本书名称:英雄美人传奇 本书作者:什么也不想说 本书文案: 承平酒气熏天半软着身子被人扶着晃晃悠悠走出宫门,心想,除了跟赵熹大婚,自己决不喝这么多酒了!也不对,大婚更不能喝酒,不然,不然怎么看得清赵熹呢…… 承平嘿嘿笑了起来,正想得美,就闻有人道:“赵将军,你干嘛呢?” 承平猛然抬头,赵熹竟躺在马车顶上看月亮呢!赵熹感承平前来,醉眼惺忪地支起身子,倚在车顶上指了指天,承平抬头,好清的月。 馥风蒸云雾,暖盖托望舒。两意共此时,同心照千古。 腹黑攻x美人受 受是双性,生子,慎入 内容标签: 强强 生子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成长 主角:李承平 < 赵熹 一句话简介:英雄美人,金玉良缘 立意:奋斗 第1章 承平 正是盛夏,虽时辰尚早,太阳已露了威风,晒得天地大白。好在李府高墙重瓦,繁花茂木得以荫蔽,长得葱郁葳蕤,斑斓可爱。 高高深院里,走着个少年。这少年十五岁,虎目洞世事,豹鼻体人情,猿臂撑四海,蜂腰柱河泾,本是张狂放浪人,偏广额厚唇,竟是宽厚老实相。少年走得急,出了一头薄汗,他来不及擦,快步抢进一小院,随手挥退过来拜见的小厮仆人,向树下乘凉的文士脱口问道:“先生要走?” 文士笑着起身朝少年作揖,后将少年请至屋内,着仆人打点茶水,这才道:“三公子怎来得这样匆忙,朱鹤没跟着么?” 少年道:“今日上学没见先生,一问才知先生要走,散学后我叫朱鹤收拾,自己先过来了。先生,您真要去京都?” 文士点点头:“‘位卑未敢忘忧国’,当今朝廷虚空,内有豪强争立、外有夷狄虎视,国土之上民不聊生、李唐皇室垂垂危矣。我等书生虽手无缚鸡之力,但苦读数载所为不过匡扶社稷而已。先前国主年幼、为奸佞挟持,我虽有意报效,却也有所顾忌。如今陛下亲政,召天下有识之士扶助,我虽才疏学浅,却也愿效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少年沉默许久,道:“先生认为朝廷还有救?” 文士笑道:“但求无愧,莫问前程。民心所向、所向披靡,今上年纪虽轻却有振奋之心,与其豪强征战为民所恶,不如匡君扶正重铸九鼎,千百年后、青史之上,定得后人称颂。此次赵将军大胜,黄平、卫宁诸县悉归晋州,平州日盛,郡公未免心意起伏,到时还请公子劝谏、莫忘君臣之义。” 少年叹道:“只是我并不为父亲所喜,恐有负先生所托。” 文士安慰道:“佞信之宠非长久之安,大公子与三公子均是仁义君子,平州上下无人不知。日久见人心,二公子即便一时得意也无损大公子与三公子尊贵。明日起三公子也要进前院学事,大公子有您相助地位更为稳固,郡公也要对您二位多有倚仗,三公子又何愁不喜?” 少年知文士一向如此,便不再多提,转而问起京都风土民情,约定时时通信,等小厮朱鹤带了别礼来、又对文士仆人万般嘱托,这才拜别文士,回后院拜见母亲。 文士院里还有花草,后院夫人院子里竟干净朴素,只有几圃矮花,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在院中玩耍的小婢见到少年十分高兴,一边打帘一边道:“三公子怎么才来,今日大姨妈也来了,正同夫人说话呢!” 少年笑了笑:“那真好,大姨妈与母亲一向亲密,她来了母亲一定开心!对了,我前日得了一块墨玉,是个小猪的样子,圆润可爱,正想着给大外甥玩!你去叫青鹊取了拿来吧!” 小婢应声而去。 少年走进屋中,本以为是一片欢声笑语,没料竟隐隐有呜咽之声。屋内两中年妇人一靠一坐偎在贵妃榻上,一豆蔻少女坐在榻旁木椅之上。两位妇人面容相仿,只是一人年轻些、一人年老些,年老的那个面色红润、戴珠钗步摇,富贵逼人;年轻的反而面色枯槁,连衣着也是灰蓝为主,只戴了翡翠抹额。相较二人,少女着嫩黄衣裙,本就青春,样貌又明丽娇俏,叫这暮沉沉的屋子都可爱起来。 少年站定行礼:“见过母亲、大姨母,婉月妹妹。” 婉月红着脸起身还礼。年轻的妇人哭道:“承平,我的命好苦!” 少年——李承平走到榻前,扶着膝盖蹲坐在脚踏上:“母亲,您别生气,今日孙先生给孩儿说了好多京都风物,很是有趣,孩儿讲给您听!” 李夫人闻言更怒:“我听说了,那孙明扬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不过是个穷酸书生,老爷看得起他叫他做西席,这么多年咱们何曾亏待过他!结果一纸什么‘招贤令’就把他勾走了!还什么忠君爱国?现在哪里还有君、哪里还有国,这不明摆着跟咱们家作对吗!” 李承平立即道:“母亲,儿子虽愚钝却也知道咱们的爵位是京都的皇帝封的,咱们是李家天子的臣子,咱们对天子也是忠心耿耿。孙先生是去替咱们尽忠的,怎么能说是跟咱们作对呢?” 李夫人不以为然:“都是姓李,谁又比谁高贵!” “母亲……” 姨夫人道:“忠君爱国,这听着倒新鲜,现在谁还管皇帝啊!不过前面的事咱们不好乱说,承盛的婚事才要紧!” 提起此事,李夫人又抹起泪来:“我可怜的承盛!堂堂郡公嫡长子,竟然要娶屠户之后!更遑论那是个不男不女的灾星!” 姨夫人向李承平解释:“承平想必还不知道吧,你父亲要你大哥娶赵招胜家的双元为妻!谁不知道赵家夫人是屠户出身!谁不知道双元污秽不祥!如此卑贱粗鄙的人,竟然要嫁给承盛!一定是西院那人的主意!” 李承平缓声向李夫人道:“母亲,赵将军不过三十多岁,却已是我州肱骨之将,东征西讨显有败绩。这次南援卫州大胜、卫州还献了两县以示依附,赵将军风头无两,此时父亲为大哥迎娶赵家后人,正是为大哥丰盈羽翼,母亲应该高兴才是啊!英雄不问出处,不祥之说更是妄言,听闻双元多姣色、又必得男,想来母亲不久久了享含饴弄孙之乐了!” 婉月一直含羞带怯端坐听诸人说话,此时不禁道:“三哥哥说得极是,出身不能决定一切,双元也不过是可怜人,可、可赵家姐姐实在与众不同……三哥哥还记得吴家姐姐吗?小时候她也来过府上的!小时候赵家姐姐与吴家姐姐起了争执,竟把吴姐姐的脸划破了!现在吴姐姐的额上还有疤呢!吴姐姐本来很喜欢出来玩的,自那事以后就很少见人了,前面嫁给了一个商人……大家都说是因为吴姐姐容貌毁了、没有办法,只能下嫁了……” 婉月捂着胸口,心有悸悸。 李承平还真记得有个姓吴的女孩,是州内属官的女儿,只来过府里一次,有些娇蛮,没想落得如此境遇,一时也颇为惋惜,但他为人厚道,也只是道:“妹妹既说出身无碍,那嫁与商人也未必不好。只要夫君疼惜妻子、妻子敬重丈夫,夫妻同心,就算世人不解,又有何妨?” 李夫人只当他年纪小不懂事不再与他多言,只嘱咐了他明日去前院诸多事宜便将他遣了回去,仍同姨夫人诉苦;婉月却听在心里,悄悄红了脸。 第2章 赵熹 李家男儿十五便要顶立家门,到李承平这辈李家已贵为郡公,他又是公侯嫡子,自然不必自谋生路,只需在州府中帮些忙即可。李府已安排他跟司农学习农桑诸事,他在拜见父兄后便去了州府衙门。 平州司农乃李夫人娘家亲戚,待李承平十分热情,早早侯在府衙,见到承平便迎了上来:“几月不见,三公子越发英朗了!大公子将迎娶赵家千金、三公子又到前面做事,以后两位公子兄弟同心,何愁平州不盛啊!” 李承平没料大哥与赵家的婚事已人尽皆知,想来此事父亲势在必得,母亲有再多顾虑也无能为力,便只岔过话去:“承平必竭力做事,不辜负父亲与表叔嘱托。表叔,承平初来乍到于农事一无所知,还需表叔多多提点指教,承平不胜感激。不知承平该做些什么?” 刘司农笑道:“天气如此炎热农事又辛苦,公子身份高贵,哪里要做什么,只在府衙待着看看书便是,其余的有下面人呢!若公子嫌府衙无聊去街上玩玩也可,有人来问我只说您去巡田了,不妨事!” 刘司农将承平当自家子侄偏护,可承平却不愿荒废度日,想了想道:“多谢表叔体恤!只是承平来府内奉事是父亲的意思,晚上回去父亲怕还是要问的,到时候无言以答恐让父亲生气。既然说到巡田,不如就叫我去巡吧!” 刘司农点点头:“三公子果然勤勉好学!巡田并非常例,但公子想去,叫人陪着四处看看也好。” 刘司农叫了一佐吏前来领承平巡田,佐吏机敏得很,立刻准备了车马下人,领着承平出城去了。这佐吏也是刘家门人,对承平奉承得紧,马车颠一颠怕碰碎了承平,承平随身小厮朱鹤强忍笑意,承平也哭笑不得。 佐吏本想带承平到刘府农庄玩玩,经过郊外时承平见农田连亩农人耕种,叫车夫停车,走下车来要到农田里去。佐吏连忙跟上,举着袖子挡在承平头上:“三公子您怎么下来了,这么热的天可别晒着呢!”又对朱鹤道:“你这小厮还不快去拿伞给公子撑着!” 朱鹤年纪比承平还大一岁,但圆头圆脑,看着还是个娃娃,扁扁嘴没回话,只往承平身边站了站,承平无奈地摇摇头,往农田走去。田中有数名农夫正在劳作,他们穿着粗麻大褂,裤腿高高挽起,裸露的皮肤黝黑而粗糙,粗大的关节和佝偻的身躯将他们深深埋在地里。田埂上放着肥桶和水桶,恶臭阵阵,他们似乎不闻,不辞辛劳地躬行田间,拔起粗壮的绿苗扔在田埂上。 佐吏大声向农人喊到:“郡公三公子来了,你们还不快叩拜行礼!” 农人们闻声连忙转过身来,不顾田埂肮脏土块硌硬,扑在地上向承平叩头。承平赶紧叫他们起身:“大家辛苦了,快快请起,别因为我误了农活!” 农人们犹豫着起身,却也不敢干活,手足无措地压着头站在原地。李承平看着有些难过,温声道:“大家不必害怕,我只是想来田里看看如何劳作。仓禀实而知礼节,晋州能有今日多亏你们辛勤耕耘,我想来看看你们、谢谢你们,看能不能帮帮忙。” 农人抬头瞥了承平一眼,仍未作声。佐吏道:“公子您对他们这么客气做什么,他们都是农奴、是下贱人,您跟他们说话都是他们三生有幸了,还谢谢他们,这要让他们折寿啊!” 承平有些不悦,不理会佐吏而是向农人问道:“桶里的是水和粪肥,是要灌溉和施肥吧!不过我看你们拔了许多青苗,这是为什么?是这些青苗长得不好么?” 农人这才怯怯开口:“不、不是青苗,是杂草……” 承平顿时红了脸。佐吏忙给承平遮掩:“什么杂草!分明就是青苗!你这刁奴分明是把青苗当作杂草拔了,三公子好心帮你指了出来你未免责罚竟然敢欺骗公子把青苗说成杂草!如此欺瞒主上岂能容你!来人!给我打十鞭子!” 朱鹤听得目瞪口呆。 承平万万没有想到佐吏为了媚主竟毫不将百姓放在眼里!眼看衙差已将农人围住承平正要呵斥就听一声怒叱“住手!”,承平还未能看清来人,一鞭已甩在佐吏肩上。佐吏躲闪不及挨了一下,痛嚎之时站立不稳又摔在地上,衙差顾不得农人纷纷上来扶人,佐吏捂着肩膀怒道:“是谁!是谁竟敢忤逆官府!” 来人大笑:“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赵熹大君人是也!” 大君人?这是什么称呼?承平抬眼望向来人。 彪马凌风,玄衣沉铁,躞蹀束柳,腰刀挽月。粉脂玉色,黛眉朱丹,桃花为面,春波入眼。比曙雀增艳色,较浮光尊品格,披金耀多雅尚,含珠璨佳润泽,烈似阳炎,骄比羲和。 承平呆呆望着来人,分明是男子打扮,此般样貌,仙姝亦惭。 佐吏认出来人,怒气隐藏、笑面又显,眼中泛出些轻蔑与不屑,他看了眼承平,有意道:“原来是赵大小姐,赵将军凯旋而归、小姐又喜事在即,小姐不在家侍奉父母、针黹待嫁,怎么来这里抛头露面呢!” 承平怔然,原来她就是赵家双元赵熹! 赵熹身边还有一小丫鬟,也是胡服打扮,看着清秀可爱,只是在赵熹身边并不显眼。听佐吏刁难自家小君,小丫鬟上前道:“你喜欢当孙子就算了还想给别人当爹?我家小君要嫁给谁、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佐吏呵呵笑道:“兰英姑娘说得对,这不正好郡公三公子李承平公子在此,小的想代为引荐么!”佐吏向承平躬身,“李三公子,那位就是赵将军家双元,赵熹小姐。” 承平向赵熹点点头:“原来是——赵小君!” 赵熹挑了挑眉,从马上一跃而下,走到承平身边,盯着他看了片刻,粲然一笑:“见过黍莠不分的李三公子!” 承平一向宽厚,被赵熹嘲讽也未有不满,佐吏自知得罪不起,也没多言,甚至盼着赵熹将承平得罪、以后好叫她吃吃苦头,倒是朱鹤,先前只看承平笑话,如今承平被人针对他又护起主来:“日头太大、我家公子一时眼花这才认错,就当搏赵姑、赵小君一笑了!” 赵熹轻哼一声,似嗔非嗔、似怒非怒,蒙蒙水目轻轻一瞥便叫人神魂颠倒:“我可不敢用别人的性命玩笑。” 朱鹤还要辩解被承平拦下。承平弯身将跪在地上惶然无助瑟瑟发抖的农人扶起,道:“我自小在府内读书极少出来走动,连青苗和杂草都分不清楚,是我见识浅薄,佐吏为维护我才冒犯了你,是我束下不严,向您赔个不是,还请您不要见怪。” 农人哪敢说什么,哆哆嗦嗦直道不敢,承平又叫朱鹤拿了两银子给他,这才叫他回去劳作。赵熹将这一切看在眼中,点了点头,对承平道:“三公子仁厚,只是对下人还要严加管教,否则郡公声望恐毁于一旦!我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三公子,咱们有缘再见!”说罢拍马而去。 第3章 家宴 有此插曲承平也觉兴致怏怏,带了佐吏回城,路上佐吏还在旁敲侧击数落赵熹不是。承平沉了脸色,道:“佐吏自是为了我的颜面着想,不辨菽麦是丢脸,可横行霸道欺压百姓难道就是贴金了吗!指鹿为马、欺上瞒下,你当我是秦二世么!先前如何承平不论,既然叫我到府衙协理农事,仗势欺人、横行无忌的事就不可再犯!否则,承平只能请表叔出面管教了!” 佐吏也是仗着刘司农才在府衙谋了个差事,此次本想奉承奉承承平得些好处,哪只马屁拍在马腿上了呢,只得指天画地保不再犯。承平还需他带着熟悉农事,便又问了他平州农事,他虽对平州不甚熟悉,可平州州府平阳城的农田亩数、农人人口、农具、水利都如数家珍,承平知道此人虽溜须拍马但确有些才干,便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满佐吏,方才之事承平看在眼里只觉得佐吏是汲汲钻营之人,刚刚听佐吏历数平阳农事,才知佐吏有大才,难怪得表叔看重!承平非放浪之人,只愿踏实做事,佐吏若信承平,还请不吝辅助,承平必不会叫佐吏籍籍无名!” 佐吏无非是想前途锦绣,听承平如此怎不动容,连忙向承平叩头拜谢,连连保证日后一定尽忠报效,承平很是满意,又与他勉励几句,看时候差不多了,起身回府。 回家的路上朱鹤长吁短叹,承平怪道:“怎么了,你不一直想着出来玩么,好容易出来了怎么又唉声叹气的?不喜欢去田里么?” 朱鹤答:“跟着公子去哪里我都喜欢!我只是觉得咱府上真要有那么个主母,以后可不好过啊……” 承平抿了下唇,不太高兴:“这话岂是你能说的!且不说大哥婚事你不该置喙,如今两家尚未定亲,你这般评论坏了人家名节怎好!” 承平待下一向宽厚,朱鹤不但是他奶哥哥,更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亲近更多于畏惧,闻言也不害怕,仍道:“我听毛子哥说这事是老爷当着张、韩、刘、魏几位大人的面对赵将军的提的,赵将军可高兴了,只是赵将军惧内、说要回家跟夫人说一声才敢决定。赵小姐不过是一个双元,咱们肯娶,赵夫人怎么会不认呢!虽然夫人不同意,咱老爷决定的事她老人家也改不了啊,所以这是十有八九能成,大家早就传开了!这本就是大喜事,有啥好遮掩的,不过赵小姐的性子也太烈了,咱大公子那么温柔的人……不会蹈赵将军覆辙吧……” 承平有些不悦:“不要叫‘小姐’,就称呼‘小君’吧!赵小君天人之姿,又爽朗善良,真嫁与大哥也定能夫妻和顺琴瑟和谐,你在那里担什么心!” 朱鹤叹道:“我不是担心您么!赵小、小君动不动就要动手,说话也带刺儿,女孩儿家哪里受得了!以后等公子娶妻,妯娌之间若有个龃龉岂不被欺负死!” 承平哭笑不得:“你想得也忒长远!依我看赵小君并非刁蛮之人,且甚通情理,你不准再说他不好!院里下人也不准乱嚼舌根!否则,仔细你的皮!” 朱鹤见他说得认真不好再玩笑对待,连忙应了下来。承平满意他的服从,可想到连自己的小厮在见过赵家小君后都有如此偏见,这婚事怕还有得折腾。 “今晚的家宴怕不太平啊!” 李承平的父亲、李隆运李郡公是个重情之人,每月十五都会在家中举办家宴,家里老少均要参加。今夜明月高悬清风送爽,李郡公叫人在花园摆了宴,邀两位夫人和孩子们前往赏月。承平的母亲刘氏乃李郡公发妻,娘家乃平州士族,郡公颇为倚仗,只是为人古板木讷并不讨喜,加之晋州日益繁盛、刘家势力已不太显,又有个侧夫人在旁,李夫人处境更加艰难;侧夫人魏氏本是一介歌姬,但妩媚温婉,对李郡公温柔小意,十分得郡公喜欢,后又生下二公子和四小姐,郡公大为欢喜、不顾刘氏反对将其立为侧夫人,并爱屋及乌重用魏家,对二公子和四小姐也多有顾怜。刘氏虽恨却也放不下身段讨好丈夫,反而冷言冷语两次三番打压魏氏,魏氏每每都隐忍不发,只等郡公回来告诉郡公知道,长此以往,郡公对刘氏更加冷淡。 今夜也是如此,魏氏虽有座位却不入座,站在郡公身边斟酒送菜很是周到,二公子李承泰和四小姐李黛君不时逗趣撒娇,常引得郡公哈哈大笑。再看嫡系一脉,刘氏自不必提,长子李承盛相貌与刘氏相仿,柳眉凤眼,甚是清俊文雅,看着风流倜傥实则敦厚恭谨,并不擅长逢迎凑趣,承平才刚满十五,母亲、大哥如此他也不好怎样,于是便有了侧氏庶子与郡公其乐融融、正夫人与嫡子冷落一边的景象。 要看他们热火朝天、侧夫人都要倚郡公身上了,刘氏重重一咳:“食不言寝不语,这般吵吵闹闹成何体统!魏氏自己不知礼数也就算了,叫四姐儿学了去像什么样子,也嫁给人做侧室么!” 黛君一听便红了脸,愤愤地瞪着刘氏;魏氏眼圈一红,委委屈屈回到座位,垂着头轻声道:“姐姐教训得是,是妹妹失态了,妹妹和孩子们只想着老爷公干辛苦、即是家宴就该让老爷舒心开心才是,却没想到给孩子们做了不好的样子……妹妹出身低贱,女儿也跟我受苦,她日后是夫人还是侧室要仰仗老爷和姐姐筹谋,万一不成,如我侍奉老爷这般,虽外人看我不起,可我、我心里却是不枉此生的!哪怕只是一小婢,能陪在心上人身边我也心甘情愿!” 李郡公听了感动不已,恨不能立刻将魏氏护在怀里,只是刘氏与他也有扶助之恩,他并不愿教刘氏在后辈面前丢脸,便道:“‘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豆娥放心,黛君未来的夫君必定是大富大贵之人,对她也一定一心一意、呵护备至,”李郡公看向刘氏,“承泰、黛君是我的爱子爱女,谁敢小看分毫我第一个不饶!” 刘氏更加生气,怒道:“老爷好偏的心!黛君就精挑细选要夫婿大富大贵温柔体贴,给我承盛就配个身份卑贱不男不女的夜叉!” 郡公怒斥:“住口!” 承平忙叫下人们离去,起身向郡公道:“父亲,夜里凉,母亲怕吹了风有些不适,孩儿扶母亲先回去休息吧!” 刘氏并不领情:“这里哪有你掺和的份!事关你大哥的终身幸福,为娘的怎能不闻不问!赵大将军看着风光,谁不知道他怕老婆怕得要死,前几年被老婆剥了衣服打出门来,整个平阳城都知道!赵家小姐又是个双元!双元自古便是不吉,从来都被当作玩宠,老爷竟要承盛将她娶为正室!听说那赵小姐还整日在外抛头露面与人不清不楚,这岂不是要承盛成为整个平州的笑柄么!你叫他以后如何面对下属百姓!” 眼看刘氏说得愈发不堪,承平只好向承盛求助:“大哥!” 承盛走出席,向郡公、李氏叩头跪拜:“父亲、母亲,请息怒!若因孩儿让父亲母亲不悦,孩儿岂非大不孝!母亲,自古婚姻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赵将军忠勇无双,赵家小姐得赵将军教诲必定也端庄懂理,无论嫁与哪家都定是位贤内助,母亲不必忧心!” 看承盛、承平如此懂事,李郡公稍感欣慰,向刘氏道:“你看看你,这么大的人了还不如孩子明世理!招胜乃我州名将,日后尚有大用!他虽出身贫寒但不好财、不好名,唯一的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一双儿女,尤其是他的双元,生怕没有个好的归宿。前日卫州来信,一请咱们派人前去接管两县,另一件事就是求娶招胜双元,相与咱们结秦晋之好,我这才起了将那双元许给承盛的心思。承盛是个好孩子,可就是脾气太软和,赵家双元颇有其父之风,飒爽干练,有她相助承盛定能担起晋州重任!此事我意已决,你不必再提,再闹就到祠堂守灵吧!” 承盛连连拜谢感激父爱意深;刘氏虽不满意,可话已至此,她也没有办法。魏氏转了转眼睛,竟去扶起承盛:“大公子快些起来,老爷对公子深情厚爱,怎忍看公子如此?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如今泰儿也在府衙行走,定能和大公子、三公子一道兴旺李氏!” 承泰也趁机表迹,刚刚的不快就此揭过,承平一面觉得庆幸,一面又有些失落。 第4章 魏氏 家宴结束,李郡公携魏氏回西院休息。魏氏瞧郡公心情尚可,柔笑着偎进郡公怀里。魏氏虽已育有一儿一女年岁已大,但更有成熟韵味,这些年与郡公日夜相伴对郡公的喜好更是清清楚楚,只做出一副崇拜依恋的姿态就叫郡公喜欢不已。郡公握住一双柔夷,叹道:“今日委屈你了,可华娘就那霸道性子,我又不想她耽误了承盛的婚事,只得叫她发泄发泄,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卫州送来好些首饰料子,你先把你和黛君的挑了,然后再给南院的送过去。” 魏豆娥软声道:“妾一点都不委屈,侍奉老爷是天大的福气,姐姐是气我分了她的福气呢!妾既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受点刁难又算什么,何况老爷从不叫我委屈的!只是姐姐提到黛君的婚事,倒真叫妾忧心……” 郡公道:“我不已经说过了吗,黛君是我的爱女,她的夫婿我必定精挑细选!” “可她毕竟是由我所生,现在妾是侧夫人,可平阳城谁不知道妾的出身呢?就算夫婿接受,女儿嫁去别人家,受婆婆、妯娌为难,她又去跟谁诉苦呢?” 郡公哈哈大笑:“连皇帝都朝不保夕,谁还管什么出身?你看代州的杨华,前日还是个县公,第二天就城破家亡身死族灭,谁又替他说了什么?豆娥放心,只要平州在一日,没人敢看轻你们母子!” 魏豆娥望着郡公很是仰慕的样子:“老爷就是妾的天神,妾相信老爷!不过,妾也有些小思量,虽愚鄙得很,还是请老爷一听。老爷今日说卫州想求娶赵家小姐,老爷既有意让承盛与赵小姐结亲,那卫州那边岂非不成?卫州虽不比咱们平州,裘家也比不上咱们李家,但好歹也是一方之主,他们有意依附咱们,咱们断然回绝也太落人家面子。妾私心,不如,不如叫黛君嫁过去……卫州与咱们交好定会好好尊重黛君,卫州又远离平阳,对咱们家的家事不知内情,也就不会因为我为难黛君……老爷,您说这是不是极好!” 郡公并不赞同:“我知道你心疼黛君,但黛君才十三,并不着急出嫁,卫州又那么远、裘家孩子的人品咱们又不清楚,万一夫婿不体贴,谁给黛君做主!更何况卫州州小兵弱须臾倾毁只能四处投靠求生,黛君怎能过那样担惊受怕的日子!这婚事不好!至于卫州,华娘大姐家不有个女孩么,嫁过去也就是了!” 魏豆娥背过身:“妾不比老爷深谋远虑,可卫州既投了咱们,老爷又岂会看他们覆灭?说来说去,老爷还是觉得妾出身不好、叫裘家知道了丢人!不然婉月也是刘家的掌上明珠,怎会同意嫁给裘公子!这门亲事定是好的!” 郡公苦笑:“你怎么还不信我!刘家的婚事我也是刚有打算还没同他们说呢,想着等承盛的亲事定了再说。跟裘家的亲事确实不错,但又算不上顶好!何况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得好不好主要看汉子人才人品,我对那裘家小子确实不熟悉,所以才不愿咱黛君嫁给他!” 魏豆娥忽地想起什么,拍手道:“既然如此,妾有个办法!卫州不是要咱们派人去接管二县么,他们也要来人,不如您叫裘公子代表卫州去、派承泰代表咱们去,交接一套怎么也得十天半月,裘公子的为人承泰也能摸个七七八八,到时回来跟黛君说说,她若愿意皆大欢喜,她若不喜,那妾也死心了!” 郡公有些犹豫:“承泰才十七,军政大事对他来说为时尚早……” “都已经十七了,您叫孩子们去府衙行走不就是要他们观摩学习么?何况又不他一个人去,,叫别的大人们在旁边帮着些,会出什么岔子呢!” “我再想想……天不早了,先睡吧……” 第二天承平从府衙回来拜见母亲,大哥承盛也在,一进屋便听母亲李夫人怒气冲冲对承盛道:“我不管,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西院的贱人头上!你的婚事已短了一截,若他们再搭上卫州,岂不是要爬到你的头上!绝对不行!” 承盛讷讷无言,见承平进来面露窘迫。李夫人也瞧见了承平,她正在气头上,无心与承平关照,只问:“你今日做什么了?” 承平恭敬道:“与佐吏去城周田里看了看……” “田里、田里,老是去田里做什么!当初我就跟老爷说要他把你安排在府兵衙门里,结果魏豆娥非说你年纪小、把你塞进司农!司农哪里还缺你了,整日下田耕作,跟那农夫有什么区别!你也不知讨好讨好你父亲,叫他快把你调走了去!” 承盛替承平解释道:“表叔他们都在司农,承平过去也有个照应,正好叫他熟悉熟悉前面的事,后面也好施为,况且承平才去了两日,这时开口父亲还以为承平吃不了苦呢!还是过些日子再说吧!” 李夫人怒道:“以后、以后,看你们这不成器的样子,还能有以后么!诶呦,气得我头风都要犯了!快走!别在我这儿杵着了!” 承平拢共说了一句话便得了一顿骂,只得同承盛灰溜溜地出来。承平没回自己屋,跟在承盛身后问:“大哥,发生什么事了,母亲怎么生了这么大的气?” 承盛领着承平回到院子,叫下人们准备茶点,叹道:“承泰想去卫宁主持与卫州交接二县的事宜,母亲知道了,心里不快,叫我与他争这个差事。” 承平问:“父亲怎么说?” “父亲本意交由常大人来办,可能昨夜侧夫人向他提了提,今早承泰又毛遂自荐,他便有些犹豫,不过尚未决定。” 承平道:“卫州献上二县面上感谢咱们援助之恩,实是有交好之意,前去交接二县既要处理县内诸多繁琐事又要与卫州来人交际,既不可倨傲失度又不可逢迎失态,实在不是个轻松的活计,交由官场前辈自然更为妥当。母亲想的没错,二哥欲往卫宁应是想借机交好卫州以壮自己声势,母亲看顾大哥和我,自然心有不喜。不过依弟弟愚见,此事大哥不必在意,凭父亲心意便可。” 承盛与承平虽是兄弟但毕竟差了五岁,平时交往有限,也鲜少同他提及府衙之事,听他如此说不由问:“承平有何见解?” 第5章 兄弟 承平答:“卫州毗邻京都、依傍黄江,北临我州、西临青州州,南有江州、东有胶州,外有强敌,内有水患,今次便是因黄江决口、百姓失地州府赈济不力这才生了民变。我州虽助其平叛得县公裘氏依附,可于百姓,未必感激啊!何况咱们出兵时青州也磨拳霍霍,不过赵将军所向披靡、他们又为代州所累才没给他们可乘之机,咱们救卫、青州灭代,咱们得善名青州得恶声,青州对咱们恐已恨之入骨。卫宁处平、青、卫交界,又刚平民变,代州已并入青州、青州怕不会袖手。此去卫宁,不易。” 承盛未料承平小小年纪有此见地,不由高看他一眼:“这些话常大人也同我说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没想到弟弟对卫、青二州都如此了解,是我看轻弟弟了!” 承平很是羞赧:“大哥谬赞了,青州的事是孙先生告诉我的,至于卫宁二县的情况,则是听司农的一佐吏所说。” 承盛道:“孙先生确有大才,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那佐吏倒也有些意思,不如将他提拔一二!” 承平笑道:“那佐吏有些见地,可是为人太过圆滑,猛然提拔怕他小人得志反不能为大哥所用,不如我再看看,若合适再告诉大哥!” 承盛点点头,看着承平颇为感动:“小时候咱们兄弟一起在母亲膝前玩耍,你小小一个,白白嫩嫩很是可爱,老喜欢抓着我的衣摆跟在我身后,我还给你抓蟋蟀玩!后来长大了,你在院里读书、我在外面办事,咱们兄弟见得不多,反而有些生疏了。幸好弟弟并不见怪,还愿意来找哥哥说话,以后既然在外行走,咱们兄弟就该相互扶持,有什么事只管来找哥哥便是!” 承平笑着应下。当晚承盛留承平用膳,二人回忆往年、畅谈当下,仿佛兄弟间的疏淡从未有过。之后承盛待承平果亲近许多,还亲自带承平熟悉府衙诸司,承平做起事来也轻松许多。至于卫宁,卫州来使称裘县公嫡长公子将亲往卫宁,之后会来平阳城拜见李郡公,既是如此,平州这边也不好只派属官前往,承泰之行似已十拿九稳。 不过李夫人就不这么好过了,承盛的婚事已让她头痛不已,眼看着自己仇敌一家又要起来,她心不平、气不顺,唯一能倚仗的儿子们不与她同心,她又心急又委屈。姨夫人不忍见她如此,便提议沐休时同去城外白云寺上香,李夫人答应了下来。魏氏知道后非说要给郡公、承泰祈福,也要一起去,结果成了全家出行的盛事,李夫人的脸更黑了。 承平自然是心疼母亲的,可每每想要劝慰母亲都会招来抱怨责骂,他也无能为力,只好寄希望于神佛,希望佛祖菩萨能轻一轻李夫人的非怨之心。 李夫人请了高僧讲佛,她是真心求教,故而听得十分认真,承平希望李夫人能有所宽慰但自己并不信佛,听了一会便借口离开,带着朱鹤在寺庙中闲逛。 白云寺乃平州第一大寺,有庙宇数十座,依山而建、雄阔壮美,既有建筑之精巧又有自然之鬼斧,还因地势高,夏日凉爽舒适,实在是个避暑游玩的好去处。盛平本想离李府诸人聚集之处远些,走至一环廊处,远远瞧见有个小姑娘正同承盛的小厮唯谨站在一处。二人似话不投机,唯谨面有难色解释了什么,小姑娘跺了跺脚、气鼓鼓地走开了。 朱鹤凑上前道:“三公子,那不是赵小君的婢女么,怎么会在这里!” 承平看唯谨也走了回去,交代朱鹤:“你去看看那小丫头去哪里了,一会来告诉我,我去找大哥!” 朱鹤点点头,跟了上去。 承平等了一会,状若无事回到院中,正想向仆人打听承盛所在,就见承盛站在廊上目眺远方,不时长叹一声,很是怅然的样子。承平走上前去问道:“山里风光正好,大哥怎的一脸愁容呢?” 承盛看着他欲言又止。承平道:“咱们都是兄弟,手足相亲,大哥说弟弟有事可以找哥哥帮忙,弟弟也想为哥哥分忧啊,况且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弟弟虽愚钝,听哥哥说说话还是可以的。” 承盛也是苦闷至极,闻言将承平请入一厢房,叫唯谨守在屋外,这才道:“并非哥哥不信弟弟,只是此事难以启齿,又事关他人名节……” 承平恍然:“可与赵家小君有关?” 承盛蹙眉:“小君?这是什么说法?” 承平遂将农田之事讲与承盛:“我猜赵家小君不喜被人当做女子看待,故而穿着胡服、又想了一套特有的称呼。刚刚我出去闲逛好似看到了赵小君的婢女,还正想跟大哥说呢!” 承盛见承平已然猜到,索性说了:“不瞒三弟,刚刚正是赵小姐着婢子前来请我至后山松浪亭一会……” 承平笑了笑:“赵小姐与大哥定亲在即,想必心里也有些不安,所以才想先见见夫婿吧!当今乱世礼崩乐坏,男女大防早不似从前,何况赵家小君也不是传统女子,大哥坦然赴约又有何妨!” 承盛摇摇头:“我已拒绝了小姐。” 承平不解:“这是为何?大哥难道似母亲一般,并不满意这门婚事?” 承盛叹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我满意不满意、喜欢不喜欢呢……” 这便是不满意了。承平道:“大哥没见过赵小君吧?赵小君艳如骄阳,烈如灼火,不似一般红粉娇嫩,却明艳璀璨,叫人不敢直视。何况赵小君爽利干练普通男儿都不如,就算不说赵将军也能成大哥助力,大哥一定会喜欢他的!” 承盛连连摇头:“红粉骷髅,就算他艳绝天下、倾国倾城又如何?我又岂是那轻浮好色之人?娶妻娶贤,我只愿未来的夫人能端庄贤惠、相夫教子与我举案齐眉,我敬她爱她,她温柔待我,二人相濡以沫,这便极好了!至于其他,我堂堂男儿应自立自强,岂能依靠妻族成事?我只愿我的妻儿能安稳生活,不必如母亲、侧夫人那样辛苦度日。何况如你所言,不过些微小事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打出手,这像什么样子!难道我以后也要如赵将军般看妻子脸色度日了么!” 承平问:“即是如此,大哥为何不同父亲说清楚?” “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父亲已然决定,我哪有反对的道理?何况府衙属官均已知道此事,我若拒绝,赵小君颜面何存?” 承平并不赞同:“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大哥既然不愿意就该同父亲说明才是,父亲也未必会强令大哥娶赵小君。如今这般大哥心里不快,今日拒了赵小君他也难免多想,你二人本可琴瑟和鸣也有了嫌隙了!” “可我又能如何!”承盛忽然想到什么,攥住承平的手道,“要不、要不三弟你替我去跟赵小君说,现在赵将军还未响应,赵小君若咬定不嫁,赵将军未必不答应他!” 承平有些无奈:“大哥你可想好了?这话一出赵小君必知你不喜于他,万一赵将军认准你是贤婿、亲事成真,你二人婚后如何生活?” 承盛松开承平,颓然道:“是啊,赵小君性子刚强,他若知道我不喜他,恐不会善了,万一闹出什么事、或以后变本加厉,我又该如何是好……” 承平见承盛如此苦闷也有些不忍:“不然我先去见见赵小君,见机行事……” 承盛感谢不迭:“多谢三弟,多谢三弟!” 第6章 再见 沙罗翻金顶,降龙箴碑林,佛香绕尘世,鸟语远梵音。承平拾阶而上,远远望见松浪亭里树了一烟青柳,葱茏翠玉。承平在亭外站定,行礼道:“赵小君,别来无恙!” 赵熹转过身来,烟柳化成一尾青鱼,飘扬的发尾摇摆游曳,荡起阵阵涟漪。 见是承平,赵熹挑了挑眉,还没多问,兰英已噔噔跑上前来,掐腰怒道:“你来做什么!你们不说男女授受不亲么!被人瞧见了可怎么好,坏了你李家清白高洁的名声!” 朱鹤不忿:“又不是我们公子拒绝你的,你对我们凶什么……” 兰英恼羞成怒:“好啊你们竟然跟踪我们!嘴里说着礼教却干着窥伺的行径!卑鄙无耻!伪君子!真小人!” 对女子而言名节大于天,这赵家小君虽说非男非女可毕竟是要嫁人的,想来于女子也差不了多少,想要偷偷幽会心上人惨遭拒绝不说还被别人看到,朱鹤想想都羞死人了,更何况是赵小君呢!朱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反驳,只垂头站着挨训。 承平亦羞红了脸,向赵熹躬身致歉:“有道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承平不问自扰违背君子之道唐突了小君,还请小君恕罪。只是承平愚见,巾帼不让须眉,就是一般女儿也不必拘于深闺行卑矩谦外事不闻,小君虽样貌出众但并非普通闺阁女子,与知己同好君子相交又有何妨?承平只是偶见兰英姑娘与唯谨,大哥因要侍奉母亲不能离身怕小君误会,这才叫我前来向小君赔礼,我兄弟二人绝无其他心思!” 兰英的愤怒、朱鹤的沉默、承平的道歉都是怕赵熹不快,可赵熹自己却并无羞怒之色,反而抱起双臂、走出亭子走下石阶,走到了承平身边:“哦,你觉得我约你大哥出来是君子之交无甚避讳,那又何来‘非礼’之说?既然并非无礼,你看到就看到了,又有个唐突之处?你兄弟二人绝无其他心思,这其他心思又指什么?” 赵熹离承平极近,承平呼吸间似乎都是赵熹身上浅浅的草木香,分明是干净清爽的味道偏偏叫人神魂颠倒,害得他脸色越来越红,也不敢抬头看赵熹,只能盯着赵熹的鞋子——不过普普通通的银色短靴,看着只有自己手掌大,白色的靴底绣了红云,燎到了鞋边,烧进承平眼中;承平连忙将视线上挪,仍是那柄熟悉的匕首,同一蓝底缠枝花卉的荷包一并别在一指宽的锦带上,那锦带绕住赵熹腰肢,像轻烟绕竹,撩动人心;再向上逃,又被一段皓腕捕获,分明是普通青衫中短短露出干净一截,竟也雪白润泽,腻人眼眸;承平慌不择路抬起头,跌入潋滟春池,承平觉得自己才是一尾鱼,竟在这深潭中沉醉不已。 这春池闪了闪,承平这才缓过神来,狼狈躲过赵熹戏谑的打量,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赵熹似被承平老实憨厚的样子取悦,不再咄咄逼问,转而道:“你觉得双元与其他人可君子相交不必避讳,这话很得我心意,我愿与你交朋友,你愿意与我同游白云寺吗?” 承平断然应承:“荣幸之至!” 朱鹤赶忙劝阻:“公子!这,这不太好吧!”非是朱鹤对赵熹心存偏见,赵熹毕竟是未来李府大公子的夫人、承平的长嫂,无论赵熹如何看待自己、无论承平与他如何清白相交,小叔子和嫂嫂同游,叫人看到了难免起流言蜚语,到时他二人又如何相处?府中诸人又会如何看待?承平论宠爱不比承泰,论地位不比承盛,万一又牵扯到承盛和赵熹的婚事里,生活怕更加艰难。 兰英得逞一笑:“看吧,你们嘴上说得好,实际上还不是怕了世俗礼教!心口不一!我家小君才不愿意跟你们一起呢,我们啊,高攀不起!” 赵熹瞥了她一眼:“别胡说,我是诚意邀请三公子,三公子既然应了,那就跟我来吧!” 这下兰英也傻了眼:“小君!” 赵熹哪里管她,自然往前走去,承平紧随其后,朱鹤和兰英两两相望,各自大哼一声,小跑着跟了上去。 承平初还有些局促,后见青松翠柏礼天时,山寺古剎奉佛旨,慢慢也放松下来,向赵熹荐道:“白云寺中供奉许多菩萨,赵小君可要为赵将军供香求平安?” 赵熹似对白云寺很是熟悉,轻车熟路领着承平往后山走:“我父出征是为定边安民,从未做不义之事,神佛有知自该保佑,哪需要我去求?若祂不论功过善恶、只看谁心诚谁供奉多就庇佑谁,祂又算得什么神佛、又怎值得我去求呢!” 朱鹤未料赵熹有如此高论,慌忙道:“赵小君,神佛有明,您可不能乱说啊!”赵熹自然不会管他。他又看向兰英、想叫兰英劝劝她家小君,却见兰英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全是“小君有口无心,求菩萨不要见怪”之类,一时哭笑不得。 承平笑道:“六合之外君子不言,求神拜佛所为不过心安,似小君这般执着笃定,自是不必在意。承平受教了!” 赵熹看了看承平,见他仍是不怒不火一脸诚恳老实,不由也眉眼含笑,继续往后山走去。他二人穿桥过峡,一路少见人烟,却不知山谷对面的小亭上正有人望着他们,正是李府二公子承泰。 李夫人前来听佛是临时起意,魏氏准备就更为仓促,女眷们在庙中听经,男儿们嫌烦嫌闷纷纷躲了出来,承泰便是其一。因出来得匆忙承泰没能约知己好友把臂同游,只得带着自己的小厮招袖在山中游玩,走得累了就在亭中休息。 “真不知娘怎么想的,非要同夫人凑到一起来这庙里,除了给夫人添堵有什么好处?多此一举!我去卫宁的事已定了,咱们正应该低调准备才是,非要给夫人找不痛快,万一惹急了她又生出什么变故怎么办!还有裘家的婚事,裘家难道是什么顶好的去处么?卫州还没完呢已经向咱们低头,如此软弱可欺之人就算结亲了能有什么助力?偏偏娘还当个宝贝,妇人之见!” 魏氏虽是女子却是个有主意的,承泰的话她听却不全信,承泰偶尔也会向招袖抱怨,招袖早已习惯,一边听承泰絮絮叨叨、一边眺望远山,恰好见到承平四人结伴而行,忙道:“公子你看,那不是三公子和朱鹤么!好像还有两个人!” 承泰漫不经心往下看去,果见对面山腰上有两两并行,承平在外、另一人在内,那人虽是个男子却金质玉骨风姿翩然,走在山间似隐逸仙神又似天地精灵,青葱山林里晶石乍现,灼灼夺目。眼看几人渐行渐远,承泰竟追着那人身影爬上亭栏、抱上亭柱、半个身子都探出亭去,吓得招袖连忙将人护住,直到四人消失在山林,承泰这才魂不守舍地回身,要跳下栏杆时不慎踩到衣摆,连着招袖一起滚下山去了…… 第7章 相交 菩提怜茅户,佛箴挽哀哭。赵熹领着承平穿山过栈来到白云寺后山,这里有一大院,里面挤满了衣不蔽体的百姓,他们发污体秽神情委顿,三三两两依偎在一起,偶有精神些的抱着扫帚、木盆走来走去,跟在穿行人群中的和尚们身后帮忙。 承平惊道:“这些人从何而来?怎聚集此处?” 赵熹答:“这些都是流民,有些是从平州其他城县来,其余大多是卫州逃难来的人。他们无户籍文牒无法进城,无田无舍只能借居庙中、靠寺庙救济过活。” “州中有令,凡无户籍、田舍者可在府衙登记,核实非逃役、逃犯、逃奴便可登入我州人口、分给田地和农具,这些人又怎会进不了城、无处可去呢?” 赵熹道:“三公子所言不错,州中是有此法令,可公子你是否知道,这些流民进城要交‘城赋’,否则城官便不肯放人;入城进府要交‘笔墨费’,否则县丞便不肯登记;登记完还要交‘保证银’,否则县尉不肯认你为良民;就算你入了城、登了记、纳入州府户籍,你还要再交一次安置金,才能最终获得田地和农具,才能真正安顿下来。如果你想着有个身份安定下来、田地、农具差些也无妨,层层盘剥下来怎么也得花一两银子;若你想要好些的能足温饱的田舍,至少也要二两银子。一两二两三公子别觉得不多,农人辛劳一年也就这些积蓄,何况逃荒而来的本就是贫困潦倒、走投无路之人,哪里去凑这些银钱?更别提许多青壮流民还没能落户就被豪绅强抢为奴,自此只能猪狗般生活,连申冤都没得去处!国以民为本,当今乱世人命草芥,可平州要强要盛要兵要粮人口才是基本,城中官吏如此,有良法又如何?他地百姓又怎肯放心前来投奔?” 承平羞愧难当,站在原地久久无言。朱鹤也觉得流民可怜,绞尽脑汁想了个办法:“那咱们带他们入城去吧!咱们身份如此,城中官员难道谁还敢跟咱们要钱不成!他们看这些流民有咱们做靠山,也就不敢刁难了!” 兰英反驳:“这么简单还需要找你们?我家小君面子还不够大么!我家小君说了,这些流民不会是最后一批,眼看世道越来越乱,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难道都要等着我家小君去救么!” 朱鹤抓抓脸:“是哦,那怎么办……” “你们是当官的,我们又不是!你问谁!” 朱鹤嘟囔:“我也不是当官的啊,我家公子才是……公子,怎么办啊?” 承平长叹一声:“小君的意思承平明白,小君是希望清吏治、明法度。官吏者生民父母,官吏不清、生民无可倚;法度者治政圭臬,圭臬不明,治政无所从。今日所见所闻承平会悉数呈报,想必父亲自有应对。至于庙中这些百姓,倒也不必入城……” 赵熹转身看他:“那他们去哪里,就留在庙里当和尚么!” 承平解释道:“平阳城约有人口九万三千,土地八十万亩,耕地十中有三,我州法令每口男子分田地五十亩、女子减半,然大多良田为世家所据、还有军田屯粮,普通农户只得开山辟田,即便如此,城内人口日增,土地总有穷尽之时,虽我州广纳万民,却并非要百姓全挤在平阳城里。世人安土重迁,若有可能都希望落叶归根,他们既然来自卫州、卫宁二县又已归于我下,不如叫他们回到家乡去,此次州府派人去卫宁,他们正好可以同行,路上也安全些。” “若在家活得下去他们又怎么会来这里呢!” 承平道:“以前自然是活不下去,可两县已归我州,我州自然要治县安民,怎么还能叫百姓背井离乡挣扎求活呢?为政者,治人,亦治地,更需治时。古人云德政者百姓向之如川,所向非单人向,身在他国、仍向之为主,王军所至箪食壶浆以迎,如此天下一统方能长治久安。” 赵熹听得有趣:“治人治地我懂,何为治时呢?” “今之所为不见功,万代千秋颂其德,是治时也。我之求安,非一时一刻之安,愿世代万古之安!” 承平说此话时俯视众民,语速不快、音量不大,却振聋发聩,往常的驽钝淡去,目定神威、庄重泰然。赵熹怔怔得瞧着他,许久才轻轻笑了一声。 承平又红了脸,忙道:“这些都是承平妄言,叫赵小君见笑了!” 赵熹抓着自己的辫子在手中绕了两圈,笑问:“看你年纪小小竟有如此丘壑……你多大了?” 承平压低了头:“十、十五了……很、很快就十六了!” “很快?很快是多快?” “不到一年吧……” 赵熹哈哈大笑,待尽兴才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承平点点头,又道:“州府去卫宁还得等上几日,不如我捐些银两,帮他们渡过难关。” 赵熹笑道:“我看三公子衣着精致但配饰不多,戴的玉不算上乘、衣物的绣工也不过尔尔,三公子又刚刚十五岁,以为是公子无甚进项所以简朴些……原来三公子很有钱么?” 这话实在有些无礼,不过赵熹无礼之处多了,从承平到朱鹤竟都有些习惯,朱鹤委屈道:“我家公子是没什么进项,但他爱民如子,所以才想为这些百姓做些什么,赵小君怎么能因此嘲笑我家公子呢!” 赵熹这次没有将朱鹤置之不理,而是摇了摇头,认真答道:“三公子才十五,没钱不是很正常么,我不过一问,哪有看轻之意?既然无甚钱财,又何必破费!这白云寺受万家供奉,那些香火钱用来济世救民不正圆了他们功德?若当真供养困难,救灾救难应是官府之责,咱们替官府把事情做了,他们又做什么呢!就算郡公体恤,也该郡公府里出钱,三公子何必替他们节省!以后在外行走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不如自己省着些,三公子早日走上高位、完成宏愿,才是真的慈悲济世呢!” 承平听赵熹句句为自己筹谋,心里泡了蜜水一样,连忙向赵熹谢道:“多谢小君指点,承平铭记在心!” 赵熹这才满意。四人便启程返回,到松浪亭处分开,各自回家去了。路上朱鹤见承平眉眼含笑、嘴角高高上翘,犹豫再三,道:“公子所言果然没错,赵小君不但不坏、还是个大大的好人,日后嫁给大公子,定能辅佐大公子看顾晋州。” 承平瞬时被浇了一头冷水:“可大哥并不想娶他……” “若他与大公子的婚事不成,郡公怕也不会再叫他与其他公子成婚吧,不然大家得多膈应……” 承平抿紧了唇,不再言语。 第8章 赵家 赵将军出身贫寒,早年丧父失母,家里田地也被族人抢去,亏得镇上屠户收留才得以生存,赵将军为报恩便娶了屠户之女为妻,二人贫贱相守直到如今,若非赵夫人过于彪悍,也是一桩美谈。 其实赵熹绝代风姿,他的生母自然也是美貌佳人,只是赵夫人从小养在屠户家中,身材彪壮、举止粗鲁,杀猪宰牛不重保养,多好看的美人都被摧残了;后赵将军发迹家里阔绰起来,买了许多胭脂水粉金银首饰,赵夫人只随自己喜好,穿艳粉罗裙、戴金翠珠玉,描浓眉、涂霞粉,瞧在贵妇人眼中艳俗得很,加上她的出身,自然被排挤在外。 好在赵夫人也不介意,有宴请便浓妆艳抹得过去,也不顾主人脸色大吃大喝、大笑大闹,每每都尽兴而归;无宴请时她也不去找别人交际,只自己在家里喂喂牲畜。此时赵夫人喂罢鸡鸭、收拾好窝棚、穿了新做的大红石榴裙、插了新赏的红宝石头面,坐在廊下大笑着瞧赵将军父子在校场上过招。 赵家长子赵福比赵熹大两岁,高有八尺,膀壮腰粗像一座小山,样貌随父亲,虎头虎脑、笑宽怒威,一杆长刀舞得虎虎生威,可惜毕竟年少,比父亲还是差些,被赵将军打得东逃西窜。 恰好赵熹回来,赵福边躲边喊:“阿娣快来救我!” 赵熹闻声将发辫绕在颈上、将衣摆掖进腰中,走到兵器架上抽出自己的游云枪,大喝声“看枪”,整个人跃空而起,举□□向赵将军后背。赵将军大笑一声,挑开赵福后转身挡住赵熹,赵熹趁势缠蛇而上绕住赵将军长刀,赵将军微旋长刀向后拖压,跨步而上用刀柄撞向赵熹,赵熹连忙退开,抖抖长枪,揉身又上。赵熹身如飞絮招式健逸,与赵将军缠斗近百招,只是毕竟年少,最终被赵将军劈得踉跄后退、手臂震麻,险些连枪都攥不住。 赵熹摸摸游云,向赵将军抱拳:“爹爹厉害,孩儿认输!” 赵将军笑道:“熹儿功夫很是不错,比你哥哥强多了!不过一力降十会,你这小身板总是要吃亏些。” 赵夫人闻言道:“熹儿这样正好,像你和福儿那样可怎么嫁人!”赵夫人向赵熹招招手,待赵熹走近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笑道,“我熹儿真好看,难过郡公中意!先前郡公向咱们提亲我不同意为的是吊吊他、叫他知道咱们并不是非要嫁进他们家、以后你去了也受看重些,不过毕竟是做做样子、拖得久了也不好,咱们明儿就回了郡公,同意了吧!” 赵熹整好衣冠,道:“我不同意。” 赵家夫妻具是一愣,赵将军忙问:“这是为何?先前不是都说好了吗?” 赵熹道:“先前我只答应了嫁人,但又没同意嫁给李大公子!今日我去白云寺正好李郡公府上都在,我便叫兰英去请李大公子、想要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人物,没想到他竟说男女有别、双元与女子无异,不敢相见!” 赵将军叹道:“爹和你娘都是粗人,不懂得什么礼啊法的,只觉得做事问心无愧就好,也没能好好教你们兄妹,都是爹娘的错。大公子这样说可见他是个君子,你以后要跟他多学学!” 赵熹气道:“爹你怎么这么说!且不说我不是女人,就是女人,见见自己未来夫婿有错么?非要盲婚哑嫁愁苦一生才好?别说我怎么样,他难道就不好奇自己妻子是什么样?不过是因为他嫌弃我是双元、见我一面都不愿意罢了!” 赵夫人并不赞同:“若他嫌弃你又怎会同意娶你!你啊就是性子太傲,别人只些微不合你意你就要闹,这可不好!我和你爹仔细想过了,咱们熹儿这样貌人品,要嫁就要嫁好的,平阳城里除了郡公府再没有配得上我熹儿的了!” 赵福倒是更细心些,凑上来问道:“阿娣,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赵熹面上一红:“心上人倒说不上……李大公子看不上我,我也不会腆着脸嫁他,真要嫁,不如嫁给李三公子!” “李三公子?”赵夫人望向赵将军,赵将军断然拒绝:“不行!三公子才十五,比你还小一岁呢!前几天才刚到府衙学做事,还是个小毛孩,我怎么能放心把你托付给他!不行!” 赵熹不服道:“比我小怎么了,我们年纪差不多更聊得来呢!至少他肯认真待我,不像李大公子,将我置之不理!” 赵福点点头:“儿子也觉得年纪没啥,年纪小正好,先定亲、过几年再成婚,这样阿娣还能在家多待几年!不过阿娣,你怎么认识三公子的?” 赵熹便将这两次的事讲与家人听。赵福道:“三公子确有大志,日后前途无量啊!” “可他也没说要娶你啊!恐怕人家只把你当大嫂尊重呢!” 赵熹不服:“就算是又如何,反正大公子也不喜欢我,都不喜欢我,看人品性情,我宁愿嫁李承平!” 赵夫人叹息一声,拉着赵熹挨自己坐下:“我的小双儿啊,娘还当你们已经两情相悦了呢,原来也就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你啊,不是喜欢三公子,是跟大公子怄气呢!” 赵熹哭笑不得:“我与大公子并不相识,怎会为他怄气!何况我是真心欣赏三公子胸襟气度,与大公子何干!” 赵夫人道:“要你跟三公子真是戏文里一样情意深深誓死不离那娘我还考虑考虑,可你不过是欣赏他的才华和气度,有才华的人多了,哪能因为这个就嫁人呢!何况虽然没有明说,但你已经许给了李大公子,要是咱们反悔、求郡公把你嫁给三公子,其他人会怎么想?还以为你跟三公子有了什么才不得不如此呢!” 赵熹欲要开口被赵夫人止住,“我知道你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可三公子呢?大公子呢?李府其他人呢!大公子可是嫡长子,以后要继承郡公爵位的!他因为你跟三公子有了矛盾,三公子还能有前程吗?三公子因为你没了前程,他待你能好么!就算大公子宽宏大量不计较,你和大公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长了三公子会不会有怀疑?他有了不爽会不会找你撒气?就算他俩都是好的,还有婆婆公公、叔子妯娌呢!我的儿,嫁人不是一时一刻,那可是数十年、是你的一辈子啊!” 赵熹又要开口又被赵夫人压住:“我知道你相信三公子,可你与他才见了几次,你能看透他么?你是在赌啊!赌鬼你娘我见得多了,十赌九输!” 话都给赵夫人说完了,赵熹只能悻悻住口。赵将军又劝:“爹和你大哥都见过李大公子,长得漂亮,说话也斯斯文文的,跟我熹儿很配!他不肯见你未必就是不喜欢你,就算现在不喜欢,我熹儿这样好,他见了准喜欢!至于三公子,你就把他当弟弟吧,嫁给他的事不要再提了!” 赵熹猛然起身,回手一掷,游云正立进兵器架中,铮然作响。赵熹不发一言,回自己屋去了。 赵夫人连连摇头:“真是宠坏了。当家的,明天就回郡公,这门亲事我们答应了!” 赵福犹豫道:“可阿娣不愿意啊,何必逼他……” “不逼他、这么好的亲事真吹了怎么办!熹儿毕竟是双元!” 赵福不语,他心里明白,双元身份特殊,那些正人君子们既厌恶双元、又忍不住想要染指,赵熹又那般样貌,觊觎的人更多。乱世佳人哪有好下场的?早早找个依靠才是正经。可李大公子真靠得住么? 赵夫人以为赵福担心赵熹,安慰道:“放心吧,熹儿会同意的,从他同意嫁人开始、不,从他身为双元开始,他就没有任性的权利了……” 第9章 婚事 早上郡公派人喊承平至议事厅议事。这是承平第一次参与平州政务,虽知自己此去也只能听听看看并无甚用处,但心里还是不免激动。待他到时文武官员已坐了一屋、郡公正和赵将军大声说笑,承盛侍立一旁,脸上虽笑,承平却觉得他笑得有些苦涩。 承平忽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待承平行礼后郡公叫他入座,笑道:“承平来的正好,赵将军已同意了与咱家的婚事,我打算回去叫人看看日子,先订亲再说!不过你二哥摔了腿、不能再去卫宁,只好叫你大哥前往,那订婚的事,就得你这个小弟替大哥看着些了!这事重之又重,你可办得了!” 承平连忙去看承盛,承盛只是笑,并未多言。承平舌尖泛苦,想了想,上前跪道:“恭喜大哥求得贤妻!父亲,家中有事儿子自然责无旁贷,可婚姻大事关系大哥一生幸福,大哥爱重赵小君,这婚事还是由大哥亲自操办较为妥帖。儿子知道此去卫宁困难重重,既要交好卫州又要安顿百姓,还需考察当地官吏、布置地方防卫,需慎之又慎。儿子虽年纪小、不抵大哥、二哥精明强干,但如有能臣从旁辅助、儿子小心行事,定能将事情办好!父亲,大哥婚事在即自然以婚事为重,儿子愿往卫宁!” 郡公本觉得承平不过十五、叫他看顾定亲的事都不放心,没料这孩子不过在司农干了几天,就毛遂自荐要去卫宁!不过他对卫宁的事说得头头是道,比承泰还要强些……按说如今正要重用赵家,与赵家的婚事怎么重视都不为过,这时候新郎官远走卫宁确实不该;去卫宁本来就没打算叫孩子们去,不过魏氏相求、卫州嫡长公子又亲至,这才叫承泰前往,这么不巧承泰摔了腿,只好让别的孩子顶上,若承平真能虚心听从、谨慎行事,叫他去历练一番也无妨…… 郡公又看了看承平,他是儿子们中年纪最小的,但因与刘氏日渐疏远,对这个孩子,郡公关注并不多。现在这孩子已经十五岁,长得健壮挺拔,样貌虽不比老大俊郎,却也是个英挺少年,看着敦厚又老实,可亲又可信。老大有赵家支持,老二有自己筹谋,老三既然想自强自立,自己也该给他个机会…… 郡公笑道:“承平果真长大了,也要替父兄担些担子了!此次前去卫宁文有常辉武有高岩,有他们在,我很是放心,你想跟着去,也行。不过既然要去,那就不能端着郡公公子的架子,要多看、多问、多学,凡事多听几位大人的话,知道么!” 承平得偿所愿,忙向郡公叩谢。郡公叫他起身,向承盛道:“这下好了,有承平帮忙,你可以安心准备婚事了!” 承盛眼眸低垂,似喜似哀。赵将军站在一旁将兄弟二人反应尽收目中,默默叹息一声。 等议事完毕,承平追上承盛想要解释,承盛朝他笑笑:“此去卫宁是你头一次出门,记得叫仆人小心打点,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父亲虽叫你谨慎小心,但对属臣也不能一味软弱,还是要有些世家风范,不然叫他们小瞧……” 承平乖乖听训,待承盛说完才道:“我一定小心行事,不辜负父亲和大哥的期望!大哥,并非我有意抢这份差事,只是、只是……大哥不如趁筹备婚事时多与赵家走动走动、多见见赵小君,赵小君干练潇洒,与一般女子很是不同,大哥一定会喜欢他的!” 承盛叹息一声,拍拍承平的肩:“难怪你忽然揽下这份差事,原来是这番考虑。没事,昨日的事你就忘了吧,他是我的妻子,我会好好待他,至于其他……就看天意吧!” 承平心中酸涩,却也未再多言。 西院,魏氏冷面站在屋外,听屋内莺声燕语阵阵。她面色越来越沉,怒而推门,闯入屋中向承泰床边的两个小婢一人赏了一个耳光,小婢不敢多言,双双下跪,啜泣垂泪。 承泰忙整齐衣衫,向魏氏笑道:“娘,您不喜欢她俩叫她俩出去便是,怎么还发起火了呢!” 魏氏怒道:“你还好意思说!你是猿猴投胎还是山魈转世,进个香还不安生,竟然摔断了腿!为娘好容易向你爹求了叫你去卫宁,现在可好,全泡汤了!还便宜了南院!他们怎么会希望你妹妹嫁给裘家公子,定然从中作梗,好好一门亲事,就这么毁了!你还在屋里左拥右抱!你要把我给气死啊!” 承泰挥手叫小婢出去,这才问:“怎么是老三去?他那么小,爹竟然放心?大哥呢?他居然同意么?” 魏氏甩了下帕子,坐在床边:“有什么不同意!赵家要把双元嫁他,他在筹备婚事,卫宁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自然就不去了!至于老三,又不是他一个人去,还有常辉他们,你爹有什么不放心的!”魏氏越说越气,又教训起承泰来,“去卫宁多好!又可以与常辉他们拉拉关系、又可以跟裘家套套近乎,不仅能给你妹妹寻一门好亲,还能给你助势,完事也算一件功劳,以后在府衙也能抬得起头了!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偏偏这时候受伤!” 承泰听说赵家要嫁双元变了脸色,追问:“赵家答应这门亲事了?不是说不同意么!” 魏氏篾道:“攀高枝的事他们怎么会不同意!不过故意摆摆身价罢了!不过这也说明你爹爹对老大不过尔尔,娶个双元,还是个屠户出身的泼妇,老大以后怎么能抬得起头来!” 承泰眉头紧锁,忽道:“娘,我要娶赵小姐!” 魏氏震惊不已:“什么?” 承泰解释道:“娘,你一直说裘家是门好亲,可裘家哪里比得上赵家!裘家不过是县公,虽握有卫州,可卫州只会没落,不会强盛!一个没落的别家,怎么抵得上自己的肱骨!何况朝廷垂垂危矣,眼看着大厦将倾,咱们平州势必要争雄问鼎,到时候武将势力会更加膨胀!咱们平州能打仗的就那么几个,赵招胜现在虽还不显,可过个几年他正是年富力强,东征西讨怎么会少得了他!到时候赵家在前带兵、老三掌管粮草、老大手握内政,咱们才真是没有活路了!娘,你当真想把南院压下去,这门亲必不能成!” 魏氏犹豫道:“你说的是有些道理,不过南院本来就对这么亲事不满,我想想办法坏了他们的亲事不就好了,你怎么能娶一个双元做正室呢!赵家双元算什么,我可不愿意委屈你!” 承泰立即道:“不委屈、不委屈,这也是为了咱们大家啊!” 魏氏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见过她了?” 承泰红了脸,旋即谄笑:“娘亲英明,什么都瞒不过您!不过我虽然喜欢她,可先前说的也都是真的啊,我也是思前想后才下定决心的!娘,这么大一个香饽饽南院的不要,咱们不占这便宜也太说不过去吧!” 魏氏冷笑:“早听说双元祸国殃民,你就见了她一面就敢不顾伦常跟大哥争了,可真有你的!可惜木已成舟,这门亲事已成定局,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娘!”承泰不肯放弃,“怎么能叫木已成舟呢,定亲都没成呢!咱们想想办法!妹妹和裘家的事已然不成,若他们的亲事成真,双元可是必定得男的,大哥娶了他、不日生下长孙,那还有咱们什么事!以后万一咱家真能发达,您要看着南院的做皇后么!” 第10章 出路 魏氏眉毛一跳:“好啊你,现在会算计你娘了!你以为这事是我在你爹面前哭两句就可以的么?老大和赵家的婚事是当着众人的面应下的、老大自己也着手筹备,你叫我怎么跟你爹说!你也别说那么好听,说一千道一万不过就是看上人家长得好了,好看的人多了去了,叫我冒着开罪你爹的风险开口,做梦!你也别想七想八的,这事咱们八成插不上手,你就老老实实养伤、好好讨你爹开心才是正事!” 承泰对魏氏颇为了解,她口上虽这么说,但明显动了心,不过没有把握所以才不敢保证什么。承泰也知道这事不好办,便没再多说,只直起身来讨好地替魏氏捏肩捶背:“孩儿明白,孩儿一定好好养伤、认真做事,叫爹爹开心、叫娘放心!” 魏氏这才舒展眉头,关心起承泰的身体来…… 赵将军回到赵府时赵熹正在擦拭游云。游云枪是赵将军托了匠人特地为赵熹订制,枪头用玄铁、枪杆用柘木,长八尺七寸,重只有六斤,周身漆成银色、雕流云纹,枪头簪有白缨,当真如白龙流云,漂亮得很。赵熹很喜欢,也很珍惜,无事时就要将它擦洗一遍,这两天他心不静,游云更被他打理得增光透亮,光彩熠熠。 赵熹开腿而坐,游云驯服地依在他的肩头,他长发挽起、发辫与白缨交缠,葱白的手持巾帕抚过云纹,俊美的面容映在枪尖,似白龙游水、紫电穿云,锋利又妩媚。赵将军负手瞧了他许久,才道:“我已禀明郡公,答应了大公子同你的婚事,郡公已叫人去算日子了,下月初五就可定亲,婚事倒不着急,应该在三五月后了。” 赵熹抱着游云,没有说话。 赵将军又道:“大公子没有拒绝,也没有不愿,反而向郡公谢恩,还对我说了很多尊敬的话,说会好好待你。三公子也在,他为大公子高兴,还替大公子接了去卫宁的差事,好叫大公子专心准备婚事。” 赵熹放下巾帕,摸了摸游云:“我每日卯时练枪、巳时读书、午后骑射,哥哥学的我都学、哥哥没学的我也学,我天分不抵他不假,可我比他努力用心得多,如今除了武艺,我跟哥哥不相上下,比起那些纨绔子弟更不知强了多少,我只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还是只有一条路可走。” 赵将军走上前,指了下游云的枪身,那里的漆被蹭掉一块:“这里,是昨天爹爹不小心磕坏的吧?” 赵熹点点头,又指了指其他几处:“还有这里,都被刮花了。明天我去找水伯,很快就能修好。” 赵将军叹道:“你这枪用了五年,一点缺口都没有。熹儿,你可知为父身上有多少疤痕?” 赵熹蹙眉,抬头看他:“爹爹,您这是什么意思?” 赵将军坐在赵熹身前,满眼怜爱:“你爷爷去得早,我又没什么本事,全靠你外公救济才活了下来。你娘和我都是粗人,可不知道为什么你就那么可爱,生下来就白白嫩嫩跟包子似的,眼睛大大的、像是玻璃珠子,晶莹透亮的!四邻街坊都特别喜欢你,每天都要来咱家抱抱你、亲亲你,还非想给你当干爹、干妈。后来你越长越漂亮,开始有人找上门来要将你买走,出价从一两银子到十两金子,爹看着都胆寒!你娘每夜都在枕边放着屠刀,就怕有人红了眼、闯进家来把你抢走!当时爹爹刚从军不久,每次上战场都想起你笑起来的模样,有一次爹被人戳穿了胸口、军医都说我要不行了,我攥住他的袖子、哭着求他救我,我怕死,我怕我就这么死了你和你娘、你哥被人欺负!好在我还是出头了,立了功、封了赏,咱们家越来越好,平阳城再没有人敢得罪我们,这时候我跟你娘才稍稍放心!” 赵熹眼中含泪:“爹爹,孩儿叫您跟妈妈受苦了!可孩儿已经长大了,您跟妈妈不用再为我操心了!” 赵将军继续道:“自你出生后,家里有什么好的都先给你、有了一点积蓄也想着给你添置点什么,就连福儿都要在你后面,熹儿,你是从没有受过一点点苦啊!福儿他的刀上有多少刮痕、多少缺口,你看过么?你连游云都舍不得擦花一点,你哪有别的路可选?” 赵熹愣住:“孩儿不明白……” 赵将军摸了摸赵熹的头:“熹儿,这世道远比你想象中难,但机会也远比你想象中多,嫁人与否不过是一种选择,往后的日子什么样依然在你手中!大公子是好人,他会好好对你的,至于三公子,只能说你们没有缘分了!” 赵熹想着赵将军的话,久久不能平静。入夜,他辗转反侧,耳畔不断回响今日所闻,他索性点了灯,又将游云拿来。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有什么不对么?我不过比福儿更珍惜自己的兵器罢了,这与我嫁不嫁人又有何干呢?我从不觉得外面的世道容易啊,它究竟有多难呢? 赵熹忽然想到白云寺后山的流民,他们大都来自卫宁、黄平两县,那里经过水患、又起了兵乱,现在并入晋州,不知前途如何。 卫宁…… 承平今夜也无心入眠,他将自己对卫宁、黄平两县所思所想连夜写成文稿,第二日一早呈交郡公,郡公看后又惊又喜,忙召来几位属官商议,其间还勉励夸奖了承平许多,直到中午才布置完毕、叫大家各自散去。 “三公子、三公子!” 承平走出议事厅不远便听有人喊自己,回过身,是个小山般的武将。这武将看着十六七岁,笑起来眉眼弯弯可爱得很,丝毫没有武将的粗俗可怖,不过好似遇到什么难事,面有急色。他跑上前向承平抱拳行礼,道:“末将赵福,参见三公子!” 承平有些意外:“原来是赵小将军,不知找我何事?” 赵福红了脸:“不、不敢当,我只是个副尉,三公子叫我名字就好。”赵福看看朱鹤,又道,“我有件要紧的事想悄悄跟公子说,就一两句话,不知道方不方便?” 承平示意朱鹤退开,同赵福到一偏僻处:“赵小将军请说。” “三公子,我家阿娣留书出走了!” 第11章 出行 承平与赵熹只见过寥寥两次,但止这两次就叫他印象深刻,赵熹那样个性刚强的人,逃婚似乎是意料之中。承平听到此事自然忧心,毕竟赵熹是一个双元,如今兵荒马乱他一人跑出门去不知还要遇到什么事;可他心底隐隐有一丝丝庆幸,阴郁不能见光。 承平安慰赵福:“赵小君许是出门散散心,可能不久就会回家,他书信上写了什么?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 赵福道:“阿娣信上说他想出门看看,会在定亲前回来……可他把自己的枪都带走了,恐怕要闯荡一番才肯收心。爹已去军中问过,守军说看到阿娣早上从北门出城了,我想,北门不正是去卫宁、黄平的方向么?他会不会跑去卫宁了!” 承平心如擂鼓,勉强镇定,自以为淡然地问:“小君、小君怎么会想起去卫宁呢,可是有亲友在那里?” 赵福看着承平道:“阿娣的心思我也猜不透,不过爹说昨日跟他说过,三公子将往卫宁……” 承平猛然攥拳,他知道自己不该想,可又不禁去想。 赵福继续道:“阿娣与大公子的婚事已定,这事是改不了的,他去卫宁可能只是散散心,并没有其他想法;爹娘商议之后决定不做声张,只叫家人们去找,可阿娣的性子,家人们就算找到了他也不一定能将人带回来。三公子,阿娣一向聪慧、对您很是欣赏,他将您当弟弟,我相信他的眼光,所以才冒昧前来。若您去卫宁是遇到了他麻烦您看顾一二,劝劝他、叫他早回家来准备婚事,别叫爹娘担心。” 弟弟……承平慢慢松开拳头,向赵福笑道:“赵小将军的意思承平明白。此事承平不会告诉父兄,也会尽快动身前往卫宁,如果能遇到小君,一定将他安然无恙送回平阳,请赵小将军放心!” 承平言出必行,当即拜别赵福回身去见郡公。郡公单留了常辉议事,谈及承平文稿喜形于色:“往日观承平那孩子老老实实不言不语,没想到竟内藏乾坤,虽年纪小,志向却大的很呢!昨日刚刚给他派了差,今天就交了这‘卫、黄观呈’,分明未出平阳、没历政务竟也能将卫宁二县的事讲得井井有条面面俱到,当真叫我惊喜!” 常辉也道:“三公子这份文稿真教卑职汗颜,郡公有子如此,晋州何愁不兴啊!” 郡公自谦:“他小小年纪懂得什么,这文稿虽叫我惊讶,不过也是因为先前小瞧了他,其实这里所写还稚嫩得很,与你还是差的远呢!而且这其中也有孙先生手笔,也不能全算在承平身上。” 提起孙先生,常辉不由惋惜:“孙先生有大才,可惜了……” 郡公也不住叹息:“我只以为皇室大势已去,没想在儒门士族之中竟依然以其为主,一纸空文竟还真引人报效!皇帝不过承盛一般年纪,已摩拳擦掌要重掌九鼎了,我们日后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呢!” 常辉道:“不破不立,皇室空有名头、底下风起云涌,皇帝受不了,咱们也难办啊!索性叫他折腾去,若他真是一代英豪统领天下咱们也轻松,怕就怕他志高气短,到时候江山社稷还得依赖郡公辅佐!” 郡公点头:“青州那边心思昭然若揭,咱们不必出头,静观其变!卫宁和黄平两县不值什么,不过与卫州的结盟是天下独一份,若卫州真能就此投靠我们、其他州有样学样,咱们不动兵刃已德御千里,岂不善哉!此去卫宁还要劳你多多费心,叫承平历练不假,也不能叫他坏了大事!” “郡公放心,卑职定竭力辅佐三公子!” 二人正在说话,侍从来禀承平求见。郡公奇怪承平去而复返,将人叫进屋来:“怎么,承平还有何事?” 承平躬身道:“父亲,孩儿忽然想起孙先生教导,‘事必躬行方知其里’,卫宁、黄平两县刚经匪乱,虽是盗跖无德,但与当地官吏治民不力脱不了关系。卫、黄两县既归于我州,我州自然要尽心治理、叫百姓安乐,因此孩儿想先行一步、微服二县、考察民情,待常大人和高将军到后再共同商议二县事宜。” 郡公望向常辉,常辉道:“三公子所虑甚是,不过卫宁刚刚平定匪乱,路上怕不安全,公子独自前往恐叫郡公忧心。且咱们不过五日也要启程,三公子不如就多等几日。” 承平索性道:“不瞒爹爹,此次去卫宁办差是承平首次出平阳,承平到府衙不过几日,竟能得爹爹信任承办如此大事,心中感激又惊惶,唯恐思虑不周辜负父亲期望。承平想借此机会多多成长、早日成为父兄助力,卫宁事大绝不能全交于我,依靠常、高两位大人成事承平又怕自得太过,因而才斗胆恳求爹爹许承平任性一次,叫承平先行一步、探探路,好叫承平也能看清自己!” 郡公同常辉一样,认为承平先行并无必要,但承平说得情真意切、郡公倒也能体谅他的心情。虽说世道不安可毕竟都在平州境内,使团又紧随其后,承平带些护卫上路应该不会有事……郡公想了想,终究答应:“好吧,那我就点二十护卫随你上路。你打算何时启程啊?” “使团五日后就要出发,孩儿想越快越好……就明日吧!” 郡公大为意外,想想这两天的事,觉得承平当真雷厉风行:“好吧,就依你吧。” 第12章 寻人 为能明日出发,当天下午承平便来到军中挑选随扈,武将高岩陪同。承平在军中边走边看,不时向高岩问些事情,高岩都耐心解答,二人就此走到营房外,还未进屋就听屋里喧闹一片,叫喊声、骰子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不像军营,倒像是赌坊。高岩沉了脸,迈入屋中呵斥:“青天白日你们在做什么,三公子来了竟不接待!” 屋中军士见状慌忙停下跪下谢罪,只有一人将骰子扔到桌上,大摇大摆走上前来,他朝承平拱了拱手,道:“小的千户王宇见过三公子、高参军。咱们兄弟本是二公子手下,每日早起操练只为报效郡公,二公子体恤咱们辛苦允咱们休息时娱乐一二,咱们也不敢太过放纵,只在营房投色子玩,三公子看不惯咱们咱们不玩了就是。” 魏氏的兄弟在军中任职,这王宇便是他家亲信,因承泰要去卫宁特意安排了他保护,谁知道临出发承泰出了事变成了承平,王宇自然不服。 高岩凑到承平耳边轻声问:“此人乃魏家旁支子侄,魏将军安排入伍,横行霸道惯了,这次被选去卫宁仍是这幅样子,三公子看怎么办?”承平瞧了瞧王宇,宽脸鬤须、身材魁梧,军服穿得松松垮垮,一双眼溜来转去,像个老兵油子;再看看别的兵士,大都垂首而立,并无顶撞之意。承平笑了笑,点了十九人出来,又道:“此次出行高将军是首领,军纪自然由将军做主,承平不敢多言。不过王千户看着沉稳可靠,倒很对我胃口。我挑的护卫年纪都不大,正需要个可靠人看顾,就他了吧!” 承平此举颇为出人意料,高岩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二人一走众人便围了上来:“大哥,这三公子什么意思,怎么不但不生气还让您当他的护卫长呢?” 王宇哂笑:“不过个小毛孩子,我背后有二公子,他敢怎么样?让我当护卫长无非是想仗着二公子和我的名头压压下面的小子,想得挺美!就看他识不识趣了!” 第二天天刚亮二十人护卫已侯在府外,因是微服出行,大家都穿了便装,但毕竟军伍出身、佩刀跨马,看着雄赳赳,气昂昂好不气派。承平亦着胡服、骑高马,与朱鹤二人两骑,包裹都只有一个,并未准备太多。出发前承平叫众人列队,举了柄宝剑向他们道:“此次出门虽是低调为要,但毕竟是办公事,诸位又都是军伍,讲究令出必行。我年纪小、经验浅,还赖各位帮忙,不过跟我出门就要遵我的规矩。别的都好商量,只有三点还要诸位牢记:一不能饮酒,二不能博戏,三不得滋事。这柄剑是我特向父亲求来的,以上三点若有犯者,便以军法斩于此剑!诸位可记住了!” 诸军伍连连称是,只有王宇拍马弄剑,有轻视意。朱鹤想要教训被承平拦下,只道:“事不宜迟,咱们出发!” 赵熹是昨日离家,承平比他晚了一天,路上不敢耽搁,只有中午在茶馆歇了歇就继续上路,直到入夜才在一家驿馆休息。这家驿馆位于官道边,方圆十里只此一家,赵熹若要投店就该在此停留。承平叫护卫们束好马匹到堂上吃饭,自己向掌柜问:“掌柜,请问可有一骑马负抢的俊朗少年在店里投宿?” 掌柜扒拉着算盘笑道:“有啊,他昨日来过,打听了去卫宁的路,吃了饭没有住就走了!” “走了?”承平急道,“他到贵店时也入夜了吧,怎么还走了呢!附近哪里还能住宿么?” 掌柜道:“附近虽再无驿馆,但再往前去有个小村庄,可以借宿;若是不遇,出门在外野营路边也是有的。那位公子着急赶路,咱们也没办法啊!” 承平忧心不已,赵熹虽貌似男儿但俊美异常,首次出门准备未必全面金银定带了不少,万一遇了贼人怎么了得!他恨不能立时出发去寻赵熹。不过他并非一人,许多都要思量,他只得又问:“可有别人找过他?” 掌柜答:“昨天夜里来了几人,也像您这么问,听说小公子没住店就立刻去追了。” 承平稍稍安心,赵家人比自己先到,说不定已追上了他。能不能劝回来倒是其次,守在他身边别叫他遇险才是紧要。 承平回到堂上,瞧着满桌饭菜无甚胃口。赵熹究竟为什么要去卫宁呢,真的跟自己有关么?他与大哥婚事已定,自己又该怎么办?他正胡思乱想,忽瞥见店中小二正偷瞧自己,被发现又心虚似的转过头去,这叫承平有些奇怪。承平想起赵福说赵熹出门时背了自己的爱枪但未骑自己爱马,而刚刚去束马时马厩中还有几匹马,其中一匹马鞍旁有段小绳,正是挂得胜勾的地方,难道…… 承平向桌上众人寒暄几句,后推说自己困倦先行离席,寻到方才的小二,请他带自己去茅厕,等出了大堂、来到后院,承平叫住小二,从怀里掏出一颗金豆。小二眼睛都直了,盯着这颗金豆愣神。承平道:“不瞒小二哥,我哥哥跟家里生气、吵了几句自己跑出门来,家里长辈忧心不已,恰好我出来办事,托我寻他。我这哥哥素来好强,轻易不肯低头,可百善孝为先,在生气也不能顶撞父母、更不能叫他们焦心不是?他们着急我心里也难过,所以想尽快找到他,大家好好谈一谈、把话都说开了,他开开心心回家、我安安心心办事,大家都好过。小二哥,若你在店里做事见多识广,想必亲友满天下,你若能帮我找到他,这颗金豆子就是我的谢礼。” 承平拿着金豆子在小二眼前晃了两圈,小二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扯着布子想了半天,道:“既然都是一家人,自然要赶紧把话说清楚才好!小的也是不忍心您着急,但您可不能说是我说的!其实那位小公子昨夜来了店里就没走,现在还在呢,就在您的房间左边第三间!” 承平将金豆子扔给小二,匆匆上楼找到小二口中那间房,站在房门犹豫再三,还是敲了门。过了不久,又好似好久,房门打开,里面亭亭而立的,果然就是赵熹。 赵熹见是承平吃惊不已:“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你们不是要几日后才出发吗?还是你一个人跑出来找我的?” 承平见他一切都好,松了心,笑道:“不如我们进去说?” 赵熹侧身将人让进屋来,又倒了茶水。屋中桌上摆着酒菜,一杆银枪竖在桌边,不远的床上被褥摊开,软软趴在床上,承平似乎能看到赵熹散了头发卧睡的样子。赵熹不好意思地扯下床幔,想要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客栈里就是这样,你就把我当男人吧!” 承平忙收回视线,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我想早些到卫宁看看当地风貌,于是求了父亲先行一步,使团四天后才动身。今夜投宿时听说店中有一公子俊秀无双,我有心相交,没想到原来是你。好、好巧!” 赵熹忍俊不禁:“我花了钱叫店家帮我扯谎隐瞒行踪,自昨晚到现在门都没出,你去哪里听说我?” 承平磕磕巴巴道:“许是、许是我找错房间了吧……不过你怎么在这里,你和大哥就要定亲,这可是人生大事,家里要忙的地方很多吧!你、你想要什么东西我可以帮你带,就不必自己跑去卫宁了……” 第13章 同行 赵熹眼睛弯弯似月,很是愉悦的样子。去卫宁本是承盛的差事,承平揽了下来;本来四天后才出发,今天就跑了来,这一系列事叫人看了只觉得野心勃勃冲动鲁莽,郡公尽管宽仁也未必能忍。承平进府办事不过几日,平时又不受父母宠爱,上头有两个哥哥压制,正是需要支持的时候,他聪明绝顶志大才高,却肯为了自己冒着惹郡公不快的风险来到此处,这怎不叫赵熹开心? 可他并不是自己的婚约者。 赵熹暗暗叹息,向承平笑道:“你放心,我和大公子的婚事已定,我无意叫父母为难,这次出来不过是想散散心,和别人没有关系。” 承平脸上又烧了起来,嗫嚅半天才道:“我、我、我、我并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担心你……大哥同父亲一样,都是宽和温柔的人,只要得他的心意就很好相处。我是、是晚辈,不该多管闲事,可我们毕竟相交一场,我想你过得好。既然婚事已定,不如、不如表现得期待些,你这样出来让大哥知道了,万一他多想,裂隙已存,白玉不美……” 赵熹叹道:“你也不必这样说,他本就不喜于我,我在他心里不是白玉,只是块石头罢了,就是再加条缝又有什么关系!何况他们不懂我你也不懂我吗?我已生为双元,嫁不嫁人哪由得自己做主,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承平岂能不知呢?自己在府中时日日想着早些长大施展抱负,时间是他的渴望、是他胸怀壮阔的基石,时光流逝的声音是世界对他的呼唤。可对于赵熹来说,日月轮转带走了他的自由和梦想,他的世界越挤越窄,最终被压缩在小小的院落之中。他只是想最后再看看这世界有多残酷、多自在罢了。 承平不知该如何安慰,因为他无力改变赵熹要面对的现实。有时候他也觉得不甘,这样灿烂的人为什么也要在花园里凋零,可他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儿子,他无能为力,只能想办法让赵熹在千娇百媚的花丛里开得久些。虽没有斗天撼地的荣耀,至少不必吹风经雨。 “回去吧,就是我出来也要带几十护卫,你毕竟是……万一……千金不坐垂堂,结果已然注定,还是为以后早做打算吧!” 赵熹抱住双臂,昂首下视承平:“如果我不肯呢?” 承平直视赵熹,赵熹猛然发现承平的眼睛原来十分漂亮,乌黑沉静,却有柔情涌动。他想起书上说的大海,可宁谧、可汹涌,容纳百川。 赵熹忽然很想知道承平的回答,不由追问:“如果我不肯回去呢?你要如何?让你的护卫把我抓回去么?还是要亲自把我送回去?” 承平的回答温柔又无奈:“那些军士还不能为我所用,何况我怎会强迫你呢?你若不肯,那就、那就跟我同行吧!” 赵熹惊讶地眨眨眼:“跟你同行?” 承平点头:“你不也要去卫宁么,咱们正好同路,你跟我一起相互有个照应,赵将军也放心些。等你要回平阳时我再叫人送你回来。” 这次换赵熹结巴了:“可、可咱们是叔嫂啊,你、我……你不担心人言可畏么?” 承平道:“卫宁有裘公子和我在,应该还算安全,到了那里咱们可以分开行事,只是你离开时还请告知我。这样知道你我同行的也就只有我身边这二十护卫,他们不多嘴,其他人就不会知道。何况常大人和高将军都是聪明人,他们就算知道了也不会理会,小君大可放心。” “那些护卫不是还不能为你所用么?” “一路日久,我若还不能把他们收服也太无能了。不过毕竟瓜田李下,小君若有芥蒂还是请早日回城才是。” 赵熹皱皱鼻子:“我怕什么,抛头露面的事我做的多了,你大哥早嫌弃了!你我坦坦荡荡,就算被人知道又怎么样!好,我答应你,我与你同去卫宁,到了以后也不会故意惹事,有什么麻烦也会找你商议,然后在定亲前回来。” 承平笑道:“那咱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承平从赵熹房间离开后没有立即回房,而是往客栈大堂走去,还未进堂中就听到王宇吵嚷的声音。承平停在廊上,观察大堂情形。天色已晚,承平一行人又太过惹眼、大部分客人都避了去,朱鹤也已经回屋整理,剩余二十护卫分了四桌坐开。此时王宇正和一人对峙,其他护卫或坐观或相劝。只听王宇道:“老子一生就好喝酒赌博,二公子都不管我,你还来管我?狗屁副将,你他妈算个□□!” 另一人名叫孔舒,瘦高精壮,样貌斯文,比王宇年轻一些,不过在这些护卫里也算前辈了,承平任他做副队长。他面上胀红青筋暴起,看来被王宇气得不轻:“我好心劝你你不听就算了,竟还骂我?你当这是你魏家么!三公子明令禁止饮酒,这才出来第一天你就违令,你还是护卫长,你叫兄弟们怎么干!你不怕三公子、不怕军令么!” “操他娘的三公子,老子只知道二公子!十五岁的毛孩子敢在我这儿摆架子,我还就告诉你了,军里就魏家说了算,别说那三公子不在,就是在这里,他也得给我倒茶斟酒!不然老子撂挑子走人,看谁能保他到卫宁!你个下九流的兔子想舔他的马屁也别来管你爹我!不然老子报给魏大人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祖宗……” 眼看二人要大打出手,其他军伍连忙劝和,一边拉着王宇吃菜一边推着孔舒回屋:“孔哥孔哥别管了,王爷他妹妹正在二公子跟前,听说已经收进屋了,以后说不准什么样呢!反正三公子不在,他喝就喝点吧,不耽误事儿就成!” 孔舒也知道自己势弱,只得骂骂咧咧回屋去。承平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见他要过来,先一步离开。 第14章 立威 早上小二送饭送水时显得格外恭敬,服侍也格外周到,甚至要将小金豆还给承平。承平猜测昨夜王宇二人的争吵暴露了身份,笑道:“你帮了我大忙,这是给你的酬劳,我这里还有一颗金豆子,不知小二哥要是不要?” 不说小二本就贪财,已然知道承平身份,就是没有金豆子承平的命令他也不敢拒绝。小二连忙附耳过去听从吩咐。 等交代完毕,承平又叫小二给赵熹送去早饭,估摸着赵熹收拾妥当,这才前去赵熹房间。赵熹言出必行,既答应了承平同行便不再偷跑,收拾好行装背起游云同承平一起下楼去。 军伍们早就等在堂上,见承平身边多了一俊美少年都有些惊讶。承平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赵君,昨夜偶遇,我二人相谈甚欢十分投契,恰好他也要去卫宁,我便邀了他同行。”之后承平又将军伍一一介绍给赵熹,二十人众承平竟记住了所有人的姓名,这叫诸人多少有些感动。承平向赵熹道:“这些都是我的家人,护我前去卫宁,以后路上也还请小君多多关照!” 这些军伍并非赵将军属下,赵熹平时也不多去军营,这些人自然不认识赵熹,只是看他身上背着长枪,以为他是江湖游侠之类。王宇眯着眼将赵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瞧了一遍,只觉得这人虽是个男儿却样貌极美,身材又比寻常男子单薄许多,背个长枪不像将军,倒像个优伶。此时赵熹正跟承平说话,面色和煦如春,本就极好的颜色灿烂绚丽,叫人挪不开眼。王宇不免轻视,这小兔子就算现在不是老三相好也不远了!待我抓着把柄回去禀报魏大人,又是大功一件! 王宇笑道:“见过赵公子,我说三公子怎的急匆匆出城来,竟是为了公子啊!这可真是天定的缘分!三公子放心,我等一定小心服侍两位公子,定叫二位这一路舒舒服服的!” 赵熹见他说话轻浮态度佻薄对承平极不尊重,心里很是不喜,转头去看承平承平仍一派淡然。赵熹心道,承平也太年青,竟叫这滑头欺负!若是我家仆人非将他打一顿叫他知道长幼尊卑不可!承平许是顾忌身边只有朱鹤可用,真要有冲突未必能压制,不过现在有了我还怕他们不成!这事回去还得向承平说说才行! 赵熹暗下决心,狠狠瞪了王宇一眼,王宇看承平无动于衷更觉得二人好欺,愈发无所顾忌,大喇喇朝赵熹讪笑两声,拳头一抱,自顾自向小二取饮水干粮去了。赵熹心中愤愤,向承平道:“你别怕,我武功好得很,以后谁都不能欺负你!” 承平未料赵熹会如此说,只觉一滴露、一瓣花飘进心里,叫他心痒难耐。他笑了笑,道:“那就多谢你啦!” 二人说了会话,看诸军伍都准备齐整,向店家告辞出发。因已找到赵熹,承平不再着急,也有了看风景的闲心,一路上与赵熹言谈说笑,丝毫不觉得天干日晒。王宇看他们二人说说笑笑好不亲密,心里更是轻蔑,从腰间解下水囊饮了一口,入口竟是清冽酒香——他的水囊里被灌了酒! 王宇想起小二谄媚的笑,瞬时明白过来,想必昨天与孔舒争吵被店家听到,知自己是平阳贵人,这才偷偷装了美酒来讨好自己。王宇暗自得意,也不顾承平在前、公务在身,大大喝了一口,这酒酒香浓烈入口淳柔,他细细回味了很久,才将水囊塞好挂回腰间。他本想着只喝一口解馋,但瞧承平只顾同赵熹说笑全然顾不得其他,腹中酒虫又痒,不由又喝了几次。 孔舒瞧赵熹折柳编环同承平笑闹,硬着头皮向承平谏道:“三公子,咱们离可落脚处还有些远,眼看就要中午,咱们是不是快些赶路?” 承平环顾四周,停下马,指着路边林深处道:“无妨,大不了晚些用饭。天气太热,兄弟们赶路辛苦,不如到林中休息休息再说。” 孔舒虽然着急但也不像王宇那般无礼,承平有令他只好答应。王宇惦记着水囊里的酒也无心顾及其他,诸人便向林里走了走,找了片阴凉开阔的地方休息。 此时王宇囊中酒水已喝了半袋,他自己不觉,其实面色已红,说话还有酒气,先前大家不知道,这一坐下来就发现了王宇的异常之处,可他是护卫长,大家面面相觑,不敢多言。赵熹也发现王宇不妥,他不知承平先前命令,只是觉得军伍公干时背着长官饮酒无礼太过,卸了背上游云攥在手中想要将王宇教训一顿好给承平立威,正要动手就听承平道:“王宇,你过来。” 王宇隐隐有些不安,但烈酒浇盖了他的理智,他站起身走到承平身边,既不躬身也不下跪,俯视承平,一开口臭气扑鼻:“不知三公子有何吩咐?” 朱鹤一直抱着宝剑跟在承平身边,王宇的倨傲尽在眼中,他愤怒地站起身:“王宇,来见三公子还不行礼!” 王宇擦了下鼻子:“不是三公子说在外面要隐藏身份么,动不动就行礼不更容易暴露么!三公子您说是不是!” 赵熹握着游云站起,承平也跟着起身,赵熹只好按下怒火听承平说话。承平说话仍是不急不慢、不温不火,一双眼沉得像永夜:“王宇,你喝酒了?” 王宇不由后退两步,旋又觉得丢人,便又端起架子来,想要压过承平:“三公子怎的凭空污人清白,我喝酒?我哪里来的酒!” 赵熹冷笑两声,长枪一动,王宇腰上水囊已被他挑在枪上,打开一闻,酒气扑面而来。赵熹将水囊递给承平:“铁证如山,你还说没喝酒!” 王宇见隐瞒不住,索性道:“我就喝了怎的,怎么,只许你不干不净地扒着三公子,这么热的天我们兄弟只喝两口酒你就叽叽歪歪,你算那根葱!三公子,你要觉得我不对,好,我这就回平阳,把这两天的事全都回报郡公,该打该罚全凭郡公处置!” 赵熹怒不可遏,甩开游云就要打人:“好一张狗嘴,大君人我今天就掰了你的狗牙!” “赵小君!”承平拦下赵熹,又看王宇。王宇以为承平怕事情闹大,更为得意:“我本就是魏家的狗,赵公子这么说也不错,不过我知道我的身份,公子也该弄清自己的身份才是,大家相互不干涉把差事办完也就算了,可不要不自量力把自己当人物看了!” 王宇说话愈发不成样子,可其他军伍不知承平性情,也不敢贸然行动,就连孔舒也只是隔岸观火,要看看这位三公子究竟可不可靠。承平并不恼怒,只问:“王宇,你可记得临出发时本公子说过什么么?” 王宇无端发怵,硬撑着不说话。承平继续道:“一不许饮酒,二不许博戏,三不许滋事,若有犯者,以军法斩!” 承平语罢伸手去拔朱鹤怀中的剑,许是太过紧张竟然抓空。赵熹看到现在承平打算他了然于心,更知此举是树威最终也是最重的一步,不容半点差错,他立即挤上前来将游云塞给朱鹤同时从朱鹤怀中抽出宝剑,跃步王宇身前右手握剑横斩王宇头颅! 王宇后仰倒地,头滚落一边,血这才喷涌而出。 赵熹回到承平身前,单膝跪地,横呈宝剑,剑上滴血未沾:“已斩!” 第15章 交谈 赵熹长得很美,面如桃花眼如熟杏、口衔玫瑰眸朦秋雨,又有燕尾一剪飞来眉处,艳光中增飒爽英气,骄姣逼人;赵熹杀人很美,身轻体柔动如行云,剑出似电削首如泥,动作之利落颈断首仍在,尸身倒地后才头身分离,赵熹和宝剑上都未渐滴血,就是经验丰富的刽子手也较他不及。杀人者众,似赵熹这般样貌美绝斩人美绝者百中无一,如此难得美景,却叫诸军不寒而栗。 诸军伍都是战场拼杀之人,虽不敢说杀人无数也早已见惯鲜血,可他们仍是被眼前场景震惊,愣了半晌才慌忙匍匐跪地,不敢抬头看一眼。叫他们恐惧的不是赵熹,是承平。 还有什么不清楚呢?一开始挑选王宇做护卫长就是承平有意为之,为的就是今日这一斩。杀鸡儆猴并不新鲜,可承平才十五岁,才第一回办差,先申令后执行,紧挑着有倚仗无身份的魏家亲信出手,找不出一丝毛病,就算魏家知晓也只能怪王宇欺人太甚,踩了仇人往上走,这是何等算计?到这里还算少年老成,承平只有朱鹤、赵熹面对身经百战的壮汉王宇说砍就砍毫不犹豫,一路隐忍一招致命,这又是何等魄力? 对承平而言,自己是鸡还是猴? 承平只向朱鹤说了自己的计划并未同赵熹合谋,见赵熹暴起他也震惊不已,可他不觉害怕,只觉得杀伐果断的赵熹如父亲赐的宝剑一般锐利耀眼、锋芒毕现,将他的心也一并斩落。承平心如擂鼓,他压抑心情去接赵熹手上的剑,却发现剑在铮鸣,细细一看,原来赵熹在微微颤动。 承平恨不能握住赵熹的手,可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他拼尽了力气按捺住喷涌而出的激情,从剑柄另一端接过宝剑,虚虚扶起赵熹,将儿女情长撇至一旁,向俯首叩拜的众军伍道:“王宇违令在先,现已伏诛,日后再有犯者,便如此尸!孔舒恭谨明理、又敢直言进谏,对王宇逆行多有劝阻,可见忠心,现提任护卫长,统领卫队。” 孔舒忙膝行上前,叩头谢恩。 承平又看向另外两人:“李龙、王五,我观住店时诸人散漫,唯你二人饮马备鞍亲力亲为甚是周全,谨慎可靠,现命你二人将王宇尸首送回平阳,将其反逆事尽报郡公,而其他无关闲事就不必烦扰父亲了。若有不相干人过问,只叫他们来找我,你二人明白?” 李龙王五连连应下。承平点点头,看向朱鹤,朱鹤从怀中掏出两锭白银给与二人。承平道:“往返费用尽从其出,替我办事不必委屈。” 二人又是一通感谢。承平这才叫诸军起身,命诸人将地方打扫干净、把尸首装上马匹,方才启程。诸人一路沉默,行路快了许多,刚过午时便到了一座小镇,承平叫众人在镇中客栈安顿,叫店家备下清茶好菜,告知大家今日在此休息明日再行启程。 承平没有同诸军共食,而是叫店家将饭菜备在屋中,邀赵熹同座。赵熹自然答应,换过衣服前往承平屋中。朱鹤也在屋里,端了饭到一边小案上吃,桌上只有承平和赵熹两人。承平的饭菜与诸军有些不同,少了些鸡鸭,多了些菜蔬点心,另备了酸甜的甜汤,清淡开胃。赵熹笑道:“三公子还是小孩子呢,喜欢这些精致甜淡的东西。” 承平没有答话,反而道:“王宇本是父亲侧夫人娘家魏氏的远亲,魏大人入军中后他也随之入伍,升为千户。此人酗酒烂赌,未发达时欠债累累卖妻抵债,进入军中后仍不收敛常在军中饮酒博戏,更有甚者在军中借贷,坑骗不少军伍,因他而家破人亡者数不胜数。听说他脾气暴躁,酒后常常对家人施暴,在军中也与他人争执,大家顾忌魏氏一直不敢惩处,如今犯军令而死,也是罪有应得。” 赵熹静静听承平说话,等他语闭,停了片刻,忽道:“你在安慰我么?” 承平又红了脸。 “这桌菜,是你特意为我准备的?你怕我吃不下东西?” 承平忙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衣摆说不出话。 赵熹又问:“你怕我么?” 承平猛然抬头,胀红着脸看着赵熹决然道:“不怕!你是替我行军令,我怎会怕你!你信我、护我,才为我出手,我只恨我太软弱,连累你为我出头!” 赵熹又笑了起来,为承平和自己分别盛了甜汤:“你这番布置叫我爹爹知道了都要拍手称好,谁敢说你懦弱?何况就算我不出手你仍会出剑,可我想你布局了这么久就为了最后这一招,万一拿着剑砍了半天没把人砍死,以后大家说起三公子初立威都是你拎着剑追砍王宇的模样,叫人家笑是不笑,可真是终身难忘了!你是我的知己,我怎么也得帮你一把不是!” 承平羞赧极了,无力地辩解道:“我、我也是会剑术的,我不是文弱之人!” 赵熹笑道:“砍头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应该知道,我家以前是屠户,现在虽不必屠宰为生,但过年的时候我们家都会自己杀猪宰牛的!这活计一般都是爹爹和哥哥来做,不过我不服、不愿输哥哥一头,抓了只小猪就砍,结果力道不足一刀下去猪没死、刀反被夹在了猪身上,小猪又惊又疼满院乱撞,院子里血红一片,最后还是爹爹出手才将它了结。今日若是你动手,就是那番情景了!” 承平想了想,那场面分明血腥又恐怖,被赵熹用小猪一比,无端地荒诞起来,也不由笑了出来。赵熹这才缓了语气:“这确实是我第一次杀人。当时我并没有多想,王宇多次冒犯实在可恶,放任不管只会叫你被人轻视,就算你不出手我也打算把他打一顿了!只是没想到你思虑如此周全,早早立了军规。爹爹教我,军规不可违,既然军规说他该斩,他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并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后悔……剑够利,我够快,血都没有,做得实在干净。剑从人心,我的决心就在剑里。”赵熹伸出双手,愣愣地看着,“可它还是在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有些明白爹爹说的世道艰难了……” 承平心疼不已:“礼崩乐坏,人如草芥,如我等也旦暮死,难以为人。所能为者,只有平贼寇、定四海,待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兵械归库马放南山,青山田舍、碧波渔船,常享安乐。” “青山田舍,碧波渔船……”赵熹喃喃轻语,继而笑道,“终有一日如你所愿。” 第16章 卫宁 承平挑选的护卫大都年青,见王宇被斩心中惊骇,对承平敬畏异常,后见承平待人亲和赏罚分明,对他更为臣服。这一行二十余人皆骑马带兵,一般匪寇不敢露头,普通百姓也敬而远之,故而路上很是平静。承平与赵熹初时还期待好奇,后来渐觉无聊,只埋头赶路,希望早些到达卫宁。 卫宁在平青卫三州交界处,黄平在卫宁东、平卫相交处,诸人从平阳向北,越靠近两县人烟越稀、田地越芜,至卫平界时周遭田地还有潮气,稻谷倒伏烂在地里,看得承平心疼不已。诸人继续向前,来到一座村落。 天青日白,山明木盛,正是艳阳风景,竟有哭声凄厉,在山水清朗间显得格外突兀。承平望向赵熹,果见赵熹眉头不展,促马循声而去,承平自然跟随在后。村中大都是茅屋,许多已坍塌破财,在一座倒了半边的屋子前,一老妪呕声哭泣。这老妪黑瘦如焦柴,头发稀疏花白,污脏的破布挂在身上,身躯蜷缩匍匐在地,双手抠入地中,号哭不止。赵熹听着心抓肺扯,难受得很,下马上前欲将老妪扶起:“大娘您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吧!” 老妪抬起头,眼肿如泡、垂垂欲脱,网样的血丝将它们吊在眼眶里。她眼珠混沌无神,可赵熹却觉得自己被她狠狠攫住,丝毫不能偏移。老妪攥住赵熹的手,枯瘪的手指掐进赵熹肉里:“他们抢了我的手镯,我儿子留给我唯一的东西,被他们抢走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那个镯子了,他们还是抢走了……老天爷,把我的命拿去吧,为什么要折磨我!” 赵熹于心不忍问:“是谁!谁抢了你的镯子!告诉我我给你抢回来!” 老妪仍是痛哭,并未回答赵熹。承平也走上前来,问:“老人家,你的家人呢?” 老妪已挤不出泪来,只能泣血:“死了,都死了……大雨来了,庄稼倒了、房子淹了、粮食都泡了!县里要粮又要丁,抢了粮,把儿子也抓走了!家里没吃没喝,有那天杀的来抢东西媳妇不肯,被砍死了……后来儿子也死了,人头被挂在城墙上,我去收尸他们不让,我就想把镯子卖了、换几个钱、求求他们,可是、可是……我的镯子……”老妪又呜咽起来。 赵熹怒火中烧:“究竟是谁干的!老人家你快说啊,我给你讨回公道!是守城官吗!” 承平微微蹙眉,正要与赵熹说话,就看老妪摇了摇头:“是里长……” “里长?”赵熹冷笑,“这倒方便了,省得我跑去城里!他在哪里!” 老妪指向村里,赵熹立即提了枪道:“承平你等在此处,我去看看那鱼肉百姓的里长是个什么人物!” 承平哪里肯叫他独自前往,连忙叫孔舒照顾老人,自己带了朱鹤并几名军伍随赵熹去找那里长。村子本来就小,里长家与老妪处相距不远,几人走了一会便看到一座带院的土屋,土屋的泥墙已旧、篱笆歪斜、院子木棚的稻草顶已失了大半,但比起村子里其他房屋已是不错了。 赵熹直接从坏掉的篱笆跨进院内走到屋门外,承平紧跟其后,劝道:“小君,咱们毕竟不知事情全貌,还是先问问清楚才好!” 赵熹怒气烧得眼眸更亮,道:“我自然知道,你不必忧心!后退!” 承平瞧他实在不像冷静的样子,不过他想着赵熹并非是非不分之人,还是听其所言后退半步,就见赵熹长腿一伸,“砰”一声叫屋门踹开了来。 “里长呢,叫他滚出来!” 屋里陈设简陋,里面是张土炕、炕边竖了木柜,外面有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些首饰金银、桌旁坐了两男并一妇人。忽有人闯入三人全都站了起来,一方脸男人走上前来将赵熹等人打量一番,问道:“我就是王家村里长,你是何人!” 赵熹也不管主人欢迎与否,直接走入屋中,妇人见许多青壮进来躲到里长身边,看着诸人多有戒备。赵熹走到桌边,伸手去翻桌上的首饰,旁边年轻些的汉子要拦被里长止住。里长看赵熹虽一马当先但其余诸人都随在承平身边、赵熹又漂亮太过,便向承平道:“小少爷,我是王家村里长王才,瞧您衣着谈吐不像贼匪,不知几位不言不语闯入我家有何贵干?” 承平见赵熹并未动手便知他自由章法,听王才相问也不回答,只望向赵熹,赵熹从首饰中拿了一个镯子查看,这镯子是铜渡了金,金漆还掉了几块,看着斑斑可怜。王才不知赵熹何意,试探着道:“这镯子小少爷若喜欢拿去便是,就当交个朋友。” 赵熹举着镯子道:“我以为是怎样精美的首饰引得众人争夺,这样丑的镯子你们也抢,真是丧心病狂!”他将镯子拍在桌上,斥道,“你身为里长就该护方圆百姓、保一方安慰,做不到就算了竟然还强抢辖下百姓财物!这些东西都是你抢来的吧!如此趁人之危鱼肉乡里,何堪为长!” 王才听赵熹语气知道这几个是来打抱不平的“好人”,放下心来,冷哼一声道:“不敲不问闯进屋来的人倒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了,真叫人笑掉大牙!” 赵熹大笑一声:“以牙还牙,你抢了别人的东西就有别人来抢你的东西!我这还没抢呢你就叽叽歪歪,那些被你抢的人哭天喊地你没听到么,你怎地还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点你的赃物!” 王才道:“口口声声我是强盗贼人,看来是受人请托‘主持公道’来了。小少爷年纪轻,我不怪你,对你说吧,卫宁乃卫州县公裘县公封地,我奉裘县公大公子命征纳物资迎接平州李郡公公子,你有不满,去找李公子去吧!” 承平哪里料到还有自己的事,忙道:“你不要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卫宁刚受洪灾又遭匪乱,百姓十室九空苦不堪言,裘公子怎会强征物资!何况李公子难道看得上你们这些东西吗,征来何益!” 王才冷笑:“我不过是小小里长罢了,上面有命我还能违抗不成!违命不尊的人都在城墙上挂着呢!我知道,你们是替村口王秦氏抱不平,可你们知不知道,她的儿子加入了匪军被斩首,她的镯子不是家传之物、是她的反贼儿子从别处抢来给她的!小公子说赃物,说得不错,那还真就是赃物!既是赃物,自然要上交官府,我去取来有何不可!” 赵熹并无羞意,反道:“我早知道她儿子有异,但她儿子参加了匪军也只得来一个破烂镯子、可知他并非贼首只是一般匪众罢了。卫宁匪患究竟如何你比我清楚,他们造反该死,可毕竟是走投无路被人蒙骗,祸不及家人,老人家无儿无女连住处都摇摇欲坠,这镯子就给了她又算什么错处!裘公子叫你征纳物资?这块地就要改姓了,你给多给少他能叫你怎样!你在此地混了这么久这点道理难道不知?不过是借着这名头抢东西罢了!还好意思训我?我都替你害臊!” 第17章 百姓 王才没想到漂漂亮亮的赵熹年纪小小竟如此明事,一时被他训得哑口无言,倒是旁边的妇人见赵熹识事明理,婉声道:“小少爷说得都有道理,一听您就是大家公子,是上过学、读过书、晓人情的,比我们这些泥腿子懂得多,既然如此您就该知道恶人不都是自愿做的。秦大娘自然可怜,死了公公、丈夫、只身一人拉扯孩子照顾婆婆的孙氏难道不可怜?老婆跑了自己瘫了活着还不如死了的二牛不可怜?就我们家,公公和小叔子被拉了去全都生死未卜、我自己的孩子也病死了,我难道不可怜?秦大娘的镯子不该要,这村里谁的东西该要?我家的东西就该贡出去么!一点没有我们又怎样交差!是,卫宁就要改姓了,可姓卫姓李有什么区别?官会变么?吏会变么?地主乡绅、大族世家会变么!您见着的可怜值得同情,您见不着的可怜就活该了么?走不出可怜的人值得同情,靠自己拼死挣扎的人就活该自己受着了么?”妇人说着说着便啜泣起来,背过身去用袖子抹泪。 这次换了赵熹无言以对,他又不觉自己有错,只好眨巴着眼睛向承平求助。承平觉得赵熹可爱无比,心里愉快,看向妇人也和煦许多:“政宽民和,政清民治,实不相瞒,我等正是从平州而来,那里吏治清明百姓安乐。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前县公如何我等不敢妄言,日后卫宁由郡公执掌,风气定然大大不同。我现在所说于诸位都是狂言,诸位可信可不信,至于手镯之事,里正所为不能说无理,但确实无情。既然里长要履行职责,照顾乡民也是您分内之事,手镯是您拿走,王秦氏的养老送终您也不能袖手旁观吧!” 王才急道:“我自家都谋生艰难,你还要我照顾一个老人?要你所说,孙氏、二牛他们都要来我家吃饭了!我又去谁家!” 赵熹抢道:“你大可不做里长,既然逞了里长的威、享了里长的权就要担里长的责!否则朝廷立你何意?” 王才气极:“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真以为这里长是什么好活计么?县里征丁人数不够我那里长爹自己顶了上去、临走把村子托给我,若非如此,我早就带着老婆孩子逃难去了!你看看这村里那还有青壮,要么死了、要么跑了,我留下图得什么!我在这里他们叫我筹钱,我若不在他们就要明抢了!你们高高在上、你们了不起,这里长让给你了,你来啊!” 赵熹抿紧了唇,右手握紧游云恨不能发泄一通,可他知道王才所说并非全然作假而是是真有苦衷,他只得将游云往地上一杵,不再说话。承平道:“诚如小君所言,掌一份权就担一份责,民生艰难责任最大自然在官,为官无能百姓也跟着受苦。您说得不错,您已经尽力,我们该找的是县官、是县公。我等受教,您辛苦!”语罢,承平向王才作揖行礼。 见承平如此,王才也和缓态度:“你们是好心人,不然也不会为了一个不认识的老娘找上我;我也不是坏人,要拿乡亲们的东西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世道艰难,大家都不容易,现在安稳了点,我也没想着不管不顾。其实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就算我不是里长,难道还能看着他们饿死么!唉,你们也站了挺久,坐下说吧!惠娘,去倒点水来吧。” 承平示意赵熹入座,赵熹别扭了一会,不情不愿坐了下来,承平便坐他身边,朱鹤寻了个小凳坐下,孔舒等人则到院子里找地方休息。承平问:“早听闻卫宁大水,您这里也被淹了么?” 王才答:“被淹的是卫宁县城西南和黄平县,我们村倒是没有,可也遭了大雨,地里的庄稼都泡坏了,家里的粮食也糟践了好多。其实我们受灾不重,可别的村受了灾人就要往外跑!他们没吃没喝就要抢吃抢喝,县里又要征兵征粮、老百姓活不下去,只能也加入叛军。可叛军也不是好的啊!他们赶走了县官,自己不还是向我们要钱要粮!后来平州军打了来、卫宁又要送给李郡公,又朝我们要东西!谁当官对我们来说又有什么差别!折腾来折腾去,都是折腾我们罢了!” 承平听得汗颜:“现在毕竟还是卫州管辖,等平州接手卫平,一定会不一样的!李郡公宽仁爱民、住臣属尽忠职守、辖下百姓安居乐业,不出三年,卫平一定会变为安乐之地,您请放心!” 王才叹道:“现在的世道不好,皇帝不是皇帝、诸侯不是诸侯,皇帝把我们当诸侯的奴才、诸侯把我们当皇帝的奴才,看着争来夺去很在乎地样子,实际上没人肯替我们想一想!您二位是平州的官家公子,恳请您二位跟长官们说说,我们不敢奢求什么安乐,不要逼捐抢丁、叫我们慢慢缓缓就谢天谢地了!” 承平连连应承,赵熹听着也辛酸不已。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这样的天下叫百姓向谁尽忠,又如何尽忠?果然天下就该德才者居之,庸笃无能之辈掌权,害人害己!他偏过头看承平细细与王才说话、没有丁点高傲不耐烦的样子,又想,我虽文武双全强过世上许多人,可连个小小里长都说服不了,可学之处还有很多,倒是承平瞧着憨厚老实其实杀伐果断,又能屈能伸肯礼贤下士,都说乱世出英雄,有平州为依托,他日定能成一方人物。 可惜…… 赵熹收回视线,垂下眸去。 第18章 分别? 离开村子时承平给王才留了些银两,赵熹没像在白云寺时劝阻,只是扁了扁嘴,跨上马去。之后众人又经过二三村落,情况与王才的村子大抵相似,也都在为征捐发愁,承平安慰几句、不再信马由缰,快马加鞭往卫宁县城赶去。 卫宁城始建于春秋时期,至今已有千年之久,历经几代修缮改建。在不久前的张翼反叛中卫宁头一个被攻陷,后来赵将军平乱也没费什么功夫,这让承平以为卫宁县城小门薄不易防守,可今天见了才知道,这里城墙厚重城防完备,连经战乱除了城墙有些破损,其余地方竟都保存完好。不必他问赵熹便知他疑惑,向他解释道:“我听爹爹说过,卫宁原县令懦弱无能、叛军一攻来他就弃城逃跑了,后来的匪军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连城防都不会,很快就被攻克了。其实卫宁县城城墙防御工事坚固、可以抵挡数倍的敌军!所以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承平连连叹息。诸人走到城门处,翁城城墙上果然吊着许多人头。这些人头风吹日晒已然干瘪,半拉腐肉扒在头颅之上,有的眼球掉落,空洞地注视着往来生灵。分明烈日当空,赵熹却觉得寒意刺骨,不由得将背上游云横在身前。承平见他不安,快马入城。 卫宁守城是先到的平州军。自卫州要将卫黄二县赠给平州,平州先派了五千军伍前往二县交接城守,等待正式交接后大军入驻。承平虽说是微服私访,但要过关就需通关凭证,卫宁三州交界又将有大事,承平一行人骑马配兵,定然瞒不过去,正准备坦白身份,赵熹上前拿出一块铁质腰牌,腰牌样式简单,正面为“平”、背面有“赵”。守军看了看,将腰牌还给赵熹:“原来是赵将军麾下兄弟,请进!” 赵熹向承平得意地挑眉,承平无奈地摇摇头,叫诸军先进城。赵熹趋马过来:“怎么了,不肯借我们赵家的名头?你不必担心,先前来找我的赵家人也是持这样的腰牌,守城只会以为我们是一起的,不会多怀疑的!” 承平摇摇头:“我在想,刚刚你只给他看了腰牌他就给我们放行、都未多问,未免太过松懈。” 赵熹不以为然:“爹爹不久前才带兵平叛、这里的军士自然敬服、畏惧爹爹,对赵家腰牌信赖也是常事。何况军情不比其他,无关人等不得过问,他们不多问也是懂规矩。” “可不光咱们,刚刚有商旅进城他们也只是问了问、随意翻了翻车厢收了城门税就让人进去,都未仔细核对通关文牒!” 赵熹解释:“城门过关查这查那本就麻烦,如今世道不安流民遍地,都查那么严百姓连城门都进不来了,又如何谋生呢?何况现在卫宁名义上还是卫州管辖,咱们平州军名不正言不顺,不好管太严格吧!” 承平道:“城为人生,无人何为城?要城市繁荣人口流动必不可少,我倒不是嫌这个。只是看这些军伍散漫懈怠,怕他们巡城也不够谨慎,这里毕竟刚遭匪乱、难免有漏网之鱼,又紧临青州,此时卫平交接正是城防松懈之时,万一青州有异咱们没有及时发现,那可是大大不利!” 赵熹真没想到青州会如何,听承平此言才觉自己大意轻敌。赵将军说起卫黄二县时轻松无比,这让赵熹觉得两县已是囊中之物,全然未察卧榻之侧的猛虎。赵熹犹豫道:“青州刚刚吞并代州,应该没有闲暇东顾吧?不过轻敌慢敌兵之大忌,青州志大,卫宁总有一天将成为对陕的前沿堡垒,此处守军应谨慎备敌才是!” 承平点头:“正是如此,日后见到卫宁守将要向他提点一番才行。咱们先进城吧!” 进城后承平命孔舒领众人先去客栈休息,自己和赵熹、朱鹤在卫宁县城中闲逛。县城里与县城在截然不同,处处张灯结彩旌旗招展,街边花木峥嵘叫卖不绝,忽视人枯神萎、乞儿游民,倒有些繁荣相。 赵熹自十三岁武艺初成就整日在平阳城晃荡,对外面的事熟悉得很,反倒是承平出门不多,好容易得此机会,与朱鹤东看西瞧,很是开心。卫宁城并不大,三人走着走着就到了卫宁县衙。县衙本是威严之地,三人过来时这里却吵嚷不断,只见县衙门口人头攒动,许多麻衣短褐衣履阑珊的百姓背着背囊排了队候在街边。循队伍望去,县衙门口摆了张桌案,书吏、衙差或坐或站;桌案旁摆了张太师椅,一锦衣公子倚坐其上。 百姓们挨个背着背囊上前,衙差抢过、将其中东西倾倒而出,里面是些银铜瓷器,衙差如此粗鲁,瓷器摔在地上磕了口子。百姓心疼不已,忙喊着小心些跑上前,衙差哪里管他,将他一推开,蹲从器物中翻查,差的坏的扔进麻袋,齐整些的放进箱子,精美些的呈给那锦衣公子。锦衣公子左边一美侍撑伞、右边一娇娥打扇,他只用折扇将衙差呈来的东西扒拉两下就叫衙差拿开。衙差把东西给书吏登记,拧眉瞪眼向百姓道:“就这些?” 百姓扔看着地上的碎瓷,听衙差斥问忙道:“村子里人都没有了,真的没啥值钱的东西了!这些都是乡亲们好不容易凑起来的!”百姓也知道那锦衣公子才是主事人,向他哀求,“大少爷,您是如来佛祖、玉帝老爷,您行行好,放过我们吧!”百姓说些还向前走了两步,跪下身去抓公子的衣摆。 这锦衣公子也就二十三四,宽眉大眼容貌英朗,只是目光游移不定看着很不正派。见百姓过来他口鼻皱成一团很是嫌弃,竟抬脚将人踹开:“干什么干什么!你那脏手也敢碰我!”他站起身,向众百姓道:“你们怎么就不知道好歹,我向你们征捐是为了献给平州李郡公的!以后你们卫宁就不姓卫、要姓李了!后来的哪有亲生的亲,你们若不趁此机会讨李郡公和李三公子开心,以后你们入了平州什么苛捐杂税都给你们加上,你们活得了么!我这都是为了你们以后打算啊!” 百姓闻言哀泣不止,方才被踹的人也发生哭嚎,锦衣公子嫌恶不已,一挥手,旁边衙差冲上去将人围住痛殴。 饶是承平听闻此此也不禁切齿拧眉,恨他纨绔无能、傲慢跋扈,苛待百姓还要给自己家抹黑,怪不得卫州式微如此!他正在思量要不要说破身份,身边赵熹已解下游云拿在手中。 赵熹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到卫宁就各自行动么?卫宁已到,咱们两不相干了!你回去吧!”说罢提枪就要上前。承平哪能不知他所想,匆忙追了两步,赵熹回头一笑、横过游云将他轻轻推后:“别跟来!” 赵熹燕眉振翅、杏眼弯弯、唇角勾起、梨涡盛蜜,像一只骄傲又得意的小狐狸,高扬着尾巴要去干些无伤大雅的小坏事。他嘴上说着拒绝、其实毛茸茸的尾巴已在承平心上扫了百八十回、弄得承平心痒难耐、恨不能揉他一把。 可事实上承平只是呆在原地、愣愣地瞧他走远。 第19章 出手 沉默了许多章的透明人朱鹤终于有了机会,伸手在承平眼前晃了晃,问:“公子,咱们不去拦着赵小君么?他把那人打死了怎么办?” 承平回过神,不满道:“赵小君行事向来有分寸,怎么会打死人呢!” 朱鹤忧心不已,这位大小姐、不、大君人,自头一次见面就不停惹事,又是打人又是出走的,这都叫“向有分寸”,自家公子被他迷得不轻啊…… “不过,”承平道,“赵小君毕竟是双元,虽武艺高强可对方人多势众,不一定敌得过,我们就在这里看着,若有万一好去相救!” 朱鹤看着赵熹灵劲如风的身姿,觉得还是那公子危险些。此时赵熹已携枪闯至衙前,两枪挑开衙差闯入围中,在衙差诧异未能反应时调转枪头抡了个圈、衙差们全都挨了一棍,或倒或退叫骂不止;赵熹没同衙差纠缠,跨步跃至锦衣公子身后,朝他背上拍了三枪,在他挣扎转身时矮身扫他双腿。那公子下盘本就不稳,被赵熹一绊狠狠跌下台阶趴在地上,没能起身又被赵熹抽在腿上、有五枪才止。衙差们正要相救,赵熹将枪尾顶在锦衣公子后颈,威胁地扫视众人,他们哪里还敢乱动,只好将赵熹包围起来,斥道:“大胆狂徒还不快放开裘大公子!” 裘大公子那精美顺滑的绸缎衣裳沾满了尘土,发冠也松散开来,趴在地上哀嚎:“哎呦、哎呦,我是卫州县公嫡长子,你是什么人敢这样打我!快把我放开!不然我扒你的皮抽你的筋灭你的族!” 赵熹恨不能用枪头给他戳个窟窿,可这是卫州公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平州人手上出事,只得按捺怒火在他头上敲了一计:“呸!你说你是你就是,我还是天王老子呢!谁不知道裘县公尊儒尚礼俊雅博学,裘大公子也文才艳逸,定是儒和雅正之士,你嚣张跋扈打着平、卫二州的旗号迫世欺民,对卫州不忠对平州不义,李三公子和裘大公子听了都要羞进地洞里,除了那群酒囊饭袋骗得过谁!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说罢又在裘大公子头上磕了一下。 周遭百姓都知道赵熹是故意装作不知,但都为他叫好,纷纷指责裘公子装腔作势欺世盗名,眼看群情义愤,衙差们也有些怕了。裘公子被赵熹打得头晕眼花,听周遭声讨不敢逞强,忙道:“我、我、我是听小人谗言、一时胡涂……我真是裘蕴明!不信你看我的腰牌!” 赵熹还不过瘾,可他也怕把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只好挑了裘蕴明的腰牌来看。裘家腰牌象牙制成,上面雕了狻猊,中间有个“裘”字。赵熹并不认识裘家腰牌,只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收回游云、叫衙差们将裘蕴明扶起:“还真是裘家腰牌,你真是大公子?” 裘蕴明起身后赶忙扎进衙差堆,往衙门口跑了两步远离赵熹,这才转过身,本想把这胆大包天的贼子好好教训一通,谁料一回首竟见一貌美少年!这少年发如夜肤如月眼如春江身如流云,偏偏他眸光烈烈灼比玫瑰艳压红杏,红日破开月夜春江的旖旎神秘,叫人心惊。裘蕴明自问阅美无数,百紫千红、环肥燕瘦,那些他曾宠慕喜爱的人在赵熹面前全变成庸脂俗粉不堪入目。 裘蕴明的愤怒屈辱瞬时消为粉齑,甚至向赵熹施了一礼:“是小子愚昧莽撞,听少侠指点才恍然大悟。生民愚钝,小子虽一片热忱爱意可百姓未必认可,原本的好事反成了苛政,实在是小子顾虑不周。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子欲请少侠深谈,还请少侠赏光!” 赵熹见裘蕴明如此谦逊很是诧异,再瞧他看着自己一脸痴相心中了然,暗道好色之人多了,被打了一顿还能腆着脸凑上来的还真少见。他本打算将人打一顿就跑,可看裘蕴明这样子,自己倒也不必着急了…… 赵熹将游云竖在地上,问:“你这样请我,谁知道你是真心悔改还是请君入瓮!” 裘蕴明想了想,向百姓道:“既然你们不愿意,早些跟我说我难道还能逼迫你们么?弄得好像是我强抢一样!凡事讲究一个‘诚’字,你们不诚东西献来又有什么用!都拿回去吧!” 百姓们面面相觑,又去看赵熹,见赵熹点头,拿了东西一哄而散。裘蕴明也不觉心疼,向赵熹笑道:“少侠,你可满意?” 赵熹点点头:“既然裘公子诚意相邀,我又怎敢不从呢?请吧!” 见赵熹应允,裘蕴明立刻凑了上去,将赵熹请入府中。承平在赵熹被人围住时就出了一身汗,正要表明身份没想峰回路转,可眼看衣冠不整小丑一样的裘蕴明摇头摆尾地奉承赵熹、甚至连手都要搭在赵熹肩上,虽然被赵熹避开,可承平还是焦躁不已。 朱鹤瞧着裘蕴明对赵熹的亲热劲儿不由叹息,难怪大公子不愿迎娶赵小君,虽说赵小君美貌又志高、比大部分男人都厉害许多,可才几天,大公子的绿帽子都高过屋顶了,这谁能受得了啊!朱鹤不由去看承平,见他还盯着赵熹的背影出神,祈求道,老天保佑大公子和赵小君顺当成亲吧,不然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事呢! 正想着,就听承平喊他:“朱鹤,咱们回客栈!” 第20章 相见 赵熹随裘蕴明进入县衙,走过前廊时听到琴瑟依依歌声婉转,抬头望去隐约见歌伎舞女身姿窈窕。赵熹不由蹙眉,前堂如此哪里还能办案,堂堂县衙竟成歌舞风月地! 裘蕴明将赵熹请到待客花厅,叫人端来茶点,自己回去更衣洗漱、完后急急前来殷勤照顾,问:“小子还不知少侠高姓大名,到卫宁又有何事?不如说给我听,说不定可以帮些忙!” 赵熹转了转眼睛,道:“我姓赵名君,平州人士,在家待着无聊出来游玩,听说卫宁将有盛事,这才过来看看,没想到……”赵熹瞥了眼裘蕴明,“过几日李三公子就会到卫宁,你这样打着他的旗号胡闹,不怕惹怒平州么?” 裘蕴明不以为然,哈哈笑道:“君弟啊君弟,你真是可爱!卫宁现是我家封地、不久就会变成李家的,县里的人口、田地全都是我两家财物,我不过是想叫百姓们把本来就是我的东西给我、用来欢迎李家罢了,我自己又没拿多少,李公子总不至于小气如斯!” 赵熹怒道:“什么叫你家的,那些都是百姓辛勤劳作得来的,怎么就是你的!” 裘蕴明也是好脾气,忙给赵熹扇扇:“多大点事儿,怎么还生气了呢!我瞧君弟衣着举止应也有些家财,家里也有仆人吧?他们天天扫地擦灰,难道君弟的宅子、器物都是他们的不成?给他们吃穿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君弟心善我理解,我不也照你说的、叫他们拿东西回家了么!” 赵熹不肯叫他糊弄过去:“今日你看在我的份上叫他们回去、明日我不在又如何!说什么奴仆奴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起来这天下本是皇帝的、大家都是皇帝的臣子,天下九州岛可年年上贡、亲身服侍了?以公义说,生民辛苦,公侯牧民自要保其安乐,怎能肆意压迫?以私利说,匪乱过去不过几日,你不怕再生民变?” 裘蕴明点点头:“你说的也有些些道理,如今礼崩乐坏、黔首不明忠义二字,稍稍不顺就要反叛,真是丧尽天良!不过也没法跟他们讲道理,只能我这做主子的宽宏大量些了。”说罢他又笑着向赵熹挨了挨,“君弟如此为我着想,为兄当真感动!” 赵熹听他仍是自以为是手心发痒,只是游云已交给下人放在一边、没得武器敲他,只得避了他去,心想同是公侯子弟,承平比他强了太多!不知承平在此会是如何说法…… 正想着,有衙差跑进厅来禀报:“大公子!外面来了二十多人,自称是李三公子!您可要去看看?” 裘蕴明顾不得赵熹,连忙起身追问:“李三公子?不是说明日才启程、要五六日才到吗?怎么才二十人,其他人呢?” “李公子说他先行一步,随行官员和军队仍按期启程。” 赵熹也很惊讶,他以为承平会隐藏身份在卫宁四处走走、看看官吏民生,没想这么快就来到县衙,难道,他是担心自己?眼看裘蕴明已交代下人准备宴席,赵熹也随他起身:“大公子,现在贼寇横行、都胆大包天,我是平州人,爹爹也在平州府供职,不如我随你同去、看看他的腰牌验验他的身份!” 裘蕴明连连点头:“君弟说得极是,那就拜托你了!” 赵熹和裘蕴明走到前堂,果见承平领着朱鹤、孔舒等人立在堂前。裘蕴明先上前道:“吾乃卫州县公大公子裘蕴明,不知阁下是?” 承平叫朱鹤递上印信腰牌,向裘蕴明还礼:“我是平州李郡公三子李承平,此乃我父手书,上有印鉴,另有我私印和牙牌。” 裘蕴明瞧了瞧,手书印信与先前平州书信上相同,信了八分,又将印章和腰牌给赵熹看。赵熹瞧了瞧,李家腰牌雕有山月,一面字“李”一面字“三”,这是李家通用,没什么意思;承平私印为灯明石制,方方正正,周遭无雕花、只在一端穿了流苏络子,简简单单,古朴雅致;印章端刻楷书“李承平”三字,笔画遒劲、一丝不茍。赵熹对这枚印章很是喜欢,拿在手中稍作把玩才依依不舍还给裘蕴明,向他点点头。 这印章是承平新手制作,承平见赵熹拿了它查看心里竟紧张不已,见他素手长指握住章体,只觉那普普通通的灯明石变得润泽无比、光彩照人。裘蕴明见承平一直看着赵熹,以为他不喜自己私印被不知名者拿去,确定承平身份后将东西还与承平,向他解释道:“这位是吾小友,亦是平州人士,因仰慕三公子,特自请前来相见。” 赵熹上到前来,向承平抱拳作揖:“在下赵君,见过李三公子!素闻三公子英名,如今一见果真仪表堂堂、名不虚传!” 承平被他说红了脸,忙垂眸说不敢。诸军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二人又闹得哪出。不过二人既装作不识,他们也不敢多言,只当从没见过赵熹罢了。 裘蕴明一边同承平说话、一边命人将卫宁守军要员请来为承平接风。承平来得突然,但毕竟身份贵重,不多时暂驻卫宁的平州军将领许康、卫宁县县丞杜元、县尉唐立均到县衙。诸人相互引荐、寒暄几句,宴席备好,裘蕴明便请了诸人前往园中夜宴,另有卫州使团几人作陪。花园里桌案灯台已陈设整齐,乐师歌伎也已准备,承平与裘蕴明一入座便丝竹声起,舞女随韵律飘入园中,尽展婀娜。 裘蕴明亲自为承平斟酒,道:“不知三公子今日到访,准备仓促,未能尽地主之谊、让宾主尽欢,好在咱们机会还多着,卫宁虽是穷乡僻壤但也有一二美人、三四美景,定叫三公子尽兴!” 承平道:“卫平两州交好、裘李两家亲如兄弟,承平斗胆唤大公子裘大哥,大哥也只管叫我承平便是。大哥《离人赋》哀婉动人,承平有幸拜读、很是仰慕大哥文采,听闻大哥已至卫宁,便禀明父亲、先行一步,好向裘大哥讨教!” 裘蕴明得承平吹捧很是欢愉,对这个看着古板无趣的小弟弟好感倍增:“原来承平也喜欢诗词文章!《离人赋》不过我信手所做、得几位好友高看散播了出去,也算不得什么。写文章不过笔随心至,简单的很,你还小、听说总在家中,外面的风情世界还未见识,自然无从下笔,既然你喜欢,改明儿哥哥带你去绿蚁楼,那里凄婉动人的故事三天三夜也听不完,保你诗兴大发!” 裘家虽不善治民理政,但都是博学之士,裘县公的书画备受追捧,裘大公子的诗赋也清丽动人,他那《离人赋》写得就是绿蚁楼歌伎遇人不淑的故事,凄婉哀绝,很受风流公子和红粉佳人喜欢。赵熹也曾弄来和兰英一起偷看,确实感人至深,还骗了他几滴眼泪,可如今听说裘蕴明要带着承平去看那东西,不由皱了皱鼻子扁了扁嘴:淫词艳曲,学来何用! 第21章 冲突 好在承平对风月事并不感兴趣:“‘笔随心至’,此话有理。承平从平阳一路走来看到百姓疾苦,心里很不是滋味,想一抒情怀却总无从下笔,裘大哥来卫宁数日定也感生民辛苦,不知可有佳作叫承平观摩一二?” 裘蕴明自来卫宁就是吃喝玩乐,挑选百姓进贡的财物、训练卫宁府里的歌伎就是他的“正事”,哪有闲心感怀世道艰难!裘蕴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这,这……” 县丞替他解围:“大公子自来卫宁后一直忙于公务,未能抽身其他。三公子一路风尘辛苦,可得好好休息休息!今日酒菜都是卫宁特色,虽无甚珍馐却也有乡野滋味,三公子快尝尝!” 承平看着满桌酒菜,叹道:“我来时路过一座村落,村口坐着位老大娘哀嚎大哭,询问之下得知她的家人全丧命在水灾匪患之中,如今她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却还要捐献财物给县衙。县内征捐定然迫于无奈,可百姓如此,我又怎能吃得下酒肉呢!” 裘蕴明哪还不知这李三公子来意,不过一来他对承平心有好感,二来裘家想与李家结亲、日后好有所倚仗,便道:“县内征捐?我怎么没有听说,杜元,可有此事?” 县丞杜元忙道:“应是征纳今年田税吧!” 承平道:“原来是田税啊!不过今年卫黄两县受灾严重,还如往常一般征税对百姓而言负担太重……不如征税暂缓,等平州使团到达、咱们再商议。” 裘蕴明连连点头:“本该如此、本该如此!” 承平又站起身向许康敬酒:“许将军,自赵将军平定匪乱、凯旋归平后为保卫宁平安您一直驻守此处,实在辛苦,承平在这里替父亲、替平州和卫宁百姓谢过了!” 许康谢道:“不敢不敢,此乃末将分内之事!能为郡公尽忠是末将莫大的福分,怎敢受三公子大礼!”说着举起酒杯就要一饮而尽,承平却道:“且慢。”诸人皆看向承平,承平笑笑,接着道:“承平忽然想起将军仍有守卫之责,饮酒怕是不宜,还请以茶代酒。” 许康见承平方才对裘蕴明多有挑剔、如今又暗责自己饮酒失职,知道这是轮到自己了。他本是魏家心腹,赵招胜平定匪乱凯旋而归,他则被派来驻守卫平等待交接。他本就对承平接替承泰之事颇有微词,见承平小小年纪还要找事更是不满,便道:“匪军早被赵将军剿灭,如今又有三公子和裘大公子坐镇,就是那些不长眼的也不敢在此时作乱,三公子不必害怕!” 承平并非要在此时立威,可城防大事不容小觑,他再三斟酌,仍笑道:“有将军在此自然无碍。我曾同赵将军在父亲处议事,事毕近午,父亲留赵将军用膳,亲为祝酒,赵将军不肯受,言有夜巡。许将军对赵将军颇为仰慕,见贤思齐,这酒便不用了吧。” 承平言语温和委婉,可许康仍不肯退让,将酒杯扔在案上,怒道:“老子肯来这里喝这杯酒是给你面子,你却嫌这嫌那叽叽歪歪!你看我不惯、我也不敢碍三公子的眼,我现在就走!” 舞女们见势不好、悄悄离席,鼓乐也停了下来。 承平万万没想到在卫州诸官面前许康竟一点尊卑不讲、敢如此顶撞自己,一时气的面色通红。孔舒立即起身维护承平:“大胆许康,竟敢冒犯公子!若非裘大公子在前,非治你犯上之罪不可!还不向公子谢罪!” 承平望孔舒一眼,心道此人果然可用。 许康官为校尉,孔舒不过千户、又无甚军功威名,许康并不惧他,仍骂:“我们在前线流血拼杀回头还要向你们这些小毛孩子低头,哪里的道理!今天就叫卫州的诸位评评理,究竟是谁对谁错!” 赵熹看着这场闹剧只觉得可笑至极,他实在想不明白王宇许康之流究竟打的什么算盘,不管魏氏如何得宠、如今的郡公仍是李隆运,承平奉郡公命前来与卫州交接,这难道是承平和裘蕴明的事么?许康这时候闹事难道是给承平脸色么?怪不得爹爹说魏氏难成气候,下属一个个极进钻营结私之事。不过物以类聚,魏氏因佞宠得势,依附而来的自然都是短视功利之徒。可惜此时自己不好出面,不然非叫许康知道知道尊卑贵贱不可! 裘蕴明看在眼里却觉得平州果然是魏家独大,不过一小小校尉有了魏家做靠山都敢和李承平叫板,魏氏盛宠可见一斑。当初父亲要自己来卫宁想办法和李家小姐结亲自己还不怎么愿意,如今看来确实益处多多。 想到此处,裘蕴明笑着调和:“许将军怎的还这么不胜酒力,才喝了几杯就醉了!承平别跟他一般见识,叫他回去醒醒酒吧!” 卫宁毕竟还是卫州领地,诸官衙差还是听裘蕴明命令,眼看裘蕴明帮着许康,承平冷笑一声,正要说话,赵熹已站了起来。此席裘蕴明为主、承平为客,其他诸人只是作陪,赵熹连官职都无、只是裘蕴明私心才能在宴上有一席之地,只能坐在宴尾角落。在诸人都未在意时他手持酒坛走到许康身边,众目睽睽之下把酒浇在了许康头上。他眸耀银月笑比星辰,月光烛火都被他压得黯淡无光,他抱坛伫立脑袋微斜,像个顽童:“是这样醒酒么?” 许康本就暴躁,受此大辱安能容忍,纵然赵熹笑靥如花在他看来也是蝇虫狐狗、恶心至极。他倾身向赵熹抓去,赵熹微一矮身、游鱼般荡到许康身后,抬肘在他后颈一重重击,许康重心不稳狠狠摔在地上。 许康头晕脑胀、挣扎着起身,被赵熹一脚踩在背上,登时大骂起来:“□□娘的,哪里来的小白脸竟敢打朝廷命官!老子扒了你的皮!” 赵熹大笑:“朝廷命官?哪里来的朝廷命官!城防城防你不管、巡逻巡逻你不去,就会把死人尸首挂墙上威吓百姓!顶撞上司的时候恕不受命、被人打了知道扯自己的官职出来保命了!看你对两位公子吵吵嚷嚷以为你多么了不起轻看富贵,原来是欺善怕恶,好贱的骨头!”赵熹又向裘蕴明和承平道:“大公子、三公子,此人目无尊卑玩忽职守我实在看不过去,两位公子要如何发落他!” 裘蕴明实在不明白赵熹为何要替承平出头,难道只是路见不平?不过赵熹连他都打,做什么出格的事也都在意料之中了,更何况赵熹脚踩许康威风凌凌像一只漂亮的白虎,实在是好看得紧,让他没了脾气,只好道:“这是平州家事,还是要看承平如何处置。” 承平看着赵熹目光灼灼,正要说话,又有人闯进宴来。这人是一衙差,也未叫人禀报,直接冲进宴席跪倒在地,身体不听哆嗦、说话都断断续续:“大、大公子,不好了,青州、青州打过来了!” 第22章 决断 众人大惊,裘蕴明更是跌下座来:“什么?青州!快、快收拾东西,赶紧走啊!” 上峰如此,下属安能淡然?众人慌张起来,推推搡搡要往外跑,一时间乱作一团。赵熹没料承平一语成谶,看着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卫宁守将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此时忽闻一声“慢”,声音朗而沉稳,叫人莫名安心。诸人循声望去,裘蕴明被朱鹤按在座位上,承平在旁负手而立。 承平不过十五,纵然身量已长但仍面貌稚嫩,可他此时挺然站立、目凝神沉,战袭无惊岿然不动,一股威严泰然的气势从他身上流淌而出,叫人望之而安。 诸人都静了下来,听承平说话。 承平问报信衙差:“军情该由斥候来报,怎的是你前来报信?” 衙差答:“是、是两个农人来县衙报信的!” 许康听闻青州军攻来惊愕之外更为惧恐,也顾不得被人羞辱,大声驳斥:“不可能,青州怎么会打过来呢!一定是谎报军情!” 裘蕴明也慢慢冷静下来,自我安慰道:“是啊,是啊,好端端的青州怎么会打我们呢,他们师出无名啊!想来是他们看错了吧!” “传他二人。”承平又看向同许康一起赴宴的副尉,“军中斥候呢?最近青州可有异动?” 副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近来、近来、近来要准备迎接三公子,而且、而且卫宁毕竟还是卫州归属,巡、巡防侦查都、都有懈怠……请三公子降罪!” 承平望着许康冷笑一声,赵熹也将许康放开,不过许康已没了先前跋扈,他没敢起身、只盘坐在地,头颅低垂。 不多时,两个农人被带进院中,其中一人瘦瘦黑黑不辩样貌,不过眼睛明亮灵动,看着很是机灵;还有一人承平和赵熹眼熟得很。 “王才?”承平脱口而出,“你怎会见过青军?” 王才见承平站在主位、其余诸人对他俯首也很吃惊,赵熹赶忙解释:“那位是李三公子和裘大公子,你似乎与三公子认识,还不把青军的事快快说来!” 好在王才还算机灵,虽不明所以但也明白了赵熹装作与自己和承平都不认识,便未多言,解释道:“三公子,我并没有看见青军。我来县里纳贡的路上遇上了沛县的马双九,听他说见到青军,我这才同他一起前来县衙告知县官老爷!” 承平问马双九:“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双九磕了个头,道:“其实我也没见到青军……” “什么!”许康顿时跳了起来,“原来你连青军的影子都没看到就来谎报军情!好大的胆子!刁民难驯,该斩首示众!” 马双九不过是个农人,面对气势汹汹的许康竟也不畏惧,挺直了身子说道:“我虽然没见到但是遇到了见过的人!我们村前些天跑来好多康明村和元阳村的村民,他们说青军已打了过去、占领了村子,叫我们不必准备征捐财物了!” 许康仍是不信:“当真有事里长自会前来禀报,如果你说的是真他们两村的里长为何瞒报!” 马双九嗤笑:“裘家在时抢丁抢粮、叛军在时抢丁抢粮、现在要姓李了还要我们征捐,村子里哪里还有人在乎姓裘姓李还是姓秦!我本也不想来,是怕青军打得不够快、误了纳捐的时候又来村子里抢砸,这才进城!是王大哥说平州人好、可以一信,又听说有平州大侠替我们免了征捐,所以才来报信的!不过看你这样子,平州跟卫州也没什么区别!你爱信不信要杀就杀,反正我死了你也要下来陪着!” “你!”许康又要发难,承平双眉一立,怒喝:“跪下!”赵熹警告地倾肩,许康又恼又怕,不情不愿单膝跪地。承平又问马双九:“无论是真是假,你能前来报信已是高义,我代城中百姓谢你。不过那些百姓如何知道来人是青军?又有多少人马、驻扎何处?” 马双九答:“康明和元阳靠近青州,见过他们的旗子,跟打来的军队举着的旗子一样!他们见了军队就跑,不知道人数,不过听说乌泱泱的,怎么也有数万人!我是前日听他们说的,今日赶来县城,这一路没有抵御青军的城镇,算脚程,青军该到我们村附近了!” “好几万!”裘蕴明听得冷汗直流,忙向承平道,“我看这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八成是真的!卫宁卫州军和平州军加起来一共才四千多,怎么挡得住几万虎狼之师!承平,咱们快叫大家收拾收拾东西、撤吧!我觉得木泉县也不安全,要不去平州吧!正好我还能去拜见郡公!” 众人闻言复又惊惶,连忙请求承平撤退时将他们带上,王才和马双九看得冷笑连连。承平瞧着这群官将失望不已,他知道青军连下六城不降尽屠的恶名,所以才欲着意提防,可毕竟青州与代州仇怨已深、自家与他却无甚冲突,说要提防也只是为以后打算,更没料他才到卫宁一天就要面对兵临城下、将属无能的局面。 “全都安静!”赵熹在颓然跪地的许康腰上狠狠踹了一脚,斥道,“青军未至你们就自乱阵脚、还要弃城而去,成何体统!卫宁城坚池利可以一当百,青军刚并代州、奔袭而来,我们以逸待劳,如何不能胜!卫宁说是属卫可也属平,你们是卫州的官却也是平州的吏!你们跑了,百姓怎么办!守城是你们分内之责,城在人在,城破人亡,谁人敢逃!” 承平望向赵熹,他言词铿锵英姿风发,少年意气、壮志激昂,亦镇静下来:“不错,未战言败军中大忌,当务之急该研商对敌之计!” 许康心气已失,丧道:“退敌?这卫宁城墙关口守满都要五千人,另需军备许多,我们一共只有四千!而对面是士气正盛的几万青军!如何守城?如何退敌!” 裘蕴明也急道:“是啊是啊,而且青军向来不降则杀,万一守不住咱们可就都没命了!你就算不为我想,也要为你的百姓想想吧!何况你要守城就要征丁征粮,你不是最讨厌奴役百姓了么!怎么忍心叫他们母子分离、叫他们具丧黄泉呢!” “什么!还要征!”一听要征丁、亩王才忙道,“我们已经没有人丁、没有粮食了!三公子,您亲口说的,要治世安民、绝不逼捐抢丁,我是信了您才来给您报信的!您怎么能出尔反尔!”王才又求赵熹,“您是好人,您忍心看秦大娘的悲剧重演吗!” 第23章 布置 赵熹无法理解:“这怎能一样呢,保家卫国是每个人该有的血性!豺狼当道就是妇孺也恨不能披甲上阵杀敌御辱,这是责任和荣耀,怎么能叫逼捐抢丁、怎么能叫悲剧重演!” 王才急道:“你说得好听,还不是让我们去送死!责任和荣耀?我们去填人头,城池保住了你们加官进爵、城池没保住你们忠烈留名,谁记得我们了!是谁的责任,又是谁的荣耀!一点好处都没给、拿着我们的血汗吃喝玩乐,有难了又拖着我们让我们往前顶,这就是你们这些王侯将相!我们只想活下去,为什么你们就不肯给我们条活路呢!” 赵熹听得瞠目结舌,他出身武将之家,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他的父亲从不惧怕的设想,战争是忠义、是信念、是封候拜将是荣华富贵、是壮怀激烈是万古流芳,他不仅不畏惧战场,甚至渴望、甚至渴求,这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为什么王才会害怕战争?为什么王才要控诉自己? 赵熹困惑地望向承平。 承平抿紧了唇,他竟能理解王才的话,可他明白对不对该不该都不重要,现在卫宁是他的城,他要胜! 承平看向马双九:“双九,你怎么说?” 双九抬头看了看承平,双拳攥紧,道:“既然已经来这里报信,那么就听你们决定!你们逃我们就降,你们要守我们就战!” 王才震惊:“双九,你说什么呢!” “王才,”承平走下阶来、走到王才身边,垂头看他,“你是一个好人、一个负责的里长,我尊重你,也感谢你。可你该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青州北并代州还可以说是报仇雪恨、如今东来,便是狼子野心!它之欲岂在一城?你若投它,苛政更甚!它今日挥刀向我平、卫,我二州又岂会忍气吞声!自青军东来的一刻战火已燃,青州不退、此火不灭!百姓生民如枯草,风吹则断、火烧也焦,唯有早日投靠明主、退敌御辱才能得来和平安宁。此战为我,更为你!卫宁城是王家村的屏障,你想青军侵宅么!” 王才皱紧了眉,没话可说。 “还有诸位,”承平又转向诸官,“诸位或为平州将官或为卫州文吏,大敌当前不想御敌只想弃城而去?当国法军纪为儿戏么!逃?你们能逃到哪里!我瞧诸位都年岁不小,沙场、官场哪个好混?战战兢兢辛勤半百争了一官半职,如今正是显于人前的大好时机,诸位竟要背负骂名前功尽弃?金银美人不要了?荣华富贵不要了?实不相瞒,我父早就洞悉青州野心,已调遣五万兵将虽使团来此,明日便会启程,三日便可到达卫宁。卫宁城池坚固物资充足、咱们上下一心坚守不出,只等三日,大军一到攻守易势!陕州奔袭而来本就疲敝,怎挡得住我平州儿郎!到时退敌封官,诸位尽在金册!” 承平走回主位,叫朱鹤放开裘蕴明:“大公子,虽仪式未成,卫宁现由承平接管,你可同意?” 裘蕴明连忙躲到一旁:“你随意、你随意!” 承平环视众人,几多权衡,道:“许康玩忽职守贻误军机,除其将职听候发落,副尉升校尉,立即派斥候至沛县探查军情,并着城守关闭城门、加强巡视!孔舒升校尉、立刻持我印鉴前往黄平协助守城,不从者违郡公令,准便宜行事!马双九,任你为百夫长,至卫宁营中,听赵熹差遣——”承平眼睛一转,看向赵熹,“你是赵招胜将军子嗣赵熹,是否?” 赵熹心如擂鼓:“是!” 承平点点头,将朱鹤一直抱着的宝剑拿来,双手平举走向赵熹:“虎父无犬子,你又武艺高强,虽非军伍之人但大敌当前当不堕你父威名!现命你为卫宁守城将军,持许康印鉴、代其职务,整顿兵马候战守城!我父临行赐我宝剑,现赐与你,尽斩不从!” 赵熹凝视承平,见他面容郑重威严既无恩裳之意也无倚靠之心,是全然的信任和肯定。赵熹心绪澎湃、双眼微红,走上前去跪拜在地,高举双手牢牢握住宝剑:“末将愿为三公子破阵战敌,至死方休!” 承平按捺心情,继续道:“其余诸君皆官升一级,各司其职、不得懈怠,敢有畏战、避战者,杀无赦! 众人不敢有异,俯首称是。众人各自领命散去,赵熹也领马双九前往军中,承平将裘蕴明请回房里与他痛陈利弊,裘蕴明仍不愿与青州交战。承平无奈,只好要了他的印信、请来护卫他而来的护卫队长和卫宁中的卫州军官,留下自己四个护卫对他严加看管。 承平向两人道:“二位是青年才俊,想来在卫州也是家世显赫备受宠信。虽说卫宁要交付平州、可毕竟还未落定,青州此时攻掠卫宁是挑衅平州、更是欺辱卫州,卫州若忍气吞声,不但失地亡城与平州关系不复,就是想再投青州、青州也不会平等相交,届时卫州如何自处?裘县公虽雅致却无王志,旦暮城破,世家何以依附?不如守卫宁以联平,退有强援庇护,进有信盟可助,于己功劳加身加官进爵,于族稳固地位高枕无忧,岂不美哉?” 二人面面相觑,犹豫道:“三公子言之有理,只是我二人皆为臣子,需得大公子令,若自行其是,怕得受罪请疚。” 承平将大公子印信放在桌上:“大公子突发疾病难以见人,印信在此。此战若胜二位之功,此战若败本人之过。我在城中平州援军须臾既至,我以项上人头保大公子安危,请二位放心!” 二人犹豫再三,终道:“令由印信出,我二人莫敢不从,便听从三公子差遣!” 第24章 军中 赵熹负游云到军中点兵,马双九举宝剑印信立在其后,校尉李敢持兵册、令箭侍在一边。诸将官见来人是个貌美少年却不见校尉许康,皆心中疑虑。只闻赵熹高声道:“我乃平州都护赵招胜将军之子赵熹,奉李郡公、李三公子命为卫宁守城将军,代许康职!据报青军已挥兵东来欲下卫宁,特命尔等整兵以待,尽诛犯者!斥候!命你速从西门至沛村刺探军情,片刻不得延误!” 斥候知事关重大不敢异议,领命而去。赵熹又点:“武骑尉杜封,命你帅四旅助卫宁各城门封城守门、每门留五十人待敌,城内外非持三公子手谕及军令者不得出入;另命士兵登敌台、你坐西城楼,其余军士皆至女墙,可百步一人,有异即报!旅帅陈义、吕琦、张玉、宋八,尔四人尽听杜康调遣!” 四旅帅犹豫着上前,杜封并未受命,而是问:“许将军呢?” 赵熹答:“许康玩忽职守贻误军机已被削职、扣押候审,现军中由我号令!” 杜封又道:“郡公之命我等不敢不听,可守城将军是个什么职位?您是赵将军之子?末将记得赵将军只有一子名为赵福,另有一双元……”杜封看向赵熹,“不会是小姐你吧!” 全军哗然,好奇的、轻视的目光全都射向赵熹,马双九和李敢也看着他惊讶不已。赵熹并不反驳,挺直了脊背,道:“你该叫我将军!” 杜封嗤笑出声:“军中不是闺房,许将军有罪可由李将军顶替,双元,还是回家绣花吧,别叫咱们的汗气熏坏了小姐!” 马双九替赵熹着急,毕竟自己随他而来,他若狼狈败走、自己也难出头,可是赵熹竟然是双元,双元怎么能打仗!李三公子怎么敢叫一个小小年纪的双元来守城!卫宁难道真的要送与青州?自己是否投错了阵营? 赵熹冷笑两声:“你不服我?” 杜封昂头答:“不敢。” 赵熹扫视诸军:“你们都不服我?” 诸军或笑或讪,并未否认。赵熹卸下游云在手中耍了个花枪:“悍不以体、勇不以力,军伍之人多说无益,咱们手底下见真章!今日能胜我者提为校尉、另赐十金,来吧!” 杜封跃跃欲试:“别等我赢了又说我欺负女人!” “女人?老子是双元,是你大君人!”赵熹说罢挑抢刺去。点兵本就在校场,诸人散开,便成了比武场,两人就在这里过招。杜封本就是凭家中关系在军队谋的差,武艺一般,又大意轻敌,不过十数招便被赵熹挑飞武器踢下场去。 诸军震惊,马双九大声叫好,诸军这才对赵熹另眼相看,却还不服,又有连续十人上前挑战。这十数人在赵熹初露锋芒后上来,都有些本事,有的赵熹能轻松应付,但更多的都要他小心应对。好在他常与赵招胜和赵福过招,机敏灵活、临阵不惧,又为立威拼死也不肯认输,更有一番舍我其谁的悍勇,纵然枪鸣掌裂也不肯退,只见他枪出银龙穿云、枪挑甩蟒抛狼,枪绞紫电吸水、枪劈横山断江,旋扫风云起,势崩滂沱倾,拦拿天地晓,花舞镜光明。 诸人连败,再望赵熹,已有敬意。又有一人跃入场来,此人高有八尺,熊背象肚、壮如黄牛,只胳膊就有赵熹的腰粗。大刀在他手中好似小儿玩具,游云若被他拿去也只能剔牙挽髻。他挥舞双刀向赵熹砍来,赵熹举枪抵挡,只觉手麻臂裂、似一座小山压在枪上、游云都弯成弓柄,赵熹连忙后仰旋枪近到身边劈扫其腹,谁料那人纹丝未动反倒是赵熹连人带枪被弹了出去。 赵熹还未站定、那人又扑上前来,双刀雨般倾落,赵熹只得连战连退、矮身绕到其后,没料此人看着壮硕反应竟也迅速、立刻转身横砍,赵熹趁机将游云横在双刀之中用力一旋、双刀终于被赵熹打飞。赵熹还未得意,那人竟徒手握住游云,只见他沉腰屏息猛一用力,将游云和赵熹一同举起,又一摔,赵熹被狠砸在地上。 赵熹紧紧攥住游云不肯松手。若是常人对方是年小貌美的双元,又是自己的上司,至此便也可停,可那人不知是傻是憨,见赵熹不肯认输又将他摔了两下,赵熹连战十人、又被这么摔打早就力竭,终于被甩飞出去。 马双九看得目瞠舌挢,见赵熹落败赶忙跑上前去看他,想要将他扶起又想起他的身份,不知自己能不能碰他。赵熹躺在地上缓了口气,忍痛站起身来拍了拍灰尘,咽下喉头腥甜抚掌道:“好,好武艺!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袁二狗。” 赵熹点点头:“我输了,从今天起你提为校尉,赐金稍后奉上!”袁二狗只呆呆看着赵熹,连谢恩都无。赵熹无力同他计较,从他手中拿回游云,向诸军道:“下一个,来!” 诸军震惊,看着他无人动作。赵熹道:“军令一出,一言九鼎!今日十个也好、百个也罢,只要你们不服,具可上场来战!我赵熹决不退避!只要能胜,官位、金银奉上,决不拖欠!来!” 马双九望着灰头土脸却无丝毫狼狈相的赵熹,心中震撼无比。不过一个双元,竟悍勇信义如此,再想想县衙里那位泰然不动的三公子,他二人才十几岁……平州必霸!李敢只以为赵熹是和李三公子有私交才被委以重任,如今看来,果真虎父无犬子! 袁二狗忽然走上前来,李敢忙道:“袁二狗!你已胜了,不能再战!” 袁二狗没有答话,走到赵熹面前双膝跪地,道:“我长得胖、吃得多,他们都欺负我!您不但给我官做,还要给我金子,我愿意做您的仆人!谁要打您,就先打我!要挑战的,先过我这一关!” 另几位败者亦跪:“吾等愿凭将军调遣,有挑战者,先战吾等!” 赵熹松了口气,笑着将他们扶起:“你不是我的仆人,你是我的战友、是我同生共死的兄弟!” 赵熹又向诸人问:“可还有挑战者?” 诸军皆默。 一人跪下身来,道:“赵将军威武,愿凭将军调遣!” 这一句投石入水,诸军附如归海:“赵将军威武,愿凭将军调遣!” 赵熹很是满意,厉声道:“诸位既然服我,从今往后令行禁止,不得有丝毫怠慢,有惫懒、逃逸者,军法处置、立斩不容!”后又笑道,“我等上下战友俱为一体,有功则赏,绝不偏倚!待我等大破青军,良田美宅、荣华富贵,封妻荫子、衣锦回乡,待诸儿郎!” 第25章 夜谈 承平辅入军营就听呼和阵阵,走入校场见赵熹挺立当中享众军跪拜敬服。赵熹见了承平迎上前来,以军礼见:“末将赵熹,拜见三公子!”诸军亦随赵熹向承平行礼。随承平而来的卫州二将和卫宁官吏皆惊讶不已,唯承平暗赞果然如此。 承平叫赵熹及诸将免礼:“诸位快快请起,卫宁安慰全赖诸位,卫宁县衙财宝无数,待守城战毕、论功行赏、犒飨三军!” 赵熹领诸军谢。承平又道:“我欲与将军商议退敌计,不知将军可否移步?” 赵熹自然答应,点了几位将官同承平往军账中。承平带来了详细的卫宁城防图,并叫县丞将城中人口、屯粮、建筑等情况讲与诸人。因履遭动乱,卫宁城中青壮少、老弱多;平州军来时带了物资,屯粮暂时不缺却也没多富裕;卫宁城防设施虽全但毕竟已有百年,近些年都未修缮,赵招胜攻城虽易却也对城墙所有损坏,因而卫宁城防远不及面上那般固若金汤。 承平点头:“这是卫州海将军,我将二百卫州军和县中衙差暂编一队在城内巡防,其余一千卫军由海将军帅令,随你调用。朱鹤已去平阳,快马应一日夜可到,在援军来前就要辛苦诸位了!” 赵熹看着城防图蹙眉:“咱们步兵多弓兵少,依图上看,想将卫宁城防发挥至极,咱们人数万万不够。为今之计只有依人布防、舍小抓大、加强机动才行。斥候已出城打探,我也遣了四百人前往城墙加强防卫,其中只一百弓兵,剩余弓兵想叫他们先行休息,待斥候回来依敌军动向再行安排。” 诸将看着城防图愁眉不展,赵熹宽慰道:“大家不必紧张,攻城之计围城为上,围城就算数倍兵力也要数日乃至数月之久。青州胆敢此时来犯无非是觉得卫宁正处二州交接之时县内诸事无人主持、守备空虚,等他们过来见咱们严阵以待说不定转头就跑了呢!就算他们真要围城,我们坚守不出,他们要造攻城器、要砍木挖坑也得数日,到时候援军已至他们梯子都没一个,又有何惧!” 诸将听得有理,这才放松下来。几人有一番商讨布置,各自领命离去,只留下承平和赵熹二人,赵熹一下放松下来,弓着背趴在案上。承平惊了一跳,赶忙跑到赵熹身边,烛火摇曳下见他发丝脏乱衣裳沾满尘土,忙问:“怎么了,你身上怎么回事?” 赵熹笑笑,将双手摊开给承平看,只见虎口裂开迸出鲜血,似血丝玉。他将方才军营之事简单说来,道:“比武时技不如人略逊一招,我的包袱不在身边,还得劳你帮我弄些伤药来!” 承平看着赵熹,心疼又敬佩,他说不出感动、感谢,只愿赵熹一身抱负不被埋没在世俗偏见里。他猛然起身:“我去喊军医!” 赵熹一把拽住承平手腕,承平只觉一团热火将自己包住,让他也燃烧起来。 “别去!”赵熹道,“不过是些皮外伤,若是我爹爹连药都不用的,我已是金贵了!何况我输就输了没话好说,可要让别人知道我不过被摔了摔就请军医,那我脸面都没有了!” 承平无奈,从带来的东西里掏出一瓶伤药:“还好我想着会用得上、把伤药带了来,若我今夜没来你就这么硬撑着么?” 赵熹先涂了些药在手上:“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我虽有一点点好面子,可也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赵熹向承平眨眨眼,“末将可是要为三公子开疆扩土呢!” 承平瞬时红了脸,赶忙垂下头不敢看赵熹:“你、你身上的伤怎么办,要不我去找位姑娘来服侍你,日后也方便些。” 赵熹瞧承平羞赧又欢喜,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只道:“不必了,今夜我大出风头,我家派来找我的人肯定也得到风声、怕是明天就要找上门来了!兰英应该也在,到时候她来照顾我就是!我不过摔了一下、背上最多有些淤青,不必多做处理,我看你这药跟我家的一样、内外皆可用,我兑点水喝了就好了。你记得叫人去客栈,我既然用了你的药、那我的那瓶你就用了吧,刀剑无眼、我不能在你身边、朱鹤又被你派了出去,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赵熹少有如此温柔说话,承平不由感动,可他不敢多想,只是叹道:“放心,我身边有人。如你所言青州见咱们防备坚固未必会强攻,可他们挥军而来难道会就此放弃不成?” 赵熹道:“我看相比卫宁、黄平县才更危险。青军攻克咱们虽不容易,可要绕过咱们前去黄平、咱们也是无力阻拦的。听爹爹说黄平县城在平卫交界、按理说比卫宁更安全,可因离黄江更近受灾更重、县城更加破败、城门都摇摇欲坠,若无重兵难以守城,可那里的守军比卫宁还少……青军若是兵多大可先放弃卫宁去攻打黄平、以其为据点对前来卫宁支持的平州军进行埋伏阻击,这样才是对咱们最为不利的情况!” 承平深觉无力:“我也想救黄平,但总觉得无力回天……我同孔舒说叫他去了以后先组织百姓撤离,然后整军等待我们消息,时刻准备撤退,不必强行防守……” 赵熹安慰道:“必败之战打来何益,不如保全性命以留后用,何况黄平毕竟远青近平,只要咱们守得住、取回黄平易如反掌!” 承平问:“若青军夺下黄平,你觉得他们会如何?” 赵熹道:“会埋伏援军!” 承平摇摇头:“我倒是认为青军此来卫宁所为不是平、而是卫。青、平皆是大州强番,一旦开战非三年五载难平,届时其他州趁虚而入、青平两败俱伤。青州方并代州,完全没有必要为区区两座城池同晋州开战。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恐怕青军不愿平卫同盟,这才抢下卫宁、黄平,所为就是警告卫州、叫卫州不敢轻举妄动。因此黄平陷落我猜青州不会攻我,他会攻——” “木泉!攻下木泉,再攻托县,打断平卫连接!”赵熹接道,“裘蕴明草包一个,对自己安危倒是敏感得紧呢!”赵熹瞧承平面有忧色,问,“这样卫宁不是更安全么,你怎么不开心呢?” 承平道:“我如此想,父亲、平州诸官自然也这么想,青州不愿与平州开战,平州又岂愿与青州交恶!不援卫宁平州无恙,来援卫宁平州反有祸患,我不敢告诉大家,可平州援军,未必能至……” 赵熹沉默。 第26章 出战 承平继续道:“此战非平之战,是我之战,为平州计我们大可就此撤退、别人不知我来、青州也不会有畏战的名声,只是卫州无能而已;可我为了自己能有军功傍身、能在平州立足强行留下守城、以将士百姓性命为我筹码,我……”承平抿紧了唇,像个做了错事、惶惶不安的孩子。 赵熹与承平相识并不算久,却觉得极为投契,分明是个十五岁、比自己还小的羞涩少年,总是宠辱不惊、镇定自若,沉稳威严比自己哥哥、爹爹还甚,藏巧于拙却算无遗策,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他是如此出众,不因自己的身份有所偏见、初见就接受并尊重自己的任性,认可并赞赏自己的“出格”,甚至在自己向命运妥协时领自己走上了一条自己一直想又不敢走的路,他是知音、是伯乐、是漩涡中的砥柱,但他也害怕,他也像我需要他一样需要我。 赵熹身子前倾,试探着拍了拍承平的肩,承平瞬间绷紧,却没有避开。 赵熹温声道:“你记得你是怎么劝说王才的么?若是为了平州自然不必守卫宁,可若是为了霸业,卫宁就是起点!宏图霸业谁人不想?征伐之欲是私欲不假,可分裂战乱苦的还不是百姓生民么?江山一日不统,天下一日不宁!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就此乱战、计高者胜!何况先说要守城的人是我,没这一战你还是平州三公子、你才智无双总有一日会大展拳脚,倒是我,回平阳只有嫁给大公子然后老死深院……这战说是为你,实则为我,可我觉得我配得上、担得住,你不必替我担着。” 承平猛然抬头:“不,不是你……” 赵熹又拍拍他的头、止住他的话,继续道:“你也不必担心援军,你可是郡公三公子啊,郡公就算不要卫宁,也一定会来救你!” 承平苦笑:“我并没那么重要……” “怎么会呢?”赵熹注视承平,温柔而倾慕,“你是最好的,连我都知道,何况李郡公?他是你的父亲,他必不会弃你不顾!况且你已将卫宁托付给了我,我绝不会输,为了你我!” 承平深深看向赵熹,这次二人谁都没有回避。 当夜承平歇在军营,没有回县衙,第二天还未天亮,斥候携青州军情复命。据斥候查探,此次青州军有五万人众,领兵者乃青将秦英,临时驻扎沛村,今晨已准备收营、今日傍晚就能到卫宁城下。 赵熹与承平毕竟涉政未深,听着秦英的名字很是陌生,询问诸军也只知道对方是青州郡公同族,为攻代将领之一。正在疑惑,有报平州赵家亲兵求见。赵熹忙将人请进营来,果是兰英和赵家家人。那赵家家人叫赵老六,跟随赵将军多年,虽谋略有限但忠勇可嘉,且看着赵熹长大,赵熹对他颇为敬重。赵将军知道赵熹吃软不吃硬,特命此二人前来劝说,不过如今兵临城下、赵氏又是武将之家,皆知军情大于天,劝赵熹回家之事自然只能搁置。 赵熹对他二人的到来甚是欢喜,忙向赵老六询问是否知道秦英。赵老六叹道:“青州攻代,半年下六城,可谓神速,但彼时赵将军往卫州平乱、平州对卫州关注远甚于代,因而代州战场发生了什么,咱们并不清楚。后来将军凯旋,也曾询问过从代州逃来的难民,可他们皆惊惧过度、语焉不详,说是什么地动山摇、天火坠世,将军推测,青州是用了火药之类。” “火药?”承平疑惑道,“我在平阳见过火药,黑乎乎一团,威力虽猛但也不至于开山裂石,天火……难道他们把火药当烟花、绑在箭上射进城来?” 赵熹也道:“我见过火炮,不过身形巨大移动困难,射程也有限,一枚铁蛋打出去跟石头差不多,打个十发才有可能爆一发,位置不对还会炸到自己人,造价又高,还不如投石车呢!难道青州已改进了火炮?” 赵老六摇头:“这就不知道了。阵前无惧,既然要打,就是天王老子来了咱们也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不过他们既然用火攻、咱们就要备好水车,防止他们烧城!” 诸人虽心中忧虑,但正如赵老六所说,城门已封、进出不得,他们退无可退,只能硬扛了!承平立即派人抽水装车运往城中各处以备不时之需,将前夜搜集的火油等物用油布遮盖、命专人看守,又通知百姓闭门不出、全城戒严以待青军。 在此紧张时候,赵熹忙里偷闲回到营账,让兰英帮他上药。赵熹退下衣裳,后背、腰侧青紫一片,还有地方擦伤出血、不过因时间有些久,已结了痂。兰英红了眼,边上药边骂:“谁这么不长眼敢打我们家小君!回去告诉老爷、少爷,非把那人扒了衣服挂城门上三天三夜不可!” 赵熹不以为意:“几天不见怎么这么凶了,我现在可是大将军!要上阵杀敌的!受这么点点小伤算得了什么,还要爹爹和哥哥替我报仇,我要不要脸了!承平知道了都没像你这样……” 兰英手下一顿,也顾不得伤药,瞪圆了双眼俯下身质问:“三公子知道什么!难道你让三公子看了你的伤!” 赵熹面上一红,忙道:“别胡说,他只是知道我受伤!” 兰英这才放下心,随即又发起愁来,强装不知,笑道:“三公子一个外人自然不心疼你,就是同你说两句好话也是看在大公子份上,怎么能跟我比!你才是不识好人心呢!” 赵熹扁扁嘴:“你要为我出气是怕我受欺负,承平不说是信我不会被欺负,同样是心疼我,你嘛就是家人,承平……” 兰英忧心忡忡,将药瓶攥在手心:“小君,你不会、不会……” 赵熹将发丝缠在指尖,没有答话。兰英急道:“我知道您不喜欢大公子,可是、可是老爷夫人都那么说了、您也接受了,怎么这时候又生出这些心思来!本来您和三公子同时出现在卫宁就已经很难解释了,再有什么、别人怎么能不多想呢!” 赵熹叹道:“可是他任我做大将军。” 兰英气道:“我看他那是病急乱投医!若要像您这样,郡公得把平州的官都娶了!” 赵熹坐起身,揽住兰英的肩:“大敌当前、儿女情长不论,我既是将军自然以守城为要,我断不会在此时分心。我告诉你只是因为你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想叫你知道。” 兰英心中感动,却还是道:“自己偷跑的时候不带我、现在又这么说,您无非是有什么坏主意想叫我帮忙罢了!” 赵熹笑着解释:“我若带上你、等我回家爹爹定会责怪你帮我逃跑;我不带你爹爹反倒会叫你来劝我,这不你果然来了!” 兰英无奈摇头:“数你聪明,行了吧!快趴好、上完药还要着甲!要是青军来了主将还躺在屋里,那可真叫别人笑掉大牙!” 赵熹乖乖让兰英上药、着甲。赵熹身量比同身高男子较小,承平翻遍卫宁也只找出一副勉强能穿的铠甲给他。这铠甲已经年岁久远,虽擦拭许久仍是锈迹斑斑,赵熹却很是珍惜,将头盔举在眼前端详许久,郑重地戴在头上。他接过游云,踏出账去—— “出战!” 第27章 来袭 盛夏日烈,纵然已近黄昏仍是燥热难当,偶尔一丝凉风吹过也难带走士卒的焦躁。蝉嘶鸟噪,高朗的天空未能叫人心怡,反有空洞无倚之感,不安得紧。 赵熹立在城楼远眺,蒸腾的暑气朦胧了落日,为天际蒙上一纱绯色,白天昏日,他忽觉有雨落下,抬手一抹,原来是自己的汗水浸湿了前额、攀着发丝蜿蜒而下、滴落在了脸颊。衣袍已贴在身上,黏黏腻腻叫人不爽,赵熹想将头盔摘下吹吹风,可又有些舍不得,正在犹豫,承平走上楼来。 “如何?” 赵熹摇摇头,看承平身边只跟了两个眼生的护卫,大喊一声“二狗”,袁二狗立刻小牛般奔了过来。赵熹向承平道:“现在人手不足、您身边护卫不多,这袁二狗武艺高强很是勇猛,就让他先跟在您身边吧!” 承平见二狗体壮膘肥很是勇武,赞道:“好儿郎!这般勇士就该随你上阵杀敌、立下赫赫战功光宗耀祖,跟着我多委屈!” 赵熹不以为然:“你是砥柱中流,若有万一军中动摇,何况你还要做许多事,手边怎能无得力之人!你要不同意我就请六叔跟着你!” 承平自然不同意。二人正要争论,二狗忽然跑到城楼垛口、指着远方道:“将军快看,那里是不是有人!” 赵熹与承平忙往远处看去,天地相接处烟腾尘舞,黑黄色的旌旗蛇游而出,着甲持兵的军队溢涌而出,在日光下射出刺眼的白光,如海潮般漫上地面、向卫宁涨来。 赵熹的心咚咚直跳、似要破出胸膛,他浑身战栗、紧紧握住游云、想借寒铁的冰冷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游云却与主人同心同体一般炽热,铮鸣着叫嚣战斗的渴望。就在此时,赵熹感到指尖一热,微微侧头,承平平静无波地望着城下,长袖遮掩下的右手却悄悄勾住了赵熹的手指。承平的镇静通过小小的勾连的手指传递给了赵熹,赵熹深吸一口气,喊道:“弓箭手!” 城上的弓兵立即靠上垛口,将弓箭拿在手中,随时准备张弓。 青州本想奇袭卫宁,没料城上严阵以待,再看旗幡平卫混杂,心中疑惑。青军将领秦英叫军队在弓箭射程外休整,自己领二将官趋马上前,问:“城上何人!” 赵老六护在赵熹身边,闻言笑道:“这倒奇了,每次都是守城的问攻城的,咱们竟反过来了!” 赵熹勾了勾唇,松开承平按住城墙,向下喊道:“城下的秦英小儿听清楚了,城上的是平州州郡公三公子李承平!本将赵熹,奉三公子与裘大公子命守城,吾主仁爱、不忍生民涂炭,你不想你青州儿郎殒命卫宁就快快撤军离去,否则明年此时、青州缟素!” 秦英盱目而望,见城上被簇拥的两人皆是十五六岁的单薄少年,一人锦衣华服无兵无甲,面容稚嫩却镇静自若;另一人持长枪着旧甲,虽看不清样貌,粗粗一瞥也是明艳惊人。秦英哈哈笑道:“黄口小儿无名之徒竟也敢装腔作势?怎么,平卫无人、要两个小毛孩子上来玩笑不成!瞧你们细皮嫩肉、不男不女一副妇人相,是吃准了咱们青州儿郎不打女人么!小妹子、别逞强,还是叫你家男人出来说话吧!” 青军哄然大笑。秦英自然不知赵熹双元身份、只是故意激他罢了,可赵熹还真就似男似女、被外人当女儿对待,故也不觉有多生气,只是道:“堂堂青州将军竟男女不分老幼不辩,不如脱了裤子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赵老六哈哈大笑,又忽得想起承平还在,忙去看他,见他也忍俊不禁并无嫌弃,这才放下心来。 赵熹想秦英疲惫强攻,秦英想赵熹激愤出城,二人便叫骂起来。赵熹毕竟是年少双元,骂谁也骂不出花样;秦英虽是老将,可他不识赵熹、抓不住赵熹痛处,只能揪着李郡公大骂一通,李郡公又不是赵熹的爹,承平又向来喜怒无形,故而双方谁都激不了谁,就此僵持。眼看日沉西山天色已暮,秦英大手一挥,回到队伍,叫青军在城外安营扎寨。 青军暂退,赵熹舒了口气,正想叫人取些水来,憋了一肚子气的承平走上前在他耳边这般这般,赵老六在赵熹身边听了直呼不可,赵熹却抚掌大笑,将袁二狗、马双九喊来一通布置。 青军自沛村来,驻扎西城门外,不久便篝火通明炊烟袅袅,城中诸军见他们一时半会无进攻意,也都休整用膳,待明日再战。入夜,城内外都安静下来,大家似乎都在享受这最后的宁静。 子时,一轮银月悬空,银色的月光浇洒,努力平息白日的暑热。蝉鸣隐隐、蛙声阵阵,南城城守困倦地打了个哈欠,靠在枪上眯起了眼。还未能小憩,忽有人叫门,城守惊醒,向下看去,只有一人单骑。 “来者何人!” “卫州信使,有急报!” 城守揉揉眼,借着幽暗的篝火打量来人,果是卫州军伍打扮,手上还有卫州令箭。城守不疑有他,叫人开门。 卫宁城无战壕却有翁城,翁城门与内城门均为外开木门。城守先将翁城门拉开仅供一人一马通行的小缝,想等信使进来后关外门再开里门。这信使人高体肥、骑高头大马,门开了足有两人宽他才挤进城来。城守不由抱怨:“这信使怎么这么壮,要把门拉这么宽才进的来!要他送信也不怕把马累死!” 另一守军道:“你没见那马也那么壮么!他进来了,快关门!” 信使似乎听到了他们说话,有些羞赧,走向开门守军连连道谢:“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有急信要报大公子、不敢耽搁,只好深夜打搅!麻烦诸位了!” 城守正要说无妨,刚刚还和蔼宽厚的人竟忽然拔刀斩向城守!城守大呼:“不好!快关门!”可还未等诸人反应,已有一队人马挤入翁城!翁城内乱成一团,城上守军不敢射箭怕伤及战友,不过他们不解,就算攻进翁城又如何?内城门不开,他们岂非送死!就在此时,一束火箭升空,内城门,开了! 第28章 小胜 秦英着甲坐在军账之中闭目凝神。忽参将冲入账中,秦英立即睁目前倾:“如何?” 参将跪奏:“已见一发火箭,想来外门已破!” 秦英马上起身抄起挎刀,疾步走出帐门,帐外青兵整装齐列等待军令。秦英右望天际,月光昏冥、月下卫宁城似有血光,秦英命道:“参军,你现率两千兵马速至南城外、待两支火箭冲天即刻攻城!裨将留一万人守营,其余人等随我至西门,听我号令而动!诸人皆需伏火潜行,不得暴露行踪!” 众将领兵而去,秦英亦率军出征,各军伍谨遵命令不敢举火,在黑暗中急速前行。至西城门外,秦英示意诸军驻足,等待南门信号。可那两支火箭迟迟不来。 秦英正觉疑惑,忽有军士喊:“将军,咱们营地着火了!”秦英蓦然回首,只见青军营地火光冲天!秦英大喊不好,西城城门倏然亮起,抬头望去,赵熹正站在城上。 赵熹抓过一人,压在城上,用火把靠近那人的脸,火焰灼灼逼得那人不住后仰。赵熹向秦英喊道:“秦将军,这就是你破城的妙计?还是别叫你的士兵白白牺牲性命、赶快回家去吧!”赵熹扯了扯手下之人,“快,跟你的将军说说话,说得好我就放了你!” 被抓之人是普通百姓打扮,被烟火烤得灰头土脸,半个身子都仰出城墙。即便如此,那人还是高喊:“秦将军!小人蠢钝中了奸人圈套、未能完成军命,城中兵马不足五千、昨夜才封城!这些人呜呜……” 赵熹见势不妙忙将他嘴巴堵上,那人拼命挣扎竟要跳墙、被赵老六一把拽了回来。赵熹向秦英道:“青人确实血性,秦将军,你忍心叫他们就此送命么!青已并代、还觉不足,你们攻城略地想过后方的青州百姓要如何生活么!下面的青人们,你们也是被征发而来吧!前年攻琢去年争方今年并代,你们离家多久了?你们不想念自己的父母妻儿么!他们说不定早已被重税压死了!” 秦英见后方起火已是心神不宁,游侦被俘他惊忧不已,游侦忠义他哀愧交加,如今赵熹又在这里动摇军心,攻城之机尽失多留无益,他挥舞令旗,道:“好你个赵熹,不过撞了大运就在这里洋洋得意,我青州儿郎各个忠勇无匹,岂会退缩!今夜看在游侦份上我放你一马,明日再用你项上人头换我全军荣华富贵!撤!” 青军闻声而动,退回城外营地,旌旗不倒、阵型不乱。赵熹看着他们退走,待青军退尽,他才回县衙复命。 承平晚于赵熹回县衙,到时身边还有被派去偷袭敌营的马双九。诸人各见对方无恙知计划顺利,不由相视一笑。原来承平早就担忧城中有奸细混入,昨夜封城时诸军备战,他特意召来自己的护卫与王才、卫州护卫、卫宁衙差一起排查城中,果发现有数十人形迹可疑。承平想这些人定时时与青军通信传递卫宁情报,既然有备而来,应该也预先推演过有人守城的情景。卫宁城算得上坚固、想要尽快破城只能是里应外合。承平白日与赵熹商议后一面叫人盯住细作一面与袁二狗及一百卫州兵士备战,听闻他们往南门去、立即先行一步、在南门内将人擒获押送赵熹,之后便等城外青军自投罗网。 青军原打算装作卫州使者骗开外城门,抢下门后发出信号,城外青军立即冲入瓮城,同时城内细作打开内城门放青军入城,加上支持而来的另一队青军,南门即可落入青军控制,再配合西门大军,卫宁可破。 可事实上当青军发出信号后内门只开了一道小缝,青军以为内里正在争夺便全部涌进瓮城中想要接应内里细作,而平军等得就是此刻。眼看青军挤入瓮城平军全都躲入瓮城暗洞,城上平军万箭齐发,城内青军瞬时扑倒一片!青军涌向内门企图抢进城去,迎接他们的不是同胞而是射出的利箭!三轮乱箭后,埋伏在暗洞的二狗冲杀而出,青军正惊惶失措自然无法匹敌,被斩杀者不计其数。 青军只好退出瓮城,谁料从城外又杀出一队人马,各个眼红甲赤见人就砍。这队人马便是马双九率领的队伍,赵熹命他们入夜后从北门偷偷出城、潜伏在青军营地附近,青军细作如有动作定有信号,到时他们见机行事,若能摸到火药所在炸了最好,若不能烧几个军帐或者几车粮草给青军添添堵也行,若是都不成也不必强求,天亮前从北门回城即可。 秦英久经沙场经验丰富,也更为谨慎,即便以为计策成功也没全军出击,而是留了一万人守营。马双九只有一百人,又是刚刚参军,对军营布置也不熟悉,眼看没有机会只好找了防守人多的地方想方设法放了把火,然后逃之夭夭。 马双九初次出击也算得胜,心里得意,不愿就此回城,便绕去南门帮忙,路上遇到了被派去接应南门的青军。这些青军见不到信号、又看营地失火,正是忧虑时候,马双九与诸军一合计,散开到青军周围,之后马双九一声呼和全都喊叫着冲杀出来。夜里光线晦暗难以辩清人数,青军只听四周喊杀阵阵以为中了埋伏,慌忙逃窜,反倒叫马双九捡了便宜。不过马双九也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砍杀一阵后见青军逃跑没有再追而是撤回南城,正与逃出瓮城的青军撞在一处,又叫他捡了一功。 赵熹听马双九说完赞道:“好小子,前日还是田埂农人今日就是退敌大将了!有勇有谋,果然机敏,日后拜将封官必有你姓名!二狗也立了大功,听说单你一个就斩首百人,够厉害!” 袁二狗摸着头呵呵直笑,马双九忙谢:“今夜能胜全是公子和将军的功劳,您二位简直就是诸葛军师在世,把青军耍得团团转!双九再没见过比您二位还聪明的人了!我们不过听从公子与将军的命令而已!” 赵老六心有余悸:“今夜虽胜但也太险,也是秦英大意轻敌,若他亲自率人前去南城接应,只怕南城已失!” 赵熹首次作战便得此大胜焉能不快,盘在头上的发辫都要翘起来了!他对赵老六的话不以为意:“六叔说的有理,可事实秦英就是个草包,非但没能破城还白白折损两千人马!如今我军士气大振一扫先前郁气,城内细作尽除、咱们闭门不出,等上几天援军一到,谁还怕他!” 赵老六见赵熹得意太过正要相劝,就听承平笑道:“双九机敏二狗勇猛,还有咱们的赵大将军智勇无双!我不过说城中有细作可以一用,将军将计就计、甚至还反将一军!我本对卫州军吏不甚信任,但他们排查细作尽职尽责,真叫我刮目相看,有尔等如此,卫宁安矣!不过经此一役秦英再不会小看咱们,作战也会更加谨慎,他还知道了咱们人数不多、准备仓促,今日一般轻松得胜怕不会再有,且平阳那边还没有消息……未来几日恐更加艰难。” 赵熹立刻冷静下来:“三公子所言甚是,今日我看青军撤军有条不紊,可见训练有素,咱们今夜也是出其不意才能得胜。不过总算旗开得胜,咱们英功伟业,自今日始!” 第29章 噩耗 青军营中,秦英正在听部下汇报情况。 “士兵伤亡一千三百五十八人,粮车烧毁一辆,营账其他全都无碍。其实咱们的损失也不是太大……” 秦英脸色越来越沉,部下声音越来越小,秦英冷哼一声,道:“区区小儿害我损失一千部将,传扬出去我的脸往哪里搁!经此一役他士气大增我士气大减,如此损失岂能说小!唉,也是我大意轻敌,只觉得两个小儿不自量力逞英雄,可如此情形能站出来的胆量气魄总是有的!我却无知无觉仍然一切照旧,这才叫我儿郎拜拜送命!” 部下忙道:“今夜之事皆因探子行事不密被人抓到马脚,将军计谋周密并无不妥之处,又何必因此自疚呢!” 秦英叹道“雁过留影、人过留痕,他们入城数日就得来许多情报,如此招摇行事怎能不被人怀疑?是我太过着急了!不过一错不可再错,今日之耻明日加倍奉还!算日子田将军已到新丰,明日你率两万士卒前去黄平,包夹木泉!” 部下忙问:“那卫宁呢?咱们不围城么?” 秦英道:“我已派人前去平阳,不过能调动城中平、卫守军,李三公子和裘大公子在城中无疑。如今平州没必要与咱们死拼卫宁,咱们若是围城他们就必须想办法把李三公子救出来;可咱们不围城就是摆明不会对平州穷追不舍,只要李三公子肯走、我们决对不拦。李三公子无性命之忧、平州就未必施救,虽不围、卫宁已是孤城。”秦英在案上铺开一张地图,竟是卫宁城防图,“兄弟们拼死将这张图送了出来,我总不能叫他们死不瞑目。平州不施援、我就跟他们慢慢磨,少则三日、多则十天,卫宁必破!” 第二天一天青军都未动,似在休息,到傍晚拔营至南城外,试探着攻了下城,被卫宁守军击退。赵熹见青州分兵前往黄平,蠢蠢欲动想要追击阻拦,可顾忌秦英还兵临城下,不敢妄动。承平见状许诺道:“我知你不耐守城,可情形如此无可奈何。若有一日我能掌有军权定与你百万大军,叫你攻城略地、追亡逐北,尽展才智!” 赵熹丝毫不觉承平空口白牙胡吹大话,眉眼弯弯道:“好,我等你的百万大军!” 第三天,青军一日都未进攻,赵熹觉得蹊跷,望着南城外的青军,心中不安。 “他们为什么要从西挪到南呢!南面的城门比较容易攻破么?他们又为什么不进攻呢?” 承平皱眉思索,忽想到了什么,忙向赵老六询问:“六叔当初赵将军是如何攻下卫宁的?” 赵老六答:“因知道卫宁城坚将军先攻了黄平、木泉,之后三方包围卫宁。卫宁城当时在叛军手中,他们不善使用城防工事,只会射箭、投石,将军就像如今的青军一样多次试探,很快叛军的城防物资就不够用了。之后将军又叫兄弟们连夜挖地道挖塌了城墙,很容易攻进城去。” 承平忙问:“在哪里挖的地道?又挖塌了哪里的城墙?” 赵老六指指脚下:“就是南城。不过咱们临走之前已把地道填埋好了,城墙也重新修筑。这次回来我看这城墙都已经砌好,结实得很,青军想省事讨咱们的便宜那是绝对不能了。不过就像咱先前说的,咱们这些人手、物资想打退青军绝无可能,小君、公子,咱们还是得早做打算啊!” 赵熹扁扁嘴:“肯定会有援军的!我们一定能胜!” 承平仍有忧虑,却也没明言,只是回府衙后向护卫交代一二。待护卫离去,承平望着悠然的银月,幽幽叹了口气。 第四天,青军仍未动弹,卫宁这边却噩耗连连。白日黄平来了消息,黄平城已被青军攻破,好在黄平所有官员百姓皆已疏散至平州境,青军并未追击;下午时又有木泉送来求救信,说新丰已破,木泉被重兵围城,希望卫宁相救。 这两件事都是意料之中,可速度未免太快。黄平、新丰,不过两日连下两城,木泉和卫宁也岌岌可危,青军强横至此,卫宁能坚持几日? 赵熹苦笑:“木泉也是慌不择路了,竟向我们求援,我们都自顾不暇呢!” 承平叹道:“毕竟咱们这儿还有一半卫州军啊。”卫宁还有一小半卫州军,在承平调配下稳定城内。木泉不似卫宁、是完完全全的卫州领土,眼看自己家园被侵,卫州军士心内惶惶,平州军士也无可避免受到影响。 这还不是最糟的。快入夜时有快马从平州来,承平连忙将人请至堂上,一见不是朱鹤心底已凉。打开信一看,果不其然。 赵熹忙问:“怎么样,援军几日可来?” 信使闻言道:“郡公听说三公子在卫宁事迹大为欢喜,已命人备下庆功宴等您回平阳为您接风。他还说让您在司农太过屈才,等您回去就任您为司兵参军事,随郡公身边、参议州中诸事;卫宁守军皆赏,有功者另升官爵。除此之外郡公还交代请裘大公子至平阳做客,不必着急回卫。三公子,恭喜啊!” 赵熹觉得不对:“郡公这是何意!” 信使继续道:“青州绝不敢冒犯平州,公子大可安心随我回平阳,公子您看咱们何时动身?” 赵熹怒道:“郡公叫我们弃城!” 信使不悦:“这位小将军,属下不知您何官何职,可您既然在卫宁城,就该听郡公和三公子号令。郡公有命、要属下传达给三公子,您静听即可,说东道西、怕不合规矩吧!” 赵熹猛地站了起来,还未开口就听承平道:“陈大人,您是司录参军事佐吏、在常大人下任职,是否?” 信使答:“正是。” 承平又问:“非是承平冒犯,只是承平至府衙供事日短、对诸官还不熟悉,敢问大人除平州府衙印信外可还有父亲私印?” 信使怒:“公子怀疑我!平州公文向来只加府衙印和诸司印,何时加过郡公私印!” “非是承平怀疑,文书上只是对卫宁慰问几句语焉不详,您带的口信没有左证承平也不敢信啊。” 信使道:“若郡公有意纳下卫宁那早已派出军队,信上也只会叫公子小心守城等候救援,书信上未明言,公子聪慧,还不解其意么!陈某骗您何益!依陈某看是三公子好大喜功不肯放过难得的机会吧!郡公准公子参与州府诸事已与大公子、二公子相同,三公子职位甚至高于二公子,还请三公子大局为重、勿要拿平州上下搏您的前程!!” 第30章 攻城 赵熹冷笑连连:“原来是矫诏,被人识破又恼羞成怒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腐儒之言何以为信!霸业在前哪有你叽叽歪歪的份!要我们弃城撤兵,请郡公亲笔来!” 信使急道:“你敢违令!卫宁乃卫州城池,郡公怎么下令弃城!” 承平道:“既是如此,还请大人先行歇息,卫宁乃卫州城池,走或不走总要通裘大公子交代一声。待我们有所决议再通知大人。” 承平话音刚落,四周护卫便上前强行请离信使,信使见状知卫宁诸人已全部听从承平调遣,只得甩袖而去。 信使一走,赵熹忙问承平:“承平,这文书究竟是真是假?郡公当真叫咱们弃城?” 承平叹道:“方才虽言之凿凿但我心里其实并没有底。文书是真,信使也是真,守卫宁对平州利弊如何先前我已同你说过,父亲弃之不顾叫咱们回平阳极有可能。不过那信使我并不相熟、又不知你的身份,我觉得有些奇怪。父亲当知道咱们不甘就此离去,要派人叫我们回去应该派一个位高权重、我仰慕尊敬的人来才是,怎么会是一个小小佐吏!何况我已将你在卫宁的事叫朱鹤告诉父亲,你样貌出众,他没道理认不出。何况朱鹤没有同来,说明事情还未有定论,我猜测是府内对卫宁退留争执不下、父亲一时难以抉择,这才写了书信询问情况,其余都是信使自作主张罢了。不过,信使那些封官封赏的话敢出口,八成是父亲真的说过,他老人家恐怕心里还是倾向弃城的。” 赵熹不甘:“郡公为何如此胆小!咱们难道怕他青州不成!” 承平摇摇头,继续道:“还有一事,我本想调查清楚再告诉你,不过恐怕来不及了。昨日听六叔谈及城墙修补之事,赵将军他们离城时城墙还未修补完好、只能交由卫州继续修城,算算时间,不过两个月。这期间卫宁城防由卫州转为平州、城墙修筑也几经转手,这墙真的修补结实了么?卫州恨不能把百姓身上最后一点点财产抠出来,他们会尽心替咱们补墙么?许康傲慢自大,他会仔细检查修城进度么?青军还有咱们没见过的攻城神器,城南的墙,挡得住他们么?” 赵熹沉默不语。他不甘心就此弃城,他不甘心将到手的胜利拱手让人,他们已向马双九、向王才、向卫宁诸人许诺必守城如平,如今弃之不顾岂非失信于人!他和承平能走,平州军伍、卫宁百姓、卫州诸军呢?因自己要守城使他们无法投青,自己一走他们只有死路一条!要自己弃他们而逃,自己宁愿战死!可郡公无意与青州争锋、卫宁城墙又有隐患,万一城池失守承平该如何自处?赵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看向承平:“你想退想守?” 承平笑笑:“我早已做了决定。” 赵熹问:“你不怕失败?” 承平道:“败有何惧?古往今来哪个英雄人物未尝一败?卫宁胜负不在我在平,我又何必因卫宁如何妄自菲薄?我只是担心你……” 赵熹有些惊讶:“担心我?为什么?” 承平望着赵熹,眸如春波:“我怕你经不起胜负。” 赵熹不快:“你小瞧我!你都不怕,我难道比不上你么!” 承平语气温柔,言词冷峻:“败是什么?是地位不保?是自尊受挫?不仅仅如此。就卫宁而言,城破就是军士战死、城池被屠,财产被掠夺、民众被残杀,曾充满希望的马双九马革裹尸、曾痛斥哀求的王才身首分离,城中虚伪懦弱的官吏、麻木挣扎的生民,全都难逃一死,他们的恐惧、愤怒、绝望和痛苦,都要我们来承担。你可能还不知道,这些天我将城中所有粮油、布匹、药材全都征集入县衙统一调度,许多百姓敢怒不敢言。苛求、压榨、背弃乃至背叛,这就是战争,真有那天我会背负一切继续前行,赵熹,你不会想着殉城吧?” 赵熹哑然。许久,他低低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是闺阁里娇滴滴的小姐夫人么?我要做大将军!一将功成万骨枯,这道理我明白得很。我不会殉城,我还等着你的百万大军呢!” 承平这才放心:“那就好。最近几日青州按兵不动,想来是在造攻城器,下次他们进攻应该不会轻易撤退了。咱们能撑多久就撑多久,你带好袁二狗,万一城破立即从北城出回到平州,如果那时咱们被冲散也不必管我,咱们平州见!” 赵熹心里很不舒服,故意道:“未战先言败,动摇军心,该罚!” 承平笑道:“待卫宁事了,我随你处置。” 信使的事承平并没有告诉其他人,可信使入城许多人都看在眼中,大家不免有所猜想,再加上卫州的事,军中城里各种真假消息迅速扩散,虽被将领发现后及时处置,终究还是人心动摇。 第五天,青军从早晨就开始小规模进攻,断断续续一直到夜里,他们时打时停还不时换人,守军却只能严阵以待不敢有丝毫懈怠,一日下来众军都疲惫不堪,夜里都不敢安眠,生怕青军攻城。赵熹想故技重施派人去青军营地再烧他们两次、最好烧掉他们的攻城器,可秦英自上次后守卫更加森严不给任何机会,平州军只得无功而返。 第六天,天干日烈,青军整军压城。 这次进攻与以往不同。以往都是士兵抗盾架云梯往城墙下冲,羽箭、火箭用过几次后就会撤退,而此次青军抬出了投石车,向城上投石掩护冲城进攻的士兵。 这些投石车看着很是简单,木架上搭了抛杆、架在木轮上,三五人一组进行操作。他们用的投石并不很重、但是射程远、好调整、精度极高,一石砸下来虽不至死却难免受伤,士兵不堪其扰,很是烦躁。 赵熹也很无奈,他想要破坏投石车可那车轻便得很可以随处移动,费了许多力气也只破坏两辆,只好将它们放置不理,全力击退敌军。箭矢和石头倾泻而下,青军的攻势终于稍稍停止。赵熹还没能松口气,青军军阵中又开出十辆铁皮车。 铁皮车如投石车一样小巧轻便,前坡后直构成三角形,四周围了铁皮、看不清出入口,下有滚轮,外无人推拉,赵熹猜应该有士兵在车里驱动前进。这车蹊跷得很,赵熹命军士毁坏,且不说命中不易,箭矢射不穿铁皮、石头砸上去又沿着斜坡滚落,伤害有限,加上投石车和士兵的掩护,这些铁皮小车疾速往城墙撞去。 赵熹冷笑,叫士兵将火油装在罐里,等铁皮车靠近些后把火油罐掷向它们,罐子碎裂、火油倾溢、再射火箭,铁皮车瞬时燃烧起来。赵熹想,铁皮车内必定有人,即便短时间不会被火炙烤,可铁皮车内部本就闷热,又着了火,内里一定蒸笼一般叫人无法忍受。何况这车一定另有玄机,八成就搭载着传说中的火器,火器最怕火烧,就算车拦不下、能叫东西无用也好。 正如赵熹所料,一铁皮车被点燃后车中人受不了高热,可他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跑得更快,在距离城墙数仞时竟轰然燃爆!铁皮被炸成碎片四散而飞、附近陕州士兵都被炸伤,车里那人更是变为焦灰飞灭无踪。 赵熹看着铁皮车留下的焦坑,心惊胆寒,他忙叫士兵继续投掷火罐试图毁坏其他铁皮车,可铁皮车中之人不闻外事只一股脑往城下冲、士兵们投掷、射箭十有九失,最终也只毁掉三辆,其余铁皮车全都冲到了南城墙下。这时候,炸车反而伤城,守军不敢妄动。 赵熹摸了摸游云,向袁二狗道:“快去通知三公子,城墙怕要损毁,叫他做好准备!” 袁二狗摸摸脑袋:“可是公子叫我保护将军!” 赵熹怒道:“我难道会白白送死吗!我叫他来支援!城还没破呢,我才不认输!” 二狗连忙领命跑走。赵熹望着远处洋洋得意的秦英,暗想,胜负还早! 第31章 爆炸 已是正午,本就炎热的天气似炀铁炙烤心魂。青军前仆后继不断涌向城墙,铁皮车伺在城角眈眈而视,守军看着城下炼狱灼火漫是山魈魑魅,阴昧熏人,心中幽幽惶惶只觉神散魂分。正在此时忽闻一声清啸,甘霖从天而降,诸人醍醐灌顶猛然清醒,原是水龙队来了。 承平早就叫人在城墙上备了大大小小的水桶,另有五辆水车,组成了“水龙队”,由马双九统领。赵熹一声令下,马双九立刻推了水车挤到垛口向铁皮车浇水。铁皮车虽有铁皮包裹但毕竟制作仓促密封不严,应该很容易受潮,赵熹虽不知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但看车停在城下没有其他动作,猜测水还是有些作用。他趁机仔细打量这车,发现左侧有门、门上有洞、洞里穿绳,绳子从里到外把门绑的严严实实,定是无法从里面开门。那里面的人怎么出来呢? 赵熹忽见绳子上有火,不过因湿了水受了表很快熄灭,但绳子也被烧断,铁门晃悠两下猛地打开,一人从车中滚落而出。这人没穿军甲、是寻常百姓打扮,手无寸铁,茫然无措地站在城下。 “三娃!”双九喊出那人的名字,可他难以确认对方是敌是友,更不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求助地望向赵熹,赵熹也震惊不已,还没说话,就见那人踉踉跄跄往外跑去,可战场刀剑无眼,他就像一片枯叶,在狂飙的疾风中被撕成碎片。 赵熹已然明白,铁皮车中之人不是敌军,是百姓,是沛村的百姓。秦英不知是哄骗还是威吓、要他们进入铁皮车中驱动铁皮车前进,然后用绳子绑上铁门,绳子的另一边应该就是那个会燃爆的东西。这门从里面无法打开,他们只有引燃绳索、等绳索烧断才能出来,可那东西易爆,一旦点燃引信、里面的人九死一生。 不过那有什么要紧呢?对秦英来说铁皮车能爆炸就行了。守军又会在乎么?他们可是奋力跑来城下攻城的人! 马双九无助得很。他不是王才,只想着茍且偷生安稳度日,他不愿在田地磋磨、不愿被人欺辱,他要出人头地、他要离开沛村那个贫穷的地方、摆脱农夫这个卑贱的身份。可沛村毕竟是他的家,那里都是他的亲人。 又有一辆铁皮车撞到墙角,没之前幸运,它只浇湿一侧,仍被成功引燃,里面的人刚刚推开车门,,“轰”地一声,残肢连同铁皮飞迸而出、摔嵌进卫宁城墙里。将士们虽都身经百战,见此惨状仍然心有不忍,马双九冲上前、半个身子坠出墙去,向水龙队大喊:“快倒水、快倒水啊!” 水龙队连忙响应,可城上空间不大、又有士兵防御,还堆满了弓箭、投石、沙袋等物,水车移动并不容易,且城高车小、铁皮车又分散,站在墙上往下倒水精度不够,水龙队只能用量抵精,不过一会就用光了车上的水,又需要重新装水。 水龙队奔于城上,其他将士不可避免受其阻碍,加上用水就不能用火、箭矢用量又太大,士卒疲惫、物资有缺,已有青军架了云梯登城,虽都被阻挡,但守军疲态已显。 秦英很是得意:“捉襟见肘、左支右绌,我看你能坚持到几时!兄弟们快冲,首登城者赏百金!” 青军愈加疯狂,不要命地往墙上涌,赵熹无奈,只好叫将士准备火油。马双九目红瞳赤,向赵熹求道:“水不管用了,但咱们还有粪水,能挡他们一波!将军,请您先别用火!” 赵熹抿紧了唇,后道:“战场瞬息万变,不容丝毫失误!” 双九垂下头。 “不过——”赵熹道,“铁皮车在城边炸裂损坏城墙,不能让他们如愿!咱们的金汁放了好些天,熏臭湿滑、浇在城上他们难以攀爬。就听你一次,但在此之后就只能用火了!” 马双九双目含泪,向赵熹深深一拜,转身跑去搬粪桶。这些粪水已堆积五六日,臭气熏天,赵熹不好意思捂住口鼻,只得装作观察敌情往城楼边站了站。马双九推来五辆粪车,叫士卒一股脑全部浇下,黑黄肮渍的秽物倾泄而下,青军被泥浆样的恶臭裹挟冲刷,掉落云梯,还有许多人举着刀盾干呕起来。 秦英急道:“快冲啊!区区金汁,你们还怕它不成!等攻破城池,把它们都喂给平军!” 赵熹恨不能大笑出声刺他两句,可气味太大他只能憋住呼吸。他正以为金汁奇策、退敌有功,城墙底有辆铁皮车点燃了引信。 天崩地裂,山摧海断,赵熹只觉泰山倾倒九天坠世,雷震于耳魂碎于心,一时之间五感丧失,不知今夕何夕。许久,眼前的黑暗淡去、耳边的轰鸣仍在,他看见厉火攀墙而上直冲云天,与白灼的烈日连成一片,将卫宁城烧开一个口子。 “将军、将军!” 士兵的呼喊由远及近,赵熹甩了甩头,彻底清醒过来。他跑上城墙环顾四周,城墙塌了一处,有的士兵浑身起火、有的士兵倒在碎石里,马双九也趴在残垣上、生死不明。好在城上备了许多水车、将士们从冲击中缓过神来纷纷开始救援,受伤的士兵被及时抬下城送去救治、伤亡并不太重,而城下,已是一片火海。 “赵熹!” 赵熹猛然回头,就见承平三步并作两步疾跑而来,也顾不得大庭广众身份有别,承平一把将赵熹揽过、上下打量,见他虽面乌唇黑倒神明眸亮并未受伤,才松了口气,转身看着这业火地狱倒吸一口凉气:“我听到爆炸声赶忙跑了过来、这、这是怎么了!青军的火器如此厉害?” 赵熹摇摇头,指着瞠目失神的秦英道:“虽然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但攻城的青军十丧五六,这应该不是他计划之内。” 承平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道:“大战在即,这事以后咱们再慢慢研究,现在,准备鏖战吧!” 第32章 援军 为防敌人火攻,城上可燃之物不多,火油等物都被油布覆盖、没被引燃,连环爆炸后火势反而得到控制。青军所向披靡除攻城器外更因青人悍勇,眼见战友兄弟燃于战火、仇恨与愤怒捆绑恐惧变成可怕的暴虐,他们竟不畏火势、不惧伤痛,迅速揪结朝好容易才轰开的缺口扑去。守军本以为青军会休整片刻救治伤亡,想着趁机用沙袋填平缺口,可沙袋才刚刚扛来、青军已怒吼着冲到眼前! 赵熹握紧游云,悍然从墙上跃下,堵在城墙缺口处。只见他枪出如电枪快无影,枪尖寒芒似水旋开朵朵红梅,青军便随这些梅花翩然坠入火海,一时间竟无人能进一步!赵熹日日巡城、夜夜思量、睡梦中都是战场,他不过是一双元,天生弱于男子,可如今千百儿郎倒伏于他枪下!他已不再看这些扭曲的面容,不再听那些凄厉的哀嚎,不再理会那些仇恨、怨毒的目光,他甚至忘了承平苦口婆心教他的“败”,他只想胜! 酷烈残忍的战场之上竟生出一朵冶丽的花,嗜血而绽、披火而放,分明柔弱易凋零,却食火吞肉,烈压骄阳。承平被这诡异的美景深深吸引,心中的欲望被摇曳的火焰灼烧——这样美的人,难道不该为我所拥! 受赵熹鼓舞,越来越多的守军舍身守缺,青军竟不能推进。忽马蹄切切,承平抬眼望去,竟是秦英骑马帅军而来!承平疾呼赵熹、赵熹却已杀红了眼,等赵熹回过神来,秦英刀马已至眼前! 赵熹后仰触地蜷身后滚避过刀砍马踏,举起游云架住劈来刀锋,直到这时赵熹和秦英才相互看清彼此面容。 秦英初见赵熹就觉得这人俊美秀丽,如今终于见到真容,发现对方美艳精绝可称倾国。秦英想到前几日自己就是被这小儿戏耍,又羞又怒:“好一个双元!不愧是赵招胜儿女,果真虎父无犬子!今日我就要砍下你这漂亮的头颅盛庆功酒!” 赵熹久战,身受数疮,虎口又裂、手臂也微微发抖,他憋红了脸咬紧了牙抵抗一人一马,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骂:“□□祖宗!” 秦英一愣,遂哈哈大笑,他倒是有些舍不得杀赵熹了。他这么想,刀下松了两分,赵熹趁机从刀下滑出,正要再战被人一把拦腰抱起,原来是承平见赵熹危急派了袁二狗前来相救。 赵熹还不甘挣扎,袁二狗将他举过头顶,爬上城墙跳入城中、将人放到承平身边。承平已在城墙内用沙袋堆成简易防事,见赵熹和大部分守军已退回城中,大喊“放箭”,早已准备就绪的弓箭瞬时发出,青军又倒下一批。 箭矢之后还有木刺,不过因为缺口宽窄有限,守军反而受制,青军前仆后继从缺口、城墙漫上,南城失守不过时间早晚。眼看箭矢将尽、木刺快折,承平抓住赵熹:“还记得我说过什么么!” 赵熹红了眼,他看着仍在奋战的守军、看着不断倒下的青军,不舍、不甘! 如果守军能多一些!如果城墙能多坚持一会!如果援军能来! “我儿,我来助你!” 赵熹猛然抬头,见另有一队人马从后方切入,他们着白甲举褐旗,为首者正是赵熹的父亲赵招胜! 守军大振!敌军大惊! 眼看援军已来,再不抽身恐怕两面包夹全军覆没,秦英只得收拢人马向军营逃去。赵招胜岂会放他?追在其后不依不饶,秦英竟点爆军营、带了剩余青军南逃,赵招胜这才停下,整军回到卫宁。 有援军驻守,连天辛苦的诸人终于安心休息,赵熹也回到县衙疗伤。他伤倒是不重,但伤口较多,血液凝固衣物结在痂上,要重新撕下才能清理治疗。兰英帮他清理时落了好几次泪,连连道:“小君,下次你再上战场带上我吧!” 赵熹仔细擦着游云,血渍污秽虽能擦去,游云身上的刮痕却又深又多,要找人修补又要费工费时,除非回到平阳,否则它只能保持如今的样子,再也回不去以前精致漂亮的模样。赵熹有些心疼,又有些释然。他已经明白父亲的话,明白了父亲对他的怜爱和保护,可他并不后悔,他的父亲还是低看了他。 赵熹笑道:“好啊,只要你能打败我,我就带你去!” 兰英撇撇嘴,用伤布扎了个结,穿上衣服后正好从袖口露出一截,可爱又漂亮。赵熹很是喜爱,梳洗整齐后便去到堂上同承平一道迎接赵将军。 承平先问兰英赵熹情况,知他伤势无碍才放下心来,向他道:“伤员都已送入县衙由军医和城中大夫救治,死亡的士兵尸首也都收殓,只是有些被炸、尸身不怎么全……天气炎热尸身易腐,我想将战士们的铠甲、腰牌留下送回家中,尸体就埋在卫宁。还有青军未能收殓的尸体,也一起埋掉吧。” 赵熹点点头:“死者为大,他们生前虽与我们生死缠斗,但毕竟各为其主,他们也都是忠义之士,应当好好安葬。待有朝一日青州归我平州,我就把他们迁回家乡!” 承平被赵熹的豪言壮语逗笑,许诺道:“若有一日青州归平,我就向父亲请封此地,到时你来青州为佐,土地、人丁皆由你处置,如何!” “那我要秦英老儿日日为我斟酒倒茶!不过在你治下青州一定安宁长乐,到时它就不是青州,该叫宁州了!” 二人正在说笑,赵招胜领了部将回到县衙,赵熹立即走上前去,到了赵招胜身边又停下,犹豫再三,小声喊道:“爹爹……” 赵招胜面色严肃,他本想将赵熹教训一番,可看对方颊消身瘦、神采奕奕,袖口露出的伤布整整齐齐扎了结、一直背着的游云虽枪身已花却也擦得干干净净,一时间百感交集,最终只长叹一声,怜爱又无奈地拍了拍赵熹的脑袋:“你啊……” 承平上前道:“赵将军,此次皆是承平任性、连累赵小君,卫宁能守到如今多亏小君用兵如神、多次击退青军,这才能等来援军!还请赵将军不要怪罪!” 赵将军向承平行礼:“三公子宽仁,我这小双什么脾气我清楚得很,多亏三公子照料包容他才能茍活至今,说什么用兵不用兵的,他可担不起!不过有句话公子说得很对,这次你们二人太过任性了!你们非君非帅,怎能不请而战!” 承平忙问:“将军,此次您来父亲可有交代?” 赵招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向部众道:“今日大家辛苦,先回去歇息吧!青军被咱们打得屁滚尿流,今夜应该不会再来,除巡防人员外大家都松快松快!我们在县衙摆好庆功宴,再请诸位共欢!兰英,你也下去休息吧。” 诸将欢呼着散去,承平却觉得事情不简单。果然,赵招胜道:“郡公并未下令叫我前来救援……” 第33章 僵持 “什么!”赵熹惊道,“爹爹,那你兵从何来!你这不是违命吗!” 赵招胜虎目圆睁:“你以为我是为了谁!我不来救你、你自己肯走吗!难道我能看着我的小双死在青军手里!” 赵熹又感动又愧疚:“爹爹……那你来的时候怎不带上娘和大哥,把他们留在平阳万一郡公追究怎么办!” 赵招胜在主位左首坐了下来,道:“我对郡公忠心耿耿,郡公当真生气我以死谢罪便是,带了全家过来叫别人看了成什么样子,将郡公脸面置于何地!何况郡公虽然没有下令救援,可也没有下令叫你们回来,他是左摇右摆犹豫不决。只是军情紧急刻不容缓,等他们那群唧唧歪歪的文官掰扯完你的头发丝都要找不到了,我哪里等得及!我去请示郡公、郡公虽不应,却给了我印信说要我再等三日,三日后大军随我调动。我当即拿了印信留书一封跑到邱县,本来要到卫宁的五万军队就驻扎在那里,我们直接从那里出发赶来救援!” 赵熹语塞。郡公对手下信义无双,调兵印信都能随意交出,万一所托非人,平州岂不是完了!承平却想,父亲应是顾及赵将军才干、又实在难以定夺,所以才出此下策,将事情交给赵将军决定,他若违命来救自觉愧对父亲信任,以后就更加忠心;他若不来哪怕前线有失赵熹出事,印信就在他手中,也怪不得别人,免伤君臣情谊。而且此次调的是来卫宁的兵,除了待命和前来卫宁他们不会听从其他命令,也不怕赵将军有不臣之心。父亲虽仁厚思虑确实周全,正因太过周全,所以才瞻前顾后裹足不前吧。 赵熹眼睛一转,道:“既然如此,咱们就不能守下卫宁了事,怎么也要挣些功劳来!爹爹,咱们去打黄平吧!先夺回黄平、再解木泉之围,然后与卫州联合进攻新丰,之后就可陈兵青州境、狠狠咬他们一口!爹爹,孩儿请命领兵去黄平,不胜不归!” 赵招胜怒道:“你还打上瘾了不成!大公子还等着你回去订亲呢!” 赵熹急道:“订亲日子都过了几天了,说明我跟大公子无缘!何况我在军营出入、开口闭口喊爹骂娘,更配不上大公子,还是请郡公为大公子另觅佳偶吧!” “混账!”赵招胜骂道,“郡公如此信任我赵家、你能茍活也是郡公同意我来救你,咱们怎能背信弃义!你跟大公子的婚事人人皆知,现在悔婚叫郡公如何见人!除非郡公开口,否则就是绑我也给你绑进李家!” “爹!” 眼看二人争执起来,承平忙道:“赵将军,前方战事不平父亲和大哥恐也无暇婚事,还是军情为要。依小子愚见,援军奇兵天降、青军狼狈逃窜,这正是咱们反击的大好时机!如今青军重兵在木泉,黄平势必守卫虚弱,咱们不趁此时出击、待青军重新布置再要收回就难了!如今卫宁可用之将不多,小君又却有将才,有将不用、有胜不取,未闻之也。” 赵将军听承平讲话明陈利弊循循善诱,不由将他端详一番,看他相貌敦厚老实,不比大公子俊雅、也不及二公子倜傥,瞧着不是个聪明人,可办的事都锋芒毕露叫人不能小觑。自己回城时过问卫宁诸事,卫宁上下只称听从三公子和赵将军吩咐、并不肯多言,如此短时间就将平卫双方调教规整,此子日后前途无量。想想赵熹离家出走他二话不说启程追寻,又将守城重任托付,他对赵熹可谓恩情深重,他二人若真有缘,赵熹后半生无忧。可郡公在上,悔婚之事绝不可由赵家提出,这门亲事最后如何,就看他俩情谊多深吧…… 赵将军道:“三公子所言甚是,可郡公那边……” “请先派兵前去黄平,小子书信父亲,若父亲同意我等之计我等就惩奸除恶扶助卫州,若父亲不同意咱们再回平阳,一切后果由小子承担。” 赵将军想了想,这才点头。于是赵熹和闻讯而来的孔舒、袁二狗帅两万人前去黄平,赵将军和承平留在卫宁,一面守城一面叫裘大公子给卫州写信,信的内容自然也由承平草拟。果如众人所料,黄平青军留守不多,自身又屡遭战火城防失效,不过三日赵熹便攻下黄平凯旋而归。 有此一胜赵熹信心倍增,当即要挥军木泉,被赵将军生生按住。又等了两日、朱鹤送来郡公文书、言卫州受贼寇侵、命其佐卫抗敌,赵将军这才留赵熹守后方,亲自率军南下。 赵熹很是不服,与承平同饮时道:“我战功累累少有败绩,爹爹凭什么不带我去!守卫宁,青军无暇他顾,卫宁有什么好守的!” 承平安抚道:“自烽烟起已有半月,赵将军毕竟违命而来,府中还不知什么情形,现在父亲看似同意、可拖延下去谁知会如何?将军欲速战速决才会亲自上阵。更何况,骄兵必败,小君,一胜易百胜难,行军还是谨慎为上啊!” 赵熹本就傲、又倍受吹捧,正得意时承平却给他浇了盆冷水,他英眉倒立秀目圆睁瞪了承平许久,终究只是气呼呼地道:“你说得对,我受教了。不过等爹爹得胜回来咱们回去平阳,我恐怕再没机会上战场了……” 提及此事,二人均沉默下来。凤凰当垆栖,胡蝶傍茔间。越鸟东南去,脉脉隔银汉。 老天似乎也不忍他二人分别,这一仗竟然迟迟无果。青人骁悍,知平州援卫竟不肯退兵,又遣大将曹氏领军五万前来,三方在木泉、新丰及周边数县数次拉扯,就连卫宁也遭数次围困,最险时青军逼近卫州中部,最强时还从青州抢了一城,不过没几日又送了回去。这期间赵熹屡上战场,有胜有负,真正体味了承平所教之“败”。 前些日子赵熹随赵将军沙场拼杀被贯左臂,赵将军命其回卫宁休养。赵熹虽不情愿可也知自己受伤作用有限,前线又有赵家诸将及痊愈的马双九等人,便安心回卫宁见承平。他仍穿着不合身的铠甲,背着游云骑着红马,在兰英和五人卫队护送下进入卫宁城。这次离开不过一月,再看城中人烟熙攘竟有隔世之感。赵熹正在感慨,忽有一物从左下飞来,他用伤臂抵挡、东西竟粘在了臂上,细细一看,原来是一团泥巴。 赵熹气急:“什么人!” 兰英已跳下马将罪魁拽来,竟然是个孩子。这孩子骨瘦如柴、肚子却极大,黑污裹身面容难辨,头上还插了一根草标,正瞪着眼睛怨恨地望着赵熹。 赵熹不明所以,问道:“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扔我!” 那孩子竟骂道:“不男不女的灾星,你害死了我爹娘!我要杀了你!” “混蛋!”兰英在他臂上拧了一圈,怒道,“谁叫你骂这话!你爹妈死了跟我们小君有什么关系,你是青州人吗!” 孩子不停挣扎:“我是卫州人!你们都是妖怪!我们家本来好好地,就是你们来了才死人的!你们都是妖怪,都该死!” 赵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看围观之人越来越多,赵熹命道:“给我堵上他的嘴、带回衙门!” 第34章 坚定 一年过去承平又长高不少,瘦了些,却越发威严。他早早就等在县衙门口,远远见平州旌旗立刻迎了上去,等赵熹下马二人匆匆互礼后忙将他打量一番,关切问道:“你伤情如何?可碍事吗?我请了大夫在衙中,叫他再看看吧!听说你路上遇袭、可动了伤口?袭击者是谁?抓到了么?” 赵熹无奈又好笑:“没事、没事、没事!都一年多了你怎么愈发急躁了,一点监军的样子没有!哪有什么袭击者,就是个不长眼的臭小子扔我泥巴!” 兰英立刻将那孩子拎了过来给承平看:“就是他!公子您一定要为我们小君做主!” 承平看向孩子,黑瘦干瘪、肚子鼓掌,用灵魂烧出仇恨的光,可怖又可怜。承平有些不忍:“是他么?是不是抓错了?你们快回去歇息,我问问他吧。” 赵熹拽过孩子:“一个小毛孩子还用得着别人?我亲自审他!承平你来不来!” 承平自然要跟着,他忙向兰英使眼色叫她把人从赵熹手中接了回去,同赵熹一起进入县衙。承平坐主位、赵熹坐一旁,也不需衙差摆威,兰英直接拔了孩子嘴里堵着的布块,将他推到堂上问:“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谁教你的!” 孩子甩开兰英,瞪着赵熹道:“没有人教,大家都知道!双元就是不男不女的妖怪、是灾星!只要降世就会带来灾祸!卫宁现在这么乱就是因为你!你个妖怪!” “混账!”赵熹起身抢过承平身前惊堂木拍在案上,“卫宁是在打仗、打仗!罪魁祸首是青州!凡有战乱灾祸就推给双元、女人,这妖孽、那不详,人家谁碍着你们了!欺软怕硬的蠢东西!” “根本不是青州!”孩子嘶吼着反驳,“我爹爹是被平州人拉走的!我们家的粮食也被平州人抢走了!我爹不在、家里地没法种,我娘和妹妹全都病死、饿死了!这跟青州有什么关系,就是你们平州人害得!” 赵熹不信:“胡说八道!你是卫宁人也是平州人,我们怎么会抢自己人家的东西!你说是谁干的,我去把人抓来跟你对质!” 孩子抬手指向承平:“就是他!他们说就是平州三公子命令的!” 赵熹惊讶地望向承平,承平面上淡然、却转开眼避过了赵熹的目光:“我从未命人强抢人丁和财物,只有劳役和赋税。进来战乱不平,运粮、筑城需要人丁,维持军队需要粮食,战事拖得太久、平阳不肯全部负担,只能辛苦卫宁百姓。”承平站起身走到孩子面前深鞠一躬:“错的是我,你尽可怨我、恨我。不过前方战士为大家流血拼杀,你不该怪他们,更不该归咎给一个双元。” 赵熹一把将承平拉了起来:“此言差矣!怎么就怪你了!粮食全是我们吃的、人是抓去为我们运粮的,当初是我不肯回平阳、非要打黄平、救木泉的,怎么都是你的不是!”赵熹又转向孩子,“可也不是我的不是!还是那句话!战之罪也!若不是青州来抢我们的城池我们也不会烽火连月了!你以为没有我就没有这些战事、没有那些灾难了么!你、你的爹爹妈妈、你的妹妹全都生在这乱世之中,你们本就命运漂泊!除了你们,我们不也一样么,那代州的贵族连个完整尸骨都没有!这世道就是命如草芥,你不服、不甘、不忿就该去争去改,去当兵、做将军做元帅做皇帝一统天下,还大家一个太平,在这里指着我骂,无非是觉得骂我容易些罢了!你想报仇,好啊,我安排你进军营,看你能有什么造化!” 小孩怒道:“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你们害死了我的亲人,现在还要我替你们卖命!做梦!我就是当青州人又怎么了,难道比当平州人差么!分明是你们想要当皇帝才攥住卫宁不放的,说的好像是多为我们着想一样!我呸!” “你…” 承平劝道:“算了,他说的也有道理,你别同他置气,回去休息吧,我跟他慢慢说。” 赵熹甩开承平:“我才没同他置气!你叫我回去你能同他说什么!说是你的错?说是你为了一己之私造成生民涂炭?承平,你以为我在乎他一个无名小辈么?你以为我是在为你辩护么?我是在劝你!还记得白云寺后山么,还记得王家村的老太么?我从没忘记过。我打仗是为了自己不错,可我也没有对不起他们!乱世之中强者为尊,我爹、双九、二狗、孔舒、李敢,他们哪个不是起于微末,如今哪个不是威名赫赫!那些百姓想要建功立业机会多的是,是他们自己选择了随波逐流!既然不肯争上前、只想着被拯救,那就只能忍受不公!他们挣扎、他们枉死、他们诉冤无门,可又能怎么样!不改变这吃人的世道、大家只能同归于尽!要改变就必须有所牺牲!承平,还记得王宇死后你说过什么么?平贼寇、定四海,然后才有青山田舍、碧波渔船。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帝功成,山河血涌。没有这些流血,填不平世道不公。你虽是监军却是我们的主心骨,日后更是如此,你只有所动摇,我们就不能一往无前。承平,你要做我们中最坚定的那个人!” 承平呆呆地望着赵熹,他以为赵熹豪迈不羁,哪料对方如此敏锐,更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席话。承平这一年多一直负责后方补给,钱、粮、兵,所有的压力都在他身上,他被贪婪者歌颂、被清高者斥骂、被无辜者怨恨,恍惚间他似乎跟裘蕴明没什么不同。可赵熹却说了这样一番话,好像暗室之中漏下一抹光,叫人充满了希望。 承平握住赵熹:“你说得对,我要做最坚定的那个人,我一定要开出一片天地!” 孩子静静看着他们,冷笑一声。承平从佩包中拿出一粒碎银递给他:“战事不平税赋难减,我已背信一次,可我仍要说,待战事平定我一定会回你一个锦绣卫宁!” 孩子打开承平的手:“我不要你们的臭钱!” 赵熹一把将银子抢回:“你想要我还不给呢!滚出去,别让我见到你、别让我听到你说我坏话,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孩子后退两步,见果没人拦转身跑了出去。承平叹息一声:“他也是苦命人,你又何必同他计较。” 赵熹气道:“苦命人多了,谁像他一样都怪给别人了!你一再向他示好他却不肯受,他有骨气那就靠自己吧,谁还上赶着受骂!不过看他那样似乎是吃草吃土撑坏了肚子,这样的人城里怕不少,承平,不如问问大夫有什么办法,百姓还是要救的。” 承平点点头:“我已叫人准备了草药,打算明日在县衙外免费布施药水,至于疗效……就看天命吧。唉,不知战事何时能平……” 赵熹也很头疼,平卫联军与青军实力不相上下,谁也吞不下谁、谁也不能后退,再这样下去,只能两败俱伤、叫虎视眈眈的其他州捡便宜,这可如何是好?正在苦思,前去平阳办事的朱鹤忽然冲入衙中:“公子、公子!陛下降旨停战!” 第35章 谕旨 承平接过平阳来的文书细细翻看,赵熹亦紧张地等待结果,兰英好奇地问道:“陛下?陛下是谁?他怎么能停战?” 朱鹤瞥她一眼:“没见识,陛下就是皇帝陛下啊!京都那个!他是天下之主,所有人都要听他的!” “啊?嗷!”兰英恍然大悟,“就那个傀儡皇帝啊!不是早就没人听他了么?他怎么会下旨管咱们的事,他管得着么?” 朱鹤摇摇头,没有回答。承平看完文书、长舒口气,赵熹忙问:“如何,皇帝下了什么旨意?郡公怎么说?” 承平道:“陛下诏谕三州战乱百姓涂炭祸及江山,陛下不忍臣民哀苦下令即日停战,不得再有争夺。父亲说前线久战不胜,是否要借机停战,与青州恩怨日后再结算。” 赵熹冷冷一笑:“郡公是在责怪我们作战不力啊!可与青作战本就非三五年不能结果,我们向平阳要过多少援军、求过多少军饷,他又给了么!前方只有我爹爹撑着,后方你呕心沥血顶着骂名给我们凑钱粮,他们倒嫌我们不够拼了!” “赵熹!”承平轻声呵止,“战争是无底洞,父亲要顾着整个平州、他也不容易。如今前方战事僵持、继续下去也只能空耗人粮,青、卫亦是如此,尽快停战、休养生息才是三方要求。这份圣旨下得妙啊,不知是哪位高人指点,陛下的招贤令没有白费,以后还真不知鹿死谁手……” 前方如何赵熹心里清楚得很,他不愿停战一是怕赵将军英名有损,二是怕被绑回去和大公子成亲。不过无胜之仗坚持无意,逃避也不是他的处世之道,何况承平已离开平阳太久、这一年魏家势力迅速扩张,若再不回去,平阳更难立足。 想到如此,赵熹道:“青州上下一心、咱们暂时赢不过,鸣金收兵重整旗鼓,待时机成熟再战不迟!至于九州岛逐鹿……”赵熹看着承平,笑道,“鹿首必在我手!” 承平也笑了起来,着人前去给赵将军送信。赵将军比赵熹更知政事,早料到此战必和,只是没想到停战的契机竟是皇帝一纸召令。不过就坡下驴岂非正好,赵将军很快将承平草拟文书稍稍改动传回平阳,又观察一月、确认青州也领旨息兵,这才放心与前来将帅交接、同承平赵熹返程平阳。 平阳李府西院,魏氏正与女儿黛君说笑。她拿起一条腰带啧啧称道:“真不愧是我的女儿,针脚细密、针织平整,图案大方又吉祥,晚上你爹爹回来我就给他瞧,他一定开心!” 旁边侍女奉承道:“是啊是啊,四小姐心灵手巧、温婉贤淑,不知以后谁这么命好能娶咱家小姐!” 提起女儿的婚事,魏氏也不免愁苦:“本想叫你嫁给裘大公子做个县公夫人,谁知老三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不单把差事办砸了还跟青州打起来了!老大的婚事拖着就算了,连累承泰、黛君都不能说亲!好在老天保佑这场仗终于不打了,你爹爹也捎了信、叫裘大公子来平阳一叙,到时候你的婚事也就能定下了!” 黛君羞红了脸扑进魏氏怀里。母女二人正亲昵,承泰风风火火闯进屋来:“娘、娘!” 魏氏搂着黛君指指榻边圆凳:“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坐吧,正好你爹给了篓西域来的葡萄,拿着吃吧!” 承泰看看黛君,道:“娘,我有话跟您说!” 黛君笑道:“哥哥有什么告诉娘的话是妹妹听不得,我倒非要听一听不可!” 承泰道:“我的婚姻大事,你听不听!” 黛君立刻来了精神:“真的?哥哥有了意中人?是哪家小姐!快告诉我、我请她来咱家吃茶!” 魏氏嗤笑:“还小姐,他别找个不三不四的人回来我就阿弥陀佛了!”魏氏忽然想到什么,坐直了身子,“难道是她?” 承泰点点头。魏氏蹙紧了眉,挥手叫众人退下,黛君不肯、非要听听哥哥的小秘密。魏氏道:“你听听也好,叫你知道你哥哥是个什么不知廉耻的东西!她赵熹究竟有什么好能让你惦记到现在!” “赵熹!”黛君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承泰,“哥哥你疯了么!赵熹可是个双元!爹爹叫大哥娶她我已百思不得其解,她居然还逃婚了!逃婚就算了,还跑去了卫宁打仗!军营里都是男人啊!她整日跟那些下贱的军伍勾勾搭搭、那些丑事连我们闺阁之中的人都知道了!这样不三不四的人我们提起来都觉得脏,你、你、你居然喜欢她!你让我以后怎么见人!” 承泰瞪了黛君一眼:“我娶她跟你见不见人有什么关系,何况就是我不娶大哥也要娶,对你而言有什么区别!” 魏氏骂道:“亏得你还知道老大要娶她!一年前我就说过不行,现在她做了那样的丑事我就更不会同意!天下美人多的是,你怎么就看上了那个!” 承泰道:“一年前大哥就不想娶她,现在更不想了!这不正是咱们的机会么!天下美人是很多,可能打仗的有几个?别说女人、双元,就是男人都少!这一年的事您还不清楚么?咱们天天替前面运粮、运兵,可谁记得咱们了,提起来都是赵家的功劳!咱们只能赚点小钱补偿补偿!如果赵家跟咱们也是一条心,那外面打不打、怎么打、府里给不给、怎么给不都由咱们决定么!何况青州为什么要打代州?开疆扩土、富得流油啊!” 魏氏驳斥:“那也不行!你爹爹最近对赵家不满得很,他们这次又没打胜仗,大家避之不及你还往上面凑!你活过得不耐烦了!” 承泰仍不放弃:“这仗是没胜,可也没败啊!卫宁、黄平全都归平,青州高林以东也在咱们掌控之中,就是卫州丢了几座城而已,咱们又没损失!四千人守下孤城、五万人与青州周旋,这一仗让赵家声名大振,爹爹是想给赵家个下马威、叫他们不要忘主、这才摆些脸色,等他们回来、过上一阵,赵家必受重用!” 黛君不满:“拿别人的地换自己的威风,赵家可真够卑鄙!我不管,那个赵熹名声败坏,我绝不会叫她嫂嫂!你要娶她、等我出门再说吧!” 承泰白了她一眼:“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开始心疼裘家了!我跟你说吧,这卫州不是好亲,裘县公的爵位能保到几时都不好说,更别提他儿子了!你和娘都别想了!” “你!” 承泰不理黛君,向魏氏道:“娘,您想想,要是大哥真娶了赵熹,内政、军权全在他们手上,咱们还怎么过!到时候就算妹妹如你们愿嫁去裘家,他们刻意刁难、裘家难道会护着妹妹么!只有我才是你们未来的倚仗啊!” 黛君有些担忧,转头去看魏氏,魏氏凝眉细思,道:“她来咱们院不是不行,可决不配做正室!至少不能叫她嫁给老大!这事还得琢磨琢磨……” 黛君也托了脑袋思索,忽然眼前一亮:“娘、哥哥,我有个主意……” 第36章 回城 此次回平阳大军未动,赵将军所带人马不多,与承平赵熹轻骑快马赶回平阳。所谓近乡情怯,承平与赵熹初次离家就一去一载,再次回来不知家中人世是否依旧,心里不免有些忐忑。这日诸军夜宿承平、赵熹相遇那家客栈,老板和小二还记得二人,有知他们身份,自然殷勤相待。晚上用过膳诸人各自休息,承平来到后院,看着熟悉的月色,只觉物是人非。当初二十人护他前往平阳,除王宇死于赵熹之手,另有三人丧命战场,剩余诸人各有调动,同他一起回来的也只有孔舒等五人而已。 哦,还有赵熹。 想到赵熹,承平又不住叹息。 “想什么呢?” 说曹操曹操到,承平回过头去,就见赵熹在月下轻笑。赵熹仍是军伍打扮,飒爽干练,但月色轻柔,他的炽烈也融进一天银光,泄下一地柔情。承平抿了抿唇,道:“我在想回去……” “回去?”赵熹走到承平身边,同他并肩望月,“回去之后你要做什么?反正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见郡公、叫他废除婚约。” “不可!”承平脱口而出,“你不能去找父亲求他废除婚姻!” 赵熹冷下脸:“为什么不行!你难道要我嫁给你大哥!” “当然不是!可你绝不能去求父亲!你逃婚而走、赵将军违令救你、如今好容易回去你又对父亲说这个,父亲会以为你和赵将军不把他放在眼里!赵将军在卫拼杀一年、咱们为他求不来功就算了,怎能叫他因此受过呢!何况你去找父亲取消婚约,父亲如果答应、你就再无可能嫁入赵家了!” 赵熹本还生气,听到他最后一句又笑了起来:“我都请求废除婚约了,为什么还要想着嫁入你们赵家,怎么,谁想娶我啊?” 承平羞红了脸,连忙低下头去,半天才道:“总、总之这事交给我,我会想办法的!政事不比战事容易,这一年魏氏崛起、京都那边又有变故、州府里怕不太平,赵将军和你木秀于林,要低调行事才好。父亲那里就交给我,我不会叫你失望的!” 赵熹得了承平许诺开心得不得了,便不再多问,放心瞧起月亮来。 第二天他们早早启程,下午便到达平阳城。去时盛夏归时已秋,承平瞧着盛木变黄不由心生感慨。行时为寻赵熹匆匆而走,如今回来,城外竟有一队人马等候迎接。诸人连忙上前,居然是长史常辉常大人。 常辉在州府位高权重,很受郡公信任,赵招胜本以为郡公对自己久战不胜心存不满,见此次回州府由常辉亲迎心里安定不少,连忙下马向常辉行礼。常辉先见过承平才向赵招胜还礼,笑道:“诸位一路风尘,不容易啊!你们这一年的辛苦郡公都看在眼里,郡公也心疼得很呢!这不,郡公叫我来迎你们回府,他想好好看看你们!” 诸人自然答应,赵招胜立刻就要启程,谁料常辉止住众人,瞧了瞧赵熹,道:“这位就是赵家小姐吧!” 赵招胜答:“正是我家不成器的小双。” 常辉点点头:“果然天香国色,赵兄好福气啊!赵小姐,郡公知你一路奔波,恐你劳累疲惫,特赐软轿一顶,抬小姐回赵府。”常辉招招手,四个健壮仆人抬了一顶轿子落在赵熹身前。这轿子红木制成,镂雕奇葩仙草,轿窗上还用金粉勾线,十分漂亮,一看就是闺阁千金所乘。常辉向赵熹笑笑:“赵小姐,请上轿吧!” 赵熹穿着戎装背着长枪牵着高马,兰英的包袱里还放着他的盔甲,他看着精致漂亮的小轿一怔,旋即沉了脸,辞道:“多谢郡公美意,不过赵熹如今是军伍身份,自该面见君上,就算君上不愿见我我自行回营待命便是,不必劳烦诸位了。” 常辉仍是笑:“小姐是未来的公子夫人,出有轿入有撵,金足不着地、玉指不沾水、罗裙不染尘,这样才尊贵,哪能骑马过市受如此怠慢!” 赵熹冷笑:“这是郡公的意思?” 赵招胜斥:“熹儿!” 常辉叹道:“小姐,您毕竟是小姐。下官佩服您、自愧不如,郡公也很欣赏您、敬重珍视,所以才叫我带了这顶轿子来。小姐,上轿吧。” 赵熹仍是不肯,抽出游云要在轿子上戳几个窟窿,承平哪里不懂他,连忙挡在轿子前:“赵小君!小不忍则乱大谋!” 赵招胜也冲了过来,一把夺下他的游云:“你做什么,还敢违命不成!给我上去!” 赵熹咬紧了牙,看看赵招胜又看看承平,强抑心中不满,打开轿门坐了进去。兰英忙跑上前,从赵招胜手中接过游云,随轿子一摇一摇往赵府走去。承平叹了口气,预感之后艰难无比。 州府中权贵齐聚,赵将军见到郡公长跪不起哽咽谢道:“招胜违命领兵又久战不胜,辜负郡公信任、辜负郡公期盼,招胜无颜面见郡公、恨不能以死谢罪!只是命贱身薄、不能抵偿郡公恩德,这才腆颜来见郡公,请郡公发落!” 郡公长叹一声将赵招胜扶起:“我岂能不知你!当初你违命而去是为了你的孩子、更是为了我的承平!这一年你在前线流血拼杀难道是为了自己?还不是为了平州、为了我么!你的忠心平州上下哪个不清楚、哪个不知晓!至于不胜,咱们准备本就有限,卫州又是靠不住的,不败就已经胜了!有罪当罚、有功则赏,你违命之事就此抵过吧!” 赵招胜连连谢恩。 郡公又看向承平:“将虽有过、兵却有功,承平,我看了你拟的文书,很周全,稍有不妥已做更改,另加赏银五十万两,不能叫咱们的将士受苦!将士犒赏之事就交给你去办吧!”小吏将文书呈给承平,承平粗粗一看,其他并未改动,只有赵熹被勾去名字,改为赏赐珠宝首饰、绸缎布匹。 虽是意料之中,承平仍觉得不公,他抬头望向李郡公,开口道—— “父亲……” 第37章 回家 “父亲真是仁慈圣明之主啊!”二公子承泰忽然开口,“怜弱扶孤、不记得失帮助卫州;雅量海涵,下属过错宽宥包容;仁心仁德,子民辛苦感哀不忘。父亲对外以义、对下以德、对民以仁,尧舜之治周王之礼便是如此。儿子感佩尊服!有此英明之主,以生民计息止干戈,难道不值得一贺?几日后便是中秋佳节,裘大公子又前来平阳拜见,儿子斗胆进言在府中举办庆典夜宴,颂父亲之英明、平州之太平!” 郡公被捧得身心舒畅,哈哈大笑道:“我岂敢比肩圣贤,承泰太过无礼了。不过战乱许久终得安宁,逢佳节之时百家团圆,确实是喜事一桩。承盛,中秋宴就你来办吧,叫大家都高兴高兴,务必官民同乐、人人尽欢!” 心不在焉的承盛上前领命。郡公瞧瞧承盛,又瞧瞧赵招胜,道:“将士们辛苦,今日刚回平阳便来见我,连家人都未相见,想来已是归心似箭,我也就不耽误你们团圆。招胜,你回去先休息几日,军营也不用去了,其余琐事也不必着急,咱们慢慢商量。” 赵招胜只得应下。眼看郡公离开,承平也顾不得前来寒暄的诸人,推辞两句追上郡公,求道:“父亲,孩儿有些私事想求您!” 郡公对这三儿子很是满意,向他点点头,将他领至书房、命人备好茶点、叫他坐下慢慢道来:“一年不见承平又长高了、也长大了,你母亲见了一定很高兴!我本也想跟你好好说说话,只是怕你太过劳累,现在你主动找我,我很高兴!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一定替你想办法!” 承平谢恩,道:“是赵家小君赵熹的事……” 郡公笑容收敛了些:“怎么,你是想问我为什么把你为他请的封赏挡回?赵家的功劳我心里清楚,赵家双元的英勇我也有所耳闻,若是普通男儿我定大大嘉赏、着力提拔!可她毕竟是个双元,还是你大哥的未婚妻!她在订婚前跑到卫宁、又在军营中厮混一年,你可知别人都怎么说你大哥的!我几次三番想强令她回平阳、是你大哥劝我说她是为平州而战、不能寒了她的赤胆忠心。不瞒你,她的事我也几经思虑,这样的猛将难得,可她毕竟还是我李家人,我只希望借着此次敲打敲打她、叫她收收心,老老实实嫁入李家、安安心心侍奉承盛,待真战乱四起、诸侯争霸,她若能辅助承盛有所建树,我自会大大封赏。承平,你与她在卫宁并肩作战,我知你二人情谊匪浅,但她是你的大嫂。你真是为她好就好好劝劝她,不要再离经叛道、让承盛蒙羞。” 承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孩儿忤逆不孝、大逆不道,可孩儿不能不说,与赵家小君在卫宁这一年孩儿早已倾慕于他,此心此生不改!既然父亲觉得他声明有损、不配大哥,请父亲将他许配承平!” 郡公震惊不已:“你说什么?” 承平在地上重重一磕:“求父亲将赵熹许配给孩儿!” “混账!”郡公猛然将手中茶杯摔在承平身上,仍不觉解气,又将桌上物什全都扫落,“逆子、混账!你竟敢觊觎自己的嫂嫂!” 承平哭道:“父亲,孩儿忤逆无礼、禽兽不如!可赵熹毕竟还未与大哥定亲!这是孩儿一厢情愿,孩儿本想深埋心底,可情之一字最难把控,孩儿受圣人教诲不敢逾礼,但孩儿的心、孩儿的情不受我掌控啊!卫宁城将破时是赵熹孤身奋战力挡青军,孩儿和几千兵士就被他护在身后!从那时起孩儿心里就再也放不下别人了!孩儿不愿让家族蒙羞、不愿让大哥为难,可孩儿实在情根深种难以自拔!孩儿明知自己对赵熹有此执念、怎能不声不响看他嫁给大哥!孩儿只好厚颜无耻前来乞求父亲,求父亲开恩、全了孩儿心愿吧!孩儿以后定尽心竭力孝敬父亲、辅佐平州,叫我李家威名远扬成不世之功!日后父亲叫孩儿做什么孩儿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只有这件事,求父亲允了承平吧!” 承平和赵熹同在卫宁共事郡公不是没担心过,但赵熹四处征战、承平留守后方,他二人接触并不太久,且承平向来忠厚老实,郡公只想着回来以后提点一二、叫他们避讳些即可,没想到承平对赵熹竟有如此想法,竟还敢求自己同意! 他恨不得执行家法!可承平跪伏在地哽咽啜泣,本就老实的一张脸真诚又可怜,郡公看着他竟慢慢平静下来。知好色而慕少艾,赵熹本就是美人,又如此出众,承平正是年少情盛之时,怎能不为之痴迷! 郡公坐回座位,问:“你与赵熹可有逾矩之处!” 承平忙赌咒:“绝对没有!此事赵熹并不知情,是我一厢情愿!” 郡公点点头:“算你还懂些道理,若你敢跟她暗通款曲,我非将你逐出李家不可!君子论迹不论心,你既然能守礼那还不算大过。你与赵熹之事绝无可能!我当没听到,你也不要再提,我不想你们兄弟为一个双元坏了情谊。” “父亲!”承平忙道,“大哥与赵小君一面未见、相互并无情谊,我亲自负荆请罪同大哥解释、求大哥成全,这样我们还是手足同胞,情谊无损!若赵小君就这样嫁入李家、日后大哥知道,才真是兄弟反目啊!父亲,我只求父亲再宽限几日、先别提大哥与赵小君的婚事,我自与大哥去请罪,大哥不肯承平就自请至卫宁,待大哥与小君夫妻和美、儿孙满堂再回来;可若大哥宽宏、肯容我痴念妄想,求父亲成全!” 郡公不愿同意。就算承盛不介意,真将赵熹赐婚承平还不知有多少流言蜚语!不过赵熹声明已然如此,既然要他入门,也不多那一两句……怕就怕日后他们兄弟不复如今,赵熹的事就会成为一根刺,越扎越深。 但要不同意,万一成婚以后俩人闹出什么丑事,别说他们兄弟,就是父子之间都要有嫌隙了! 郡公越想越烦燥、越想越生气,最后竟不发一言、扔下承平独自走了。承平不好起身,就这么跪在原地。 同样跪着的还有赵熹。赵熹从小被爹疼被娘爱,小时候还偶尔跟哥哥打闹,长大后赵福对他也是宠爱有加,他离开平阳这一年虽过得恣意,心里还是会时不时想起赵府、想起自己的妈妈和哥哥。如今终于回来,虽然有些不快,却也无损赵熹对赵夫人和赵福的思念,一到赵府外他便冲下软轿,本以为娘和哥哥一定早早等在门口,谁料别说人影不见、连大门都没开。 赵熹有些奇怪,但也没放在心上,拍门大喊:“娘!哥!我回来了!” 兰英也一起拍门:“毛哥、七叔快开门啊,小君回来了!” 过了许久,大门打开一条缝隙,赵福愁着脸走出门来,赵熹以为是来接自己的,忙要进去,被赵福挡住。 赵熹觉出不对:“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福心疼地看着赵熹,道:“娘说、说你逃婚害得郡公丢脸、父母忧心,是不孝不义、背信忘恩,又无令而战、不肯回来,于国不忠,赵家没有这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的子孙……” 赵熹如遭雷劈,愣在当场:“娘、娘什么意思,她不要我了?” 赵福叹了口气,叫人把兰英拉进家中,关上府门。赵熹望着森森朱门茫然无措,想了半天,只得在门外跪下。 赵将军回来见此情景也是吃惊不已,问过缘由后叹息一声,道:“你先在外面等等,我去跟你娘说。” “爹爹……” 赵招胜心疼地摸摸赵熹的头,领了老六等人回府,打算好好劝劝赵夫人。赵熹满怀希望等在门外,不一会,大门打开,赵招胜垂着脑袋光着膀子走出门来,一言不发跪在了赵熹身旁。 赵熹死了心,解下披风给赵招胜,父子两人就此跪在家门前。 第38章 陈情 第二天一早承盛求见郡公时,下人们正在禀报赵家父子有家不得入、跪求赵夫人原谅的事。郡公闻言赞道:“赵夫人虽出身卑贱、举止粗鲁,却是位通练礼教、忠义明理的奇女子,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贤妻啊!有妻如此,赵家焉能不兴?赵小姐能学到赵夫人一星半点也是我李家之福。唉,赵将军违命离京时赵夫人与赵福已上门请罪,我又何忍再叫她伤心,给赵小姐的赏赐早已备好,再加一倍、赐与赵夫人,现在就去吧。” 下人领命离开,承盛趁机道:“父亲宽仁,赵家经此事后一定更加忠心侍奉,上下一心、平州之福啊。对了,听闻承平在静轩长跪已有一夜,如今秋深夜凉,他这样怕会跪出病来,三弟一向恭谨、又刚回平阳,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错,不如叫他先休息片刻再听父亲垂训?” “没什么大错?哼!”郡公冷笑一声,看着关心弟弟的承盛,更觉得承平无耻。他昨夜夜不能寐,翻来覆去思量此事,除非与赵家悔婚,否则没什么好办法。要说赵熹这名声,就是真与赵家悔婚其他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可赵家毕竟是战将,赵熹又没什么大错,万一因此有了嫌隙,只会叫亲者痛仇者快。可若坚持完婚…… “承盛,你觉得赵熹如何?” 承盛想了想,答:“赵小姐是位悍将。” “做夫人想必也雷厉风行。” “家中还是宽和些好……” “她可是位美人呢!” 承盛勉强笑了笑:“父亲的安排自然是最好的。” 郡公明白,承平说的没错,承盛果不喜欢赵熹。可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妻又不是情人,谈喜爱太过轻浮,如承盛一般才是夫妻成婚前该有的尊重和矜持。坏就坏在又横进来个承平…… 郡公叹息一声,道:“承平大逆不道,我欲将他逐出李家,可毕竟血浓于水,我实在于心不忍……你去看看他吧。” 承盛大惊,不知承平犯了什么错惹得父亲如此,连忙辞了郡公跑去静轩。已经过去一夜,承平仍跪得笔直,昨日渐在他身上的茶水干涸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他也视若罔闻。承盛皱紧了眉,上前问道:“承平,究竟发生什么事,竟惹父亲生了这么大的气?” 承平见是承盛,膝行过来碰碰叩头,承盛一惊,赶忙将人拦住:“承平,你这是做什么!” 承平眼睛通红,垂眸不敢去看承盛:“大哥,承平是畜生、禽兽不如,可承平已深爱赵小君,不敢不告诉父亲、哥哥……大哥,你打死我吧!” 承盛惊愕不已,难怪父亲欲言又止,难怪要叫自己来看承平,承平居然跟自己的婚约者不清不楚!承盛一时羞愤难当,抬手扇在承平脸上:“她是你未来大嫂!” 承平被打得歪倒在地,又急忙爬起,自己打起自己来:“大哥打得对、大哥打得好!可是大哥,弟弟情难自制!这一年弟弟不敢看赵小君、不敢听他说话,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他是您未来的妻子,可我的心还在跳,我绑它不住!大哥,求你杀了我吧!” 承盛简直难以理解,若非郡公强行将赵熹指婚给他,他绝不会迎娶赵熹,他甚至希望平青的战事永远不停、这样赵熹永远都不会回来、永远都不用完婚。可他的弟弟居然喜欢上了他不喜欢的未婚妻! 承平双颊已然肿胀,嘴角也渗出血来,承盛终究不忍,一把抓住承平双手:“你疯了么!你可为父亲、母亲想过!为了一个女人,你竟连孝义都不顾了么!” “承平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多少次我恨不能死在卫宁!可我那时是监军,我要为阵前数万将士负责!如今战事平定,我终于没有牵挂……大哥,我对赵小君是一厢情愿,他一心立功无意儿女情长,你不要对他有所芥蒂,请好好对他……以后父亲和母亲就劳哥哥照顾了,弟弟无耻、弟弟叫李家蒙羞了!” 承平越说越哀戚、起身就要往墙上撞,承盛哪能看着他做傻事,一把将人抱住:“承平!你这是做什么!你要气死父亲么!” 承平挣扎两下无法摆脱,俯在地上痛哭起来。承盛也不好过,拍拍他的背,道:“怨我,是我一直同你说要与赵家取消婚约,我没将她当妻子、你自然也不会将她当大嫂。你别做傻事了,我回去想想办法……” 承平扑进承盛怀中:“大哥!” 在他二人兄弟情深之时,郡公赏赐也到达赵府。赵夫人松了口气,叫赵福把赵将军和赵熹扶回家来。这次赵熹不敢再任性,见到赵夫人便跪了下去,哽咽道:“娘……” 赵夫人一年未见赵熹,看他风尘仆仆神情萎顿哪里能不心疼,两步上前将赵熹拽起,一把拍在赵熹背上,又赶忙揉了揉,哭道:“你个冤家,要把你娘气死啊!” 母子抱头痛哭一场,以往过错就此揭过。赵夫人看着严厉,其实就是给郡公看的,郡公赐了恩裳、表示不在追究,赵夫人自然不会折腾自家丈夫孩子,立刻亲自杀猪摆席,犒劳诸人。赵熹美滋滋吃完母亲亲手做的饭菜,回到阔别已久的闺阁,一开门满眼鲜艳绸缎和珍贵珠宝。绸缎光泽珠宝精致,兰英看得爱不释手,赵熹却沉了脸色。 随他一起来的赵福问:“怎么熹儿,这缎子多好,珍珠这么大个!你不喜欢么?” 赵熹冷笑:“这些都是女人用的,郡公这是叫我好好学做女人呢!” 赵福挠挠头:“这跟做不做女人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只有女人才喜欢绸缎珠宝,你不也很爱漂亮么!” 赵熹驳斥:“谁说我爱漂亮了!” “你的游云还雕花呢!我和爹爹的又没有……何况爱漂亮怎么了,我家小双本就漂亮,打起架来也不手软啊!男人、女人、双元,又没啥区别,你向来豁达,怎么忽然纠结起这个来了!” 赵熹一愣,遂即想,是啊,喜欢就要、讨厌就不要,刀枪棍棒不是男人,丝绸首饰也不是女人,我是双元,何必纠结这个?都怪那桩乱七八糟的婚事,叫我也胡涂起来了! 赵熹想明此事,不再纠结,再看这些绸缎珠宝,果然鲜亮可爱,赵熹眼睛一转,计上心来。 第39章 夜宴 承盛信义之人,答应承平后果真去向郡公一吐真情。他本就不喜赵熹、生气也是一时激愤,细细想来若赵熹能嫁给承平对他而言是最好的结果,何必要阻拦!于是他将赵熹约自己见面、自己推脱不肯反叫承平前去相见的事都告诉了郡公,言道:“承盛恪守君子之礼不敢与赵小姐相见、心中对赵小姐也无情谊,只是因为爹爹有命、又怕小姐名声有损所以不敢倾吐,只向承平抱怨。承平怕是因此才没将赵小姐当作李家人、猝不及防动了心,也、也算不得大错。父亲,承平心系赵小姐,赵小姐与他又有共战之谊,他二人若能成婚也是神仙眷侣,承盛愿意成人之美,还请父亲宽松!” 郡公叹道:“难得你深明大义以兄弟为重,可是出了这等丑事咱们李家颜面何存!你母亲本就对赵家双元不满,再来这般怎能同意!唉,这事我还要细细思索,你安心做事,天下美人无数,爹爹一定给你挑个比赵熹好一万倍的!” 承盛松了口气,问:“那承平……” “唉,你为他求情我又怎能不给你这个面子,叫他见过你娘再回院里反省吧!” 承平听闻消息暗自欢喜,也顾不得膝盖发麻,谢过承盛后在朱鹤的搀扶下回屋洗漱更衣,这才前去拜见李夫人。纵然再不受宠,承平毕竟是李夫人的亲生骨肉,天下有哪个母亲不疼自己孩儿的?李夫人一年未见儿子,看承平沉稳挺拔,心中宽慰又忧心,拉过他骂也不是夸也不是,只流泪道:“我的儿,我的儿,这一年可吓死为娘了!” 婉月姑娘也在,站在李夫人身旁一同垂泪:“三哥哥你不知道,你在前线我……姨母有多担心!茶不思饭不想,夜里做梦都是你在战场拼杀,天天望着南边的天,日日盼着前方信来、可又怕前方信来……你、你可要担心死我们了!” 承平跪伏在母亲膝头,动情道:“儿行千里母担忧,孩儿不孝、让母亲忧心了!今后孩儿一定守在母亲身边好好侍奉母亲、叫母亲安心!” 久别重逢李夫人也和蔼起来:“傻孩子,男儿志在四方,我又岂会将你们兄弟二人困在我身边,这次的差事你舅舅都夸你办的好呢!不过这次战事实在太过突然叫人毫无准备,你临危受命没有办法,再有下次还是要先同你大哥、舅舅他们商量,然后再决定!对了,你父亲不是将封赏功劳的事交给你了么,你舅舅这里还有几个人可用,你去问问他,看怎么安排。” 婉月柔柔道:“姨母,三哥哥才刚回来就被姨夫罚了,恐怕也不好在姨夫那里说话,舅舅想必也知道,这些人的事儿就算了吧。三哥哥好容易回来,咱们陪他多说说话吧!” 李夫人瞧着婉月面露笑容:“好,就听婉月的,不谈这些。不过承平,你怎么刚回来就被你父亲罚了,究竟为了什么?” 承盛和赵熹的婚约虽然告吹,可郡公也没同意将赵熹许给自己,自己母亲又惯不喜欢赵熹此类,承平怕叫她知道反成阻碍,便道:“孩儿在卫宁时做错了事,自去请罚,父亲生气,叫孩儿见过母亲后再回院子里反省。” “什么,还要反省?”婉月替承平不平,“三哥哥在那刀光剑影的地方辛苦一年、有什么比平安回来更重要的呢!姨夫对三哥哥看重、期望高些,可这样也有点太严格了吧……姨母,你可得劝劝姨夫啊!” 李夫人笑道:“瞧瞧瞧瞧,不过反省几天就当在家休息了呗,你怎么还着急了!承平,你不在这段时候婉月日日来我这里请安,陪我说话、同我解闷,还总是打探你的消息……这么好的闺女,不知要便宜哪家小子!” “姨母!”婉月脸红得要滴下血来,忙用手帕挡住脸,不敢去看承平。 承平不由叹息。婉月是李夫人姐姐家的女儿,两家亲近时常往来,婉月和承平又年纪相仿,自幼就玩在一处。婉月从小就喜欢跟着承平,承平也很喜欢这个妹妹,甚至想过以后会娶她、照顾她一生。可那都是儿时无知,承平遇到赵熹方体会情欲之爱,两相比较,他对婉月只是兄妹之情,再无其他。先前不懂时便罢了,现在他已与赵熹定情,自然不愿再叫婉月多想。承平道:“我不在时多亏婉月妹妹侍奉母亲,我感激得很,以后婉月妹妹就是我的亲妹妹、我绝不许别人欺辱她半分!” 婉月听了这话瞬时愣住,李夫人却只听了后半句,摆了摆手道:“这些话不必跟我说。唉,你们我不操心,我只担心你大哥的婚事!那个悍妇放浪无礼、名声败坏,平州流川了多少她的不端丑事,你父亲偏偏还不肯解除婚约、非说是假的!空穴不来风,若她如婉月一般知书达理、哪里会有那些流言蜚语!还要她嫁给我的承盛!不行,一想起那个悍妇我就胸闷头疼,我得歇歇才行,承平你先回吧,这几天好好在院子里待着,别再惹你父亲生气!” 承平一肚子辩白的话堵在喉咙,还没出口就被李夫人压了回去。他想替赵熹解释,可李夫人捂着胸口好像十分难受,他又不敢再惹母亲生气,只好叩了个头退出门去。临走他还想叫婉月出来说清楚,可婉月似有所感、只照顾李夫人不肯出来见承平,承平只好先行回屋。站在阔别已久的院子里,承平不由叹息,自己和赵熹的婚事恐怕波折颇多。 承平与赵熹俩人都被关在家中,就连朱鹤、兰英都不允许出门,他二人自回平阳后竟再不能相见。承平尚有成算,赵熹却只能等待,如此被动叫他焦躁不安却又毫无办法。好在中秋宴至,赵熹终于可以前往郡公府。 从先前入城的待遇,赵熹早知道郡公不会叫自己入前堂拜见,果然,下人只当赵熹为女眷,叫她同赵夫人一起进后院和贵妇们玩乐。赵熹自然不甘,可他也知道自己相与承平修成正果必过李家父母这关。虽然承平将争取郡公同意的事揽了去,但他与承平两情相悦、平等相爱,自己总要做些什么叫郡公和夫人放心、认可才是。他深吸了一口气,向下人笑笑,乖乖接受安排。 适逢佳节,又迎远客,李府上下布置热闹装点一新。月明灯繁、蟹肥菊美,后院花园之中云鬓相抵裙裾交迭,丝竹歌舞笑闹一片。宴中主位尚空,魏氏与黛君笑坐左下,各位小姐夫人各自在位,说说笑笑。 有小姐张望四周,问:“赵家夫人、小姐今日也来吗?” 有人答:“自然要来,赵家姐姐可是在前线大出风头呢,她又是大公子……怎么会不来呢!” “那、那她要来咱们这里、跟咱们一起么?魏夫人,赵姐姐坐哪里啊?” 魏氏指了指主位右下首:“便是那里了。” 旁边一桌女眷立刻显出不满:“怎么在这里……黛君姐姐,我、我想跟你坐!” 黛君显出为难的样子:“赵姐姐向来不爱闺阁交际,咱们对她是陌生了些,但她毕竟是我未来嫂嫂、又有功劳在身,还请各位夫人、姐姐妹妹们担待一二……” 有人叹道:“非是我们妄议,可赵小姐是个什么人物?幼时就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如今在前线跟那些脏男人混了一年、还不知染上了什么习气!四小姐端庄贤淑,竟要与她做妯娌,我们想想都觉得可怕呢!” 魏氏叹道:“这又能如何呢,听承泰说赵小姐也是位难得的美人、又是郡公赐婚,承盛毕竟不是我的儿子,我虽觉得不妥、也不好说什么。何况咱们与赵小姐都没什么交情,万一赵小姐是端庄识礼之人呢?” 贵妇们立刻抓住了重点:“二公子见过赵小姐么?” “是啊,面前我们去白云寺上香,承泰偶然遇到了赵小姐,赵小姐还同他说话呢!不过他顾及身份没敢多言、只见了礼就走了。想来那日赵小姐是去见承盛的吧!” 诸小姐捂嘴轻笑:“见了大公子、反同二公子说笑,订婚时又跑了,赵家姐姐可真是不同寻常啊!” 魏氏抿抿唇压下嘴角得意,怅然道:“无论如何她于平州是有功的,她能嫁入李家也是缘分一场。一会夫人前来还请大家在夫人面前替赵小姐多多美言几句,也多同赵小姐说说话、敬敬酒,别叫她觉得冷落才好。” 诸夫人笑道:“魏夫人最是心善,放心,妾等会叫赵小姐宾至如归的!” 第40章 交锋 诸女笑闹一会,婢女通禀赵熹母子来访,诸人不由望向二人来处。赵夫人大家是多见的,粗鲁艳俗一如往昔,赵熹不在闺阁行走、又艳名远播,大家都瞪大了眼想要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此中秋宴名为欢庆佳节、迎接远客,实则歌功颂德讴歌太平,自然要热闹排场方显平州繁华。后花园中宫灯影影帷幔飘飘,明珠映月琉璃星照,加上女客们穿戴华丽,园中珠光璀璨、花盛粉浓。千红百艳竞芳、姹紫嫣红争艳,繁华盛处,赵熹款款而来。 锦靴绸裤、玉腰纱袍,红缨充耳、翠羽金摇。衣玉山霞披,体紫电云绕,眄青霜荡波,行游凤曳骄。秋夜朦胧,赵熹入园中,如月宫灼日、天池流火,星辰无光、万艳失色。 美而烈、艳而骄,魏氏终于明白为何承泰对他一见钟情久久不忘。这样的人物何止男人,就是女人也动心啊! 赵夫人领着赵熹见过魏氏和黛君,赵熹并不福礼、而是抱拳作揖。魏氏温柔地点点头,叫下人去请李夫人前来,并向赵熹道:“赵小姐果然英姿飒爽国色天香,叫人一看就喜欢!不过咱们家还是保守些,一会儿小姐见了夫人福身既可,也不用作揖的。” 黛君也凑上来,很是关心的样子:“是啊是啊,夫人一向守礼,赵姐姐衣着打扮虽好看,第一次见夫人还是谨慎些好!” 赵熹知道魏氏乃郡公侧室、孕有一子一女,素有贤名,见她对自己多有提点颇为意外,但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多谢侧夫人、四小姐,不过赵熹为双元而非一般女子,又常在外行走,想来李夫人也能体谅。” 诸女见赵熹并非传言中那般凶神恶煞、放浪无礼,又有魏氏嘱托,对他也热情起来,七嘴八舌地问道:“赵姐姐你的衣服好漂亮,跟普通衣服不太一样,是自己做的样子么?” 赵熹笑答:“是啊,女裙太长不宜骑射、男袍太简不够潇洒,我便将裙改裤、将袍裁剪,比胡服庄重漂亮,来参宴也不失礼。” “姐姐的头饰也比一般冠冕精致,也是姐姐自己搭配吧!” “是啊,而且也不必叫我姐姐,我是双元,称小君即可。” 诸女有些觉得赵熹矫揉造作,有些觉得赵熹迥然有趣,不过大家都捧着他、气氛竟也和谐。说笑两句,李夫人在一众贵妇小姐的簇拥下来到花园。宴上安静下来,诸人起身向李夫人行礼,李夫人在婉月的搀扶下坐入主位,扫视宴上诸人,盯着赵熹看了一会,面露不愉。 李夫人端着脸道:“大家都坐吧。谁是赵熹?” 赵熹上前,仍是作揖行礼:“双元赵熹,见过郡公夫人。” 李夫人也不叫赵熹起身,冷冷道:“我瞧着有个人稀奇古怪地站着,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你虽为双元也要为人妻子,怎么连礼仪都不懂得,穿着打扮特立独行有失体统,叫卫州人见了以为咱们平州是无礼少教之地呢!” 赵熹忍了脾气向李夫人解释:“回禀夫人,赵熹身为双元不同普通女子,又习武骑射,闺阁女儿的裙衫虽美、赵熹穿着并不合适。何况礼仪随世、适时为尚,男女衣着自先秦至今变化颇多,赵熹略做更改、也是为行动便宜,是因时而动的变革之举。古往今来故步为弱变法而强,我州欲强就不能因循守旧,我之衣衫变革也是为平州之盛,别人知道只会敬佩畏惧我州,又怎会叫人小看呢!” 女客们少知政事,李夫人对此也不精通,被他一通变革、礼法说得眼晕,魏氏趁机道:“是啊是啊,赵小君非闺阁女儿,还亲自披甲上阵、杀敌御辱呢!怎能将他当普通女儿看待!赵小君这般英武把一众公子都比下去了呢,日后平州繁盛就靠赵小君多多帮衬了!” 李夫人见魏氏帮赵熹说话怒气更盛,冷笑道:“不过乱穿衣裳竟强说是为州府,赵小姐当真能言善辩!魏氏也是头脑不清楚,说什么披甲上阵,一个双元能做什么?平州繁盛自有郡公公子出力,哪里用得着双元操心!做妻子的最应当就是相夫教子!夫为妻纲,赵小姐还是多学学如何侍奉丈夫公婆、教导孩子吧!” 赵熹不服,还要反驳赵夫人已大声笑道:“大夫人说得太对了!我家这小双就是学了他爹、天天都打打杀杀的,我这个做娘的也不懂您说的那些,所以就没人教他。其实平州不就是个大家吗,男的在外面、女的就在里面,做丈夫的厉害、做老婆的就享受!谁愿意没事儿找罪受啊是不是!我就希望以后我这小双啊找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也就不用操心、能安安心心在家带孩子了!” “娘你说的不对……” “你给我少说两句!” 魏氏向黛君使个眼色,黛君心领神会,她起身走到赵熹身边,向李夫人求道:“黛君虽未至前线,但三哥哥在前黛君也是日夜忧心,赵小君身在险处与将士们共同进退定然更加心惊,他又见多识广、所闻所想与我们这些在闺阁之中闭门不出、书画针黹的女孩儿必然不同,有些奇思妙想也是正常啊!夫人素来疼惜晚辈,就别跟赵小君计较了!” 与魏氏交好的女客立即附和:“是啊是啊,我瞧赵小君谈吐举止风流潇洒,很有趣呢,夫人就当他是彩衣娱亲吧!” 李夫人气的牙痒,恨不能立即处置赵熹,刘家姨母怕她当真不管不顾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忙道:“四小姐这话说的,夫人不过关心晚辈才会对赵小姐提点一二,所谓严管厚爱正是如此。不过四小姐毕竟年轻,又没人仔细教导,不懂长辈苦心也是正常,等你们长大些、出嫁了、遇了公婆,才能理解夫人拳拳之心!不过今夜难得欢聚,孩子们也想开开心心玩一玩,咱们大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她们小的日子还长,以后慢慢教导便是。” 婉月也劝:“是啊姨母,听说大表哥为了您特特准备了这中秋宴,我刚刚看那螃蟹个顶个儿得肥美,咱们再不吃可都凉了,岂不辜负大表哥一片心!” 李夫人这才挥手叫赵熹起身:“就听婉月的吧,开宴! 第41章 酒醉 贵客功勋都在前院,后花园里全是些平州女眷,大家拜见过李夫人、祝过酒后便各自找那相好的玩耍,氛围轻松愉快,欢声笑语不断。不过赵熹刚被李夫人教训一顿,一番陈情又被堵在胸口,憋闷至极,瞧着满桌珍馐也不开怀,只拿着小锤子将蟹壳砸了个稀巴烂。 赵夫人边叫兰英拆螃蟹边道:“我的小祖宗,你就让为娘省点心吧!你那摊子大道理什么时候说不行,这么多人呢就给李夫人下面子,今后可怎么活!” 赵熹将小锤子扔在一边,倒了一杯闷酒:“我心里尊重李夫人、想要她喜欢我,可我就是我,我想要她喜欢、认可的是现在的真实的我,而不是被压迫被改变的我!不把道理同她讲清楚、以后更难相处!” 赵夫人道:“你有你的道理,人家也有人家的道理,人家才是常理,你啊是偏理!看来你注定不能得大夫人喜欢了!不过我瞧这满桌子菜品点心都是你爱吃的,怎么能这么巧!听说这宴席是大公子准备……你啊,就别瞎闹腾了,好好跟大公子过日子吧!” 赵熹这才注意桌上饮食,仔细一看,果都是自己爱吃的,连月饼都是自己喜欢的莲蓉豆沙馅儿。大公子与他见都没见过,哪里知道这些,倒是承平早就问过自己……赵熹的郁气全然消解,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坐在赵家旁边的女孩们一直悄悄打量赵熹,见他心情舒畅,壮着胆子搭话:“赵小君,你真的打过仗么?” 赵熹心情大好,对这些女孩子们也多了许多耐心:“那是自然!” “打仗是什么样的啊?可以给我们讲讲吗?” “你们想听?” 女孩们纷纷点头。有人道:“我爹爹在州府做事,战事一开他每日早出晚归不见人影,娘也紧张不安……我问爹爹、为爹爹分忧,爹爹却什么都不肯说;想问问别人可平日娘不许我出门、只叫我跟姐妹们玩耍、姐妹们也都无从知晓,如今遇了小君、小君如果不介意就跟我们说说吧,打仗危险吗?好玩吗?” 说话的女孩不过十三岁,还梳着双丫髻,天真可爱地看着赵熹,叫赵熹不由心软。他小时候就不喜欢跟女孩儿们玩,嫌她们娇气、嫌她们吵闹,有一次几个女孩对他和赵夫人冷嘲热讽,他直接将领头的按住打了一顿,之后再没人敢请他上门,他也乐得逍遥。今日再看,这些女孩确实娇嫩精贵受不得风雨、整日无所事事搬弄是非、只想着攀高附贵终此一生,她们可笑、可厌,可她们哪有别的活法可选?他常常觉得命运不公、自己只因是双元就被人歧视欺辱,这些女孩的境遇又比自己强多少呢? 赵熹忽然想起了卫宁的百姓。先前他嫌百姓们软弱可欺、将家乡拱手让人也不肯抵命一搏,他们与这些女孩何不相似!细细想来,乱世浮萍身,飘摇谁不悲? 赵熹短叹一声,向女孩们招了招手,女孩们面面相觑,仍不敢上前。赵熹笑道:“你们不是要听故事么,过来啊!这么怕我、连到我身边都不敢么!” 赵熹恶名在外,同他说话是一回事、真要到他身边是另一回事,万一他忽然不高兴又要打人可怎么办!不过看他笑若骄阳、灿烂闪耀、像烛火诱惑飞蛾,女孩们推推搡搡、慢慢蹭到赵熹身边坐下。 赵熹这才道:“战争是强者的游戏,惊险刺激有,更多的是残酷和无奈。活生生的人,今天还同你把酒共欢,明天可能就马革裹尸,你看着他的尸体甚至不觉得难过,因为你早已见惯了死人。” “小君,你、你、你杀过人么?” 赵熹笑得骄傲:“我斩敌无数!” 女孩们立刻缩在一起,离赵熹远了些。赵熹不以为意,将和承平死守卫宁城的故事讲给她们听。她们开始还害怕赵熹,后来听得入了迷、跟赵熹越挨越近。别的女孩见状也都走了过来,就连黛君也拉了魏氏来听,诸人随着战事进展或愁或惊,直到听到赵将军领军前来救援、这才深深舒了口气。 “真真惊险万分,若不是三公子和小君智勇无双、卫宁就被坏人抢走了!小君你不害怕么?若是我、我早就跑了!” 赵熹飒然一笑:“有何可惧,狭路相逢勇者胜,平州就在身后、我们若是后退岂不长他人志气!州府荣耀在肩、万千百姓在后,我等常享富贵、此时不担当重任更待何时!况我平州儿女才智过人义勇无双,为大义抗敌、天时地利人和,安有战败之理!那时我就说,卫宁之战必胜!” “好,好!”黛君不住抚掌,亲自斟了满杯,向赵熹敬道,“赵小君是巾帼英雄,为我等女儿争光了!这杯酒敬小君!” 赵熹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其他女儿有样学样也纷纷举杯要敬赵熹,赵熹来者不拒全都饮下。赵夫人看赵熹同一群女孩儿们说笑本还感怀欣慰,见他越喝越多不由变了脸色,拦下杯来劝道:“少喝些吧!这才开宴没多久、万一喝醉了,岂非叫人笑话!” 魏氏笑道:“不妨事,都是自家人、就是喝多了找个屋子给小君醒醒酒便是,咱们又不必点卯公干,就是明日起的晚些又何妨!何况赵小君这样的英雄人物必定是千杯不醉的!” 黛君大悟:“是啊,小君在军营行走、我们这果酒怕不能叫小君尽兴!来人,换烈酒来,今日咱们女儿家也潇洒一番、不醉不归!” 说是不醉不归,大家都向赵熹敬酒、赵熹一饮见底、其他人不过沾了下杯而已。一连两壶酒尽,饶是赵熹也觉得头晕眼花,不由支在案上休息。魏氏啐道:“都怨你,将小君灌醉了吧!夫人,要不叫黛君扶小君去洗把脸、醒醒酒?” 赵夫人望着迷迷糊糊的赵熹,有些犹豫。 另一边的婉月早就注意到了赵熹。她喜欢承平、心挂承平,对承平在卫宁的事也十分好奇,因而十分想听赵熹讲述,可李夫人在旁,她也不敢擅自离开。李夫人本同几位夫人说话,听到席中惊呼不断,转眼去看、竟是赵熹和魏氏一群混在了一起!她怒火又起,正要发作被刘家姨母劝住:“算了、算了,今天是大好的日子,别闹得不愉快,回头郡公知道了又要不高兴了!何况赵熹毕竟是承盛未来的妻子,你总要给她留些面子!” 李夫人怒道:“别提这个,一说我就来气!你也看到了,她穿着打扮不男不女、还把自己跟那些军伍在一起的事四处宣扬,丝毫没有廉耻之心!这样的人怎么能配我的承盛!现在又跟魏氏混在了一起!她是想气死我!” 刘家姨母道:“你现在气什么呢?娶妻生子、娶妻生子,生子才是要紧!这小双美艳无双、又必得男,承盛若娶了她、恐怕不出一年你就可以抱孙子了!这还不够么!至于其他,你是她正经婆婆、承盛又极孝顺,等她嫁过来还不是任你处置!你还怕调教不了她么!” 李夫人想想也是这个理,但还是气不顺。正此时,李夫人贴身侍女步摇走了来,禀道:“夫人,赵小姐似乎有些醉了、四小姐想将他扶到内院休息,奴婢想她毕竟不是女客,要不还是奴婢扶她去碧纱轩醒醒酒?” 李夫人闻言对赵熹更为厌恶,随意摆摆手道:“就按你说的做,快去,别叫她在这儿丢人现眼!” 第42章 撞破 李夫人已派了侍女过来、刘夫人也不好拒绝,她本想一起跟着去、又被魏氏留住,只好叫兰英和几个小丫鬟扶着赵熹随步摇去碧纱轩。碧纱轩就在花园附近、离前院也不远,轩中有一小榻,平日府中有客也会安排在此处小憩。兰英将赵熹扶到榻上休息,步摇则吩咐小丫鬟们准备热水巾帕。小丫鬟笨拙、端着水盆进来时竟撞在了兰英怀里、一整盆水全浇在了兰英身上,兰英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衣裳又恼又气:“你做什么!” 步摇闻声走来,斥责丫鬟道:“你这丫头怎么毛手毛脚,这样如何在主子面前伺候!还不快去再打盆水来!”又对兰英说:“妹妹别生气,我回去教训她!你的衣服都湿了,这样也没法伺候主子,况秋夜风凉、容易生病,我瞧你同我身量差不多,要不先去我屋子回去换身衣裳来?” 兰英犹豫地看看赵熹,步摇道:“放心吧,这里有我呢!秀儿过来,领这位姐姐去我屋里,我柜里有件新衣裳、还没穿过,给这位姐姐换上!” 兰英咬着唇,看步摇二十年纪成熟稳重,又是李夫人身边得力的,想来无碍,便点了点头,同秀儿换衣服去了。步摇将二人送出门,回身替赵熹褪下外袍、脱下鞋袜、搭上薄毯,拿帕子为他擦了擦脸,见他仍昏昏沉沉并不清醒,抱怨道:“小合怎么还没把水打来,这小丫头越来越敷衍了!还是我亲自去看看吧!”说罢也走出门去。 轩中只剩赵熹。不一会儿,房门吱呀一声,一道黑影溜进门来、直窜到榻边,烛火显出他的身形,居然是二公子承泰。承泰俯身打量赵熹,见他双眼紧闭羽睫轻颤,颊上绯红如雪映桃花、唇上盈盈似露点新荷,一吐云雾撩人心,一吸涡旋摄神魂,承泰只觉自己沉入醴泉昏昏而醉,不由爬上床榻、想要一亲芳泽。 “砰”,一声闷响,承泰栽倒在地,昏了过去。他身后的承平举着花瓶看着地上的人,面色阴沉。忽赵熹嘤咛一声,承平忙扔下花瓶俯到榻边,看赵熹面红耳赤不甚安稳,又返回桌边拿了冷茶过来,扶他起来喂他饮茶。 赵熹许是醉得狠了,身如三月柳、软软依人怀,承平想叫他靠在自己肩上、他却总是滑进承平怀里,头也偎进承平颈窝,缭缭暖息窜入承平衣袍,烧了一片火红。承平口舌生津燥渴难耐,仰头吞下半壶冷茶,余下半壶全都泼在赵熹脸上。 赵熹猛然起身,双眼炯炯毫无醉意,瞪着承平怒道“你做什么!” 承平无奈:“你果然没醉!” 做戏被人戳穿,赵熹也不羞恼,接过承平递来的手帕擦了擦脸上茶水,将一张俏脸凑到承平身边,身子也靠了上去:“谁说我没醉,她们灌了我两壶烈酒,我已神志不清了……” 承平站起身来:“那就早些回府歇息吧!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就好。” 赵熹也站了起来,赤脚走下床榻、踩到承平鞋上。承平一边抬着胳膊虚虚环住赵熹,一边身子后倾、偏过头,结结巴巴地说道:“地、地、地、地上凉,你、你坐回去,我、我、我、我叫兰英进来!” 赵熹踩在他脚上不动:“她早就不在了,我交代她、把你找来以后就把碍事的人都支开,现在,这里只有咱们两个!哦,还有个色胆包天的蠢蛋。” 承平无奈极了,扶住赵熹后背、托着赵熹膝窝、将赵熹端起来放回床榻,半跪在榻边为他穿袜:“你既然知道就不该冒险!如果有万一、如果我没来,那你怎么办!” 赵熹晃着脚不肯老实:“一个草包能把我怎么样!还好你来了,不然我就把他狠狠打一顿、扒了衣服扔到前院,叫他好好露露脸!” “那你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赵熹一脚踩在承平膝上:“怎么,你嫌我名声不好?你们家包藏祸心设下毒计,反倒是我名声不好了!” 承平赶忙解释:“我怎会嫌你!我是担心你啊!我正求父亲答应咱们的婚事,这时候再出什么事,父亲就更难同意了!” 赵熹想怨不得这么久没有消息,原来郡公嫌弃我了!他瞧瞧地上倒着的□□,脚下用力、滑到承平腿内:“既然郡公不同意,干脆就说咱们已然私自拜了夫妻算了!或者咱们将计就计、生米煮成熟饭,反正是你二娘下得手,也不能怪咱们,到时候就不由得他不同意!” 承平臊得脸通红,一把握住赵熹脚踝将他掀开:“不、不成!这样日后你怎么见人!你清清白白一个人,怎么能被人说三道四胡乱污蔑!” 饶是赵熹被三番两次推开也羞愤不已,怒道:“别说什么清白不清白,我不清白!我若是三贞九烈干干净净早就嫁给你大哥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不管不顾的人,什么贞洁、名声我都不在乎!你怕么,你嫌么!你是堂堂世家公子,娶夫人一定要明媒正娶八抬大轿、父母欣慰亲友恭贺,最好还昭告天下普天同庆,不然就辱没了你的身份!可我告诉你,咱们绝不会这样!我先嫁老大后嫁老三,无论如何粉饰都是失节辱名!可我不在乎!我喜你、爱你,愿冒天下大不韪嫁你,沾了我你就别想着干干净净交口称颂!今日你便直说吧,你究竟肯不肯娶我!” 赵熹想,只要承平有一点犹豫、一丝不愿他们这份情谊就此作罢,哪怕日后郡公同意、父母怪罪,他也绝不会跟承平有一点瓜葛! 承平沉了脸,看着跪坐在床榻上的赵熹,眸子明明暗暗,赵熹以为他犹豫怒而起身,承平一把钳住他肩膀将他压在榻上,狠狠亲了上去。 两个情窦初开的莽撞少年,不懂温柔缠绵、只凭一腔澎湃撞在一起,牙齿磕牙齿、嘴唇碾嘴唇,你侵我扰、你攻我战,在攻坚拉锯中口舌交缠津液交融,清风摇烛影、明月弄纱帘,绰约朦胧处,二人交织一处,难分你我。 赵熹的手攀上承平脊背、摸到他的衣襟,被承平一把攥住按回床上。承平同赵熹分开,平抑喘息,温声道:“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我初见你就喜欢你、再见你已然爱你,你杀王宇我深深仰慕,到了卫宁、我已想把你抢来了!你于我何止是情人、爱人!江山日月常在、金银富贵倏忽,唯有你,亘古至今、至后、至永恒,再无一人似你、再无他物可替你。我想要你,不是迎娶、不是婚姻,是欲望、是痴迷!咱们也是一起出生入死过,我何曾在意过他人口舌?可我不愿你受半点委屈!别人有的你都要有、别人没有的你也该拥有,我如今身无长物无法给你太多,至少要保你不因我被非议吧!你就全了我这点卑微的用心吧!” 承平说得真诚,赵熹如何不感动!他摸了摸承平的脸,正要说话,碧纱轩的门忽被撞开! 第43章 阴谋 赵夫人人虽在席上心却忧着赵熹,应对起魏氏来也心不在焉、敷衍极了。魏氏也不在意,强拉着赵夫人说了好多话,觉得时间差不多,这才笑道:“为人母的果然什么时候都想着自己孩儿,赵夫人如此爽利、赵小君不在身边也忧心呢!也是,赵小君虽又去卫宁又上沙场,但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双啊!又长得如此貌美,可不是招人待见么!好了好了,妾也有些倦了,不如妾陪着夫人去瞧瞧赵小君吧!黛君,你就留在这里替我招待贵客!” 黛君朝魏氏眨眨眼,嘻嘻一笑,应承下来。赵夫人求之不得,连忙起身。魏氏又带她去向李夫人辞别:“夫人,赵夫人挂心赵小君,妾想着妾是主家,应该叫客人们宾至如归才是,步摇虽是夫人得力之人毕竟年纪还小,难免有些照料不到,妾领着赵夫人去看看、缺了什么也好叫她们到妾院子里拿!” 李夫人冷冷一笑:“主家是我,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里显摆!不放心我的人、要去看赵熹,我陪着便是,别到时候我不在你们胡乱找了什么错处、回头又去告郡公说是我指示的!”说罢不胡诸人劝慰执意撇下客人去看赵熹。 于是李夫人、魏氏、刘夫人三人并一众丫鬟侍女浩浩荡荡往碧纱轩走去。走到碧纱轩外,忽有人从□□旁冲了出来,跪在诸人面前大声拜道:“奴婢兰英见过李夫人、侧夫人、夫人!” “兰英?”刘夫人上前一步,疑惑道,“你怎么在这里,熹儿呢?你衣裳怎么了,皱巴巴的!” 兰英道:“奴婢刚刚不小心被人洒了一身水,被带去换衣服,后又觉得不必如此麻烦,便回来照看小君。小君正在里面休息呢,不如等奴婢先伺候小君整理仪容再请诸位夫人进去?” 魏氏道:“哪里需要这么麻烦,咱们就进去看看小君,又不是要他现在就起来!走吧走吧,你也快起来吧!” “等一下!”兰英跑上前又拦,“小君休息时脱了衣袍,怕、怕有些失礼,先叫奴婢进去吧!” 魏氏捂着脸笑道:“不过醉酒小憩,还能脱光不成!脱个外袍怕什么呢!小丫头也太小心!” 赵夫人觉出不对,忙道:“我那小君睡相和他爹一样,粗鲁难看得很!他又喝了酒,睡迷糊了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还是先叫兰英进去看看吧!” 赵夫人与魏氏还在拉扯,李夫人已沉了脸跨过兰英,一把将屋门推开!屋里灯昏影淡、月羞花闭,屏风被推倒一边,借着幽暗烛火李夫人见一人歪在地上、两人躺在床上,虽光线不明,她仍看得出,地上那个是承泰,床上那两个、正是赵熹和承平! “承泰!”魏氏哪会料到屋里如此场景,哭叫着扑到承泰身上,诸人这才缓过神来,望着这屋里的一切,不知该如何是好。 承平以为承泰色胆包天想要先斩后奏,到时米已成炊赵家不得不为他所迫,或请父亲赐婚、或是其他。只是无论如何承泰这事都阴损卑劣,定然做的小心翼翼、准备周全,决不敢叫人知道,故而他来找赵熹完全没有设防,只安心说话,俩人又情难自制,连兰英预警都没听到。看着忽然闯入的李夫人,承平猝不及防,他赶忙拉起一旁的毯子将赵熹盖住,自己翻下床跪倒在地。 “母亲……” 李夫人主持中馈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不堪场景,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床榻上的赵熹道:“把那个贱人给我拽起来!” 侍女们听命上前,承平张开双臂不肯叫她们过去:“母亲!此事与赵小君无关,全是我与二哥的错!请您先别生气,听孩儿解释!” “解释?还解释什么!”魏氏少时歌楼谋生,什么事没有见过!看此情形哪还猜不出发生了什么!怪不得老三回来便又是罚跪又是禁足,原来如此!魏氏心里已有了主意,抱着承泰大声哭道,“这还不清楚么!你与赵小君偷情被承泰撞破、恼羞成怒竟要杀人灭口!我泰儿毕竟是你的二哥啊!你怎能为了一个双元下如此狠手!此事我一定要禀报郡公、求郡公为我们母子做主!” 承平早知魏氏居心不良,可对方的卑劣突破他的想象!他何尝不想说破魏氏和承泰毒计,可如今大哥、赵熹与他三人纠葛已是复杂,再加上承泰,父亲无论如何都不会叫赵熹嫁入李家了!承平咬碎了牙,往地上重重一磕:“母亲,全是承平的不是!承平心仪赵小君许久,今夜见他醉酒无人照料便进来照顾一二,虽有碍礼数,但并没有逾矩!二哥他是不甚摔倒,与我无关,请母亲明查!” 承平衣冠不整、赵熹鞋袜都在地上,看他唇齿还有破损处,说什么没有逾矩,李夫人哪里能认! “孽子、孽子!李家的脸都叫你丢尽了!你也别想维护那个贱人!你们什么情形我们难道看不明白!下流、下贱!恶心至极!” 承平跪伏在地,手心都被自己攥破,仍道:“赵、赵小君已然醉酒,并无所知,一切错处都是承平!请母亲责罚!求、求赵夫人宽恕……” 赵夫人也愤怒不已,恨不能把赵熹拖起来打上一顿,可听了承平这话,她竟还有些感动。赵熹的性子没人比她更清楚,现在这个情形不说是赵熹一手促成、至少赵熹不会全然被动,如此情况承平还执意维护赵熹,实在是个值得托付的好孩子。 其实想想也怪自己,若早些跟郡公说清楚、将婚约者改成承平,也不会有今日之事了!现在场面如此难堪,赵熹以后可怎么见人啊! 赵熹本人并不觉得羞耻。天下男人风流倜傥的数不胜数,郡公在外留恋过的女子何止十数,谁又说他不好了!他与承平两情相悦心意相通,拉拉手、亲亲嘴怎么就不行了!开始承平将他藏起,他顾念承平一片爱护之心没有反对,可他听到承平被魏氏污蔑、李夫人责骂,再也无法忍受,掀开毯子跳下床来、拦住李夫人高高抬起的手,凛然道:“夫人且慢动手!今夜之事魏氏和二公子才是罪魁,赵熹大意疏忽,承平完全是为救我才卷入其中!请夫人明鉴!” 魏氏怒道:“赵小君!你与承平的私情我管不着也不想管,我只想承泰无恙!你不要为了自己就污蔑别人!” 赵熹道:“夫人,今夜侧夫人与四小姐不断向我敬酒把我灌醉,之后将我带到此处、支开下人,为的就是方便二公子行不轨之事!不过我的侍女兰英机警,去向承平报信,承平这才赶来救我……” “胡言乱语!这碧纱轩是步摇带你来的、我儿怎么会知道!我儿向来守礼,又怎会为个没什么交集的你坏了伦理规矩!你说你的侍女怕我儿害你前去报信,花园就在近处,她怎的不去找大夫人、不去找赵夫人,偏偏要跑去前院找老三!” 第44章 争执 赵熹环视诸人,李夫人的嫌恶、魏氏的阴狠、母亲的气恼、兰英的担忧,他尽收眼底,他知道此时妥协让步更为妥帖,可他仍毅然道:“因为我心悦他,我想他来救我。” “混账!”李夫人听说此事与魏氏有关本还暗喜,结果赵熹说出这话。她听得是有怒又羞,上前就要打人,“下贱□□!你想嫁给我儿?痴心妄想!只要我活着一日,绝不许你进李家门!” 赵熹自知理亏不敢躲避,承平赶忙护在他身前、狠狠挨了一记耳光。李夫人叫侍女将承平拉开还要再打,刘夫人也忍耐不住,抓住李夫人手臂:“夫人!您是郡公夫人,郡公府内事全都由您做主,可赵熹是赵家人!我家双元我自己教养,论私他非您晚辈、论公他也无官职在身,您怎的就能随意打骂!” 李夫人自恃尊贵、怎能容自己一再被人顶撞,她气得眉抖发立,大喊道:“好、好!我管不了你们!来人、来人,去请郡公!” 承平忙道:“母亲!千错万错都是孩儿的错,如今最重要的是查清楚今夜之事!请母亲先将相关人等扣押、慢慢询问!” 魏氏冷笑:“三公子说的极是,你们二人□□偷情、叫我儿白白受冤,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等郡公前来我必细细向他禀报,求他为我们母子做主!” 这事怎能让郡公来查!郡公本就偏心魏氏,带赵熹来碧纱轩的又是李夫人,其中纷繁错落郡公未必肯理清楚。承平忙向李夫人道:“母亲!如今裘大公子正在府中做客,这件事闹出去父亲颜面何存!您乃家中主母,此事该由您查明再私下禀明父亲,难道要劳动父亲亲自调查此事么!” 李夫人怒火中烧哪里还听得进承平说话,只道:“你别想着叫我替你遮掩!若我做主将你们三人通通打死!既然这个要哭那个要闹就请你爹来看看你们这荒唐样子,子不教父之过,有子如此他活该劳动,谁也别嫌丢人!” 承平无奈,只得道:“既然如此,那就先请母亲回去招待女客、叫大哥来,将涉事人等带来、把宴上酒饮留住。若真是有意谋害赵小君,除灌酒之外定然还有后手,母亲要快快行事、别叫贼人先行清理证据!” 李夫人只把承平当做犯人,不肯听他:“这里是郡公府不是卫宁!不要端你做官的架子!怎么安排我自有主张,你们三个全都罪无可恕,你不要想法子脱罪!” 赵熹不明白,承平聪慧过人怎么他母亲这般不明道理:“大夫人,我和承平敢作敢当,有什么过有什么罪有什么罚我们自己担着、决不推脱,别人如果跟我们一样光明正大就不会想这阴损法子来害我了!您现在只看着我们,难道要叫罪魁祸首逍遥法外么!” 魏氏又哭:“赵小君,我承泰与你毫无交集、我与你也是初见,我们怎么就想着法子害你!是,是我要和赵夫人来看你的,如果我早知道承泰会在这,我会这么做么!赵小君,我们劝你酒是有私心,因为你要嫁给老大、夫人又不喜欢你,我们这才想着对你好一些、跟你关系近些、以后咱们能相互有个照应,这样一番折腾除了害了我家承泰的名声、我得了一点点好处没有!” 赵熹望向赵夫人,见赵夫人点头,心里也有些困惑。不过意图轻薄他的是李承泰,这件事他们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郡公还要招待客人,一时半会没发前来,李夫人便看着他们,也不准魏氏带承泰离开、只叫大夫就在碧纱轩给承泰看伤。好容易宴席结束,李郡公带着承盛和赵将军匆匆而来,魏氏立刻哭着迎了上去,跪在地上哽咽啜泣楚楚可怜。李夫人仗着赵熹指认,怒道:“你哭什么!你算计了今晚这一出,难道哭两声就能叫郡公放过你么!” 郡公看赵熹和承平跪在一起不由怒火冲天,连带对李夫人也不喜。他扶起魏氏,问:“究竟怎么了!” 承平见状心凉了一半,可事关赵熹他不能不争取:“父亲,孩儿在宴上多饮了几杯,有些酒醉,便出来醒酒,正遇到赵小君侍女兰英。兰英说赵小君有些醉酒、被人带到碧纱轩休息,可她在照顾赵小君时却被故意支开,她怕是有人要对赵小君不利,所以跑出来找人求助。我闻言不敢怠慢,急忙跑到碧纱轩,碧纱轩内外没有一个下人,只有一个黑影趴在床榻边欲行不轨。我自然不能叫他得逞,情急之下拿了花瓶将人砸晕,没想到竟是二哥……” 魏氏立即哭道:“胡说!郡公!我们到时泰儿晕在地上、承平和赵小君二人、二人躺在床上不知在做什么!我泰儿根本不认识赵小君,怎会对小君生不轨之心!我们在宴上是向小君敬酒,可那是我们敬佩赵小君忠义胆色,怎么就是图谋不轨了!赵小君军营行走自然是千杯不倒,区区几杯怎能将他灌醉呢!何况他现在又哪有醉色!” 赵将军闻言限些昏厥,被人扶着坐下。承盛去看赵熹,只见赵熹面上红粉眼波荡漾,灼华簇千里、春江滟婵娟,艳光中透着两分娇媚,倒是有醉意,但也神志清醒。这是承盛第一次见赵熹,饶是他不喜此人,也不得不承认当真是绝代佳人。 承平解释:“我已照顾赵小君饮了茶,又经了许多事,赵小君又没大醉,便也清醒了。” 赵夫人也看明白了些,立即道:“郡公,我家小双虽然倔强叛逆,可他也是清清白白、绝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如今在郡公府内出事,还请郡公给我们一个交代!” 承平和刘夫人只想查出幕后黑手、挽救一下赵熹岌岌可危的名誉,李夫人却不在乎赵熹、只想着把承盛和赵熹的婚事作废,便嗤笑:“赵小姐在卫宁的事众人皆知,还说什么清白不清白!他逃婚在前、勾引别人在后,我没叫赵夫人管好自家孩子、赵夫人倒向我们要说法了!郡公,先前妾身已说过了,现在当着您的面再说一遍,承盛绝不会娶如此人物,只要我活着一日、赵熹休想进李家的门!” 赵将军两步上前,跪在郡公身前:“招胜教子无方、养出这么个招人嫌的小双,可他浴血拼杀为的不是自己!夫人这话说得容易,叫前线儿郎如何不寒心!我家小双虽任性妄为,可他是个好孩子啊,总不能不明不白被人污蔑!求郡公查清此事!” 郡公忙叫赵将军起来:“你们父子为我上阵杀敌,我岂不信你!我绝对会彻查此事、还赵熹一个公道!如今天色已晚,赵福还在前面等着,你们先回去休息,明日我就给你一个结果!” 赵将军点头应下。赵熹还不肯走,被赵夫人攥住肩膀:“赵熹,你若不走、这辈子都别进家门了!” 赵熹无奈,只得担忧地看看承平,被赵夫人拖了去。 第45章 决心 赵家人走后郡公喊来总管将所涉诸人仔细盘问,诸人在碧纱轩内听到外面哀嚎惨叫不绝。不久,总管进来,附耳对郡公说如此这般。郡公眸色更深,斜眼望向李夫人,问:“步摇是在你跟前服侍的,你对她很是信任,是吧?” 李夫人本得意洋洋等着总管揭穿魏氏小人面目,忽听郡公此问,心中也忐忑起来:“不错,步摇是我院里大丫鬟,她向来得力,这事难道跟她有关?” 郡公没有回答,而是向总管使了个眼色,总管点点头,转身走出屋去。承平有意解释、被郡公眼刀一横,他心知父亲已厌恶自己、不愿再听自己说话,只得垂首听训。郡公走到床榻边,盯着床上的承泰看了一会,猛然拽住承泰发髻将人扔下床来,承泰哀嚎一声、在地上滚了两圈,站都不敢站连忙跪好不住磕头:“爹爹息怒、爹爹息怒!” “息怒?出了事就装死,你也知羞啊,你知道羞怎么不一头撞死呢!你还不如一个双元担当!”郡公看看承泰、又看看承平,怒如雷霆,“我李隆运上辈子是项籍、是宇文,今生生了你们这两个孽畜来找我报仇!你们好大的色胆!” 魏氏忙将承泰搂在怀里:“郡公您何故生气!承泰他往日虽荒唐可绝不会做此等无耻之事,他是被人陷害的啊!” 李夫人趁机落井下石:“你说不是就不是么,赵家那贱人亲口指认你们对她图谋不轨,岂容你随口否认!你们也是,赵熹是个什么稀罕人物么,你们想要直说不就好了,我恨不得把她甩出去呢!” 承平怒道:“母亲!且不说赵熹是为人所害,就凭他守下卫宁攻下黄平在卫州打了大大小小几十仗攻略城池无数,您身为平州郡公夫人怎能不体谅他辛苦呢!” “体谅她辛苦?体谅她搅得我们家宅不宁、弄得你们兄弟反目?李承平,你别忘了,她是你大嫂!老二那个色胚也就罢了,你怎么也犯起胡涂来了!” “全都住口!”郡公厉声呵斥李夫人,冷笑道,“教训这个又教训那个,你好不威风!承平承泰再错也是年轻气盛、也是一时冲动,你呢,你是怎么当主母的!先前对这门婚事你就几多挑剔,为了不让赵熹进门你真是用了好大功啊!如今闹成这样你满意了?你开心了!” 李夫人愣住:“郡公,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郡公转过身问承泰:“你是如何到碧纱轩的!” 承泰早就想好了对策,答:“孩儿在宴上喝的多了些,出来小解时遇到了步摇,她扶孩儿到碧纱轩的!孩儿进来后见床榻上躺着一人,就、就想看看是谁……可能是凑得近了些,叫三弟误会了……孩儿根本不认识赵姑娘,绝非有意轻薄她的!” 郡公点点头,向诸人道:“总管已然查明,今日之事全是步摇所为。她暗自爱慕承盛、不愿叫赵熹进门,所以设下了这场毒计,想要毁掉赵熹名节。总管在步摇房中搜出了盛儿笔墨和□□粉,幸好赵熹先醉没给她下药的机会,不然后果更不堪设想……步摇已畏罪自尽,承泰、承平各打三十棍、到祠堂罚跪一月,谁也不许探望!刘氏、魏氏教子无方,禁足三月!明日我会把结果告诉招胜,此事便止于此,今后再有人敢提及,一律棒杀!” 承盛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赶忙也跪了下来,跟两个兄弟一同请罪,愿替母亲、弟弟受罚,郡公当然不会同意,还对他好生安慰。 这些都在承平意料之中。就算步摇喜欢承盛,承盛娶妻与她何干!她一个婢女难道还能做公子夫人不成?做个侧夫人都是难得了,她真想伺候承盛就该讨好赵熹才是!除非有人告诉她赵熹骄横善妒、不肯叫承盛再纳其他女人。何况这计划周密,若非赵熹机敏无双现在早就落入陷阱有苦难言,这绝非一个深居内院的婢女可以办到的!这些郡公自然也知道,可他不肯深究、非要将此事瞒过,因为他对幕后之人已有猜测。 如果赵熹被灌醉、承平没有赶来,承泰与赵熹茍合被李夫人撞破,赵熹绝无可能嫁与承盛、承泰也会惹怒郡公和赵家,到时候谁最得意?谁最高兴?郡公已有怀疑却不肯深究,李夫人的嫌疑永远无法洗清,他们夫妻二人的嫌隙只怕会越来越深。 承平并不怪郡公,若非他深知母亲和大哥为人、此时也会忍不住怀疑这二人,只能叹魏氏好计,如此智谋拘于后院真是屈才。不过现在对他而言有更重要的事。 承平向前膝行两步,叩头道:“父亲,事已至此,孩儿甘愿受罚,只有一事,孩儿无法放弃、只能腆颜乞求父亲,求您把赵熹许给我吧!” 本来事情已了,承平这话似油入火浇得李夫人刚要平息的怒气腾然而起,李夫人大骂:“承平,你是被狐狸精迷了眼了!就算她今天是被算计,可瞧她行事如此不检点,怎么能做妻子!天下美人多了去了,你怎么就非要一个双元!她还是你曾经的大嫂!你叫你大哥情何以堪!我早就有言在先她不能进门,你今天不气死我不罢休么!” 承平仍向郡公求道:“父亲,赵熹与孩儿大逆不道,可千错万错他为平州奋战无错啊!他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双元,面对五万青军死守卫宁城、没有退后半步!后来攻黄平、攻新元、守木泉,虽不是战无不胜,可也是战功赫赫!征战一年他受伤大大小小十余处、从不肯退下前线,后来被贯穿左臂才回到卫宁休养!父亲,他是平州的功臣啊!您因他是双元、因他要嫁人不肯封他官爵,如今您又要废除他的婚事,出了这等事他以后如何再嫁!父亲,求您看在他为平州尽忠的份上、求您看在孩儿痴心一片的份上,将他许配孩儿吧!” 承盛无法认同承平和赵熹的感情,但听承平说来又极为感动,想来弄成今日局面也有自己的原因,便替承平求道:“父亲,今夜观赵小姐行事虽有些莽撞但确确实实是坦荡担当,是个极好的人!既然我与她无缘、三弟又与她情投意合,将错就错、正成良缘,也、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啊!” 承泰也道:“是啊爹爹,今夜是承泰有错唐突了赵姑娘,但那是承泰不知赵姑娘身份!以后承泰绝不会如此了!承泰和三弟都甘愿受罚,只盼不要连累赵姑娘!” 郡公气极反笑:“与大哥定亲、被二哥轻薄、和三弟成婚,呵呵,好一段美满姻缘,你们是学习蛮夷、兄终弟及么?可哥哥们都还没死呢!” 承盛、承泰赶忙认错、不敢再言,承平还要说话被郡公抬手拦住:“我是对赵熹不住,我会给招胜和赵福加官进爵委以重任、会赐她金银财宝荣华富贵,可要她进门,绝对不可!承平,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可你若执意娶她,那你就不再是我李家子孙!” 众人都以为承平会就此放弃,谁知承平深吸一口气,竟向郡公和李夫人各磕了三个头,只听他郑重道:“父亲、母亲,赵熹今日是为我所害,是我先招惹他、是我向他许诺、是我对他无礼,我背他则无信、弃他则无义、任他受过自己独善其身是不仁、教功臣灰心自己独享功劳是不忠。赵熹在军中有盛望、因我而教他受辱怕军中不服,到时我岂非平州罪臣!孝虽重,忠义为先,既然父母不能容,孩儿只得先行离家,待父母怒消、孩儿再来尽孝!” “承平!”承盛惊讶不已,“你在说什么!男儿何患无妻,你怎就认死了那人!快收回前言、向父亲认错!” 承平道:“此乃承平肺腑之言。我不敢叛逆父母,可也无法背弃赵熹,赵熹绝不是父亲母亲所想那样的人,假以时日父亲母亲一定会认可他!到时我再回来!” 郡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承平会为了赵熹叛出家门,不由怒道:“好、好,我李家没你这样的不肖子孙!你给我滚!” “父亲!” 李夫人生气,可她还爱自己的孩子,听郡公当真要将承平逐出家门、她也惊惶起来,拽住承平哭道:“不行!他不是你李家的子孙却还是我刘家的血脉!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你怎能不要他!” “三弟只是年轻气盛一时失言,求父亲三思啊!” 魏氏知道郡公是一时气话,站起身替郡公拍背顺气,道:“老爷,年轻人为心爱之人斩天劈地都是小事,您何必跟他计较呢!何况老三向来老实,妾身看老三这是不想挨板子、想逃跑才故意这么说呢!今夜先行家法,其他事等祠堂罚跪完了再说,老爷您看呢!” 郡公攥住魏氏的手,颇为感动地看了她一眼:“好,就按你说的办!我们回西院去,其余人各自领罚!” 第46章 担当 同样遭受皮肉之苦的还有赵熹。赵家人甫一进门赵招胜就双臂一振,呵道:“请家法来!” 赵熹抿着唇跪下,赵福忙将人护住:“爹,您这是做什么!咱家那‘杀威棒’几十斤沉,平时打我也就算了,熹儿哪里守得住!而且,您干嘛打他!娘!” 赵夫人沉着脸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兰英哭着跪了下来:“老爷夫人,是兰英把三公子叫来的,要打就打兰英吧,小君他是无辜的啊!” 此时老六已将赵家家法杖请了出来,犹犹豫豫不肯递给赵招胜,赵招胜一把将棍棒夺了过来:“咱们家素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向来维护熹儿,若不是他威逼你、你绝对不会去做这坏他名节的蠢事!他已有错,你还要他一错再错么!” 兰英索性扑到赵熹身上将他抱住,怎么也不肯松开:“小君和三公子的事兰英早就知道了,不仅没有阻止反而替他们遮掩帮忙,怎么没错呢!小君胳膊伤才刚好,怎么能挨打呢!老爷您当真狠心就打奴婢吧,打奴婢比打小君还叫小君心疼呢!” “那你俩就一块打!” “爹!”眼看赵招胜高高抬起棍棒,赵熹忽然道,“您要动手我绝不会躲避,可我不服!先前娘叫我罚跪我认,因为我违命守城、该罚!今夜我叫承平来确实有私心,可孩儿情钟于他、想与他在一起又有什么错!” 赵夫人怒道:“你还敢说!你可是个未出阁的小双!跟别的男子混在一起、都混到床上去了,你还觉得自己没错?你把自己的名节、赵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赵熹反驳:“我们并没有做茍且之事!我倒是肯、他还不愿呢!我不明白,开疆扩土、治世安民是荣耀,道德败坏、天理沦丧是耻辱,贪官污吏不觉丢人现眼、番强枭盗不觉颜面无光、昏君佞臣不觉愧对天地,两个人两情相悦倒是名声扫地了!凭什么!娘您常说世道薄人情,那些官家小姐被规矩左右万般不能由心可怜可叹,我又何必学她们!” 赵夫人想要斥责却想不出辩驳的言语,急得嘴角冒泡。赵将军棍棒一挥,扯开兰英往赵熹背上打:“你伶牙俐齿我和你娘说不过你!可我知道,你这样做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啊!我气,气你不自爱!气你不自重!气你自以为可以承担一切,可你只是个小君啊!几千年世道不公你担得起来么、你担得起来么!你可想过看你被李家人辱骂、爹爹和你娘有多心疼!” 棍棒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赵福见赵招胜当真动手忙上去抢夺,赵招胜顺手将棍子推给他、退坐一旁,捂着眼睛哽咽起来。他何尝不想让赵熹如愿以偿,可这世道艰辛、他一个十七岁的孩子真的理解了么!三公子呢!日后他们二人但凡有一个动摇,他们坚持扛下的所有苦痛都将由赵熹一人承担! 他怎么舍得叫自己的孩子去赌! 赵夫人站起身,抚着赵招胜的背不住叹息。 赵熹看他二人如此始知父母爱重,他从哥哥手里拿过家法、托举给赵招胜,软声道:“爹爹、妈妈、哥哥,熹儿知错了,你们打吧,我服了。我服你们父母之爱、服你们维护之情,可是我还是要说,我相信承平!爹爹您也看到了,如今平州虽盛可郡公太过心软,他的宽仁是好事,但要开疆扩土称霸一方,优柔寡断如何能成事呢!承平为人爹爹您是知道的,他的才智威严远胜郡公,日后平定天下少不了他一份!他肯平等待我、肯倾心信我、肯叫我领兵上阵,他是孩儿的爱人,更是孩儿的知己、孩儿的伯乐、孩儿的英主,是孩儿愿意奉献一切的人!孩儿的柔情是他、孩儿的宏图也是他!爹爹、妈妈,孩儿的选择自己承担,若是走不下去、孩儿再回来您们怀里,好不好?” 赵熹柔柔细语坦荡诚挚,听得赵招胜和赵夫人温情满怀,赵招胜长叹一声,将赵熹拉进怀里,赵福也走上前,一家人抱在一起,所有的愤怒和无奈全都化为爱意。 第二天,赵招胜穿戴整齐前去郡公府。赵夫人为他系好衣衫,问:“你真的要求郡公?” 赵招胜叹道:“不然能怎么办呢,闹成这样郡公定不同意叫熹儿进门,可熹儿就认准了三公子、我们做爹娘的不帮他、他又怎么办?何况三公子确实是个好的,熹儿喜欢、就试试吧,不行还有咱们呢!唉,只希望郡公看在我为平州辛劳多年的份上、允了这桩亲事……” 赵夫人心疼地看了看赵招胜,为了赵熹的婚事,赵招胜连自己的尊严都舍弃了!只盼望赵熹真的能幸福! 赵夫人送赵招胜离开,一开门,就见赵熹跪在门外。赵招胜惊道:“熹儿,你这又是做什么!” 赵熹道:“昨夜有话没说完,知爹爹今日去见郡公,孩儿特意前来禀明。爹爹,孩儿知道孩儿的任性叫您、叫妈妈、叫哥哥、叫整个赵家都颜面无光,赵熹虽不觉得有错,但也知愧对父母宗亲。孩儿已然任性,不能再叫爹爹为了孩儿的任性委屈自己,爹爹,孩儿的亲事您不必担忧、也不必为了孩儿去向郡公求情!” 赵招胜素知赵熹聪慧过人,见他道出自己心事便不再隐瞒,只道:“我不帮你又有谁能帮你?你既然已经选了这条路,就不要再犹豫了!” 赵熹答:“爹爹,孩儿会这么选是因为觉得这是孩儿自己的事,自己的事自己担,孩儿在卫州一年、已不再是先前那个自己了!爹爹,曾经您以为孩儿只有嫁人一条路,这是您小看了孩儿;如今孩儿自己选择和承平共结情缘、您认为孩儿担不起世道不公,您还是小看了孩儿!孩儿已经长大了,现在能处理自己婚事、未来能担起家族兴旺,您就放心吧!” 赵招胜大为感动,犹豫再三,道:“好,就如你所言!” 第47章 惩罚 承平承泰挨了三十棍后被拖入祠堂反省,虽然郡公要他们跪,但遭了这么一顿打哪里还跪得住,只能勉强趴着思过。几个下人受李夫人、魏氏委派跑进祠堂准备了些铺盖被子、补品汤药,也不敢久留,替俩人处理了伤处安慰几句便匆匆离开,关门上锁,留他们自己在祠堂过夜。 郡公想来宽和,对孩子们也教多惩少,承平承泰都是第一次挨这么重的教训,承泰平日就纵情声色,被这么一通打要了他半条命,趴在软垫上哀嚎不止。承平毕竟在前线呆了一年,又有赵熹在前,他也日日习武锻炼,身子较承泰好了不少,现在还能自己行动。他扶着柱子起身,到祠堂两边的桌案上拿了两个烛台,拔掉蜡烛揣在怀里,慢步走到承泰身旁,猛然拔出烛台往下疾刺、将承泰的发髻死死钉在地上。 承泰惊了一跳,挣扎大喊:“老三你要做什么、你疯了么!” “做什么?二哥,今日的事父亲不追究、你我心里还不清楚么!咱们可是兄弟、我的母亲也是你的母亲,姨娘也就罢了、你堂堂男儿怎也行这龌龊茍且之事!就算你嫌母亲严厉、不喜于她,赵熹何辜!若是换了其他人被你这样一折腾哪里还有颜面清白、哪里还能活在世上!步摇在府中辛勤侍奉、只是倾心大哥、想要找个好归宿,就被你们这般利用、最后横死,她又是怎样的冤屈!二哥啊二哥,你从来风流倜傥怜香惜玉,你就不曾为这些人想想么!你身为州府公子、这样对待自己的百姓,你又大义何在!” 承泰头发被钉在地上挣脱不得,呼喊又无人前来,只好求饶:“三弟我的好三弟!哥哥我是贪图美色、喝了两杯酒见了一个美人卧在床上便生了歪心,我是禽兽不如,可我真的不知道那人就是赵熹啊!步摇是大夫人身边婢女,我更加不认识啊,何来利用之说!弟弟,我知道你喜欢赵熹、我也向爹爹求情了啊,弄成这样真的不是我的本意!现在虽然爹爹不同意、但等爹爹消了气让赵将军说说情、再让姨娘吹吹风,你俩未必没有机会啊!弟弟你千万别一时冲动犯下大错啊!” 承平早知他不会承认,冷笑道:“有功当赏、有过则罚,你虽然是哥哥,可爹爹和大哥都宽仁心善、舍不得教育,我虽是弟弟却不能看你犯下大错让李家蒙羞!今日爹爹为李家颜面罚你,我则要代爹爹和大哥为为你所害、为你所累的无辜罚你!” “三弟、三弟、三弟!” 眼看承平又掏出一柄烛台高高举起,承泰切切疾呼,只见承平一手定住承泰、另一只手挑起承泰一绺头发咬在嘴里、用烛台削断,之后将烛台狠狠插在承泰脸旁,起身走到一边把断发收好。承泰慌忙拔出钉在头上的烛台,散冠披发、连滚带爬躲到墙角,看承平跪在堂前再无动作,这才慢慢平复心情。 承泰看着承平又羞又怒,看看手中烛台,恨不能扑过去将他戳死!刚咬着牙想了两步、承平忽然动了一下,吓得他又连连后退大叫着举着烛台护在自己身前。承平回身乜了他一眼,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绺头发我会带给赵熹,算是你的赔礼,你就不必去见他了,不然恐怕肢体难全。出去以后哥哥祭奠下步摇吧,她虽有错毕竟是为你们所害,你们何忍她做孤魂野鬼?” 承泰连忙点头。 承平看承泰这般狼狈可怜也有些过意不去,起身过去不顾承泰挣扎将他扶到堂上,还替他整理好了床铺:“二哥也是才高之人,卫宁一役所需物资多由二哥经手,方才父亲要逐我出家门也亏得姨娘求情,这些恩情弟弟我都记着呢。咱们本是兄弟,此时又是天下争霸,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二哥深受父亲恩宠,外又有魏家支持,咱们三兄弟齐心协力、锦绣江山唾手可得,何必学姨娘后院争斗!做王侯不比做公子强么!” 承泰惊讶地望向承平:“三弟、你……” 承平拍拍他的肩,回到蒲团自顾自跪着去了。 他们在祠堂里受罚,外面的人也不平静。宴会中途主人跑了个没影,不久又稀里胡涂结束,大家都几多猜测。婉月担忧承平,早早催了母亲前来郡公府问候,谁料李夫人也被禁足,不能见人。婉月好生牵挂,正想着怎么探听消息,就被下人带去了祠堂。这自然是郡公允的。郡公知道婉月素来跟承平要好,这一年承平不再她屡屡来府,对承平的心意大家心知肚明。这本来就是亲上加亲的好事,如今承平又深陷情网难以自拔,郡公便想着叫这娇滴滴的妹妹去劝劝承平,说不准能叫他怜惜眼前人、放弃赵熹呢! 婉月瞧祠堂挂锁已觉不好,开了锁、进了堂,就见承平佝偻着身子跪在祖宗牌位前、承泰则披头散发病歪歪倒在一边。婉月忙躲到承平身边:“二哥哥这是怎么了?” 承平跪了一夜又累又疼,咬牙道:“他做了错事心里愧疚,断发自罚呢。” 承泰本以为是仆人进来送饮食,没料竟是婉月,连忙忍着痛将头发粗粗梳理:“竟、竟是婉月妹妹!妹妹怎么来了,我这样叫妹妹见笑了!” 婉月有些不忍:“多大的错啊竟还要断发,罚跪祠堂还不够么,哥哥也太认真了……怎么二哥哥和三哥哥都很难受的样子,还有股子药味……你们没事吧?” 承泰咧了咧嘴:“被打了三十棍而已,不碍事!” “三十棍!”婉月忙去看承平,“你也被打了么!” 承平没有回答,但看他屈着身子难以直起的样子,他已不必回答。婉月心疼得泪水赢目,又想看承平伤势又怕弄痛了他,蹲下身流泪道:“挨了那么多打怎么还跪着,难道你人竟是笨的、偷懒歇歇都不会么!这里又没有人,快躺躺吧!我现在就去求姨夫放你出来!” 承平何尝不想休息!可他仍努力挺了挺腰:“不必了,我做了错事,自然该罚。这是我向父亲请罪的诚意,也是我想父亲请求的决心。” 婉月哭道:“究竟什么事哥哥你竟如此执着!” “我想娶赵熹。” 婉月愣住,连眼泪都停了下来:“你、你说什么?” “我自知罪孽深重、愧见祖先,可我钟情赵熹、至死不改,只能向父兄坦白、求他们原谅,也求他们成全。婉月妹妹,你比我的亲妹妹还要亲,但你毕竟还未出阁,这件事你不必替我求情,我自己担着就好。” 婉月羞恼不已,扑上前攥住承平衣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赵熹是大哥哥的未婚妻啊!她给你灌了什么药,你竟连父母兄弟都不要了么!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婉月没有说完,侧过脸不住流泪。 承平默默叹息,劝道:“好妹妹,你以后会遇到很好很好的人,他待你会向我待赵熹那样,那时候你就明白我了。不过我希望你们不必像我们这般艰难。” 婉月猛然抬头:“谁说我不明白!不明白的人是你、是你!”说罢头也不回跑出祠堂。承泰看着这一幕不由心酸,怎么好人家的闺女都被承平搞了去! 第48章 婉月 虽说着不要赵将军帮忙,可要如何叫李府松口同意自己和承平的婚事,赵熹心里没底。郡公宽和些,去求求他说不准能同意,可李夫人明显对自己偏见颇深,这可怎么是好?昨夜自己被匆匆赶回家中,也不知那事情究竟查出来没有、又将怎样处置,承平是否会被追究呢?赵熹只觉头疼,干脆跑到院里练起武来。 经了一年磨炼赵熹武艺更进,招式少了些漂亮花样、更加干净干练,却仍旧俊逸潇洒,叫人赏心悦目。两套枪法演遍已是大汗淋漓,赵熹心情也舒畅许多,正要回去洗漱更衣、兰英匆匆跑来,拿了张洒金花笺递给赵熹:“小君小君,怪事、怪事,林家小姐今儿下午想来咱家看你!” “林小姐?”赵熹将游云扔给兰英,接了花笺来看,扑鼻一阵女儿香,入目两行闺秀情,从字到文端的是秀丽大方,可想执笔者温婉端庄。不过赵熹想破脑袋都没想出这是哪位林小姐,只道是昨夜宴上的哪家女孩,便说:“要来就来吧,准备些茶点,看看这位林姑娘有什么事。” 这林姑娘自然就是承平的小表妹林婉月。婉月跑回家后又羞愤又难过,怎么都想不通承平为什么不喜欢自己而喜欢那个离经叛道桀骜不驯的赵熹。她气过之后又不禁为承平担心,姨母一向不喜欢赵熹,这次连姨夫也大发雷霆,甚至还要将承平赶出家门,万一承平不肯退让、真的流落街头可怎么是好!婉月想来想去仍是放心不下,决意要见一见这个叫承平牵肠挂肚的人,劝她知难而退、不要耽误自己也连累承平。 赵熹并不知她心中想法,他从未有朋友登门、在如此风头浪尖有个小姑娘要来找自己玩,赵熹觉得颇为有趣。等见到林婉月后,赵熹认出她是跟在大夫人身边的女孩,又见她眼中充满戒备和敌意,当即了然:此女八成是来劝降的。 赵熹不动声色,依然将人请进大堂,叫下人端来准备好的茶点,笑道:“我家粗糙没有后院花厅,客人都在大堂招待;这有些粗茶点心,都是家人自己做的,你别嫌弃。” 婉月昂着脖子端着架子矜傲地看了看桌上的茶水,冷冷道:“谢过赵小姐。不过我今日来是有几句话想同赵小姐说,不知是否方便。” 赵熹叫家人们退下,兰英和婉月的婢女也退到门外。赵熹道:“别叫我小姐,称呼我小君吧。我跟小姐并不认识,小姐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婉月攥紧了手帕,强装镇定:“小君?这是什么称呼,赵小姐果然与众不同。不过姨母喜欢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小姐这样怕不能让姨母开心。听闻小姐于订婚前远赴卫宁,想来对与李家的婚事颇有微词,既然如此大家一拍两散各自安好便是,何必再入李门、空惹不快呢?” 赵熹问:“还不知小姐与李家有何渊源。” 婉月挺了挺脊背:“李夫人与我娘是姐妹,我自幼便在李府行走,姨母对我甚是喜爱!” 赵熹点点头:“原来是表小姐。小姐,我赵熹是个粗人,说话直来直去,有什么唐突的地方请你别介意。小姐既然来我府里、又说了这样一番话,想来是知道我跟承平的事了。不瞒小姐,承平与我两情相悦、此情此生不渝,不论郡公和夫人同意与否都不会改变。承平和我都是有主意的人,我们自然希望郡公和夫人能接受,可若不能,那就只好让时间来见证人心了。” 婉月没想赵熹如此直白,她不过一个闺阁女儿单单听别人说是情爱之事都面红耳赤,赵熹竟然大咧咧说了出来,简直有伤风化!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无媒是茍合!你自己不顾名声清白非要贴上去、你可想过赵家和李家的脸面!承平哥哥素来恭谨守礼,姨夫和姨母都很看重他,可你竟然唆使他忤逆不孝!你若真的喜欢他就该劝他守礼替他尽孝,怎么会舍得他背叛家门背上骂名!可见你根本没把他放在心里,只想着你自己一时爽快!” 赵熹淡淡一笑,都不惜得反驳。 婉月越说越急,连眼圈都红了:“赵小姐,你是巾帼英雄,又美若天仙,喜欢你的人数不胜数,承平哥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老老实实的人,他虽是郡公三公子却并不怎么受宠,从小到大都平平凡凡被人忽视,好容易在卫宁做了些事得了姨夫赏识,又因为你要失去这一切!赵小姐,他若一无所有你还喜欢他么?你若喜欢他舍得他一无所有么!天下好男人多的是,你放过他好不好!” 赵熹这才仔细打量林婉月,看她杏眼微红面露急切、担忧关心之情溢于言表,对承平的感情不像是普通兄妹,不由挑了挑眉:“你也喜欢承平,是不是?” 赵熹这话打翻了胭脂盒,婉月的脸通红一片漫到脖颈:“你、你、你你不要胡说!我、我、你、你!你太过分了!” 赵熹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喜欢就喜欢,你结巴什么,你们家人说起喜欢的人都爱结巴么!不过你连说出来都不敢,怪不得承平不喜欢你了。” 婉月恼羞成怒:“我和三哥哥从小一起长大,没有比我更关心他的了!我们本来好好的,是你插到我们中间!你竟还有脸说这话!你闹得别人家宅不宁还引以为傲!你、你、你会遭报应的!我劝你还是快些跟三哥哥说清楚、叫他听姨夫姨母的话,你们一别两宽,这样还算你有点良心!” 赵熹忽然敛起笑容冷下脸来,森森寒意从他身上渗出,婉月不禁有些害怕,不安地瞥了眼门外,想看看自己的婢女还在不在,可惜大门被关上,她并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昨夜我说的话你应该听到了吧,我斩敌无数从不留情,你莽莽撞撞跑来这里,想过后果么?” 婉月不由按上椅面,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一些:“你、你不用吓唬我,你若动我一下,三哥哥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你还是、还是听我的劝,别再纠缠三哥哥了!” 赵熹又笑了起来:“你确实很关心承平,可你并不了解他。这是我们两人的事,你恐怕还不够资格插手。回去吧。” 婉月觉得自己被当做小猫小狗随意敷衍,怒气更重,口不择言起来:“赵熹!不要以为上阵杀敌有多了不起,三哥哥需要一个能包容他、支持他的人,我做妻子会比你更好!三哥哥不过一时被你迷住了,时间一久他就会体谅姨夫姨母的苦心了!到时候剩你一人难过,不如开始就不要做错的选择!” 赵熹站起身走到婉月身前,忽弯下腰将胳膊撑在椅把两端,婉月便被他禁锢在双臂之间。他俯下头,慢慢逼近婉月:“婉月妹妹,你知道我是双元么?” 婉月紧紧靠在椅背上,努力让自己离赵熹远一点,可还是太近,赵熹精致的面容就在眼前、宽阔的胸膛就在鼻尖、他的衣袖正覆盖在婉月的双手之上,连他吞吐的温度婉月都能感受得清清楚楚。婉月真的怕了,话语里都带了哀求:“你、你、你要做什么,你、你不能打我,你不要打我……” 赵熹勾了勾嘴角:“打你?妹妹娇俏可爱,我怎么舍得打你呢?你知道我是双元吧,你知道双元即是女人也是男人么?男人能做的事双元一样能做,你不怕我,尽可以求李夫人让你待在承平身边,毕竟我也挺喜欢你的……” 双元虽比男儿瘦弱比女儿还是强壮,赵熹身材修长肩宽腰细,又姿容无双,压低了声音慢慢说话,暧昧异常。婉月哪里见过如此人等!大叫一声推开赵熹兔子一样窜了出去。 兰英甚是奇怪,走进来问:“林小姐这是怎么了?” 赵熹哈哈大笑,将刚刚的事告诉兰英。兰英很是无奈:“您好好同林小姐说便是了,做什么这样逗她,她一个女孩家哪里受得了呢!” 赵熹道:“我瞧这小姑娘外柔内刚,哪里受不了。何况承平那样好,她喜欢是眼光好;承平喜欢我不喜欢她是因为我太好,跟她关系也不大;她喜欢承平就绝不会接受我,既然如此,我还能同她说什么呢?她为着承平好来找我,我心里不爽,只能吓吓她咯!” 兰英叹道:“你啊,也只有三公子受得了了……” 第49章 动摇 晚上赵将军将郡公告诉他的事情缘由及诸人处置告诉家人,赵福后知后觉,怒道:“这丫头也太过狠毒,她喜欢大公子就该去找大公子剖白、干咱们什么事,竟要对熹儿下这般狠手!幸亏咱熹儿机灵,不然……她一个女儿家,怎么做得出来!” 赵夫人叹道:“就是女儿家才知道名节对后院来说有多重要,如今她虽然死了,她的目的却也达到了……熹儿,这件事该教你知道后院争斗有多可怕,你就算再不愿意、以后还是要面对的。现在大夫人不说,因为二公子被罚侧夫人对你怕也是恨之入骨,更别说以后的妯娌连襟,熹儿,你真的还想嫁入李家么?” 赵熹答:“我是要嫁给承平。娘,孩儿的事您就放心吧,我自有主张。” 赵福很是担忧:“你想怎么办?” “我明日去找郡公!” 郡公听闻赵熹求见只觉得头大:“不见不见!她一个双元我见她做什么,她来了也是入后院、向夫人禀报,你们怎么将人领前面来了!不懂规矩!” 佐吏也很为难:“护卫领班的孔舒先前和三公子、赵小姐同在卫宁,见她前来以为是来谈军情的,就将人领到堂上了,小的也是后来才知道……” 郡公很不耐烦:“一个双元懂什么军情,有什么军情她爹她哥还不能来么,哪里用得着她!这双元胆大妄为过头了!若非看在招胜面上,我非得将她惩治一番不可!你就说我跟裘公子出去了,叫她回去,吩咐下人,以后不准她进门!” 佐吏领命,刚转身出门就愣在了原地:“赵、赵、赵……” 郡公走上前,也愣住。院中秋阳熙熙、草木繁茂,赵熹一身甲胄挺然而立,面妍神冷,肃杀凌冽之气逼得墙凝瓦冷、菊杀松寒。院中护卫皆在,郡公却不由后退半步:“你、你要做什么!” 赵熹以军礼见郡公:“末将赵熹战而未表、功而未论,特来向郡公讨个公道!” 郡公没想赵熹会说这个,答道:“我不已赐你金银珠宝、首饰布匹了么,给你的赏赐比其余将领足足多了两成,你竟犹觉不足、要来向我讨赏!赵熹,你不觉得太过分了么!” 赵熹道:“末将拼杀在前为的是平州安定、百姓安宁,是对郡公、对平州的忠义之心,黄金白银珠宝首饰,区区身外之物何足挂齿!郡公不表我忠心、不赞我忠勇、不赏我信用,反以铜臭污我情高,这是何赏!这又是什么公道!” 郡公按捺怒意:“你要如何?” “赏赐自该投人所好,我愿为平州尽忠、为郡公出力,郡公该赐我官职爵位、叫我好为平州办事!” 郡公冷笑两声:“哈哈,官职爵位?你是一个双元,哪有牝鸡司晨的道理!天下事有男人顶着,你只管拿着珠宝首饰嫁人去吧!” 赵熹辩道:“伊尹为奴、傅说为囚、胶鬲为贩,此皆卑鄙之人、贫贱之士,英主得用而兴盛国家,可见天降英才不拘其身、君择良臣不囿其位,燕昭王千金买骨、汉烈帝三顾茅庐,古有为之君无不礼贤下士、求贤若渴,郡公却因赵熹身份弃而不用,无异于弃金于市、损己资敌,天下才俊又怎能附如百川归海、为郡公所用!” 郡公无言以对,许久才道:“你说的有理,是我狭隘了。你想要何官职?” 赵熹道:“赵熹仰慕三公子才高德厚,愿为三公子马前卒!” 郡公本面色稍霁,闻言又冷了下来:“哼,我当你一心为公、还觉得果然虎父无犬子,赵家果然都是忠义之士,谁料你还是为了一己私欲!你既然与承盛无缘我李家也不强求,我李家无福消受赵小姐,以后小姐有了意中人我再赐婚吧!” 赵熹朗声道:“郡公明知赵熹仰慕承平,又何必再赐婚他人?郡公不愿三公子与赵熹成婚,无非是礼教之约、世俗之见。可郡公,约礼教则守旧、见世俗则凡庸,如今礼崩乐坏、天下不安,郡公欲匡扶社稷、救民水火必变革兴业。不世之功待不世之人,郡公连赵熹都不肯接受,又如何容天下人!” “好!说得好!”有人抚掌夸赞,郡公和赵熹望去,原来是常辉常大人。常大人上前请罪:“下官有事禀报郡公,来到此处便闻小赵将军高论,实在精彩,忍不住附和,还请郡公和小将军恕常辉唐突之过。” 郡公见有台阶连忙踩住:“公事为先,赵小君你先回去吧,待过后我再给你回复。” 赵熹知道郡公已然动摇,也不逼迫,而是道:“还有一事请郡公明鉴。听闻郡公罚三公子家法三十棍、祠堂跪一月,三公子耿直老实,就算受了三十棍也定会坚持跪着;郡公虽罚三公子是让他悔过,觉不会想他因此身体受疾,还请郡公体谅他身体、让他先歇歇,待伤好再跪不迟。” 郡公驳:“我又没叫人看着他,老二同他一起,他就算笨,看到二哥休息还不知道效仿么!” 赵熹只替承平难过:“郡公看低了三公子。” 郡公只得道:“好吧,我一会去看看他。” 赵熹这才告辞。 郡公叫人去祠堂看两个孩子究竟如何,自己将常辉请入书房:“让你见笑了,赵招胜家双元实在是独树一帜,我真是招架不住啊!” 常辉笑道:“先前我还对这小君不怎么放在心上,今日听他一番话实乃难得一见的英雄人物,所有机会日后成就怕不逊父兄,他心向李家是好事啊!虽然先前与大公子有婚约,但毕竟还未定亲,下官看大公子的样子对这门亲事也不执着,既然如此就成全了他与三公子又何妨?他俩逞心如意,平州也添一强力,两全其美啊!” 郡公也是有苦难言,他无脸说出昨晚之事,只含混道:“承盛确实对赵小君无意,本来可以好事成双,可、可,昨夜因他闹得家宅不宁,夫人更是抵死不肯叫他入门,后院不安则前堂不稳,赵小君又是如此人物,我实在不敢冒这个险啊!” 昨夜事情奇怪,大家都有所猜测,常辉不敢多想,只道:“既然如此,郡公还是得想个好法子劝劝赵小君才好,我看小君烈性得很,若他因此心怀芥蒂才真是弃金于市、损己资敌了……” 郡公忙问:“常辉可有办法?” “儿女情长多是年少冲动,赵小君瞧着也是吃软不吃硬的,郡公不如先放他一放,然后再收他为义子、向他说些软话,可怜天下父母心,小君应该会理解的。” 郡公无奈叹气,与常辉谈起公事。送走了常辉,仆人跑来禀告,祠堂内承泰趴在地上休息、但为悔过自断头发;承平果如赵熹所言,双手撑着身子跪在祖宗牌位前。郡公又欣慰又心疼,免去二人罚跪、改为在自己院中禁足三月。 又过了两日,城外来了几名不速之客。 第50章 天使 见过郡公后赵熹和承平的事再没了消息。赵熹知道郡公一时半会下不了决心,不过他已然动摇,答应是迟早的事,剩下的等承平出来再说不迟。既然心里有了底,他也不再焦急,看这日天清气朗,便决定到城外玩玩。走到城门,正遇到一桩不平事。 平阳城守卫一向有收“城赋”的惯例,这一年赵将军前线苦战、平州为保军需难免加税,加上有人中饱私囊,“城赋”也变本加厉。如今的“城赋”全由城守看碟下菜,贫民小贩交一百文、普通商贾一钱,其余外地的、有钱的上不加限,能敲多少算多少。一般百姓不与官斗,大些的商贾为求安也不会争执,大家都听命拿钱,并不多做纠缠,可今日守城却触了霉头。 赵熹来到城门口,就见一群城守围着两辆马车,车子样貌朴素,但两驾四轮、车马还有金饰、车尾更挂有旌节,赵熹虽没见过,但看这两辆马车的样子,车上之人地位不低。不过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车下站着一个儒生。这儒生眉细如柳叶、眼长似凤尾,年纪尚轻还未加冠,一头墨发用玉带系住垂在肩上,实在风流难掩。本是多情人,偏偏抑往尘,面沉冷玉、石压朱唇,又一身苍兰长衫,老气横秋、呆雁枯琴。 儒生文弱,被凶神恶煞的官兵围住丝毫无畏惧之心,仍倨挺傲立,声音铮然:“我等为天使,有诏书令符为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代天巡狩岂有纳税交赋之理,置陛下于何地!尔等为天子臣民,见天使自该躬身迎奉,竟敢行敲诈之事,岂为君臣之礼!尔等还不快速速请罪、禀报郡公前来迎接!” 赵熹心中一惊,这些人真是天子使臣?来平州又做什么呢?赵熹立即嘱咐兰英去郡公府报信,自己留在这里看这些天使才能几何。 如今皇权没落,各地只知其主不知有皇,加之城守们张扬跋扈惯了,忽有这么个书生对他们出言不逊,他们哪里忍得。只听为首城守嘲讽道:“什么天使、什么皇帝,皇帝是谁?谁是皇帝!这里是平州!我们只认郡公、不认皇帝!管你是天使还是地使,要进我们平阳城就必须叫城赋!否则就滚出去!” 儒生面浮赤红,厉声呵斥:“大胆忤逆,竟敢蔑视天威!吕氏弄权、满族皆斩,董卓挟势、乱仞分尸;安禄山谋逆、剖腹流肠,黄冲天作乱、自绝天下,他们盛时天下臣服,哪个不是下场凄惨遗臭万年,郡公比他们如何!李氏为皇姓,虽非宗室亦为一脉,李郡公为臣子素来恭敬安谨,尔等军卒竟以犯上之心揣度郡公,是想他落得身首异处、家灭人丧的境地么!” 赵熹本还看得津津有味,听他此言不禁哈哈大笑。小儒生正是盛怒,忽听有笑声,面色更赤,不由转过身去看看是谁如此不知礼义胆大妄为。 城门口有柱枫树,不知何时便栽在此地,至今约有百余年,树干粗壮、树枝繁茂。已近深秋,枫树叶半金半赤,赵熹着白衣骑玄马立在树前,容光胜火,压得赤金的盛枫无色。 儒生只觉这团火烧进了自己心里。他向赵熹拱了拱手,问:“足下何故发笑,小生所言哪有错处么!” 赵熹跳下马、走上前,向他抱拳还礼,这才道:“兄台说得对,不仅对、而且好极了!不过这些守城的大字不识一个,你虽有理却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赵熹震了震马鞭,转向城守:“你们是哪个营、谁的兵,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向天使要钱!各方来使城守不得擅自处置、需报与郡公府决断,你们不知道么!竟还敢口出狂言,怎么,平州换你们当家了!” 城守认得赵熹,正因为认得、态度更加轻慢:“我当是谁,原来是赵小姐!多时不见,小姐更胜从前啊!我们不过奉命收赋替你们筹集军费,小姐虽然已不再与郡公有亲、但毕竟赵将军威名赫赫,小姐愿用赵将军名头替这些人免赋、咱们这些小卒也不能不给面子啊!兄弟们,让他们进去,回头上面问起咱们如实禀报便是!”说罢便让了路叫马车进城。 赵熹并不搭理他们的冷嘲热讽,牵了马向儒生道:“你们是要去见郡公吧,我带你们去郡公府。” 儒生呆呆望着赵熹:“你、你是女人?” 赵熹笑着解释:“我是双元!” 儒生更惊,连忙退后两步:“多谢小姐仗义执言替小生解难!可小姐既为双元比女儿更贵,千金之体就该藏休闺中,怎能独自一人骑马至此!还与军伍争执,这实在于礼不合!还请小姐快快回家才是!” 赵熹冷下脸来:“我与你非亲非友,见你被刁难好心帮你,你还好为人师教训起我来了!我是双元又如何,比你还壮实呢,凭什么我就要待在家里、出个门都要被你这种人指指点点、絮絮叨叨!” 儒生垂眸皱眉:“小姐此言差矣,平州士卒对陛下无礼、而非刁难于我,小姐也非是为我解围、而是为礼义声张。小生也非好为人师,只是小姐有错、小生不忍小姐一错再错,事情道理如此、扩礼张教而已。还请小姐谦谨礼仪,以后方好寻觅良人。” 赵熹看着他就想起仁义礼教的李大公子,偏偏此人还一副为你好不要不识抬举的样子,烦得赵熹脑子嗡嗡直响。赵熹此人又烈又倔,还有些傲气,别人有意嘲讽他只当蝇虫扰扰,眼前这人板得跟学堂木尺一般,赵熹反而不服、非要气气他不可。赵熹水目一潋,向前一步,儒生念及男女大防、又退后两步,赵熹近不得他气得甩了一鞭、打在儒生脚边,儒生只是微微蹙眉,并未躲闪。 赵熹高看他一眼,跨上马去,说道:“男女为小情、君臣为大德,我虽为双元可忠君爱民、能全你君臣之义,你却只想着双元有别不该出门,你大德不顾抓着我这小情不放,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我已有良人,不劳兄台惦记,既然兄台不愿与我为伍,郡公府你们就自己去吧!”说罢调转马头,回家去了。 此时马车进来城中,车中人喊他:“希仁,方才怎么了?” 陶希仁望着赵熹的背影摇了摇头。 第51章 伴读 使团进城没多久便遇到了郡公府前去迎接的人,到达郡公府后郡公已率亲信迎候。郡公先前没得到半点风声,听到兰英报信十分惊讶,还在想是不是有贼子冒充;见使团无仪仗随行心中疑惑更重,等看到车上下来的人、一点怀疑都无了。 除三五车夫侍从外,使团共有三人,一年稍长、儒雅俊逸,一正中青、潇洒闲拓,一年正少,恭谨有礼。这三人年少的为陶希仁,年长的是他父亲、当朝太傅陶鹤然,那中青年、正是先前在郡公府任教后为招贤令所招的孙明扬。 郡公大感意外:“今早见喜鹊登梅就知贵客迎门,竟未想既迎贵客又遇旧友,大喜、大喜啊!陶太傅和孙大人临门,郡公府文气蔚然啊,不过本公眼拙,不知这位小友是?” 陶太傅笑道:“这是我不成器的大儿子,因仰慕郡公仁厚忠义之名、特来拜会。” 陶希仁上前行礼答话,大方端肃,礼教严格。郡公不住点头:“果是青出于蓝,小友年纪同我家老三相差不多,却端方有礼,当真芝兰玉树,以后定子承父业、一门双杰,儒门兴盛就靠陶氏了!” 陶太傅忙谦不敢。孙先生顺势问道:“郡公三位公子也皆才学俊逸、精明强干,大公子辅助内政分毫无差、二公子军营历练独当一面,三公子更是守卫抵陕一鸣惊人,郡公真是好福气!不过今日怎的只见大公子,未见二公子和三公子呢?” 郡公尴尬笑笑:“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前些日子犯了错,被我关了禁闭,正在反思呢。” 孙明扬颇为意外,二公子便罢了,三公子向来行事谨慎、又刚从前面回来,怎么也被罚了?不过郡公明显不想多说,孙明扬也不好多问。陶太傅趁机道:“郡公方才说三公子与犬子年岁相近,那也不过十六七的年纪,看大公子俊朗风流,二公子也未加冠。都是些少年,正轻狂时候,有些过失也是难免,好好教导便是国家栋梁之才。不瞒郡公,此次本官受命前来,正是请郡公公子入京读书。” 平州诸人面面相觑,郡公更是始料未及:“叫他们入京读书?” 陶太傅点头道:“正是。当今天子弱冠之年,正是读书时候,只是好动年纪难以专注,本官想若能有同龄伴读,相互讨论彼此进益,事半功倍啊!且我朝立朝已有百岁,各地分封久不相聚,战乱多、欢和少,若各诸侯公子皆同窗而学、同席而读,他日同朝为臣、同佐帝王,四海同友、天下太平,岂不大善!” “各地诸侯?其他封地公子也要入京?” 孙明扬道:“正是,青州、燕州、江州皆已同意送公子入京读书,其余诸州已派去使臣,想来也都是同意的。” 郡公不大相信。青、燕、江皆是强州,怎可能轻易服从君命!何况青州离京都比平州还远,卫州都未得到消息、青州难道能先行一步?何况青州向来强横,怎会送公子入他手!郡公捋了把美鬤,笑道:“我这三个孩子都跳脱顽皮,怕不能陪陛下读书。” 陶太傅答:“先前郡公言兴盛儒门,如今天下不平战火丛生,民不聊生饿殍遍地,儒门衰微佛道盛行。儒学为大道,天地君亲师,如今乾坤不定君弱臣强,儒门弟子自当正天地立君威。郡公年青时师从方正先生,亦是儒门子弟,又请孙大人为西席向诸公子教授儒学,想来也尊孔尚儒,既然如此何不躬行大道呢?” 郡公只道:“学生不才,难以担儒家兴盛,只想管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谋平州安宁不负先祖,其余他事,实在无暇兼顾。” “郡公素有仁名、宽和爱人,难道忍见百姓穷苦、飘零战乱?我华夏上古至今,礼教泱泱,而今动乱已有三百年、礼崩乐坏,好容易高祖定立天下,礼教再兴,又因秦华乱政、四海不宁,至今朝廷仍未安定。平州国公功勋累累、忠心耿耿,受封高祖、延承至今,为的是替天狩民、拱卫皇室。‘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如今天子虽少却砥志奋发,又好学聪敏,实乃一代明主,郡公此时抱揽己利不肯报效,岂非违祖宗之志!” 见郡公不喜,同来迎客的常辉道:“太傅此言差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国公受封平州、郡公承袭爵位,所负之职为代天牧民,平州安则尽忠,平州不安则悖忠,其位在平不在京。郡公治平勤勤恳恳,若因他事招致灾祸、致平州不安,这才是违背先祖之愿。” 陶希仁辩驳:“‘君子务本,本立道生’,平州公受封牧民是为护君,大人请郡公牧民而忘君岂非本末倒置!郡公为平民而弃万民,乃小仁非大义!况平民亦为天子民,平民之主为天子而非郡公,平民愿以忠孝报天子、郡公难道不愿以忠信奉天子么?” 承盛见大家针锋相对,缓和气氛:“各地有各地的难处,我父若不忠君就不会在收到天子停战令后立即止兵了。诸位天使奉命而来,可也该体谅我父爱子之心,我两个弟弟都年纪尚幼,诸位要他们远走他乡,我父如何能不担忧呢?天地君亲师,父子天伦亦为儒孝,天使此来也是父子同行,想必可以理解。” 陶希仁仍驳:“忠孝忠孝,忠为先孝为次,焉能因孝误忠!何况子对父为孝,父对子为慈,古有石碏杀子、墨腹法子,何况郡公只是送公子入京读书。忠义在前,慈爱当让。” 赵将军才刚为了赵熹违命调兵救卫,闻言不由道:“这位小公子说得厉害,可还不是跟在爹爹身边吗!天下父亲都爱自己的孩子,孩子也喜欢跟着自己的父亲,要让父子分离总归有些不好。” 陶希仁当即道:“小子愿留平阳换平公子入京!” 大家都闭嘴了。 孙明扬出来圆场:“陶公子所言为道理、大公子所言为情理。此事事大,郡公不舍也是人之常情,不如回去问问三公子的看法,说不定三公子愿意到京都来玩呢?我等初来平州,还未能领略美景,想在此处逗留几日,几日后咱们再来商议此事,不知郡公意下如何?” 这三人毕竟奉皇命而来,陶太傅是儒门掌舵、孙先生是府中故人,郡公还是要给他们几分颜面,何况此时不小,应该好好商议再做决定。于是郡公点点头,叫承盛安顿三人休息,自己则命平州诸官明日议事。 第52章 决定 回到家,赵将军将此事说与家中人听。赵福与诸人一般惊讶:“自我记事以来就只知道郡公不知道陛下,先前忽然下了停战令才记起还有这么个人,怎么又要让公子们进京读书了?他难道觉得大家一起读书天下就不会打仗了么?” 赵将军道:“说是读书,其实不就是去做人质了么?把诸位公子按在皇帝身边、各地再有他心也得想想自家公子在京都怎么活。可从来都是弱国向强国求和送人质的,现在君弱臣强,他怎么还想着大家能乖乖听他呢?那孙先生先前就在平州教书,与三公子也算师徒一场,听他的意思竟然想叫郡公把三公子送去京都,未免太过无情了。” 赵熹不以为然:“在接到止战令时承平便说这皇帝有大志,其后必有动作,如今不过是叫各州送人进京,以后事情还多着呢!现在既然君弱臣强,各州又何怕送人去,大家正愁名不正言不顺,若皇帝真有过激之举岂非正合心意?皇帝应该也不会轻举妄动,只会礼待诸位公子。可这有什么用呢?爹,府里有说么,朝中现在是何情景,怎么皇帝忽然要走这招?” 赵将军答:“听诸位大人说当今天子九岁登基,如今已有十年,不过因其年少,朝政为太后和大臣辅助处理,外戚公孙氏因而壮大,独霸朝纲。” 赵熹又问:“当今天子可有兄弟或者子嗣?” “陛下尚未立后,宫中只有一位美人,并无子嗣,倒是有一异母兄弟瑞王,如今也十二岁了。” 赵熹道:“依我所见,小皇帝越来越大、志气越来越高,定不愿做公孙氏傀儡;自古臣子专权要么满门抄斩要么更进一步,小皇帝不听话公孙氏定然心焦,怕已有废立之意。所以陛下才召诸公子进京,并非要各位公子做人质,反倒是想借各州之力稳住公孙氏才对。” 赵福挠挠头:“各州如虎狼豺豹,恨不得天子失位天下大乱呢,怎么会给他站台、助他立威抵抗公孙氏呢!” 赵熹解释道:“若皇帝单召咱们,咱们肯定不去;若是单召青州,青州也不会去,可如果同时召两州,都不去就罢了,有一个去另一个便是悖逆之臣。万事讲究名正言顺,皇帝形同虚设、各州虎视眈眈,可为何大家都不敢动?只因造反者天下共诛!此次各州皆不响应、陛下穷途末路,要么仍听从公孙氏,要么为公孙氏所废;公孙氏或自立为王,或重立新主。公孙氏只要不是丧失心智定不会自立,新君登位或旧君顺从,形势一如既往;可但凡有一州肯拥立天子,便可挟天子以令诸侯、占据大义,再做征伐,名正言顺。尤其青州,他家强横残暴已致天下声讨,若得天子召令立即翻身为忠义之王,平青之战再起他只说奉旨平边,到时其余各州响应,咱们倒成众矢之的了!” 赵福若有所思:“那咱们定不能叫他们得逞!可他们奉旨入京,咱们阻止不得,便只能也奉旨、与青同去京中,以观其变。这样京中多方势力角逐、公孙氏也不敢妄动,皇帝反而坐收渔利!”赵福不由叹息,“陛下小小年纪临危能有如此决断,若在他州定前途无量,可他偏偏又是皇帝……唉……” 赵熹也叹:“何止呢,我瞧天使车马朴素也无仪仗,咱们这边又毫无风声,想来是隐秘行事、没教别人知道。天使出行本该大张旗鼓,为何如此小心?怕是京中有变。陶太傅乃儒门大学,陛下又是他的学生,他必然忠君无二;连我等之人都闻太傅大名,可见他声望极高,定是拥君一派的主力。就是这样的人,在危急时候陛下仍敢将他派来求助,甚至连求助都不肯直说、极力维护君王之尊,这样的勇气和魄力,称得上少年英雄了。生不逢时,天不公也。” 赵夫人听他们说了这么久,对那素未谋面的小皇帝心生怜悯,不由道:“小皇帝既然如此厉害,你们怎知他不能锄奸兴国、治世安民呢!百姓只想好好过日子,既然这皇帝有为,就叫他继续当不就好了,大家都省事!” 赵将军叹:“若真能这样倒好了,可权欲熏心,谁能拱手相让啊!若真如熹儿所言,那京都公子们岂不是非去不可?” 赵福道:“也不必都去吧,咱们三位公子去一个不就得了!” 诸人忽然沉默,转头去看赵熹,若真是三选其一,大公子为嫡长、二公子为爱子,三公子无要职、无宠爱,刚刚才惹了郡公生气,京都之行岂非三公子莫属! 虽然去京都并非作为人质反而会得皇帝礼遇,可那里毕竟是虎穴龙潭,稍有不慎自己惹祸是小,说不定还会殃及平州。而且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京都不会是承平的家,就算以后回来,兄弟早已长成、各方势力稳固,他又哪有容身之处?更何况他和赵熹婚事未定,这一去千里数年,赵熹又该怎么办呢? 赵将军犹豫道:“我觉得去京中陪读二公子比较合适,毕竟他年纪与皇帝相当,又交游广阔、聪慧过人,去京都正好可以跟各州公子联络一下,日后说不准有大用呢!” 赵夫人也讽刺道:“是啊,他不就喜欢美人么,京都美女如云,叫他去不正是狗熊进了蜂蜜罐、妥帖得不得了!” 赵熹皱皱鼻子:“二公子那个草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若去了才是祸及平州呢!京都风起云涌,哪是寻常人应付得了的!” 赵福问:“难道、难道你肯叫三公子去?” 赵熹笑道:“我无官无职一介白身,怎么能决定谁去谁不去呢?何况男儿志在四方,他为平州公子本就该担平州兴亡,他又有壮志,比去京都对别人而言福祸难料、对他却是难得的机遇呢,我怎会不叫他去?” “那你怎么办?” 赵熹颇为不舍地看向父母兄弟:“虽是机遇也是危险,我自不能叫他孤身犯险……” 赵夫人的怒气又翻了上来。赵将军忙夹了块猪肉放进赵夫人碗里:“行了,行了,这事咱们哪里管得了,叫上面头疼去吧!别发愁了,快吃饭吧!” 第53章 辩学 事情与赵熹所料相差无几。第二天郡公召了诸位近臣议事,承平和承泰也得以提前免去责罚、参与其中。承泰头发被承平割去一绺,不伦不类耷拉在颊边,加上他背伤未愈、行走总是微微驼背,看着可怜又可笑,郡公最后一点怒气也叫他这滑稽模样抹平了。 郡公叹了口气,叫他二人走上前来,将皇帝欲召诸公子进京读书的事告诉他们。承泰当即反对:“我们与朝廷素无往来,怎的忽然叫我们去京都读书?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不过我们不愿去他们也该知道才对,怎么还有如此要求?其他各州呢?” 郡公摇摇头:“他们来得太过突然、我们毫无消息,其他各州也未有动向;昨夜询问蕴明,他也倍感莫名。不过如果咱们去,卫州必然相随。” 承泰犹疑:“爹,您的意思是?” 昨日陶太傅提出召公子进京郡公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可经过一夜思量,他也明白了其中关窍。要他送孩子入京福祸难料,可若平州不去、其他州去了,平州又过于被动。去或不去,他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诸臣也是有的赞同有的反对,大家各证所论,都有些道理,叫郡公更加为难。郡公看看承平三兄弟,问:“你们呢,你们觉得该去么?想去么?” 故土难离,兄弟三人从小就在平州长大、承盛承泰连平阳城都没出过,忽然叫他们到千里之外吉凶莫测的地方待不知几年,他们哪里愿意呢!不过事关平州,承盛自觉为长、该为父亲分忧,老实道:“父母在不远游,孩儿自然想在父母膝前尽孝,可如果父亲认为前去京中于平州有益,孩儿愿往。” 赵将军暗自惋惜,三公子虽好,大公子也是可靠之人,赵熹行事太过任性了。 承泰自然不愿去,但承盛已然表态他总不好自惜,何况他是郡公爱子、如今又有伤在身,母亲怎么都不会让他前去京都,但如果能将老大或者老三弄走……承泰眼睛刚要转就想起在祠堂时承平的凶态,赶忙收了心,老老实实答道:“大哥贵重、三弟年幼,爹,真要去就孩儿去吧!不过孩儿还是觉得,此去收益有限,不如静观其变。” 承平躬身自荐:“孩儿自请前去京都!” 郡公有些意外:“你想去京都?” “陶太傅乃陶氏宗主、儒门巨擘,又任帝师,誉清望重,此等人潜行出京、直入平州,怕是京中有变。孩儿斗胆揣测,此次召诸公子入京所为不是强州豪番,而是外戚公孙氏。诸吕之乱国本动摇,汉末之变天下震惊,况现今青、江、东皆强,我平州初止战乱、生民未得休养,再陷战乱胜负难辨。故孩儿愚见,应先入京稳住局面、我州趁机囤粮实仓、滋生人丁,待日后或是君明臣贤天下安定,或是匡扶李氏正义天下,退可守平州祖业,进可稳江山大势,才是上上之计。” 承平言之有理,常辉、赵将军等人皆附和。承平继续道:“既然要去,不如早去,雪中送炭,陛下安心,天下也能共睹我州之忠心。京中形势不明,此去怕不知经年,大哥贵重,且已及冠,正该婚配,延绵子嗣乃大事不可迟延;二哥体弱、时有伤病,留在家中也好孝敬父母;唯孩儿无才无能、少不担事,在平州也是空空度日,不如前去京都,还能听陶太傅指点,想来会受益颇多。” 诸臣皆知承平乃自谦之言,承平虽到府中历练不过一年,可前至守城杀敌、后至运粮调度,到今日一番陈词,皆显其才能之高,可也正因如此,他去京都才叫人安心。 眼看诸臣皆赞同,郡公沉思片刻,叹道:“难为你了……我这边叫人继续打探其他各州是否奉召,承盛,你替承平打点下去京都的东西……”郡公看看承平,欲言又止。 承平道:“父亲不必为难,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承平有幸游学心里很是珍惜,只是不能尽孝,还请您与母亲多多保重。承平还有一事,想请父亲答应……” 知子莫若父,郡公有些犹豫,却还是道:“若是儿女情长,等你回来再说不迟。” 赵将军失望无比,承平也没料父亲态度如此坚决,只好道:“孙先生乃承平老师,既来平阳,承平想前去拜见。” 郡公自然同意。此事便暂且定下,诸人又商讨了赴京诸事,这才各自离开。常辉被郡公留下继续商议他事,末了常辉道:“三公子远赴京都,身边也需要个合心意的人照顾,赵小君机敏多智、又有一身武艺,更难得他二人彼此倾心,同去京都可以相互照应,郡公何不成全了他们呢?” 郡公解释道:“我本也有些犹豫,可是承平一去数年、等他回到平州只能依赖他的两个兄长了!赵熹毕竟身份特殊,与承盛承泰都有些瓜葛,现在他们还小、兄弟和睦一切好说,可牙齿和舌头都有打架的,更何况公侯兄弟呢!以后若是有些许龃龉、赵熹这事就会被不断提起,到时候何止承平,就连赵家都要与我们有嫌隙了!长痛不如短痛,我也是为他们好啊!” 常辉不由感慨:“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郡公一片慈爱之心天地动容,唉,希望三公子和赵小君能早些体谅郡公难处吧!” 郡公的顾虑承平心里清楚得很,可郡公虽对他有所改观、但仍更看重两个哥哥,觉得承平不足也不该跟另外两人相争相抗,他说得再多郡公也只会认为他是年少无知、不足为道。好在京都一去天高皇帝远,短时间内郡公是管不到他了,等他从京都回来定然已功劳加身,到时候就是郡公也得对他另眼相待了! 承平前往驿馆只是想拜访御使、探探京中情况,谁料驿馆门外竟人头攒动。这些人皆是书生打扮,或坐或立、都屏息凝神,静静看着馆中。承平奇怪不已,走进驿馆一看,只见大堂内桌椅搬开空出一片讲堂,两个少年一坐一立正在辩学。坐着的那人眼生,看打扮谈吐应是世家子弟,想来便是随御使而来的陶太傅之子陶希仁;而另一人,正是叫他牵肠挂肚相思日苦的赵熹。 只听陶希仁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政之本也,为人臣者自该忠信以奉君、宽仁以爱民。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即读诗书、习礼仪、学君子之道,自该修身克己以尽忠孝,安能困一时之得失、幸私人之小利、忘忠义之大道!” 赵熹反驳:“周灭商纣、汉覆暴亲、唐伐虐炀,哪个不是以臣犯君,哪个又不是众望所归!孔子奉君与鲁,最后还不是扔下国君自己周游列国去了么!伍子胥生楚强吴、张良奉韩臣汉、盛唐凌烟阁上多是贰主之人,他们哪个不是贤臣良将千古流芳!千里马寻伯乐,主上无能,做臣子的自然要另觅明君。可见君君臣臣非既定,人择也!” 陶希仁摇摇头:“孔子言‘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故游列国;孟子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故有君之所言其他。良臣非佞,犯而尽忠,贤也,然畏威惧强臣利谋权而背君弃主,天下不齿!史册三千、经纶数载,凡盛世太平皆君臣得位,遍纷裂杀伐尽奸佞悖主,山河破碎之悲、生民涂炭之苦还不能叫小姐清楚么!唯君正臣贤礼兴教化方得太平天下!我等书生儒徒,或生于闾巷之中、或长于金园之内,读先贤之书、学天伦之道、感生民之艰、叹世道之苦,谁不想发奋砥砺安民平乱、谁不想立名传道直上青天!当今圣上虽年少,先颁招贤诏、兼听圣明;后下止战令,体恤爱民,有此明君,我等岂能不谏而弃之、不振而悖之!若天下人忠信报君、君王礼待爱人,天下何愁不兴!立名传道、安民平乱,自忠君始!” 在座众人皆附和叫好。赵熹不服,却又说他不过,诡辩道:“我也听说孔子说过‘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天子有道臣民自然顺服,臣民不顺服就说明天子无道,我也是天子臣民,我不服,你倒说说是天子无道还是孔子无理?” 承平不由失笑,看来此人颇得赵熹心意,不仅同他争论、还有心思同他玩。陶希仁也很是无奈,只得道:“天子有道、孔子也有理,是小生无礼,不该与小姐论学,‘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受教了。” 这可真触了赵熹逆鳞。承平见赵熹眼尾上翘动了真怒,忙上前道:“‘君子之于天下,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于比’,赵小君与小陶公子意见不同也为常事,研讨辩习相互精进岂不妙哉,何必伤人?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小陶公子还请时时自省才是。” 分明是赵熹胡搅蛮缠,承平这么说倒像陶希仁欺负赵熹似的,不过赵熹心思已全然不在此处。只见赵熹三步并作两步飞到承平身边,笑眼望他如骄阳向明空:“承平!你怎的来了!” 陶希仁看着他心中气闷,暗想众目之下言语如此亲昵,礼教败矣! 第54章 内情 承平与赵熹不过数日未见,只是其中事故颇多、他二人又情义相许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今再见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心中欢愉激动之情澎湃,恨不能秉烛长谈。可惜众目睽睽又另有要事,承平只得将赵熹细细打量一番,看他容颜依旧风采更盛,笑道:“我来这里拜见天使,没想竟遇到了你。” 相比赵熹,承平先是挨打后又受罚虽然咬着牙不肯说苦可毕竟亏了身子,瞧着面色灰败精神疲惫,不过眼中温柔坚定一如既往。赵熹没有多说,只答:“我本无事出来闲逛,到这里时听小陶公子讲学,有不明白之处就向公子讨教一二,倒是让大家见笑了。”赵熹回身向陶希仁一拜,“听君一席话受益匪浅,我逢知己、另有要事,就不打扰陶公子了!” 承平也向陶希仁一拜,带着赵熹一起上楼去了。路上承平不由问:“陶公子乃天子御使,又是儒门弟子,自然是忠君爱国,他所言也是大义所在,咱们听着便是,你怎的还同他争执起来了?” 赵熹皱皱鼻子:“他忠他的君,咱们也有咱们的君啊!叫他在这里一通白话、那些书生都信了他去拥护小皇帝了,那咱们怎么办!” 承平觉得他可爱得不得了:“可陶公子说的都是大道理、铁道理,是天下认定的、咱们也拥护的道理。咱们也是拥君爱民的,咱们平州也是听从皇帝调遣的,咱们从来都是匡扶明君、拥护英主的,不然咱们不就成了逆臣贼子了么!” 明君,英主,赵熹轻哼一声:“我不及你聪明、懂得许多大道理,白担心你了,行了吧!” 承平也笑:“你从来坦荡爽直,政事龌龊哪能见你?你是为我我知道,心里开心得很呢!可惜不便多言,不过你向来知我,我也不必多言了。至于陶公子,他们也待不了几天,叫他开开堂、讲讲课,最后还会是咱们受益的,你且看着吧!” 赵熹瞧承平气定神闲胸有成竹,心里爱得很,口上嗔道:“狡猾的小狐狸!” 孙先生正在与陶太傅一处商谈,听闻三公子拜见知入京读书之事成了一半,连忙将人请进屋来,寒暄道:“一年不见三公子愈发沉稳了,平州有福啊!” 陶太傅与诸人从未见过,不免仔细打量。只见进来二人一人面阔庭宽敦厚老实,一人身削体健容光烨烨,两人都是十六七年纪,英姿勃发、气宇轩昂,皆可谓少年英雄。他知前面那宽厚的是李三公子李承平,可后面那位美艳少年,却实在猜不出身份。 承平向陶太傅见礼后介绍道:“这位是我州猛将赵招胜将军之后赵熹,与我为知己,因仰慕陶太傅与孙先生,特同我前来拜见。” 陶太傅对平州诸人还不甚熟悉,孙先生却清楚得很。平州谁人不知,赵招胜有一子一双元,其子赵福在平州军中任职,双元已许配给李大公子为妻。赵福孙先生之前见过,那这位,只能是那位传说中的双元了。 已为大公子未婚妻子的双元,竟与三公子交往亲密,联想先前郡公所说三公子的过失……孙先生心中已有猜测,对赵熹也不喜起来。 “这位便是赵将军家双元吧!陶太傅乃儒家大学,小姐既闻陶太傅清名想来也是尚儒尊孔之人,必然是规矩贤德的闺秀淑女,孙某人有幸得见,荣幸之至!日后若有机会,孙某定与小姐夫人们探讨儒家经典,届时还请赵小姐赏脸。今日咱们还与三公子有些事,不如先叫人送赵小姐回府,不知三公子与赵小姐意下如何?” 赵熹真真厌烦了这些儒门中人,一个两个都喋喋不休迂腐无趣!他顾着承平的面子按捺怒气,向孙先生道:“双元非男非女、亦男亦女,称呼‘小姐’并不妥当,孙先生还是称呼我‘小君’吧!孙先生此来所为为何大家心里清楚,君威不容冒犯,咱们不说出来便是,可正是危急之时自然是撇开身份成见所有能出力的都出一份力才好。赵熹虽不才却也有忠义之心,随三公子来此也是想了解内情、扶弱锄恶,孙先生有事直言不讳便可。” 孙先生只笑:“事情机密,恐不能叫无关之人知道,还请小姐见谅。” “事关天子,方才陶公子还讲天子为天下之首,天子事便是天下事,既是天下事天下人有何不可知!”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姐无官无职又长居闺阁,对政务并不熟悉,叫小姐知道也无济于事,反而平添烦恼,小姐还是请回去吧。”末了孙先生又颇为责怪地望了承平一眼,“兹事体大,请三公子劝劝小姐吧。” 承平自然知道孙先生对赵熹的偏见从何而来。其实赵熹回去也无妨,承平知道后并不会向赵熹隐瞒,之后再告诉他便是了。可承平知他素来骄傲,尤其不愿别人因他是双元而将他看轻,何况如今陶太傅也在,若赵熹听了话乖乖回去府里,日后他想入朝堂就更难了…… 承平道:“孙先生,您小看了赵小君、也小看了承平。这位赵小君虽是双元,却也是一位虎将,在卫宁时与承平共守城池,承平多做后方策应,赵小君才是前方杀敌、排兵布阵之人!后又攻黄平、守木泉,战功赫赫鲜有败绩,只因是双元之身才遭毁谤,功名不显于人。承平虽不知京中情形,想来也是险峻异常,如此猛将孙先生难道要因他身份而将他拒之千里么?” 陶太傅本作壁上观,闻言颇为震惊地望向赵熹,孙先生也惊讶不已。赵熹见状拿起身前茶碗盖,走到烛台旁,手一晃,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陶太傅和孙先生面面相觑不知所以,就见赵熹用碗盖碰了下烛台上的蜡烛,蜡烛竟滑落一半,原来它已被人拦腰斩断! 蜡烛并不坚硬,可碗盖更不锐利,赵熹不过挥了挥手竟能用碗盖断蜡,其功夫之深可想而知。陶太傅不由大声叫好:“果然虎父无犬子,赵小君叫老夫长见识了!‘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当今世上对女子、双元多有成见,可有忠义之心即为忠义之士,若连天下女子、双元都知忠君报国,国何愁不兴啊!赵小君愿凭肝胆赤诚之心为陛下尽忠,老夫佩服!” 孙先生也道:“是学生愚昧,小瞧了小君,还请小君见谅!” 赵熹偏过头去,心想,同你们将道理你们不听,偏这粗鲁莽撞行为叫你们畏惧;觉得我没用就是男女有别快快回去,需要我帮忙了才赤胆忠心可以报君了!眼界狭隘至此,难怪皇帝一日不如一日呢! 承平替赵熹还礼:“孙先生严重了!赵小君性子爽直,有冒犯之处还请先生海涵。既然大家相互认可,咱们就开门见山吧!太傅、先生,京中究竟如何了?” 孙先生叹息一声,缓缓道来。原来外戚公孙氏长期把持朝政,尤其军队都握在手中。小皇帝日益年长,不愿做傀儡,想要兴复李氏、重盛天下,在陶太傅支持下下了招贤令揽集群英。此举虽召来了人才,可也激化了与公孙氏的矛盾,前些日子皇帝止战令大出风头,后宫又传来消息、皇帝唯一的美人有了身孕,公孙氏知道后便起了废立之心,在朝上恭恭敬敬,私底下却不安分起来。请诸公子入京读书的主意早就有了,不过当时想着借皇帝加冠大礼将诸州诸侯请至京都、到时候再留也容易些;可皇帝加冠还在深冬,公孙氏却已蠢蠢欲动,甚至等不及皇子诞生,诸臣无奈,只得出行至各州、哄劝各州来京。 “三公子,您心有丘壑,陛下乃天下柱石、陛下不稳、天下难安。您向来仁爱、常哀生民之苦,又何忍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如今陛下正弱,三公子和晋州若肯相帮陛下定铭记三公子和平州忠心,日后陛下长成,三公子何愁平州不兴呢!” 承平承诺:“太傅和孙先生放心,我等皆为陛下臣子,崇君子之德,陛下又难平州怎会坐视不理!承平这就回去禀报父亲,想来不日便能启程!” 陶太傅和孙先生这才放心。几人又寒暄几句,承平便起身告辞。待离开驿站,赵熹问:“你要去京都么?” 承平笑道:“小君真知己也!只是这一去不知经年,你……” “诶!”赵熹抬手止住承平,“我知你,你也该知我,又何必多问!今日见你是意外之喜,我知你还有事,不必为我久留。咱们,到时见!”说罢便跨上高马,拍马而去了。承平瞧着他的背影,心爱之情更甚。 第55章 上路 既已决定入京就该早些动身,最好赶在诸公子之前拔得头筹,也好先观察形式占据先机。于是郡公先派人前往京中送信、并购置庄园采买仆人,承平带卫队与陶太傅等后行,至于所需细软、仆役等物则慢慢入京不迟。 李夫人自知道承平要去京都便整日以泪洗面,同郡公吵了许多次、全都被挡了回来。承平有时也觉得他这位母亲严厉太过不近人情,可见到她为自己操劳伤心心里也止不住难过,不由劝道:“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可事关重大,为天下、为平州、为咱们家孩儿都不得不去。孩儿已经长大了,可以照顾自己了,还请母亲不要挂念,保重身体!” 李夫人用手帕拭泪:“一共三个孩子,老二是没胳膊没腿吗,偏要我的孩儿去那鬼地方!孩儿啊,是娘没用、累你至此!不过你爹说了,皇帝老儿不敢把你怎么样,若你觉得京都待的憋闷就偷跑回来,他也罚你不得!你身边有朱鹤青鸾照顾娘也放心,只是独身在外要谨慎小心,既然是去读书其他的事情你一概不要搭理!尤其不要跟着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再弄来一个赵熹我决饶不了你!唉,要这么说去京都也有点好处,你跟她分开一段时间去见见世面,回来就知道她也不过如此了。” 承平无意在离别时惹李夫人不快,闻言只得沉默不语,向李夫人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 离开那日郡公亲自相送,承盛更是将人送到平阳城外。承盛与承平虽是兄弟,但还说的话早已说过,现已近离别,承盛不过再啰嗦几句而已,可是每每话尽承平都无离开之意,承盛只得再绞尽脑汁想出些话来。几次三番,承盛有些奇怪,正疑惑呢,就听马蹄哒哒,原是赵熹身负游云同兰英快马而来,身姿潇洒就像少年将军。 承盛以为赵熹是开同承平道别的。赵熹与承平之事他心知肚明,虽然羞于启齿但毕竟二人情投意合,承平远走在即、同赵熹说一两句话自己这做大哥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瞧见吧!承盛正欲回避,却见赵熹策马至承平马车旁,承平也无与他长谈的意思,反而向承盛告辞、要等车远走了! 承盛忙追了上去:“且慢!赵小君你去哪里!你如此任性可想过赵将军和赵夫人会如何伤心!还请赵小君别做叫家人蒙羞之事!承平,你虽为我弟弟可若敢做出诱拐良人私相授受的事来我纵为哥哥也觉不会放纵!” 赵熹调转马头,居高俯视承盛:“大公子与我非亲非友,管我去哪里!陛下下了招贤召、我身为李唐子民为国尽忠奉召进京,不行么!三公子也去京都,都是同乡又是同路一起走怎么了,不准么!大公子当真小气!那我自己去!” 赵熹说罢就要走,承盛情急之下抓住辔头:“慢!慢!慢!赵熹,你别太过分了!你不要拿自己的名声玩笑!” 赵熹扬起鞭子作势要打,护卫们连忙冲了上来将承盛拥走保护起来,赵熹嘲道:“说什么名声不名声,我与大公子已无干碍,你管我的名声做什么!你嫌我闺名不好,我只嫌我威名不够!话不投机半句多,大公子,别过!”赵熹双腿一夹,驱马走了。 承平怕他走远,忙向承盛告辞:“大哥,弟弟虽小却也知言出必行,纵然父兄异议,赵小君如此待我我此生定不相负。赵熹并非女子,大哥也不该当寻常女儿待他,世人狭隘、青史自有见证!未有婚约我定紧守礼仪不越雷池只将他当做知己朋友,请大哥放心!心内种种弟弟以后书信大哥,弟弟怕赵小君先行危险,告辞了!” 承盛瞧他二人一前一后追逐而去,气愤无奈之余竟也生出一些羡慕,不知日后自己的妻子与自己是否也会像他们这般情意相合…… 赵熹本以为离了平阳远了平州就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却忘了车队里还有三个老学究。赵熹喜欢骑马,承平想同他多说说话自然也陪他骑马,两人马踏轻尘观枫望远好不逍遥,可看在陶太傅等人眼中却怎么瞧怎么不顺。在休息时陶太傅和孙先生未出马车,陶希仁下得车来,板着张俊脸找到赵熹和承平:“赵小君是要远游么,同我等男儿一起怕是惹人非议,不如等家人同行,我等可代为通知。若非要同行,小生瞧队中还有空余马车,想必是三公子特为赵小君准备,还请小君不要辜负三公子一片心意。” 赵熹颇为意外:“你们请我去帮忙竟还嫌我坏你们清誉?这就是儒家的道理?” 陶希仁更为意外:“我们什么时候请你帮忙了!” “昨天你爹爹还夸我英勇、替我叫好,说我是忠义之人、要我为陛下尽忠了!如今我来了,你们反倒端起架子来了!” 陶希仁好气又好笑:“父亲和先生赞你是因为你确实英武过人,实乃少年英豪,又愿为陛下尽忠,确实忠义之士。可你毕竟是双元,又长在平州,父亲从未想你远离故乡到朝堂之上沉浮。你自己为着私情偷跑出来竟还赖在我们身上,这是什么道理!” 赵熹本以为陶太傅是为了利用自己护卫皇帝才改口讨好,没想竟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一时也有些害臊,但他并不避讳,坦然道:“好吧好吧,是我会错了意,小看了你们这些君子。可我去京都是要做事的,又不单是为着好玩、为着私情的!” 此次承平出行特意选了袁二狗做随护,袁二狗得知赵熹同去京都开心极了,也帮忙说话:“我们赵将军比青将还厉害呢,比老赵将军也不逊色,小公子你可别看不起他!何况他是我们平州的,又不碍着你,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陶希仁被气得面色通红:“男女有别,双元本就易遭诘难,更应该洁身自好以守清名!瓜田李下君子避之,赵小君与三公子未有婚约也非亲戚,如此亲密就算自无所愧其他人又会有何评价!你真爱戴赵小君就该劝他谨言慎行,如此招摇必招祸患!” 这些话听得多了赵熹也明白一些了,他们确实坦坦荡荡并无私心,不过他们的好自己可受不起,于是便道:“我浪荡、我无耻、我自甘堕落,我自认不是正人君子良家妇女,愿与陶公子做个典型叫你批判,你就别管我了行么!” “所谓传道自然是迎难而上,小生眼见小君行为有差好似见人溺水,难道能见之不救么!” 赵熹气道:“你要传道传的是什么道,是男女有别之道么!礼义之理君臣父子为大,如今君臣不分忠义不行,你不去教人忠君,反揪着我这点小过不放,这是什么道理!现在天下动荡朝不保夕,我不出门不提枪谁来卫国保家?又如何保全自己!这等时候还管什么异性有别!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兵械归库马放南山、男男女女都不必奔波谋生整日只需清谈扩论,你再来教我吧!” 承平见两边都气得不轻,劝道:“天下不平多矣,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大义在前该求同存异才是,细枝末节不必深究!何况赵小君非是庸人、有金玉之心,日久见人心,陶公子以后自会知道。” 承平是小皇帝的救星,陶太傅等并不愿将他惹怒,因而嘱咐陶希仁点到为止、不必强求。陶希仁满心愤懑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咬着牙回到车上,陶太傅和孙先生见状也就不再多说,只尽量避着赵熹而已,好在诸人埋头赶路,十几日后京都已在眼前。 第56章 入城 赵熹和承平虽远离家乡但有情饮水饱,二人作伴去京都龙潭虎穴也只当踏青游赏,一路只觉得秋高气爽、风景怡人,恨不得路再长些。今日一行人终于抵达京都城外,远远就望见城门口搭了一座浅黄色的帐子,这帐子直有三丈宽窄、十尺高低,帐子外站满了灰褐布衣的仆役和手持武器的护卫、足有几十人,帐子内什么光景则看不到,但单看外面这阵仗,想来里面也是豪华舒适。 赵熹向承平问:“你总是自觉聪明、将别人都当做蠢蛋,那我问你,你猜这帐子是做什么用的?” 承平苦笑:“我什么时候将别人当蠢蛋了,至少你,我是当宝贝呢!我没来过京都、也没出过几次门,还真不知道这帐子的用处……难道是接待商旅官差的?可旁边也有茶馆驿站,这帐子倒像是哪家主人出行用的……如此豪华,莫不是皇帝派人来接我们的?” 赵熹觉得有点道理,不由道:“这皇帝架子也太大了,所谓礼贤下士,别人都三顾茅庐,他有求于咱们,自己不来就算了,竟然派个使者还这么大阵仗,是要给咱们下马威么!” 承平摇摇头,他对京都情形一无所知,自然也不清楚皇帝是什么性情。可他们虽然来了却不一定就站在皇帝这边,皇帝想高枕无忧为时尚早,怎么就倨傲起来了? 一行人走近城门,那帐子外侯着的仆役果然迎上前来,问:“请问可是平州三公子车架?”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仆役跑回帐子外、禀给另一人,那人又小跑到帐子边、撩起帘子说了什么,又走了回去。赵熹瞧得直乐:“短短几步一信三传,好大的架子!里面是皇帝不成!” 承平不敢断言。不一会,帐门开了,先是两仆役左右架开门帘,又走出两仆役立在两边,其余仆役也迅速走来排成两列,竟生生围出一条道来。等排场摆好,里面晃悠悠走出一人。腰长腿短、脸窄嘴宽,眼厉眉刁、神枭态奸,鹅行而臂摆,似猴沐而冠。赵熹本还想若里面真是皇帝那也算有礼了,没想出来这样一个人物,这要是皇帝,那怪不得天下不宁呢! 这人也在观察赵熹承平二人。承平特意为赵熹准备了马车,但赵熹嫌车里憋闷,便叫兰英在里面休息,自己骑马随行。承平想同他一起,自然也是骑马,朱鹤有时陪着、有时也嫌他们腻歪,自己跑回车上。故一路上都是他二人开路、护卫车马随行。这人见车队打头两人都十六七年纪,着锦衣、骑彪马,威风凛凛英姿飒飒,一人负长枪容颜艳丽神态傲然,另一人挂玉牌样貌憨厚笑容可亲,这二人齐头并立、一时难分身份高低。 这人思索片刻,向他二人走来,承平不知这人身份、跳下马来,赵熹虽不愿动却也不想承平为难,便也下马。那人走到承平身前,随意拱手,笑道:“阁下可是平州三公子?” 承平也向他拱手还礼:“正是平州李承平。不知阁下是?” 来人哈哈一笑:“我乃公孙宣仪,当朝公孙太尉是我父亲,听闻公子入京都,特奉父命相迎。府中已备下酒席为公子接风洗尘,公子,请吧!” 赵熹震惊不已,又觉理所当然:如此嚣张竟是公孙氏!如此嚣张只有公孙氏! 承平刚来京都、又是奉皇帝诏来,按理该先拜见皇帝再说其他,公孙氏此举无疑是想给皇帝一记耳光。承平自然不能赴宴,正在想要如何拒绝,就听陶希仁高声道:“不劳公孙大人费心,三公子舟车劳顿很是辛苦,需先回府休息、再奉召拜见陛下,恐无精力应酬了!” 原来车队停留许久,陶太傅估摸外面有事,特叫陶希仁出来查看,正好听到公孙宣仪口出狂言,陶希仁自然不肯忍受。 公孙宣仪哼笑一声,鼻子仰上了天:“我当是谁,原来是陶公子,前些日子太傅称病在家,家父还想上门看望,没想是暗度陈仓、跑去了平州!陶家满门清贵、陶太傅又是大儒,竟如小人行径躲躲闪闪,还联络其他大人偷逃出京,叫人知道还以为是行什么阴私事呢!大人们想出京直说不就好了,陛下无能护臣,我公孙家还有些家仆、可以借与诸位嘛!” 陶希仁冷冷道:“家父奉命出京,何来躲闪之说!诏命紧急、机密,不便众人知道,所以才轻车出行。天下之大皆为陛下所有,难道独公孙家有家仆不成?就是公孙大人家的仆役,也是陛下的臣子呢!” “哼哼,陶公子说得好,公子先前说三公子舟车劳顿,三公子在京都府邸才刚买了几日、家中还未收拾妥当,回去如何休息呢?大家都为陛下效力、全是一家人,既然陶太傅也在,不如和三公子同到我家做客,好好休息两天再去复命吧!”公孙宣仪问承平,“三公子意下如何?” “公孙宣仪!”陶希仁怕承平真被人拉了去,怒斥道,“陛下未见先去你家,你将皇命威严置于何地!” 公孙宣仪嘻嘻笑道:“我依然将陛下放在心里,不似陶公子,只会把陛下挂在嘴上,陛下都没派人来接、你非让三公子等,怎么,陛下不开口三公子饭都不能吃了?陶公子,你们儒门有句话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与三公子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恰好他刚来京都无亲无友,我请他回家坐坐,有何不妥?有何失礼?陶公子你一再阻止,是怕我失礼于人,还是怕三公子呢?” 公孙宣仪避重就轻胡言乱语,偏偏遇到这不讲理的陶希仁也没有办法。眼看公孙家仆围了上来,赵熹上前向承平道:“三公子,公孙大人一席话说得我都饿了,咱们先回家吃饭、叫陶公子和公孙大人在这里叙旧吧!” 公孙氏摸不准赵熹身份,但看他言谈举止与承平平起平坐,猜他地位不低,便道:“叫小公子久等了,咱们这就动身!” 赵熹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公孙大人家太大,咱们住惯了小屋子,去了不自在。” 公孙宣仪瞧承平不言不语仍是笑,心里骂他畏缩,端起架子来:“三公子,我亲自前来城外等候已久,只想请您吃个便饭,怎么,您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赵熹早瞧公孙不爽,嗤笑:“公孙公子,当初陶公子请我们三公子来京可是三拒三拜、三催三请,长跪不起、泣涕如雨,我家公子怜他诚心这才同意随他上京都来。你只等在帐子里、挥挥手就叫咱们同你去,不是咱们不给你面子,是你不给咱公子面子!” 陶希仁没料赵熹此时还趁机占他便宜,气得双颊通红:“赵熹!你!” 赵熹转过去看他,得意得像盛夏的花:“怎么,我说的不对?你觉得公孙公子要拜得比你多、哭得比你还响我们才能同他去是么?” 陶希仁恨不能往他俏丽的脸上喷一脸血!公孙宣仪半信半疑地望向陶希仁,见他羞愤欲死的模样以为真有其事。他自然不可能这样待承平,只得道:“陶公子可真舍得下身份!不过今日是我公孙氏请,自然不同。” 公孙宣仪语罢,公孙家仆竟要动手去牵马。袁二狗立刻将人挡开,护卫亮出兵刃,赵熹也卸下长枪拿在手中:“公孙氏好大的面子,不知经得住我几枪!” 公孙宣仪不过看承平老实想威逼试探、并不想与承平刀刃相见,见平州态度强硬、承平面不改色,只得问:“三公子,你来是不来!” 承平这才道:“承平奉召而来,自该回复君命为要,且家中还未收拾妥当、少不得我前去主持。况公孙太尉为长辈,该承平登门拜访才是,怎敢叫太尉等候?多谢大人迎接,大人心意承平知晓,不过今日确实不妥,过几日等承平收拾妥当再前去拜见太傅、大人!从平州来时父亲特地嘱咐为太傅和大人准备了些礼物,今日既然见了,还请大人笑纳!” 承平这话滴水不漏,朱鹤又带人捧了礼物上前,可谓礼数周全,公孙宣仪只得点头:“好,不愧为平州三公子,真是少年英雄!我愿交你这个朋友,今日之事就此了结,日后咱们再把酒言欢!陶公子也请吧,日后可刚强些,别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叫人笑话!” 说罢公孙走到一边,叫仆人们让出道路,陶希仁怒气冲冲回到车上,随承平等人入城。 第57章 平园 众人刚入城门便有几人冲了上来,这几人都是仆役打扮,各个满头大汗面有愤色,朱鹤认出其中一人为郡公府老奴、被先行派到京都置办家业,抱怨道:“福伯你怎的不到城外去接,咱们差点就被人给扣下了!” 福伯急道:“不是老奴倚老卖老慢待公子,是他们城守拦着不让我们出城啊!”另外几人闻言纷纷附和:“是啊!奴才们是陶府和孙府家奴,一早就要出城接老爷公子,可守城的直接将我们赶开、不准我们出去,我们也没有办法啊!不知我们老爷公子可进来了么?” 朱鹤指指后面车架,陶家奴仆立刻迎了上去,陶太傅和孙先生向承平作别后便各自离开。赵熹见状不由道:“守城怎会拦着他们不让出城,想必是公孙氏从中作梗!这公孙氏也忒不将人放在眼里!” 承平叹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咱们刚来京都、两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什么也不清楚,这时候谁都不好得罪,咱们还是先回家去再从长计议吧!” 京都不似平阳,无需厚重的岩墙抵挡风沙,建筑瞧着比平阳轻灵许多,又因天子脚下、天下之都,建城时墙敷粉面、瓦装琉璃,梁饰彩画、柱裹赤漆,可惜年久失修,墙斑瓦灰画掉漆褪,叫人看着唏嘘不已。不过因天子坐镇,京都百余年无战乱,城中车马络绎行人如织,一片热闹景象。赵熹在马上看着异乡风情,心情大好,方才的不快也抛诸脑后。承平笑道:“喜欢这里么?咱们要不要逛一会儿再回去?” 赵熹笑眼如勾:“承平果然还是个孩子呢,看着新鲜就贪玩起来了!咱们要在这待上许久,又不差这一会,家里事情还多,先回家去吧!” 承平听到回家两个字心花怒放,立即改口:“好,我们回家!” 因时间紧,福伯只寻到一处商人宅邸,宅子不大、有些旧,但主人刚刚出手、家里家具园圃都还整齐,位置又近皇宫,更有承平特意交代的大院子,故而虽价钱高些,福伯还是果断拿下。承平走到门前,见门口匾额上挂“李府”两字,叫来福伯嘱咐:“福伯,将匾额摘下吧,回头我写一个,再给挂上。” 赵熹有些奇怪:“我瞧这字铁画银钩很是气派,怎么,原来承平还有四处留墨宝的癖好?先前我怎的不知道?” 承平笑笑:“我只是想给这宅子改个名字。” “‘李府’不好么?” “我想改叫‘平园’。” “平园?”为何不称李府要叫平园呢?赵熹想了想,抿着唇笑了起来,脸上的愉悦挡都挡不住,这里不是李府、是平园,是所有平州人在京都的家,自己不是借住李家,这里就是自己的家。“算你有心!咱们快进去看看咱们的家!” 宅子虽小也有三个院落,正好分给赵熹和承平居住,承平住南侧的院子、赵熹住东侧的院子。赵熹的院子里庭院开阔、正好用来做小校场,四周还有些葡萄藤,看它根蔓粗壮墨叶密密,翻开来竟还结着许多葡萄,各个紫玉甜蜜,叫人惊喜。承平的院子则漂亮许多,花圃苗木旺盛,一株桃树粗壮高大,虽已花谢果洛,满树秋叶也衰,但枝腕舒展蒸蒸向上,来年开花又是灼灼其华。 二人对这不大不小的平园很是喜欢,商议过后,赵熹住处叫“耀辉”,承平的院子叫“藏灼”,相互提笔,叫福伯找匠人雕成匾额,同“平园”一起挂上。 两人刚转完小家,皇帝已遣使前来赏赐,并召承平明日觐见。赵熹翻着皇帝赏赐努了努嘴:“小皇帝可真小气,就给了五个人、百两金,也就这对白玉花瓶算得上珍贵了!” 承平替皇帝解释:“皇帝虽说富有四海,可天下谁听他呢?咱们州给皇帝交的税都时不时短着,更别提其他州了,也就只有京畿之地为皇帝所掌,可又有个公孙氏把持。最近诸公子入京,哪个能不给赏赐,他能拿出这些来给我们已经不易了。” 正如承平所说,皇帝如今不过是个空架子,外面虚虚晃晃,内里更是郎当。皇宫先祖所建倒是豪华舒适,明珠映辉金粉铺墙,水晶琉璃灯下,一瘦削青年正阅奏批朱。这青年眉深眼浓,愁困忧穷,金冠压顶沉、黄袍加身重,他翕目是国家苦吁叹是生民恨,仰头有祖宗威落笔有强臣顾,金龙困水,尚能飞耶? 青年疲乏地拧了拧眉头,有宦官来报:“陛下、陶太傅、孙大人求见。”青年立刻睁开双眼,目光精灼:“快请!” 陶太傅与孙大人趣步进殿跪拜行礼,青年皇帝忙叫二人起身:“两位大人辛苦,快快请起!希仁怎地没来?” 陶太傅答:“他不过一介小民,不敢朝见陛下,老臣叫他先回家去了。” 皇帝知道自己这位老师最重礼节,便未多言:“好吧,下次闲暇时朕再召他说话。太傅、明扬,这次多亏你二位了,不仅平州公子入京,青、江、燕、胶诸州也纷纷响应,陕、江、燕、卫四州公子本月就到,其余诸公子年内也能入京。以平为首、平州至则各州同,先时朕还有些顾虑,原来果真如此!明扬妙计!” 孙明扬谢道:“陛下谬赞,明扬只是对平州熟悉些、有把握劝三公子来京,各州虽各自为政却也休戚相关,平州已来其他州自然要做响应。不过陛下,三公子虽已入京,但要他诚心效忠,还是要陛下多多费心。” 皇帝道:“朕已派人前去平公子府邸慰问行赏,只是怕有不足……不过此事急不得,只能徐徐图之,明扬一路舟车劳顿,还未休息便要入宫见朕实在辛苦,先回去歇歇吧,诸公子入京只是第一步,其余事咱们君臣都要再好好想想。” 孙明扬拜谢告退。孙明扬一走皇帝便走下御座,向陶太傅拜道:“老师!您辛苦!” 陶太傅赶忙避开向皇帝深拜:“陛下您这是作何,快快起来,君臣之礼不可废!” 皇帝道:“全因朕之不忍劳动老师千里奔波,更听闻希仁为求平公子入京不惜跪身泣拜……希仁何等骄傲,竟为朕如此,老师,朕对不起您……” 陶太傅大惊,竟不知还有此一节,可陶希仁在平州并未离开自己身边,什么时候私下见了李承平?陶太傅只得答:“此事老臣倒未听希仁提起,哪怕确有其事也是他忠君之诚,老臣一家腆食君俸,自该为陛下赴汤蹈火,区区下跪又算得了什么!身矮却节高,陛下该为他高兴才是。还请陛下宽心!” 皇帝仍忧心忡忡:“虽是如此,希仁与朕一同长大,朕哪忍他委屈!那平公子究竟适合人物,竟然逼迫希仁如此!” 陶太傅忙道:“陛下,希仁这事老臣不明就里,但些许有些误会,平州三公子才高志大但并不骄横,按理不会至此。” “老师瞧那三公子如何?” 陶太傅沉吟片刻,答:“看着宽和有礼,内里深不可测,小小年纪城府如此,实在难得,难怪能抵御青州一年之久。” 皇帝更愁:“如今时候又来一只狐狸,前途莫测啊。” 陶太傅不以为然:“先前老臣也认为来个多智的不如来个莽撞的,可这三公子虽然藏锋守拙却重情重义,若您肯诚待,此人未必不能为我所用。” “此话何来?” 陶太傅犹豫片刻,道:“此次三公子入京还带了一人……” 皇帝愈发不明白:“什么人?” “一个双元。” 皇帝了然:“红颜知己。” “此双元非一般红粉,乃平州将军赵招胜之后,曾被许给李大公子为妻,于定亲前出逃至卫宁,与三公子携手力抗青将秦英。” 皇帝目瞪口呆:“奇女子也……她和平公子……” “此双元为奇人,自栩不凡、自命‘小君’,还说要为天子尽忠……陛下,收服人心投其所好,有此等人在三公子身边,平州难容他,却正是咱们的机会!” 皇帝沉思片刻:“可平州那边……” 陶太傅也叹:“其中平衡就需陛下谨慎把握了!” 皇帝若有所思。 第58章 封赏 承平早早起来沐浴更衣穿戴整齐准备前去宫中等候皇帝传召,本觉得初次进宫不明情况独自前去即可,可赵熹非要相随。承平道:“去了你又入不得宫、进不得殿,只能同二狗等在外面,我担心你无聊,不如就在家里吧。” 赵熹并不愿意:“等就等着,二狗等得我就等不得么!我还没见过皇宫什么样子呢!我来京都是为了帮你、护你,又不是来游玩的!你该将我当同僚、不该将我当娇娥!” 承平想了想,向他作揖:“你说的是,是我想错了,请小君宽恕则个!” 赵熹笑着向他还礼,匆匆收拾后二人带袁二狗和两护卫一同入宫。 为赶朝会承平特意起了个大早,到皇宫时天才刚亮。晨光熹微,宫门口马车络绎,玉阶上红紫如云,赤墀前百官接踵静闻吐息。待皇帝召,百官鱼贯而入,排列井然。过了一会,侍宦传皇帝宣见,承平遂入殿。殿中九州岛鼎重、轩辕镜明,宝象安天下、甪端护英君,鹤行云走、金龙瞰高顶。藻井之上,一青年金冠龙袍高座,居高临下,威风凛凛,承平跪拜在前、竟不能抬头望上一眼。 承平本觉得李唐倾颓,如今皇帝恐还不及平州郡公,如今上得金銮殿才知道自己见识粗鄙,天下虽败皇帝还有如此威仪,倘有一日真主凌世,又是何等光景! 待朝会罢,皇帝独留承平,移驾别殿,召他说话。承平少不得又向他跪拜一番,皇帝忙叫人将他扶起,笑道:“承平不必拘礼,快快坐下吧!记得平州益阳郡主之女嫁与了睿王叔之孙,论起来,我还算你叔叔呢!” 这亲戚拐了七八十个弯,但怎么着也算有点子关系,承平也不觉得皇帝有意占他便宜,笑着应下:“确实如此,可惜承平年少少出府邸,至今才来京都拜见,还请陛下见谅!” 皇帝道:“朕听明扬说过,平州诸公子十五岁前在府中学习、十五岁后才能出府行走,承平去岁方出府便至卫宁,可谓年少有为!想朕已二十岁却还碌碌无为,朕比不得你啊!” 承平忙道:“小子年少无知行事莽撞、不顾君上生民贸然与青州开战,致使战火连绵百姓无依,若非陛下停战令还不知现今是何情形!陛下谦说无为,小子岂非罪过!” 皇帝见承平恭谨守礼很是满意,亲自扶他起身:“诶,要说承平不必如此,朕虽为君上却与你年纪相当,每日在这宫中也是无聊孤单得很,此次叫诸位公子入京一则是太傅博学、想叫大家共同进益,二则也是叫大家同朕做个伴,叫朕也能松快松快。咱们殿上为君臣,闲暇时朕也想同承平做个朋友。” 皇帝的朋友哪是好做的!不过皇帝吩咐臣下也该听从,于是承平还弓着身,却也慢慢抬起头,看了看皇帝,又垂下眼,笑道:“承平粗鄙,怕不通礼仪触犯龙威,幸得陛下宽仁,承平自该为君分忧!承平闲人一个,陛下无聊了想同人说说话,承平随时恭候!” 皇帝连连点头:“好啊,太傅和明扬都夸承平宽厚可亲,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月底前青州秦尉宁、江州黄安文、燕州燕无异也将到京,本月二十八是个好日子,朕想举办宴会、大家好好玩一玩,承平可一定要来!” 承平答应不迭。 皇帝又问:“听闻承平在京都买了一座宅子做府邸,可合适?住着可舒坦?可需要仆役、器物?承平独自来京想来寂寞,反正你年纪还小,宫内还有闲殿,不如入宫来住?” 承平忙辞:“不敢劳陛下费心,父亲先前已派家人入京置办收拾,其余仆役亦在途中,应该不日便至。昨天陛下还赐了金银、奴仆,已经足够用了!不敢入宫叨扰圣驾!” 皇帝抿嘴一笑:“听闻承平携一佳人入京,真是如此朕到不好棒打鸳鸯了!” 承平满脸通红,连连解释:“非、非是如此!赵熹赵小君乃双元,是承平至交好友,又武艺高强、多智善谋,知承平前来京中特来相助,是侠义之人!承平虽、虽倾慕小君但毕竟未有婚约,不敢辱小君清白!” 皇帝奇道:“朕早听闻双元皆姝丽动人,却没想还有巾帼英雄!” 承平答:“赵小君非一般凡人,才能出众,承平很是钦佩。” “朕还真未见过双元……这位、小君?现在何处?不如召进宫来一见?” “他随承平一同入宫,正在宫外等候。” 赵熹接到传召很是意外,不过他更加好奇,站起身向袁二狗交代两句便同内侍入宫,一路穿廊走庭来到别殿,一进门就见一削瘦青年坐在殿中,承平陪在旁边。这青年身材虽瘦但气势沉稳,见赵熹看他面上带笑却威严隐隐,若是一般人早就屏息垂目,可赵熹骄倔惯了,纵然知他身份也不肯低头,反而直视皇帝抱拳行礼:“小民赵熹参见皇帝陛下!” 承平忙替赵熹请罪:“陛下,赵熹乡野之人不知礼义,还请陛下息怒!” 谁料皇帝将人打量一番,笑道:“无妨、无妨,是朕要召人来见、又怎会怪他无礼?”皇帝又问赵熹:“你是双元?” “是!” “果然天姿国色。看你武人打扮,又听说你武艺高强,你当真会武?” 赵熹傲然回道:“小民之父乃平州武将,自小便教小民习武,小民曾担将军职上阵杀敌,为立军威连战十三人,只有一败!” 皇帝睁大了眼睛,倒有些少年模样:“当真?” 赵熹便将他如何入卫宁诫蕴明、如何惩许康任将军、如何服军众抗秦英一一道来,这些事他亲身经历,先前又向平州女儿们讲过一遍,此次再次讲述更加得心应手。赵熹本就骄炎如阳,故事又说得跌宕起伏,皇帝自幼长在宫中经得是勾心斗角、看的是三刀两面、听的是口蜜腹剑,虽有陶太傅等人倾心呵护但陶太傅古板严厉、时时催他读书上进担天下兴亡,他的生活里只有阴谋权斗,压抑非常。赵熹所讲战场杀伐虽也有诈术但更多是守家护城,听得人热血沸腾、酣畅淋漓。 皇帝不住为赵熹鼓掌、替赵熹喝彩,赵熹也愈发得意,末了,赵熹向皇帝抱怨:“陛下,这事分明是青州侵卫在先、我们助卫反击在后,您为天子该公正无私才是,怎的就下了停战令,不应该惩罚青州么!” 承平赶忙喝止:“赵熹!咱们虽是助卫反击,可战乱一起生灵涂炭,陛下不止令双方,百姓如何能安!快向陛下请罪!” 赵熹也知自己狂妄太过,只得请罪:“小民口不择言,请陛下责罚!” 皇帝叹息一声:“并不怪你,只是朕虽是天下之主却也有许多身不由己,其中不得已,想来承平也都知道。朕不甘如此,想要重兴李唐,可独木难支,凭朕一人倾尽心血也不足够,所以才下招贤令,所以才召诸公子……承平,你明白么?” 承平道:“陛下英明神武,又有太傅辅佐,何愁李唐不兴?” 皇帝没有多说,反而道:“赵熹,你是朕所见第一个双元!不瞒你说,以前朕只觉得双元与女子无异,都是花儿一样需人供养,今日见你才知道英雄不问出处,更不拘身份。你既有如此武德,又与承平交好,不如朕封你为一品侍卫、护卫承平,并赐你玉牌、准你宫中行走、入殿侍候,如何?” 赵熹惊讶不已。想他自幼学文习武,哥哥随父入伍、因他是双元只能留在家中;后至卫宁守城掠地战功赫赫,因他是双元郡公不肯封赏;如今他背离家乡来到京都,皇帝不过见他一面,竟肯赐他官职品阶!侍卫位卑职低,可这却是赵熹苦苦等来的第一个官职! “陛下,您真的要封我?” 皇帝笑道:“朕知你有大才,区区侍卫并不配你,只是你毕竟为双元之身,朕如今行为受制、不能任意而为,封你为侍卫已是极限了……待日后朕权柄稳握,卿大有用武之地!” 赵熹向前一步,单膝而跪:“多谢陛下!” 承平坐在一旁,扁了扁嘴。 第59章 太尉 之后又闲聊几句,皇帝体谅承平奔波辛苦,叫下月初再来宫中读书、这几日就先四处逛逛看看适应下京中生活。承平应下,带赵熹告辞回府。 回府的路上赵熹开心极了,春风得意骑马先行,承平因穿着礼服庄重只能坐在马车之中,暂时没法与他同庆。袁二狗也骑马随行,瞧赵熹心情大好,不由问:“将军,皇帝召你说什么了,竟这么高兴!” 赵熹笑道:“陛下封我为一品侍卫,可以随承平入宫!” 二狗也喜:“这是大好事啊!不过您早就该封赏的,不知为何郡公竟将您忘了,现在虽然只是个护卫,可毕竟是一品呢!还是皇帝封的!比咱们可厉害多了!” 赵熹笑:“说是‘一品护卫’不过是皇帝给的头衔,其实是从五品武官职,不过这样也挺好了!听你口气,好像觉着皇帝封的比郡公封的好?” 二狗道:“是啊,郡公不也是皇帝封的吗,自然皇帝厉害一些!” 赵熹抿抿唇,皇帝果然是皇帝。赵熹又道:“二狗说的对!对了,二狗你为什么叫二狗呢?” 袁二狗挠挠头:“我爹娘都是田地里干活的粗人,大字不识得一个,听说贱名好养活,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你身手不凡以后可是要彪炳千古的,二狗虽好却不像大名,留在史册上也不象样子啊,你没想要改个名字么?” 袁二狗很是苦恼:“想啊!可是我也不识字,不知道要改什么……” 赵熹勒马退到马车旁,敲了敲窗,承平撩开帘子,疑惑地看向赵熹。赵熹道:“二狗的名字不大雅,咱们给他改个名儿吧!” 承平看他眉眼明媚,也来了兴致:“好啊,你可想到了?” “东汉有猛将典韦,忠义悍勇、武艺过人,我看倒与二狗相似!不如取他‘韦’字!” 承平并不赞同:“性子倒是配,可典韦下场太过悲壮,是否不太吉利?” 赵熹想了想:“那张辽呢?张辽止啼,威震天下!半百之岁病逝,也算善终。” 承平笑道:“你怎的总是挑魏营将领,喜欢魏武帝么?” 赵熹意味深长地看了承平一眼:“乱世难安,忠义难全,没生在皇室也不是他的错,生在了皇室他未必有如此成就!” 承平点点头:“你说得有理,可我们不能做曹操。前唐时太宗有名将尉迟恭,南征北战威名赫赫,立于凌烟葬于昭陵,可谓功成名就,不如取他字,改二狗为敬德,如何?” 赵熹笑:“承平果有大志!二狗,你觉得‘敬德’二字如何?” 袁二狗连连点头:“尉迟恭我知道,门神么!将军公子用他的字来称我是看得起我!我绝不会辜负将军公子所望!以后我就叫袁敬德了!” 承平瞧二狗和赵熹都开心得意,心中不快也减轻了些,赵熹勾勾唇,从马上跃到车上、钻进车里,坐在承平身边:“怎么,不醋了?” 承平瞧他进来忙伸手护住,看他入座才放下心,红着脸解释:“我有什么醋的,你能得陛下赏识一展拳脚我很是替你开心呢!” 赵熹昂起头:“他可不是赏识我,他是想用我来争取你!我心里明白着呢!不过即便如此我也开心,只要上得了台,演什么戏、能否得人捧场不全在我么!”赵熹看承平耷拉着脑袋,伸手在他头上揉了揉,“你也不必觉得怎样,他生来就是皇帝,就算虚有其表至少还有个架子;你是州府三公子,自己的前程尚要拼搏,哪顾得了我!不过这样正好,咱们的未来在咱们自己手里!” 承平望着他,重重点了点头。 见过皇帝,下个该见的就是公孙氏了。两人刚刚回府就见院子里摆了一堆东西,还有几个不认识仆役站在一边。福伯跑上前道:“公子,今天早上公孙大人派人送来好多东西,并邀您今夜前去公孙家赴宴,这是礼单和请帖。” 承平拿过帖子,赵熹则接过礼单,翻看一番后惊呼:“好家伙,这公孙氏的礼比皇帝的赏赐重了三倍!他是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啊!不过他也太心急,早知如此在城门口何必拿大!” 承平笑道:“咱们才多大年纪,他们不探探底怎会将咱们放在眼里!” “可皇帝为人不错,你来京中不就是为了保住他么,这宴席咱们还要去么?” “我虽想保也要看他值不值得保,咱们才刚来京都、里面谁是龙谁是虫也得看看清楚才好决断。咱们只见了公孙宣仪,公孙太尉才是大头呢!走吧,收拾收拾准备赴宴!” 公孙府同赵熹想象中一样,精致豪华、恢宏气派,处处都透露着权倾天下的傲慢。倒是公孙太尉体壮面紫,甚有威严,赵熹见了他也不得不暗叹枭雄。 此次赴宴承平仍带了赵熹和袁敬德,三人向太尉行礼,太尉大笑道:“殿上咱们已经见过,现在就不必多礼了,快快请坐!两位小将军也坐吧,我粗人一个,咱们又是家宴,不必讲究身份!” 赵熹本也没打算站着,主人发话他便示意敬德一同坐在承平右侧小案。太尉又指着赵熹问:“这位小将军就是陛下新封的‘一品护卫’?是双元?” 赵熹答:“正是在下!” 宴席上除承平三人和公孙太尉还有公孙宣仪和公孙府幕僚,闻言不由打量赵熹,赵熹目不斜视毫无惧意。公孙太尉赞道:“好,好!从三公子到赵、袁两位将军无不是少年英雄,平州真是人杰地灵啊!老夫能与三位结交,感觉自己都年轻不少呢!” 承平谢道:“太尉正春秋鼎盛,凛凛威仪哪是我们这些小子能比的!” 太尉笑着摆手:“英雄出少年,你们前途无量啊!老夫已位极人臣,哪里还能更进一步呢!郡公年岁与老夫相当,不知郡公一向可好!” 承平只答:“父亲一切安好,只愿为大哥选个妻子,早早享含饴弄孙之乐。” 太尉道:“延绵子嗣乃大事,老夫宦海沉浮,到如今也看明白了,功名为虚,人生在世最重要不过封妻荫子光耀祖宗,世人俗见不需理会,抓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的。譬如这位双元小将军,世人皆以双元为劣,可老夫瞧这位却是当世英雄,比那些酸文丑儒不知强了多少!若听他们所说,小将军一生只能囿于庭院,当真暴殄天物!现今这般冲杀出来反有另一番天地!可惜陛下已封小将军为侍卫,否则老夫还想叫小将军到军中任职、统领兵马,那才叫人尽其才呢!” 赵熹由衷觉得京都真是好极了,不论是否由衷,各个都要吹捧自己! 承平呵呵装傻:“太尉说的是!” 太尉见承平不肯多言便也不再多言,只说些京都风物,承平松了口气,连连应承,终于得以宾主尽欢。 第60章 游玩 见过两尊大佛便轮到其他各路人马,这几日承平虽不用去读书,收到的请柬却是一封连着一封,朝中大小官员都见了个遍。在平园挂匾那日承平还宴请了在京晋州人士,各行各业三教九流,来者不拒。 这些日子承平看着风光,可去别人府上赴宴不多问也不多答、自己请别人到府也拒不谈朝事,一时间大家也弄不清楚这位平州来的公子是慧是傻、又意欲何为,倒是陪在承平身边的赵熹凭借双元的身份、绝色的姿容、一品护卫的头衔惊艳全城。大家对他和承平的关系一传再传,暗地里说了不知多少下流话,不过因畏惧平州声势,并没传进赵熹耳中。 这天平州好容易安静下来,承平终于得空同赵熹一起上街游玩。二人并朱鹤、兰英以步代车,串街走巷在京都乱逛。他们没带本地仆役、没寻熟路向导,四个外乡人凭心而动,说说笑笑在京都漫步,看了宣德街的古玩、逛了东潘楼的集市、在八仙楼吃了酒、到运河划了船,傍晚时到了榆林巷,这里灯火通明行人如织,两边花楼林立,丝竹绕梁鼓乐盈廊。 平阳虽热闹却也淳朴,夜里除了元宵再未如此热闹,四人挤在街边瞧街里笙歌燕舞一时不知该不该去,后瞧有人带着孩童入楼才知自己多虑,赵熹架着兰英率先入楼,承平和朱鹤紧随其后,四人进去才知这里原来是瓦舍,正要表演杂剧。 兰英这才放心坐下,同赵熹一起看戏听曲,台上艺伎唱的赵熹竟也看过,正是裘蕴明所写《离人赋》。这赋本就哀婉,艺伎音如琴瑟声似泣诉,抱琵琶端坐台上,将词曲娓娓唱来,愈发动人心弦。赵熹兰英听得不住流泪,朱鹤也悄悄背身,只有承平无动于衷。待曲罢,艺伎起身谢客,客人们纷纷将银钱抛掷台上,承平也拿了锭银子给赵熹供他打赏。待艺伎下台、换了滑稽戏,赵熹仍念念不忘:“裘蕴明虽然是个草包,但他写的词曲真真极好,这歌伎深得赋中滋味,由她来唱真真动人。唉,这《离人赋》写得如此真挚不会是裘蕴明亲身经历吧,可看他浪荡风流的样子,不像痴情人啊?” 承平与裘蕴明相处许久,虽开始并不开心,可卫宁解危,两人倒也能和平相处,闻言不免为他辩解两句:“裘大哥不过软弱了些,又非一无是处,他的辞赋才藻就连陶太傅也逊色三分呢!至于痴情,正是痴情才风流啊!” 赵熹挑眉看他:“哦,痴情才风流,那不知承平痴情否?” 承平望向赵熹,灯暖纱幔,酒醅澧重,昏昏温柔处赵熹仍如灼火烨烨有光,曼舞轻歌的萎靡似助燃的柴,叫他越发明亮起来。承平笑:“情有何痴?唯为人痴。” 这次换赵熹不好意思了。 朱鹤嫌他俩腻歪,趁机道:“公子,这次卫州也要送公子来京都吧,会是裘大公子么?” 承平忙收回视线,向朱鹤答:“卫州无人,虽裘大哥并不愿意,但应该还是他。” 兰英不由道:“这裘大公子也真够倒霉的,什么坏事都让他摊上了……” 赵熹却道:“怎么叫坏事呢,这些事正是我们的机会呢!弱者逃而难离,强者迎而据之,所谓危机,便如是也!不过他来也好,咱们都已相熟,商量起事来也方便。” 承平忍俊不禁,裘蕴明对他二人怕得很,他们同裘蕴明说话,裘蕴明哪里有半个不字呢! 果如承平所料,第二天平园便接到消息、裘蕴明不日进京,请承平帮卫州来使打点京中事宜。承平便叫福伯领着卫州来使在平园不远处买了宅子、整理府邸,又一日三探等卫州消息,在裘蕴明抵京那日早早到城外等候。 倒非是承平对裘蕴明关切多深,只是想想他们来京的场景,若侯在城外的是公孙氏,裘蕴明怕难以应付。卫州虽还为一州,三番两事已将它与平州紧紧裹挟,于情于理承平都要对裘家多加关照,以稳二州关系。 正如承平所虑,公孙家果派了人等在城外,不过见承平已来,公孙氏考虑他二州关系,撤回城内。裘蕴明到时就见承平和赵熹坐在路边茶摊接他,顿时感动不已,跳下车来握住承平的手哽咽道:“先前愚兄还觉平弟、熹君不近人情,如今见你二人才知真情可贵!愚兄先前多有误解,还请你二人见谅!日后再有错处,弟弟只管教训就是,愚兄尽纳弟言!” 承平忙道不必如此。三人登车上马,进入城中。这几日陆续也有州公子到,承平等入城时因皆骑马、赵熹又样貌出众引了路人围观,江州素来富庶、车马豪华,也让人瞩目,而到了裘蕴明这里,几人进城不就便被百姓簇拥,街边楼上无数闺阁娇客倚窗而探,更有歌伎舞女临街而奏、当渠而舞。承平和裘蕴明有话要说,二人便坐在车里,赵熹仍骑马在前,百姓们不知裘蕴明样貌,只看一貌美少年骑马而行,英姿勃发又美艳灼目,只以为赵熹就是裘蕴明,花扇手绢一个劲儿地往赵熹怀里抛,后来玉佩金簪也都扔来,整个车队都被围得水泄不通、前进不得。赵熹哪里见过如此阵仗,只得弃马入车,留敬德在前开路。 赵熹拍掉身上花瓣,揶揄道:“裘大公子好生厉害,皇帝出行怕都没有如此阵仗,那公孙宣仪鼻子都翘上天了也只有自己家人捧场,裘公子生生把他二人压过了,赵熹佩服得很呢!” 裘蕴明颇为得意:“不敢不敢,不过写些辞赋、传得广了些,大家如此追捧我我也颇为不安吶!” 赵熹有些酸:“提提笔便有如此拥戴,我们上阵杀敌血流成河都没你得的花儿多呢!古人还云得民心者得天下,皇帝就是诗赋写得不好,不然早就天下大安了!怨不得文人轻武呢,武将一战败一生英名陨,文人一篇传既流芳百世了!忒划算了!” 裘蕴明听赵熹不悦,嘿嘿笑了两声,躲在承平身后:“这、这各有所用嘛,文以治世武以安民,文盛而武败则靡,武盛而文败则戾,咱们还是要文武相合才好!平弟你说对吧!” 承平笑而不语。 第61章 各州 裘蕴明到京仍是老几样:赏赐、礼物、召见,宴请,裘蕴明谨记承平交代只谈风月不论朝事,大家都知他文采风流是纨绔浪子,对他也没甚期待,走走过场就此放过,准备迎接另一人物——青州公子秦尉宁。 天下十三州,江富胶强平仁青霸,胶州公子因病年底才能入京,平、江二州已至,所余便是青州。秦卫宁为青州郡公五子,母为宠姬、家族不显。平青交恶,青州又举足轻重,承平对这位青州公子也颇为关注,频频叫人打探消息,终得知这位公子进城前便被公孙宣仪请了去,进京家都没回、先到了公孙家洗尘。 赵熹不屑道:“先君后臣,到京的公子们哪个不是先面圣的,偏他们跑去公孙府,要么不来、来都来了又摆架子给谁看!公孙氏也是的,来一个就接一次、接一次就被拒一次,还这么乐此不疲,公孙宣仪脸都肿了吧!” 承平道:“青州入京是因为咱们来了他们不得不来,他们心里想什么谁又知道?公孙氏虽会在每位公子来京时派人迎接并送上礼物,但公孙宣仪亲自前去的也只有咱们、江州和青州而已。江州公子虽也拒绝可之后频频做客公孙府,如今青州先去公孙府、以后怎样也未必。说到底,正因皇权威败才求了各州进京,这股势力能为谁所用就看各人造化了!” 月末时皇帝在宫中设宴款待诸位公子,宴上还有京都各家才俊,芝兰玉树、济济一堂。诸公子都带有伴读、侍卫,无召不能入宫,唯赵熹得了皇帝封号得以陪承平赴宴。这还是赵熹头一次能在前庭参宴,早早穿戴好赏赐的侍卫银服,等承平一同进殿拜见。等入了宫才知道,这宴席设在宫内花园旁神宵殿,非正式宴会、而是类似家宴,参宴者大都年少,皇帝后宫唯一的美人也会出席。 皇宫花园本该百花峥嵘万芳竞艳,不过已是深秋,皇帝又外虚内空、无心供养花园,便只在宴会地摆了些菊花,加上先祖留下的古董陈设、辅以淡黄帷幔,看着清雅高洁,别有趣味。赵熹赞道:“这宴会布置下了不少功夫啊,皇室已至此地还有人精心服侍,皇权二字当真不简单。” 承平道:“人心思定,天下越乱天下人越期盼君主有为,陛下又是贤明之主,自然被寄予厚望。咱们得顺势而为才行。” 二人谈话间又有人来,承平免不了上前寒暄,五陵少年们聚在一起所谈无非诗词歌赋、笔墨文章,同闺阁小姐们比琴谈绣并无不同。赵熹向来不喜这些,偏偏那些人还愿同他凑趣,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直到瞧见陶希仁,赵熹这才来了精神。 “陶公子!许久不见清瘦许多啊!” 陶希仁瞧见赵熹就像撞了一灶灰、脸瞬间黑了下来,正想避开赵熹已带着一众人围了上来。京中人哪有不识得陶希仁的,自然也同他问好,还有那不长眼的道:“我听闻陶兄为君尽忠不惜舍膝下黄金之事心中甚为感动,几次想登门拜访,可惜陶兄身体不适避不见客,如今看陶兄果然面色不好……唉,匡扶天下路漫漫其修远,陶兄还是要以身体为重啊!” 其余人皆附和:“是啊是啊,陶兄大仁大义,让人敬佩!陶太傅有子如此,向来也感怀欣慰吧!” “儒门日后就要由陶兄顶立门户,陶兄一定保重身体啊!” 陶希仁白脸变黑、现在又变红,鼓着眼睛望向罪魁祸首赵熹。赵熹也很委屈,他不过随口一说,怎么还人尽皆知了!原来公孙宣仪在城门受气之后不肯吃亏,承平暂时不能得罪、便将陶希仁向承平下跪痛哭的事传遍了京都,成为京中官宦茶余饭后的谈资。儒门都夸陶希仁忠义,陶太傅觉得一桩小事、解释过几次便随他们去了,只有陶希仁,原本孤高自傲目下无尘,如今因着这事一再被长辈亲朋提及,虽是称赞却也有人明夸暗贬,更何况这事本就是子虚乌有被赵熹生生栽在自己头上,陶希仁越发羞怒,只好称病在家、希望大家赶紧忘记此事。可惜事与愿违。 赵熹揉揉鼻子,背过身去。传闻中当事人之一的承平只好硬着头皮道:“大家玩笑了,陶公子节高名清天下闻名,小弟怎敢冒犯?陶公子确实教小弟君臣之礼,小弟大有所进,故而自请前来京中向陶太傅及公子求学,其余诸事坊间笑谈耳。” 诸人面上点头,私下将此事传得更广。好在其他公子也来到宴会,大家又前去拜见,陶希仁得以松一口气。赵熹自觉愧疚,端了杯酒敬给陶希仁:“陶兄何必介怀,为君分忧自己名声哪堪顾及?何况承平也解释了,大家不听啊……好歹不是坏事,你就想开些、认了吧!” 陶希仁瞪了他一眼,斥道:“混账!你害我如此还好意思说这些!你、你!你简直!唉!” 赵熹瞧陶希仁想骂又骂不出口只能急得跺脚更觉有趣,暗想,儒生虽然古板,但也不是一无是处啊! 赵熹正要再劝,又有人过来,原来是江州公子黄安文。黄安文只有十四岁,是入京诸公子中年级最小的,又是江南人,面秀个矮,说话吴音软语,就又小了几岁,看着还是个娃娃。他先向承平行礼,又恭恭敬敬朝陶希仁一拜:“拜见陶师兄。今次入京父亲特地嘱咐安文要拜访陶师伯、向师伯师兄问安,只是安文年少、家中事多,未能及时前往,还请师伯、师兄见谅。” 江州郡公黄庭玉与陶太傅都拜在大儒原胜门下,不过黄庭玉只是少时由原胜教导过一两年,与潜心求学的陶太傅并不能比,但毕竟同是一门,又曾一起学习,多少还有些情谊。因此此次召各州入京陶太傅只遣了门生前去送信,黄庭玉也没有辜负陶太傅信任、当即送了幼子前来,故黄安文有此说。 陶希仁向黄安文还礼后板着脸训斥道:“安文年纪尚小、心性不定,更该静学苦修才是。好在下月便要上学,小师弟以忠孝为先、努力上进,为时未晚。” 黄安文垂下头乖乖称是。 赵熹皱皱鼻子,黄安文这小子既然得了父亲嘱咐又怎会不顾陶家反同公孙氏混在一起?是黄安文年小贪玩还是其他? 承平笑道:“安文还是小孩子呢,又新到京都,不免有些好奇,这些天我也跑了不少地方呢!前几日还在榆林巷听了曲,唱的正是《离人赋》,很是动人!” 有人笑:“说曹操曹操到,裘公子和燕公子来了!” 诸人往外看去,正是裘蕴明和燕州公子燕无异。裘蕴明世家习气出门修边裁幅讲究得紧,承平赵熹嫌他慢先行一步,他落在后面正好遇到燕无异,便一同进来。燕无异胸阔背壮、眉粗目长,不茍言笑比陶希仁还甚,同陶希仁站在一起一铁一玉两尊像。他不爱说话,向承平、安文抱拳行礼后便站在一边不再开口,好在裘蕴明长袖善舞,见诸人在此笑道:“刚入殿就听有人喊我,可是有何事啊!可先说好,寻欢作乐喊我,别的可就别来了!” 有人道:“正说裘大公子《离人赋》呢!公子如今可是名动京城啊,听说入京时满城红颜尽出、只求一睹裘郎,见您容貌后更是‘烟花情人面、绛阙堂上人’、‘月减清晖瘦、夜凉思一裘’,现在京中唱的全是您风流之姿,您可是万千深闺梦中人、将咱们全都比下去了!” 京中诸人听闻此事都盼着见裘蕴明一眼,等看到真人觉得也不过如此,他们哪里知道当日那些人见到的其实是赵熹呢! 裘蕴明自己也不清楚,只当自己风流难掩,大笑:“不敢不敢、见笑见笑!” 却也有识货之人。忽有人高声道:“‘烟花情人面、绛阙堂上人’,这所指不是平州三公子的一品护卫、艳绝京城的双元赵熹么!”诸人循声望去,见一人身壮肚圆、脸阔眉宽,唇薄刀利、目重潭深。 赵熹冷下脸,裘蕴明赶忙往他身后躲了几步,承平上前道:“秦公子,别来无恙!” 来人正是青州公子秦尉宁。 第62章 争执 平青二州战事方休,二者皆损失惨重又胜负未分,彼此多有怨怼,尤其赵熹前线行走看多了平兵丧生敌手,对青州厌恶更重。青州素来所向披靡,在一双元一少年处折戟对赵熹承平怎会有好意,果然就听秦尉宁道:“我青州日益强盛、我为青州公子,自然无所不适,倒是三公子,听说一回平州便被惩罚,三公子,你没事吧?” 承平笑:“烦劳挂念,承平好得很。” 秦尉宁继续道:“想来也是,毕竟有佳人作伴,红袖解千愁啊!不过听闻赵小姐乃平州大公子姻缘,如今同三公子赴京……大公子当真宽宏。不过大公子已然及冠,成家立业当务之急,赵小姐回平同大公子完婚时记得通知尉宁,尉宁有厚礼相赠。” 诸人皆惊,双元身份暧昧,赵熹与承平同进同出大家都以为他二人是鸳鸯一对,未想竟是叔嫂!诸人顾念二人未敢多言,相互眼神脸色却已道尽奇闻。承平沉下脸来:“我父素重赵将军,又爱赵小君才华,因而屡次提及,但婚约之事从未有之,想来是秦兄打听我平州秘闻时传错了吧!” 秦尉宁呵呵一笑,眉眼高挑斜视赵熹:“怎么会呢,事实和传闻尉宁还是分得清楚的,譬如平青广传赵小姐军中秘闻尉宁从来不信、也不准家人乱说,尉宁知道赵小姐虽国色天香姿色过人但能在军中有一席之地绝对是凭自己一身技艺超群而非士卒顾怜。对赵小姐巾帼之姿我青州上下都佩服的紧呢!” 陶希仁皱眉斥道:“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窃墙而听傍道而说小人行径,秦公子该勿听勿言,方为君子之德。” 秦尉宁不以为意:“陶公子为儒家高徒,我一粗人不敢自比君子。不过我听儒家有言‘男正乎外、女正乎内’、‘男女有尊卑之序’。赵小姐为双元,尚不及女子,却受封官职登堂入室,陶公子有何高见!” 赵熹冷笑,正要反驳就听陶希仁厉声道:“秦公子既知男女有尊卑岂不知君臣亦有尊卑!男女之尊卑岂大于君臣之义礼!赵小君职为天授,秦公子即便心有不满也该向陛下劝谏,岂敢曲解君意而妄论!学生与公子论君子之道,公子答男女之别,答非所问、辩非所论,不知所云!道为尚正,岂可为私利而曲之!” 秦尉宁未料陶希仁竟敢如此顶撞,顿时火冒三丈,目睁气充似要冲上前来,赵熹立即挡在陶希仁身前。今日赵熹穿侍卫锦服,刚刚众人聚集他只站其中、人群遮挡并不显眼,等他走上前来,银袍如月泄、黛发似墨倾,青光束其腰、紫电裹其足,夜昏灯暖,他面如灼日烈烈有光,几要烧尽一切。 秦尉宁也被其势所逼,不由噤声半吸,待回过神羞怒更甚,见殿边乐伎瑟瑟无声不敢再奏,忽而笑道:“赵小姐当真国色,难怪能同怀章姑娘并称‘双姝’。怀章姑娘倚楼而笑就金银满怀、闲吐词句五陵皆倾,听闻为求她一歌伴她一夜多少豪门富贾散尽家财,同为双元、同是销魂蚀骨叫人痴迷,这就是双元之人的天赋么!” 秦尉宁一来便针对承平和赵熹,尤其是对赵熹十分不尊重,如今说话更是无礼,除赵熹、陶希仁外,一直作壁上观的黄安文和燕无异也皱起眉来,觉得青州欺人太甚。今夜赵熹一忍再忍,无非是觉得场合郑重不愿生事,可秦尉宁一再冒犯他又哪是好相与的!赵熹正要将秦尉宁教训一顿,一旁的承平竟猛然冲上前向秦尉宁挥出拳去。 秦尉宁早就有所提防,立刻躲了去,反揪住承平按在地上。赵熹哪里忍得,飞身将秦尉宁踹开,秦尉宁虽胖却灵活,立刻爬起身拽来桌案往赵熹和承平身上摔,赵熹怒火中烧、打算给他点颜色看看,却被承平按住。此时裘蕴明和黄安文站的远远、陶希仁和燕无异插在双方中间,不知何时到来的公孙宣仪起哄笑道:“平青大战胜负未分便被按下,想来双方都有怨气,不如就借此机会宣泄出来,以后大家还是好兄弟嘛!” 秦尉宁挨了一脚不依不饶不肯罢休,承平自觉打他不过、又不愿赵熹出手,便凛然站着不肯上前,其余人有的劝架有的拱火,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皇帝来时便是此场景。他沉声怒道:“全部住手!” 要说京都真不养人,陶希仁、公孙宣仪,外加皇帝,个顶个的瘦,陶希仁似竹竿、公孙宣仪像瘦猴、这皇帝生于帝王之家享有天子之权经年累月天威渐积,他瘦得像条池龙,虽困水却威仪。龙啸百兽震,殿中之人皆停了下来,见皇帝到场纷纷向其叩拜行礼。承平向来礼数周全,此时更不会落皇帝面子,当即向皇帝跪行大礼,承平如此裘蕴明等只得随行,殿中只余公孙宣仪和秦尉宁还站着。 皇帝扫向秦尉宁:“秦公子怎的还生起气来,可是对宴会安排不满?” 秦尉宁看承平一脸老实得捧皇帝臭脚气愤不已,可皇帝与他名为君臣、平州紧守规矩青州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成!只好咬着牙跪下身向皇帝请罪:“小臣不敢!” 皇帝又看向公孙宣仪,公孙宣仪不情不愿下跪行礼。皇帝这才满意,同美人走进殿中、登上主位,道:“尔等具出身勋贵之家、为年少英才,日后皆是我朝肱骨,休戚与共、同气连枝,该友睦相敬才好,私人恩怨岂能坏家国大义!前尘过往朕既往不咎,日后还要和睦相处才是。大家都起来入座吧!” 这本就是件小事,皇帝有意大事化小定分止争,跪都跪了诸人自然不能不能面子,于是双方咽下火气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笙歌起舞袖飘,又是一片热闹。 赵熹虽有官职却是护卫身份,按理不能入席,但皇帝知他和承平关系、又对他颇有好感,便在承平案边设了一小桌、叫他入座。赵熹瞧皇帝安排周到,心情稍霁,他本是爽朗、气量宽广,初时还有气、后宴席开诸人笑闹,方才不快便抛诸脑后,又有了笑模样,承平见他如此也稍稍送心,专心应酬起来。 第63章 双元 酒宴自然少不了寻欢作乐,席上皆贵家公子、裘蕴明又文声斐然,便由他做令官、大家玩起行酒令来。赵熹是小桌、附在承平案旁,按说他俩算一桌,赵熹对诗词文赋并不喜欢、也不爱同这些公子笑闹,可承平仍将酒筹交到赵熹手中、由他传给下桌的燕无异,结果骤然鼓停。秦尉宁嘲讽道:“今儿个真开眼了,双元入宴就罢了还要行酒令!赵小姐若是说不出可不能借口双元不受罚啊!” 赵熹不善诗词,本想罚酒了事却被秦尉宁所激,此时该以“梅”为题,他眼睛一转张口便道:“杰远百艳中,迹绝红尘里。厉雪啸西风,天地我独取!” 赵熹话音刚落承平立刻接上:“这‘倨’字用的不好,字意勉强更无韵律,不过小君这四句本就音律不合,也不差这一句!小君,受罚吧!” 赵熹也意识到自己狂妄太过,二话不说拿起酒来连饮三杯,罢了酒杯倒转、滴酒未剩,这才重新坐下。秦尉宁刚想开口便被他二人一番动作打断,只得冷冷一笑,倒是皇帝身边的舒美人笑道:“赵小君好生爽快!前些日子陛下同妾说起小君啧啧称赞,今日一见果真不凡。妾知道男儿中有英雄的、有狗熊的,女儿中有闺秀的、也有勇毅的,小君虽是双元却才思敏捷、豪爽干练,听说武艺也极好,如此才干又有报国之志,陛下之幸啊!天下双元女子都思忠君报国、男儿们更不遑多让才是,届时天下一心同沐君恩、太平盛世便在眼前了!陛下您说是不是!” 这美人圆脸杏眼、温柔娴静,许是怀有身孕、一直陪在皇帝身边,对众人只是笑,少有开口,如今慢慢地说出这样一席话,是维护赵熹、也是对秦尉宁质疑皇帝的辩驳。皇帝握住她的手,笑道:“美人说的极是,若天下人都如赵小君这般光风霁月清名高节,天下可安!”末了皇帝又向赵熹道:“美人自有孕后便思虑过重、时常怏怏不乐,小君若得空不如多进宫来陪陪她,能叫美人开怀朕也就放心了!” 皇帝和舒美人如此维护自己赵熹怎会不领情,连连应下,裘蕴明瞧此事揭过又起哄行令,酒宴重新开始。之后承平又轮到几次、饮了几杯,舒美人有孕不能久坐,亥时末宴席结束,诸人各自散去。 回家时赵熹没有骑马而是钻入车里与承平同坐,承平瞧他面色微醺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赵熹摇摇头,往承平身边坐了坐,昏暗中承平眸色温柔包容叫人无比安心。赵熹看承平毫无怪罪的意思心里更加自责,低声说道:“今日那句诗是我鲁莽了,秦尉宁老是激我、我又饮了些酒、一时气恼便随口乱说,好在你及时回护、皇帝也没有怪罪的意思,不然又要落人口实、叫人讨伐了……” 承平叹道:“皇帝已无实权,凭什么能下令止战?秦尉宁趾高气昂,为何要向皇帝屈服?只有两字:大义。本以为皇权以权为重、权弱既散,可这些日子咱们看到的是百姓诸官对皇权的臣服和渴望,大义在前、谁都不能违背,不然就是逆臣贼子、九州岛共伐。京中暗潮汹涌、危机四伏,诸公子入京将这潭水搅得更浑,咱们必须小心翼翼才能不叫这漩涡波及自身。今夜秦尉宁挑衅在先,我不叫你出手是因为我与他再怎么争斗也是我们俩自己的事,只要不死不伤州府里也不便插手,可你毕竟身份不同,秦尉宁若是追究你犯上之过、难免又要父亲出面作保,到时形势恐又有变。” 赵熹垂下头:“以后我不轻易向诸公子动手了。” 承平想摸摸他的头:“这怎能怪你呢?若我打得过秦尉宁你也不会动手了,你是怕我受欺负!这也确实怪我,以前练武也只是强健身体,遇上秦尉宁这般无赖我还真没有办法……唉,拳头硬才有机会讲道理啊!” 赵熹又想起承平袭击不成反被秦尉宁按在地上的样子,当时见了生气、现在回想多了几分好笑,不由勾了勾嘴角:“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打架这事还得我来,你就做运筹帷幄的元帅!不过你既然知道我有错怎的不说我呢,若非我自己自省,以后还不知要惹多少麻烦呢!” 承平笑答:“你是最知轻重的,我即便不说你自己也能明白,既然不会再犯、我又何必特特指出来!何况你生来骄傲爽直、我喜欢都来不及,又哪里舍得拘着你呢?” 赵熹大叹一声,扑倒在车里:“承平啊承平,我这辈子都被你拿捏住了!” 承平忙伸手护住他额头,暗想这怎么能够呢,要生生世世如此才好! “对了,”赵熹躺在车上望着漆黑的车顶,忽然道,“我想见一个人。” 赵熹还未言说承平已解其意:“你想见怀章小君?” 赵熹点点头:“我从没有见过别的双元……” 双元稀少、可谓万里挑一,整个平州也就只有赵熹一人而已,他不知道别的双元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别的双元有怎样的生活,他以前甚至从没有想过世上还有与自己一样的人、自己还有同类,真正的同类。 承平有些担心。双元人数稀少、非男非女、多样貌姣好、又能生子,在他听到的传闻里双元多是作为玩宠,就算孕育子嗣也会母子分离、不叫孩子知道自己母亲的身份。赵熹是幸运而独特的,怀章才是传闻中双元该有的样子。歌伎、花魁,名动京城、一笑千金,为红尘风月谱留下浓艳一笔。可这样的人注定是屈辱而悲惨的,同类相伤,到时赵熹会不会伤心? 赵熹望着车顶眼神放空,凌乱的发丝叫他显得有些脆弱。承平不禁为赵熹理了下鬓发:“好,我明日叫朱鹤去打听。” 第64章 治世 朱鹤第二天便去打听,得知怀章就在榆林巷中引凤楼,可要见他并不容易。按说承平乃平州公子、身份高贵,怀章不过一小小伎子、本该召之则应,可他为引凤楼魁首、宴请已排在了一月以后,邀请者皆是达官贵人,其中还有公孙宣仪和秦尉宁,如此一来便是承平也只能老老实实等在后面。不过怀章除赴私宴外还会在月初时登楼献唱、算是不忘老客抬举之恩,因而承平决定下月初陪赵熹同去楼中,见一见这位名动京城的双元。 在见怀章之前,承平要先到宫中上课。因皇帝还要朝会处理朝事,这课便上二歇一、三轮再休一日,上午听经纶、下午习武艺。诸公子来京都仆人随从带了不少,但并未带地位相当的陪读,承平本有意叫赵熹陪他、这样一来也只能作罢。承平想带朱鹤入宫要赵熹在家歇息、夜里前去引凤楼,但赵熹自觉为侍卫、不肯渎职,仍护了承平入宫,皇帝有所误会,派了小太监来传话、说舒美人请赵熹到花园赏花。赏花总比呆坐着好,赵熹自然应允。 正是清晨,晨光熹微、晨露晶圆,半枯的草木在日光和曦露的打扮下泛着些些金光,倒是意外可爱。赵熹在内侍的带领下来到花园怡然亭,舒美人正等在那里。赵熹快步迈入亭中,向舒美人作揖行礼:“参见舒美人,舒美人有孕在身怎的不多休息休息,这么早起也太过辛苦!” 舒美人叫赵熹入座,摸着自己的肚子笑了笑:“不辛苦,陛下每日卯时就要晨起,妾要伺候陛下、早就习惯了。” 赵熹蹙眉道:“我观陛下对美人宠爱有加、听说后宫之中也并无他人,美人为何还要日日早起伺候,多歇一会都不行么?” 舒美人道:“妾本就为宫婢、得陛下怜惜方有今日,更该勤勉侍奉报答君恩,又怎能恃宠而骄?何况妾在后宫整日看花观鸟并无要事,陛下却费心劳力为天下忧、就是夜里也不得安寝,妾为臣子见陛下如此岂能不感激心疼?能服侍陛下妾觉得快乐得很呢,又谈何辛苦?” 赵熹明了,舒美人将皇帝当做主人。其实何止舒美人,天下妻子多将丈夫当做需要侍奉感恩的对象,像仆人讨好主人一样讨好对方,并以此为荣、以此为乐,赵熹不由扁起嘴,幸亏承平并不如此。 舒美人似乎看透了赵熹所想,笑道:“赵小君是否觉得妾无能、无趣?妾听陛下说了小君的故事、妾也羡慕喜欢得紧呢!可是妾为女儿,无小君的毅力和决心,得不到小君的勇敢和才干,便只能按部就班、老老实实。妾也曾自怜自艾,可陛下同妾说,鲲鹏有翱翔之志、蜉蝣亦有一日之乐,鲲鹏志高、蜉蝣之乐也并不卑贱,凡人在世,只要有所想、有所念、有所信、有所坚持,哪怕于旁人微不足道,对自己也不负此生了。” 赵熹眨了眨眼睛,他没想到皇帝会说出这番话。他生而好强、不肯屈服,觉得所有随波逐流的都是自甘堕落的,没意思得很,就像卫宁的王才,明明为一里之长、并非无能之人,卫宁守城时他也功劳颇多,可之后论功行赏他却因承平征了他们的粮痛哭不止决然不肯受封、仍回了村落,当初籍籍无名的马双九和袁敬德都已威名赫赫、他却仍是个小小里长,做人做到这份上岂不窝囊!还有那个要找自己报仇的孩子,说要报仇也只敢拿了土块扔自己、哪怕找柄刀呢也能叫自己流点血啊!无非是软弱怯懦、自我安慰罢了,说着血海深仇的狠话却做着稚儿弱子的蠢事,无能极了! 他们在想什么呢?他们是否耽于蜉蝣之乐?蜉蝣之乐岂不卑贱?蜉蝣之乐并不卑贱么? 赵熹甩了甩脑袋,叹道:“陛下倒是个有趣的人。” 舒美人笑得骄傲又哀伤:“陛下是真正的贤明圣君!咱们国家如此小君比我清楚、朝廷形势如此小君比我明白。不瞒小君,妾初有孕时惶惶不安,开始怕保不住、后来怕不该保……我每天摸着自己的肚子、感觉他一天天变大,心里害怕极了,他是不是已经长大了?是不是已经知道痛了?如果真要……他会不会疼?会不会怕?会不会恨?他是不是也很希望见到我、见到他英武的父亲?可会不会因为他反叫陛下陷入险地?我爱自己的孩子,可我更爱陛下,我好容易下定决心,可陛下、陛下说他为君应护臣、为父应护子、为子应开枝散叶,这孩子是他的长子,他绝不会叫自己的孩子白白受累……”舒美人抬起头,一双水眸望向赵熹,“赵小君,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三公子、感谢你,谢谢你们保住了我的孩子!” 赵熹看向舒美人微微隆起的肚子,心里难过得很。以立场论,平州并不希望这孩子出生,但坐在舒美人身前、听她说着这一切,赵熹忽然不忍。这个孩子是有生命的,他的父亲和母亲拼尽一切来保护他,自己却卑鄙地希望他死去…… 赵熹长长舒了口气,笑道:“放心吧,这孩子一定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此时含英殿内,陶太傅正在给皇帝及诸公子上课。陶太傅在纸上写下“治世”二字,叫书童举起给大家看,提问道:“此二字何解?” 黄安文先前在陶希仁处吃了教训,此时正要积极表现以求赎过,闻言率先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又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故治世以德、德盛道行为治世!” 太傅点点头,转向燕无异,燕无异答:“国泰民安为治世,治世应安民。” 太傅又问:“何以安民?” 燕无异想了想,道:“除寇驱虏,让百姓能安稳度日,不受贼寇侵袭。” 皇帝不禁问:“燕州贼寇可厉害?” 燕无异叹:“蒙夷时有犯边,近年元希烈又灭辽丹收西川、建万里之国,胡蒙愈发强悍。马上就要冬天,他们没有吃食,又要想办法劫掠我们了,只是这次有元希烈坐镇,不知是否能如以往抢掠即走……” 皇帝太傅皆叹,元希烈一代枭雄野心勃勃,就怕漠北填不满他的贪欲,可京畿自身难保,哪里管得了其他呢!太傅摇摇头,又看承平:“李公子如何看‘治世’?” 承平无意与诸人争锋,起身答:“黄弟、燕兄所言甚是,先安民、后实仓、再教礼,百姓安居乐业、官吏各尽其能,天下治矣。” 秦尉宁嗤笑一声,开始找茬:“你们这些话说跟不说有什么区别?李兄拾人牙慧也就算了,安民、实仓、教礼,如何安民?如何实仓?如何教礼?就以当今天下说,如何治世?” 承平斜他一眼:“敬闻秦兄高见!” 秦尉宁瞧瞧皇帝,道:“我才疏学浅,没啥高见,只是听李兄言之凿凿才有此问,原来李兄也不过尔尔!治世,自然还要高位者论。” 皇帝笑道:“《荀子·大略》有言,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礼记》又书‘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故治世者,政和、民安、义盛之世也。何为政和?君臣一心、君民一体;何为民安?夜无盗、行无贼、仓禀实、男女有归;何为义盛?君仁臣贤民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各人各安其分。如尉宁所问,当今之世如何治?当今之世,君无威、臣不忠,各州割据、百姓不安!譬如去年青、平、卫之争,战乱一年死伤将士近十万,三州之交百姓为避战乱逃难离乡者十数万,丧生战乱之中、破家离乱之中者更是不计其数!除死伤外,三州为战所花军需粮草,为这些军需粮草所征劳役、所加赋税,为劳役赋税所苦之人民,何以数计!九州岛同为兄弟,却手足相残,诸侯尚如此,百姓效之如何!今日你一家强而侵、别家惧其侵而先抗,他日各家纷争永无宁日,致使大州不安、小州惶惶,君命不可达、百姓无所从!诸位,尔等皆公卿之家、担一州之事,尔等可怜爱百姓顾惜羽毛?可遵循道义忠诚君主!朕忝为皇帝,见宗庙不稳九州岛动荡百姓流离心中苦也,祈盼能尽己所能治世安民,然一人之力孤,九州岛之安在九州岛!尉宁问何以治世,各州拥君、治世之始!尉宁,朕所答你可满意?” 诸公子皆惊,大家都没想到皇帝会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一切。可是他说了又如何?如他所言一州动九州岛不安,如今已然如此,想九州岛忠君,凭什么呢?凭几句道义的高帽?可众人也不敢反驳,毕竟头上还顶着道义的帽子! 秦尉宁胀着脸憋了半晌,终究道:“陛下答得好,秦尉宁佩服!” 承平望着皇帝蹙起眉,说就罢了还敢反问秦尉宁,这皇帝确有魄力,不容小觑。 第65章 比武 到了下午,皇帝和诸公子学习武艺,分射、驭、体三类,分别是射箭、骑御、武术。皇帝学武不为杀敌只为强身,因而武术就是师父教授拳法,大家练着玩玩便是;至于骑射更是寻常。皇帝常学这些,拳法流畅骑御潇洒,虽看着瘦却也能挽弓两石,十射五中,这成绩算不得惊人,可在贵公子中已是不错,更何况他是日理万机的皇帝,称不上英武也算得上强健了。 几位公子中黄安文身子矮弱,骑御拳法最差,只能挽弓二十斤、十射一中,拳打得也惨不忍睹;裘蕴明年纪最大,可他喜文墨不爱武艺,同黄文安半斤八两;燕无异生于燕州,拳法骑射俱佳,挽弓三石轻而易举,十射中五;承平虽曾上前线,但并非武将,他自己掂量拳法骑射比皇帝稍强,于是悄悄卸了些力、表现比皇帝稍逊。 然后便是秦尉宁。师父请皇帝和几位公子打拳射御是为看看几位水平如何,日后好因材施教,并没有叫几位攀比之心,可大家正是年少,秦尉宁又尤其看承平不爽,加上上午被皇帝压了一头,下午卯着劲想要扳回一局。别看他身胖肚圆,身上都是精肉,拳法骑御不提,射箭时先要了一副小弓,箭出如风、百发百中;又换了两石弓,仍是轻而易举,十箭皆中不说最后一箭还射在了承平靶上,劈开承平先前的箭、正中红心。 承平冷下脸:“秦兄这箭偏得很呢!” 秦尉宁回以哼笑,又换三石、五石,除承平靶上那支、未失一箭。诸公子皆沉默,唯燕无异为他叫好,皇帝也夸道:“好箭法!尉宁神弓手也!” 秦尉宁故意看了看承平,答:“不敢不敢,尚未百发百中,小臣还有得学呢!听说李兄曾在卫宁守城,是上过战场的人,该比我强很多才是,可这表现却……哼,李兄可不要藏拙啊!” 承平冷言答:“战场之上一人之力有限,所倚仗为领军统帅之智慧、众军将士之勇猛、身后百姓之支持,卫宁之战承平忝为主帅,也是因平卫团结、军民一心这才驱赶青军,要说个人之武艺,与秦兄论承平甘拜下风。” 秦尉宁怒道:“卫宁不过小役,你平卫连手欺我,也不过平手而已,若非陛下止战,你早已是败军之将!” “看来秦公子对此战结果颇为不满啊!属下为此战战将,公子既然有怨那咱俩来比试一场,看看胜负如何!” 秦尉宁猛然回头,见校场外一人卓然而立,正是赵熹。上午皇帝遣赵熹去陪舒美人是为了叫赵熹不入学堂,毕竟授课者为儒家陶太傅,并不许双元与诸公子共同进学,到时争执起来皇帝两难,索性将他支开、再寻机会同承平细说;可赵熹也不是女子,跟舒美人说说话就算了,中午用过膳舒美人要小憩片刻,只能将赵熹送回,赵熹听说下午在校场学武、有侍从随护,等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跑来校场,正瞧见尉宁欺负承平,因而有了前言。 平州有一双元大破青军的消息在青州广为流传,七尺男儿竟败给柔弱双元,本就争勇好斗的青人更觉屈辱,秦尉宁自然也是如此。秦尉宁冷笑:“你是何身份,小小双元侍卫也敢同本公子说话,这就是平州的规矩么!” 赵熹也笑,笑得挑衅:“小小双元侍卫也能大败青军,青州公子竟不敢应对,可笑可笑!” 秦尉宁怒极:“真当我怕你不成!你若非双元我早就将你打趴在地,只因我不打女人才对你一再容忍!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你当真以为自己武艺无双!” 赵熹也怒:“我是双元不是女人!即便是女人,能退你青军的你也不该再小看!你以为你们男人都是什么英雄?狗熊多了去了!你既不服便来战,少婆婆妈妈!” 秦尉宁提起拳,赵熹也走入校场,眼看二人真要过招,皇帝上前怒斥:“混账!难道忘了朕在宴会上所言了么!前尘翻过、既往不咎!旧怨未消又添新仇,冤冤相报何时能了!你二人无宽宏之量也为两地百姓想想吧!还不住手!” 承平知赵熹一向骄傲,赵熹决定的事承平一般不会反对,何况赵熹是双元,真与秦尉宁冲突不论胜负都是秦尉宁吃亏,趁大家都在公平对决泄泄火也好,所以他先前并未阻止赵熹。不过皇帝不许,他还是跑上前,止住了赵熹。 承平替赵熹谢道:“赵熹莽撞无,还请陛下息怒!” 秦尉宁本也无意同赵熹对台,现在骑虎难下,也只得向皇帝请罪。皇帝这才满意,又不轻不重斥责二人几句,叫赵熹离场、继续上课。 直到下课回府,赵熹仍怒气冲冲:“秦尉宁也太小气,不就赢了他们几仗,竟还斤斤计较揪着我们不放!陛下也是的,秦尉宁欺负你半天他不说话,我要反击他倒出来了!他跟谁一伙的!” 承平笑道:“秦尉宁何时欺负我了,我射箭比不过他是事实,可我嘴皮子比他强啊!我一肚子气他的话还没说呢!也别怨陛下,口舌之争不过小事,只要不太过分他也不好不叫别人说话;至于不肯让你同秦尉宁比试,这事无论输赢两方面子都不好看,何必呢!” 武艺相较技高者胜,便如袁敬德打败赵熹,赵熹起来二话没说坦然认输,这是武者的气度。今日若是赵熹真输给秦尉宁,赵熹也绝不会辩驳,被欺负也自认不如人、回去强加练习再来报仇,绝不会叫别人帮他出头;可换了承平他便忍不得:承平不过武艺上弱了一点点、其他地方比你强多了,你算什么东西敢欺负他! 赵熹气鼓鼓恼了半天,转头瞪着承平道:“这样不行!我看那教武师父只求安稳不图精进,靠他你何时才能强过秦尉宁!还是我教你吧!以后回府再练两个时辰!” 承平登时头大如牛。不过他看赵熹正在气头上并未当即反驳,而是道:“快别气了,咱们赶紧回府换衣裳吧,今夜还要去见怀章呢,你忘了么?” 怀章!赵熹瞬时将秦尉宁抛在脑后,想着今晚的见面,心中又期待又有些紧张。 怀章究竟是什么样呢? 第66章 怀章 今夜的榆林巷依然灯红酒绿热闹非凡,上次前来诸人还有些怕生、不敢往巷里走,而怀章所在引凤楼正在榆林巷深处。还是上次四人、都做男子打扮,向着烟花深处去,两边画楼越发精致、莺歌愈发放浪,路人妇孺不见、皆是风流人等。来到引凤楼,明珠坠墙、仙女卧梁,彩幔映暧、晶帘眄睐,楼中舞袖风起、歌吟雾生,神妃含哺,仙子奉酒,人在其中享怀王之欢、度张鷟之乐,恍惚如蓬莱瑶池,叫人神魂颠倒。 承平本想包一厢房,谁知雅座早已订满,他们四人只能同一干狂蜂浪子坐在大堂之内。有歌伎前来殷勤,见到赵熹后大惊:“您、您是裘公子!姐妹们快来啊,裘公子来了!” 堂内歌伎舞女闻声纷纷涌来,将承平等三人挤开、把赵熹团团围住,叽叽喳喳说话:“裘公子,真的是裘公子!” “裘公子您的《离人赋》动人心弦,妾等听了无不感动,特地谱了曲来,妾唱给您听吧!” “裘公子您最近可有新作,吟来叫妾们听听吧!” “裘公子妾有许多故事呢,您可愿闻?” 赵熹鼻尖脂粉软香围绕、耳边莺燕娇啼不觉,甚是烦躁,还未开口解释就听有人怒道:“是谁冒充本公子身份!”赵熹抬头一看,原是裘蕴明真尊到了。 歌伎将赵熹挡在身后:“你是什么人,裘公子进京时我们姐妹亲自去了、亲眼见到裘公子风姿,你还想贼喊捉贼不成!” 裘蕴明也是那日宴上听秦尉宁提起这怀章所以想来一睹芳容,刚进楼就听有人冒名行骗,这哪里忍得!怒气冲冲走上前来,就看赵熹在百花丛中开得烈艳,承平则站在一边神情晦暗。裘蕴明赶忙收了怒气耷拉下头,面对歌伎质问也不敢回答。 赵熹无奈解释:“他所言非虚,他才是文采斐然的裘大公子,你们吟诗也好做赋也好都找他去,我不过同他认识陪他入京而已,你们都认错了!” 歌伎们听他二人都这样说,信了八分,可她们看看赵熹、再看看裘蕴明,心里有些失望。不过风流才子“才”字最重,裘蕴明虽不如赵熹精致明媚但更像一般公子男儿,也算得上英俊潇洒,故而歌伎们只是在心里小小感叹,转身又围上了裘蕴明。 赵熹四人和裘蕴明被邀入一楼雅间,这里本是留给楼里贵重老客的,楼中女儿爱慕裘蕴明才华、盼着他能为自己赋词作曲如琵琶女般流传百世,这才特特请了他进来,赵熹四人自然要沾沾他的光。 裘蕴明文声远播,听他在此除歌伎舞女外还有许多自诩风流的书生公子前来拜会,小小的雅间人来人往觥筹交错热闹极了,赵熹虽有被错认的尴尬,但他样貌出众气质卓然,大家难免打听两句,裘蕴明看承平不太高兴的样子,便胡乱糊弄了过去。赵熹觉得这些人无趣极了,倚坐栏杆望着台上。歌伎舞曲换了一波又一波、一首又一首,中间还夹着小剧,多有放浪之语,兰英听得面红耳赤,不安地望向赵熹,赵熹眉头紧蹙看着台上,不知在想什么。终于,竹竿子上台道:“好了好了,诸位今日到咱们楼里是为了谁、想看谁咱们都心知肚明,现在灯正暖、酒正酣、兴致正高,咱们的大美人也要登台了!还请大家多多捧场!怀章小姐,上台来吧!” 赵熹猛然挺身,探出头去在楼内逡巡,只见一人红裙白衫、宝石坠发,抱一琵琶缓缓登台。他虽着女子衣梳女儿髻身材却不丰腴,但行步婀娜举止娉婷,叫人忍不住一睹芳容。那人来到台上、抱琴而坐,珠光灯火映照,更显他身瘦肤白、唇丹发黛,眉如烟柳、眸似情霭,既高洁又娇弱、看似拒人千里却有妩媚之情,真可谓冰肌玉骨梨花魂。 怀章手指轻捻,滚滚玉珠落;丹口微张,氤氤情丝来。赵熹不懂琵琶、不通音律,可他觉得怀章的琵琶摄人心魂;怀章也唱的《离人赋》,比起先前听过的哀苦,歌中更有人生变幻的无奈慨叹。这次不止赵熹三人,连承平都忍不住为曲中人感叹。 赵熹一直盯着怀章,怀章也有所感、往赵熹处忘了一眼,只觉一灼骄阳射入冰洞,阴寒魑魅瞬息而燃、全成他身边焰火趁得他愈发赫赫。怀章忙敛了神,不再看赵熹一眼。 怀章只唱一首,曲罢下台。诸人欢呼不断,金玉珠宝全都抛到台上,裘蕴明更是大为感动,恨不得跑上前与怀章促膝长谈。在他动作之前,赵熹已推门而出,追着怀章而去。大堂上诸人还沉浸在方才怀章的歌吟中,群情激昂、兴奋不已,赵熹又推又挤赶到台下,怀章已裙裾翻浪步入后堂。眼看怀章要消失不见,赵熹大喊:“怀章!你等等我!我有话同你说!” 引凤楼护卫立刻将赵熹挡住:“这位公子,怀章小姐今日已经乏了,要回去休息了,您想见怀章小姐请先同楼里凤庭姐姐约好,到日子了再来接人,今日就算了吧!楼里还有许多姐姐妹妹,保管您尽兴!” 赵熹怒道:“双元不是小姐!我要见他跟你有什么关系,要你在这里多嘴!你要么去传话,要么给我让开!” 护卫见赵熹要闹事,警惕起来,一面叫来更多兄弟一面道:“双元不是小姐是什么,是公子不成!哪家公子在这里卖唱啊!怀章小姐是咱们楼里的人,就是公孙公子要见也得先同凤庭姐打过招呼,你想见就见?你算哪根葱!快滚,不然别怪咱们对你不客气!” 眼看怀章不见了踪影,赵熹越发着急,抬手揪住护卫将人扔了出去。护卫们没想到赵熹看着文弱竟然如此强力,纷纷涌上前来。赵熹又急又气,一边应付护卫一边向后堂喊道:“我也是双元,我要见你!怀章你快出来,我要见你!” 楼中众人闻言纷纷打量赵熹,护卫们也都停下手来,但仍不许赵熹上前。此时承平和裘蕴明等人也赶了过来,承平叫朱鹤掏出几锭白银给诸护卫:“各位兄弟,此位乃裘大公子,本人乃平州三公子,这位赵小君是我二人好友。赵小君也是双元,他只想见见同为双元的怀章小君、同他说两句话,并没有别的意思,烦请诸位帮忙通禀一声,若怀章小君不愿见,我们也不强求。” 平州公子携一双元入京之事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听说那双元美貌动人有倾国之姿,却没料到是如此英朗的人物,与同为双元的怀章截然不同。双元稀有,就是繁华京都怀章也是独一无二,如今又来一个,不论赵熹怀章二人如何想,双姝并立都是天大的噱头,都够引凤楼和看客们吹个几年了。 护卫们面面相觑,正想派人进去问问,一盛装女子从后堂走出。这女子三十年纪,妩媚婀娜风姿动人,诸护卫皆向她行礼、称她“凤庭姐”。赵熹明白,这人便是引凤楼主事。 凤庭将赵熹端详一二,笑道:“双元都是天仙下凡吧,一个两个都这么貌美,真真叫我们这些女儿家自惭形秽!赵小姐……不,是赵小君,咱们楼里虽然女孩们多但都是给男人们看的,小姐也好小君也好都不该来,如今天也晚了,小君曲儿应该也听够了,就回去早些休息吧!” 赵熹坚持道:“我要见怀章!” 凤庭仍是笑:“可怀章并不想见你。” 赵熹不信:“你胡说,他怎么会不想见我!要不让我进去,我亲自同他说!” 承平解下自己的玉佩同银锭放在一起,叫朱鹤举到凤庭面前:“若还不够请派人到晋园支取,我们只求见怀章小君一面。” 凤庭并不理承平,笑着摇头向赵熹道:“赵小君诶,引凤楼是开门做生意的,有送来的钱妾身我难道还要拒之门外不成!同意你见怀章妾既有钱、又可在两位公子前卖好,回头还能将你二人相见的事传出去打个名声,与我而言一举多得啊!可这钱我不要,也不同意你见怀章,因为怀章在引凤楼多年、与我情同姐妹,她不想见你,所以哪怕会得罪平卫两州,我也绝不松口。赵小君,妾知道你威名赫赫是陛下亲封的一品侍卫,我们楼的护卫动不得你,可我绝不会让你。要见怀章,先把我打倒吧!” 赵熹气急:“你以为我是秦尉宁那个草包不打女人么!你给我让开!” 凤楼挺起胸脯往赵熹处顶了顶,意思明显。赵熹气得咬牙,一把揪过裘蕴明:“你们不是喜欢他的辞赋么!你难道不想他为怀章做文!叫我见怀章,我保裘蕴明给怀章写词!一首、两首、十首,都可以!” 凤楼斜身看裘蕴明,裘蕴明朝她笑笑,道:“我不……” 赵熹英眉倒立:“你说什么!” 裘蕴明嘴上不松口:“怀章小君不愿见你你又何必逼迫于他!我可以为怀章小君写百首、千首,但绝不会借此来逼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赵熹,你见他难道是为了羞辱他么!” 赵熹怒道:“我怎么会想羞辱他!” “即便是花魁舞女,有不想见的人也该能拒绝吧!你这般咄咄逼人难道不是羞辱!” “混蛋!”赵熹抬起手,裘蕴明立刻抱起头,不过想象中的疼痛没有来,裘蕴明只觉自己被推了一下,张开眼,赵熹已气冲冲跑出引凤楼,承平自然也追了过去。裘蕴明松了口气,见大家都看着自己,连忙整了整衣冠、咳嗽两声,又恢复贵公子模样,向凤庭行礼道:“赵小君虽刁蛮却是直爽之人,他绝无冒犯之意。今夜楼中损失本公子一力承担,还请凤庭姐原谅我等唐突。若姐姐不弃,请帮我向怀章小君转达,赵小君豁达爽朗、与怀章小君同为双元,二人若能相交一定可以引为知己,至少不再孤单。两人相见之事,还请怀章小君多多思量。” 裘蕴明说完便要告辞,忽见后堂帘动,怀章从帘后缓缓走出,原来他一直都在。怀章向裘蕴明盈盈一拜,道:“不知怀章可否有幸请裘公子一叙?” 第67章 诚心 “他为什么不肯见我?” 赵熹坐在花园,忍不住向舒美人抱怨道。他真的不明白,自己已算是骄傲自满、从不肯露一点软弱,即便如此,在听到另外一个双元的消息时仍忍不住前去寻找这个世间难得的同类。怀章也是双元,却被打扮得女孩一样、处处被当做女儿对待,他难道就甘愿么?自己前去见他、想同他说说话,他为什么不肯呢?他不想看看别的双元是如何生活的么? 舒美人温柔笑笑,为赵熹斟了杯茶:“赵小君太过耀眼、叫他自惭形秽吧。” 赵熹叹:“承平也这样说……可他若不喜欢当歌伎、不愿在引凤楼卖唱,为何不告诉我?我可以帮他啊!他将我推远了自己又怎么办呢?” 舒美人静静地看着赵熹,忽道:“也许、也许他是不愿连累您呢?” 赵熹更为不解:“这又从何说起?” “妾在宫中浮沉多年,各色人等见过不少,非是妾奉承,如赵小君一般灿若骄阳的人也只有您一位。分明是双元、比女儿还不如,您却能上战场、护家国,为所爱离家千里、更被钦封为一品护卫!何止双元、女儿,就是男子,有几人洒脱坚定如小君?就是贵为陛下,谈起小君都羡慕您桀骜自由、不畏俗见呢!如您所言,怀章小君身世坎坷、飘零瓦舍,只能倚楼卖笑自贱求生,这自然不能怪他,从古至今双元皆如此下场,他漂泊之身如何反抗?可他却遇见您,另一个英雄传奇般的双元,您叫他如何不自惭?您身为双元为双元正名不懈努力,而他却泠落尘泥泯于尘土,您的努力在他这里全归于零,他是怕您失望、也是怕叫您蒙羞吧!” 赵熹偏过头:“你说的是真的?” 舒美人笑道:“妾也不过揣测罢了。可将心比心,妾若是怀章小君、也是不愿意见您的……” 赵熹又叹:“我本以为引凤楼就是演艺之所,昨夜去看才知道有许多不堪。我并不喜欢引凤楼,可我并不觉得楼中女子卑贱,更何况是他呢!我本想与他长谈,他若喜欢这里就罢了,若不喜欢,我想尽办法也要将他赎出来的!可没想到他压根不愿见我……本来承平下了帖子请他到平园一叙的,也被他给拒了……我真的很想同他说说话,娘娘,你有什么办法么?” 舒美人也叹:“这话小君怕是不爱听,可裘公子所言有些道理,小君您说一不二固然爽直,可有时也太过霸道。怀章小君怕也是高傲之人,您如此逼他只能适得其反。妾想,不如您先写封信带给他,看看他的意思再说?” 赵熹扁扁嘴,倒也没生气:“您说得对,承平也说我老是以己度人,可世人的苦衷难言,我也是运气太好才能如此顺遂,以我之幸运观他人之辛苦,何其无稽!”说到这,赵熹觉得自己对身边人该多些体谅才是,便道,“向娘娘发了这么多牢骚、还劳您为我解惑,真是对你不住。娘娘孕中每日来陪我是否辛苦?其实您不必管我,我不会在宫中生事的,请陛下放心吧!” 舒美人抿唇笑道:“瞧您说的,跟您聊天这段时间是除陪着陛下外最开心的时候了!不过近来妾确实很疲累,夜里也睡不好,心慌得很……先前也没这样,不知会不会影响孩儿……” 赵熹看舒美人眉头紧锁,问道:“哦,严重么?可有请大夫看过呢?怀孕无小事,要小心才好,大意不得!” 舒美人摇摇头:“请了太医,太医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开了安胎的方子,可并没有什么效果,反倒更严重了……”舒美人看看赵熹,欲言又止。 赵熹觉舒美人心中有事,道:“娘娘您为我解忧、我也该为您分忧才是,您若信我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舒美人颇为感激地看他,最终却还是垂下头:“无碍的……对了,妾这里有些东西想送给小君,待会叫连廊取来给您吧!” 赵熹有点奇怪,本想拒绝,旋即又想到什么,点头同意。之后舒美人便有些心不在焉,与赵熹聊了几句便回宫休息。下午赵熹回府前,舒美人的侍女连廊送来一个硕大的包裹,赵熹带回府中查看,里面尽是熏香、点心等,还一张药方、一些药渣。赵熹将东西给承平看,承平皱眉道:“这是做什么,舒美人怀疑有人给她下毒不成?” 赵熹答:“想来是如此了,她今日同我说最近身子不适、太医看过也没有改善,如今朝中公孙家一手遮天,她怕太医和身边的人不可信吧!可公孙家先前不还盼着这孩子出生么,怎么会对她下手?” 承平思索片刻,道:“先前公孙氏怕陛下加冠之后对他们不利,故想先下手为强;如今各州公子入京、朝中局势生变,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皇帝,此时皇帝若得长子、皇位就更加稳固了。而且,我听陛下提及,他加冠之后本要娶公孙氏之女为后,当初公孙氏动手想来与此不无关系,现在若对舒美人下手,想来也与此有关。” 赵熹不由冷笑:“想撅树了怕自己女儿进火坑,如今撅不了了又想推女儿进去,他们可曾想过他们与皇帝势如水火、皇帝如何能真心待他家闺女!” 想想赵熹和自己,承平叹道:“勋贵之家,婚姻又岂能自己做主!似咱们这般已很是任性了……” 赵熹见承平难过忙岔开话题:“那咱们帮皇帝和舒美人么?” 承平看向赵熹:“你说呢?” “朝堂大局岂是一个孩子可以左右?何况他还尚未出生!他就算活着也无碍公孙女嫁入宫中,真有问题咱们再想办法便是,叫他活着又何妨!” 承平笑道:“正如你所言,不过一区区稚儿,就是保他又何妨!” 第68章 书信 大事已定赵熹安下心来,将承平放在一边命兰英准备好笔墨给怀章写信。提笔心中千言,笔落空无一字,赵熹叼着笔杆发起愁来。 承平知赵熹仍未放弃,试探着问:“要不我来写?” 赵熹摇摇头,把承平推到一边,又想了半天,挥毫泼墨,写几张又团了重来、断断续续写了半个时辰,总共三页书信。赵熹写完自己又默读一遍,觉得颇为满意,这才给承平和兰英看。 承平读罢摇摇头:“你这信写得不好。” 赵熹意外极了,忙凑过来看:“怎么会呢,哪里不好!” 裘蕴明说赵熹刁蛮,不对;舒美人说赵熹霸道,也不准确。赵熹为人,如赵夫人所说,自我得很,他认定的事、天下人反对就是天下人不对,他自己左右是没错的;他又生来叛逆要强,哪怕天要他低头他也要迎难而上,可世人除寥寥英雄外谁能如此?因此他也怜惜苦弱者,可要他真正设身处地想弱者的挣扎,他实在想不来。他这书信写得简单,不过是说怀章身份不足为虑、他想与怀章一见而已,可他用词写文虽是一片真意、怀章瞧了却未必能体会。 承平指着信上这句:“世道不公、误入风月,然自食其力,亦是英豪。世人之见何虑,庸人自扰耳。” 赵熹不解:“这句话哪里不对么?我可是为了体贴怀章特意这么写的!” 承平摇摇头:“你觉得怀章喜欢在引凤楼么?” 赵熹想了想,答:“应该喜欢吧,虽然是风尘之所但毕竟能一展所长,引凤楼那位老板与他也情谊颇深。更重要的是,如果不喜欢昨夜就该见我、求我帮忙才是!他竟还走了,可见对他而言引凤楼和我比还是引凤楼好些……” 承平叹道:“我猜他讨厌极了,若非如此,为何昨日他在台上风光无限却仍不肯见你?因为他越风光就越觉得自己卑贱!说他是自食其力、是英豪,他只会觉得可笑。另说他庸人自扰,他就更讨厌你了。” 赵熹有些失落地拿回自己的信:“我这么让人讨厌么……” 兰英愤愤不平:“他本就是歌伎,又不是我们小君害他如此的!我们小君好心好意想帮他,他反倒高人一等摆起架子来了!不识好人心!” 赵熹摇摇头:“双元的惨事还少么,我强势如此还有纷纷人言,他在引凤楼不知多难呢!我们都是双元,我自己过得好、他如此这样,我怎能忍心!何况舒美人说他是怕连累我才不愿见我,他真有此心我怎能辜负!我还是要见见他才行!” 承平只见了怀章一次也摸不准对方是何想法,不过他不忍见赵熹如此,道:“不如我替你改改、你誊了再给他?” 赵熹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道:“算了吧,正如兰英所说,我又不欠他的,向他示好可以、可改变自己向他讨好,就算他开心我自己也不乐意!他若真有心,就不会挑剔我言语不周;他若对我横加挑剔,我还不喜欢他了呢!交朋友求的就是意气相合,哪有一边委屈的道理!承平,引凤楼兰英一人去我不放心,这信劳你叫朱鹤替我送去吧!” 承平自然答应:“你能这么想就好,这信交给我吧!” 第二天承平入宫后找到了裘蕴明。自那日在引凤楼当众教训了赵熹,裘蕴明看承平就有些心虚,见他找来忙笑:“承平,赵小君这两天消气了么?” 承平道:“小君又非心胸狭窄之人,怎会因这事耿耿于怀!倒是那天我们撂下烂摊子就走了,少不得裘大哥替我们收拾吧!” 裘蕴明忙道:“没事没事,小事一桩!凤庭姐也很好说话,她们只是为了保护怀章才会与赵小君闹出些不愉快,但都不值一提!对了,赵小君今后不会去引凤楼了吧?” 承平看了看他,笑道:“裘大哥同引凤楼关系挺好啊!裘大哥,咱们相识一场,赵熹和我什么品性大哥应该也了解,若是引凤楼那边对大哥有什么交代大哥直说便是,我们不会强求!可若遮遮掩掩,赵小君无意间做了什么你可拦不住啊!” 裘蕴明苦起脸,思量再三,道:“虽然怀章并不愿意,但其实告诉你也无妨。那天怀章就在后堂,你们离开后他便出来请我说话,言谈间全是在问赵熹的事,问他如何尊贵、问他如何英武,问你待他好不好……” 承平大为意外:“他不是不愿见赵小君么?” 裘蕴明道:“他不是不想、是不敢啊!他早就听说了赵熹的事,但一直不敢去见他,后来赵小君来楼里他便知道赵小君并不嫌弃他身份卑微,他感激也感动!可是赵熹是一品侍卫,他却是一介歌伎,赵小君身为双元拼到侍卫头衔要付出多少辛苦忍受多少委屈没人比同为双元的他更加清楚,可他却只能活在泥潭里……世人提起双元不会想到赵熹的荣耀、只会记得怀章的卑贱,甚至赵熹都要因为他受到无端攻讦……如此这般,你叫他怎么见赵熹呢!” 承平这才明白舒美人的意思,对怀章也大为改观:“你说的是真的?这真是怀章的意思?” 裘蕴明点头:“我生性风流、美人见了无数,她们说得是真情实感还是阿谀应付我清楚得很。因我知他是真心所以才答应替他保密、帮他周旋,可因我知他是真心我更想他抛开成见、开开心心与赵熹相见。他俩性格迥然,但都是真诚善良之人,又同为双元,竟不能交为好友,岂非憾事!” 承平松了口气,对方如此赵熹知道了定然也很开心。他放心掏出赵熹的信,递给裘蕴明:“赵小君知自己唐突,特意写了信给怀章小君,就请裘大哥帮忙转交!” “我怕怀章并不会同意见他,不如再等一段时间……” “不同意就写第二封、第三封,赵小君心如冰玉、他的赤诚之心不该被拒绝、至少该叫怀章看到。何况这是他们俩人的事,咱们只牵线搭桥、其他就别多管了,你就把信给他吧。” 裘蕴明这才答应。 裘蕴明虽软弱大体还是个可靠之人,拿了赵熹的信当晚便前去引凤楼寻怀章,凤庭欢欢喜喜将人迎进门,听他打听笑道:“裘大公子真是不巧,今日怀章去其他客人府中赴宴了!您想听琵琶妾给你另约时候吧!” 裘蕴明有些失望:“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凤庭捂着唇笑:“早就今夜,晚要到明日了!” “那他明晚在么?” “明晚自然有明晚的安排。” 裘蕴明不悦:“他也太过辛苦了,凤庭姐姐既然同怀章小君情同手足就该体贴他身体才是,怎能叫他如此劳累!” 凤庭并不生气:“您这话说得倒像是妾逼着他一样,不说咱们本来就做的这个行当、一日赚一日的钱,就是怀章如今的身份,来请的全是达官贵人,咱们得罪得起谁?我想叫他休息、他也得能休息啊,您是没见跑楼里来抢人的!不过您也别心疼,他白天又不做事,何况秋冬时候大家事少,闲暇多、宴请多,又逢了诸位公子进京,几乎夜夜有宴,怀章自然就忙;等过了这段时间,一月也能休息五六日的!” 陪笑应酬的苦哪是短短的五六日能弥补的?裘蕴明叹了口气,问:“风尘漂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要为怀章赎身的话,得多少钱?” 凤庭仍是笑,笑得有些苦:“赎身?谁来赎?我非托大之人,怀章日进斗金,这么些年难道攒不够自己赎身的银子?可公孙公子都是他的入幕之宾,替他赎身,公孙公子答应么?其他客人答应么?裘公子,您风月场见多识广,许多事,光凭银子办不了啊!” 裘蕴明深深叹了口气:“姐姐去忙吧,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凤庭眼睛一转,趴在裘蕴明身上道:“既然公子要等,时辰无聊,不如写词做赋!咱们楼里许多姑娘都十分仰慕公子呢!若能得公子施舍一二句,就是死也值得了!” 裘蕴明摇头道:“文由心生,如今我的心里只有怀章小君,其他人都写不出。” “那太好了,正好为怀章写诗!” 裘蕴明仍摇头:“一想到怀章我便脑袋空空,做不出词句。” 凤庭无奈起身:“那您就自己在这儿等吧!” 凤庭以为裘蕴明只是说说,等一会便要喊人作陪、或者自己离开,可谁知他竟真一个人枯坐苦等,未埋怨一句。丑时,怀章姗姗来迟,神形疲惫如细柳轻云不胜风、大有西子捧心之态,裘蕴明迎上去又停住,愣愣地望着他不说话。怀章见他上前矮福:“不知公子来访叫公子久侯了!” 裘蕴明忙将人扶起:“没事没事,没等多久!你是不是累了?我其实没什么事,只是前来送信;信也没什么要紧,你明日再看!你辛劳一夜,快去休息吧!” 怀章接过信来:“不知是何人所写?” 裘蕴明怕他激动今夜难眠,便道:“无关紧要之人,无关紧要之事,明天看也来得及!” 怀章疑惑道:“既不重要公子何必等我?” 裘蕴明直直看他,又不说话,呆了片刻,告辞离开。 第69章 溺水 书信的事有了托处,舒美人的东西也终于查了清楚。正如舒美人所忧,她常食的点心里被人加了红花,虽剂量虽不大、日日饮食总有累积,幸得早早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赵熹将事情告诉舒美人,道:“若是我,必将此事严查到底、揪出真凶两相对峙,看他还敢行此阴私否!” 舒美人本惊恐难过,听他此言更加畏惧:“这、这、这,这怎么使得!若是将对方激怒哪里还有我们母子活路!” 赵熹双眉一立,道:“现在他们难道给你活路了么!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们敢在你面前耍狠、一味忍让只会叫他们更加猖狂!” 舒美人垂下头,不安得很。赵熹叹了口气,道:“这不过是我的想法,承平说如今龙子为要不宜冒险,查是必须查的,不过要找别的由头偷偷进行,不要打草惊蛇;点心还叫厨房正常送、悄悄倒掉装作吃了,免得他们再想招数;同时告诉陛下、请陛下叫陶太傅从宫外找两个可靠的大夫开些药慢慢调理,剩下的事就等龙子出世再说。” 舒美人连连点头:“李公子说得有理,妾回去就布置!” 两日后皇帝向太傅抱怨宫中御医无能、无法医治舒美人不适,陶太傅回去后便寻了两位妇科圣手来为舒美人调理,舒美人果然日益康健起来。赵熹见状放了心,开始三天两头给怀章写信,送信的人自然还是裘蕴明。怀章仍不肯见赵熹,倒是与裘蕴明的关系愈发亲密起来,有时甚至会推了客人宴请来陪裘蕴明,凤庭看在眼里,又喜又忧。 这日赵熹照例陪承平入宫,承平前去上课,他便待在宫角小楼等待。小楼里聚集各家侍卫,大家都是男子、又是武人,常常一起切磋,赵熹也有些技痒,可他们却顾忌赵熹身份不肯同他过招,赵熹嫌无趣,便自己出门在楼周围走走。 这里是入宫贵人仆人侍从等候之地,各家侍卫小厮都在附近休息,赵熹百无聊赖转了转,在一偏僻处竟听到有哭泣声,走过去一瞧,竟是一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枯瘦矮小,躲在角落瑟瑟哭泣,看着好不可怜。赵熹走上前问:“你是谁,怎么在这里哭呢?” 少年闻声连忙擦干泪,转过身见是赵熹忙躬身行礼:“小的是燕公子随从陈玉,见过赵侍卫。” “原来是燕公子家随从,你怎么躲在这里哭呢?其他人呢?” 少年摇摇头。赵熹往前走了走,将他上下打量:“有人欺负你了?他们打你?” “没有没有,公子待我很好的,没有、没有人欺负我……”陈玉声音越来越小,甚至有些委屈。 赵熹了然,不由教训道:“被人欺负就要反抗,你逆来顺受岂不长他们气焰!” 陈玉压低了头,并不回话,肚子却叫了起来。赵熹正要再言,就听有人喊自己名字,原来是舒美人的贴身婢女连廊拎着食盒来找他:“赵小君你怎么在这里!娘娘好久没见您,想同您说说话呢!” 自赵熹帮过舒美人后,二人联系也多了起来,舒美人温柔贤淑、对赵熹平等相待,赵熹从来都投桃报李,对舒美人也越发亲近喜爱,二人相处如姐娣一般。赵熹接过食盒打开看了看,是几碟精致的点心:“这是给我的么?” 连廊笑道:“这些是娘娘做的,请您带回去吃!您要喜欢园子里还有好多呢!” 赵熹点点头,竟不顾及身份、用手帕包了几块塞给陈玉,连廊刚要阻止可想到赵熹性子还是忍了下来。陈玉起初并不敢接、赵熹却不容他不接,将点心放了便走,回到楼里放下食盒,这才同连廊往后花园去:“近日天气冷了起来,娘娘身子可好?” 连廊笑道:“娘娘现在身子好多了,只是闲不住,干这干那的。咱们也劝不住,今日又忽然想去看鱼,想着您也无事,便叫奴婢来请您。咱们都给娘娘穿得厚实着呢,小君您就放心吧!” 碧水榭在荷塘之中,冬日残荷枯败、水静无波,只有游鱼数尾,左右摇弋看着倒也逍遥。不过赵熹长于平阳,家中粗糙并无池塘,只觉得这些鱼又厚又肥,吃倒是挺好,看有什么意思?他扁扁嘴,跟在连廊身后一路说说笑笑来到太华池,刚转过太湖石就见舒美人和一侍女纠缠双双坠入池里! “娘娘!”连廊大喊一声冲到岸边,望着水中的舒美人焦急万分。舒美人是江南人士,自己本会水,可她似乎被那侍女缠住、二人推拉撕扯一起沉入水里,许久没有露头。连廊惊惶极了,大喊来人,旁边赵熹眼看水面渐无声息,咬咬牙,纵身跃入水中! 冰冷的湖水瞬间将赵熹吞没,湖水似蛇、冰冷滑腻、不住往赵熹口鼻钻去,赵熹挥舞双手不断挣扎却被激起的暗涌死死绑住、将他往黑暗的深渊拖去…… 赵熹醒来是在平园,周身舒适温暖,入眼是熟悉的窗幔,微微转头,承平正望着自己。他有些狼狈,双眼赤红、眼中噙泪,目光欣喜又惊忧。赵熹动了动唇,承平忙招招手,兰英便端着茶水和汤药上前。兰英也泪眼蒙蒙,喂赵熹喝了水吃了药、看他精神不错,这才哭着气道:“小君你傻了么!你又不会水、你跳下去做什么!你要急死兰英啊!” 赵熹自小便被赵夫人严加看管、等他长大学了武艺才稍稍好些,小时候没机会下水,长大了虽曾和兰英跑去河里玩水、但也没敢泡进去、只是在边上而已,因而他根本不会游泳。虽然不会,但他见过赵福游泳,不过摆摆胳膊划划水,看着十分简单,有什么难的!何况宫中荷塘不会很深,就算不会游泳、站直了不就好了!所以看到舒美人被拖入水中无人施救时赵熹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赵熹知道自己丢了大人闯了大祸,现在想来自己也一阵后怕,垂着头揪着被角不敢说话,承平长叹一声,安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兰英你去把粥端来吧,叫他稍微用些,我在这里陪着就好。” 兰英点点头,转身跑了出去。屋中只剩赵熹、承平两人,赵熹心虚地握住承平的手:“我没想到水里那么危险,我以为游泳很简单的……我以后不会这样莽撞自大了,你别生气……” 承平哭笑不得,往赵熹跟前坐了坐,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感他高热已退这才放了心:“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是、唉……你怎么就敢……唉……”承平又摸摸赵熹的脸,心中千言万语全在一双深沉的眼眸里,“你没事就好,只要你没事就好!以后你多想想我吧,不要再冒这种险了!” 赵熹点点头,又问:“舒美人怎么样了?” 承平叹道:“命暂时还在,但是龙子没保住……” “什么!”赵熹猛然直起身子,“孩子没了?当时我看到她和一个婢女一起坠湖,这究竟怎么回事!” 承平忙将被子裹在赵熹身上、又把软枕垫在他腰背,这才道:“陛下还在查,不过听连廊说近日她们调查点心下毒之事,发现了一些端倪。这事怕与那婢女有关,眼见行迹败露便索性豁了出去想与舒美人同归于尽。” “那婢女是谁的人?” “还不清楚,不过听说她曾经侍奉的老宫女是公孙的人。” 赵熹蹙紧了眉:“公孙……” 皇子的离开对皇帝打击颇大,皇帝甚至罕见的在朝上同公孙父子争执起来。不过这事没有证据、公孙父子又势大,陶太傅不过一介文人,皇帝在朝上势单力薄,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诸公子对此事讳莫如深,每日上学下课一如往日,绝口不提此事。 宫中课业并不多、皇帝时来时不来,他不来时师父们管得更松。这日下午皇帝政务缠身,承平挂念赵熹便也早早请假回府,出宫时正遇上公孙父子。公孙太尉笑着向承平打招呼:“李公子,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承平因坠湖之事对公孙氏颇为厌恶,向太尉还礼后便想离开,谁料公孙宣仪竟将他叫住。 “李三公子,听闻赵姑娘染病在床,不知她身体可好啊?” 承平耐着性子答:“赵小君只是有些风寒,因天冷大夫叫他多调养几天,并无大碍,不劳公孙大人费心。” 公孙宣仪笑道:“俗话说‘祸从口出、病从口入’,我看赵姑娘是咸盐吃太多、闲事管太多,这才遭了病来,以后三公子还是要多劝劝她、叫她莫理别家瓦上霜才是,否则脚一滑、摔了下来,三公子又要心疼了!” 承平冷下脸:“天下人管天下事,公孙大人与其叫他莫管闲事,不如你先别管我们的事!” “平三公子,”公孙太尉忽然道,“朝堂安定才是天下所望,公子至少要做到不偏不倚才是,否则,恐玩火自焚。” 承平冷笑:“比起软肋,更该知道对方禁忌,我玩火烧得不会是自己,还请太尉小心行事!承平还有事,告辞!” 眼看承平离开,公孙宣仪上前道:“爹,李承平太目中无人!从入城到如今咱们频频示好他们视而不见,如今又投了皇帝,再这样下去,其他公子都以为咱们好欺负呢!秦尉宁虽与咱们交好可却迟迟不提其他,咱们正好替他出口气!” 公孙太尉捋了下胡须,叹道:“可惜、可惜!那就交你去办吧!” 第70章 麻烦 承平回到平园就听院子里叫好不断、热闹一片,过去一看,原来是赵熹在院子里教武。赵熹持游云挑、刺、断、崩上下翻飞,疾如风逐轻如云扫好看得紧,引得围观仆役侍卫欢呼不断。承平也觉赏心悦目,可他仍走上前,咳嗽两声喊道:“赵熹!” 赵熹利落收招,舔了下唇,状若无事地回道:“承平回来了啊!今日好早!你累么?饿么?想吃什么?我叫厨房去做!” 承平摇摇头:“你身子还没好,怎的出来练武!天这么冷、再出一身汗,风寒更重了怎么办!” 赵熹将游云扔给兰英,讨好地捏了捏承平的肩:“我都躺了三天了!本来就没什么事,现在都要闲出病来了!练练武强健身体,不是好得更快么!” 承平不以为然:“池水那么冷、你掉进去又烧了一夜,若不好生调养将寒气祛除干净、留下隐患怎么办!还是要多小心才是!” 赵熹连连点头:“你说得对,不过我真的已经好了,躺不住的!而且我真的很担心舒美人……大不了我穿厚点、仍吃药,明天入宫去看看舒美人,可以么?” 承平叹道:“舒美人在寝宫,身子还没好,怎么能到后花园见你?”他瞧赵熹很是担忧,又道,“我明日问问陛下吧,你就好好休养、等我消息!” 赵熹出了一身汗,需得回去沐浴更衣,承平也回到“藏灼”园,一进屋便有侍女端来热茶、熟练地替他脱下斗篷、外袍、金冠,换上宽松舒适的衣衫和发带。承平很是自然地享受对方的伺候,喝了口茶、眯起眼深深吸了口气,笑问:“这茶里加了什么,好香!” 侍女答:“是松针,同茶叶一同蒸了、便让茶带了些松香!口感就涩些,不过正合了公子的口味!” 承平点点头:“不错,还是青鸾了解我!这茶虽涩加点牛乳和蜂蜜应会适口很多,甜甜香香赵小君一定喜欢!给他也送去些吧!” 青鸢一口应下:“好!还有件事,我瞧咱院子里有两个小丫头鬼鬼祟祟经常问东问西打听事情,怕是别家安插进来的钉子,便告诉了管家;咱们这里如此,赵小君那儿怕也有,可要提醒小君一声?” 承平冷笑:“果然还是来了!赵小君那边不必担忧,他虽看着大大咧咧心里有主意得很,阴私把戏在他眼下就是光中灰土、纤尘毕现!一会我同他提一嘴便是。”承平说完向青鸢笑道,“今日他们在院子里玩闹你怎的不去看看呢?” 青鸢笑得温柔而得意:“奴婢出去了屋里谁管?您回来要是连口热茶都没有怎么办?” 承平垂下眼,叹道:“劳你费心了!你比我大两岁、从小就照顾我,这么多年我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你管得妥妥帖帖,对我而言你就是我的姐姐!青鸢姐,你放心吧,日后我定为你寻一个好人家、叫你儿孙满堂、风光无限!” 青鸢有些失望,却也早有预料:“奴婢知道,公子心怀天下、心里留给儿女情长的地方只有一点点,装了赵小君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青鸢也从不敢奢求什么……您愿意当婢女为亲人奴婢很高兴,奴婢的以后就仰仗公子安排了!” 承平暗暗松了口气,打趣道:“怎么能由我安排呢,必然得你喜欢才行!对了,我还要找赵小君商量,你也别老在屋里闷着,多出去玩玩吧!” 二人日日见面片刻不离,哪有那么多事商量!青鸢还是点点头,为承平披上披风,将他送出门去。 赵熹虽不慎落水但他身体康健好得也快,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承平又请来大夫为他诊脉、知他确实无恙这才准了他入宫。不过舒美人因孩子的事打击甚大,听说血崩不止,不宜见人,赵熹虽忧虑也只能准备些药材补品并书信一并送去,祈祷舒美人能早些康复。 赵熹身份特殊,生病后只有裘蕴明前来看望,皇帝也派陶希仁也送了些东西来,其余诸公子大臣就当从没这号人、并不过问,倒是袁敬德说有个燕州小厮叫陈玉的向他打听赵熹情况。赵熹本不将别人放在心里,听说陈玉询问颇为意外,入宫时特意带了几张大饼找到了他。 陈玉同先前一样,瘦瘦小小独自缩在角落,见到赵熹猛然跳起,满脸的惊喜:“赵大人,您好了!” 赵熹昂首笑道:“本就不是什么大病,躺了四天还不好么!听说你还问我,谢谢你关心!你还被人欺负么!” 陈玉避开赵熹目光,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本来就没人欺负我……” 赵熹见他不肯多说便也不再多问,将从府里带来的包裹递给他:“这是我们家乡的大饼,虽然干巴些但是充饥耐饿,放一个月都不坏!你把它带回去藏起来,可以吃好久,吃完了我再给你!” 陈玉睁大了眼睛,赶忙拒绝:“这怎么能行,您上次已经帮过小人了,小人感激不尽!但、但,这事出有因,别因为小人连累了您!” 赵熹毫不在意,将包裹塞进陈玉怀里:“别婆婆妈妈的,你要果敢一点,不然只有被欺负的份!我从来都不怕麻烦,我倒要看看谁敢难为我!” 赵熹不怕麻烦,更招麻烦。两天后,公孙宣仪向诸公子下了帖子,说是立冬节寒,请诸人到公孙别院吃锅子取暖、热闹一二,还特特给赵熹单写了一张。秦尉宁一向与公孙交好,自然同意;黄安文和燕无异已拒绝过公孙氏多次、不好次次拒绝,便商量着一起前往,哪怕有事相互也有个照应;平州毕竟未与公孙氏撕破脸,他们还特地请了赵熹、不知打什么算盘,承平与赵熹商议,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此计不成他们还要生事,不如去看看,要是示好大家都面上好看,要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承平和赵熹都去,裘蕴明也只好跟着去了。 公孙别院位于城南,仿南方山水庭院,亭台错落连廊层迭,山石成景池湖成画,加上特意为冬日栽种的红白梅花,冬日中竟有荣荣艳色。大堂已被收拾整齐,诸公子分席而坐,赵熹仍与承平一席。锅子是北方美食,一锅肉汤、煮各色菜品,本是粗放豪饮,公孙家厨子用各种名贵食材小心做来,竟也别有风味。堂外冷风阵阵,堂内肉香四溢,大家推杯换盏听歌看舞,竟也和乐。到兴处,公孙宣仪一拍桌案、叫停歌舞,道:“难得诸公子齐聚一堂,鄙人无甚招待、心中愧疚,特请了京中至宝叫诸位一观!请——怀章小姐!” 第71章 羞辱 公孙宣仪是怀章老客、隔三差五就要请人过来,他地位高身份重又给得起钱,大家谁都得罪不起,怀章只能逢请必来。这次公孙说有夜宴请他来撑场面,怀章自然不会拒绝,等他到了才发现,宴上竟都是熟人。 青州公子、江州公子、燕州公子,裘蕴明更不必说、是楼中常客,也就只有平州公子和赵熹因自己不愿没有私会。这本没有什么,倚楼卖笑都是熟客才说明自己名气大,宴席上更好腾挪、更加热闹、更叫宾主尽兴。怀章悄悄瞥了眼赵熹和裘蕴明,深吸了口气,向众人行礼:“怀章见过诸公子。” 黄安文和燕无异都觉尴尬,秦尉宁坐观好戏,裘蕴明意外地望着怀章不知如何是好,赵熹更是绷直身子看他。承平在桌案下握住赵熹攥紧的手、轻抚手背凸起的青筋,安抚他叫他稍安勿躁。这是怀章谋生的手段,现在闹事所有后果都要怀章承担,还是能忍则忍、看公孙宣仪究竟意欲何为。 公孙宣仪笑道:“大名鼎鼎的怀章小姐,诸位都已见过、不必鄙人多言了吧,听闻蕴明为了怀章小姐神魂颠倒、日日都去引凤楼等候,为了你小姐竟还拒过我几次,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不过小姐到底顾念旧情,今日还是让我给请来了!” 裘蕴明尴尬笑笑,正不知如何赔罪,就听怀章道:“公孙公子取笑了,先前怀章身子不适、未能叫公孙公子尽兴,是怀章的不是,今夜公子想听什么、想听多久,怀章都奉陪到底,以报公子体谅之恩。” 公孙宣仪大笑:“这可太好了,今夜诸位可是有福了!机不可失,就请小姐开始吧!” 怀章向公孙宣仪弯腰行礼,他的两个侍女搬了凳子放在大堂中央、请他坐下弹唱,怀章整理裙摆正要坐下,公孙宣仪道:“太远了,怀章,往前来。” 怀章停住,侍女抬着凳子往前走、走到大堂前部,公孙宣仪仍招手:“再往前些,干脆就放我旁边吧,咱们以往不都这么坐么!” 以往只有公孙宣仪和怀章两人,除弹琴唱曲外还有其余风流事,自然越近越好,可宴请怎能和两人对饮一般呢,这将客人置于何地?侍女抬着凳子不知所措地看向怀章,怀章抱着琵琶,只觉今日鸿门夜宴,怕不好脱身。 裘蕴明有些担忧,可他向来软弱、并不敢说什么;承平怕赵熹生气,开口为怀章解围,半真半假玩笑:“公孙公子说笑了,公子请我们来听怀章小君仙音、却又想自己霸住,那我们这些人岂不是听不得了!这哪是做主人的道理!怀章小君就坐这儿吧,公孙公子不满、我们都赶走便是。” 公孙宣仪大笑:“承平可真会玩笑,我怎么舍得你们走呢?怀章就坐那里吧。” 怀章入座,整理裙摆抱好琵琶,问:“诸位想听什么?” 承平怕公孙宣仪再刁难,忙道:“听闻近日流行《离人赋》,就唱那个吧!” “诶,”公孙宣仪果然阻止,“大好时光唱那悲歌做甚,丧气得很!客随主便,听我的,柳三变的《凤栖梧》,怀章小姐,来一曲吧!” 赵熹颜色大变。 怀章抱紧了琵琶,没有唱。 公孙宣仪问:“怎么了,怎么不唱呢,你以前唱得可是很好呢!在座诸位更艳的怕也听过,听听这曲又何妨呢!不会是顾忌赵小姐吧?确实,赵小姐身为双元本该忠贞高洁、不应听这淫词艳曲,不过双元也不该抛头露面、显于人前!赵小姐既然不畏人言,听一两首词又怎样!瞧赵小姐那脸色,这词怕不知已听了多少次了,你就放心唱吧!” 赵熹怒瞪公孙,恨不能将他烧成灰烬,可顾及怀章,他仍是忍了下来。诸公子本就与怀章露水相交并无情谊,又有公孙和平州在此,更不愿夹在两者中间,故都沉默不语。裘蕴明心痛心酸,可他软弱无能,连公孙氏都不敢得罪,只得深深压下头去。 怀章已然明白,公孙宣仪叫自己来是借自己来侮辱赵熹,这是他早已料到的事,如今发生也并不意外,只觉得有些突然。怀章站起身,昂首向公孙宣仪道:“怀章自知命如尘土卑贱难堪、不入贵人眼,得贵人怜惜茍活已是万幸,故唱歌弹曲愿能叫贵人欢心一二、也是报答贵人大恩。可靡靡之音床笫之欢,怎能公于人前?贵人虽有命怀章却不愿叫贵人清誉有损,这曲怀章不唱。” 诸人惊讶不已,对怀章大为改观,赵熹更觉扬眉吐气,挑眉看向公孙宣仪。 公孙宣仪被当众落了面子勃然大怒,指着怀章大骂:“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区区双元而已,就是庭前路、路上泥都比你高贵!你真当爷捧你呢?猫儿狗儿一样的东西,撒欢卖娇傍上主人就以为自己得了势、还摇起尾巴逞起英雄来!拿钱卖身的货色真把自己当人看了,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公孙宣仪撸下手上扳指砸在怀章脚下,“你不唱,好啊,听说先前你也学过舞,不唱就跳吧!” 公孙宣仪指桑骂槐叫承平都气愤难忍,怀章自认卑贱觉得他骂得对,可在赵熹面前他不愿如此狼狈,虽努力隐忍还是流下两行清泪。赵熹怒极反笑,甩开承平走到堂上:“你想看跳舞何必为难怀章,我也会,我跳不就好了!” 公孙宣仪颇为意外,其余诸人也不知赵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他走到怀章身前,看了看他怀里抱着的琵琶,抬手为他揾泪,温柔问道:“这琵琶可是名琴?价值几何?” 怀章垂头避开,自己擦掉眼泪,答道:“是他人所赠,虽非名琴却也贵重,价值千金。” “那你肯把它给我么?” 怀章一愣,望了眼裘蕴明,见他胁肩低首畏惧不安,苦笑两声,决然道:“区区千金,不抵情谊分毫,小君想要拿去便是。不过怀章自有主张,不必小君为我委屈。” 赵熹得到同意拿过怀章琵琶,笑道:“到承平身边去吧,先前你不肯见我,今日你且看我!” 第72章 悍将 怀章依言退到承平身后,裘蕴明向他望来被他偏头躲过;侍女将凳子抬下堂去,为赵熹空开场地。赵熹右手握住琴颈,随手拨弄两声,呕哑嘲哳难以入耳,他便索性用手击拍琴面,咚咚似鼓。 赵熹颇为满意,将琵琶横在臂上,拍了几下击出节奏,随后看向宴席一角的乐师,乐师点点头,随他的节奏击起鼓来。赵熹便合拍而动,举着琵琶摆架起势,脚踏七星步、身随旋雪飞,似流火坠沉海,直直向公孙宣仪而去。 赵熹往日都是男子打扮,性子又烈又傲,大家虽知他是貌美双元、但对他并不会生起旖旎心思,毕竟在寻常人眼中后院中人总要比自己低一等才是。可如今他随着鼓点款款而动、灵逸矫健,像风暴中的涡旋、雷雨中的闪电,白螣潜于野、朱雀巡于天,凌冽的怒气积蓄在柔韧的肢体中,灼热的骄傲燃烧在潋滟的眼眸下,谁都知道他危险无比不能靠近,可大家都被他慑人的美艳牢牢攫取,不能移动半分。 公孙宣仪眼睁睁看他踏上桌案靠近自己,心如乐师手中的鼓,急促擂动,想逃跑也不能。赵熹傲然一笑,猛得砸出琵琶、将公孙宣仪狠狠拍飞出去,琵琶也应声而断,身毁音销。 赵熹将手中断琴扔在公孙宣仪身上:“还想看老子跳舞?就怕你身板不够硬!” 赵熹下手疾狠,公孙只觉上身像被铜锤砸了一记,躺在地上哀嚎不止,鼓乐停、仆人们赶忙上前查看,公孙宣仪捂着胳膊大喊:“混账东西竟敢打我!来人,给我把他拿下!” 话音刚落便有刀斧手近百人冲入殿中,赵熹粗粗向外一看,外面篝火通明,也有小百人,均持兵械。赵熹冷笑:“怪不得你今夜屡屡挑衅于我,原来早有准备!” 公孙宣仪躲在众仆人身后,狠狠瞪着赵熹,痛得说不出话。赵熹见刀斧手已冲来,转身拔起桌案旁铜莲灯台,这灯台有一人高、少女手臂粗细,底为圆盘通身无饰、只在顶头有一盛开的莲花、花心盛油点灯。赵熹将灯台横过,一跃而起去捉公孙宣仪,仆人们舍身相护、秦尉宁也站起身做维护状,赵熹只得退至大堂内角,正面面对潮涌而来的刀斧手。 赵熹虽被逼至角落,但左右后皆是墙壁,不用担心刀斧手包抄,只正面迎敌,他似乎又回到了在卫宁城死守城缺的时候。只见他步踏凌波身旋劲风,铁制烛台在他手中运如长枪,挑、刺、劈、拦,生出片片莲瓣,汹涌而来的刀斧手如入涡旋、纷纷披靡,一时竟近身不得。可他们毕竟人多势众,就算打不赢赵熹只一并扑上前来其威势赵熹也难以抵挡。眼看人越来越多,赵熹后撤一步将灯台直插在地、借灯台之力腾空而起、踩住刀斧手脊背飞出包围、落入堂中,反身又对未及时反应的刀斧手一阵冲杀。 刀斧手们未料赵熹如此勇猛、被他杀得手忙脚乱,好容易定下心神、赵熹已在五步开外、直向对角处跑去。刀斧手们又羞又怒、顾不得阵型奋力追击,眼看赵熹跑至墙角、大家以为还是方才情形复演,正要不顾一切扑上去将他压住,却见他猛然转过堂柱、冲向刀斧手,原来他们跑得有快有慢拉成一字、如今正被赵熹截断,顿时倒伤一片。这还不算完,赵熹观察多时见其中一人兵器穿着与诸人不同、停在一边打量自己,猜他是侍卫首领,奔上前将他砸昏,侍卫们登时变一盘散沙、竟被赵熹追着跑。 公孙宣仪心急如焚,连连喊道:“外面的人还在等什么!还不快进来把贼人拿下!” 屋外侍卫便也冲了进来,与屋中剩余侍卫一同围堵赵熹。这次他们兵分两路前后夹击,赵熹不慌不忙从左边突围,他们本就打不过赵熹、如今分开来更难占优势。围、被突击,堵、追不上,追、反遭截,侍卫们跟在公孙宣仪身边从来狐假虎威哪里见过如此彪勇之人,他们不敢停下来怕反被截杀、可不能思考无人指挥就无法配合围剿, 堂中诸公子皆惊骇。他们虽早闻赵熹大名,但他们以为赵熹只是有些武艺、因跟在承平身边方得捡些功劳,秦尉宁知道多些却也以为是军士为找补有意夸张,如今看他以一战百如猫捉老鼠般举重若轻,方知赵熹为世上难得的悍将。诸人本还有劝解之意,如此情形,全都静观不语。裘蕴明倒是想帮忙,但他自知位卑只敢向公孙求情,公孙不应他便无能为力。 承平心急如焚,赵熹再强悍终究只有一人,甚至连趁手的武器都没有,公孙宣仪却誓要将他拿下,赵熹无杀人之心、倒地侍卫不过受伤休息片刻便能再战,他们还可去喊援兵、前来捉拿之人只会越来越多,如此拖延下去,赵熹被俘只是早晚之差。承平走向公孙宣仪,还未近身就被侍卫拦住,承平怒道:“公孙宣仪,还不叫他们住手!赵熹是我平州人,谁准你无令而捕!” 公孙宣仪冷笑:“赵熹不过一小小护卫竟敢殴打上官,如此大逆不道忤逆犯上就该砍头示众!还是你要包庇罪犯,与他同罪!” 承平虎目圆睁,威怒四溢:“你敢!” 此时赵熹也见承平被侍卫困住,回身便要来救,秦尉宁竟拿起掉落一边的长柄斧、腾跃而起砍向赵熹,赵熹架起灯台挡住,但灯台毕竟不是游云、脆硬难抵猛攻,又已被砍多次,终于支撑不住断成两截。赵熹忙左旋而出,挑了地上长刀来用,但毕竟与游云相差甚远,平时较量还好,如今以一对多难免拖累。他正想该如何是好,堂外忽传来一声威吓“公子、将军,袁敬德前来救驾!” 袁敬德左手持刀后背游云,掀起一张桌案挡在身前做盾,如战车一般将身前的敌人一荡而平!他见秦尉宁与侍卫一并围攻赵熹,摔开桌案冲上前一把揪住秦尉宁后襟,秦尉宁一心对战赵熹未能关注身后竟被他得逞,等回过神来已仰面朝天高高举起、轰然一声摔至一旁。秦尉宁浑身疼痛不已,挣扎道:“无耻小人,竟敢偷袭!” 袁敬德哪里管他,卸下游云扔给赵熹,赵熹终于游龙得水、大鹏乘风,加上袁敬德,二人护为攻守将一干护卫杀得抱头鼠窜! 可还有人! 袁敬德喊道:“将军,杀吧,杀光他们咱们才能出去!” 赵熹看看承平,仍是摇头。今日闹得再大也是一时之气,朝堂之上各自有理,公孙未必能治自己的罪,当真杀人就再难斡旋! 公孙宣仪惊怒不已:“翊羽军呢,怎么还不来!” 仆从忙道:“已遣人去喊了,应该片刻即至!” “叫他们带弓箭,格杀勿论!” 承平怒吼:“公孙宣仪!你果然早有准备!就为了一个双元?好大的阵仗!你胆敢动他一下我灭你满门!” 公孙宣仪怒极反笑:“三公子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李郡公会不会为一个水性杨花的□□欺君犯上!” 承平只恨自己武艺低微帮忙不上!一直焦急站在一旁的怀章终于忍耐不住,冲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公孙宣仪身前,公孙诸护卫皆识得他,见公孙宣仪并未命令便没有上前驱赶。怀章膝行至公孙宣仪身前,连磕三个响头才道:“今日之事全因怀章而起,怀章不过卑贱之身,公子生气打骂踩踏随您处置,何必为了贱妾与诸公子不快!求公子看在往日怀章尽心侍奉的份上、放过赵小君吧!怀章愿凭公子处置!” 公孙宣仪一脚踩在怀章肩上,俯下身钳住他的脸掰起他的头:“区区双元胆敢跟我求情?你不看看自己算什么东西!我就是当着你的面杀了赵熹、你也得乖乖爬到我的床上伺候!” 怀章早已料到是此结果,他泪眼盈盈地望向公孙宣仪,如梨花零落楚楚动人。公孙宣仪与他相识一场自觉知他为人,对他并无防备,松开手脚将他放开,他竟主动攀上公孙手臂。公孙以为怀章要温存乞求便没有将人推开,没料怀章一把将他拽住、把不知何时就攥在手中的金簪猛然刺进公孙肩颈! 公孙宣仪痛嚎:“贱人!你敢!” 怀章苦笑:“怀章并不敢,请公子叫他们停手,不然怀章一害怕手一抖、簪子就插得更深了。” 公孙宣仪难以置信:“就为了赵熹?你们才见过几次!你可是我一手捧起来的!我给你花了多少金银、送了你多少珠宝,你竟敢这样对我!” 怀章愧疚地垂下头,手下金簪又深了几分:“请公子下令!” 眼看怀章下手无情公孙哪里还敢逞能,只得愤恨下令:“全都给我住手!”侍卫们见主人被虏连忙放下刀兵,赵熹、袁敬德与承平、怀章汇合,挟持公孙宣仪退出大堂、离开公孙别院。 第73章 私情 赵熹等人冲出公孙府迎头遇到翊羽军,翊羽军投鼠忌器弓不敢张马不敢绊只得随在平州马车身后,赵熹却不肯放过他们,与袁敬德一道回身杀入队中斩断他们军旗,这才大笑回府。袁敬德放声道:“爽快、爽快,自离开卫宁好久没打得这么尽兴了!可惜将军不准我杀人、总是束着手脚,不然就更痛快了!” 赵熹从马上跃下,扶承平和怀章下车、又把公孙宣仪丢给朱鹤押进客房,这才道:“杀敌斩将需在战场之上,如今太太平平的不过吵几句就动手杀人,咱们又不是公孙耗子!不过今夜你来得正好,确实爽快!对了,你怎的知道我们里面出事了?” 袁敬德答:“是燕州小厮跑来告诉我的,说公子将军中了埋伏,叫我去找援兵!我想有将军和我在还需要什么援兵,直接把公孙府掀了便是!” 赵熹望向承平:“应当就是我同你提过的陈玉,他倒是个重情义的,可为什么老是被欺负呢?看燕无异不像是纵奴行凶的人啊?若说是因为燕无异对他厌恶,又为何事事带着他呢?” 承平擦擦头上的汗,摇了摇头:“我哪里还顾得了他们,今夜还是太险、太险啊!怀章小君,多谢您高义相助,不过事已至此引凤楼还是别回去了,就在平园暂住吧!至于其他,咱们明日再说!” 诸人自然答应。不过其他事可以再说,公孙宣仪的伤却要及时处置,怀章在征求承平同意后端了伤药来到公孙宣仪房中。公孙宣仪虽是阶下之囚,但承平待他仍礼遇如宾,只叫侍卫严加把手、不准旁人进出罢了。怀章进屋时公孙宣仪正踹桌踢碗破口大骂,听人进来仍砸了一个铜镜,见是怀章这才停了下来,斥道:“你还有脸来见我!” 怀章看公孙宣仪冠松发散衣襟浸血,一条胳膊软耷耷垂下,他倨傲愤怒的表情更显得狼狈可怜。怀章叹了口气,端着伤药上前:“我在楼中学了些杏林的手段,楼里姐妹跳舞常会脱臼骨裂,接骨我也会些,公子,叫怀章帮您上药吧!” 公孙宣仪怒哼一声,在床边坐下,怀章随即上前替他换下衣服、擦去血迹、包扎伤口。他的胳膊只是稍有些骨裂,倒也并无大碍,可见赵熹还是手下留情了,倒是肩颈上的伤有些深、流了不少血。待处理好伤口,怀章起身告辞,行至门边忽听公孙宣仪道:“你以为本公子是怕了你才放了你们么!” 怀章停下脚步。公孙宣仪继续道:“本公子从来桀骜,没有任何人可以胁迫于我!你竟敢用簪刺我!我真想看看你究竟狠不狠得下心杀死我!” 公孙宣仪嘶声低吼,似受伤的兽类,怀章于心不忍,回过身去,公孙宣仪正满目通红盯着自己,怒火之中竟有一二情丝。怀章低下头,默默不语。 公孙宣仪斥道:“我遇到你时你不过是引凤楼一小小歌伎,琵琶虽好、歌唱得却清高,并不得好。凤庭现在跟你情同手足,可当初她怎么作践你的你忘了么!你是我亲手捧起来的!今日你却这样对我!好狠的心!亏得当初我爹不准我将你接进家中,不然我怕早已命丧你手!” 怀章双目噙泪跪下身去:“公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可赵小君为救我才冲撞公子,我如何能不闻不问!怀章生死不足论,求公子放过赵小君!” 公孙宣仪冷笑:“你以为我为何为难赵熹?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他天天写信叫裘蕴明带了给你,近些日子你推了多少应酬早早回去就是为了等他的信!他自己坠湖高热你连夜赶来平园却又不敢进门,还要斋戒为他祈福,甚至我来叫你都不肯!他是什么东西!不过就是双元,就能这样占着你!” 怀章连连向公孙宣仪磕头:“怀章何德何能能得公子另眼相待,怀章无以为报!可怀章身为双元自幼便知自己卑贱、从不敢与人相争、也不敢想能在谁心中有一二地位,便如春日的枯叶,他人峥嵘、我却惹人厌恶,只得孑然飘零。赵小君与怀章同为双元,虽他尊贵无比、却是我唯一的同类!哪怕我不能见他,我却也不再孤单!除此之外,我哪敢还有别的心思!怀章的心污泞肮脏并不值钱,怎敢叫公子因我同赵小君生隙!还望公子与小君重修于好!” 公孙宣仪恨铁不成钢:“你真心待他他难道真心待你么!赵熹是平州官宦之后、又性情骄纵,怎得肯低三下四一再求见你这个小小歌伎!真是为了见你一面么!我与你的事京都皆知,他与我公孙家不对付、真要为了你也该避嫌免得我迁怒才是,可他怎么做的!你不明白么,他亲近与你就是为了用你来激我!他们是利用你来杀我!” 怀章只道:“赵小君不会如此,公子多虑了!” 公孙宣仪冷笑:“你啊你!好,那你就放了我,保证你以后不会再见赵熹,我会叫翊羽军离开、今夜的事不再追究,以后也不会找他麻烦。” 怀章立即道:“那妾请李公子和赵小君过来!” 公孙宣仪怒道:“你不明白么,他们想杀我!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怎会错过!我已做出保证,你居然不信我!” 怀章叹道:“平园守卫森严,怀章一人之力难以将公子放出府去。公子请放心,李公子和赵小君许诺怀章绝不会伤公子性命,若有万一,怀章定以性命相护!今夜已晚,公子早些休息吧!” 公孙宣仪一脚踹翻刚刚怀章坐着为他上药的椅登:“滚!” 怀章亦不多言,向他磕了一头,退出屋去,合上屋门。他深深叹了口气,一转身,赵熹美艳的俊脸猛然撞在他眼前。他忙退开一步,惊道:“赵小君、李公子,你们怎么在这儿?” 承平自知偷听不对羞得满面通红,赵熹却坦然得很:“我听承平说你来见公孙耗子、怕他伤你,所以就来了!你不要信他的鬼话,但凡他对你有些许爱惜也不会在众人面前折辱于你!他如今不过是想骗你将他放走罢了!” 怀章自嘲一笑:“妾知道,公孙公子身份尊贵,怎会对妾有所爱怜,妾心里明白。可是公子对妾有恩也是真,还请李公子和赵小君不要取他性命……” 赵熹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的总是自怜自哀自轻自贱,叽叽歪歪毫不爽利!真是叫人着急!” 眼看怀章满面委屈泫然欲泣,承平怕赵熹惹了怀章难过最后自己伤心,忙替他解释:“你快别这么说!怀章小君赵熹他是担心你,绝无他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移步堂上慢慢说话!” 赵熹拉了怀章就走,怒气冲冲到了大堂才将人松开:“你我其实萍水相逢无甚深交,可咱二人都是双元,我性子急且直,免不了多说你几句。我知道你过得辛苦,我不该以自己的幸运对你横加指责,可你老是这般看不起自己怎么行呢!人活于事为名为利为家为国为天下为百姓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你虽难活可毕竟还活着,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活好一些!你老是说卑贱卑贱的,你觉得双元卑贱么,那将我置于何地!你觉得歌伎卑贱么,你将你的姐妹置于何地!听说你拜佛,佛曰众生平等,你难道就不是众生了么!怎的你就低人一等呢!我说公孙宣仪不爱你,不是你不值得爱,是他根本不会爱!他会爱别人么,他只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别人都是蝼蚁,他觉得踩你一脚就是对你好呢!这样的人你难道稀罕他踩你么!” 怀章心道,我已是污秽之身、除卖笑无傍身之技,怎能不自轻自贱呢?可他知赵熹难以体会,便只道:“公孙公子与妾往来多年,他的为人妾怎会不清楚呢?可事情闹到此番田地,妾担忧李公子和赵小君无法脱身啊!” 第74章 处置 赵熹并未回答,反而单手撑腰不满道:“什么妾啊妾的,你又不是女人,为何自称为妾?以后别让别人叫你姑娘,让他们喊你小君!你也别称妾了,自称‘君’、‘我’,不好么,以后咱俩就彼此称呼姓名,不要再这般客气!至于衣裳首饰我尚未能想出章程,你就爱穿什么穿什么吧!” 怀章对赵熹虽敬佩但他这么多年已然习惯,叫他贸然改变他一时难以接受,低下头没有答应,赵熹又用手戳了戳他,他才勉强点头。赵熹这才道:“你也别为我担心,公孙氏刚刚才害了皇上爱妃弱子、这笔账正愁没法算呢,如今又闹了这么一出,皇帝绝不会替他们说话来治我的罪!” 怀章更加担忧:“什么,妾……我素知公孙家势大,没想到他们只手遮天连陛下都保不住自己的妻儿!那你岂不更加危险,他就算想帮你、帮得了你么!要不我还是再去劝劝公孙公子吧……” 赵熹一时语塞,只得道:“公孙家确实厉害,可他也只敢暗地里耍些手段,怎么敢在明面上造反呢!皇帝说要放我他们还敢杀我不成!” 怀章愁道:“如今陛下并无罪你之意,可他们却故意设了这宴来激你,不就是想借此除掉你么?可见他们早就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了!赵小君向来勇毅,有人要害你你拼着性命也要剜下对方一块肉了,可不是人人如此啊!万一陛下因妻儿之事怕了公孙家,他、他、他不肯帮你说话怎么办?此事终究因我而起,还是我去向公孙太尉请罪吧!” 赵熹不以为然:“你都说这宴席专为我而设、你去请罪又有何益?他们是想在宴席上将我拿下,到时木已成舟皇帝不同意也得同意,可他们拼不过我、没将我扣住、反倒是咱们把公孙宣仪抓了来,主动权已在咱们手中,咱们还怕什么!我瞧皇帝不是受人拿捏的人,他若保我我便记他此德、日后也助他一臂之力;他若惧了、怕了、当缩头乌龟了,那我带你挟公孙耗子冲杀出城、自己占山为王!” 怀章大惊失色,忙看向承平,见承平一脸无奈并无怪罪之意稍稍松心,劝道:“此等大逆不道之言小君怎能乱说!说什么占山为王,你我势单力孤哪里能王呢,岂不是授人以柄!何况李公子和小君家人又该怎么办!小君才说公孙太尉不敢造反,现在怎么反而胡涂了!” 赵熹答:“公孙氏岂能同我相比!他们耍奸弄权、欺上瞒下,没有金银没有权力连走路都不会,哪里能打得下天下!我却凭我一双手、一杆枪,天下苦民多矣,谁能叫他们活他们就奉谁为王!你也不必担忧平州,他们的手伸不到那里去。到时我被通缉自然要同平州划清界限,平州韬光养晦、我则在外策应,等时机成熟、我带兵来投,天下定矣!” 怀章被他惊得哑口无言,一时觉得他异想天开,可想想他在公孙府百人之中进退自如的悍勇景象,又觉得他做得到。虽然只是一个小小双元,可他是赵熹,他就做得到! 他可以,我虽不能同他一般,但是否、是否也能努力一番另寻天地? 怀章由衷感佩:“我还以为小君真是一时冲动,原来当时就已经安排妥当,是我小看你了!可我什么都不会,跟着小君怕反成拖累……不过若小君不弃,我愿洗衣做饭鞍前马后、尽己之力侍奉小君!” 赵熹这才笑了起来:“你能这样想就好,不过这是迫不得已的办法,非是走投无路也不会这样,我说出来也只是叫你安心。你放心吧,我很厉害,承平也很厉害,他会为我们筹谋,必不会叫我们受屈!还有陶太傅,他有心扶持皇帝就不会错过这拉拢我们的大好机会!” 承平本还喜滋滋听赵熹夸赞自己,可听他说到后面,忽然有一丝怀疑,这一切的幕后黑手,都是公孙氏么?承平看赵熹志得意满巧笑嫣然,将话按下暂且不提,只道:“时候不早,咱们早些休息吧,明日事还多着呢!” 怀章想着府外虎视眈眈的翊羽军,并不敢安眠,可他不知道,凌晨时这些军士便被撤回。 陶希仁一早便随父亲陶太傅进宫觐见皇帝,今日并非朝会,但宫外已聚集了许多官员,大家各分两边泾渭分明互不干涉,只相互小声讨论,氛围紧张。见陶太傅前来,一边儒门保皇派皆上前问安,孙明扬也在其中。 陶太傅笑道:“大家都来了!” 孙明扬答:“只等公孙太尉了!” 说曹操曹操到,孙明扬话音刚落公孙家车马已至。公孙太尉忧心爱子一夜未睡,但仍衣冠整齐神采奕奕,除眼圈浓重外丝毫不见狼狈焦急之态。公孙太尉见陶太傅,主动上前:“陶太傅,好早啊,你也请见陛下?” 陶太傅还礼笑答:“正有些许小事。” 公孙太尉望向陶希仁:“不知是公事还是私事。” “于学生自然是公事,于太尉怕也是私事。” 公孙太尉笑笑:“那就请吧!” 求见人数太多,皇帝叫诸臣候在殿外,只叫了陶太傅、公孙太尉、孙明扬和兵部尚书入殿觐见。因痛失龙裔,皇帝憔悴许多,强打精神问道:“各位大人清早入宫不知所为何事?” 公孙太尉望向陶太傅:“老夫事大、一时片刻不能解决,请陶太傅先吧!” 陶太傅也不推拒,上前奏道:“昨夜翊羽军无令而出惊惧百姓致使京内不安,翊羽军统领公孙昌擅权妄为扰乱军纪,请陛下以军法处置,并追究兵部督管不力之责!” 皇帝看向兵部尚书:“安大人,可有此事?” 安尚书答:“陛下,翊羽军为京都巡卫军,本就肩负安稳京都治安之职。昨夜翊羽军是追击贼寇,乃职责所在,并非太傅所奏‘无令而动’,更谈不上处置、追责了!陛下,微臣也有奏,一品护卫赵熹蔑视君威法度、以下犯上,公然殴打上官,在官府缉捕时劫持公孙大人人质反抗朝廷,如今更躲入平州公子府中!人命关天,请陛下授翊羽军追击之权,缉拿赵熹、救出公孙大人和李公子!” 公孙太尉眼睛发红,哽咽奏道:“陛下明鉴,我儿公孙宣仪虽不成器却也是公孙家血脉,如今被囚在平园内生死不明,老臣心急如焚!昨夜翊羽军本要强行突入平园,老臣思虑平园乃平州公子住处、鲁莽行事怕陛下难以向平州交代,宣仪虽是我儿可忠君大于慈孝,我怎能因宣仪之安危置陛下之颜面于不顾!昌儿虽担忧宣仪,可老臣劝他陛下英明公正定能保宣仪无恙,昌儿念及天威退兵回营。陛下,陶太傅所奏并不尽实,陛下若认为昌儿为救弟弟率军出击违令,老臣和昌儿皆甘愿受罚,只求陛下尽快救出宣仪、还我公孙家一个公道!” 第75章 平息 孙明扬笑:“太尉爱子心切其情可悯,然据微臣所知昨夜公孙公子在别院设宴宴请各州公子,李公子和赵侍卫也在其中,听说宴上鼓乐笙歌想来是其乐融融宾主尽欢,公孙公子怕是未觉尽兴、才与李公子同去平园,所谓挟持从何说来呢?” 公孙太尉愤道:“我儿好意招待诸人,赵熹不领情不说还对我儿大打出手!家丁们前去维护反被他打伤,后他怕被追究更挟持我儿而去!此事我家家丁、翊羽军军伍、乃至各公子皆可为证,孙大人不知宴上情景就请不要信口雌黄包庇罪人了!” 此时又一内官悄声入殿,向皇帝耳语几句,皇帝点点头,向诸人道:“此事关系太尉与平州,事情重大不可轻断,听诸卿所言大家昨夜均不在场,事故如何还是要仔细调查探清始末才可勘断对错。诸公子就在宫中,李公子也在殿外求见,朕再召来翊羽军,叫他们多方对质、弄清真相,咱们一同判判对错。” 公孙太尉大为惊讶:“李承平入宫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朗声应道:“本公子端正行事却遭人陷害受了满腹委屈,自然要来请陛下为本公子做主!” 公孙太尉冷笑连连:“我儿宣仪在平园不知生死、李公子倒觉得自己受了委屈,那便请李公子将我儿放出、由陛下公断!” 承平嗤道:“太尉既知公孙大人在我府上又怎会认为他生死不明,本公子难道刻意刁难、要他性命不成!将他放出?他在我府上太尉尚不肯听我抱屈,我真放了他太尉还哪肯陪我在这里等着公断呢!太尉请放心,待陛下决断后判下诏书,本公子自当奉诏行事。” “陛下!” “好了好了,”皇帝安抚两人,“委屈也好误会也罢总要叫朕知道是什么事情,太尉即也不在宴上就请稍安勿躁。” 皇帝问内官:“各公子和公孙昌都到了吗?” “回禀陛下,各位公子和公孙将军都在殿外等候。” “叫他们进来。承平,你说吧,昨夜究竟发生何事。” 承平答:“昨夜公孙宣仪邀小臣与赵熹至公孙别院赴宴,大家同朝为官公孙家又位高权重,小臣岂敢置之不理,特特备下礼物前去。小臣知赵熹桀骜向来少礼,出门前特意嘱咐叫他谦恭忍让,他也全然答应,赴宴后只陪在小臣身边,并不敢肆言妄动。因座上还有其他公子,大家相互照应也算宾主尽欢,可后来公孙宣仪酒酣兴至竟强迫歌者在众目睽睽之下唱淫词艳曲做有伤风化之事!歌者虽零落风尘却也知晓礼义廉耻,为公孙宣仪计断然拒绝,公孙宣仪不仅不愧其失礼悔其过错反而恼羞成怒并因歌伎为双元就连赵熹一块恨上,明嘲暗讽指桑骂槐。人活一世清名为上,公孙宣仪如此折辱赵熹焉能不气!可他记得小臣嘱咐不敢有违,只为歌伎脱身自折身份愿为公孙宣仪献舞平他怒气。赵熹一介武夫哪里会跳舞呢,琵琶拿不稳、不留神砸到了公孙宣仪,本小事一件公孙宣仪却籍此发难叫来二百刀斧手对小臣和赵熹下手!小臣始知立冬宴假、鸿门宴才是真!对方已存杀心小臣岂能坐以待毙,赵熹与家臣以一敌百险不能支、危急时只好请了公孙宣仪庇护这才得以回到平园。太尉要陛下治我的罪,我倒要问问太尉,我二人素与公孙氏无冤无仇、平州对陛下也向来忠心耿耿,公孙家何故对我二人下次毒手!陛下,公孙宣仪通翊羽军备下刀斧手及追兵诱杀我二人不成,公孙太尉不知教子悔过反而诬告我二人无礼有罪,天理何在!恳请陛下还承平赵熹、还平州一个公道!” 公孙太尉解释:“陛下,所谓刀斧手不过别院护卫,因赵熹殴打我儿护卫们才会上前护主,翊羽军巡游路过知到此事才会意图解救我儿,怎的是我儿诱杀在先!当时诸位公子皆尽在场,当真诱杀怎会众目睽睽!” “各位公子当时也在场,不知承平所说是否为真?” 皇帝虽问诸公子,目光却落在裘蕴明身上,裘蕴明擦擦汗,答:“昨夜情形确如李公子所言,赵熹献舞时砸了公孙大人、公孙大人立刻召刀斧手入殿围击,至于、至于其他,小臣、小臣就不清楚了……” 皇帝点点头,正要说话,秦尉宁忽然道:“陛下,立场不同看事情便不同,裘蕴明与李承平及夜宴歌伎私交甚笃,自然觉得是公孙大人有错,可那歌伎本就是风尘之人,与公孙大人时有往来,公孙大人不过与他调笑几句赵熹却以此为借口打人,分明是他有意为之!李公子说赵熹是误砸公孙大人、公孙大人有意围杀,尉宁看着倒是赵熹故意殴打、公孙家奴不过见主人被辱义愤尽忠罢了。” 承平斜他一眼:“秦公子也在宴上,想必也见到公孙家刀斧手了。” 秦尉宁笑:“太尉位高权重,家中有二百刀斧手有何奇怪,承平府上怕是更多呢!” “二百刀斧手围攻赵熹,赵熹毫发无损,如此悍勇当真有意取公孙性命公孙早已命丧当场!可事实不但公孙没事,就是那些刀斧手也无一人丧命!何况赵熹入府时身上未携刀兵,倒是公孙府侍卫各个甲胄在身呢!我平州郡府为保一方安宁自然兵士众多,可在平园也只有数百家丁耳,公孙一门数位重臣已掌兵权,居天子脚下竟还在家中豢养兵甲死士,出事后还能连通京都守军越权行事,公孙家将陛下放在何处!” 翊羽军统领公孙昌肖父,目厉眉宽英武过人,闻言怒道:“我家肩京都护卫之职没有兵器在手我家又怎能护陛下平安!我公孙家忠心耿耿岂由你在此挑唆!” “好笑好笑!护卫京都的是众军士,你家不过受命统领,怎地就是你家的了!西汉周太尉越礼随葬便自绝而死,公孙家是数百阴兵么,将军竟还恬不知耻活于世上!” “你放肆!” “昌儿!”公孙太尉呵住公孙昌,冷眼看着承平勾勾嘴角,转向皇帝:“陛下,老臣为官四十载,执掌京都护卫已有三十年,这三十年间外面风起云涌京都太平无事,老臣也算对得起先帝嘱托了吧!陛下继位年纪尚幼,老臣兢兢业业未敢懈怠分毫,就是如今京畿兵权依然在老臣手中,老臣若有半分不轨之心陛下龙座何安!老臣忠心天地可鉴,还请陛下明查,不要辜负忠臣之心啊!” 陶太傅本观承平与公孙辩事,如今牵扯皇帝不由上前道:“礼为政本,无礼则无政,明政先明礼。既要明礼就要明尊卑之分、君臣之别,这些年太尉确实辛苦,但这也是为臣的本分,京畿安危倚仗太尉、也倚仗天下,如今诸公子都在场,京畿当真有事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理,秦公子,您说是吧!” 秦尉宁难道能说不么?他看看公孙又看看各州公子,含混道:“为臣自该为国……” “便是如此,秦公子小小年纪也清楚的事太尉也不会胡涂才对,太尉一片忠心就该为君王着想守礼谨规不越雷池,岂能恃功倚老叫陛下为难!” 公孙太尉一哂:“原来陶太傅是想过河拆桥了!” “臣只是提醒太尉和诸位勿忘为臣的本分!忠君报国天下大义,逆之者九州岛共诛!” 承平立即道:“愿为陛下差遣!” 殿上瞬时剑拔弩张。公孙面色由赤变紫,目精齿冷长鬤簌动,皇帝怕他当真起造反,忙道:“好了,太尉想来忠心耿耿,对朕更如师如长,待朕加冠后娶公孙小姐为后,与太尉更是亲上加亲,太尉养着的护卫说是公孙家岂不也是为了朕?太傅所言虽也有理,但不必因此罪于太尉。” 公孙这才面色稍霁。 皇帝又道:“太尉,朕听了一上午,这事起因不过是琐碎争执,赵熹也好宣仪也罢都是爽直之人,一言不合竟各自出手、这才惹了事故。天下以和为贵,既然双方都无人伤亡,不如大事化小,大家同为我朝栋梁,还是握手言和为好。不如由朕做个和事佬,赵熹打人有错、除其官职,承平将宣仪送回太尉府上,公孙家也别再追究,此事就此揭过、双方不得再提,如何?” 公孙昌急道:“难道我弟弟白白被打!” 承平亦道:“陛下,赵熹何辜!” 公孙太尉捋了捋须鬤:“陛下长大了,是有为之君啊!好,既然陛下开口,老臣岂有不应!只要我儿宣仪平安无事,此事老臣便不再追究,回府安安心心为女儿准备婚事!” 承平这才不情不愿道:“那就依陛下所言。” 皇帝深深松了口气,叫诸人回去,只留了陶太傅说话。 陶太傅叹:“可惜啊,刚刚若是再坚持一些,说不准可以借此撸些兵权下来,将公孙氏打压一番,也算为您和娘娘讨个公道!现在反要您委身娶公孙之女,是老臣无能!” 皇帝苦笑摇头:“咱们无可用之人,就算夺他兵权也无人掌兵,反倒激他反心,到时弄巧成拙……不过经过此事平州算是彻底站在咱们这边了,接下来就看承平能给我们多少忠心了……” 第76章 陈玉 “什么!革除赵小君职务!” 承平回到平园将皇帝意旨告知众人,怀章立即站了起来,他心焦又心疼,向承平不住请求:“陛下怎么能革除小君职务呢?那是他亲自封赏的啊!赵小君虽有过错也是为我不平啊!公子可否再向陛下说说情?” 承平没料是怀章反应激烈,只得耐心安抚:“赵熹他殴打劫持朝廷命官,即便事出有因也是有错在身,如今只是革职已是陛下开恩、有意维护了!真要继续闹下去,只怕会一拍两散,到时不到赵熹,就连陛下都要遭难!” 怀章忙道:“是因为我赵小君才与公孙公子起了冲突、挟持公孙公子的也是我不是赵小君,该罚的是我啊!为何意旨中没有我呢,怎么把错都归在赵小君身上了?” 承平想若不是为赵熹我早就将你捅出去了,这时候又来问我。不过他知怀章也是一片好心,细心解释道:“他们本就是借此事来打压赵熹和我的,并不会故意同你为难,既然如此又何必拖你下水?就算把你的事说出来结果也不会有所改变,反倒要你受累、要赵熹难过。赵熹功名来之不易,他的委屈我岂能不知?可我更知道他的一切皆由自己搏来、如今虽暂失,总有一日他会名扬天下权震九州岛!不信怀章小君且看!” 赵熹听到此结果本还不服,闻承平此言不禁大笑:“承平真乃我知己也!我确实生气,却不是气功名尽失、而是气自己不够强大无法压制公孙一家!区区侍卫职本也不配我,没了就没了,大家都没事就好。”赵熹转向承平,眉目舒展、眉眼温柔,“我知道这些得来不易,亏得陛下庇护,更亏得你为我尽心。谢谢你,谢谢你为我保下怀章!” 承平也笑:“你我二人岂用说谢?不过陛下虽未追究怀章小君,但公孙家未必会就此放过,还请怀章小君在平园多住些时日吧!我还要把公孙宣仪送回公孙家,其余事咱们回来再说。” 赵熹起身道:“我同你一起去吧!” 承平想了想,点头应允。 此次将公孙宣仪送回公孙家倒是没有为难,只对着赵熹说了两句酸话,赵熹岂会将他们放在心上,就当蚊蝇乱扰,并未与他们纠缠,将公孙宣仪扔下便与承平拍马回家。公孙家公孙太尉已等候多时,见公孙宣仪左臂吊起颈上纱白忙向下人道:“快请大夫来!” 公孙宣仪跪下请罪:“孩儿并无大碍,劳父亲与大哥忧心了!孩儿将差事办砸了,无颜面见父亲,还请父亲责罚!” 公孙太尉叫公孙昌将宣仪扶起,叹道:“是我们小看了赵熹、小看了平州!赵熹一双元竟然如此勇猛、另还有一袁敬德更是力杠千斤,那李承平更不是好相与的,咱们没有仔细谋划便妄然动作、险些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过如今赵熹官职被撤、各州对平州更为忌惮,我们也算是有所收获。” 公孙昌将殿上情形说与公孙宣仪,公孙宣仪恨道:“他们欺人至此咱们何必要一忍再忍!现在平州还未彻底投靠皇帝一派便想着削咱们的权,以后那还了得!父亲,咱们不如先下手为强!” 公孙太尉道:“稍安勿躁,如此大事怎能凭一时之气冲动为之?咱们忍耐至今不就是因为各州入朝形势不明么?今日在殿上秦尉宁虽替咱们说话,可真到了站队的时候他依然犹犹豫豫不敢表态,此时咱们起事怕是孤立无援。”公孙太尉不由感叹,“大义、大义,区区二字重逾千斤!咱们要那个位置不难,难的是安安稳稳长长久久!陛下即将加冠,曦暧也将成为皇后,咱们还是暂且按兵不动,看陛下待曦暧如何,若曦暧能诞下皇子、立为太子,那便是最好的了……对了,我写了封信给青州郡公,秦尉宁看着强悍但青州的事他做不了主,这事还是要同郡公搭上线才是。” 二子自然应下。这事就此了结,第二天大家行动依旧。赵熹虽没了官职但承平本就有权安排自己的护卫,因而赵熹仍能同他入宫,只是待遇降了几等、与普通护卫无异。不过大家都知他与承平、宫中关系匪浅,又听闻他以一敌百的战绩,谁又敢慢待?因此除职之事对赵熹的影响也不太大。 赵熹送承平进宫后便去找陈玉,陈玉仍蹲在院子的角落,面朝墙角偷偷吃着赵熹给的大饼。赵熹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也不敢回头、慌忙将大饼塞进嘴里,赵熹笑道:“你慢着点吃,我又不抢你的!” 陈玉惊喜转身,见果是赵熹不由喜笑颜开,想要说话嘴里却塞了大饼、险些被噎住,赵熹哭笑不得,回屋里拎了壶茶,过来时陈玉已吃完了饼子、收拾干净等着赵熹。 赵熹将壶给他:“你虽是小厮但怎么也是一州公子的下人,在这宫里别人也不敢慢待,怎的就如此胆小呢?” 陈玉只不好意思的笑笑,接过茶壶喝了一口,没有多说。赵熹走到他身边,道:“那天晚上是你跑去给敬德送信对不对?谢谢你了,你可救了我一命呢!” 陈玉忙道:“不不,赵大人您那么厉害,就是没有小人也能脱困的!小人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得赵大人道谢!何况赵大人帮了小人许多,小人也想为赵大人做些事!” 赵熹笑道:“你可真是个好人。我很喜欢你,不想看你老这么被欺负,你也算我的救命恩人了,若是信我就把你的事告诉我、我帮你想想办法,怎么样?” 陈玉垂下头:“我还以为见不到大人了,没想到您特地来找我,真叫我受宠若惊。大人如此顾怜小人,那小人也就实话实说了……” 原来陈玉是本朝大族陈家子孙,陈家族人在燕、胶、卫等东部州郡都有繁衍,州府为官者不知凡几,陈家族长之女更是燕州如今的郡公夫人。不过此女非原配、而是续弦,原郡公夫人生下燕无异后不久郡公便与陈家女有了爱慕,陈家势大、陈家女又年少貌美,郡公便找了错处贬了原配、迎娶了陈家小姐,原配委屈难过,最后郁郁而终。有此缘故燕无异对陈家很是厌恶,可陈家女已是他嫡母,他只能默默忍耐。此次入京燕无异其实很开心,以为终于能摆脱陈家,可陈家对他并不放心、特特找了族人塞给燕无异,面上说是服侍,其实就是眼线、盯住燕无异的一举一动,这眼线就是陈玉。 陈玉不过是陈家旁支,母亲为异族,从来并不被看重,猛被塞了这么一个苦差心里也委屈,但他父母早逝从小被族人照顾、于情于理都不敢反抗,于是便跟了燕无异来京;燕无异知他身份对他厌恶非常,其他下人对燕无异忠心耿耿,于是变着法得欺负他给燕无异出气,他知道事出有因,便默默忍耐这一切,只盼望有朝一日能回到燕州、再也不必理会燕无异与陈家的恩怨。 赵熹听了连连感叹:“燕公子也不容易啊!可是他的仇人不是你、甚至不是陈家,是他那个喜新厌旧的荒唐老爹,他应当勤勉刻苦、努力谋了他爹的地位才是,揪着你不放有什么意思!陈家也是,既然家族显赫何必跟个孩子过不去,还非塞了自己族人到他身边受罪,害人害己!” 陈玉并不怪赵熹妄言,只是道:“天下如大人这般刚强的人能有几个?不说小人这般卑贱之人,就是贵人们也大都顺势承命罢了。其实公子人很好,对我也没有太迁怒,只是其他人看不过去而已……不过这事本来陈家就有错,如果公子真的能解气、不再仇恨陈家,我这点事也不算什么。” 赵熹也蹲了下来,撑着头看他:“你还真是个好人。这几日你且忍耐,我会想办法的!” 两人说了会话,又有人来喊赵熹,原来是连廊。赵熹对舒美人很是忧心,知能见他立刻同陈玉告辞,随连廊入到后宫舒美人宫室 第77章 敌袭 这是赵熹第一次进入皇帝后宫,侍卫们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内官和婢女,各个屏息静气一派恭敬。舒美人分位不高,宫室不大、侍从不多,殿内陈设也都简单朴素,以舒适实用为主。殿中帐沉炉重、沉沉暖气压得人闷闷郁郁,药材的苦涩和隐约的血气混杂,扑入鼻中钻入脑海,叫人也混沌肮渍起来。 赵熹随连廊走到床前,只见舒美人着寝衣半倚在床上,形销骨立眼倦发枯,原本就削瘦的人更加干瘪,似一张浸了水又遭曝晒的纸,风一吹便要粉碎。赵熹痛惜不已,忙上前坐在床边凳上,急道:“娘娘你怎的如此憔悴!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啊!大夫呢?怎么没来看看!” 连廊哭道:“已经让陶太傅请来的大夫看过了,可是大夫说这病是心病,娘娘自己心重、大夫药开得再多也没用啊!陛下都劝过娘娘好多次了,可仍不见好,小君您素来同咱们娘娘要好,您一定劝劝她啊!” 舒美人虚弱一笑:“别听连廊胡说,我已经好多了,今日找你来就是想跟你说说话、解解闷,你不必担心我!” 赵熹蹙眉:“这话说得奇怪,你若好了大家自然不会担心了,就是不好才叫人惦记啊!你真不想大家费心就该快快好起来才是!唉,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事已至此、你若真是一蹶不振岂非趁了他们的心!过两个月陛下就要娶公孙女为后,你不赶快好起来、等公孙女入宫你又要怎么办呢!” 连廊叫众人下去,只留下自己和一个内官。 舒美人倚在床上,眉头紧锁、似哀非哀,闻言勉强笑了笑:“公孙小姐是高门贵女、端庄贤淑,若能入主后宫是臣妾之幸,我只听她吩咐便是了,还能怎么办呢?” 赵熹问:“娘娘不会是恨着陛下吧?” “小君您怎能乱说……” 舒美人猛然抬起头,望着赵熹流下泪来:“我怎么会恨陛下?我恨不能为陛下去死!我只恨公孙氏虎视眈眈害了我的孩子!恨我自己太过软弱无法保护我的孩子!我早就知道他保不住、留不下,怪不得陛下、怪不得别人,我、我……” 舒美人爱慕皇帝,虽皇帝屡屡劝她但她眼看皇帝因孩子之事日益憔悴不愿再招皇帝难过,因而每每都强颜欢笑替皇帝解忧,可她不恨么?她恨公孙、恨自己,她难道不恨皇帝么? 有爱怎会无恨?她知道皇帝有难处、她知道皇帝也难过,可她每每想起那个孩子心底还是有些微怨气,这怨恨一冒头就被她按下、不准见天日,长此以往反而烂在了心里、腐蚀她的伤口,如今被赵熹猛然揭开舒美人痛苦不已,她扑到床上痛哭起来,哭声凄怆,叫人不忍卒闻。 赵熹不由坐到床边,轻抚舒美人脊背,连廊咬着唇觉得不妥,凑上前把赵熹挤开将舒美人揽在怀里,赵熹也不怪她,只是向舒美人道:“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些。同你说件好事,前些天我将公孙宣仪打了、他到现在还吊着胳膊呢,你开心不开心?” 舒美人哭了一场心里轻松许多,闻言靠在连廊怀里转过身来,看着赵熹不知该哭该笑:“好端端的你打他做什么,你打了他他还要追究你的错处呢!” 赵熹扁扁嘴:“你倒是聪明,我打了他之后你的皇帝陛下就削了我的官职、叫我回家去了!幸亏承平还是带着我,不然你也没法同我说话了!” 舒美人忙替陛下解释:“陛下也是迫不得已!孩子没了他尚无法追究,何况是小君你……若陛下能得强臣相助定能重掌权柄,到时一定不会叫小君白受委屈!” 赵熹笑道:“这些我自然知道,不过区区侍卫职,没了有什么了不起,我并不放在心上,反倒是把公孙宣仪打了一顿心里舒坦得很呢!”赵熹遂将那日宴席之事说与舒美人。 舒美人听得惊心动魄,直到赵熹等人挟持公孙宣仪安全回到平园这才舒了口气:“你还说陛下不偏袒你,做下如此大事只是丢了官职,陛下定然费了许多唇舌安抚公孙家!此次算是幸运,万一他们下定决心要取你性命、用了弓箭追击,你岂不是要命丧贼手!太危险了,以后万不可如此冲动了!” 赵熹不以为意:“有公孙宣仪在他们哪里敢不管不顾!他们想了这么一个阴损的陷阱让我跳、那他们必然也有所束缚,我本就强过他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能奈我何!况且本也不是我惹事、是他们非要来招惹我的,除了反击别无他法!不过你也别担心,以后我会小心的!不说这些,你听公孙家吃了这么大一个瘪,开心不!” 舒美人严肃地望着他,看了一会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虽然不该、但确实有些舒爽,赵小君大闹公孙府,真英雄也!” 赵熹见她开怀放了心,继续道:“犯我者杀,本该如此,我还是留情面了呢!公孙家实在讨厌,不过有些权力干嘛做事这么霸道!不过这下他们倒是如愿同青州走在一起了。青州秦尉宁也是可恶,干他什么事,不说公道话就算了还偏帮公孙家!现在我们还在停战、不好理他,不过恶有恶报,他们如此行事定会遭报应的!” 舒美人只觉赵熹一身孩子气,谁知青州还真的遭了报应。这天大家照例进宫,秦尉宁一反常态忧心忡忡,面对承平都不再故意挑唆找茬了,承平看着奇怪,本还想叫人打听一下,没想两日后军报入宫——北方胡蒙人挥兵南下、占领了嘉峪关。 这还真是报应。原本嘉峪关并非青州属下,而是属于代州。并代州在青州西北,两州常有龃龉,后来更添世仇,青州仗着兵强马壮北吞代州、将代州杨家灭门,代州由此纳入青州管辖。可代州向来是青州面对胡蒙的屏障,如今轰然倒塌,青州又深陷与平、卫的泥潭无暇北顾,对胡蒙的防御也松弛下来。虽然青平已停战,但青州已然疲惫、将领们又无对胡蒙作战的经验,胡蒙来势汹汹,轻而易举攻下嘉峪关。 承平听闻此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胡蒙南掠由来已久,秋冬时候由甚,不过一般都是劫掠一番、待汉人大军抵达就会撤回长城以北,明年再来。尤其胡蒙抢的还是青州的地,平州不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已是体谅他御辱不易了,难道还要帮忙不成! 朝廷里也无甚动静。如今九州岛割据,朝廷说是一统江山其实有谁会听?不过各自为政罢了。何况就算皇帝有心,他也无兵啊! 各州皆隔岸观火,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唯有燕无异惴惴不安。承平得了赵熹嘱托照看陈玉,一直想同燕无异套套近乎、让他放陈玉一马,如今看他忧虑正好上前宽慰:“燕兄可是担忧胡蒙进攻青州后贪心不足仍掠燕州?” 燕无异叹道:“正是如此。李公子有所不知,这些年中原争战、胡蒙也并不太平,本来我朝北方有西川、胡蒙、辽金三国,这些年胡蒙发展迅速、已吞并西川,西川以西数国也皆尽入怀,今年年初更是从穆尔洛迁都开平府,所图甚大啊!可中原各州各自为政,竟不知北方豺狼耽耽!如今是青州,之后又是谁呢!” 承平在前朝行走日短,孙明扬也不了解北边,因而对北方的事了解甚少,如今听燕无异说起竟是凶险异常。承平不知燕无异所说是杞人忧天还是确有其事,回到府中将事情告知赵熹,并疑惑道:“我州也与胡蒙接壤,但除偶遭劫掠、一直以来也都相安无事,胡蒙当真这么可怕么?” 赵熹惊道:“怎么,承平你竟然不知道么,胡蒙与我们各不相犯是因为我们每年都会向胡蒙交‘通好银’啊!” 承平惊诧不已:“什么‘通好银’?” 赵熹叹道:“也难怪,你刚刚到府衙办事就到卫宁抗青,后来又被支到这里,府里的政事你还不清楚呢!本来胡蒙也总是来劫掠咱们的,不过咱们据有雄关他们进来不易,可北边的民众就遭了殃。你也知道,咱们虽然也算大州但钱粮兵皆有限,要彻底平定边患根本不可能,郡公为了能叫百姓安定、偷偷让魏大人出使胡蒙、同胡蒙谈判,定下每年二十万两通好银,并约定开放边市、准许贸易,这才换来十数年安边。” 承平愕然:“这岂非资敌!” 赵熹道:“这是割肉求安!虽然窝囊,但十年前咱们州是什么光景?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只能如此了。我初听时也愤愤不平,可爹爹说战在政,政已败,战何益?先求存才有其他。” 承平站起身,走到廊下北望天空,“可我觉得,有所为有所不为,胡蒙南侵若是抢东西便罢了,可他们当真如燕无异所说野心勃勃,咱们又怎能置之不理!到时候山河破碎,天下要来又有什么意思!我曾说必败之战打来无益,可有时候,我也想偏向虎山!” 赵熹看着承平,只觉他光耀夺目将黑夜都照成白昼,不由上前与他并肩:“你这话深得我心!韬光养晦就为一朝发迹,忍气吞声当王八有什么意思!咱们就一起捉龙驱虎、撼海擎天!” 第78章 豪言 既有此意赵熹承平便不会坐以待毙,承平向燕无异探听胡蒙消息,赵熹则叫人四处打探北方事宜。怀章问讯找到赵熹,自告奋勇要回引凤楼,原来引凤楼除世家官宦外各地商旅颇多,并、青及北方诸国都有,商旅走街串巷四处行商,对所经地方地形政治都清楚得很,向他们询问再适合不过。赵熹觉得怀章所言甚是,便伴怀章同去引凤楼,托楼中姐妹穿针引线、拜访各地商旅。 商人虽为末等却也都怀忠义之心、都盼望天下太平国泰民安,赵熹长相艳美、楼里又美人颇多,几杯酒下肚该说的不能说的也就都说完了,有时甚至几方人士萍水相逢高谈阔论共议国是,更有慕名而来者一述胸怀,引凤楼的生意都好了许多。 陶希仁也听闻此事,觉烟花之地有失体统,不该让朝堂事堕入风流地,于是便自己开坛讲学,谈古论今、教礼化德,书生百姓皆往,初时他一人讲学、后有其他儒生探讨教化,再后各学派门生都来辩学,理不辨不明、学不争不显,大家各抒己见、各有所得、共同进益,办学者陶希仁学问、声望更是水涨船高。 公孙氏几次上奏要剎民论,都被皇帝和陶太傅挡了回来,公孙太尉只好自己也找了些人替自家说话、辩护,更排了杂戏表功,在各大茶楼瓦舍演出。因着他们三方,京都之中论政成风,人人争政、处处论学,茶肆酒楼民生作乐边疆佐酒,各表其学各述所闻,大家所为皆是家国,一时间京都忠君忧国之风盛行。 虽有这些影响,赵熹和承平初心不过探听胡蒙虚实,他们都希望胡蒙如往年一般南下抢些东西就回到大漠草原,可得来的消息越多越觉得惊心。转眼冬至,皇帝加冠,西北送来大礼——胡蒙一路高歌猛进,已向榆林北去。 赵熹讥讽:“可不是么,青州并了代州还未安抚军民便又南下与咱们打仗,一打又是一年,可谓民乏军疲政惫败空。秦英老儿攻城之法咱们见过,不过两日就生生把卫宁城墙给炸了个大窟窿,代州那些城池、乃至长城说不定都被他炸过了,攻城的时候舒爽,轮到他又怎么守!这才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呢!秦尉宁呢,他们家都丢了一半他还坐得住么?” 承平叹道:“青州失地虽多、但丢的都是以前代州的地方,对他们而言还算不得家园,护卫之心自然也就淡些。何况胡蒙之师号称百万,举国而攻一州之力如何抵挡?还要抵挡我们落井下石,我只怕青州已决意将代州拱手让人、只守着自己以前的地方。” “以地事秦能得几时?何况胡蒙已接连吞并西北诸多国家,他们会停在榆林北么?”赵熹展开地图,向承平道,“危机并立,我看此时正是反击的时候!榆林是要地,青州绝不会拱手让人,他们要迎敌、咱们的机会就来了!” 承平点点头:“你说的不错,不过咱们要先去见见秦尉宁。” 秦尉宁最近过得很不好。胡蒙南侵众人皆知,为抵御外敌青州不得已又动刀兵,损耗惨重,这已是艰难还要提防平、卫借机生事与胡蒙里应外合两面夹攻,青州内部甚至有人主张划出代州地换胡蒙停战。秦郡公与秦尉宁一般脾气,都是暴烈刚直之人,如此忍气吞声哪能受得,可对方来势汹汹,他们实在独木难支。秦尉宁远在京都,家里的事完全帮不上忙,还要担心承平和裘蕴明借机取笑,每日进宫都如临大敌。幸好承平和裘蕴明都是宽和之人,并未多说什么,倒是燕无异找过他几次,也被他拒之门外。 今日心不在焉上完学秦尉宁抢先一步想要回府,到宫门口竟被赵熹拦了下来。秦尉宁立即防备起来,盯着赵熹道:“赵小姐怎在此处,陛下已除了你的官职、你还胆敢堂而皇之入宫,将陛下置于何地!” 赵熹懒得同他计较:“我已不是一品侍卫,但又不是不能当侍卫,无法随意进宫和护主人进宫还是可以的。我家公子有事与你商讨,麻烦秦公子稍等片刻。” 秦尉宁怒道:“李承平什么身份凭什么要本公子等!我现在就要出宫,你给我让开!” 赵熹嗤笑:“你要跑得慢些不就换我们公子等你了!天天这么着急,赶着回去做乌龟啊!” “你混账!” 赵熹正色道:“事关天下苍生,秦公子,你连我这点气都受不得,难道肯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 秦尉宁挺起袖子跳下车来:“混账东西敢嘲笑老子,真以为我不会打你么!” 赵熹也摆开架势:“公孙府上的账我还没找你算呢!既然你非要打过再说话,那就来啊!” 宫廷侍卫赶忙上前劝阻,好在承平也趋步而来:“快住手!秦公子我们并无恶意,咱们换个地方好好说话!” 秦尉宁看看赵熹又看看承平:“好,那就到我秦府,你们敢去么?” 赵熹收势,合手抱拳:“带路!” 秦府也不大,内里装饰也不甚精致,不过公孙家送来许多珍宝,秦尉宁全都摆了出来,看上去金银富贵,却俗气得很。此次前来秦府只有承平和赵熹,朱鹤和袁敬德被留在府外看车,秦尉宁将二人请至堂上、叫人上了茶水,又吩咐侍卫站进堂里,看他二人坦然自若泰然处之,这才问:“你二人找我作甚?” 承平答:“咱们开门见山、你也别嫌冒犯,我们今日前来是为胡蒙南侵之事。” 秦尉宁早有猜测,听闻此言仍是变了脸色:“怎么,你们平州想趁火打劫、分一口肉吃?告诉你,白日做梦!我青州哪怕城破人亡也绝不会向你们低头!” 赵熹白他一眼:“你可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青州是什么好地方我们还非想咬一口!大家往日里虽有些矛盾可毕竟一族同胞,同饮黄江水、同吃黄土粟,难道真忍心看你为异族所灭不成!何况现在胡蒙侵你、之后我们难道可以独善其身?我们是聪明人,账还是会算的!” 秦尉宁冷笑:“区区胡狗我们还会怕他不成!青州之事不劳你们操心!” “是,你们不怕他,你们看他可怜才将西北拱手让人,你们好大肚呢!” “赵熹!”秦尉宁拍案而起,“你不要欺人太甚!” 赵熹冷笑连连:“还是那句话,你连我几句话都忍不得,真有一天城破家亡你要一死了之么!” “你!” “秦公子,”承平缓声道,“赵熹直来直去,你别同他一般见识。可他话虽刻薄,道理却真。西北本为代州所辖,如今归为青州不过一载竟要转手,郡公和公子心里怕也不好过。青州军民何等悍勇,南征北战哪有败时,如今在胡蒙兵下节节败退,其侮辱之大难道抵不过赵熹两句肺腑之言?” 秦尉宁攥紧了拳,瞪着承平没有开口。承平继续道:“青、平是有怨,可并非不能除。如今青州受难、平州与青州毗邻,城门失火我等怎能不顾?我等真心相帮,公子何必拒绝?就算要拒绝,也要先听听我们说话吧!” 秦尉宁有些动摇:“你们想如何?” 赵熹道:“我们想与青州连手抗敌!” “你们同我们连手?”秦尉宁有些怀疑,“据我所知,平州跟胡蒙往来甚密,你们为何忽然要反水呢?” 承平笑道:“我们与胡蒙不过通商之好,哪比得过同族之谊?他们要侵我大好河山、我们还作壁上观,岂非国家叛徒?我平州岂会做此违背祖宗之事!” 秦尉宁仍不太信。赵熹道:“咱们认识也有段时日,我赵熹何许人也秦公子想必也有所了解。实话同你说吧,大漠草原我喜欢得紧、想要得很,他们既然来了就该留下点东西!我州意欲北扩,借你州些兵力,你肯不肯?” 秦尉宁哈哈大笑:“你傻了吧,做梦么?胡蒙已至榆林、榆林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你居然还想北扩?凭你这张嘴么!” 赵熹对秦尉宁的嘲笑毫不介意:“你这里有北疆地图么?” 秦尉宁收声,盯着赵熹看了许久,这才叫下人拿来地图。这地图主是青代之地,北疆并不全,赵熹轻笑一声,召秦尉宁上前,同他推演起来。秦尉宁叹赵熹之才,却也不肯表露,只是道:“你说得不错,这些我也曾想过,可要想如此平州非出兵不可。你二人能做主么?” 承平反问:“若想成功非得青州配合不可,你可做得了主?” 秦尉宁急道:“正是我无法做主这才问你!” 承平志在必得:“青、平二州,皆会如我所愿。” 秦尉宁笑都懒得笑,他想难怪这两人情投意合,原来都是大言不惭之人。 第79章 选择 秦尉宁当承平赵熹自不量力痴人说梦,承平赵熹却觉事在人为谋定胜天。他们出秦府后又至燕府,商议到半夜才回。第二天,承平与秦尉宁、燕无异同拜皇帝,商议共御胡蒙之事。皇帝震惊,请了陶太傅一同参详。 承平奏道:“胡蒙往年只是劫掠即走,如今挥兵百万至榆林,其野心不必承平多言陛下也清楚。胡蒙为何会选此时从青州入中原?因他知中原九州岛割据、无抗敌之力!这些年九州岛不安、胡蒙四处征伐,中原北部除东北辽金残部其余各国已皆并入胡蒙之下!虎狼渐大、耽视中原,代州首当其冲、青州紧随其后,以后平州、卫州、燕州,以致京畿、胶州,都是他贪食之肉!此非一州之难,此为九州岛之劫!陛下为中原圣主、承天运负万民,胡狄南侵辱我华夏,陛下何忍异族豺犬涂炭生灵!当此之时正该陛下振臂高呼、护我山河才是!” 皇帝叹道:“朕为天下之主,九州岛为家万民为子,胡狄侵我家园残我子孙,驱虏逐狼自当义不容辞!然朕才疏德浅,即位十载未能德化九州岛威震四海,如今九州岛仍各自为政、各行其是,朕并非不愿御敌,可京畿之兵寡薄、京畿之资瘠浅,况朝中公议未必如我等意,朕虽为主也不得不顾及众臣,欲以京畿之力救青州怕也是力有不逮爱莫能助啊……” 承平道:“陛下所虑臣等岂能不知?九州岛之劫自该九州岛共度,岂能穷一州之力而他州自顾?臣奏请陛下下圣旨命九州岛同抗胡蒙!平州和燕州皆愿听圣命出兵助力!” 皇帝望向陶太傅,陶太傅捋捋短须,道:“恕老臣冒犯,敢问此言可是几位郡公、县公之意?” 承平向皇帝奏:“抵御外辱之心各州尽同,三位郡公、县公具是忠义之人,只需晓明厉害定会出兵相助!请陛下下令出兵、命其余州县筹粮支持!天下九州岛分封已早,各地边界不复从前,陛下何不在此之后论功行赏重封各地?各州定积极应召!承平自请为帅、统筹御敌事宜,安定北方!” 秦尉宁与燕无异亦奏:“愿请出战!” 皇帝本就是有为之人,在无所支持时便下诏止战平青,如今有李、秦、燕三人作保他更是壮志雄心。定边安民,明君之为,若此诏得奉、此战能胜,皇室声威大震,九州岛有谁敢逆!若能借此得一二兵权,公孙氏有何可惧! “生民堕火,朕岂能高坐而观!好,就准卿家所奏,明日召群臣议北征之事!” “陛下,承平还有一事!赵熹有退敌之计,又悍勇难挡,承平请命赵熹为将领兵北征!” 皇帝冷静下来,又看向陶太傅,陶太傅道:“赵小君为双元,战场凶险,还是不要叫小君冒险了!” 承平争道:“赵熹虽为双元才情武艺皆不逊男儿,曾经在卫宁守城数日,又在公孙府以一敌百,如此将才怎能不用?如今真是难急,用人更该不拘一格,古有千金买骨,如今重用赵熹以求才,岂非双得,太傅又何故拒绝?” 陶太傅叹:“赵小君高才老臣也甚为敬佩,只是天地乾坤天上地下、阴阳两极阳明阴暗。赵小君毕竟为妇,岂能显于夫前?君臣上下、夫妻外内,此为伦理纲常,岂能为一时之利坏礼教大义?牝鸡司晨,大道乱也!老臣亦非陈朽,亦不觉双元卑贱,实在礼教难为,除非赵小君舍弃女儿身份、此生不为人妇只做男儿丈夫,如此便是朝堂为臣也无人置喙。” 承平哪肯,立即反驳:“赵熹非妇人,亦非普通双元,东箭南金斗南一人,怎不能入朝?他贤良方正才貌双全,怎不能嫁人!太傅管的未免太宽了吧!” “不正上下之分便无君臣之尊卑、不别内外之差便无夫妇之主次。夫为妻主,无夫妻便无父子;父为子尊,无父子便无长幼。幼尊长、子奉夫、妻从夫,家有此序然后国有君臣。李公子,您于赵小君情义相许,如今推他入朝以后他位高于你你见他拜是不拜?你与他政见有异你与他争是不争?你二人不分上下尊卑又叫子孙何所从?更不必说他为双元身异于男,若是有孕难道还要披甲挂帅、朝堂争锋?赵小君一人如此,今后又有李小君、王姑娘,岂非乾坤颠倒日夜不分?李公子,赵小君如珠如宝觊觎者众,你真心爱重赵小君就该金屋藏娇免其污浊,怎的还叫他往功名堆中勾心斗角呢!” 承平本被噎得哑口无言,到最后终于得以开口,也顾不得害羞,只道:“开疆扩土、保家卫国,安定九州岛、一展宏图,此赵熹之愿。他为鲲鹏,定会展翅千里,我尊他重他,愿寻明空。赵熹千古一人,我与他如何更无需他人担心,陶太傅不必多虑。” “既然如此,还请李公子以赵小君为重,同朝为臣无夫妻,赵小君肯此生不为人妇,老臣便不多言。” 承平攥紧了拳,怒视陶太傅,转向皇帝道:“陛下,要胜胡蒙、唯有赵熹!” 皇帝有些为难:“要不承平回去同赵小君商量商量,朕也再考虑考虑。此事虽急却不能乱,明日朝会之后咱们再定。” 前程和承平赵熹会选哪个?诸人都以为承平会隐下此桩事、只提陶太傅不同意赵熹为帅,可承平回府后将陶太傅所说一五一十尽数转述。赵熹气得直拍桌案:“古板老儒,陈腐至此!天下都大乱了,还想着他的君臣父子!我难道单是为了自己出头、自己风光么!家国大事怎能囿于夫妻男女!何况我还没嫁人呢!” 承平望着赵熹,小心道:“正是天下大乱他才想匡正礼教,因而更不许忤逆伦常……赵小君,太傅所说你、你怎么想……” 赵熹看承平身体紧绷眉头紧锁,眼尾低垂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可怜又可爱,不由俯身贴近、到眼睫相对才停下:“我,我都要!陶老儿说的有道理,可说的也不对,他不叫我们同朝为臣,那我们就同朝为君臣!陶老儿,等着吧!” 第80章 妥协 赵熹豪言都是日后不知何时,现在的事总要有个结果,下午时下人报,陶希仁来访。 赵熹不禁嘲讽:“每次我想做些什么你们一家便要出来指东道西,先前我还道陶太傅开明呢,没想到我的事争论了这么久、侍卫都当过了,现在又跳了出来,真是奇怪!” 以往陶希仁总是孤高自傲,今日前来眉眼中倒有些惭色。他先礼拜承平、赵熹,有些羞色,问:“公子侍卫毕竟不同朝堂将军……学生闻李公子和赵小君有意北征,赵小君似有奇谋可抵胡蒙大军,不知、不知是何计谋……” 赵熹大声冷笑:“哈,还道你儒门多么清高自洁,原来跟我讨计请功来了!我自己想的办法干嘛告诉你们!要用我谋还不用我人,告诉你吧,能成我计者唯我一人耳!” 陶希仁面色通红:“我岂是贪图名利之人!一介书生就算知晓你的计策难道还能领兵打仗么!兵为险地、分毫不能有失,这些道理我难道不懂得?我此来只是、只是……我……” 陶希仁与赵熹虽有不合之处,但毕竟几次来往赵熹自觉清楚他为人,知他虽同他老爹一样古板但没他老爹老道,想什么说什么从不肯自折风骨,他此次前来怕也非是自己之意。赵熹更气,你们来逼我倒好像我欺负了你一样,忍不住拍案道:“有话就说啊,吞吞吐吐做什么,陶大公子先前数落我的时候口齿可伶俐着呢!” 陶希仁又羞又气,抬头看赵熹面粉如霞眸亮如晶、灼然飒爽意气勃发,又想他守卫宁抗公孙如今更愿北定边疆,实实是一奇人,如此之人若是男儿自己定引为知己、大力举荐,可偏偏他是双元。就因他是双元,壮志不能酬,若自己是他又怎能接受? 陶希仁深舒一口气,道:“赵小君非凡尘俗人,学生实在佩服。不瞒赵小君,此次前来便是想问北抗胡蒙之事是否非要小君亲自领兵?” 赵熹斩钉截铁:“是!” 陶希仁不出所料:“赵小君,如今天下动荡朝堂不稳皇威不信,想要安定天下匡扶九州岛非要行大道、尊礼法不可。小君虽有奇才,毕竟为双元,实在难以服众;若此事非君不可,我等商议,可否、可否、可否请小君隐瞒身份借他人之名北征……” 赵熹一愣,旋即怒道:“你们商议这么久就拿出这个破办法?我赵熹虽为世俗诟病,可所作所为堂堂正正绝无不可对人之处!你们这些自视高洁儒生都求名节无损,我为国征伐反倒要隐姓埋名不见于人,凭什么!何况你爹说得是什么话!又不准我为将、又不准我嫁人,说什么夫妇不能同朝为臣,朝上父子、兄弟还少了么!怎么偏偏夫妻不行呢!无非是人人可为父人人可为子人人可为兄人人可为弟,父兄会老子弟会达,你们怕以后还要倚仗所以不提这些,偏偏你们这些男儿做不了妻子、做妻子的一辈子也摆不脱你们,你们便拼了命地打压女人!这是什么礼教道理,这分明是欺软怕硬的道理!” 陶希仁辩解:“天上只有一日、一山不容二虎,父子兄弟可分,一家之内夫妻怎能同辉呢?赵小君千古一人,可其余女子没有父兄抚养没有夫君照付如何能活?要她们种地犁田?要她们挑水负担?要她们战场拼杀?她们遭遇歹人又该如何?若是有一朝大道得行、天下为公,仓禀充实人人有德,那不止夫妻男女、就连君臣父子都不必有了,可毕竟此时非彼时啊!” 赵熹道:“我又非叫人人如我,龙游于海、岂能困于浅池,凤栖梧桐、岂能息于枯枝!我才高于人,就该特例待之,你们却以世俗囿我、以礼教压我,待我如此还想用我之才?太过无耻吧!” 陶希仁叹:“我虽知你,但天下人不知你,陛下封你为侍卫已有许多流言蜚语,你强求为将、天下必定不服,到时又一番动荡。若是太平时候或陛下强权,那就是叫你入朝也不是难事,可如今陛下本就艰难,若引得众人悖反、陛下如何不说,你征北之事也成泡影。我知道对你不公,可世情如此,只能腆颜求小君体谅了!” 赵熹向来吃软不吃硬,陶希仁温声细语好声好气地同他讲他便生不起气来,只鼓着脸不说话。承平此时才问:“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太傅的意思?” 陶希仁忙道:“是、是我、我来问问,陛下自然不愿委屈小君,但身为臣子又怎忍见主上为难?学生知道李公子和赵小君绝非贪名惜誉之人,所作所为只为一颗公心,故才大胆妄言……” “那就是陛下不知此事了?若日后追究赵小君岂非欺君之罪!” “不,怎会!这事虽非陛下心意但陛下也知道内情,往后绝不会追究小君!小君大闹公孙府之事陛下不也替您担下了么!请公子、小君相信陛下!” 承平叹道:“如此一来赵小君要受多大委屈,陛下既然知道难道无所补偿么?” 陶希仁犹豫道:“金银珠宝自不会少,只是怕不合小君心意,不知李公子和赵小君想要什么?” 承平看向赵熹,赵熹大手一挥:“你们早知我不肯放弃北征,说这么多也不过以战事挟我。若是别人我定不肯、大不了一拍两散,只是事关边疆、又是你来请说,区区虚名我也不放在眼中。好,你就告诉你那迂腐老爹,为了天下、我让了!我也不为他人赚名声,既要我假他人之名、那我就做李承平好了!至于其他,咱们回来再算!” 陶希仁松了口气,对赵熹更为感佩。他立刻向二人告辞、转身去到宫中,将此事告知皇帝和陶太傅。第二□□会,皇帝下令任李承平为平虏大元帅,统领平、燕、卫援助青州,抵御胡蒙,其余各州皆需筹措五万石石粮草北援前线。朝臣反对者众,一觉得胡蒙彪悍难以战胜、万一激怒后果不堪设想;二则各州松散、未必肯听从调遣,胡乱命令反而有损君威;三则不服李承平为帅。不过承平等三公子痛陈利弊、陶太傅等文臣鼎力支持,皇帝又主意已定,公孙太尉顾及四州势力未坚决反对,其余人更不成气候。 公孙太尉虽不反对却也不支持,于是李承平、秦尉宁、燕无异三人奉旨离京,李承平为元帅,所率兵力三百。众人耻笑,承平宠辱不惊,出城后与秦、燕二人兵分三路,各自离去。 奇功伟业,从今日始。 第81章 御使 离开时以为归期无信,谁料不足数月便得还乡;离开时父兄相送,归来时百官相迎。承平此次回乡是公办,有钦差元帅身份,郡公都需叩拜行礼。承平到时正是正午,至郡公府宣旨后郡公并未接旨,而是大摆宴席为承平接风,后将随行官吏及一百军士安顿,这才请了承平至书房。 房里皆郡公心腹,文有常辉、刘世茂,武有魏平安、高岩、赵招胜,另还有承盛、承泰,郡公高坐主位,面色不愉。承平已换下朝服,着常服向郡公叩拜:“拜见爹爹,孩儿不孝、不能侍奉爹爹床前,远走他乡、叫爹爹担心了!” 郡公坐在椅上俯看承平,重重嗤道:“不敢不敢,小老儿怎敢做李元帅的父亲,李元帅飞黄腾达、小老儿可不敢高攀啊!” 承平很是意外、更加委屈:“父亲,您何出此言!” 承泰连连摇头:“三弟,你虽去京都求富贵,可毕竟是从咱们平州出去的,你得记得你的家乡是哪里啊!你这出去没两日就把咱们平州卖给朝廷换了个一品元帅,你自己是发达了,可你也得稍微替咱们家想想吧!让咱们出兵出粮替朝廷和青州打仗?你怎么想的!” 承盛维护承平:“二弟此言差矣,承平前去京都非自己所愿、更非去求富贵,他是替咱们去的!朝堂之上刀光剑影,形势所逼又岂是他能左右!承平怕是为形势所迫,这才被逼无奈接下旨意,咱们也要体谅他的难处啊!父亲,依孩儿之见不如派些兵到北边、镇住雁门,一来防胡蒙入侵、二来也叫承平好向陛下交代。” 承平暗暗叹息,向郡公道:“父亲,这旨意是我特地向陛下请来的,求父亲派兵十万、北征胡蒙!” “十万?”郡公冷笑,“好啊,好啊,李元帅是要掏光我平州家底啊!好,除了这十万兵士,你还想要什么,一并说来让老儿我听听!” “自然还有相应军需。另有一件事,孩儿想请父亲将四妹送入宫中为妃……” “什么?”郡公身子前倾,双手死死压在书案之上,“你不光要我兵粮,还要我的女儿?你不如叫我将家业整个奉上!”郡公越说越怒,抄起案上书册摔在承平身上。 诸臣皆劝,承平动也不动,坚持道:“父亲可知此次胡蒙南侵纠结各族兵力近百万,从嘉峪关下东南、一路已至榆林北,原代州疆域近半归胡。若此次青州也沦陷敌手,他们自榆林沿长城占雁门、至燕州南下,燕胶平原怎抵胡蒙骑兵?到时九州岛烽烟、我两面受夹,如何自保?‘通好银’难道真能保万世无虞么!还是父亲欲北归称臣!我州虽与青州有隙,可同根同族怎忍见同胞为贼寇侵虏!与其到时被动自卫,不如此时主动出击,一则可北扩我州域,二则卖青州、燕州人情,三则叫天下看看我平州李氏乃仁义之师、看顾九州岛之长者,日后天下有变、我州也有盛名持护。我州有兵将三十万,战时争役也有五十,十万谈不上全部,只请父亲信我!” 赵招胜早就不满向胡蒙纳银求安,此时自然支持承平:“郡公,三公子所言有理!胡蒙东驱辽金西并西川、西川以西诸国也尽向其臣服,他正是野心勃勃,还将都城迁至开平府,所作所为就是想吃我中原这块肥肉啊!咱们九州岛再怎么吵也是一家人,叫胡蒙入中原是我族之劫难!我们怎能置之不理!” 高岩有些犹豫:“我州高风亮节,就怕青州不仅不领情还要趁机打劫,到时候我们才真是两面受敌!” 魏平安道:“何况十万兵马粮草消耗巨大,就算青州不通敌、他们只消极怠战,等我州驱逐胡蒙他们反来侵我,我州该如何?更遑论我州一州之力怎能抵胡蒙一国,若是战败反将我州置于险地!” 常辉也道:“三公子赤子之心叫人动容,只是公子也曾负责军需,十万之众几多消耗不必我们提公子也该心里有数。要打退胡蒙怎的也要一年半载,我平州实在支撑不起啊!公子总不会真指望朝廷御令能向各州要来银钱吧,他们不落井下石就好了,只会作壁上观,又怎会给咱们出钱!” 承平向诸人解释:“事关青、燕二州存亡,我已与两位公子商定,想必郡公、县公也不会拿身家性命玩笑,我三州虽连手抗敌但各行其是、互不干扰,并不必担心他们反我。至于抗敌,我已与赵熹、秦、燕几人商议对策,青州在榆林牵制胡蒙兵力、我州北出四同攻占元丰。近百年北地数易其手,但也逐渐汉化,建立许多城池,此次胡蒙南下军队百万、所需补给甚众,元丰便是其军需运转重镇!只要我们攻下元丰,不仅元丰物资尽为我所用,还能阻断胡蒙粮道。青州早将代州粮食补给青平作战、代州地本就贫瘠、此后粮食自给都难,更无法供养胡蒙,胡蒙无粮便是强弩之末,风雪一至他们更难行军。等他们慌忙北撤,咱们痛打落水狗,又能狠赚一笔!父亲,只需半月、至多一月,胡蒙必败,而我州得益甚众!” 承盛不由问:“可要是胡蒙不肯撤兵、反而攻破榆林了呢?” 承平答:“我与青州作战一年,青州兵悍将抢,绝不会轻易败给胡蒙,就算无人支持也能支撑一年半载,咱们趁早出手胡蒙全力南攻青州还能支持,若再拖一段时间怕就难说胜负了!” 魏平安问:“既然元丰如此重要,胡蒙定会派重兵把守,咱们如何能保证攻下元丰呢?” 承平看向郡公,坚定和执着:“无必胜之战、却有必胜之心!父亲,我在京都已将北方各地打探清楚,亦有元丰地图,我平州儿郎不惧青州悍勇、更不会畏夷狄豺狼!此战之后胡蒙惧我、燕州服我,青州也绝不敢妄动!我将成北方之霸!请父亲借我十万兵马、允我任赵将军为将,北征元丰!” 赵招胜跪请:“赵招胜请战!必拔下元丰!” 郡公有些动摇,承泰却道:“那你也不能把我妹妹嫁给皇帝!你是何居心!” 承平道:“陛下身份尊贵,又风度翩翩温文尔雅,与四妹妹年纪相当,四妹妹见了定然喜欢。我也非要此时将四妹妹送入宫中,而是等战后,若咱们能赢再送妹妹进宫。” 郡公怒道:“京都远隔千里皇宫庭院深深,皇帝自己都皇位不保、前几日连皇裔都被人谋害,送我儿入宫岂非羊入虎口!” 承平叹:“四妹妹也是承平血亲,承平怎会推她入火坑!先前陛下已然动作,如今陛下加冠、若对胡蒙能胜陛下皇位将更加稳固。四妹妹若能入宫为妃、诞下皇子,咱们平州将贵于他州,日后所有万一,咱们也师出有名;若是大势难逆,咱们也贵为皇亲,进退有度啊!” 郡公冷眼看他:“你是要力保皇帝了!” 承平反问:“父亲,依您之见,平州要有称霸天下之资需得多久?” 郡公没答,看向常辉。常辉略一思索,道:“天下太平,需得十年。” “此战之后承平会保平州太平十年!送四妹妹入宫一为陛下乃人杰、与妹妹配之不逊;二为平州留有后路;三为牵制公孙氏、稳定朝堂。京都、后宫并不太平但有我在绝不叫四妹妹受委屈!” 承泰气道:“你还不是用她命运做赌!” 承平道:“四妹妹虽为女儿亦是巾帼,二哥何不去问问妹妹?” 常辉劝道:“郡公,四小姐婚事待战事之后再说不迟,这兵咱们给是不给?” 郡公站起身在屋内踱步几巡,转过身看向承平:“真的能胜?” 承平似山似海,沉而砥定、深而无穷,叫人见则信、望而安:“必胜!” 郡公不由将双手按在承平肩上:“我平州就托付给你了!” 第82章 燕州 毕竟事关重大,郡公不能不多想一些,接下圣旨后郡公叫孩子们先回去,自己则和臣属们说话。郡公惯来如此,承平并不介怀,反而快走两步将承泰拦到一边说话。 承泰不甚愉快:“元帅大人拦着我做什么,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承平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段须发:“不敢不敢,只是有东西给二哥。弟弟本想将二哥断发送赵小君以表二哥悔意、赵小君却不肯要,我拿着扔了烧了都不好,还是还给二哥吧。” 承泰终于想起祠堂中承平用烛台钉住自己割下须发的可怕场景,心复惶惶,再看承平也不像先前嚣张反到有些胆怯:“这、这,咱们一家兄弟,方才我也是对事不对人,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承平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二哥为人弟弟自然是清楚的,咱们都是为了李家、为了平州,谁能有什么私心呢?何况以后四妹妹若得圣宠诞下皇裔、二哥身为皇舅更是贵不可言,平州又有谁敢小觑?此次北征少不了二哥与魏大人出力筹措物资,二哥,这些年魏夫人过得不易,你们一脉能否青云直上就看此朝了。” 承泰眼睛一亮,笑道:“知道、知道,这些我还不清楚么……” “二哥清楚,别人未必清楚,北征事关你我,绝不许有半点差错,二哥还要小心办差才是。” 承泰心知肚明:“三弟顾虑二哥明白,通好银虽是我舅舅调和所得,但胡蒙粗鄙高傲,舅舅对他们早有怨气。你放心,北征的事我会盯紧,绝不会出问题,二哥就待弟弟凯旋归来、咱们再把酒共欢!” 承平这才满意放承泰离去。承泰走后承平回去拜见李夫人,母子阔别不免相思,李夫人从来严格,拉着承平又骂又训说了好一会,承平只母爱深深,便只躬身听着,近暮才离开。听说前边还未散,承平又到书房附近廊上坐着等了一会。待点灯时诸人散去,赵招胜见承平还在赶上前来,行礼后问:“三公子,不知熹儿现在何处?他没同您一起回来么?” 承平向赵招胜深鞠一躬:“将军,北征不能只解一时之困,想要北边太平、必得釜底抽薪!赵小君为平战事特请赴燕……” “去燕州?”赵招胜急问,“他去燕州做什么?釜底抽薪?他又要做什么?难道他要围魏救赵?他要去开平府?” 承平看着赵招胜,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赵招胜当他默认,当即急火攻心:“他真的要去打开平府!他哪里来的兵!燕州难道会借他么!燕州就算肯借、那些士兵又怎会听他!他从未远行军,有从未去过草原,怎知冬天草原行军的难处!开平府乃胡蒙都城,怎会让他轻易攻下!就算攻下,无补给无支持他如何守城!如此异想天开,公子你怎不劝他!” 承平安慰道:“将军莫急,赵小君自有打算!他本不想叫您知道,但您是小君父亲,以己度人,承平仍是做主将事情告知。但小君此去行动秘密、知者不多,请将军也别叫其他人知道,至于其他,小君早有打算,请将军放心!” “放心?我怎能放心!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小君,仗都没打几次就敢学人奇兵夺帅了,他以为自己是霍去病么!不行,我叫福儿把他找回来!” 承平忙将赵招胜拦下:“将军!您所言一切赵小君早有打算,赵小君非凡人,您身为父亲还不信他么?” “信他?刀枪无眼!他远赴异乡身边连个可信之人都没有,我怎能放心!那可是我的双儿,万一出了什么事可叫我怎么办!你怎就忍心让他去那虎狼地呢!” 承平叹道:“我又岂能不担心,可我更知鲲鹏该高飞青云,怎能怕他跌落就不准他展翅呢?我也想伴他左右,可平州这边也不能不顾啊!将军,赵小君心中天地宽广,日后作为怕比您还甚,您就放他去吧!何况他已答应了我,无论胜负定会回来见我,依赵小君身手哪怕战败保住性命该无忧。哪怕被俘,只要咱们这边战事顺利,胡蒙定要用他来同咱们谈判,咱们就是他最大的保护!赵将军,要护小君就得尽快攻下元丰、叫胡蒙忌惮!” 赵招胜虽急又气,却也知承平所言不虚,当即向承平抱拳,回营找赵福、参军等商议去了。承平舒了口气,这才往自己院子里去,走了一半觉颊上微凉,抬起头,竟然飘雪了。 另一边,燕州县公燕乐拍去肩上雪花,叹了口气。他守燕多年,年年此时胡蒙都要来侵,好容易今年轮到别家、自己竟还不能安心。那劳什子皇帝不知犯了什么病,好好的不肯安心待在京都、非想有一番作为,又是下令招贤又是让诸公子进京,如今更任平州三公子李承平为帅要九州岛听他号令同抗胡蒙,南方诸州无夷狄之忧、北方各州又各自为政,想要一而御敌谈何容易!更何况李承平不过啷当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毛都没长齐,还想号令天下同虎豺相抗?异想天开! 燕乐又叹了口气,抬头望向街口。平虏大元帅今日达燕安城,方才通禀已入城门,他率众臣在府门口迎接,等了不多时竟下起雪来,也不知是福是祸。燕乐正在出神,忽听马蹄惊,抬头望去,火蛇蜿蜒,一队人马破雪而来。这些人皆盖斗笠、裹黑色披风,骑彪马、行进无人声,至府门,为首几人从马上跃下、向燕乐走来。 燕乐立即应上前去:“恭迎天使。” “天使?”一道清朗声音传来,说话者走上前、揭下斗笠,“县公还是称我元帅吧!” 燕乐不由抬起头来。 天已暮、灯火招摇,纷纷白雪里,有团火在燃烧。 眼前这人眉如燕尾眸如秋水,本是雨蒙蒙含情目,偏偏目定光凝烨烨如火,将这雪夜照亮。燕乐万万没想到,李承平竟是如此昳丽少年!可这般美艳的容貌并未显他软弱,反像赤刃的刀,妖异又危险。 燕乐忙改口:“李元帅,一路奔波辛苦,府中已备下酒宴为您接风,请!” “承平”抬手,随从上前递来圣旨:“不忙,燕州县公燕乐接旨!” 燕乐轻轻一笑,上前按住圣旨:“准备仓促、香案还未备下,今日时候已晚,还是先请元帅用膳,颁旨的事之后再说也不迟啊!” “承平”星眸流转,目光从燕乐脸上一扫而过,也笑:“好啊,那就请吧!” 承平尚在平州,燕州此人自然不是承平,而是顶承平头衔身份而来的赵熹,随赵熹来燕的除燕公子无异还有袁敬德、兰英、怀章和陈玉。袁敬德、兰英自不必提,怀章听赵熹要北去作战自请跟随,赵熹想他有些杏林本事带在身边也有用处便同意他前往;至于陈玉,因赵熹冒名而来,燕无异本不欲带京都识得赵熹之人,不过陈玉之母为胡蒙人、识得胡蒙语言,赵熹特地向燕无异把人要了来。兰英、怀章都做男儿打扮,不过男女身形相差较多,入府进堂烛光若明,此二人又紧随赵熹服侍,大家都一眼认出兰英身份,看怀章举止扭捏也有些怀疑,不过大都以为这元帅风流成性,并未细究。 酒席上燕州臣众纷纷向赵熹劝酒,燕无异倒想替他解围,但有燕乐在他也无能为力,只得看赵熹饮了一杯又一杯,心中暗暗焦急。好在赵熹酒量不错,又能言会道,别人敬酒他来者不拒、有意灌的酒多被他灌了回去,他还没倒、燕州众已醉了不少。北人素来豪迈,见赵熹如此爽快对他的排斥和轻视也减轻了些。 第83章 拒绝 酒足饭饱,燕乐叫人送赵熹去驿站休息,自己将燕无异留了下来。天下父子大抵相同,三个公子先斩后奏、哪个爹都要先把他们大骂一通,燕乐对燕无异也不例外,内容跟李郡公训承平类似;燕无异自然也要解释一番,仍是承平那般说辞,不过燕州常年卫边、对边疆急迫深有体会,对三州连同抗敌燕乐也更容易接受。 不过燕乐仍有顾虑:“说一千道一万,能赢万事大吉,可若是输了损失惨重不提说不定还要如代州下场!那李承平不过毛头小子,说是同青州打过仗,可他不过在后方筹算、上阵杀敌怕则不成,由他领兵出征,只怕有去无回!你们这计奇险,要派燕州部将出征、咱们州还真无能行此计之人。不如另想办法。” 燕无异跪在地上,闻言禀道:“其实那人并非李承平,而是平州赵招胜之子赵熹!因他双元身份不宜领兵,陛下特命他以李承平身份行事!” 燕乐大惊:“什么,双元!让一十七双元领兵!你们疯了么!” 燕无异忙道:“赵熹之名咱们先前也听过,之前就领兵上阵、与青州诸名将交手也是败少胜多,本来还以为他是借赵招胜庇护才有此名,但此在京都一见方知此人悍勇!”燕无异便将赵熹大闹公孙府的事同燕乐细细讲来,“虽说府中护院不抵胡蒙凶卒,但他们早有计划、数百人持刀兵捕手无寸铁之赵熹仍不能得、反被赵熹耍得团团转,依孩儿看就算没那歌伎赵熹脱困也非难事。父亲,这些都是孩儿亲眼所见!孩儿自认有些武艺、常人不入儿眼中,然赵熹本事孩儿佩服!此计所想成,唯有赵熹领兵!” “荒唐,荒唐荒唐荒唐!国家大事民族存亡竟让一个小小双元左右!简直就是儿戏!你是被她美色迷昏头了吧!我绝不会将我燕州儿郎交到一个双元手上!你给我跪着好好反省反省!” 燕乐甩袖而走,第二天赵熹召见也推脱不应。心腹臣属问:“县公怎的不见李元帅呢,毕竟皇帝有命,万一平、青两州听其号令击退胡蒙,咱们岂不被动?” 燕乐重重一嗤:“哼,听她号令?你可知那李元帅是虚凤实凰!听他们召令咱们燕州都要赔进去了!” 臣属惊讶不已:“什么!县公您怎的知道?皇帝可知?” “正是皇帝知道,为了叫她名正言顺特意诓骗咱们!他们不晓得战场厉害,咱们天天与胡蒙打交道,胡蒙的凶残岂是小小双元能扛的!叫咱们为他们的玩笑送死,荒唐可笑!” 臣属没料会是如此情形,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但连手退胡蒙机会难得,我们难道就置之不理么?” 燕乐想了想,道:“不如就叫无异领兵和那元帅到居庸以逸待劳,那边来了消息、赢了,咱们出兵追击、痛打落水狗;要他们输了,咱们也好防胡蒙来攻。” 臣属点点头:“也好。”臣属为燕乐心腹,并未将赵熹身份泄露,只将兵事布局交代,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赵熹身份有疑的事还是在燕州传开,不过大家都不知晓细情罢了。第二天燕乐点了三万人给燕无异,由燕无异带领至居庸,就此驻扎,未有行动。 燕州动作频频,除胡蒙外辽金也警惕起来。辽金强盛时地至平州北、草原中腹,就连胡蒙也要让它三分,开平府等城也是辽金国时所建。然后来胡蒙首领元希烈统一胡蒙各部,胡蒙逐渐强盛,不仅抢回草原、更加驱马南下,辽金不敌、为胡蒙所破,剩余残部退至草原边,分裂为数个部族,再不复当初强盛。 辽金鄂金乎登部位于辽金西南,正与胡蒙与中原接壤,其本为辽金皇室一脉,然辽金末年朝中内争四起、鄂金与真木针锋相对、博南内部也并不服从乎登,甚至发生政变、将当时的乎登部皇帝赶下位来,结果没两天便被胡蒙攻破。辽金部族只好北迁回雪原,唯乎登自认辽金真裔不愿放弃先祖荣耀、在红山住下,繁衍生息。 五彩旗在漫天风雪中迎风呼啸,乎登部首领吉尔泰满脸警惕望着眼前之人。这人为汉人,还是个少年,逆风踏雪而来,身边只有一向导、一随从。族人警惕,见他行踪可疑拔刀相迎,他丝毫不惧、只说要见自己,自己也好奇,便将人叫了来。 屋子是辽金布置,外为椅登内有火炕,虽天寒地冻屋里暖气熏人。屋中除吉尔泰还有其他族人,各个高壮豪迈,那汉人在诸人间如鹿崽一般柔弱。汉人并不胆怯,摘下斗篷,炽热的火点燃茫茫雪夜。吉尔泰呼吸一窒,再开口也温柔起来:“你是汉人?怎么冒着这么大的雪来到我们部族,可是有什么难处?” 汉人赞道:“您就是吉尔泰首领?首领汉话说得真好!这样咱俩说话就方便多了!” 吉尔泰笑道:“我辽金属下也有汉人,我为辽金首领自然要学些汉语,不然怎么治理他们呢!小兄弟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总不会是出来玩迷了路吧?” 汉人抿唇一笑,夏天的花都不敌他灿烂:“不瞒首领,我乃唐王钦封平虏元帅李承平,奉命北征!” 吉尔泰哈哈大笑,将赵熹话翻做夷语讲与部众,部众哄堂而乐。赵熹面色无变、泰然而立,将众人嘲笑、轻蔑尽纳入怀,不起一丝波澜。 被笑的人不为所动,笑人者反而落了下乘。吉尔泰敛了笑,靠进椅背神情漠然:“唐朝的李元帅,来我部有何贵干?总不是来剿灭我们的吧!” 赵熹答:“非也,本帅此来特邀首领一道出兵、征伐胡蒙!” 吉尔泰反应与先前诸人相同:“哈哈,哈哈哈!李元帅长得漂亮,这话说得也漂亮,可惜咱们都是粗人,对漂亮的东西、哼,不怎么感兴趣。” 赵熹早知如此,只问:“辽金为胡蒙所灭,首领为辽金皇帝血脉正统,难道不想一雪前耻?” 吉尔泰嗤笑:“你们被胡蒙所逼、觉得打不过,这才跑来向我们求援,可咱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跟胡蒙有仇,你们难道对我们有恩么!胡蒙又没来打我们,我们干嘛要替你们出头!赢了你们也不会割地给我们,输了我们还要承受胡蒙的怒火,赔本的买卖我可不做!” 赵熹道:“胡蒙未追击辽金是因为东北恶寒,既不长草也不长粮,攻占无益;可您的部族的红山,这里交通蒙、燕,外有草原万里内有城池坚固,如今他们一心向南难以顾及,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等他们空下手来,如此要地难道能为首领所据?” 吉尔泰道:“那又如何?你们就算全是饭桶好歹也占个大吧!胡蒙要攻下你们怎么也得十年,这十年我们休养生息、到时候难道还怕它不成!” “到时胡蒙据有天下,首领一族之力如何相抗!我朝德行四海、不愿征伐,故北方诸部皆得发展,可胡蒙霸道、未经教化仍留豺狼本性,东侵西扰穷兵黩武不肯停息。汉夷虽非一族,可汉族向来天下一家,夷、蒙与我皆为兄弟,只要您不战、北方太平。反观胡蒙,西川部族沦为下等被逼争战、被俘夷人更是成为奴隶境如猪狗,您既为辽金后裔、夷人之主,怎忍族人受难而置之不理?” 第84章 备战 吉尔泰更为不悦:“我族之事何时轮到你个汉人指手画脚?你不过就是想诓骗我为你们冲锋陷阵罢了,可我不会拿自己族人的血肉来给你垫脚,你们想打就自己去,我们绝不拦着,赢了我们为你喝彩、输了也是你们自找的,别拖上我们!” 赵熹看看屋内诸人:“本帅有言想同首领私谈细说。” 吉尔泰看赵熹瘦弱漂亮并不防备,挥手叫诸人退下,赵熹随从及向导也一并离开。赵熹这才道:“听说开平府本为辽金所建,辽金刚刚迁都政局不稳为胡蒙所趁,城中土屋被胡蒙所住、鎏金宝座为胡蒙所据、金银珠宝为胡蒙所夺、就连兄弟妻女都为胡蒙所占。辽金部族四散、退回东北雪原,唯您驻在红山数年,可见您高才壮志、不肯白白受胡蒙之辱。您有反攻之心,不肯同我们一道所畏不过是一字:输!” 吉尔泰嗤笑一声,没有接话。赵熹并不气馁,负手挺胸,昂然道:“我有奇策、可乱胡蒙,而首领只需为我提供开平府地图、通晓汉蒙两语的可靠向导、千人半月粮草及驻扎之地,其余事首领自可旁观,我若得胜首领可西取阿莫、希林两地,我若失败您就当我没来过、粮草被风吹了便是!” “千人?你只有一千人?还要开平府地图,你想进攻开平?” “不错!据闻开平府本就不大,胡蒙习住毡帐不适土屋,居开平者多为勋贵及汉夷奴隶,加上三分之一大的宫廷,一共也不过三万人,守将更不足七千,如今风寒雪冷、平青又有战事,他们绝想不到会有一路人马攻入开平!胡蒙政权成形日短,胡蒙各部、西川各族、乃至胡蒙汗王子孙皆矛盾重重,不过有汗王压制不得显罢了。可若没了这汗王、权柄又落谁手呢?” “你要刺杀元希烈?” 赵熹摇头:“刺杀所需布置太多,无半年一岁不过白白送命,何况听说现在开平势大者有元希烈长子丁伦、权臣洪顺,另有四子金荣。丁伦领兵在青州,金荣母为汉人、并不被重视,洪顺唯胡蒙为尊、在族中颇受爱戴,虽权大却为元希烈忌惮。只怕元希烈死后金荣为保全自己会按下此事、请丁伦回来主政,洪顺在开平势力有限、未必拼得过他们,万一他退缩或者失败,那咱们不就白折腾了!还是要大闹一场、叫他们内斗不休才行!” 吉尔泰盯着赵熹看了许久,缓缓道:“好奸诈的汉人!” 赵熹笑纳:“兵不厌诈!国盛兵强有国盛兵强的打法,如今九州岛不安、想要取胜自然要想着别的法子。” 吉尔泰讽:“你们不自视大国么,怎么,也落败了!” 赵熹道:“潮涨潮落生息轮回天道之理,哪有真的长盛不衰的?可落又非败、更非绝!我朝地大物博人才隽秀如今不过内争不止才有疲态,可民族之生息未断、民族之精神未衰,胡蒙此番不自量力南下攻我更是使我各州摒弃前嫌同仇敌忾,民族之气凝、民族之力聚,我朝繁盛不过朝夕之事!再看辽金,为胡蒙所破后各族各自为政、除您之外再无怀远追思之意,先祖的荣耀随国土碎为齑粉,您看在眼中想必也寒心不已吧!他们已回故土、再无西征之意,您一部之力想要复仇,怎能不同我们联合?” 吉尔泰深吸一气,缓缓叹出:“李元帅果然长得漂亮、话说得也漂亮,连我听了也不免心动。你勇气可嘉、计谋高深,可你低估了元希烈、也低估了大漠草原!元希烈乃胡蒙第一勇士,虽然年岁已老但凭你之力要杀他是妄想!他若不死、城中胡蒙尽是军卫,你们一千人被困城中只有被剿灭的份!何况还有草原!深冬多风雪,大雪袭来草原茫茫一片不辨东西,你们这些南方人本就不抗寒、若再迷失方向,不过几天就要埋葬雪中了!就算你们挺了过去,到达开平也是疲惫不已,想攻入城中,难上加难!此计,不可行。” 赵熹不以为然:“元希烈已经年过半百,拳怕少壮,我还惧他不成!至于草原风雪,我已有志天道怎不助我!我们所需不多,首领只当赌一把又如何!” “你说得轻巧,冬天已至我族也无余粮,要供你们一千人吃一月,这还所需不多!” “比起您能得到的,区区几石粮食确实不多。本帅向您保证,只要此役胜,所给粮食加倍奉还!不但今冬,只要能赢,以后咱们两族交好、贸易互通,您再不必忧心族人无粮过冬!” 吉尔泰有些动摇:“我得再考虑考虑……”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次行动机密、若是泄露一切成空。首领多犹豫一刻、我们晚行一天,承担的风险就越大。请首领尽快决定,本帅还得回燕州调度呢。” 吉尔泰盘算了一下存粮,又看赵熹胸有成竹势在必得,权衡一二,决然道:“好,我就与你赌一把!” 赵熹得了吉尔泰许诺,在乎登休息一晚,第二天又快马赶回居庸。居庸城内,燕无异与诸将站在府衙后院院内,看小厮扫了碎瓷片出来。燕无异问:“李元帅还没消气么?” 小厮禀:“元帅非要见您,说您违抗圣命、忤逆上峰、大逆不道,若不快去谢罪就要军法处置……” 有人忧心道:“公子,咱们把元帅软禁是不是不太好,他毕竟是平州公子,万一平青那边战事告捷、回头来追究咱们,那咱们可怎么办呢!” 另有人怒:“怕他个鸟!狗屁皇帝、狗屁元帅,他们要兵没兵要粮没粮还非要我们去助平州打元丰,那么远的路我们跑半路就被胡蒙截断了!他们愿意打他们打去,想让咱们替他们出头,没门!” “可他毕竟是钦封的元帅,是御使啊!” “狗屁,有本事让皇帝来砍啊!” 燕无异斜他一眼:“放肆!你要皇帝砍谁!” 那人连忙请罪:“小人一时失言,请公子恕罪……” 燕无异道:“皇帝虽有名无实可毕竟还有还有个名号,若真能不管不顾父亲也不会叫我领兵前来了!不如这样,你们守在城内不要动,我过几日领一千人往城外转一圈、到别阳待上十天半月,回来就跟元帅说草原风雪大、我们迷路了,他也没得奈何。半个月,那边战事该也明郎,要打要守到时候都有退路。” 诸将点点头:“倒也是个主意,好歹让这元帅安静一阵儿。” 此时有军士来报又有平州来使求见,燕无异叹道:“八成还是为出兵之事。我去见他,就按方才所说应付一下,你们就先回去吧。” 诸将应言告退,燕无异则到大堂接见来使,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从乎登回居庸的赵熹。燕无异快步上前:“如何,他们可应下了?” 赵熹傲然:“有我出马自然无往不利,开平府地图已拿到,其余也在准备了!你这边如何?朱鹤可来了?” 燕无异松了口气:“太好了,太好了!朱鹤也来了,东西放在后院仓库,对外我只说是平州送来的礼物,可要去看?” 赵熹点点头:“走!” 居庸后院仓库没点灯、诸人只用夜明珠照明。屋子里放了一口黑色的箱子,上了两道锁、贴了两张封,赵熹看着朱鹤揭封开锁,里面赫然是排列整齐的油皮纸包和竹筒。朱鹤介绍道:“这是从青州要来的新制火药,一共三十管,用法像鞭炮、点了引信扔出去便是,只是威力强、范围广,十丈之内伤人肺腑;纸包内是火药,开山劈石、无往不利!您要小心使用!” 燕无异拿起一根竹管,不过三指粗、手掌长,上有根长长的引信,拿在手中却出奇地重:“这东西好用么?我们州也有火药,但非大量不能成事,这么点,可以么?” 朱鹤笑道:“公子拆了一管,里面装有铁砂,至于其他还得慢慢研究才知道。不过这东西威力确实不小,小君和燕公子可以试试威力。”朱鹤想了想,又向赵熹道,“青州小气极了,一共也只给了五十管竹火和十包火药,元丰攻城还要用,公子也没有办法,只能匀出这些给您。” 赵熹也拿了跟竹管查看,信口道:“你何必同我说这些,我还不信承平么?他这么安排就是最好的,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也够用了。对了,你来这里他有交代你什么话没有?” 朱鹤脸一红,瞥了眼燕无异,小声道:“公子、公子说他是李承平、您也是李承平,他有半条命在您这里,等着您庆功宴时带回来。” 燕无异低下头研究手中火器,赵熹粲然一笑,屋内珠光皆暗:“那就叫他坐享奇功吧!” 第85章 留下 赵熹方才回屋,穿着官服的怀章便急急迎了上来:“小君你可算回来了!这些天我提心吊胆,穿着这身衣裳站也不敢、坐也不敢,就怕出惹事故!好在有燕公子帮忙没出什么岔子,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见你!” 赵熹笑着拉怀章坐下,朝忙忙碌碌翻箱倒柜的兰英说道:“刚回来又忙什么,坐下说说话!”后才向怀章道,“这衣服本也不用一直穿着,又非正式场合、你只穿常服便可啊!总着朝服,别人以为你摆架子呢!况我听说这两日你呼三喝四摔杯掷瓶好不威风,他们哪敢再怀疑你呢!要不你再装几日、等我们回来再换!” 怀章红了脸连连拒绝:“可别拿我玩笑了,我实在怕他们进来、发现我不是你,这才大发脾气、让他们不敢靠近,东西砸了好多是真的,要不我赔给燕公子吧……我来这里是为了同你一起上战场、给你帮忙的,之前就算了,你们真要去打胡蒙、一定带上我啊!” 兰英正翻了貂皮出来往包裹里塞,闻言道:“怀章小君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跟着行军都难,更何况上战场?您还是好好在燕州待着等我们吧!” 怀章握住赵熹的手向他陈情:“我知道我以卖唱为生、御敌杀敌万万不行,可我已别了引凤楼、以后也难以登台,我总要找些事情做吧!往日我卖歌卖笑浑浑噩噩、只过今朝不想来日,不过茍且偷生罢了,可天叫我遇到了赵小君、我也、我也想做做英雄人物!我上不了战场、退不了敌,可我从小也吃苦练功,更重要的是我向老大夫学过医理!如今天寒地冻、你们要冬日行军,路上累了疲了风寒入体怎么办!有人吃喝有误遭了痢疾又怎么办!我可以做随军大夫,无事时煮些草药帮大家御寒、谁有些小伤小病我能及时治疗避免延误行军,若我得用以后、以后就留在小君军里,如何!” 赵熹笑道:“瞧你说的,我自己都无名无姓、要冒用他人身份才能上得战场,哪里有军队留住你呢?不过你当真想要随军?大漠风寒雪冷举步难行,行军夜宿野外连床铺都无,甚至连帐篷都未必支起;更别提吃喝简陋、连日行军,身上脏了臭了无法洗漱,整日跟一群臭男人一起连方便都不容易,他们枯燥时说不准还要找你取笑,这些你可忍得?” 怀章郑重道:“我自小没爹没妈孤苦伶仃,卖入引凤楼打坐练功也是天黑到天暮、三九到三伏,吃苦受冻从没少过;后来更是风尘零落、什么侮辱没有受过,如今不过战友开几句玩笑、哪怕我为他们唱歌解闷、只要有益得胜又有什么使不得呢!小君,我出来便不想回那情肉场了,你就当帮帮我吧!” 怀章说得真诚,赵熹听着心疼,不由摸摸他的脸,安慰道:“你不怕就最好了,我正缺你这么个人呢!我也不会将你身份说给别人听,军中人憋闷、见了长得漂亮的不论男女都要说几句荤话,有我在他们不敢做什么,你或是骂或是笑、只要不放在心上就好。咱们行军也就三五天,你既然要去,这三五天里你是哭是求是伤是病我绝不会叫你多休息一刻,你若答应就随我去吧!” 怀章赶忙表态:“真有那时就把我扔在草原让我自生自灭,我绝不会拖累大家!” 赵熹这才点头:“好,兰英,你把你的铜壶皮帽都给怀章吧,他同我去就好,你在家里支应。” 兰英跳了起来:“什么!怎么把我剔了!不行不行,我要服侍你的!” 赵熹道:“本来我也不愿带你的,只是我身子特殊,万一伤了病了只能找你来,所以只好叫你跟着我吃苦,如今有了怀章,我二人相互照顾也便宜,你就安心在家吧!” 兰英将手里铜壶一扔跑了过来:“您怎么还能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呢!就算怀章小君比我好、您也不能不要我啊!” 赵熹叹:“你从不爱打打杀杀,若非为了我、你定是不愿去的。先前情非得已,如今有了别的办法我又何忍你为我忍受自己不爱做的事呢?虽然我常说要建功立业,可世上又不是只有这一种活法,我并不想要你同我一样、我只想要你开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何况我们偷偷离开总要有人应付燕州的人,燕无异又不在、怀章一人怕要露马脚,你向来机灵,有你在这里我在前面也安心。” 兰英虽不愿,但赵熹所说有理、又为她安排了重任,她只得咬着嘴唇点点头。 各方准备妥当,两天后,燕无异领一千人出城,直奔乎登族。吉尔泰果然守信,在乎登部周边寻了一村落让燕州士兵驻扎。这些士兵都是燕无异精心挑选,但出城之前都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来了乎登更是一头雾水。赵熹换上帅袍、将他们召集一处,拿出皇帝谕旨,由燕无异当众宣读。等燕无异宣召完毕,赵熹这才站上前来。 赵熹着紫色帅袍,上绣狮虎,虽样貌明艳但气势凌人,一手持游云一手掌帅印,威武勇猛,就连燕无异和袁敬德站他身边都要逊他一等。 赵熹扫视众人,开口道:“本帅虽为皇帝敕命、奉召领兵北征,但诸位见我年纪小、又未有寸功,甚至与诸位无战友之谊,诸位看我,怕是不服得很吧!恐怕心里还在骂,哪里来的臭小子、身子骨百斤都无,还想北征,怕不是痴人说梦,别是带我们去送死吧!” 军士们被说中心思,讪讪一笑,有那大胆的更是叫道:“非是我们不服元帅,可咱们只有千人不到,如何能北征呢!” 赵熹不答反问:“你们可知这是何处?” 众军自然不知。赵熹答:“这是乎登部。” 众军惊讶不已。赵熹又问:“你们可知我们要去哪?” 众军仍是不知。赵熹又自答:“我们要去攻开平府、诛元希烈!” 众军哄然:“去开平府?杀元希烈?就凭我们这一千人!” 赵熹摇摇头:“非是一千,只要五百。” 众军望着赵熹,只觉得这人眼高于顶、志大才疏。 赵熹道:“诸位皆燕州军士,都是土生土长的燕州人,自小便与胡蒙打交道,就是没见过胡蒙的想也听过胡蒙的凶名,诸位害怕,人之常情。听燕公子言,燕州紧邻胡蒙,每每秋冬草木衰败他们便要南下劫掠,燕州北部十万户、家家有人丧于胡蒙之手!诸位宿燕卫边,与胡蒙交战不知凡几,胜者少、败者多,今日兄弟同饮、明日头挂弯刀,风烈血浓燕州披孝,胡蒙却吃着咱们的粮食、搂着咱们的女人、用咱们兄弟的人头佐酒呢!一年如此、数年如此,年年如此!你们不恨么!” 众军双眼赤红,盯住赵熹,又愤又怒。赵熹熟视无睹,又问:“难道你们没有想过么,为什么你们打不赢胡蒙?为什么你们保不住亲人?为什么你们拼了性命都不能换来边关安定!是兵卒不够多么?是士兵不够强悍么?是你们生来就不如胡蒙、见了他们只能像见了狼的羊一样被驱逐狩猎么!看看你们,强健威武、赤胆忠心,怎就比不过豺犬小丑!难道你们要见之则避、跪地求饶么!你们服么!” 众军怒吼:“不服!” 赵熹点点头:“我也不服。可为什么咱们赢不了呢?我想了想,无非是他们在暗咱们在明、他们偷袭即走咱们无人可战,他们把我们当猴、耍着我们玩呢!以前他们游牧为生、咱们没得报复,可如今,他们得意了、自大了、竟然也敢建城了!比建城,谁比得上我们!比攻城,谁比得上我们!以前都是他们偷袭我们,现在该换过来了!该咱们杀他们的头、踩他们的威了!杀我们同胞亲友的人、抢我们财宝儿女的人、践踏我们尊严不叫我们抬头的大仇人!元希烈!就在开平府中!如今胡蒙全力进攻青州、他们自鸣得意以为咱们疲惫、对咱们毫不提防,开平府更是守备松懈、守军只有一千余人!我已备好物资、找好内应、结好同盟、拿到开平地图,只待血勇之士同我一并杀入开平府中取元希烈顶上头颅!杀敌君、抢敌库、定国边、北部十年无战事,九州岛山河、华夏千秋,奇功唯此!荣华富贵,在此一战!愿往者,上前一步!” 赵熹目光灼灼英姿勃勃,指点江山侃侃而谈,众军听得气血翻涌热血沸腾,本就仇深似海、又唯进无退,不如一搏前程,于是纷纷上前。赵熹大为满意,叫袁敬德上前挑选出征兵士,后将其所选军士一一问过姓名、十人划为一队编好序列选出队长,每队长发一木牌,上书号码,背面刻有云日。 赵熹道:“你们既然要当我的兵就要听我的话,以后十人一队、唯我命是从,待我命尔等自行行军作战才可由队长代我行令。我命进不得退、我命撤不得贪,若有违者、军法处置!你们回去以队为分各自相识,装备行囊时刻出征,其余五百人也不得懈怠,皆从燕无异命,他另有安排!” 众人答是,唯燕无异有些意外,只是众将在前他不好多问,只得忍了下来等稍后询问。 第86章 安排 赵熹做些安排、向诸军勉励几句,叫袁敬德留下,自己同燕无异、陈玉等一起回屋去见乎登族找来的向导。这向导年近四十,穿乎登部落服侍,衣帽都有些破旧,看着并不富裕。他跟在吉尔泰身后,向赵熹等人笑着行礼,笑容羞涩又爽朗,叫人望之可亲。 赵熹抬手叫大家坐下、又叫怀章端了茶来,这才用汉话问:“你叫什么名字?” 向导忙放下茶杯,站起身恭谨答道:“小的罗必,是乎登族人,常年在开平、红山、燕州之间行商,首领找到小的叫小的来给贵人带路。” 燕无异端起茶,只听赵熹问话,自己并不多言。 赵熹笑:“不必如此拘礼,快坐下,怀章你也快坐。罗必汉话说得不错啊,从哪里学的?” 罗必恭敬回答:“小人母亲是汉人,教过小人一些;后来胡蒙入侵我们村庄、把母亲和小人抢去做奴隶,小人在那时学会了胡蒙话。等小人从胡蒙人手里逃出来便借着这点点本事在商队里帮忙,在三地之间倒腾东西赚些生活。” 赵熹蹙起眉来,关切地问:“那你母亲呢,现还在胡蒙么?” 罗必垂下眼,双手攥住衣袖:“我们在胡蒙被奴役十五年,母亲在第十年就死了……” 燕无异面有哀色,怀章也颇为感慨,赵熹叹了口气:“还请节哀。不过我看你腰上绣囊精致、身上衣服也干净整洁,想来也已成家立业,令堂见你如此也该瞑目了。” 吉尔泰摸着胡须不屑一笑。提起妻子,罗必眼神温柔:“是啊,我妻子很好……如今儿子也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我更希望家园安定、不要再起战乱,不要再让我当年所受苦难在孩子身上重演!” 赵熹站起身走到罗必身边,从佩囊里拿出粒圆滚滚的金豆子,“我们汉人常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其实我们不愿汉夷有别、也不愿与胡蒙为敌,我们只想要天下太平、各族百姓都能安乐无忧。你我如今看似同与胡蒙为敌,其实我们共同的敌人是这不公的世道!保家卫国不过第一步,四海一家、各族祥和、人人有衣穿有饭吃辛劳而能有得,这才是我们最终的宏愿!汉人、夷人、胡蒙人,只要肯和平共处,都是一家兄弟!你家为三族血脉,正是三族和乐之希望,这颗金豆子就赠给你家小孙,愿他长大之时各族为一族、再无战乱之苦。” 燕无异、吉尔泰、陈玉闻言皆望向赵熹,罗必更是惊讶不已,瞪着眼看了赵熹许久,后跪倒在地磕了数个头,这才高举双手接过那颗金珠:“元帅胸怀壮阔,有您平定胡蒙是三族之幸!从红山到开平府的路小人熟悉得很,冬天也走过许多次,小人一定安安全全将您带到开平!” 赵熹向罗必道:“我也会力保你安全。好了,你先回去歇息吧,等我们定下出发时间再通知你。”赵熹眼眸一转看向陈玉,陈玉立即来到罗必身边,用胡蒙话道:“请起来随我来吧,我带你下去休息。” 罗必并未犹豫,得吉尔泰点头后向赵熹告辞,随陈玉走了。赵熹这才满意点头。吉尔泰很是得意:“如何,我这向导找得不错吧!其实你也不必问他那么多,他的妻儿子孙都在我们族中,他哪里敢不听我呢!” 一件大事解决赵熹轻松不少,笑答:“自己愿意帮忙和被迫前去区别可大了!我看这罗必也是重情之人,得他诚意相助、保不准能有大用!” 吉尔泰问:“你怎么知道他重情呢?” “不重情又怎会在逃跑时将胡蒙妻子一并带来?” 吉尔泰也很意外,想了想,问:“就因为他的绣囊?那绣囊要是路上随便买的呢?” 赵熹答:“我听人说在胡蒙苍狼象征力量、白鹿象征平安,他的绣囊粗布所制、上面的白鹿却异常生动,这绣囊看着已用了许多年、但上面几处草木却新的,鹿角也补过,这还不能说明么?何况母子被虏、母亲死于胡蒙,一般人提及必是咬牙切齿愤恨难当,他却忧伤难过、义愤有缺,说明他对胡蒙感情复杂。两者相加,我若还猜不出,怎敢帅军入草原!” 吉尔泰沉吟不语,片刻才叹:“英雄出少年,难怪你要对他说三族和乐之话,吉尔泰佩服。” 赵熹则道:“我说那话虽是为得他忠心、但也都是心里话。别说三国,就是如今九州岛,征伐战乱、民不得安,唯有天下一统、四海共主才能平息止争;唯太平无战,才谈得上休养生息、繁衍人口,才有民旺族兴、太平盛世。这些首领心里应该也很清楚吧?” 吉尔泰冷下脸:“怎么,胡蒙还未灭元帅已经惦记我族了!” 赵熹摇摇头:“本帅本就没想灭胡蒙,不仅不灭、假以时日我还要他繁盛昌隆呢!不过是在我治下罢了!至于乎登部,首领放心,只要乎登不负我、我赵、我李承平绝不向乎登用兵!” 吉尔泰得了承诺并不开心,他只觉眼前之人志壮才高、指点江山如挥毫泼墨般轻松自如,仿佛天下早在他手中、他就是天下之主!如此恢宏气度叫人见之折服,别说自己的儿子,就是自己、与他相较怕也要逊色些许。 这天下终究还是汉家不成! “还请李元帅谨记今日誓言!祝元帅旗开得胜,我先告辞了!哼!” 吉尔泰板着脸愤而离去,赵熹揉揉脑袋,懒得追究,转身向燕无异和怀章道:“如此咱们大事可定,听吉尔泰说未来几日都无风雪,我们明天再休整一日、后天就出发吧!无异,你就留在这里!” 燕无异看了看怀章,没有回答。赵熹了然,叫怀章回去先收拾东西,屋里只剩下赵熹与燕无异两人,燕无异这才道:“这与咱们先前商议的不同,是不是因为我们找来的胡蒙军服不够才被迫削减?若请吉尔泰首领再帮我们找寻呢?” 赵熹解释:“并非如此,我也是在路上才决定的,本想同你说,只是人多口杂没有机会。咱们本说带一千人进开平,可我想来想去,开平府虽说有七千守军,但一个门也就二三百人而已,五百人足矣。咱们本就是偷袭,人少精简、冲入城中散入人群,他们反而难以抵挡;一千人同行太过惹眼,可若说多、战七千还是不足。偷袭五百能成;被发现一千也是妄然,既然如此,何必多带那些人?” 燕无异道:“那就我去!我去开平,你留在这里!” 赵熹自然不肯:“无异你武艺不凡、谋略过人,这些将士又是燕州士兵,由你领兵好处颇多,可要说险中求胜、非悍勇不让者不可,此功非我莫属,不然陶太傅也不会捏着鼻子宁让我假冒承平也叫我来了,你就不要同我抢了。而且你在这里我还另有事托付你,待我出发七日、若无我消息,你就领兵去攻阿莫城!” “去攻阿莫?” “不错!哪怕我事不能成、也定要在开平大闹一番,胡蒙大军在外、他们要重开平守卫必从周遭他城调兵。你带五百人到阿莫扰之即退,他们定派人寻你踪迹,到时候乎登不打也得打了!乎登大军怎么也有一万,胡蒙人心不定、只要战略得当攻城轻而易举,再往西占希林、宜城,就可向北策应元丰!再同承平双向夹击,元丰何愁不取!到时候胡蒙内部必有纷争,该怎么做,就看你和承平商议了!” 燕无异低声急问:“你不是说去开平必胜么,怎的又做如此打算?” 赵熹轻轻一笑:“我自是会胜,但用兵要勇、布局要慎,算无遗策才能常立不败。你也不必担心,我的游云必饱饮敌血!” 其实此计之险谁人不知?赵熹一向无畏,可家国兴衰在前他也不得不谋求万全。燕无异自以为义勇,面对赵熹仍是愧不能当。燕无异低叹一声,问:“你真心要辅佐皇帝?” 赵熹不由挑眉,转过身来看他:“无异何出此言?” 燕无异道:“燕州地小财弱、常年抗外敌入侵早已疲惫不堪,九州岛逐鹿即便有心也无力。何况我还有后母继弟,就算家里有些甜头八成也与我无关。反正都是做诸侯,不如选明主。曾经我觉得你是双元看你不起,这些天相处才知自己浅薄,无论此役是胜是败、等你回来,我与你共进退!” 赵熹未料有此意外之喜,当即到了两杯茶分给燕无异和自己:“有无异此言,我必得胜而还!现得知己只是行军在即以茶代酒,待我离开无异且备下好酒、等我回来同饮!” 燕无异执茶举杯:“且待君归!” 第87章 黄金城 天高风寒,先前下过大雪,草原白茫茫一片。赵熹别过燕无异,帅袁敬德、怀章、罗必、陈玉及五百将士驱马入草原。出发前赵熹给军士们一人发了一套胡蒙军资,大家心领神会,纷纷换上胡蒙战袄、披上白色棉袍、盖住原本武器挂上胡蒙弯刀、卸下马蹄马鞍按上胡蒙装备,乍一眼看是胡蒙兵、仔细一看还是胡蒙兵。 因是奇兵突袭、又怕草原多变,路上不敢耽搁,日出拔营、日落扎寨、中午只休息一刻,除此时间不得停驻,有离队者军法处置。虽急行,赵熹却未苛束,在行军中还会用吉尔泰所赠鸟笛排演阵法,五百人或聚或散一并前行,初时还时有错乱,不过命令简明、分列清楚,第二天便能依令而动;晚上扎营赵熹还会叫陈玉和罗必教大家胡蒙语,看大家辛苦让怀章教大家唱歌,还拿了弹弓让大家射兔射鸟,除值守士兵外对其余将士并不严厉看管,或笑或闹玩在一起,不分尊卑上下。大家一起不过几日,竟相识似久、情谊深厚。 也许老天也怕了赵熹,今冬冷、前几日风雪,草原积雪厚、泥沼皆冻,这几日虽出了太阳却也没化开冰雪,一路行军未遇险处;又因先前风雪、天气莫测,胡蒙人并未远离城池放牧,众人并未遇到敌情;赵熹给每个军士都备了小铜壶,每饮水必烧开,又有怀章照顾大家起居,生病者寥寥,一行五百人竟然无惊无险于第五日到达开平城外。 开平府虽说是胡蒙都城,但只不过卫宁大小,三分之一为元希烈宫殿,城池为辽金人仿汉而建,图有其形不知其内,城池只有城墙、角楼、城门,马面翁城等防御工事一概皆无。赵熹帅军在城东外十里处小坡停下,留怀章和五队军士在此接应,领剩余人等入夜后往开平去。 开平府城门已关,城上五步一人,皆持弯刀、负弓箭,城角楼有人瞭望。草原一望无际,虽夜幕遮掩,但诸人甫一接近城池便被城守发现,诸人来到城下已是万箭所指。 城上守将看他们皆胡蒙军士打扮没有下令放箭,而且在城上喊道:“你们是哪个部落的,首领是谁,怎么这时候来开平!” 胡蒙为表一统所有部落军士衣着皆相同、名义上都听元希烈号令,不过毕竟部族有异、士兵们还是以自家首领命令为主。赵熹领众军停在射程外,陈玉驱马上前,用胡蒙语答:“我们是西林城守军!快开门让我们进去,我们有要紧军情禀报大汗!” 守将狐疑:“有什么军情?西林怎么了?” 陈玉急道:“事关重大,我不能随便告诉别人!”陈玉又忽然警觉起来,“你是哪个部族,不会是莫桑吧?” 守将道:“我们乃黄金部落,汗王正统!你有什么事总得告诉我、叫我进去向大汗禀明才能放你们进来。” 陈玉反倒不信,护住腰间竹筒很是戒备:“你别想骗我,黄金部落的族人值守黄金城,外城一向是大王子母族把守,你究竟是何人!” 守将解释:“元丰被困了,开平府调了许多人去,外城值守也只好叫我们来。你叫你的人停着别动,自己进来,我给你看我的虎牌!”这几日军情甚多,陈玉胡蒙话流利、对胡蒙之事了如指掌,守将已信了他八分,当即带人走下城墙打开城门,举起一块涂了金色的骨牌给陈玉看。陈玉骑在马上,火把摇曳看不清楚,便一手护着竹筒一手抓住虎牌、俯压身子看牌子上的字,瞧着瞧着便将虎牌攥在了手里。守将有些不耐烦:“你看完没有,看完快给我!你的牌子呢,也给我看看!” 陈玉攥着虎牌,随手将护着的竹筒塞进守将手中,在守将疑惑时又从腰间掏出一包东西扔进城门,转身拍马就跑;与此同时,赵熹等十余人拿出弹弓、将随身所带竹筒射上城墙,待胡蒙人察觉不妥,已是山崩地裂、雷火齐下。 赵熹一马当先踏守将残躯冲破城门,城下士兵已被火药炸得只剩断肢残骸,城上弓手也为竹火惊伤哀痛不已,有那一二幸存志坚的想要鸣警,也皆丧于游云之下。敌人的悲鸣哀嚎就是己方的激昂战歌,血腥焦臭中众军随赵熹冲入开平府、直向黄金城,一路用胡蒙语高声大喊:“不好了!大王子战死了!洪顺造反了!莫林部已攻入开平府,大家快去保护大汗!” 近黄金城赵熹鸟笛短鸣,诸人立即兵分两路,一路十五队往黄金城旁屯粮处去,一路直冲进黄金城。 城门声势浩大,黄金城也闻轰鸣阵阵,眼看南城烟火起不知究竟何事。此时赵熹领军而来、陈玉高举虎牌:“我们是城中驻军,洪顺里应外合已攻破南门、将军叫我们来黄金城支持、并将军情禀报大汗!” 城守忙开门验明真伪,看虎牌无异本要放人,可抬眼看看这些人,觉得面生得很:“你是我们部族?你是谁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陈玉朝他笑笑,没有回答,因为赵熹的枪已刺穿他的胸膛。 “敌袭!” 其余守将见状立刻要关上城门,袁敬德一跃而上抵住木门、赵熹趁机又将点了引信的竹火扔去门中,片刻爆炸声起,门内哭嚎一片。袁敬德大喝一声、用力一推,黄金城门就此打开。 赵熹和袁敬德先行,来挡路者皆斩无赦。他二人本就骁勇,并肩作战更是鬼神难挡,眼看军士已冲入城里、胡蒙守军带了弓手而来,他们杀尽刀边豺、取出剩余两包火药点燃引信一扔向城门一扔向守军,踏风踩云狂奔入城。 听得身后天雷阵阵,袁敬德好不快意,不由大声道:“这东西这么厉害,咱们该留一包炸元希烈才是!” 赵熹边跑边笑:“你倒想得美,元希烈是蠢得不会跑么!就是那些守军怕也死伤有限!不过城门已破,是人是鬼都要挤进这黄金城了!” 正如赵熹所言,他们先前在城内散播谣言、城中人初还不信,可看南城和黄金城全都失火另有军伍慌乱四行心中也担忧起来。胡蒙生性彪悍人人可战,他们或是要保元希烈、或是想杀元希烈、或是只想看看情况,尤其洪顺拥趸,听闻洪顺反叛不由想一探究竟,跑出家门跑来黄金城,亲眼见到城门惨状以为真是洪顺起义;黄金城守卫本就不明敌人身份,又见来人,虽认识也不敢信,再加上另有心怀不轨者从中作梗,急中生乱,大家只能刀兵相见。 赵熹与袁敬德一路遇到许多守军,他胡蒙话学的不多,只得装作耳朵被炸聋,不论对方问什么只扯着嗓子喊:“城门破了!保护大汗!天雷!保护大汗!”,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可城内烽火四起、他们来不及多问,加上赵熹和袁敬德跑得快、转瞬不见,他们也无暇多顾,。 草原的夜群星璀璨,原本辽远静谧,今夜却烈火漫红、哭喊震天。惊惶混乱中,悠长苍凉的号角声穿透长夜,赵熹与袁敬德相视,立即向声源赶去,边赶边吹响鸟笛,清亮的鸟笛与深沉的号角纠缠冲入云霄,欲比高低。 吹号角的人正在黄金城内一块开阔校场,校场中间矗立着一根鎏金铜柱,柱顶栖一金瞳苍鹰,铜柱下,众人拱卫中,一人按刀而立。 这人已年过半百,发须皆白、缭乱随风;寒冬深夜只着一棉袍,领襟半坦、带正腕缠。他肤如铜铁、目深体强,身形似草原延绵的山脉壮阔、精神如大漠奔腾的河水蓬勃,如今黄金城大乱、他神情自定、反透出嗜血的光。他像荒原求生的豺狼、盘旋求食的秃鹰,老谋深算、贪婪无厌,非将盯上的血肉啃食殆尽不可。 只一眼,赵熹便知那人是元希烈。 果真不世英雄。 唯不世英雄才配葬于我手中! 第88章 金刀 赵熹血脉喷张,手中游云也震颤不已,暗夜里他双目如火、正欲燎原!越是此时他越发镇定,他仔细查看,见元希烈身边护卫约五十人、都神情紧张,悠远的号角就是为召集人马;在不远处的殿堂内应还埋伏了人手,不知多少;他这边其余军士尚未赶来、只有他与袁敬德二人,再等下去帮手自然会增多,可敌人也会源源不断地赶来。 赵熹看向袁敬德,袁敬德向他点点头、将长刀背在身后,踉踉跄跄向元希烈跑去,边跑边喊:“城门破了,大汗危险!” 校场众人皆被袁敬德吸引,厉声将人喝止:“你是哪部哪队、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 袁敬德装听不见,仍往前跑,众人见状架起弓箭宁错杀不放过。眼看弓箭已满袁敬德立刻趴跪求饶,袁敬德以为他们会再问一次、到时出其不意冲了过去,他们那弓箭也无用;谁知他们毫不犹豫,弓箭倏然射出!袁敬德连忙滚向一边,拔出长刀来挡。 “他不是我们部族!快射!” 袁敬德瞧他们弓箭手只有两人,四周又无地方遮挡,将长刀舞成菱花以之为盾、迎箭矢而上,其余护卫见状都屏息以待,只等袁敬德靠近将他拿下。 就在袁敬德与敌人纠缠之时赵熹伏行绕道来到校场左侧,将身上最后一根竹火拿出衔在口中,一手握弹弓、一手用火折子点燃引信,迅速将竹火往元希烈身上射去,后向袁敬德高喊:“快退!” 弹弓是特制,能射数十丈,不过暗夜里燃着火的东西飞了过去众人怎会不察,元希烈本就推测袁敬德还有同伙,见状便知这是敌人暗器,想到城门火光及前线军报,立即猜到这是会爆炸的火药,忙呼喊众人躲避。众人四散而逃、有数人护着元希烈往殿堂里退,赵熹哪能叫他们得逞,他向前疾驰数丈,双手持枪、身子俯压、腿屈成弓,踩裂星石如流火坠海飞射而出,直刺元希烈胸膛。护卫慌忙举刀,赵熹枪转如织网、将护卫刀兵全部挡开,但他也停了下来。此时引信燃完,竹火轰然炸裂,钢珠与竹片四裂而飞、许多人躲闪不及纷纷中伤倒地。元希烈等人本就未跑远,又初见竹火,护卫都被吓得不轻,哇哇大喊抱头逃窜;赵熹身上也中了一粒钢丸、正嵌进臂膀,但机不可失,敌首在前疼痛成为浇火的油、燃得他血气翻腾。赵熹趁护卫慌乱或杀或避终于冲到元希烈面前! 竹火初现世威慑十足但杀伤有限,元希烈面上被竹片划出血痕、颊上皮肉不断抖动、鹰隼般的眼迸出愤怒的光。他毫无畏惧,见赵熹攻来鼻翕目张,举起缀满宝石的金刀猛然砍下!赵熹只觉千斤坠压上枪头、游云身上银漆都被削掉一块。缨赤珠翠、刀玄枪银,锋寒芒冷、金玉铮鸣,电光火石间,二人过招数十,赵熹深知此人宝刀未老、拼气力自己败于下风,于是赵熹腰沉气提、枪转而下避开刀锋;身随枪动旋卧于地,挑刺攻元希烈下路,瞬息刺出十余枪,元希烈沉刀抵挡连连后退仍躲闪不及,宝石断碎、髀裂血溅。 殿内埋伏士兵闻异响冲出殿外、其余护卫也渐渐回过神来,都要冲上去帮忙,袁敬德砍翻弓手迎上前来,在赵熹和元希烈不远同诸人战在一处。其余弓箭手看形势混乱都不敢射箭,只好搭了弓远观寻找机会。 元希烈年轻时是草原第一勇士,后南征北战所向披靡,现虽年老心却不肯老,他一直觉得自己老当益壮、仍无人能敌,如今却为赵熹所伤,顿时又怒又恨,竟不顾有伤两腿紧紧夹住长枪、向赵熹劈头砍去!赵熹欲拔枪而不出,只好握枪柄去挡,元希烈刀刀狠砍、赵熹手震筋麻,眼看手松力卸,赵熹臂缠枪尾柳絮一般飘出,绕着元希烈双腿到他身后,用另一手攥住枪头、用背抵住元希烈双腿豁然前翻,元希烈终于被他摔飞出去! 赵熹已是气喘吁吁,但后有弓手虎视眈眈,他不敢离元希烈太远,何况毕竟敌营,拖得越久越不利,他不敢停歇追元希烈而上,敌人弓箭疾射而出,元希烈翻身将金刀横在自己胸前,赵熹飞身而起,用尽全身力气朝元希烈捅刺! “将军!” 箭矢射穿赵熹左肩,枪尖正抵在金刀刀面,赤红的鲜血顺长枪而下,湿了刀上桃花面。元希烈哈哈大笑,伸出一手去抓游云,赵熹猛然睁大双目怒吼一声紧握游云用力向下,血液从伤口迸溅而出、坠在刀上、金刀刀身竟如镜湖落花、随赵熹放肆大笑碎裂而开! “宝刀,已老!” 赵熹放声大吼,长枪终于刺穿元希烈胸膛。 元希烈难以置信,用仅存的气力攥住一片残刃,目光攫住赵熹:“你究竟是谁!” 赵熹胡蒙话并不通达,可此时他却听懂了元希烈问话,他神收日精、目敛珠光、粲然一笑:“平州双元,赵熹!” “赵熹!”元希烈猝然抬手刺向赵熹脖颈,赵熹慌忙用手臂挡住倒向一边,再起身,元希烈已无气息。赵熹长舒口气,将元希烈尸身挡在自己身前,大喊:“元希烈已死!四王子继位!” 此时四散而开的突袭军也终于赶来,陈玉大喊校场上人是叛军、冲上前砍杀,陆续而来的胡蒙兵更不知所措,只听双方人马相互指责,有迟到的突袭军趁机砍杀,场面顿时混乱。袁敬德终于得以抽身,跑到赵熹身边,眼看连弓手都顾不得这里,袁敬德道:“将军,我带您撤吧!” 赵熹疼痛难忍血流不止,却道:“我还不能走,你先带我离开这!” 袁敬德立刻将赵熹抱起早走,赵熹忙止住他,口中小声急呼“我的枪!”,袁敬德又回去拔出游云、抱赵熹逃出校场,赵熹也吹响鸟笛呼唤众军撤退。他们虽然离开、胡蒙内部却彻底乱了起来,同胞厮杀手足相残,在这个寒冷的夜晚诸人如地狱恶鬼,在恐惧和贪婪的驱使下将荣耀的黄金城变成骇人的炼狱。 这场厮杀一直持续到天亮,四王子金荣带兵进入黄金城救驾,一路上血流成池尸堆成山,许多重伤者肢断躯残却还喊杀连连;还有战友者相互攻击,对方倒地后方才发现原是好友亲朋,哭嚎悔恨也无力回天。金荣还找到了元希烈的尸身,他除痛哭外竟不知谁是罪魁,只得叫部族将尸身收敛、召众臣议事。 金荣只觉噩梦一场,浑浑噩噩走到金殿,只见一人浑身浴血,正靠倚在大汗宝座之上!这人眉如秋草眸似江涛,虽面黑唇白丝毫不损艳光,反有种奇异的美丽;可他目光浓烈炽热、神情从容高傲,金轮在他头顶、苍鹰在他肩膀,他就像草原的太阳神,骄盛凌人! 第89章 两族 座上的自然是赵熹。他与元希烈一战受伤不轻、好在并未伤及要害,让袁敬德帮忙扎住伤口止了血,躲在这里等人前来。他看来人年纪颇轻、样貌儒雅,虽是胡蒙打扮腰上却挂了块玉牌,抢在对方开口前问:“金荣?” 金荣一时怔忡,旋即大怒:“你是什么人,还不给我滚下来!” 胡蒙兵闻令上前要捉赵熹、躲在一旁的袁敬德和陈玉忙到赵熹身边将他护住,赵熹摆摆手,捂着左肩站起身,晃悠悠走下王座,走到金荣对面,静静与他对视。陈玉替赵熹道:“大汗死前他就在大汗身边,他说有话要对您讲!” 金荣激动不已:“父汗有遗言?什么话,快说!” 赵熹虽听不明白却也知晓他意思,看了看周围士兵,没有说话。金荣亦明他意图,叫士兵在大殿搜过,指着陈玉和袁敬德道:“这两个人能听,我的战士听不得么?” 赵熹看了眼陈玉和袁敬德,二人立刻走出殿外。金荣确认殿内再无他人,赵熹又受伤不轻手无寸铁,这才让士兵退下:“好了,现在就剩咱们两人了!父汗同你说了什么?是谁杀了他?他要传位给谁?” 金荣越问越急切,赵熹笑了笑,用汉语答:“四王子您还是用汉话吧,胡蒙话我听不懂。” 金荣猛然后撤一步抽出腰刀:“你是汉人,昨夜的事是你们搞的鬼!父汗是你们杀的!” 赵熹轻描淡写:“我是汉人,您不也有汉人血统么?汉人远在元丰,如何能到这黄金城呢?昨夜的事当然是洪顺搞的鬼。” 金荣当然不信:“混账!你就在我眼前,还说什么谎话!我娘虽是汉人我却是黄金部族血脉,跟你们汉人毫无关系!你们这般狡猾毁我黄金城杀我草原王,我必要你们血债血偿!” 赵熹不以为然:“四王子觉得自己同汉人无关,胡蒙人这么觉得么?他们若这么觉得,又怎会让丁伦去建功立业、让您留在黄金城呢!让我猜猜,您平定开平府动乱一定花了不少气力吧?又要说服部族信任、又要提防他们叛变,您不过十八岁,又无人支持,能做到这一步岂不是奇才!您的父亲平日可多看了您一眼?不过他要不看您还好些,他要看了你、丁伦王子可就不会放过你了!” 金荣冷笑两声:“我当你冒着被杀的风险藏在这里会说什么话,原来是挑拨离间!我金荣对大哥佩服得很,他当汗王我心悦诚服!我从未有过不该有的心思,你怕是打错算盘了!” “当真?”赵熹往金荣处走了两步,呼吸都吐在金荣面上,金荣想要后退、可又被他眼中璀璨的光缚住,竟也动弹不得。“你若毫无心思为什么要问我元希烈传位给谁?” 金荣睁大了眼:“你听得懂胡蒙语!” 赵熹大笑:“本是不懂,你这一说我就懂了,你果真问了!” 金荣恼羞成怒,一把揪住赵熹袍领:“混蛋,你敢耍我!” 赵熹伤口又裂,疼得他冷汗直流,面上仍强装镇定:“四王子,你身上有汉人的血脉,我把你当同胞,我在这里等你难道是为了送死?我是要帮你!” “你是要害我、害我们部族!” “我为何要害你,为何要害你的部族?四海一家,大漠与中原本为一体,千百年来两族相争只有两败俱伤,哪边又讨得了便宜!胡蒙为何要南侵?难道胡蒙人真是豺狼本性以杀戮为乐么?你们是生存所迫、繁衍所需,不得已才做这坏人!游牧是你们的传统,但是你们的追求、是你们的希望么?谁不愿意衣食无忧、谁不愿意安定生活!你们不是想南侵,你们是想南归!” “胡言乱语!” 赵熹继续道:“元希烈大汗一代枭雄,他生在草原长在马背、东征西讨悍勇无双,说他是纯正胡蒙血统,没人能反驳吧!可我倒要问问四王子,他为何要住在这黄金城中,为何让部族南迁、住进辽金的城池,又为何要南下攻城略地而非以往抢夺即走?因为他知道,草原养不起越发壮大的胡蒙,部族发展的最终选择是农耕、是建城!他想让汉人养你们胡蒙人,但汉人是胡蒙人十数倍,还有辽金人、西川人,南边还有蛮越人,与天下为敌,你们撑得住么?昨夜为何动乱?我是做了些手脚,可我只是一颗火星,你们荣耀的黄金城怎么就触之即燃?真正乱起来的不是汉人和胡蒙人,是你黄金部族高压下部落离心!你父亲征伐得多痛快、铁蹄下的百姓就有多痛恨!就算不是昨夜,你们的矛盾也会一朝爆发!唯有和平和安稳才能给部族带来繁荣,四王子,你真的不明白么!” 金荣死死攥住赵熹,无法反驳他的话。 赵熹缓声道:“待我朝一统,我们可以开放互市,你们愿意就教你们耕种,你们不愿可以用牛马换取冬天的粮食。你们甚至可以南迁,来明丽秀美的中原生活,有朋自远方来汉人从来欢迎。只要,你们不再动兵。” 金荣慢慢将赵熹放开:“可惜了,我并不能做主,大哥本就对汉人成见颇深你们还闹出这等事,这下大哥要与你们不死不休了!” 赵熹并不在意,反而问:“洪顺呢?他跑了?” 金荣警惕地望向赵熹:“你们居然跟洪顺勾结!” 赵熹笑:“洪顺不臣久矣,昨夜趁大王子不在开平纠结叛臣造反,混乱中大汗被杀、四王子领兵镇压、洪顺仓皇逃窜,这事跟汉人有什么关系?” 金荣气道:“你以为大哥是蠢货么!” “蠢?怎么会蠢!洪顺是胡蒙为尊的狂热分子,将他族视为猪狗、对你黄金部落也颇为不顺,因他偏激行为赢得不少胡蒙部族支持,与他相比你父汗还算好的呢!如今洪顺反叛,支持你们的只有缓和中立的部落以及后归而来的别族,若再扯进汉人,别族更加惶惶,你们又怎么跟洪顺对抗?你父汗的死不死死扣在洪顺头上你们又怎能握住大义、拉住胡蒙部族共讨!四王子,伤心也好愤怒也好,元希烈已经死了,以后的事才重要!” 金荣放下刀:“你想怎样?” 赵熹答:“我并不想怎样,我只是觉得如果我是四王子,我会趁此洪顺反叛安抚各族、收拢胡蒙中立部族及外族势力;传丁伦回开平,支持他上位、帮助他平叛,争取领兵出征;若能跟汉人、辽金人交好,势力就更加稳固,再之后,就可顺势而为了。” 金荣看了他许久,将刀收回刀鞘:“你怎么知道来的人是我?若我不肯听你你又如何?” 赵熹笑了笑,来得人是谁并不重要,胡蒙已然大乱、族内分裂已是必然之势,这时候无论是谁都无心南顾,稍加劝说引导,让他们专注内斗并不困难。若真是以民族大义为重的愣子,那就只能先挟持做质再做计较,不过到时自己也难全身而退了。 这些赵熹自不会提,只是道:“我早闻四王子为人,开平府内毕竟还是黄金部族为主,洪顺阴险谨慎,见势不对定会逃出城去在做计较,到时四王子稳住局面并非难事,果然,四王子并未辜负我望。” 金荣暗赞赵熹谋略胆识,问:“你究竟是何人?” 赵熹勉强站直身子,抱拳拱手:“平州双元,赵熹。” 金荣惊愕不已,后长叹一声:“连双元都如此智勇,父汗还是小看了汉人!想必父汗也不是被你所杀,我就是拿下你也无用。你走吧,别让我在黄金城看到你!” 赵熹知他是自欺欺人,不再多言,本要离开,又想起什么,从身上掏出赵家腰牌给他:“若有难处可持此物到雁门,两族一家,就在你一念之间。四王子,咱们有缘再见!” 第90章 功成 金荣瞧着这腰牌心中五味杂陈。漂亮话说得再多害父亲横死、部族分裂的罪魁仍是赵熹,自己恨他,却也不得不佩服他,好容易决心放他走他竟还要再进一步!两族一家,难道真有那日? 金荣暗叹一声,正要收起腰牌唤士兵进来,抬头见赵熹还在,以为他又有什么阴谋,不由怒从心起:“你怎么还在这里!别再得寸进尺!” 赵熹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想必四王子已下令封城,我们就算离开也出不去啊!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劳烦四王子给个出城的信物吧!” 金荣有些犹豫,赵熹又道:“我赵家腰牌已在王子手中,王子难道怕我拿你的牌子做坏事不成!我已信君,君何不信我?” 金荣气得咬碎后牙,将自己手上雕有苍鹰的金扳指拽下扔给赵熹:“这是我皇室饰物、胡蒙人无不认识的,拿了快走!别再让我见到你,不然别怪我言而无信!” 赵熹朝他一笑,这才离开。 袁敬德和陈玉已在殿外等候多时,见赵熹出来赶忙迎上前去,赵熹向他们点点头、带他们往黄金城外走,其余士兵本想拦截、见了金荣扳指也纷纷让路。待远离大殿、穿梭清理的士兵只当他们是昨夜伤者,并未过多注意,赵熹这才身子一软瘫在袁敬德怀里。 袁敬德大惊:“将军!你怎么样!” 陈玉急道:“那个四王子是不是被您说动了?要不咱们跟他说说让您先在这里治好伤?” 赵熹忍痛摇头:“他有汉人血脉、又被胡蒙排斥,对元希烈不知有多少怨恨呢,对咱们自然宽和些;等那丁伦回来,就算被迫向中原妥协也绝不会放过杀死元希烈的我!何况咱们还烧了他们粮仓呢!他们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了未必肯轻易放过我们!夜长梦多,先出城!” 袁敬德不在多说,将赵熹抱出黄金城、在仍然混乱的街边随手抢了三匹马,快马出城。城门果然已封,幸有四王子印信守卫未多拦截,三人这才得以逃出开平府、往约定地点去。赵熹早就跟大家交代、从开平府出来后立刻撤离到三十里外再扎营、不要在此地多做停留,不过怀章不见赵熹出来、仍是自己留了下来。赵熹瞧见怀章板起脸骂道:“军令如山怎能违抗!我叫你走你却留下,我以后如何服众!” 怀章看赵熹满身是血神魂聚散,听他骂人反而开心,忙捧着药囊上前:“元帅要罚要杀怀章心甘情愿,请先叫怀章为您治伤吧!” 赵熹毕竟是双元、又时间紧迫,袁敬德只隔着衣服给他缠了布条止血,如今怀章在此倒是解了燃眉之急。袁敬德和陈玉立刻解了披风撑起布帘为赵熹遮挡,怀章替赵熹剪开衣服处理伤口。赵熹左臂中了钢珠、左肩被箭矢射穿、右臂被金刀所伤深可见骨,怀章不过略懂皮毛哪里见过如此情形,颤抖着双手将弹丸挖出、在伤口洒了一层又一层药、用沸水煮过的纱布细细包好,赵熹全程眉头紧锁、只小声□□、并未痛喊出声。怀章把随身带着的人参片塞进赵熹口中,脱了自己披风给赵熹:“我医术有限只能暂且如此了,咱们得尽快回去请大夫来治!” 赵熹擦了擦额上凉汗,笑道:“不碍事,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敬德、陈玉,你们忙了一夜也辛苦,咱们在这里小憩片刻再去追赶大军吧!” 怀章拉赵熹躺在自己怀里,袁敬德将自己的披风盖在怀章身上,坐在赵熹身边,陈玉也坐了过来。怀章裹了裹披风,向袁敬德和陈玉问:“昨夜他们说元帅和你俩在开平不肯出来,我吓都吓死了,生怕你们出事!咱们先前不是说好事成就走吧,你们又留在那里做什么?” 袁敬德挠挠头,将赵熹等着见四王子的事说了出来,怀章听后更是后怕:“这怎么得了!万一那四王子是个鲁莽人、话都不听先动手呢?万一来的不是四王子而是那个听说很恨汉人的人呢!这也太危险了!元帅还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们怎么不劝劝他!” 袁敬德道:“军令如山,当然是将军说什么就是什么,何况将军一向有分寸,我相信将军!而且还有我呢,我能保护将军!” 陈玉则道:“我是害怕的紧,但将军连元希烈都杀得死,他要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 赵熹本闭目养神,闻言忍俊不禁:“还当你俩老实,拍起马屁来一个塞一个得响!我听了都害臊!这事也是我在乎登向罗必说了那番话后才想的,先前只想着平定北边阵前扬名,可若叫咱们杀死元希烈挑起胡蒙内乱之事弄得沸沸扬扬,岂非又添一笔血仇?所以我才想争取一下。” 袁敬德想不明白:“可是咱们攻城用了大量竹火,他们一看不就知道是汉人所为么?” 赵熹解释:“要瞒过所有人自然不可能,但竹火和火药的事胡蒙百姓并不清楚,只能领头的说什么他们听什么,只要金荣和丁伦肯替咱们遮掩,哪怕说洪顺和咱们勾结、洪顺主谋咱们只提供火药,这也比咱们杀死元希烈强多了。” 陈玉问:“可洪顺不会认啊?” 赵熹道:“成王败寇,他若败了认不认又有什么重要?他若胜了元希烈之死他又怎会深究?他向来小看汉人,定想不到昨夜之事是咱们所为,说不定他以为是金荣要夺位呢!就算他认定是咱们所为,他本就反汉,也无甚区别。无容人之度怎会有天下之治,他若取胜,胡蒙必不久矣。” 陈玉钦佩万分:“将军果然厉害!一计定北方,如此功勋卓著,回去后陛下定然会大加封赏,您终于可以一展宏图了!” 怀章叹:“可这不世之功却是以李公子之名所建……” 陈玉也替赵熹委屈,却还是安慰:“幸而李公子与将军极好,也不算便宜了别人!” 赵熹笑道:“这功劳承平也得不了了。既然不叫胡蒙知道是汉人所为,咱们回去自然也不能大肆宣扬,不然一番心思岂非白费?倒是连累你们,如此奇功也不能说与别人、表表英武,全要陪我做无名之辈。” 袁敬德不以为意:“元希烈是您杀的,您都不觉委屈,我们又怎会多说!何况日子长着呢,只要跟着您,什么功劳建不下!” 赵熹大笑:“好,只要跟着我你袁敬德定有封侯成爵的一日!我也歇息够了,咱们先赶上大家再说!” 草原天气变幻莫测,赵熹又受了伤,自然赶回乎登重要。诸人不再多说,快马赶了半日追上大家。之后赵熹命一人速去乎登报信、并写书信一封请吉尔泰和燕无异出兵西林,自己这路兵马不回乎登驻地而是直接前去西林与他们汇合。 怀章等人劝赵熹先回乎登治伤,赵熹只道等他们到西林西林必已属夷、去西林还比去乎登近些呢,怀章本还忧心,燕无异和吉尔泰却不负赵熹所望,等赵熹等到达西林,城门大开、燕无异正率部众迎接。燕无异上前亲自为赵熹迁马:“美酒已备下,可惜你身上有伤不能痛饮,只能改日了!” 赵熹笑道:“燕公子为我迁马,我当真体面!吉尔泰呢,他怎不出来?” 燕无异答:“他率兵去阿莫了,想多啃两口肉下来,我说我要等你,留了咱们的人和一些夷人守城。那事我也同他说了,他并没有将咱们行踪泄露,元希烈的事也没告诉别人。唉,只是委屈你了。” 赵熹道:“这有什么,反正本也落不到我头上。西林的城已经给了夷人,这里的钱总该给我们些吧!有钱么?” 燕无异与他颇有默契:“官衙里搜出的五十万两银子、一万两金子和两箱珠宝首饰被我留下,其余的他们夷人占了。不过咱们只有一千人,这些银子够你封赏了!” 赵熹很是高兴:“这么些,不少啊!” 燕无异颇为辛酸:“可不么,都是从我们燕州抢来的!” 赵熹忍俊不禁:“放心放心,赏也是赏给你燕州儿郎的!剩余我也不会要,都拿回去吧!名单你可备好了?” 燕无异笑答:“我岂是悭吝之人,就是都给你也是应当!名单倒是已经备好,你今日就要赏?不歇歇么?” 赵熹摇摇头:“累了这么久不见点好处怎么能放心休息,赶紧办完正事我就可以安心养伤了,叫大家去校场吧!” 第91章 无名 无论是突袭开平还是攻占西林的将士都连日奔袭作战,但两处均得胜、开平斩杀敌首西林所获颇丰,大家都喜气洋洋兴致高昂丝毫不见疲色。本就是同乡,又一起行军,分头行动均有所获,大家聚在一起不免将这几日传奇经历大加讨论,一时间校场上热闹不已。 赵熹在燕无异等人陪同下走上将台,燕无异特命人搬来两把椅子,好叫赵熹一会能歇息片刻。赵熹原来的衣袍破损染血、他又受伤,思及回程追兵之患小,便脱了甲胄只换了棉袍,外仍罩白披风。恶战之后狼狈,但连日行军无暇顾及,赵熹只用水擦了脸、拆了先前梳的胡蒙发饰绑了高髻,倚着游云站在将台。 赵熹道:“诸位兄弟辛苦数日想来也已疲惫,咱们战役已胜、战果已得,也该回家去了。出发去开平府前我同你们拍了胸脯,说此去定立下奇功伟业、叫你们一生为傲,可思来想去,开平府这事能引得胡蒙内部不合最好,咱们的名若是泄了出去,怕反要坏事。我已跟五百兄弟说过,现再说一下,大家的功劳咱们都记得,但就别同别人讲了,咱们此次出来只跟夷人结盟打了两座城、开平府的事与咱们无关。虽是如此,儿郎们奋勇拼杀,为帅的怎能叫你们空手而归?故咱们先论功行赏,叫大伙高兴高兴!大家放心,这赏是咱们自己的,等回去后燕州与朝廷会以攻城之攻再行赏赐,荣华富贵少不了大家!” 赵熹说完便叫燕无异副将捧书行赏,他自己则坐在一旁歇息。这次所获不菲,又不必操心日后,除四十万两均分给燕、平二州,黄金和珠宝留给军官,其余四十万白银全给了士兵,因而士兵赏赐十分丰厚,除每人一百两银子外另根据功劳大小赏赐,陈玉罗必另有加赏,一番下来,连没进城门的怀章都得了二百两赏银。 怀章捧着沉甸甸的银两眼含热泪。他乃京城名伎、风月场上独一份的人物,珠玉当米金银作泥,黄金万两也不过一歌一笑,可如今这二百两却比他先前十数年所挣都要珍贵。他重而又重得谢过赏官,珍之又珍地包好银两,打算将它好好珍藏。 怀章便是行赏最后一人,赵熹看封赏已完、大家都眉开眼笑欢喜不已,起身到台前:“我治军向来赏罚分明,要赏的赏过了,要罚的也该罚了。怀章,你到前面来。” 怀章还沉浸在喜悦当中,被赵熹点到还有些茫然,走到台前不知赵熹是何用意。赵熹敛起笑容,威严自盛:“出征前我便交代,非有我命不可离队!从开平撤离时袁敬德和陈玉奉命留下,怀章,你擅自做主停在城外,该当何罪?” 怀章一愣,他为何要留下,他是担心赵熹、怕赵熹出事!如果不是他留下,赵熹的伤都无法及时处理,他留下难道有错么?怀章委屈不已,却也不愿在众军面前落赵熹面子,便含泪跪下,垂着头不肯说话。 众军素知怀章与赵熹交好,燕无异等知内情者更知他二人情谊非常,如今赵熹特点了怀章出来,大家都十分意外。陈玉忙向赵熹求情:“元帅,怀章本就非军旅之人,一路照顾军士贡献颇多,他会留在开平府外也是担心元帅、并无抗命之意!求元帅饶他这次!” 燕无异也劝:“是啊,怀章并非军户,倒也不必以军法严他,就放他一马吧。” 其余将士也求:“请元帅饶怀章一次!” 袁敬德很是着急,可他望着赵熹,并没有求情。 赵熹坚持道:“随我出征者皆为我部将、全得听我号令,这事我已事先同他说过。他是有功,有功已赏;他也有过,有过则罚,不然本帅何以统将治军!” 怀章见众人替他求情心中感动不已,抹了把眼泪,向赵熹磕头请罪:“元帅说得对,我与大家一般,不该另待!既然该罚,怀章认罚!” 赵熹嘴唇含笑,眉眼又温柔起来:“好。违命离队,当罚军棍五十。” “元帅!五十军棍太重,怀章怕受不得!” “这些天大家都太劳累,不如先记下,过几日再罚?” 怀章自小在引凤楼没少挨打,他怕那棍子,何况军中刑棍,怕对先前要厉害百倍!怀章抖着身子,没有申辩。 赵熹又道:“本帅赏罚分明,却也通情达理。怀章离队是为本帅,本帅如今能站在这里全赖他悉心照顾,此番情谊本帅铭记于心。该赏的已赏过,该罚的,我怎能袖手旁观。五十军棍因我而起,我替他抗四十。”赵熹脱下披风,转身与怀章跪在一处,“行刑吧!” 众人大惊:“元帅!” 燕无异忙要去扶:“你这是做什么!你还有伤在身,怎能受四十军棍!当真不要命了么!” 赵熹不以为意:“不过是皮肉伤,又不碍事!赶紧打完我好一起养着!”罢了又去看怀章,“本想替你挨了这五十棍,不过实在受不住,剩下十棍只能叫你自己担了!” 怀章哪里还不明白,赵熹所为是治军、更是为了自己!泪擦了又落,喉头颤抖不已,怀章开口便是啜泣好容易勉强成句:“是我的错,怎么能叫你替我受过!我应该遵循军令的,我没有做好,我自己受五十棍不碍事!你不能挨打了,你,你这般待我叫我如何报答!” 赵熹叫人拿了块布来给怀章咬在嘴里,自己也拿了一块,笑道:“你已是军士,怎的还如此磨磨唧唧哭哭啼啼,让大家看了笑话!你也要挨十棍呢,咱俩同甘共苦!快打吧,打完我好回去睡觉!” 诸人见赵熹主意已定没了办法,燕无异一转眼,瞧陈玉瘦瘦弱弱无甚力气,道:“你去执刑!” 赵熹又插话:“既然受刑就该有受刑的样子,可别糊弄大家!” 陈玉点点头,抱起军棍,还是有些不忍。袁敬德上前推开陈玉抄起军棍,也不说话,抬棍便往赵熹背上打,“砰”“砰”声接连不断,赵熹咬紧了牙,硬撑着不动。陈玉看着心疼,又怕怀章也被袁敬德这般惩罚,忙又拿了一根棍往怀章身上招呼,虽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但军棍有十五斤,怀章挨了几下就趴在了地上,袁敬德更是利落,陈玉十棍打完、他这四十棍竟也没落太多。 好歹挨了过去,怀章满头大汗、觉背上一片火热,稍一动弹就皮涩骨酸;赵熹已面无血色,一双眼更显精亮,他推开前来搀扶的燕无异、撑着游云起身,向众军道:“有功者厚赏,有过者重罚,诸位拿了我的赏、就要受我约束,日后虽非我兵、却仍在燕州,要是将不该说的说了出去,别怪军法无情!” 众人见他袍污发乱、肩胁背曲,原本粉腻的脸花脱露玉无脂,朱唇檀口也苍白无色,却眉目含光神采奕奕,比往日更多睥睨威色,哪里敢不顺服?皆躬身领命。赵熹这才叫众人离去。此时燕无异叫来的车马已到,众人将赵熹和怀章扶上马车、送回府衙休息。 赵熹和怀章都是双元,怀章伤不重休息了会便可自己行动;袁敬德下手看着可怖其实声音大落地轻,可赵熹旧伤未愈又填新伤,足足养了三日才可下地。这期间元丰早被攻下,丁伦听闻开平有变匆忙撤军,被承平和青州前堵后追,吉尔泰也分了杯羹,加上洪顺联合六部落反叛,胡蒙可谓内外交困、损失惨重,强盛一时的胡蒙帝国竟一朝分崩。 不过丁伦不愧为元希烈之子,他回到开平安抚胡蒙拉拢西川,与吉尔泰议和、集中兵力平定洪顺叛乱,胡蒙垂垂危矣的政权得以保全,但消灭洪顺之前再无暇南顾。 此次北征不到一月,青州收回先前被占所有城池、平州占领元丰以南至燕西大片土地城池、燕州亦向北扩出百里,就连夷人都多了两座城池。元帅李承平声名大震,燕无异、秦尉宁以及参战诸将也名噪一时,唯赵熹功绩随元希烈一起埋葬在无垠草原。 第92章 携手 赵熹能起身后便随燕无异及一千士兵回到燕州,燕乐留他在燕州养伤。虽说先前的轻视是假意做戏,但燕乐对赵熹的能力也并不信任,不过是同皇帝、吉尔泰他们一样放手一搏罢了,可谁知他真能成事!元希烈死讯传来燕乐惊愕万分,知赵熹为日后大计利落放弃显名于世更是对他高看,此次赵熹到燕州燕乐对他千般夸奖万般照顾,还常常叫燕无异到赵熹身前去、希望能让赵熹在燕州多留些时日、日后就是常居于此也无妨。 赵熹自然拒绝。一来捷报频传、李承平身在元丰的消息已在燕州传开,他这冒牌货自然要趁早离开;二来燕州离平州不远,虽父兄不在府里,但能回去见见母亲、迎父兄回来也能一解登高之念;三来他的游云受损严重,游云身上银漆既精致漂亮又不碍枪神柔韧,能随长枪弯折延展,这手艺也只有家中老仆懂得,他只能回去。因此他拜别了依依挽留的燕乐和燕无异,同兰英、怀章、袁敬德先回平州去。 赵熹身上有伤,诸人又无甚要紧事,行路便悠闲一些,他们回城时正好遇上承平大军荣归。平虏北征三百人出京天下传闻,元帅李承平一度沦为笑柄,多管闲事、狂妄自大、纸上谈兵,他们笑承平螳臂当车、蠢不自量,笑承平年轻气盛、抓尖逞强,更笑承平憨傻无知、为他人作嫁衣裳,谁知藏锋石岩里、剑出天下惊,只此一役李承平三字四海传响、再无人敢轻看。 平州百姓更是与有荣焉,边患困扰中原多年,燕、代诸州皆受其害,今年更是携夷狄诸国大举来侵,如此国家危难之时诸州沉寂就连皇帝都垂首无言,平州竟站了出来担起抗敌平边之责,联燕青抗敌又能得凯旋,平州人自觉有功于天下、扬眉吐气起来!听闻今日大军回城,百姓们早早迎在城里等在街上,都等着欢迎英雄荣归。 平阳城张红挂彩、大街上人头攒动,官府出面清出一条道路等待大军,百姓们就挤在道路两边。如此人众赵熹等被堵在路上水泄不通,索性停下来与民众一起迎接承平和赵氏父子。 赵熹听鞭炮响,马蹄阵阵,远远见潮水入城、涌动而来。旌旗蔽空、锣鼓捍地,鞭炮云腾、狮龙驾起,浆食呈贡、红花献礼,叩拜为诚、欢赞作意,百姓倾心而贺、声动山海,赤诚之心感天动地。 他见承平着战甲、骑彪马,胸戴红花、手捧祝礼,白雪颂他傲骨、冷风扬他名气,寒甲着他威严、红花彰他功绩。一月未见,承平又壮实英朗许多,定边之志精其神、荡寇之勇广其怀,本有些憨厚羞涩的少年披沥战火、抗担大任,率众军款款而来,威风凌凌、气势堂堂,受百姓爱戴尊亲有度、声色不动,当真泰山镇坐宠辱不惊,已具王气霸相。 “看见了么,这可是咱们平州三公子,就是他帅兵打退胡蒙!” “听说他与青州和燕州一起定下计策、三面出兵,把胡蒙打了个措手不及!小小年纪当真厉害!” “青州和燕州算什么,咱公子出兵前青州被胡蒙打得屁滚尿流、燕州也窝起来不敢出头,也就是咱们公子率十万兵马出城,当时大家都还说他要败光李家家底呢,没想到不仅打下了元丰、打败了胡蒙,连贼首元希烈听了公子威名都给吓死了!” “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我老表在雁门做生意,他亲耳听逃难的胡蒙人说的!胡蒙已经自己乱起来了!” 有人嗤之以鼻:“元希烈可是当世英雄,怎么可能被吓死!分明是他们胡蒙人狗咬狗窝里斗,正好叫他李三捡了便宜!否则胡蒙百万大军,十万人哪里挡得住!运气好罢了” 那人反唇讥道:“那也是元希烈作恶多端老天爷看不过眼,反正就是我们赢了,管他怎么赢的!你这么愤愤不平,哼,不会是胡蒙奸细吧!” 百姓争吵议论片刻不停,或言平军英姿、或说胡蒙狼狈,或质疑承平不能服众,争吵声、欢呼声、锣鼓声尽涌入体,叫赵熹肌撕伤裂、痛痒阵阵,他不由想,若今日阵前显名是我赵熹,斥骂声定重、质疑声更多,我只昂首向前笑踏俗庸,何其潇洒、何其快意! 他又想到与元希烈那一战,本该千古传诵,却终隐于烟尘,数年后,可有人还记得斩杀贼首的赵熹?赵熹自嘲一笑,怎会有人记得,现在都无人知! 赵熹在人潮中远望承平,自然替他高兴,他清楚,这一切都与承平无关,可看着别人将自己憧憬的东西纳入怀中,心中还是有些微不平。承平似有所感,竟环视众人、一眼锁住赵熹,赵熹瞧他看向自己笑着向他挥挥手,示意回府后见,谁料承平竟掉转马头向赵熹走来。 民众不解其意,以为他宽和亲民,纷纷涌上前向他朝祝,承平索性下马牵行,边向百姓还礼边往赵熹处挤,只是行走困难。好在迎接士兵上前来挡开百姓,叫承平得以喘息。赵招胜和赵福就在承平身后,自然看到了赵熹,可他二人也不明白承平意图,赵招胜示意赵福跟上前去,赵福便也为承平开路,承平就如此慢慢来到赵熹身前。 袁敬德和怀章向承平行礼,兰英感赵熹功劳全被抢去并不给承平好脸、只向赵福问好,赵熹唤一声“哥哥”,向承平笑了笑。承平牵着马走上前、躬身抱拳,对赵熹道:“请赵小君上马!” 赵熹一愣,旋绽开笑颜,将自己的马缰绳塞给兰英、翻身跨至承平马上,承平不知是得意忘形还是情难自制,竟也飞身上马,不顾赵氏父子拦劝、甩下众军载着赵熹在街上驰骋起来!军兵分列阵、百姓来夹道,张扬的旗飞、逞兴的炮嚣,冲天的喇叭响、震地的钹儿闹,俗人均震楞、腐朽皆怒号,叫骂贬斥中潜水的龙腾起、浴火的凤冲宵! 承平带赵熹踏尽争议享尽瞩目,在纷纷议论中肆意大笑。承平看赵熹唇娇而白、面润而惨,知他此战伤势不轻,不由将他握缰的手紧握,微微低头在赵熹耳畔轻声道:“奇功伟业皆是你建、歌功颂德都为你来,今日你虽无名,未来总有一日我会将你姓名写在千古万世、天下四海!” 赵熹侧过脸,冬日的风雪吹盛了他的灼热,叫他成冰封雪国中烈艳红梅一朵,连嚣叫的镲锣、喧闹的炮火都被他的骄盛盖过,承平只觉天地皆静、诸色退尽,只剩赵熹一双水眸,亮得心惊。 “千古重、江山大、青史卷长,我同你一起写!” 第93章 回家 承平和赵熹二人一骑快马轻蹄在街上转了两圈才回郡公府,府衙外郡公正率百官等候。郡公早已得了风声,原本兴高采烈喜气洋洋的脸像遭了雷劈,焦黑阴沉、七窍生烟。承平虽已有预料见到父亲这样还是有些惴惴,扶赵熹下马后上前向郡公行跪拜大礼,头身俯地,恭敬请道:“父亲,我等幸不辱命!” 赵熹也随承平跪了下来。 郡公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赵熹擅自逐承平去京都已叫郡公夫妻气得暴跳如雷,郡公夫人甚至要郡公下令斥责、召回赵熹,郡公也确实去了信,不过被承平拦下没叫赵熹知道,自己写了书信向郡公请罪揽下一切责任。 郡公虽气,但也无可奈何,他相信承平不会有不轨之举,想着二人在京都朝夕相对、没多久就会体会生活不易、承平更能懂得娶妻娶贤的道理,说不定不用他相劝两人就相看两相厌,到时候自己再收赵熹为义子、为他安排好去处,皆大欢喜!谁知数月过去承平不仅没对赵熹厌倦、看这样子情谊更深,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赵熹出双入对!这可是犒军大事!祭天谢祖、官民俱至,如此郑重,竟还做出烽火戏诸侯的荒唐事! 郡公恨他二人不知轻重、恬不知耻,想将二人狠狠斥骂一顿,但官员百姓都在、大军正在赶来,他不好在这时候落了功臣颜面,可若就此认了礼教颜面何存?郡公冷眼看着地上二人,闭口不言,二人只好长跪不起。 好在赵招胜父子随后即到,赵招胜上前谢道:“末将率众军来迟!孩儿无礼,末将回去定好好教训,请郡公治罪!” 常辉也劝:“郡公不如先犒赏三军,之后再与三公子共叙天伦!” 郡公这才叫众人起身,看了看赵熹,道:“赵小君思念父兄其情可悯,只是礼教在前不可不尊,小君还是先移步内院,待会再一起为招胜庆功!” 承平想谏:“父亲……” “承平累了!”郡公粗暴打断承平,“少说几句话吧!摆坛、祭祀!” 赵福连忙上前劝赵熹:“兰英还在等你呢,先去吧,晚上回家咱们再好好说话!” 赵熹本也没想来出这个风头,承平深明大义、其他俗人他又岂会放在眼里!何况不说自己和承平的婚事还被郡公拿捏在手里,郡公是承平父亲、如此大恩自己也不愿惹郡公不快,暂退一步又有何妨!赵熹老老实实向郡公、父兄及诸官诸民拜别,又朝承平做个鬼脸,直接穿大门而入、往郡公府内院去了。 郡公本意叫赵熹从后门入府,谁料他大咧咧走了正门,又被气得够呛,不过好歹送走一个祖宗,之后便可照常例进行了。先是祭祀、后是论功,再行行赏,一番事毕已近黄昏,流水席支、犒军宴起。 前面诸事繁琐,但人在其中时间过得也快些,赵熹入到内院才真是度日如年。赵熹入内院只看到兰英,询问之下才知道因赵福不认得怀章、以为他是将士男儿,将他和袁敬德一起请到前面去了,只叫兰英在这里等赵熹。 “怀章小君还想拒绝呢!可我想怀章小君也跟着大家辛苦、怎么就吃不得那一杯酒了,便将他拦住、让他同袁大哥一起去了!只是我本以为小君您也会在前面的……”兰英说到此处又有些愤愤。说起来兰英并不是离经叛道之人,男女之别、内外之分在她心中根深蒂固,可她眼看着赵熹做了那么多男人都做不到的事、却连在人前长长脸都不得,她怎能不为赵熹委屈呢? 赵熹见她不平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好兰英,你对我好我都记得,日后我富贵显赫也定叫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也不必为我委屈,你家小君本事大着呢,总有他们向我匍匐跪拜的一天,咱们等着瞧!现在啊先进去吃吃茶、好好休息休息!” 赵熹随承平快意一场,但他还有伤在身,大喜大怒都不宜,加之赶了几日路,身上也有些乏累,只想着找个地方歇一歇,等同兰英进了内院才想起,这里还有一位阎王——郡公夫人正同魏氏及诸多夫人小姐在后堂等着呢! 郡公夫人虽严肃古板,但对承平还是上心的,尤其承平立下如此功劳、把魏氏全家都压得死死,郡公夫人怎能不得意、怎能不高兴!今日承平回来,她命人一日五探等承平消息,好容易等到承平入城、却又听说承平带了赵熹共乘,原本欣慰期待的脸一下阴沉起来,如今见到赵熹更是没有好脸色。 倒是魏氏对赵熹极为热情。赵熹向郡公夫人行礼后郡公夫人瞪着眼还没做声,魏氏先一步上前亲自将赵熹扶了起来、把他领到赵夫人身边:“赵小君怎么才来,跟着三哥儿一路奔波辛苦,怎么还能跪着呢,快快坐下休息休息,先吃些茶点,等一会儿他们前面完事儿了咱们再开宴!” 郡公夫人冷言冷语:“魏氏与赵小姐倒是亲近得很,可做主人怕还轮不到你!” 魏氏慌忙揪起手绢,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是妾僭越了,妾想着小君与咱们是一家人、今日又是大喜日子,也不必太拘束……” 郡公夫人一把将茶杯扫在地上:“谁跟她是一家人!我们家可高攀不起!承平那孩子素来都是老实本分的,以后要找妻子也一定要找端庄贤淑、能安安心心在家相夫教子的,国色天香的还是配给别家吧!” 赵熹不顾廉耻追着李承平跑去京都的事传得满城皆知,大家以为郡公夫人看在赵招胜的面子上也要认下这门亲,谁知道郡公夫人真是油盐不进呢! 赵夫人还没跟孩子说句话就听孩子被人嫌弃,不由觉得没趣:“郡公夫人这些话又说给谁听,我家双儿才貌双全、求娶之人不计其数,当初是郡公想同我家求亲我家才拒了别处、如今不成就算了,谁还硬求着么!” “便是如此倒好了,可不就是有人硬求着么!” 赵夫人豁然起身:“夫人既然看不惯我们赵家直说便是,我们岂敢让夫人为难,平州容不下我们别处还容不下我们么!熹儿,去喊你爹和你哥,我们走!” 诸家夫人小姐本在看戏,谁料竟到如此地步!赵招胜本就是将才,如今又立下大功、不光是平州、九州岛之内都有赵家父子威名,他们真想离开平州难道还会无人收留!刘家姨母赶忙将赵夫人拦住不住劝说,魏氏也忙道:“哎呀哎呀这是做什么,赵家两位将军都是我州栋梁之材,大家生在平州长在平州平州就是你们的家,外面再好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家乡呢!不说前面爷们,妾对姐姐和赵家小君都喜欢得紧呢,好容易小君来见我一次、我还没能跟他说说话呢,你怎么就要领他走呢!快坐下!黛君,你先前不还说养的小犬不听话么,正好向赵夫人请教请教!” 黛君走上前亲亲热热搀住赵夫人:“那可真是太好了!我那闹西儿整日扑东咬西的,前日把我绣给爹爹的鞋子都咬坏了,给我气得咬牙,可它偏偏不怕我,弄得我也没办法!听说夫人家有好多牲畜呢,都养得油光水滑的,您快教教我!咱们坐下说!” 郡公夫人也怕赵夫人真到前面喊了赵招胜和赵福,赵家自然不会离开平州、可自己也免不了受丈夫责备,便也不敢咄咄逼人,只僵坐着等翻篇。赵熹本还有些为难,见魏氏与李黛君把母亲安抚住,心里对她们也高看一眼:虽说先前陷害于我,但这两人确实算得上脂粉英雄,难怪承平会想将黛君送入宫里。只是她既然才情颇高,日后难免为自己打算,到时又该如何? 第94章 母子 赵夫人自然也不是真要赵将军叛平,见郡公夫人偃旗息鼓、又有人在中间劝和,她便当这事没有提过,又同大家说笑起来,郡公夫人那边也有刘家姨母遮掩,气氛便缓和下来。待前面事毕,宴会起,诸人又是一派和乐。 魏氏与赵熹有诸多不快,可此次相见她们却像忘却前尘一般频频向赵熹示好,先前为赵夫人解围不说宴席上还总是凑在赵熹身边说话。赵熹有些奇怪,先前解围是为了郡公和平州,之后又扒着我做什么?难道她们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不成?赵熹面上不动声色,只看她们打什么主意。 魏氏与黛君向来长袖善舞,她们在赵熹这里其余人自然也要过来,大家哄着赵熹说了几句话、喝了几杯酒,魏氏向黛君使个眼色、黛君领着夫人小姐们去玩其他,赵夫人见魏氏有话要同赵熹说、经赵熹同意已离了去,如此便剩下魏氏与赵熹二人。魏氏又劝了赵熹一杯酒,这才道:“小君随承平前去京都想来见了不少新鲜事物,尤其京都卧虎藏龙、又有各州公子,风流俊才、英雄人物必然数不胜数,妾很是好奇呢!不知小君能否讲述一二?” 赵熹这才明白魏氏用意,想来她们已知晓承平向郡公所提送黛君入宫之事,特地向自己打探消息来了!他微微一转目,就见黛君正与众女说话、时不时还瞟向自己,见自己在看她面上一红、忙垂眸躲过。黛君本就是美人,娇羞处更有几分西子情态,叫赵熹看了都要心生怜爱、忘记先前恶事。 唉,虽说她二人曾欲害我,但虎毒不食子,纵然是母夜叉、待自己儿女也是全心全意、只怕伤了半分,母女情深啊! 赵熹想到方才赵夫人为自己与郡公夫人争执、郡公夫人不同意自己入门又何尝不是为了承平着想呢?可见天下母亲皆是一般。如此再看魏氏,赵熹对她厌恶少了些、感慨多了些,认真答道:“夫人想必是为了四小姐进宫的事吧?” 魏氏见赵熹直言也不隐瞒,反而诚恳说道:“妾出身卑微、幸得郡公怜悯有一儿一女,此生已然无所求,只希望这双儿女能幸福康乐。先前听泰儿说承平意图叫黛君入宫,妾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承平是个好孩子,宽和又仁善,绝不会害自己的妹妹,可皇帝毕竟是九五之尊、又远在京都,妾见都没见过、听都少听,忽要女儿嫁去那里,妾哪里能放心呢!小君也要为人夫君、也知后院辛苦,更是为了追求自己所爱争取,您一定知道女人家嫁人关系后半生的幸福!先前的事是承泰的错、小君要恨就恨我,与黛君并无关系,还请小君看在妾身为母一片苦心的份上向妾透个信,这陛下究竟如何?” 赵熹笑道:“陛下我见过,英俊潇洒、样貌堂堂,知人善任、有雄才大略,是为有为之君。不过现在的天下您应该也听闻一二,皇权没落、诸侯并立,京都内更有奸臣公孙氏把控朝政。公孙家女今年便会入宫为后,陛下顾及公孙氏、必不能对她不闻不问,陛下宫中又已有一位美人,黛君小姐若要入宫就必须接受陛下这一妻一妾。” 魏氏叹道:“哪个男人不想要齐人之福,更何况贵如陛下?黛君虽任性却绝非刻薄好妒之人,这些倒是无妨。只是听小君所说这朝廷也是风雨飘摇,陛下可能庇护黛君?” 赵熹诚意答:“陛下如今权势还难抵公孙,故在后宫之中还要黛君小姐自己费心。但既然要送小姐入宫,我平州自然也会站在她身后,天下虽动荡,各州一时还不敢反叛,十年之内朝廷无虞,小姐自然可坐享富贵,十年之后平州就是小姐最坚实的后盾,小姐更无需烦扰。只要黛君小姐肯听我和承平劝诫,我二人保黛君小姐无忧!此事如今也只是承平一厢情愿,能不能成还得看陛下和郡公的意思,夫人若希望儿女小富即安,那现在去向郡公陈情也来得及,郡公本就宽仁,必不会为了霸业舍弃女儿。” “霸业……”魏氏眼睛转了转,向赵熹谢道,“多谢小君,小君却乃光风霁月之人,从前是妾小看小君了!这事妾有底了,小君与承平的事妾也会劝劝郡公的,事关一生还是要自己喜欢才行啊!” 魏氏不再问皇帝如何、拉着赵熹说起自己的事来,赵熹发现魏氏此人温和有礼、风趣幽默,说话时温声细语却言简意赅,适当时撒撒娇,哪怕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也显得可爱又俏皮,极容易讨人喜欢,怪不得郡公对她宠爱有加,就连自己也喜欢听她说话,只是不知这般本事黛君学到了多少。 宴罢赵夫人同赵熹坐马车回家,赵夫人问起宴会上的事,赵熹据实以答,赵夫人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熹儿,为娘的不图你有什么大造化,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度过这辈子,你就非要嫁给李承平么?” 赵熹陈情:“娘,您的双儿生来不同,他命中注定就是要横扫八荒、砥定天下的!这世上唯承平懂我、知我,也唯我才懂他、知他,他的霸业需要我、我的愿想少不了他,我们二人一心!孩儿的任性让您和爹爹难办了,可错的不是孩儿、更不是您和爹爹,错的是那些庸俗之人!您看着吧,总有一日他们要对我匍匐叩拜、歌功颂德,到时候不用我说什么,他们自己就要为我粉饰找补了!” 赵夫人拉过赵熹受伤的手不住婆娑,却也没有再劝:“好孩子,你们父子三人都是英雄豪杰,娘,也很是骄傲!去吧,累的时候就回来,娘在家里等着你。” 赵熹扑进赵夫人怀中,只觉身上疲惫伤痛一扫而空。 回到家,赵招胜冷着脸喊家法,赵夫人抢先一步把赵熹护在怀里:“才刚回来你就要打?也不嫌累!把棍子拿回去,今天咱们一家团聚的大好日子,谁也不能动棍子!” 赵招胜急道:“你知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今天回城时他和三公子同乘一骑、如今整个平阳城都传遍了!” 赵夫人还真不知道,难怪郡公夫人阴阳怪气得骂人,原来是因为这个!赵夫人一口血堵在胸口,吐不出也咽不下。 赵熹忙请父母坐下,跪下向父母和兄长解释:“今日承平邀我共骑并非是出于儿女私情,是承平愧对于我、天下愧对于我,这才叫我同他一起受百姓迎颂!”之后便将自己奇袭开平、杀死元希烈的事讲与三人。 “为国事我隐去姓名,但承平知道,他是为我不平才在今日带我同乘!娘您问我是否必嫁承平,他赞我功绩、体我不甘、为我出头,天下又有谁能如此对我!士为知己者死,他如此待我,就算我二人无私情我也要以身相报了!” 赵家三人听得瞠目结舌,先拥上前询问赵熹伤势,知他无碍后赵招胜才问:“我只以为你去了阿莫没去开平,原来开平的事全是你所为!可你在书信中并未提及啊,三公子怎会知道?” 与赵招胜有相同疑问的还有郡公。按理说承平一路风尘,接风宴后就该叫他早早歇息才是,但郡公因承平妄为之事憋了一肚子火,实在忍不下去,宴席一散便拎了承平教训,承平答郡公正如赵熹答赵招胜。 郡公听后嗤之以鼻:“一派胡言,当初你说赵熹领兵攻打开平府,可开平府并未攻下、倒是阿莫诸城入了燕州,分明就是事出有变、胡蒙内乱在先,赵熹见状改变了计划、没有前去开平府,否则他为何不趁乱攻占开平!” 承平解释:“我们本来的计划是赵熹和燕无异率一千人攻入开平府、杀死元希烈,扬我汉族威名,但开平毕竟离燕、平二州都有数城之远,他们就算攻下也难守住,更有可能引起汉族与胡蒙的矛盾、结下血海深仇!如今之势我猜是赵熹顾及往后收服胡蒙、这才不愿叫我与胡蒙结下血仇,等十年、二十年,胡蒙四分五裂、而我九州岛一家,我们又未曾侵扰于他,叫他来投我岂非易如反掌?这是赵熹又一大功啊!” 郡公仍然不信:“赵熹那人好大喜功,一点点小事都恨不得天下传扬,如此奇功怎会忍气吞声!何况你与他只有军情文书并无私人通信,他从未提及此事,燕州来信也只说联合夷人攻打胡蒙诸城,他又没告诉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他如何能率一千士卒深入草原、在万军之中杀死敌首我确实不知道,可元希烈死了是事实,胡蒙内斗也是事实,我们计谋在先、如今他已功成,我如何看不到?父亲若不信大可召赵熹和袁敬德细问!其实您也知道,您心中早有猜测,但您不肯承认,不敢认如此功绩是一小小双元所建!父亲,您还不明白么,赵熹乃不世之人,自当以不世之礼待之!承平无礼父亲应斥,但赵熹之功父亲当重赏!” 第95章 礼物 郡公默然。赵熹之事太过惊人,就是如他这般提前知晓、忽听闻元希烈身死胡蒙动荡也不愿联系到赵熹身上:豪气干云的男儿尚做不到,一个逞强好胜的双元又怎能做到!顶天立地的丈夫都做不到,本应相夫教子的妻子怎么能做到?他若真能做到,他还能甘为妻子人臣、甘愿屈居人下么! 郡公思虑半晌,忽而叹道:“你说得对,是我小看了他,赵家一门三将各个骁勇善战,该是我平州之福啊,我却对他们再三挑剔,又岂是人主之道?赵熹之功藏于草原隐于人后,我无名可赏,你能代为父安抚于他,为父感怀甚慰。为父私库中有件金蛛蚕衣,为金丝、蛛丝与蚕丝混合织就,质地轻薄却刀枪不入。为父常居平阳并无受伤之患,如此宝物在我手中实在暴殄天物,赵小君常去战场、又与合身铠甲,这件衣服便与他护身吧!明日我写纸谕令,你替我带了给他。” 承平忙跪拜谢恩:“父亲宽洪海量知人善任、平州上下无不敬服,赵家对父亲更是忠心耿耿!赵熹为人确实离经叛道,父亲仍能接受于他,其他英才何不能用?我平州之后定人才济济、投奔者众!孩儿替赵熹谢过父亲隆恩!” 郡公道:“你也别忙着谢我,我赏他是敬他之才华、佩他之大义,可你与他的婚事我尚未同意,为父仍希望收他为义子、你与他都另觅佳偶。” “父亲……” 郡公止住承平:“你且听我细说。赵小君功劳甚重,可他有功于平州、有功于天下,并非有私于你,不需用你来赏他、更不需用你来制他,我绝不会因他之功赐你二人之婚,否则便是看轻了他、看轻了你,更看轻了我!我为你之父,亦为赵熹长辈,你二人婚事定要为你二人终身着想,若从思量、无论如何你二人婚姻都不妥。我知道你二人情深义重,可赵熹不会困于后宅,你二人将前朝后院混为一谈、日后感情若有变故便要祸及朝堂,更有甚者重演武曌乱唐之事,到时你又有何颜面见李家列祖列宗!” 承平连忙解释:“可儿臣并非高宗、赵熹更非武曌!” 郡公冷笑两声:“你想做李二,他未必不能做武曌。” 承平大骇:“父亲,孩儿对您和平州绝无二心!” 郡公长叹一声:“为父一向以为你老实宽厚,可看你做事、处处锋芒毕露。你立功却不求赏、得势却不揽权,若非坦荡无私,就是所图甚远。你若当真无欲又怎会钟情赵熹?你若当真无志赵熹又岂会追随于你?老三啊,乱世出英雄,我知道你心有宏图,平州也需要你的壮志,你若有委屈是为父对你不起,但你要记得你大哥待你的大恩!” 承平将头深垂在地,嘴唇颤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郡公继续道:“我信我儿是重情重义之人,必不会重蹈玄武覆辙,你大哥像我、宽和慈善,绝不会亏待于你,你安心辅佐于他便好。至于你和赵熹,十年之后你们若能情深不移,到时我亲自到赵府提亲。” 承平向郡公磕头谢恩,不知是悲是喜。 不过有了郡公这句保证,承平去见赵熹不必再遮遮掩掩。第二天承平拜见母兄、勉强应付完郡公夫人责骂,出门便将郡公夫人叮嘱抛之脑后、快马跑去赵府。赵夫人并不愿叫承平进门,无奈承平说有郡公谕令,只好一边暗骂一边将人放进门来。 承平瞧瞧目瞪眉立的赵夫人,笑道:“此乃密令,只能宣于小君一人,麻烦夫人回避一二,承平谢过。” 赵夫人无奈,狠狠瞪了赵熹一眼,这才领兰英离开,承平也要朱鹤和下人们放下礼盒退下,堂上就剩承平与赵熹二人。 赵熹与承平分离一月、昨日一见又匆匆别离、话都没能说上两句,如今好容易相见怎能不高兴?赵熹两步上前,盯着承平看了许久,忽地绽开笑颜:“承平,你又长高了!” 承平在赵熹面前又变回那个青涩的少年,怀着满腔春情不敢吐露,只好红着脸打量那轮耀眼的白日,眼晕目眩也舍不得移开:“是、是么,我还能长呢!倒是你,削瘦不少……你是不是受伤了?伤得可重?我带了许多药材来,你看用不用得上!” 赵熹拍拍胸脯:“小伤而已,在燕州喝了好几天的补药、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对了,我有好东西要给你!”赵熹将手伸入鼓囊囊的佩囊,摸了摸,掏出一颗红色的宝石,这颗宝石足有婴儿拳头大,日光照来晶莹透亮、映在赵熹眼中、灼灼如火。 承平瞧着赵熹眼中日芒,犯了痴,赵熹唤了他两声他才恍然回神。赵熹笑他:“我还没说这是什么你怎么就呆了!你猜它是什么!” 承平看它形状椭圆、一面鼓一面平、应该是嵌在什么东西上,可究竟是什么他也猜不出,于是他摇摇头:“猜不出来……不过很漂亮,像、像你的眼睛……” 赵熹没料他会这么说,也喜也羞,抿着唇开心了一会才道:“呆子,这可是胡蒙国开平府黄金城王座顶上苍鹰衔着的珍宝!” 承平一呆:“什么!” 赵熹颇为得意:“我杀死元希烈后本想从他身上取些什么给你,可一来时间太紧,二来元希烈也算一代枭雄、既已死于我手怎好叫他狼狈太过?正好胡蒙王座上有这么一颗漂亮的宝石,我便撬了下来,本想托人做成扳指再送给你,但这宝石珍贵、我认识的匠人只会做兵器不会做首饰,怕糟蹋了它,所以只好这样送给你。” 赵熹拉过承平的手,将宝石放在承平掌心,不知是否宝石光盛,他颊上微红、艳丽异常:“胡蒙盛极时国土万万里,由大漠至沧海,属下十族三十国,这宝石就在它权力之巅。这是至珍的宝石,也是至上的权力,我将它抢来送给至尊的王,至爱的人。” 赵熹托着承平的手捧着这宝石、滑润的玉面映衬红色的光辉,恰似三九逢夏,草疏雪淡天炎;霞川茫茫,水艳冰灼日煊。江山万里,海怒山恶人心险;神仙眷侣,情长宇薄万年浅。 承平一把攥住赵熹,被浇熄的火又猛烈地燃烧起来,千言万语挤上心头,反而什么都说不出口。他拉着赵熹快步走到礼盒前,掀开一个,里面是素色泛着金光的马甲。赵熹拿起看了看,又往身上比了比:“这衣服好漂亮!不过有些大了……” 承平有些着急地将金蛛蚕衣拿回:“这是父亲赐你的,刀枪不入,他说本该重赏于你,只是你功绩无名、他只得借我之手转赐,可他心里却明白你的功绩和能力。他还说十年之后会给咱俩赐婚!” 赵熹惊喜不已:“当真!郡公真是明主!” 承平把金蛛蚕衣塞回礼盒、憋着气将地上另一箱东西搬上桌来,叫赵熹过来:“我、我也有东西送你,只是不知你喜不喜欢……” 承平按在箱子上的手竟紧张得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了箱子。 第96章 问天 承平郑重地打开箱子,紧张地等待赵熹的反应。赵熹被他的虔诚取悦,心想里面就是堆破铜烂铁也是世上最得我心意的宝贝,等他走上前一看,发现箱子里是一套银间红的铠甲。 承平屏住呼吸,小心问道:“你、你可喜欢?” 赵熹喜出望外,摸着铠甲爱不释手:“这是你为我做的?” 承平点点头:“从卫宁时我就想送你一套铠甲,只是材料难寻、匠人难求、手艺难磨,我催他们赶制、也到前日才做好。这身铠甲是鼍龙皮做革、蛟蟒磷做甲、金银丝混雉鸡翎做线、百锻钢淬彩萤石做板,又磨了珠贝粉上银白色、沁了红松石做赤绛色,正好配你的红缨银枪。这铠甲样式我自己擅自改了,你武艺高但气力有缺,我便想以轻便为主、护住紧要环节就好,其余地方用铁环和皮环扣接,一般枪剑也能抵挡。如此这样一身铠甲加兜鍪共十七斤,你穿上也好行动!” 赵熹将箱子抱在怀里,沉甸甸、心满满,眉眼灿烂:“你等着!”说罢抱着箱子走了出去。承平见赵熹如此知对了他的心思,坐在椅子上嘴角不自觉上扬,笑窝盛了酒,醺醺怡然。不多时兰英前来请承平到校场,承平欣然前往。 天晴雪明,赵熹穿新甲执长枪,亮堂堂明光镜罩碧血丹心,白莹莹山文板护冰雪肚肠,红殷殷金皮锁扣英姿健体,辉熠熠宝石坠点光明印堂;纳仁德驺虞伏肩,震风雷应龙缠腰,飞广宙乘黄踏靴,斩诛邪白泽卧盔;另有一绛底银纹披风,上飞凤凰,赵熹着甲披风,颜烈神炀,如羲和临、太一降,七彩盛辉、日月增光。 赵熹见承平过来抄起长枪刷了套枪法,只见冷华射、彩光旋,寒芒泼丹墨,乱琼逐流火,当真身随明心指、枪随涟目至,骄灵如白龙腾雾,轻逸如孤岫出山。承平看在眼中只觉天地一淡宙宇皆空,唯赵熹灵韵,舞成一团光、一簇火,绽放光华吞噬整个世界。 承平又痴了。 赵熹枪法舞完走到承平身边,笑道:“这盔甲果然轻便合身,又很漂亮,我很喜欢!只待有朝一日我奉召出征,叫这铠甲惊震天下!” 承平点点头,又呆呆地望着赵熹,其中深情叫赵熹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赵熹却也不肯避开,二人就这般目光交融、情思缠绵起来。 赵夫人也在校场,看赵熹漂亮得像一条骄傲的小龙也很是欣慰,看他与承平你侬我侬顿时心生不快,快步上前插在二人中间,摸着赵熹的铠甲笑问:“这可是郡公所赐?果然漂亮威武,甚是合熹儿心意!熹儿可要记得郡公的好、千万要报答郡公,不可再惹郡公生气才是!” 赵熹喜滋滋地回道:“这是承平特意做了送我的!郡公赐的是件内甲,有些大了,娘,我叫兰英给您送过去、您给我改一改吧!承平,外面冷,咱们进屋说话!”说罢便叫着承平去前堂,承平向赵夫人行了礼、告了别,这才同赵熹一块离开。 赵夫人看着二人相偕离去的背影不由长叹一声。承平宽和有礼、才高志答,更对赵熹情真意切,今日又奉上这一身铠甲,世上哪还有男儿肯为赵熹如此!她身为赵熹母亲怎会无动于衷?在她看来这两个孩子才貌相配、性情相投、更有知遇之恩,是再好不过的一对眷侣,哪怕日后有变,逞几年快乐难道不比俗人懵懂一世强上许多!可赵熹对承平的付出却被李家一再小看!世人皆道难得有情郎,娘家的只想着夫婿对自己儿女好就胜于一切,夫家却只想着门当户对、贤良淑德,媳妇们对丈夫的情谊从来都不在考虑之中,同样一颗心,难道双儿和女儿们的痴情就低贱么! 赵夫人想起李夫人那高高在上的嘴脸就来气,不行,总有一天得找她好好说道说道! 赵熹与承平回到大堂,承平这才平复心情,问道:“方才我瞧你所用是普通长枪而非游云,可是有什么缘故?” 赵熹也有些遗憾:“我的游云被元希烈砍坏了,留下好多口子,不过我已送去给水伯修理了,想来不日就能修好,到时候再舞给你看!” 承平忙问:“那你怎么样?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在草原的情形,你、你可好?” 赵熹便将他们离开京都前去燕州之后的事细细讲来、直讲道罚过怀章后修养一阵回来平阳。承平听得感佩不已,连连赞道:“听闻元希烈身死、胡蒙内乱我就知道是你,所为为何我也猜到八分,只是委屈你了。” 赵熹不以为意:“我有什么委屈的,倒是你少了一份大功呢!” 承平摇头:“我又岂能两地作战?事情一出、其中道理大家心知肚明,待日后也好为你正名,可如今以来,当真要隐于无名了。你非追名逐利之人,自然并不放在心上,那叫我替你委屈也好,日后总有一日我要叫你功名显赫的!” 赵熹笑道:“这些你在马上已经说过了,我信你!对了,怀章和敬德呢?” “敬德回家去了,怀章被安排在郡公府小住,他们不知怀章身份、只以为是京都来的使臣,不会怠慢的!” 赵熹这才放心:“那就好,昨日咱俩得意忘形,倒险些把他给忘了!我在燕州时看你那边军报一日三传、传传有功,我也很为你骄傲呢!有如此战绩无论是平州还是京都,再无人敢小看于你了!” 承平想起昨夜郡公的话,有些怏怏,却仍道:“多亏赵将军和小赵将军帮忙,更亏得你杀死元希烈,不然我这边还有得熬,我的修行还差得远呢……” 赵熹有些担忧:“你怎么了,可有什么事?难道是四小姐入宫的事不顺?” 承平将于郡公谈话和盘托出:“先前我想要黛君入宫本也有私心,如今父亲这样说、想必是希望平州稳固、不愿我和二哥动摇大哥地位,如此这事怕是不成。” 赵熹替承平抱屈:“郡公虽是明主可太过心软难成霸业,你那大哥与郡公性子相仿,人虽好却少魄力,守成尚有不足、立业就更难,何况当今世道不生则死,叫他继承家业不如叫他承个爵位享享清福呢!不过你也不必忧虑,鲲鹏必会游于九天,你的心胸和才干终将带你到独属于你的地方,到时候你大哥想来也不会强求。至于四小姐之事,最终如何怕还要看你那二娘。我本就觉得四小姐机敏小慧而缺大智,让她入宫留有龙嗣未必是好事,郡公既然不愿,就让他们自己选择去吧,咱们就静观其变!” 承平点点头,又看向赵熹:“我非一人,自然不能就此止步,我如泰山盘石才能托松柏问天!” 赵熹笑道:“我们就一探天高!” 第97章 元宵 北征事了,承平也该回京复命,不过赵熹的游云还未修好,又元宵将至,皇帝便准诸人元宵后回京,让战火中匆忙度过的新年能在元宵佳节弥补一二。这些天承平在家无事可做,每日除听李夫人教诲外便是和赵熹带着怀章在平阳城闲逛,忽略李夫人日愈一日的不满,倒也有几分逍遥。 相比他们,郡公反而更加烦恼。边患无忧、平州又在天下面前大大长脸、连青州都不得不欠下自己天大的人情,按理说他正是春风得意,可偏偏又有黛君入宫这桩事,弄得上下不宁。黛君入宫于平州自然好处多多,可黛君如真诞下皇嗣,天下太平还好,但若天下动乱,纵然平州籍此而盛,孩子却遭群狼环伺,如何能有善终?届时承盛承平与承泰黛君岂非反目成仇手足相残! 郡公思虑再三,以长远计还是不愿让黛君冒失夫丧子悖兄之险,可哪料黛君之母魏氏竟极力劝说想要黛君入宫。郡公向她道出顾虑,她却道:“郡公是小看了自家孩儿不成?黛君虽是一女儿但心比天高,我这做母亲的看着她也不必赵熹差,赵熹能在战场为平州立功、黛君难道不能嫁入宫中为父兄做些贡献么!虎踞龙盘勾心斗角才正是她展露才干之机啊!至于孩子,黛君的孩子也是咱家血脉,真有一日天下有变、咱们扶持他登上皇位、您以国老之尊摄政辅佐岂非美谈?日后孩子不成器、禅位给您,也是名正言顺啊!承盛承泰承平都是识大礼的,如此这般又怎么会兄弟反目呢?您啊,是思虑太过、反倒想左了!” 魏氏说得也有些道理,郡公又犹豫起来。恰好这日常辉来议事,郡公便要他一起参详。常辉听罢道:“事关四小姐终身,自然该重之又重,不过公孙氏之女已定于今春入宫,若叫她诞下皇嗣公孙一脉怕是贼心又起。咱们平州刚历两次大战,虽都未败且时间不长,但军民之疲敝无四五年怕不能缓,至于称雄称霸更需休养生息。其实霸业要成需五代之功,如三公子所说送四小姐入宫,一切顺利的话最长三代便可见鹿死谁手。至于其他,唉,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儿孙自有儿孙福……唉,其实我又如何不知,他们真要争不说天下、就是一两金、一锭银也会打得头破血流,我只是不忍心!承盛宽和继承家业必不会苛待两个弟弟,承泰有我和魏家帮持也能在平州有立足之地,承平更是才高、在京都都能闯出一片天地,可偏偏承平才大志大、又有个争强好胜的赵熹在一旁,他二人怕不愿屈居人下!今日我尚在承平就以妹妹为手段、日后我若西去,他还能顾及兄弟情义么?” 常辉劝道:“属下倒觉得三公子和赵小君都是重情之人,否则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这么多惊天动地的事了……且看他二人行事虽有奇诡之计但并未违君子之道,大公子又心胸宽广,日后当真相争想来也不会兵戈相见。” 郡公长叹一声:“希望如此吧!” 因刚办过庆功宴,元宵节郡公便未大办,只在府里办了家宴,赵熹也得以在家同父母哥哥团圆,怀章早就被赵熹接了回来,也一起同大家吃饭。赵家人知道怀章也是双元后都很稀奇,也很高兴赵熹有了伴,听说怀章还救过赵熹对他更是感激,对怀章更像对家人一般。怀章从小被卖入引凤楼,哪里受过如此厚待,心中感动不已,恨不能呕心以报。眼看大家兴高,怀章特取来一支琵琶,弹了首《水调歌头》给大家听。 曲从人心,怀章本就精于琴艺,又一心报答赵家、用了十二分的真情,这歌曲自然婉转动人。大家不住叫好,赵夫人更是笑道:“我这熹儿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强、太倔强、太有自己的主意,从小就跟他哥哥一起耍枪弄棒,一点稳重样子都没有,给他买的琴啊线的他碰都不碰的,连带着兰英都莽莽撞撞的!都说双元是儿也是女,我却只有三个儿子!” 兰英闻言扁起嘴:“怎么我也能算儿子呢,我不过是有一些些爽利罢了,我以后还想着嫁人呢!我最多也只能、只能算半个儿子!” 众人大笑。赵夫人扭扭身子,指着怀章道:“就算你半个吧,那你也是讨人嫌的半个!瞧瞧怀章小君,真真是娴静多才,又勇敢义气,真是叫人喜欢!怀章啊,不如我收你为义女、不,义子?义双,如何?” 怀章瞬时泪水盈睫,连忙下拜向赵夫人谢道:“多谢夫人大恩大德!可赵小君未说、我却不敢隐瞒,我只是烟花巷中一介歌伎,虽为赵小君所救脱出红尘,可我早已是卑贱之身,怎敢受夫人错爱!” 赵家人都有些吃惊,赵夫人却仍不在意:“诶,干嘛说这话,想我也是屠户之女,跟那些高贵的夫人小姐差的远呢!咱家里多是当兵的,在外人看来粗鄙得很呢!可咱家的人一个个都是保家卫国的真汉子,不比天天闲言碎语的人强!你虽有过些不好的过往,但只怨你爹娘、怨这吃人的世道,与你又有何干?我若因此小看了你,才真是叫人看不起呢!” 怀章更为感动,却坚持不肯:“难怪赵小君如此人物,原来是得赵夫人真传!可小赵将军和赵小君都是日后要扬名立万、千古留名的人,我又怎配同将军和小君兄妹相称?夫人将兰英姐姐也当做自家孩子,我愿同兰英姐姐一样,终身侍奉夫人、小君!”说罢又连连向赵夫人叩头。赵夫人见他坚定,只得将人扶起,不再提此事,赵福也说起军营趣事,席上又热闹起来。 月上中天,赵家人都饮多了酒,被扶着各自回屋,兰英也将赵熹送回房内。哪知兰英刚把人放在床上赵熹便睁开双眼跳了起来,将兰英吓了一跳:“小君,你怎么醒了!” 赵熹朝她笑笑,用清水擦了把脸,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这才道:“我要出门,爹娘都休息了,你就别去告诉他们了!” “出门!”兰英惊道,“都这时候了您出门干嘛!” “这还早呢,往年元宵咱们哪次不是玩到天亮的!去年在卫宁我们还通宵看灯呢,现在又有什么晚的!” 兰英皱皱鼻子:“您不说我也知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现在也太晚了!月亮都要没了!您非要去,我跟您一起!” 赵熹哪里肯,向兰英眨眨眼、拉开门跑了出去,连大门都不走、直接翻墙溜了出去,把兰英气得跺脚。赵熹在墙外拍拍身上的灰尘,甩着辫子走出巷子,巷口承平正提着盏六角美人灯等候。 第98章 夜游 红梅惊夜月,檀郎侍流光,月色柔烛影昏,模糊了承平的青涩,只留下目光中藏着的深情和笑容里盛着的温柔。赵熹迫不及待跑商前来,承平见到赵熹,真情再也藏不住、装不下,满溢而出、将赵熹轻轻包裹。赵熹一笑,正要说话感到承平裘衣上沁出的寒意,忙道:“抱歉抱歉,同爹爹和哥哥多喝了两杯,叫你好等!你还好么,要不先回我家暖和暖和?该带个手炉的!” 承平羞涩地笑了笑:“出来太急,忘记了……我也不觉得冷,不要回去打扰了,咱们快去看灯吧!我来的时候街上正在打铁花,可漂亮了!咱们快点过去、说不定还有呢!” 赵熹见他难得有些小孩模样,忍俊不禁,从他手中接过灯笼、把自己暖得热乎的手筒给他,不等他拒绝便打着灯笼往前走:“那就快些走吧,去看铁花!” 承平将手伸进棉手筒里,温温暖暖、还有微微潮气,好像握住了赵熹的手,叫人留恋不已,他便好好将手塞满手筒,开开心心追了赵熹上街。 上元佳节,又逢边关大胜,百姓们全都兴致高昂,故虽然已近子夜,街上还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常。赵熹小时候常被爹娘领着出来逛元宵,今年因为家人离多聚少这才没有一起出来,因而街上的玩意对他来说都不怎么稀奇;倒是承平,以前年纪小、家里规矩大,家宴散时间已晚、他又不怎么受宠,不会有人特意来带他出去玩,他便只好乖乖回去睡觉,每年只有家宴开始前能在街上匆匆逛一圈;后来好容易到了能自己出府的年纪却又东奔西走,竟无机会好好玩玩,这次出来,他比赵熹兴奋许多。 赵熹自然宠着他。 承平想看打铁花,二人便先往那里赶。他们到时表演已至尾声,艺人们一起挥打铁棒,金色的铁汁不断从铁棒中迸溅而出、如同流火坠空,像一场光雨,将夜色点亮,只是灿烂也短暂。待金花落地、流火熄灭,艺人收拾场地,围观的百姓也都慢慢散去,承平望着失去光亮的铁柱们意犹未尽。赵熹看在眼中,笑道:“先前我们用竹火攻打开平,也是这般场景,可惜青州太小气、给的竹火太少,压根不够看,你既然喜欢,以后咱们也弄出来竹火,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青州给的竹火多半给了赵熹,但承平也留下一些,在战场上也用过几次,还有火药,杀敌破城固然爽快,可之后敌方士兵肢体破碎、哀嚎震天,与铁花带来的繁荣喜乐相距甚远。承平不由叹道:“若今后竹火都只用来打铁花看就好了。” 赵熹望他一眼:“有你我在,那天必然不远!” 看完打铁花,二人便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虽然他们在平阳已转了一遍又一遍,但先前都有兰英、朱鹤、怀章等人陪同,他们二人独处闲游还是头一次,自然别有一番滋味。赵熹与承平走在街上观灯,见路旁有卖元宵的老汉,想着承平在寒夜等了许久吃些热的暖暖也好,便停下来问:“老伯,你这元宵什么馅儿?多少钱一碗?” 老伯汤锅已见底,恨不得赶紧卖掉回家,闻言不等赵熹说要买便将汤圆盛了出来:“芝麻花生馅儿,十五文钱一碗!” 承平忙挂好手筒去掏钱,赵熹却道:“往年不都只卖十文钱么,老伯你可别看我俩年青就想着骗我们呢!” 老伯笑道:“正月十五闹元宵,卖十五文图个吉利嘛!今年我放了好多糖呢,比往年都甜,保教咱们三公子和赵小君吃了以后甜甜蜜蜜,圆圆满满!” 二人顿时红了脸。赵熹问:“老伯你认识我们?” 老伯答:“怎么不认识,大军回城那天三公子和赵小君好不威风,大家都看到了呢!您回头看看,不好多人都在偷偷看你们么!英雄美人,传奇佳话,配得很、配得很!” 赵熹猛一回头,果然许多百姓正在偷看自己和承平,见被发现慌忙装作无辜,跑出两步后又看着他二人偷笑。赵熹无奈,叫承平如数给钱:“我倒真是全城闻名了!那就来两碗吧!” 老汉笑:“只有这一碗了,您二位,分着吃吧,合吃一碗、幸福美满!” 承平羞臊不已,忙又抢过一个白碗将元宵分了分,同赵熹吃完后匆忙离开元宵摊。赵熹看他狼吞虎咽仓皇逃离,大笑道:“这么急做什么,元宵本就不易克化,别吃坏了!还是你不想同我吃一碗?怕丢人?” 承平连连摇头,很是担忧地说道:“毕竟、毕竟你我尚无名分,还是、还是要小心些好,万一惹恼母亲,咱们十年后的婚事又不知道要推到什么时候去了!” 赵熹好笑不已,正瞧见路边小摊挂着的面具,走上前挑挑拣拣。面具已卖得差不多,漂亮、威武、可爱的早被人买了去,只剩下一个牛头、一个魁星、一个鬼面。赵熹将魁星给承平,自己拿了鬼面,承平会其心意,将魁星戴上,同赵熹原本英俊貌美一对璧人瞬间丑陋滑稽起来。二人相视而笑,戴着面具优哉游哉。 元宵节的玩意,不过是观灯、赏月、猜灯谜、放烟花、看龙狮旱船神仙会,他们二人出来的晚,后面几项都未赶上,到灯谜处,灯谜也被猜得七七八八,剩下寥寥几个。 这灯谜会设在小湖四周,从岸边到湖心亭的桥廊上全都挂满了花灯,每盏花灯下都有花笺写着灯谜,此时已无甚游人,办会的人也靠在小桌边昏昏欲睡。 承平自然想在赵熹面前亮一亮威风,但他本就非精于辞赋之人,平阳才子众多、这时候还被剩下的大都疑难,承平看一个一头雾水、看两个稀里胡涂,急得他满头大汗,幸亏魁星遮面、没叫他露了丑态。他不肯放弃,终于在湖心亭找到一盏莲花灯,花笺上书“花草禽兽掌转,青史英雄过眼,心枯神灭泪干,权贵苍生成烟”。承平眼睛一亮,忙喊了赵熹过来:“这灯谜简单的,不就是走马灯么!想来是谜面太俗、大家都懒得猜,可算漏给我了!” 赵熹大笑出声:“好聪明的承平,这谜哪有那么简单,我都猜不出呢!承平果然是最聪明的!” 承平更羞:“哪里,是、是你偏心我……” 赵熹望着羞答答的魁星,心里喜爱得紧:“这么说倒也没错,我心爱你,自然偏你。” 承平的心一窒,继而疯狂跳动,光炫波纹荡,他的心也荡漾起来,他见四周只有花灯重重未有他人,一把拉过赵熹按在廊柱上,颤抖着手抬起半张面具,俯下头,轻轻在赵熹的鬼面上亲了一下。 美人灯摔在地上,灭了烛火。 这一吻又轻又快,如掠影惊鸿,留下涟漪悠长。承平得逞后赶忙退开一步把自己的面具戴好,双手放在魁星之上、就这么抱着头羞住了,一动都不敢动。赵熹摸摸鬼面上承平亲过的地方,也靠在柱子上不言不语。 过了许久,赵熹才开口:“十年好长……” 承平放下手,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是同你一起,十年也不过一日。” 赵熹直起身,捡起美人灯,走到承平身边,轻轻勾住他的手,承平犹豫片刻,将他一把攥住,二人谁也没再管花笺,就这样并肩携手在人声渐息的夜慢慢走到天亮。 第99章 重聚 正月过,承平赵熹等人启程返京。郡公思量许久,终究答应四小姐入宫,不过皇帝并未征召,这事还要承平回京绸缪,故黛君并未随行。 送行的仍是承盛,不过此次赵熹未躲在一边,而是骑马等在承平身边。承盛向承平交代许多,无非是在外小心、注意身体之类,末了看了看赵熹,道:“我知这句话多余,但身为哥哥不能不提,你二人的事虽已差不多人尽皆知,但毕竟尚无名分,还是要以礼为先、万万不可逾矩,否则李赵两家当真羞于见人了!” 承平连连保证,赵熹却不以为然,李赵两家名声已然不怎么样了,他们如今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真想挽救,该早早叫两家定亲才是! 承盛看赵熹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由摇摇头,继续向承平道:“我的婚事也快了,父亲想在今年秋让我成婚,到时候你一定回来,咱们兄弟不醉不归!” 承平忙向承盛道喜:“恭喜大哥、贺喜大哥,不知是哪家淑女有幸与大哥白头?” 承盛道:“暂未定下,不过母亲想要我娶婉月妹妹……” “什么!”赵熹惊讶不已,本想追问终究还是忍了下来。还有什么好问,老大的亲给老三抢了去,多出来的两个人自然就凑一对了呗!李夫人怕是为了补偿婉月才会有如此安排。 承平已有了赵熹,自然不会对婉月念念不忘,她若真能嫁给大哥反倒了了承平一桩心事呢!承平笑道:“婉月妹妹娟秀可爱又端庄识理,是一等一的好姑娘,不过婚姻大事还是要自己喜欢才好,大哥若觉得不妥与父亲商量商量,想来父亲会支持大哥的。” 承盛只叹了口气:“这些我都晓得,你不必挂心,只等到时候回来吃酒!三弟,一路平安!” 承平不再多言,向承盛一拜,上马往京都去。 出发前承平已与燕无异、秦尉宁通信,约定二月初八在京都城外临安县见,然后再一同在初十入京。承平一行人到时二人已至,各个意气风发神采奕奕,想来这个正月在家过得极为得意、就等入京后由皇帝论功行赏、给自己再添一笔了。 燕无异和秦尉宁本来关系不好不坏,此役虽为战友而战却也算携手共进,关系好了不少,两人坐在一起说些彼此战事,倒也颇为相得。见承平进来,秦尉宁仍坐着不动,燕无异则站起身迎上前,向承平行礼寒暄后转身问赵熹:“多日不见赵小君身上可好?伤势怎么样了?游云修补好了么?正月底下人寻了跟野山参,看样子有上千年,父亲叫我带来给赵小君补补身子,我回头叫人取给你!” 赵熹解下披风扔给兰英,从袁敬德手中接过游云,当即挽了个花,这才把游云给燕无异看:“好了好了,全都好了!我年纪轻轻吃人身做什么,还是留着给燕叔补身子吧!” 承平见赵熹与燕无异如此亲昵有些吃味,心想对着我爹还郡公郡公呢,怎么几日不见燕无异的爹都成了叔叔了!承平重重咳了一声,道:“多谢燕世叔厚爱,承平就替赵小君先收下了,也不必劳烦无异兄,我让朱鹤去拿便是。” 燕无异点点头:“如此也好。快请坐吧,中午叫小二备些酒菜,咱们先饮一壶!” 其余人等都散去整理东西,承平和赵熹留在堂上说话,几人走到桌边,秦尉宁这才慢悠悠站起身:“两位大英雄,别来无恙!” 赵熹拽着承平坐下:“秦尉宁,咱们都跟胡蒙打过仗、怎么也算是共患难的交情了,干嘛还这么阴阳怪气的,说起来平州和青州的事又不是我们和你的事,交个朋友、好好说说话不好么!” 秦尉宁心情好,对承平和赵熹也不像先前针锋相对,反而笑道:“瞧瞧你这话说的,我一共就说了两句、还都是夸你的话,竟还叫你给挑出刺来了!果然是杀了元希烈、脾气也傲起来了!” 赵熹端过承平倒好的热茶吹了吹:“杀元希烈的是他们胡蒙自己人,我可不敢揽功。” 秦尉宁摇摇头:“你又要同我交朋友、又要在我面前做戏,好好好,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对我不仁我却不能对承平不义!承平,你知道么,胶州公子要入京了!” 承平笑道:“当初陛下召各州公子入京,到的只有咱们几个,如今北征得胜,其余人可不得赶着来京都了!” “可他不是自己来的,还带了一个人……”说罢秦尉宁便看向燕无异。 承平和赵熹不明所以,燕无异叹道:“听父亲说,胶州此次来京都的除了胶州公子吴传之外还有胶州郡公刚刚及笄尚未婚配的十妹。” “吴郡公的十妹妹?”赵熹不由望向承平,一个十妹妹一个四妹妹,这年头嫁女还要抢着来了! 承平自然也想到如此,皱眉问:“无异兄可知所为何事?” 燕无异答:“说是无同龄姊弟所以带她来京都玩玩、受受皇家教养也好日后说亲,日后若胶州有什么打算也进退有度。” 秦尉宁笑道:“承平家中好像还有个妹妹,既然胶州小姐可以入宫受教养、平州小姐又有何不可!可惜我没个拿得出手的妹妹,不然也送进宫里去了!” 承平没料会有如此局面,只得道:“我会向父亲禀报,至于胶州如何,等见过他们再说吧!” 几人又聊了两句,看中午将近,叫承平和赵熹先行回屋洗漱、休息片刻再下来饮宴。赵熹正要离开,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叫住燕无异:“无异,我还有件事想求你!” 无异道:“有什么事直说便是,哪还用求!” “你那小厮陈玉在北边立了大功,当时要封他做军官他也不肯、非还要当个小仆役,他可跟你来了?” 燕无异点点头:“也跟来了,应该不知在哪里干活呢。” 赵熹笑:“我看你身边也不缺人,不如把他送给我如何?” 燕无异有些发愁:“他虽是我仆役却是陈家人,并非奴才,我没法擅自处置……不过你既然开了口我自然要帮你办到,你等着,三五日后给你回信!” 赵熹点点头,这才回屋。 第100章 请封 诸人乃得胜之将、有功之臣,离开时多落魄,回来时就有多得意。当初京都百姓看着寥寥三百人匆匆出京都,虽敬他们为国之心却也深觉螳臂当车怕是一去不返,谁料天佑我朝、胡蒙内乱,真叫他们得胜而还了!大家蜂拥至街上,箪食盛浆迎候英雄归来。 皇帝早早派文武官员在城门外迎候,众人到城门外先下马见过前来诸官,饮下接风酒,然后入城。入城后承平为元帅在前、赵熹让他一马头,燕无异和秦尉宁骑马为将在后,士兵随其步行,其余人马坠在队尾。对四人排位秦尉宁耿耿于怀并不满意,毕竟赵熹无官无职还是一双元竟然走在自己前面,可燕无异不说话、礼官早得了皇帝交代对他们并不多问,秦尉宁也只好忍着。 城内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毯一路铺至皇宫,两边百姓夹道,送花的、送酒的不断,排场又热闹,不过这些场景诸人都见了许多次,虽开心得意却也习之如常。赵熹未穿铠甲,又英武艳丽,在四人中格外显眼,不过百姓们还以为他是裘蕴明,只当裘蕴明爱文不爱武、不肯穿铠甲,故而也没有多想。快近皇宫,赵熹勒马,承平回头看他,他向承平笑道:“你们去吧,我回平园。” 燕无异很是意外:“你的事陛下知道,他也该知道,论功行赏该有你一份!” 秦尉宁也奇怪:“赵小君脸皮怎么忽然薄了起来?” 赵熹笑了笑,答:“我又不稀罕这些,去时已经说好、我自然是要遵循的,刚刚不过是同你们凑个热闹,这大殿我还是不去了,皇帝想见我另召便是。承平,我在家等你!” 承平也不多劝,向他点点头,目送他离去,这才入宫。 皇帝见赵熹没随诸人一起来松了口气,宣召、嘉奖,定了三日后行赏庆功,叫将士们先行歇息,留下几位公子说话。承平见了皇帝先跪:“三百儿郎给臣,臣却只带回二百零八人,此乃臣之过,请陛下降罪!” 就义的九十二人中六十人埋骨青州、三十二人葬身元丰,这九十二人也只是从京都带有的士兵,青、平、燕战死将士更有万数,死在此次战乱中的百姓乃至敌军更是数不胜数,这些沉甸甸的人命全部都要记在北征元帅李承平的头上。 燕无异跟着请罪,秦尉宁只好也跪,皇帝忙叫三人起身:“战之罪也,非人之罪,要怪也该怪那劫掠欺凌的胡蒙人,将士们虽身死却是为保家卫国而死,其志壮、其德高!他们的遗属朕也会好好抚恤,你们不必忧心。你们都是有功之臣,朕非但不罚、还要大大嘉赏!” 皇帝将三人挨个扶起,并未回到主座、而是站在三人中间,挥退其余人等,这才道:“咱们几个年纪相仿、同窗许久,又一起做了这么一件大事,不瞒你们说,我已将你们当做自己意气相投的心腹、好友了!有些话虽有唐突之意、却是关切之心。先前咱们曾说战后要重封郡侯,我思量,你们三人虽都为郡侯公子、州府栋梁,但毕竟还有兄弟,这家业未必能到你们手里。我想着,三位郡侯自然要赏,此次北征新得之地不如封给三位、叫十三州外再多三州,各位以为如何?” 自本朝立朝便只有十三州府,各州为各国公所拥,子孙世袭府官之职、爵位次第削减,至今时尚未有一家失爵、也不曾有新侯出现,诸侯公子们明争暗斗争抢祖上留下的一亩三分地,虽是荣耀、更是无奈。说起家业,承平上有大哥,燕无异虽是燕乐嫡长但后母母氏势大、燕乐都要忍让三分,秦尉宁母亲更是卑贱之身,论承业与他们三人几乎无甚关系,他们积极谋划北征除忠肝赤胆保家卫国外也是为自己的未来争些本钱,而皇帝开口便要分封他们三人! 自立门户虽困难些,难道不比跟别人抢食来得快活么! 这诱惑对三人而言不可谓不大,就连承平都要赞此举一举数得:又可封赏功臣、又可招揽英才,还能削弱强州势力,封的地都是他们仨用家里军队打下来的,皇帝不过动了动纸笔就坐享其利了!谁说儒门迂腐,这计谋光明正大,比那阴谋诡计还有用呢! 承平不由有些惋惜,先有父亲后有皇帝,若是以前的他一定会就此停步,做一个孝顺的儿子、忠心的臣子,帮皇帝安稳朝堂、谋一个中兴之治,只是他先一步遇到了赵熹,鲲鹏已乘风,非至九天不能止! 承平没给燕无异和秦尉宁思考的时间,当即跪在皇帝身前:“陛下英明,但若真要封新侯,承平愿放弃爵位、封地,请陛下改封赵熹!” 皇帝曾想过有人会不同意,也知道承平一向爱美人甚于爱江山,可他万万没想到,承平竟离经叛道至此、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给一双元请封诸侯! 皇帝想了想,倒是可以封赵熹郡主,哪怕是公主也未尝不可,可赵熹那样的性子,自己若敢封、他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难道真要封他郡侯?可哪怕就是封他县公,将其他县公置于何地?将天下男儿置于何地! 皇帝犹豫片刻,笑道:“赵小君劳苦功高,朕另有厚赏,可出征时无他、面上他未有寸功,无功而封,不妥啊!” 承平争道:“臣还未来得及说,但陛下英明神武,应当已经猜到胡蒙之变乃赵熹一手促成,可陛下许不清楚,胡蒙汗王元希烈,正是死于赵熹之手!” 燕无异本在犹豫,听到此事忙道:“微臣作证,元希烈确死于赵熹枪下,胡蒙内乱也是赵熹一手促成!赵小君为汉胡两族日后能融为一家、这才瞒下此功不表!” 这事皇帝早已猜到,但听别人确认仍是大为震动。赵熹确是不世之材,偏偏是个双元,又偏偏钟情李承平,于自己不知是福是祸…… 皇帝道:“赵小君果是巾帼英雄!只是离京时他以你名号出征,论赏自然还是要赏赐给你才是。你与赵小君情深义重朕都看在眼中,朕正打算给你二人赐婚,如此一来,封你也就是封他了!” 承平没想还有如此意外之喜,郡公虽定下十年之期可十年毕竟太久,皇帝若能赐婚郡公也没法反对,他与赵熹终于守得云开了!承平连连向皇帝叩头谢恩:“多谢陛下厚爱、多谢陛下赐婚!微臣愿万死以报陛下之恩!只是夫妻虽同体毕竟为两人,赵熹如此功劳尚不能得封,承平又怎敢欺名盗世、自揽其功!陛下既已赐婚,承平不敢再受封!” 燕无异是重义守信之人,他早已同赵熹说好要同进同退,皇帝虽好,可这事分明能在北征前说、他偏偏留到了现在,虽可能自由考虑,在燕无异这里还是不够爽利。于是他也跪道:“燕无异借赵小君之智勇、平青之助力、前线将士之拼搏方得寸功,亦不敢受封,请陛下收回成命。” 秦尉宁不愿跟他二人一起做傻子,但这事他也不好争取,只得站着不说话。皇帝只得道:“事关重大,你三人回去再思量思量,明日再来报我吧!” 第101章 赐婚 平园早就得了消息知道两位主人今日回来,虽不知上午还是下午、是用膳还是不用,他们一早便收拾好园子备下了酒水,只等着主人们回来。他们以为这俩人同进同出从不分离,没想先回来的是赵熹。 管家忙迎上前:“小君瘦了些,叫老儿看着好生心疼!热水都已备好、酒菜也在灶上,小君是先用膳还是先沐浴?公子呢,他可要回来用餐?” 此时早已过了中午,赵熹便道:“承平敬德他们怕是晚上才要回来,如今这时候办酒宴都要吃到晚上去了,好酒好菜晚上再吃吧,大家一路辛苦休息要紧,随便弄点吃的垫垫就好!” 管家连连称是,把赵熹迎进园子,叫下人各自收拾。赵熹倒也并不太饿,沐浴完只吃了些点心,想等着晚上承平他们回来再好好庆祝一番,没想竟等来了不速之客。 赵熹看看随承平而来的秦尉宁和燕无异,笑道:“怎么,同行两天知道我们的好了,到了京都都舍不得分开了,不回自己府里、到我们这小园子蹭吃喝来了?” 秦尉宁白了他一眼:“我们有正经事要商议!” 赵熹看向承平,承平叫下人先去准备酒宴、堂中只剩了他们四人,这才道:“陛下说啥重封郡侯的事,他有意新封我三人。” “新封你们?”赵熹有些意外,“地从何来,人从何来?钱呢?他自己都捉襟见肘,哪有余力封别人!” 秦尉宁道:“话不能这么说,这次北征不打下来不少城池么,那些城池已然归了我们就没有再送回去的道理,把他们封给我们,正好可以防备边患。至于人口和钱粮,毕竟是为家里守边,少不得要家里支持一些。” 承平叹道:“尉宁当真这么想?秦世伯承平相处不多,但几次共事可知他是说一不二的英雄人物,他肯剜自己的肉叫你自立门户?” 燕无异道:“不知秦世伯如何,我父定然不肯;就是他肯,我后母也不肯。” 后母不肯,嫡母难道就肯了么?秦尉宁清楚,可他还是不愿放弃:“陛下要封、先斩后奏,他们不肯也得肯!咱们连胡蒙人都不怕,难道怕他们么!” 赵熹笑道:“你怎么目光短浅起来了!你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但你们打下来的都是什么地方,都是长城外的小城,土地贫瘠、人丁稀少、汉狄混杂,稍有不慎就要刀兵之变,这样的地方没有大州府做支撑、没有十数年小心耕耘,哪里守得下、又怎能太平得了!又不是什么宝贝,怎么就舍不得呢!” 秦尉宁竟没反驳,反而幽幽叹息一声:“确实不是什么宝贝,可却是我自己的东西。咱们三人也不用充好汉,各自在家什么境遇大家心知肚明,这次分封若真给拒了、以后就只能给他人做嫁衣裳了!” 赵熹没料这么蛮横的秦尉宁居然这么没有底气,正要笑他两声就听燕无异道:“秦兄顾虑我怎能不清楚?可我也明白,这地给我们是要我们向陛下效忠、替他跟家里斗的!秦兄已下定决心了么?” 秦尉宁沉默不语。皇帝愿意封他自然是好,可要他为皇帝同家里决裂他也做不出。犹豫片刻,秦尉宁道:“我知道李承平素有大志,他是惦记着那点家业呢!可燕兄你就甘心居于人后么!你母亲的仇你不想报么!” 此话过分冒犯,燕无异却只摇摇头:“以前想过,长大了也就清楚了。我娘天真软弱,我爹对她从未喜欢,可她难道就喜欢我爹么?她不过是被迫喜欢自己的丈夫罢了!她在那个院子里从来都不开心!害死她的岂止是我爹?外公、舅舅、我,都是帮凶,可罪魁祸首是这个吃人的世道!得了封地有什么用?能灭燕州么?能杀燕乐么?能让我娘活过来么?不过是让自己活得舒服些、扣上了复仇的高帽罢了!” 秦尉宁震惊不已,他所想的报仇不过是出人头地、把母亲接走、叫父亲和嫡母对自己另眼相看也就是了,可燕无异竟想着覆家弑父!难怪他不在乎封地之事! 虽说丧母之仇与欺辱之屈本就无法相比,燕无异这般仍是惊世骇俗。秦尉宁赶忙捂住胸口平复了下心情:“你、你有种,是条汉子!秦尉宁佩服!既然你们俩都打定主意拒绝,我只能跟你们共同进退,但若真如此选择,以后咱们就只能是敌人了!” 赵熹故意道:“原来秦兄想同我们做朋友啊!” 承平笑:“亦敌亦友又有何妨?府里已备下酒宴,今夜两位都别走,咱们再大醉一场!” 几人痛饮到天亮,一觉起来又忍着头痛去宫里复命。皇帝对他们的选择显然十分失望,却也没有多言,只道仍会重赏三人。承平上前一步,跪奏:“陛下恩情我等铭记于心,只恨无以为报。陛下大婚在即,后宫若只有皇后和舒美人怕她们也会寂寞,臣家中有一妹妹,虽不比公孙小姐端庄贤良,但也熟读《女诫》,温柔解意。妹妹正是说亲时候,平州毕竟太小、俊才不多,承平想接妹妹进京为其择婿,不知陛下是否恩准?” 先前胶州说送女入京皇帝已然惊喜,没想平州也愿如此!而且相比胶州不清不楚的态度,承平说得明明白白,这便是有意投靠了!皇帝大喜,笑道:“朕也常觉后宫清冷,若小姐能入宫来陪陪皇后、美人,那真是再好不过!不过此事急不得,之后朕再同承平细细商议!” 黛君入宫的事就此定下,之后便是论功行赏。因三人都拒绝了皇帝新封郡侯,这事便不了了之,皇帝只加封平、青二州郡公为国公、燕州县公亦被封为国公,卫州因辅助平州、供给钱粮士兵被加封郡公,其余各州依筹粮多少各自赏赐,却无加封号。将领们各有封赏,承平更被任为礼部尚书,得以入朝为官,秦、燕二人则得了“平威将军”和“平远将军”封号,领奉不领职。 另平州司马赵招胜之双儿赵熹忠勇节烈、德善义高,与平虏元帅、礼部侍郎、平州国公三公子李承平年岁相近、门第相配、德才相合,特赐婚二人,交礼部以郡公礼办。 第102章 不负 承平捧着圣旨激动不已,他急切地想见赵熹。他迫不及待赶回平园,急不可耐跑到耀辉院外,耀辉院门大开他却不敢擅闯,催着朱鹤叫门。朱鹤高声问道:“新夫人在不在啊,我们公子想要见见夫人,能不能进门啊!” 承平赶忙堵住朱鹤的嘴:“你胡叫什么!别瞎喊!我们还没成亲呢!” 朱鹤边躲边道:“都是一家人害什么臊啊,公子你这样可是夫纲不振啊!” 两人正打闹,怀章笑着从院里走了出来,促狭地打量承平一眼,道:“夫人不必叫,小君说了,以后称‘大君’便可。三公子快随我进来吧,朱鹤哥也来吃杯茶吧!” 赵熹是双元,跟承平又是这般关系,虽然赵熹和承平都不将赵熹当做女人,朱鹤却不敢逾矩。他揉揉鼻子,拒绝道:“别了别了,我家公子一见了赵小君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我要去了又要指派我!我啊还是趁早躲了去!陛下赏赐好多东西,我先去和刘伯清点入库了,公子有事再喊我!”说罢便要跑。 承平忙喊:“慢!小君这里应该也有不少东西,你一会叫人来帮着搬搬抬抬!” 朱鹤边跑边摆手:“好嘞,您就放心同夫人、不、大君说话去吧!” 承平作势要打,朱鹤脚下生风转眼便没了人影。怀章捂唇轻笑,将人领进屋里:“别管那小子了,三公子快跟我来吧!” 承平忙整理衣冠随怀章入院。耀辉院内下人不多,皇帝赏赐的东西就横七竖八地摆在小校场上,也没人收拾。承平不由道:“院子里的人也太懈怠了,校场这么乱、小君怎么练武呢!” 怀章道:“先前陛下就赏赐不少,来京后各州也有送礼,院里的小库房已收不下了,小君叫大家先收拾库房、这些东西就暂时放在这里。您也别担心,小君现在可没心思练武呢!” 承平红了脸,低着头跟怀章走到门边,怀章正要上前,门帘忽被掀开,承平低头一看,原来是赵熹等不及自己要出来。 赵熹面上带粉,整个人胧在影子里,只有一双水眸漾着金色的光。承平不由走到他身前,犹豫着开口:“你……” 话刚出口便被刺眼的光打断,怀章拽开门帘将二人推进屋里:“快进屋啊,在这里呆着做什么!” 兰英不满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圣旨一下俩人一个呆一个傻,皇帝本想卖他们个好叫他们好好报效,写下可得不偿失了!” 毕竟是自己的婚姻大事,乖张如赵熹也不由红了脸,叹道:“唉,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是我成婚又不是你嫁人,怎么就看不上我了呢!” 赵熹将承平请进屋坐下,兰英虽不情愿却还是沏茶倒水没有丝毫懈怠:“您可别这么说奴婢,奴婢可担不起!但是这么大的事都不提前跟我们打声招呼,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郡公和老爷都还没点头,那没什么用处的皇帝就下了这么道圣旨,家里知道了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呢!” 兰英怎不知道赵熹和承平的情谊?他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兰英怎会不开心?她只是怕他二人为了一时痛快反给以后埋下了祸患。 承平赶忙解释:“是我的错,前日陛下向我提起此事,可后来跟他们喝了一夜酒、第二天都昏昏沉沉的,竟忘了告诉小君一声……不过这旨意并非我主动求来的,是陛下自己的主意,我、我也不好抗旨啊!父亲和赵将军那边自然由我去说,绝不会叫小君受委屈的!” 兰英站在赵熹身后,扁扁嘴巴:“如今没成婚当然百样好,以后要成了婚、公公婆婆给我们小君立规矩,三公子你可别忘了你今日说的话!” 赵熹感动不已,却也哭笑不得:“咱们远在京都,他们给我立什么规矩?我也不是呆的,郡公说得对我听着、说得不对我就同他讲道理,哪里需要承平做什么!倒是我娘说不定要给承平立规矩呢!” 承平赶忙接口:“没关系,赵夫人深明大义,她总不会故意刁难,有什么要求我听着就是!我父亲是心软的,只是母亲有些严厉,我会尽量想办法的……” 怀章看往日泰然不动的承平如今却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同时也由衷替赵熹开心,便道:“这些事日后慢慢琢磨慢慢想也来得及,眼下该忙活的是你俩的婚事才对!我也没什么经验、在京都也没有什么长辈可以操持,咱们是不是要先通知平州、接夫人她们过来,然后再看看这婚事怎么办?” 承平倒是想得齐全:“通知家里是一定的,我已经派人了!而且我问了孙大人,他的夫人可以来为我们帮忙,再加上礼部诸官,倒是不怕出错的!虽有赐婚,我还是想请陶太傅为咱们保媒,父亲对陶太傅颇为敬重,他要说话父亲也会给几分颜面!婚礼主持就请裘蕴明如何?他虽年轻些,诗赋文辞却是极好的,叫他来祝礼定能文惊四座!场地自然就在平园,虽然只是从‘耀辉’到‘藏灼’,但典礼还是要风光些,咱们从‘耀辉’出平园往东绕京都一圈再回来,怎么样?也不用坐轿子,咱俩同骑或者同乘就好!还有三书六礼……” 承平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婚礼的各个流程、每个细节,包括要请什么宾客、要用什么东西、就连新房帐子什么图案都想了一遍,好容易讲完抓起桌上的茶“咕咚咚”一饮而尽。 赵熹眨了眨眼睛,调笑道:“你可算说完了!不愧是大元帅,一场婚礼被你理得面面俱到,末将佩服!不过皇帝大婚在即,咱们的婚礼怎么都得在两三月后了吧,宾客什么的便有你做主,至于其他,叫我慢慢想想!” 承平连连点头:“那是自然,这只是我初步设想,具体如何还要咱们再商量!你慢慢想,有什么喜欢的只管提!这是咱俩的大事,我想你能开开心心的……” 承平望着赵熹,似乎有话要说,看了看怀章和兰英,没有说出口。怀章立刻识相地站起身,拉了兰英到屋外点看皇帝的赏赐。承平这才道:“兰英说得极是,咱们虽得陛下赐婚,但这事本该我先问过,倒不是父亲和赵将军,而是你……”承平直视赵熹,郑重问道,“你英武悍勇是不世之材,我虽不会拘着你,可咱俩成婚之后总要、总要繁衍子嗣,到时你又要承担许多,不能再像现在这样自在逍遥……如此,你还愿意嫁我么?” 赵熹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答道:“以后如何我并不知道,别说孩子,怎么跟你娘好好相处我都没有办法。不过我相信你,更相信自己,只要你肯如现在一般信我,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难事!你若有一天变了心,我自会另寻出路!” 承平忙将赵熹攥住:“我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都绝不负你!” 第103章 赏月 他二人虽情意绵绵情话多多,但夜里还有庆功宴,他们换过衣服还要再次入宫,因而并无太多时间诉情叙爱,好在以后日子还长,他们可以慢慢说。 赵熹无官无职无法再同承平到前朝,只能到后宫去。虽然他也已经习惯同夫人小姐们打交道,但这次他又没得故事讲,何况皇帝大婚在即、大家所谈皆是此事,他听着甚是烦闷;此次除兰英外他还带了怀章,诸人对怀章颇多侧目叫人好不舒服,赵熹索性同舒美人闲聊一会后起身离席了! 怀章自然也同赵熹一起离开,言语中愧疚不已:“都怨我,今夜我不该来的,坏了大家的兴致……” 兰英义愤填膺:“怎么能怨你呢!你又没招惹她们,她们好端端得摆什么脸色!不过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这些夫人小姐们都是这样娇气的,看不惯别人比她们好!” 怀章将头埋得低低,他知道这些夫人小姐并非兰英所说,她们是嫌恶自己卑贱。 赵熹笑道:“兰英说的对,你别放在心上,你是战士、是跟我们一起上阵杀敌的功臣,我朝能取胜有你一大份功劳,今夜这庆功宴就是为你办的,她们不过是沾了光来凑个热闹罢了!我带你们离开不是怕了她们,而是嫌她们没趣、不好玩,给咱们庆功自然要咱们高兴才是!走,咱们去醉仙楼买几桌酒菜、去军营!” 被封赏的二百余名将士有资格入宫参宴的也只有三十人不到,其他弟兄皇帝特赐了酒席、遣了官员,让他们就在营中庆祝。赵熹早就向燕无异讨了令牌,军营岗卫见他是替燕州来犒劳军士,禀过上峰后就将人放了进来,赵熹带着两车酒肉找到了正在狂欢的军士们。 将士们人多,军中便安排他们在校场上庆祝,篝火点起、酒肉备齐,军士们喝到兴处袒胸露肉,热闹又爽快。赵熹随军出征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但这些军士们却一清二楚,尤其跟他去燕州、奔袭开平闯入黄金城的军士,对赵熹更是崇敬爱戴。他们对赵熹和承平的事心知肚明,这次皇帝下旨赐婚他们也觉高兴,见赵熹过来立刻高声起哄:“快看快看,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自己的婚事被二三百斤的大汉说来取笑,一般女子早就羞愤欲死,不过赵熹知他们并无恶意,虽有些羞臊却还是叫兰英指挥军士们搬下酒肉,自己昂首阔步走到众人中间,在满地酒坛中挑起一坛,晃了晃,还有半坛。赵熹便将这半坛酒抱在怀里,向众人道:“不是新娘子、也不是新郎倌,不如叫我新君人!承平和我能得此结果全靠北征得胜,而北征能胜全赖诸位英勇无畏!这么说来大家还是我们的媒人呢!承平毕竟有官职在身,诸事不能任性,今夜他虽有心却不能亲至,我便带他敬诸位兄弟!这第一坛,就敬大家助我二人成眷侣!” 赵熹说罢举起酒坛就饮,这酒虽已不满却也还有一斤,赵熹却毫不在乎、直饮尽才将酒坛扔开,又去地上捡。兰英眼疾手快,悄悄把一坛酒倒了一半,塞给赵熹。怀章看着有些犹豫,轻声对兰英说:“这、这不好吧?” 兰英瞪他一眼:“有什么不好,你没听小君说一么,有一就有二还有三,之后说不定还要喝,难道真给他喝六斤酒啊!豪气虽重要,身体更要紧!” 怀章想想,觉得也是,再看赵熹并无异议,想来这主仆二人要有默契,不由有些羡慕。 另一边赵熹接过酒来,又道:“这第二坛还敬各位兄弟。这次咱们北征出征时什么情形大家想必都还记得。其实也不怪别人,自元帅到将军都是一些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虽打过几场仗,可没兵没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是我们呢!可即便如此,兄弟们还愿意跟着、还愿意来、还愿意打,我们虽不说,心里却感激,感激你们愿意同我们出征!谢你们信我们!”说罢又饮尽一坛。这次怀章学乖了,倒了一半,把剩下的给赵熹。 “第三坛,”赵熹道,“仍是敬各位兄弟。各位兄弟肯跟我们走是信我们,更是因为忠义二字!天下疲敝久已!咱们都是天下人、肩上担着天下事,不说汉唐、就是五十年前我朝初立,那时是什么情景,现在又是什么情景!热血儿郎满腔忠义,哪里见得战乱年年民不聊生!各位是为了天下甘愿冒险的英雄好汉!虽然兄弟们并不是我们的兵,但为公之心相同,是谁的兵又有什么分别?愿有朝一日咱们仍有机会并肩作战,盼兄弟们还愿意追随我们作战!咱们守得住边就定得了国,抗得了胡蒙就安得了天下!荣华富贵、官职爵位,任君取来!” 其实这三百人一开始并非自愿前去北征,不过是被上峰指派、不得不去罢了;但他们离了京都、跟着承平赵熹等人上了战场,心境大不相同。承平和赵熹身上好像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叫人见了就忍不住信任、追随。这些日子他们早就将自己当做了承平和赵熹的军士,回到军中后还有些不习惯,今日赵熹又来到这里说出这些话,他们更加死心塌地。他们看着赵熹饮尽三坛酒,纷纷饮尽自己碗中酒,扯着嗓子大声道:“愿追随元帅!” 烈火熊熊,烈酒灼灼,将士拥戴,又有情人成眷属,赵熹只觉豪情万丈、恨不能一舒抱负!他见校场边上有兵器架,上前抽出一杆长枪,竟在校场上耍起枪来!他本就精于枪法,此时随心而动,枪如龙走风云,矫健轻灵,看得众将不住叫好!怀章看在眼中,捡起一个空酒坛和木柴棒,边敲边唱起了《满江红》。 待歌声住,赵熹尤未尽兴,枪头一转、指住一名军士,喝道:“来!”诸军看着也技痒,竟真上前与赵熹切磋起来。 夜里风大,公孙昌单骑驰入军营。问询前来迎接的参将笑问:“将军不是入宫参宴了么,怎么这么早回来?” 公孙昌下马将缰绳扔给小兵,怒道:“给李三的庆功宴,我有什么好去的!胡蒙内乱叫他捡了大便宜,他还真以为是自己的功劳、端起架子来了!没有赵招胜他打得了仗么!怪不得一直忍着赵熹那家伙,原来是个吃软饭的!什么平虏元帅,在京都不过就是只蚂蚁!还有那些儒生,尾巴都要翘起来了,真当李承平能保得了他们么!要不是父亲不许,我非给他们些颜色看看!看着他们就来气,不如回营里!”公孙昌往营里走了几步,听到校场上一片喧闹,不满道:“他们怎么还在喝!跟着出去跑了两天就不记得自己主子是谁了么!” 参将道:“方才赵小君拿着燕州的牌子来犒赏军士,后来喝高了、就跟大家切磋起来,如今已经连挑二十二人了。” “什么!”公孙昌怒气更盛,立即叫人去拿他的蛟铁矛,“本觉得他不是男人不愿跟他计较,现在竟欺负到我头上了!今天我非叫他知道什么是男女有别不可!” 公孙昌赶到校场时赵熹正将第二十四名挑战者甩出场去,此时除原先军士又有许多军营中人过来,大家看赵熹身手利落干脆连连叫好。另一军士摩拳擦掌正要上前,被公孙昌一把推开。公孙昌提矛上场,望着赵熹冷笑:“赵小君好大的威风,可这里是翊羽军军营、不是你的平园,要挑战该找公孙某才是!” 赵熹抖开长枪,微抬下颌傲然道:“别废话,来!” 公孙昌强忍怒意,飞身而上。公孙昌乃公孙太尉姬妾所生,为在府中求生习武尤为勤奋,加之天赋异禀年纪轻轻便入职翊羽军,如今更是翊羽军统领。他不过三十岁,正当壮年,又颇有气力,此时怒气正盛出手毫不留情。赵熹喝了三斤酒,其实已有醉意,大家与他过招切磋为要点到为止,这才连战二十四人,如今这公孙昌却杀意阵阵出招迅猛,酒意上来的赵熹便慢了一些。二人连过数百招,赵熹略处下风,眼看公孙昌一矛刺来,赵熹握住长枪首尾拉成弓状架住长矛,本想松手后借枪之弹力震开公孙昌,可军营里随手拾得的长枪非游云一般柔韧,被赵熹这么一拉竟猛得断成两截,非但没有震开公孙昌、反是赵熹受了反噬,一时站立不稳。公孙昌大喜,转过矛尾直扫赵熹胸膛,赵熹躲闪不及仰面朝天摔在地上,还没起身蛟龙矛龙已抵在自己鼻尖。 公孙昌身体还在颤抖,他知道自己赢得险,但正因如此他更想将眼前这不可一世的双元狠狠踩进泥里。他盯着赵熹得意大笑,他想看赵熹失败后狼狈的模样:“赵熹啊赵熹,传说中以一当百我以为多么勇猛,原来不过如此,你服不服!” 他看见赵熹躺在他的矛下,半眯着眼怡然地望着天,那张艳丽的脸铺满了霞粉柔光,银色的月被他拘在眼睛里,格外耀眼。他见赵熹抬起手,在他的矛头弹了一下,那震颤直荡进他的心里,震得他险些握不住长矛。 “赵熹!” “这次算你赢了,”赵熹站起身,笑着离开,“我要去看月亮了!” 承平酒气熏天半软着身子被袁敬德扶出宫,他瘫在袁敬德身上,心想,除了跟赵熹大婚,自己觉不喝这么多酒了!也不对,大婚更不能喝酒,不然,不然怎么看得清赵熹呢…… 承平嘿嘿笑了起来,正想得美,就听袁敬德道:“赵将军,你干嘛呢?” 承平猛然抬头,赵熹竟躺在马车顶上看月亮呢!赵熹感承平前来,醉眼惺忪地支起身子,倚在车顶上指了指天,承平抬头,好清的月。 馥风蒸云雾,暖盖托望舒。两意共此时,同心照千古。 第104章 丹阳 庆功宴过,北征之事算彻底了结,皇帝的大婚成为重中之重。皇帝与公孙女的婚事早有风声,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一拖再拖,如今终于要提上日程。天下之主、权臣之女,这两人的婚礼是全天下的喜事,无人胆敢怠慢,朝廷上下都忙作一团,承平这个新鲜出炉的礼部侍郎更无法幸免。相比之下赵熹倒是清闲许多,他也不再跟着承平跑里跑外,而是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喜事上。虽说如此,承平早已交代了下人,平园管家又十分得力,赵熹只需要将一些奇思妙想告诉他们、其余的事并不操心。 皇帝大婚定在了四月初八,各地郡侯也陆续恭贺,不过大都是派公子臣属押送贺礼入京,自己并不前来。先前各州公子入京都有礼部官员前去送礼迎贺,如今承平也入了礼部,部里事忙时也会叫他去迎客。因和皇帝的婚事在即,公孙家有所收敛,没再干半路将人拦截的事,倒让承平省了不少心。 今日胶州公子和小姐入京,礼部诸人一来急于讨好公孙氏、二来畏惧胶州强番,便请承平前去迎接,承平也想见见自家妹妹的“情敌”,便一口应下,领了旨带了人等在城门口。胶州信使本说得今日上午就到,可承平等到日过中天还不见人。朱鹤颇为不满,不住抱怨:“以前无官无职的时候每日只用去宫里露个面、读读书就好,现在领了他这官职反而把您当下属用了!胶州公子算什么人物,还需您在这里等他!” 承平不以为意:“做主人和做客人自然不一样,陛下这是想把我当自己人呢!胶州有女眷随行,队伍太大行礼太多,这才请礼部来帮忙,春日晴好,咱们在这茶寮等上一会又有何妨,稍安勿躁么!对了,府里来信说大哥会替父亲来京贺礼,你回去叫福伯把篱园收拾一下,篱园小又偏僻,我先搬去篱园住,藏灼让与大哥!咱家邻居楼大人过两月就要致仕回乡,你把他家也买下来,赵家人来好住下。” 朱鹤知道让院子是尊重承盛之意,倒也没有异议,一旁的袁敬德听了却道:“大公子来是不是要呆到您和将军成婚啊,那难道要在小院子办?让大公子和福将军一起住楼府不好么?” 承平笑:“礼还没办,哪有娘家人和夫家人住一起的!院子大小并不要紧,赵小君想来也不会在意的!回去我同他商议商议,实在不行就在耀辉办也行啊!” 袁敬德打趣:“那公子您可就是上门女婿了!” 朱鹤并不爱听:“整个平园都是我们李家的,公子怎么就是上门女婿呢!” 承平道:“唉,不过是玩笑而已,当初将李府改为平园本就是想它成为平州人在京都的家,是谁的又有什么重要?这话不要再说,尤其不要在兰英面前提起,不然又有你好瞧的了!” 朱鹤想起兰英的刁蛮模样不由皱了皱鼻子:“您说的是,赵小君听了奴才的话倒不一定生气,兰英是一定会跳脚骂街了!真应了那句话,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以后您跟阎王卿卿我我、小的就被小鬼刁难磋磨,唉,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承平和敬德都哈哈大笑。几人笑闹间礼部书吏跑来通报,胶州使团已快到了。承平饮了杯茶整了整官服,站起身走出茶寮,远远就听到车马滚滚,不一会胶州的红色旌旗飘扬而来。 胶州使团即是前来恭贺皇帝大婚、又是来送公子小姐入京,又要带二人穿住行李又要押送进献皇帝的贺礼,光是大大小小的箱子就装了二十车;加上数百名随行仆役和侍卫,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头。 车队为首的是胶州公子吴传之,他背阔胸宽、腰腹精壮,样貌更是刀眉星目英俊逼人。承平走上前,笑道:“下官乃礼部侍郎李承平,奉命在此迎接公子,公子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有甚需要帮忙只管吩咐就是。” 吴传之这才在小厮搀扶下下马,走路有些虚浮:“竟是平虏元帅亲自前来,劳烦元帅久等,实在是失礼!早知元帅在此,我一定快马加鞭赶来京都!” 承平忙道不敢,正要同吴传之说话,就听一声莺语婉转:“平虏元帅?哪个是平虏元帅?”承平闻声望去,就见一软黄车厢里钻出一名妙龄少女,这少女红衣白裙、袖长纱宽,头梳堕马髻、髻插牡丹流珠簪,从马车上摇摇而下,衣袂飘飘、莲步翩翩。她走近,银盘脸杏仁眼,卧蚕眉钝樱桃唇憨,加上额间牡丹钿,真真一张芙蓉面。 她走到承平身前,竟没比承平矮多少,斜歪了头睁大了眼看着承平,尽是女儿娇憨:“难道你就是平虏元帅?” 承平这才回过神来,向后退了一步,向少女做礼:“小姐有礼,下官正是李承平。” 吴传之介绍:“李元帅莫要见怪,这是我小姑姑丹阳,被家里宠得不象样子,因听说了你北征的事非要来京都看看你。小姑姑,这里风大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快回车上去吧,咱们收拾好府邸再请元帅来做客!” 丹阳仍看着承平,有些好奇、有些仰慕:“你真是平虏元帅?他们说的是真的么,你领兵打败了胡蒙人?” 丹阳的目光直白又热烈,与赵熹有些相似,不过赵熹从不会露出这种崇拜的神色。承平笑答:“非我之功,是诸州诸将士之力,我不过算个中间人、忝受荣誉罢了。外面风大,还请丹阳姑姑早上马车,咱们也好早些入城。” 丹阳抿起唇,愤愤侧过身,飘起的纱带扫过承平衣摆。丹阳向吴传之大声道:“我的牡丹车呢!我要换车!” 吴传之苦起脸,英俊的面容看着有些滑稽:“真要换车么,也太招摇了吧!您身份高贵,何必给那些平民百姓看!” 丹阳狠狠剁了下脚,头上珍珠流苏随她动作如浪珠跳动,可爱又俏皮:“不让他们看怎么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天下第一的美人!我不管,快换车!” 承平的眼皮不安地跳了起来,天下第一美人,这丹阳姑姑打扮得如此隆重,不会就是为了跟自己府上两个一争高下吧…… 吴传之显然也奈何不了他这个小姑姑,只好向承平说声抱歉,请承平带来的杂役们帮忙为丹阳换车。只见小的们从车队里赶来一辆被红色锦布罩得严严实实的大车,杂役和下人们一起把红锦罩取下,这才露出这辆“牡丹车”的真容。这辆车金丝楠木打造,车体方方正正没有车厢,只有四根柱子撑起车顶,车顶有一朵硕大的牡丹,峥嵘怒放。这辆牡丹车通身朱红,内有白绸软垫,四周挂同色软帐,车上到处都有精致牡丹纹、用金线仔细描绘。在杂役和下人们摆好软垫、小心摘除车上挂着的线头后,侍女们把丹阳扶上车去,原本就娇艳美丽的丹阳坐在这牡丹车中真如牡丹仙子一般,惊为天人。 朱鹤吃着胶州给的干粮,凑到袁敬德身边道:“这胶州姑姑可真能折腾,幸好她长得漂亮,不然早就被嫌弃死了!” 袁敬德盯着丹阳瞧了半天,心想,还是怀章好看些! 第105章 挑衅 口袋街边阅微楼上,赵熹和兰英、怀章正在临街茶座里休息,桌上摆满了各色精致点心,怀章则亲自为赵熹和兰英煮茶。兰英双手接过怀章端来的茶,小小抿了一口,努力回味,夸张地赞道:“好香啊!我从来都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茶!怀章你又会唱歌又会跳舞还会煮茶,对布料胭脂还都很有研究,你真是太厉害了!” 怀章很不好意思:“这些都是为了取悦客人、算不上什么本事,反倒是兰英姐姐又精明又有气魄,我很是仰慕呢!” 赵熹笑道:“跟掌柜的杀价就叫精明有气魄了?你这么夸她她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兰英也不觉得臊:“我杀价也是为了给小君省钱啊!嫁衣、首饰、陪嫁,哪样不是大头!虽然皇帝赏赐了咱们不少东西、各家也送了许多礼物,可是礼尚往来、咱们也送出去不少,平时又不注意花销,能用的银子不多啊!总不能都用他们李家的钱吧!”兰英忽然想到什么,忙问,“刚刚那金银牡丹纹的青雀羽料子您不要,不会是觉得太贵、买不起吧!我说这些都是说笑的,咱们银子虽然不富裕,但是把皇帝给的那些瓶瓶罐罐卖一卖,能有好多钱呢!给您准备嫁衣头面够够的!嫁妆那些自然有将军和夫人打点,咱们不用操心的!” 今日兰英和怀章陪赵熹出门选嫁衣布料,京都毕竟是王朝诸城之首,城内贸易繁盛,天南海北珍奇对象应有尽有,与之相比平阳就像小小的乡下,从乡下来的兰英很快就被花花绿绿的货物迷昏了眼。幸亏怀章惯见这些,帮他们从旁参谋,挑了许多好看的对象,兰英再杀杀价,又能便宜许多。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赵熹的嫁衣。三人走了许多地方、比了许多布料,有的好看不舒适、有的舒适不高贵、有的高贵不艳丽,比来比去,就一种孔雀尾纺的有金银牡丹纹的青色布料最为适宜,听说公孙家嫁衣就是用的这种料子、不过经纬和花纹略有不同罢了。可这布料华贵,一尺就要十两银子,要做成一件漂亮的嫁衣,怎么都得上千两了。 虽然如此,最为抠门的兰英却觉得这衣服将将够配自家小君,正要努力跟掌柜讲价,赵熹却摇了摇头带着俩人离开。起初兰英并未多想,但赵熹是粗中有细的人,家里的情况他心知肚明,会不会是怕贵才不肯买这料子呢? 怀章也想到如此,不动声色说道:“兰英姐姐多虑了,不过区区千两有什么贵重的!那料子先前有客人送过几匹给我,明日我叫人拿过来便是了!”客人怎会送怀章做嫁衣的料子,不过怀章确实有些积蓄和昂贵的布匹、首饰,他已不做以前的营生,那些东西留来无益,但若能用来给赵熹添妆也不枉费这些年辛苦! 兰英惊喜不已:“真的么!怀章你可太大方了!” 赵熹看看怀章又看看兰英,笑道:“如果真有留着给兰英还可以,我却不要的。” 怀章怕赵熹看破,急忙激他“这是为何?小君难道不要我的东西?咱们两人情谊如此,我送你几匹布也不配么?” 赵熹道:“先不说你有没有,青色婚服是女儿家穿的,我一个双元成亲未必非要青色啊!我觉得那青色虽好看可端庄太过,与我不太相配,我要再挑一挑才好。” 赵熹这么说怀章和兰英也没了办法。兰英愁道:“婚服要新样式、连颜色也要新的,您却一点点头绪都还没有,我绣得本就不快、您又不动针线,唉,这婚服能赶得上么……” 赵熹点了点兰英的额头:“院子里那么多人呢,总不会叫你一个人从白忙到黑,傻兰英!” 怀章想,楼里倒是有很多姐妹擅长针线,做的舞裙漂亮又好看,自己也常帮忙,可惜大家都是薄命之人,若为小君做了嫁衣反连累了他就不好了……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街上喧闹阵阵,有人大喊“快来看牡丹仙子啊!”,百姓们好奇地走上街头,两边茶楼酒肆的客人也都到窗边观望。赵熹他们也好奇地往下望,一眼就看见穿了绯色官服的承平与一俊郎男子并肩骑行。兰英惊喜道:“是三公子、朱鹤和袁大哥!他们怎么在这里?有这么大的热闹都不同咱们说!牡丹仙子呢?牡丹仙子在哪?” 似要回应兰英疑问,一朵硕大的牡丹滚滚而来,这牡丹赤花金蕊浓烈端庄,花下罩一少女,亦是红衣黄纱娇艳非常。这少女已是极美,周遭又垂纱幔,风起纱动更显轻灵神秘,叫这少女看着如梦如幻、亦神亦仙。 赵熹也不由赞道:“果真是牡丹仙子!” 兰英瞧朱鹤跟在牡丹车后时不时瞟向车中人,心里很是不快,不服道:“什么牡丹仙子,不过是衣裳好看、车子漂亮,比小君和怀章都差远了呢!” 怀章笑道:“兰英姐姐若如此打扮也一定极漂亮的!回去我给你画个芙蓉妆吧!” 赵熹哪里不知兰英心思,看朱鹤还呆呆傻傻出了丑都不自知,从桌上摘了一支绒花、坠了颗花生砸了下去。赵熹手头准,绒花穿过牡丹车、正砸在朱鹤头上,牡丹车中的丹阳只看到一朵花从车外飞过,抬眼往上看,就见轩窗上映着一轮日,耀得人眼疼。 朱鹤被砸了一下,也抬起头,正瞧见赵熹调侃地望着自己,偏头一看,果见兰英那个冤家。朱鹤还不知自己过错,快马赶了几步跑到承平身后,指指路边楼上,承平见赵熹在,不由停了下来。 吴传之也随他们望楼上看,只一眼便猜出赵熹身份,由衷赞道:“先前听闻赵家双元艳丽无双,我还觉得言过其实,如今一见果真俊逸飒爽,灼灼逼人!旁边那位就是名动京都的怀章吧,姝丽端庄,与赵小君同处真如日月同辉!不过非小弟偏颇,要说红袖温香,还得是我家小姑姑!” 承平未做褒贬,只道:“提起美人还是卫州公子裘蕴明最懂,待吴兄收拾停当我与你引荐,你与蕴明兄定能引为知己!” 吴传之果然感兴趣:“就是写出《离人赋》的裘蕴明吧!我仰慕已久了!不知他最近可有新作!” “蕴明就在京中,要见不难,咱们不如先去你府邸,等你安顿下来不必去找、他自己就会登门拜会了!” 吴传之遥遥向赵熹拱了拱手,立刻就要动身,承平也向赵熹挥挥手,示意先行一步,可他们走了、后面的车队却没有跟上,原来牡丹车吱吱呀呀响了半天,一步都没挪。 吴传之头痛不已,一边催下人查看一边向承平抱怨:“这牡丹车又笨又重走不得土路,我早就跟小姑姑说不要带着它,她非不肯听!哼,怕是赶路的时候已经被磕坏了轴承、如今正好显了出来!今日叫承平一等再等,真是抱歉,还请你千万别见怪,来日我请你喝酒!” 袁敬德已很是不耐烦,上前道:“要不还是请小姐换上先前的马车吧,这牡丹车先拖到一边慢慢修!” 吴传之更是为难:“我那小姑姑最喜欢出风头的,她欲同赵小君一较高下、怎会在此时换车呢……我实在劝她不了,要不,要不承平兄同我一起去劝劝?承平你是外人,她总不好在你面前撒泼!” 承平无奈答应。 “小姑姑,现在都已经申时了,再磨蹭下去太阳都要下山了!你就不冷么!” 丹阳偏过头:“车里有暖炉,我才不冷!现在这里这么多百姓,地上又那么脏,我要就这么走下去也太丢人了!我的裙子都要被弄脏了!我不要!” 吴传之急道:“在城外你不就走过么,那里比这里还脏呢!” 丹阳也急:“那里又没有这么多人!我都摆了这么大架子了,总不能太跌份吧!” “你在车里不动弹也没法修车啊!总不能住在这里吧!” 丹阳蹙起眉扁起唇:“你找红绸来,我换车要踩在红绸上!” “这时候我上哪里给你找绸子!我背你行不行!” 丹阳不屑道:“我还不知道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路坐马车到城外才换马,骑了没有五里路就虚了,还背我,你要当众把我摔了我就没脸见人了!” 吴传之语塞,转头看了看承平,承平自然也不可能去背丹阳,只闭紧了嘴巴。丹阳愈发不满,看着承平身上的绯色披风,眨巴着眼睛求道:“没有红绸,红披风也行啊,又没几步路,给我垫个脚不就好了!李元帅,你这披风就当借给我好不好,回头我再叫她们做件新的给你!” 吴传之忙劝:“这怎么行!你待着吧,我叫人去买红绸子来!左右已耽搁这么久,再多一会也无妨!” 承平还有何话好说?只得脱下披风:“不过一件披风而已,能给小姑姑垫脚是晚辈的荣幸,咱们还是赶路要紧!” 赵熹等人只见牡丹车忽然停住不动,不多时又赶来一辆软黄小车,承平脱下的披风铺在地上,那牡丹仙子就在侍女搀扶下走下牡丹车、踩着承平的披风上了软黄马车,入车前还向远在二楼的赵熹丢来一瞥,挑衅意味十足。兰英气急,怀章也蹙眉,赵熹只轻笑一声,并不放在心上。 第106章 父亲 应付完丹阳天色已晚,承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府,听说赵熹还在等他用膳匆匆赶回院中换了衣服前往,还没喘口气就撞上了面有怒色的兰英。兰英挺起鼻子在承平周围嗅了嗅,承平不由笑道:“你这是做什么么,半日没见就属了狗不成!” 兰英偏过头去:“我不属狗,可有的人却是属狼的,看见美人就走不动道了!” 赵熹也走了过来,点点兰英的头,向承平道:“知道你今天辛苦,特意备了锅子,摆了好久了,就等你们回来!衣服也换过了,快来吃吧!” 承平闻言立刻将兰英抛在一边,摆摆手叫朱鹤回去,跟在赵熹身后尾巴都摇了起来:“怪不得这么香,原来真是锅子!我今日一直惦记着呢,果然还是小君知我心意!” 兰英刻意大声道:“怎么,为那位牡丹小姐鞍前马后忙到这么晚、她竟然连顿饭都不管啊!我还跟小君说三公子可能不回来吃、咱们自己吃算了,小君怕饿着三公子偏要等,果然还是小君最惦记三公子啊!” 承平这才明白兰英气从何来,他忙看向赵熹,只见赵熹正托着雪腮歪着头笑,目光中尽是调侃之意,这才放下心来,无奈解释道:“我与那胶州丹阳姑姑素不相识,因职责所在奉命前去迎接,中午连正经饭都没吃呢!后来好容易进城,闹了什么岔子你们也都瞧见了,我也是不胜其烦啊!这不,应付完他们连酒都不想在他家吃、推说有事跑了出来!” 赵熹闻言忙从怀章手里接了碗筷过来给承平先盛了碗汤,觉得有些烫、吹了吹,这才递了过去:“中午竟也没吃,胶州架子竟这么大!” 承平接了碗,只觉得碗里的汤是灵泉仙水,美味异常,一口饮下还意犹未尽,悄悄舔了舔嘴唇才道:“不是胶州架子大,我看是丹阳太难缠,连传之兄都奈何她不得!这样的人入了宫,陛下和皇后都要头疼了!” 赵熹不禁摇头:“那可真是热闹了!皇帝不像耽于美貌之人,对她怕难以宠爱,唉,也是可怜。” 兰英道:“您管她做什么,宠爱也好不爱也好,不要来碍咱们的事就好了!其他的,无非求仁得仁嘛!” 虽然胶州并未明言,但大家都觉得这丹阳入京就是要入宫为妃的,只是皇帝大婚在即、所以不好论立妃事、要等到一年半载之后才能落定。胶州到京后第二天便觐见皇帝,丹阳也被召入宫中,听说太后对她喜爱有加、想留她在宫中作伴,没料竟被丹阳拒绝。之后胶州赴京中各家宴,丹阳全部出席,言谈中并无留在宫内的意思,这倒叫大家愈发迷惑起来。 不过承平并没有心思关心丹阳如何,因为平州使团和赵家人也到了京都。使团入京自然是为了恭贺皇帝大婚,除此以外还有黛君入宫以及承平的婚事,更何况赵家人也随行,承平和赵熹怎能不重视?承平早早就派了人打探车队行程,在车队抵京当日一早和赵熹等在城外,恭恭敬敬将人接回平园。 此次来京的人有承盛、承泰、黛君,赵夫人和赵福,赵夫人和赵福按安排住在平园隔壁府邸,承盛、承泰住进藏灼院,黛君则住进了篱园,承平住入耀辉、赵熹搬出平园与赵家人同住。承平本不太愿意,只是承盛觉得黛君毕竟要入宫、身份尊贵,应该有自己的院子而不能屈居客房之中,故要承平和他与承泰同住藏灼、将篱园让给黛君,赵熹听闻便主动搬了出去。 这是最妥帖的安排,就是承平也找不出理由拒绝,只好连夜叫人在两家相隔的院墙上挖了个门,这才舒服一些。 承盛连连摇头:“幸好是我来,若换了父亲,又要生气不可。”承盛看看承平,叹道,“承平啊承平,哥哥虽信非你所谋,可你与赵小君之事实在有些过了!父亲接到赐婚的旨意勃然大怒,母亲更是险些气昏过去!父亲叫我问你,早就与你做了十年之约、十年之后你们痴心不变便准你们成亲,你又为何又向皇帝求了赐婚诏书,将父亲和母亲置于何地!” 承平跪倒在地,痛心陈道:“承平已在家书中言明,赐婚之事是陛下为弥补赵小君所为、并非承平求来的!大哥有所不知,我等回京后陛下召见、说他打算分封我和秦尉宁、燕无异三人,所封封地便是北征所得之地!陛下说是为我等着想,实则是招揽人心、弱番强朝,我不欲如此、推言赵熹功高、他不受封我亦不肯受,陛下这才改口,将赵熹赐婚与我。我已拒了陛下一次,哪里好再拒?这才答应下来,并顺势提出黛君入宫之事……大哥,并非承平眼中无父母,实在是形势所迫!” 承盛也惊讶万分:“竟是如此!可你为何不在信中说明?” 承平痛道:“分封之事事关重大,万一有人从中作梗我怕父子兄弟离间,这才未在信中细说,只想着日后有机会再面陈。若是父兄知我怎会多问?若父兄不信承平,多说又有何益,只当是我刻意请功呢!” 承盛长叹一声,将承平扶起:“父亲他日理万机,许多事情都顾不得,你又为了赵小君几次三番忤逆父母,也难怪父亲会生气了!可生气归生气,父亲还是叫我来了,临走之时还细细嘱托于我,虽然这门婚事非他所愿,但赵熹不同他人,他要嫁入我李家我李家必不能亏待于他!父亲说赵将军起于微末、家底不丰,舞刀弄剑所耗甚大,怕给赵小君留不下什么东西;你二人远在京都,衣食住行全靠自己筹谋,皇帝的赏赐也不够你们嚼用。京都本就暗流涌动,赵小君又是那般千年难寻的人物,你们的婚事就该大操大办才行,这次来京父亲给了我二十万两银票,叫我替他办好你这门亲事。”承盛说罢从怀中掏出一迭银票,塞给承平,“父亲从来心软的,承平,不要说气话伤了他的心!” 承平拿着厚厚的银票,哽咽起来:“是我不孝、对不起父亲!” 承盛拍拍承平的肩膀:“这些话等之后回平州再向父亲说吧!不过父亲那边好说,母亲可是真真生气,赵小君那性子要他低头怕难,但母亲毕竟是你们二人的母亲,哪有儿子儿媳给母亲难堪的道理?你还得想想办法、叫小君哄哄母亲才是。” 承平只觉头疼:“这事只能日后慢慢商议了……” 第二天兄弟三人进宫觐见皇帝,黛君也被太后召见,皇帝抽闲去太后宫里一趟,算是叫二人见过,回来后黛君虽未明说,但看她娇羞神色,对这个未来夫君很是满意。 平州诸人暂时在京都安顿下来,各方交际也活络起来。卫州素来与平州交好,裘蕴明头一个登门拜访。魏氏先前还想将黛君嫁给裘蕴明,但在见过皇帝后黛君觉得裘蕴明风流有余魄力不足,与九五之尊的皇帝远远不能相比,不由心生侥幸。裘蕴明自然不知其里,悄悄找到承平询问怀章消息。 承平笑道:“怀章已随赵小君搬到赵府去住了,就在旁边。如今赵夫人和赵大哥也在府中,你又与赵小君相熟,直接登门便是,他们总不会将你拒之门外!不过自公孙府后裘兄便没再见过怀章,小弟还道裘兄已另觅佳人了呢!” 裘蕴明叹道:“那时场面我又有什么办法?可没能帮他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后来我也想找他,但他总是同赵小君一起,就算遇到了也只寒暄两句,想要说说话都不能……” 承平道:“如今怀章小君已凭借北征军功脱了贱籍成了良人,他跟着赵小君也只是情谊使然,要他为权势富贵弹唱再无可能,更无法为裘兄解意抒怀,裘兄找他又做什么呢?” 裘蕴明急道:“承平此言岂非小看于我!我虽风流成性,心中也有真情!我是真的喜欢怀章小君、想娶他入门、朝夕长伴!我自然知道他已经脱去贱籍,但他在赵小君身边能做什么?还不是侍女下人!他本是风花雪月人,岂能做端茶迎奉事?何况他毕竟是双元,总不能一生孤苦!我若能娶他,虽不能给他正室名分,但必定珍他爱他、叫他舒心畅怀!还请承平看在咱二人情面上,帮我向赵小君说说情!” 承平有些不悦:“赵小君待怀章比待我还好,端茶送水做杂事是怀章非要做的,怎么就是赵小君叫他做下人了!还有娶怀章做妾室的事,万万不可说与赵小君,不然有你好受!不过你若真心爱重怀章,就只有诚意动人,只要怀章同意,赵小君那里我自会劝说。” 裘蕴明愁道:“可我白日要进宫、夜里约他又不肯,晚上去赵府就更加不好,这可怎么办?” 承平无奈笑笑,与裘蕴明耳语两句,裘蕴明连连道谢。 第107章 伤心 皇帝大婚前半月,宫中学堂停课,各家公子俱已到达京都,京内日日起舞夜夜笙歌,珍馐成山玉液流河,承平白日在衙门奉公夜里又被请去宴饮,着实辛苦,后来便能推就推;承盛虽是平州嫡长却生性老实,见过各方人物后便也窝在家中、轻易不肯赴宴,倒是承泰浪荡成性,与裘蕴明、吴传之、黄安文一拍即合,整日逐马斗狗好不快活。承盛不喜如此,说教几句,承泰面上称是,转过头来依旧我行我素。 承平劝承盛道:“四妹妹不久便要进宫,您若严管二哥看在四妹妹眼里怕觉得您严苛。左右不是什么大事,有裘蕴明在他们也不会闯下什么大祸,您劝也劝了不如就算了,回去禀告父亲知道便是。” 承盛想想也是,便不再多管,承泰就越发放肆起来,甚至同公孙宣仪和秦尉宁往来频频。承平冷眼看他,并不多言。 相比门庭若市的平园,赵府可谓清净,除裘蕴明和燕无异外再与人来。不过客人虽少却各个投缘,裘蕴明登门不多但每次都毕恭毕敬,他文采斐然对赵家不通点墨的赵夫人也从不轻看,反而风趣幽默叫赵夫人很是开怀;燕无异好武重义,与赵福一见如故,二人日日一起比武切磋,连吃饭喝水都形影不离,简直比亲兄弟还亲了!不过裘蕴明和燕无异都是同赵熹交好,他们来拜见赵夫人是朋友礼节,最叫赵熹意外的是陶希仁。 陶希仁与赵熹是朋友么?赵熹倒可以认这个朋友,不过陶希仁从来清高自傲目下无尘的样子,对待赵熹也是高高在上苛责刻薄,下人禀报说陶希仁来时赵熹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到了堂上见到真是陶希仁,赵熹不由惊道:“今天吹的什么风,陶大公子居然屈尊登门,我这小小府邸蓬荜生辉啊!” 陶希仁仍是冷肃古板的样子,神色间少了些倨傲、多了些风尘,听赵熹打趣红了脸,拱手道:“赵小君高义,我在南方听说小君战绩很是敬佩,只是身在他乡未能回京为小君庆功。赵小君,我替天下谢你!”说罢陶希仁向赵熹深深鞠了一躬。 赵熹赶忙上前将他托住:“几月不见你怎么如此客气,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我不是为了天下、是为了自己,就算要谢也不该由你来啊,你还是昂起头吧!” 陶希仁这才起身。 赵熹好奇问:“回来以后也没见你,听说你去南方筹粮,怕也不轻松吧!不过筹没筹到仗打完了也该完事了吧,怎么最近才回来?” 陶希仁长叹一声:“此次前去南方诸州处处碰壁,我才知道平州高义。我本心高气傲想回来,可又想你与李三公子沙场拼杀、我不过受些冷眼就退缩放弃,回京以后又有何颜面见你!所以仍是留在南方游说、游学,开坛讲课,只盼能将君臣之义礼教之道传扬一二,也算不枉此行。这些日子我去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事,方觉先前无礼,可也更加清楚上下有分的重要。赵小君,先前学生许多冒犯,还请小君海涵,不过小君身为人杰更应严慎己身,万不可肆意妄为!” 赵熹听他前言本还觉得敬佩,谁知到最后又是训诫自己,不由后仰身子捂住耳朵,眉头紧紧蹙起:“你既来我府上拜见我的母亲,说明你将我当朋友,我也把你当朋友,既然是朋友就别提这些扫兴事!” 陶希仁不以为然,还要劝诫,好在赵夫人已然来了。陶希仁向来礼数周全,在赵夫人面前更是恭谨守礼,赵夫人看他文质彬彬很是喜欢,不住赞道:“陶公子长得俊俏、行事稳重,又懂那么多书,真是了不起!福儿和熹儿有你半点文气我就谢天谢地了!陶公子年纪多少,可成亲了?我们府上有个双元……” 双元……陶希仁倏地红了脸,头垂得低低,不敢看赵熹。 赵夫人看陶希仁温文尔雅博学多才猜他家门清贵,又看他恪守礼数老实得很,便想起怀章来。怀章虽出身卑贱毕竟已经脱了贱籍,又样貌出众,若嫁与陶希仁陶希仁觉不会苛待、更不会做出始乱终弃的事,如此哪怕在陶府做个侧夫人也好啊!赵熹却觉怀章和陶希仁终身不该被随意安排,如此唐突反叫大家尴尬,于是打断道:“人家是书香世家,陶太傅更是清高,陶兄的婚事全由陶太傅做主,娘你就别乱牵线了!” 赵夫人冷笑:“这时候知道父母之命了?你自己的婚事怎么没想着听听你爹和你娘的呢!唉,真是可惜,陶公子这样的人才竟没法同咱们成亲戚!不过怀章的终身你也该想想才是,总不能自己嫁去李家、就不管他了!” 陶希仁猛然抬起头:“赵小君要嫁给李三公子?” 赵夫人虽有怨言但赐婚毕竟是莫大的荣耀,何况承平她也喜欢,这门亲事大体而言还是满意,便笑道:“是啊,陶公子还不知道?熹儿这可真是失礼了!先前陛下赐婚熹儿和李三公子,只等着陛下大婚后办事呢!” 陶希仁昨日才从南方回来、休息一晚见过皇帝便来了赵熹府上,尚不知赵熹被赐婚的事,虽早知道他二人情投意合,可听闻婚事仍然如天雷乍响。他愣愣看向赵熹,见赵熹羞色难掩喜悦,舌尖泛起苦味,许久才笑道:“恭喜赵小君得偿所愿!” 赵熹笑道:“我家人多在平阳,京都无甚亲朋,你算一个,到时候找你帮忙你可别推脱!” 陶希仁垂下眼:“自然当仁不让……” 之后陶希仁再未登门,赵熹也未放在心上,他以婚事筹备为要,每日都有母兄陪伴、偶尔参与赵福和燕无异的比武,这日子别提多畅快,唯一令人不满之处就是他与承平无法朝夕相伴、日日相见了。 这天,吴府下帖请京中各家到郊外打马球,除诸公子外赵熹、赵福、黛君都在宾客之列。赵熹并不会打马球,但想着能和承平游玩一日也不错,便应了下来。承平也做如此想法,难得没有推脱,承盛怕黛君出席这种场合出什么意外,带着承泰、黛君一起赴约。 李赵两家本就相邻、又是姻亲,故意分开反而刻意,干脆约了时辰同行,承平只觉许久未见赵熹,相思苦极,一见面目光便粘在了赵熹身上,驱马贴在赵熹身边。赵熹自然也想念他,二人便放慢脚步,坠在马车后说些小话。承盛赵福见怪不怪,承泰看着赵熹仍有些遗憾,不过想想承平的疯样,还是把头缩了回去。 几人到时已晚,场上早已挤满了人,裘蕴明等人自不必提,公孙昌和陶希仁竟也在场!赵熹眨眨眼,走到百无聊赖的陶希仁身边,笑道:“吴公子面子够大啊,竟能把陶兄请来!” 陶希仁向诸人行过礼,看李家公子都去找主人说话,这才向赵熹抱怨:“这胶州小姐也太过无礼!我不过一介书生除读书外无甚趣味,吴传之邀我几次我都拒了,结果昨天那小姐女扮男装跑到我讲学的地方闹!现在的女子怎的都这般……唉!” 赵熹见陶希仁并无怒意,知道这小姐虽唐突却没惹了陶希仁不快,说不定还叫陶希仁对她另眼相看,便笑:“最难消受美人恩么!丹阳小姐貌美如花,亲自去请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正好叫尊翁考虑考虑你的婚事!” 陶希仁怒视赵熹,愤愤转身,不再理睬。 第108章 争艳 “陶大哥来了!你来了怎么也不找我,自己躲在这里做什么?” 一声娇嗔似怨似喜,轻灵婉转煞是动人,赵熹闻声望去,只见丹阳雀跃而来。丹阳今日裹杏色头巾,穿豆绿翻领胡袍,内系白色方巾,露出的一角用金线绣了一只翩跹蝴蝶。她穿着胡袍为软罗裁制,轻柔贴身,腰缠杏色带,容颜俏丽、身姿婀娜,只偏头一笑便风情万种;她又一副天真神情,跃跃而来如少女无邪,一双圆眼直直望来,如朝露可爱。待丹阳走近赵熹更是一惊:这女孩儿瞧着娇憨可爱,居然比自己还高出半头,纯真风情外又多出一分俊飒,赵熹看看围在丹阳身边的公孙、秦尉宁等人,难怪短短半月就有了这么些护花使者。 丹阳如此美貌,偏偏陶希仁并不吃这套。陶希仁冷下脸来,拱手道:“论辈分小生该唤您一声姨娘,长幼有序,还请吴姨娘莫要取笑小生。” 丹阳扁扁嘴,半是生气半是撒娇:“我年纪比你还小,干嘛叫我姨娘,我还没嫁人呢,生生把我给干老了!” 公孙宣仪一直跟在丹阳身边,闻言道:“小姐不必为他生气,陶希仁一向迂腐,读书都读成木头疙瘩了,无趣得很!”罢了又向陶希仁训道,“小姐几次请你你都不来,我还当你陶公子多么清高呢,今日咱们取乐你又巴巴地来了,来了又不知客随主便、反而说三道四扫咱们的兴,这便是你儒门的礼节么!这么不情愿不如早点回家去吧!” 陶希仁本就打算见过丹阳后就走,可公孙这般驱赶他如何能轻易离开!陶希仁正在愤愤,赵熹上前笑道:“公孙兄好久不见啊,这些日子一直都没见到你,我心里挂念得很呢!你的伤怎么样了,没留下残疾吧?我出手不知轻重心里很过意不去呢!不过看你的样子恢复得不错,不然也不会在这里越俎代庖了!” 公孙宣仪一见到赵熹就觉臂膀隐隐作痛,看他过来不由想后退,瞥见身旁的公孙昌才有些底气,反唇讥道:“我当是谁站在这里,原来是赵小君!我倒是没什么事,只是想起怀章心里遗憾得很呢!早知道赵小君和怀章同类相伤我便不该将怀章请到宴上,平白惹小君生气,如今怀章被小君赎到府里我们这些老客竟也无缘得见了!不过听闻小君和李三公子喜事将近,怀章想来也要随小君陪嫁喽?”公孙宣仪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承盛,“承盛兄,令弟好福气啊!” 裘蕴明后退一步,躲在承平身后,公孙昌一直盯着赵熹,承泰负手窃笑,与黛君等着看好戏,其他公子小姐窃窃私语,并不参与。 承盛有些懵:“怀章是谁?” 秦尉宁抢道:“怀章可是京中有名的花魁,一曲绕梁、千金难求啊!三公子还曾为他与公孙公子大打出手,后被买回平园,怎么,承盛兄竟不知道?” 公孙宣仪笑道:“不打不相识么,承平惯爱夺人所好,怀章不过一介歌伎,让与承平又何妨!京都双姝齐归于平,也是一桩美谈啊!” 承盛彻底黑了脸。承平只觉他们无聊至极,正要解释就听丹阳道:“我也听说过怀章大名,歌声天籁貌如香雪,来京那日在街上见到的赵小君身旁那人便是吧!确实秀丽非常,只是在赵小君身边光彩都被赵小君夺走了呢!”丹阳走到赵熹身前,将他端详一番,转身与赵熹并肩,叫众人道,“我从小就被人捧着说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后来听闻有位双元叫赵熹的倾国倾城,我心中还不服气,等真见了赵小君心里却也没底了!各位公子小姐都是俊采风流,不如看看,我和赵小君谁更美呢!” 承平看了丹阳一眼,丹阳一句话便将焦点又拉回她和赵熹身上,不知是真心还是有意。 公孙宣仪对丹阳殷勤得很,立即道:“赵小君,咱们虽交情匪浅,但恕本公子直言,赵小君虽也有几分颜色,但论起妍丽曼妙、姿容昳冠,还得是丹阳小姐。天下第一美人,从来都只有丹阳小姐,只是京都之人未识小姐、方叫浮萍压牡丹。” 秦尉宁也连连应和:“正是如此,虽说双元多姝丽,还是牡丹更风流!” 赵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丹阳弯起眼睛,很是开心的样子:“公孙二哥和秦大哥偏心我,自然这么说,可别人却未必如此认为。裘大哥,你最是风流的,你怎么说?” 裘蕴明忽被点了出来,只好上前道:“赵小君如耀阳,丹阳小姐是繁花,就是黛君及诸位小姐也都端庄贤淑、各有千秋,难分上下。何况各花入各眼,各人心中各有高低,比不得啊!” 黛君听丹阳争艳就抱臂冷眼,闻裘蕴明言方才和缓颜色。 丹阳轻轻哼了一声:“太阳自然比花儿耀眼,裘大哥这是觉得我不比赵小君呢!” 裘蕴明忙道:“哪里哪里,日光灼目难视,还是娇花喜人啊!” 裘蕴明此言虽是讨好丹阳,却也是诸人真心。单比容貌也许二人各有高下,可赵熹那性情就是天仙下凡谁又有心多看几眼?反是丹阳虽娇蛮却不过分,让人喜爱得很! 丹阳扫过众人,见除承盛承平陶希仁公孙昌外都点头附和,负起手晃了晃脑袋,很是得意地瞥了眼承平:“也就是说天下第一美人不是我、但天下第一喜人的名号却落在了我头上,我总算也将赵小君比了下去,三公子,你服不服?” 承平望向赵熹:“别人如何不清楚,承平心中只有一人。” 赵熹展颜,二人遥遥相望,眼中再无他人。 第109章 站队 丹阳又不快起来,好在呆了半晌的赵福挠了挠头,开口道:“今天不是来看球赛的么,我还没看过呢!无异呢,怎么没看到他?” 诸人望向赵福,不知他身份,承平顺势走到赵熹身旁,为诸人引荐,场面又热闹起来。不多时,燕无异姗姗来迟,丹阳看看在场诸人,道:“人都齐了咱们就开始吧!赵小君,早就听闻你英勇善战,今日咱们球场上一较高下如何?” 赵熹不知这小姑娘怎就盯上了自己,真是因为几句闲言、一个虚名不成?不过别人一而再再而三欺到自己头上,自己总不好叫人小瞧!赵熹抬眼看丹阳:“你要跟我比?” 丹阳摇摇头:“两个人怎么打球呢?何况这里这么多人,总不能叫大家干看着!不如咱们分成两队,以一个时辰为限,进球多些为胜,如何?” 赵熹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话音一落除李、裘、燕家外诸人全都站到了丹阳一方,其余小姐本看丹阳不过想要帮赵熹,见此情形也不敢妄动,通通退到一边去了。燕无异很是坚定,陶希仁本不欲参加,看此情况想自己怕已被分好阵营,便站了过去;裘蕴明擦擦额上的汗,也跑到承平身边。承泰左右看看,向丹阳后的黄安文笑笑,站入兄弟们之中,黛君也挺了挺身子,毅然入列。这样一来,赵熹这边便有李家四兄妹、赵家两兄弟、裘、燕、陶共九人,还少一人,却再无人肯帮。 公孙宣仪笑道:“你们那边人少难以为战啊,不如投降算了,何必逆势而行!” 陶希仁道:“我方人虽寡,志同道合、大义为先,少却难撼!” 秦尉宁笑:“不过是争个胜、力强者得,哪有什么大义好谈!何况你们一队数家,未必同心,就算得胜,如何能分上下?小心为他人作嫁衣裳、自己无衣避寒!” 赵熹止住陶希仁:“要比就比怎么这么多废话!你管我们人多人少,能赢你们便是了!” 公孙昌道:“怕还不知鹿死谁手!” 丹阳叹道:“没想到陶大哥还是要帮他们,他们却未必听你呢!也罢,比起我这小姨娘陶大哥更喜欢赵小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既然要比,咱们总得要个彩头,输了的就向对方说三个‘服’字如何?”丹阳看看赵熹诸人,“你们的队长想必就是李三公子喽,三公子,你可同意!” 承平同赵熹对视一眼,向承盛恭敬道:“以长为尊,我方队长自然由大哥担任。诸位,无异议吧?” 除李家兄妹外诸人以承平为首,承平如此说,自然无人异议。承盛也不推辞,自觉担起责任:“不过是娱乐玩笑,何必要分高低?大家玩乐一会便是,哪说得着什么服不服的!此次入京带了一颗夜明珠,有婴儿拳头大小、夜亮如月,不如用它做个彩头吧!” 公孙兄弟讥笑连连,丹阳也瞬间觉得无趣,不过还是道:“好吧,李大哥说话我还是要听的,就如李大哥所言吧!” 隐身许久的吴传之这才道:“那我就来做裁判,咱们准备开始!” “且慢!”赵熹喝住丹阳等人,“你们问了我们的队长,我们也该知道你们的首领吧!你们也要以长为先、奉公孙昌为首么!” 公孙昌虽也是公孙家子孙,但也是庶出,纵然少年有成仍处处被公孙宣仪压在下面,公孙宣仪待他也并不尊敬。闻言公孙宣仪立即道:“我们以贵为尊,自然要以我为首!” 公孙昌感到赵熹戏谑地看着自己,面热无比,却也没有说话,秦尉宁面露不虞,黄安文也蹙起眉头。秦尉宁道:“要说尊贵,安文母亲为荣泰公主,乃皇亲国戚,可安文毕竟太小,怕也当不了首领。既然要分胜负,就该强者为尊,什么长、什么贵,战场上可不论!” 公孙宣仪冷笑:“再强也是战将,怎能不听号令!何况论强力,尉宁惜败于赵小君,我兄长却大胜于他呢!” 众人颇为意外,赵熹揉着下巴想了想,好像确有其事……秦尉宁更气,要与公孙宣仪分辨,丹阳插到两人中间,大声道:“错了错了,对面以长为尊推了李大哥出来,咱们也该以长为尊啊!不过咱们这里辈分最大的不是公孙大哥,是我!我要做队长,公孙二哥、秦大哥,你们同意不同意?” 两人立即变了脸色:“区区队长,丹阳小姐想做我当然同意!” “丹阳小姐做队长,本公子自会保你旗开得胜!” 赵熹重重哼了一声,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狗熊也不遑多让! 分完队、定完队长,大家各自准备。虽说承盛是队长,但他也自知威望有限,仍叫承平来发号施令。承平看看众人,问:“大家都会打马球么?” 赵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和哥都不会!” “什么!”裘蕴明很是惊讶,“你竟不会打马球?我以为你会很喜欢呢!” 赵熹解释:“你以为我们是你呢!我们每日又要读书又要练武,风雨无阻苦熬了十几年方有如今成绩,哪有时间去打马球!” 陶希仁道:“正是如此,我虽会打,但也并不精通。” 黛君舒了口气:“我也并不擅长……” 裘蕴明无奈:“那你们还敢应下人家挑战!” 赵熹不满:“不过就是骑马打球,又有何难!反正我不会认输,更不会避战!” 承平道:“正是如此。不过平州可用的就只有二哥了……燕兄,你如何?” 燕无异答:“颇精此道。不过打马球在贵族中甚是盛行,对方恐怕各个高手。” 承平梳拢一下,燕无异、裘蕴明、承泰可与对方对抗,燕无异应是个中高手;陶希仁、大哥和自己虽略懂一二却水平有限;赵熹和赵福并未接触,但二人武艺高强骑术精湛,哪怕初学也有战力;黛君不做考虑。 “打马球就是在马上用球杆将马球击入球门之中,咱们双方实力悬殊想要正面交锋怕会吃亏。既然如此,不如以攻代守,尽力击球!黛君、大哥、陶兄守门,咱们之中无异最为强力,蕴明和二哥也可得分,大家要多为他们创造机会。无异应该会被对方盯上,赵大哥和赵小君,你二人就护卫无异三人吧!” 赵熹点头:“放心,他们各怀鬼胎,咱们勠力同心,咱们一定赢!” 第110章 球赛 马球场有三百步长六十丈宽,场内长满存成短草;球门在左右两端,是一人高十人宽的木框,框中央悬有一块臂长铜锣,成人手掌大的皮质圆球被头有弯钩的木藤球杖击入球门内便可得分,能击响铜锣则为技高,铜锣越响击球者越为厉害、观者欢呼越盛。 开场时两队皆站在场中央,丹阳队为红、承盛队为蓝,吴传之将球掷入场中,丹阳一队即可逐球而走,赵熹这边承盛、陶希仁和黛君驱马回己方球门、承平在后场,赵熹赵福列场中左右,燕无异等人前去追球。球的落点本在裘蕴明附近,裘蕴明正要击球就见公孙兄弟和秦尉宁杀气腾腾冲涌而来,他瞬时失了力气,一杖下去没将球击给前方的燕无异、反而打偏飞到了左边。赵熹虽得了令护卫燕无异三人,但赛场如战场、机变为上,眼看球到身前总不能无动于衷,于是夹马而驰俯身攀于马侧举杆欲击。 不过是用杖击球,能有多难!赵熹已至球前,公孙昌驰马追上,赵熹蔑他一眼,用力挥出杆去,可球未随之而飞、反而臂膀震颤麻痹,赵熹一愣,原来是他初次击球未把握球杖长短、杖头没击在球上反而磕在地上,他抓杖抓得极紧、杖与地面的撞击传导在他臂上越发扩大,故而有麻痹之感。 就在赵熹失误瞬息,公孙昌已赶上前来,他的球杖插在赵熹球杖边抢先一步将球打出。球飞出甚远、落在赵熹队后场,承平拍马去拦、公孙宣仪却快他一步,门前三人本就是摆设,公孙宣仪一杖击出、球直打入门中! “咚!”吴传之击鼓,小厮在有红色锦布装饰的木板上粘了一朵红绒花。 丹阳跑到公孙宣仪身边欢呼,公孙昌也得意地看向赵熹:“传之怕你们输得太惨、特意将球扔到你们附近,可裘蕴明也好李承平也好,你也好,全都不中用啊!赵小君,要不还是早些认输算了,不然待会怕不好看!” 赵熹看看公孙昌戴着的盖住手掌的软皮护手,用力甩了甩胳膊,把球杖握在手中打了个转:“公孙大人倒是精于此道,可那又如何?出风头的事还不得让给公孙宣仪那个草包!公孙大人如此宽宏不如给我绣嫁衣好了!” 公孙昌瞬时怒起:“你!” 赵熹拍拍马,从公孙昌旁走过:“不过一球而已,大人高兴得太早了,胜负未定呢!” 红队进球,下一球则由蓝队来开。承盛用力将球击出,但球飞得并不远、仍落在蓝队后场,不过承平机灵许多,球一飞便追着球走,公孙宣仪和秦尉宁等都来阻他、赵福抢入人群将他们挡住。公孙等人都是初见赵福,只知道他是赵熹的哥哥、样貌魁梧,但看着憨傻呆愣,并不将他放在眼中,可赵福自小与赵熹同处学习、武艺骑射更胜赵熹,公孙宣仪和秦尉宁哪能比得过!他的马是他自幼骑的,与他默契得很,单一人一马一杖,或是微进或是小退、也未多有动作就把公孙宣仪和秦尉宁两人挡了个严实,等他二人绕过赵福,承平一球早已击出。 接球的是承泰,他虽站在承盛这边但并不想为这事拼搏出力,于是转手又将球击给裘蕴明。裘蕴明看燕无异已驰到对方门下便要再传,忽听丹阳大喊“裘大哥!我来了”,裘蕴明抬头,丹阳一张娇颜已至眼前。裘蕴明停了下来:“丹阳小姐慢着些,别摔了!” 丹阳向他一笑,举杆将球击给公孙昌,这才道:“我厉害着呢,才不会摔!裘大哥也要小心啊,我在球场上可不会让着你!” 裘蕴明笑:“无妨、无妨!诶呦!” 裘蕴明感小腿被人拍了一记,转头就看燕无异沉着脸看自己。裘蕴明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这、这不过一场游戏,何必认真呢!” 丹阳却道:“怎么能不认真呢,我可是很认真呢!输赢无妨,却要尽力,是不是燕大哥!” 燕无异懒得同他们说话,白了他二人一眼,转身去找赵熹。 这边赵熹追着公孙昌抢球,但打马球本就以诸人配合为主、球在人马中间不断转移,公孙昌得球后旋即传出,赵熹追着球永远都慢对方一步、被动得很。 “赵小君!别乱了阵脚!” 赵熹听燕无异提醒,停了下来,发现自己已追至己方球门下,与陶希仁、承盛挤在了一处。他索性停了下来,看着秦尉宁打进一球。 赵熹转了转手腕,不管对方嘲讽,走到承平身边,又喊来燕无异和赵福:“我已知道如何击球了,裘蕴明和李承泰都不得用,把球传给我吧!护卫阻挡的事都交给我哥!我不会再到后场来,即刻起战场只在对方门下!” 承平看看场上得意洋洋的公孙兄弟和秦尉宁等人,向大家交代几句,燕无异和赵福皆赞同,赵熹笑道:“好,就该如此!” 球事再开,承平果将球传给赵熹,赵熹本在球场中间,接到球后看对方门下无人奋力一挥,球如满弓射出的利箭、飞过半个球场直接射进球门之中! “小君厉害!”承平大声叫好,赵熹也颇为自得,吴传之敲响鼙鼓,道:“赵小君,你犯规了,这球不算……” 公孙宣仪和秦尉宁等哄然而笑。 赵熹瞪大了眼睛:“什么!不算?为什么不算!” 燕无异解释道:“马球一击甚远,有膂力者可击百丈,这样还如何玩?所以规定要二传而击,就是开球后至少传过两次才能打门。方才承平与你只有一传,所以不算。” 虽然不算,但赵熹一击又快又准,全无初学者的生涩,红队虽笑,心中却也忌惮。因赵熹犯规,下一球由丹阳来开。丹阳确认公孙昌所在,刚刚将球击出赵熹已纵马疾驰,赵熹的马一匹白马,十三岁时赵招胜送与给他,之后他除离家出走一直与这马形影不离,在卫宁时还特地叫人把它从家里牵了来。马随主人,这马跟随赵熹南征北战,性子如赵熹一般爆烈,眼看前面有人马也不肯避让、打着嗤响甩着蹄子就往上撞,公孙昌的马虽然彪悍毕竟只是贵家公子的玩宠,哪里见过这样不要命的东西,一时露了怯退了半步,就这半步便被赵熹抢先。赵熹将球传给承平、承平击给燕无异、燕无异挥出球杖,“当”,锣鼓响,终于进球! 赵熹晃着球杖得意地从公孙兄弟和秦尉宁身前招摇而过:“打马球,也太容易!” 三人皆沉下脸。之后开球赵熹又要故技重施,公孙兄弟和秦尉宁全都挤在赵熹身边与他争抢,赵熹哪里肯让,挥起球杖如使长枪、在他三人杖上一人敲了一下,三人更不肯罢休,四个人竟用球杖争斗起来,连球都不顾了!燕无异趁机突入,其他人都拦他不住,蓝队又进一球。 公孙兄弟和秦尉宁并不学教训,在他们看来这场球赛本也不怎么重要、搓搓赵熹锐气才是要紧,四个人竟就此争斗起来,丹阳相劝也无用,赵熹更险些打人,连秦尉宁和公孙昌的马都被赵熹的马咬了好几口。红队本就以他们为首,他们无心赛场、红队气势也低迷,承平正要松口气,却见黄安文执了球单骑突入正中球门! 承平有些惊讶:“弟弟好身手!” 黄安文揉揉鼻子,笑道:“不过是钻了三哥的空子!三哥手下留情啊!” 黄安文不过十四,大家本未把他放在心上,可眼看那三人无心球赛,黄安文竟也将其他人组织了起来,大家本就常玩、虽比不过燕无异却强于承平,赵福还要看顾赵熹,两边倒也有来有回。 时间匆匆,眼看比赛结束将近,红蓝双方比分相持。公孙兄弟和秦尉宁与赵家兄弟难分高下,慢慢也懈怠下来。此时丹阳击球失误将球打上了天,赵熹觉得有机可乘,从马上飞身而起、在空中旋身挥杖,球被击中如长星曳火砸入球门,“嗙”,一声巨响,门上铜锣中心被凿穿。 众人皆寂,片刻欢呼骤起,承平更是大声叫喊,吴传之举锤擂鼓,兴奋道:“好,赵小君好技艺!不过离马击球,违规,这球还不算。” 虽然不算,但赵熹英名大盛,在场众人都深深记住了这张扬潇洒的小君。丹阳本想借球赛赢赵熹一次,可纵然她身姿婀娜容颜俏丽,在场上赵熹南驰北突像一团流火,他烧到哪里、热烈就在哪里,众人如同飞蛾虽他而转、全然顾不上其他,花一样的丹阳也变成了背景隐去。丹阳紧紧攥住马缰,眼神愈发深沉。 球赛双方打平,承盛还是将夜明珠赠给了丹阳,丹阳也不提其他,留了诸人一同夜宴,宴席上宾主尽欢,夜半才散。 第111章 公孙女 四月初八转眼已到,京都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公孙曦暧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便被拉起来梳妆打扮,后祭拜、受封、游行、朝礼,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匆匆忙忙喧喧闹闹,等回过神来,已然坐在暖帐之中。看着青红帐、龙凤烛、重重宫室迭迭人影,处处欢歌人人恭贺,她只觉无趣。 她不想嫁给皇帝。她出身公孙家,自幼受父母兄长宠爱,皇室如何她清楚得很,嫁入皇家什么下场她也明白得很。本来爹爹也舍不得她、同她说不会叫她委屈,可谁料皇帝不肯认命、非要找来各州公子折腾一番。爹爹虽疼爱她可她毕竟是公孙家的子孙,家族荣耀的责任她躲不了也避不过,她只能像自己族内姑姑一样嫁入宫中。皇后,听上去好听,□□华富贵她向来不缺,皇帝对她不会喜欢,进宫带给她的只有无休争斗和无边寂寞罢了。 公孙曦暧浅浅叹了口气,只希望皇帝能聪明一些,大家各自尽到责任、不要有太多纠葛就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女官禀报皇帝摆驾此处,公孙曦暧在女官侍奉下起身迎驾。她今日走了很多地方,身上礼服又重,已然很是疲惫,又没吃什么东西,身上更是乏力。皇帝叫她起身时她站立不稳,只能靠女官扶起,她也不怕在皇帝面前失礼,只觉得厌烦。 喝过合卺酒,女官内侍服侍二人更衣,她又被扶到床上,等待一个陌生人的临幸。时间能不能过得快一些,最好一闭眼再睁开,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再也不需要一个敌对的丈夫。 “你叫曦暧,是么?” 曦暧抬起眼,不解地看向皇帝,他为什么要同我搭话?他不知道我并不愿意理他么? 皇帝喝了酒,有些醉意,暖烛熏蒸下温柔而英俊。他叫侍官退至屏风外,慢慢踱步,坐在曦暧旁边,轻轻笑道:“公孙曦暧,你的名字很特别。” 曦暧垂眸,仍然没有说话。 皇帝并无怪罪之意:“你不必害怕。公孙氏和我的关系咱们彼此都清楚得很,想必你并不愿意入宫,也不愿意做这个皇后。其实,我也一样。”皇帝转头看她,“倒不是不愿意娶你,我是不愿意做这个皇帝。” 曦暧本想反驳,可想想自己,便也明白了他。她终于开口:“大家都很辛苦啊……” 皇帝笑笑:“是啊,人活世上,谁又不辛苦呢?尊贵如你我身不由己,世上最潇洒莫过赵小君,他却也壮志难酬,人在世上,谁不辛苦呢?” 赵熹的大名曦暧也如雷贯耳,她曾笑那双元不自量力、不知廉耻,恨他狂妄无知、粗鄙野蛮,如今却也羡慕他肆意而为洒脱自在。听说他还得偿所愿与心爱之人结为连理,为何世上之事如此不公、好处都叫他占尽了呢? “我宁愿做赵小君。”曦暧道。 皇帝也感叹:“我也极羡慕他,可我也做不了他。虽然你无法像他一般嫁给心爱之人,但我会好好待你。无论咱们缘起于何,如今已经结发、日后亦当同心,我不会将你当公孙氏之女、我只将你当我的妻子。” 曦暧看向皇帝,皇帝仍向她笑:“怎么,你不信?堂堂男儿自该庇护妻儿,又怎会为事业纷争自损家宅?曦暧也太看我不起。我既娶了你,就一定会叫你衣食无忧、幸福安乐。我不求你帮我些什么,只盼你做一个开开心心的妻子,其余的事都不必理会。” 曦暧凝视皇帝,他的目光温柔而真诚,并不像骗人。只做一个开开心心的妻子,真的可以么?皇帝伸出手,握住曦暧,曦暧攥紧了拳,也并未躲避。 “夜深了,咱们就寝吧……” 皇帝鸳鸯暖帐,承平独雁相思。今日册封大典官员命妇出席,赵熹与承平还未成婚、又无品阶,不能前去,承平只得和李家兄妹前往,虽然人数众多,但看着皇帝眷侣成双,承平还是忍不住想念赵熹。好容易等大典结束,诸人回到府中,还未进门朱鹤便上前求道:“公子您先回去吧,小的有些事要去赵府,很快就回来!” 承平叫诸人先回家,向朱鹤问:“你去赵府做什么?” 朱鹤不好意思地笑笑:“早上碰见兰英,兰英说会留东西给我,叫我回来去取!” 袁敬德闻言道:“要不我同你一起去吧,我也好久没见、没见将军了!” 承平酸道:“分明我和赵小君才是一家,我这忙得三两天见不到他的面,怎么你们一个个都要去!那我也去!我倒要看看兰英能给你什么好东西!” 几人拐到一旁赵府,来迎人的是一个面生的小厮。承平有些奇怪,赵熹府上人本就不多、最近忙着备婚自己特地挑了些人送来,他家的仆人自己都是认得的,这个人又是谁?那小厮也乖觉,见承平看他自觉道:“小的叫陈玉,是刚来府上的,还没见过三公子呢!” “陈玉!”袁敬德喜道,“你不是跟着燕公子么,怎么来了这里?” 陈玉笑着解释:“承蒙将军看得起,向郡公将我要了来,以后我就是赵将军的奴才了!”陈玉又向朱鹤道,“兰英姐交代了,说朱鹤哥过来告诉她一声,不过现在赵将军也没休息呢,三公子、袁将军和朱鹤哥就请先到堂上坐坐,我请将军来!” 陈玉将三人引到堂上备好茶点,这才跑去喊人,不一会赵熹便领着兰英走了过来。 赵熹瞧三人衣服都未换有些惊讶:“这么晚了你们仨怎么都过来了,难道有什么事?” 承平看看朱鹤,朱鹤看看兰英,兰英一张脸通红,眸子里的火都要烧到朱鹤身上,朱鹤只好求助地看看承平,承平解释:“也、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好久没见了,不知道大婚准备得怎么样了……” 兰英毫不留情:“三公子,昨天你才和福伯来过府上,不过一天而已,怎么就好久了!别人家成亲前新郎新娘都不能见面的,咱们这几乎天天见了!” 这下换承平和赵熹脸红了!赵熹虽羞却仍道:“谁说不能见面的,且不说一地一风俗,我们这里也没有新娘、只有新郎新君,天天见也没什么啊!今日皇帝大婚承平累得很吧,明后两日又要大宴,不好好养养可不行!怀章炖了好多雪信汤,我本打算叫人给你们送去的,既然你们来了就在这里吃吧!” 袁敬德趁机问:“怀章小君呢,怎么不见他?” 赵熹瞧他一眼:“夜已深,怀章休息了吧!怎么,敬德找他有事?我叫兰英喊他起来!” 敬德赶忙摆手:“不不不,不打扰小君,叫他好好休息吧,我,我没什么事!” 赵熹意味深长地笑笑,朝承平递了个眼色,承平自然懂他的意思,报以微笑。三人就在府上安安静静喝了汤,之后陈玉送袁敬德出府、承平和朱鹤则从赵府和平园的小门回家。回去时朱鹤和兰英远远坠在承平赵熹身后悄悄说话,承平看看他俩,向赵熹笑道:“今年真是不错,咱们的喜事是一桩接着一桩啊!” 赵熹也笑:“在燕州时不知他俩怎么勾搭上了,关系越发得好!朱鹤自幼跟在你身边,他的人品我信得过,他二人真能修成正果我也就放心了!” 承平忙替朱鹤保证:“这是自然,朱鹤虽看着滑头,其实很是可靠,且有些能耐,北征时他替我做了不少事呢!我打算给他在衙门某个差事、叫他慢慢脱了我去朝里做事,以后也就能起来了,兰英跟着他保准不会受苦的!对了,我今日在你府上见到了陈玉,你先前也同我提过他,要给他安排么?” 赵熹摇摇头:“我怎会同你客气,若是需要早就找你了!我把他要来后本也想叫他跟着你去闯荡的,但他却说自己懦弱胆小、先前在黄金城已吓破了胆,只肯服侍我。我这边一时没有好的安排,就将他留着跑腿了。” 承平点点头:“听你说他是个重情义的,今日看他办事也利索,更重要他与陈家有些关系,陈家可是实力庞大啊,我看胶州心不小,要对付他们少不了陈家……我那边福伯年纪已大,朱鹤马上又要派出去,不如之后就叫陈玉跟着福伯学学,以后家中大小事就叫他多费心。” 赵熹笑:“这主意好!” 两人说话间已走到小门前,承平停了下来,叹道:“这路也太短,这院墙也太宽,早知道就早些把它砸烂,也不必如今一家作两家!” 赵熹站在承平身旁,笑而不语。 长恨日光短,相聚复又散,长恨日光长,要期逝远江。 第112章 参见 大典没赵熹的份,之后的宫宴不抵祭礼庄重、客人也稍随意些,赵熹便被请了来。同样赴宴的还有黛君,黛君特地遣人到赵府邀赵熹同往,赵府就赵熹一人赴宴、蹭李府的车还能叫家里轻省些,他又不大在乎名声礼教,便欣然应允。 赵熹和黛君虽见过几次、也曾交谈,但因性子不投没有深交,两人并不熟悉。不过黛君素来玲珑,见到赵熹就热情地迎了上来:“赵小君你可来了!自来了京都我就一直想同你顽,但你忙于婚事筹备我也不敢打扰,上次打球好容易见着了又没什么机会说话,如今可叫我遇着你啦!” 赵熹在礼节上素不在意,但黛君毕竟是承平的妹妹,按理说千里迢迢来到京都、赵熹作为半个主人应该招待一番才是,赵熹却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这倒是他失礼了。就不谈礼节,黛君马上要踏入深宫、熙攘红尘再与她无缘,这事毕竟是承平的主意,赵熹自觉应该叫黛君这些日子开心一些。赵熹笑道:“抱歉抱歉,是我思虑不周,先前只当小姐不爱热闹,可都是青春年少、谁不喜欢自在逍遥!这两天婚事也定得差不多了,小姐想去哪里顽跟我说,我带你去!!” 黛君自然领情:“小君果然是真诚之人,先前我不知道、还对小君有些偏见,如今想想真是羞愧,幸得小君大度不同我计较!陛下大婚已毕、你和三哥哥的婚事也不远了,我就叫你嫂嫂好不好?” 赵熹答:“嫂嫂倒不必,我也不是女子,不如像我哥一样叫我阿娣吧!” 黛君连连应下:“熹阿娣!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我在深宫之中还得多多靠三哥哥和阿娣照拂呢!” “那是自然,只要你肯听我们的话,我们绝不会叫你受苦!” 黛君眼色微暗,面上仍笑。二人说说笑笑,很快到达宫中。 今日拜见新后,诸人都打扮隆重。赵熹到时就见一群贵妇众星捧月拱着一人,那人不过十五六的年纪,正是娇艳时候,只是厚服重冠压得她有些老气,不过她眉眼弯弯唇角含笑,看来昨夜是良宵。 丹阳正在皇后身边说话,她今日特地打扮简单,不过她面容俊俏、纵然不施脂粉也强过普通女儿许多,淡妆清画显得更加清丽可人。另一边的舒美人寂寞许多,一人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有些艳羡地望着皇后。 黛君整了下衣裙,挺直身子迈入宴中,款款走到皇后身前,福身拜道:“平州郡公四女李黛君拜见皇后娘娘,祝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向黛君点点头:“快起来吧,咱们昨天都已见过,今天大家都随意些就好,不必拘礼的!黛君坐我旁边吧!黛君是一个人来的么?” 赵熹闻声上前,也不福礼,只向皇后作揖:“平州赵熹,参见皇后。” 皇后早知道赵熹大名,又得了皇帝嘱托,对他也不苛求,叫他到一旁坐下,又同黛君和丹阳说话:“以前我只在京中,家里又只有两个哥哥,连个玩伴都没有;今日见了两位姐妹,一个赛一个得漂亮可爱,叫我也心生喜欢,以后两位姐妹要能进宫时时陪着我就好了!” 黛君红着脸垂下头,丹阳却道:“我在家里也是闹天的泼皮、从没有服过谁的,先前遇到赵小君我还非要跟他争个高下,唯独看见娘娘,端庄又和蔼,瞧着就亲近!可惜我不能常留宫中,不然我定要日日缠着娘娘的!” 皇后眼睛一亮:“姐姐不留在宫里?” 丹阳笑:“我这闹天闹地的性子留在宫里不得把屋顶掀翻了,到时候陛下罚我可怎么办!我还是啊就在宫外面玩吧!不过娘娘不嫌弃我可以常常进宫来给娘娘作伴!” 皇后对黛君和丹阳的邀请是责任也是义务,不过是叫已定的事情看着体面一些,但毕竟是把自己的丈夫分给别人,她心里其实并不怎么愿意。如今丹阳主动放弃、分享丈夫的人又少了一个,她怎能不开心?她立刻抓起丹阳的手:“这倒真是可惜,不过我给姐姐个牌子、姐姐想进宫就拿着牌子来,也是一样的!” 赵熹颇为惊讶,本以为胶州与平州一般打算,谁知他们与公孙家和青州都相交甚密,如今还拒绝入宫,看样子她先前并未与皇帝说明白,他们有什么别的谋算? 不过这事长远,一时也看不出什么,赵熹只默默记下、想着回去与承平商议,现时则坐到了舒美人身边,舒美人向他笑笑,并未抱怨什么,反而问起赵熹的婚事,又同他出了许多主意。赵熹不由叹气:“我看皇后是个聪明人,想必也不会刻意刁难,娘娘你还是要想开一些,自己过得舒坦才重要!陛下对你向来情重,不如你请陛下开恩、叫你能出宫来,无聊时我还能带你到处玩玩!” 舒美人笑道:“妾是宫妃,怎能随意出宫?陛下九五之尊本就要延绵宗嗣,妾卑贱之身能侍奉陛下已三生有幸,怎会奢求其他?小君不必为我忧心。不过,”舒美人看着满园春色,目露哀色,“我们这些女子高贵也好、卑贱也好,漂亮也好、无盐也好,嫁了人便身不由己。小君,你是双元,本与我们不同,希望你和三公子的未来也能与世间寻常夫妻不同!” 赵熹坚定道:“我们会的!” 第113章 风流 皇帝婚毕,礼部终于闲了下来;皇后新立,打算在今年冬选秀,到时礼部又要忙活,承平和赵熹的婚事便见缝插针选在了今年八月。虽然还有整整四个月,但婚礼各项繁杂、礼仪繁琐,别家郑重的提前一年置办也是有的,这半年细数起来也很紧张呢! 承平便像小孩似的,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闲时就盯着自家和赵府的那堵院墙,恨不能一阵风来把它吹塌了。朱鹤见状不由笑他:“又不是见不到,你不天天和赵小君商议这样那样呢么,怎么就这么急不可耐的,别人成亲也没这样的啊,传出去不笑掉人家大牙!” 承平蔑他一眼:“你懂得什么,岂非相别才相思?相见思更甚!” 朱鹤凑近,嘿嘿笑道:“小的怎么不知道,那么大个美人、见得到、吃不到,当然着急!” 承平抬手便给了他个暴栗:“浑说什么,还敢拿未来夫人打趣!小心撕了你的皮!你也安分些,别天天跟招袖他们胡混,回头兰英问起来我可不帮你遮掩!”想到这承平不由正经道,“食色性也,毕竟大了,只要不误事我也不愿多约束,可兰英就在旁边、又是那暴脾气,你真敢做些什么叫人家知道了、人家翻脸不认你了,你又怎么办!我和赵小君已商议过了,等我二人成亲后就给你们定亲,怎么着明年春也能办了,你可别因为野草误了真心!” 朱鹤连忙赌咒:“公子我的品行您还不清楚么,我是跟他们去逛了逛,可我也知道隔壁那俩祖宗揉不得一点沙子,我怎么敢呢!不过……”朱鹤叹道,“就要成亲了,成亲以后怕也没有机会了,这一辈子就守着那一个人……我还没风流过呢……” 风流…… 承平至今不过十七岁,正是青春年少,他的所有情爱都倾注给了赵熹,父亲询问时他也信誓旦旦、对赵熹至死不渝。如今终于要修成正果,他的往后也只有赵熹一人。 只有一个人。 他也常去应酬,裘蕴明、公孙兄弟不说,就是不茍言笑的燕无异也是芳丛流连,清贵如陶希仁身边也有贴心人,只有自己、情窦初开便遇着了赵熹,再也没有别人。 裘蕴明曾道,遍芳菲赏爱,广雨露润泽,人笑风流鬼,谁知此中心。他的心又是什么? 转眼到了七月,吴传之又请吃酒,赵熹不愿与丹阳针锋相对,赵福也嫌无聊,便推脱未去,只李家兄弟前往。宴上未见丹阳,众人询问吴传之只说丹阳身子不适。众人大半都是为着丹阳而来,闻言立刻要去看望,承平觉得不妥,便道:“丹阳小姑姑既然身子不适就该好好休息,咱们一群男人又进不得女儿闺阁、反要叫小姑姑起身打扮,倒让她受累!还是等小姑姑身子好了再来看她吧!” 吴传之也道:“正是如此,小姑姑是最爱美的、不梳妆不肯见人,她要装扮又得好几个时辰,她扮得累、咱们等得更累!大家的心意我一定带到,咱们还是自己吃酒吧!” 众人便不再提此事,只是寻乐吃酒。席间侍女倒酒时碰撒了酒杯、污了承平衣衫,吴传之忙赔礼:“抱歉抱歉,这孩子刚来府上、没见过世面,笨手笨脚弄脏了三公子的衣服,还请三公子包涵!”后又向侍女训道:“蠢材,还不快带三公子去更衣!” 承平看那侍女不过十二三岁还小小一个,也不愿吴传之为难她,便叫朱鹤回去取衣服、自己同她先到客房休息。那女孩果然不会服侍人,将承平领到客房便跑了出去,只剩承平一人在屋内。承平哭笑不得,只好自己拿了帕子擦。 忽有敲门声,承平以为是小侍女终于回来,便叫人进来:“你虽年纪小,可毕竟为人奴婢,如此慌慌张张毛手毛脚怎么得了?今日是我,换了别人要追究你,少不了被责骂。你……”承平抬起头,没见到先前的小侍女,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今夜没有露面的丹阳。 丹阳关上门,笑着走向承平:“承平弟弟果然温柔,连一个小小婢女都能得你怜惜,真想见见你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样子!” 七月日炎,丹阳只穿了月白齐胸长裙,外罩一件浅黄纱衣,头发也挽了个小髻半披在肩,她本就婀娜,这样穿扮玉臂隐隐、雪峰含羞,行走间更如烛火,摇摇魅人。 承平吃了一惊,慌忙攥着帕子起身:“丹阳小姑姑!你、你不是身子有恙,怎的来这里?” 丹阳走到承平身边,目光哀婉,身子却几乎要贴在承平身上:“我是不舒服,可我不是身子不舒服、我是心里不舒服。我为什么难过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么?” 承平连忙退开,又被丹阳逼近:“丹阳小姑姑的心承平确实不懂。我那小厮去取衣服随时回来,夜里天凉,小姑姑还是快回去休息吧!” 丹阳自然不肯,她拦住承平、将他逼到床边:“你不懂我就说给你听。大家都以为我来京都是为了皇帝,可其实我是为了你!我在胶东听说了平虏元帅的大名、这才求了哥哥叫传之带我来!没想到刚来第一天我就见到了你,更没想到你居然不肯多看我一眼!” 前是玉体后是软榻,承平进退无路,抬眼就见粼粼眸光卷绵绵情海滚滚而来,赶忙垂下眼,道:“承蒙小姑姑错爱,承平已有良人,不敢耽误小姑姑终身。公孙公子、秦公子等俱是英雄人物,小姑姑还是另觅佳婿吧!” “他们确是英雄,可却都无法与你相比。”丹阳软声叹道,“我来了这么久,他们有多好我很清楚,但我更知道你比他们都好!我也知道,你心爱赵小君,在你眼里容不下他人……但我不服气,也许赵小君哪里都比我好,但有一点,我是女人!没有男人不爱女人,你爱赵小君是因为你还没有爱过女人。” 丹阳说着话,褪去了自己的衣衫。暖冰流香,温雪蒸情,丰露盈盈欲坠,白梨娇娇羞昧。情雾蔼蔼,瑶姬曳步,花月隐隐,杨妃醉驻。承平只觉一条白蛇缠上连理,滑腻骇人,却软香盈鼻,叫人昏昏难离。 承平欲推拒也不知从何下手,勉强坚持:“我已有心爱之人,不日便要成婚,我绝不会负他,丹阳你……” 丹阳花瓣般的娇唇在承平耳边张合,温湿的笑钻入承平耳中:“你终于肯叫我名字了!我知道,你是情深义重的男子汉,绝不会背信弃义,我知道,你的妻子只会是赵熹。但我不在乎,我从未想能与你天长地久,可我心爱你、我们一夜快乐,之后你做你的好丈夫,我再也不会见你,这样岂不两全!” 承平浑身滚烫“不能如此……” 丹阳柔荑滑过承平下身,满目柔情变得野蛮而放纵:“你的身体可不是这样说的。承平,你又不是儒门学究,何必拘于俗礼?我不需要你爱我,我只想纵情声色,在我这里,你只需做你,做真正的你!” 做真正的自己…… 承平闭上眼、张开手,猛得发力、一把将丹阳推到床上,丹阳像条蛇盘踞,等待猎物到来,承平却捡起地上的衣裙扔给了她。 “你说的对,小姑姑,我得对得起自己。你快穿上衣服出去吧,万一被别人看到、我跳进河里都洗不清了!” 丹阳难以置信:“李承平,你还是不是男人!堂堂平虏元帅居然惧怕赵熹到如此地步?只是想想就让你不敢人道?” 承平摇摇头:“我并不怕他,我只为了我自己。” “你为了你自己?你已然□□焚身、扔着一个美人却不肯要,这是为了自己?你难道不是自欺欺人么!堂堂元帅,竟然连自己的欲望都不敢面对么!” “你确实很美,我是个男人,自然会有反应。可我有心爱之人,我看到你、心里想的却不是你!我该放纵、却也不是对你!” “我哪里比不上他!我难道不比他美!他即便是双元、也只有个硬邦邦的身体!” 承平笑道:“他身上最不值得一提的就是美貌了!你却只有这点能同他比上一比,可也未胜。” 丹阳暴怒:“少说这些,你不过是怕我借此构陷你罢了!你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和野心!” 承平懒得同她费唇舌:“我身是泥污,我心如冰玉,你不能解、因为你非知我之人。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你不走就不走吧,他知我就会信我,他已信我,我又何必在乎别人?我走了!” 承平说罢便推门而出,他确实躁动难耐,望望天边月,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哪个男人不风流?哪个男人不爱女人?承平哈哈大笑,阔步而去。 第114章 嫁衣 夏夜蝉燥,赵熹还未休息,在烛前捧着自己的嫁衣出神。这衣服全身上下都由赵夫人和兰英亲手缝制,赵熹虽也自小学习女红,但心不在此、也不喜欢,每每糊弄了事,至今也只会绣竹叶子;赵夫人屠户出身、绣活烂得同赵熹不相上下,也就量体裁衣能帮帮忙,剩下一身的刺绣全靠兰英来做。 兰英虽不过赵熹婢女,但与赵熹情谊非同一般,原本赵熹还觉得她一人绣衣辛苦、想着请几个绣娘来就是了,但兰英竟不肯。她总觉得嫁衣一定要自己、亲人怀着祝福之心亲手缝制,这样才能让新娘子幸福一生,因此自拿到布料后她便夜夜挑灯,边绣边念着圆满平安。赵熹心中感念,更领她的情,删了许多衣服花纹、只剩些简单图案,由着她去做。不过兰英虽有心,可她平时也就给赵家缝缝衣服,做工也不怎么精细,怀章在一旁看着着急,不由指点一二,这些日子下来兰英的女红大大的进步了。 现在嫁衣大体终于绣好,只有腰带上的石榴还未完成。白日赵夫人和兰英便捧了衣服来、说是有旧礼,新娘子的嫁衣需要自己缝制,如今虽不用赵熹来做、但总得加上两针,这样到了夫家才能尊贵体面,和丈夫也能够圆满长久。赵熹看着绣针就头疼,连连推脱,赵夫人和兰英拗他不过,只好把衣服放他这里、等着明日收尾。可到了夜里,赵熹瞧着这身衣裳,心里竟有些忐忑。 他是从来不在乎礼教的,什么陈规烂俗在他看来全都是磋磨人的法子罢了,说什么嫁衣要自己绣、不过是为了叫双元和女子困在后宅缝补照顾家人,跟什么体面、什么长久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但娘和兰英说得信誓旦旦,怀章也赞同,万一真有呢? 赵熹正在纠结,忽然心有所感,走到门口打开屋门,果见承平站在院子里往自己屋中瞧。赵熹抿嘴一笑,正要叫他进来,可承平瞧见他竟红了脸、头也不回得跑了!赵熹没有去追,反而笑得羞甜,心想半夜逾墙的事都做了、却连跟自己多说句话都不敢,亲事在即、承平反而愈发害羞了!他喜滋滋回到屋里,又瞧见放在烛边的衣裳,不由坐在桌边,拔出腰带上别着的绣针。 有用也好没用也罢,若能叫自己和承平快乐一世,就是试试又何妨? 第二天兰英服侍赵熹晨起,一进屋便瞧见放在桌上的腰带,她还奇怪难道是自己没有收拾,走近一看,原本没绣完的石榴封了口,只是新添的石榴籽凹凸不平、参差不齐,像被硬塞进去的石子,丑得离奇。兰英瞬时炸毛:“小君!” 赵熹很是委屈:“昨日你不是要我绣么,我晚上无事绣好了,你怎的又不高兴!” 兰英急道:“我是叫你绣,可我是想看着你、帮着你绣的!谁知道你竟自己绣了这么多,这可怎么改!” 怀章凑近看看,确实惨不忍睹……他轻轻拉了拉,赵熹手艺不行、力气不小,还绣得很是密实呢! 兰英向怀章求助:“只能拆掉重新绣了吧?可这针脚这么乱,料子都皱了,我怕拆不好、把料子弄破了!” 赵熹出主意:“破就破了呗,再补上不就好了!” 兰英更怒:“那怎么成!这可是您的嫁衣,怎么能破呢!哪怕重新绣一条也不能用破的!” 赵熹只好不说话。 怀章仔细瞧了瞧:“我倒有个办法!先前不是穿了许多珠子还没用么,可以用它们缀个蝴蝶在石榴上,即能把这里遮盖、蝴蝶比旁边凸起看着翩然欲飞,也是个点缀!” 兰英拍手:“这个办法好!不过缀珠子我不会啊……” 怀章笑:“我会啊,我来教你!” 赵熹道:“那你直接绣不就好了!怀章,你可别躲懒啊!” 怀章一窒,忙转开眼:“我、我笨手笨脚,绣不好的!还是兰英来吧!” 赵熹笑:“怎么会,我看你说起来头头是道,不像不会的样子啊!况且我都绣了,你就绣两针当祝贺吧!” 怀章垂下头,不肯说话。赵熹叹息一声,缓声道:“怀章,我知道你顾虑什么,可你多虑了、也太看不起我、看不起你自己了!” 怀章只道:“这毕竟是您一辈子的事,大意不得!您叫我自尊自重,我已在学了!可是就算我命不贱、却实在是苦,我怎么敢叫您大喜的日子沾染我的哀苦呢!” 赵熹连连摇头:“都过了这么久你怎么还这么想!我不知道你的命是好是坏,我只知道命是自己争来的!你以前苦、可你离了引凤楼、去了北疆大漠,皇帝亲自下令免了你的贱籍、还赏了你银钱,你已强过世上许多人!就算你曾经命苦、现在你的命也被你自己改了!” 怀章只是叹气:“我是孤苦命,好容易遇到了您,我已很满足了!您就、您就别管我了!” 赵熹哪里肯:“怎么就是孤苦命了?不说其他,敬德和裘蕴明没事就往咱们府里跑,难道真是来看我的么!要我看自然是敬德比较好,虽贫寒些可忠勇可靠,跟着我和承平,日后前途无量!不过他毕竟是个武人,粗鲁不识文字,也不懂风趣,同你不一定谈得来,你未必喜欢他;裘蕴明世家子弟,放浪惯了,性子也软弱,可这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正因为软弱他才会为青楼歌伎流泪、才会心疼你。他的风流是真,他的软弱是真,可他待你的情谊也是真。虽然我不喜欢他风流,但你能接受、别人的想法也无关紧要;后院地位之类,裘蕴明虽不专情,但绝不会亏待你,有我在无论他娶什么样的夫人你都不必担心。至于顶立门户,谁说妻子就要依靠丈夫?你本就是外柔内刚有主意的人,当真喜欢他,宠他、护他也是理所当然啊!若你连裘蕴明也看不上、还惦记着公孙宣仪,那也没关系,开心一时是一时,我总不会因为他影响咱俩的情谊!” 怀章苦笑:“我如今怎么敢想这些?” “为什么不敢想?怎么不敢想!我本觉得你要都不喜欢不成亲也没什么干碍,可你如今也不能展怀!你虽离了引凤楼、可你的心还被禁在那里,这叫人怎么放心呢?” 怀章不禁流泪:“可我又能如何?我是五陵帐中宾、王孙枕边客,我能去哪里、我又能嫁给谁?公孙公子对我有恩,我自是感激,可我已伤了他,再无颜见他;我曾爱裘公子,可我非小君勇毅、只想得人疼惜,他却那般,我怎能托付于他?袁大哥虽情重,可他前程锦绣,日后登朝入阁、与同僚具是同靴,叫他又如何见人,叫我又如何自处?您说得对,这不是我的错,可已然如此,我又能如何?这岂非是命?我的命已如此,又怎敢连累恩人、拖累亲朋!”怀章说着说着痛哭起来。兰英不忍,上前将他抱住。 赵熹问:“先前你还想去军中,后来再不肯去,也是因为如此么?” 怀章哽咽点头。赵熹立时明白,在燕州、平州都无事,可京都之人皆知怀章底细,他想重新来过,谈何容易!可分明是世道不公,凭什么要他来承受! 赵熹拿起绣针放进怀章手中:“绣吧,我想要你绣,你既然觉得命重命苦,我来帮你背!” 兰英欲拦,看着怀章又不忍,只好沉默。 怀章急道:“这怎么行!我怕……” “我不怕!” “您若不怕,您又为何连夜绣这石榴?” 赵熹笑:“我认命运无常,不认命运无理!我有所为就要有所得,你无所愧就该无所畏!我绣这石榴是给他个面子,天若不服非要压你,叫他来寻我好了!” 兰英连忙合十双手,喃喃祈求:“小君无心之言,神佛万勿怪罪!” 怀章也忙道:“咱们不过说话,您千万别对神明不敬!” “那你绣是不绣?你真怕拖累我、以后努力活得好不就行了!你也别因为先前对敬德颇多顾虑,应是不应也该同他坦诚才是,也算对得起他一片真心!” 怀章思虑半晌,含泪点头。 第115章 大婚 桂月秋香,赵府和平园皆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赵熹本觉得自己恣意豪放,与承平早已心灵相通、成婚不过过场,可真到了这日他还是激动兴奋、坐卧难宁。赵夫人已检视各处,回来见他如此,不由叹息一声。 赵熹忙问:“妈妈这是怎么了,可有哪里不妥?” 赵夫人摇摇头,拉住赵熹的手,将他端详许久,这才道:“你与三公子的这段姻缘也算历经坎坷,如今终能修成正果,为娘也替你高兴。这婚事在你爹爹和我看来都不是顶好,但你向来有主意、又担得住,你愿意,我们也没有办法。但是熹儿,我们肯与你妥协是因为你是我们的心头肉、我们爱你胜过自己!但其他人并不如此!三公子再与你相好、他毕竟是个爷们,他的大志、他的野心、他的考虑未必能时时与你一致,更何况他还有父母兄弟!我知你一向肆意,可百年方得同心缘,你无论如何也该珍惜!你可别像如今这般倔强、也要为他考虑一些!” 赵熹笑道:“娘你这可想错了,我对承平好着呢!” 赵夫人无奈摇头:“三公子再好你也是嫁入了李家!宗族孝义,人言如山吶!唉,我现在与你说你也听不进,我虽然想你、却也盼着你们能一直留在京都,这样只小两口过日子、再如何也不会委屈!” 赵熹跪下身、伏在赵夫人膝头:“娘,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曾怕过,也想过妥协,但在卫宁、他竟将城池托付给了我!我守得住卫宁、攻得下黄平、杀得了元希烈,就踏得过人言、捅得碎偏见!你疼我爱我,自然不愿我去面对人心刀,可我已经长大、已是爹爹哥哥一样强悍的人,您就放心吧!其实我知道,您是担心我,但更是舍不得我,您不愿意我离开、您还想叫我在您的怀抱里。我不会离开的娘,我永远是您的双儿!” 赵夫人揉揉赵熹的头:“我儿看着风风火火,心里最是通透的。为娘有说不尽的话想同你交代,可娘一辈子也只待在院子里,心里想的全部都是家长里短,你和三公子的天下、大义,娘一点都不懂。我儿啊,你所走的路前所未有,娘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教你、怎么帮你,娘也不知道你这条路究竟走不走得通……”赵夫人又一声叹息,旋即笑道,“不过至少你爹和我还有你哥都在,实在走不通咱们就回去杀猪,也没什么怕的!” 赵熹依偎在赵夫人膝前,安逸又满足,可他已经长大、终究要离开。 “要不您就别回去了,就和哥哥住在京里,天下近十年都会太平无事,叫爹爹也来吧!” 赵夫人这才笑起来:“傻孩子,平州才是我们的家,我们总要回家去的!何况你爹爹和哥哥是平州的官,就算不打仗也得操练士兵啊,哪能天天在京都晃荡!” 母子二人闲聊一夜,直到深夜才各自休息,赵熹躺在床上也没能合眼,一会想到父母一会想到承平,就这么辗转到天亮,兰英和怀章捧着嫁衣进来,婚礼竟要开始了。 “好了没啊,这都日上三竿了,他们怎么还没进来!” 赵夫人穿着红袍,掐着腰扯着嗓子问道。赵熹无奈劝道:“您昨天还舍不得我呢,怎么今天就这么着急将我送走啊!” 赵夫人急道:“不是我着急送你,眼看这就要到吉时了,人都没进来!不就隔着一堵墙吗,接个亲就这么费劲么!” 正说着怀章气喘吁吁跑进屋,赵夫人忙问:“怎么样了,李家人到哪里了!” 怀章看了看赵熹,哭笑不得得说道:“早到了,在门口呢。先前小君和大家商议在大门、垂花门和院门设了三道拦亲,大门是兰英和陈玉,要了赏钱就放人了;二门是陶公子,要文试,陶公子出了三道题,第一道考诵文,三公子答出来了;第二道考古礼,裘公子博学多识,勉强回答;第三道考经义,‘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何解……” 拦亲都是小辈们玩闹,赵熹在京都的朋友不多,但赵夫人都不怎么熟悉,只交代不要过分就没有多问,她也不清楚这些小孩究竟搞出些什么花样。赵夫人挠头:“这都是什么东西……他们外面一群读书人难道答不出么?” 怀章苦笑:“怎会答不出呢,可就是各有所见、所以吵起来了,陶公子非不肯叫他们进来!三公子商量许久都通不过,便叫二公子和燕公子把陶公子抬走了,不过这也耽误了许久……” 赵夫人松了口气:“还好还好,那他们现在该进来了吧!” 怀章为难:“我去看的时候他们正往里冲呢,可是咱们院外是武试啊!” 赵夫人忙问:“武试是谁?” 赵熹答:“能有谁,自然是哥和敬德!” 赵夫人眼前一黑:“那三公子还进得来么!你还想不想嫁了!” 赵熹委屈道:“可是他们人多啊,秦尉宁和公孙耗子都说要来!再加上他们的护卫,怎么都有几十个吧!这都闯不进来么!承平武艺低微、已吃了好几次亏了,不叫他长个记性、以后怎么能督促他练武呢!” 正说着话,外面吵闹起来,赵夫人忙跑出去看,只见院门禁闭,门后一片哀嚎。赵夫人扶着心口回到屋里,向怀章道:“快,快给福儿和敬德带话,差不多就得了、别打坏了姑爷!” 怀章奉命去救,正看到赵福和袁敬德二人协力大杀四方、把承平和一众迎亲之人全都扔了出去,秦尉宁急道:“他奶奶的,赵熹不是趁机报仇吧!” 裘蕴明索性瘫在地上:“承平,为兄实在帮不了你,要不你还是求求赵小君、放你一马吧,不然这婚事办不成了!” 承泰只道:“幸亏赵将军没来,不然咱们更没戏!承平啊,以后你的日子不好过啊!” 黄安文仗着年纪小没有上前,公孙宣仪不过是来凑个热闹,但是公孙昌不知是技痒还是怎的,和燕无异一起同赵福纠缠,本还有些胜算,却因裘蕴明误闯战局败下阵来。 公孙昌怒道:“你们都给我起开,我要跟他单挑!” 燕无异怕他当真生气,忙道:“不过是抢亲,哪里至于动真格的!要不还是承平求求赵小君吧……” 承平鬓上插的花都歪了,他谢过众人、又将众人喊到一起,这般那般交代一番。那边怀章刚要向赵福和袁敬德交代,众傧相携小厮护卫又冲了上来,众人打作一团。怀章正着急,就见承平踩着朱鹤蹿上墙头,轻轻一跃翻进墙去,动作利落又熟练,看着比走门还熟悉…… 赵夫人看在眼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承平已跑到屋前。承平向赵夫人深深一拜:“夫人,小婿来迎大君!” 大君又是什么称呼……赵夫人勉强勾勾嘴角,让出身来,承平整了下衣冠,一步冲入房中。 “擒贼先擒王,”赵熹端坐在屋中,绸缎珠宝全被他压得无光,“大元帅,好计谋!” 承平吞吞口水,走上前、伸出手,赵熹笑笑,将他握住。 “穷三十六计,只为一人心。” 第116章 尽欢 平园就在赵府隔壁,若单接亲两步就到,可承平好容易心愿满足、自然想要万众瞩目人尽皆知,便同赵熹商议接亲后往相反的方向、绕京都一圈再回家。赵熹自然同意。于是彩招鼓乐开道,利市花红铺地,鞭炮闹响、路人哄贺中,承平赵熹二人两骑并肩而游。 此时普通人家成亲红男青女,赵熹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改了制式,二人婚服皆为黑红二色,承平红里黑衣,赵熹黑底红外,承平袖宽、赵熹袖窄,承平衣袍长腰带窄蔽膝短,赵熹衣短腰封宽、下裤前后饰四宽垂绦,前短后长,披在马上。二人婚装皆样式简单、绣纹也少,不过承平年少,略带稚气,这黑色婚服叫他看着沉稳庄严、隐隐有霸气,红色内里又显出勃勃少年气;赵熹本就艳丽夺目,这衣裳勉强算的上精致、决称不上华丽,可与他相比,再璀璨的珠宝也暗淡无光;穿于他身,再素淡的衣物也熠熠生辉。二人正是得意时,意气风发,众人只见龙凤游鲲鹏举,摇摆游曳,直上九天。 未办礼时承平只嫌不够隆重,到办礼时承平却嫌冗绕太多。两人游了半天街,回到平园,又是几番热闹。唱礼官为孙明扬,因郡公夫妇未能到场、由承盛代其受礼,好容易礼仪皆毕、赵熹也不回房坐帐,直接同承平一起招待起客人来。 承平赵熹在京中日久,又身份特殊享有高功,贵如皇帝都派人祝贺、连公孙兄弟都亲自出面、其他王孙公子文武百官无论何方何立场都来向二人道贺。公子百官不提,竟还有在京的平州商人、在引凤楼和赵熹等人讨论国是的商贾前来恭贺,他们自知身份低微、本想送礼即走,承平和赵熹知道特将他们请入宴席,好生款待;另有仰慕赵熹的军士一起凑了钱选了礼、托给袁敬德叫他送给赵熹,赵熹知大家立场有别、叫公孙昌知道不好,便默默收下。 宴席一直到半夜才散,各年青公子还要等着闹洞房,赵熹游云在握、将人全都打了出去;孙明扬即为唱礼官又为承平长辈、同承盛一起代承平招待客人,等送完客、最后才走。走时承平领赵熹向其道谢:“因我夫君二人任性、变了古礼,许多规制不合,多亏先生帮忙、才叫这婚事办了下来,我夫君二人在此谢过先生,日后定登门造访、以表心意!” 孙明扬看承平赵熹一对璧人,颇感欣慰:“咱们师生何必如此!想学生初坐西席、三公子尚垂髫小儿,如今也娶妻生子了!都说成家立业,三公子和小君功业已成、如今更是神仙眷侣、羡煞旁人!不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已齐、身续修,治国平天下却还未成。幸得咱们皆报于陛下,日后更要勠力同心、为国为民才是!” 赵熹努努嘴,心想儒门之人怎的都这般调调!承平恭敬道:“谨记先生教诲!” 孙明扬满意地拍拍承平的肩膀:“好,学生我就不耽误你们新婚燕尔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吶!” 承平和赵熹俱红了脸,一起将人送走、看没了其他客人,这才相携回房,撒完帐、合完髻、喝完交杯酒,众人皆退,唯剩鸳鸯一对。 相比其他新人,承平和赵熹算相识已久,又早已交心,彼此心意相通、熟悉得很!可到了今时,二人相对而视,竟也手足无措、紧张无比。赵熹看承平只呆呆望着自己不说话,脸上发烫,却仍笑道:“看什么呢,酒喝多了、呆了不成?” 承平羞涩地笑了笑,仍是盯着赵熹:“我只觉得、觉得今日好像是一场美梦!好像都是我的幻想!但就是曾经的幻想中,也没有、没有这么美……” 赵熹嘴角上扬:“油嘴滑舌!” 承平忙道:“是真的!我本以为要等上十年,没想到今日就能达成心愿!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骁勇善战劳苦功高、皇帝这才将我奖赏给了你!我才有幸能早十年,娶到你……”承平注视赵熹的眼睛,“小君、不、大君,我、我以后能喊你的名字么?” 赵熹笑:“自然可以,我不早就喊你名字了,你自然也可以喊我啊!” 承平摇摇头:“那怎么成呢,虽然你不介意、可我却不能叫别人小瞧你;不叫别人小瞧你,我就更得尊重你才行。你已因为我受了许多攻讦,我怎能对你有一点不尊重呢?” 赵熹羞着脸拉住承平的手:“如今你我已是夫妻,也不怕其他人说什么了!我不会像其他妻子一样喊丈夫‘老爷’之类,我还要叫你的名字,你也喊我的名字吧!” 承平舔舔唇,紧张又珍重地喊:“熹、熹儿?”这两字一出口承平的心好像在霞光映照的云朵上跳了个舞、欢欣又舒畅,承平都有些意外,不过是两个字而已,竟有这么大的魔力。 赵熹朗声应下:“唉!” 承平的心又跳了起来,从云朵扎入深池,池中俱是陈年酒酿,香甜熏人:“每次听岳母大人这样喊你我都想一起喊,以后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喊了!熹儿,熹儿!” 赵熹笑着点点他的胸膛:“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承平双手握住赵熹:“是小孩也是得了蜜糖的小孩。” 赵熹敛了笑:“可这蜜糖并不只是甜,还有苦呢。承平,如今你我不过谈情说爱,可以后却要过日子的。他们都说做妻子的要相夫教子,可我心在天下,以后即便有了孩子也不会拘在内宅。家事我少理、孩子我少管,我只同你一般在外谋事,你可会因此怪我?” 承平笑道:“这话你又何必问我?自咱们相识你便不是贤良女子,我又怎会想你日后做贤妻良母呢?你本是骄阳苍鹰,广阔天地才是你的归处,你破风驱雾与我并肩而飞,我怎会将你困于牢笼自受孤独?天下贤良妻子多不胜数,赵熹却只有一个,孰轻孰重、孰珍孰劣我难道蠢而不知么?家事有下人、孩子有先生,这些琐碎事哪里值得叫咱们烦心!我只想早日谋得百万兵,助我将军驰骋!” 赵熹颇为感动,亦道:“我为双元。本要洗手作羹汤、是你带我上战场。我爱你,更敬你。我若得百万兵,必为你夺九鼎!” 承平自是信他,二人对视,在彼此眼中见英雄美人、锦绣江山。承平忽然笑出声:“洞房花烛夜,我二人说金戈铁马,实在有煞风景。” 赵熹眼波荡漾:“是我不解风情,甘愿受罚。元帅要如何罚我?” 承平吞了下唾沫,放下帘帐。江涛升云雾,雪峦倾海注,金凤曳长尾,青龙戏双珠。承平只觉赵熹身如烈火,触之而燃,倏忽燎原,叫他沐身欲海,情难自拔。 绵绵情长,匆匆夜短,骋欢需尽时! 第117章 赋役 喜事一桩接着一桩,承平赵熹婚事罢后朱鹤和兰英也过了定,定于冬日成亲;中秋后皇后为皇帝选秀,皇帝念皇后贤德,又感今年多战事官员百姓疲惫,便只召平州郡公四女入宫;怀章找袁敬德说明心意,袁敬德自然不会在乎怀章出身、剖心表意,怀章为他所动,又想着自己不能辜负赵熹心意、要叫他放心才是,便答应下来,裘蕴明见怀章已有意中人便也歇了心思。 为在赵夫人离京前办好婚事,怀章婚期与兰英一并约在冬日,时间虽紧张好在赵熹成亲时已备下所需物什,二人身份不高不似赵熹那时冗繁,虽简单些、几位亲朋相聚、倒也快乐热闹。赵夫人心事已了,安心与赵福和承盛、承泰回去平州。 赵熹身边人各有归处,往日热闹的院子忽然冷清下来,尤其没了日夜相伴的兰英,叫赵熹好生不适。好在大家都在京都,还能时常相聚。 成家立业,家已成,也该做些正事了。第二年春,承平向皇帝进言,请求将赋役之权下放各州。 “下放赋役之权?” “正是。如今各地赋役皆由朝廷制定,征哪些赋税、征多少赋税、何时征徭役、征多久徭役皆由朝廷决定,但各州各有其情、各有所需,一而待之未免不应各时,不如将赋役之权下放各州,怎么征赋役全凭各州自己决定,也方便其行事;同时朝廷不再全掌赋税、只每季按各州穷富、大小收取定量‘御贡’,所需徭役也按钱粮摊派除京畿外各地、一并收取。” 陶太傅坚决反对:“这怎么能成!赋税为民生大事,由古至今向来都由朝廷决定,怎能由各州自拟!天下一家,天下臣民具为陛下子民、该同沐皇恩才是,将赋役之权授予各州、各州牧民而不爱民、行盘剥压榨之事,民苦而哀,岂非悖于圣心!或有州县以小利贿民、民贪利忘义悖忠义之大道,这又岂是圣人教化之所为!” 承平解释:“太傅所言自无不妥,可恕承平直言,太傅看看现在局势,各州强而自恃、朝廷弱而无为,各地私设赋税、强争徭役之事多不胜数,太傅难道不知么,陛下难道不知么!可知道又如何?说什么天下一家、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陶太傅怒斥:“大胆!” 承平转身向皇帝道:“陛下,承平一心为国方有此言!胶州公子小姐入京、资财百万,江州更是鱼米盈仓金银满地,按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他们富、朝廷可得了半分补贴?臣虽在礼部、与各大人交往也知道一些,这些年各地赋税从不足缴、指派徭役也当无物,朝廷供养全靠京畿,而京畿之中又有三一为公孙氏所属!先前陛下为何不敢北征?无非无兵无粮!公孙氏为何有兵?除翊羽军他们更有私募!朝廷虽知却无能为力、只能勉强维持局势!陛下,欲强先富!如今局势暂安、陛下又有大义,下放赋役之权以交换各地供养、积年累月、朝廷渐富、然后才有余力募兵安民!” 陶太傅急道:“可你先富的不是朝廷、是各州县!你是苦百姓而盈私仓!到时各州更强,朝廷纵有银票无处募兵,如何能制地方!何况朝廷富而百姓苦,富而何益!我等为官不能急百姓忧苦反知各州县苛政视而不见推波助澜,岂是君子之为、岂是为官之道!” 承平答:“欲富先强、富而未必强。州县长官若有为,地方富足百姓安乐,长此以往斗志消弭,朝廷不苛、他们又怎会舍富贵安乐而与朝廷作对?州县长官若无道,百姓困苦难安,自会寻迁,届时京畿政兴人和,何愁百姓不归?至州府为乱,百姓苦之久矣,又岂会助他?此为救民水火,朝廷百姓皆受益,谈何苦民富政之说?” 孙明扬另有顾虑:“可赋役下放非仅赋役,各地要掌赋役之权就要有惩戒之职,要有惩戒之职就要有立法之权,有立法、赋役之权,加地方兵吏,岂非一个小朝廷?中央又无所制,更是有名无实,会有大乱啊!” 承平道:“先生,如今不也是如此么!承平知太傅和先生所虑,然皇权已弱、欲要中兴不能不行险招!各州虽有枭雄、但大体还是以安稳为要,加上人心思定,偶一二人难起风浪。且此间中央虽不插手各州政事、却可威仪四方、宣扬礼教,如今已有北征大胜、以此为基威慑夷狄,待四方归顺百姓与有荣焉、天下一统之心更盛,京畿富足、兵源充沛、各州安定,又何惧小人为乱?” 陶太傅冷笑:“你为平州公子,自然为平州筹谋!” “太傅!”皇帝轻喝太傅,凝视承平,道:“承平乃朕之贤内弟,又素忠勇,怎会有私己之心?其实承平所言朕也有所思虑,只是干碍甚大、迟迟不敢决议,尤其朝廷释权、各州仍不肯纳贡,又该如何?” 承平立即道:“平、卫二州誓拥我皇!燕、青、江、胶等州,承平亦可说,能保其中二三!其余各州见势亦不敢违!” 孙明扬叹:“此兵行险着,陛下可要慎思!” 承平言:“陛下亲政以来招贤入朝、招各州公子入京、北征胡蒙,哪个不是兵行险着?哪个不是势定功成!陛下于衰微处行王道,何惧险峰!” 陶太傅还要劝:“陛下……” 皇帝甚是满意,止住陶太傅:“承平深知朕心!山仞踏路、浪涛行船,太傅、承平、明扬,朕还需你们照路稳舵啊!” 陶太傅并不赞同,可见皇帝心意已决,他只得同承平、孙明扬躬身称是。 第118章 李温 陶太傅对新政有千般不服万般不愿,但皇帝心意已决,他又无法与皇帝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于是索性称病不朝,孙明扬则留在朝中,时不时提出些反对、以佐政令,不过不影响大局,这新制还是慢慢推行了下去。 这天,陶希仁欲游学天下,因一去日久,特地进宫向皇帝辞行。皇帝将手中奏折放在一边,问:“如今老师抱恙,希仁却要远行?不如再等上一段时日、待老师病好再说?” 陶希仁自幼与皇帝相识,对他从来直言,也不多想,只道:“陛下清楚,其实父亲是心病,希仁就算侍他身边也无益处,不如云游讲学、宣扬忠君一统之道,反能叫他稍感安慰。” 皇帝叹:“老师还是生我的气啊!” 陶希仁答:“父亲对新政确有微词,但父亲也说,他已垂垂老矣,青壮时尚不能维护君威,如今老眼昏花不过略尽心意,陛下若皆依父亲所谏未必能达成宏愿,所以陛下能有所坚持、父亲心中甚是欣慰。只是……”陶希仁犹豫一下,仍道,“只是父亲说,李三公子心不在朝,还请陛下小心……” 皇帝苦笑:“老师所言朕岂不知?可平州毕竟肯送女入宫,十三州中能稍稍信任的也只有他们了!自李承平拒封朕便明白,他对朕未尽全心。他为平州公子、提出税权下放自然是有私心,可这本来就是与各州的交易、更是李承平与朕的赌局,赌的就是朕的才干!若之后京畿政通人和、万民归附,平州便不会反叛,等容妃诞下子嗣他们就会安心扶持;若之后京畿依然如今,那容妃的子嗣就是他们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关节,朕就要被弃于路野了!” “陛下!” 皇帝笑道:“希仁何必焦急,咱们的处境向来如此,咱们能与他们一赌已是好大的进步了!何况这新政是放权地方,可咱们也从中获利,咱们缺的不正是这点机会么!李承平敢提出这事,朕为君上,难道还不敢应!朕自登基便涉险,贯听豺狼虎豹声,雷电霹雳照前路,万仞浪涛送我行!” 陶希仁甚是感慰:“父亲若听陛下此言也能放心了!学生见识短浅于朝堂无助,愿行千里扬我君威!” 皇帝起身走到陶希仁身前:“朕本欲你早入朝堂,但你毕竟年轻,若能游历四方、树立名望,日后也好接儒门传承。去吧,路上辛苦、小心身体,朕在京都等你载誉归来!” 陶希仁一去便是三年,他家学深厚、自己又勤勉刻苦,游历四方既开坛讲学也与别门论道,待重回京都,他已名满天下。他回京时正是赵熹长子满月,听闻他回京赵熹特命人送来请柬,陶希仁攥着请柬楞了许久,仍是赴约。 这三年新政初行,虽问题不断,但也略有成效。承平每日忙于政事,在朝中声望越来越重,他的长子满月,来往宾客险将门坎踩破。好在陶希仁为贵客,被管家陈玉特地请入内院,陶希仁虽觉不妥、又不喜外堂嘈杂,更想见见赵熹,便也随他安排。 赵家人离开后承平便将赵府与平园打通重新修整,如今的平园比先前大了一倍,陈设也更加精致。陶希仁随陈玉走过月门穿过花廊,走进内堂,听得欢声笑语阵阵,绕过层层暖帐,就见男男女女一众人围在一起,赵熹正在中央。 三年未见,赵熹仿佛还是昨日少年,眉目如画、容光烨烨,骄阳一般灼灼逼人,妻子和母亲的身份并未让他更改半分。陶希仁有些难过,也很欣慰,至少他还是他。 赵熹见了他,眼睛一弯,笑道:“陶大先生光临寒舍,有失远迎啊!站那么远做什么,快过来啊!” 陶希仁这才回过神,忙走上前,向赵熹道:“恭喜赵小君喜得贵子!” 赵熹两手空空,拍了拍身旁的承平,承平忙抱了孩子上来给陶希仁看。陶希仁瞧承平又长高不少,面容也褪去青涩、更为沉稳可靠,如今抱着孩子、面上的喜悦叫他看上去和善可亲,全然不像朝上翻云覆雨的人物,心中暗暗叹息。 一旁的怀章笑道:“堂里这么多人、还未跟陶先生说说话呢,您又急忙忙让三公子抱了孩子给人家看!陶先生别见怪,大君他只将小公子当做新鲜玩具、见了人就想显摆显摆呢!” 燕无异也笑:“可不是么,我也是一来就被拉了进来,连句话都没说孩子就塞了过来,险些让我给摔了,真没见过这样做母亲的!” 赵熹不服:“这可是我的孩子,你们难道不想看看么!无异你先前还说要给孩子做干爹呢,抱都抱不住,反倒还要怪我!哪有这样的道理!” 承平忙道:“怪我怪我,我没看好他!熹儿你别老站着,快坐下说话吧,大家也都坐下,都是自己人随意些就好,我抱着给希仁看看、然后就让乳娘带去喂奶,之后还要去外面呢!” 陶希仁这才去看孩子。孩子不过满月,白白嫩嫩,瘦瘦小小,缩在襁褓之中看不清五官。可他是赵熹的孩子,只这一点就代表了无限美好。陶希仁不由伸出手,碰了碰孩子的脸颊,孩子竟睁开了眼,笑眯眯地看着陶希仁。 承平笑道:“这孩子很喜欢希仁呢!” 赵熹拍手:“那不正好!陶先生现在可是大儒,以后不如就叫孩子拜你为师、跟着你学习,如何!” 裘蕴明佯装不满:“原来你把我们叫来就是给孩子找老师的啊!可刚刚还叫我教孩子辞赋音律呢,怎么不过一刻就反悔了呢!” 赵熹笑:“辞赋音律要学、儒学也要学!我还请无异教他骑射呢!无异骑射天下无双,辞赋音律舍裘大公子其谁?可要学做人的道理,还是要跟着陶先生才行!” 兰英很是心疼:“可怜的小公子,才在襁褓之中已有了骑射、辞赋、儒学三位师父了,还没玩呢就要学习,以后可怎么呢!” 承平道:“熹儿不过这么一说罢了,三位都非闲人,有时间时能指点一二已是孩子荣幸,哪里敢劳烦三位呢!” 陶希仁努力想从小孩身上看出些赵熹的影子,未果,有些失望,却还是道:“父亲年岁已高,陛下也有意招我入朝,我应该会久留京都,可以做他的老师。不过我家两岁启蒙,学习辛苦,赵小君不心疼就好。” 赵熹是真心想让陶希仁做孩子的老师,闻言立刻答应下来:“不经磨砺哪能成人!他即身为我子,我自然要为他筹谋,总不能叫他茫茫无知胡涂度日!这孩子就拜托你了!” 陶希仁点点头,又问:“这孩子叫什么?” “李温。” 第119章 喜事 几人正玩笑,青鸾走进屋来,向赵熹禀道:“大君,眼看快到中午,赵夫人请大君带小公子到花厅待客呢!” 原来自赵熹有孕赵夫人便从平州赶了来,一直仔细照顾到如今,现在正在花厅替赵熹招待女客,不过赵熹毕竟是主人、总不能一直不见人,尤其小李温才是今日主角,怎么都要叫大家看看才好。赵熹闻言扁扁嘴,不过还是老实起身去抱李温,承平却将孩子交给了兰英,向赵熹道:“今日许多地方都要你操劳,他那么沉怎么能劳你来抱?叫别人抱着也就是了!你席上也万勿喝酒,别坏了身子!” 兰英早在三年前便有了子嗣,照顾起小孩来得心应手,赵熹便安心躲懒:“知道了,啰啰嗦嗦!前面宾客也等着你呢,你们快去吧!等我应付完后面就把温儿抱出去见客!” 承平又向兰英、怀章交代几句,全都是照顾赵熹的话,看他们都应了这才与赵熹分别,请裘燕陶三人同他移步大堂。又是一日辛苦。 夜里,承平将李温交给奶娘哄睡,自己回到屋中,见赵熹正躺在床上休息。他轻手轻脚走上前,见赵熹只是闭目养神并未入睡,便撸起袖子,伸手为赵熹揉起腰来。赵熹睁开眼,往床里打了个滚,面对承平笑道:“忙了一天还不累?快些休息吧!” 承平坐到床边,摸摸赵熹的脸:“我倒还好,只怕你辛苦,你快躺好了,我再给你捏捏身子!” 赵熹的感动、欢喜全塞进一对酒窝里,口中仍是道:“你也太小瞧我了,我都休养了一个月、再重的伤也好了!我还打算从明天起开始练功呢!” “练功!”承平大惊,“怎么能练功呢!别人生育孩子都坐三月的,你这一个月就没闲着、整日走来走去,叫我好生忧心,如今不过满月又要练功,万一伤了身子可怎么办呢!” 赵熹坐起身将承平拉上床来:“我知道你担心我,可自有孕至现在,粗算一算,我有五个多月没有练功了!习武本就是日日勤月月苦年年坚持方有所得,几日不练生疏、几月不练就退步了!我如今肚子上都有软肉了,今天去前面,公孙昌那家伙还盯着我看,定是在心里偷偷笑我!再这么下去我连马都上不了、枪都舞不动,你的百万大军弄来我也没法带了!” 承平又心疼又愧疚,将赵熹揽在怀里摸摸他的肚子,先前铁板一样、如今确实软软嫩嫩,叫人好生留恋。武将虽有个武字,武艺却并不是首要,决胜千里、运筹帷幄才是大将之风,至于武功骑射过得去也便行了,譬如承平,虽与人单挑不胜、却也无损他平虏英名。至于软肉之类,将军肚自古有之,赵熹若柔软一些承平还更加喜爱呢! 可这些承平不会说与赵熹,因他知武功是赵熹的骄傲,就算全然无用、那也是赵熹所爱,他不能助赵熹在武艺上有所成就罢了,怎么还能劝他懈怠呢!承平叹道:“全都怨我,害你如此辛苦,我真是对你不起!你要练功我该支持才是,可我还是怕伤了你……唉,不过你素来有分寸,在武艺上有颇有造诣,想来能好好安排、循序渐进!若能促你尽快恢复如初就好了!” 赵熹在承平怀中蹭了蹭:“怎么能怨你?决定生产的是我、我自己做的决定自然一力承担!何况温儿那孩子也喜人得很,出生后一直都是你、娘和奶娘照顾,我只闲了抱他玩一会,又没费什么心思!我身体素来强健,慢慢把武艺捡起来、很快又能万夫莫敌了!” 承平亲亲赵熹,赵熹素来坚毅,便是生产也咬紧牙关不肯服输认痛,倒是一旁的自己又急又怕生怕赵熹有个好歹。生子是道鬼门关,他只恨自己无法为赵熹分担,再想想自己的母亲,自己还是太过任性。 “女子和双元实在辛苦,以前我以为妻子母亲们寸步不出是规矩,如今想来,该是先辈自觉愧疚、所以甘愿供奉、叫爱人衣食无忧才是,只是日子久了、妻子和母亲们反因为此受了拘束,倒是违背了先辈心意。如今皇后怀有龙嗣,我本还想容妃娘娘能先她一步就好,现在再看,她能多快活几年、多养养身子再提此事也不迟。” 皇帝也是可怜,自舒美人小产后后宫虽逐渐充盈却仍然没有子嗣,直到前月李温降生、皇后也被诊出有孕,皇帝觉得是李温带来福气、今日还特地送了满月礼来。赵熹笑道:“你倒是一片好心,可容妃自己却等不得,何况这事虽苦,可对大部分妻子生一个孩子就等于武将赢一场胜利,天职本分。唉,繁衍生息便是如此了,只恨男儿不知心疼妻子,这才叫人寒心!便如朱鹤,他如今虽也在衙门当差,但总不能忙过你去,每日却留兰英独自照看小怜,我看着都辛苦!偏偏兰英还以此为乐,可能其他人看我非去战场拼杀也是如此奇怪吧!” 承平替朱鹤解释:“这倒也怪不得他,事情总要有人办,我要抽空来陪你和孩子、只好押着别的丈夫不准看自己的老婆孩子,不单朱鹤,敬德都忙得没法回家呢!是我对不起兰英和怀章了!新政的事且还没完,你的武馆又开张在即,不如就叫兰英和怀章搬回平园,既能帮忙照顾温儿、小怜也有玩伴、青鸾等人也能帮她们解闷,岂不两全!” 赵熹立刻翻过身抬头看他:“我的武馆能开业了?” 承平看赵熹目光灼灼,捏了捏他的脸:“你在家中辛劳、为我们诞下子嗣,我怎能不帮你完成心愿?何况武馆的事你已安排了八成,我只收收尾,又不费什么事!等过两天你觉得身上松快了去看看还缺什么、添补一些,然后就能开业了!” 赵熹攀上承平脖颈:“你如此为我,我要如何赏你?” 承平将他往怀里抱了抱,翻身放在床上,又给他盖好床被,这才在他耳边道:“身子重要,这恩赏先给我记下吧,等再过两月、我再连本带利讨回来!” 赵熹更感欣慰,暗自道他待我周全、又处处为我着想,只盼今后能万事顺利,早谋大业,全我二人夙愿! 不知老天是否有感赵熹许愿,第二天一早宫中传来喜报,容妃有孕。皇帝喜出望外,更觉李温瑞喜,又赐了许多赏赐。 皇家终于子嗣绵延,又逢新政推行稍有所得,各处喜气洋洋,却未见繁锦下蠹虫生,平波下暗流涌动。 赵熹言出必行,说了要练武就不再懈怠,从跑步起、慢慢又回到过去的强度,这锻炼也帮了他恢复,一个多月后除偶尔还会腰酸背痛,身子已无大碍。兰英和怀章都被接回平园,纵赵夫人离开温儿也有了可信之人照看,赵熹便放心前去武馆打点,最后决定四月初开张。 开铺子做生意是胶州先起,之后各州皆效仿,不过大家多的是开些酒楼、杂物店铺,赚钱是小,多是放些眼线。赵熹早觉得在家中无趣,想了许久,决心开个武馆。这武馆非普通教授武艺之所,而是一个擂台,武馆招徕各方武客、一旬三日公开比武,参与者可为武馆中人,也可为江湖过客,赢者皆重赏,输者也可得武馆救治,并得一顿餐食。客人们可观战可赌胜负,赌胜分红,输了也只能认自己眼拙。 这日赵熹又到武馆看武客们切磋,怀章忽然匆匆而来。怀章自嫁与袁敬德后便静修女德、除赵熹处外极少出来走动,赵熹劝他都无用,如今他竟自己跑了出来、又面上焦急,赵熹忙问:“怎么了?温儿出事了?” 怀章摇摇头,让身旁小厮上前来,这小厮面白身弱、说话尖声细语,竟是一内官! “李大君,奴婢为容妃娘娘身边伺候的福路,宫中出了大事,娘娘请您即刻进宫!” 赵熹仔细瞧瞧,这孩子倒真有些眼熟,当即叫人备车:“那就路上细说!” 第120章 惊宫 这些年朝廷用赋税之权换取各地供养,几年下来皇帝也阔绰许多,加上平州贴补,容妃黛君的宫室阔绰精美,丝毫不见当年舒美人的窘迫。赵熹到时黛君正急得满屋打转,侍女内官们寸步不离跟在她身边,生怕她有所闪失伤了龙嗣。 赵熹与黛君虽不投缘但毕竟同在京都,承平赵熹是黛君唯一的依靠、黛君又是为平州入宫,于情于理都该多多关照,因而赵熹与黛君也来往多次,自然也就明白黛君对龙嗣的期待与看重,如今她却紧张焦急连龙嗣都顾不得,看来确有大事。 赵熹也不向黛君行礼,上前问道:“娘娘先别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黛君见到赵熹有了依靠,忙请了他进来:“阿娣出大事了,皇后娘娘小产了!” “什么!”赵熹大惊不已,“什么时候?你怎的知道?我们没听到一点消息啊!” 黛君连忙谴开下人,解释:“阿娣自然不知道,这就是刚刚的事啊!今儿上午丹阳来宫里,皇后便召了我和舒昭仪前去,我们四人闲着无聊便在一起摸牌,本还好好的,可中间皇后娘娘吃了一盅燕窝,之后没多久忽然小腹坠痛、见红了!” 赵熹皱紧了眉。新政说是赋税下放,皇帝却趁此机会设立“抚卫使”入驻各地,虽作用有限却也算对地方有个管制,这几日皇帝正对各地抚卫使进行考察,一早便召见群臣、中午小憩半晌,下午又要开始,直到卯时结束。如今正是朝议,皇后的事未必能报入大殿,等皇帝抽出空来怎么都要中午了。 “现在皇后如何?” 黛君摇头:“我不知道!可都见红了,怕也艰难!” 赵熹又问:“皇后出事、你又在场,于情于理都该伴侍左右,怎么回宫了?舒昭仪和丹阳呢?” 黛君急道:“皇后面上贤惠,内里对我和舒昭仪多少挑剔!我与她先后有孕、她没少找我麻烦!那燕窝本也有我一盅,我机敏、推脱身子太燥不宜用,这才躲过,不然谁知现在什么情形!说不定她那盅本就是给我备着的、老天有眼才叫我躲过一劫反让恶人自食其果!我又怎么敢在凤仪宫继续呆下去!就算不是她要害我、她遭了人算计难道不会怀疑我么,我更不敢留在她宫里啊!我只能先行回来、请阿娣入宫商量!” 赵熹目光精厉:“那么,这事同你有关么?” 黛君立时泪眼盈盈:“阿娣竟然不信我!我孤身在宫中、又不是公孙家那家大势大的,哪里安插人手替我谋害皇后!何况我也怀有子嗣、她肚子里那个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就算都是男孩有三哥哥和您为我筹谋我还怕自己的孩子比不过她么?何必如今急慌慌地动手!我现在只想要我的孩子平安出世,绝没有谋害他人的意思!” 承平虽对黛君多有照顾,但黛君入宫后几番与皇后、舒昭仪争风吃醋,赵熹苦劝无用,之后他们送的物什多、金银并不多给,相比公孙家,要买通人手培植心腹并不容易,也因此黛君与他们总隔着一层。赵熹不说信与不信,只问她:“既然如此你又怕什么?非你所为你却先行逃离,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阿娣不知道皇后脾性!你平日见她和善,她那是对陛下、对命妇,对我们从来都严厉苛刻的!她乃太尉爱女,自幼被娇宠长大,为人刁蛮任性、最善在男人面前撒娇做伪,舒昭仪不过不小心踩了她的裙子,她一边说不碍事一边又说衣裙贵重,借机讽刺舒昭仪出身低微,都将昭仪贬到土底下了!我不过劝了两句就连带着咱们家一起骂呢!我是怕阿娣为我担心所以没说罢了,阿娣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害怕呢!”黛君说着又抹起眼泪来。 赵熹并未安慰,又问:“是谁叫你召我入宫的?丹阳么?” 黛君一愣,旋即道:“阿娣何出此言,妹妹出了事除了哥哥阿娣还能依靠谁?还是阿娣不愿被卷入纷争?那请阿娣现在就离宫去吧!” 赵熹叹息一声:“你是承平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承平时常惦记你在宫中辛苦,这么大的事你找我来自然应该。但这么多年有什么事向来自己决定,承平与我劝你你也不听,今日忽然叫了我来,我难免多问一句。” 黛君哭道:“小妹先时是有些任性,可皇后嚣张、舒昭仪绵里藏针,小妹不争不抢哪有活路!今日这事重大,小妹自己也没有注意,第一时间便想着请阿娣来帮我参谋,因为我知道阿娣是真正的英雄,这些小事必然不在话下!” 赵熹很是无奈:“你若做了坏事想要遮掩找我我还能想想办法,可现在一来皇后之事与你无关,二来并没人因皇后之事追究于你,这事又是陛下家事,你让我参谋、参谋什么呢?我只能劝你放宽心,以静制动。” “阿娣你怎的不明白?皇后没了孩子,定也不会叫我的孩子出世!我是怕啊!” 皇后自顾不暇,哪里会来害别人?等皇后要发作皇帝早就得了消息,他总不至于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不过想想那个未出世就流产的孩子,黛君的顾虑也许不无道理。赵熹走上前,护着黛君坐下:“我明白了,做母亲的对自己的孩子自然是珍重无比,何况你的顾虑也有些道理。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直到陛下回来,不过这毕竟是后宫的事,我干涉不了太多;你也只当是场意外,不要去深究了。” 黛君点点头。 黛君的担心并不是杞人忧天。这天中午皇帝才知道皇后小产的事,匆匆赶到,孩子自然保不住,幸好皇后性命无忧。皇帝体贴细致,推了下午的朝议陪在皇后身边,直到皇后无碍他才在凤仪宫偏殿歇下。赵熹知道如此本欲离宫,黛君却非要留他一晚,赵熹虽挂念承平与李温却也担心黛君真的出事,请示皇帝后便在黛君宫里住了一夜。 半夜赵熹已然入眠,忽听有吵闹之声,起身去看,一人披头散发厉鬼一般冲入殿去,守门宫人只敢跪拜祈求不敢上前拦截。赵熹低骂一声,追出偏殿跑进寝宫,在黛君床前一把抓住这厉鬼:“皇后!你这是做什么!” 床上黛君已被吓得瑟瑟发抖,见赵熹过来两眼一翻昏了过去。皇后面容惨白浑身冰冷,不住颤栗的手死死攥着一把剪刀,扭动身体拼命挣扎着要甩开赵熹:“滚开!我要杀了这贱人为我儿报仇!” 赵熹见她双目泣血心中不忍,但看她已丧失理智知自己多说无益,抬手将皇后打晕过去。 宫人惊做一团:“皇后娘娘!大君,您怎么能冒犯皇后娘娘!” 赵熹冷笑:“少在这里做戏,还不去请皇帝和太医!” 第121章 无辜 皇帝本就歇在凤仪宫偏殿,凤仪宫正离此处不远,因而不过一会皇帝就匆匆赶来,一入殿门见皇后软在塌上容妃昏在床上,一时也不知如何,走到赵熹身前问:“赵小君,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巧合还是怎样,容妃听到皇帝声音悠悠醒来,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瞧见帝后后忽然惊惶地扑下床来,幸亏皇帝一把将她抱进怀中:“爱妃,小心啊!” 容妃嘤嘤哭诉:“皇后娘娘要杀我、她要杀死臣妾、杀死我们的孩子啊陛下!我好怕!陛下救我!” 皇帝连忙安慰:“没事了,朕就在这里,谁也伤不了你们母子!太医,快替爱妃和皇后诊治!” 幸好赵熹早叫宫人将太医院当值的太医全都喊了来,如今几人照顾一个、哪个也不耽误。赵熹瞧他们折腾得费劲,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向皇帝道:“皇后想必是痛失龙嗣一时丧失心智,半夜持利器冲入辛怡宫中,臣怕皇后伤着自己或者别人、叫她躺在榻上休息,容妃受了惊吓昏厥,您过来方醒。” 太医们商议完毕,向皇帝回禀,容妃只是受惊,身子和胎儿都未受影响,倒是皇后刚刚小产又衣着寒凉跑了许久,加之心绪不稳,亏损严重,虚得小心疗养。 皇帝稍稍松了口气,向赵熹谢道:“今夜多谢赵小君出手相助,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啊!皇后也是爱子心切、失子心痛,这才在神志不清时做下错事,还得小君和爱妃体谅一二才是。” 赵熹道:“臣倒无事,只是臣不能时时陪在娘娘身边,近日宫中不太平、容妃娘娘怕也难安心。陛下也要替娘娘和孩子想想。” 皇帝沉声道:“来人,将凤仪宫中上下奴婢全都押入慎刑司候审;辛怡宫上下奴婢照顾主子不力,通通杖毙!” 辛怡宫宫人闻言俱痛哭求饶,容妃也求道:“陛下,他们纵然有错可臣妾如今有孕在身见不得血腥,尤其草心自小便陪在臣妾身边、与臣妾情谊非常,求陛下饶他们一命、叫他们能继续侍奉主子、也好将功抵过!” 皇帝道:“爱妃果是仁善之人。也罢,就杖责一百,之后除草心外全部罚入皇庄、永世不得入宫!”皇帝又看向赵熹,“皇后小产之事尚需调查,之后凤仪宫诸人亦将处置,今夜之事皇后虽无礼却也有情可原,回去后朕会叫她好好反省,朕在此替皇后向小君、向爱妃赔不是。以后朕一定会小心呵护爱妃,不会叫爱妃和孩子受半点委屈!” 赵熹看容妃,容妃满面感动,道:“臣妾不能替君分忧已是愧疚,皇后娘娘也是为了替陛下繁衍子嗣才会如此,臣妾也为母亲、怎忍怪她?何况皇后一国之母,身份贵重,大局为重,臣妾懂得的!” 皇帝甚是动容,与容妃相视含情脉脉,赵熹只得道:“陛下为英明圣君,有陛下呵护容妃必然无恙,我们在宫外也放心。” 皇帝虽信誓旦旦,但前朝国事等不得、加之皇后小产亦需他安抚,他也分身乏术,喂容妃喝完药后抱皇后回到凤仪宫,赵熹陪着到第二天、皇帝安排的人手尽数到岗才出宫回到家中。此时已是傍晚,温儿一日没见到母君哭闹不停,直到被赵熹抱在怀里才安心睡了过去。赵熹奇道:“往日我虽在也不经常抱他,不过小小一个婴孩,我以为他压根不认得我呢,怎么不在了一天他就闹成这样?” 兰英总算清净了下来,深舒了口气,却也不肯歇、又从奶娘处抱回自己的女儿:“母子连心,奶娘再尽心孩子也只认自己的妈妈啊!大君您还是要多陪陪小公子才是!” 赵熹本要将睡着的孩子交给奶娘,听到这话停了下、把孩子又抱在怀中,仔细看了半晌,这才道:“你是为娘的,我却还要为将!我只怕被他蹉磨了我的心志。” 兰英叹息不已:“您比我厉害许多,想要的也很多,如果您真的像我一样忙在家里,我也觉得可惜。可我看孩子这么可爱又觉得,就这么陪着他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地活着也很好啊!现在太太平平的,为什么非要去打仗呢?” 赵熹道:“大鹏千里,蜉蝣一日,我已心向明空,自然不肯曳尾尘泥。不过,”赵熹看李温睡得憨、还吐了个泡泡,忍俊不禁,“不过抽些时间陪陪他倒也不碍事。” 承平一回来就见赵熹一手抱着温儿一手拿着波浪鼓摇,李温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承平心里又软又满,跑上前扶着赵熹坐下:“宫中事情多,你昨夜怕也没休息好,叫奶娘抱他就是了,累着你怎么办?” 赵熹陪温儿玩了许久、觉得也够了,便交给奶娘去哄睡:“温儿也就游云重,我抱上一天都不累!不过倒是有正事要同你说。” 承平叫下人们离开、自己更衣,赵熹也帮忙:“可是皇后小产之事?” “不止呢!”赵熹将便服给承平、挂起朝服,把昨夜之事细细说来,“黛君倒是没事,后来换的奴才都是皇帝安排、想来也不会有问题才对,可毕竟皇后都遭了毒手谁也不敢保证以后如何。” 承平安慰道:“黛君非普通女子,又有皇帝关照,保母子平安应非难事。倒是皇后那边……果真与黛君无关?” 赵熹道:“黛君还年轻,又怀有子嗣,咱们对她严厉、她在宫中没什么人手,要害皇后,不易。更何况她和皇后的孩子前程在平州和公孙氏身上,她害了皇后也没用啊!反叫咱们和公孙氏越发紧张,得利的只能是其他州!我倒怀疑,这事与丹阳有关!” “丹阳?”承平停下系腰带的手,想起那天的不堪场面,总觉得那个冒失冲动的女子不会如此,“应该不是,皇后丧子她能捡着什么呢?赋税下放已有两年,各州都忙着内政、盼着天下无事,胶州去年又遭水患、才刚下令征役修堤,哪有功夫整这些事出来?” “他们那堤修了垮垮了修,就算修了大堤十年不垮、十年之后复又成空,该想点别的法子才是,劳民伤财!不过咱们聪明、他们却未必聪明,他们说征役修堤、未必也就真的修堤!听说胶州加了许多赋税、吴家口袋肥了不少,反倒平州宽税免赋,他们说不定是想趁平州良政未得受益早些清除呢!皇后出事任谁都觉得是咱们下手,他们又素与公孙家亲密,撺掇几句,权变在即!” 承平冷笑:“他们疯、公孙太尉和青州却不会陪他们一起疯!公孙氏当初不敢逆天而行、现在更不比当年,公孙太尉向来求稳,绝不会在此时为一个未出生的胎儿孤注一掷;青州北征之时消耗甚大,如今刚刚恢复了些,哪里肯为他人作嫁衣裳。今日公孙太尉已求皇帝彻查此事,并借此推了陛下兵部任命,看样子应该是暂时妥协了。” 赵熹摇头:“想收回兵权哪这么容易,就算没这事公孙家也不会妥协的,皇帝心急了。不过若皇子能保住、以太子之位交易,倒也还可。” “哪有那么简单,皇帝的势力还不到能同公孙氏交易兵权的地步。”承平双眸一沉,“说不定正是因为如此,皇帝索性舍了这个孩子!不然这孩子出生、众臣推立,他也不好拒绝!” 赵熹并不赞同:“皇帝?怎么会!虎毒不食子啊!何况他真不想要有千种手段叫后妃无孕、亦有万般机会叫孩子没得悄无声息,怎么会弄得满朝皆知呢!我看,就是胶州自以为是做了蠢事!” 承平笑:“你高看丹阳了!” 赵熹不满:“我看吶,是你小看丹阳了!”赵熹走到承平身边,趴在他的肩头,“在你心里丹阳就是个漂亮的女孩、等待着被你们征服,只会偶尔耍耍脾气、撒撒娇、绝不会做出什么骇人的事,对不对?” 承平忙表忠心:“没有没有,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我只看着你、别人哪里入得了眼!倒是小看女儿家,可能是有的!” 赵熹笑道:“君子论迹不论心,丹阳如此美艳、叫人想入非非也是有的。不过我知道,承平必不会为一时声色抛弃自己的高贵之心。” 承平握住赵熹的手:“你果是我知己!不过我绝未对她想入非非,只是想起先前她的所作所为罢了。你说得对,丹阳在我面前总是任性刁蛮的女儿家模样,真正的她如何,我也并不清楚。不过这事最后也查不出什么结果,可怜了那个无辜的孩子。” 赵熹也不由叹息,胎儿何辜?不过因为卷入权欲,竟被残害。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天下太平! 第122章 情谊 几天后,宫里传来消息,因皇后近日肺燥目干,太医叮嘱服用石决明,恰太医院晾晒药材,去领药材的小太监分不清楚、弄混了石决明和甲珠,拿回甲珠和燕窝一起炖煮,结果酿成大祸。小太监自然活不了,凤仪宫人也都为皇子陪葬,就连太医院上下都被严惩,至于其他,就再也没有了。 公孙氏果未多言,李家自然也不会揪着不放,这世上本就有许多事都不清不楚,胡涂一些,对大家都好。可他毕竟来到过这个世界,就算所有人都毫不在意,他的母亲也无法忘记那份汲取生命等待绽放的期望。 丹阳得到消息立刻进宫探望皇后。皇后地位尊贵,又是公孙家宠爱的千金,宫室极尽奢华,与原本朴素节俭的皇宫格格不入,可如今梧桐枯牡丹落,明珠暗淡玉石无光,将军书美人画全都失了颜色。宫人们都胁肩垂手神情严肃,茶点都要一再查验才能端到主人面前,可再精致香甜的茶点都无法让皇后看上一眼。 皇后自在家中便被娇宠,面上端庄贤淑实则骄横任性,面对后宫诸人总是颐指气使,虽讨厌却也鲜活。如今她形容枯槁面色惨白双目胀红,仇恨和无助在她眼中混杂,可怜又可怖。 丹阳眼睛一胀,泪如泉涌:“娘娘,您怎么变成这样了!您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皇后盯着她,问:“李黛君怎么样了?” 丹阳叹息一声,坐到床边:“娘娘放心,有陛下照顾,容妃娘娘母子平安。” 皇后勃然大怒:“那个贱人怎么还没死!” “娘娘!”丹阳忙屏退众人,劝道,“娘娘您别这样!容妃是陛下的后妃、容妃的孩子是陛下的血脉,您身为中宫皇后怎么能诅咒宫妃、诅咒皇嗣呢!让陛下知道了怎么是好!” “陛下从来都疼我,若不是顾忌平州他早就把那个贱人处死了!你不过是因为喜欢李承平才替他们家说话,枉我把你当做朋友!说不定、说不定这件事就是你帮他们的!你帮他们害死了我的孩子!” “公孙曦暧!”丹阳又羞又怒,“我把这件事告诉你也是因为我把你当做朋友,可你怎能用这件事来羞辱我!我虽曾喜欢李承平、但他又不喜欢我!我难道会为了一个已有家室的臭男人来害自己的朋友么!我容你丧子心痛,可你若再如此,咱们大不了一拍两散!” 皇后更怒:“散就散!爹爹也斥责我、你也来责备我,你们全都不管我,只有陛下才是真心对我!你们滚、你们都给我滚,我才不稀罕!” 丹阳忽然软下态度,上前将皇后抱住:“别这样说,我一个人远在京都,好不容易有你一个朋友,你都不搭理我了、叫我可怎么办呢!我不知道公孙太尉来过,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叫你不要难过,你不要生气,对身子不好。” 皇后发过怒后疲惫下来,也冷静许多:“我也不想难过、我也不想生气,可我委屈啊,我的孩子被李黛君害死了,可他们谁都不替我的孩子报仇!我能怎么办!” 丹阳道:“可我听说是小太监拿错了药,怎么跟容妃有关呢?” 皇后恨得咬牙:“那是陛下被他们骗了!陛下心肠软、被李黛君哄骗,又顾忌平州,所以也不敢深究,他还说全怪他没有保护好我们母子,可这怎么怪他呢?分明就是李黛君心狠手辣!” 丹阳问:“你可有证据?” “自然没有!但凡有就是李家也护他不住!” “那你怎知道是她所为?” “不是她还能是谁!宫里就三个人,舒嫔不做数、她和我都怀有身孕,她又从来争强好胜,自然是希望我的孩子出事!我告诉陛下,陛下说我没有证据、让我照顾好自己,他会慢慢查探;我告诉爹爹,爹爹居然责怪我闯入辛怡宫!她害了我的孩子了、我杀死她天经地义!我哪里有错!陛下都不舍得怪我、爹爹居然骂我!他还说是……”皇后顿了一下,道,“反正他就说真凶另有其人,其实不过是畏惧平州、不肯替我出头罢了!” 丹阳叹道:“你是皇后、又是公孙家爱女,陛下对你还宠爱非常,你的孩子一定会成为太子,到时候平州的心思全然落空,他们为此要害你的孩子也可能。不过……”丹阳犹豫片刻,问,“公孙太尉认为是谁呢?” 皇后犹豫着没有回答。 丹阳道:“我可是把我的秘密都告诉你了,你难道还不信我么!这件事虽然表面上看跟李黛君脱不了干系,可正因为如此、他们行事不更要多多顾忌么!何况现在各州都忙于内政,平州也不愿同公孙家交恶吧!公孙太尉怀疑的人是谁呢?你告诉我我才能帮你参谋啊!” 皇后咬住唇,片刻道:“他怀疑是陛下!” 丹阳颇为震惊:“陛下?怎么可能?” 皇后忙道:“我也这么说,可爹爹就是咬定了陛下所为!我一气之下道‘那你替我的孩儿报仇、去弑君啊’,他又骂我,说我不顾大局!他让我对陛下多多提防、有什么风声都告诉他向他禀报,可陛下根本不是这种人!他是不想跟平州发生冲突、才揪着陛下欺负的!” 丹阳想了想,缓声说道:“我说话你别介意,对太尉来说,你跟陛下夫妻越和睦他越忧心,你和陛下越离心他才越放心。你的孩子没得突然,说是意外也有可能;说是阴谋,可怀疑的人太多太多了。太尉觉得陛下不愿让他的后人成为太子,可他会不会反过来因此用现在的孩子换未来的可能呢?先前你已经为了陛下顶撞太尉多次了!这皇宫里谁动手脚都不容易,当真能有谁做的悄无声息那也只有……”丹阳看看皇后,没再言语。 皇后明白丹阳未尽之意,愤然反驳:“不可能!爹爹从来疼我,绝不会伤害我,更不会害我的孩子!你不要费尽心机为李家脱罪了!你再这么说,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 丹阳忙道:“我不过是猜测而已,做不得数,你不要生气嘛!我不说了,好不好?不过如何,这个孩子跟你确实没有缘分,但陛下疼爱你、只要你爱惜自己的身体,以后还能有无数个孩子!你千万要振作起来啊!” 皇后冷哼:“我自然知道,我若落魄了不正称了那贱人的心意!她先我生下孩子又如何,福薄之子必定早夭!” 丹阳叹息一声,没有多劝。 被皇后咒骂的李黛君正坐在赵熹身前。赵熹叫人将一个木匣子放在桌上,打开来一看、金晃晃耀人眼,赵熹解释道:“先前我们只觉前朝安稳、又有皇帝坐镇,后宫不会闹出什么大事才对可如今看来,不安分的人颇多,既然如此,你也该有自保之力才是。这里是三百两黄金和一千两银票,黄金除五十两金锭两枚、二十两十两共六十两外,其余都是些金瓜金豆,方便打赏下人;之后每月我也会带银两进来。不过近来平州韬光养晦,送来京都的银钱也有限,承平和我尽量打点,可要比富贵暂时越不过公孙家,你还得自己谋算才是。” 黛君欢喜不已:“三哥阿娣如此为我我甚是感激!这些已经极好了,若有不及、我再告诉阿娣便是!” 赵熹望着黛君说道:“我虽与你性子不投,但对你颇为欣赏,别人给算什么?自己想要的就要自己争回来!可你该知道,在这个宫里你要算计的只有一个人——皇帝。如今皇帝还是困笼幼虎,所有暗涌尽在前朝,你机关算尽也是无用,他看在眼里还笑你傻呢!所以承平和我才劝你韬光养晦。这深宫已然寂寞,你们几个女孩子一起玩玩还能排解闲愁,偏偏又闹成这样……不过我们还是劝你自保为上,其他以前朝为重!” 黛君不知听进去多少,在赵熹面前乖乖点头:“妹妹晓得,妹妹和平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妹妹一定会为平州筹谋!” 赵熹出了辛怡宫又去拜访舒嫔,后宫争斗不休,唯她这里沉静如水,仍是先前一般温柔。舒嫔见了赵熹便拿了个包袱出来,里面都是些小孩衣衫,衣料柔软针脚细密图案吉祥,一看就费了许多心思:“温儿满月我也不能去看,也没什么好送的,正好陛下赐了我些冰蚕料子,便做了这些衣裳,正好给温儿穿!” 赵熹知她在宫中过得不易,领了她厚情,掏出一个鼓鼓沉沉的荷包:“这倒是投桃报李了!这荷包里有黄金五十、白银二百,都是我自己的积蓄,与李家无关,正好赠与娘娘!” 舒嫔连连拒绝:“小君这是做什么?我虽卑贱但服侍陛下多年,银钱从来不缺,反倒是你在外面行走用钱的地方多的是,你留着自己傍身才是!” 赵熹笑道:“这些银子够什么用的,不过是我一点心意,咱们交情如此,娘娘何必拒绝?何况容妃行事不忌、平日里多有得罪,可她年纪轻、又是承平血脉,还得请娘娘帮忙照看呢!” 舒嫔道:“往日只是她们二人玩闹,倒不怎么找我,容妃娘娘又怀有皇嗣,我为了陛下和你也会尽力的,哪里还需这些!” “不光皇后,我看丹阳也奇怪得很,不过丹阳心思灵笼,我同他们说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姐姐心细,就替我看顾看顾吧!姐姐不肯要我的东西、难道是不想掺和这浑水不成?” 舒嫔叹道:“小君对我一片真心我岂不知?唉,这银子我先收着,容妃娘娘的事你就放心吧!” 第123章 少年 皇后果然不依不饶又找了黛君几次麻烦,不过有舒嫔看顾、皇帝劝和,孩子终于还是有惊无险地生了下来,是个男孩。这可是皇帝长子,皇帝极为重视,皇后看在眼中嫉恨之心又起,后宫波澜不断,公孙和李家初时还事事紧张,后来便随他们去了。磕磕绊绊,又是五年。 京都中荥河穿城而过、汇入淮水,南北粮物皆由此转运,这五年间天下无大战、各地发展,河上更是船舶如注漕运繁忙,两岸商业也随之繁盛,其中以荥河虹桥段最为华贵。虹桥两岸士商云集,亭台重重轩榭层层,锦纱彩幔随风而飞、霞裙水袖和歌而舞,啖不尽珍馐遗路、饮还剩清醴注河,酒池逐流而下,至泰桥段,为苦汗染。 泰桥下为泰安码头,劳工穿梭如织,他们年纪不一、或老或幼,各个黑黄干瘦,被货物压断了脊背、轧折了腿脚也不敢有片刻停顿。其中有一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模样,眉浓目定、鼻挺唇厚,有些英俊样子,可惜风吹日晒、求生辛劳,无人看他样貌。他虽身子干瘦无肉,可一人却背了成人一倍的货物,来回几趟并不停歇,直至散工才抹了把汗,排着队找工头领工钱。 “程草堂,三十文,给你。” 少年接过钱,不服质问:“我今日搬了二百九十三袋米,三袋算送的,五袋米一文钱、应该给我五十八文钱才是,怎么只有三十文!” 工头冷笑:“谁说五袋米一文钱?是十袋米一文钱!我还多给你算了七袋米呢!” 程草堂急道:“我来的时候那人分明说是五袋米一文钱的!京都一碗清汤面就要五文钱,难道我们辛苦一整天、只能赚四碗面钱么!” 工头嫌他麻烦,一边应付一边推他:“谁跟你说的你找谁,我们反正就这个价钱!能让你有饭吃就不错了,你还想要什么!现在京都遍地都是人,你嫌赚得少明儿就别来了,还少你一个不成!滚开,别碍着我干活!” 程草堂拽住工头不肯走:“我干爹生病了,我得攒够一百文才能带他去看病,他已经快撑不住了!明天我可以搬更多,但今天的五十文你必须给我!” 工头怒骂:“这里的哪一个不是要病了快死了,你算个什么!我看你年轻又是新到京都不跟你计较,你再耍赖我让你在码头干不下去!” 程草堂又急又怒,伸手便去抢工头腰上挂着的钱,工头哪里肯,立刻大声叫人,许多劳工从四面八方赶来,程草堂也是勇猛,紧紧攥住钱串、硬生生将钱扯了下来,又接连推打三五劳工、想要逃走,可双拳难敌四手,这码头都是工头一路,不过片刻便将他按住狠狠毒打,可无论别人怎么打他都把钱死死抱在怀里,牙关咬紧、不吭一声。 这都被一旁茶寮的商人看在眼中。商人走上前,工头立刻向商人行礼、要禀报今日事宜,商人摆摆手,向挥拳踹脚的劳工们道:“放开他,把他带过来。” 劳工们将鼻青脸肿的程草堂拖到商人面前,程草堂瞪着商人,满目的倔强不甘。商人笑道:“好儿郎!你想要钱,但不该在这里,我知道哪里能赚到钱!” 少年问:“哪里能赚钱?” “明武堂!” 榆林巷是京都风流快活地,青楼瓦舍,词曲杂剧,神女和琴舞,王孙往来密。在一片呢喃软语中,有一处楼堂雄姿勃勃与周围格格不入,正是明武堂。这明武堂有三层,中间为一擂台,四周环着座位,一层为普通客人,二层为富贵子弟,三层为堂主座上宾,堂中提供茶饮点心,另有押彩之地,后院则为武士们训练休息之所。初时大家都不看好这明武堂,只觉得他该毗邻赌场而非青楼,可事实上男人的雄风都是逞给女人看的,外面娇语阵阵,堂内英雄赫赫,许多江湖人物因明武堂而来、陷入美人窝中,也有王孙公子怀抱佳人、到明武堂逞逞英雄,英雄美人自古纠缠,放在一起才是相得益彰。 今天是明武堂打擂之日,堂内人头攒动,叫好呼喝之声不绝。台上有两人,一人二三十岁,体壮膘肥、鬤发目凶,一人不过少年,臂长背宽,可惜干瘦无肉,正是程草堂。这也是常事,明武堂分初擂、再擂和终擂,初擂四十人,就算打输也可得纹银十两,许多走投无路之人都会抢着来报名。因报名人多,在初擂之前会先选人,办法仍是比武,若选不上、那就分文没有,还得白挨顿打,可相比绝望,被打也不算什么了。 程草堂正是从近百人中挣扎出来的。他并不喜欢打人,尤其是与他无冤无仇的可怜人,可为了得到钱,他只能挥拳。他看着眼前的人,知道自己毫无胜算,可他不能认输,他一定要赢! 练武之人常说一力降十会,程草堂的对手是江湖行走的好汉,自小习武不提身材又魁梧,对付小鸡崽一样的程草堂毫不费力,纵然程草堂天生神力、在几次纠缠后还是被对方狠狠摔在地上。对方自觉已胜,抬手向众人示意,观众也为他欢呼、催着下一场武者上场,没料程草堂忽然暴起、一跃扑到对手背上,双腿缠住对方腰腹、胳膊锁住对方脖颈,对方怒而后倒、不停翻滚,程草堂被压得骨断筋折、血涎齐吐,仍是不肯松手。眼看双方要同归于尽,擂台管事立刻带人冲上台去,好容易才将程草堂从对手身上剥下来。对手已经昏了过去,程草堂咽下血沫,撑起身子问:“是、是不是我赢?” 管事擦了擦汗,看着这狠厉少年无奈得很:“本堂不准性命相搏,按技巧气力都是王虎胜,是你偷袭在先又以死相逼,怎么能算你赢?不过我们老板要见你,看我们老板如何处置吧!” 程草堂被人架上三楼、推进一间暖房,一进屋他便被押着跪了下去,连头都抬不起来。程草堂只觉得地上的绒毯又软又暖,空中还弥漫着好闻的花果香气,叫人精神一爽,他的不甘和害怕也被平复下来。他听到有个稚嫩童声说:“母君,他流了好多血啊,咱们快给他治病吧!” 又有一清朗男声低低笑道:“你方才不还觉得他出手狠毒么,怎么现在又心疼了?” 那男童答:“刚才离得远,没见他伤得这么重;他都这么疼了还不肯松手,说不定是有什么难处呢?” 男人又笑:“争强好胜,古来如此,又何须什么难处?不过我也最爱这争强好胜不肯认输的,既然温儿问了,你就说说吧,你叫什么名字,可有什么难处?” 程草堂不愿求人,可想想病重的干爹,还是忍着屈辱回答:“我是孤儿,自小被干爹收养,四处流浪,听说京都这边谋生容易,我们便来到京都想寻个生路,谁料刚来这里干爹就病倒了……干爹已经病了许久,我想赶紧赚钱带干爹去看病,所以才想赢下擂台!” 男人问:“若只想得钱,就是输了也有十两,看病应该足够了,何必以性命相搏?” “什么!”程草堂惊讶不已,想要抬起头来又被仆役按了下去,他恨道,“让我来的是码头上的洪老爷,他说要赢了以后才有五两赏银!他又骗我!” 一旁仆役解释:“这事也是有的,近年京都流民多,有那好财的以自己的名义报名、让流民来打,打完后给的钱财又被他领走,只给流民一点点钱。因流民少有打上初擂的、就算上了擂也难再进,初擂本就人多,咱们又不会仔细核查身份,便被钻了空子。” 武人许多都不怎么干净,要打擂自然不能深究,否则生意不成还要结下梁子。程草堂听得又愤怒又委屈,头贴在地、眼泪却忍不住流了出来。他不过是想为自己的干爹看病、从来没做什么错事,为什么一再被人坑害,还要落个卑鄙狠毒的名声!只是这样就罢了,他害死了对手、自己性命怕也难保,自己的干爹可怎么办呢! 程草堂在绒毯上蹭了两下擦干眼泪,求道:“我没想着害死他,可我怕我松了手他就赢了,我就没钱给干爹治病,没想到会这样……一命赔一命,你们怎么处置我都可以,但不是说输了也有钱么,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把我的钱送到城郊土地庙,我干爹快不行了……哪怕不给十两,给一两就行!求求、求求你们了!” 男人叹息一声:“把他放开吧。你抬起头来。” 第124章 故事 程草堂背上压力一松,没了人拉扯他一头栽在了地上,还没起来就觉有只小手扶在自己臂上:“哥哥,你没事吧?” 程草堂侧过头,见一个金质玉骨的小公子关心地望着自己,那小公子才四五岁、穿红色小袄、戴金玉项圈,发辫盘成两个小包顶在头上,眼睛有些钝,看着更显可爱。程草堂忙站起身,咳了两声,向他谢道:“我没事,谢谢你。” 小公子笑了起来,露出两颗白白的虎牙,反身跑回另一人身边。那人是个男人,穿红纹玄袍斜倚塌上,眉毛长而浓密,眼睛圆而有神,鼻梁高挺鼻头圆润,嘴唇上薄下丰红润光泽,可他的目光闲适而灼热,不经意得往人身上一瞥就像在人心里烧了把火,照得内外通明。这人的脸漂亮精致,这人的神烈烈逼人。 程草堂的心猛得烧了起来,双拳不自觉紧握,盯着那人问:“你是赵熹?” 赵熹有些意外,将这少年打量一番,觉得自己并不认识:“是我,怎么,咱俩还是旧识不成?” “那可真是太巧了!”李温高兴得拉住赵熹的手,赵熹不由转头看他,“他是母君旧识、如今又在这里遇见,岂不是天意如此!老天爷也叫母君帮他呢!” 赵熹笑了笑,温儿长得像承平、心软却像郡公,整日悲天悯人看不得别人受苦,自己带他来明武堂本意强他精神,没料又遇着这小狼崽。不过狼崽倒也算重情义,若能收为己用也不错。 赵熹看着温儿,却没注意程草堂燃起的恨意,程草堂左右一看,瞧自己身旁的桌上摆着果盘、里面还有为贵人处理水果的小匕首,他也顾不得其他、夺过匕首箭步冲到赵熹身前举刀就捅!赵熹本可躲过但李温就在身边,为母本性叫他挺身护在李温身前、正面接下这刀。 “赵熹!”程草堂怒道,“你这个妖孽居然又叫我遇到,我一定要替天行道!” 赵熹这下想起这少年是谁了:“原来是卫宁的小崽子,竟然活到了现在!当初你伤不了我、现在要杀我更是妄想!”赵熹攥住少年手腕用力一折,少年痛得冷汗直流,松开匕首跪在地上,只是狠厉的目光仍不肯从赵熹身上离开。 “母君!”李温被吓到,这时才缓过神来,慌忙扑到赵熹身上查看,其余仆役也赶上前来将程草堂按住,跪在赵熹身前请罪。赵熹拂拂衣袍,被程草堂捅过的地方衣衫破裂,露出金色的光:“无碍,我穿了内甲,刀枪不入。”赵熹看向程草堂,“我只是不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一点记性都不长!” 程草堂恨道:“当初你祸害我的家乡、害死我的爹娘,现在又为祸四方、搅得全天下的人都不得安稳,我干爹也要因你而死了!我一定要杀了你、杀了你!” 赵熹哭笑不得:“你爹娘的死推给我、你干爹还没死呢,也要怪我?先前你说我带去战争,这些年天下安定无战事,怎么就天下人不得安稳、怎么你干爹的死也是我害的了!” 程草堂双目泣血:“这十年是没再打仗,可是我们从青州到胶州,全部都是狗官吃人!他们抢走财物、抢走田地、最后还把人抢做奴隶!干爹本来在青州做生意,狗官却说要征什么什么税,把店里的钱和货全都抢走了!干爹没发再干,只能卖了店带我去胶州。好容易到了胶州又说要建大坝,把我们拖到河边没日没夜得干活,那时候我才十岁,却要每天背几十斤的石头,稍微慢一点就是一通打!结果他们偷工减料、大坝还没建好就垮了,好多人被压死、被淹死,活下来的也被抓去顶罪砍头!干爹带我趁乱逃走、在路边刨了死人堆,靠着典当死人东西才又活了下去!我们一路流浪到京都,干爹还是病倒了……” 赵熹更是一头雾水:“你们是可怜,可又关我什么事!青州和胶州的官不好你去杀秦郡公、杀吴郡公啊,找我做什么!” “因为你是妖孽灾星!就是因为你才使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只有你死、天下才能太平!” 赵熹嗤笑:“这又是你的高论?” “不单我,所有人都这么说!青州、胶州、南边,大家都传遍了!就是因为你赵熹才会这样!大家全都盼着你死!你现在躲在京都,但你胆敢离开这里,就一定会扒皮抽筋镇入河里,一定会!” 仆役抬手扇了程草堂一巴掌,不解恨,又扇一下:“哪里来的贱种在这里乱咬人!大君,这小子疯了,您别管了,叫我们把他拖出去埋了算了!” 另有仆役道:“他不是还有个干爹么,一起埋了好了!让他干爹看看他的好儿子怎么给他送终的!” 程草堂这时才紧张起来:“你们要做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就杀我,干我干爹什么事!” 赵熹冷冷一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说的事桩桩件件都不是我所为,你却通通都怪在我的身上,这叫做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听了说我是灾星就要把天下的祸全归于我,我倒要问问你干爹钱财被抢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们被拉到坝上折磨的时候你怎么不反抗?来到我这里讨钱的时候反到要杀我了,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赵熹拍拍趴在自己身上的李温,站起身走到程草堂身前,叫仆役把他放开。程草堂捧着断手想要站起,被赵熹一脚踹翻、踩上胸膛,程草堂挣扎不得,只看到赵熹嘴角挂着笑、眼中燃着两簇火焰,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你以为自己勇敢得很、有骨气得很么?你只是懦弱无能罢了!冤有头债有主,看清你的仇人!看在你那个可怜的干爹的份上,这次再饶你一回,你可以继续来杀我,但下次你若杀不了我、死的就是你!” 赵熹掏出一锭银扔在程草堂身上:“这是你该拿的,滚!” 程草堂屈辱、不甘、愤怒,他骨断臂折、内腑重伤,口中肉已咬烂、眼中血已泣干,胸中恨意憋胀、让他恨不能咬上赵熹一口、从他身上撕下块血肉下来,可最终他不过冲出门去、躲在巷子无人处大哭起来。 赵熹说得对,他一再找赵熹麻烦不过是因为对方是万人唾弃的双元,他可以理直气壮、毫无顾虑地辱骂、指责,似乎只要如此自己就可以骄傲得茍活。不过也是自欺欺人罢了。 这一切都被黄安文看在眼中。经过十年成长,黄安文已长成翩翩公子,他看着阴暗中挣扎的老鼠,笑着对下人道:“把他请过来,咱们跟他说说话。” 程草堂一回到破庙就闻见浓浓的药味,走进一看,一瘦黑干瘪的老头正捧着药罐喝。程草堂惊讶不已:“干爹,您在喝什么?哪里来的药?” 老人咽下苦药、舔净药罐,拉过程草堂好好看了看,瞧他满身是伤不禁流下泪来:“刚刚、咳,刚刚来了几个人,说是明武堂的,说你在那里比武赚了十两银子,他们用你那银子请了大夫、买了药,让我每天喝着。草堂,那比武虽然赚钱,可毕竟伤身,这十两够咱们爷俩花好久了,你可别再去了,啊!” 程草堂没料赵熹竟宽宏如此,一时五味杂陈,许久才道:“没事爹,我再也不去了,我已找到了新活计,以后咱们能过好日子了!” 老人紧紧抓住草堂的手:“好,好!” 第125章 性情 程草堂一走赵熹锁住眉头捂着小腹退回榻上,仆役急忙问:“大君,您可是不好?”李温也慌忙将赵熹扶住,担忧地望着他。 赵熹摇摇头:“倒没什么,只是有些坠疼,叫安逸过来给我看看吧。” 李温闻言泪眼汪汪,将手轻轻放在赵熹腹上,认真道:“呼一呼痛痛吹,揉一揉痛痛飞!痛痛被吹飞!” 赵熹揉揉李温的头:“我没事,刚刚吓着了吧?” 李温这才放心,蹭着赵熹的手掌,像一只顺服的小猫:“有一点点,但是有母君在,我知道一定不会有事的!不过就是……” 赵熹笑问:“有话直说便是,吞吞吐吐可不是男儿!” 李温抿抿唇:“刚刚那个哥哥听上去也好可怜,他离开时候没有拿银子,不知道他的爹爹能不能活下来……” 赵熹气道:“他刚刚可是想要杀我!你竟还在替他着急?他捅我的时候可没想着他干爹要如何呢!” 李温长长叹了口气,像个老儒:“老师教导孩儿‘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孩儿初见他为区区银钱不惜伤人性命,心中又恶又疑,这才想问问他;如今他伤了您自然可恶,可我已知道了他的难处,又怎能不替他难过呢?‘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他这么对您究根到底是他愚蠢而痛苦,听他所言还有许多人这么想,杀了他一个不还有其他人么?可若咱们能解了他们的痛苦、他们不就不会再恨您了么,这能真正地保护您啊!” 赵熹磨着牙道:“陶希仁那憨儒都教了我儿些什么东西,小小年纪连穷苦人都没见过几个就要为他们排忧解难了!他们是蠢么?从一堆该恨的人里挑了个无辜的我出来,不过是觉得双元好欺负罢了,欺软怕硬,哪里来得蠢!诽谤无辜,他们可坏着呢!陶希仁难道没教你以直报怨么?我不要了他的命就算宽宏了,还要替他解难,做梦!” 李温见赵熹生气更加腻在他身上,只是垂着头不说话,一副可怜样子。赵熹最瞧不得他如此,抓了抓他头上小髻,无奈道:“没跟你父亲学些处事之道、倒把这撒娇学了个全。好吧好吧,反正人都放了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阿武,你找个大夫去城郊土地庙看看,他们早在就把银子留下,别叫我儿挂心。” 李温听了眉开眼笑,扑扇着眼睛道:“母君果然是最最心软之人!母君放心,孩儿一定会多多向老师学习治国之道、早早叫天下太平,这样天下百姓就都知道那哥哥说的是假话了!” 赵熹颇为欣慰,却还是道:“你自是有心,可蝇虫之语不堪入耳,勿为流言而困。有朝一日功成名就,他们自会为我歌功颂德、撰文立碑!” 李温认真点了点头。这时明武堂大夫安逸也已到了,入内替赵熹小心问诊。 承平接到消息匆匆赶回家中,见赵熹合衣躺在床上、李温跪在床边服侍用药,他心中一窒,慌忙扑到床边:“怎么了,不是说没伤着么,还是还有别人行刺?熹儿哪里痛?我去请太医!” 赵熹一把拽住承平:“你去哪,太医都在宫中侍奉皇后临产,咱们要请走了她还不知怎么闹呢!何况我又没事!” 李温喜道:“爹爹,温儿有弟弟了!” 承平大喜过望,回身坐到床边,握住赵熹双手:“当真?” 赵熹笑道:“难道温儿还会骗你不成?我也没事,不过稳妥着想才歇一歇用些药,你不忧心。” 承平惊喜不已:“那就好,那就好!那我跟陛下说一声,皇子出生你就别去宫里了!” 赵熹颇为无奈:“我倒是无所谓,但你妹妹可不放心。皇后这胎平安倒好,万一又出什么事、她指不定要发什么疯呢!你妹妹素来怕她,还是我去陪着吧,左右几步路而已,不碍事的!” 承平知道赵熹不愿因有孕被束缚,只好道:“那就辛苦你了!对了,尽今天你遇刺是怎么回事?刺客呢?” 赵熹白了李温一眼,李温立刻将事情全数告知。李温不过五岁,可已经言语流利、谈吐机智,将今天明武堂内发生的事和程草堂讲的故事都复述得分毫不差,末了道:“孩儿知道母君生气,孩儿知道母君有小弟弟后更是后怕,孩儿只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能保护母君!可孩儿仍然觉得该以仁待人,今日咱们帮了他一回、下次咱们有什么难办的事也一定会有别人来帮咱们的!” 承平看看李温,圆头圆脑样子憨厚,除两个酒窝外没一点赵熹的样子,反与赵福颇为相像,可赵福看着老实处事甚为果决,自己儿子这傻劲儿究竟是从何处学来的? “我只问你,若你母君真被那人所伤,你又如何?” 李温想了想,答道:“那就把他扭送官府!不过一个人做事一人当,他的爹爹毕竟是无辜的……” 承平叹道:“你跟陶兄学得很好,是君子正道,若熹儿受伤你真能做到如此,那你也是成大器者。药你母君已用完了,你也累了一天,回去歇息吧!” 李温站起身规规矩矩向承平、赵熹行礼,后才离开。等他离去承平立刻冷下脸:“这孩子也忒无情!我看还是别叫他跟着陶希仁了,都学傻了!” 赵熹抬手排在承平臂上:“乱说什么,温儿可重情呢!他听我有喜便哭了出来,怨自己没有保护好我,回来后又执意亲自照顾我,小怜对兰英都没这么贴心的!傻倒是傻了些,但确实是儒门正道、天下为先,陶希仁教得用心!” 承平颇为委屈:“陶兄自然是用了心,温儿也确实聪慧,可若受伤的是我母亲、有再大的理由我都要叫伤人者血债血偿!” 赵熹白他一眼:“魏氏欺负夫人都多久了,你也没有如何啊!” 承平一噎,悻悻道:“那毕竟不同,她们女人家争风吃醋,我怎么能插手!” 赵熹笑着捏了捏承平的脸:“傻子,你觉得夫人没有受伤,自然不会替她记恨魏氏;那崽子今日也没伤了我,他又是真可怜,温儿自然也心软。何况温儿并非不担心,他不过是用他的办法来保护我而已,你不能因为他和你想法不一就否认他的用心啊,这让他知道了得多伤心,他可是你的血脉!” 承平叹道:“是我做的孽、反倒要你来承担,这便是因果报应吧!不过进来京中得病的人确实不少,连陶太傅都咳起来了,如今寒意未退,你可得千万穿暖些!” 赵熹笑:“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只要你们父子好好的让我宽心就好!” 承平伏进赵熹怀里,一手放在赵熹小腹轻轻婆娑:“我也是一时着急才口不择言,我也没敢叫他听见。” 赵熹笑道:“你啊是太担心我了!何况温儿性子柔软,乱世难活,你也是为他担心。不过有你在,必能为他谋个太平天下!” 承平自然应和,心里却想,就是天下太平也是争斗不休,要想成大治还得几世耕耘才行。李温自然是个好孩子,可他虽有心但这天真性子若没强人辅佐怕不能成事,只能希望肚子里这个机敏一些,别像哥哥那般! 第126章 离开 许是吸取了上次教训,此次怀孕皇后照顾得格外小心,皇帝也多有看顾,终于是顺顺利利诞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赵熹听闻后松了口气,倒是黛君逗着大皇子,不知心中是何想法。 品涛阁乃皇帝书房,皇帝幼年时常在此读书,临朝后也常在此召见心腹商议政事。今日小小品涛阁中齐聚陶太傅、陶希仁、孙明扬三位儒门巨擘、朝廷重臣,一同恭贺皇帝喜得龙子。 “先有嘉殿下、后有惠公主,如今又得嫡子,皇室繁衍、各方势力均衡,十年无战事,岂非太平之兆?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皇帝也喜气洋洋:“名扬前日喜得千金,朕也要恭喜你!这十年来各地方休养生息、京都也依赖诸位繁盛起来,如今朝中文臣泰半尊儒、剩下一些也都晓义明理,唯剩军中公孙始终不肯松手。幸而这么多年过去咱们再不像先前那般顾虑重重,皇后端庄贤淑、又产下嫡子,若公孙氏肯妥协,这太子之位封给嫡子也是合情合理。” 孙明扬连连点头:“正是如此。到时慢慢经营、军权想必不久就能重回陛下手中,届时才是陛下真正大展拳脚的时候!” 陶太傅面枯颊赤,不时低声咳嗽,闻言忧道:“怕难以如此顺利。京都自然繁盛,可各地州郡也不遑多让。江州本就富庶,又占地利,十年过去已是南方独霸;青州休养生息,虽先前损耗颇重,如今也养回来了;燕州借北征大胜之利联盟夷狄,愈发强盛;胶州物丰地饶,十年前就未遭战乱、如今更是兵强马壮,据说有雄兵百万!至于平、卫二州更是同气连枝韬光养晦,别家征赋他免税、看似落人一步,可十年过去百姓苦于各州赋税纷纷归于平州,平州地大政明吸纳流民数百万!富己天性也,李郡公穷己而利民,所图大矣!这几州皆强力,陛下不可不防啊!” 孙明扬笑道:“太傅所言甚是,不过依微臣之见,李尚书行事谨慎、李郡公为人慈爱,平州要行事、非得等天时地利人和不可。近年各州各自繁衍生息,各州求稳百姓求安,人人盼和而厌战,欲动荡天下无天时,这是其一;李尚书全家皆在京都,赵大君又是平将赵招胜爱子,宫中又有荣贵妃和嘉殿下,平州行事必会顾及,而京中还有公孙氏和青、胶诸州,他们无地利,这是其二;如今各州虽强却大都削逼百姓,小陶大人四处游学宣扬忠君一统之儒学破有成就,京都又政兴人和、名正言顺,天下百姓无不盼望中归陛下,源源入城之百姓便是证明,他们无人和,这是其三。其余各州亦如此。各地强而慎,百姓怨而盼,只要咱们韬光养晦,总有一日天下归心!” 陶太傅道:“话虽如此,然各州蠢蠢欲动,怕已急不可耐、只等一个机会。前日燕郡公请奏燕公子归家,听闻是因燕世子病重。燕世子为陈氏子,燕公子与陈氏不睦,若燕世子去、燕公子即位,陈氏必被排挤。燕公子素来与平州交好,如此平州又添助力;陈氏燕州不可盛只能转向胶州,胶州势必有变,到时的形势怕难预料。” 陶希仁犹豫道:“学生教导李温许久,与李尚书和赵大君也有些交情,他们皆重情重义之人,能叫学生做他们孩子的老师,说明他们还是心向陛下的,倒也不必太过忧心;何况事分缓急,无论要对各州如何,都得先统掌朝政后再行考虑,真要从公孙家分出兵权,咱们这边知兵的,还是李家夫君……” 陶太傅叹道:“李温确实守义懂礼,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做不得数,李家虽暂时依附,可他们夫君绝不会屈居人下!这些年京都许多内政都由李承平谋划,若兵事也要交由他们,怕会成第二个公孙氏!” 陶希仁和孙明扬都赞同陶太傅所说,可李承平高才、他有善谏难道不用?儒生主文而不知武,派可信之人去又如何能从公孙家争下兵权? 难道真要饮鸩止渴? 皇帝站起身走到窗边,如今正是冬春之交,草木初长一派生机,叫人看着也精神一爽:“严冬已过,何惧阳辉?咱们初见曦光,还是顾好当下,先叫公孙氏松松手、再说其他!” 陶太傅仍是忧心,不由又咳嗽起来。皇帝忙走到太傅身边,关切问道:“太傅已咳了许多日,好似又严重了些,朝事虽紧要可非一朝一夕能解决,太傅还是要多多休息、好生保养才是!” 陶太傅忙谢:“多谢陛下体恤,老臣无碍,近日冬春换季、偶感风寒,许多官员百姓也都如此,喝些药、过几日也就好了。倒是陛下为国事日夜操劳,要保重龙体!” 皇帝笑道:“希仁入朝帮朕许多,政事就由小辈们操心吧!听闻希仁夫人也已有孕,太傅不久就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 陶太傅笑:“但愿礼明乐正、我皇震宇,到时老夫就放心了!” 皇帝特派太医为陶太傅诊治,还叫陶太傅在家休养不必上朝,可太傅的病并未好转,反倒皇帝也咳嗽了起来。李温去陶府上课时特特看望了陶太傅,不过相比陶太傅的病,更让李温伤心的是燕无异的离开。 “燕伯伯一定要走吗?什么时候回来啊?温儿舍不得燕伯伯!”李温泪眼汪汪站在赵熹身边,望着燕无异满满的不舍。 裘蕴明玩笑道:“温儿可长成了泪包了,动不动就要哭,比女孩子还娇气呢!男儿有泪不轻弹,天下无不散筵席,何况你燕伯伯是回故乡展壮志,你怎么能哭呢!” 赵熹最是护短,闻言刺道:“温儿与无异情谊深厚,自然不舍,这是真性情!某人同歌伎别离还要写篇诗赋传世呢,我儿哭两声怎么了!” 裘蕴明想来畏惧赵熹,只得摸摸鼻子,嘿嘿干笑两声。承平替他解围:“蕴明诗赋传世也是一大荣耀,咱们还不知能否青史有名呢!温儿也别哭了,鹏程万里向青云,岂能长停雀笼中?温儿,你该祝燕伯伯此去直入青云!” 燕无异抱起李温替他拭泪:“温儿从来心软,我正喜欢他重情呢!可惜我只有两个小子没有女儿,否则非要许给他!不过男儿豪情多为少泪,温儿还是要学你爹爹和母君,别像你裘伯伯叽叽歪歪!” 温儿为难地看向裘蕴明,裘蕴明气得跺脚:“唉,你们真是!改明儿我就写个《送燕公子出京都》,叫你们全都哭一哭!” 众人哈哈大笑。经此一闹李温也止了泪,跑到车上和燕无异的两个儿子告别去了。承平这才道:“燕兄,此去燕州各方势力纠缠,你要小心应对;我知你素来与陈氏不和,可陈家势大,在燕胶经营多年,陈氏又是你后母,你还是得顾忌一些。” 燕无异笑了笑:“我母虽因陈氏而死,可终究是父亲薄情所致,该如何对陈家,我心中有数,承平不必为我忧心。不过近些日子公孙皇后产子、胶州和青州又不安分起来,加上京中疫病流行,你们得小心才是!” 赵熹叹:“没想这病来势汹汹,怕是时疫!前几日平州来信想将温儿接去住几日,我们已经同意了,正好叫他去避避疫鬼。” 燕无异道:“这就好,你也可在平州休养,比在这暗潮汹涌的京都好多了!” 赵熹笑道:“我可不走,我要走了不知多少人惦记呢!京都少不了我。你也不必替我忧心,从来只有别人怕我、没有我怕别人的!何况还有承平!” 承平闻言不由挺了挺胸膛。燕无异看他夫君二人同心勠力势不可挡,也笑了起来:“是我杞人忧天。各位,珍重!” 第127章 救人 燕无异走后不久京中时疫就越来越重,许多百姓官员纷纷染病、陶太傅卧床难起、皇帝竟也有了病征,京中一时人心惶惶。承平借此机会提出送李温回平阳避疫,皇帝知道赵熹仍会留在京中后没有多说,欣然同意。离开前,赵熹领着李温进宫拜别三位娘娘。 “这些箱子里都是郡公和夫人捎来的金银珠宝,有万两之数;这些箱子里是他们搜寻来的药材,备在宫里以防万一;这个,”赵熹从身上拿出一个小匣子,打开之后是一封信,信底下还藏着一个精致玲珑的长命锁,“这是侧夫人写给你的信,这长命锁也是她特地求人打造、送来给大殿下的。” 荣贵妃本喜滋滋地看着这些礼物,直到小匣子出现,她泪水盈眶。她看看赵熹,赵熹把匣子往她身前推推,笑道:“你放心,信我们没看。这是侧夫人爱女之心,里面只有她的拳拳赤诚,请贵妃亲自过目吧。” 荣贵妃立刻接过匣子,又叫来大殿下,把金锁为他戴好,婆娑着信,泪如雨下:“黛君并不后悔前来京都嫁入宫中,何况如今我已身为贵妃、还有了皇长子,可如今才知,我是对得起自己、可我对娘却欠了太多,我不能在她身边服侍她、不能叫她尽天伦之乐,还要她仍时刻惦记着我,娘,孩儿不孝啊!” 赵熹颇为感动,黛君和魏氏就算有诸多不是她们母女情谊不假。何况魏氏出身卑贱、黛君因她也身份有瑕,皇后不知多少次用魏氏出身来打压黛君,她们能走到如今、有这般地位,也算是女中豪杰了!不过她们若能将斗女人的心思都用在斗男人上,说不定成就更甚呢! 李温早已哭得稀里哗啦,看着比大殿下更像黛君的孩子:“贵妃娘娘与姨奶奶母女情深真真叫人感动!这次回去温儿会替爹爹、母君、娘娘好好陪伴爷爷奶奶,也会好好照顾姨奶奶的!娘娘,您有什么话想告诉姨奶奶就写下来吧,温儿一定会帮您带到!” 黛君摸摸李温的头:“好孩子,不枉我平日疼你。你不是后天出发么?我今夜就写好信,明天叫草心送出宫,之后就靠温儿了!” 李温挺起胸膛:“温儿一定带到!” 赵熹看黛君捏着信迟迟不看,知她对自己有所顾忌,便起身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贵妃了,贵妃有什么捎回去的明日叫草心一同送来就是。我们母子先行告退。” 赵熹牵着李温走出辛怡宫,看他还不住哽咽、脸颊都红了,便蹲下身,拿了手帕给他擦脸,笑道:“我儿真是性情中人,快擦擦脸,别吹了风。” 李温忙去扶赵熹:“母君快起来,别伤了身子,还有小弟弟呢!” 赵熹笑着起身:“我身子强健着呢,温儿真是温柔多情!” 李温有些不好意思:“前几日燕伯伯和裘伯伯还教我男子汉不要总是哭呢……咱们这是要去皇后娘娘宫里么?” 赵熹捏捏他的脸:“别听他们的,小小孩子哭几声怎么了,又不丢人!我记得你也不喜欢皇后啊,是想去看小弟弟么?” 李温摇摇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后娘娘是君,又最尊贵,本应先行拜见的,不过咱们带了许多箱子不方便,这才先去了贵妃娘娘那里,现在当然应该去给皇后娘娘请罪了!” 赵熹扁扁嘴:“不用问,这一定是陶希仁教的!” 李温点头:“是先生教的,孩儿觉得有道理!先生还教孩儿此去平阳要孝顺长辈友爱兄弟,多听多思、少说少为,遇事能忍则忍,不能风头太过!” 赵熹揉揉李温的头:“陶希仁教你的是君子修身的道理、太平治世的办法,可你想要从修身到治世,还需要些唯我独尊的霸道,更何况身为母君我希望你能恣意纵情、快活一世。” 李温垂下头:“先生也总说母君任性太过,只是本质高洁,虽非君子却是英豪。母君既然觉得先生不对,为什么还要先生教我呢?” 赵熹笑道:“承平和我生于乱世,可等你长大我们一定能为你谋一个太平天下!这便是不同了。我虽觉得陶希仁迂腐呆板,却也很敬佩他呢!且放纵容易、克己修身的道理却要终身参悟,自然该先难后易才是!平阳会有许多人用礼义压你、用骄奢引你,你该向陶希仁学谨言慎行,不过当你不想忍的时候也不必勉强,去找外婆和舅舅就好了,他们会好好保护你!” 李温本就不舍赵熹和承平,如今更是不安,不过他还是努力点了点头:“母君放心吧,温儿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们现在去拜见皇后娘娘么?” 赵熹摇头:“你学我又不学,我才不管那些礼教尊卑,我要去看舒妃!” 舒妃在宫内分位最低、又无倚仗、出身更是低微,她的宫室没有名贵古董、大家笔墨,但精心种植了许多漂亮花草,陈设整洁舒适,比凤仪宫和辛怡宫都让人畅怀,也难怪皇帝就算再忙每月都会抽几天来这里。 赵熹来时舒妃正在做针线,是件漂亮的小孩衣服。赵熹喜道:“这么早就给我做衣服,真是劳烦姐姐了!” 连廊努努嘴:“大君说笑了,娘娘是想为小公子做衣裳,可才动了针线皇后就要娘娘为三殿下做两套夏装、两套冬装,要在夏天前做完,娘娘这不正在赶么!您的衣服怕是没空做了!” 赵熹怒起:“偌大的皇宫还没有做针线的?还要舒妃劳动!不过就是因为你先前帮了荣贵妃、皇后刻意刁难罢了!这衣服做了就是我的,我家孩子来得迟、只要慢慢做套秋装就好了,皇后那里我来交代!” 舒妃瞪了连廊一眼,忙劝:“别听连廊的,陛下已跟我说过了,皇后忙于小殿下顾不上我、叫我不必着急,是我每日闲着无事做做针线打发时间而已,你的衣服也有的!我还给温儿备了礼物!”舒妃拿出一顶虎头帽给李温戴上,“听说平阳风大,这个戴着吧!” 李温很喜欢这帽子,也很喜欢这个温柔的娘娘,他恭恭敬敬谢过舒妃,又陪小公主玩了一会,近中午时才和赵熹一起恋恋不舍拜别舒妃。 “现在咱们能去见皇后了,如今已近中午,她又不喜欢咱们,定不会多留,应该见一面就能回家了,怀章、兰英他们还等着咱们呢!” 李温开心地晃晃头上的帽子,叫帽子上的老虎尾巴也荡来荡去:“太好了,我好久没见到怀章伯君了!咱们快走吧!” 正如赵熹所料,皇后并不想见他们,不过比赵熹预想还甚,他们刚到宫门就被拦了下来,等了许久,才见丹阳从宫里踱步而来。 岁月也爱美人,赵熹音容未改,丹阳风姿尤胜从前。她一直都未嫁人,面庞愈发雍容、身姿愈发绰约,笑时少女浪漫,睇眄风情万种,像盛开而些些败落的牡丹,风华正靡,又像饱满又微微裂开的石榴,香甜诱人。 丹阳在宫门口站定,向赵熹笑:“李大君,好久不见!娘娘本想亲自接待你们母子,只是近来京都时疫蔓延、娘娘和小皇子体贵不能有丝毫损伤,所以不便见你们。你们请回吧!” 这话好笑,丹阳不也是从宫外来的么,怎么她见得赵熹见不得?不过赵熹巴不得不见呢!闻言立刻拉了李温要走。就在此时,赵熹忽听皇后惊呼之声,丹阳连忙赶回宫殿,些许吵闹后,一个小内侍被几个宫人捂着嘴拖了出来。 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也跟了出来,瞪了眼宫门口的赵熹,大声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敢摔了小皇子!咱们小皇子身份尊贵,哪里来的猪狗还敢觊觎!就在这里打,打死为止!” 赵熹不知皇后又在发什么疯,冷笑一声:“这内侍也不过是个孩子,能叫他去抱小皇子你们也是够大意的。打他一个有什么用,我看你们合宫上下都该处置!” 大宫女讥道:“原来是李夫人!我们宫里一向好好的,李夫人一来小皇子就出了事,难道真应了灾星之说么?还是这小贱人本就是受人指使才来的,不然怎敢谋害皇子!” 皇后从来都是对皇帝温婉对他人刻薄,赵熹一直以为是因为小产让她受了刺激,没想到此次小皇子平安落地不仅没有让皇后得到安慰反而叫她越发疯了起来。赵熹懒得同她们计较,牵了李温就要走,却反被李温拉住。 李温正盯着宫内,小内侍被两个宫人压在板凳上,另一人高举黑杖狠狠打在小内侍脊背。小内侍被堵了嘴喊叫不出,可他闷沉的□□和抽搐的脊背无一不显示出他的绝望。李温着实不忍,攥住赵熹的手哀求:“母君,他好可怜,救救他吧!” 第128章 易变 赵熹瞧瞧院子里无声挣扎的小内侍,转身看向李温:“你想救他?” 李温用力点头。 “那就去啊?” 李温很是意外:“我,我自己么?” 赵熹点点头:“‘仁者必有勇’,陶希仁没教过你么?” “教过!”李温大声说话给自己打气,挺身往凤仪宫里走,凤仪宫守门立刻站上前来。李温看看凶神恶煞的守门,再瞧瞧凤仪宫中大大小小的内官仆役,有些害怕,回头求助地看着赵熹。 赵熹双目如炬:“往前走便是,我赵熹的儿子做想做的事,无人能挡!” 李温觉得赵熹像烈日,趋荡一切寒邪,只远远站着就给了自己莫大的勇气。他转过身,跨步迈进凤仪宫。守门怎会将李温这个小小孩童放在眼里,正要阻拦就见赵熹横目扫来,逼人烈火随之而燃,骇得他们不敢妄动,只能看着李温走进院中。 大宫女暗啐一声,上前要拦李温,李温身子一矮从她身旁穿过,跑到受刑的小内侍身边,高声向行刑人道:“先别打了,我去向皇后娘娘求情,请娘娘饶他一命!” 行刑人哪里管他,仍是手起棍落,小内侍不过六七岁的样子,这么会功夫受了五杖,已是进气少出气多奄奄一息。眼看他就要受不住,李温咬咬牙,抬起胳膊挡在小内侍身上:“别打了,再打他就真的死掉了!” 赵熹怕宫人不长眼,连忙闯进宫来。凤仪宫宫人再不将李温放在眼里也不敢当真伤他,更何况赵熹已到,行刑人只得停了杖击,退到一边向赵熹行礼。赵熹看李温无事,松了口气,向瘫在板凳上的小内侍道:“还能动么?能动就跟我们走。” 大宫女赶忙阻止:“大君,这是凤仪宫的奴才,哪里是大君说要带走就能带走的,大君将我们娘娘置于何地!” 赵熹嗤笑:“那你就代我奏明你家娘娘、请她同意。温儿,带他走。” “没本宫允许,谁敢走!”殿门打开,皇后在丹阳陪伴下、宫人簇拥中走出门来。因刚生育不久、又心思颇重,皇后看起来尤为憔悴,再不见当年大方明媚。 皇后怒气沉沉,厉声斥责:“李夫人,本宫体谅你身怀六甲叫你早些回家,没想你不明白本宫一番心意就算了还敢带子闯宫!还要从我宫中抢人!李夫人好大的胆!” 李温听皇后责怪赵熹心中焦急,也顾不得害怕,一步跪在皇后身前:“皇后娘娘金安,这事与母君无关,是温儿看这小太监可怜、想要替他求情,这才闯进宫来的!听说娘娘有了小殿下,温儿本想前来恭贺,没想正看到小太监被罚。这小太监不过跟温儿一般年纪,就算犯错想来也不是故意,娘娘小惩大诫、他必悉心更正、还会牢记娘娘恩德,何必将他打死?请娘娘放过他,也请娘娘不要怪罪母君!” 皇后并不看李温,只瞪着赵熹:“孩子倒是比母亲还懂理。听说温儿在陶太傅府上学习,还懂得尊卑有序的道理,本宫为尊、你们母子为卑,你们已然冲撞本宫,不请罪领罚就算了还想从本宫这里讨人情!那奴才险些摔了本宫的孩子,打死他都是轻的,哪有情可饶!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打!” 行刑人连连请罪,又拿起杖来。李温心急不已:“娘娘,上天有好生之德,小太监也有父母、就这么把他打死他的父母一定会心疼的!娘娘,您就放了他吧!” 皇后哪里管他,仍是催着行刑,李温急得满头大汗,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赵熹瞧李温已然尽力,走上前来:“给我住手!这孩子我看着面善,向皇后请个愿,放他一马。” 丹阳笑道:“李夫人还不知道这小太监做了什么事吧?他可是趁人不在抱起了小殿下、险些将殿下摔在床上!殿下才五个月,雪团一般,怎么经得起一摔!娘娘要处置他,合情合理,夫人还是不要为这心思歹毒的东西费心了。” 赵熹反驳:“小殿下才五个月,怎么就身边没人、只剩了这小内监?既然身边没人,你们怎知是他险些摔了殿下而不是殿下险些摔了而被他所救呢!殿下尚在襁褓,皇后不知多行善事为他积德反而要滥杀,如此血腥人命怎能叫孩子来背!还请皇后看在殿下的份上放过这孩子!” 皇后怒道:“你对他倒是维护!难道听就是你派来的不成!我早知道你们李家居心不良、一心想着谋害皇嗣,如今果然露出了马脚!舒妃也跟你们一伙的是不是?本宫一定要禀明陛下、揭穿你们的真面目!” 赵熹只觉得皇后不可理喻:“好啊,那就请皇帝来裁决好了!” 丹阳在皇后耳边轻声道:“此事不好惊动陛下吧,不是说先前陛下才因为舒妃责怪了娘娘么?若请了陛下来,陛下未必会站在娘娘一边,万一陛下维护李家、反而和娘娘离心怎么办?虽说这奴才伤了殿下罪该万死,可为了他失了圣心,得不偿失啊!” 皇后本还觉得皇帝政务繁忙不该为此小事劳动,听了丹阳所言又怒又怨:“舒妃算什么东西,陛下是怕我生气才劝我,不过语气急些,怎么就是责备我!李家无非是看我公孙氏不如当年所以才来欺负我,可陛下说了、公孙为肱骨、以后也要扶持太子,哪里是李家能比的!赵熹对我无礼就是对陛下无礼,他罪该万死,我又怕什么!来人,去请陛下!陛下一定会为我做主!” 赵熹入宫时便通知了皇帝,听说皇帝事忙便带着李温在殿外行了礼、然后才到后宫。皇帝知赵熹前来特意派人交代皇后说宫外疫情严重、不必同赵熹久谈,谁知俩人还是起了冲突。皇帝咳了两声、叹了口气,摆驾赶往凤仪宫。 皇后一见皇帝便迎了上来:“陛下,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这小太监摔了皇儿、臣妾一怒之下罚了他,谁知李夫人闯进宫来要抢人!皇宫禁苑岂容放纵,他安的是什么心!” 皇帝拍拍她的手,又看向院内,瞧赵熹挺身立着、李温和一个小内监跪在旁边,忙道:“赵小君还有身孕怎么能站着,下人怎么伺候的!温儿跪着做什么,快起来!还有皇后和丹阳,本就身子虚在院子里做什么,大家都回屋,有什么事慢慢说。” 赵熹拱手道:“臣与温儿从宫外来,怕将时疫传给小殿下,还是不要进去了,请陛下恕罪。如今已近正午,臣不敢耽误陛下和皇后用膳,只是这小太监着实可怜,如今殿下初生、天下庆贺,请陛下饶这小内监一命,叫他能继续为陛下效忠。” 李温向皇帝叩拜,后才道:“陛下,是温儿看他可怜才来向皇后娘娘求情的,没想惹了娘娘生气,是温儿的错,温儿甘愿受罚。老师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小太监犯了错、也挨了罚,就饶他这次吧!” 皇帝问:“皇儿怎么样了?” 皇后答:“被吓着了,哭了好久呢!” 皇帝松了口气,去看那小内侍,小内侍小小一个瘫坐在李温身边、面色蜡黄汗大如珠涕泪横流,原本清秀的脸扭曲一团,着实可怜。 皇帝问:“你是谁,怎么摔了皇儿?” 小内侍努力挪动身体,向皇帝磕头禀道:“奴婢、奴婢叫小春,被安排、安排在小殿下身边伺候。今日小殿下本被娘娘抱在身边,后要睡觉、奴婢领命回去取皮褥来。等奴婢回来大家都在外面、只小殿下一人躺在床边,奴婢忙上前去,殿下一翻身、被奴婢接在怀里,却也吓得大哭。这时恰巧娘娘过来,就……”小内侍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是奴婢没照顾好小殿下,奴婢甘愿受罚,请陛下不要责怪李夫人和李公子!” 皇后哪里能信:“胡言乱语!方才你怎么不说,分明是听了赵熹的话现编了出来!陛下,这刁仆不能饶过!” 赵熹嗤道:“我分明瞧见人被堵着嘴拖了出来,怕是他想解释、皇后不给机会呢!” “你分明是有心包庇!” “好了!”皇帝有些不耐烦。此等事后宫自己处置便是,只因皇后不贤还得自己来跑一趟。皇后虽是公孙女但初嫁时还温婉端庄,后来不知为何越发刻薄,同李黛君争风吃醋也就算了,连舒姐姐都被欺负!宫中被冤枉打杀的奴才不知凡几、自己劝诫多次全然无用,如今又因一个小太监跟赵熹起了冲突,不识大体!暴戾失德,果然是公孙氏之后! 皇帝看看小内监,就算今日留下他性命、只要还在宫中他怕躲不过一劫,不如帮人帮到底:“没事就好。这孩子也才六七岁,怎么能照顾得了皇儿?嬷嬷们也太不经心了!不过小君说得有理,皇儿初生不宜见血,这小内监既然粗手粗脚不宜在宫中伺候,又同温儿有些缘分,干脆就赐给温儿、做个洒扫小厮吧!” 皇后怒:“陛下!” “陛下,”丹阳柔声道,“陛下宽仁,看这孩子可怜想饶他一命也没什么,可皇后娘娘已经开了玉口……何况他是内侍,怎能去服侍臣工,岂非乱了礼数?” 皇后立即道:“正是如此,我已下命将他杖毙,陛下却因赵熹放他,我岂非颜面扫地!何况我宫中的人就是拖出去喂狗也不给李家!” 皇帝也生了气:“皇后!李家乃朝廷肱骨,何况荣贵妃与你同在宫中还育有子嗣,你为皇后应当和睦天下才是,怎的还出口伤人!你是玉口,朕却是金口!小君,这孩子你就领走吧,谁要不满来找朕好了!” 皇后不依不饶:“不准!陛下,您忘了封后大典时您同臣妾说的话了么!您说过要恩宠臣妾,怎么现在又为了一个赵熹来委屈我!还是因为在您心中我不如他!” 赵熹听皇后说得越发不象样,赶忙叫李温扶起小内监,向皇帝告退后匆匆离开。皇帝忍无可忍,厉声斥责:“皇后,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是疯了么!这些日子你别出宫了,好好照顾皇儿吧!” “陛下、陛下!” 皇后还要同皇帝理论,丹阳忙将她拉住:“皇后娘娘您这是做什么,陛下已摆明了站在李家一边,您再纠缠也无用啊!” “我是皇后!他说了要封我皇儿为太子、一生照顾我们母子,怎么能出尔反尔!” 丹阳将她拉入殿中、屏退众人:“如今李家甚是得宠,我们这几个州加上公孙太尉在御前都没有李承平得意呢!陛下又怎会为了您惩治赵熹呢!陛下已不是当年的陛下了!人心易变啊!” 皇后大哭不已,却仍道:“我不信,陛下绝不会如此!” 丹阳将她揽进怀里安抚地拍拍她的脊背,心中却想,不就你就会信了。 第129章 两难 赵熹与李温一出宫就碰到了承平和袁敬德。赵熹奇道:“你今日不是去衙门有事么,怎么在这里?” 承平叫袁敬德把那半死不活的小太监抱自己车上带回家,李温非要看着他,承平便也同意,自己则和赵熹坐在一处:“衙门离宫里又不远,想着你们也该出来了,就到这里迎迎。那孩子怎么回事,宫里又出事了么?你没事吧?” 赵熹叹了口气,将上午的事告诉承平:“我看他的伤还好,养几天应该就没事了,既然陛下恩赏,就留在温儿身边做个玩伴也好。” 承平点点头:“也该给温儿找个可靠的人,只是不知那孩子品性如何,到时只能叫朱鹤多多照看了。” “我瞧着还行,他那身份离了皇宫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在温儿身边,他既然在宫里过了这几年,总不会连这点事都想不清楚。我只是觉得皇帝对皇后越来越厌烦了。” 承平冷笑两声:“皇帝本就厌恶公孙家,娶皇后不过权宜之计,皇后却头脑简单、肆意妄为,嫉贤好妒、不顾大局,几次与黛君和舒妃争执惹得皇帝不快,积年累月皇帝对她的夫妻恩情都磨没了。如今皇子已然降生,皇帝又有了和公孙氏交易的资本,她这个皇后,皇帝哪里还会在意。” 赵熹觉得皇后有些可怜:“唉,当初大婚时以为她当真贤淑,原来不过是做戏,可她背靠公孙氏又何必做戏?不过是真心喜欢皇帝罢了!可惜,这点喜欢也被厌弃。但皇后毕竟是公孙太尉爱女,皇帝不怕太尉跟他翻脸?他还没到能跟公孙家叫板的时候呢!” “这些年皇后为了皇帝跟太尉没少置气,各州又已坐大,公孙氏反而不敢乱动了。毕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这般太平不过是满杯的酒,面上平静,一瓣花就能酒水冲杯四溢,那天已经不远了,咱们该做好打算!” 承平忧心地摸摸赵熹的小腹:“希望能挺到明年,至少等你平安分娩。” 赵熹笑道:“皇帝哪有那么没用,怎么还得两三年呢!” 事到如今只能静观其变,可变化从来突如其来,谁又能料得准呢? 回到平园怀章和兰英夫妇已等在家中。 兰英朱鹤一直都住在平园,怀章本也在平园陪伴赵熹,谁料四年前袁敬德父亲去世、老母孤身一人,敬德便把人接到京中,在先前承平为他置下的房子里安置。老母已到,敬德和怀章自然要过去孝敬,只能搬到府外,不过袁家离平园不过几步路,因而赵熹也不忧心。 可哪里知道袁母尖酸古板,对怀章的双元身份极为不喜,后来又知怀章出身花楼,对他更是厌恶至极,连平园都不准他去。怀章在引凤楼坏了身子子嗣艰难,袁母更迫着怀章为敬德纳了妾室。赵熹听闻险些闯入袁家,还是承平好歹将人劝了下来。后来妾室有了儿子,袁母照顾孙子放松了对怀章的看管,这才让他好过了些。 怀章跟赵熹年纪相仿、身量相仿,赵熹已育有子嗣风华依旧,怀章看着却精神疲惫。当初引凤楼的梨花月现在香淡愁浓,比起一旁岁月留痕却风风火火嬉笑随意的兰英,虽依然美而怜人,真要人选择,怕都愿做人间烟火。赵熹本以为离开引凤楼嫁与英雄人怀章就能摆脱愁苦,反倒是朱鹤叫人不放心,如今看两人境遇,真叫人唏嘘不已。 赵熹愈发不快,转头瞪了眼袁敬德,承平捏捏他的手,与大家寒暄过后叫众人入座开席。朱鹤和兰英伺候承平赵熹惯了,照例站起身来服侍,怀章也跟着一起,承平摆摆手叫三人坐下:“温儿和小怜、文兴到花园吃小宴,有陈玉、青鸾照顾,咱们几个也都松快松快。怀章这些时候都不常见,朱鹤和兰英也将回平州,咱们再聚就难了!朱鹤敬德都有了官身,不必再服侍我们,咱们就一起吃吃饭、叙叙旧。” 怀章忙告罪:“墨儿还小、离不得人,家里忙了一些,没能来拜见公子、大君,还请公子和大君见谅!” 墨儿是袁敬德妾室所生儿子,一直被袁母养在膝下,同怀章从来不亲。赵熹不满道:“墨儿不是有奶奶和小娘照顾么,你家还有一对老仆、也是我们挑了得力的送入的,照顾一个小孩子难道不够么?” 兰英也知怀章境遇,她更希望怀章老来有后、有所依靠,便道:“大君您这话就不对,怀章是墨儿的母君,自然该照顾墨儿的!倒是袁夫人年纪已大养小孩子费心力,墨儿已经两岁了吧,都没出来玩,可见袁夫人照看吃力了!袁大哥,你回去该劝劝夫人,叫怀章带孩子,她也好轻松一些!” 敬德自然知道赵熹和兰英都是为怀章说话,他斟了杯酒,起身敬给两人:“大君和兰英妹子话里的意思敬德都懂,敬德真心爱重怀章小君,可孝字大于天,我也实在没有法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也不想怀章闷闷不乐,可同老娘吵过、闹过都没有用,是我无能、辜负了怀章小君!只求大君和妹子能帮帮忙、叫怀章开心一些!” 怀章忙道:“袁哥千万别这么说!大君,您错怪袁哥了,他对我一直如初,母亲对我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自己不愿意出门罢了!” 赵熹听了袁敬德的话本还体谅他的难处,怀章如此解释却叫他怒起,他饮尽代酒的茶,向怀章道:“我是错怪敬德了,他老娘生他养他他不该忤逆,他并没有错;可是你呢,你已经忘了我大婚时你说过的话了么!不愿意出门?跑去漠北吹风的时候你可开心得很呢!怀章啊怀章,你可对得起自己!” 怀章委屈又难过,避开赵熹的眼,垂下了头。袁敬德愧疚不已:“是我不好,怀章小君是怕我为难才这样说罢了……” 赵熹并不吃他这套“你既然知道又该如何?同我们认错?然后让他继续忍耐?当初我还为你保媒,现在真是悔不当初!裘蕴明虽妻妾成群他的老婆们却各个快活,还常陪他游山玩水、写诗作画呢!” 承平忙拽赵熹衣摆,赵熹只得鼓了鼓脸颊,把没说的话咽了下去。怀章和敬德坐立难安,怀章含泪道:“是我有眼无珠,可即便如今再选、我仍愿嫁与袁哥!大君只听我难处,可这么些年我在家中从未劳作,母亲来后也曾指责,是袁哥为我一力担下。袁哥对我的好说不尽,母亲对袁哥有生养之恩,我自然要投桃报李、好好报答母亲!大君,我今生都难如你,但我的生活也没有大君想象中那般不堪!” 袁敬德感动不已,也顾不得大庭广众,紧紧握住怀章的手:“怀章……” 赵熹重重哼了一声。 朱鹤也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怀章大君如今虽艰难些,但日久见人心,老太太总会知道大君的好的!敬德的妾室也是个老实人,只求有吃有穿,不会额外生事。媳妇熬成婆嘛,哪个媳妇不是这样熬过来的?熬过去就好了!” 兰英甩他一眼:“亏得我没有婆婆,不然叫你好看!最好小怜也没有婆婆,不然我要他家好看!” 朱鹤却想,若非我娘去得早,未必准我娶你呢!不过婆媳自古如此,从郡公夫人到平民百姓,哪个媳妇不是咬牙受着的?不过是因为怀章有大君做靠山,所以有人替他说话罢了,那些没人依靠没人心疼的媳妇们抱怨一句都要被人骂不贤不孝呢! 承平想想自己母亲,不由叹气:“百善孝为先,哪能不尊父母呢?不如这样,朱鹤要回平州任职,兰英也一同前往,熹儿有身孕身边不能没人照顾,怀章就暂时留在平园陪熹儿吧!敬德本就跟着我,忙起来回不了家也是常事。平园还留着你们的屋子,收拾下就能住,也不用担心没地方!” 赵熹眉头仍锁:“这办法好,怀章,你不会不同意吧!” 怀章有些犹豫:“可是家里……” 袁敬德替怀章道:“就如公子大君所言,怀章今日就留下!” 赵熹不肯:“他不愿意你又怎能替他答应!怀章,从引凤楼到黄金城,你真愿意被一个老妪禁在家中吗!” 怀章又想起漠北行军时呼啸的北风,寒冷凌冽却骄傲自由。 “我愿意留在平园!” 赵熹这才笑了起来。 第130章 危机 今年注定不太平。大家本以为时疫不过冬春换季所致,可冬去春来、春走夏至、夏退秋临、秋卷冬降,时疫非但没有结束反而愈发严重,京都之人十有三疾,虽这病不过叫人咳嗽乏力、精神倦怠,可对于老幼体弱之人却难以抵抗,尤其此疫顽固难治,拖得越久病越重,寒冬又来,许多人一病不起、一命呜呼。 皇帝亦染了疾,本还不重、只是病灶难除,眼看京都百姓疾苦,皇帝定了腊月二十到城外五畴山祭天,祈求苍天眷顾、扫除疫病,谁料腊月刚到,被疾病折磨近一年的陶太傅终于力尽,就此西去。 闻此噩耗满朝皆惊。陶太傅躬行治学、掌儒门舷舵,丹心碧血、挽大厦将倾,若没他领儒门辅佐皇帝,本朝早已改朝换代、儒家也未必能有今日地位,他一去,朝中脊梁断了一半。 太傅丧礼往来络绎,人死如灯灭,况太傅品行清贵叫人敬重,无论是敌是友都前来拜祭。承平和赵熹也亲自登门吊唁。 陶希仁亲自迎了出来:“赵小君身子已重、本月就要临盆,怎的还亲自前来?” 赵熹穿宽袍裹披风,叫人看不出身材,闻言只道:“陶夫人与我月份相近还要为葬礼劳累,我不过走上两步值得什么?还是陶太傅重规守矩、你不愿我这为人妻的双元前去祭拜、怕太傅泉下不安?” 陶希仁叹:“父亲最重礼教不错,可他对赵小君其实喜欢得很!父亲常常感叹赵小君虽行事不羁但赤诚豪迈,比许多男儿都甚,可惜不是男子,否则定与你引为忘年交!只是如今天下不安礼教不兴,更得明礼辨规、理尊卑上下,小君纵是高才父亲也不得不时时反对。” 赵熹笑:“太傅所虑也有道理,可我为非常之人、自然要行非常之事。我对你们礼仪尊卑那套虽不赞同,反对你们致知格物之精神、克己为公之品行却佩服得很,尤其是陶太傅,虽手无缚鸡之力却敢卫公理,称得上英雄豪杰。太傅喜或不喜,总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既然他没向你额外交代、想来也不介意我些微无礼,更何况无礼之下是大敬呢?就叫我进去为太傅奉一柱香吧!” 陶希仁想了想,还是让开了身:“公孙太尉都已来过,赵小君有功而隐名、大节从未有失,能得你一炷香,父亲想来也会高兴吧!李大人、赵小君,请!” 从陶府出来,赵熹眉头紧锁愁容满面。承平忧心地抚了抚赵熹的眉:“怎么了,少见你如此烦忧。” 赵熹握住承平的手:“陶太傅忽然去世,陛下又忧心吐血病情加重,朝上又要不安起来,这时节你又要去城外,唉……” 承平也叹:“陛下也是可怜,先是舒妃小产、又是太傅离世,他这才一时难过,太医说他呕出血来反而好了些呢!只是需要休息些时日而已。太傅毕竟已经老了,今年以来已少上朝,陶希仁又成长迅速、陶太傅的事他已接了大半、比文名陶希仁比陶太傅还甚呢,陶太傅去了影响虽大却不至于动摇朝廷;陛下虽病毕竟年轻,又不是什么大病、过几日就好,朝上还安稳。” 赵熹仍愁:“若是无妨他又为何叫大殿下代他祭天?大殿下才五岁。” “陶太傅走了,他对咱们的倚仗自然多些,年后又要封太子,怎么都得让咱们安心。另外,这些年皇帝殚精竭虑,最近又噩耗连连,他怕也累了……” 皇帝自七岁登基,每一天能安稳,磕磕绊绊长到如今,已极不易。他纵然志高才壮,难免会有倦怠的时候。承平虽时时看着那个位置,瞧皇帝如此,心里也不免疑惑,为了那个位置,真的值得么? 赵熹道:“他既然坐在那个位置不愿意下来、还想行中兴之治做有为之君,就不该有片刻倦怠!你看看他,心爱之人护不住、尊敬的老师也留不下,若我是他此时必啮齿立发呕血而书,待功成名就再告诸人扶助维护之情,怎能生愁困之心!舒妃小产他将皇后一番斥责已坏了夫妻情谊,此时更该小心维护与公孙家关系才是,可他又要立太子又要扶大殿下,我们难道会为了两个小毛孩子跟公孙氏你死我活么?” 承平笑道:“我还以为陛下斥责皇后你会很开心呢,毕竟也算帮舒妃出气了。” 赵熹烈得很:“我自然心疼舒妃,可就把皇后骂一顿出了什么气?何况舒妃受的委屈难道是皇后给的?不都是皇帝纵的么!若是我一开始就不会向公孙氏妥协,更不会娶皇后,我要凭自己跟公孙一拼到底,哪怕败,也轰轰烈烈!皇帝想用权术阴谋争天下,我可看不上!可既然要比谋略就不能感情用事,他这两年自恃有了些底气、长了脾气,却又被舒妃和太傅的事打击失了分寸,到头来,怕是一切成空。” 承平爱死了赵熹的烈性,捏捏他的脸,笑道:“若你是他怕早就舍了京都另立山头去了,那也不能叫中兴了!其实若换了我我也难做成他这样,他已是很好了,只是谁叫他是皇帝呢?暗中多少冷箭盯着,想走好,难!幸好我还有你、你也有我,咱们两人绝不会败!” 赵熹在他掌心蹭了蹭,又道:“这次你去城外得三五天吧,把敬德一起带去吧。” 承平忙拒绝:“这怎么成!你孕期将至、我却不能陪伴已是不安得很,再把敬德带走你岂非无可用之人?还是叫敬德留下保护你们母子,我和大殿下同行、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赵熹坚持:“聪明人干的蠢事可不少!何况京都除了公孙家还有各州,他们巴不得京都大乱呢!皇帝和公孙氏都靠不住,也就只有敬德才让我放心。我在京都有怀章和陈玉照顾,明武堂内还有几十高手,他们各个身手不凡、又对我都忠心耿耿,我很是安全,你不必担心我。大夫看过了,我临盆还要一月,我和孩子会等你回来!” 赵熹向来说一不二,又说得很有道理,大殿下安危也至关紧要,承平只好点头应下。 只愿皇帝能早早振作,京都内莫要生变! 第131章 惊雷 腊月月初七,承平护送大殿下李睿前往五畴山祭祀上天、祈祝天下。此次出行随护有翊羽军五百人,承平还带了自己护院二十,加上同行的官员、服侍的奴仆等,共有近千人。他们将先到京郊行宫,休整两日后再前往五畴山祭祀。 这是李睿第一次出宫。李睿今年只有五岁,长相肖黛君,活泼好动、机灵可爱。黛君往日教导他甚为严格,不准他四处走动、只能在辛怡宫中读书写字,这次好容易出来,李睿好奇又胆怯,扒在车窗不住向外打量、嬷嬷一再相劝都不肯回去,等承平过来看他、他又赶忙躲回车中,再不敢露头。 承平好笑得摇了摇头,转身向敬德交代两句,等夜里到了行宫、安顿好随行诸人,承平带敬德拎了一个篮子走到李睿寝宫外求见。 照顾李睿的嬷嬷是黛君心腹,离开前得了黛君交代不可叫李睿和承平过于亲近,故而见承平夜里来访她并不怎么愿意,推脱道:“大殿下车马劳顿一整日,疲惫得很,正想躺一会儿呢,李大人也很累了吧,这么多人还需要您照顾,您该好好歇歇才是,大殿下这儿有奴婢呢,您就不必担心了!” 承平笑得温和:“庞姑姑待殿下果然尽心,可殿下劳累一日还没用些粥米就休息,他能睡得踏实么?姑姑也太大意了!我已叫人煮了粥、准备些易克化的吃食,一会儿便会送来,这时间正好同殿下说会话。” 嬷嬷仍不愿让承平见大殿下:“还是当舅舅的细心,一会饭菜来了奴婢服侍就好!” 承平向前一步,俯视嬷嬷:“嬷嬷,我为主、你为仆,我为亲、你为奴,大殿下喝了你几日奶、流得却是李家血,容贵妃在宫中全靠平州,你不会真以为她能许诺你什么吧?” 承平的话嬷嬷还没来得及细想、承平的势已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以往在宫中见承平只觉和善可亲,没料不动声色地端起架子竟也如此威重,难怪与赵大君成了夫妻! 嬷嬷连忙跪倒请罪,挪到一边让出路来,承平轻笑一声,领了敬德走进屋去。 李睿正趴在床上不知在做什么,见承平进来连忙把手里的东西塞进被子,自己直起身坐在床边,瞟了眼承平、又忙垂下头去。 承平向李睿见了礼,笑问:“殿下在藏什么?” 李睿捏着手指,说话声极小:“没、没什么……” 承平并不追问,道:“我小时在平阳也不准出府,每日只能同奶哥哥作伴,憋闷得很!好容易挨到过年才能到外面玩一玩,也就那几天最开心。我想着殿下可能也一样!可惜这行宫不比平阳城、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我便让护卫们在周围庄子寻了寻、逮到一个稀奇玩意想要送给殿下。殿下可要看看?” 李睿仍有些怕承平,可听他说自己小时候的事、觉得他二人同病相怜,又好奇,便抬起头来,怯怯问道:“是什么东西?” 承平一昂首,敬德将拎着的篮子翻转,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哀嚎着摔在地上,发出“吧唧”一声。李睿吓得缩在床上,承平却走上前伸出了手:“来吧,别害怕,我在这里。” 李睿吞了下口水,看看那个在地上无助张望的小东西,犹豫片刻,还是拉住了承平的手,任他把自己带到小东西身前。 那小东西是一只奶呼呼的小兽,全身黑色,吻短耳宽、四肢短粗,连走路都不会,只能趴在地上软软地嚎叫。李睿不由蹲下身、在小兽身上摸了一把,小兽感受到温暖、挺着尾巴努力向李睿爬去。李睿喜道:“舅舅,这是小狗么!” 承平笑道:“它可不是狗,它是一只狼崽。” 李睿惊呼:“狼!” “对,它是一只小狼,被找到的时候母亲已死,它刚刚出生、连奶都没喝一口,农人看它可怜把它抱回了家,正好给你寻玩伴,便将它送了来。不过它毕竟是狼,现在还小、长大了总会有些野性,你怕么?” 李睿瞧这小狼哼哼唧唧蹭着自己的手、样子憨态可掬,可爱的紧,大声道:“我不怕!我能养它吗?” 承平赞道:“好!不亏为李家子!不过你想要留它在身边就要学如何驯兽,不然我也不放心将它留给你。” 李睿立即道:“我会学!”可旋即又犹豫了起来,“我、我想学……” 承平笑:“想学就可以学啊。” “可,可母妃不一定同意,母妃要我努力读书,不能玩物丧志,父皇送我的玩具都被母妃收起来了、只能在父皇在的时候玩……” 承平心想,别看黛君同自己母亲针锋相对,真的成了人母,教育孩子还是用得自己母亲那套。承平摸了摸李睿的头:“读书为的是明理,可明理难道只能读书么?万物有道,驯兽也有理啊!何况人活世上若连喜爱之事都不能做、如笼鸟困兽只能被人驱使戏耍,即便荣华富贵、即便权倾天下又有何趣味!权脏钱臭,做自己喜欢的事、逍遥自在快活一生,这才不枉此生啊!” 李睿看着承平,眼中有些困惑:“舅舅和母妃说得不一样……” 承平问:“殿下认为谁对?若觉得我无理,我可将小狼抱了去、再寻些书来给殿下。” 李睿看小狼依偎在自己脚边打滚撒娇,一把将小狼抱进怀里:“舅舅说得对!” 承平满意地笑了起来。 承平和李睿日渐亲近,京中却是惊雷乍响。赵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重,他却还坚持每日练武,只是强度不比平时、只甩甩枪走走路就罢了。赵熹自己觉得已是偷懒至极,怀章看在眼里却心惊不已,不住劝道:“您都快临盆了,哪能还天天练武呢!伤了身子可怎么办呢!” 赵熹不以为意:“不动弹动弹骨头都硬了,我只盼着有一日他自己扑通一声掉出来呢,省得我劳累!” 怀章无奈至极:“您这是说得什么话!哎呀呀,真是叫人没奈何!” 赵熹见怀章急得鼻尖冒汗,笑道:“哎呀你不必忧心,这几日疫病肆虐连宫中大小都难逃时疫,我练武也是为了强身健体、叫孩子平安出世!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二人正说话,陈玉进来禀告,说辛怡宫来人有要事求见。怀章一听便皱起眉:“怎么又有要事,前几日小殿下病了也说有要事,大晚上将人请进宫去,可咱们又不是大夫,皇后娘娘都不准咱们探望,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今日又有要是,难道是小殿下病好了不成!” 赵熹大笑:“怀章你啊,越来越促狭了!不过如今形势紧张,谨慎些总是好的。陈玉,快叫人进来,看看这次宫里有什么大事!” 这次真是大事。辛怡宫人一见赵熹就跪倒在地,颤抖这说道:“不、不好了,小殿下殇、殇折了!” 赵熹豁然起立:“你说什么!” “就、就刚刚!娘娘看凤仪宫有异猜测小殿下出事,立刻派奴才通知大君,丧信还未报,求大君快快入宫!” 赵熹锁目凝神:“陈玉,立刻派人去明武堂,叫韩东派十个好手去五畴山把此事告知承平,其余人到西城待命;你在家守门,我进宫一个时辰后会派人回来,你依命行事;若一时辰后无人送信,你就带女眷和心腹及贵重之物去明武堂,韩东自有安排。” 陈玉面色一沉,只答:“遵将军命!” 怀章惊骇不已:“这事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小殿下出事忧心大殿下倒是正常,可怎么好像咱们要去逃难一样?难道公孙氏会……” 赵熹道:“事出突然,宫中情形尚不明朗,事情走向难以预知,我需得见过皇帝!有备无患,抢占先机才能战无不胜!我现在就入宫!” 怀章忙道:“我同您一起!” 赵熹想了想:“也好,我得有个可靠之人在身边,怀章又机智勇毅,再合适不过!这次又要靠你了!” 怀章想起当初去黄金城的情景,尘封的骄傲再次灌涌全身,叫他斗志昂扬一往无前:“我愿追随将军!” 第132章 巨变 形势紧急刻不容缓,赵熹立刻动身和怀章前往皇宫,抵达宫中后赵熹没有去找荣贵妃黛君而是直接去到皇后凤仪宫。 此时丧信已报,凤仪宫宫人满面哀戚,奔跑忙碌为宫中挂丧,赵熹还看到皇帝随侍内官在凤仪宫帮忙安排。看来皇帝已至,赵熹放心了些,也不待守门宫人通禀、自己闯入宫中,走到主殿外才停下:“听闻噩耗,赵熹坐立难安,特来觐见陛下与皇后。” 皇后大宫女和丹阳侍女本站在一处哭得眼睛通红,见赵熹不请而入哀怒冲天,冲到赵熹身前斥道:“李夫人,咱们顾念你身怀六甲一再宽容,你却越发放纵、蹬鼻子上脸了!我们宫中上下也不是吃素的,你身子重该多保重才是,小心一尸两命!” 怀章呵斥:“大胆,你怎能诅咒大君!皇后如何管教的!” 皇帝内官忙跑过来劝和:“姐姐小心说话,大君万万别同她一般见识,她也是心疼小殿下才口不择言,咱们小殿下……” 众人提起小皇子又哽咽起来,大宫女也背过身泣不成声。内官叫下人搬来个小凳放在门庭避风处,向赵熹道:“陛下同娘娘和丹阳姑娘在里面说话、叫咱们都出来了,不过大君身份不同,大君要进去咱家就去禀报一声,还请大君在此稍等片刻。” 赵熹叹道:“本君真心来送小殿下,只是皇后娘娘对本君误会颇深……唉,公公先去吧,本君就在这等着。” 内官不再多说,擦了擦眼睛往寝殿去,刚要敲门,寝殿门开,丹阳竟从殿里走了出来。她随手合上殿门,站在阶上昂首怒目睥睨赵熹道:“在里面就听到吵吵闹闹,逝者为大,小殿下尸骨未寒你们怎么敢在灵前无理!赵熹!你别欺人太甚!” 赵熹瞥她一眼,见她身上衣短色妍,沉了脸色:“本君有陛下恩典可随时入宫,见凤仪宫上下忙乱这才进到宫里,可本君并未闯殿也未有失礼之举,丹阳小姐又以什么身份来指责本君!本君有要事求见陛下,你既做传话官还不快去禀!” 丹阳咬牙道:“好个赵熹,当真冷血无情!小殿下出事陛下正安慰娘娘,两人悄悄说些话你又要来扰!陛下正在伤心处,李夫人要求见就到前殿等候传召吧!凤仪宫的人都死了么,还不请李夫人去前殿休息!” 凤仪宫宫人忙到赵熹身边,虽不敢上前但意思明了,皇帝内官也劝赵熹先去等候。此时又有人跑来通传,说公孙太尉和公孙将军已至,丹阳瞬时有了底气,忙叫人去请。赵熹冷笑:“他们都见得就我见不得?好,看在陛下和小殿下的份上我不同你闹,我回辛怡宫,等陛下肯见我了再去传我!” 丹阳怒道:“你当凤仪宫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赵熹斜目笑道:“你想摆凤仪宫主人的架子,先当上凤仪宫主人再说吧!怀章,咱们走!” 凤仪宫与赵熹冲突已有多次,宫人多畏惧赵熹,何况丹阳并非皇后,她的命令未必要执行,便都没硬拦,只把赵熹送出宫去。 走到前殿时赵熹正遇上公孙太尉和公孙昌,公孙太尉年纪已大、又痛失外孙,看上去苍老许多,可目中精光不减;公孙昌跟在他身后,这些年他并不得意,风采竟还不及年迈的公孙太尉。 公孙昌见到赵熹就变了脸色:“赵熹?你怎么在这里!” 赵熹睃他一眼:“有空管我太尉和将军还是先去看看皇后娘娘吧,既两位都是英雄我便多说一句,别叫美色蒙了眼!” 公孙昌不知想到哪里,瞬时红了脸,还要与他分辨赵熹却已拱手离开。公孙昌重重哼了一声:“这赵熹实在目中无人!” 公孙太尉心悬朝中形势并未理会赵熹,更不想去管公孙昌的心事,只领着公孙昌往寝殿赶,丹阳正侯在寝殿外。太尉知丹阳与皇后素来要好,这几天又在宫里,小殿下出了事她第一时间赶来也不奇怪。可太尉有些奇怪,丹阳的外袍看着有些眼熟。 太尉问:“娘娘呢?” 丹阳道:“陛下和娘娘在殿里说话,请太尉随我进去,不过昌大哥等在外面稍候了。” 公孙昌与皇后非一母同胞、对她感情有限,今日同来不过是以防万一,便也不争取,等太尉点头直接侯在殿外,丹阳这才带太尉入殿。 一跟上丹阳太尉便觉有些不对,等随丹阳入殿,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太尉神色一凛、冲入殿内,只见寝殿内床榻上被衾浸赤帘幔溅血,皇后呆呆傻傻瘫在床边,怀里抱着已经冷硬的小皇子,膝上枕着双目圆睁的皇帝,皇帝的咽喉,正插着一柄匕首。 饶是公孙太尉也觉头昏目眩,险些昏厥过去。他忽然想起赵熹的话,转身拽过丹阳掐住她咽喉将她拖到床边按在皇帝森然可怖的头颅边:“是你,是你干的!你杀了皇帝!” 丹阳拼命挣扎,可她敌不过公孙太尉,只能拼命摇头。太尉手下微松,去看皇后,皇后仍是呆傻,似乎已失了心魂。太尉只得放开丹阳,丹阳连滚带爬远离床边,瘫坐在地痛声哭道:“太尉冤枉死我了,陛下是死于皇后娘娘之手啊!” “胡言乱语!”太尉怒道,“曦暧身高不及皇帝、身上也无喷溅血迹,她要杀皇帝怎会刺咽喉!倒是你穿着曦暧的衣衫,你的衣服呢!” 丹阳被太尉戳穿不觉惊惶,只是哭:“太尉只想到我杀皇帝,没想我为何会动手么!先前因舒妃小产皇帝对皇后极为不满,昨夜小殿下忽然病重娘娘去请皇帝,皇帝却以为是娘娘故意寻了借口不肯前来,等今早上,小殿下就、就……娘娘痛失爱子,只觉得是皇帝所为,皇帝这时才赶了来说了许多敷衍的鬼话,娘娘什么脾气,先前不过因爱他才处处忍让,如今又痛又哀怎还能听得了皇帝的虚情假意!当即与皇帝争吵起来,皇帝自觉有李家撑腰、对公孙不再畏惧,说要废后,娘娘更气,与皇帝厮打一处,她毕竟是女儿家哪里打得过皇帝呢!我为了娘娘这才错手杀死皇帝啊!” 太尉冷笑连连:“一剑封喉,你的错手倒让宣仪都自愧不如呢!” “太尉!”丹阳站起身来,“无论太尉信或不信,事已至此!就算我为了娘娘担下弑君大罪,李家肯么!皇帝早已不是十年前那个孤苦无助的孩子,太尉还能压他几年!李家野心勃勃,太尉真要看他们做大、称王称霸!咱们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青州早与咱们同气连枝,江州也偏向我们,我们只说皇帝因小皇子之死哀绝而去,谁能说个不是?我们扣了赵熹、叫李承平用李睿来换,他敢不应么?到时平州又有何惧!太尉,相比皇帝之死、他死后的事才更为重要啊!” 太尉盯着丹阳,掩下心中恨意,大笑:“好,好一个胶州十小姐,好一个巾帼女英雄!吴家有你何愁不兴!请小姐照顾曦暧,其余的事老夫来安排!” 丹阳急道:“该先拿下赵熹才是!方才我怕打草惊蛇没敢强留,他如今还在辛怡宫等候传召呢!请太尉派人在凤仪宫埋伏、我再以皇帝之名传他来此,将他一举擒拿!虽然他曾以一敌百,但毕竟有孕在身,太尉不会捉不住他吧?” 太尉只道:“老夫小看了小姐,小姐却小看了赵熹。请小姐放心,老夫自有安排。” 第133章 信义 赵熹走出凤仪宫百步停了下来,怀章见他气沉色重以为他被大宫女气到身体不适,忙扶住他的小臂,关切问道:“大君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去喊人抬轿撵来!” 赵熹摇摇头:“皇帝怕是出事了。” 怀章一时未能反应:“什、什么?” 赵熹沉声道:“丹阳穿的是皇后衣衫,面无脂粉发髻简单无甚头饰,不似她往日打扮,若说是因为小殿下,她昨夜就在皇后身边熬到现在,哪有时间换洗!若是要换,怎会穿艳色衣裳!定是在殿中发生了什么、让她迫不得已仓促梳妆!况我来见皇帝所求就是安心,皇帝无论难不难过伤不伤心总要见我一面交代两句,可他竟连句口谕都未传,必定有异!” 怀章的心猛然悬了起来,脊背惊出冷汗:“那、那、那,那宫中岂非已落入公孙氏之手!咱们怎么办!” 赵熹道:“这事该是丹阳和皇后自作主张,看太尉的样子还不知情,不过也就一二刻了。怀章,你速去辛怡宫叫荣贵妃带一二亲信到金白门坐咱们车架离宫,金白门外大道直通西城门,从那里出京去枫山躲着,等我们的人去寻再回来;你不要出京、随他们到八角胡同下车,速赶往明武堂通知韩东宫中有变,一切听韩东安排。荣贵妃有小慧无大智,她若自作主张你不必管她、甩了她自己去明武堂即可。” 赵熹说罢便要走,怀章忙攥住赵熹的手:“大君您呢!咱们一起出宫,晚了公孙氏安排齐备、可就出不去了!” 赵熹道:“皇帝生死不明我不能就这样离开,不然咱们太过被动!皇帝在宫中有些心腹,我去寻他们、看能不能扭转乾坤!时间紧迫我没法同你细说,你只管信我!” 怀章更加不安:“您还有孕在身!怎能冒险!” 赵熹轻笑:“可我偏爱险处!”赵熹反握怀章,“放心吧,草原苍鹰都坠于我手,区区豺犬能奈我何!寸时寸命,刻不容缓,勿违军令!” 怀章背上隐隐作痛,他终于点了点头,放开赵熹,转身往辛怡宫跑去。赵熹舒了口气,快步赶往福威门。 福威门乃前朝后宫交界之处,往外宫妃不得出、往内官吏不得入,就是皇宫内卫除轮岗巡职也不得进。赵熹思量,皇帝得知小皇子夭折必然怕公孙氏有变又不敢打草惊蛇,只能外松内紧,皇帝寝宫泰安宫定会加强戒备,除此之外还需选信任之人在可及处待命。福威门离泰安宫、凤仪宫不远,又连接内外,小皇子夭折宫中混乱,在此安排并不惹眼,真有万一进退调度也方便。 果如赵熹所料,福威门外皇帝亲随李轩正领着一队侍卫在门外值岗。李轩见赵熹匆匆而来有些奇怪,行礼后还没来得及说话赵熹抢先开口:“李统领借一步说话。” 李轩看赵熹神色严肃不敢耽误,小跑到赵熹身边,问:“大君有何吩咐?” 赵熹开门见山:“陛下出事了,你现在有多少人可用?” 李轩大惊失色:“陛下怎么了?现在何处?” “应在凤仪宫。你有多少人,都在哪里?” 李轩惊愕之后又犹豫起来:“不知大君可有印信?” 赵熹沉颜肃目:“李统领,小殿下出事、公孙氏入宫,大殿下和承平都在京外,我临盆在即,我会在此时对陛下不利么!哪怕我估量有误、你因忧心皇帝随我闯宫,皇帝过后定不会罚你,公孙要追究我来担便是,你怕什么!” 李轩常伴皇帝身边,但皇帝险在朝堂、宫中殿内并未真经历大乱,面对巨变他反应自然慢了些,不过他被任为统领便是能力出众,只略想了想便道:“陛下曾说宫中若有万一、不见陛下可听大君指挥,属下信大君!” 赵熹颇为意外:“皇帝真这么说?” 李轩点点头,又道:“属下身边二十人皆可信,另宫中还有二百,有些在巡逻、有些在营房休息。” 赵熹安排:“好,现在派一人将舒妃和大公主接到泰安宫;再派个有威望的让巡逻的、在营房的一半到泰安宫一半到金白门准备车驾;留四人在福威门守门,有从后宫往前朝传信者通通拦下,若见公孙昌,即刻到泰安宫,叫一部分护卫娘娘公主出玄墨门、从北门出城往林仙桥藏匿,其余守泰安宫待命。其他的人,随我闯凤仪宫!” 李轩立即召来护卫队下令,领十四人同赵熹入后宫。赵熹从护卫那里拿了一把长枪,率人经小路绕道凤仪宫后小门。这小门为夜香郎而设,平日无人出入,赵熹换了刀,叫众人从一边攀墙,自己上前敲了敲门,果听里面有人应答:“谁啊,这时候敲门!凤仪宫禁严,无令不得出入” 赵熹捏了嗓子答:“是我,小路子。早上丹阳小姐叫我去碧云轩提她取衣裳、特意嘱咐不能叫人瞧见。我不能及时送去小姐又要责怪,还请公公通融,叫我进去!” 小路子是碧云轩的内监,丹阳入宫时住在碧云轩,小路子等负责照顾。门里人轻哼一声:“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领了丹阳小姐的命,你到前门叫他们通报一声吧!” 赵熹看内卫已扒在墙头,自己侧身站在门边,将刀抵在门缝,向门内人道:“这怎么行,丹阳小姐特意嘱咐不准旁人知道!我来凤仪宫很多次,你肯定认识我,我这里还有碧云轩的牌子!要不你开个缝,我把牌子给你看看。帮帮忙,我有厚谢!” 财帛动人心,赵熹感门栓有动,向内卫一瞥,用力将刀捅入门中,内卫也随即翻墙而入。门内闷哼,刀上一沉,赵熹知已得手。两息后木门敞开,一十几岁的小太监倒在血泊之中。赵熹未看他一眼,跨过他尸身,闯入宫内! 赵熹来过凤仪宫数次、对宫中情形了如指掌,他率内卫贴宫墙疾入,遇有内监宫女一律格杀,李轩见了都心内惶惶,只怕万一真是误会、日后追究罪责难逃。 赵熹杀至寝殿,见殿外只有凤仪宫内监把守、皇帝亲随公公都不见,更觉内里危险。赵熹索性跳了出来、叫内卫与凤仪宫人厮杀,自己和李轩破门而入! 公孙太尉已到前殿坐镇,殿中只有丹阳守着痴傻的皇后和两具尸体。丹阳惊起,看着杀神一样的赵熹竟生出畏惧之心,不由退至墙角:“赵熹!你怎么进来的!来人,快来人啊!” 赵熹闻着满鼻锈臭觉得有些头晕,但他顾不上其他,跟李轩奔至床前,只见皇帝平躺床上,面上还盖着白巾。李轩颤抖着揭开白巾,看到皇帝狰狞扭曲却青白无生气的面容。 皇帝竟然死了。 赵熹一直以为皇帝只是被皇后软禁,他觉得皇后对皇帝用情颇深、就算丹阳欲图不轨她也不会同意,没想到皇帝真的死了。是啊,既是突变,皇后又怎能把控丹阳?丹阳野心勃勃,自然要抓住一切机会置皇帝于死地! 可皇帝就这么轻易得死了。他还雄心壮志要中兴李氏,与公孙斡旋与各州斗法,前几天还想着借平州的势夺公孙的权,今日他竟就这么死了。赵熹虽一直等着他死,可真见他不甘不忿的死状,心中竟惋惜起来。 权之一字凶险至极,管你如何英雄如何神武,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他又想起李轩说的话,皇帝当真信我?既然信我,何不用我?终究不比承平。 赵熹叹了口气,见李轩还在哭嚎,按住他的肩膀:“大殿下和二公主还在,平州定会为皇帝报仇,留得青山在!” 李轩这才擦了擦眼泪,转身就要背起皇帝,赵熹喝止:“翊羽军片刻即至,背了他怎么闯出宫去!他毕竟是皇帝,公孙会将他好好安葬,你背着他反而危险!快同我走!你要活着把公孙和胶州的罪昭告天下!” 李轩本还犹豫,但赵熹威如烈日炽灼难抵,李轩不由听从。他只得放下皇帝,在床前磕了一头,同赵熹一起出殿。 丹阳已撇下皇后跑出殿外,赵熹也不屑对痴傻的皇后下手,他看殿外内监越来越多、甚至有巡逻内卫赶来,从衣衫中掏出漠北得的鸟笛吹响,随他而来的内卫立刻退到殿门外,护着他仍从来时小门撤出。 李轩看赵熹捧着小腹步履不停,不由道:“大君先行出宫吧,属下去泰安宫接娘娘和公主!” 赵熹则道:“我见有内卫赶去凤仪宫,想来公孙太尉已有调动,公孙昌应已到前朝调军,他们定会封宫门。舒妃不知是否已到泰安宫,二百人在宫中行走必会惊动公孙军。宫中内卫一万人,皇帝已死,他们只听公孙之令,他们若来堵截你怎么办?” 李轩誓:“属下誓死保卫娘娘公主!” 赵熹笑:“就怕你死也护不住!”赵熹点了一人,“你去辛怡宫看荣贵妃是否已离宫,若还在带她往玄墨门去;其余人仍跟着我。陛下曾封我官职,又肯将皇宫托付与我,我必护他血脉周全方为信义!” 第134章 出宫 出现在凤仪宫的内卫对赵熹等并没有穷追,赵熹猜测是因为时间紧迫命令不清,不过现在他也没时间细想,只盼着舒妃已到泰安宫。 凤仪宫离泰安宫不远,赵熹等到时泰安宫外已有内卫值守,院中更是站满了受召而来的护卫,舒妃和公主正被内监簇拥着往殿里走。 赵熹见她二人无事舒了口气,高声喊:“舒妃!” 舒妃闻赵熹声忙转身赶来,四处张望未见皇帝身影,急切问:“陛下呢,陛下怎么样了?” 李轩眼中噙泪,向舒妃跪下身来:“属下无能,陛下、陛下驾崩了!” 众人皆惊,顿时哭嚎一片,舒妃只觉天崩地裂,晃悠悠瘫软下去。赵熹皱紧了眉,一把将她架住,大喊:“陛下是为丹阳公孙氏所害!公孙氏已调兵谋反,这时节该想着保全自身以图日后报仇才是!要吊丧,日后时间多的是!现在快跟我出宫!” 赵熹是一团火,烧进舒妃心里、点燃她求生之志。她痛捶胸口提神,切齿道:“你说得对,我要保住我们的孩儿、为陛下报仇!大君,请你安排!” 内卫亦道:“我等誓死保卫娘娘和公主殿下!” 赵熹点点头:“好,翊羽军还未至、但宫中内卫也听从公孙氏调度,我们只能争在命令通达前闯出宫去。我已叫人传信五畴山,承平不日就会调兵平叛,在此之前一定要隐匿行踪!我在京中还有要事,只帮你们出宫,之后就靠你们了!” 有一内卫道:“我已遵大君命在玄墨门备下车马,另留了三十人在那接应,请娘娘、大君移驾!” 赵熹看他一眼:“你叫什么?” “属下陈雄!” 赵熹收回目光,摸了摸肚子,提了口气:“走!” 众人不敢耽误,拥着赵熹和舒妃往玄墨门赶,只是出宫门不久就碰到了追赵熹而来的内卫。这些内卫见舒妃和公主与赵熹一起、李轩等人还舍身相护有些意外,堵住众人去路向诸人喝道:“娘娘、李统领,赵熹谋害皇嗣陛下下命缉拿,您们快快离了他、不要被他所骗!” 李轩怒道:“陛下已死在凤仪宫中了,怎会下令!你们是听了陛下的令还是公孙反贼的令!你们若还有良心就快快护娘娘和公主出宫、为陛下留下血脉!” 内卫们本就觉此事蹊跷,听李轩言说面面相觑,心里信了大半。可皇帝没死就罢了,皇帝已死只留下两个垂髫小儿,可用之兵也只有李轩等,哪里还有翻身的机会?这时候除了投靠公孙氏,他们哪还有别的出路? 赵熹见他们并未让路知晓他们想法,冷笑一声道:“你顾念战友之情他们可不想忠义之德!我正他邪无话好讲,儿郎们,给我杀!” 李轩等不再多言,提刀冲上前去,他们有碧血丹心、对方无必死之勇,他们有百余人、对方不过数十,两相冲撞、胜负立分,内卫们丢兵弃甲四散而逃,李轩等大获全胜。 可这不过是开始。从泰安宫到玄墨门不过百丈,百丈内设卡口四道,都奉命捉拿赵熹;其余内卫得了消息知赵熹在此,也全集结而来。 宫中有内卫一万,京都有翊羽军三万,城外另有驻军三万。只要翊羽军得了消息封城,众人绝无法出京;只要翊羽军掌控禁宫,众人就只能被困宫中。他们必须赶在翊羽军到达前逃出宫去。 卡口设得急、人数也有限,虽不足虑却大大拖延了时间,诸人好容易出了后宫到达宫门前广场、离宫门两百步,追兵已见盔鏊。宫门接应的卫士与先行赶来的内卫战成一团,身后还有数百追兵,赵熹一咬牙,将舒妃和公主推给李轩:“李轩,陈雄,娘娘和公主就交给你们了,我们分头行动!切记谨慎小心,切勿妇人之仁!” 舒妃忙拉住赵熹:“大君你这是做什么!快走啊!” 赵熹并不答,持枪反身面对追兵:“我需死士,其余人快走!” 舒妃攥住赵熹不肯放手:“你还有孕在身,我怎能舍你而去!让我留下,公主托给你了!” 李轩亦不忍,反是陈雄一步上前扯开舒妃,将人扛在肩上往玄墨门跑去,李轩犹豫再三,仍是追了上去。其余卫士有的走有的留,赵熹身边竟有小百人。 追兵受命追捕赵熹,他留了下来、追兵遍也停下,没再去抓舒妃,而是将赵熹和卫士们团团围住。 赵熹环顾四周,大笑:“好,能与兄弟们并肩为战,死也无憾了!” 卫士本还紧张不已,见赵熹如此豪迈也都笑了起来:“咱们仰慕大君许久,今日能与大君一起开心得很呢!大君放心,我们护您之心如护陛下!” 赵熹沉腰坐马、抖开长枪,盯着汹涌而来的追兵,笑道:“那就战吧!” 赵熹已有身孕,身手大不如前,好在其余卫士舍生忘死、拼死护他,追来的内卫也不愿死战、只想将人困在这里等翊羽军前来,更加处于下风。赵熹见状召集众人,内卫果未上前,只将人围住。赵熹小声道:“以我位置、东西南北二十人一队、分为四队,以鸟笛为号,两长东进、两短西进、长短南进,短长北进,三短全退,长而不断则随我走!” 卫士具为皇帝心腹,百里挑一,赵熹重复一遍便已明了。赵熹将鸟笛叼在唇中,观察四周,忽长鸣两声,东边二十人立即向东面冲杀,追兵被打措手不及,死伤许多,四周追兵忙往东面补,赵熹又两短鸟鸣,西面卫士又已杀至,追兵瞬时慌乱;赵熹长鸣不绝,诸人边战边虽他往北退,追兵以为他仍要从玄墨门突围、赶忙去拦,谁料忽然三声短鸣,卫士们又退回赵熹身边。 不过一番追兵死伤数十,赵熹卫士只伤三五,追兵再看赵熹更加畏惧。赵熹知道时间紧迫并未停息,又短长连鸣,卫士与追兵战至一处,就这般来回几次,追兵死伤大半、惶惶不安。赵熹长鸣,卫士随之向西,追兵们不知他们意欲何为,只得且步且趋,赵熹见追兵如惊弓之鸟,玄墨门外又隐约有马蹄之声,他怕翊羽军将至,吐出鸟笛,大喝:“向西杀,咱们冲出去!” 此时已无什么战术可言,只能拼死一搏。卫士们已浑身浴血,有人臂断肢残仍紧握刀枪,他们留下时已决意一死,只望能将赵熹送出宫去! 追兵已杀了七七八八,可远处又有追兵赶来,此时恰到宫道窄口,仅余的十几卫士甩了甩卷刃的刀,向赵熹道:“赵将军您走吧,咱们拦下追兵,您快走!” 赵熹目光扫过诸人,将他们面容印在心中,向他们抱拳,转身离去,有三五卫士跟上赵熹,替他挡开拦路的追兵,等到金白门,赵熹只剩孤身一人。 金白门已有翊羽军至,但不知为何只有五人,赵熹看了看为首的军官,握紧了枪,抵墙而行、想要偷袭而出,可他已疲累至极,身子越发沉重,没走两步便被发现。 守门的两个翊羽军为先行官,他们本就侯在京中、得命先来守住宫门,没料竟真遇见了赵熹。他们本还有些畏惧,可见赵熹撑着枪扶着墙已垂垂欲坠,建功心起,得了军官许可拿起兵刃慢慢逼上前去,可才走出两步,两人背心一凉,低头一看,竟已被长枪贯穿。 杀人者为另三名翊羽军。三人杀掉同伴跑上前来,单膝跪在赵熹身前,为首军官道:“三队一号林元凯,参见赵将军!” 赵熹笑道:“是随我去漠北的元凯吧!远远望着就像你,幸亏没认错!” 林元凯有些愧疚:“听说要围捕将军,我们几个想办法跟了一起来,可属下家中妻儿都在京都,属下没法追随将军,只能送将军一程……将军,属下至时门外有匹骏马,看马饰正是您府上坐骑,您快骑它走吧,翊羽卫大军片刻即至!” 军官叫人牵过马来,赵熹竟上马不去,还得军官抱扶。军官更为忧心:“将军……” 赵熹拍了拍马背,回头深深望他一眼:“今日我身在险处,不敢拖累,来日富贵定加你身!”说完双腿一夹,疾驰而去! 第135章 逢生 虽说逃出宫来,可京都也不安全,翊羽军很快就会全城搜捕,赵熹必须得想办法到城西与众人汇合才是。可他筋裂骨酥、腹坠腰涩,勉强跑出宫数丈、身子已沉重难支,每颠簸一下都觉天旋地转。他想趴在马背休息一会却俯不下身,只好单手撑在马上,可马奔如浪、他的腿已夹不住马,身体更摇摇晃晃难以支持,更让人担忧的是他觉腹中胎儿越来越沉。 旁人都说赵熹洒脱不像人母,赵熹也不愿为子嗣抛弃一切,可这毕竟是吸他精血辛苦十月才孕育而生的孩子,他又怎能不心疼呢?他不愿孩子受伤、不愿孩子有事、不愿孩子一出生就被人挟持成为辖制父母的工具,他希望这孩子能坚强一些、努力撑过这一劫。 赵熹摸过背上长枪、在大腿刺了一下,大腿因疼痛痉挛、夹紧马鞍,他自己也精神一震,又清明几分。正在思量该如何是好,忽见街口拐出一辆熟悉的马车。赵熹眼睛一亮,忍痛驱马上前,马车没料有人拦路险些与赵熹撞在一处、车夫拉紧缰绳才堪堪躲过,赵熹被这一冲再也坚持不住,晃悠悠栽下马来,只有双手还紧握缰绳、叫他半个身子吊在马上。 车夫本要大骂,见来人如此慌忙下车查看,发现是赵熹更为惊讶,一面将他抱下马来一面大喊:“赵大君,您怎么了!老爷,您快来看看!” 车中人听赵熹之名探出头来,见赵熹昏倒在地连忙跳下车,同车夫一起将他往车上搬。赵熹掀开眼皮,笑道:“多、多谢陶兄!” 这车马正是陶希仁车架。 陶希仁还穿着官服,看赵熹浑身是血又惊又怕,把他放入车中找来披风为他盖好,这才急忙问:“是不是宫里出事了?陛下呢?” 车厢不大、挤了三个人有些逼仄,陶希仁又不重享受,车厢内未铺软褥,躺着板硬得很,赵熹却觉舒适放松,舒服得小叹一声,这才答:“陛下已为胶州和公孙所害,公孙氏已反!我已将舒妃和公主送出宫,若顺利应已出城;荣贵妃亦是。” 陶希仁惊闻噩耗呆愣难言,片刻泪水盈目哽咽不止。他与皇帝少年相交感情深厚,这泪是哭英主、更是哭友人。 陶希仁毕竟四方游历,看得多、经得多,陶太傅去世后他成长迅速,虽遭逢巨变倒还未失神智。他立刻擦了泪,向赵熹道:“你要去哪里我叫人送你过去,今后若有余力,家中妻儿还望大君照拂一二!” 赵熹扯住他衣袖:“你要做什么!” 陶希仁双目通红:“公孙氏弑主篡位,我深受陛下皇恩怎能坐视不理!我要揭发公孙罪状于天下,我要替陛下斥骂于他、叫他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赵熹只觉陶希仁傻得可笑:“你是去送死!” “死有何惧!我本就该殉主而死!” 赵熹哭笑不得,只得道:“那我呢!你想死我却不想死!翊羽军片刻即至,明武堂怕已被包围,我不能过去!你得保护我、把我藏起来!” 陶希仁道:“那就先去陶府,我家中夫人也有身孕,各种药品都全,夫人贤淑善良,定会救你。你替我向她带话,我对她不住,可忠义大礼不能失!孩儿交由她教养,我放心!” “陶希仁!”赵熹怒道,“你想死我不管,可没有你、谁镇得住翊羽军!没有你,他们哪里还会忌惮陶家!你若去宫中他们必将你软禁、再搜你的府扣你的人!我在你府上怎能安全!舒妃都能振作求生,你堂堂男儿只会骂人么!”赵熹见陶希仁还要死节,急道,“你难道要我母子具丧!” 赵熹又急又怒、身上又累又痛,不自觉流出泪来,这泪将陶希仁的节烈溶成了蜡、叫赵熹一照、全都化了开。陶希仁心软又心涩,不由长叹一声,扶赵熹躺下、替他盖好披风:“我总是说不过你……罢了,你替陛下保全娘娘公主,我该为天下护你才是。阿苑,回府吧。” 翊羽军果已行动,京都街上已有士兵巡逻,但他们无命并不敢冒犯陶希仁,陶希仁带赵熹有惊无险回到府中。陶希仁叫车夫驾车到后门,将仆人支开后才扶着赵熹入府,没将人带去客房,而是带到了陶太傅曾住的房间。 陶夫人已得了消息和信任的嬷嬷侯在房里,见陶希仁扶着一人走进屋来忙叫嬷嬷去帮忙,她自己也扶着腰走上前:“老爷,这位是?” 陶希仁揭开裹着赵熹的披风,陶夫人见赵熹面如白纸汗落如珠也是一惊:“赵大君?您怎么了?妾刚好熬了安胎药还没喝,妾现在就叫她们端来!妾再叫她们去找大夫……” 陶希仁道:“夫人先别忙!”陶希仁走到卧室床上,掀开床帘在墙上敲了敲,墙壁竟缓缓移开,露出一人宽的通道。陶希仁和嬷嬷扶着赵熹进入,走下台阶,到了一处暗室。这里地方内里宽敞、屋顶尤高、陈设齐全,高高的石顶上竟还有个窗户,透下一缕日光。陶希仁将赵熹放到床上、叫嬷嬷为赵熹处理伤口,解释道:“这是父亲为防万一为陛下准备的,没想到……你这些天就在这里休息吧,家中早已备好稳婆,就是生产也不必慌乱。嬷嬷,你就照顾他几日吧。” 嬷嬷连连答应。 赵熹这才放了心,向陶希仁道:“大恩不言谢,陛下的仇我一定会报!这些日子你该韬光养晦、忍耐些许,你既已扛儒门旗帜,就该以儒门发展为要,千万别叫那些儒生做傻事、白白送了性命!” 陶希仁叹道:“你放心,我就算要死也得等把你好好交给李尚书再说。你休息吧,我叫他们送药来。” 陶希仁回到太傅屋内,陶夫人正满面愁容坐在床边。陶夫人算不得美人,但气质温和举止文雅,叫人见之可亲。她见陶希仁上来站起身,问:“大君可好些了?” 陶希仁扶着她坐下:“只是受了些伤,就是不知孩子怎么样……我已叫阿苑去请冯先生了,他乃杏林圣手,定有办法,夫人不必担忧。” 陶夫人犹豫道:“妾本不该问,可大君来得突然……朝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陶希仁沉吟片刻,道:“外面是有些乱,不过有我在,夫人不必忧心,只是李尚书在京外、赵大君只能先藏身我们府中,这些日子少不得夫人看顾。夫人,还请你搬到祖父屋里待产,这里宽敞暖和,住着也舒适些。” 陶夫人自然知道这是为了照顾赵熹,但她一向温柔、又心地善良,能救赵熹母子她也感怀欣慰,便笑:“那就多谢老爷体恤了,我这就叫柔儿收拾东西!” 冯大夫是陶家世交好友,与陶府极为亲近,陶家上下头疼脑热都找他来医治,陶夫人有身孕后更是由他一手调理。他来时以为陶夫人有事,见了赵熹才知另有内因,但他知陶家君子品行所为必忠义之事,便也没有多问,只替赵熹治伤看病。 赵熹伤势并不重,嬷嬷也已处置;双元怀孕本就比女子稳当,赵熹的身子又远胜一般双元,这么一番折腾孩子竟也没有大碍,只喝些药调养就好。陶希仁放了心,正要与冯大夫细问,暗室墙门忽然打开,露出陶夫人急容:“老爷不好了,前院说公孙大人带了许多兵把咱们府上围起来了!” 赵熹立刻坐起身,陶希仁将他按下:“无妨,我去应付!” 第136章 对峙 陶希仁走到前堂,只见院子内被翊羽军层层包围,各个手持兵刃气势汹汹,而公孙宣仪正翘着腿坐在大堂之上。 陶太傅去世不久,陶家还挂着白幡,森森肃气更趁得公孙宣仪粗鄙无礼。陶希仁脸色阴沉,安抚迎上前来手足无措的仆人,迈步进堂。 “未知公孙大人登门,有失远迎。不知大人带着翊羽军但我府上意欲何为,若为亡父送行、虽迟了一些但我家灵堂未撤,公孙大人现在上香也使得。” 公孙宣仪冷哼一声,站起身、抖抖衣摆,道:“陶太傅一生清正廉洁,我父都亲来吊唁,我为晚辈上柱香也应该。不过今日我公干而来,不弄清此事到陶太傅灵前我也无法交代。” 陶希仁昂首负手转过身并不看他:“不知公孙大人有何公干竟要如此大动干戈扰我父清净!” 公孙宣仪干笑两声:“今日有人见陶府车马从宫中回来,可据本官所知陶大人并未进宫,为何陶大人匆匆而回?陶大人车马中都有谁人?” 陶希仁微微捏紧双手:“父亲过世陛下多有体恤,本官本欲进宫面圣谢恩,未至宫门有下人急报夫人身体不适,本官这才匆匆回府。怎么,照顾孕妻不行么!” 公孙宣仪走到陶希仁身前,贴着他脸面问:“大人可知小殿下今早夭折?” 陶希仁大惊:“什么!”他恍然明白过来,难怪陛下会被谋害,原来竟是如此! 公孙宣仪道:“小殿下不单是夭折、更是为李氏和赵熹所害!她二人还挟持公主出宫而去!陛下命我翊羽军全城搜捕、务必将李氏和赵熹捉拿归案、救回公主,陶大人,您可见过赵熹?” 陶希仁猛然盯住公孙宣仪,恨意深深。皇帝明明已为公孙氏所害,公孙氏却矫诏妄为残害忠良肆意践踏陛下尊严,陶希仁只恨老天无眼叫这弑君无耻之恶人还茍活于世上! 陶希仁口唇抖动欲揭穿公孙叫他身败名裂,可话堵在口又想起暗室中的赵熹。他手指掐进手掌,缓缓舒了口气:“宫中之事我并不清楚,我也并未见过赵熹。公孙大人要搜捕城中自便,这事与我陶府无关,请大人速速离去,勿惊扰我父及夫人。” 公孙宣仪并不离开:“小殿下遇害陶大人竟不悲愤?莫非陶大人早已知晓此事,并包庇罪魁?” 陶希仁愤恨不已、冷笑连连:“公孙大人,小殿下的事本官虽不清楚,可不必细想就知这事与你公孙氏脱不了干系!我顾念你颜面不戳破你,你倒要来向我追根究底了!我再说一次,赵熹我没见过,我老父新丧妻子有孕,你若非要冲撞我家,那我只好找来诸位大人、各位大学,论论这事的道理!” 公孙宣仪不以为意:“大人既然不信,同我入宫面圣便是。” “本官正在丁忧,不便入宫。公孙大人想请君入瓮,哼哼,打错了算盘!陶某区区文士却也有碧血丹心,天下文人虽身弱却也有忠义之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公孙氏可取我头颅,难道能屈我风骨!” 公孙宣仪正要说话,翊羽军前来通报:“大人,外面来了许多儒生,要见陶大人。” 公孙宣仪惊讶不已,怒斥:“谁将他们找来的!几个儒生你们怕他们不成!” 军士红了脸:“那些儒生站在门外扯着忠孝仁义大旗骂我们,引了许多百姓围观,太尉先前有令不能轻易动武,故来请示大人。” 陶希仁不顾公孙宣仪径自走到门外,果见几个儒生和许多百姓。公孙宣仪也跟了上来,只是他一露面便被儒生骂道:“无天无父的无耻小儿,在孝期就欺上门来,陶太傅英灵岂容尔等冒犯!” “早知公孙氏心怀不轨,现今竟要禁严全城,莫非要造反不成!我等虽一介草民却也知道忠君爱国以死报君,胆敢杀忠臣害陛下,先过学生这关!” 百姓们亦议论纷纷。 自北征之后京都政风开阔,寻常百姓异可论政争学,加上陶希仁有意宣教,京中人人爱国各个忠君,都想着能像李承平一般杀敌报国、青史留名,再加上这些年京都广纳流民,城中人口复杂,更难管束。公孙太尉一再交代书生矜骄自负最善煽动民心,轻易不可得罪,尤其皇帝已死、新皇少不得儒门支持,此时更要拉拢陶氏,直到找到新人、才敢叫陶家身败名裂。 公孙宣仪与陶希仁年纪相当、龃龉甚重,登上门来这才多有冲撞,眼看外面闹了起来他也不敢当真动手,只得道:“诸位误会了,本官不过有些事向陶大人求证,如今已然知晓、正要离去。” 陶希仁立即道:“慢走,不送!” 公孙宣仪憋了一肚子气,向他拱拱手,领翊羽军离去。 儒生们立即跑上前向陶希仁作揖行礼:“先生,您没事吧!我们本来饮月楼品茶,忽见翊羽军出动就觉有异,本想来向您求个意见,没料他们竟敢冒犯陶府!先生,京中可是出了事?可需要咱们帮忙!” 陶希仁想起赵熹嘱咐,含泪道:“你们都是好样的!只是宫中、宫中……宫中形势不明,学生怕贸然行动反而害了陛下,故以静制动、先打探情况再做决定。你们也不必忧心,烦劳各位告诉其他同门,先保全自己才能在要紧时候舍身报国!” 儒生们纷纷应允,后才离去。 不远处翊羽军问公孙宣仪:“大人,陶大人反应分明有异,说不定赵熹就被他藏在家中,咱们就这么离开吗?” 公孙宣仪嗤笑:“就是要让他以为过了这关才好抓他的把柄!赵熹已快生产,陶府难道瞒得住?你们给我看好了陶府,一有动静马上来报!” 军士问:“可陶夫人也有身孕……” “陶夫人总不能生两次!你只给我看好了,我自有办法!” 儒生离开后又有同僚找上门来,陶希仁只好一一应对。这些同僚具是可信之人,但他丝毫不露口风、不提皇帝驾崩之事,只说小殿下夭折、陛下恐为公孙氏控制,但大殿下仍在京外、另有李承平护卫,大家不能轻举妄动、应静待时机云云。大家都一头雾水,只知形势严峻,陶希仁为皇帝心腹、又是儒门执牛耳,他这么说,大家自然听从。 好容易将众人送走,陶希仁又匆匆赶回后院,陶夫人已将东西搬到陶太傅旧屋,赵熹也喝了药沉沉睡去,冯先生和嬷嬷在旁照顾。陶希仁请出冯先生,问:“大君身子如何?” 冯先生答:“双元果然康健,大君身子有些虚弱,倒也无大碍。不过他本就临产,这么一折腾,生产怕是没几天了……” 陶希仁沉吟片刻,问:“先前先生看过,夫人生产也就在本月,不知先生可有办法叫二人同日产子?” 冯先生想了想,叹道:“我知道定是情况危急大人方有此问……唉,我有一副催产药,喝下后一时辰内便会生产,可毕竟非天时,孕妇和胎儿可能会有危险。我将此药留给大人,大人,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使用!” 陶希仁点点头:“小侄省的。” 第137章 抉择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白日赵熹派怀章赶往辛怡宫报信,怀章不敢耽搁、快步小趋,片刻不停奔至辛怡宫,辛怡宫宫人问明身份后忙将他迎入宫内带到荣贵妃身前。 荣贵妃左右望望不见赵熹,急问:“大君呢,怎么没有来!” 赵熹已近临盆、本该好好休养,虽事急难推,但荣贵妃丝毫不关心赵熹身体,让怀章颇为不喜。不过情况危急,这些小事暂放一边,怀章看看宫内下人,荣贵妃会意,挥手叫人退下、只留了心腹伺候。怀章这才道:“娘娘,大君正在宫中,他叫小的来传话,陛下有难、宫中恐变,请娘娘速速随小的离去!” “什么!”荣贵妃抓住怀章臂膀,焦急道,“怎么回事?陛下怎么了?” 怀章忍痛将方才情形说与荣贵妃:“大君据此判断陛下出事,只是具体情形还不得而知。请娘娘快更换婢女衣物随小的出宫,若是晚了怕就来不及了!” 荣贵妃放开怀章,眼中满是怀疑:“原来都是大君片面之词,本宫听着也没什么不妥,怕是大君杞人忧天吧?什么证据都没有、单凭猜测就叫本宫出宫,宫妃擅自离宫可是重罪,到时候追究起来可怎么是好!” 怀章见识过赵熹以一敌百用兵如神,对他的话全然信任,他以为荣贵妃也是如此,没料荣贵妃竟怀疑赵熹。既然不信,又为何要折腾他进宫来呢!怀章对荣贵妃愈发不满,却仍解释:“大君向来料事如神,他这么说必定没错!大君顾念娘娘为血脉亲人这才叫我特来通禀,没想到娘娘竟要辜负大君心意!就算大君判断有误、您不过回娘家转转,平州大皇子具在,陛下难道会因此重罚您么?可若大君所言无误,您不肯走的后果,您又担得起么?孰轻孰重,您竟不明白么!” 怀章句句维护赵熹指责荣贵妃,荣贵妃大怒:“放肆!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对本宫无礼!” 怀章虽自觉卑贱,那也是对赵熹、对袁敬德、对他珍惜重视之人,他毕竟曾名满京都,达官贵人们见多如米,霸道蛮横如公孙宣仪也是他裙下之臣,区区荣贵妃他又岂会放在心上!他又想到赵熹交代,脸色一沉,道:“小的身份卑微不敢冒犯娘娘,既然娘娘不信、小的也无能为力。请娘娘珍重,小的告辞。” 荣贵妃不过少经变故、怀章之言略微一想便知轻重,她只想摆出贵妃派头压压怀章罢了,见怀章果真要走她也有些慌,忙软声道:“大君对本宫的关照本宫岂会不知,本宫若有万一、大君不知要多着急,本宫又怎忍心叫大君挂念呢?本宫随你去便是了。本宫这就叫下人收拾东西。” 怀章道:“娘娘出宫避难不宜带太多随从物品,尽快离开才是!来时大君带了十个平园护卫,他们会保护娘娘安危,娘娘大可放心!” 荣贵妃道:“本宫省的,本宫只带一二心腹、拿着贵重东西罢了。左右都要等我换衣,她们手脚利落,片刻就能收拾好的!”荣贵妃又想到了什么,眼睛在怀章身上转了一圈,“听你所言,陛下处境危险、生死不明,极有可能出事,对不对?” 怀章心里焦急:“确是如此,所以还请娘娘速速更衣!” 荣贵妃叹道:“陛下若有万一,有一样东西对大君至关紧要。你是怀章吧,早听闻你与大君情谊非比寻常,不知你可否肯为大君冒险?” 怀章问:“什么东西?” “传国玉玺。” 怀章一惊:“玉玺?” “对,正是玉玺!玉玺乃国之重宝、是至高权柄!如今玉玺为始皇帝所制之传国玉玺,历经千百年、唯一统天下之明君帝王可得!正因有它九州岛虽强仍伏于李皇之下!万一陛下真的出事、宫中大乱,这玉玺八成要落在公孙氏手中!可若怀章肯前去勤政殿等候、万一有变先一步找到掌印太监王仁让他带着玉玺来找本宫,那可是大大的功劳!到时不单本宫和大君,就连平州、陛下都要感谢你呢!” 传国玉玺的事怀章从未听人提起,但若真如荣贵妃所言,那玉玺确实极为重要,赵熹心怀大志、若能将玉玺交给赵熹,赵熹一定很开心。 怀章有些意动,可旋即冷静下来:“且不说王内官肯不肯听我、我又能不能拿到玉玺,军令如山,无令不可妄动,大君从未向我说起玉玺之事、若真需要大君自有安排,我怎能擅自行动!娘娘您只随我走便是,若有其他主意娘娘自行前去,小的也不敢耽误!” 荣贵妃只得忍下,转身唤了心腹交代。在怀章的不断催促中,荣贵妃化妆侍女同心腹宫女太监共三人背了个小包随怀章离宫。此时赵熹正在凤仪宫中大闹、守门内卫还未得到消息,盘查时怀章只说是荣贵妃有恩赏于平园,正要带人出宫颁旨。门卫还要仔细检查,怀章怕迟则生变、拿了一两银锭给门卫,门卫眉开眼笑将人送出宫门。 平园侍卫正护着想车驾侯在宫外,怀章扶荣贵妃上车、又叫一护卫坐车、将坐骑留在宫外以备赵熹使用,后快马加鞭赶往西门。途径八角胡同怀章依命下车,乘一马驰往明武堂。 明武堂先前已从陈玉处得了消息、韩东已安排十个好手出城向五畴山送信,没料人才走不久怀章又来。韩东听了怀章所言当即遣人去平园和裘府,并派人再去五畴山。见怀章仍紧张不安安抚道:“怀章大君莫怕,大君对我早有交代,一会怀章大君随我至城西,那里有座农家小院、内藏玄机,咱们藏身那里、翊羽卫必不会发现。” 怀章则道:“我命如草芥并不值得忧心,我只担心大君被困在宫内!韩管事还请快快派人前去接应大君才是?” 韩东笑道:“非是韩东惜命,便如怀章大君出宫来此处、韩东亦有大君授命、无命而行只怕反乱了大君计划。怀章大君放心,韩某人行走江湖多年、如大君这般悍勇果毅、达权知变之人见所未见,更何况还有老爷。贼人就算得逞也不敢轻举妄动,咱们只需按大君计划行事便可。” 韩东被江湖浪客,四年前来到明武堂观战,一时技痒下台、结识了赵熹,赵熹见他沉稳可靠信义无双以礼待之,韩东亦佩服赵熹为人,就此留在明武堂。韩东虽样貌落拓潇洒不羁,但说一不二办事沉稳,极为可靠,怀章听他这么说、心中安慰不少:“韩管事所言极是,是怀章多虑了。不过怀章婆婆、孩儿还在城中,不知是否方便将他们一并接往城西?” 韩东解释:“咱们藏身之处也是裘公子躲藏之处,需保万全,还请怀章大君见谅。” 怀章并不勉强:“是怀章冒昧,那我先行一步、带她们寻找藏身之所……” 韩东拦住怀章:“恕韩某无礼,袁将军韩某也识得,也是一响当当的英雄人物,但与大君相比不值一提。京中出事翊羽军想要抓的是大君,您的婆婆和孩儿,他们怕并不放在眼中。反倒是您,大君带您极为看重,若翊羽军以您为质大君必会挺身救您,怀章大君,您保护好自己就是对大君最大的帮助了!韩某会派人前去袁家照看,您就安心跟我走吧!” 怀章咬着唇纠结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怀章听从韩管事吩咐。” 再说城外五畴山。 五畴山距京都百里,明武堂快马加鞭抵达行宫已是黄昏。今日是祭天正日,诸人劳累一天方才回到行宫休息,而李睿对承平愈发依赖、抱着小狼腻在承平身边、吵着闹着叫承平带他出去狩猎,承平安抚了好一阵才得以脱身,还没等喘息片刻又惊闻小皇子夭折噩耗。 以立场论这孩子夭折对平州大有益处,可他毕竟是个无辜孩童、又在这紧要关头去世,承平不由惋惜,更忧心京中有变,立时召开同行的孙明扬一起商议,还没理清头绪、明武堂急报又到:皇帝危急。 第138章 离开 “熹儿怎么样?” “陛下怎么了?” 承平和孙明扬同时发问,信使一一解释:“我所知有限,消息只说陛下极可能为公孙所困、生死不明,我出京时京中兵马已有调动;四娘娘由平园护卫护送至西山农庄躲藏,裘公子有韩哥保护;大君要救皇帝,暂无消息。” 孙明扬急立而起:“大君既如此安排定是京中危急,李大人,你留在行宫护卫大殿下,学生立刻赶回京都,无我消息万万不要入京!” 承平反对:“不可,不能入京!” 信使也道:“此时您回去岂非羊入虎口?” “可陛下情形不明,学生怎能茍安!” 承平双目赤红、筋脉崩立:“熹儿临盆在即、被困宫中、毫无消息,老师,我难道不急!我难道安心!我恨不能飞回京中去!可咱们若是乱了,里面的人还能依靠谁!” “可,可我们总得知道京中消息吧!” 承平道:“老师,您是急胡涂了。若京中无事,明日一早明武堂定有消息送来;倘或陛下出事,翊羽军一定已动身来行宫,掐指一算,今夜便至。” 信使急道:“既然如此,大人快请随我们离开这里,万一大军抵达,咱们兄弟武艺就是再高双拳也难敌四手啊!更何况行宫护卫还有许多是公孙的人!” 孙明扬此时也慢慢冷静下来,舒了口气:“还需留人在此等候消息。”孙明扬看承平,“三公子,您带大殿下先行躲藏,明日正午无消息再回来;若见异动,一切由您安排!” 承平不忍:“老师……” 孙明扬拍拍承平肩膀:“学生潦倒半生,幸得郡公赏识至州府任西席,与三公子结下师徒缘分,能做三公子的老师,学生骄傲得很。只是忠君守义、礼教之先,陛下乃有为之君、英明之主,学生苦读数载所为不过立心行道,为陛下谋、安定天下、践行儒道,不负先贤。谁知……” 孙明扬喟然长叹:“承平,老师知你心有大志,老师一直希望你能全心辅佐陛下,以你之才、以陛下之明,天下太平不远矣!然,陛下果真……那就是天意难违!大殿下年纪尚幼、叫你听从太过为难,至少保他性命,留下陛下血脉……” 承平答应道:“大殿下亦我李家血脉,我定护他周全!” 孙明扬颇为欣慰,又道:“我还有一不情之请……以往只觉舍身取义何不快哉,可有了妻儿,总是有些牵挂……承平,我有一儿一女,儿子大些,女儿还尚在襁褓之中,还请承平日后多多照拂……” 承平目中含泪,笑道:“若我儿平安,倒与贵千金年纪相当,不如就定个小亲!若京中太平无事、咱们平安回去,老师,您可不能嫌弃我儿顽劣、反悔不认啊!” 孙明扬感激道:“多谢三公子!三公子带大殿下去吧,若见火光冲天,不必回头、只管前行!” 承平向孙明扬深鞠一躬,出门叫敬德召集明武堂及平园诸人,自己将李睿以出门狩猎之名抱了出来,一行人分为三批,潜行出行宫。 半夜,火蛇蜿蜒蹿行、伏奔行宫,行宫守卫闻叩门之声、听是公孙昌,竟不报而开。公孙昌带了五千翊羽军将行宫团团围住,进门便问:“大殿下和李承平在何处?” 守卫见公孙昌着甲持兵知道不好,恭敬答道:“大殿下住听声殿,李尚书住金凤阁,现在皆已休息。将军请随小人来,小人为您带路!” 公孙昌点点头,随守卫从主殿入寝殿,一路护卫见他皆拜。至主殿前院,远远便闻酒香凛冽,跨入院中,院子里架起一巨大的柴堆、柴堆旁倒伏层层酒坛,孙明扬着官服率护卫、仆役等凛然而立。 公孙昌察觉异样,一挥手,身后翊羽军直冲入殿散开搜寻,他看着孙明扬,假意笑道:“孙大人,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李承平没陪你么?” 孙明扬斜目看他:“公孙将军,何事深夜闯宫!” 公孙昌锁眉:“你果然得了消息,是赵熹?他又如何知晓!” 孙明扬轻蔑一笑:“以尔等之能,哪敌李尚书和大君!” 公孙昌冷笑:“赵熹和李承平谋害皇嗣、皇帝授命翊羽军缉凶,孙大人口口声声李承平和赵熹如何如何,你又是李承平师父,怎么,这事你也有参与不成!!” 孙明扬伸手:“你说奉命缉凶,圣旨何在?” “口谕,无旨。” 孙明扬一听无圣旨心里凉了一大半。若陛下为公孙氏所俘伪造圣旨岂是难事?除非圣旨所需玉玺不在公孙氏掌控!掌印太监王仁对皇帝忠心耿耿,公孙氏以皇帝安危为威胁王仁定然妥协;皇帝亦能屈能伸,若能自己做主定不会因此抵抗惹怒公孙氏,既然如此,皇帝…… 孙明扬冷目横指:“谋害皇嗣罪大恶极,又事关朝廷高官、强州公子,远行至行宫缉捕竟无圣旨,公孙昌,你太狂妄了吧!此乃李唐天下,岂容你胡来!公孙昌,你虽为公孙氏之子却处处在公孙宣仪之下,陛下不计较你身份有意用你,你却囿于愚孝而失大义!公孙昌,我现今只问你,陛下可安!” 公孙昌握紧铁矛:“你既已知晓,何必多此一问!孙大人,我父对你甚为赏识,你说我居于宣仪之下、可你看看你自己,陶太傅去世陶希仁接任,儒门、朝堂,哪里有你的位置!可如果你肯投靠我们,儒门执掌非你莫属!弃暗投明,为时未晚!” 最坏的猜想被证实,孙明扬哀怒之余竟生出无限悲凉。他已为李唐和皇帝竭尽所能,无奈天意弄人。不过至少,至少他还有学生,可以砥定天下! 孙明扬大笑三声、随即痛哭,向北跪拜叩首:“臣有罪于陛下、有罪于朝廷、有悖于,唯以死谢罪!”孙明扬语毕从腰间拿出火折、反身扔入柴堆,柴堆浇满了油、瞬时爆燃,其余侍卫随从亦将火把扔出,院中早已浇满烈酒、触火既燃,行宫都为木制、如今又为寒冬天干风烈,火势蔓延极快,整个行宫瞬息化为一片火海! 远处往卫州山道边,李睿抱着小狼依偎在承平怀里。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问:“舅舅,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我有点困了。” 承平看着远方,眼底映着火光:“不回去了,你再也回不去了。” 第139章 相救 皇宫勤政殿,公孙太尉站在皇帝御座旁,公孙兄弟分立御案两边,秦尉宁、黄安文、吴传之在殿中各自入座。秦尉宁道:“这两天城中热闹得很,我还想登门拜访、问问可有需要之处,太尉先一步将我们招进宫来,这倒叫我有些意外。既然进宫,怎的不见皇帝呢?” 公孙太尉面露痛色:“陛下已经薨逝了!” 秦尉宁豁然惊起:“什么!”昨日见翊羽军大肆出动他便知道宫中有变,可他没想到公孙氏竟如此决断、弑君之事说做就做!弑君罪大,公孙氏此番作为置青州于何地! 秦尉宁沉下脸:“公孙太尉,如此大事不该先同我青州商议么!” 公孙太尉痛道:“公子这是何意,陛下是因小殿下的死哀绝而逝,岂是老夫可以预知的!秦公子要追究,不如追究平州李氏和赵熹谋害小皇子之罪责!” 秦尉宁冷笑:“这里没有别人太尉您又何必说这些假话来搪塞!青州愿与太尉同气连枝是因为信任太尉,太尉既然自行其是那青州也不敢高攀!太尉自便吧,秦某告辞!” 公孙昌一步上前将秦尉宁拦下,公孙宣仪也道:“秦公子何必着急,这事若真为我公孙氏安排、又怎会猝不及防叫赵熹逃了出去!” 黄安文眼光一转:“赵大君逃了?李尚书和大殿下呢?公孙太尉不会没有安排吧?” 公孙昌面上发烫:“我昨夜赶到行宫,但赵熹已送出信去、李承平挟持大殿下不见踪影,孙明扬畏罪自焚,其余官员都已捕回京中。” 秦尉宁冷笑三声:“合着你们忙活了一天李家人一个都没抓到、还叫一个孕妇给跑了!现在我倒是相信太尉所说了!” 太尉叹道:“秦公子非要问个究竟,老夫也不敢隐瞒。陛下是为丹阳所害,连皇后都被吓得痴痴傻傻。昨日赵熹进宫,先老夫一步见到丹阳,丹阳敌他不过露了破绽叫赵熹知晓,等老夫闻知此事赵熹已然安排妥当。不光荣贵妃,舒妃和公主都被他偷出宫去。此乃老夫疏忽,老夫无话可讲。可正如秦公子所言,咱们几州同气连枝,真让平州举了平叛大旗、咱们几个谁都不能独善其身!就算你们想把我们和胶州推出去换个忠良名声,大皇子继位、平州摄政,诸位还是要寄人篱下,大家难道真愿向平州称臣?老夫本也想追究丹阳之责,但事已至此,日后才更重要!” 秦尉宁怒视吴传之,吴传之慌忙解释:“此事我不知晓啊!小姑姑乃柔弱女子,怎会做出此等事来!怕是、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误会又如何?”丹阳之声忽然响起,诸人转身望去,只见丹阳着素衣从屏风后走到前来。她往日都是娇媚可人,如今目不着尘、很有些高傲样子。她瞥了秦尉宁一眼,道:“本以为秦大哥是当今英雄、李承平比你也要逊色三分,谁知竟婆婆妈妈、连赵熹都比不过!” 秦尉宁羞怒不已:“丹阳!我敬你是女儿对你多加忍让,别以为我真拜在你裙下!” “怎么,丹阳说错了么?无论是谁所为,陛下已死、朝廷大乱,这难道不是各州苦苦等待的机会?现在大家该考虑的是如何应对,而不是相互责怪、将大好江山拱手让给平州!这些连我这闺阁女儿都懂得,秦大哥竟然不知么?”丹阳将秦尉宁讽刺一番,忽又软下声来,“秦大哥,丹阳对您向来敬佩,丹阳不信大哥会如此胡涂。因丹阳失误叫赵熹抢占先机,可丹阳不服!秦大哥英武睿智、素来强过李承平、更遑论赵熹!不过是因为没有机会这才叫他二人显名。现在不正是您的机会么?” 秦尉宁先被她激得气血翻涌,后又被她捧到高台,哪里还能顾得了其他?更何况丹阳所言确有道理。秦尉宁道:“你不过是怕被追究、被人知道犯了大罪罢了!不过咱们相识一场,我又岂忍看你送死?区区平州我青州从来都不放在眼里!既然平州谋害皇嗣气死皇帝,我青州忠良之臣就该替君上报仇雪恨!不过你胶州也该有所表示吧?” 吴传之忙道:“咱们休戚与共、同进同退!” 诸人又看向黄安文,黄安文笑道:“小子回家就修书家父。不过太尉,事情不过过去一天,李承平和赵熹等乱臣贼子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到平州,您还是该尽力搜捕才对。” 公孙宣仪答:“赵熹虽逃出宫去但并未出城,他还在京中!本公子一定会将他缉拿!荣贵妃和公主分别从西、北门逃出,她们准备仓促应该跑不远,翊羽军正全力搜查!” 公孙昌也道:“我已在出京各道设立卡口,只要李承平和大皇子出现、一定能捉捕回京!” 秦尉宁只当他们放屁,可这时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冷笑两声,暗自盘算对策。诸人又商议如何稳定朝臣、处理政事,等黄昏才散去。 出宫后秦尉宁并没回府,而是去了陶府见陶希仁。陶希仁与秦尉宁素无往来,听说他亲自登门惊讶得很:“秦公子光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秦尉宁翘腿坐在堂上,端起茶碗吹了吹:“怎么,没事本公子来不得你陶府么?” “本府清贵,不迎悖逆无道之乱臣!” 秦尉宁闻言将茶碗摔在桌上:“陶希仁!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指责我!你清贵、你忠诚,你又为何茍活于世!” 陶希仁咬牙道:“陛下福寿隆安,我又为何不能活!难道陛下被你们害了不成!” 秦尉宁冷笑:“你不必如此,大家都是聪明人,究竟如何也不必说得太清楚。你愿意茍活就活、愿意死国就死,这世上哪里有忠奸、有的只是胜败!你不服也不必同我纠缠,我只问你,赵熹在你府上不在!” 陶希仁冷哼一声:“陶某还当秦公子多矜高,原来也沦为豺犬爪牙!赵熹我没见过,要寻赵熹,秦公子去平园找吧!” 秦尉宁怒而起身:“陶希仁!你以为你真藏得住赵熹么!公孙已派人监视城中所有大夫和接生婆子,赵熹临盆在即、到时连个照应人都没有,你是要他的命啊!” 陶希仁嗤笑一声,并不言语。秦尉宁道:“我也知道你的想法,无非你府上夫人亦有孕、召嬷嬷来也说得通,可夫人难道能生产两次?或者你想偷偷摸摸、悄悄进行?但产子大事,府中怎会没有动静!翊羽军虽蠢得放跑了赵熹,这点事他们难道也看不出?” 陶希仁沉下脸:“我府上的事不劳秦公子操心!我没见过赵熹,你不必同我说这些!” 秦尉宁长叹一声:“我与李承平赵熹立场有别,可我和他们也有战友之谊!我们曾一同北伐胡蒙!更何况我青州有难是他二人伸出援手,我青州欠他们一个人情!我秦尉宁虽高傲,但恩怨分明!陶希仁,若赵熹真在你府上、你不如把他交给我、我把他送出城去!” 陶希仁颇为意外:“你要救赵熹?” 秦尉宁道:“他们与我多次冲突、互看不惯,可我们都是英雄,英雄惜英雄!亦敌亦友,便是如此!就算不说这些,赵熹身怀六甲,我昂藏男儿难道会对一个孕妇下手不成!” 陶希仁盯着秦尉宁没说话,目光中尽是怀疑。秦尉宁怒道:“我难道是那卑鄙小人、故意诓骗于你不成!我秦尉宁从不屑此卑劣手段!” 第140章 临产 陶希仁犹豫片刻,终究不敢拿赵熹冒险,只道:“秦公子果然义薄云天,可惜赵熹真的不在我府上,不过若我能遇到他、一定转达秦公子好意,到时想必他自会前去拜会。” 秦尉宁脸色更沉:“如今街上都是翊羽军,赵熹哪里能逃得过他们耳目!赵熹当真不在?” 陶希仁回答决绝:“当真不在。” 秦尉宁仍有疑虑,可陶希仁言之凿凿他也难辨真伪,只好冷哼一声,告辞离去。秦尉宁走后陶希仁回书房读书片刻才去太傅房中,彼时陶夫人正张罗下人抱了许多衣服被褥放进屋中。陶希仁背着手看诸人忙碌并不帮忙却也不走开,夫人便知他是来寻赵熹,于是向下人道:“把这些先放桌子上就好,我还要挑一挑,弄好了再叫你们来收拾!你们先下去歇歇吧!” 下人们奉命告退,屋中只剩陶氏夫妇和一个可信的丫头。陶希仁扶着陶夫人坐下:“这些衣服被子什么时候整理都不迟,何必这时候劳动?” 陶夫人笑着叫丫头从柜子中拿出一个包裹,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大大小小八成新的被褥毯子,还有一些小孩衣服。陶夫人道:“妾随没入过那暗室,但它藏于地下、幽暗难见光亮,怕是湿冷得很,听嬷嬷说通风也不好、不敢很用碳火,妾便寻了这些被褥来,虽非全新但都柔软舒适,而且刚刚晒了太阳、暖和得很呢!听说大君也将生产,岂不跟咱们孩儿相近?正好妾这里有许多衣服,等孩子出生就可以穿了!”这些衣服都是男孩样式,陶夫人摸着有些艳羡,“双元真好,只怀孕便知孩子男女,不必像咱们一样提心吊胆……” 陶希仁感念陶夫人慈善和细心,握住她的手说道:“怎么叫提心吊胆呢?先前父亲虽希望是男孩、也不过是觉自己时日无多、盼有长孙继承家业;如今父亲仙去,咱们都还年轻,这孩子是第一个、却不是唯一一个,男孩总会有的,这个就算是女儿、哪怕是双元又如何?我还更喜欢呢!” 陶夫人心中熨帖,还想再同陶希仁温存一会,陶希仁却放开了她的手:“夫人快休息休息吧,我去看看赵熹!泼墨,你抱着这些同我下去吧!” 小丫头点了点头,将东西抱在怀里,陶夫人虽有些不舍,却仍笑了笑避开一旁,看着陶希仁的身影消失在墙壁的暗道中。 暗室里赵熹在地上转来转去,嬷嬷不住小声劝说:“大君您快躺着吧,冯先生交代了您得卧床休息,何况您腿上还有伤、再出了什么事老身怎么承担得起啊!” 陶希仁刚下来便听如此,侧眼一看果见赵熹一瘸一拐在地上走路,忙也道:“赵熹,你又在做什么!快回去躺下!” 赵熹努努嘴,虽停了下来却仍不肯休息:“我不动弹动弹身上骨头都软了!腿上不过小伤,又不妨碍什么!” 陶希仁走下台阶,教训道:“你忘了昨日狼狈情形了么!冯先生说你临盆已近、胎儿又小、非得好好休息不可,万一又出了什么岔子,给你请大夫都来不及!这不仅关系你、更关系你的孩儿,你怎能不小心!” 赵熹好动、又不显怀,此时已近生产肚子只有陶夫人三之一二,陶希仁自然担心,生怕孩子有异。赵熹叹了口气,有淡淡白雾:“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其实我的身子我很清楚,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陶希仁冷下脸:“赵熹!” 赵熹见他又要教训,忙岔开话题:“诶,小丫头抱着的东西是什么?给我的么?把孩子半个身子都埋住了,你怎么也不帮帮忙!快放桌子上吧!” 泼墨闻言挪上前把东西放下,见赵熹果如传说中那般艳丽不由心生好感,嘻嘻笑道:“不沉不沉,奴婢天生力气大,老爷虽然比我高却是个文弱书生,可比不过我呢!这些都是夫人怕您在这里冷、特地为您准备的!还有小公子的衣帽,也准备好了!” 赵熹惊喜不已,拿起一顶虎头帽,感谢道:“陶夫人当真贤良!回头我一定好好谢她!陶希仁,你能娶到如此夫人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啊!你可一定要好好待她才是!” 陶希仁看着赵熹,心中竟有些酸涩:“是啊,她是最好的,我该全心待她才是……”陶希仁垂下眼,微微摇了摇头,道,“对了,我来找你是有正事!”说罢便将秦尉宁前来的事告诉了赵熹。 赵熹道:“希仁所为正是我所愿,只是今后还要麻烦希仁和嫂夫人了!” 陶希仁没想赵熹会如此客气,道:“何必、何必这么说,我们二人也算、也算君子之交,何况你将两位娘娘和公主全都救出宫去,于公于私我都该为你尽力才是!人心难测,秦尉宁究竟是何人物我与他交往不多不敢妄断,但以你如今的身体,还是多静少动为好!就委屈你在这暗室多住些时日了!” 赵熹点点头,又问:“陶兄可有城外消息?” 陶希仁摇摇头:“今日京中戒严,我又没有出府,外面情形并不清楚……不过秦尉宁前来时还穿了礼服,想必刚刚进宫,看来是得了公孙氏召见,他们既然还在找你,可见并未擒住李尚书和大殿下,李尚书那边还有孙大人在,必然无碍,你就放心吧!” 赵熹自然相信承平,可毕竟是心爱之人、毫无消息怎能不忧心呢?赵熹摸摸自己的小腹,只希望一家人能早日团圆。 陶希仁叫嬷嬷和泼墨替赵熹加了三床被子,又与赵熹说了会话,这才离开。 宫中巨变、京中戒严,大家都察觉出不对,却也不知如何是好。两日后宫中传召,小皇子为平州李氏所害,平州李氏为悖逆之臣、各州共讨,青州胶州立刻出兵响应,江州亦声援,一时间烽烟又起。 如此情形赵熹并不知晓,他每日只在暗室里吃吃睡睡、同陶希仁泼墨谈谈心、趁嬷嬷不在在地上走走跳跳,虽然无聊他却也并未急躁。除夕在烽火狼烟中如约而至,也就在这日,赵熹临产。 陶希仁自然希望低调处置,可要接生除接生婆婆外还要有许多准备,他不敢拿赵熹冒险就必需要全府忙碌。他忙叫下人准备接生事宜,公孙宣仪的眼线自然也接到了消息。 公孙宣仪挺直了身子:“真的要生了?” 下人气喘吁吁:“是、是的,陶府已经在烧水、接生婆也都叫起来了,正等着呢!只是不知是不是陶夫人……” 公孙宣仪站起身:“不知道是谁随我去看看不就好了!叫兄弟都起来,跟我去陶府恭贺陶大人弄璋之喜!” 第141章 双生 今日正是除夕,家家户户本该张灯结彩,却因京中戒严之故街上冷冷清清无丝毫热闹,偶尔有几声炮竹也似鬼兽蹿逃、倏忽而散。公孙宣仪领翊羽军到达陶府,陶府仍挂有白幡、大门紧闭。公孙宣仪命军士前去叫门,叫了许久门内才有人应答。 “门外何人?何故半夜叩门?” 军士答:“门外是兵部侍郎公孙宣仪大人,听闻陶夫人生产,特地带了宫中生产婆婆前来,还不快快开门迎接贵客!” 门内人道:“夫人正在生产、府内乱成一团无法招待贵客,咱们府内也有接生嬷嬷,就不敢劳烦大人了!待小公子出生咱们自会去向大人报喜,大人还是先回去吧,夜里风大雪冷,别冻着大人!” 军士继续拍门:“少说废话,怕冻着我们大人还不快将我们请进去!翊羽军登门你还敢拒之门外?谁给你的胆子!快快开门,否则别怪咱们不客气!” 门内传来讨论之声,半晌才道:“那就请各位大人稍候片刻,小人这就去禀报老爷!” 公孙宣仪冷笑:“方才叫门叫我们好等、要去禀报还需要争论这么久么?不过就是缓兵之计罢了,你们当我公孙宣仪是蠢的么!你们不开,那我们只好自己开!来人,给我撞门!” 翊羽军闻令而动,数名军士涌到陶府门前、喊着号子撞门。陶府不过寻常府邸,大门再结实也经不住他们不住冲撞,门里的人又急又怒骂了半天,眼看门栓要被撞断,门里人大喊:“别撞了、别撞了,老爷有令,请公孙大人进府!” 公孙宣仪这才叫军士停下,门里的人磨叽一会终究还是开了门。门里是陶府管家和几个小厮,管家上前来恭敬笑道:“公孙大人过年都不能在家团圆,真是辛苦!咱们府里还有些饺子和酒,给大人们热上了,大人们勉强用些吧!” 军士一把将管家推开,其余军士随即跟在公孙宣仪身后冲入陶府,他们没停在前厅,反而绕过厅堂走进后院。管家几次上前阻拦无果,眼看公孙宣仪要进入后院,管家冲上前抓住公孙宣仪:“公孙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后院乃女眷集聚之地,您怎能进入!您将陶府女眷名节置于何地!” 公孙宣仪掀开管家:“我对陶太傅倾慕已久,与陶兄也相交数年,关系亲密得很呢!今日咱们两家就结个通家之好!”说罢便踏入后院,见有一处院子侯满了奴仆,便知就是此处,叫翊羽军把控各处、不准任何人离开,自己又带了十余人进入院中。 陶希仁正在院中。管家扑到陶希仁身前哭着请罪,陶希仁将他扶起,道:“唯君子论礼义,禽兽宵小不通人语,遑论廉耻!此事不怪你。” 公孙宣仪打量院中,院子中有四间房屋,一间为主屋,门外站了许多嬷嬷婢女;另一处偏房炊烟不断,有蒸腾热气和苦涩药味。下人们都侯在院中,将需要的热水等物传于主屋门外,再由主屋内的人出来端进去。此时屋内有灯无声,公孙宣仪笑道:“陶兄可错怪小弟了,小弟是听闻嫂夫人生产特来探望!女子生产向来难过,我那夫人生生疼了一整日、哭喊不绝,怎么嫂夫人这般安静?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带了宫里的接生婆婆,皇后娘娘生产都是她接生的,正好给嫂夫人看看!” 公孙宣仪说完便召开一老妪,老妪向陶希仁行礼、不等陶希仁说话就要进去。陶府下人立刻将人拦住,陶希仁道:“不劳大人费心,我府上的接生嬷嬷是素来用惯的,自夫人怀孕便照顾左右,换了其他人她怕不习惯,何况皇后娘娘所用婆婆贱内怎敢用?请大人带婆婆回去吧。” 老妪道:“陶老爷,生子就是鬼门关吶,陶夫人生子而不痛、怕是有事!不及时处置若有万一可是人命关天!老奴除为娘娘接生、公主郡主也都找老奴来,陶家劳苦功高,老奴为陶夫人接生那是老奴的荣耀,您何必纠结呢!快叫老奴进去吧,别耽误了夫人!” 陶希仁睃她一眼,正要说话,屋中传来女人哀嚎之声,泼墨随即掀帘出来,朝门外侍女喊到:“要生了要生了,快把剪刀毛巾拿来!再烧几盆热水!” 陶希仁闻言向屋门走了两步,旋即想起还有豺狼眈眈,便停了下来,向公孙宣仪道:“大人如今可放心了?大人真有事就请到前堂,不然就请回吧!” 公孙宣仪怎会就此放弃?他架起胳膊,笑道:“嫂夫人还未平安生产,我怎能就此离去?我要亲眼看着小侄子出世才安心呢!既然已开始生产,婆婆快去帮忙吧!” 老妪又要往里闯、又被拦下。公孙宣仪冷言道:“陶兄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怕叫弟弟知道?” 陶希仁面色冷硬:“我夫人生产与你何干?你口口声声说这婆婆可用,可小殿下连周岁都没活过,焉知不是生产时出了岔子!何况咱们什么关系,我的夫人孩儿岂敢过你的手!你要进门我许了、你闯入内院我忍了,可你要敢动我妻儿,哼哼,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公孙宣仪大笑:“你要跟我比武力?就凭你!” 陶希仁道:“大不了我血溅当场!明日瞧公论如何!” 公孙宣仪怒视陶希仁,陶希仁毫不畏惧,公孙宣仪只得道:“好好好,好一个陶希仁!来人,给本大人搬椅子来,本大人就在这里等着小侄子出生!” 公孙宣仪不走,陶希仁也不敢离开,二人就在院中对峙,下人们虽厌恶公孙却心疼自己主子,还是搬来了椅子和暖炉。屋中女子哀嚎时断时续持续了一夜,直到天色熹微,屋中忽然传来婴孩啼哭,公孙宣仪和陶希仁都站了起来,老妪更是箭步冲到门边,不多时泼墨跑出院子,喜道:“老爷,老爷!是双生子!哥哥已经出来了!” 院中奴仆皆欢欣雀跃,老妪趁机闯入屋内,公孙宣仪也想进去又被陶希仁拦下。屋内传来争吵之声,泼墨立即回去帮忙,公孙宣仪见老妪进去放了心,并未硬闯,只道:“陶兄好福气,竟是双生子!只是也忒巧!” 陶希仁哂笑:“怎么,陶某不能有双生子么?陶某只愿是龙凤胎,儿女双全呢!” 不一会老妪被赶了出来,回到公孙宣仪身旁,小声禀道:“是有个刚出生的孩子,胎衣俱在;屋里有三个嬷嬷两个婢女,只有一名产妇,还在生子。” 公孙宣仪问:“可看清了?床上的可是女子?有没有可能是双元?” “老奴进去后掀了下产妇被子,确实是女子,且只有一人,肚子还大着,应该是还有一个,其他还没仔细看就被她们赶了出来……” 公孙宣仪冷了脸,却仍不死心,非要等那个孩子生产。可等了许久还没结果,不由道:“怎么回事,双生儿不应该同时出生么,是不是有问题!” 老妪解释:“双生虽是一胎所孕但产妇只能一个一个生,若遇难产确实会久些,老奴刚刚看那陶夫人身子瘦弱,又怀双胎,就更难……” 似是印证老妪的话,屋内女子的喊叫越发低了下去,泼墨叫了许多人进去帮忙,热水一盆盆地送、端出来的却都是血水。陶希仁也觉察不对,拉住喊人的泼墨:“夫人如何!” 泼墨双眼通红目中含泪,没有回话。陶希仁没再问,抖着声道:“夫人、夫人最重要!”泼墨点点头,又跑回屋里。 不知熬了多久,屋中终于传来啼哭,泼墨走出屋来,却是泪流满面,她跪倒在陶希仁身前,哭道:“小公子,平安,夫人、夫人、夫人她,去了!” 纵然是公孙宣仪也没料到如此结果,他同情地望了眼陶希仁,道:“今日是小弟唐突,嫂夫人她……还请陶兄节哀。小弟这就将回去生辰礼送上,陶兄,告辞!” 陶希仁已完全不在意公孙宣仪,只呆呆望着屋子,愣了许久许久。 第142章 愧恨 暗室之中赵熹缓缓醒来。暗室昏昧、灯烛难映,寒气森森、炉火难驱,赵熹面沉白、发枯乱,一对英眉衰草连天、一口丹唇伤痕满布,好似即将枯萎蜷缩的玫瑰,容颜仍在、艳色全无。他缓缓睁开眼,似枯草中燃了两团火、迎风燎原,铮铮不屈、烈烈不息。 赵熹一醒来便顾不得身上疼痛疲累,左右转头搜寻,在一旁服侍的泼墨连忙跑到台阶旁拉了下垂下的绳索,又到小炉边端了汤药,这才走到床边扶起赵熹:“大君不必忧心,孩子被抱到上面让奶娘喂养了,您先喝了药、吃点东西吧!您真是英雄人物,嬷嬷说您生产那天一声未出,大家都很敬佩!您已睡了一天一夜,快好好歇歇!” 赵熹乖乖喝了药,都说良药苦口,这药难以下口却很是有用,赵熹服用之后只觉枯竭的身体被重新浇灌、慢慢又有了些气力,他这才道:“多谢你,陶府对我和孩儿有救命之恩,我自然尽力、不能拖累你们。对了,孩子抱上去不会被发现吧?” 泼墨想笑又笑不出来,只道:“老爷对外说小公子和我家公子是孪生兄弟,所以一并抚养也不会被人怀疑。” 赵熹觉出有异:“夫人和我同时产子?今日怎么是你,你不必服侍夫人么?” 泼墨低垂了头,什么都没说。赵熹越发觉得不好:“昨日我似乎听到院中有吵闹之声,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希仁和夫人还好么?” “夫人、夫人……” “夫人被你害死了!”嬷嬷从台阶走下将端着的茶汤饮食重重放在桌上,转身跑到赵熹身前,怒视而怨诉:“昨天府里来了好多翊羽军,为了保住你老爷让夫人喝下了催产药,夫人本就文弱、又没到天时,直直折腾了一夜!小公子虽平安降生,夫人却……” 嬷嬷痛哭流涕,泼墨也哽咽难言,赵熹倚靠床上,慢慢攥紧了拳。 陶希仁已在灵堂跪了一整天,水米未进。陶夫人为陶太傅精心挑选,家世清白人品高贵,自到陶府后主持家事公道细致从未出错,对待自己恭敬温柔体贴备至,陶希仁对她虽无爱人之心、却有家人之情。赵熹突然来到府上陶夫人甚至未过问一句、只倾心相待,陶希仁同她说需要喝下催产药、可能有害妇婴,她也只是抖了抖手,仍毫无怨言地喝了下去。 可她真的毫无怨言么?陶希仁不住回想,她抬头望着自己、目光中是不是有害怕和犹豫?她是不是并不情愿、只因为自己说事关阖府上下、事关数人生死,她为了自己、为了陶府,这才自我献祭? 她是我的夫人啊!她腹中还有我的孩儿!为何我会如此狠心!我在想什么呢?我当真是怕公孙氏追究陶府、怕陶府万劫不复么?我当时想的分明是、分明是赵熹!我只想他安好! 赵熹! 陶希仁心中涩痛难耐、愧恨交加,捶胸拍脑、以头抢地,当初宫外遇赵熹,他本要冲入宫中一全节烈、却怕赵熹无人照顾而退缩;女子生产本就危险、他却又为了保全赵熹让夫人险上加险!如今赵熹安然无恙,陛下声名被辱尸骨无安、夫人含恨难言难产而死,自己为人臣不忠、为人夫不责,父亲教导全然不顾是不孝、肖想□□是不义不耻!如此这般,全然都是因为私心之情爱! 自己又有何颜面活于世上! 陶希仁披发而泪、切齿而哭,他恨不能忘情绝爱、把赵熹从自己心里剜了出去、再将那颗肮脏无耻、残缺不全的东西呈给君父妻子赔罪! 偏偏这时候有人推门而入,陶希仁正要发怒、回头一看,又是赵熹!他更怒,怒自己见到赵熹竟还有关切之心! 陶希仁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只道:“过几日夫人出殡,我会趁机将你运出城去;孩儿就暂且留在我府上吧,我会托可靠之人找机会将他送回平阳。” 赵熹见陶希仁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神颓目丧狼狈至极,毫无寻常高洁之姿,心中愧疚不已。他走上前,寻了三柱清香奉上,这才道:“夫人是为我母子而死,此份大恩赵熹铭记此生。夫人的后事赵熹不能尽心就罢了,怎么还能因我之故打扰夫人安宁?” 陶希仁怒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拖拖拉拉!赶紧逃了出去大家全都清净!也不枉夫人为你费心如此!” 赵熹道:“夫人是为我而死,罪魁却是公孙和胶州乱臣!他们先杀皇帝又害夫人,我赵熹岂能仓惶出逃!皇帝和夫人之仇,赵熹必报!” 陶希仁没料这时候赵熹还想着报仇,起身斥责:“赵熹!你知不知道城中全是翊羽军!而城外,青州和胶州已然以陛下之名发兵攻打平卫!我为了你至今不敢揭露陛下已死之事,害得陛下身后都不得安宁,你却还想着不切实际的复仇大计!你不过一双元,刚刚生产孤身一人,你就是武神再世,难道能以一敌百么!” 赵熹听闻不忧反喜:“青、胶已发兵?太好了,他们定是抓不到承平、这才图穷匕见!他们隐瞒皇帝之死、不肯发丧,可只要大殿下在我们手里、大义就在我们这边!希仁你放心,不过十数日,承平必发兵讨逆!” 陶希仁愤而无奈,只得道:“那你就好好待在暗室吧!公孙对我府上监视并未松懈,在李尚书讨逆成功前万一有误可就功亏一篑了!” 赵熹却答:“我出来时小心,并未遇到旁人。我知你是为我,可承平辛苦讨逆我又岂能坐待救援!我明武堂还有数十好手在城中,翊羽军内也有对公孙倒行逆施不满之人,还有各州、并不同心……我要出陶府!” 陶希仁急道:“城中全是抓你的人!你又样貌出众,出去岂非羊入虎口!” “险中取胜!只要我能出府行走,与承平里应外合、攻下京都不过数日!陶兄,还得请您帮我个忙!” 陶希仁仍抑不住关心之情:“你可知你才刚刚产子!你怎能用自己的身子冒险!你要做什么告诉我,我去办!” 赵熹答:“军中之人讲的是武人义气,你毕竟是儒生,他们不服你就不会听你,还得我去才行。你也放心,我是双元、本就较女子强健,这两日我也会休息,待身体好转再寻机会。不过其他事却可以趁现在办了。希仁兄,你为信义君子,赵熹记在心里了。” 陶希仁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罢了,就等讨逆之后,陛下和夫人大仇得报,我与他再无纠葛! 第143章 脱险 此时的承平已带李睿及一干护卫抵达燕州。那夜行宫焚火,承平当机立断领了众人从小路赶往燕州。有护卫疑惑为何不去平州,承平答:“平州遥远、卫州兵弱,要速攻京都唯有北借燕兵。燕二公子去世、燕无异同我交好,燕郡公曾出兵北伐、可见非故步守旧之人,游说他并不难。” 承平随从中除平园侍从及明武堂武士外还有宫中护卫,这些人本效忠皇帝,如今皇帝崩逝他们惶然无措,只能跟在承平身边。他们本想着承平能将大皇子安然送至平阳、至少为皇帝留下血脉,谁料承平竟要去燕州。他们怀疑,却也无能为力,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承平一行小百人穿小路疾行,昼夜不停,李睿年纪还好、走了半日便哭闹起来,袁敬德看着来气、承平却不言不语,反而将他背在背上、连他的小狼都没丢弃。李睿生在宫中从未如此辛苦自然难以忍受,见承平如此他反而自省起来,乖乖趴在承平背上,休息时只抱着自己的小狼玩耍,再不叫苦。 人能忍、兽却忍不得。他们出来得狼狈,随身只带了一些干粮,仅有的肉脯承平都留给了李睿,李睿虽也喂肉给小狼、却不能满足所需,小狼只能跟着大家吃冷硬的饼。小狼再小也是兽,这日用餐时李睿在吃肉脯,原本在他脚下休息的小狼猛然跃起将李睿扑倒、张口便要咬,幸亏袁敬德反应迅速、一把将小狼甩开。李睿倒没被咬,只是磕在地上、双手被蹭破、后脑勺也流了血,宫中护卫见李睿受伤又惊又恼,当即举刀要将小狼就地正法。李睿忙喊:“住手,你们要做什么!” 护卫道:“这畜生伤了主子怎么还能留在世上!何况咱们正在逃命、人都顾不及还得照顾它,实在拖累!不如处决了它,回头属下定为殿下寻一头新狼来!” 李睿不肯:“我不要新的,我就要我的旋风,你不能伤害它!”李睿冲上前推搡护卫,“你快给我起开,起开!” 明武堂众人皆是江湖游侠、因仰慕赵熹才留在明武堂中为他差遣,他们对承平佩服、对这大皇子却并不放在心上,相较而言忠心耿耿的护卫更得他们好感,于是便道:“如今咱们自身都难保、还得抱着那畜生赶路、还得给它省口粮!殿下心疼它不肯杀,那就把它放了算了!” 李睿仍不肯,跑去抱住承平,求道:“舅舅,你快教训他们!不能伤害我的旋风!” 承平摸摸李睿的头,向诸人道:“它是殿下心爱之物,也是殿下的兄弟伙伴,何况它也是一条生灵、又这么小,寒冬腊月在这山里也活不下来。把它捆起来、让敬德背着吧,以后我会负责它的饮食,兄弟们不必管它了。” 袁敬德领命上前绑住小狼,李睿见小狼挣扎心中不忍、还要再闹,承平目定而沉、威严自露:“兄弟们是为了你才连日奔波,你也该体谅一二!”李睿见承平心意已决,不敢再做声。 相较同龄孩子李睿已是很好了,可诸护卫丧失旧主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不免将希望寄托在李睿身上,这些希望太过沉重、李睿不过孩童怎么担得起?可他担不起,护卫未免失望。 解决完此事众人继续上路,又走了一日,眼看燕京边界已至,已经妥协不再挣扎的旋风忽然长啸不止,明武堂一人贴地而听、登高而望,向承平急禀:“大人,后面似乎有追兵!” 平园护卫立即道:“请大人带殿下先走,我们断后!” 明武堂游侠道:“让咱们留下吧!咱们惯来刀枪剑雨、逃跑的功夫也有些,拖他们些时候、见势不好一散而逃,他们也没奈何!” 护卫们也当仁不让:“各位是义士,可我们深得皇恩、为陛下和殿下效死死得其所!还是叫我们留下吧!” 承平笑道:“各位何必如此,身为上位难道要看着兄弟们送死?没有这个道理。这里虽已至燕京边境,可到燕边城还要半日,在此之前都不安全。舍了你们在这里又能拖延几时?还是要吃下他们才行!咱们走的山路、大军行进不便,他们若已知咱们行踪也该在前堵截,而非在后追捕。故而我猜,追兵只是偶然发现了我们,他们的人必不会太多。各位武艺高强、俱能以一敌二,再加以布置,哪用惧怕!大家围上前来,听我交代……” 追上来的正是附近驻地的京畿军。他们本归皇帝和兵部管辖,前日忽然来了命令说平州意欲谋反、指使原礼部尚书、平州公子李承平伙同荣贵妃谋害皇嗣、绑架皇子,下命各地捉拿叛党、救回皇子。 李承平绑了皇子自然要往平州去,他们驻军在燕州附近,自然觉得与己无关,可后来听说平卫方向寻皇子不着、京都派了人来督促缉拿,他们领头这才又派了他们到山中搜捕,他们沿着采药人所走山路搜寻,没想到还真就发现了踪迹。 大家并没想着真能抓到李承平,搜山小队也只有六十五人,队长本想确认之后通知大军再来拦截,等他们悄悄接近、只见平缓处坐着一个青年并一个孩子,外有十几护卫,还有一只幼狼在旁嚎叫。小孩与大殿下年岁、身量一致,青年虽貌不惊人但气度不凡,队长一眼便能认定这二人就是大殿下和李承平。 队长看对方人数不多,有了立功之心。虽是冬日山瘦叶枯,但此山多松柏、又有积雪,诸人小心隐藏倒也不易发觉。他示意队员绕过雪树、形成合围之势,这才带人现身:“大胆逆贼,还不快快放开大殿下、缴械投降!” 承平等人似受了惊、慌忙站起,旋风也不住挣扎、似要扑咬敌人。承平将李睿护在身后,站起身道:“诸位乃京畿军军士,该效忠陛下而非公孙逆贼!诸位可知陛下已被公孙氏控制生死不明,我等正要去请勤王军!诸位真是忠义之士就该护卫我等、共除奸佞!” 李睿依偎在承平身边的样子确实不像被迫,可李睿还是个孩子,又能懂得什么呢?搜山队犹豫片刻,仍道:“朝堂之事我等不懂,军伍之人只知道奉命行事!大人既然觉得冤枉更不能一走了之,不如虽我等回京,陛下英明、定不会委屈大人!” 承平懒得多说:“将军是不肯放过我等了。” “军令难违!” 队长说完便拔出兵刃同其余军士向承平逼近,承平身边护卫也都抽刀对峙。队长大喝一声、领军士向前冲去,还未近承平身、忽有数十人从承平背后冲杀而出。军士未料如此心中一惊,还未能反应竟又有数十人从自己背后袭来,搜山队本就人少又始料未及,不多时全都命丧山中。 李睿生平第一次见血,难免害怕,紧紧靠在承平怀中,承平不嫌他累赘、反而温声安慰,让他对承平更加依赖。搜山队已葬,大军不久便会得知消息,承平等不敢休息急急赶路,终于有惊无险到达燕州! 第144章 平安 燕乐刚接了召令要缉捕李承平、李承平竟自己送上门来!他叫人将人请进府中好好打量,只见对方身不很高体不很壮面容憨厚很是可亲,与叫人一眼难忘的赵熹相差万里。他摸了摸额头,有些不明白赵熹怎么就对此人死心塌地。 “阁下就是李尚书?平虏元帅?” 承平答:“正是在下。” 燕乐笑道:“按理说十年前咱们就见过一面,不过毕竟时间久远,这期间元帅变化不小啊!” 承平道:“十年前郡公深明大义、毅然出手,与平青二州共抗外敌立下赫赫战功,十年过去承平看郡公宝刀未老,正是扶助天下的大好时候!现社稷危急大义不存、正需郡公执戟,还请郡公仗义出手!” 燕乐没想承平半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单刀直入,心想年轻人还是太着急。他捋了捋胡子,笑道:“说起来本公收到京都诏令,言说李元帅谋害小殿下、挟持大殿下,各州见之而诛、必不可留情……”燕乐看看承平身边的孩子,“这位就是大殿下吧?” 李睿第一次听到如此说法,忙问:“谋害弟弟?挟持我?是父皇让我同舅舅一起出来的啊!弟弟怎么了?” 燕乐问:“陛下命您去五畴山祭天,可您怎么到了燕州呢?是谁让您来的?” 李睿答:“是有坏人追我们,我们才逃的!他们把行宫都烧了!” 燕乐笑:“殿下可曾想过您以为的好人未必好、您以为的坏人也未必坏呢?据说小殿下正是死于李元帅和赵大君之手呢!陛下因此急病卧床、等您平安回去方得心安呢!” 李睿回头看看承平,有些犹豫,可再想想承平对自己一路照料,决然道:“我相信舅舅!” 承平颇为欣慰,这才向燕乐道:“请问燕公,缉拿我等的诏书何处所下?” 燕乐答:“是三司六部要求协助缉拿的公文。” “那就并非圣旨喽!” “虽非圣旨却是朝廷意旨。” “如此大事陛下未言、三司未断竟就出具公文缉拿我等,理法何在!不瞒燕公,公孙氏已联合胶、青二州反叛,陛下被困宫中九死一生!我等逃出京都前往燕州,所为正是救君王、清叛臣!” 燕乐笑:“元帅说诏令不可信,可它到底还有一纸公文,元帅所说,口说无凭啊!” 承平道:“大殿下在此便是凭证!燕公,十年前您当机立断,十年后您难道要错失良机么?” “良机?什么良机?做臣子的良机?老子做了一辈子臣子了,还需要什么机会!你们斗得什么你们自己心知肚明,我老了、懒得动弹,你又何必来诓骗我!” 承平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想要平平稳稳做臣子也得跟对主子啊!燕州可是九州岛重地,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燕乐沉下脸:“你敢威胁我?” 承平微微一笑,如山如海,重而威严:“燕公,单论自己自然要及时行乐,可人在世上哪能不想子孙百年?您为一州之长、一族之父,时刻都在为子孙百姓考虑,否则十年前您也不会毅然出手了!如今青、胶、公孙联合,江州隔岸观火,天无二日、天下三家分尚嫌多,他们难道能看燕州偏安?如今祸起京都,明日九州岛烽火,谁都无法独善其身。这些事您心中清楚不必我这小辈多言,事急而不断,祸至无日矣。” “哼,难道你能保燕州安定不成!” “承平能保燕州子民安乐、燕氏繁盛百年!” 燕乐盯着承平瞧了许久,忽问:“你真的要救皇帝?” 承平换了悲戚哀容,摸摸李睿的头,道:“实不相瞒,怕是泰山已崩。” 燕乐点点头:“元帅和殿下先行休息,事关重大我得好好思量。” 燕乐既如此说便是已然动摇。其实京中事情如何他心知肚明,只是不知道皇帝生死和平州态度,既然平州已表态、皇帝都不重要了。眼看群雄并起,要么称王称霸要么俯首称臣,自己已近花甲、仅剩的儿子又早已意属他人,自己再折腾又能怎么样呢?只希望平州这艘船足够大、足够稳,叫燕州子民少经风浪。 承平走后燕无异果然求见,所为不过是劝燕乐出兵。燕乐愤而无奈,又召来州中众臣商议。众臣大都不愿参和其中、只想隔山观虎斗,燕乐问:“若是九州岛逐鹿,可有人愿领兵?” 燕州二公子新丧、大公子回城,州内正是动荡时候,哪里管得了其他?众臣忙劝,无外乎外有夷狄胡蒙为祸、怕他们趁机为害。燕乐叹:“胡蒙内乱不休、夷人又与咱们交好,怎的怕他们为害,十年无战,竟将你们养得畏战!他们打完平州下一个就要打咱们了,想坐收渔利哪有那么容易!可怜我燕州数万好儿郎,竟无一一将如赵熹!罢、罢、罢,本就诸侯公卿命,何必多想其他!” 要投诚就要趁早,第二天燕乐便告诉承平同意借兵。不过如今承平不过平州公子、李郡公又未必肯重用他,燕乐只借了承平两万兵马平乱。燕无异看不过,好说歹说、让燕乐又加了一万。 出征前承平将李睿托付给燕无异,又留下宫中护卫和一些平州护卫,叫他们好生照顾。李睿拉着承平的手依依不舍:“舅舅你带我一起去吧,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承平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我要去打仗、很危险,你和燕叔叔在这里玩几天,待京都安稳我就派人来接你!” 承平对李睿虽好却说一不二,李睿只好乖乖点头,目送承平离开。 再说京中。京都城西有一家西城客栈,因京中戒严客栈中并无客人。不过就算门可罗雀,客栈中的人终究要吃饭的,客栈后院小厨房内,怀章正抱着柴火往灶里填。 裘蕴明拎着腊肉推门进来,见状忙将腊肉放在一边、蹲下身去抢怀章手里的柴:“小丫呢,跑哪里偷懒去了!你的手可是弹琴用的,怎么能拾柴烧火呢!” 怀章抱着柴避开裘蕴明:“今日新年,小丫回家和父母团圆去了!我早已不弹琴,怎么烧不得火!我身为人妇烧火做饭熟练着呢!倒是裘公子身贵体重,别让烟熏着您!” 裘蕴明叹道:“我早听说你那婆婆不好相与,怕给你惹麻烦、一直都没敢探望,可在我心中你一如既往!你又何必赶我?” 怀章将柴塞进灶里:“裘公子既然知道又何必来寻我!我们在此相逢皆因大君照料,前缘已断,裘公子还是早些忘怀吧!” 裘蕴明见怀章态度坚决没再多说,将扔在一旁的腊肉取回、放在灶上:“我知道你不愿见我,也是我当初没能珍惜你……这是明武堂送来的,还有坛酒,我一会取来。” 怀章忙道:“怎的又有肉又有酒,小殿下孝期未过、咱们怎么能擅饮酒肉?咱们藏身在此已然给大家添了许多麻烦,万一因一点口腹之欲暴露、岂非恩将仇报!” 裘蕴明道:“毕竟是新年,咱们悄悄地吃、那些爪牙怎么知道!何况你自来这里后忧心忡忡日日都不得安眠,喝些酒、好歹今夜睡个好觉啊!” 怀章蹙紧了眉:“大君安危不明,我哪有心思饮酒!倒是裘公子整日好眠让人羡慕呢!” 裘蕴明不怒反笑:“若是对别人你定不会这么说,你埋怨我、说明我在你心里还是同旁人不同,对不对!” 怀章怒道:“我好言同你说正事你却一再调戏,这样的朋友怀章交不起!裘公子请去吧,待会怀章自会叫人送上饭食!那酒也不必给我,你自己留着吧!” 裘蕴明忙赔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是我不好、我不说了!我自然也担心赵大君,可外面戒严未松、说明他们还未抓到赵熹,这么久都没抓到,赵熹一定找到了安全的地方!所以我才放心的!你也别担忧了!” “就算知道如此可一天没有他的消息我就一天不能安心!爱而生怖,思而生忧,我怎能放心的下……” 裘蕴明醋道:“你对赵大君比对袁敬德还挂心呢。” 怀章横他一眼:“我自然也是忧心袁哥的!可大君不过是一双元、还有身孕!你可曾怜惜过他!” 裘蕴明却道:“你随爱重他、却不及我懂他。他是红日、永生不堕,哪怕云翳遮天、狼狈不堪,也绝不要人怜惜。怀章,你就是太善良了,可太善良也会成为累赘。” 怀章望着灰黑的灶洞,沉默不语。 就在此时,客栈小二忽然推门而入,喜道:“大喜、大喜!大君来消息了!” 怀章豁然起身,裘蕴明也赶到小二身前:“大君现在何处?可安全?” “大君在陶府!今日凌晨顺利产下小公子!” 怀章喜出望外:“当真!我看院子里有几只鸡,能不能炖了给大君养养身子?我现在就做、晚上正好能送去!” 小二道:“我现在就去杀鸡!陶府下人说他们夫人难产、但是公孙的人还盯着府上,他们不便买药,正好咱们这里囤了许多,夜里一并送过去!” 裘蕴明看怀章欢天喜地地盘算如何将院子里的鸡剥皮拆骨,想想方才腊肉都不准自己吃的情形,不由苦笑。 第145章 选择 回到现在。承平出征时做了檄文历数公孙数十罪状、传告天下,行军时还叫军士高喊“逆臣公孙、弑君背主,平燕义兵、替天行道”的口号,一路高歌直逼京都。京都诸人本就各为其主,闻言赶忙入宫询问公孙太尉应对之策,公孙太尉道:“先前朝廷公文已下九州岛,如今李承平出此檄文也不过罪人诡辩,要信的人不需此文,不信的人视而不见,这篇檄文不是战鼓、是鸣金,是得胜之后粉饰天下的东西,诸位心中不虚、又何必慌乱?” 丹阳笑道:“太尉果然稳如泰山,丹阳受教了。不过李承平毕竟曾大胜胡蒙,其人品不论、帅才却是天下屈指可数,太尉怎保胜他?” 公孙昌怒道:“小姐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朝中无人能敌他、难道我翊羽军还不如他临时借来的燕兵吗!” 丹阳道:“公孙大哥莫要见怪,咱们既在一条船上自然要越谨慎越好,大哥武艺虽远胜于李承平,可大哥还没上过战场呢!谁知道是什么样呢!” 秦尉宁也道:“丹阳所说有点道理,现在李承平只有燕兵,可见了他的檄文平卫焉能无动于衷?少也要给些来支援的!到时兵力差距缩小,要胜他们就难了。何况,他们可是曾经只用五百人就闯入了黄金城!” “你们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公孙太尉反问:“难道丹阳小姐有退敌之计?” 丹阳得意一笑:“小女倒有些拙计。李承平坚毅轻易不肯动摇,心中所念唯有赵熹!咱们得想办法把他找出来才是!” 公孙昌瞥了眼公孙宣仪,公孙宣仪道:“我在京中找了许久一直都没找着人啊!说不定赵熹早就逃出城去了!” 公孙昌立即道:“城门盘查严密,决无孕妇、双元、幼子出京!” 丹阳笑道:“赵熹那般出众、真要出城守卫不会没有察觉,我也相信赵熹还在京中,不过是藏得好罢了。既然咱们找不出、就叫他自己出来!咱们可以抓了京中孕妇、百天的婴孩,以他们为质逼赵熹现身!一天不出来咱们就杀一个、两天不出来就杀两个,如此下去,我不信赵熹还藏得住!” 秦尉宁本还觉得丹阳不会如此心狠杀死皇帝、其中怕是有什么意外,听她此言只觉寒意阵阵;一直作壁上观的黄安文也不由抬头看了丹阳一眼,只有吴传之,若无其事地品茶。 公孙昌当即反驳:“不成,滥杀无辜,我们成什么人了!” 丹阳只觉得好笑:“公孙大哥现在做的事难道是什么大义不成!成王败寇,只要得胜谁会说半句不是!” 公孙宣仪有些犹豫:“可也未免太过了,赵熹要不出现我们还真的动手吗……” “不动手他又怎会现身!二哥从来杀伐果断,怎么这时候手软?” 公孙宣仪虽作恶多端,可大都是以我为尊、不将别人生死放在心上,并非恶意虐杀,残杀妇孺,他确实做不太来。 公孙太尉道:“此事不可行。我公孙明玉已古稀之年,扶助李氏数十载、只是无逢英主这才身不由己,哪怕功败垂成也不过前浪后浪、谋不如人算不抵天,我自己无愧于心!可要为求胜做下如此滥杀无辜惨无人道之事,公孙某绝不肯为!” 丹阳急道:“太尉怎妇人之仁!关羽淹樊城、生民丧于水,张巡守睢阳,人竟相为食,史书留名他们哪个不是忠臣义将!一将功成万骨枯,李承平四处征战多少百姓骨肉分离苦不堪言,他们还觉得是自己的功劳呢!公孙太尉如今以皇帝为号、以缉罪为旗,赢了就是千古流芳,若是一败涂地叫李承平他们揭出真相您便是奸臣贼子,哪还有功劳让后人评说!” 公孙宣仪有些动摇,公孙太尉却坚定不移:“妇孺虽轻,却是一家之维系,京都百姓本就论证议政,老夫若强行暴虐必起纷争!京都城池固屯粮足武备齐整,李承平十万精兵攻城也需数年,可若城里乱起来、破城只在弹指之间!此计绝不可行!” 丹阳还要再争,吴传之忙劝:“好了好了小姑姑,太尉乃仁义之士,您又何必强逼?何况赵熹那人看着火热,心里说不定比九冬的雪还冷呢!怕是杀尽全城的人他都不肯出来!咱们还是该加强京中防卫才是。咱们几家具是一体,我胶州可出兵五万帮助公孙家防守京都!” 太尉笑道:“吴公子心意老夫领受了,不过京都武备屯粮都有数,五万人马进来反而难以供给。不如用五万人去进宫燕州,哪怕李承平之勇当真势不可挡,但李承平的兵多是燕州人,家乡被侵他们安能安心待在京都城外?定要回燕救援!还有平州,平州若危急李承平也不得不回身,到时京都之危自然可解。” 公孙太尉态度坚决,丹阳和吴传之都没了办法,只得依他。待众人离开,公孙宣仪问:“就算逼出赵熹之计不可行,胶州援兵肯来不好么?” 公孙太尉不禁摇头:“你难道不知假途灭虢?他们的兵到了我们的地界未必用心帮我们,可我们若遭了难、他们必定分食!我们走到这步本就为胶州所逼,当真败了也绝不叫他们得了好处!” 今日飘了雪,不知是否感应局势,天气也肃冷得厉害,像要将人扒掉皮肉。其余诸州的奴才们都挤在屋里取暖,待主子出来才回到车上,唯有江州,一直有一侍卫笔直地守在马车旁。黄安文出来后拍了拍他身上的雪,笑道:“怎么不跟他们一起进屋里呢?” 那侍卫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双狼一般的眼,正是被赵熹扔出明武堂的程草堂:“公子让我守车、我不敢离开!” 黄安文笑道:“你也太老实了!” 程草堂认真答:“公子救我性命、又肯收留我在您身边,我自然要为公子尽心!” 黄安文开心道:“跟我到车上暖暖吧!回去你收拾收拾东西,随我回江州!你还没去过江州吧?” 程草堂很是奇怪:“回江州?不在京都了么?” 黄安文轻轻一笑:“他们,要么优柔寡断要么狠而无智,难成大事。想来也是,若是能成怎会等到如今?只希望他们稍稍聪明一些,至少多拖些时日,咱们未免被殃及池鱼,还是回家去吧!” 第146章 英主 为抵御和消灭承平,公孙太尉又调遣三万人马到京都北面廊柔堡加强,加强常驻的一万军士,共四万兵马,由老将刘史策统领。出征前公孙太尉再三交代叫他谨慎小心、莫要轻敌,刘史策一再答应,公孙太尉这才放心。 廊柔堡为护卫京都要塞之一,位于燕州往京都必经之路,承平等先前遇到的追兵便是在此处驻扎。这里本有一名守将岳阳,不过资历较浅,此次由刘史策一并统领。就在刘史策到达后不久,李承平领军而来。 一般而言攻城略地远道而来,需先驻军休整、再做进攻,可承平不知是太过急躁还是如何竟直接领军前来叫阵。岳阳疑道:“莫不是有什么诡计?” 刘史策也不敢轻忽,道:“整兵,随我登堡!” 廊柔堡下燕兵列队叫阵,所说无非是公孙氏乱臣贼子、叫刘史策不要助纣为虐速速投降之类。刘史策啐他一口,并不放在心上,而是仔细打量下方军伍,见其中有一青年将军,身材不甚魁梧、面容也带焦急,身着京都禁卫铠甲正是李承平;承平旁边还有一人,看装扮是燕将,正在同李承平说些什么,承平却置若罔闻。 刘史策瞧了半天,忽然道:“开门,我要去会会这平虏元帅!” 岳阳始料未及,忙劝:“李承平虽年轻却是沙场老将,他此举出人意表咱们还是该小心对待,将军切不可大意轻敌啊!” 刘史策横他一眼:“我自有主张,快快开门!” 岳阳还要再劝:“将军……” 刘史策重重一哼:“岳将军虽是廊柔堡守将,可如今我为主将、堡中所有人都要有我差遣!开门!” 岳阳见刘史策主意已定,只得无奈开门,好在岳阳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刘史策率人出堡应战,承平自然觉得正中下怀,可他刚指挥燕军冲上前去、双方刀兵相撞剑戟相交燕军便溃不成军落于下风。承平自然不甘,还在后方逼燕军应敌,燕军将领却急急鸣金,大军狼狈撤退。承平又急又气,愤怒地打掉燕将的头盔,好容易被亲卫劝住,也只能先行后撤。 幸好刘史策并未追击,他笑骂承平两声、得意回营,遇见前来迎接的岳阳更是趾高气昂,回到营中笑道:“岳老弟,如何,老夫早说不用担心吧!” 岳阳只得伏低做小,可仍是劝道:“您果然神机妙算,可是李承平毕竟功名赫赫,他率领燕州军士、粮草全靠燕州补给,咱们只关进了城门无论如何都不应战、过个半月一月,燕州自然不肯再供他,咱们不就不战而胜了吗!” 刘史策嗤笑:“你啊就是被他的所为威名给唬住了!从卫州到胡蒙,他打的每一仗全都靠着平州猛将赵招胜,他何曾凭借自己赢过!元丰一仗平州十万精兵被他败掉四万,若非胡蒙自己内乱,且看结果如何!亏得他是李郡公亲儿子,若换了我、早将他打死了!咱们虽是守将,可能取之功为何不取啊!” 岳阳无奈道:“虽有赵招胜之功,但赵招胜肯听他调遣、足以证明他非寻常人等,元丰平州是损失惨重,可胡蒙前前后后二十万大军都被他连拖带打磨光了啊!” 刘史策拍案怒道:“岳阳!你一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是何用意!我想你在廊柔堡守卫多年劳苦功高这才一忍再忍,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再不听军令动摇军心,别怪我不留情面!” 岳阳自然生气,可对方年纪比他大资历比他老官职比他高,他也只能忍气吞声伏低做小向刘史策认错。刘史策这才缓声道:“其实我知道你是谨慎小心,我也担心李承平是设下了阴谋诡计,所以一开始我并未出兵。今日在城上我见燕军人疲马乏精神萎顿、那燕将对李承平也颇为不满,这才决意出兵试探,后来没有追击也是为谨慎计,至于结果,你也看见了。李承平兴许是有些本事,但也不过是跟普通小将相比,如今他着急营救妻子、又调用的燕州兵士,下兵士不服、内焦躁难安,再叫他用兵,哪有先前从容!他又年少成名年轻气盛、不肯听人劝阻,与燕军嫌隙更重。你说要等,可若是等李承平静下心、平卫援军至,那才真是错失良机!” 岳阳听出刘史策语中深意:“您想尽快击溃李承平?” 刘史策笑道:“那也要看咱们平虏元帅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岳阳听出他的志在必得,想想他方才所言也有些道理,便不在多说。 刘史策派了探子监视燕军动向,得知燕军在堡外不远处安营,李承平和燕将还发生了冲突、最后不欢而散,燕军本就疲惫、又被迎头痛击、将领还因此不合,全军上下气势低迷。刘史策更为得意,学起汉高祖、每夜叫人在燕军营外吹起筚篥,正是正月团圆时,燕军不知为了什么跟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背井离乡,心中本就不情不愿听着家乡故曲更加怀念亲人,廊柔堡又距燕州甚近,不过两三日竟逃兵甚众。 眼看如此承平更加心急,严厉惩处逃兵,这让燕军看在心中更加心寒。眼看就要控制不住,承平不顾燕将劝阻强行叫阵。这正中刘史策下怀。这次刘史策率三万大军倾巢而出,如汹潮卷向燕军,燕将再三劝承平后撤整兵承平坚持不肯,甚至还要拔剑斩人,燕将一怒之下竟将头盔一扔、策马而去!燕军本就无战意,见此情状丢下承平四散而逃,承平挥舞长剑意图威吓却毫无用处,眼看京畿军至,只能在亲卫护卫下狼狈逃窜。 他要逃,刘史策却不肯放,刘史策没管燕军、穷追承平。眼看燕军打定主意不要自己这主将,承平只能调转马头往一旁的山上跑,希望山高林密能一挡追兵。刘史策也看出他的意图,急道:“快追,别叫他跑了!抓住李承平重重有赏!” 京畿军拍马直追,想在入山前将人拦下,一直追到入山前的峡口。若是平时刘史策定会停下好好探查,但他亲眼见了燕军溃败、李承平只带了寥寥几个亲随在前,他料定李承平故布疑阵、仍领军追击,等三万人众挤进峡口,两侧山岭忽有无数巨石滚木砸落,刘史策这才惊觉遭了算计:“停,快退、撤退!” 可惜为时已晚,石木阵后又有万箭齐发,直到峡谷中三万人死的死、伤的伤、举旗投降弃兵不战,燕军这才挥舞着战旗呼喝着冲进峡谷,此时刘史策早已死在乱箭之中。 岳阳等到黄昏都未见大军回来便觉不好,他在营中直直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果有人报燕军又来叫阵。岳阳走上墙头,城下燕兵雄赳赳,气昂昂战旗招展战鼓激昂,哪有先前颓丧模样!承平与身旁燕将说说笑笑其乐融融,见岳阳登城,笑着叫人抬出刘史策尸首、又押出一排京畿军,向岳阳道:“岳将军,公孙氏倒行逆施犯下滔天大罪,还请岳将军及时悔悟、不要一错再错,落得刘史策这般下场。” 岳阳冷笑连连:“你害死小殿下绑架大殿下,你才是乱臣贼子,如今竟污蔑他人!我这里还有两万精兵,更据廊柔雄关,难道还怕你不成!有种你就来攻,只怕等你攻下城来你那貌美娇妻也早已命丧京畿!” 承平也不气恼,驱马走到城下,指了指身后跪在地上的京畿军:“昨夜一役公孙军死八千、伤一万,共俘虏一万九千三百五十七人。将军,若您是我,要继续攻城,这些人会如何处置呢?” 如何处置?即无粮养,又不敢放,就只能杀了! “我昨夜问过,这些人除了京畿来的公孙军还有原就驻扎在廊柔堡的军士,他们跟着将军许多年,将军要他们死,他们一定视死如归。” 岳阳急道:“李承平!你怎的如此卑鄙无耻!” 李承平笑道:“将军何出此言?如今叛臣贼子是将军而非承平!持大义者是承平而非将军!将军在军十数年,公孙氏何许人难道真的不知道么?京中情形如何将军真的不曾怀疑么!既然将军不在乎所为忠义,公孙氏派了刘史策如此人骑在将军头上,公孙氏对你又有何恩义可言?这损失的三万人马怕还要记在将军头上呢!如今只有燕军我便大胜,来日平州援军至,廊柔堡只有破城一个结局。识时务者为俊杰,将军为了公孙氏死战,若我妻真因此有了损伤,来日大义昭彰,将军要为公孙氏殉死么!” 岳阳冷笑:“说到底元帅还是忧心娇妻!” 承平坦然道:“我心忧陛下、更挂念娇妻!这全是因为我重情重义!武人愤死争功所为不过荣华富贵封妻荫子,可多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故事,哪怕此次我转头撤兵,公孙当权数年将军籍籍无名困守此处,之后就算重用将军也不过急一时之需,时候过去将军何等下场又何必我明言?妻选夫、将择主,英主在前,岳阳你还不来拜、更待何时!” 城上万军待战万箭待发,承平却毫不畏惧、泰然立于城下,仿佛对面的奋死拼杀不过挥手弹指便如云抹去;他分明在笑,笑得云淡风轻悠然自得,却威严四溢,叫人臣服。 岳阳看看李承平,看看城下战友,又想想近年境遇,不由长叹一声:“开城门吧……” 第147章 兵临城下 廊柔堡交接完成后,承平将巡职兵将外其余人、包括士兵及俘虏,全都带到粮仓外校场。对燕兵及随从亲卫自然是论功行赏,俘虏们看着曾经的敌人在功劳簿上记了一笔又一笔功、许了一次又一次赏,再看看自己生死不明的前途,心中凄惶无比。 待功劳记完,承平向俘虏们道:“诸位虽曾为豺犬爪牙,但毕竟身在军中人不由己,朝堂争斗本也非诸位能知晓、参与的,如今又因岳将军之仁义领诸位及时醒悟,诸位虽有罪、罪不及死;虽有过,过亦可补。承平如何待军士大家也看到了,这样吧,有愿意追随承平者就留下,以后进退与共、赏罚必明,荣华富贵天下扬名就看诸位自己;若忧心家人不愿征战四方,那就领一袋粮食,回家去吧。来人,给各位兄弟松绑。” 岳阳本耷拉着脑袋同俘虏们一起坐在地上,闻言惊讶地抬起头,其余俘虏也都闻喜若惊。承平温声道:“方才你们也瞧见了,现有银钱都分给了伤员,现在有的也只有这些粮食了,虽然不多,好歹能过十天半月,你们回去自己谋生,虽清贫些守着家人总归团圆和乐。待我平定乱世、繁华天下,大家也就好过了。” 岳阳不禁问:“你难道不担心我们回去京都?何况粮食分给我们,补给怎么办?” 承平哈哈大笑:“你们就算愿意回去,公孙氏难道肯用么?何况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公孙氏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廊柔堡坚固、攻之五日,京都城虽坚、破城只在朝夕!就算有数万天兵亦无济于事,何况你们?我们此去只进不退,补给在京中,又何必在此处屯粮?” 另一俘虏问:“将军真的肯给我们粮食?” 承平走到他身边亲自为他解绑:“承平非不谙世事之人,如今叛贼谋逆、枭雄乘势而起,眼看纷争不断百姓流离,虽说好男儿报国忠君,可国裂君危,又要投报何人?大都只为一日三餐罢了。普天四海皆为同胞、尽是百姓,我为官为帅该定国安民,是我没能做到才叫你们不得安稳,我又岂忍再看你们饿着肚子离去呢?”承平望向其他俘虏,目光诚恳笃定,“承平志在安天下,信我者我必不负!不信我者,我也定叫你看看繁华盛世!好了,绳索已解,大家各奔前程吧!愿来日田头村舍再问丰年!” 俘虏们大为感动,他们本已过惯了军伍生活、又见李承平英明宽和,觉得跟着他前途无量,纷纷向承平示忠;岳阳也感李承平实非凡人、平定天下非他莫属,也愿意留下,追随岳阳的兵自然也留了下来,承平来时三万军士,再出廊柔堡,竟有六万人众。 公孙太尉得到消息气得面色胀红,公孙宣仪急道:“黄安文那小子也跑了,父亲,要不就如丹阳所言、抓了孕妇婴孩逼出赵熹!” 公孙昌安慰:“刘史策大意轻敌这才丢了廊柔堡,若是我帅兵前去必不会如此!咱们还有七万人马,还可再行征兵,怎么也能凑十万人,守住京都绰绰有余,二弟又何必惊惶!” 公孙宣仪不以为然:“大哥都没上过战场呢,怎知是何光景!当初就是翊羽军防卫不严才叫赵熹逃出宫去,公主和两个贵妃也都音信全无,如今在京中多翻搜查别说赵熹、连裘蕴明都看不见,说不定他们早就逃出京都了!” 公孙昌有些生气:“二弟的意思是我的错了?” 公孙宣仪道:“难道怪我吗!前些天陶家夫人不是出殡吗,翊羽军可仔细查过了,赵熹不过躲在棺材里逃出去了吧?” 公孙昌强忍怒火:“父亲一再强调不能得罪陶家,陶家夫人的棺材我们怎么敢查!不过随从都看过了,全都没有问题,陶希仁难道肯拼着老婆不要来帮赵熹么!二弟不是一直盯守陶家吗,难道没有发现什么!” “那你是怪父亲咯!” 公孙太尉忍无可忍,怒声厉斥:“全都给我闭嘴!外面还没打进来、你们自己反倒吵起来了!像什么样子!如你们这般我辛苦筹谋又有什么用,百年之后都要叫你们给败光了!” 公孙兄弟连连认错。公孙太尉这才道:“刘史策是朝中难得的老将,年轻时也曾沙场扬名,在各州都威名赫赫,本以为他能叫李承平折戟,没料……不过这也给我们提了醒,吩咐下去,即日起紧闭城门,任何人都不准进出!既然打不过,就看他耗不耗得起!” 两日后,承平大军抵达京都、驻扎城外,叫人意外的是,舒妃和公主竟也在其中。原来那日舒妃逃出宫后直奔京都城北门,护卫们拼死搏杀才将她和公主送出城去,那时她身边只余三十人。三十人虽少各个义胆忠肝,护着舒妃和公主躲在城郊青松林深处,每日靠捕猎禽兽采食松果为生,后遇到忠义的猎户接济,勉强度日。中间也遇到过翊羽军搜捕,多亏猎户掩护外加陈雄机变,这才没有被发现。后来听到承平大军高呼卫君除奸的口号、叫人偷偷探查发现却是承平,这才放心出来与承平汇合,并将宫中之事悉数告知。 “大君是为了陛下、为了公主和我才没能及时逃离,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安全出宫!李大人,实在对不起!” 承平攥紧了拳,久久没有说话。 袁敬德一直都在承平左右,安慰道:“大君本就是义气之人,如此作为才是大君本性!将军也不必忧心,大君非寻常人,他必然有办法转危为安!” 岳阳早就听闻赵熹的大名,不过他听到的多是些真真假假的风流故事,赵熹名声再响武功再高在众人口中也不过是个放浪轻浮供人意淫的双元,如今听舒妃如此说他才知自己对双元误会颇深,对赵熹也升起敬佩之意:“真如娘娘所言李大君当真是不逊男儿的英雄人物!他若真为公孙氏所擒公孙氏必要用他来辖制将军,反而安全些呢!” 承平叹道:“我自然知他,可我也心疼他,若我能在他身边,至少能叫他少些辛苦……事已至此,攻城之事不能耽搁,劳烦诸位辛苦些,咱们连夜行军、但京都再休息!” 诸人自然应允。承平本欲将舒妃和公主送回平州,舒妃却断然拒绝:“大君为救本宫安危不明,本宫一定要见到他才安心!何况本宫信将军能胜!本宫要亲眼看着公孙氏亡家灭族!” 承平见舒妃也是外柔内刚之人,便不再多劝,大军奋力赶路,这才如此迅速到达京都。 承平看着牢不可破的京都城防暗自焦急,熹儿,再等等,咱们很快就能相见! 第148章 天边月 都说瑞雪兆丰年,正月大雪是吉兆,街上本该热闹繁华,可京都城外战甲列列,城中街道也是一片肃然,除了往来巡逻的官兵,所有百姓都是行色匆匆,不敢多在外停留一刻。 一老翁身矮体胖、背驼腿屈,穿着厚棉袄戴着重棉帽拄着拐杖极力快走,可毕竟上了年纪、腿脚不便,仍是走得慢慢腾腾。官兵嫌他挡路将他推到路边,他也没敢反抗反而不住躬身道歉,待官兵离开才继续前行。直到拐进胡同走入一间小院,老翁忽地直起身来,将棉帽一揭棉衣一脱,露出赵熹那张焦黄颜色都掩盖不住的惊艳面容:“诸位,咱们的机会到了!” 入夜,风雪大作,兵械库内主管路仁冒着风雪将仓库一一检视,罢了也未回家,而是直接回到府衙,刚踏进院子就听兵士们凑在一起闲聊:“听说了么,城外的叛军里有宫妃和公主殿下,她们说陛下已经驾崩了!” “听说了听说了,军里都传遍了!那妃子在城外骂太尉骂得厉害,说是太尉和胶州一起害死了陛下,她要给陛下报仇呢!” “可不是说陛下只是病重、李承平他们才是叛军吗?” “但是宫里的兄弟说陛下都好久没上朝了,全由太尉摄政,上朝的官员都不全,连陶家人都没去!有大臣要探视陛下,也都被挡了回来,好多风言风语!” “难道陛下真的被太尉……” 路仁越听越气,大步走进院子抓住几个闲聊的军士一人赏了一巴掌,力道之大一个军士的牙都被打掉一颗:“全他娘闭嘴!谁准你们在这里胡说八道编排太尉!公主和娘娘都在宫里,怎么回到城外!一群猪脑子的狗东西,不好好执勤娘们儿一样嚼舌根!来人,给我拖下去,一人杖责一百!” 军士们赶忙跪地求饶,路仁却不理会,转身走入堂中,将头盔脱下甩在桌案上,心里仍不解气。副将仿佛不知他脾气,开口替军士们求饶:“将军,他们几个不过是无聊说些闲话,教训两句便也是了,何至于要动军法呢?何况这些话早就在军中传开了,您就是追究也没用啊!” 路仁气道:“你说的什么狗屁话!叛军就是叛军,我们才是正义之师!他们在这里扯这些狗掰的瞎话,大家当真信了,岂非动摇军心!这种人就该重重处置!传我的令,以后谁敢再传,统统军法处置!” 副将并未动,反而道:“事实如此,又如何挡得住悠悠众口呢!过几日不止军士们,怕城里的百姓也都知道了,到时候咱们才当真左右为难!” 路仁回头盯住副将:“事实?谁说这是事实,你怎敢说这是事实!” 副将毫不畏惧:“若非事实只要陛下露面即可破除谣言,可陛下为何不肯召见群臣,甚至连加玺的圣旨都没有一道呢!” 路仁瞪视副将:“朝堂的事我不懂,可我知道我能有今天全亏太尉提拔,你也一样!没有太尉你还在军营里被那些狗娘养的纨绔当畜生呢!什么狗屁皇帝我根本不认识,太尉说谁是皇帝谁就是皇帝!” 副将叹道:“太尉的恩情我自然记得,可论公,我吃的皇帝的粮;论私,我心中早有英主。” 路仁按上腰间的刀:“谁?” “自然是我!” 路仁猛然抬头,只见风雪中跃出一团烈火、烧入大堂之中。 “赵熹!”路仁不由后退两步,拔出长刀,“好啊好啊,你还敢送上门来!来人,跟本将一起捉拿叛贼前去讨赏!” 门外军士俱冲进门来,执刀剑枪戟,全都对准了路仁,路仁定睛一看,这些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兵。路仁又惊又怒:“你们、你们、什么时候!” 副将向前一步:“就在方才请将军前去检视武库之时。各为其主,将军,得罪了。” 路仁不明白,更不甘心:“为什么,为什么要帮他!你们被那狐狸精迷了心智不成!做双元的狗,你们还是男人吗!” 副将道:“十年前我随赵将军出征,从此便是赵将军的兵!我们一百人具是如此!双元又如何,世上汉子将帅数不胜数,哪个比得过将军!我心服者,唯将军耳!” 赵熹站在一旁噙笑将副将的仰慕和忠心尽收入怀,这才道:“把他绑起来,咱们今夜忙得很,不必与他多费唇舌,等得了空再来找他!” 此时公孙昌坐在房中用膳,他喝了碗茶只觉不爽,大呵:“酒呢,给我拿坛酒来!” 参军劝道:“如今将军正在营中,且叛军就在城下、不知何时便要攻城,此时饮酒怕是不妥!将军暂且忍忍吧!” 公孙昌攥着茶盅自嘲一笑:“我虽在军中战事与我何干!父亲都不肯叫我领兵御敌!只叫我在城中巡城!巡城、巡城,有什么好巡的,敌军分明在城外!我在这里是否饮酒是否清醒又有什么分别!” 参军只得安慰道:“太尉也是心疼将军,这才不愿让将军上前线,何况太尉严令只准守城不准出城,李承平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假舒妃整日在城外谣言陛下已逝,还对太尉多有不敬之语,太尉是怕您听了生气!” 公孙昌苦笑:“他只是不信我、觉得我不如李承平罢了!只因我是姨娘生的,无论多努力、他都不会满意!” 这话牵扯公孙家事,参军也不好多说。正在此时隐隐听闻炮仗鸣响,参军趁机道:“奇怪,正是国丧、京都戒严,怎么还有人鸣放炮竹?属下出去看看!”说罢便跑出门去。公孙昌心中苦闷,私放炮竹这等小事他压根懒得理会,又倒了一碗茶代酒,正要饮下,参军慌忙跑进屋来:“将军,大事不好!西城城门失火了!” “什么!”公孙昌急忙跑出去往西城张望,只见那边火光隐隐、偶尔有天火炸裂,竟似烟花灿烂。 “难道叛军攻城了?” 公孙昌道:“牵马、点兵!” 参军忙劝:“可太尉有令……” “太尉叫我巡城,如今城中失火我去看看总不算违命吧!救完火再回来便是,快快去去我蛟铁矛来,莫要啰嗦!” 参军无奈,只得照做。 公孙昌带了千人赶往西城门,为求速至他从英雄巷横穿而过。英雄巷名字虽亮却是条小巷,东西长不过百步,左右都是商铺,多卖冥纸寿材之类,出巷便是条宽敞街道,再走过三条街便可至西城门。这条街白日就阴沉沉,夜里风凄雪紧更是鬼气森森,不过公孙昌自觉悍勇鬼神无挡,故从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公孙昌率士兵尽数进到巷中,他一心向前却为注意左右房上寒芒。忽一声鸟鸣破空,巷子左右竟射出数百利箭,撕裂风雪穿人胸膛!巷子本来就窄,军士又无防备,瞬时间巷中军士纷纷倒地! 公孙昌这才意识到中了陷阱!他勒紧缰绳夹紧马腹怒吼:“巷子太窄难以抵挡,兄弟们随我冲出巷去!” 箭乱马急,巷口就在眼前,公孙昌正要松口气,竟有一人一马闪至巷口挡住他去路!那人银甲银枪又寒又傲,冷得魂凝胆战;白马红袍,又烈又耀,艳得神灰体销!公孙昌盯着那张欺月傲阳的脸,大喝一声:“赵熹!” 赵熹朗然一笑:“公孙将军,别来无恙!” 二人说话间又有许多士兵倒在乱箭之中,他们只能趁伏击者换箭的空挡踹开两边商铺、躲入其中。公孙昌亲卫上前助阵,公孙昌却挥手叫他们退下,赵熹见状也吹响鸟笛,箭阵暂停。公孙昌沉声问:“这些天你一直躲在京中?那些人又是什么人,难道都是明武堂的人?明武堂哪来这么多人!” 赵熹笑道:“京都事情未了我又怎会离开!这些人确实不止明武堂武者,但都是忠义英雄!公孙昌,我知道皇帝之死与你无关,我敬你是个人物,所以才在此等你。你是公孙子弟中最为出众的一个,可公孙太尉如何待你的?等他一死,你那草包二弟又会如何对你?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今夜肯弃暗投明大义灭亲,我们就为公孙氏留下你这支血脉,日后成将成帅就看你个人造化,否则,公孙一族尽灭。” 公孙昌哈哈大笑:“你当我公孙昌是什么人,竟会向手下败将求饶!何况你不过寥寥几人,趁我大意偷袭于我,难道还能凭此翻身不成!我劝你快快束手就擒才是!” 赵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就请吧!” 公孙昌道:“我人数多你却有地利,如此下去两败俱伤。不如你我单挑。” 赵熹瞧瞧公孙昌身后,稍一衡量,笑:“好,不过只要交手便是生死战,再不会手下留情!” 公孙昌不再多言,驱马奔向赵熹,赵熹亦展游云相迎。公孙昌已近四十,正是春秋鼎盛,赵熹未过而立又分娩不久,体力并不占优势。不过马战人马配合为要,赵熹这马随主人,悍勇机智,又养得彪健,除随主人进退外还能踢踹啃咬公孙昌爱马,公孙昌的马被咬得怕了,主人命令也听不详尽,不甚失足更是将公孙昌摔下马去,二人便马上战至马下。 赵熹知自己与公孙昌相差甚微,先言非死不休、出手亦不留情,枪枪凶险招招惊心,公孙昌也提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蛟腾云缠、光乍芒闪,龙铮铁啸、金鸣体颤,紫电劈空、青霜结寒。风雪中游云蛟铁画出银花晶树,绚烂夺目、杀意森然。 瞬息便是生死,这一刻走得太慢又太快。二人交手数百招,公孙昌勇猛,赵熹多处负伤,但铠甲坚固、他又躲避及时,伤势并不重,只是消耗甚大。眼看自己体力渐渐不支、公孙昌亦有轻慢色,赵熹目定神凝,旋身撞上公孙昌刺来的长矛,在公孙昌犹豫时调转枪头全力送出。公孙昌躲避不及,游云从他侧腹直穿胸膛。公孙昌强忍疼痛矛尖微斜划逼上赵熹脖颈,却再没力气留下伤口。他收回蛟铁矛踉跄两步,勉强撑住身体,看着风雪中的赵熹,又想起那年校场他醉卧在矛下的场景。 终究是,天边月。 第149章 将帅 夜色已沉,风雪呼啸,许是苦寂,舒妃难以入眠,见公主睡得安稳偷偷披衣起身,想出来透透气,在军营走了一圈,竟瞧见承平立于风雪中眺望京都。 舒妃走上前,问:“大人可是挂念大君?” 承平转过身,未向舒妃行礼、只是点了点头,怅然道:“是啊,掐指算来今日是熹儿分娩之日,只是这些天事繁忧多,他免不了劳累,不知他和孩儿是否安好……” 舒妃不由担心,京都中公孙氏为祸,一定会全力捉捕赵熹,赵熹就算有通天之力、孕中又能如何?就算勉强躲过追捕,又如何平安生产?舒妃忧心不已,却不忍叫承平忧愁,便道:“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曾经陛下教与我这两句词我还不甚理解,如今与陛下天人永隔,闲愁也只剩一处……说是闲愁,却是痛彻心扉,怎一闲字能论?幸而大君和大人只是内外相隔,待城池破,一对眷侣又可厮守了!” 承平道:“陛下虽殡天,但娘娘为他生前挚爱,只要娘娘能平安喜乐,陛下英灵也一定感怀欣慰。” 舒妃哀道:“斯人已逝,我又如何喜乐?只求能将公主抚养长大,好歹延续陛下血脉……其实我十分羡慕大人和大君,攻讦不损心意、磨难难抵真情,看你二人十年恩爱如初,我方知世上竟真有仙侣。尤其是大君,见了他我才知道,原来人活一世也能如此灿烂,尤其宫中巨变他竟还来救我们母女,从前我以为已经高看了他,没想还是小瞧了他……” 承平笑道:“熹儿一直将娘娘当作姐姐,承平也十分感谢娘娘对熹儿的照顾。不过承平有一事,一直想向娘娘求教。” 舒妃道:“大人有什么事直说即可,本宫定知无不言。” “十数年前,娘娘所孕龙子,当真是为公孙氏所害么?” 舒妃未料竟是此事,一时有些慌乱,勉强笑道:“大人这是何意,非公孙氏所为,又、又是谁呢?” 承平道:“当初公孙欲效伊尹霍光废帝另立,扶持小皇子名正言顺;后来各州入京,公孙不敢妄动,那母族平平的小皇子或留或不留虽都有理由、但对大局影响有限。反倒是娘娘小产熹儿对公孙不满、公孙亦因此对平州心生芥蒂,之后设宴陷害、两家彻底翻脸。这事当真是公孙氏所为么?” 舒妃忙垂下眼,遮住目中哀愧:“我只是一介妇人,怎能知道这些,但推我进湖的确实是公孙氏眼线……我,我怎会故意害自己的孩子呢……何况无论那件事主谋是谁,公孙氏谋朝篡位害死陛下是不争的事实!大人在遇见我前就领兵前来,除为了大君、也是为了陛下吧!大人和大君都是忠臣良将,如今之事更是师出有名,又何必纠结陈年旧事?” 承平道:“娘娘可知熹儿为何冒险去救生死不明的陛下?之后又为何拼死救出娘娘和公主?承平又是为何借兵平叛?” “因为大人和大君皆是重情重义之人!” 承平笑道:“熹儿确实如此,承平却不敢当。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谋立而亡,虽大不敬,可陛下有如此结果,一切早已注定。” 舒妃又惊又怒:“你敢诋毁陛下!” 承平道:“娘娘息怒,陛下对我们一分心、我们还他十分力,陛下的身后事承平会处置妥当,娘娘不必忧心。” 舒妃怎能不忧心?她有些不明白承平的意思,正要细问,京都城竟远远炸开花火。承平大喜:“熹儿,是熹儿来接应我们了!” 舒妃更惊:“什么?” 承平却懒得与她解释,一边跑向军营一边大喊:“快,都起来!整兵,随我攻打京都城!” 士兵动作很快,不过一会便集结完毕。承平叫袁敬德率两万人攻北门、自己带三万人奔袭西门,其余兵士留守驻地。 承平到时南门已是一片火海,门内隐隐有厮杀之声,承平立即举兵攻城,与城中之人里应外合、很快便攻破城门。承平驱马奔入城中,只见韩东领了近千人迎上前来。承平忙问:“熹儿呢?” 韩东答:“大君带了一百人前去埋伏公孙昌,若是顺利,就会去北门!” 承平留下守门军士,拍马驰往北门。北门已然打开,两方士兵皆列阵左右,城门正中央赵熹持银枪着银甲迎风而立,红色的披风猎猎作响,似灼灼燃烧的火焰,点燃肃杀冷枭的冬夜。 承平策马跑向赵熹,赵熹亦向他奔来,承平跃下马正想将人抱入怀中,赵熹竟单膝而跪、捧出一块公孙家的腰牌:“回禀元帅,敌将公孙昌已为赵熹所杀,北城守军一万两千人,尽数投诚!” 承平一把按在腰牌之上,隔着沾血的腰牌紧紧握住赵熹的手:“好、好!赵熹接令,命你带两万人前去东、南两门,降者皆收,负隅顽抗者杀无赦!韩东,你为副将跟随赵熹,其余人等,随我去皇宫!” 众人皆跪而接令:“是!” 第150章 皇座 城门已破,大多叛军都被紧急调往皇宫,留在城门的士兵知道自己已被抛弃、又看反攻无望,早已生了逃跑的心思,赵熹前来劝降他们便顺水推舟,倒也没叫赵熹费太多心思,承平那边就难了许多。 皇帝上承天运下主万民,所住之宫殿可以不奢华却不可以不坚固,皇宫设计之初便将防御放在了首位,城门坚重城墙厚实、角楼箭垛应有尽有,加上数万叛军,可谓牢不可破。 承平并不着急。他向来沉得住气,又已见到赵熹,京都城全在掌控、只剩皇宫这个孤岛,就是放着它不管它又能撑到几时?只是怕胶州出兵救援又增变量,这才不能置之不理。 虽是如此,心急也吃不了热豆腐。承平一边重新安排京都防守,一边叫人将皇宫围了起来,每日三次在城门下和京都城中朗读裘蕴明所写《讨公孙檄》。裘蕴明虽素来软弱但并非没有脾气,当初就是因为公孙宣仪借欺辱怀章激怒陷害赵熹一事使得怀章对裘蕴明态度大变,如今公孙氏全城搜捕要取他性命、害得他东躲西藏,裘蕴明与怀章藏在一处每次望而不可近,心中恨死了公孙家,写出的檄文格外犀利,后又有承平润色,这篇檄文行文酣畅意义直白锋芒犀利朗朗上口,不多时就传遍京都,后更遍行天下。 “挟威而乱,董卓羞其无耻;弑亲擅政,王莽惭其无道;子丧母哀,虎豹不舍天慈;主啸群伏,豺狼仍守忠孝。呜呼公孙,禽兽难比、奸佞难肖,天地不容、千秋共讨!” “够了!”公孙宣仪从下属手中夺过檄文撕了个粉碎,公孙太尉则长长叹了口气:“外面一日三唱,你撕掉这份又有何用?” 公孙宣仪强忍怒气请命:“事已至此咱们不如拼死一搏!李承平自作聪明在西边开了一个口子,请父亲许我带人冲杀出城,其余人保卫着您趁机冲出城外,等到了胶州咱们东山再起!” 公孙太尉道:“我已花甲之年,如何东山再起?你大哥已死,若你再出事,我就算东山再起又有何用!” “父亲!” 公孙太尉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给我取油和酒来。” 下属看看上方的皇帝宝座,犹豫道:“酒是送到欢怡阁么?” 公孙太尉道:“就送到这里,这大殿之上!” 下属领命退下。公孙宣仪急忙要劝,也被公孙太尉赶走,大殿之中只剩太尉抱着酒坛孑然而立。他登上御阶,走到皇帝宝座前,站了许久才缓缓伸出手,摸了摸御座的扶手。 想他宦海纵横,曾经也想精忠报国做贤臣良相,可主上无明、强臣不免意动,方知武侯难效、但做一霍光总无不可,谁知竟被小女子算计,落得奸臣贼子抄家灭族、累身后骂名。 一步错,步步错,若当初皇帝召诸公子入京自己就歇了摄政之心、不送曦暧入宫,曦暧觅得良人和美幸福、两个儿子成家立业各自安好,自己含饴弄孙安享天伦,岂不美哉!又或许自己能狠下心抛开声名之累、在诸公子进京前就废帝自立,各州也未必会如何,又怎会弄得如今这般模样! 公孙太尉摸上椅背,上龙腾驾雾威严庄重。机关算尽,自己分明无弑君之心、亦无篡位之罪,却白白背负骂名,这皇位自己竟一日都未坐过! 何等冤枉! 何其可笑! 公孙太尉忽而仰天大笑:“李承平、吴衍,你们都想坐这个座位,可终究,你们谁都坐不成!谁都坐不成,哈哈哈哈哈!” 承平已围城五日,估摸着城中军士已然动摇,便叫在西边松个口,从西边出城的军士一律不杀,除祸首外要走要降都可自便。此令一出果有军士逃散,但如今守卫皇城的多是公孙亲信,逃的人虽多却还不能破城。承平不愿再有伤亡,便想多等几日,没料皇宫内竟忽然燃起火来!承平当即下令,趁宫内慌乱攻入皇宫! 待大火扑灭,宫内残党也被剿清,公孙宣仪自刎而死、丹阳在宫中被伏,公孙太尉则不见身影,听叛军言公孙太尉在皇宫正殿自焚而死。承平来到正殿,原本的金碧辉煌帝王威仪全部化为焦土。殿中龙座真金所筑,虽大体仍在,表面已被熔成金水,和龙座上的尸体化为一滩、再也无法分离。 承平看着与龙座难解难分的尸体,竟心有戚戚,权之一字威重行险,自己会不会、会不会也成为拜在其下的一具焦尸?他忽见自己身处烈火之中高座皇位之上,灼热的火焰如鬼兽撕咬他的身躯,他却死死攥住龙椅、被噬殆焚尽也不肯离开。正在痛苦无望之时,忽听一声呼唤,努力睁开双目,一束强光射来,烈烈炎火竟被逼散、魑魅鬼怪无所遁形,瞬时化为齑粉。强光渐渐淡开,变成赵熹的模样。 “熹儿……熹儿!” 承平这才回过神,跑上前将赵熹紧紧抱在怀中,感受到怀中日光愈盛,他这才安下心来,思念之情溢涌而出:“我好想你,好想你!” 赵熹一愣,旋即笑着拍拍他的背:“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第151章 今后 “老爷、老爷,胜了胜了,李大人他们胜了!公孙太尉自焚宫中、两个儿子也都死了,皇后和公孙族人全被抓了起来,舒妃娘娘和公主已经回宫,李大人他们胜了,夫人的仇报了!” 陶府下人欢天喜地跑入灵堂报喜,陶希仁精神一振、跑出堂去,远远望见皇宫烟雾缭缭,心中五味杂陈。宫中出事不过一月、李承平攻城不过数日,公孙太尉数十年小心经营就毁于一旦,虽说是公孙太尉倒行逆施咎由自取,可李承平和赵熹也确实是世间罕见的将帅之才。 他们二人一勇一智默契无比,权谋不失信义、砥定又善御下,北抗胡蒙中平叛逆,才不过二十多岁已然功勋卓著名扬天下,更收拢京都数万兵马,加上平州强藩支持,未来群雄争霸,花落谁家岂非一目了然! 陶希仁又叹又愧,忽然向着皇宫跪下身磕起头来,额头迸出鲜血仍不肯罢休。下人吓了一跳,连忙劝道:“叛贼已然伏诛、皇子公主不日便能回来,陛下在天有灵也可安心了,老爷您又何必如此……” 陶希仁缓缓站起身,下人来扶被他推开:“我书房有两封信,一封给祖家、一封给孙家,去送吧。” 下人点点头,又道:“小的这就叫人去,再喊人那些药来!” 陶希仁慢慢走向灵堂,道:“不用了,我要一个人静一静,别来打搅。” 下人隐约觉得有些不好,可陶家主人从来说一不二,他也不敢多问,只想着陶希仁跟夫人说说话、心情慢慢就会变好,于是便不再理他,反身去做自己的事。 陶希仁回到灵堂关上门,踱步到陶太傅和陶夫人牌位前,静静看了一会,道:“公孙氏败了,陛下的身后事李承平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会安排得妥妥帖帖;我本该继续辅佐大殿下,可是父亲,我实在无能为力……我无颜去见陛下、愧对列祖列宗,如今只有一死全我家清名!夫人,我已将孩儿托付可信之人,你不必忧心,我一时大意害你性命,现在就去向你赔罪!” 陶希仁从桌案上拿出一个小木盒,打开后从里面取出一条白绫。他搬来小凳、踩了上去将白绫挂在梁上,系好绳圈,闭上了眼…… 韩东带了车马赶到陶府门前,下马后向陶府下人行了礼,这才道:“某乃明武堂管事,这些日子多谢陶大人照顾我家大君和公子,我家大君叫某备了些礼物前来答谢,若是方便也想将小公子接回去。” 下人忙请来管家,那几日赵熹偷偷出入,这韩东陶管家见过一次、已然认得,便道:“韩管事客气了!我家老爷已经交代,小公子和乳娘都已准备妥当,您一并接走便是,我家老爷照顾大君也是忠义当先,岂能要您的答谢!这礼物就不必了!” 韩东叫人跟着陶府下人去接小公子和乳娘,向管家道:“前些日子艰难,陶大人肯出手救我家大君,大恩大德我明武堂上下铭记于心,日后该以性命报之,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管家您就替陶大人收下吧!” 虽说施恩莫忘报,但明武堂上下有情有义陶家自然也不会拒绝别人好意,何况李家眼看接管了京都、公孙满门富贵也都进了他们口袋,这些东西留下也算宽慰对方愧疚之情。陶管家这才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老奴替老爷谢过大君!” 韩东笑道:“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何必言谢!对了,我家大君还想见见陶大人,不知陶大人可得空?” 陶管家叹了口气:“我家老爷在灵堂之中缅怀太爷和夫人,不如管事先回去,过后老奴再禀报老爷。” 韩东有些为难:“恕韩东无礼,我家大君的脾气管家想来也知道,我就这般回去无法交差……不如管家带我进去、我见陶大人一面,也好宽慰两句。” 陶管家对陶希仁也很是担心,闻言犹豫片刻,仍是同意。管家与韩东一起来到灵堂,发现灵堂大门紧闭,管家敲了敲门也无人应答,只听到“咚”得一声。管家以为陶希仁摔了跤、忙要冲进门去,却发现门被反锁。韩东乃武人,五感较常人敏锐,隐约听到堂里有挣扎喘息之声,心中暗道不好,急急叫管家退到一边、一脚踹开屋门,正瞧见陶希仁悬在梁上! “老爷!” 韩东两步上前抱住陶希仁双腿将人救了下来,陶希仁却不领情,挣扎着踢了韩东两脚、爬起身又要去扶小凳,管家一把搂住陶希仁的腰,大哭道:“老爷您这是做什么!您好歹想想公子啊!” 陶希仁眼中噙泪,长叹了口气:“有你们照顾他我放心得很,我活着才愧对于他。我意已决,你不必劝我,陶家就托付给你了!” “老爷!” 韩东也劝:“大人这是为何!叛贼被剿京中朝中百废待兴正是用人的时候,大君特特吩咐某来请大人,大人怎的还自寻短见呢?请大人随某去见大君,大君还等着您呢!” 提起赵熹陶希仁心中更恨,冷笑道:“他要我去做添锦的花,我却不愿!你带了你们公子速速离去,今后我与李承平赵熹再无瓜葛!” 韩东不知陶希仁为何忽然变了态度,他将白绫一把扯下、不顾陶希仁生气扑上去将人从上到下绑了个结结实实。陶希仁又惊又怒破口大骂,陶管家也冲上去阻止:“韩管事你怎能对我家老爷无礼!” 韩东功夫了得,哪把他们主仆放在眼里!一边找了手帕塞进陶希仁口中,一边对陶管家道:“陶大人不知钻了什么牛角尖出不来,恐怕只有大人和大君能解。我家大君早有交代,陶大人性子执拗,若不肯见他就绑了过去、万不能由着他去、不然要出事,如今一看果然如此!管家您放心,见过大君之后我定会将大人好生送回来,到时再向大人和管家赔礼!” 韩东说完便将陶希仁扛在肩上飞奔而去,陶管家一路紧追都没追上,只能看着明武堂的马车绝尘而去。 公孙虽死,事情却还没完,被捉的丹阳和疯癫的皇后等着处置、逃出城去的黛君等着接回、朝中文武等着召见、虎视眈眈的胶州还等着处理,另还有一件天大的事,要承平赵熹小心应对。即便忙乱如此,赵熹听韩东带了陶希仁前来仍与承平推开手头事亲自召见,结果就瞧见被绑成粽子一样的陶希仁。 “诶呀,这是怎么了!怎的如此无礼!”承平连忙跑下座去替陶希仁松绑,赵熹却在一旁哈哈大笑:“我先前跟韩东说他要不来就将他绑来,看来果被我说中了!对了,孩子呢?” 韩东答:“小公子有些饿,乳娘先抱去喂奶了!一会就抱来!” 赵熹笑道:“无妨,叫他好好睡吧,待我们有空了过去看他。你忙了许久,也快去歇歇!” 韩东点点头,凑近赵熹耳边将陶希仁自尽未遂的事悄悄说了,赵熹敛了笑容:“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他交给我们。” 韩东这才离开。 陶希仁一得自由便跳了起来,指着赵熹大骂道:“赵熹!我不求你知恩图报,你怎敢如此无礼!还敢强绑良人!我陶希仁犯了什么罪,你要如此对我!混蛋!强盗!土匪!无耻至极!” 第152章 野心 承平忙向陶希仁道歉:“撇开陶兄对我二人大恩不提,陶兄不仅博学多识、又游历四方,乃践学之士,兼人品高洁,如今陛下为叛臣所害,天下礼崩乐坏、烽烟四起,我二人真心请陶兄共商大事。熹儿行为虽有些失礼,却也是一片赤诚,还望陶兄恕罪,也请陶兄看在江山社稷天下黎民的份上全了我二人心愿!” 陶希仁断然拒绝:“两位都是智勇双全,我区区儒生哪敢同两位共商大事?两位还是另请高明吧!” 赵熹道:“我偏要请你呢?” 陶希仁冷笑:“你将我抓来难道还能迫我开口?我意已决,你若不肯、大可杀了我!” 赵熹有些怒意:“你自己求死不成还想借我的手?我偏偏不要你死!” 自杀未遂被人戳破,陶希仁窘迫不已,原本气得泛白的脸迅速涨得通红:“我是生是死与你何干!你管得也太多了吧!” 承平大惊:“陶兄要寻死?这是为何!” 赵熹冷笑:“无非是觉得咱二人也是乱臣贼子,他虽救了我、心里却愧得很,忙着要为皇帝殉葬呢!可陶希仁,夫人的死你我有愧,那就更该好好教养孩子叫夫人放心;皇帝的死根本与我们无关,你也已尽力,如今寻死觅活非要与我们划清界限又是何道理!你求死毫无意义,不过是逃避罢了!这般怯懦,九泉之下你有何颜面见夫人、见太傅!” 陶希仁这些天又恨又怒又愧又怨,本就情绪积压,被赵熹一激一并爆发,指着赵熹骂道:“与你们无关?与你们无关!我不提也就罢了,赵熹,你真当自己是救世为民的英雄了!陛下自年幼继位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从势单力孤慢慢到与公孙有一战之力,陛下的英明贤德有目共睹!自你们入京陛下以礼相待,你们要北征要改革陛下全都应了下来,甚至不顾你双元身份给你武官之职!就是你们二人的婚事,都是陛下成全的!可是你们呢!你们可有一刻是真心为了陛下筹谋!放权地方说是为了换取时间,可强臣弱主只有一个结果,你们难道不清楚!你们一开始就把公孙及各州当做刀,你们本就想着借刀杀人!就算不是丹阳,你们也会想着法子激各州造反!然后你们再假仁假义挺身而出,挟天子以令诸侯!名声,权力,你们都有了,只把昏庸无能的帽子叩给陛下!我是软弱,我是逃避,我但凡有点骨气就该扶持大殿下诛杀你们二人!你们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帮你们已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还要我怎样、你还要我怎样!” 赵熹唇坠眉耸:“好啊,我冒死去救皇帝、到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你说得没错,我是没为皇帝谋算、也从没将他当作君主,那是他自己没有本事叫我臣服!可除此之外,我哪里对不起他!知道他出事我头一个想的就是如何救他!是因为实在没办法才将他的尸首就在宫里的!可他的女人、他的孩子,我都保全了!这还不够还他吗!” 陶希仁更怒:“你生来就是陛下臣民,本就该效忠陛下!你无忠心碧血,陛下没怪你你反倒怪起陛下来了!王者万民之主,你将天下搞得天翻地覆,对不起陛下、更对不起万民!就算你不喜陛下,你野心勃勃的时候可曾想过日后丧生战乱的无辜百姓,他们皆是因你而死!你还得起么,你怎么还!” 赵熹气极反笑:“还?我可是王?我可是官?称王的当官的尸位素餐,倒要叫我来看顾天下百姓了!你说得没错,我野心勃勃、我残暴不仁、我只想着叫我自己一展抱负、从不将他人死活放在眼里!可他们是残了是死了是木头是泥巴只能让别人揉捏自己全然不会动么!你骂我不仁,你的仁又从何而来?你供奉着你的仁义礼教的时候可想过被你们的礼教踩在脚下的人又过着怎样猪狗不如的生活!皇帝安座皇位、官员唱礼舞乐、百姓茍延残喘就是天下太平了么!要我说,还不如死了呢!你又何曾想过了!你为你的道,我为我的道,顺我者荣华富贵,逆我者各凭本事,这就是我的道!” 陶希仁气得浑身发颤:“好,好,好,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跟你一刀两断,你更不必管我!” 赵熹方觉说错了话,咬着牙暗想办法。承平拍拍他的肩,向陶希仁道:“陶兄既如此想,为何不留下扶持睿儿呢?” 陶希仁撇过头:“我自有自知之明。” “哪又为何不劝我二人?” 陶希仁更觉好笑:“你们怎会听我的劝!” 承平叹道:“陶兄,你可知道十数年前舒妃所孕龙子为何人所害?” 陶希仁恨道:“自然是公孙氏出手!” 承平摇摇头:“是皇帝。” “什么!”不止陶希仁,赵熹都惊愕不已。 “陶兄大可向舒妃求证。说回前言,陶兄说我从未为陛下筹谋,对也不对。放权地方自然是为了各州强盛,但做决定的是陛下,是陛下决意一搏。陶兄自然觉得陛下是孤注一掷,可陶兄,你可知道陛下放在赌桌的筹码是什么?” 陶希仁看着承平没有答话,承平自问自答:“是百姓。放权地方,便是将百姓性命交到各州,如我平州这般宽仁御下百姓自然有福,可如青胶等州急于壮势揽财,百姓有何结果,陛下难道不知?当初太傅正是因此才坚决反对放权,可陛下的选择,也无需承平多言。陶兄怪承平刻意放纵各州,陶兄怪得有理,可是陶兄,这十年京都农事民生难道没有承平经手?京都繁盛之象难道与我毫无干系?在此繁荣之上陛下又做了什么?臣强主弱难道全是臣的过错?陶兄,百姓在陛下心中有多重呢?” 陶希仁勉强答:“是、是你怂恿陛下!陛下身负江山社稷,许多事他也是身不由己!” “承平是有野心,可承平也重信义,陛下以礼相待我便还他繁盛之都,再多的,他没给、我也不会上赶着去献。陶兄,在陛下心中,权柄比百姓、比天伦重要得多,那在陶兄心中,陛下和百姓谁更重呢?” 陶希仁攥紧了拳,没有回答。承平继续道:“其实你心里很清楚,要定天下,非我不可。你之所以求死,是因为过去,更是因为将来,因为你已放弃李唐,知道勉强扶持睿儿除了叫天下之乱延续没有任何意义,知道我与熹儿才是天命所归、你根本无力回天,你更敬佩我们二人、不忍心与我们作对。可你又觉得一臣不事二主,你怕会对不起皇帝、怕有损陶家清名,所以才想在这之前殉死,以全自己名节。” 陶希仁松开了拳,长长舒了口气。承平却还没放过他:“可陶兄太软弱了!你如此这般既对不起皇帝也对不起百姓!陶兄游历四方,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你该看得清清楚楚!你说我们坑害百姓,可是如此形势,百姓如何才能安康!不破不立!春秋不灭、战国不兴,秦国不统、天下不一!三国不争、两晋不乱,隋唐不立、百姓不安!自乱唐至今已数百年,本朝说是一统、不过空有虚名,不彻底一战、如何兴盛天下!陶兄看到眼下的困局、也知破局的办法,难道就为了一己之私誉置天下于不顾么!” 陶希仁简直有口难辩,自己行为有差,怎么反倒是自己不是了! “好,算你们说得都对,天下你们去争、百姓你们去护,你们说得出也做得到,又何必再来找我?” 承平叹道:“争天下用兵用权,治天下用儒用仁。我和熹儿皆是情义之人,从不将礼教放在心上,难受约束,可我们也知道,掌管天下不可无规律,真将天下当做自己掌玩,百姓必遭劫难。陶兄,你既不满我二人,不更该时时提点、常常劝谏么?我们需以你为魏征、照鉴言行啊!你又何忍弃天下而去?” 陶希仁没料承平会说出这番话。他想了又想,问:“大殿下,你们要如何?” 承平道:“不瞒陶兄,承平还在思虑,不过睿儿与我有血缘之亲,我必不会亏待于他。” 陶希仁叹道:“我需再考虑考虑……” 承平看向赵熹,赵熹瞧陶希仁已无死志,点了点头。 第153章 舒妃 送走陶希仁,承平又立即去看孩子。这孩子生于危难、尚未满月,不过陶家将他与自家孩子一同照看、养育仔细,承平去看时已是白白胖胖一个小娃娃,乖乖躺在乳娘怀中,看着甚是可爱。赵熹笑道:“这孩子可结实呢,我先前去看他、他将陶家孩子欺负得厉害,他白白胖胖、陶家小子还是瘦瘦小小一个,如今把他接来、陶家小子也能安心了!” 承平见孩子安然无恙心中欣慰,看孩子睡了便和赵熹一同离开,出门后回身握住赵熹双手不住婆娑:“辛苦你了,都没好好休养就要四处奔波,还要披甲上阵,真叫我这做丈夫的汗颜……如今大事已定,你好好歇歇吧!” 赵熹道:“我本就是闲不住的性子,何况我也养了好些日子、又身子强健,这些天补药一直没停,早就不碍事了!如今公孙氏虽已伏诛,胶州还在呢!更难办是你那妹妹和外甥。承平,你心中怎么打算?” 承平牵着赵熹回到屋中,这才道:“丹阳和前皇后都被关在宫中,前皇后已然疯癫、公孙氏男丁又已伏诛,就留她一条性命、叫她在宫里度过余生;平州正与青州交战,咱们要彻底收服京都兵马还需时日,胶州虽在边界整军毕竟还未攻来,丹阳的处置还胶州态度。” 赵熹点头:“战为下策,何况腹背受敌,只是不知胶州吴衍是何等人物,若他牟足了劲要跟咱们一拼,京都毕竟只是一城,少不得平燕支持。” 承平叹:“父亲向来谨慎,平州战事吃紧、咱们这里未必能求得什么,燕乐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忙,唉,还是从胶州着手才是,正好探探吴衍的底。这些其实都不要紧,只要人在,就算丢了地再打回来便是,怕只怕内里出了问题……” “你指黛君?” 承平点点头:“曾经我想等皇帝出事咱们就拥立睿儿、借少帝正统之名征战四方,之后再叫他禅位便是,这样咱们占着大义、行事方便,到时先传父亲、再传我等,干干净净、名正言顺;可这些年看着公孙氏我才明白,这一计瞧着容易,实则自毁长城。别的不说,若是拥立睿儿,陶希仁定不会再帮我二人,他身后儒门也会一并拥戴睿儿,等到真的收割成果,他们必然如今日对公孙太尉般以死相抗!他们如是,朝臣亦如是,大义虽好用却是柄双刃剑,一不留神就要使自己受伤。倒不如趁此机会了结李唐王朝,咱们另起炉灶。” “可李睿还活着。” “陶希仁寻死前我还有些担心,他既然寻死说明已放弃李睿。李睿不过垂髫小儿,陶太傅孙先生已死,青胶江等州又是害死皇帝的帮凶,只要陶兄肯投靠我们,他再无人可用,又有何可惧?只是黛君想来心高气傲,有睿儿在手怕会以此弄权,父亲又素来宠爱魏氏,万一为他们所动、犯了胡涂,咱们可就难了。” 赵熹安慰承平:“郡公身边还有常、高两位大人,夫人和承盛也不会看着魏氏坐大,你书信陈清利弊,国公自有决断,不必太过忧心。” 承平摇了摇头,父亲太过心软,未必经得住枕边风。何况自己与父亲十年未见,再亲的关系也要疏远了,以后兄弟间的争斗还多着呢!最好是父亲许自己留在京都好好经营,等燕州彻底归附,自己也就安枕无忧了。 “我已派人去接黛君,只盼她能看在你对她有救命之恩的份上,些许体谅一二。” 黛君出宫后便由平园护卫一路护送出城至西郊,那里有承平早早置下的农庄,黛君便一直躲在那里,相较风餐露宿、提心吊胆的舒妃,黛君并未吃什么苦头。可农庄毕竟不抵皇宫,黛君在此处生活颇不习惯,经常挑三拣四要护卫们进城替她采买东西,护卫们虽是平园下人却只听承平赵熹调遣,对这高高在上的娘娘无甚好感,也从不听命,反而对黛君多有限制,黛君无可奈何,只得暗暗给承平和赵熹记了一笔。 如今终于被迎接回宫,想着皇帝已死、皇后已废、自己的儿子即将登基成为九五之尊、自己也将成为天下最高贵的女人,黛君心中快慰不已,特地梳妆打扮、换上了从宫里带出来的绣衣。到了辛怡宫,舒妃已穿素衣孝服侯在院中。黛君见到她虽惊讶却更为得意,叫舒妃起身,笑道:“姐姐怎么在这里等着,快进来坐坐!”黛君将舒妃打量一番,见她染了风霜之色心中暗笑,面上还是安慰:“没想到还能再见姐姐,真亏得老天保佑!姐姐是如何躲过一劫的?公主现在可好?” 舒妃看看穿戴精心、满面春风的黛君,垂头老实回答:“幸亏赵大君舍身相救嫔妾才得以同公主逃出城去,我们在北郊树林躲了好久、遇见李大人勤王军这才得救。见到娘娘安好嫔妾就放心了!” 黛君暗道赵熹多事,不过舒妃本就身份低微、又只有一个公主,就是留下倒也无妨。黛君笑道:“赵熹确实是个能人,先前我还小瞧了他,如今看来,他可比那些男人们可靠多了!果然女人和双元从不比那些男人差,不过是被他们强压着不叫咱们出头,不然哪还有他们的地方!承平已派人去接睿儿,待睿儿继位,一定要重赏赵熹才是!” 这倒说中了舒妃的心事,舒妃正要开口,有宫婢进来禀报:“贵妃娘娘、舒妃娘娘安。贵妃娘娘,李大人和大君已入宫,请您前去云逸阁相见。” 黛君瞥她一眼,整了下衣衫,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叫他们来辛怡宫拜见吧。” 宫婢犹豫片刻,没有动作,黛君冷了脸:“怎么,废皇后可在宫中见公孙明玉,本宫却见不得自己哥哥?” 宫婢嗫嚅道:“李大人和大君正在云逸阁等候,还请、请娘娘移驾……” 黛君冷笑:“从来都是下拜上、臣拜君,他们要见本宫就该亲来拜见,哪有本宫纡尊的道理!去请他们来辛怡宫,说本宫备下好酒,要谢他们呢!” 宫婢不肯听令。舒妃忙向宫婢道:“娘娘刚刚回宫还需休整片刻,你先到殿外等候,娘娘一会便去。” 宫婢这才离开。 黛君大怒:“舒妃好大的面子,竟还要支使起本宫来了!这宫中还轮不到你做主!” 舒妃也沉了脸:“娘娘,且不说李大人于咱们有恩,就说陛下尸骨未寒、还需李大人操持,大殿下尚且年幼、还需李大人扶持,娘娘您这时候不安抚李大人、叫他安心办事,还有故意打压,就算李大人不计较,大君的性子能容么!” 黛君不以为然:“正是他们权大心高本宫才要叫他们看清地位认清主仆,不然他们怎会忠心报效!” 舒妃叹:“大殿下是陛下唯一继承人,嫔妾所求也不过是大殿下能扛起朝廷重担,娘娘,您如今不过倚仗李大人是您哥哥、要受国公调遣、不敢对您无礼,可国公远在平阳、京都咱们孤立无援,您怎么就敢冒险呢!何况李大人和大君都是信义之人,咱们真诚相待、求他们好生扶持殿下,他们只要答应就必不会反悔!娘娘,大殿下顺利继位才是重中之重,您的高贵就先放一放吧!” 黛君本就聪慧,之所以失礼不过是因为得意过了头,经舒妃一劝她迅速冷静下来,她又看了看舒妃,变了口气:“姐姐说得是,是妹妹狂妄了。爹爹远在千里,真出了什么事一时也帮不上忙,还是先哄着他们定下睿儿的大事才对。”黛君站起身向舒妃一拜,“多谢姐姐提点,妹妹险些犯错!妹妹这就梳洗更衣,去见三哥!” 第154章 怨怼 黛君拆掉高髻换上素裙来到云逸阁,一见承平赵熹便凄凄哀哀走上前盈盈下拜,哽咽谢道:“宫中巨变、叛贼谋逆,若非三哥三娣出手相助保我母子,我母子怕已随先帝去了!小妹拜谢三哥三娣大恩!” 承平忙将人扶起:“四妹妹快请起,咱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熹儿和我又怎能看你们母子受难置之不理?先前行军不便我将睿儿留在燕州,已派人去接了,三五日便能到京都,到时你们就可母子团圆!” 黛君不喜承平无礼,却也记得舒妃劝告不敢贸然得罪二人,想了想,问:“不知先皇现在何处?” 承平答:“公孙氏为掩盖罪行将陛下梓宫藏于皇宫冰窖之中,我正打算明日召集群臣商议陛下丧葬事仪,一切都以帝王礼论,四妹妹大可放心。” 黛君哭道:“先皇命苦,竟被废后和公孙氏所害!幸得哥哥阿娣平定叛乱,保住了李唐江山。哥哥阿娣乃碧血丹心的大忠臣,睿儿还小、不通朝事,日后临朝还得倚仗哥哥和阿娣扶助,还请哥哥和阿娣多多费心!” 承平与赵熹对视一眼,赵熹道:“虽公孙氏伏诛可罪魁尚在,当务之急应召集九州岛讨伐青、胶逆贼,其余诸事,倒是不忙。” 黛君直起身:“怎么,罪魁祸首不是公孙明玉吗?青、胶二州虽也有罪,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是要先定君王再说其他才是。” 赵熹答:“那日我在辛怡宫先见了丹阳、后才遇公孙。若弑君之事为公孙图谋,咱们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皇后对皇帝爱慕心切,要杀皇帝定是旁人挑唆,如今她疯疯癫癫,想来当初是丹阳唆使才叫她犯下错事。不过具体如何,还是要问过丹阳才知。皇帝对睿儿慈爱有加,睿儿该为父报仇、踏平胶州才能尽孝道。” 黛君攥紧了手,语气也冷了下来:“京都不是有十万精兵么,哥哥阿娣都骁勇善战,踏平胶州不过弹指挥袖罢了!” 赵熹道:“十万中三万为燕兵,即日就要动身回燕,其余兵士也都是公孙为应急强征来的,加上伤亡逃散,能上阵的也就五万,护卫京都都有些勉强,东征胶州更是困难。” 黛君急道:“那要如何?” “等平州打败青州、郡公派兵同我们共讨胶州,那时燕卫也会随从,咱们就胜券在握了。” 平青对峙数年不分上下,打败青州要等到何时!黛君忍怒道:“那就先叫睿儿继位再慢慢图谋,不然名不正言不顺!” 赵熹乜她一眼:“皇帝大仇未报黛君就要睿儿继位,岂非置他于不孝之地?何况睿儿还是个孩子,即便继位也是为人傀儡,黛君难道想公孙氏之事重演?” 黛君大怒:“你们分明是心怀鬼胎想要鸠占鹊巢!外甥的东西都要抢,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么!” “黛君,”承平沉了声音,威严异常,“不要胡闹,这天下本也不是睿儿的,甚至你们的命也都是我们救的!我们欠陛下的已经还了,对李唐也够了,其余的事,你还是不要多想了。” 黛君忽然哭了起来:“是你将我送进宫来的!是你要我做这个贵妃!我忍了这么久、受了这么久,好容易看见了点希望,凭什么、凭什么你说要收回就要收回!你对得起陛下,你对得起我么!” 承平垂下眼,赵熹一步上前:“四小姐这话说得好笑,送你入京的是郡公,入宫前大公子问了你许多遍、是你自己满心欢喜要寻高枝,这些年因为你二公子没少在郡公面前得好处,如今你倒埋怨起我们来了!入宫前我们说得清清楚楚,只要听我们吩咐我们就会保你荣华富贵、安乐无忧,可你争风吃醋争权夺利我们苦劝不听、最后将皇后逼到绝处,小殿下的死我还没问你呢!丹阳固然可恶,可若没有你,皇后也不会狠下杀手!你还惦记起李唐江山来了,皇帝梓宫就在泰安殿,你敢去看么!” 黛君恨得目眦尽裂,可终究不敢看赵熹一眼。承平叹了口气:“黛君,你既然叫我一声哥哥就该认清自己的身份,你当真要为皇帝保李唐,哥哥敬你是个巾帼英雄,可哥哥也要为平州考虑。皇帝宫妃和平州女儿,你二选其一吧。” 眼看承平主意已定,黛君知道自己再说多少也是枉然。她擦擦眼泪,向承平一拜:“妹妹明白了,妹妹有些累,先回宫了,哥哥和阿娣也早些休息吧,别耽误了明日的朝会。” 瞧黛君离开,赵熹走到承平身边,抱怨道:“你这妹妹机灵得很,明日不知又要搞什么鬼!” 承平只叹:“随她去吧,脓疮早些戳破才好!京都不安,平州不平啊!” 第155章 朝会 陶希仁回到家又要扎进灵堂,管家哪里肯呢,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陶希仁数次驱赶都无用。陶希仁无可奈何,正要与他解释,又有婢女急急跑来禀道:“老爷快去看看小公子吧,小公子出事了!” 孩子是陶夫人留下的唯一骨血、又是自己血脉,陶希仁哪能不心疼?连忙赶了过去查看,只见孩子瘦瘦小小、面黄无彩、闭着眼睛在乳娘怀中大哭不已,嗓子沙哑都不肯停。陶希仁忙问:“这是怎么了,快去请冯大夫!” 管家走上前从乳娘怀里结过孩子,转身塞入陶希仁怀中,陶希仁初还不肯接、但终究血浓于水,还是小心翼翼抱了过来,轻轻摇晃臂弯,慢慢哄逗。孩子似乎也认得父亲,又哭了一小会,抓着陶希仁的衣袖安稳睡去。 孩子出生时京都动荡,再加上陶夫人因此而亡,陶希仁的心思在别处、并未经常探望,更从未抱过他。如今看这孩子向一片树叶落在自己怀中、浅浅的呼吸和温热的体温流进自己心里,陶希仁的心蓦地软了下来,他忽然觉得愉悦,又忽然觉得不安;他忽然有了无数眷恋,又忽然不愿再承担;他的世界忽然缩小,只剩这一个小小孩子,又忽然放大,叫他想起那芸芸众生。 原来一个孩子就能叫自己如此幸福,百姓所求,不也就是如此么?子孙兴旺,阖家团圆,平安康健,岁岁年年。当初自己四方游学,开坛授课讲忠孝仁义,除书生学者外也有农人商户等三教九流来,自己都一视同仁。有一次有一农人问,只要忠君就可以保庄稼丰收、家人安乐么?众书生哄然大笑,他们笑农人粗鄙狭隘、不识大理不通大道,可如今想来,仓禀实、生民安,这不才是大道理么!儒家讲礼教,上下有分为礼、各守其份为教,可君不能保民何以分上下?民不得安生何以守其份?天下纷乱何以行仁,争功夺权何以教化?天下安而儒门兴,天下战而杂学起,皆因生才为本、礼居于后,先有人家,后有天下,非各享一家之欢何以共礼乐之君? 管家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怜惜爱子、悼念亡妻,趁机跪下哭劝道:“老爷,老奴随太爷多年,知道太爷和老爷一向以天下朝廷为先,可陛下毕竟已经去了,您就算随他而去又有什么用呢?您要继承老爷遗志、不就应该扶持大殿下、安定天下么?何况公子已经失去了母亲,您忍心让他再失去父亲么!” 陶希仁抱着孩子泪流不止--陶家清名终究要毁在自己手中! 第二□□会,文武百官皆至,承平和赵熹姗姗来迟。赵熹见陶希仁也在列中,心中一喜,还未向他寒暄,就听有文官道:“百官朝会礼严庄重,因时候特殊无官无职却有功之人上殿还可接受,可双元亦登殿,未免有失体统。” 殿中武将多是这几日奋战的军官,对承平赵熹敬佩得紧,闻言立刻吵嚷起来:“哪里来的酸儒,未有寸功也敢开言!赵将军舍生忘死救出两位娘娘一位公主,后更四处奔波串通义士与李元帅里应外合攻破京都平定叛乱,此等惊天功绩你不看、却只因他是双元就不肯叫他登殿!这是什么道理!” 又有文臣道:“李大君自然功高盖世、我等也仰慕得紧,但阴阳乾坤天定之礼,牝鸡司晨必生大乱,大君乃忠义之士,必不愿因为自己乱了大义吧!” 有人附和:“是啊是啊,大君还是请回府等候封赏吧!” “听闻大君方为人母,还是看顾孩儿、休养身体要紧,区区朝事怎敢叫大君操劳!” 赵熹环视众臣,昂首而立:“我上报天子、下救万民,功勋赫赫、百官难匹,朝堂议政为天下计,我智勇双全、忠义无敌,上朝奏事,如何有失大义!至于我孩儿自然有人教养,不劳诸位费心!” 承平也沉声道:“陛下梓宫还在泰安殿,各位臣工不知商议陛下安寝之事反而先寻我夫君过错,这就是各位的礼教忠义?我君功劳如何不必多言,孙大人为救皇孙葬于火海尸骨未存、陶大人忍辱负重与公孙周旋,在场军士武官更是奋勇杀敌以平叛乱,各位大人征战沙场帮不上忙,至少陛下后事该由各位出力、好生安排吧?” 百官哑口无言,只好看向陶希仁,陶希仁双目涩红,见状道:“陛下西行已近一月,当以陛下为重!” 百官无奈,只得商议起皇帝后事来。国丧乃大事,流程繁琐礼义复杂,诸人只选出主持官员、就其中重要环节商议,单是如此也用了一二时辰。文官们早已习惯,武官们颇为无聊,正当大家昏昏欲睡之时,忽有内侍传:“荣贵妃娘娘、舒妃娘娘驾到!” 荣贵妃和舒妃来此作何大家心知肚明,诸人精神一震,齐齐望向殿门。黛君和舒妃皆是素服孝衣,黛君在中、舒妃搀扶于侧,二人一起迈入殿来。诸臣皆向其行礼,黛君穿过众人、直直向殿中主位而去。 皇宫原听政大殿已被公孙氏焚毁,今日是在另一泰和殿设朝会,殿中未设座椅、诸官只按品级功劳左右而立,赵熹和承平本站在最前,黛君却想越过他二人立在中央。赵熹一步上前挡住黛君去路,也未看舒妃,只向黛君问:“娘娘来次有何事?” 舒妃垂下头不敢瞧赵熹,黛君也不敢与赵熹直视,索性转过身面对群臣:“本宫听闻诸位大臣今日泰和殿商议政事,事关本宫夫君和孩儿,本宫怎能不来呢?” 文官亦道:“正是正是,今日既商议陛下后事,二位娘娘自然也该一听。” 一旁武官嗤笑:“方才你们还说双元不能上殿呢,功高盖世的双元不行、寸功未立的女人就行,你们的礼教也是因人而异啊!” 有文官道:“两位娘娘并非干政只是听政,自然无碍,李大君所求为何大家都心知肚明。” 黛君见有人支持心中大定,趁机说道:“大君有功于社稷、有功于皇室,日后定要重重赏赐,偶尔失礼又有何妨?方才听诸位为陛下安排后事周到细致,本宫甚慰,只是除此之外,本宫心中还有一件大事--” 黛君目光扫过诸官,最后停在陶希仁身上:“陛下生前所望就是李唐振兴、天下太平,如今陛下已去、咱们也该承他遗志,新皇拥立之事,还需各位多多费心啊!” 第156章 代国 黛君所言之事正是群臣百官忧心之症结。皇帝虽死却还有子,子承父业,自然应该由李睿继承帝位。可这皇位本也就岌岌可危,平乱中李承平夫君功高盖天,他们甘心扶持新皇吗? 群臣之中数陶希仁与皇帝最为亲厚,他又地位最高、向来直言不讳,大家不由都看向陶希仁,希望他能站出来仗义执言,可陶希仁只是低垂着头、盯着手中笏板并不说话。 黛君和舒妃焦急万分,可群臣心中更加忐忑,僵持一会儿有一儒门官员实在忍耐不住,上前一步试探说道:“父终子继、天经地义,且大殿下出身高贵、又聪慧机敏,只要得贤臣辅佐、定能承袭大业中兴李唐。君为国首,虽先皇丧重、新皇登基也该提上议程才是,由新君领先皇丧仪、这才不悖仁孝之道,不知各位同僚意下、意下如何?” 承平笑道:“天下未定,何谈其他?还是先商议先皇后事吧!” 群臣早已料到如此,毕竟权字动人,谁能自持?何况李承平一开始就并未真心顺服皇帝。有张狂的跳了出来大声驳斥道:“先皇去世已久,新君怎能不立?没有皇帝,谈何安定天下!如今当务之急该是迎大殿下回京、操办新皇继位,政务也才有人主持,却有人大谈丧仪不论继立,嘿嘿,怕是心怀鬼胎、欲行不轨吧!” 另有人道:“先前公孙氏当道、终落个葬身火海,如今中正殿还是一片焦土、公孙氏之亡魂还未散尽,就有人迫不及待取而代之、假公济私烽火戏诸侯了!自称英雄人物功高盖世、实则只会欺负孤儿寡母,天道昭昭、善恶有报,先皇英灵还看着你们呢!” 其余臣工也都议论纷纷,皆支持李睿继位。黛君自觉有了倚仗,头颅都高昂几分,颇为得意地看着承平和赵熹,倒是舒妃有些愧色。 赵熹压下眉峰,两步逼到说话的臣工前:“你们张牙舞爪叫了半天,报上姓名来!” 那人也不畏惧:“怎么,你要挟私报复不成!本官江州余谕,现任从四品光禄大夫,家中一妻一妾三儿两女,李大君有本事就把我们全家都杀了吧!” 赵熹讪笑:“江州余氏也是大家世族,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无耻小人!你不过仗着家族势力无所忌惮罢了,可即便是如此也只敢推自己妻儿出来顶缸!你自称江州余氏、却早早投了公孙氏,后更日日躲在吴氏会馆,甚至偷了老婆的嫁妆来讨好吴丹阳,如今又想借打压我们来为她出头,你为她费尽心血,可你在她那里留下姓名没有?你又可曾想过自己的那一妻一妾、三儿两女!” 余谕面上通红:“你、你血口喷人!” “怎么,你不承认?你不承认又如何,你京郊外宅难道不是公孙所赠?丹阳头上那颗拳头大的东珠,殿上不少大人都近观过吧!”赵熹目光一转,攫住刚刚附和的一人,“这位王大人,是也不是?” 王大人急忙压下头,词组不敢言。方才那张狂人闻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余大人如何与新君拥立毫无关系!朝堂重地岂是妇人口舌长短之处!李大君还是回后院去跟歌伎舞女们说长道短吧!” 赵熹重嗤一声:“私德败坏、何以为官!何况公孙与吴丹阳乃谋害先皇之真凶,余谕与他二人交往甚密,焉知他未参与其中!鼠窃狗偷卑鄙无耻,谋害旧主更是罪不容诛!如此罪人竟还有人为其辩护,果真是人以群分!” 那人怒道:“你简直胡搅蛮缠!” 赵熹哂笑:“大人何必着急,你不用自报家门我便知你姓名呢!阮逢源,生于京都、长于闾巷,十年前科考入朝,一朝发达停妻再娶!四年前凤仙楼醉酒强辱民女不成起意杀人,如此禽兽不如还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怎么,青州每年一百两的恩赏银把你的那颗黑心也买了!” 阮逢源大汗淋漓,双手不住发抖:“你、你!胡言乱语!我与青州并无干系,我更没有杀人!” 赵熹忽得沉下脸,虽仍对阮清源说话却逼视众人:“无干系?秦吴诸公子走得急,你猜他们的账本在谁手里?”众臣战战兢兢,赵熹这才回看阮清源,“没杀人?她被你殴打不治身亡,你还敢说你没杀人!杀人何妨!卑鄙小人除之后快!我今日上朝除为先皇料理后事更要为他报冤死之仇!余谕、阮清源!你二人罪行累累恶贯满盈,皇天在上先帝在前,我就替天行道!来人,把他们给我拖下去--斩!” 众臣未料赵熹真会动手,全都愣在当场,余谕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阮清源高声大喝:“住手!你不过是一个双元、无官无职,凭什么诛杀高官!你这是造反、造反!” “造反?”赵熹冷冷一笑,“我夫君二人护天子诛乱臣杀叛将,将士服我、百姓信我,天命所承、众望所归!攻讦我等就是违背民情、忤逆天意!挟立幼帝更欲摄政乱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众将官听令!逆天而行、祸乱朝堂者,皆斩!” 赵熹眉扬目傲,身挺首昂,右手虚扶腰间,虽着普通银袍,却似有铠甲披风烈烈而燃。殿内殿外将士除皇帝亲卫首领李轩皆应声而答,声震山河:“谨遵君命!” 军士不再理会二人挣扎,迅速压制二人拖出殿外,不一会便用木盘托了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上来。有骨气的文臣已被公孙除去,剩下的都提笔点墨,唯有动刀也不过剪花裁纸,赵熹威势已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如今又见了人头,各个噤若寒蝉瑟瑟发抖,拼了命地缩成一团唯恐被赵熹看见拎出来儆猴,哪里还敢说些什么!黛君更未见过如此情景,只觉这赵熹就是厉鬼投胎魔头降世,可怕得很!舒妃死死攥住黛君,鼓足了气正欲说话,静如冰窟的大殿竟忽然响起一阵笑声,激得殿上的人震颤不已,大家慌忙抬头,原来是承平。 承平走到赵熹身边,笑道:“大家不必如此,赵将军词不表意、叫大家误会了,我们是忠臣贤将,又怎会胡乱杀人?方才二人不过是罪行累累证据确凿,又偏偏撞了上来、搅得大家不得安宁难以议事,这才不得已替天行道,万事皆有章法,当真有罪也该由三司慢慢调查才是,赵将军,以后可不能如此了!” 赵熹老老实实拱手答道:“是!” 承平朝他笑了笑,转身找到第一个开口的儒生,此时他面色惨白摇摇欲坠,见承平看他甚至退了半步。可他心中依然不服:“他们、他们罪、罪有应得,但,但‘采葑采菲,无以□□’,他们虽有罪,拥立、拥立大殿下之事却也、也没错!” 赵熹横来一眼,儒生瞬时冷汗涔涔。陶希仁原本就一忍再忍,但若儒门子弟被责,他也无法再沉默,好在此时承平替儒生挡住了赵熹的目光,温和地笑了笑:“儒门果然是忠烈之地,门生们都一心为国,好样的。” 儒生没料承平会这么说,惊讶不已。承平继续道:“方才大人说幼主需得贤臣扶持,大人看满朝文武,谁是贤臣呢?” 儒生犹豫片刻,答:“陶大人和李大人,皆是贤臣。” 承平又问:“大人以为陶大人比陶太傅如何?” 儒生倒也老实,直言:“陶大人还年轻,尚不及太傅,然假以时日,必定青出于蓝。” 承平点点头:“大人是爽直之人。那么大人可知道当初孝哀帝驾崩、九州岛裂土、是公孙氏和陶太傅力排众议扶持先皇登基、为李唐续命二十余年!公孙氏祖上便是开国功臣,到公孙明玉父亲一辈衰微、直至公孙明玉方才振兴,更因扶持幼帝一跃成为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朝廷重臣,当时天下莫不赞其勇毅忠贞!公孙明玉如今虽身败名裂,风雨飘摇力挽狂澜,翻云覆雨弄权玩政,谁能不说他句枭雄!陛下幼年继位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下令招贤、止战三州、北定边疆、内兴农商,哪一件不是英主之为!朝上各位大人要么世家贵族、要么寒门学子,许多都是受招贤令而来,那时的朝堂人才济济,那时的李唐欣欣向荣!不过十年,十年!陶太傅病逝、陛下葬于公孙之手、九州岛动乱再生、朝廷更是岌岌可危!敢问大人!可是陶太傅不贤?可是公孙氏无能?可是陛下昏庸?可是群臣庸蠹?陛下和陶太傅、孙大人等呕心沥血铺写江山,为何落得如此下场!当初的陛下不正是如今的殿下?当初的陶太傅和公孙明玉岂不是如今的陶大人和承平?细想之下,大人不心惊么!” 承平句句属实字字真心,儒生一时也无法辩驳,只得勉强道:“大人必不会同公孙氏一般……” 承平嘿嘿笑了两声:“大人此言好生无趣。强臣幼主古来多矣,好不过霍光、得以全其身,然家族具灭;恶不过王莽,弑君叛立,终身死尸啖;唯贤如伊尹,扶商君却叛夏主,弃旧而择英,贤明万年!此可为耶?” 儒生张张合合,终究无话可说。 承平朗声道:“殿上诸位皆朝廷高官、国家肱骨,哪一个不是才高八斗,哪一个不是志向高洁!”承平款步行走,经一臣子便报其事迹,“方大人,三岁成诗;秦大人,书画传世;闵大人注《汉书》、元大人修《唐史》,田大人专于《礼记》规本朝礼法,张大人躬身水利灌万亩良田,另有盛大人、李大人、严大人等,皆奉公执法、清正廉明,更不必提陶大人和万大人,”承平已走至殿前,转身面向群臣,“大家皆才学之士,心怀天下百姓,所想不过济世救民、定国安邦!先前豺狼当政,大家要做事只能忍辱偷生,如今豺狼已除,正是大家尽忠报国的时候!作为之心承平亦同,正是如此才更要慎重!” 承平叹了口气:“同大家说句推心置腹的话,这天下说是李唐,其实已然名存实亡。九州岛各自为政,百姓苦不堪言,如今陛下又被奸臣所害,各地更是蠢蠢欲动!忠君爱民,君已失,难道不该尽力保民?胶州陈兵东南,青州举战西北,江州亦兴兵戈兼并江南,如此之时还要强臣扶幼主、重蹈公孙覆辙么!兴国先需一统,一统必要强权!强权当立英主!我李承平非奸佞之人、悖主之臣,只是大势如此!我不愿天下动荡,更不愿京都各位沦为丧国之臣!大殿下年纪尚幼,该请英贤慢慢教导,至于国事,还是需请德高望重之人监理。平州国公素有贤明,即是国舅又是宗亲,承平意欲请他前来辅国,先前之事既往不咎、只待九州岛平定天下一统,四海共举贤明之君,复华夏之兴荣,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武官皆听从承平赵熹号令,就连李轩也心中动摇。先前被承平提及的万大人乃当朝宰相,累世公卿,既不全意拥立皇帝也未有意偏向公孙,算是和稀泥的老好人,皇帝举他为宰相也是为了缓和朝堂。承平入城后便找了这位大人,如今他自然站在承平一边。他上前一步,拜道:“李大人所言甚是,老臣愿举李郡公代国。” 群臣先被赵熹一番恫吓,又听承平讲了半天道理,心中对这二人又惧又敬,哪里还有不服,见万大人已表态也都纷纷表示赞同。黛君和舒妃慌乱不已,只得寄希望于陶希仁,谁知陶希仁竟也道:“愿从李大人所言。” 大局已定。 第157章 无奈 之后承平主持继续讨论皇帝丧礼事仪,黛君和舒妃被婉言请回宫去。黛君不服不忿,可也畏惧无助,只得愤愤离开。走到殿外舒妃停了下来:“嫔妾还有这事,娘娘请先行一步吧。” 黛君本也未将她放在心上,现在正心烦意乱,更加懒得理她,领了宫婢匆匆离开,只留舒妃一人站在殿外。 过了一二时辰,朝议暂毕,诸人疲惫地散去,看见等候在殿外的舒妃也只是慌忙垂下头匆匆离去,李承平说得再天花乱坠也不过自我粉饰,即便有天下大义和赵熹威吓做借口,仍无法改变他们背叛旧主的事实,他们无颜面对皇帝的遗孀。李轩更是如此。 李轩垂头丧气走出殿外,还未收拾好心情就见舒妃一人端立殿外。他曾护着舒妃逃出宫去、在郊外的丛林胆战心惊,危险中的日夜相守叫他对舒妃更为亲近、也更为了解,他当即明白舒妃留在这里的目的--她想见赵熹,为皇帝做最后一次努力。 李轩五味杂陈。他自然忠心皇帝,可那天宫中的一切也深深烙进他的心里。赵熹智勇果决、信义无双,如今的一切为难全是因当初不忍,赵熹分明知道可依然义无反顾,李轩每每想起赵熹留下挡住追兵的身影,心中的敬服和感佩无以言表。今天李承平又在殿上说了那样一番话,陛下已去、殿下还小,就算殿下继承陛下英武,与这夫君二人相比还是相形无色,陛下都无法一统天下,他真的还要坚持扶持大殿下么? 他自然动摇,更加不敢面对舒妃,可对皇帝的愧疚叫他无法心安理得得离去,他犹豫半晌,仍然走上前,向舒妃行礼:“娘娘,您,您怎的不回去歇息?” 舒妃见了他安心许多,轻轻笑道:“本宫有事要对赵大君讲,李统领忙就去吧,不必管本宫。” 李轩仍想劝她,为了她、也为了赵熹:“凡事、凡事不好强求,实在不行,慢慢打算也可,娘娘……” 舒妃苦笑:“本宫省得。统领对我母女的恩情本宫铭记于心,赵大君和李大人的恩德本宫更感激不尽,本宫只是想最后争取一下,将军不必担心。” 李轩无话可说,可又不放心她一人在这,正在纠结,承平赵熹和陶希仁边说话边走出殿外,舒妃立即走上前:“赵大君!” 三人这才瞧见舒妃。陶希仁抿紧了唇,垂头向舒妃行礼,舒妃看着他神情复杂:“陶大人快请起,嫔妾担不起陶大人一拜。” 承平装作不经意走上前阻隔舒妃看向陶希仁的目光:“娘娘怎的在这里,寒天冻日的着凉了怎么好,不如先回宫去。” 舒妃讽道:“本是有事想找大君和大人商议,没料陶大人也在。陶大人向来以天下为重,他有事本宫倒也不敢打搅了。” 陶希仁更为愧疚难过,可他决定时便已决心接受这一切,他没有辩解,只向承平和赵熹告辞:“若无他事下官先行告退。” 承平叹道:“好吧,等之后我们再去找你。” 陶希仁正要离开,舒妃忽然开口:“陶大人,无论如何,您都是陛下最信任的朋友。” 陶希仁一顿,并未回头,毅然前行。 赵熹微微蹙眉:“此事皆由我起,娘娘不该怪他。娘娘也是,有事见我叫下人来禀我自会过去,何必在这里等着呢?” 舒妃回过头,亦不敢去看赵熹:“因我有事求你,恨不能低到尘埃,怎么敢叫你来找我呢?” 赵熹已知她心意,叹道:“那就进殿来说吧。” 承平靠到赵熹身边:“还是去暖阁吧,那里暖和、还有座位,你本就该好生休养,又站了许久,怎么还能站着?咱们几个都是熟人,也不必拘礼,泡壶茶好好说说话。” 承平如此体贴赵熹自然不会拒绝,几人说话李轩不便参与,告辞回去值守,承平和赵熹到了暖阁、挥退下人,挨着坐在一起,望向舒妃。 舒妃没入座,走到赵熹身前扑通跪了下来,赵熹惊了一跳,承平赶在赵熹前去扶舒妃:“娘娘您快起来,熹儿一直将您当姐姐看待,您这样岂不是戳他的心!” 舒妃只觉得承平在指责自己挟情逼迫,可她别无他法:“我也一直将大君当做自己的亲人,那日在宫中大君舍身救我、每每想起我都感激涕林,我知道那无关权利地位、那全全是您的一片赤诚之心!大君,你对我的真情实意我当牛做马都报答不完!我甚至愿意为你去死、只要能让你开心一点!可是,我不光是我,我还是舒妃、是陛下的妃嫔!” 舒妃流下泪来:“我知道,您和李大人一直不愿臣服陛下,可是陛下对你们二人是真心欣赏的!若你们肯投报,陛下一定全意相待!你们没有给陛下机会,陛下也从未责怪!平心而论,这么多年陛下也未曾有丝毫亏待,甚至还对你二位颇为倚重,就连你二人姻缘也是陛下一力成全!陛下常同我说,赵熹多智却不寡情,是真正的英雄人物,只因双元之身受了太多委屈,以后他重掌权柄、一定会委以重任!只是他再无机会了!” 赵熹颇为不忍,也起身去扶:“这些我听李轩说过,我自认做的也够了……” 舒妃仍不肯起:“可陛下最放下不下的是江山社稷!您既然要报恩,为何不能替陛下全了他的宏愿!您和李大人是贤臣良将,只要得你们辅佐、李唐何愁不兴!大殿下还小、悉心教导定能成材,他又是平州血脉,日后必不会向至亲出手,你们大不必顾虑!你们都是正人君子、仁义之士,那个位置有什么好,高寒孤寂,哪有如今自在!大君必然也不愿被困在宫中,大人又何必非要去争!何况平州还有两位公子,花落谁家无人得知,大人和大君何必为他人做嫁衣!” 承平颇为无奈:“娘娘,我们日后如何自然由我们自己筹谋,你何苦为我们费心?陛下都未中兴李唐,您想为它续命,怕有些难。你知我们是重情之人,来此以情相求,您对陛下的忠贞我们佩服,可又与我们何干!您说得简单,叫我们为陛下全他的心愿,您又知不知道我们要付出什么!呕心沥血只为了别人?我们难道就不配为自己活么!熹儿为了你们一再损耗自身,他难道不累么?他难道不痛么!为了你们他做的还不够么!我儿出生我都没抱上一抱,一心一意只为替皇帝报仇,我的功劳不算辛苦、日后还要将我绑在一个摇摇欲坠的王朝之上么!你要睿儿继位,你又可曾问过睿儿的意思,强推一个孩子进到权斗漩涡,你又怎么忍心!你只想着你的陛下,世上这么多其他的人你又想过么!” 舒妃痛哭不已,她不明白,自己的请求本名正言顺,为何自己反而成了无情无义之人? 赵熹叹道:“娘娘,赵熹会保你和公主一生无忧,睿儿还有母亲、有外家,你更大可放心。至于其他,就各凭本事吧。” 舒妃本就毫无凭借,不过跟赵熹有些情谊才能说上这一席话,赵熹和承平心意又岂是她可以撼动?她不愿也无力与赵熹决裂,只能大哭一场。 第158章 同伙 不甘,愤怒,委屈,无助。黛君虽非嫡女却是郡公唯一的女儿,母亲早早教会了她争夺和占有,加上郡公的宠爱,她一直觉得自己有能力谋夺自己想要的一切。 可她失败了,先是皇帝,后是李承平和赵熹,他们难以撼动、对她从不心软。她可以忍耐,魏氏告诉她忍耐是进攻的一种手段,但一味的忍耐无法取得胜利,更何况这事关权力--她最热切的渴望,还有孩子--她最珍视的宝贝。她应该从长计议,可李承平和赵熹如此可怕,她怕自己一旦停止就再也无法战斗,她必须要做些什么、巩固自己的决心。 她停在凤仪宫偏殿前,看着拦下自己的侍卫,愤怒无比:“大胆,你竟敢阻拦本宫!” “无李大人和赵将军令,任何人不得入殿!” “本宫乃荣贵妃!合宫之中本宫最为尊贵,你竟敢不听我令!” 侍卫的戟拿得很稳,没有半分动摇。 李黛君气得发疯:“来人,把这目无尊上的混账拖下去打、打死为止!” 周围侍卫连忙上前求情,却无一人听令。黛君屈辱万分,她色厉内荏、骂得越发厉害,心中却慌乱无比,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此时,李轩匆匆赶来:“参见贵妃娘娘!下属不懂事冲撞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黛君知道李轩,知道他对皇帝忠心耿耿,今日朝堂之上他并未偏向李承平,他如今对自己还尊敬,他还可用。黛君试探着斥道:“李统领,你可还记得你的身份!” 李轩忙答:“娘娘息怒!属下会好好教训他的,只是他确实是奉命行事,还请娘娘体谅!”李轩向侍卫轻喝:“还不想娘娘请罪!” 侍卫还听李轩的话,立刻跪下身来向黛君磕头谢罪:“小的无礼冒犯娘娘,请娘娘饶过小的这次!” 黛君暗暗松了口气,面上仍冷硬愤怒:“李统领,你可知这里面关着什么人?” 李轩老实回答:“是罪臣吴丹阳!” “对,吴丹阳,她害了本宫的丈夫、杀了本宫儿子的父亲!她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无法守住丈夫的家业、无法为儿子夺回属于他的东西,我现在只想看看害本宫失去一切的罪人、问问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也不行么!” 李轩对与皇帝相关的一切人都心怀愧疚,何况自己都恨不得揪住吴丹阳为陛下报仇,更遑论荣贵妃?她是陛下遗孀,她难道不该见见自己的仇人? 可李轩仍不同意:“娘娘,吴丹阳罪不容恕、万死难辞其咎,可她心狠手辣,若是伤了您、属下万死难辞其咎!李大人会审问于她、会杀了她替陛下报仇,那时您再来见她吧!” 黛君摇了摇头:“李统领,你抬起头。” 李轩依令而行,猛然发现黛君双眸噙泪,委屈又不甘,叫人看着心疼又愧疚:“娘娘!” “你是陛下最信任的人,方才在殿上你为什么不说话!” 李轩低下头,缓缓跪下身:“娘娘……” “抬头看我!为什么不看我!你害怕么?你愧疚么!你们一个个读着之乎者也、舞着刀枪剑戟、享着高官厚禄、听着万人称颂,口口声声的仁义道德、满口满心的忠君爱国,这一个将军那一个大儒,好不高贵!可我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你们一个个口不敢言、作壁上观!李轩,你对得起我们母子、对得起陛下么!” 李轩无地自容。 黛君擦擦泪,叹了口气:“识时务者为英雄,你有难处,本宫知道,本宫体谅你的难处,可你能不能也体谅体谅本宫?本宫才是这座皇宫的主人!凭什么不能进这宫殿!本宫没法与三哥三娣抗衡,找个人发泄一下本宫的屈辱和愤怒也不行么!这个不听、那个忤逆,李统领,你叫我们母子以后怎么在这宫中生活!睿儿已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地位,你还要他失去尊严么!” 这事和李睿根本没什么关系,可黛君说得对,今日李轩为承平违抗了黛君之命,那么明天再没有人会维护黛君母子,他们还要在宫中生活数十年,难道真要全靠承平和赵熹的怜惜么! 李轩犹豫片刻,道:“那就请娘娘允许属下陪娘娘一同进去。吴丹阳是个疯子,她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黛君笑了笑:“多谢统领好意,不过本宫与她也算有些交情,本宫只是想向她问明真相,统领若在怕她有所顾忌。统领不必担心,当真有事统领再进来救驾也不耻。本宫相信统领。” 丹阳已在这里住了很久,从皇帝出事她便被公孙太尉关在这里,没有公孙太尉的允许不能离开、也不能见任何人。她觉得没所谓,只要能赢,她就会成为功臣。可公孙太尉输了,她又成为李承平的阶下囚。 这次她真的有点怕了。很多人都对赵熹又爱又恨,他如此热烈、可以烧烬一切,只要他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他所吸引,就连自己和那个双元歌伎也只能沦为他的陪衬,唯有李承平,那个看着宽容温和的人,无人可以忽视。丹阳与李承平的接触不少,但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只有那次失败的勾引。 也不能叫失败,男人没有不爱女人的,丹阳很清楚那天李承平已然动情,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决然离开,这才是可怕之处。欲望人人都有,控制欲望的能力却极少有人拥有,李承平能拒绝自己,就能拒绝一切诱惑,一个不会被诱惑的人还能算作人么? 所有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棋子,只要时机合适赵熹也逃不过,唯有李承平,丹阳毫无把握。她不知道李承平会如何取舍,他甚至可能只是为了叫赵熹出气就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杀死,自己不能冒险,自己必须尽快逃走。 丹阳其实已经在计划,可被调来看守她的人是先前皇帝的亲卫,他们多忠诚皇帝就多怨恨自己,要收服他们需要更长的时间,她只能期盼前面的事再多一点、拖延的时间再久一点,让她足够准备。 没想到,李黛君竟来了。 李黛君谨慎地打量眼前的人。岁月真的很不公平,赵熹也好吴丹阳也好,他们本就容颜出众,十年过去竟未显老态,老天凭什么对他们如此优待?不过至少那个目中无尘的吴丹阳,如今沦为了自己的阶下囚! 李黛君本想看看吴丹阳摇尾乞怜的狼狈姿态,可没想到吴丹阳竟然活得很好!公孙和承平都未苛待丹阳,她穿着素雅的衣裳、画着精致的妆容、插着娇艳的梅花、坐在桌案前摆弄案上花瓶,容光焕发、端庄妩媚,别说罪人,她比自己更像宫殿的主人。 黛君向来不服输,她挺直身子,款步走向丹阳,在她面前缓缓停下,低头俯视,朗声斥道:“罪臣吴丹阳,见到本宫还不行礼!” 丹阳抬头看了黛君一眼,眼中没有畏惧、没有愧疚、甚至还有些许笑意,她向黛君招招手:“快来,看新摘的梅花!” 黛君觉得自己又受到了侮辱,她一步上前将花瓶扫到地上,门外的李轩立刻闯入殿中。 “娘娘……” “滚出去!” 李轩看黛君确实没有危险,顺从地离开。丹阳挑了挑眉,起身去煮茶:“李轩竟肯听你的话,真难得。” 黛君有些得意:“现在本宫才是皇宫名正言顺的主人,他怎么敢违逆!” 丹阳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妹妹被李承平和赵熹欺负了吧,来找我诉苦?” 黛君从李轩处取得的胜利叫黛君安下心来,她平息怒气,在丹阳对面坐下:“妹妹姐姐?少来攀关系,你杀了我的丈夫,是我的仇人!” 丹阳笑道:“杀了皇帝的是公孙曦暧,不是我,公孙曦暧为什么会杀皇帝,我以为你清楚。咱们不是一拨的么?” 第159章 阴谋 黛君微微一顿,低头去看丹阳煮茶:“你们杀了陛下还想将罪责推给我?倒是打得好算盘,只是可惜得很,这事跟我一丁点关系都没有,想活命你还是好好求我才是正经。” “与你无关?”丹阳将盛了茶的盏推给黛君,“公孙曦暧虽傻,却还有个厉害的父亲,凤仪宫的人岂是你轻易能收买的?若非我帮你死得就不是皇帝而是你了!” 黛君猛地直起身:“你不要血口喷人!如你所说小殿下也是为你所害,跟我更没有任何关系!你罪孽深重,必死无疑!” 丹阳笑着摇头:“荣贵妃啊荣贵妃,人是你买的,药是你给的,令是你下的,与我何干?我既然知道你做了什么难道会不留证据?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颠倒黑白?到时候传之把你的丑事公之于众,平州还有脸扯忠义大旗?李睿还有资格想那个位置?你就更不必提,你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你!”黛君情急之下打翻了茶盏,茶水溅上她的手背,浸湿了她的衣袖,“你不过是我阶下之囚,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便只能在乱葬岗顾影自怜了!如今天下已乱,连皇帝都顾不得还顾得上那个贱人之子么!用这么件不痛不痒的事来威胁我,痴心妄想!” 丹阳道:“除非我安然无恙回到胶州,否则妹妹的事就会显于天下,李承平夫君二人对妹妹如何妹妹也知道,但那时候他们难道会因为血脉之情放过妹妹么?自然,因着郡公他们也不会要你的性命,可之后你只能在他们脚下茍延残喘摇尾乞怜,妹妹想过那样的日子么?更别提大殿下。在殿下眼中妹妹是个温柔的母亲的,可他的母亲害死了自己的弟弟、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害得他丧失了本应由他继承的权力和地位,妹妹就算可以忍下一切,忍得了大殿下的疏远和委屈么?” 黛君自然忍不了,否则她也不会在这里,她一想起那样的情形就忍不住浑身发抖。丹阳见状起身走到黛君身边,不顾黛君惊惶警惕的目光,掏出帕子牵了她的手为她轻轻搽拭:“妹妹何必害怕,这些年我帮你的事没有几十也有十几吧,咱俩虽不如我跟曦暧那样亲密,却也不是算君子之交的朋友吧!我想害你你活不到如今,你想害我也不会来见我,咱们开诚布公各取所需,不好么!” 黛君抽回手来,冷冷道:“害死小皇子是罪,放纵害死皇帝的凶手难道就不是罪了么!你想让我放你走,可惜你被我骗了,我如今也不过是个傀儡、被李承平二人操纵摆弄,要我放你回胶东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丹阳亲亲热热挨在黛君身边,一如先前在皇后身边:“我怎能不知道呢,可我更知道妹妹非无能之人,宫中虽遭大变但太监还是那些太监、宫女还是那些宫女,大的没了小的总还在,妹妹要偷偷安排一个人出宫,没什么难的,事后你不说我不说,更不会有人知道。” “凤仪宫守卫森严,你连凤仪宫都出不去,谈何出宫!” 丹阳笑着扑在黛君身上:“你也太小看姐姐,只要是男人就都是我的仆人,小小凤仪宫算得了什么?到时候妹妹配合一下,姐姐就能逃出生天了!” 黛君恨得牙痒,紧抿了唇不愿说话。丹阳继续道:“妹妹如此帮我我自然也要帮妹妹解忧!李承平冷心冷情,面上情深义重,心里只有权力二字,就是那赵熹,若非看重他家能掌兵,他绝不会多看一眼。这样一个人,我妹妹要在他手下求活实在可怜。” 黛君转过头看她:“你有什么办法不成?” 丹阳叹道:“你那三哥确实不是一般人,又有赵熹这员悍将,连公孙太尉都败在他二人手上,我有什么办法呢!” 黛君失望不已,丹阳转口道:“不过咱们奈何不了他不代表没人治得了他!天下间只有一人能决定李承平的生死,而那个人恰恰是妹妹可以争取的人!只要有那个人支持,大殿下不仅能登上皇位,而且坐得稳如泰山!” 黛君眼睛一转:“你是说爹爹?” 丹阳点头:“正是平州郡公!” 黛君离开平州已久,加上承平有意阻隔,她几乎要忘了那个家,可其实平州甚至比京都还要强大,强大到可以吞噬承平和赵熹。可她些微想了想就泄下气来,虽说郡公对自己多有宠爱,可李承平也是他的儿子,他难道会为了自己杀掉李承平不成!何况天下谁不想要,郡公蛰伏平州数十年,难道不想试试万人之上的滋味? 丹阳似看透她的心思,笑道:“郡公宽和慈爱,就连我都有耳闻,要他无缘无故对李承平下手自然不成,可若李承平做了什么忤逆不道之事--”丹阳靠在黛君肩上,在她耳边轻声道,“例如弑兄杀父之类,你父亲还忍得了他么?” 黛君瞬时想起承盛,真要能让他二人鹬蚌相争,自己岂不坐收渔利! “李承平和赵熹已经十年夫妻,再美的人也厌了,赵熹烈焰一般,虽得力更难掌控,若能让他夫妻反目,李承平便断一臂膀!此时他再出事,郡公追究,决无人能救。” 黛君目露精光,刚而易折,李承平和赵熹感情越纯粹就越容易被破坏,先前自己需倚仗他们所以没有过多干涉,真要挑唆,给李承平添个妾室就够赵熹闹腾了!赵熹又与承盛有前缘,借他让兄弟反目,快哉! 丹阳嘻嘻笑道:“看样子妹妹是有主意了!我也大概猜到妹妹想法,不过要如此就得想办法叫李承平离开京都、回到李家。妹妹不如写信回去,求郡公召你兄妹回平州。李承平接管京都对郡公和李家不全是好事,你只说李承平越发独断叫人害怕,郡公自然会担心他野心勃勃、危害大公子。李承平和赵熹在平州根底浅薄,他一回去,岂非任你们摆布!” 没了李承平和赵熹,京都无人镇守,胶州也能趁机吞下一口肥肉,这才是真正的一石二鸟之计!丹阳暗自得意。 谁知黛君叹道:“可惜他已请了爹爹来京都辅国,不知大哥是否一并前来……” 丹阳颇为吃惊,李承平野心勃勃竟会将到手的权力拱手让人!可又一想,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不急,单打青州怕得三五十年,机会多得很……” 第160章 收服 李睿呆呆跪在皇帝棺椁前,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不然他不会忽然开始逃亡;舅舅也告诉了他,京都有人造反,舅舅要去救父皇和母妃,可他从没想过,父皇会真的出事。 那可是他的父皇啊。 李睿有些怀疑,他想看看棺材里躺着的是不是真的是他的父皇,可棺材太沉、他搬不动,可无论他怎么哭闹,那些内官也只会站在一边怜悯地看着他、让他跪着哭泣就好。 “睿儿!” 李睿回头,见黛君站在殿外,李睿立刻奔上前、一头扎进黛君怀里呜呜大哭起来。黛君也泪流满面:“睿儿,娘的睿儿,你终于回来了!你父皇撒手人寰,以后就只有咱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了!你得快快长大、保护咱们娘儿俩才行啊!” 李睿失去父亲的痛苦被母亲的焦虑不安掩盖,他紧紧搂住黛君,安慰道:“母妃放心,舅舅和燕叔叔教了睿儿好多东西,睿儿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母妃的!” 黛君一把攥住李睿,她环顾殿内、看了看那些冷漠麻木的内官,咽下对承平的怨恨之语,只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是大皇子、身份尊贵,多少人虎视眈眈要害你,除了母妃,你谁都不能相信,知道么!” 这话李睿从小听到大,他早已习惯、也有些不以为然,便道:“放心吧,孩儿知道的!母妃,你不必害怕,舅舅会保护咱们的!” 黛君更急,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只好为李睿整了整孝衣:“娘知道你从燕州赶来已是疲累,可明日你父皇就要入土为安了,今夜你必须要在此守灵。娘得到后面去,不能陪你,你照顾好自己,太累就趴着睡一会,饿了就叫小镜子给你拿些吃的东西,别硬撑着,啊!” 李睿乖乖点了点头:“孩儿明白。” 黛君摸摸李睿的头,交代了些明日事项,看着他回去在灵前跪好,远远望了眼皇帝棺椁。 虽然,虽然嫔妾做了错事,可李唐唯一的血脉也是我孕育,总算还对得住你吧…… 黛君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李睿毕竟还小,一人在这殿里待的久了也觉得寒气森森,父亲去世的痛苦又慢慢爬上脊背,加上黛君带来的不安,李睿也害怕起来。可他不知道能向谁求助。苦苦捱到半夜,李睿又哭了起来,他不知道这恐怖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嗷呜!” 一声稚嫩的狼嚎传入李睿耳中,他赶忙抬头,就见承平牵着他的小狼走进殿来。小狼本还乖乖待在承平身边,见了主人便冲扑着要去寻,承平就势松手,小狼直撞进李睿怀里。李睿将小狼一把抱住,把脸埋进它暖融融的毛里。 承平走上前,蹲下身凝视李睿:“是舅舅不好,没能履行承诺救回你的父皇,不过害死你父皇的人已经抓到、就关在宫里,等丧仪事毕,我带你去审她。” 李睿猛地抬起头:“带我去?” 承平道:“你父亲的仇自然要你亲手来报,你该知道你的仇人是谁。”承平抬手擦掉李睿的眼泪,“不必害怕,一切有我,你以后都会平安无事的。” 承平的手又大又暖,让李睿无比安心,李睿不自觉在他掌中蹭了蹭,像一只无助的小狼。承平笑了笑,叫内官拿来一个蒲团,坐在李睿身边。 李睿疑惑:“舅舅?” 承平笑道:“我在这里陪你。” 李睿惊喜不已,随后又有些犹豫:“可以么,会不会不好……” 承平看看殿内内官,内官们立刻恭顺地低下头,承平道:“无妨,我总不能放你一个孩子独自一人。” 李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第二天,皇帝棺椁移入帝陵。事重礼繁,宫内外朝上下忙作一片,李睿不过守了一夜,其他京都臣子已哭了三五日,直到今天或真心或假意又哭了一场、眼看灵柩入帝陵,这丧事才算告一段落。大家疲惫地回到宫中,还没能歇息片刻,李轩急匆匆跑来找到承平和赵熹,未言先跪:“大人、将军,李轩罪该万死,吴丹阳、吴丹阳逃走了!” 承平大惊:“什么!” 李轩愧疚无比,恨不能给自己两刀:“方才送灵罪臣有命在身不敢出宫,可陛下对罪臣恩重如山,罪臣亦得了将军许可、在北宫门目送陛下灵寝。待罪臣回到凤仪宫,心中愤恨,便在关押吴丹阳的殿外骂了几句。吴丹阳虽被关在殿里却常常与我们说话,今日她却没有回应。罪臣本以为她心有所悔,可再一想她绝非此等人,进入殿中一看、只有一宫婢被扒了衣服绑在床上,吴丹阳已不见了身影!罪臣不敢耽误,一边要侍卫们在宫中搜寻,自己则向大人请罪!” 承平立刻唤来袁敬德和陈雄,叫他二人加强宫中和京都防卫、搜查各处,务必将吴丹阳捉拿回宫。 赵熹冷笑:“吴丹阳在宫中关押多日,怎么会忽然不见踪影!怕是有人里应外合、这才将她偷了出去!” 李轩惭愧不已:“吴丹阳说自己一人寂寞、常常与值守侍卫说话,罪臣已三令五申,他们也一再担保,但罪臣并不时时在殿外,有一值守侍卫为她所惑、在宫婢送饭时偷梁换柱,这才放她出宫!” 承平安慰道:“若是如此也不怪你,吴丹阳惯会蛊惑人心,又相貌美艳,侍卫们年轻气盛难免上当。不过区区侍卫能将她放出殿外已是不易,他二人要想逃出宫、逃出城无人接应绝无可能。李统领放心,吴丹阳很快就能抓到了。” 但事情远非承平所想那么容易。袁敬德与陈雄搜遍宫中各个角落,全然不见吴丹阳身影,搜寻城中也未有所获,就连捉捕的侍卫都自尽而亡,没有透露半点消息。承平面色越来越沉,赵熹也道:“如此安排绝非一侍卫所为!京都中早已排查多遍,绝无别州探子,也不会有他州人接应吴丹阳。李统领,这些日子有谁见过吴丹阳么?” 李统领细细回想,忽然变了脸色,可他始终不愿相信:“不、不会是她……” 赵熹逼问:“是谁!” 李轩垂下头,不知该不该说。 赵熹怒道:“吴丹阳可是杀死皇帝的凶手!那日你我亲眼所见皇帝惨状,你都忘了吗!” 李轩攥紧了拳,许久才道:“是贵妃娘娘……但贵妃娘娘只是同吴丹阳说了几句话,后来也没有来过,绝不会是娘娘!吴丹阳可是害死了陛下啊!” 赵熹豁然起身往殿外走去,李轩膝行上前将他拦住:“将军息怒,根本没有证据,这事一定与娘娘无关!” “与她无关?你知不知道小皇子……” “熹儿!”承平止住赵熹,道,“丹阳在宫中多年,谁知道她手里有什么东西!她能胁迫公孙氏,还蛊惑不了一个黛君么!我们怎么交代你的,除有熹儿和我命令,谁都不许见吴丹阳!荣贵妃怎么会见她!”承平气得拍桌,“李轩,我知道你对陛下忠心、我知道你心里向着旧主,我不逼你,我命你去看守吴丹阳就是为了全你忠义,可你竟然阳奉阴违!你不服我没关系,可你总要为天下想想!如今胶东虎视眈眈、丹阳是罪魁更是我们对胶东的辖制,她就这么跑了去,来日胶东兵临城下、京都生灵涂炭,你又怎么去见陛下!” 小皇子的死在陛下被害面前似乎无足轻重,可皇帝的死太过蹊跷,赵熹如此一提,谁能不怀疑!李轩死死伏在地上,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罪臣对大人和将军万分敬仰,将军将娘娘推出宫时、大人率军出现在松林时、大人和将军攻入京都为陛下报仇时,李轩已然五体投地!可、可……一切都是李轩的错,没能保护陛下、竟还放走了杀他的仇人!是我太过自负、太过无能!李轩万死难辞其咎,求大人处置!” “已然至此,就是杀了你又有何用!”承平长叹了口气,上前将李轩扶起:“方才是我失态了。丹阳本就非凡人,我不该将她扔给统领之后不闻不问,此事涉及黛君,是我教妹无方。如今正是用人之际,统领既想为陛下尽忠就该全他遗志、好好护佑江山万民,岂能因此小事就自轻自艾?承平这里还有许多事要统领相助呢。只是统领,以后万不可自作主张了!” 李轩退开两步,跪下身向承平深深一拜:“今后李轩唯大人命是从!” 第161章 盘算 承平罚李轩五十军棍、扣俸一年,又安排李轩替代袁敬德负责京都戒备、袁敬德则到京都胶州交界金崖关驻守。李轩惊承平宽宏、感承平知遇,受罚不觉苦痛、反忧心耽误了差事又复出错,向承平赵熹告退后赶忙自领责罚、准备赴任。 赵熹见李轩已然离开,向承平道:“如此一来皇帝一派文武尽已收服、舒妃也必然和黛君反目,京中算是太平了;韩东已贿赂林波,哪怕林波是个蠢材、斗不过吴陈,有敬德在金崖关压阵咱们也不怕胶州犯境了。” 承平笑道:“林家起于微末、仅凭郡公宠爱不过十年便成为胶州新贵,林波怎会蠢钝?林氏身份尴尬、又根底浅薄、正需支持,咱们主动去找他他求之不得呢!吴丹阳留在咱们杀或不杀都是麻烦,她与吴传之交好、又向来显于人前,她一回去、胶州本就混浊的水又乱了起来,到那时势单力孤的林波反而受益。哪怕最后林波真斗不过吴丹阳,内耗最伤根本,咱们只坐收渔利。不过林波确实不是首选,可惜陈家与无异水火不容,咱们不好去寻,只能等他们主动来投了!” 赵熹安慰承平:“无异自然比陈家重要!何况识时务者为俊杰,到时候他们自然会低头!”赵熹又向承平眨眨眼,笑道,“李元帅算无遗策,末将佩服得紧呢!” 承平摇摇头,握住赵熹:“你本爽直豪义、惯不爱朝政污浊,只难为你同我演戏。” 赵熹不以为意:“兵不厌诈,若是为了赢、我什么事都肯做!何况从头到尾咱们只是安排李轩看守丹阳、又派了韩东贿赂林波而已!黛君若能顾惜亡父弱子、李轩若能尽忠职守,这事压根不会发生,林波吹起风来说不定还简单些呢!他们自作自受、咱们还给他们善后,已经仁至义尽了!何必多想!” 承平含笑点头:“熹儿说得对,是我着相了。”承平又蹙了眉,苦口婆心道,“不过你也见了,从京到燕到胶,乃至于胡蒙,外敌强而难破、内乱自毁根基。咱们想展壮志定天下,平州是咱们的基本,平州必不能乱。二哥四妹自幼长在姨娘身边,学的尽是些卑鄙手段,难免招人厌恶。可他们毕竟是我血亲,这些年我借二哥之手也在州府提拔不少人,多少也算有些恩情,以后平京一体接触也要多起来,还得请你多多包容。真有什么事你就告诉我,我自去同他们算账。” 赵熹轻哼了一声:“都给郡公给宠坏了!你放心,他们那些雕虫小技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可他们若敢触我逆鳞,那就怪不得我了!” 承平站起身向赵熹深深一拜:“多谢赵大君人体谅!对了,此次查抄公孙府得了不少好东西,里面有把火精名剑,流火溢光、切金如泥,你拿去顽吧!” 赵熹将他扶起,笑道:“宝剑赠英雄,我正愁怎么赏韩东呢,你就给我找来了这剑!你的好意我领了,多谢你!” 承平看赵熹笑得灿烂,比那剑光还盛,又犯了痴,一时觉得山河日月无色,只此两情昭昭。 第162章 赴京 便如承平所料,他与赵熹只捉拿吴丹阳、将所涉侍卫内官宫婢杖毙,并未深究幕后。舒妃正为无法全皇帝心血忧虑,又闻吴丹阳逃走,她怎肯干休!她找到李轩质问,李轩本就愧疚、又与她恩义在前,便将黛君探望丹阳之事说了,舒妃又找来承平安排调查之人,对方虽不肯明言,但证据隐隐指向辛怡宫。 舒妃怒极,顾不得礼仪尊卑冲入辛怡宫找黛君对峙,黛君自然不肯承认,可雁过留痕,她自己做的事怎能没有痕迹,舒妃又非蠢钝之人,越问越确认黛君罪行,终对黛君大骂起来。黛君岂将舒妃放在眼中?又怎会认她的指责?二人险些打了起来,还是赵熹闻风赶来才将舒妃劝开。经此一事朝臣也各有揣测,就是有那忠心皇帝意图拥护李睿的,见黛君如此亦忧心李睿为外戚所摄,也都歇了心思。 丹阳虽回到胶州,胶州却未就此进攻,仍是陈兵金崖关外按兵不动,偶尔骚扰驻军,也都被袁敬德挡了回去,未有可乘之机。 京都动乱暂且平息,只待春暖花开,又是新荣气象。在此之前,还有最后一关。 李国公抵达京都是在一月之后,那日冬雪已融春风已至,寒气渐消天气回暖,承平赵熹各自领文武大臣迎候。国公搜寻一周未见李睿有些奇怪,看赵熹在列更是愤愤,不过顾及二人颜面,他仍和颜悦色,同诸官引荐寒暄相互奉承,定下第二日朝会商议国事,没能留在宫中反而被接至李府。 这李府非承平赵熹所居平园,而是皇宫附近的公孙别院所改,比平园大了一倍,富丽堂皇比皇宫还甚,而黛君李睿正侯在府里。 “爹爹!” 黛君本在内堂等候,一见郡公已泪眼盈盈,缓步上前,见国公也是面想目思慈爱如昔,快走两步到国公身边,哭着拜进国公怀里。郡公忙将她托住:“我儿已是贵妃之尊,来此见我我已感动不已,怎能再叫我儿行此大礼!孩儿快快起来!” 黛君有苦难言。自吴丹阳之事后承平待她越发严厉,舒妃、李轩都不愿再见她,她在宫中孤立无援,只得受承平摆布。李国公虽是辅国却仍是臣子,按理说应当进宫拜见自己才是,可承平既不愿叫李睿继位便不会叫他自觉尊贵,故要求黛君和李睿至李府等候国公,待第二日朝会后国公再入宫见黛君和舒妃。 这些日子李睿一直被这么对待,他本就信任承平,又年纪还小,只觉得长尊幼卑理所应当;黛君虽恨,可一来她也无可奈何,二来李郡公是他们母子翻身的唯一希望,为能讨好郡公,受些委屈也无妨。不过黛君与郡公父女情谊本就深厚,她又自觉深受委屈,这眼泪十分有九分为真,国公不知内情,只当黛君对自己思念,对她更为爱怜。 父女二人抱头痛哭,承平好容易才将二人请入堂中,又见了李睿和承平的小儿子李淳。国公虽看承平和赵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却极喜欢李淳,抱在怀里就不撒手,另一手牵着李睿,像个普通老人。 黛君毕竟是先皇后妃,叫她出宫便是瞒着陶希仁,不敢在李府逗留太久,也就一个时辰,承平便叫人将黛君和李睿送回宫里。 国公看承平说一不二、将府内打理得井井有条,又想他这些年功绩,不由感叹:“你确实长大了!” 承平回过身来,向赵熹看了一眼,赵熹立刻走到他身边,二人一同下跪叩拜,恭敬道:“不孝子承平同夫君赵熹拜见父亲!” 国公抱着李淳,看着这二人心中五味杂陈:“当初我并不同意你二人的婚事,只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等你二人感情淡了自然也就分开了;谁料世事多变,你们携手跑来京都一去十数年,不仅叫先帝为你二人赐婚、还孕育两子,如今我再拆散你们倒是我不近人情了!” 赵熹没料这么多年国公竟还想着这些,不由扁了扁嘴,承平忙道:“十年之约承平从未忘记!当初事出有因先帝有命承平不敢违抗,其中曲折也请大哥告知父亲;如今十年已过,承平待夫君恩情比当年还甚,若此时父亲再问,承平亦非赵熹不娶!父亲,就请您成全孩儿吧!” 国公捏着李淳圆肉稚嫩的手,叹道:“温儿温文尔雅,年纪小小已极懂道理,颇有君子之风,你二人教得很好;淳儿一见了我就笑,实在可爱,以后也是个会娇的!唉,我来京时备了些礼物,有给淳儿的,也有给你们的,只是赵熹向来离经叛道,不知喜不喜欢。以后,咱们一家人也该和睦齐心才是。” 这便是接受了。承平欣喜万分,赵熹则笑道:“先时您赠我软甲,我就知您已接受我了!不过是怕我太过骄蛮、想教我收敛才不说出来!这些年多亏您的软甲赵熹才能安然无恙至今,赵熹多谢父亲!赵熹行事一向无所顾忌,日后也请父亲多多包容指教!” 国公轻哼一声,将李淳交给奶娘,让仆人们退下,这才叫夫君二人起身,细细问起京都事宜。赵熹先述京都变乱,如何救后妃如何出皇宫如何联络各方城内接应;承平再言他与李睿怎么逃出京都怎么借兵燕州怎么反攻京都,后又道:“京都世家清流以万、陶二人为首,武将大都在此次平乱中由孩儿和熹儿提拔,局势已稳。吴丹阳虽潜逃,但胶州并未有动作,咱们尚可安心。之后就请父亲辅国代政,重整朝堂、休养生息。” 国公看着二人,神情复杂:“你二人当真是英雄人物,为父见你二人都惭啊!” 承平忙道:“孩儿不敢,若非有平州为后盾燕州怎会借兵,京都诸臣也不会听我二人号令。我二人不过担了虚名,能有此胜是乃平州之功!” 国公点点头:“你能如此想说明你确实看得清楚。不过如今平青交战形势严峻,平州离不开为父啊!” 赵熹忙问:“战事不顺么?” 国公叹:“平青也算宿怨,二州又相差无几,哪能这么快分胜负,且有得耗呢!” 承平道:“平州乃我家根基,定然不能舍弃,可父亲若想安定天下,总要走出平州才好,京都为天下之中,四通八达、水陆畅通,又田多土沃、人丁兴旺。如今仍是李唐,京都乃本朝都城,咱们在此掌天下权柄,名正言顺。至于平州,平州各官员均高才,亦忠心,父亲叫可信赖之人留守,应不会有事。另咱们可授平、卫诸臣朝官,虽在地方统由朝廷管辖,这样朝政不乱、地方亦不用大变,待青州平定,再行考虑迁官事宜。” 国公并未答应,只道:“事关重大,我还得细细考虑。” 第163章 偏心 此次前来京都所涉事项繁杂重大,国公除得力下人外还带了几位幕僚清客,其中有一位宋容声先生不过三十年纪却学识渊博见识独到,又克己慎行,甚得国公信任。不过这位先生身体孱弱时常抱恙,不好在州府任职,便一直留在国公身边,这次自然也随国公入京。 承平赵熹离开后国公休息片刻便去寻宋容声说话,宋荣声就被安排在李府,见了国公笑道:“本还忧心来了京都后国公住在宫中、学生再见国公不易,没想到三公子安排妥帖,咱们住这里既守礼又便宜,家中布置还同府中相似、住着也舒坦,可见三公子能力和孝心,郡公有福啊!” 国公非但没有开心反而面露愁容,将承平所荐留在京都之事告诉宋荣声。宋荣声道:“这事在平阳时郡公和几位大人也商讨过,大体也与三公子所言相同。平阳自然是好,可既要成霸业,天下为家才是。” 国公道:“这些我岂有不知,咱们家底全在平州,我李家可以举家迁移,可平州大姓怎肯离开故土?京都世家林立豪门无数,平州诸官又如何安排?” 宋荣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昔日王谢今日无名,全看上位者一句话而已。现今正是乱世,该叫世家知道唯奉上可久安。” “唉,哪有那么容易,如今单对抗青州便已捉襟见肘,要天下平定怎能没有世家支持!” 宋荣声点点头,心里却觉国公魄力不足。他道:“那也不是没有办法,舍小取大、舍轻取重,不过这也需国公您把握。其实学生觉得,三公子是有为之人,又在京都多年,今日瞧朝中诸臣对公子服气得很、无一点轻慢象,怕是此番动乱之后他们已然投了咱们,国公不如先问问三公子意见,或有意外之喜呢?” 国公忧思更重:“这正是我之所忧!世家之类不过小事,咱们主臣细细商议总有解决的办法,叫我放心不下的正是老三啊!”国公遂将平乱诸事讲与宋荣声,“皇帝心腹被公孙氏收拾一批、公孙同党又被老三收拾一批,加上赵熹那个杀神,剩余诸人哪里还敢对老三不服!京都已在老三掌握之中!” 宋荣声不住点头,由衷赞道:“三少夫人闺名学生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惊为天人,却没想她当真如此英武,实乃巾帼英雄!果真虎父无犬子!先前州内还有议论不知是否要扶持大殿下,三公子如此安排咱们倒也不必忧心了!既然如此,国公还有何忧虑呢?” 国公道:“便是老三强力太过!我本想着来京都帮他稳定局势,谁料他早已掌控全局,可偏偏他还叫了我来,可见他并不满足京都一地!他如此强硬,又有赵家鼎力相助,另还有京都、燕州强援,虎遇风龙乘云,以后如何肯向承盛称臣呢!” 宋荣声犹豫道:“大公子向来胸怀宽广,又仁爱温和,想必不会在意此事……” 国公断然道:“那怎么行!承盛为长、承平为幼,长兄为父,怎能忤逆!赵熹本是指给承盛的,若非我派遣承平去卫宁、他也不会跟赵熹有情,若赵熹能和承盛顺利成婚,承盛宽仁赵熹果决二人相得益彰,承平无外援安心辅助大哥,平州岂能不盛!因我之差毁了承盛姻缘,承盛非但毫无怨言还屡屡为承平说情,承平就该感恩戴德恭顺大哥才是,怎敢生出他心!我为父亲、一家之主,更不能助长如此习气,否则如何安家兴业!” 承盛为国公长子,三个孩子中唯他的性情与国公最为相近,国公虽最疼爱承泰,可他最看重的始终是承盛,加上赵熹之事,国公一直对承盛心有愧疚,自然就更加维护。可国公却不想为何赵熹与承平情意相投与承盛却形同陌路,没有赵熹承平依然不甘平庸,可没有承平赵熹未必能有如此成就,千里马需遇伯乐方能驰骋天下。何况他二人生而相得、又都离经叛道,当真叔嫂有别也未必会尊礼守规,到时李家才真真不得安宁。 再者乱世争雄强者为尊,未得太平而守礼教,礼崩教毁。国公自己也废了李唐正位,却要儿子们恪礼守规,简直天方夜谭。 不过这些都是国公家事,参与其中怕自身难保,何况国公明显偏爱承盛,宋荣声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道:“郡公多虑了,学生瞧三公子也恭谨守礼、是个情义之人,想来不会忤逆兄长才是。国公若当真忧心,不如叫三公子回平阳住个一年半载。三公子在京都劳心多年,十年未回家乡未见母亲,心中必然十分想念,何况如今孙少爷也在平阳,叫他回去可以阖家团圆、休息休息,等国公把京都安排妥当,再考虑安置三公子也不迟。” 国公又有些犹豫:“可这些对承平未免太过不公……” 宋荣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国公既然要三公子顺服总要使些手段叫他知道国公的意思,不然等三公子羽翼丰满您再出手,那怕是会重演玄武门惨剧啊!” 国公思虑再三,道:“也只有如此了。” 朝会过后承平带国公熟悉了下京都大小官员,将重要政务悉数告知:“查抄公孙氏田产分给了有功将领,另有百亩良田留了下来做咱们李氏祭田;钱财粮食分了四分,一份赠与燕兵带回燕州,一来全他们出兵军粮,二来谢他们相助之义;一份分给了文武官员,叫他们知道跟着咱们的好处;剩余两份充入国库,以待日后。还有些奇珍异宝孩儿挑了出来,打算送回平州和卫州,还要请父亲过目。” 国公点点头。承平又道:“春耕已准备妥当,前面刚修了水利,去冬又降大雪,今年该是个丰年!孩儿着各地驻兵训练之余垦地屯田,并免去京都各地丁税、每有幼儿新生则奖励些钱物;统计各村县人口,每十户赐农具一套、五十户赐耕驴、一百户赐耕牛,五百户的村落建公学、派遣教习开民智,如此鼓励村县滋生人丁、兴农学礼。” 国公眉头微皱,又点了点头。承平见国公似有些不耐烦,将一本奏折拿了出来呈给国公:“还有些微拙计不知是否妥当,承平已整理成册,父亲今日也累了,待闲暇时可过目。” 国公接过奏折翻了翻,暗叹一声,笑道:“我儿用心了!这些年我儿远离故土呕心沥血,到了如今也该稍微松快松快了!京都诸臣工都极好相处,政务也被你理得条目清晰,倒也没什么难处,为父也应付得来。我儿与你母亲分离数年,温儿现也在平阳,不如趁此机会你和赵熹回平阳小住、歇息歇息,帮忙准备李氏迁居之事,等时机成熟咱们一家都搬来京都,阖家团圆。” 国公昨夜想了许久,要什么时候怎么同承平说,承平不肯他又要如何如何怎样怎样,他本想过几日再同承平谈,可看承平兴致勃勃规划京都各处,心里终究不忍,倒不如早些说出来叫他死心。 承平一愣,垂下头去,片刻笑道:“父亲安排自有深意,孩儿相信父亲!为着平乱熹儿早产后一直没能好好调理,孩儿也忧心得很,能休养一段时间好好陪他那真是再好不过!孩儿回去就收拾行李,和熹儿、淳儿尽快启程,多谢父亲体恤!” 国公叹道:“你是个好孩子,也是个聪明孩子,为父很是为你骄傲,希望你日后也不要让为父失望。回去的事也不必急,等你们回去后为父也想办法安排招胜和赵福回府,也好叫赵熹也见见父兄。” 承平连忙叩谢:“多谢父亲恩典,孩儿替熹儿谢过父亲!” 国公语重心长:“为人父母只愿孩儿平安康乐,希望你能体谅为父一片苦心!” 承平低声答:“孩儿明白,孩儿所做都是为了李家,孩儿愿听从父亲安排。”承平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道,“父亲,不如趁此机会将睿儿也带回平阳!” “什么?” “睿儿毕竟身份特殊,在京都怕有别有用心之人故作文章,不如带回平阳远离京都好好教养,对外就称胶州陈兵城外、京都朝夕不保、忧心大殿下安危。京都诸臣中陶希仁与先皇最为亲近,他对睿儿也最为在意,可为他在平州安排职务,同时叫他负责睿儿的教养,京都诸臣应该不会有异议。陶希仁乃儒家掌舵,学识人品都是极好,大哥和二哥的孩子与温儿睿儿年纪相差无几,大家一起在陶希仁处学习,相互进益,关系也融洽。” 承平知道这一去平阳不知得多少年,京都安稳不易,群臣倒还好,利益相连关系牢靠,可李睿还小,国公素来心软又宠溺黛君,自己一走谁知又是什么情景! 国公实在是意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好又道:“你再容我想想……” 第164章 回家 承平回到平园将事情告知,赵熹倒还好,反是怀章反应激烈:“大君身子亏损正需好好调养,怎么能经得起舟车劳顿!还有小公子,他才两个月大,春寒风大,若受了凉可怎么是好!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平阳?” 这些倒也还好,平阳可是有国公夫人啊!婆婆的苦怀章已吃了太多,他怎舍得让赵熹也去忍受呢! 承平替国公解释:“平州要霸必不能乱,父亲这是给我提醒、叫我不要起不该有的心思。咱们说是要走,父亲却也没催,要启程也是一月之后了,到时候淳儿大一些、熹儿也少些辛苦。熹儿是我爱妻,我定会护他,怀章不必忧心。” 赵熹也道:“我身体好得很,本也没什么事,不过是你们太紧张了!淳儿虽小路上小心照看就是了,我的孩子岂能连一点颠簸都经不得!何况我也想爹娘了,那里毕竟是我的家。” 怀章本也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看他二人都有主意也没别的办法,只好道:“那可以带我一起么?兰英不在、香棠又还小,大君身边连个妥帖人都没有,我跟着你们也能照顾大君啊!” 赵熹笑着扑在怀章身上:“我正想求你呢,你倒自己说了!不过敬德还在金崖关,要调他回来也得等半年一月,原本在京都还近些,跟我们去了平阳就只能等着了,你可舍得?” 怀章道:“袁哥为公子大人尽忠,我岂有不支持的?用得就让他在金崖关也无妨的,我陪在大君身边就很开心了!” 赵熹更加开心:“你放心,我总不会叫你们夫君分隔两地太久!你婆婆那里我自去说,你也不用担心!先前只同你出征时出去过,路上也急匆匆的,这次咱们还能慢慢玩一玩!” 怀章见赵熹身为人母仍同小孩似的,又欢喜又无奈,可想着能同他一起游山玩水,竟也期待起来,不由道:“即是如此要准备许多东西呢!我同陈玉、乳娘交代一声,看看有什么、缺什么,早些打点才好!”说罢便迫不及待走出屋去,恨不能明天就和赵熹骑马同游、看山看水了! 瞧怀章走远,承平走到赵熹身边,问:“我本还想叫敬德历练历练,怎么,他不得用么?” 赵熹答:“敬德自然是忠厚勇猛,武艺更是首屈一指,可就是太老实了,叫他守城尚可,可要他灵活机变、战场奇谋那就不行了。咱们在京都他在金崖关只需奉命行事,真有事我也不会置之不理;可咱们一走,胶州万一有变,他一人独当一面怕是有些难。他本就是护卫之材,军中可用之人又多,何必为难他呢。” 承平自然相信赵熹,闻言道:“即使如此我便向父亲说明、请他另择人选守关,敬德就同咱们一起回平阳。此次平青作战高将军为主帅、岳父和内兄皆在阵前,不然内兄前来倒是极好。” 赵熹皱了皱鼻子:“你爹爹连你都要赶走,哪里肯再叫我哥哥来京都!怕是要选个咱们都不认识的他才放心!可惜了,平州有些名堂的小将都是从卫宁、元丰闯出来的,除非他把高将军调来,不然还是咱们的人!” 承平连连赔不是:“父亲也有他的考虑,他虽不信我对赵家却从没怀疑过,非要说也是我连累你家了,还请你不要生气。至于选将,在平州军中自然是平州的兵,父亲不会在意这些,你请放心!金崖关关系京都安危,必要得力可信之人驻守,我会写信给常大人和二哥,叫他们荐李敢和双九前来,父亲多半会同意的。明日我再去见见陶兄,想带睿儿走还得他点头才行。” 陶希仁远远站在窗外看乳娘和下人逗孩子玩闹,听承平到访直觉不是好事,听他说要带大殿下去平阳惊讶不已,沉默了半晌才道:“你们已抢了大殿下的家业,难道还要将他当作权力争夺的工具不成!我已听了你的安排,你为什么不履行你的承诺好好保护他!” 承平辩道:“正是因为不愿叫睿儿成为争权夺利的工具、我才要将他带在身边!宫里的事朝中早就传的沸沸扬扬,黛君为何要放走吴丹阳,她要掩盖的不是她的过去、是她的勃勃野心!有志而无才,更少德行,我当真离开、留睿儿在她身边会是什么结果,还需我明言么?” “可皇宫在京都,殿下离开了皇宫就再也不是殿下!” “他如今还是么?” 陶希仁直直地瞪着承平,承平不避不闪不动如山,泰然威严叫陶希仁慢慢软了下去、坐了下来。 “你们害惨了我……”陶希仁喃喃道,“你们叫我怎么去见陛下!” “至少你对得起天下,既然已做了选择就坚持到底,左摇右摆毫无意义。”承平也坐了下来,看着陶希仁温声道,“我知道你不放心,所以我邀请你同我们一起去平阳,我会请父亲授你平州御史官职,你可监察平州上下政务;同时还会请你做孩子们的老师,李睿由你亲自教导。” “御史?” 承平点点头:“朝廷就该管辖地方,京、平、卫都会派驻御史,虽然还没有实权,但总有一日,会天下一统。” 陶希仁又沉默下来,过了一会,问:“什么时候启程?” “你同意了?” 陶希仁叹道:“我已背叛旧主,难道还要二逆不成……不过我只教殿下,你们的孩子自己去请老师,我与李温的师徒关系,也不必再提!” 承平猜他是因为夫人之死怨上了赵熹和自己,也没答应,只是道:“离开的时间未定,不过小儿路上容易受凉,还请陶兄早做安排。过几日我还要请朝中同僚吃酒,算是饯别,陶兄……” “不去!” 承平只好默默吞下未尽之言。又过了几日,国公召开承平,一来调袁敬德回承平身边、由李敢接任袁敬德职守金崖关、马双九为副将,二来同意李睿去平阳,但黛君也要同去。 “可黛君为贵妃,先皇丧期不过数月,怎能随意离宫?” 国公不以为意:“叫她乔装打扮跟你们走就是了,宫里又没人去,少个贵妃谁又知道呢!睿儿毕竟还小,我怎忍她们母子分离!要么都去,要么都留,没有别的选择。” 那就只能一起走了。 离开前承平还托赵熹去了一趟孙府,见了孙夫人、孙少爷和襁褓中的小姐。孙夫人外表柔弱内里刚强,赵熹请她一同前去平阳、也好就近照顾,被孙夫人婉拒,带来的礼物也被退回。 “我夫君为国而死,死得其所,妾又怎敢收大君的礼物,岂非辱没先夫清名?” 赵熹对这位夫人颇为赞赏,留了一块玉璧给孙小姐:“师娘所言有理,不过孙先生就义前将小姐托给承平,我二人自当尽责。承平本有为小姐和小儿定亲的心思,我也想着叫两个孩子作伴长大、以后想必和睦,谁知我们又要离开,更不敢叫师娘将小姐轻易交托。这玉璧就给师娘做个信物,以后小儿长大、入得师娘小姐法眼,咱们再叙此缘。” 毕竟是孙先生遗嘱,赵熹说得又妥帖,孙夫人只得点了头,赵熹这才放心。 三月,风暖日煦,柳绿花红,婴婴燕语里,数十辆车马蜿蜒长龙自城门而出,为首二人两骑一气度从容一意气风发,昂扬向西北而去。 第165章 忤逆 出行人多,又有女眷孩童,走得更慢,便是如此仍然意外不断。陶希仁家小儿身子娇弱,自小没了母亲、父亲又不常见,稀里胡涂被塞进马车里晃荡,当夜就吐了奶。赵熹自认和陶希仁生死之交、这孩子又是因为自己才如此,心里更加疼爱,听闻如此忙带了嬷嬷大夫前去看望,谁料陶希仁要仆人将赵熹挡在门外、怎么都不让进去。 赵熹倍感莫名:“我虽是个双元、也没怎么照顾过孩子,但毕竟是个母亲,总比陶兄懂得多些,且吐奶可大可小,鲍大夫和宋嬷嬷都是有经验的老人,让他们给孩子瞧瞧也好安心啊!” 陶家仆人赔笑道:“多谢大君好意,我们家公子向来体弱,来时冯大夫已开了些方子以备不时之需,我们正在煎药呢!若大夫、嬷嬷不嫌劳烦肯替公子看看,那是极好的,陶府上下感激不尽!不过夜已深,大君就不必麻烦了,明日还要赶路,您还是早些歇息吧!” 赵熹架起胳膊:“听这意思,是不准我进去咯?” 陶家人只笑,没有否认。赵熹点了点头,抬腿将门踹开闯进屋内。屋里乳娘正抱着婴儿走来走去哄睡,陶希仁站在一边满脸焦急,正焦头烂额赵熹猛然闯进门来,婴孩又被吓得哭嚎,陶希仁不由怒道:“我不是不叫你来么,你怎么敢擅闯!” 赵熹叫大夫和嬷嬷去看孩子,自己大咧咧坐了下来:“你不让我来我就不来了么,你既不是我上司也不是我长辈,我干嘛听你。” 陶希仁气急:“这是我的房间!你闯进来还有理不成!” 赵熹啧了一声:“小声些,孩子都被你吓到了!” 陶希仁更气,可赵熹带来的嬷嬷确实比自己家的乳娘老道些,抱着孩子拍了几下孩子便慢慢安静下来。陶希仁心里稍安,对赵熹无奈极了,只好背着赵熹坐了下来。 赵熹问:“咱们也算过命的交情,你却连孩子的名字都不肯告诉我,以前立场不同你还肯舍命相救,如今我们并肩同行你反而将我拒之门外,这究竟是何道理?” 陶希仁猛然回身,瞪着赵熹满眼愤怒:“先前在宫中我已然说过,我们前尘恩怨一刀两断、今后只谈公事不论私情!我的孩子与你更无关系,又为什么要告诉你名字!” 陶希仁说话声大了些,孩子又不安起来,他赶忙住口,只冲赵熹摆手、要他离开。赵熹不知陶希仁怎的如此暴躁,不过孩子需要安宁,他也不好在此与陶希仁吵闹,他眼睛一转,看着陶希仁笑了一下,随后站起身、头也不回得走了。 昨夜折腾得晚,承平虽未说什么,第二日却延迟了出发的时辰,让大家可以从容些准备。陶希仁本还有些愧疚,陶家仆人这时赶来禀报:“老爷,小公子被大君抱去了,说是跟李小公子一起,两个孩子有个伴、照顾起来也便宜。” “什么!” 陶希仁闻言跳下马车就要找赵熹理论,仆人犹豫再三,还是劝道:“老爷,大君虽专断些,究竟是一片好心,何况李小公子的马车奴才看了眼,确实又大又舒适,又有许多年纪大的妈妈随车,照顾也妥当。大夫昨夜说小公子是受了惊、需要大人给他压着,那边热闹人气旺,叫公子在哪里说不定更好呢?” 陶希仁叹道:“你也嫌我照顾不好冀然?” 仆人答:“咱们家毕竟不比李家势大,他们财力厚、权力高东西自然就好些,咱们素来清高,舒适享受当然不及。可小公子毕竟年幼,舒适些才好长大啊!” 陶希仁满目怅然:“我已失节,只怕一错再错,可你们……” 仆人只得道:“那可要把公子抱回来?” 陶希仁颓然摇头:“有赵熹在岂能如你意?我也不愿与他纠缠,罢了,晚上到了驿站再去抱回来吧。” 赵熹难得没有骑马而是在车里同两个孩子玩耍,还擅自给陶冀然起了乳名叫山君,希望这孩子能像老虎一样壮实。他本得意洋洋等在车里,等着陶希仁怒不可遏地跑来同自己理论,到时自己再教训他一通,谁知陶希仁一直没来。 怀章瞧赵熹长吁短叹觉得好笑:“陶大人不来责你不好么,你还非要同他吵上一架才甘心么?” 赵熹则答:“他不来是真厌了我、要同我划清界限了。真不知这人怎么这么犟!” 怀章忧道:“还是因为陶夫人和先帝的事么?可他都同我们一起去平阳了,若还放不下为何不拒绝呢?” 赵熹笑道:“这便是儒生了!投了我们是为天下、划清界限是为气节,旁人看来他已没了忠贞、这般别扭不过故作清高,可他恰恰是出于自己的坚持,虽无人赞无人解甚至毫无意义也不能动其志改其心,他与我和承平一样,自私的很呢!” 怀章不能理解,只问:“那咱们怎么办呢?要不还是请他来好好谈一谈、说开了也就好了!” 赵熹摇摇头:“他心里清楚着呢,又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我这人也倔得很,我喜欢的就偏要、岂是他不肯就算的?总有他心悦臣服的时候!” 这话霸道,可不如此也就不是赵熹了!怀章知道赵熹素有分寸、又无恶意,便知能无奈地摇摇头,低头去逗李淳和冀然了。 相比之下黛君反而安静得多。她本就是偷偷出宫,不敢以贵妃身份露面,对外只称是李家亲戚前去投靠,路上只待在自己马车里,除了有些无伤大雅的要求,其他时候安安分分。李睿虽顾念母亲,但毕竟年少、活泼好动,不愿坐在车里、多跟在承平和赵熹身边,尤其赵熹武艺超绝叫李睿好生佩服,虽相处日短李睿待赵熹比承平还要尊敬些。 半月之后,车队终于到达平阳。 一别十年,平阳比先前更加繁华,已是傍晚,农人荷锄归家、商贩叫卖不绝,顽皮的孩童、游方的异客戏闹街边,逃难的灾民、流浪的乞人躺傍角落,夕霞渐染,矗立百年的城池等来远归的游子。 郡公府已装点一新,上上下下往来匆忙,比过年时还热闹。陶希仁等已安顿在别处,剩下的全是李家人,大家直入后堂、衣衫未换先去拜见亲人。 堂内李夫人、魏氏、承盛承泰两夫妻及几个小辈已等候多时,承平见到母亲已然两鬓斑白心中愧念难当,快步走到堂上跪下叩拜不起,哽咽道:“常云父母在不远游,儿子一去十年、不能侍奉母亲身边,万分不孝,求母亲责罚!” 李夫人倚在贵妃榻上双眼通红,敲了敲桌案,道:“起来,到我身边来!” 承平不敢起身、膝行上前,李夫人一把揽住承平、捶着他的脊背哭道:“你这不孝子还记得为娘么!十年、十年啊,整整十年!我的儿,娘好想你!” 承平虽已近而立,趴在母亲膝头还像一个小小的孩子:“是孩儿不孝,叫母亲忧心!今后孩儿一定好好侍奉母亲、弥补十年忧思之苦!” 承盛夫人银月面、杏仁眼,端庄温婉,看着很是娴淑,瞧李夫人哭得厉害起身走到李夫人身边轻轻为她拍背,劝道:“游子归乡可是大喜,何况三叔叔这一回来带了许多人,这屋子里满满当当全是李家子孙、一下就热闹起来,咱们正该高兴呢,母亲怎么反倒哭了?” 李夫人看来很是喜欢这儿媳,听她说完擦了擦泪,笑道:“秀荷说的是,正是好日子、不该哭的!你还没见过承平吧,这就是你三叔叔!” 承盛夫人秀荷向承平做了一福:“见过三叔叔。” 承平忙抹了把泪,向秀荷还礼:“见过大嫂,让大嫂见笑了!” 承平看李夫人此时心情不差,又道:“十年前先皇赐婚,这些年京都政务繁忙孩儿一直没能回来,熹儿也没能拜见母亲和哥哥嫂嫂,承平心中实在遗憾。熹儿快来,来见过母亲、两位兄长和两位嫂嫂。” 赵熹走上前跪在承平身边,从下人手中接过一杯茶,敬给李夫人:“赵熹自嫁与承平便未回平阳,未能尽孝,还请母亲宽容!” 李夫人还记得赵熹先前中秋宴上的丑事,想着就是他拐走了自己的儿子,怒火中烧,更不愿吃他这杯茶,正想将这茶摔在地上就见站在一旁的李温欢欢喜喜地望着赵熹,心又软了下来。 李夫人耷拉下脸,教训道:“李家自国公至今也有三代,也算世家门阀,李家儿女自不必提,就是猫猫狗狗也都干干净净有礼有节。赵熹小姐李家本不敢高攀,可皇命难违、郡公和我都没有办法,再加上你好歹为李家诞下两子、也算有功,我就勉强许你进门。不过你毕竟德行有差,今后需得好好管教,晨昏定省、侍奉公婆、相夫教子、和睦妯娌,没我准许不得出门、更不能舞刀弄棒丢人现眼!若有差池别怪我家法伺候!” 李夫人说完便去接赵熹的茶,谁料赵熹胳膊一抬、躲了过去。李夫人本觉得自己已很给赵熹面子,谁知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顶撞自己,不由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承平忙道:“母亲,熹儿乃双元、又战场扬名,与普通闺阁女孩甚是不同,他自然会同孩儿一起孝顺母亲,但孩儿也不忍他囿于庭院。这些父亲都知道,请母亲包涵!” 李夫人双眉倒立、拍案怒骂:“逆子,你是要为他忤逆我了!” 第166章 冲突 承平俯身触地,口里仍请李夫人宽容。李夫人愤恨难忍,气得不住拍案,木制案几如坠石的水面,震了一圈又一圈:“逆子、逆子!这媳妇怎么娶得大家心里清楚,我看在你一去数年实在不易的份上好心要教他,你竟也不肯只一味护着,我若随了你们意家中哪里还有规矩道理可言,我又如何整治家里!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心里还有我吗!” 赵熹驳道:“承平若不敬夫人就不会跪在这里听训了!我自然也尊敬您、愿意孝顺您,但父母有过做孩儿的自当劝解,难道一味顺从才是孝么!那与昏君佞幸何异!” “混账!我训斥我的孩儿哪里有你说话的份!长幼尊卑不分,给我滚下堂去!” 李淳还不到周岁,本来在乳娘怀里昏昏欲睡,被堂上吵闹声惊醒哇哇大哭起来,本就针锋相对的大堂更加混乱。魏氏及承泰黛君隔岸观火只恨他们闹得不够凶、吵得不够大,倒是承泰的夫人没见过这等场面,搂着自己的一儿一女有些坐立不安。 承盛知道母亲和弟弟都是倔强性子,再吵下去承平只会带了赵熹离开李府。如今父亲不在,他又怎能坐视不理?他想了想,起身从乳娘怀里抱了哭闹的李淳给盛怒的李夫人:“母亲,今日是团圆之日,三弟三弟妹一路奔波方才进家门,身上还沾着风尘、心里还很是疲惫,母亲虽是好心,可这时候跟他们讲道理他们怎么听得进去呢?小侄子连周岁都未至,路上颠簸已是辛苦,再受了惊得了病可怎么好?堂上还有这么多孩子,咱们先把亲戚们都见了,来日再慢慢教导也不迟啊!” 秀荷心里也觉得三叔叔一家太过娇纵无礼,婆婆给他们个下马威也并无不可,可丈夫已表态,她只能附和:“是啊母亲,四妹妹和二夫人还等着团圆呢,大家先见过亲戚、热热闹闹吃个饭,以后时间还长呢!” 李夫人此生大敌就是魏氏,秀荷这么一提她立刻警觉起来,侧目而视,果见魏氏悠闲地站在一旁,嘴角的笑藏都藏不住。李夫人心中更恨赵熹,可也不肯再叫魏氏看戏,她瞧李淳哭得小脸通红,又见几个孩子都惊惶不安,李温更是满目哀求望着自己,想着这两个孩子有赵熹这样的娘实在是可怜,叹了口气,将李淳接来抱在怀里哄了两声。李淳也是乖觉,竟很给面子得停了哭闹,还朝李夫人笑了笑。 李夫人看这孩子眉毛粗粗嘴唇厚厚像极了郡公而无半点赵熹的影子,更加爱怜,叹道:“母亲虽不好孩子却生得一等一的伶俐可爱,温儿如此,这个小的更是个能娇!可惜喽!” 承盛看李夫人平了心情忙向承平赵熹使眼色叫他二人起身,赵熹也无意同李夫人闹僵,趁机起身站在承平身后,不再敬茶、也不再多说。秀荷笑着喊来自己的儿子,向承平赵熹道:“这是我家不成器的李沉,比温儿大一岁。”又推了推李沉,“快向三叔和三叔母行礼!” 李沉肖母,性格温吞,因刚才的事有些害怕,慢慢上前向承平赵熹拜了一拜,小声喊:“小侄李沉见过三叔、三叔母。” 赵熹对这称呼不满,抿了抿唇,承平悄悄拉了他一下,上前拍了拍李沉的肩,问了问学业,夸了两句。 之后承平赵熹又见了承泰、承泰夫人和他们的儿女李潇、李沐。李潇五岁、李沐三岁,比李沉活泼些,但有李夫人坐镇也不敢多说,向二人行过礼又回到母亲身边。承泰夫人静云身材丰腴样貌普通,不过涵养极佳,坐立端庄有姿,只是有些羞涩,许是因为她,承泰看着也老实许多,不似先前轻佻。 几人见过后,承平又招招手,将一直站在旁边的李睿和黛君领上前:“母亲,大哥、二哥,这位就是大殿下李睿,来平阳暂居。” 李睿从未被冷落这么久,见李夫人待承平赵熹很是严厉心里坠坠,靠在李璧身边才安心些,向诸人拱手道:“李睿见过外祖母,见过大舅舅大舅母、二舅舅二舅母,见过几位哥哥。” 黛君见自己高贵的儿子反要向李夫人等人行礼,心里恨极了,可她如今隐姓埋名,更无权无势,只能攥紧了手默默忍耐,等着回去见过魏氏、求她替自己打算。 李睿和黛君的事承平已写信说明,李夫人看看李睿身后敢怒不敢言的黛君,心里颇为得意,将李温抱给婢女,倚案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大殿下,小小年纪已很是英武,不错。听说你没了父亲,是个可怜孩子,以后就跟着大舅舅、多学学仁孝之道,千万别被某些粗鄙小人带坏了!” 李夫人素来不通政务,更不将皇帝放在眼中,她如此自觉羞辱了魏氏,却将承平赵熹全都骂了进去。承平很是无奈,上前将李睿护在身后,道:“母亲,睿儿和孩儿同在京都,相互熟悉些,这次前来儒门陶希仁陶先生也一并到平阳赴任,他是睿儿、温儿的老师,睿儿的教导就不劳母亲操心了!” 李夫人又要生气,承盛忙道:“好了好了人都见过了、宴席也备好了,叫三弟、睿儿回去更衣,一起来吃饭吧!母亲,您看呢?” 李夫人怒而起身:“你们都安排好了还问我作甚!多此一举!”说罢拂袖而去。承盛秀荷叫孩子们先回房,自己追上去相劝,魏氏看李夫人没了踪影,上前与黛君抱在一起痛哭起来。承平不愿打搅他们团圆,带了李温李淳和赵熹回到他的小院里。 李温已有半年未见母亲,一进屋便腻在赵熹怀里,承平怎么拽都不肯起来。承平哭笑不得:“怎么在平阳住了半年越发娇气了,难道在这里受了气不成?” 李温忙道:“没有没有,祖父祖母、舅舅舅母待我都可好了,沉哥哥也天天陪着我、有什么都让着我,再没有比平阳更好的地方了!我只是想母君、想爹爹了……”李温将头靠在赵熹胸膛,搂着赵熹的脖子问,“母君,咱们什么时候回京都啊?” 赵熹笑问:“不是没有比平阳更好的地方么,怎么还想回去?究竟怎么了?” 李温嘟嘟囔囔不肯回答。赵熹捏了捏他的脸:“别婆婆妈妈的,有话直说!” 李温这才道:“祖母真的对温儿很好,可是,可是祖母好像不喜欢母君……” 承平难过不已,坐到赵熹身边摸了摸李温的头,正想出言安慰就听赵熹重重嗤了一声:“她不喜欢我,你喜欢她么!” 承平更加无奈:“熹儿……” 李温放开赵熹,双手紧张得握在一起:“她是祖母,是温儿的长辈,对温儿也很好,温儿应该孝顺尊敬祖母……” 承平颇感欣慰。赵熹又问:“那你喜欢我么!” 李温立即回答:“这是自然!” “那今天她教训我你怎的站在一边不说话!你爹爹还知劝劝,你平时撒娇打滚的功夫怎么该用的时候就没了!离开平阳难道能叫你祖母喜欢我么,逃避是懦夫的法子,陶希仁总不会这样教你吧!” 李温没想这通气竟出在了自己身上,慌忙从赵熹身上爬了下来,靠在承平身边犹豫着说道:“孩儿本也想劝,可却不知道劝谁……从礼教论,孝为善首、父母不可逆;长幼有序,尊卑不可违。祖母并非厌恶母君,她待大舅母、二舅母皆是如此,两位舅母言行无差,哪怕祖母不喜欢二舅舅也从未对二舅母有过迁怒。所以按师父教导、按道理来看,孩儿该劝母君才是……” 李温偷偷抬眼瞧了瞧赵熹,见他只是瞪着自己还未生气,继续道:“子不言母过,何况孩儿希望母君开开心心,孩儿不想母君被禁锢在后院之中、不能开怀,所以孩儿也不知道该如何,只能想着咱们回到京都去,也算两全之法……” 承平不由叹息:“小小年纪难为你了。你母君是非常之英雄,不能以俗理拘之,但平阳也是你母君的家啊,错不在你母君,怎能叫他不回家呢?你的法子虽好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其实为父也不知如何是好……” 赵熹冷哼一声:“水火不容,陶希仁还讨厌我呢,何况是你母亲!要她喜欢我,除非我不做赵熹。” 赵熹瞧他们父子二人愁容满面一息而叹觉得有些好笑,又道:“不过日久见人心,我们不过是性情不投又不是生死大敌,我真心待她她总会知道我的好的,就算不成她毕竟是你们的血亲,爱屋及乌,我总还是喜欢她的。” 承平愧疚难当,顾念李温还在只紧紧握住赵熹的手,未发一言赵熹已知他心意,二人相视而笑,险阻无惧。 第167章 爱重 承盛劝了李夫人许久,好歹在夜宴上没有苛责生事,安安稳稳吃了饭、团圆一会,各自回屋休息。承平自赵熹有孕至今一直没与他亲近,今日回了家心里高兴、又在宴上饮了些酒,见赵熹面妍目朗不由动情,与他温存一番。 良宵一夜,再睁目天色还未大明,赵熹却也不在身边,承平起身推窗,院中柳嫩花娇,一抹游云飞舞。 枪明眸净,芒寒身矫,赵熹似鹤惊松影雁掠寒潭,力束威张,灵逸缥缈,煞是好看。一旁仆役都看痴了,挤在廊前檐下呆呆张望,连做事都忘了。 不光今日,哪怕这些天在路上,赵熹也每日早起练武,闲时则看书读卷、与自己问学求政,连陶希仁都赞叹不已。成就不已,别人只看赵熹天资过人、纵横无忌,一双元比男儿还要厉害,却不见他在天赋之外又费了多少辛苦。 承平愧自己惫懒,看了一会回去书房读书,并叫仆人将李温也喊了起来学习。 等赵熹武罢回屋,怀章随他入屋服侍他更衣洗漱,边为他束发边道:“今早要去拜见李夫人吧,昨夜我也没陪你,不知夫人性情如何,她喜欢什么样的媳妇,咱们是穿华丽些还是朴素些?插金簪还是戴玉冠?” 赵熹扁扁嘴:“自然是平时怎么穿就怎么穿!今日要去见军中旧部,你同我一起!大家都是军旅中人,给我束高辫戴皮冠吧!” 怀章想了想,拿了一顶珠花小冠来:“要去见人回来再换不就好了!这小冠精致漂亮又不太过惹眼,配你那件团花蓝袍,既足够贵重又不过分轻佻,夫人一定会喜欢的!” 赵熹不忍拂他好意,道:“那就穿这个吧,不过夫人一直都不喜欢我,穿什么也没关系。” 怀章自家婆婆便足够刁难,一想到赵熹会和自己一样境遇就心疼不已,捧着珠冠甚是难过,许久才道:“三公子素来有主意,他一定有办法的!如果他也解决不了,大不了搬出去、不去见她就好了!” 赵熹颇为意外:“当初我劝了你好久你才同意离了那个家到我这里来,怎么这时候这么干脆了!” “那怎么一样呢?我本就是卑贱之身,袁哥娶我已是极大的恩德,我自然要以身报之的!可您是大英雄!天下人都求之不得呢,怎能叫您忍气吞声受欺负呢!” 赵熹笑道:“我从来都是霸道骄纵,你怎么就知道不是我错而是我被欺负呢?” 怀章叹道:“您本就非一般人物,若拘于世俗怎会有今日成就,可深宅院落不看您的辛苦您的功劳只觉得您乖张桀骜,非要把您磋磨成庸人俗人受他们辖制的人才肯罢休,这不就是欺负人么!” 赵熹看了怀章许久,起身将他紧紧抱住:“你真是我的知己,连温儿都觉得我错,也只有你和承平会为我报不平。你也不是卑贱之身,你是最好的怀章。放心吧,承平已有打算了,李夫人不过一院宅女子,只要承平有主意,她欺负不到我头上。” 怀章仍有些担忧:“我同您一起去吧,我来府上借住本也该拜见夫人的,或者就当我是您的奴婢,站在一边也行!” 赵熹拒绝:“你是客人,来为我梳头更衣是咱们关系好不计较,怎么还当起下人来了!你就在院里看着淳儿吧!” 这时承平也读完书回来,见他们俩人抱在一起皱了皱鼻子,随即笑着走近拿起桌上木梳:“怀章来得好早,还没用早膳吧,我叫下人给你摆上,我和熹儿要去向母亲请安,你就先去吃吧!熹儿快来,我给你梳头!” 赵熹放开怀章坐回妆镜前,眼里含笑口中却道:“你梳的可不好,松松散散的,稍稍一动就掉了!怀章把珠冠给我戴上吧!” 怀章应声上前,承平跨步过来,伸手要过珠冠,亲自替赵熹戴好:“松了再梳就是,咱俩时时在一起、我揣把梳子在怀里,你头发乱了我就替你梳好,又何必劳烦别人呢!” “我素来好动,你可有得麻烦了!” “梳发画眉,情侣爱事,乐在其中啊!” “那你可得跟紧了我!” “我一定寸步不离你!” 怀章见他二人亲亲热热心中宽慰,便如赵熹所言,只要承平一如既往爱重赵熹,李夫人又如何能拿捏呢! 二人梳好了头,瞧时辰差不多,这才往李夫人院子去。李夫人屋里秀荷和静云已等候多时,见到承平陪赵熹一起来都有些意外。李家规矩严格,媳妇们每日晨昏定省不能疏懒,但是老爷公子们有政务在身,需得早起办差,承盛也就抽空过来问上一问,承泰更是无事不登门。不过承平毕竟许久没有回家、少见母亲,前来尽孝也是正常。 四人等了一会,李夫人才起身出来,瞧见承平面色稍霁,等问过安、寒暄几句,李夫人道:“承平有事就去忙吧,不必在这里侯着,闲时多来看看我就好了。” 承平笑道:“侍候母亲是承平的福气,别的事都不重要。” 李夫人攒了一肚子话憋了一肚子气要向赵熹发,但承平在这里她也不好发火,便暂时忍了下来,开始用膳。用膳时几个媳妇全都起身立在李夫人左右,李夫人眼睛一斜望向赵熹,承平立刻上前为李夫人舀粥盛饭周到异常,没叫李夫人挑出一点毛病。李夫人也看出来了,承平这是怕自己找赵熹的麻烦,不过儿子如此孝顺她也开心,便想着今日给承平这个面子,等明日再调教赵熹。谁知一等就是一月。 这月承平与赵熹出双入对密不可分,早起一起去李夫人处问安,然后出门会见各路亲友,下午接陶希仁进李府教导李睿等子弟,傍晚或是夜宴或是陪同李夫人用膳,李夫人责备赵熹不该出门,承平磕头认错,第二日照旧,他又侍奉李夫人备至,李夫人在他面前实在没得话教训。 这日李夫人实在忍不下去,问:“你回来这么久,还不去衙门做事?” 承平盛了粥,用勺子晾温才奉给母亲:“父亲叫孩儿在家歇息,不着急做事。” 李夫人道:“七尺男儿不去谋前程天天待在家里游手好闲是什么样子,你想去哪里做什么只管跟承盛说,承盛会安排的,你父亲那里自有我担着!” 承平笑道:“不忙,孩儿想多陪陪母亲!” “你是陪我还是陪赵熹!别以为母亲年纪大了胡涂了,你不过是怕我教训你的宝贝、不肯留他单独见我!” 秀荷静云见李夫人生气都紧张不已,唯赵熹昂首挺胸站在一旁,丝毫不害臊。 承平退开两步跪在李夫人身前:“孩儿知道母亲是为孩儿好,可熹儿是孩儿强娶、孩儿不能辜负他,可孩儿亦不愿母亲生气,只好想出这样的法子。天下州府自有哥哥顶着,只要家宅平安和睦,孩儿愿每日侍奉母亲!” 赵熹也跪在承平身边:“母亲不喜赵熹赵熹清楚,但赵熹尊敬母亲,也希望母亲能偏爱承平一些、容忍赵熹一二!” 李夫人着实讨厌赵熹、讨厌赵熹仗着承平的宠爱横行无忌,她不明白承平为何对这么一个除了容貌外一无是处的双元如此死心塌地!可人心都是肉长得,承平如此孝顺她也不忍承平难过,憋了半天只得把粥碗一推,怒道:“滚,你们都滚,以后不必来每日请安,让我看着就生气!” 第168章 嫉妒 李夫人素来严厉,说出这话便是允了赵熹不必早起前来立规矩的意思。承平感激不尽,欢天喜地带着赵熹向李夫人磕了头离去。 李夫人虽然妥协心里却气闷不顺,她奈何不了赵熹、只好向秀荷和静云发火,对她们一阵刁难。秀荷和静云都是恭顺女儿,只能小心承受,李夫人施了威、又体会了做婆婆的威严,这才放了二人离开。 二人屏息静气缩手缩脚退出房门、出了李夫人院子,这才舒了口气,两两对视有委屈有无奈,秀荷正要说话,就见黛君领着丫头走了过来,见了秀荷静云也未行礼,直接拉了静云的手道:“不过跟夫人请安怎么一去这么久,姨娘心里忧心得很、特特叫我前来‘救驾’呢!夫人素来刻薄,三嫂嫂,受委屈了吧?” 夫人再怎么不好也是州府女主人、承盛的亲娘,秀荷怎能看着侧室庶女辱骂婆婆?她立刻训斥道:“侍奉公婆天经地义,母亲些微指教也是叫我们端正言行,怎么能说刻薄,又怎么会受委屈!四妹妹虽已嫁出门去、母亲仍是母亲,你该恭敬顺从才是,早上称病不来问安、如今又好好站在这里,欺骗母亲已是大过,竟还出言指责,姑娘太过无礼了!” 黛君怒道:“大胆,你竟敢冒犯本宫!” 秀荷只道:“李府只是国公府,宫从何来?四姑娘还请认准自己身份!” 黛君自觉为贵妃,身份远高这两人,不过是因为形势所迫无法表露只能受些委屈,可没想到她们竟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 黛君冷笑:“大嫂又可认得自己的身份?夫人当真疼爱你又怎会放了赵熹将你和二嫂一起扣下?人家挑了老大挑老三,人家不要了才叫你拾了去,到底是个后备的。” 赵熹本定与承盛婚配的事平州人尽皆知,后来不知为何搁置下来,最后皇帝赐婚承平,这才算了了承盛和赵熹的孽缘。这些秀荷早就知道,只是承平赵熹常在京都从未回来、承盛也从不提起,秀荷才不怎么在心上,如今黛君说了出来,倒好像她不抵赵熹、只是承盛勉强将就一般! 秀荷面凝冰霜:“四姑娘身为庶女嫁入夫家按理已不是李家人,不过姑娘家破人亡父兄怜惜这才叫姑娘来府里借住,但李家的事还轮不到姑娘置喙!” 黛君怒不可遏:“你说谁家破人亡!整个天下都是我的家,这样的话你胆敢当着爹爹、当着哥哥们说,爹爹哥哥定把你逐下堂去!” “那咱们就去见母亲,看究竟是谁被逐出李家!” 秀荷素来端庄,黛君亦温婉貌美,静云不明白她们怎会因一二言语不和就如此闹腾起来。眼看越闹越大,静云忙将二人一左一右拉住劝道:“姑嫂拌拌嘴多么寻常的事,今日吵、明日好,大家还是一家人,怎么就要因一时冲动闹到夫人那里,叫夫人操心是不孝,夫人素来严格、各自罚了我们,我们难道就好了么?嫂嫂忙于家事繁琐劳累、姑娘方才回家多有不适应,各自有些火气,吵一架泄了火也就好了,不如回我那里,我给嫂嫂和姑娘煮茶!” 秀荷抽回手来,冷冷道:“二弟妹同我又何必客气,你的茶留给四姑娘吧,府里还有事等着我决断,我先走了。” 黛君一把挽起静云的胳膊抱进怀里:“她不吃我吃,嫂嫂为我煮茶我求之不得呢!咱们走!” 静云无奈地叹了口气,向秀荷告别后同黛君一起回到魏氏的院子。 赵熹对此事全然不知,他与承平离开后回到自己院子,检查了李温功课、陪李淳玩了一会,瞧时间差不多,同承平带怀章出了李府来到城门,等来了回家的袁敬德和复命的韩东。 韩东本就是赵熹下属,不必为他人负责;敬德单人独马,只等下午再去州府,中午五人便在平州酒楼小聚。韩东道:“林波已收了咱们的礼、答应了咱们的事,乌先生留在胶州,以后的事便由他与林波商议。” “这事你做得不错!”赵熹笑着拿出火精剑,拔出半尺给韩东看,“这些日子辛苦你为我们的事四处奔波,我正不知该如何谢你呢!恰好承平从公孙氏那里抄来这把火精剑,就送给你吧!” 韩东早就注意到赵熹挂着的宝剑,隔着剑鞘就觉剑气蒸蒸,拔出一看剑身精亮剑光灼灼,果是一把不世宝剑。韩东是剑客,素爱宝剑,见此名剑欣喜不已,垂头举手单膝跪地接过宝剑:“多谢大君!” 赵熹起身将他扶起:“大哥是侠客英雄,我敬仰得很,你又帮我许多,咱二人哪里用得着这些虚礼!” 韩东更为感动:“士为知己者死,韩东不过江湖浪子,承蒙大君不弃这才做了许多大事,韩东感激不尽!对了,如今大君和三公子回到平州,咱们那明武堂还开么?” 赵熹扶韩东入座,笑道:“我正想同你说呢!京都那边已然安稳,陈玉又还在,咱们明武堂留四五人也就够了;咱们兄弟都是英雄好汉,本就仗剑江湖,不如就四处走走看看,路上有奇人异事、见了风土人情,告诉我一声也就是了,盘缠旅费仍由明武堂负责。” 韩东果然领会赵熹意图,又问:“咱们毕竟人数有限,先去哪里呢?” 赵熹道:“如今平青交战,免不得去青州看看;江南也是好地方,兄弟们在那里游玩一番,英雄美人逍遥自在。在青州隔三五城池开个茶肆小店,兄弟们能歇歇脚;江南向来繁华,咱们去江州开几间酒楼,也赚些银钱。” 韩东领命:“属下明日便去安排。” 赵熹为韩东斟酒:“何必着急,韩大哥方才回来平阳,好好玩玩才是!那些事急不得。” 明武堂的事交代完,承平又问袁敬德:“敬德也辛苦了,不知现在金崖关如何?” 敬德道:“李敢和双九去接我的职,我都安排好才走的!而且胶州最近并无动作,金崖关问题不大,公子大可放心!” 承平笑:“本想叫你也做做将军耍耍威风,只是我们实在少不了你,还是把你调回来了!” 敬德摸摸脑袋,瞄了眼怀章,憨笑:“不瞒公子、大君,我在金崖关夜夜睡不好,就怕出事情,听说要回来才狠狠松了口气!我本也没什么本事,就想呆在公子和大君身边,公子以后别叫我出去了!” 赵熹打趣:“不知是想待在我们身边还是想待在怀章身边呢!” 怀章两颊绯红,忙道:“当然是想待在大君身边,同我有什么关系!” 赵熹笑道:“同你无关啊,那你还和我们住吧,叫敬德一个人回家!敬德肯不肯啊!” 怀章抢道:“我正有此意呢!你可别赶我!” 敬德连连附和:“没关系、没关系,和大君住挺好!我无妨、无妨!” 承平无奈笑道:“大君不过玩笑,因为我二人叫你们夫妻分离才是我们的不是呢!敬德别急,吃完这杯酒,我就把怀章打包送回袁府!” 大家哈哈大笑闹成一团,吃完饭又到白云山游玩,一直等日暮才依依不舍散了去,敬德自然也没能去府衙报道,只得推到了明天。 敬德虽没去府衙,毕竟已来了平阳,承平还是派人去州府说了一声。敬德本就是承平的护卫,回来后先找承平也是情理之中,承盛并未放在心上,他继续埋头处理公务、看完了满案文书,这才揉揉脖子,回到家去。 往日回家秀荷都会笑脸盈盈迎上前来为承盛端茶更衣,秀美之姿温柔之语总能叫承盛放松一日疲累,可今日回来秀荷目湿面赤,似有满腹委屈。 承盛柔声问:“怎么一脸不开心的样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秀荷没说黛君无礼,反而将李夫人准许赵熹不去请安的事说了出来:“夫人免了三弟妹的难、心里却不舒服,只得向我教训,我只想夫人开心,自然受着了……” 承盛安慰道:“母亲向来如此,委屈你了!不过母亲从来嘴硬心软,她虽待你严厉,心里却极爱你的,你忍耐一二就好。” 秀荷扁了扁嘴:“可三弟妹从不忍耐,反而母亲要让着她呢!侍奉公婆天经地义,三弟只因疼惜三弟妹硬生生逼得母亲退让,你叫我们这些媳妇看到了心里怎么想?你这做大哥的也不知劝劝三弟,净叫母亲为难!” 承盛很是无奈:“赵小君哪里是一般人物,连陶兄都得向他让步、咱们又何必同他说礼道教,先前我就常劝母亲,他非是不敬、只是随性,心意到了就行了,别的随他去就罢了。” 秀荷偏过身去:“你对她倒是体谅得很。” 承盛未解其意,仍道:“他毕竟身份特殊,又惊才绝艳,将他困在后宅实在暴殄天物,让他到前面来对州府、对李家都益处多多,你就好好劝劝母亲吧!” 秀荷越发心酸,忍不住啜泣起来:“是啊,他惊才绝艳、该享自由天地、受万人宠爱,偏偏我蠢笨如猪、只配待在小小后院里,受了委屈也要笑脸迎人!” 承盛更加莫名:“你究竟是怎么了,你也想学赵熹、不去向母亲问安服侍不成?赵熹是要去战场拼杀、朝堂浮沉的,瞧着风光内里多少凶险,你只需同母亲说说话、解解闷,难道不轻松么?” “轻松?”秀荷不禁怒道,“我服侍母亲你觉得轻松、那赵熹每日同承平出去游玩嬉闹你倒觉得辛苦!究竟谁是你的妻子、谁是你心疼的人!还是你本就襄王有心、因明月别照被迫无奈才娶了我!” 承盛烦躁起来:“这话又是从何而来!我与赵熹一清二白,你不要无理取闹!” “清白?你总叫我孝敬母亲,赵熹一来就违逆长辈你却话都不说一句、还要帮他辩白!这些年京都要什么你就给什么,金银珠宝流水一样往平园送,究竟是心疼弟弟还是心疼弟妹!平日你对着沉儿笑都不笑一下、自温儿来了倒是和颜悦色,那天抱住淳儿连手都舍不得放了!别人家的儿子比自己家的还亲,当真是兄友弟恭呢!” 承盛全然不知秀荷的火气从何而来、又怎么烧到自己和赵熹身上,他只觉得秀荷蛮不讲理、完全没了往日的端庄娴淑,反而如市井泼妇一般。承盛深吸了口气,起身往屋外走去:“我不知你怎么了,但这不是平时的你。你好好休息吧,等平静下来再说。” 秀荷忙追上去:“你去哪里,你别走!” 承盛哪里听她,转瞬就没了踪影。秀荷的丫头追着承盛跑了出去,不久回来道:“少夫人,公子往桃姨娘屋里去了……” 秀荷又苦又涩,倒在塌上哭啼起来。 第169章 拒绝 虽说不必请安,承平赵熹早上依旧早起问安,不过并不多待、磕个头便走。李夫人叹口气,看看秀荷和静云,道:“你们没事也回去吧,我这老婆子有丫鬟服侍,用不着你们。” 秀荷和静云颇为惊讶,李夫人见状笑道:“怎么,叫你们走还不肯走了?昨夜里承盛过来我这儿、说是秀荷身子不适,因怕我忧心不同我说,叫我这些日子体谅一二。我又不是蛮不讲理的刁钻婆婆,儿子疼爱媳妇、我难道就不疼你?回去吧,身子不舒服就早点回去休息、请大夫来瞧瞧,明日晚些来也无妨。” 秀荷没料承盛竟为自己还来向李夫人求情,心中大为感动,可她越在乎承盛、就越厌恶本要嫁给承盛的赵熹。她走到李夫人身边俯身为她捏肩捶腿,笑道:“有如此心疼儿媳的婆婆和相公媳妇更好好好尽孝才是,媳妇不过有些胸闷、昨儿歇了歇已经好了,何况待在您这里媳妇才安心呢,就叫媳妇在这儿吧!倒是静云又要服侍您又要去侧夫人、四姑娘那里立规矩,还是叫静云回去歇歇吧!” 李夫人不悦道:“魏氏和老四是什么身份,还敢跟云丫头摆起谱来了!就是欺负云丫头老实!罢了罢了,云丫头先回吧,我这有你荷嫂子就好。” 静云低低应了,退出屋去。秀荷服侍李夫人用膳,后又为她煮茶替她揉肩,照顾得无微不至,李夫人连连点头,握着她的手道:“这几个媳妇里云丫头不是咱们自己人、赵熹更不必提,也就只有你,孝顺又贴心,承盛娶你真是娶对人了!” 秀荷笑道:“媳妇看三弟妹心地也是好的,只是在京都没人管教、被三弟弟娇宠坏了。其实真正的喜爱怎会是一味纵容?像您这样教导才是为我们好呢!” 这话说到了李夫人心坎上:“正是如此!那赵熹本德行败坏、我是宁死都不肯叫她进门的!当初皇帝赐婚我便不准、是国公非说承平独自在京都闯荡、有她陪伴派遣寂寞,就算无功劳也辛劳,叫我忍下;后来她为我李家开枝散叶、真有了功劳,温儿又确实可爱,看在承平和两个孩子的份上我这才认下了她,没想她还蹬鼻子上脸了!我教训她难道不对么?每天抛头露面是正经妇人做的事么?我是教她做人!承平竟还因为她跟我生疏起来!真真要气死我啊!” 秀荷为李夫人拍背顺气:“正如国公所说,这十多年三弟妹一直陪在三弟身边、为他生儿育女,三弟重情念旧,自然对她割舍不下,不过这样却非是为她好。便看温儿淳儿,温儿小小年纪就离了母亲不说,淳儿还没断奶就扔给了下人、三弟妹自己一整天都见不着人影,我那天过去淳儿哭得震天响,真真可怜!别说孝顺您了、就连自己的孩子她都不在意,这哪儿行呢!若是三弟把对她的心思分出来一些、她没了倚仗、能静心学学为妻为母,就好了。” 李夫人也发愁:“承平若不宠她我还能治不了她!可就是承平把她当眼珠子捂着藏着,我投鼠忌器、这才没了办法!” 秀荷压低了声音:“若是,若是替三弟再纳一房妾室呢?有人争着抢着,她不上心也得上心了!” 李夫人直起身靠近秀荷:“这事儿我还真想过!可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赵熹虽无才无德,可样貌确实是世上难得,我就是想为承平纳妾、又哪有人能强过她去?若不得承平喜欢,这妾不就白娶了!” 秀荷道:“妾需有色,却也未必要绝色,大鱼大肉整日吃也会腻的,蔬菜时鲜正清爽!对了,婉月妹妹如今怎样了呢?” 李夫人叹道:“婉月是个好孩子,从小就和承平一起长大,大家都认为他俩是一对,谁知半路插进来一个赵熹!后来婉月嫁给了冯家老三,谁料这人也是个没福气的、没过几年竟死了,连个孩子都没留下!可怜我月儿在冯家守寡!” 秀荷道:“若是将婉月妹妹纳为三弟侧夫人呢?三弟向来念旧,对婉月一定还有情,加上婉月多受曲折,三弟对她一定更加怜爱!” 李夫人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正嫌婉月在冯家受苦呢!今晚承平回来我就探探他的口风!” 承平自然一口回绝:“孩儿还当您有什么事,特意叫了我一人过来……孩儿有赵熹足矣,再无他求。” 李夫人冷笑:“当真有了新人忘旧人,不是你追在婉月身后求人家一起玩的时候了,赵熹不过就是长得漂亮一点,你就抛弃青梅!你对得起婉月么!” 承平窘迫不已:“母亲,您说得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时孩儿哪里懂得情爱之事!孩儿一直将婉月当做妹妹看待,从未有变!” “你少说这些负心的话!你非要娶赵熹、你爹又不许承盛娶婉月,婉月被逼无奈嫁入冯家、这才年纪轻轻就受了寡,若不是你她哪里会遭这些罪!你以为寡妇孀居清闲得很么?她没有子嗣却有公婆,整日受磋磨连个寄托都没有,你就当可怜她、将她娶回来吧!” 承平耐心解释:“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婉月妹妹果真不愿留在冯家承平定会将她接出来,以后遇到合心意的人再结连理便好,又何必非要我娶她呢?妹妹虽温婉却骄傲,叫她做人侧室她怕也不肯呢,何况我对她并无男女情谊,她就算真的嫁给我也不过苦守寒灯,母亲又于心何忍?” 李夫人急道:“赵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竟连这两全其美的事都不肯!婉月对你真心实意,你就连一点施舍都不肯给么!” 承平万分无奈:“熹儿压根不知此事,又与他何干?只是孩儿不愿委屈自己、也不愿辜负婉月妹妹!若妹妹愿意,平州京都上下未婚儿郎任她挑选,孩儿一定为她办妥,只孩儿自己,决不会娶她,请母亲体谅!” 承平说完便跪下身去,态度坚决。李夫人无可奈何,骂了两句将他赶了出来。 赵熹对此还一无所知。难得夜里清闲,他问过李温功课便和李温一起去看李淳,刚进屋就听到李淳“咯咯”直笑,转过屏风一看,一个小厮正抱着李淳玩呢。 小厮见赵熹进来吓了一跳,连忙将李淳交给乳娘,自己跪下向赵熹请罪。赵熹笑道:“你陪淳儿玩我感谢你还来不及,罚你做什么?快起来吧!”赵熹看这小厮七八岁年纪,有些面生,又问,“你是谁?怎么在内院伺候?” 李温将小厮扶起,替他答道:“母君您忘了么,这是小春啊,现在叫春熙!他本是内监,陛下将他赐给孩儿,后随孩儿来了平阳!” 赵熹这才想起:“原来是那个孩子!一年没见长高许多,我都不认得了!你还跟着温儿么?” 春熙垂头答话:“奴婢本是跟着大公子的,只是大公子要读书、另有小厮跟着,奴婢平日没什么事,大公子便叫奴婢来照顾小公子。” 李温的先生除了陶希仁还有一位李先生,都是清高自傲的学者,对自毁身体的内官向来鄙夷,李温受他们教导自然不会将春熙带去上学。赵熹点点头:“原来如此,我记得温儿身边小厮婢女也不少,反而淳儿这里可靠的人不多。春熙,以后你没事就多来看看淳儿吧,等淳儿长大到了启蒙时候,你就陪他一起上学去。” 春熙猛得抬起头:“上学?” 赵熹笑道:“是啊,不上学如何明理呢?淳儿上学的时候你就站在屋外,能学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 李温皱起眉头,让太监学习圣人道理似乎与先生所受违背,可赵熹是他母君、春熙是他玩伴,他希望赵熹开心,便道:“母亲若有此意明日温儿带他一起去听课便是,等淳儿长大还得好久呢!” 赵熹道:“你都学习多久了,先生教你的春熙哪里听得明白?怕会因此连读书都厌恶了呢!还是跟淳儿一起启蒙得好。” 春熙赶忙跪在地上:“读书是公子少爷们做的事,奴婢卑微,哪里敢妄想!奴婢会好好服侍大公子、小公子,大君已救了奴婢性命、不必替再为奴婢费心了!” 赵熹揉揉他的脑袋:“又不专门教你,更不是我教,有什么费心的?你既然是温儿和淳儿贴身的人,自然与别人不同,只要尽心尽忠,以后好处多着呢!” 李温也道:“母君既然这样说了你就听吧,你若认字咱俩还能一起看书呢!” 春熙不再推拒,连连向赵熹叩头:“多谢大君、多谢大公子,大恩大德春熙定以命相报!” 第170章 寡妇 承平回屋后将夜里的事细细说与赵熹。他挨在赵熹身边,道:“我不瞒你,我与婉月是青梅竹马、不懂事时也说过丈夫妻子之类,虽读书识字后知道了男女之别、但婉月对我的情谊我一直都很清楚,曾经我也想过以后会与她相伴一生。后来遇到了你、体会了铭心刻骨、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但我与她毕竟是总角之谊、又有些愧疚,总希望她过得好些。先前知道她嫁为人妇我还松了口气,没想她竟坎坷至此……” 承平长叹了口气,赵熹默默握住他的手,听他倾诉。承平继续道:“我已有了你,绝不会另娶他人,母亲的计划是万万行不通的。我想,能不能请你想办法去见见她、瞧瞧她如今究竟如何,若她当真辛苦咱们就把她接出来,或是自己生活或是另觅佳偶,总不必在别人家受累。” 赵熹认真听承平说完,见他坦诚真挚,笑道:“看你神色严峻以为发生了什么,原来是这事!婉月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我很喜欢,这次回来还想怎么没看到她,原来如此。放心,这事交给我!” 承平奇道:“你同她很熟悉么?” 赵熹调皮地眨了眨眼:“那是自然,我们可是兴趣相投的朋友呢!” 承平知道赵熹非小气之人,但事关自己他还是担心赵熹会有些不悦,没想赵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同婉月交好一般,承平自己倒有些吃醋了:“嗷,竟不知你还同她是朋友,我还以为你的事我都知道呢……” 赵熹嬉笑着靠近承平,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我们都喜欢同一个人,自然是兴趣相投了!不过便是至亲,有些东西也寸步不让呢!” 承平满足地红了脸,将赵熹拉入怀中,又是一夜温存。 在赵熹看来,想见婉月递封帖子去冯家见就是了,可谁知道对方竟将他的帖子挡了回来,说是三少夫人寡居不喜见外客。冯家虽不及李、刘、魏三家,却为司寇、掌管平州刑狱,承平如今无官无职根基浅薄,轻易也不好得罪。赵熹只得遣人多方打探,又寻到承平大姨母说了如此这般,最终由大姨母出面约婉月初五至白云寺上香祈愿,冯家这才同意。 白云寺赵熹常来,也曾与承平一起游览。还记得先前来时流民满后山,如今佛音如昔,流民依旧。赵熹与承平重游故地,指着院中流民道:“待寺庙道观只见佛仙不见氓流,那才真是功成名就呢!” 承平苦道:“天下一统还遥不可及,你又给我派了新活,若咱们真能如日月永驻就好了……” 赵熹哈哈大笑:“那岂不成了老妖怪!放心,咱们携手共进,成就成、不成便罢,人生有限、子孙无穷,他们定能继承咱们衣钵,改换新天!” 承平望着赵熹笑颜,心想,江山美人,谁人能舍?只盼日子慢一些、长一些,让我尽享人世之欢! 二人又问了流民来处、难处,同大家说了会话,沙弥来报冯家女眷已到,二人才又一起离开,前往庙中。 白云寺常常接待平阳官署,庙中有许多厢房瓦舍供女客们休息。承平身为男子不好进入,只在庙里等候,赵熹一人进入院落,由大姨母侍女引至大姨母与婉月所在屋舍。 赵熹站在屋外就听到屋中有嘤嘤哭泣之声,待侍女禀报完毕将他领入屋中,就见婉月和大姨母并排坐在屋中塌上,大姨母面上还有泪痕,婉月也双目通红。 十多年过去,婉月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机灵可爱的小丫头,她大了、也老了,素衣净面、头上之插了一支玉簪,虽面貌同先前差别无几,可眉宇间却愁云笼罩、苦雾难拨,似失了水的玉兰,枯萎凋零。 赵熹还记得婉月为了承平来找自己理论时的情形,那时她穿着鹅黄衣裙、头戴珠玉鲜花,像是三月迎春,娇俏可爱。分明恐惧又强撑勇敢,红着脸颊瞪视自己,天真浪漫。那时的她生动鲜活,还有对爱人的执着和坚持,赵熹并不讨厌、甚至觉得可爱,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当初的婉月会变成如今这副枯槁模样。 他又想起怀章,想起李家后院双目空空、面对孩子才能展露笑颜的两位妯娌,还有皇帝去后空壳一般的舒妃,谨守规矩只换来岁月蹉跎,如黛君丹阳那般,虽叫人讨厌却是真真切切地活着。 人啊,还是为自己才好。 婉月见到赵熹抿了下唇,却还是站起身向他福身:“见过李三少夫人。” 赵熹向她作揖还礼,笑道:“叫我大君或者阿娣吧,多年不见妹妹怎的这么客气了!” 婉月暗暗打量赵熹,见他容颜不改风采更盛,羞愧地别过头去:“你我本就不相熟,怎能无礼。先前就接到了大君的拜帖,只是妾身早年失夫、一人寡居,与大君非亲非友,不好相见,有所失礼还请大君包含。” 赵熹未答话,反向大姨母道:“姨母,我有些话想同婉月说,不知可否叫我二人单独谈谈?” 大姨母自然心疼女儿,可丈夫虽死公婆还在,婉月又不肯改嫁,大姨母也不敢轻易开口接她回家。曾经她厌恶赵熹无礼,如今她却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学得赵熹一二分,世俗礼教有什么要紧?儿女幸福快乐才是父母所愿啊!大姨母站起身,不顾婉月祈求,走出屋去:“那就麻烦大君了!” 屋门一关,屋中又只剩下婉月和赵熹二人。婉月没来由地紧张起来,瑟瑟缩缩靠到墙边:“妾与大君无甚交情,大君,大君有什么话要说?” 赵熹笑着在塌上坐下,为自己倒了杯茶:“我又不是洪水猛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这么怕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快过来坐!” 听他这么说婉月更加害怕,脸都憋得通红:“大君莫要玩笑!我是孀居之人,请大君尊重些!” 赵熹叹了口气,将茶放在几上:“我正是为此事来找你的。承平和我听说你夫婿早去、有无子嗣,对你很是担心,本想问问你过得如何,今日一见也不必多问了。我们把你接出来吧!” 听到承平,婉月心波又起:“承平哥哥,他,他要接我去哪?” “回你家啊,姨母很是想你。若你愿意来李府住也可,或是想去别的什么地方都行,不过买间宅子、雇些仆人的事。在承平心里你是比黛君还亲的妹妹,我们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婉月有些失望、却也并不意外,她努力挺直了身子,大声道:“不劳三公子和大君费心,婉月已是冯家妇,夫君已逝、婉月更该替夫君尽孝。冯家待婉月很好,婉月也不会离开冯家,请大君宽心。” 赵熹问:“这是你的真心话?” “是!” “你还喜欢承平么?” 婉月恼羞成怒:“大君!我已身为人妇,你如何污我清白!你若再这般无礼、我定到国公、夫人处求个公道!” 赵熹站起身,逼近婉月:“我本就是放浪人,国公、夫人都拿我没办法。妹妹,来这里虽是承平所托,可我喜欢你也不是假话。你喜不喜欢承平无关紧要,可你总该为自己活一回。先前你能为了自己的姻缘来找我,如今却不肯再向我说句真心话么?还是你爱惨了贞洁忠烈的自己,哪怕空闺苦守也不肯失了你的名节?” 婉月紧紧靠住墙壁:“你、你究竟在说什么浑话,我又不是你不知羞耻!我自然要守我的名声!” 赵熹望着婉月,忽然很想将她介绍给陶希仁:“我有一个朋友,开口仁义闭口礼教,你二人一定合得来!可惜,他虽是鳏夫却爱重亡妻,怕不会另娶。” 婉月浑身发抖,不知是怕是气:“赵熹!你是故意折辱我么!” 赵熹仍道:“你我二人说了这么多话你却没提及冯公子一次,想来你对他并无多少情爱。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不去试着寻找快乐呢?” 婉月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忍无可忍抬手去推赵熹:“滚、滚、滚!你滚出去,我不想见你!” 赵熹攥住婉月手腕将她推到墙上:“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做了什么?我在京都封官又丢官,出征草原、平定内乱,纵横十年,天下无人不知我赵熹威名!你可知胶州郡公有一妹妹名叫丹阳?皇帝之死、京都之乱全由她挑唆而起,如今她还全须全尾地在胶州逍遥呢!还有李四小姐黛君,入宫是不过嫔妃、承平和我也不帮她,她竟靠自己斗倒皇后、叫自己的孩子成为先帝仅存的子嗣。你见过草原飞雪、平野圆月么?握过生死、掌过权柄、尝过胜败么?十年前你为了承平来找我,我便知道你非闺阁淑女,外面的世界大得很,精彩万分,你连平阳城都没离开过,你甘心么?” 婉月双目因愤怒明亮起来:“我没你貌美、没你才高、没你洒脱,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没法像你说的那样大放异彩声名大噪!我败给你了,我甘拜下风,可我也有尊严!别说我已嫁为人妇,就算未嫁我也不会舔着脸去讨好不喜欢我的三哥哥,我不会成为你们二人的阻碍!这样你放心了吧?满意了吧?可以离开了吗!” 赵熹不但没有放手反而贴得更近:“你以为我是来向你炫耀、向你示威?你太小看我、也太小看承平了。你的贞烈不会叫我们高看,对外人更是无足轻重的谈资,你的凋零才让亲朋难过。”赵熹放开婉月,退开几步,“我和承平很快就会忙碌起来,能留给你的时间不多,回去以后我们就会想办法将你从冯家接出来,你若不肯派人来找我说明。人生苦短,婉月,慎重选择。” 第171章 酒宴 从厢房出来赵熹并未看见承平身影,承平小厮文橘禀报称承平被承盛叫回了衙门,叫赵熹自己游玩。赵熹微微一笑:“倒是利落……那咱们就好好逛逛吧!” 承盛找承平是为了陶希仁的事。承盛坐在书案后太师椅上,黑着脸将一迭陈表放在案上:“这是陶大人今早上呈来的,据他说还要送到京都一份让父亲过目。你看看吧。” 屋子不大,除书案外另设有桌椅,承平不待承盛说话径自在屋内靠墙一侧摆着的椅子上坐下,翻来陈表瞧了几页又合上,抬头向承盛笑道:“陶兄人生地不熟、去衙门做事都是我陪着的,这件事他也同我说过,怎么了,大哥可是觉得不妥?” “你知道?”承盛站起身两步走到承平身边,夺过陈表边翻边指,急急说道,“他这陈表里从衙门到有司、从长史到佐吏,大小官员十余人,其中还有承素,咱们的亲堂兄!这些人他都要处置、都要惩罚,就因为说了胡话、办了蠢事?他不过是孩子们的老师,当真以为自己是御史了不成!” 承平安坐如山:“大哥何必着急,陶兄本就清正廉洁眼不着砂,又被派了御史的职务,他上这陈表也是职责所在。大哥只当陶兄是先生,那大哥将他陈表当做玩笑置之不理便可,大哥却叫了我来,怕是摸不准父亲的意思吧。” 承平的沉稳感染了承盛,承盛叹息一声,在承平身边坐下:“我自然可以置之不理,但,就如你所言,陶大人毕竟是父亲亲自任命,他又要将这陈表奏与父亲……你与陶大人交好、陶大人又是沉儿他们的先生,州府上下本就从天而降的陶希仁不满,再叫大家知道这封陈表,那陶大人、甚至于你,都要被大家恨上了!我于心何忍!不如你去同他说说、收回陈表,我就当从未发生此事。” 承盛将陈表递给承平,承平并没有接,而是问:“贪污渎职、言语不敬、结党营私,桩桩件件都是大罪,承素堂兄为人咱们都清楚,他办的差事如何大哥一定明白,大哥为何非要维护呢?” 承盛道:“连陶希仁都知道的事父亲难道不知?这么多年父亲一直没有处置反而时时包容,他的意思还不明白?承素毕竟是四叔的儿子,是咱们血脉相连的兄弟,平州能走到今天全靠李氏上下一心,咱们怎能为点小事伤了宗族关系!何况还牵扯魏氏及其他官员,如今前线正在打仗,后方更要稳固才是,不然叫青州趁机而入,咱们就要重蹈代州覆辙了!” 承平不以为然:“正是要稳固后方才要锄奸清浊!政不正、令不行,欲霸天下必明法纪!如今前线焦灼、后方却有李承素之流中饱私囊,魏氏正管军需,他见承素横行无人管制,他又如何能清廉自持!他只要一时失控,前线必受其害!何况李承素为李家宗族、又与咱们血缘亲近,屡屡有犯上不敬之语、甚至还勾连结党,他所欲何为!除他以外,因父亲慈爱宗族屡屡犯禁皆无惩处,以前不过州府之内、错也不过琐碎小事,可眼看着天下争雄,裘、燕、秦、吴等皆要称臣,自家尚无法管制,别家又要如何?大权在望,宗族起了异心又该怎样?上行下效,届时天下如何能安?大哥,咱们要管的不是平州,是天下!” 承平侃侃而谈似已尽掌山河,承盛为他气势所摄,愣愣道:“你想杀鸡儆猴?” 承平轻笑:“怎么是我想呢?是父亲才是。先前咱们就一亩三分地,胡乱折腾也没什么要紧,眼看家业壮大,必须得早早立下规矩才是,这是为父亲分忧。大哥说父亲知道堂兄为人,父亲又岂不知陶兄为人?仍命他为御史……大哥,这陈表你还是拿好吧。” 承盛拿着陈表只觉灼热滚烫:“可、可咱们州府向来和睦,忽然追究起来岂非将大家得罪干净?” 承平道:“大哥拿不准等父亲音信便可,左右也不是什么急事;或者干脆将事情交与陶兄与小弟来办,小弟先将人扣起来查问,等父亲命令来了要惩正好合了父亲心意,要纵也是陶兄和小弟与大家结怨,与大哥无碍。” 承盛看向承平,酷似国公的双目中是探究和怀疑,许久,承盛才将陈表递出,道:“好吧,既然是你所愿,你就去办吧。” 承平起身双手接过:“请大哥放心,承平定时时向大哥汇报!以后承平当真为众人所厌,还请大哥关照一二!” 承盛松了口气,亲昵地拍拍承平的肩膀:“放心,咱们可是兄弟!” 承平动作利落,第二天就和陶希仁持承盛手谕将所涉官员全都抓入州府。国公和承盛都是宽和之人,平州政风宽松,显有被查究的官员,如今辅一动就将李家人给关了起来,州府震动。此次还涉及魏氏族人,刘氏一脉只觉得魏氏吃瘪,欢欣鼓舞为承平叫好;州府中顶梁常辉八风不动未有表示;魏氏虽气,但那族人本不是什么人物,国公又不在州府,魏氏的枕头风吹不上,他们也就无可畏惧。过了半月,国公命令下达,果然严惩不贷。 经此一事,平州上下对承平和陶希仁又敬又畏,陶希仁彻底立稳了脚跟。承平又趁着办案与司寇冯氏往来,冯氏见承平沉稳果决见识深远有意投靠,承平只露了些些口风冯氏就将婉月好好送回娘家,并称若是需要可准其改嫁,若其愿守节日后也会过继子嗣承袭香火,让婉月身后供于冯家祠堂。 大姨母领了婉月来李府千恩万谢,并重重谢了赵熹,还为赵熹说了许多好话。李夫人虽喜婉月脱离苦海,却恨其不能嫁入家中给承平为妾,她不谢赵熹不计前嫌为婉月筹谋,反觉得赵熹心里深沉有意同自己对抗。 果要用些手段才是。 李夫人请来自家哥哥商议,刘大人本不愿触这个霉头,但央不住妹妹再三请求,何况如今承平三天两头就往赵府去、金银珠宝全往赵府送、待赵家比刘家还亲,若能叫他分分心对刘家未必不是好事。 刘大人本想安排个良家女子叫承平酒后失德,米已成炊承平总要负责,到时赵熹再不愿意也没办法。于是他以为承平庆功的名义将人请来府上,谁知赵熹也跟了来。 刘大人看着赵熹头冒青烟:“今日虽是家宴但男人们喝酒留女眷总是不好,外甥媳妇,老夫叫人把你送回家去吧!” 承平闻言站起身来,举杯敬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舅舅既想畅饮,何分男女双元,歌盛兴至酒酣,痛饮便是!熹儿素闻舅舅雅名,一直无缘拜会,今日良辰美景,舅舅岂忍以俗理辜负?熹儿,咱二人敬舅舅一杯,别庸俗烦扰!” 赵熹同承平共举杯,一饮而尽。 这位刘大人文采学识不抵裘蕴明,却自诩风流,爱附庸风雅,年轻时也荒唐浪荡,年纪大了背起家族担子才有所收敛。他本嫌赵熹放浪无礼非良家子女,承平的话却将他拱上不流于俗的高位,叫他有些飘飘然,于是他没拒绝,陪着饮了一杯。 赵熹笑道:“舅舅果然好酒量!先时在京都同蕴明斗酒,承平便说我二人不过自吹自擂,真酒仙还是舅舅,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咱们今日就舍命陪君子,不醉不归!”说罢又饮尽一杯,刘大人只得也陪了一杯。 赵熹本就海量,曾在军营连饮百杯,已有年纪的刘大人自然不敌,其余养尊处优的公子们更比不过,何况还有一个承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宴上人全都灌了个烂醉,自己潇洒离去。 第172章 重聚 “实在不行,就下药吧!” “什么?”刘大人惊讶地望着自己已年过五旬的妹妹,“你可是国公夫人、高门贵女,该端庄贞守、择言而语,先前之事就已经失德,不过爱子心切尚能容忍,现在越发不堪了!” 李夫人冷哼一声:“哥哥倒向妹妹拿起款来了,这些事你可没少干呢!” 刘大人老脸一红:“你、你都从哪里听说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那风流事闹得满城风雨,我是郡公夫人,怎么会不知情!”李夫人叹了口气,“我早就不是在家是无知无觉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了,从郡公府到国公府,多少肮脏事,我早就看惯了!” 刘大人也叹:“当初觉得国公出身高贵又为人宽和,你嫁了他定不会受苦,可大宅深院,哪里会轻松呢?说是为了你,更多还是为了家里罢了。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李夫人抹了抹眼泪:“说这话做什么,我也没少享富贵,何况还有承盛承平两个好孩子。唉,承平本是最孝顺的,自从认识了赵熹一日不如一日了!哥,我也是没办法啊!” 刘大人道:“昨夜一见那赵熹确实离经叛道,一个双元饮酒如水、说话举止粗鲁不堪,哪里是正经人家!可即便如此,也没有舅舅给外甥下药的道理啊!况且赵家父子皆猛将,今早前面急报、前线大胜,赵招胜攻下了常昌俘虏了秦英枭首五千,这可是大功啊!大公子已派人往京都报信请赏,这时候就别招惹赵熹了,给承平纳妾的事还是放一放吧!” 李夫人不甘却无奈,只得恨道:“怎么又是赵家,平州无人了么!” 在这件事上,魏氏同李夫人这个死对头态度出奇地一致:“平州没有武将了么,怎么就他家出风头!高将军呢!” 承泰解释:“高将军是元帅、总览全局,能胜是高将军谋布有方,自然有他的功劳。可前线拼杀的是赵招胜,他的名头当然就大些。” 黛君酸道:“舅舅那边人也不少,怎么就挑不出一个能打仗的?虽说管着军需,可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静云在一边为三人斟茶,头都不抬,仿佛家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三人也不在意,心安理得享她服侍。 承泰尝了口茶,嫌烫,又放回桌上,道:“正是如此啊!所以我打算写信给爹,这次前线换将、叫我去!” 魏氏大骇:“你去?你去前面打仗?你疯了么,刀剑无眼啊!万一受了伤怎么得了!不行,不能去!” 承泰不耐烦道:“三弟都做两次元帅了,连赵熹一个双元都去得,我怎么就去不得!” 魏氏整个身子都弹了起来:“他们怎么能跟你比!他们死前面我巴不得呢,你可是娘的心头肉啊!娘怎么舍得你去吃苦、去冒险!咱们还有你爹呢,他们有的你都会有,何必拿命去拼!” 黛君惊讶过后更是欢喜,她坐到魏氏身边,安抚道:“娘别生气,哥哥有志气是好事啊,难道咱们真要被南院压一辈子不成?” 魏氏横她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既然惦记就该知道,你哥哥才是咱们未来的倚仗,他要没了,什么都没了!”魏氏转眼瞧静云还呆呆站在一边,怒道,“静云你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劝劝承泰!当初只觉得你娴淑,没想连自己丈夫都留不住,没点用处!” “娘!”承泰不满,“爷们儿的事哪有女人插嘴的地方,她哪里管得了我!我院子里人还少么?我又岂是因色误事的人,你又怨她做什么!先前陶希仁杀鸡儆猴,头一个就挑了咱们家的人,您和舅舅倒是不肯,可有什么用呢?爹可曾顾忌了?今时不同往日,咱家眼看就要往前走了,您还想着靠吹枕头风,用处不大了!如今咱们还有点势力一个毫无根基的陶希仁就敢拿咱们开刀,咱们再不想办法,以后焉有咱们的活路啊!” 魏氏急道:“那也不必你去啊!你舅舅家那么多孩子,又不是瘸了废了,叫他们去不就得了!” 承泰叹道:“求人不如求己啊!夫人那般厌恶赵熹却还是捏着鼻子忍了下来,是因为她宽宏大量么?是因为承平赵熹二人都是州府倚靠的战将,没人敢真的得罪他们!”承泰软了语气,继续道,“孩儿知道娘是心疼我,孩儿仔细打听过了,那安昌是连通青州各地的重镇、攻下它青州东北几城就尽在掌握,加上青州大将被俘,青州是元气大伤。何况高将军还在前面,到时我只要在安昌城待着、等高将军把东北几城攻下,待赵招胜回来接替,不费分毫力气孩儿就赚足了军功!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魏氏斜眼看他:“为娘一介妇人,也不懂打打杀杀的,可打仗要真那么容易、那些武人也不至于一个个命丧疆场了!你若只想着捡功劳,那还是待在家里吧!” 承泰笑道:“风险自然是有的,但和能得到的好处相比不值一提。娘,孩儿也是做爹的人了,又常与军队打交道,里面的门道孩儿清楚着呢,真的没事,您就放心吧!” 眼看承泰心意已决,魏氏只得道:“爷们儿的事哪有我们女人插嘴的道理,你非要去就去吧,我会给国公写信的。只希望你去了前面还记得家里的老婆孩子,哪怕丢了城池没了面子,也得保住性命回来!” 承泰嘻嘻笑道:“放心,孩儿一定大胜归来孝敬母亲!” 安昌大胜最开心的自然还是赵熹,不单因为父亲立了战功,更是因为有此一役前线稍稍安定,国公就能将赵招胜和赵福调回,叫他们一家团圆。 以往平青交战都在南边与卫州交界处,此次两州开战则从北边边境起,在长城届下,前线距平阳较远。虽赵招胜得了恩典可以回家团圆,可毕竟战火未息、派来接任的又是李承泰,他忠肝义胆不肯离前线太远,赵熹和承平商议了下,决定带赵夫人到赵福驻守的平州淮乌城与赵招胜相见,正好也将青州俘虏秦英押回平阳。 淮乌城在平州北,离元丰不远,本也是抗青重地,安昌城攻下后压力锐减,算得上安全。城中兵士繁多、戒备森严、巡逻频繁,百姓耕织叫贩不受其扰,仍一片安然。承平赞道:“内兄虽威名不抵泰山,但治军安民卓有成效,实乃封疆之将!” 赵熹与有荣焉:“哥哥向来敦厚自持,他手下的兵于百姓可都是秋毫无犯的!现在不过小试牛刀,等日后西北安稳、咱们挥师南下,乃至江山一统,哥哥的才干才要显露呢!” 承平笑道:“那承平得多多仰仗内兄了!” 二人说话间迎接的军士已至。军士将车队引到将军府,赵招胜和赵福已等候多时。赵熹见赵招胜颊横须疏两鬓斑白,虽精神奕奕却已显老态,不由悲从中来,抢步上前跪倒在地,向赵招胜深深叩首:“爹爹,孩儿不孝!” 赵招胜看着十年未见的爱子虎目通红,俯身将人扶起细细打量,看他流光溢彩风尘无染反而愈发灼灼,心中宽慰,笑道:“好、好啊!爹爹终于又见到我熹儿了!” 赵夫人由怀章扶着走进屋来,叫他父子如此亦感动不已,悄悄拭去眼泪,上前道:“你们怎么把三公子撂一边儿了,没个礼数!累了一路还不快让三公子进去歇歇脚!” 赵招胜和赵福这才向承平行礼,承平连忙还礼,叫大家入座慢慢说话。 虽是家人团聚,但众人身份如此,说话间难免提及国家大事,尤其京都风云赵熹更向父兄细细说明。赵招胜慈爱地望着赵熹,目光中尽是骄傲:“我家小双果然非比寻常,是比爹爹还厉害的英雄人物!当初是爹爹小瞧你了!我瞧你还带着游云,明日咱俩再过几招,看你的身手有没有进步!” 赵熹尾巴翘得笔直,得意道:“我每日都早日练武呢!先前还斩杀了公孙昌,武艺远胜从前!到时若赢了爹爹,爹爹可别耍赖啊!” 赵招胜笑道:“你哥哥已赢了我了,我还怕再输给你么?” 赵熹愣了一下,看向赵福,赵福向他点点头,赵熹替赵福开心,又觉得有些难过,曾经无人能敌的爹爹原来也败了。 该是我们的时代了。 承平道:“内兄灵慧勤勉、进步神速,又值青壮,屠龙弑虎势不可挡啊!岳父亦老当益壮,竟生擒青州猛将秦英,这可是咱们的老对头啊!小婿至今还记得他将熹儿和我堵在城墙上的情景呢!” 提起此事赵招胜也颇为得意:“哈哈哈,不过气运罢了!秦英就关在将军府后院,你们得空了可以去劝一劝,他是一员虎将,若能投靠咱们,对平州大有益处啊!” 承平想想当初趾高气昂的秦英现在灰头土脸沦为阶下之囚,笑得越发老实:“小婿正有此意!” 第173章 招降 今年雨水颇多,入夏后不久西北就迎来一场罕见的大雨,原本干旱的地方得了雨水滋润、很快变得生机盎然,灰扑扑的院子里野草繁花峥嵘而生,连铁甲军士都被这勃勃花草趁得可爱起来。 承平和赵熹在赵福的带领下穿过重重守卫来到关押秦英的厢房门前。赵福没有进去,只承平赵熹两人去见秦英。 这厢房本为客房,里面生活用具一应俱全,简单舒适,安昌本就凉爽、屋外又有盛木遮挡,虽阴暗些却凉爽宜人。 秦英正伏在窗前读书。他被扒了战甲、夺了兵器,手脚被戴上镣铐,不过衣物干净须发整洁,看来被囚禁的日子并不怎么难熬。 有人进来秦英置若罔闻,赵熹先笑道:“呦,这不是秦英秦将军么!木泉一战就再未见过将军,粗粗算来已有十年了吧!今日淮乌重逢,可喜可贺!” 秦英这才抬起头,看了看赵熹,目光避开承平,继续低头读书。赵熹岂容他无视自己,走上前一把将书卷夺过,翻了两页:“光这么暗还看,秦将军也一把年纪了,不怕老眼昏花?《营造法式》?将军闲时原来看这个!是为守城修筑工事么?可惜看晚了吧,不然也不会败军丢城、变阶下之囚了!” 秦英冷冷瞥他一眼:“小赵将军、不对,该叫李夫人才是!咱们数次交手你又没胜过,不过凭着你爹捡了条性命,如今本将时运不济为尔父所擒、又非才力不及,就是尔父也不敢在本将面前嚣张,你竟还逞起威风!有种你将我放了、咱们再战,看看谁胜谁败!” 赵熹哈哈笑道:“我听爹爹说了,那几日忽降大雨、秦将军所备火药潮了大半,爹爹乘机攻城,终得大胜。爹爹准备万全方可抓住战机,将军自矜自傲这才葬送城池,虽说时也命也,可也是性格使然,怎么能说非才力不及?至于我,我可不敢自比武侯,区区孟获也绝不能比将军,将军还是安安心心在跟我们去平阳做客吧!” 秦英听赵熹暗里夸赞自己,面色虽还冷淡,眉毛已高高扬起:“小赵将军年少成名、京都一役更是名声大噪,这年纪武侯方才出山呢,小赵将军怎会不抵武侯?何况将军素来骄傲,这次怎的未战先言败了?” 赵熹笑道:“西北天旱、纵然今年雨水多些、毕竟还是干燥,稍不留神就有山火,放了秦将军出去、秦将军用那火药狂轰滥炸,兵士百姓全要遭殃,我赵熹虽骄纵顽劣,却从不拿军民性命玩笑。” 秦英冷了语气:“呵,小赵将军是讽秦某滥杀喽!一将功成万骨枯,小赵将军当真仁爱当初何必死守卫宁,如今将军已为夫人,若能说得李国公投降青平止戈,那才是功德无量呢!” “岂敢岂敢,马革裹尸、随波逐流,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乱世人如草芥,谁都说不得什么,不过是取舍罢了。秦将军,咱们为敌一场,你的能力我佩服得紧,我不愿军民为咱二人一时意气白白送命,更不愿将军英才命陨,将军真想与我一较高下不如咱们比比武艺,我若赢了你就投入我麾下!” 秦英呵呵笑了两声:“老夫已近五十,小赵将军才不到三十岁!老夫本就非以兵刃见长,小将军不同我比攻城、老夫难道肯与你比刀枪?呵呵。” 赵熹扁扁嘴,沉下脸来:“我父与将军交手数次,与您算得上惺惺相惜,故而待您礼仪周全,但将军可想过到了平阳之后的情形?青州三番两次挑起战火、平州上下早已不满,将军还有屠代恶名,没有我们为将军说话,将军性命难保!” 秦英从容道:“小赵将军想要如何?” “请将军弃暗投明。” 秦英哈哈大笑:“我还以为小赵将军是来跟我这个老头子说说话聊聊天,没想竟是劝降!我秦英在小赵将军心中竟是贪生怕死之辈,小将军,你可真叫我伤心啊!” 赵熹问:“将军难道不怕死?” 秦英笑声更大:“小将军难道怕死不成!咱们此等人,只怕死得不够壮烈!” “死在平阳可无壮烈可言。” “总比叛将好。” “可秦将军并不服气,”承平忽然开口,“秦将军不服、不忿、还想一雪前耻,若是以滥杀无辜的罪名死去,秦将军留给后世的只有屠城败将之名了。” 秦英偏过头、不去看承平:“真英豪爽快一生,哪管身后姓名!秦某问心无愧,庸俗小人焉能评我!” 承平从赵熹手中拿过书册,放到秦英身前:“将军真不在乎也不会在这时还读书了。承平也上过战场,也算得上武将,当初北抗胡蒙也与将军并肩作战,咱们是敌也是友,老相识了。元丰城下将军还欲天下扬名,如今平青都未定、将军真的甘心殒命么?” 秦英闭上眼,缄口不言。承平叹道:“哪个武将不愿功成名就,不然如何面对身后累累枯骨?将军攻城之法屠城之举多为人诟病,然乱则伤、战则死,保全百姓一等之办法就是速战速决,只有无战才无牺牲。将军看《营造工事》不单是为了战,更是为了看看盛世天下吧!” 秦英面颊耸动,却仍未开口。承平继续道:“将军与熹儿说话还颇有兴致,怎么到了我反而不视不言了?将军是害怕吧。” 秦英撩开眼皮,今日第一次看向承平:“怕你?你不过毛头小子,老夫岂会怕你!” “你怕,你怕自己动摇,你怕自己被我说服,因为你知道,世上只有一人能实现你的抱负,那人就是我!” 秦英低笑:“大言不惭!” 承平笑得轻松:“我有平州、又有猛将,我自己如何将军在元丰之战早有体会,一统天下不过时间早晚。” 秦英紧抿双唇、死死盯着承平,承平面色不改、胸有成竹。许久,秦英叹道:“你说得不错,不提年轻一代、便是我们一辈,你二人也是佼佼。可那又如何?青州是我的家乡,我绝不会帮你们打青州,你们死了这份心吧!” 承平笑道:“我怎会如此不近人情?平青之战我本就未放在眼中。蒙将军五年前因连坐入狱、自戕而死,王将军也年老体衰、此次未能出征,如今虽有您和张、杨几位将军,都已年近五旬,青州武将早已青黄不接。再说秦国公,秦国公是性情中人、刚猛爽直,但喜怒由心、爱则生恶则死,蒙将军便是因直言进谏为其所厌、落得弃尸荒野的下场,大家虽不肯说,岂不心寒?秦国几公子只想着争宠盾权,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秦尉宁也因长居京都为青州排斥。青平开战不过是青州希望借公孙氏和吴氏之力一起打压平州,但公孙落败、吴氏内斗,青州焉有希望?将军被俘虽是意外,可平青之战的胜负却早已注定。我本以为将军是智勇之人,没料将军眼界竟还在平青一方之地!投了我吧,未来有江山万里。” “我可是秦氏宗室、与平州为敌多年,元帅肯用我?就算元帅肯用,平州能容我?” 承平看看赵熹:“我能用熹儿,自然也能用你,我的部下只管尽才尽忠,其余事自有我来。” 秦英又闭上了眼。 赵熹喜道:“将军同意了么?” 秦英忽而笑道:“元帅说得都对,唯一点,青州绝非无可用之小将。元帅欲劝降老夫,待攻下安乐再说吧!” 赵熹趁机道:“那咱们一言为定,攻下安乐之日就是将军改志之时!” “安乐为青州州府,安乐若失青州也不复存在。好,老夫就与元帅、将军一赌!” 二人目的达到,叫人为秦英解了手脚镣铐,这才退出屋来。赵熹道:“听秦英所言战事怕还有变化,去安昌暂代爹爹的是你二哥,咱们怎么办?” 承平轻轻一笑:“二哥自请上阵,咱们怎好坏他兴致?由他去吧。” 赵熹立时明白,挑了下承平的脸,笑嗔:“小狐狸!” 承平瞧赵熹眉目洋洋笑靥深深,红着脸暗想,你才是小狐狸,最美的那只。 第174章 意外 既与秦英定了约,承平赵熹便不再前去打扰,只等着回去时将人一并带回平阳,至于秦英所提之“小将”,众人也未放在心上。 四天后,淮乌将军府门口忽然跑来一人说要求见承平,承平叫人进来,是一个百姓打扮的军卒。来人见到承平赵熹后奉上令牌表明身份:“三公子、赵将军,小人乃孔舒参将亲兵,奉命前来禀报军情!” 孔舒曾护卫承平前往卫宁,之后虽不再为承平下属,但其发迹升迁都有承平暗中相助,因而一直将承平奉为主上,私下书信往来颇多。此次抗青孔舒亦为前线将领,正好留在安昌城中。承平问:“可是安昌城那边出了什么事?” 军卒急得要哭出声来:“公子、将军。大事不好了,安昌城丢了、二公子找不到了!” “什么!”赵熹立刻跳了起来,“安昌城到手才多久,城里还有十万大军,怎么就丢了!高元帅呢,李承泰是草包他呢,他不也在城里么!” 承平见军卒又惊又怕快要说不出话,安慰道:“丢城之责不在你,你不必害怕,只将事情慢慢告诉我们就好,这不也是你的任务么?站起来喝杯茶,好好说。” 袁敬德忙倒了杯茶给军卒,军卒没有接,却也平静许多,解释道:“二公子接替赵将军来到安昌,将军们还怕他胡乱指挥,后来发现他并不插手军务,大家都松了口气。结果他并不是什么也不干、而是天天催着元帅出兵攻打安昌北土门关等城池,元帅被他催得心烦、加上攻打安昌北部三城本也是计划之内的事,元帅便不再等待、亲自领六万兵马前去攻城、以求速战速决,安昌城里则由二公子和孔将军镇守。” 赵熹蹙眉:“安昌是重镇、又有四万兵马,孔舒向来谨慎、叫他守城该不会出问题才是,就算青州大军来袭、拖上十天半月等待援军总不是难事,怎么就丢了呢?” 军卒小心翼翼瞥了眼承平,委屈道:“高元帅走了以后二公子便荒唐起来,也不管军务、天天饮酒作乐。孔将军先前得了三公子交代,只略劝了两句,他不肯听也就随他去了,每日只带我们训练、巡城。三天前有奏报称安昌城外野狼山有小股青军流窜、他们伐木动工不知要做什么,孔将军怕他们有阴谋,请示二公子后带着我们三千人前去山里探查。山里倒是有小百人,见了我们就跑,孔将军带我们追了一天,觉得他们好像是故意将我们引走,于是连忙往安昌城里赶,路上就遇到了从城里逃出来的平军,他们说安昌城已经丢了!” 军卒又激动起来,敬德忙将水递过去,他一饮而尽,继续道:“孔将军震惊不已、赶忙赶路,等我们到达安昌城门已闭、城墙上都是敌军!孔将军无法,只得带我们去找高元帅,并派出三队在安昌周围搜索二公子和逃散的平军兄弟。昨日孔将军已与高元帅汇合,孔将军共收拢残部两万七千人……” 承平赵熹沉默,敬德惊道:“找回来的逃兵就有两万七千人,难道他们不战而逃、根本没有守城么?” 军卒道:“我们遇到了一个二公子护卫,据他说我们离开不久便有人来报说青军大军攻城,二公子初还叫大家守城,谁知命令还没到就传来城门攻破的消息!二公子从没上过战场、听闻城门已失吓破了胆,也顾不得将士们、带着亲兵就逃命去了!青军攻得急、城里乱的很,二公子如此、大家全都慌了神、纷纷四散奔逃,哪里还顾得上抵抗呢!他们甚至连青军将领是谁、军士多少都不知道!更要紧的是,二公子丢了!高元帅正找人四处寻找、同时问明情况,向来不两日也会送信来淮乌;孔将军看一时半会难有结论、便先遣了小人来给公子、将军报信,并请公子将军留意,看二公子是否会跑来淮乌!” 承平眉头紧锁,久久没有说话。赵熹向军卒道:“我们知道了,辛苦你奔波!敬德,带他下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再赏十银。” 敬德领了命带人离开。承平这才道:“城丢了没什么,再打回来便是,可人怎么也丢了!是我太大意了……” 赵熹抚上他的脊背:“怎么能怪你呢?先前只以为你二哥是个草包,没想到就是个兔子、见了鹰就给吓了半死、一溜烟跑得影子都没了!” 承平不住叹气:“他若跑了还好、就怕……” 赵熹对承泰并无好感,再考虑李家以后、承泰就此消失说不定还是一桩好事。可承泰是国公爱子,他若出事国公必受影响,于大局不利;何况无论如何他都是承平的二哥,两人远远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这时承泰出事、承平必然十分难过。赵熹安慰道:“你二哥身份特殊,青军不会杀他!若你二哥真被青军所俘、青军一定会主动找我们!我会让韩东仔细调查,定将他找到,放心!” 承平回身握住赵熹的手:“多谢你!” 事关重大,承平和赵熹立即找到赵招胜和赵福商议,承平道:“如今要紧事有两件,一则安昌城失、北面三城还未尽下,高元帅前有狼后有虎极容易被两面夹击,待高元帅信使到我便会下令叫他撤回淮乌与我们汇合。” 赵福有些顾虑:“北面三城已下一城,另外两城要攻也不难,这时候要高元帅撤军,他肯么?” “垂手可得之物翻手既失,三城易攻只因安昌为要道关节、无安昌三城无倚仗。如今安昌重回青州、军心涣散,咱们也得重整旗鼓才行。高元帅为沙场老将,他一定懂得。” 赵招胜道:“懂与不懂二公子在他手下失踪,如今三公子有令他哪敢不听!现在就怕二公子落到青州手里,咱们国公是最心软的,青州若以二公子为质要挟,国公怕会妥协……” 敬德问:“他们会用二公子换秦英么?” 赵熹冷笑:“区区秦英算什么,我看怎么都得换咱们十座城池呢!” 敬德沉默下来。他自然不愿意换,可于公于私他都没有资格置喙,他只能默默祈祷,祈祷最坏的结果不要出现。 怕什么来什么。两日后高元帅率军回到淮乌,一同前来的还有青州使者,带着李承泰的腰牌。 第175章 营救 青州的要求很简单:平军退至淮乌不得出城,平州派使者前往安乐议和。 承平笑道:“既是议和,使者总该将贵州条件、要求告知我等,我们回去才好向国公禀报、之后和谈才能顺利啊!只叫我们派人过去,没有国公命令使者也不敢擅自做主,岂非白白浪费时间?” 青使者高昂头颅,像一只沾沾自喜的公鸡:“三公子难道不明白?安昌已收、平军退回淮乌,战局优势在青州!咱们又俘虏了贵州二公子,前来通知不过体谅国公慈父之心,又非怕了你们,还是你们求着我们才是!既然你们要求,这条件就该由你们提,提得好了我们国公自然考虑,提得不好,平州再少一人于我们又有何妨!” 赵熹冷笑:“不过偷袭取胜还翘起尾巴来了!淮乌平军十万,秦英在时安昌也不过探囊取物,秦英已失、攻下安昌易如反掌!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在场的都是些什么人物,不过抓了个酒囊饭袋就想扼我们喉咙?何况一块腰牌算什么证物,谁知他是生是死,就凭这个就想叫我们低头?秦国公何时如此天真!” 青使者不改倨傲:“李夫人是不管二公子生死喽?夫人自然可以不管,夫人怕还想借刀杀人呢!但若叫李国公知道此事,在座各位都难逃干系。各位还是先禀报国公再说吧。” 承平道:“此事自然会禀报父亲,但谈贵在诚,贵方当真硬气也不会派贵使来此了!无论我们派去何人,没有父亲认可绝不会答应你们任何事,父亲也绝非你们所想中那般宽容,真将我们逼急了,只能一拍两散!二哥乃我兄长,我自然不愿他出事,但贵方也要拿捏分寸才好。” 赵熹猛然起身、双目灼如热火:“还拿什么分寸,青军去而复返、费尽心思将孔舒调出城,想来他们将少兵少、诡计夺城无兵可守,这才急急叫人过来吓唬我们呢!你们是被鸡啄了眼还是被鼠啃了头,不看看老子是谁,竟还来威胁我!咱们现在就整军攻城救人,我定将老二带回来给你!来人,备战!” 堂上将帅纷纷起身,护守兵士也大声应和,声震如雷。青使者早闻赵熹大名,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假,怕他当真不管不顾,忙道:“李夫人敢动兵我青州立斩李承泰于城上!李承泰因你而死,你必见弃于国公!” 赵熹哈哈大笑:“谁他娘在乎!” “熹儿!”承平见青使者额汗如珠,这才出声,赵熹也颇为听话,站在原地没再说话。承平向使者笑道:“熹儿就是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性子,我极疼爱他、时时也拘他不住。这事我会叫人去京都禀报,但路途遥远、事关重大,怕得十天半月才有回信,使者若不弃可在淮乌休息,抑或先回青州、与秦国公商议之后再来提和谈之事。” 青使者松了口气:“本官明日即回安昌,不劳三公子费心!” 承平点点头:“好,使者一路辛苦,带使者去休息吧。” 等使者离开、屏退下人、军士们都守在堂外,诸将才讨论起来。高元帅率先自省:“都是我大意轻敌、留了二公子在安昌,如今局面全是我造成,请三公子责罚!” 孔舒走到堂上跪下身来:“非将军之过,是末将中了小人奸计、没能保护好二公子,辜负了元帅的信任和嘱托!孔舒甘愿受罚!” 承平叹道:“二位确实有过,但战场瞬息万变,人非圣贤、有过失也是常事,至少两位亡羊补牢、将损失降到了最小,这也是功劳一件,何况事情未完、还没到论功请罪的时候。” 赵招胜也道:“对,现在重要的是怎么办!我们就什么都不干等着国公来信跟青州和谈么?” 赵福愁道:“二公子在青州手中,他们怕不会同意议和,恐怕要我们投降才行!” 大家全都低头不语。堂上都是军旅中人,舍生忘死打下的城池轻易丢失不说,还要向敌人低头求饶,这比要了他们的性命还难受。敬德不由问:“难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赵熹忽然笑道:“办法自然是有的,咱们赶在谈判前把老二救回来、以后还管他什么谈不谈的、直接打了过去!” 孔舒问:“末将也想前去救援,可二公子被俘已过去三四天、他人未必还在安昌,怕是已经在去往安乐的路上了!咱们不知二公子所在何处、又无法轻易进入青州境内,又如何救援?” 赵熹看向承平,承平向大家道:“我与熹儿已派人探查二哥所在,有消息后我们二人会亲自前往,救出二哥。” “这怎么行!”赵招胜大惊,忙劝,“真找到了派人过去不就好了,怎么还要你们亲自前去!毕竟是在青州界内,出事了怎么办!” 赵福道:“不如我去!孔将军可与我同行,正好将功赎罪!” 孔舒附和:“末将愿往!” 赵熹道:“非是我要逞英雄,派去的探子都是我的人、换了你们他们不认识未必服从。何况进青州容易、带着他出来难,我们可能要走胡蒙境,我去过黄金城、懂一些胡蒙语,我去更方便。” 高辉道:“小赵将军武艺高强智勇无双,倒是叫人放心,可三公子为军中主心骨、许多事都要公子决定,就不必去了吧?” 承平笑道:“因事情关系二哥承平这才斗胆做主,但元帅是您、军中自然还是要您做主,有您在大家都安心。熹儿虽懂胡蒙语但不够熟练,我陪着一起才行。” 高辉还要再劝,承平道:“高元帅,我们虽吓唬那青州使者,但父亲为人咱们都清楚,当真为了二哥、他未必不会低头,咱们不愿多年努力前功尽弃、就一定要救回二哥。此次行动非同小可,从青州往平州一路不远却危险重重,不仅要提防敌人、也得保证自己人同心协力才是。我和熹儿从来都浪涛行风雷走,这事只有交给我们才有机会成功。” 高辉见他二人已有打算不再多劝,赵招胜虽仍忧心却也知赵熹个性,想他这些年功绩、多思多虑反而束缚了孩子手脚,只好关切地望着赵熹,希望他展翅高飞。 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只差韩东来信。赵熹虽在众人面前言之凿凿,但明武堂入青州一月不到、脚都没站稳,若非情况紧急他绝不会用,此时虽用了却也忧心时间太短太过急促、他们无法查到李承泰踪迹。就这么忐忑地等了半日,一只灰鸽带来韩东书信,赵熹连忙打开,上面满满尽是圈点。 赵熹立刻叫承平把书案上《明玉卷》取来。这些圈点是明武堂秘文,一点为一、两点并列为二、三点为三,短横为四、半圈为五、整圈为十,先页后列后行,三组对应书上一字,译完为“高原,向安乐,无忧,可救”。 “韩东既然这么说,定然已见到你二哥,他说能救就一定能救,你可以放心了!” 承平大喜过望:“多谢多谢,你那明武堂果然厉害!” 赵熹却认真道:“是我们的明武堂。明武堂虽在我手中却只为你办事,你是我的英主。” 承平大为感动,一把将赵熹揽入怀中:“咱们二人何必说这些话!好了好了,我们还是看看要怎么办吧!” 第176章 五郎 夏日天长,方才寅时五刻天边已微微泛起白光。高原城守门将士还睡眼惺忪,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推醒身边的战友:“起来了,别打盹了,该开城门了!” 另一人抱着长枪坐靠在城墙边,闻声转了个身,嘟囔道:“才什么时辰,接班的来了再说,先睡会!” “睡什么啊,已经有人等着了!” “谁啊这么早!” 士兵不耐烦地睁开眼,城门不远处停着一辆板车,车上放着两个半人高的木桶。木桶已有些年头,浑身泛黑,桶身的污渍深浅斑驳;木桶上封着厚厚的盖子,熏天臭气从缝隙中钻出,嚣张挥舞。板车旁站着两个人,皆粗布麻衣。他们一个高些、一个矮些,矮的那个也有七尺,却都佝偻脊背低垂头颅,像垂暮的老人。 矮的那个见守将打量自己立刻小步跑上前来,腰弯得低低、弓着的身体像煮熟的虾子:“劳烦,劳烦官爷,小的又来了!” 声音清亮,竟是个青年。 士兵见他过来立刻起身,捂着口鼻退后几步:“原来是老五啊,这么臭,今天收获不小啊!” 老五哈哈笑道:“承蒙关照、承蒙关照!不知今日何时开城门?” “我们现在就开。” 士兵看了广告牌车和高个,老五识相地回答:“那是接替史老头的阿天,干了一个月了,您先前也见过!”老五向高个喊,“阿天,杵那儿干嘛呢!还不过来见过两位军爷!” 士兵摆摆手:“不用、别过来!”他觉自己语气太过嫌弃,又道,“都是老熟人了还说这些!我们给你开门!” 另一士兵插话:“先查车吧,门外怕也有人,门一开容易乱,先把他们查了再开。” 士兵相当不情愿:“粪车也要查?老五倒夜香多少年了,不至于吧!” 另一士兵认真得很:“长官交代了,这几日城中加强戒备、所有进出城的人、车都要严格检查!你不愿意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看!” 士兵边说边走向板车,弯腰查看了车底,起身向车边的阿天抬抬头,示意打开木桶。阿天顺从地打开木桶,一股恶臭冲闯而出、直扑士兵口鼻,士兵不由后退两步、险些吐了出来。 “怎么这么臭!” 阿天憨憨笑道:“天热了,东西坏得快,容易拉肚子!您还看么?” “把另一个也打开!” 士兵忍着恶心看了两眼,叫阿天赶紧盖好,同另一人打开城门、将二人放行。二人连连道谢,一起推着板车出了城,又走了七里路,来到一座小庙前。 说是庙,其实院墙坍塌、庙宇破败,不见清烟缭绕、只有恶臭熏人。老五和阿天合力将板车推入院中,发现院里站了四个人。这四人里一个魁梧如牛、一个矫健如豹,这二人已是气宇轩昂的英雄人物,在另外两人身边竟也平平如常。 冶艳浓烈,倨傲炽热,暗夜里一射光,寒雪中一团火,直叫人全作飞蛾,爱而不得接近、恨又不欲逃脱。这人在人海茫茫中也能攫住所有人的目光,可他身旁那人在盛光之下竟也未被遮掩。海容浪涛万丈,天纳烈日灼灼,似泰山托红日,如天柱定山河。 这几人挤在小小院落之中,残破庙宇也成藏佛兰若。 老五一时呆住,阿天却走上前单膝跪拜:“明武堂秦天见过大君、三公子,见过韩管事、袁护卫!” 赵熹笑着去扶秦天,秦天连忙躲避:“属下身上脏臭,不敢污秽大君!” 赵熹追上一步将人拉了起来:“都是自家兄弟还说这些!何况我也不白待你!我问你,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秦天退到板车边,指着靠里的木桶道:“二公子就在桶里!” 承平本还抱有一线希望,听说如此脸都皱成一团:“二哥、二哥在里面?” 老五这时才回过神,大笑道:“放心放心,咱们怎么敢把平二公子泡粪水里呢!这里面别有洞天!”老五说些走到车边,同阿天一起卸车,韩东和敬德也上去帮忙。将木桶搬下车后,老五走到藏有李承泰的木桶旁,弯下身在桶上敲了敲、桶上一块木板竟自己弹了起来,他将木板拆开,众人这才发现这桶里有两层,上层是个木盆、里面装着粪水,下层则是空的,李承泰正闭着眼、蒙着口鼻蜷缩其中。 “二哥!快,快把二哥弄出来!” 众人七手八脚将李承泰掏了出来,可李承泰竟如死尸一般无知无觉,幸得呼吸还在。承平赶忙询问,老五支支吾吾不肯直说,秦天则道:“咱们买通了高原府衙的人将二公子偷龙转凤,本想将他藏于粪桶之中带他出城,可他怎么也不肯进桶。属下无奈,只好打晕了他将他塞了进去……” 承平松了口气,和另外几人围在李承泰身边忙活,老五忙道:“情况紧急,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何况我还在桶底留了通风孔,不过几个时辰,应该没什么大碍才是……我可把你们交代的事都办了,你们不能赖账啊!” 赵熹从怀里拿出一锭金子,在老五眼前晃了晃,老五如被粘干粘住的知了、一双眼死死贴在金子上。老五每日倒夜香,自己也不注意干净,还是秦天来后催着他打理。如今他虽也头发散乱衣襟半开,但面上干净许多,也能看出清秀的五官,正因如此他盯着金子的痴憨样子更引人发笑。 赵熹笑问:“这些钱够么?” 老五连连点头,伸手去接:“够、够、够!谢谢大君!” 赵熹忽将金子举高:“我可还没说要给你!我再问你几个问题!” “您问、随便问!” “你叫什么?多大了?哪里人?怎么在这破庙住?” 老五上扬的嘴角耷拉了些,却仍老实回答:“我叫宋五郎,可能十八九?不知道是哪里人,从记事起就四处流浪了,后来被高原城倒夜香的史老头收留。我们本来住在城里,但我想囤夜香!这小庙虽破但有个大地窖,而且临着河流、离高原城也不远,所以我们就搬来这里住了!不过史老头前几个月去世了,现在就我和阿天住这儿。” “囤夜香?”赵熹皱起鼻子,“你囤那东西做什么!” “卖啊!耕地施肥要用粪水,高原城周边乡绅都要从我这里买粪水呢!而且现在不是总打仗么,守城的时候也需要粪水!等平州打来高原、我就把这些粪水高价卖给青军!” 赵熹眉眼都飞了起来:“什么!你准备这些金汁要对付我们!” 宋五郎竟也不害怕,仍嘿嘿笑道:“赚钱么,要是你肯给钱我就卖给你!” 赵熹立刻将金子给他、又拿了一锭金:“我就说你这院里怎么还挖了个粪水池子,竟是为我们准备的!太过分了!我买了,你立刻给我烧掉他们!” 宋五郎收了金子,对赵熹好感更深,笑道:“那可不行,用火会爆炸的!” 赵熹并不相信:“胡说八道,金汁怎么爆炸!” 宋五郎撇下忙碌的众人,带着赵熹到院落一边的石桌上拿了一根竹筒,这竹筒有臂长,两端都有木片,一端木片上有手柄、可推拉进竹筒,另一端木片固定、上有小孔,被软塞堵着。 宋五郎又带赵熹来到院中粪池旁,粪池上加有木盖,但靠边的地方留有木门,宋五郎取出竹筒软塞、将木片推到底、掀起门来把竹筒一端放入、用力抽起手柄,取出后将软塞塞上,走进庙里,找到一根细长的铁制器皿。这东西下宽上细,内里中空,底座上也有一空。宋五郎将竹筒的空和它相贴,推入木片,取了火折接近铁器上部端口,竟有蓝黄色火焰。 赵熹盯着这幽幽火焰,眼中明明灭灭:“竟然真的烧起来了,竟然是它……可是为什么?你灌进去的也不是金汁啊!” 宋五郎摇摇头:“我也不晓得,我猜是臭气!但这臭气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囤积好久的粪水才会有臭气,有点像酿酒!” 赵熹忙捂住嘴巴:“你别说了,我怕以后喝不下酒……这竹筒、铁器都是你自己做的吗?我看院子里还有许多奇怪的机阔,也是你做的?” 宋五郎点点头:“史老头老了、又瘸腿,我还小,我们力气不够、搬不了太沉的夜香,我只能想办法了。院子里的那些就是卸车用的,还有搬运粪桶的、运输粪水的!可惜它们太笨重,不能移动,只能放在这里,我们去城里的时候还是用不上。”宋五郎垂下眼,有些难过,“如果我再聪明一点、想出办法就好了,史老头也不会在搬夜香的时候出事……” 赵熹看向宋五郎,他还是个孩子呢,虽看着爱财,但能为了相交日短的秦天冒如此风险、又对抚养自己长大的史老头念念不忘,可见是个义气之人。 赵熹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宋五郎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赵熹笑:“怎么了?” 宋五郎问:“你不嫌弃我么?他们都嫌我们脏臭,除了阿天……可你跟阿天不一样,你,你那么、那么……你不嫌弃么?” 赵熹望着已经熄灭的铁器,道:“你该知道我们是谁吧?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是守城,攻城的正是青军。我们走投无路,用了许多金汁,青军用火器猛攻,结果忽然爆炸……” 宋五郎立刻明白:“是因为臭气!你的金汁有了臭气,他们用火、反而把自己的火炮点燃了!” “你也知道火炮?” “我听史老头说过!火炮十分可怕,他让我永远不要陷在战争里!” 赵熹凝视宋五郎:“不结束乱世、谁也无法摆脱战争。你很聪明,又有天赋,我们需要你的力量,你肯来帮我们么?” 宋五郎更加疑惑:“我已经帮你们救出那个二公子了啊?我只是个倒夜香的,还能干什么呢?” “奇巧,工事。鲁班、墨子,你知道么?战场,农田,水利,全都需要奇巧和工事,承平和我正想召集天下精工巧匠,你就是第一个。我们会教你识字、读书,让你和其他工匠一起为天下尽力,有朝一日太平天下,就是你们的功绩。” 宋五郎怔怔地望着赵熹:“可、可是我……” “还会给你很多金子!” 宋五郎顿时双眼发亮。 赵熹没给他反悔的机会,推了他一把,道:“就这么定了,李承泰一丢你和秦天怕要暴露,你们跟我们一起走!青州那边也快发现了,咱们不能再拖下去,你立即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宋五郎还想说些什么,赵熹已然跑出庙去。院中李承泰已然清醒、趴在承平身上吐了几回,等承泰承平换过衣衫,众人带着刚收到通知的秦天和跃跃欲试的宋五郎一起往北奔去! 第177章 出关 红缨关乃长城一小关,几十年前它是代州与胡蒙的交界、是两方交战的前线重镇,战鼓擂擂、烽火烈烈不熄。后青州并代,又联合平州抗击胡蒙、将红缨关外素雅城纳入青州管辖,红缨关褪下战袍,成为一座普普通通的青州小城。 虽然如此,毕竟临近边关,素雅城又僻远混乱,从红缨关出关的百姓并不太多,只稀稀拉拉拍了不长的队伍。前往关外的多是商贾、游侠、流民,除商队外大都落拓贫瘠,出行只青蓑竹杖,队伍中那辆素色小马车就格外惹眼。 守城军士将小马车拦下,一把挑下车夫的斗笠,露出一张憨厚老实的脸。车夫被挑衅也未动怒,跳下车将自己的斗笠捡回来抱在身前,向守军笑了笑,老老实实站在马前。 守军问:“车上有人么?都给我下来,我们要查车。” 车夫忙跑到马车边,向车里喊:“老爷,军爷要查车!” 车帘撩起,探出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这文士留着山羊胡、穿着青黑长褂,瞧着文质彬彬。他走下车来,向守军作揖行礼:“劳烦军爷,大热天还要守门,军爷实在辛苦!”文士凑近守军,低声道:“只是车里有学生夫人和女儿,不便下车,军爷可否通融一二?”文士说些从袖口摸出十几个铜板,悄悄塞给守军。 守军接过铜板在手里捏了捏,问:“车里还有别人么?” “没有没有,再无他人。” “瞧你像是读书人,怎么想起要出关?关外素雅城虽也属于青州,可那里龙蛇混杂、乱得很呢!你文文弱弱还带着两个女眷,去哪里岂不危险!” 文士笑道:“多谢军爷提点。实不相瞒,我家在安昌城,最近正在打仗、乱得很,正好哥哥在素雅做参军,怎么也能照应一二,于是便前去投奔。” “张参军还是王参军啊?” “是吴参军。” 守军将铜板揣进怀里,走到马车前围着马车转了一圈,猛地掀开车帘。车厢内空间狭窄,两个女眷缩在一起,仓皇躲避守军的目光。守军瞧了瞧,两个女人一个面色灰黄、唇坠颊垂,但一双眼神采奕奕,年轻时一定是位绝代美人;另一个簪花戴翠,被年老些的护在身后,看不清面容,但瞧打扮,该是个年龄少女。 守卫扫视车厢,除了四五个包袱再没别的东西,他这才放下车帘,回头向其他军士喊道:“没事,可以放行!” 文士连连向守卫道谢,车夫也走了过来,两人正要别过守卫上车,车夫忽大喝一声“小心!”、推开守军冲向马车,马匹不知是被他所惊还是怎样,撩开蹄子狂奔、直撞向排队的百姓,城门口立刻乱作一团。 幸而车夫忠心,不顾危险扑上前去死死拉住辔头,又有两位游侠、几位守军一起上来帮忙制住马匹、马儿这才渐渐平静下来。文士赶忙冲进车厢,见车里人没事这才松了口气,出来对帮忙的诸人连连道谢。 守军擦了擦汗,道:“怕是有人想闯关、所以才故意惊了你们的马制造混乱!妈的,那群野狗,现在到处都是流民想出关还不容易?非用这伤人性命的法子!还好人没事!你们几个快走吧,路上小心些!” 文士向两位游侠道:“多谢两位大侠仗义相救!学生正欲同家人前去素雅城,不知两位大侠将往何处,若是方便咱们结伴同行可好?” 一游侠点了点头,另一游侠道:“我还有个兄弟,倒是可以一起,相互也有个照应,不过守城还没查我们呢!” 守卫闻言摆了摆手:“走吧走吧,刚刚都不知道跑了多少人,也不差你们仨了!今天真是晦气!” 游侠忙从队伍里叫出一个青年,同文士诸人结伴出了红缨关。 出关后走了四五里,文士将马车停在路边,车中一位女眷探出头,其余人立刻凑上前来。 “怎么样?熹儿没事吧?可是磕了碰了?” 年老的女眷跳出马车,伸展了下四肢:“我没事,就是坐车坐得有些累。不过你二哥闪了腰,直哼哼呢!韩东,你去给他正正骨。” 游侠韩东立刻钻入车厢。文士承平紧张地看着赵熹,见他确未受伤才放了心,不由骂道:“究竟是什么人干的!红缨关外就是边塞,向来入检人出检货,咱们刚刚也没瞧见有人带着什么东西,只是为了出关哪至于如此!” 车夫袁敬德道:“是一个矮个的小子!我瞧见他鬼鬼祟祟往我们马边贴就觉得不对,可还是没能阻止……等我见到他一定打掉他的狗牙!” 赵熹抹了把脸,露出明艳颜色:“这才真是做贼心虚呢!不过他这一闹咱们几个倒是正大光明走一起了。” 宋五郎道:“那也没什么用啊,咱们出了关不是要走云阳道吗,又不去素雅城,走不走一起也没人管啊!不过我们真的要从那里走吗?听说那边全是山匪、乱得很!” 秦天也道:“听说胡蒙内部也在打仗、很不安稳,不知会不会波及边境。” 承平泰然一笑:“丁伦金荣,我们二人的老朋友了,最近正想见见他们呢!我们早有安排,大家放心!” 赵熹戳了戳五郎的额头:“正是如此,跟着我们,哪里还有危险!” “啊!” 车里传来一声哀嚎,赵熹笑了笑:“好了,出发!” 云阳道是红缨至胡蒙繁华边镇莫安集的一条小道,早年素雅还未归入青州,大家便从这条小道前往胡蒙,如今有了素雅城,大多数人都从素雅往东,但云阳道更近更快捷且无关卡,一些赶路的商队、身份不光明的游民,都会从此经过,往南或往北流去。 从红缨关经云阳道到莫安集只需两天,中间有一间云阳客栈,是云阳道上唯一可以休息的地方,承平赵熹他们也要在那里歇脚,诸人赶了一天,终于在黄昏时到达云阳客栈。 这是一间很大的客栈。一边是陡峭险峻的高山、一边是川流不息的河流,绵延的草原在山水间铺陈,质朴坚实的土楼卧于其上,向着过往的游旅张开怀抱。 赵熹等人已换回自己的衣衫,藏在车中的游云也被重新背在背上,在这里,相比身份暴露,弱小更加危险。 李承泰被连着折腾了好几天,精神萎顿,疲累地靠在承平身上,赵熹嫌弃地将他推开,他晃悠两下、被韩东架住。 李承泰很是委屈:“三阿娣,我从安昌被绑到高原、又被你们打晕塞进、塞进……你们还叫我穿女人衣服,路上还闪了腰!我浑身上下都是伤、哪哪儿都不舒服,你就不能体谅一二么!” 赵熹重重哼了一声:“咎由自取!” “熹儿……”承平柔声制止,回身向承泰道,“二哥不必放在心上,熹儿只是心疼我体弱,并没有别的意思。今夜咱们在这里好好休息休息,明日再上路。” 那边袁敬德已安置好马车,和秦天、五郎拿了包袱过来,几人一起进到云阳客栈。 云阳客栈有三层,很大,也很简陋,砌墙的石土裸露在外,支撑房屋的梁柱只简单涂了防虫的漆,没有书画、没有陈设,只有杂乱摆放的桌椅和堆砌成山的酒坛。客人们也不在意,光着臂膀吃喝大笑,豪爽又危险。 敬德本好奇地打量客栈,忽得在柜台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怒气猛生,两步上前一把拽住那人后领:“好小子,老天有眼竟让我又遇见了你!我非拔了你的牙不可!” 袁敬德说是如此,其实也不过想叫那人向赵熹赔礼道歉,可那人似受惊不小,竟从腰中拔出一柄匕首反身就向敬德怀里刺去,敬德哪知他会如此,忙把他甩了出去。敬德本就力敌千钧,情急之下出手更未有分寸,那人如飓风中的树叶、被狠狠摔在地上。赵熹也被敬德摔过,深知那滋味,这人比他瘦弱许多、怎么都得在地上缓缓,没料这人竟咬着牙站了起来、反身逃向客栈外,正好被韩东擒住。 韩东夺了他的匕首按住他的脖子,将他押到承平赵熹身前,袁敬德也走了过来,怒道:“我还没打你呢你就捅我,下手这么狠!” 那人这才抬起头,恶狠狠地瞪向袁敬德:“难道等你打死了我再反抗么!何况是你先来招我!” 这人又矮又小、脸上涂地黢黑,虽穿粗布衣衫但皮嫩肉细、眼睛溜圆、脸颊还有软肉,看着异常稚嫩,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如今虽鼓着眼睛卖狠,却只显得滑稽。 敬德怒道:“分明是你在城门口故意惊了我们的马、险些伤了马车里的人,我教训教训你不应该么?你竟出手伤人!你爹娘呢!叫他们出来!我非同他们理论不可!” 那人眼睛一滞,狠厉之气散去、反而增了些愧色:“是、是你们?马车里有人?可不是就下来一个人么,里面还有人?” 韩东道:“有或没有,你都不该故意惊马,就算车里没人、城门口有那么多才百姓、被惊马撞伤怎么办?方才敬德抓你、你问都不问就出手,敬德若是没有躲开、这时候肚子都被你剖开了!” 那人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此时客栈小二也赶了过来,劝道:“各位客官,出门在外和气生财,大家在外面都是呼风唤雨的英雄人物,但来了小店还请给小店个薄面、别在客栈里打架。这是小店送各位客官的酒,希望各位消消气!” 承平示意韩东放开那人,向小二笑道:“不过有些误会,解开就好了。我们素来不爱打打杀杀,这壶酒我们收下,替我们谢过掌柜。劳烦小二哥带我们去客房。” 韩东放开那人,瞧他缩手缩脚的样子有些可怜,便又问了一句:“你父母呢?” 那人摇了摇头。 韩东皱眉:“你一个人出来的?你要去哪里?” 那人警惕地看了韩东一眼:“跟你有什么关系!” 韩东嗤笑一声,将他扔在原地,跟着赵熹去了。 承泰走在承平赵熹身后,听韩东过来,轻声笑着向韩东和袁敬德道:“你们也不必生气,小小丫头不识好歹、竟一个人来这种地方,早晚被狼吃了!” 承平微微蹙眉,向小二道:“店家既然定了规矩,该会照拂一二吧?” 前面领路的小二笑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年纪小小出来谋生活的小的见得多了--诶,从这里上楼,小心脚下--咱们只是个小客栈、在客栈内不出事就成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客官,您要的相连的三间客房到了!” 赵熹进门前回头往下望了一眼,那小孩子正在柜台边同掌柜说些什么,局促又认真。赵熹收回目光:“求仁得仁,随她去吧。” 第178章 闲事 七人要了三间客房,承平赵熹一间、秦天五郎一间、承泰敬德韩东三人一间,晚饭时几人聚在承平赵熹房里一起用餐。 小二为他们拼了桌、端上饭菜和茶水,李承泰看了一眼,见多是烧烤酱货且粗糙腥膻,嫌弃道:“这都什么,黑乎乎硬邦邦的,怎么吃!把好菜好肉都端上来、鱼也弄一条,爷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二嘻嘻笑道:“爷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咱们这儿的饭菜自然入不得您的眼,不过咱这情况您也瞧见了,确实是没什么太好的东西,鱼虽然河里也有,但处理麻烦、容易有腥味儿,所以也没备着……还请公子包涵包涵!” 这话捧着李承泰、叫他听得舒服,李承泰道:“好吧好吧,那也没有办法,你就下去吧!” “好嘞!可需要再给您几位上几坛酒?咱这里的酒可是顶好的!” 承平走来坐下,招呼众人入座,赵熹将游云倚桌放着、自己坐在承平旁边,答道:“不必了,明日要早起,有茶就好。小二哥人不错,我很喜欢,你叫什么?” 小二为诸人都斟了茶,笑答:“蒙您看得起,小的姓崔,因长得瘦别人都喊我崔猴子!” 承平笑道:“崔猴子,跟你的机灵倒是很配!我看这店里挺大,只有你和账房么?掌柜呢?” 崔猴子惊讶地看了承平一眼:“您怎么知道老吴不是老板呢?” 承平轻轻笑了笑,没有回答,只问:“店里只有你们在前面忙活实在是辛苦,要不你在我们这里坐着吃些?” 崔猴子连连拒绝:“不必不必,这怎么敢!多谢公子体恤!店里看着大来往的客人也不是很多、倒是脾气都不小,非得机灵圆滑些的才能出来招待,但有些本事的也不至于在这地方待着,因而就只有小的了!后面还有厨子和几个杂役,忙的时候出来搭把手,也就够了!几位先用,有事再喊小的!” 瞧崔猴子躬身退出屋去,赵熹笑道:“怪不得这店能开这么久,店小二功不可没!不知他们老板又是如何人物。” “一个乡村野店的破老板,能是什么人物!”承泰举杯道:“不说他们,今日本公子能顺利离开高原多亏大家辛苦,接下来还要仰仗各位,回去平州后金银富贵,大家应有尽有!” 五郎举杯、韩东宋天冷漠、敬德则望向承平和赵熹。赵熹扁了扁嘴,承平轻轻碰了下他的腿:“有缘自会相见。”承平起身举杯:“庆祝二哥顺利脱身,也感谢各位,韩兄、阿天、五郎,还有敬德,多谢你们仗义相助!这两日赶路不宜饮酒,咱们以茶代酒,等回了平州再不醉不归!” 诸人这才举杯共庆。饮完入座,承泰尴尬地摸摸鼻子,瞧赵熹长枪就在他手边、其余人也都佩武,笑道:“三阿娣怎么还枪不离身呢,虽说情况危急,可毕竟不太好看,都是世家公卿,尊卑礼仪还是要讲一讲的吧!” 赵熹横他一眼:“我赵熹从不守别人的礼仪,只尊自己的规矩。如今平州还不见影,龙虎争霸强者为尊,承泰也该看清形势才是。” 李承泰面子有些挂不住,抬手为承平倒了茶:“三弟,你们能来相救二哥感动得很,父亲知道了也定会大加赞赏,这是你们的功劳,回去以后州府必有重赏!三弟英雄人物,留在府里可惜了,二哥会同父亲说、叫你也到军队里来,以后咱们兄弟携手、青州岂非掌中之物!” 承平接了茶笑答:“我只听父亲安排便是。大家都快动筷,菜都凉了!” 其余几人并不将李承泰放在眼里,听承平如此说便各自说起话来。不过毕竟无酒,聊天得也难尽兴,大家吃饱喝足也就各自回屋,只有承泰不愿和韩东、敬德一起,捏着鼻子留下同承平聊天。 夜色已深,赵熹催促承泰回屋,说话间忽听楼下吵嚷不已,女人和小孩的哭闹之声不决。赵熹被这声音惊扰,拿着游云走到窗边推开一缝,只见客栈堂上有二十多彪形大汉牵着着十几个被绑住上身的妇孺。这些大汉须发散乱、衣衫半敞,身上大都有伤、带着浓浓的血腥气,这在云阳客栈本最寻常不过,可他们腰上还挂了许多黑红色的东西,赵熹凝目细看,是一个个死不瞑目的人头。 承平和承泰也挤到窗边,承平瞧了瞧那些羊羔一样的妇孺,小声道:“看她们打扮,是胡蒙人。这些人怕是附近的山匪,打了劫来这里歇脚。” 承泰被吓得两腿发软,闻言惊道:“他们连胡蒙人都敢抢!” 赵熹冷笑:“杀人劫货的还管你汉人还是胡蒙人?这世上只有欺负人的和受人欺负的,厉害的是猎手、软弱的是牛马,可笑牛马自己还给自己分好了阵营内斗呢!不欺负他们又欺负谁呢!” 承平向承泰解释:“胡蒙内乱、内部分裂为多个部族,争斗比中原还厉害!大部落都自身难保,小部族只能四处流浪,他们人少武器更少,遭了劫掠也无力抵抗。胡蒙人说是厉害,可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争权夺利相互攻伐,苦得还是普通百姓。” 赵熹也默叹一声,环视四周,发现其余客房窗子也都打开了一些,自己左边那间更是开了门,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正是白日那个假小子。她抿着唇盯着楼下,眼中流露不忿不忍之色。 堂上山匪对暗中的窥探毫不在意,为首的山匪叫其他人把俘虏拴在柱子上,自己四处打量,本在堂上的客人纷纷起身离开。首领很是满意,高声喝道:“三娘、崔猴子,人呢,还不出来!” “来了来了!”崔猴子本在二楼给客人送水,听到声音立刻抱着水壶跑了出来,经过假小子房间还伸手拉了下门、将假小子关回屋里,后才跑到柜台放了水壶抱了酒坛和酒碗过去:“老板娘今日上山去了、明天才回来,店里就小的们在!兄弟们辛苦,小的这就叫厨房准备饭食!您先喝点酒,润润喉咙!” 二当家狠狠啐了一口:“呸,就你在有什么意思!爷爷们现在燥得很,只想要女人!”二当家转头看向崔猴子,“店里今天都来了什么人?” 赵熹目色阴冷,紧紧攥住游云,承平轻轻握住他的手背:“不要节外生枝。”承泰也忙道:“他们二十多人呢!赵熹你可别犯傻啊!她们是胡蒙人,跟我们没有关系!咱们安全为要!”赵熹深呼一口气,转眼望向旁边的屋子,旁边屋子门窗紧闭,假小子没再出来。 堂上崔猴子笑道:“咱这儿能来什么人啊,都是些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汉子,二当家要女人,若等得及要不小的去集上找两个?” “去集上得半天,等你回来老板娘都回来了!”一旁的山匪□□着凑上来,“二当家,女人这里不就有么!我看有几个胡蒙娘们儿,漂亮得很呢!” 方才兵荒马乱没细瞧,进了客栈有了灯火,二当家又将这些俘虏仔细看了看。胡蒙女人随部落游牧,大都体格健壮皮肤粗糙,不似汉人女子温柔妩媚,二当家很是看不上,一般都赏给下面的人,但这次袭击的部落人虽不多却都衣袍精致,不仅钱财多、女人们也漂亮。二当家一个个挨着看过去,见有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又白又软像小羊羔一样可爱,不由色心大起,走上前伸手去摸,正要碰到女孩的脸、女孩身边的女人猛扑上前一口将他咬住。 “啊!” 二当家又疼又怒、狠狠扇向女人脸颊,女人非但没有松口还撕下二当家一块肉来。二当家捧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左手,一把推开簇拥上前的山匪,拿刀砍断绑住女人的绳索,揪住她的长发将她摔在客栈木桌上,在女人起身前飞扑上去,当众撕扯她的衣袍。 女人凄厉的尖叫、孩童绝望的哭嚎包裹在男人猥琐的笑声里在空旷的客栈上下摔滚,客栈里的客人消失无踪、曾经说些“规矩”的崔猴子藏在角落,腾开舞台注视着惨剧上演。承平垂下眼,抬手要关上窗户,赵熹按住他的手,低声急道:“那女人脖子上戴着元希烈的苍鹰戒指!” 承平抬眼,女人雪白的胸脯上果然有一只金色的苍鹰,这只鹰双目烈烈、狠厉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可它振奋的翅羽保护不了自己的雏鹰,只能绝望地泣出鲜血。 承平收回手,在赵熹腰上拍了下:“去吧。” 崔猴子在找自己的影子。他躲在大堂的角落、被阴暗的影子吞噬,他是看不到自己的影子的,可他还是在固执地寻找,不然他无法在这里坚持下去。 女人的喊叫越发惨厉,其余山匪也在剩余的俘虏中挑选猎物,客栈即将沦为地狱,崔猴子只希望他们能早早结束、早早离去。有受伤的山匪叫崔猴子倒酒,崔猴子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在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二当家时,忽有一道银光射过,接着有什么东西溅在他的脸上,温热腥臭,他不由转了下眼,就见二当家被一根银□□穿喉咙、钉在桌上。 忽有风起,崔猴子赶忙抬头,一轮红日破入堂中。 赵熹追在游云身后坠在桌上,拔出游云反手刺出几枪,又有山匪倒在血中。韩东、宋天在赵熹出手时也一起跳了下来,抽刀拔剑砍瓜切菜。变故太过突然,山匪们猝不及防、毫无还手之力,便是有那反应快些的却也技不如人,抵挡一二便死在刃下。有机敏的往客栈外逃窜,却在门口撞上敬德,还没举刀沙包大的拳头已锤在头上,瞬时脑浆四溅。 赵熹等算是偷袭,又都武艺高强出手狠厉未曾留手,二十多山匪片刻间已诛杀殆尽,分明还是深夜,赵熹提枪站在大堂中央,夺目光彩照得客栈亮如白日。 第179章 各族 赵熹甩了甩枪、找了干净桌椅擦拭游云身上污血,宋天对着地上尸体心脏处一人补了一刀,敬德走出客栈将门从外面带上,韩东则提剑往后院走去。 崔猴子双腿直打颤,可瞧见韩东要去后院还是拔起腿追上前将人拦住:“英雄、好汉,这、这些山匪跟我们、跟我们没有关系,放过我们吧!” 此时承平正从楼上走下来,他来到崔猴子身旁按住他的肩膀,不过轻轻一拍崔猴子却觉有千钧重负压在自己身上、双腿一软不由跪下身去,崔猴子哆哆嗦嗦哀求:“饶命、饶命啊!” 承平笑着将崔猴子扶起:“小二哥何必如此,我们不过是寻常走货的生意人,向来循规守矩不敢冒犯,只是实在看不过女人孩子被欺负,这才被迫出手。其实我们明日就走,没打算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只要大家和和气气、不要有人悄悄跑去通风报信,那所有人都会没事。” 崔猴子忙道:“不敢不敢,我们怎么敢!”他又想起什么,讨好道,“但,但我们毕竟在这里做生意,那乌龙山的山匪厉害得很,二十多人死在这里,我们、我们也担不起啊!我跟后面的人今夜绝不会去报信!但客人们要是走了,我们、我们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赵熹在堂上高声道:“我们敢作敢当,还怕他们不成!不过小二,我瞧你对他们所作所为也挺看不上眼,虽然你们投靠于他们但未必自愿,如今给你个机会把他们彻底铲除,你做不做?” 崔猴子有些犹豫。承平道:“你不必害怕,快则一天、迟不过三天就会有青军前来询问我们的下落,你只需告诉他们我们去了乌龙山,其余的事再不用操心。” 崔猴子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崔猴子还是愁眉不展,赵熹嫌道:“磨磨唧唧得做什么,有话直说!” 崔猴子道:“小的必会完成客官交代的事!小的只是想以后没了乌龙山我们怎么做生意……” 乌龙山山匪就是云阳客栈的靠山,虽说他们打家劫舍、来了客栈还作威作福,可在云阳道这种地方没了靠山的客栈又如何继续存活? 赵熹笑道:“听他们说话你们客栈的安全全靠你们老板娘忍辱受屈,你堂堂男儿难道不羞愧?或者你们老板娘与他们同流合污坏事做尽,你看在眼里难道不可恨?如今天下动乱,云阳才无人管束,可太平就在眼前,云阳自有官府管辖,你又有何惧?在这之前,我会派人前来这里,替你做个帮手。客栈的流水利润你们还留着,但要做什么事,就要听我安排了。” 崔猴子瞧了瞧赵熹,他身上溅了血、像太阳烧起的火,灼热浓烈、吞噬一切,叫人不敢拒绝。崔猴子只得垂下头:“还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明武堂赵熹。你旁边拿剑的是咱们大管事韩东,以后你就归他管了。” 崔猴子大震:“京都明武堂!‘名剑’韩东!原来韩东投了明武堂!” 韩东笑道:“好些年了,你居然也知道;都好些年了,你怎么还不知道?以后好好听话,别再做为虎作伥的事,知道了么!” “可我们老板娘……” “不过是寻靠山,山匪和明武堂有什么区别?能活这么久,老板娘想必明白。” 崔猴子不再说话。承平放开崔猴子:“去吧,告诉客栈的其他人,不要做多余的事。” 崔猴子随韩东到后院找人,承平则来到戴着戒指的女人身边。女人已爬起了身,虽努力整理衣袍还是衣不蔽体,已得自由的小女孩奔到她怀里,抱着她哭泣不已。承平脱下外袍递给她们,女人警惕地接过。 承平又向前走了两步,挨着赵熹坐下,替赵熹擦了擦脸上血渍,转过身不经意地用胡蒙语问:“你们是哪个部落的人?怎么会被他们抢来这里?” 女人抱着女孩没有回答,反而是女孩惊喜不已:“你们也是胡蒙人!怪不得你们救了我们!谢谢你们,草原神会保佑你们的!” 其余胡蒙人也纷纷向承平赵熹道谢,七嘴八舌地说道:“我们是罗讷部,本来要去莫安集,结果在路上遇到这群汉狗!他们把男人们全杀了!他们是禽兽、是恶魔!”诸人说着说着又痛哭起来。 承平倒不在意无端被骂,继续问:“罗讷是大部族吧,怎么会被二十多山匪劫掠?这时候水草茂盛,不应该放牧么,怎么要去莫安集?” 胡蒙人正要回答却被女人喝住。女人盯着承平,问:“你们究竟是汉人还是胡蒙人?” “不论我们是哪族人,都救了你们。” “救人的未必就是好人,我们感谢你们、愿意为你们当牛做马报答救命之恩,但你们想从我们口里打探胡蒙的消息,绝无可能。” 赵熹笑了笑,从腰里摸出一枚金色的苍鹰戒指,扔给女人。女人接在手里仔细查看,惊讶不已:“这是我们莫烈家族的戒指!你怎么有!是金荣?他把他的戒指给了你?” “听得懂汉话么?” 女人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的事你不必多问,至少说明他信任我。”赵熹起身到她身边,拿回金荣的戒指,又指了指女人的胸口:“为什么元希烈的戒指在你身上?” 女人攥住胸前的戒指项链,没有回答。赵熹道:“我们救了你们,也能保护你们将你们送到莫安集,前提是让我们信任你们。既然你拒绝回答我的问题我们也没法逼迫你们,你们走吧。” 承平用胡蒙语道:“云阳道不安全,山匪横行,她们没人保护,再遭劫掠怎么办?到时可就没今晚这么幸运了!还是由我们保护她们吧!” 胡蒙人闻言忙道:“真的能保护我们么?你们不是汉人么?” “汉人也有好人啊,胡蒙人也劫掠汉人,难道所有胡蒙人都是坏人么?路见不平仗义相助,又何需区分汉人和胡蒙人?” 胡蒙人大为感动,向女人道:“阿鼓,这些汉人有金荣的戒指、还杀了山匪救了我们,他们都是好人,是我们的朋友!他们既然愿意保护我们,我们就和他们一起上路吧!到了莫安集见到了金荣,我们再好好谢谢他们!” 赵熹把玩着戒指狡黠地笑了笑:“原来金荣在莫安集啊!你不必回答了,有问题我自己去问他。你不信任我们,可以带着你的族人离开了。” 阿鼓抿紧了唇,挣扎半晌,用生涩的汉语道:“我可以回答你们的问题。” 承平叫宋天在大堂陪着胡蒙人,又交代崔猴子准备茶水饮食,他和赵熹则带着女人回到屋里,赶走了瘫软在座位里的承泰,向女人问话。 女人叫阿鼓,是元希烈的小女儿、金荣的亲妹妹,元希烈去世时她才十三岁,后来被嫁给罗讷部落的首领的儿子。罗讷本也是胡蒙数一数二的大部族,但十年前洪烈反叛、元希烈去世、胡蒙内乱,十年间胡蒙动荡不已,罗讷也在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中被消耗,青壮们战死沙场、女人们苍老账中。数月前罗讷又受到其他部族的袭击,虽然惨胜,阿鼓的丈夫、部落的首领却死在战斗之中。眼看部落只剩下寥寥百人,阿鼓决定带领残存的族人投靠金荣,金荣特地到莫安集迎接,没想在半路还是遇到了山匪。 “山匪在我们扎营时忽然出现,男人们本来就受了伤,人又太少,他们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可是没有用……有的人逃了,但大部分人还是被抓住,他们杀掉了男人和老人,把我们带到了这里……” 赵熹冷笑:“你们被胡蒙人攻击、被汉人劫掠,被我们所救,所以胡蒙人和汉人又有什么分别?你们该反抗的是所有要伤害你们的人!” 阿鼓苦笑:“哪有这么简单。” “软弱和愚蠢,让弱者永远被伤害。感谢我们吧,之前太平时候弱者不必如此艰难。” “中原也在打仗,你们连家乡都无法保护,又怎么能给胡蒙带来和平?” 承平答:“所以我们需要你们,我们可以一同携手,结束乱世!” “什么?” 承平没再多说:“今天你也很累了,快和族人休息吧,我们明天一早就动身去莫安集!” 第180章 旧事 赵熹将阿鼓送出门去,目光一斜瞧见隔壁屋的假小子正探着脑袋打量自己。赵熹目露凶色,呵斥道:“看什么!回去!”假小子立刻缩回脑袋,“嘭”一声将门关上。 赵熹得意地哼了一声,瞧楼下诸人已被韩东等人安排妥当,安心地回屋休息,门还没关又听“啪”一声响,假小子从屋里钻了出来,这次还跑到了赵熹身前,直勾勾地盯着赵熹。 赵熹架起双臂倚在门上,还未换下的浸血衣衫让他看起来美丽又危险:“怎么,不服?” 假小子摇摇头,双手捧起、慢慢张开,稚嫩的掌心托着一锭金块:“我、我也想请你们帮我!” 赵熹眉毛一挑拎着她的后领将她拽进屋来,承平很是惊讶:“这小丫头怎么过来了?被吓到了么?” 假小子本还有些局促,闻言立即大声反驳:“我才没有害怕!” 承平已为人父,对小孩子总是和蔼些,笑道:“害怕也没有关系,本就是个小小的孩子,不应见到这种场面。不过放心,坏人我们已经清理干净,今夜你可以安心休息,不过江湖凶险,以后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假小子又捧出金锭来:“对不起,我先前差点伤到了你们!你们是真正的好人!我、我也有事想拜托你们,我会给你们钱,求你们帮帮我!” 承平很是无奈:“很是抱歉,我们并非江湖游侠,我们要事在身、没有时间管别的事。这钱你快收好,别叫其他人看见起了歹心!” 假小子眼中满是执拗和乞求:“求求你们了,我知道外面很危险、我一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像堂上的人一样被掳走、被杀害!我不怕死,我只怕我死得太早、没法报我家的血海深仇!你们不是要去莫安集么?可不可以带我一起?那里离元丰很近,你们把我送到元丰就好了!其他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元丰正是他们的目的地,等到了莫安集诸人便安全下来,多带一个小孩子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赵熹仍多问了一句:“你去元丰做什么?” 假小子见了赵熹等人壮举已将他们当做英雄,老实答道:“我想去平阳、见李国公!” 赵熹望向承平。承平不动声色:“李国公?他可是国公,身份尊贵得很,怎么会见你一个小孩子?” 假小子笃定道:“他会见我的!” 承平想了想,又将假小子打量一番:“你是谁?” 假小子垂下眼:“我不能说……但我不是坏人!” 赵熹大笑一声:“哈!你惊了我们的马还要伤我们的人,年纪小小做事倒是利落!” 假小子赶忙解释:“在城门口我以为车里没有人了,我没想伤人的!在客栈里我以为是坏人……真的对不起!求求你们帮帮我!” “要我们帮忙你就要说实话。”承平缓声道,“你若不信任我们又何必找我们保护你?你不愿意说,我说,我说得对你就点头,可以么?” 假小子想了想,点了点头。 “你说你家有血海深仇,仇人跟青州有关?” 假小子点头。 “你看着还小,不过十二三岁,但其实你已经十五岁以上了,对不对?” 假小子又点了点头。 赵熹已然明了:“你姓杨。” 假小子震惊不已,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承平笑道:“我们不单知道你姓杨,还知道你是代州县公的后人,对么?” 假小子瞠目结舌:“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说!” 承平赵熹都笑了起来。赵熹问:“我们知道你姓什么,你又知不知道我们姓什么?” 假小子愣愣答道:“我听到你说你叫赵熹。” 承平道:“不错,他叫赵熹,是我的夫君;我叫李承平,乃平州三公子。” 假小子已惊讶得没了反应。 “你到了平阳也见不到国公,因他已到京都辅国。”赵熹摸了摸下巴,“真是奇怪,你知道郡公已成为国公,却不知道他已到京都,更不知道承平、不知道我,如此就像复仇,异想天开。” 承平替假小子说话:“封赏三州已是十年前的事,她要还叫郡公才奇怪呢!她毕竟是个孩子,又身份特殊,从小一定被严加看管,大人们只希望她安全、不肯教她外面的事,她能知道这些、能自己跑来这里,已是很不容易了!” 承平越是维护自己假小子越是挫败:“三、三公子说得对,老师对我很好、可管教也很严格,始终不肯让我为家族复仇。我知道我很弱小,所以我才想去平州、联合平州讨伐青州!” 赵熹冷言道:“代州十五年前就被灭了,你们能有多少人,还想联合平州!” 假小子急道:“我们有很多人的!我住的地方就有十几个,而且经常有人来找老师,听他们说青州许多地方都有我们的人!只要平州肯帮忙,我们一定可以夺回自己的家园!” “可那些人并不是你的人,真正能控制他们的是你的老师吧?可他并不支持你,八成也不会同我们连手。” “老师是为了保护我!他无时无刻不在仇恨青州!只要平州肯帮忙,老师一定会支持的!” 承平忽然问:“你究竟是谁?杨家还剩多少人?” 假小子慢慢红了眼:“我是代州县公杨亭的九女儿杨蓝月,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杨家上下只剩我一个人……出事时我年纪还小,是老师和家臣奋不顾身将我救了出来!因我是女孩,秦家虽也搜捕但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加上代州百姓心念旧主、便是知道我们身份也不会去检举,老师和家臣护着我小心生活,直到现在……” 承平叹了口气:“十五年前代州惨案九州岛皆惊,杨县公为人急公好义、励精图治,驻守边疆几十年寸土未失,如此功劳谁人听了不夸赞、谁人听了不佩服!可青州只因一家恩仇就并州灭门,结果没几年就出了胡蒙南下之事!若非我州大局为重联合三州抗击胡蒙,此时大好河山已然拱手让人了!若杨县公还在,何至于此!青州于私无德、于公有罪!我们恨不能替天行道,可那时卫州也出了反贼,我们是分身乏术。如今青州倒行逆施胆敢联合反贼反叛朝廷,平州势必要清贼平乱,你们肯出手相助我们求之不得!待青州平定、秦家归罪,朝廷定会还杨家一个公道!杨小姐,请你放心回去,明日咱们一并启程,我们会保护你安危。” 杨蓝月大为感动,向承平赵熹深鞠一躬:“老师同我说,灭青必平!三公子、赵夫人,今夜我看着客栈里那些女人和孩子,恍惚间好像看到了我们家,当初我们一定也是如此惨状……你们救了她们,也一定能为我们讨回公道!蓝月在此谢过公子、夫人!” 等蓝月离开,赵熹若有所思:“杨蓝月的老师该是杨家忠臣,这么多年要说机会也不是没有,尤其我们已打到安昌,当真有心就该如杨蓝月来找我们联盟,他为何一直没有动静?他不同意,代州的人能听杨蓝月的么?” 承平道:“无非因为蓝月是女孩罢了,对他们而言杨家已然绝了香火,就算打败青州又能如何?护着蓝月一生平安也算尽忠了。” 赵熹冷笑:“女孩又如何?孤身一人闯关求援,这孩子本事大着呢,至少比唯唯诺诺求安怕死的人强!杨家必兴于蓝月!” 承平笑道:“熹儿都这么说,那必然错不了!” 第181章 选择 从客栈出来后的旅途也不太平,但他们人多、赵熹等人又是好手,有那不长眼的全被教训,诸人有惊无险来到莫安集。 严格来说,莫安集并不是一座城镇,它没有坚实的城墙、没有巡逻的士兵,它没有秩序,谁都可以来、谁也可以走,四方八国的人们汇集于此交流贸易、满足或失落地离去,没人属于它、它也不属于任何人。 蓝月望着集市里打扮各异的人和琳琅满目的货露出新奇探究的目光,五郎则迫不及待往集市上跑去,赵熹知道这里繁华又危险,便叫韩东和宋天领着承泰和两个孩子到集市转转,他和承平与敬德一起送胡蒙人回归自己的族人。 金荣和他的士兵驻扎在莫安集不远的空地上,阿鼓向守营的士兵亮出戒指项链,士兵立即将诸人带到毡账中休息,阿鼓则被领着去见金荣,赵熹承平三人坚持随行。 胡蒙士兵偏头盯着承平看了半晌,忽然问:“你是李承平?” 承平颇为意外,用胡蒙语笑道:“看着你眼生,竟是他乡遇故知!” 士兵抽出腰间弯刀跳开数尺,高声急呼:“戒备、戒备!唐三元帅来了!” 营地士兵立刻集结而来、却又不敢接近,弯身持兵围着承平等人绕成一圈,阿鼓也面色大变:“你居然是李承平!你是夺走我们荣耀的人!” 赵熹很是摸不着头脑:“唐三元帅是怎么来的?你们的荣耀跟承平又有什么关系?” “十年前我们本来可以攻占南唐,是李承平!李承平在元丰屠杀了我们十万战士!若非元丰大败,我们不会面对洪烈束手无策,部族也不会分崩离析!一切都怪你,你是我们胡蒙的仇人!你为何在这里,你又想要侵略我们么!我们不怕你!” 承平仍云淡风轻,反是赵熹听着不由泛酸。十年前自己攻入黄金城、杀死元希烈、挑动胡蒙内乱,如此威名竟没人识得!如今胡蒙皆知李承平不知他赵熹,若当年事未曾掩藏,自己一定已威震天下! 不过这件事注定要埋藏在草原的雪夜,不会叫当世人知道、也不会留在后人的传颂里,也许只有赵熹自己记得那一夜,连元希烈手上戒指的红宝石都在他的记忆中闪闪发光。赵熹叹了口气,用力捅了下承平的腰:“唐三元帅,好威风!” 承平捏了捏赵熹手掌,向胡蒙士兵道:“鄙人正是李承平,这位是我的夫君赵熹,我们只是想见见金荣王子,诸位何必这般如临大敌?” “汉人都是狡诈的豺狼,谁知道你们想搞什么鬼!我们不会相信你们、也绝不会让你伤害首领!” 承平转向阿鼓:“可我们救了你们的公主、救了你们的同胞。听说胡蒙人恩怨分明,这就是你们对待恩人的态度么?” 士兵皆看向阿鼓,阿鼓咬着唇点了点头。士兵们有些犹豫,但仍有人道:“这些都是他们的诡计,大家别忘了十年前的事!” “元丰一役打了有半月,你们没了十万将士、我们也有数万战友马革裹尸,城破之后我没有滥杀一个胡蒙人!后来追击也以占地攻城为主,并没有残害无辜!胜负凭本事,你们怎的这么输不起!” 胡蒙人自诩豪爽,怎能听得别人讽自己小肚鸡肠!立刻大骂起来,不过他们心中也知承平所言为真,手中弯刀弓箭始终没有攻向承平。 “全都安静!” 众士兵让开道路,一人在簇拥中走上前来。此人三十年纪,虽身着胡袍但面容儒雅,与身边粗犷豪放的胡蒙人对比强烈。那人先向阿鼓点点头,看了看承平,目光移向一旁,看见赵熹的瞬间他瞳孔猛然缩小、浑身的血液都澎湃起来:“赵熹!你还敢来!” 赵熹无辜地笑笑:“为什么不来?我们可是朋友呢!老朋友,我特地带了丈夫来看你,还给你送了那么大一个礼物,不让跟我们坐坐说说话么?” 金荣深吸一口气:“跟我来吧。” 金荣叫阿鼓先去休息、叫士兵们各自巡守,承平也叫敬德等在帐篷外,帐篷里只有承平赵熹金荣三人。 “说罢,你们想做什么。” 承平道:“王子知道我们的身份、了解我们的能力,我也听熹儿说王子是果决勇敢的智者,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们希望同王子合作。” “合作?做什么?” 赵熹道:“素雅城本来是胡蒙领地吧,你不想要么?” 金荣盯着赵熹看了许久:“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后悔……” 赵熹笑问:“后悔?后悔什么?” “后悔十年前放走了你!我该杀了你、为父王、为黄金王朝复仇!” 赵熹毫不在意:“嗷,已经晚了十年,后悔也没用了。” 金荣双目赤红,努力压抑自己的怒火:“你究竟明不明白你给胡蒙带来了什么!十年间胡蒙内乱内斗不住内耗!如今已经变成一盘散沙比你们中原还不如!我的亲人、我的族人不断地死去,我的荣耀、我的骄傲全部化为泡影!所有的流血和牺牲,都是因为你!而现在,你居然毫无愧疚之心地来到草原,来见我、要求我与你们合作!你是魔鬼么!” 赵熹不以为然:“我是杀了元希烈,难道胡蒙上下只有一个元希烈不成!没了元希烈还有丁伦、洪烈、还有你,你们但凡有一个能学到元希烈八分胡蒙也不会成为现在的样子!至于部族分散内部分崩,那与我更没有关系!你们口口声声看不起我们汉人、说我们狡猾,事实是你们胡蒙人为了权力争斗起来也不遑多让!你还怪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还狡辩!胡蒙内乱全由你一手挑拨!” “我只杀了元希烈!我做的我认,我没做的你也别栽在我头上!” “那晚高喊丁伦战死洪烈造反的难道不是你的人!” “喊几声又怎样,若非你们内部不合我就是喊上一天一夜又如何!洪烈出逃又不是我逼的,丁伦不也好好回去了么!十年前的事翻来覆去地说,这就是你们草原汉子的作风么!” 金荣气得七窍生烟,承平安抚道:“熹儿虽任性但话却无错,已是十年前的事,理清对错又能如何?往事不可追,现在和未来才重要。听说丁伦病重、丁伦的两个儿子矛盾深重谁都不服谁,对你更无叔侄之义;洪烈死后他的联盟各自为政内斗不已,曾经依附胡蒙的其他部族也皆反叛,黄金王朝的崩溃已成注定。熹儿是一团火,但他引燃的火药是胡蒙亲自埋下,这点王子比我们清楚。纠结过去没有意义,王子,目前更重要的是如何在乱战纷争中保全壮大自己。” 金荣冷笑:“投靠汉人难道能保全壮大?别以为我不知道,如今你们平州正同青州交战,你们是自身难保!我只要等你们两败俱伤,挥兵南下岂非易事!又何必同你们联盟!” 承平道:“两河交汇涛急浪涌,又怎会两败俱伤?平州和青州虽为敌多年,但两州百姓皆盼安定一统,加之平州为天下伐青、据有大义,一旦战停、青州归服,中原势力更加强大,王子想要南下绝无可能。” “既然如此你们打去便是,找我做什么!” “战有久短、和有快慢,纷乱不休苦的是天下百姓,承平不忍,这才想与王子商议、早日平息战火。其实不单平青,王子这些年为丁伦排挤,部族四处迁移,不时还要受到其他部落和山匪的劫掠。罗讷部的惨状王子也看见了,王子何忍自己族人步罗讷后尘!但若能据有城池,只要稍加经营内可安民外可御敌,安全许多。” “胡蒙游牧为主,住在城里牛羊怎么办!” 承平微笑:“草原之大,各部为何争斗不休?权为表,生存为里。胡蒙在草原繁衍数百年,从小小部落变为草原王朝人数增加几十倍,单王子部落已有八万人吧?如此人众需多少牛羊;如此牛羊又需多大的草原!草原供养有限,所以元希烈才要南下;王子想安定草原,必须要学会在城池里生活。” “游牧是我们的传统、是我们的根本,你竟然要掘我们的根!” 赵熹嘲讽道:“不会放牧的胡蒙人就不是不是胡蒙人了么?汉人还会放牧呢,也没见你们将他们当做同胞啊!喜欢放牧草原大得很,去便是,等你们相互残杀、把人口削减下去,你们又能开心放牧了!” “赵熹你别太过分!” “过分的不是我是现实!胡蒙如今如何你难道看不到么?就算你不相信我们,你不相信你的父王么!夏逐水草冬忍饥寒,族人不以为苦算他们坚韧,你为一族之长看他们如此竟也心安理得!当真乐享寒苦何必来抢汉人!” 金荣被驳得无话可说,独自生了会气,承平劝道:“城池不过是一种选择,可选可不选,总比没得选好,对么?” 金荣睃看承平:“所以你要用汉人城池换我们合作?” 承平摇头:“我二人之夙愿唯天下一家。金荣王子,汉人、胡蒙、夷人、西川、南蛮,我们皆一以待之,共享繁华。” 金荣思虑片刻,问:“你们究竟要如何!” 赵熹笑:“看来你同意了。” 第182章 规矩 莫安集在胡蒙境,但这里不单有胡蒙人,除了离这里不远的汉人,还有从雪原来的夷人、从大漠来的西川人、更有翻山越岭跨山越海而来的异乡人,厚实柔软的皮草挨着绚烂艳丽的丝绸,香醇甘甜的美酒飘香、璀璨多彩的宝石琳琅,阳光变得七彩,在辛香中舞动。 杨蓝月从未见过如此情景,她在新奇的货摊前游览、在异域的曲调里徜徉,看了各种没见过的东西、瞧了各种没瞧过的表演,这里的人说着不同语言、却能彼此理解,似乎语言和身份不再重要,交易是这里唯一的目的。 杨蓝月驻足在宝石摊前。摊子上摆着各种颜色的宝石,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耀眼夺目的光,旁边还有用这些宝石做的首饰,虽然不甚精致但样式复杂,加上宝石的点缀,华丽异常。 承泰调笑道:“果然是小丫头,看见漂亮首饰就走不动道!不过这镯子太华丽了,戴着反而喧宾夺主,刚刚那个玉镯你戴好些。” 杨蓝月鼓起脸颊反驳:“我才不是小丫头,我也一点都不喜欢这些东西!” 韩东已听说杨蓝月身世,只觉得这姑娘行事虽狠了些但也情非得已、算得上坚韧勇敢,见她喜欢这首饰本想买一件送她、叫她开心一些,听她这么说伸向金镯的手不由顿住,正想要不要收回,金镯子已被人拿起。 “不错,我戴着挺好看!” “好,敬德,付钱。” 韩东转过身,竟是承平和赵熹、袁敬德三人。赵熹将金镯戴在手腕上左右相看,四指宽缀满宝石的金镯在他腕上毫无累赘之感,宝石原本耀眼的光芒全被他夺去、只剩艳丽的颜色点缀在腕间,趁得赵熹的神采越发浓烈。 韩东问:“大君、公子,事情办完了?” 赵熹努努嘴,韩东顺势望去,金荣正在不远处阴沉地注视几人。 “这小王子年纪越大越婆妈,不如先前了。” 承平笑道:“毕竟事关重大,不过我瞧他心里已经同意了,只是气不顺、不愿叫咱们开心,明天咱们一定会得到想要的答复。” 赵熹不再提此事,见摊子上还有一只金镯,拿起来就往蓝月手上套去。蓝月赶忙躲避、赵熹抓住她的手腕不肯叫她挣脱:“你不是喜欢么,喜欢为什么不要?” 蓝月倔强道:“这是女孩子才喜欢的东西,我才不喜欢!” 承泰奇道:“你不就是女孩子么?” “我不是!我、我不是娇滴滴的女孩子!我不需要首饰!我有刀剑就够了!” 蓝月自记事便跟随老师和家臣生活,她听到最多的叹息就是自己为什么是个女孩,她读书、习武,可她越努力老师和大家看她的目光就越遗憾。 “青平开战对咱们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皇帝已死,这一战必定你死我活,先生,咱们此时不联络李国公商议举事更待何时!” “举事又如何?杨家绝嗣,代州不复,兄弟们流血牺牲也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 “可还有小姐,小姐已经十七岁,只要成婚诞下男婴……” “小姐毕竟是姑娘,怎担得起家国重担?她是郡公唯一的骨血,老夫只愿她平安喜乐,否则咱们百年以后又有何颜面面对县公、夫人!” 蓝月紧紧盯着腕上金镯:“我不是女孩子,我不要做女孩!” 赵熹嗤笑:“你本就是女人,为何不做女人?难道女人就低人一等?再说金银珠宝谁不喜欢,我不是女人、我也喜欢,承平,你喜欢么?” 承平恨不能把赵熹那戴着镯子的腕子抱在怀中把玩,怎会不喜欢! “喜欢、自然喜欢!” 赵熹敛了笑,认真看着蓝月:“这世上的人只有强弱之别,其他都是假的,你该恨的是自己的弱小、而不是自己的身份。这镯子你戴着吧,敬德,一起付了。” 敬德头疼地抓抓脑袋:“公子、大君,咱们说话这商人听不懂啊!” “买个东西哪这么麻烦!”赵熹走上前晃晃手上的镯子,又指指袁敬德手里的钱袋,“多少钱?” 袁敬德将钱袋拉开,商人指向袋子里的金锭:“一块、金子,一个!” 袁敬德道:“大君你瞧,他听不懂!” 承泰道:“这有什么不懂,他不就说一个镯子一锭金么!” 敬德不信:“这镯子又不是真金,宝石也不是顶好的,哪里值这么多钱!” 承泰有意叫承平出丑,看看身后的金荣,道:“值不值人家就卖这么多钱,你这钱袋里不是有金子么,给他便是了,三弟给夫人买件喜欢的首饰难道也抠抠搜搜舍不得么,叫人看了岂不笑话!要不你先付,回去府里我把钱补给三弟,算是我送给阿娣的礼物!” 赵熹冷冷瞥他一眼:“我们可不比二哥,在州里这几年赚的盆满钵满,我们在京都可是左绌右支、拮据得很呢!一锭金一个的镯子,我可戴不起,也不劳费二哥,你只把蓝月镯子的钱补给我们就行了。”赵熹脱下腕上的镯子放回摊子,“这个不要了。” 蓝月也忙将镯子取下:“这个我也不要,我……”蓝月顿了下,没再说不喜欢,而是道,“我戴着大!” 赵熹没再多说,反倒商人呵呵笑了两声,将两只镯子拿起来走递给赵熹,赵熹笑问:“怎么,你要送我?” “脏了,买!” 袁敬德沉脸上前:“只试了下,哪里脏了!你的镯子太贵,我们不要了!” 周边几个摊子的小贩都围了上来,他们大约八九人,全戴头巾穿布袍、腰别弯刀,面色不善。赵熹冷笑:“这是讹上我们了,强买强卖啊!” 承泰忙贴到韩东身边:“不就是两锭金子么,既然你喜欢买就是了,回头我给你五锭金子好不好!干嘛非要惹事!” 因要去见金荣,赵熹将游云交给敬德保管,敬德见势不好卸下游云递给赵熹,赵熹接过,只觉九州岛尽在枪下:“有朋自远方来,切磋切磋。” 商人瞧赵熹很不好惹的样子,举起一根手指:“两个,一块金,和气和气!” 赵熹偏头看他,笑了笑:“晚了!” 这些西域商人带着货物远道而来,身手不凡,不过比起赵熹等人还是差了些,集市那头的宋天见这边出事也带了五郎赶来,几个人相互配合不多时便将商人们打趴在地。赵熹一脚踩在商人背心,挑起掉在地上的两个镯子,吹了吹,一个扔给蓝月一个自己戴上,他环视四周,见有其他摊位的商人也都悄悄打量这里,高声道:“在哪里就要讲哪里的规矩,见了我就该讲我的规矩,坑蒙拐骗强买强卖就是这个下场,以后都给我小心些!敬德,那蓝宝石项链给怀章带着;五郎、看看摊子上有什么喜欢的,都拿走。” 承平在赵熹动手时向后退开几步,走到金荣身边,金荣看赵熹教训完商人又让手下抢掠货物,讪笑道:“这就是你们汉人口中的礼义廉耻么?” 承平并不生气,悠悠解释道:“这是熹儿在教他们规矩。” “哈哈,这是什么规矩,用玻璃珠子当宝石骗人只挨一顿打就好了?你们一走不还是和以前一样么!” “总会不一样的,一天不一样算一天、一月不一样算一月,等这里完全属于我们,就彻底不一样了。” 金荣沉下脸:“那也就不是莫安集了!” “只有繁华没有秩序,它只会堕落得更快。秩序代表着强大,这个世界终究强者为尊。弱者依附强者、强者怜惜弱者,在秩序的框架下安稳运行,大家各归其位、各有所得,天下太平。” “这就是你们汉人的追求?” “这是所有人的希望。尊严只在生存之后,王子在草原见了这么多厮杀,一定比我明白。” 金荣盯着志得意满的赵熹,他恨不能割破赵熹细嫩的皮肉、放干他灼热的鲜血、砍下他艳丽的头颅、供奉于元希烈墓前,祭奠逝去的草原王和他的黄金王朝。但他下不了手,不是不忍、也不是不舍,而是不能,他不能拒绝承平和赵熹带来的希望,那样笃定的美好未来。 “十年前如果我没那么自私、没那么懦弱,赵熹早就死了!” 承平淡淡一笑:“聪明人总会想得多些,熹儿注定不会死在草原,他也不会死在别处,他只会和我漫步在时间的轮回里。” 金荣长叹一声:“你们要我怎么做?” 第183章 汉贼 当夜,承平赵熹诸人宿在胡蒙毡账中,第二日金荣还特意派了人护送诸人前往元丰。 赵熹向来豪迈,对汉胡之分并不在意;胡蒙诸人因他们救了阿鼓对他们稍稍改观,又见金荣对他们颇为信任,戒备心也消减了些。没有偏见作梗,诸人相处颇为和睦,半路上甚至赛起马来。 赵熹一马当先、胡蒙战士紧追不舍,其余战士也都欢呼着奔马追去,口哨声、马蹄声在旷野中激荡,冲开两族两性之别,潇洒快意极了! 承平素来稳重,还要顾及承泰,只骑马随车慢行,心却已逐赵熹而去;韩东敬德要保护承平承泰,守着车没有离开;五郎坐在驾车的秦天旁,高声呼喊为赵熹加油;蓝月坐在车里,恨不能与赵熹一起策马而去;承泰见胡蒙人全然忘了保护自己,向承平道:“还是把赵熹叫回来吧,万一有山匪追兵什么的怎么办,不安全啊!” 承平叫秦天停车,让跃跃欲试的蓝月上自己的马,自己则坐入车中与承泰同乘:“二哥不必忧心,有敬德、韩东他们在,万无一失;就算遇了山匪追兵,胡蒙士兵有没跑远,赶得回来。” 承泰意图被戳穿,嘻嘻笑道:“不、也不是,我是担心阿娣啊!何况阿娣毕竟是你的夫人,他跟一群胡蒙汉子混在一起,总归不太好。” 承平面色不改,只道:“二哥何必忧心至此,虽你丢了城、弃了兵、自己还被敌军俘虏,但父亲一向慈爱,二哥安然无忧他就放心了,别的事有侧夫人为二哥求情,父亲也不会过于责怪。” 承泰呵呵笑道:“你这话说得……” 承平没叫承泰说话:“其实哥哥是有福之人,生在郡公府、又是父亲最疼爱的儿子,娘亲是宠妾、妹妹却做了贵妃,夫人虽严厉但并不是狠心之人,大哥小弟又都和睦,家里贤妻体贴儿女双全,以后咱家发达哥哥便是诸侯之尊,这般金尊玉贵又何必同弟弟一样风里浪里拼前程呢?” 承泰笑容淡去:“三弟这是要说心里话了?可家里还轮不到你做主呢。” “弟弟一直都诚意待哥哥。还记得十多年前哥哥同我一起祠堂罚跪么?时间太久,哥哥忘了吧!弟弟可是一直记着呢!” 提起那日,承平冷静又癫狂的样子再次浮现在承泰脑海,可之后承平似乎便忘了这回事,甚至赵熹都没再问过,承泰慢慢也放松下来,如今猛然提起,承泰不由紧张地攥起拳来:“都这么多年了,还提他做什么……” 承平笑得很淡,神色却坚定异常:“弟弟不比哥哥,弟弟的一切都来之不易,谁要来抢、就是我的敌人。哥哥去安昌为了什么大家都清楚,我先前放你一次、这又救你一次,再一再二不再三,富贵闲人或者身首异处,哥哥好生掂量。” 承泰彻底黑了脸,他气,却也忍不住害怕,从安昌城破到今日,他受了太多惊吓、吃了太多委屈,他怕了,怕疼、怕死、怕杀人不眨眼的赵熹,更怕不动声色不明喜怒的承平。他只得冷笑:“动了你老婆可以不计较、威胁你的权你就露牙了,好一个李承平!二哥领教了!你放心,我也、我也不稀罕!” 承平并不生气:“你既动不了熹儿也威胁不到什么,弟弟一番话全然为兄弟情谊,二哥肯答应说明你还认我这个弟弟。二哥若不想背着一身罪灰溜溜地回去,弟弟就再替哥哥想想办法。” 承泰立刻打起精神:“你、你有什么办法?丢城被俘的事还没告诉州里?我都好好回来了,这事就别叫父亲知道让他操心了!” 承平笑:“如此大事就算我肯瞒高元帅也不敢啊!何况青州已派了使者到淮乌,将军们不能不向父亲讨主意,万一我们失手没救出哥哥,州府那边就得行动了。” 承泰又蔫了下去:“那还有什么办法……” “跟着我们的人只会得利,二哥既然听我的话我也不会叫二哥一无所得。过错已铸无可奈何,但是还可以将功抵过--攻下高原城的功劳,够大么?” 承泰眼睛又亮了起来。 胡蒙士兵将诸人送到平州边境,诸人继续赶路、入夜前抵达元丰城,着城内守将立刻前往淮乌送信,他们则休息一夜,重新启程。 两日后,诸人终于回到淮乌。高岩孔舒见承泰安然无恙险些落下泪来,忙将承平赵熹请回上座,承平再三谦让,最后才答应。承平道:“既然二哥无忧,青州那边的要求咱们再不必理会,安昌之仇也该报了!” 高岩禀道:“安昌之变为青州一小将元奢策划,他已被擢升为副将,主将则是前来支援的王南吉,另带了五万兵马充盈安昌城守。咱们想攻城,又要重新来过了!” 赵熹笑道:“咱们有兵有将有粮,重新来过又有何妨?何况咱们还有了盟友呢!” 高岩颇为意外:“不知是谁?” “胡蒙左肩王,金荣。” 诸将都很震惊:“胡蒙人?他们可信么?” 承平道:“金荣虽为胡蒙人却有汉人血脉,为人重信义,颇为可信。” “他们会出兵帮我们攻打青州?” “在我们攻占安昌时他们也会进攻素雅、红缨关,之后我们进攻高原,他们则替我们拦住平关的青州援军,我们再派出兵马切断谢庄至高原的粮道,高原便是我们掌中之物了。” 高原城为青州要道,内有谢庄外有安昌北有平关,这三城皆为重镇、拱卫高原,与高原一起鼎立青北军防。若高原能破,其北诸城再无法从青州获得支持,加上杨蓝月背后势力,取原代州地轻而易举。 只要能胜,高岩对与胡蒙合作并不排斥,只是有些担心胡蒙是否可靠。不过本就分头作战,他们若反悔大不了撤军,也不至于有太大损失。高岩点了点头:“若胡蒙真能如约倒是咱们一大助力,不过合作在咱们攻取安昌之后,他们怕也是想探探咱们实力呢!” “正是如此,所以还要高元帅和诸将军辛苦!不过胡蒙整军也要一月,高元帅也不必着急,准备万全再出征便可。” 高岩谦虚道:“老夫无能已丢安昌,无颜再见三军,三公子既然在此,还是由三公子为元帅吧!” 承平推辞:“安昌之失非元帅之过,元帅既无过,又怎能无端换帅!安昌之辱是咱们大意轻敌,并非那小将才资过于我将,如今咱们卷土重来、他必不能挡!熹儿忧心赵将军,我们在淮乌多待一阵子,但我毕竟只是前来探亲、没有官职,这担子,还是得高元帅来扛!” 高岩这才道:“多谢三公子信任,高岩定不负公子所望!” 承平又道:“二哥对安昌之事也耿耿于怀,这一路夜不能寐甚是愧疚。二哥与元奢有过接触、又去过高原,不如叫他暂且留在淮乌,说不定攻城时还需他帮忙。” 承泰立即起身道歉:“是我骄纵大意葬送了安昌城,我对不起高元帅、对不起孔将军,对不起平州上下将士!可我心里实在不安、不能就这么离去!就叫我留下随军吧,我一定虚心求教、绝不会自作主张!” 高岩等人恨不能早早把承泰送走,但承平已替他求情,他们也不好多说,只希望承泰能如他所言安心待在淮乌、别再出事! 诸人又商议了会攻城对策,分头回去准备,赵招胜却坐着没动。赵熹瞧赵招胜面色冷硬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看其余人已离开、堂上只有承平,走上前抱住赵招胜胳膊向赵招胜撒娇:“爹爹是不是想我了?我可是说到做到吧!不仅把李承泰救了回来还带来两个大宝贝!今晚咱们喝点酒,当是奖励我吧!” 赵招胜斥道:“跪下!” 赵熹不明所以,却还是跪了下来,承平忙关上屋门。赵熹虽跪却不服,犟着头问:“孩儿不知又犯了什么错、让爹爹罚我!” 赵招胜大怒:“你还不知犯了什么错!青州虽与咱们结怨可毕竟还是一朝同族,你居然用咱们的城去换胡蒙的结盟!你岂非汉贼!” 第184章 公平 赵熹瞪大了眼睛委屈不已:“爹爹,我是您的双儿!我的为人您难道不清楚!您怎能如此说我!” 赵招胜道:“你是我的双儿、由我从小呵护长大,可你太骄傲、太骄纵!你认定的人就要护到底、认定的事就要做到底,我怕你一失足成千古恨!胡蒙是什么人,你与他们谈条件无异于与虎谋皮!你是要害了自己啊!” 承平负手叹息:“泰山并非怪熹儿、您是怪我。诗云‘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汉与异族之争自三皇而起,至今未平。从古至今中原对蛮夷有德服、有武统,盛时制、衰时纵,制时耗费甚远、纵时边境不安,反复无常,便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说。然蛮夷不平、边境不宁,尤其胡蒙凶彪、侵我边关多年,十年前更欲南下占我疆土。周时疆域不过中原、江南、辽东等地,如今我朝北至昆仑南抵沧海,岂非治夷平夷之功!我中原与胡蒙相抗,仇深似海却也血□□融,如此胡蒙疲敝、部族分裂,我正该拉拢分化、一统胡蒙才是!胡蒙入华夏,岂非一时之功?更为万代之德啊!” 赵招胜道:“末将不敢质疑公子,若是要北征胡蒙、便是九死一生末将也不敢有怨言,可公子却要将城池百姓拱手让人!恕末将浅薄、不能解公子深意!” 承平解释:“预先取之必先予之,金荣为左肩王、元希烈四子、丁荣四弟,虽在胡蒙并不得意,但还没沦落到甘心向我等称臣的地步。可现在丁伦病重、族内又有人主张让位金荣,丁伦的两个儿子对他这位叔叔的部落、地盘早就虎视眈眈恨不能除之后快,只是苦于没有借口,若他与我们合作抢下红缨关,您说胡蒙会欢欣鼓舞吹捧他功绩还是认为他通敌卖国、借机打压?到时候金荣除了投靠我们,还有什么出路?” 赵招胜并没想到如此,他思虑许久,仍不能安心:“公子好计谋,可事关两族,拔下两城是大功一件,胡蒙丁伦若力排众议对其大加褒奖怎么办,胡蒙向来倨傲,若金荣宁愿死在胡蒙也不愿上你们的当投靠汉人又怎么办!白白葬送两城不说,你二人名节也毁了!” 承平道:“政者人也,丁伦虽倚重金荣对他却并不信任,十年前开平府一役只有金荣悉知真相,他既然放走赵熹为自保也没法把事情悉数告知丁伦,加上他汉人血统的身份,丁伦对他更为提防,十年来没少排挤对方。丁伦对自己的妻子颇为爱重,对自己的儿子也很是疼爱,虽然两个孩子都不成器,身为父亲的丁伦只会更努力替他们清除道路,又怎会心胸宽广得让位金荣?至于金荣,十年前能放走赵熹便说明他也非憨直之人,此次草原相逢我们交谈一番,他绝非勇毅决绝之徒,反有些懦弱自欺,他若为丁伦所逼、必然投汉!” “这些不过是你们一厢情愿!其中变量太多,你们怎能用自己的前程、名节去赌呢!” 承平笑道:“十年前我与熹儿北征,无数人笑我们狂、笑我们傻,结局如何?狭路相逢勇者胜,不仅斗人、更是斗天!我们劈山踏浪、就是老天也不得不帮!若真失败,区区两城再打回来又有何难!相比能得到的,这些筹码算得了什么!” 赵招胜见承平指点江山胸有成竹,心里虽忧、却也忍不住信他,信他真能借此收服金荣进而平定胡蒙成不世之功。赵招胜长叹一声:“末将老了,胆子小了……” 承平见赵招胜态度松动,软声道:“将军求稳、我们求胜,将军担忧我们知道,您怕我们行错走差万劫不复,我虚心听教,以后小心筹谋、多与您商量叫您放心,可您不该恶责熹儿。我本就是您的晚辈,您便骂我两句也是我该受的,何况事出有因,可熹儿赤诚之心您最清楚,骂他而责我,您于心何忍?” 赵招胜低头去看赵熹,赵熹偏着脸看不清表情,身子却挺得笔直。赵招胜摸了摸赵熹的头,道:“三公子深谋远虑末将知晓,只请三公子小心谨慎,莫要大意轻敌。末将有些话要同熹儿说,就不留三公子了!” 承平担心地看了看赵熹,还是将空间留给了他们父子。看承平离开,赵招胜上前扶起赵熹:“快起来吧,你娘说你月子里就没休息好、容易累着腰,你却老这么拼命,怎么行呢!坐这里!” 赵熹随赵招胜动作坐在椅子上,眼睛泛红:“这么拼命还是汉贼,若不拼命,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赵招胜叹道:“承平毕竟是国公公子,爹爹不好直说,只能委屈了你,可这一跪、也不单单是为了他。熹儿,三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这般不管不顾若无上天眷顾定会出事的!便如与胡蒙结盟,三公子说得天花乱坠、爹爹也不由信了他,可万一呢,万一不如他所想、万一高原没下金荣没收,你们就是平州乃至朝廷的罪人啊!” 赵熹驳道:“爹爹教我不以成败论英雄,就算真的输了那是时也命也,怎么就是我们的过错了!” “别人哪里管你这些!败了就要有人承担,无论你委不委屈!你别看如今高岩对承平和你千是万好,一旦出事、必将你们推出来受罚!” “敢作敢当,是我们的主意、受罚又如何!” “混账话!你以为受罚就是禁足撤职挨军棍么!受罚是受人诋毁、受人侮辱,是挖你的心、折你的骨!你们从初出茅庐至今,功劳赫赫,可一旦失败受罚、尤其牵扯胡夷,前功尽毁不说他们怕你们翻身还会将你们死死踩进泥里!汉贼?爹爹说你你觉得委屈,千人说、万人指、乃至写上史册万代唾骂,你又该如何!尤其你是双元!他们杜撰的罪责、连同三公子的错,会全部泼在你的身上!褒姒妲己,便是你的前辈!” 赵熹又气又委屈:“您已经同意了承平的谋略,却又在这里同我说这些,爹爹想叫我怎样呢,叫我去劝承平放弃?这是他的谋划、却也是我的想法,十年前我便将咱家腰牌留给了金荣,我隐下自己功劳也正是为了今日!若非我,承平也不会想这办法!” 赵招胜道:“这事已然如此,我不会多说什么,我是担心你今后啊!如今你也为人母了,不如就好好照顾两个孩子成人,前面的事,就少露面吧……” 赵熹猛然起身:“爹!当初你们叫我嫁人,我理解你们苦心,可如今我已功成名就,您为何还要我回去做那贤妻良母!” 赵招胜苦心道:“你的本事大家已然知晓、谁也不敢轻看于你,先前京都平乱爹和你娘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恨不能飞去京都找你,我们只希望你平安!但爹爹知道你志向远大,你回来后我们还是什么都没说。可是这些年你们做的事,实在太险!之前的事好歹还占着道义大节,如今看、你们行事不拘一格,早晚会出大事!熹儿,你虽一番好意,可战场不是游戏场,一胜一负皆是血海尸山,你们看人命太轻了!爹爹不忍看你铸成大错,更不忍看我儿玲珑剔透心却被无知愚昧之人污蔑指责!” 承平赵熹功劳越高、名声越大,赞颂钦佩承平之声越高、诋毁污蔑赵熹之语越多,就连平州也不能止,赵招胜每每听在耳中都心疼不已。以往好歹无愧天地国家,再多辱骂也是嫉妒浅薄之语,当真大义有失,谁又能护他? 赵熹并不认同:“我们所做虽为自己也为天下,一时之战是为万世之安,我并没有轻贱人命!至于世人评论,难道孩儿现在的名声就好么?孩儿委屈是因为说我的是爹爹,换了别人,我只当犬吠呢!我只活一世,就要轰轰烈烈、撼地破天!辱我轻我又如何?他们只能匍匐在我功绩之下!”赵熹走到赵招胜身边,蹲跪下来,“爹爹,孩儿知道您心疼孩儿,孩儿还记得您让我嫁人时说外面世道艰难、孩儿承担不起,但孩儿担得起;如今也是一样。您疼爱孩儿,觉得孩儿不该经风淋雨,可孩儿是大鹏、冲过雷霆便直上九霄!乱世英雄,这时候正该孩儿大显身手,您只管看着便是。” 赵招胜望着赵熹,摸摸他的脸,不住叹息:“我儿才能远胜于我,爹爹知道你做得到,可世人待你比待三公子严苛得多……为何世道不公!” 赵熹握住赵招胜的手,笑道:“公平不过是对弱者的怜悯,我不要别人施舍的公平。爹爹,放心吧,这世道会为我所变!” 第185章 暂歇 承平去与孔舒赵福商议备战之事,赵熹回屋时只有怀章在忙前忙后收拾东西。赵熹将他拦下:“这些让下人做就好了,敬德好容易回来你不去见见他怎的在我这里忙活,叫他知道心里还不知怎么编排我呢!” 怀章笑道:“他去安顿几位客人了,顾不上我呢!再说我与你也许久不见,心里想你、过来看看,三公子说赵将军与你谈心,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帮你收拾一下,这里的下人都不是用惯的,怕她们毛手毛脚做不好!” 赵熹轻哼一声:“是承平叫你来的吧!” 怀章也不遮掩:“三公子是关心你。” 赵熹叹息一声,将方才赵招胜所说诉与怀章。怀章也蹙起眉来,坐在赵熹身边:“赵将军对你是一片爱护之心啊。你自请潜入青州救人,夫人每日都早起拜佛拜神拜祖先,能拜的她都拜了,就是怕你出事。夫人同我说,她宁愿你不这么出众、平凡一些,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就好了。” “可我不甘平庸。” “是啊,所以将军和夫人一直都没有说什么,但为人父母,总是要想得多些。将军和夫人对着你从来都是妥协的,将军同你说这番话也并非真要将你关在深宅,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你了。” 赵熹叹道:“我知道,爹爹是提醒我,叫我不要自得太过。唉,虽说我自觉无愧,可其实我的任性全叫爱我的人担了苦果,为我担惊受怕、为我受人诟病,可即便如此我仍不愿妥协、仍希望你们多支持我一点,我对不起你们。” 怀章笑道:“这才是你啊,何况哪有只甜不苦的爱?夫人虽常常为你担心,提起你来也是骄傲得很呢!她说就算普普通通也要担心病了累了,如你这样惊天动地倒也很刺激呢!对她而言,虽苦也是甜!” 赵熹好过了些,又道:“有我这样的孩儿爹妈只能受着了,我尽量不叫他们担心好了!唉,想想温儿和淳儿,他们若像我这般、我怕是忍不了的!说起这个,我还真有点想他们了,离开这么久,不知淳儿还认不认得我……” 为人父母哪个不想能陪伴家人尽享天伦?赵熹可以与承平约法三章,但面对孩子们总是愧疚。怀章安慰道:“你虽没法陪伴他们却给了他们无上的荣耀和骄傲,他们会理解的。何况他们都还小,你陪他们的机会还很多。不过说起这个,孩子的教导你和三公子还得上些心,别的倒不怕、就怕他们被坏人接近、误入歧途。” 赵熹笑:“这倒无妨,我把他们都塞给陶希仁了,陶希仁虽古板些,人品学问都是顶好的,孩子们跟着他至少能做个好人。” “可听说陶大人也很忙啊,连大殿下的课都有些顾不上了!” 赵熹想了想:“你说得也是,以后摊子越来越大他只会越来越忙,怕没什么精力照顾淳儿……回头我同承平商量商量,陶希仁挂个名、再找个老师来教。” 怀章本想劝赵熹多陪陪孩子们,但见他如此也没多说,只同他又说了会儿话。这些到底是小事,赵熹也非囿于家里之人,同赵招胜谈过、又向怀章倾吐一番,便就过去了。 如今最急最重的事就是备战,先攻安昌再克高原,这两场皆是硬仗、准备万全方可免后顾之忧,这就不得不禀报国公得到他首肯,另还有金荣和杨蓝月的事,也要国公支持。这事本来承平去更为妥当,但思量再三,承平还是将这事托给了赵熹。 听了赵招胜的话承平还是多想了些,虽说步步思量应无差错,毕竟关乎胡汉,真有万一除了让承泰背锅之外还是要想办法将赵熹摘出事去保他声誉无损,叫他不参与此战是最好的办法。 这话自然不能说与赵熹,承平只道高岩位高性傲,除了自己有三公子之尊、其余人都压不住他,何况赵熹前去京都还能与国公亲近关系--想要名正言顺挂帅出征,少不了他支持。 赵熹自然同意。 赵熹先陪赵夫人回到平阳,顺道把秦英也带到平阳关着,又去见了承盛,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算与他通个气。承盛只知道承泰被俘又被救,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多事,不禁心有惶惶:“这、这样行么?父亲能同意么?这么大的事你们怎的不先同州府商量就自作主张呢!” 赵熹解释:“遇到金荣是意外,我们也不过顺势而为,哪里有时间回来商量!机不可失啊!” “可联通胡蒙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做得了主呢!要不明日叫常大人他们来商议商议……” 赵熹心想幸好当初没嫁给老大,不然急都急死了:“事情有利州府朝廷,有什么做不了主,哪里还需要问别人!何况我这不是要去禀报国公么!” “有此大事父亲一向都要同诸臣商议的,如今他在京都身边可信之人不多,咱们这边先商量过、写了折子呈上去,也好叫父亲定夺。” 赵熹有些不耐烦:“说是禀报但事情已成定局,我前去告知国公、劝他支持,哪里需要他定夺?这事算是机密,事成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还要弄得人尽皆知不成么!大公子主持州府政事多年,也太谨慎了吧!” 承盛倒也没生气,只是幽幽叹了口气:“小君倒是果决,和三弟开疆扩土功劳不小,我这做大哥的也只能守在家里替你们看看家业了。” 赵熹道:“守家也不易,正是有大哥我们在前面才放心。不过这件事你得听我的。” 承盛无奈点头:“好吧,那就依你……不过父亲若不同意,你不能耽搁、得及时通知州府才行!” 赵熹自然答应。 公事毕私事来。既然回来赵熹便不得不去见李夫人。承泰被俘丢尽了平州的脸面,承盛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广而告之,对李夫人也尽力隐瞒,因此李夫人并不知情。不过李夫人却知道安昌城丢了的事,这说起来也是承泰的过失,李夫人开心不已,不由追问赵熹细情。赵熹不愿同她多说,只应付了事,李夫人见状又训斥几句、刁难许久才准他离开。 赵熹好容易出院又遇到了魏夫人,也是打听承泰的事,赵熹怜她为母不易告诉她承泰一切安好,再多也不肯说。 好容易摆脱她们,赵熹终于可以去见见自己的孩子。李温已习惯了离别,可还是忍不住思念,听说母亲回来早早等在屋里,一见赵熹便扑了过去,抱住就不肯松手;李淳不过半岁,一月在他短短的人生中占了一大半,赵熹本还担心他忘了自己,可血缘就是如此神奇,李淳见到赵熹就伸出双手咿咿呀呀地说话、被赵熹搂在怀里才安静下来,小小的拳头攥住赵熹的衣襟就不肯松开。两个孩子就这样倚靠在世上最幸福的地方,用餐睡觉也不肯离开。赵熹顾怜孩子,便放纵他们撒娇,母子三人总算团圆。 第186章 私情 前去京都较为紧急,大家本打算第二天就离开平阳,但赵熹特意多留一日,安顿五郎。承平与赵熹早见青州火药的厉害,心里羡慕嫉妒得很,他们也曾拿到青州的火药研究,但州府内这方面人才不足,只能仿出青州火药六成威力,更别提超越。两人商议,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武器对战场、工事对民生皆是大患,一定要想办法解决才是,于是便想在平州设立“齐物局”,将手艺精湛的匠人汇聚一堂,他们交流研究、传授经验,总有一日能超越青州。 设想虽好但承平赵熹日常事繁一直无力顾及,只拜访了些能工巧匠,本想将他们请到一处但老师傅们有手艺有活计,事多繁忙,并无心思其他,只答应一月抽几日但州府司造看看。算起来,五郎是赵熹找来第一人,他年纪轻、天分高、关系简单,赵熹对他寄予厚望,亲自将他送到司造、再三叮嘱诸人照顾,得了大家保证才放心离开。 五郎白日去司造还欢天喜地,谁知下午就跑过找赵熹。赵熹明日就要动身前去京都,李温粘在他身边不肯离开,李淳也似有所感,趴在赵熹怀里谁也不准碰、一碰便要哭闹。赵熹没办法,想着自己又要离开不如好好陪陪他们,便一边抱着李淳一边考校李温功课,五郎来时赵熹正将李淳绑在身前、教李温舞枪呢! 怀章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生怕李淳摔了伤了,李淳自己倒开心得紧,抓着赵熹咯咯直笑。怀章捂住胸口不敢挪眼,忽瞥见五郎过来,忙向赵熹道:“大君大君,五郎来找您了!快停下歇歇!” 赵熹翻身甩枪、做了个漂亮的收势,这才领着李温走了过来,正要同五郎说话,见他双眼通红很是委屈,忙问:“怎么了,那些老家伙欺负你了?” 国公仁爱,待下向来宽和,加上这些年以实仓生民为要,为使官员上进用心州府吏治宽松、只奖能臣不惩污吏。初时确实有效,州府上下求功求进,不过六七年便仓禀充实人丁兴旺。可家业薄时稍有改进就进益颇多,家底厚了办法少了人却更贪了,加之政宽吏浊,官钻于财人浮于事,上至属臣下到小吏只想吞钱拿权,能想的增收之法穷尽、剩下的就只要弄权耍奸、欺压百姓了。 便以司造为例,初时大家都拿州府俸禄,后来为保民大兴工事、司造急剧膨胀,那是匠人们人多心齐,各个获利;等水利工事修得差不多、工事油水减少,这时州府拨了钱款叫他们研制火药,他们为能长久得财哪里肯尽心呢!齐物局之事承平早已告知国公承盛,可司造诸工只怕甜头被抢、极力制止,事情又耽搁了下来。此次赵熹带五郎去司造便是为齐物局筹谋,匠人们为此排挤五郎也是意料之中。叫赵熹意外的是他上午刚送了人去司造就敢明目张胆给自己下马威,自己难道威严损伤至此么! 五郎见赵熹英眉一沉威严毕露,赶忙解释:“没有、不是这样,各位师傅对我很好、今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不是因为这个!是有点私事……” 赵熹眉头松开,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这样就好,你是我的人他们理应爱你敬你,有人胆敢欺负你无需忍耐、怎么高兴怎么来,万事有我!你来找我做什么?” 五郎这才道:“阿天要离开平阳么?” 赵熹答:“是啊,明天他同我去京都。” “要去多久?” 赵熹偏头看了看他,仍答:“短则半月,长则半年。” 李温听到头低了下去。 五郎惊道:“怎么这么久!” 赵熹笑道:“总要把事情办完吧!” 怀章走来扶住赵熹:“别在这里着了风,咱们去屋里说话吧!五郎爱吃什么点心,我叫她们去拿!” 五郎摇摇头,跟着赵熹等人进屋,又问:“阿天总要出去么?” 赵熹把李淳解下放在桌上,弯了弯腰,这才道:“宋天是明武堂的人,哪里用他就要去哪里,何况他本就是江湖人,四海浪荡、潇洒得很呢!” “那我也去,我也想跟你们去京都!” 赵熹断然拒绝:“不行,你要在司造学工事,以后用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五郎急道:“我没有签卖身契,我可以自己离开的,你如果不带我、我就自己去!” “留在平阳,你能赚很多金子。” “我宁愿不要金子!” 赵熹看他:“你要跟着宋天?你有断袖之癖?” 五郎面目通红,像廊下月季。 怀章觉得这事不好叫小孩知道,忙将李温拉到身边:“练枪出了一身汗,大君,要不我带温公子去洗漱更衣?” 赵熹笑道:“龙阳之好又不是什么怪事,温儿学春秋秦汉史陶希仁难道不教?何况他母亲是双元,在书上比断袖还卑贱呢!囿于俗理怎能成大事!” 五郎没想到赵熹会这么说,但细想想他行事,又觉得理所当然。正在感叹赵熹果非常人,赵熹已转言向五郎道:“你与宋天如何我不会插手,可即便你们情深似海,你怎能为了跟他一起就放弃自己的前程呢!就是夫妻也常不能团聚,何况你现在单有些小聪明没有大本事,你难道要这样过一辈子?” 五郎很委屈:“为什么不能这样,阿天也没有嫌弃我!我从来没有一个人,我想要人陪着,为什么非要有前程,世上的人这么多,又有几个有前程?自己高兴不就好了么!” 李温忽然道:“昂藏男儿当心怀天下为国为民,儿女情长为小义、我们要顾全大局!” 五郎道:“我从小就跟着史老头运粪挑肥,那些大官、乡绅、还有普通的人对我们都很是讨厌嫌弃,我也没见有谁为了我做什么啊?你们说为国为民,我难道不是民么?我不求名求利、只求阿天,你们既然要为我,不可以成全我们么?” 李温竟被他绕了进去,一时顿住。赵熹皱眉训道:“你好生没有志气,我虽爱承平却也不肯为他折翼,你倒好、竟真不管不顾了!自己变大变强、让他爱你不必你求着爱他好么!” 五郎倔道:“我只是一个倒夜香的,本来就没什么本事,救二公子也是为了阿天,让大君失望了!” 怀章温声劝道:“儿女情长自然缠绵悱恻,忠贞赤诚之爱也叫人感动,可五郎还年轻,你同宋大哥还有许多许多年,你打算怎么度过呢?看你来时颇为低落,怕与宋大哥有些不快,可见宋大哥并不肯为你放弃明武堂。宋大哥做的是大事、需要人支持,你一无所长如何支持他呢?他做的也是险事,他若有危险,你一无所有又如何保护他呢?陪伴自然是幸福,可爱人志在千里,比起做被他拖着的车、做助他前行的风不是更好么!” 五郎垂下头:“可我不想跟阿天分开……” 赵熹不耐烦:“叽叽歪歪婆婆妈妈,你若专心工事用心读书,百年也不过眨眼!就是你无所事事才觉得度日如年!” 五郎气道:“自然是不比大君,就连自己的儿子也说扔就扔,您怕是从没有想念过谁吧!” 怀章呵斥:“五郎!” 赵熹自己并不介意,李温则紧紧攥住了赵熹的衣袖,大声道:“母君从没有扔下我,母君是为了天下!你只瞧见了自己,却没见世上千千万万人连活着都不能,他们甚至都没法去爱别人!世道混乱、杀伐四起,父亲和母君正是为了平定天下、让人能生存、能爱人而四处奔波!你没感觉到是因为还没有成功,可总有一日会成功的!” 五郎不过脱口而出,听李温说话才知自己所言伤到了他,赶忙闭口不言。赵熹摸了摸李温的头,笑道:“将你交给陶希仁果然没错!是个好孩子!”赵熹又转向五郎,“人各有志、求仁得仁,不过我确实要用你,不如这样,你若能证明你的价值,我就让宋天专门保护你。” 五郎忙问:“怎么证明?” “火器,我要不逊于青州的火器!” 五郎想了想,咬牙道:“好,我答应你!” 第187章 离别 第二天一早,赵熹拜别李夫人,启程前往京都,因李淳抓着赵熹死活不肯放手,一直到李府门口乘马上路时赵熹才将李淳从身上扒下来交给乳母。李淳立刻大哭不止,努力张着小手去抓赵熹,嚎啕之声叫众人不忍。 蓝月本坐在马车中,闻声不由探出头来,斟酌道:“赵大君,有韩大哥、宋大哥护送,我就是一人前去京都面见国公也无妨,您要不就留下吧!” 李温眼睛一亮,期许地望着赵熹。 赵熹笑道:“去京都有好些事呢,不单单你这一件,淳儿不过是这时闹闹,等咱们走了就好了!”赵熹虽这么说,看向李淳的目光却有些爱怜。李温小时局势稳定,自己虽时常四处走动但并没有真正离开家里,也就去年将李温送来才算分离,那时李温已经五岁;李淳却连周岁都没过就要离开父母,也难怪他会这般不舍。 可大鹏飞天,哪能因子嗣就困守低枝?何况自己四处奔走,才能为孩子们撑起万丈青天! 赵熹翻身上马,向前来相送的承盛道:“温儿淳儿就拜托大哥照顾了,小娣感激不尽!” 承盛道:“放心,家里一切有我。” 李温见赵熹离开已成定局,从乳母怀里抢过不断挣扎的李淳、挺着胸脯努力把他抱在怀中,向赵熹道:“母君你放心去吧,孩儿会好好照顾淳儿的!” 赵熹欣慰万分:“好孩子,我办完事就回来看你们!启程!” 车马启程,李府慢慢远去,诸人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只有李温依恋的目光和李淳不舍的哭闹紧紧缠在赵熹身上,赵熹却走得坚定,连头都没有回。蓝月从车窗悄悄打量赵熹,赵熹笑问:“怎么了?看我做什么?” 蓝月有些犹豫,终究还是道:“我也不知道……我一边觉得您冷漠,一边又觉得您潇洒,但两个孩子总是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陪伴。可该如何呢?如您这般才智艳绝也要守在家中不得展翅,岂非荒唐?难道就没有两全之法?我想要为家族报仇,也该像您一样么?” 赵熹勒马,随蓝月慢行:“两全之法自然是有,温儿出生后我陪了他五年呢!白日出门、夜里归家,后来他长大些,有些事便可带着他一起去,他还觉得开心呢!为何现在不行呢?因为世道乱了。”赵熹看向远方,“你觉得温儿淳儿可怜,就在此刻、在安昌,多少母子生死别离?不说安昌,这九州岛大地,多少百姓卖儿鬻女易子而食!就连你,不也亲历灭门之苦么!温儿淳儿已是幸运至极了!” 杨蓝月坚定道:“所以要安定天下!” “对!”赵熹看向蓝月,“天下不统、百姓不安。蓝月,我们虽答应为你家报仇,但代州绝不会复,这是我们的野心、却也是生民之盼。我们会给你封爵奉祠、让杨家香火延续,可割据之乱,必不能再有。” 蓝月没想到赵熹会在此时说这些。她沉默半晌,道:“云阳客栈中胡蒙妇孺受辱我愤怒又害怕,躲在床上紧紧握着匕首,既想冲出去救人、又怕他们进来害我!我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无能!但大君却出手救下了她们!我害怕的事大君却可以轻易做到!你说能安定天下,我相信你!我明白了,我回到青州会劝老师同意的!” 赵熹笑着点了点头。 诸人抵达京都是一个下午,平园的人早早等候在城外、将人迎回家中。赵熹见平园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由夸道:“陈玉啊陈玉,当初幸亏从无异那里把你讨了来,不然我可怎么办!” 陈玉叫下人带蓝月韩东等人下去安顿、为赵熹倒好茶,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君过奖了,能为大君做事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对了大君,昨天从胶州和燕州前后来了两封信,小的想着您今日就到、不如您先过目再送去平阳,便把两封信就留下了。您可要现在看?” 赵熹点头:“拿来吧。” 赵熹看完信,面上浮现轻蔑之色:“是无异和乌先生来信,说得都是一件事--胶州要派使者前去燕州求亲。” “求亲?”陈玉不解,“燕州已同咱们交好,又怎会同胶州结亲!何况燕郡公三个女儿中两个已为人妇、还有一个不过八岁稚龄,也没法和胶州结亲啊!” “不是要娶,是要嫁,吴丹阳不还没成亲么!” “可吴小姐是弑君重犯啊!无异公子虽不肯成亲却流连花丛,已有两子一女,吴小姐颇为自高,她肯嫁么?” “无异有心结,怎会成亲,何况吴丹阳狡诈狠毒,无异绝不会娶她。但燕州又不止无异,燕郡公不还刚纳了一位美姬么!” 陈玉更加惊讶:“燕郡公已五十年纪、够做吴小姐父亲了!” “那又如何?”赵熹笑道:“吴丹阳国色天香又天资聪颖,这十年她若想嫁、天下俊杰岂不由她挑选?她既拖到了现在,说明嫁人并非她所求,如今忽然提起也不过是谋权的手段罢了。乌先生说青州派了人到胶州,将俘获承泰的事告诉吴郡公,要吴郡公联合举兵,胶州上下正为此事争执呢!吴郡公此时遣人去燕州求亲,无非是想与燕州结盟。看来他已动了起兵之心啊!” 陈玉紧张起来:“燕州素来与咱们交好,燕郡公总不会背信弃义!” “燕乐不是无异,无异现在还制不了他,只怕他心有不甘、想要鹬蚌相争呢!”赵熹站起身,“备车吧,让人把蓝月也请来,我要去见国公!” 国公正在宫中御书房处理政务,听说赵熹求见特意挪到靠近花园的怡然阁接见。赵熹懒得与他计较,将蓝月一道带入阁去,还没行礼国公就急急问道:“泰儿如何?” 赵熹索性直起身来:“回禀国公,二公子已由承平和我救回淮乌,一切平安,不过二公子欲将功赎罪、愿留淮乌同高元帅洗刷前耻。” 国公松了口气,又骂:“混账东西!当初要去安昌我一再叮嘱要虚心求教小心行事,没想还是出了大错!竟然还敢留在淮乌?还不赶快滚回平阳!” 赵熹暗想自己儿子是什么个草包你难道不清楚?想给他加功劳加威望厚着脸皮将人送去战场,出了事又好像与己无关似的! 赵熹自然不会向国公说这话,只道:“安昌之失固然是二公子之过,但二公子毕竟初上战场、又遇着奇谋猛将,方才有此一难,但也非他一人之过。如今承平、元帅、爹爹他们都在,让二公子看看他们如何攻城、如何打仗,以后二公子筹运军粮也尽心些。何况就这样让二公子回平阳,他在州府如何自处?” 国公意外又感动:“没想到你竟会为他着想……” 赵熹老实回答:“这是承平的意思,爱屋及乌,他的二哥我自然也不能置之不理。” 国公叹道:“承平没看错你……不说了,这位姑娘是?” 蓝月已恢复女儿装扮,穿了黄纱裙、梳了双丫髻,圆圆的脸庞看着更加稚嫩。她上前一步,向国公福身行礼:“晚辈代州县公杨涉之女杨蓝月,见过李国公!” 第188章 故交 国公惊讶地站起身,走过桌案来到蓝月身前仔细打量:“你真是涉弟之女?” 蓝月点点头。 “你怎的不早些来找我!”国公泪目道,“惊闻代州大变我心甚是不安、只是事关平州上下我也不敢妄动,后听说代州杨氏为秦氏尽诛,我更是懊丧不已!涉弟栋梁之材、赤诚之心,只因一二龃龉秦氏竟痛下杀手!简直骇人听闻!贤侄,杨家可还有其他人?” 蓝月泪眼盈盈,强忍哽咽道:“没有了……我家上下全被灭门,只有小女被原代州司马王安大人和几位家臣拼死救出、抚养至今。李伯伯!小女早听老师说几州之中您最为宽和慈爱,请您替杨家做主、为杨家报仇!” “好、好,杨家的事就是我平州的事!我必为你家讨回公道!贤侄舟车劳累一路辛苦,先回去休息,以后李家就是你家!你现在住在哪里?” “同赵大君住在平园。” 国公点点头:“我这三媳妇瞧着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和善,你同他一起我放心。熹儿,你一定要照顾好蓝月,缺什么要什么直接来找我就是!” 赵熹自然从命。蓝月并不满足,国公虽说了很多感动的话,可要怎么帮、怎么做国公一句都没有说,甚至没提及平青交战之事。蓝月想了想,道:“李伯父,小女听闻平青正在交战,杨家在代州故地还有些遗威,小女愿同平州并肩作战!” 国公喜道:“好、好啊!将门虎女,贤侄果然是巾帼英雄、不堕杨氏威名!不过事关重大、需得慢慢商议,咱们不必着急。” 蓝月看向赵熹,赵熹向她摇摇头,蓝月低下头,道:“好,小女明白。那小女在平园静候伯父传召。” 送走蓝月,国公坐回桌案后,问赵熹:“此女从何而来?可能确定她身份?” 赵熹答:“此女是救二公子回平州时在云阳道所遇,我们出手杀了山匪、她见我们身手不凡请我们将她送到平阳,我们询问缘由、猜到她的身份,后亮明平州名号,她这才将身世告知。一路上承平与我多次试探,她说话并无疏漏,加上她有杨氏腰牌,应是杨家后人无疑。我也叫明武堂暗中打探,并没有明确的消息,不过有了这些,她究竟是与不是也不重要了。” 国公仍有顾虑:“王安之名我记得,确实是代州司马,但她若真是杨氏之女、代州遗老真想为杨家报仇,为何是她一人前来!怕就怕她已是弃子、王安并不肯为杨氏出头。” “此事承平也问过,蓝月称因她是女子、王安只想保她性命、不做他想。国公,无论王安如何,杨蓝月有杨氏之后的名头对我们来说已经足矣,其他事,叫人同她回青州见见王安不就知道了!王安肯同咱们合作咱们如虎添翼;王安不肯,代州那么多人除了王安还有其他,咱们另寻英杰便是。如今只请您快下决断,咱们早些去青州布置。” 国公思虑片刻:“说的也是……既然人是你们带来,那就还由承平和你来办吧,需要多少钱财直接拿我的条子去府库支取,需要什么人告诉我,我来安排。” “还有一事,”赵熹道,“诸将商议攻下安昌后同胡蒙联合、进攻高原。” “什么!” 提及与胡蒙联合,国公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承泰。数十年前平州势弱、无力抵御胡蒙劫掠,为求平安国公曾派承泰的舅舅偷偷前往胡蒙、与胡蒙人暗中定下通好之交,每年给胡蒙通好银、胡蒙则不向平州劫掠。十年前胡蒙举兵南下,承平率军攻下重镇元丰、赵熹奇兵入开平府杀死元希烈挑起胡蒙内斗,平州与青、燕联合抗胡取得大胜,通好银就此取消,平州与胡蒙也结下大仇。如今说与胡蒙连手,承平赵熹都是胡蒙除之后快的人,唯一能同胡蒙说上话的,就是承泰了吧。 怪不得承泰要留在安昌将功抵过,原来还有这招。 “若胡蒙肯同咱们连手攻青咱们自然是事半功倍,可是胡蒙毕竟异族、青州却是同族,咱们与胡蒙连手,怕是名声上不好。何况胡蒙狡诈,他们会不会背叛我们呢?与虎谋皮,不易啊!” 赵熹看出国公想法,解释道:“与胡蒙联合是承平与我同胡蒙左肩王亲自约定,他们攻占素雅城和红缨关,牵制青州支持,咱们则全力进攻高原城。高原乃代州旧都,攻下高原、再有杨蓝月配合,拿下代州旧地轻而易举,之后我们便可以代州物力缓我州运转之劳、挥兵南下,同时从章野进青,双面夹击、攻克安乐!” 国公惊讶不已:“胡蒙同意与你和承平连手?” 赵熹解释:“胡蒙内乱远超预料,金荣部族被四处排挤生存艰难,只能同咱们连手;之后胡蒙势必以此为借口责罪金荣,咱们再帮金荣一把,将胡蒙收入中原也非难事!” 国公听得瞠目结舌,他发现赵熹和承平一般,总能把难于登天的事说得轻而易举、让人不由得服他信他、听他从他。本是夸夸其谈、大言不惭,偏偏他们还真能实现。 难道真能攻下高原? 难道真能消灭青州? 难道真能收服胡蒙? 国公左右思量,终究道:“你太会煽动人,我得好好思量思量,这事我知道了,明后天我给你答复。” 赵熹也没催促:“还有一件事……” 国公头大:“怎么还有!说吧……” “国公想必也得了消息,胶州欲与燕州结亲。” 国公道:“燕无异不是你与承平好友么,他该不会同意吧!” “无异自然不会同意,燕州应该也会观望一阵,不过胶州既然有此打算、说明他们被青州说动、要与咱们动兵了!金崖关外五万胶州军一直未撤,他们可能会有动作。” 国公烦躁不已:“胶州究竟想做什么,先前不打、这时候又要掺和进来!” “怕是青州把俘获二公子的事告诉了胶州,胶州觉得青州有了挟制咱们的筹码、这才想蹭口汤呢!不过二公子已然救回,这消息传去胶州、胶州怕又要犹豫,这时候我们再突袭胶州军……” “什么?突袭胶州!”国公大为反对,“如今平州兵力都在安昌、其余各地也要提防青州进攻,京都一共就五万人,哪里还有精力攻打胶州!万一触怒胶州、全力来攻,京都如何抵挡!” 赵熹道:“吴郡公若有魄力要在一月前就用兵了!何必缩在金崖关外畏首畏尾!怯弱之人,咱们越强他们越怕,咱们只要断他粮道、并不侵他城池,他必不会反击、反而要缩起头来;相反咱们若是不动,吴郡公被吴丹阳鼓动劝说、一时昏头要打京都,咱们才是陷于不利!国公也不用担心,如今胶州还不知咱们打算、国公只需给我一万人,我偷去金崖关外袭他、打他个措手不及,必胜无败!” “你?你要领兵?” “正是!”赵熹单膝跪地,请道,“赵熹曾突入开平府,奔袭作战再熟悉不过!请国公大局为重,允赵熹以将军之名带兵!若赵熹战败,从此不提领兵之事!” 国公看着赵熹,心中实在犹豫。赵熹勇猛从草原到京都已证实数次,如今正是天下争雄的时候,此才不用着实可惜。可他毕竟是双元、是李家媳妇、是自己孙儿的娘亲,整日不在家里相夫教子反而在军营胡混,实在有辱门楣。 赵熹忽然道:“国公可知皇帝为何败于公孙氏?皇帝虽广招人才却行事犹豫,谋不能尽施、才不能尽用,少英武、缺决断,这才棋差一着!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江山万里和庸凡胡语,孰轻孰重,国公三思!” 国公只得道:“那你先回去吧,明后日一并答复。” 第189章 出征 幸而国公非迂腐之人,思虑两日终究应了赵熹所请,不过他只同意给赵熹五千人、以钦差之名前往金崖关督军。赵熹也未强求,一面叫韩东等护送蓝月返回青州同王安商议起事,一面整军出发。 赵熹虽是双元但在京都久负盛名,加上先前京都平乱,京都将士对他敬服非常,听说他要领军纷纷自愿前往。赵熹便从中挑了五千人,也不着急赶路、而是边行军边训练号令,走了五日到达金崖关。 金崖关守将李敢马双九皆是卫宁旧部,对赵熹自然马首是瞻,赵熹先问过了关外胶军情况,得知近日胶州将运粮草前来,眼睛一转,有了主意。 金崖关距离最近的胶州城池德城还有八十里,胶州大军便在两者之间一宽阔地驻扎,背靠绵山建起营地。说来也怪,弑君的是吴丹阳、撺掇起兵的也是她,结果当真开战、只有青州顶在前面,胶州一兵未动、只缩在营地里等候时机。 时机什么时候到?胶州士兵们每日无所事事、还要被金崖关的驻军嘲讽,心中都不服气,可时间一久,不忿不服就变成了怀疑气馁,他们恨胶州将帅无能,分明派了兵又不敢交战,他们既不能沙场扬名又不能回家团圆,在前线空空度日,实在无用。 前几日训练忽然紧了起来,大家都猜测平青战事有变、他们终于要出征,将士们兴奋也担忧,远望敌营、回首故乡,心中五味杂陈。期待变成害怕,长久的散漫侵蚀了斗志,他们还没能收拾好心情,后方又传来消息:本应这两日送到军粮物资竟被平军截取、一把烧了干净。 “怎么会!从德城到军营不过三十里,怎么会被劫!” “听说还没到德城就被劫了,咱们怎么来得及救!还是有运粮兵逃了出来跑到城里报信才知道的!可城里的兵大都在咱们这里,他们怕出城营救反而被平军抢了城池,所以关紧了城门、压根没敢去救。” “那可是咱们一个月的军需!没有粮食怎么打仗!平军究竟怎么过去的,我们根本没发现啊!” 士兵短叹一声:“听说领兵的是赵熹。” “赵熹!”周围的士兵全都直起身,“是那个杀死公孙昌、平定京都的双元,赵熹!听说公孙家造反的时候他还单枪匹马突出重围闯出皇宫!” 另一士兵啐他一口:“什么造反,造反的是平州!赵熹杀死皇子意图篡位、被公孙氏和十四小姐发现,这才要捉捕他!没想到他跑了出来、还跟平州里应外合篡了皇位!咱们才是要清君侧的!” “听说他还很漂亮呢,是狐狸精转世!” 士兵们许多不过十四五年纪,闻言纷纷问:“狐狸精也能打仗么?” “怎么不能!武王伐纣听过没有,里面那个妲己就是狐狸精,能呼风唤雨蛊惑人心,可厉害呢!” “怪不得能绕过我们劫我们的军需,原来他会妖术!那我们怎么打得过呢!” “听说狐狸精会吃人,他要是抓住我们,会不会、会不会把我们吃了!” 小兵们忧心忡忡,方才说赵熹造反的士兵斥道:“少在这里胡言乱语,将军听到了说你们动摇军心、全都拉出去砍头!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畜生难道还能比人厉害?我们打败了他们、你们就能好好看看赵熹是个什么精怪了!若是战败,别说赵熹要杀你们、将军也不会放过你们!” 开始那人说:“倒也未必,出了这事,将军更不敢同平州交战了!” 京都的事众说纷纭,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作为小小马前卒并不清楚,赵熹究竟是人是妖、是鬼是谁他们也不知道,可无论谁忠谁奸谁好谁坏,有一点十分确定:那个名叫赵熹的双元,绝非常人。 赵熹自然不是腾云驾雾飞过去的,他领着五千军士攀山越岭从绵山绕过胶州营地和德州城、埋伏在军需押运的必经之路、打得他们措手不及。他们本就是奔袭作战、考虑还要回金崖关,除每人带了少部分粮食路上食用、剩余物资全都烧了干净。 德城内还有存粮,将士们支撑到下次物资运送也得难事,可赵熹此役着实将胶州吓得不轻,他们担心赵熹会故技重施攻占德城、与金门关两门夹击困逼胶军,也不敢出兵去金崖关向赵熹讨回颜面、反而拔营撤寨、将胶州军全都撤回德城。 半月之后,平军进攻安昌,围城三月,终下安昌城,胡蒙左肩王也趁此机会南下侵占素雅城。这几月赵熹一直守在金崖关,这期间胶州也曾试探进攻,全被打回德城。安昌城下,胶州更不敢妄动,赵熹便将防务交还李敢、上书奏请调马双九至卫宁加强防卫,自己则回到平阳。 离开时夏日炎炎,归来时风雪满城。李淳已近周岁,总是咿咿呀呀说些大人不懂的语句,赵熹将他抱在怀里,又看看依偎在自己身边的李温,想想远在安昌的承平,心中也涌出思念之意。他不禁感慨,难怪凡人所求唯团圆和美,家人温情绝非功成名就能取代。 只盼战火早熄,天下太平。 赵熹还没能休息两天,陶希仁便怒气冲冲找了上来。自来到平阳之后陶希仁再未找过赵熹,偶尔遇到也只当看他不见,对赵熹的寒暄也置若罔闻。赵熹初时还生气,后来慢慢习惯,甚至还会故意去惹陶希仁捉摸于他,不过二人都事务繁忙,便是这幼稚游戏也很少玩了。这次陶希仁竟主动上门,不知是有何事。 赵熹来到书房,陶希仁正在此等候。赵熹笑道:“难怪今早起来喜鹊叫个不停,竟是有贵客临门!怎么,过去这么久终于觉得对我不住、要来赔礼道歉重修于好了?” 陶希仁昂着头不肯看赵熹:“微臣今日前来并非喜事,反是恶事呢!”陶希仁将一迭书函递给赵熹,“近来兵祸连连、州府纳粮征役劳民伤财。世道不平,这也无可奈何,可有贪官污吏籍此欺压百姓中饱私囊,百姓怨声载道、州府不闻不问,这难道是平州的仁义之政么!” 赵熹翻开书函,内里皆是州府官吏欺民弄权之事。战事一开银钱耗如流水,前面要粮食、要物资、要劳力运输,州府内赋税劳役自然要比平时多。上面说要多,下面就敢翻倍,纳粮的纳十留三、贪官的腰包全要百姓的血汗来填;征役的索富榨贫,多给钱可不征、没钱给就多征,有那穷人无奈逃役的捉回去当官奴售卖。前线将士流血疆场,后方百姓气决泪尽,唯奸佞之臣饱食无忧、尽享富贵! 赵熹收起书函:“想来你是见过大公子了?” 陶希仁点头:“自然。可大公子说战事在前、内政唯稳,这些事等战事平息再说。可战火一开、没有三年五载哪能平息,这才刚刚过去一年!若不清政风荡邪气,真要复卫州旧事,别说一统九州岛,李家覆灭也不过弹指!” 赵熹站起身:“走吧,我和你一起去见大公子!” 第190章 杀神 赵熹与陶希仁走出书房正瞧见李温下学归来、和春熙打打闹闹,赵熹同兰英等人相处一向如此自然不觉得不妥,陶希仁却脸色一沉,重重咳嗽两声。 李温本开开心心,听到声音转过头,见是自己老师连忙收起笑脸,郑重行礼:“孩儿拜见母君、学生见过老师。不知老师在此,学生未能恭迎,还请老师见谅。” 陶希仁问:“今日该是孔先生授课,怎的这么早回来?孔先生不在么?” 李温看看赵熹,小声道:“孔先生说母君回来不易,教学生孝道为先、回来侍奉母亲。不过孔先生留了课业,说下次回去检查,学生虽在家里也会好好用功读书的!” 陶希仁知道李温母子团聚不易,李温又从来勤勉,叫他放假两天好好与赵熹陪伴倒也无妨。陶希仁道:“为师为公事而来,如今正要同你母君去见大公子,倒是耽误你们母子团圆了。” “不敢不敢,自然是公事为要!” 陶希仁点点头,又道:“君子不重则不威,温儿还是要稳重一些才好。” 李温红了脸,连连称是。 赵熹不愿陶希仁为这小事教训李温,但他也知道在学生面前不能驳了老师面子,便催着陶希仁道:“快走吧,别耽误了,温儿好好看书,我回来再陪你。” 陶希仁这才同赵熹离开。 承盛听说赵熹求见以为战事有变,急急将人召来却见陶希仁也一起,承盛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问:“怎么你二人一起来了,难道是京都那边出了什么事?” 赵熹看向陶希仁,让陶希仁上前答话,陶希仁便将贪官欺民的事又说了一遍。承盛看看赵熹,见他薄唇紧抿很是不快的样子,一时也猜不准他心思,只向陶希仁道:“这事先前咱们已经商议过,这些人我会找机会提点一二,他们若不知悔改、待战事缓和本公子定会处置。” “小人趋利,为恶不惩何以劝善?何以绝恶?大公子便是将他们责骂一通,可他们一无下官职、二无少钱财,以大公子为人,甚至‘提点’都要私下进行、悄无人知才好。大公子纵有劝善之心却不用雷霆手段,小人粗鄙、不觉大公子仁德,只觉得有恃无恐呢!” “事后再慢慢处置嘛!” “这两日正在征丁,此时不处置、等战事平缓又要有多少百姓受害!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大公子该尽快处置才是!” 承盛颇为无奈:“一府六司上下全在你书函之上,将他们全办了,州府哪里还有人做事呢!” “只抓罪魁、罪重者,杀鸡儆猴也可啊!微臣已列名单罪证,只管将他们审问断罪、判刑责罚即可!” 承盛叹道:“陶兄是高洁之人,本公子佩服得紧,可是陶兄,水至清则无鱼!如你所奏,火耗压民、抢民为役、卖役为奴,这些事行而普遍,岂是一官一吏之过?怕早已上下勾连、相沿成习!贪腐之患由来已久,不然国公也不会任陶兄为御史、也不会支持陶兄处置承素了!可就是处置了又如何?蝇螟蠹虫、杀之不绝,没了承素又有其他,可见陶兄之所愿不能实现、陶兄之举措也无用处。” 陶希仁道:“处置李承素是立规矩、现在便是守规矩的时候!规矩得守、大家畏惧,之后自然不敢以身犯禁。李承素之后李家宗族自约自束、反而出了两位高才,这岂非惩恶扬善之效!此次大公子若能严惩不贷,平州定政平风清!” 承盛颇为无奈,他烦躁地靠在椅背上,道:“陶大人,本公子只问你一句,我抓了他们、纳粮征役的事交给陶兄,陶兄能像他们一样及时将钱粮人丁备齐么?” 陶希仁觉得不可理喻:“微臣职责乃监察州府官员,纳粮征丁之事微臣从未做过,如此紧要之时怎能担起此事?可是大公子,是他们没有做好他们分内之事,您不惩有罪之人反刁难于微臣,于州府、天下何益!” “你不行,我也找不出别人来替,我又怎敢出手!” “六司人才济济,谁不想位高权重,除了上面、下面多得是人!” “他们上下一体,你抓他们长官断他们财路他们怎会如你所愿!他们定要挟权自恃、拖延粮丁、威胁州府!到时州府威严扫地,以后更难行权了!这些我早就说过,陶希仁不懂就算了,赵熹你在前线多年,你也不懂么?你又把他带来做什么!” 赵熹这才道:“我明白,大哥是担心他们沆瀣一气、为了维护自己的那点利益故意同州府对抗,因此才不敢下手。这事其实好办,便如陶兄所言,六司人才众多、顶替之人数不胜数,大哥只需将替代者名单拟好,其余的交给我便是。” 承盛警惕起来:“你要做什么?” 赵熹笑了笑,眼眸中泛出血色:“罪者惩,逆者诛!” 司户衙门门口麻衣驼地涕泪成河,攒动的百姓哭嚎一片。有老妪扒住差吏,大声哭求:“我们老三上个月才走、不是说不会征了么,虎子才十一岁啊!官老爷,求求你,放过他吧!” 差吏一把将她甩开:“州府的事哪里要你来管!上头有命要征丁、你们就得出人!不想出人就交钱!” 老妪赶忙爬起,浑身疼痛也顾不得、又扑到差吏身上:“我哪里还有钱啊,州府要纳粮、我们家连口粮都没有了!我们家只剩这一个孩子,求求官老爷、求求官老爷,放过我们吧!” 差吏厌烦不已,抬腿将老妪踹倒在地,老妪捂着肚子半晌爬不起来。四周的百姓也都如这老妪一般哀嚎乞怜,老妪的痛苦竟多如平常。 赵熹见到便是如此景象。他上前扶起老妪,一把揪住差吏:“州府有命,一月之内户不再征,此次征丁虽急却也有命,未满十三岁者不征,你竟敢明目张胆违背州府法令!” 差吏也是个没眼力的,竟不认得赵熹,瞪了他一眼,瞧他长相艳丽穿着精致猜想是贵家公子,便想敲他一笔:“你又是什么东西!这次要征丁一万,说得一月不再征、年不满十三不征,这不征那不征怎么凑够上面要的人!劳役人不够怎么支持前线、因此战败又怎么办!我看你是青州奸细吧,故意找茬!来人,这里有青州奸细,快抓了他回去领赏!” 其余差吏立即围了上来,赵熹眯起眼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清楚,征丁一万已有九千七,这里怎么也有四百人吧,多出来的人都被你们抓到城南燕子口当奴隶卖去他地!人口乃州府之根,你们竟将良人抓作奴隶、动摇州府根基,你们才是州府之贼!” 差吏恼羞成怒:“□□娘的,敢在这里胡说八道!快把他抓起来!” 赵熹也不啰嗦,就近抽出官差佩刀、弓身跃至差吏身前、挥刀斩下差吏头颅! 众人皆惊! 赵熹尤觉不足,从地上拎起差吏头颅走进衙门,衙差见状纷纷躲避不敢上前。司户参军正与同僚在后衙喝酒,听说如此以为民变,连滚带爬要逃,刚刚出门正碰上赵熹。司户见他手中人头七魂散了三魄,双腿打颤跪下身来:“不、不知大君大驾前来有失远迎!请大君恕罪、恕罪!” 其余差吏这才知赵熹身份,纷纷下跪行礼。赵熹将血淋淋的头颅扔到司户身上,司户惊叫一声连忙躲开,看见赵熹面色不愉又赶紧跪好。赵熹问:“这是你的人?” 司户不住发抖:“是、是衙门里的佐吏,他、他若冒犯大君罪该万死!大君杀得好、杀得好!” 赵熹笑道:“这倒方便了。你认为他有罪、认为他该死,可你还任他为吏放纵他欺压百姓!他该死,你该当何罪!” 司户一时语塞,正要想着如何求情,只觉脖颈一凉,天地倒转。 原来已人头落地。 司户上下魂飞魄散,有那胆小之人甚至已两腿湿热,只觉赵熹是地狱杀神、可怖极了,恨不能缩进地中、千求万祷不被他看见。赵熹对衙差反应毫不在意,只问:“刘德昌是谁!” 一官吏连滚带爬摔在赵熹身前:“正、正是小人……” “从今日起,司户你做。”赵熹走到他身边,扫视地上诸人,诸人只觉严冬风凌、寒意森森,“按命征丁,要人、要法,不得有违!” 刘德昌哪里敢说一个不字!赵熹笑道:“你也别觉得为难,不想做就滚、府衙里活人多的是!但你若肯尽忠,谁不听你的话、尽管来找我,府衙里死人也多的是!” 赵熹说完便走,出来衙门正见有民趁乱逃跑,赵熹掷出一刀、将他大腿刺穿,逃役哀嚎一声,滚在地上痛苦不已。本将赵熹当做英雄的百姓看向他也恐惧起来。 “州府政仁、可也讲规矩,我杀奸吏是为了州府、为了忠诚州府百姓,不是为了逃役的刁民!如今战事急,州府征役纳粮多些,但这些是前线将士的性命和倚仗!若是战败、你们沦为丧家之犬、更难度日;若战胜,青州钱财皆尽东来!大家跟州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为州府尽心竭力,州府定不负你们!前线将士就拜托诸位了!” 百姓被赵熹吓得半死,哪敢不从,何况他们轻如草芥,乱世飘摇、茍活度日,又能如何呢? 第191章 训子 之后赵熹又去其他衙门转了转,不过一日斩获五个人头。州府各官对赵熹恨得咬牙切齿、怕得心失魂丧,聚在一起商议半天、一边写信送往京都一边一起去找承盛,无令而斩官与谋逆何异,哪怕承盛不能杀他、管教管教别让他乱来也好啊! 诸官相约来到州府,一边控诉赵熹一边往院子里走,还没叫人通禀求见承盛、就见赵熹抱着游云倚坐廊下。草枯木肃、云重风沉,赵熹披风烈烈如火,烧得众人寒意蚀骨。 赵熹瞧见诸官,持枪起身走上前来:“今儿什么日子,诸位大人竟一起前来!” 诸官吓得后退连连,你拉我我扯你谁也不敢上前答话。赵熹又逼一步,有官竟两腿发软摔倒在地,其他人慌忙去扶,场面滑稽异常。 赵熹没再逼迫,看他们全都站了起来静下心神,这才道:“诸位大人不说我也知道,诸位是为我昨日斩奸除恶之事前来为我讨功,是不是?” 诸官在心里把赵熹骂了几百遍,可看看泛着寒光的游云,还是什么都没说。赵熹也没叫他们答话,自顾自道:“虽说我是为州府除奸、也是替各位大人惩治下人,但毕竟不合规矩,大公子已教训了我一通、幸好朝廷来书奖我守金崖关之功,功过相抵、这才罢了,几位大人就不必为了我去惹大哥不快了。” 诸官闻言知国公、大公子全都偏袒赵熹、别说追究他的过错、就是他做的事说不准都是两人授意,诸官更感绝望,望着赵熹全然没了主意。 赵熹又笑:“赵熹谢诸位大人为我费心,不过诸位大人是州府肱骨、身负重任,如今平青战事紧张、正需州府上下一心,诸位大人该一心为公、尽忠职守才是,其他的事放一放也无妨。咱们州府国公、公子都极宽宏,偏生有我这么一个魔王杀星、却也不是不讲道理,只要政平人和、能及时供应前线军需、不要在后方搅事弄得百姓不宁人心不稳,其他事都好商量。以前的事就算过去了,重要的还是以后,等破了高原夺了安乐,难道会少了诸位的好处?” 诸官听赵熹意思是不会再追究前事,总算松了口气,还没安心一会,又听赵熹道:“吴大人,眼看就要下雪,送去前线火炭、棉服,该准备齐了吧?” 吴大人惊了一身冷汗,赶忙道:“齐、齐、齐了!” 赵熹转眼:“粮草也都齐了?” 另一人忙道:“齐了齐了,等司户那边劳役征齐、就能运去前线了!” 赵熹满意地点点头:“昨日我去看了,那边人也齐了,这么算的话三日后就能动身。”赵熹看向诸人,“我已被任为轻骑将军,出口即为军令,诸位应了我的话就是立了军令状,违军令者,杀!” 诸官狠狠一颤。 赵熹说完提枪便走,剩下诸官左右相顾,犹豫半晌,还是各自回去衙门公干了。 经赵熹一闹,州府上下官员大大收敛、不再如先前般肆意妄为,也没有恶意拖延、抗拒州府,反而兢兢业业了一段时间,州府效率大大提升。消息传至陶希仁处,陶希仁也只是长叹一声。 小吏不解:“大人怎么不开心?” 陶希仁道:“以不法制不法,贪官污吏非是畏惧律法威严、亦非重拾羞耻之心尊君子之道,只是单单害怕赵熹而已。大道未张、礼教未明、忠孝未尊,故事重演也不过时间而已,我又如何开心得起来呢!不过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只盼温儿长大别像他母君那样就好了!” 因赵熹作为承盛提了许多新官,其中就有秀荷娘家亲戚。秀荷觉得丈夫顾怜自己、颜面有光,每日都喜笑盈盈,就连赵熹看着也顺眼不少、在李夫人训斥赵熹时还为赵熹说话。赵熹知道后又叫人挑了些首饰送去,妯娌虽不说多亲密却也和睦。 侧室那边却大大相反。承泰在安昌丢了大人,虽然保住了性命、还得承平求情可以就在前面将功折罪,可被青州俘虏的事依然让魏家抬不起头。幸好他院中姬妾有了身孕、静云每日悉心照顾无暇顾及其他,可想着倚仗哥哥扶持儿子的黛君却美梦破灭。 这天黛君回到院子,风雪纷纷,李睿正在院子和旋风玩耍。旋风已经一岁、有李睿半人高、直起身子能扒到李睿肩膀,虽还未成年却已经威风凛凛,漂亮极了。雪天地滑、旋风又重,玩闹时一不小心便将李睿绊倒,扑到李睿身上舔他的脸,这看在黛君眼中便是牲畜不通人性、要伤李睿了! 黛君急忙大喊:“畜生快走开!你们站着做什么,还不保护殿下!” 驯兽师连忙上前将旋风拉开、其余下人把李睿扶起,李睿拍拍身上的雪,向黛君笑道:“母妃不必担心,孩儿没事!” 黛君冷着脸将李睿拎回屋里、让人服侍他洗漱换衣,李睿回来还想与母亲亲近亲近,却见黛君已捧了书本和竹藤出来。 “今日先生教了什么?背来听听。” 李睿垂下头,磕磕巴巴背了起来,每背错一字就被黛君抽一次手心,文章背完、手都肿了起来。黛君又气又急:“背书背书不会、整日和一个畜生玩在一起,你还记得你的身份么、你还记得你父皇的大仇么!” 李睿委屈地收回手:“孩儿当然记得,可是背书也不能为父皇报仇啊!陶先生说读书通其意晓其理、不求甚解,不必死记硬背……” “他和赵熹是一伙的,恨不得你游手好闲一事无成,怎会用心教你!他盼着李温骑在你头上呢!你怎么就不能争气一点!” 李睿有心反驳,但看黛君气得面色通红、心中担忧,便软声道:“母妃,孩儿以后会好好背书的,您千万别生气、万一气坏了身子,孩儿要心疼的!” 黛君深吸了口气,将书卷扔给李睿:“罚写十遍,写完再来背。” “母妃……” “快去!” 李睿只得捧着书垂头丧气地走了。草心上来劝道:“大殿下还不到十岁、贪玩也是常事,不过一时没背好书,娘娘何必动怒呢?如今三公子只纵着殿下让他玩闹,您若严苛太过、大殿下同您离了心就不好了!” 黛君捂着胸口气道:“早知他送我儿畜生是诱我儿玩物丧志,只是没想到陶希仁口口声声忠君报效、竟也不肯好好教导睿儿!我这为娘的再不严加管教、以后他哪里斗得过李承平夫君!” 草心不由叹息,皇帝、公孙太尉、二公子,甚至国公,哪一个能压得住三公子夫君?大殿下小小孩子,从小失了父亲,身边连个可靠人都没有,拿什么去跟他们争?倒不如做个富贵闲人快乐一辈子呢! 这话她不敢跟黛君说,只道:“要么把旋风关上两日、等殿下背书背好了再放出来同殿下玩,殿下念着旋风、背书总能用心些!” “扬汤止沸!得想个别的法子才是……”黛君眉头一挑,计上心来。 第192章 旧友 前线烽火连天,后面的日子却还要照常过。马上就是新春,不单单是团圆佳节,更是李淳周岁的大日子。李府上下张灯结彩,一派喜气。 国公不在、李夫人年迈,张罗布置的事便落在了承盛和秀荷头上。近来秀荷与赵熹关系缓和不少,张罗起来也积极,但看李淳周岁越发隆重远超李深,秀荷还有生出些许不满。 这天秀荷刚从李夫人处请安回来,路过花园时见黛君正看着仆人和一只幼狼玩闹,这幼狼秀荷久闻其名,亲眼看见还是觉得危险,不由道:“四姑娘,这花园孩子们常来玩耍,畜生不通人性、就别放这里玩了吧!” 黛君笑道:“我们这么多人还看不了一只小狼么,何况还给它系着绳呢,除非是三岁的孩子,不然谁会吓到!这些日子睿儿用功读书、特特把他的玩伴交给了我,我总不能一直把它关在笼子里,偶尔放出来玩一次,大嫂不必如此紧张!” 秀荷越发不满:“万一吓着了孩子怎么办!就算孩子们不怕,现在家里到处都是贵重东西,打烂了赔钱还是小事,再找一个可难呢!” 黛君酸道:“大嫂原来怕这个呢!也是,又非长孙,一个小孩的周岁宴竟把爹爹的私库都搬空了,那可都是珍藏孤品、往日都不叫我们动的!这么大的阵仗若是坏了什么东西,嫂子还不知怎么跟赵熹交代呢!” 秀荷看着那些东西也眼热,但仍解释,是说给黛君、也是说给自己:“是因为卫州、燕州两位郡公公子都要来、别州也都派了重臣、还有许多其他贵客,甚至胶州都送了重礼来,咱们正与青州交战、不能在他州面前露怯,所以才要大办,之后这些东西仍要还回库里,四姑娘想要什么再去求父亲吧!” 黛君嗤笑:“是啊,不过老三家次子周岁宴就要百官来庆,睿儿周岁宴也不过如此了。听说最近前面也全靠赵熹出面杀了一批人才让大哥能维护颜面,看来以后这李家就得看赵熹过活了,难怪大嫂对赵熹的事这么上心!” 听黛君轻视承盛,秀荷生气起来:“四姑娘从哪听来的胡言乱语!承盛是嫡长、理应承担州府大事,三弟夫君也为李家嫡系、为大哥分担辛劳也是天经地义!四姑娘已嫁入别家、如今不过娘家瞧姑娘过得辛苦暂时收留,以前家里的事就与姑娘无关、现在就更别插手了,叫别人知道还以为咱们家没教养呢!” 黛君亦怒:“大嫂既然委屈不如去向大哥告状、看他管不管我、再问问他管不管赵熹!别说我们,就是睿儿、李温、李淳骑在你家李深的头上,大哥也得拍拍手、称句好呢!” 秀荷大怒:“不过前朝皇妃、家国具丧的亡国奴,在这里摆什么架子!” 黛君冷笑:“大嫂也就敢跟我逞英雄了,我这妃子也是三哥保来的、我能来这也是爹爹和大哥同意的,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话!替他人做嫁衣,一家子蠢材!抱旋风走,别在这里沾了蠢病!” 黛君说完便走,秀荷气得还要理论、被婢女劝下。能怎么样呢?皇帝虽死国却未灭、国公还在京都呢,李睿还是皇子、黛君还是太妃,君臣有别,就算告到承盛那里承盛也只能让秀荷忍让。秀荷无奈又委屈,回到屋里哭了一场,婢女劝了许久才好。正想着等承盛回来向他诉诉委屈撒撒娇,前院又跑来小厮传话,说江州使者已至、晚上承盛和赵熹要接待客人、用过膳才回,叫秀荷不必等他;还说江州送来一座屏风,让摆在大堂显眼处,也好显示对江州的重视。 秀荷出来瞧这屏风,是四扇花鸟屏,全为紫檀木制、花鸟皆为镶玉嵌珠,色彩虽不艳丽却有珠玉华光,雅致古朴又不失华贵,比国公库里那件山水屏还要好。秀荷摸摸屏风上的黄玉腊梅,冲回屋里又哭了起来。 婢女忙劝:“夫人,咱不是说好了等大公子回来向他说说么,您怎么又哭起来了?” 秀荷哭道:“李黛君不过一个外人、她再怎么说我也不过受点委屈、不必放在心上;她是存心挑拨,可她说得话却没错!那么好的屏风却是给赵熹的、那么多的贺礼都是给赵熹的!大家提起平州全是李承平和赵熹,谁还记得我的承盛?深儿是嫡长孙,他生辰我想借库里珊瑚摆摆夫君都不肯,李淳不过是三弟的二子、却有如此排场,李家、州府上上下下,谁还把我们放在眼里?可怜我夫君还替赵熹待客呢!真应了李黛君那句话,为他人作嫁衣裳!” 婢女只能安慰:“他们说是送给三公子的、其实不还是看在国公面子上送来的?毕竟国公不在,大公子就是李家当家,大大小小的事自然要他来处理,奴婢瞧三公子和三大君对大公子一直和气有理,夫人不必多虑……” “三弟我见的少,可赵熹哪里是屈居人下的人!若单我自己、我什么都忍得了,可眼看着他们要夺我丈夫和我儿子的家业!让我怎么忍!” “可咱们能怎么办呢?先前说要给三公子纳妾,结果三公子去了前面打仗,这事只能撂下了;咱们还能怎么样呢?” 秀荷愁眉不展,是啊,该怎么办呢? 时间匆匆,转瞬便是春节,李府门庭若市、车马盈门、连门坎都被踩平,热闹极了!来者有各州使节、平州官员、乡绅巨贾,甚至还有些江湖人士,芝兰玉树济济一堂,也算胜景。承平在前线不得抽身,国公需得在京都处理朝政,家里便只有承盛和赵熹迎接诸人。赵熹身为双元除接待外客还要顾及女眷,他在内外院跑了两次便觉烦躁,交代下人记得给被关着的秦英送桌席面后,拉了怀章、燕无异和裘蕴明小聚,可惜兰英和朱鹤夫妻在任上当差没法回来,只得送了礼物聊表心意。 怀章为三人斟茶,裘蕴明偷偷瞄他两眼,感慨万分:“我还记得温儿满月时咱们在京中喝酒庆祝,当时还觉得要长居京都、回乡无望,谁知不过眨眼,朝廷剧变,如今淳儿周岁、温儿都能待客迎宾了,咱们……也有近一年没见了!” 怀章立在赵熹身后,并不答话,赵熹要他坐下,笑道:“不过一年而已,这么惆怅做什么!嫂夫人也有了身孕,等侄儿满月、我必定要去讨酒喝的!这么算也不过一年咱们又能相聚了!” “哈哈,到时候一定要请你们夫君的、还要让你们给孩子做干爹呢!我爹也早就想见见你了,到时候咱们不醉不归!”裘蕴明收回目光,向燕无异眨眨眼,“说到这里,听说无异也有一桩喜事呢!” 一年未见,燕无异愈发冷峻,见了故友也没多少笑意,听裘蕴明此言更是重重一叹:“我的事情你们都知道,我此生都不会娶妻,更何况是吴丹阳那心机深沉的女子!而且胶州弑君叛国人所不齿,我已与你们为友、怎会去招惹她!可我父亲不知着了什么魔竟然想借此婚事联合胶州、与你们鼎立!我苦劝无果!唉,赵熹,此事是我对不住你!” 赵熹道:“无异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岂会不知,咱们又何须说这话!燕伯父所虑我也明白,无非是不甘心臣服平州,如裘叔父、无异这样深明大义的人毕竟是少数。” 无异苦笑:“我怎敢同裘叔父相比,我不过是不在乎、也有些自知之明罢了。燕州虽说强悍,可一直少名将,又十年未动兵戈、将士们的枪也钝了;我父好享乐少治政,以前有胡蒙威胁对政务还上心些,后来胡蒙北溃、又与平州结盟,他自觉无忧无虑、只顾开心了!现在才想趁火打劫,异想天开!” 裘蕴明宽慰道:“州府是州府、咱们是咱们,就算有一天战场为敌、打完了下了马,照样是朋友!而且我瞧燕叔叔也未必真想动兵,不过是找个机会、谋点好处罢了!丹阳小姐是真美人,又是解语花,真要能与她成好事也是美事一桩,无异兄也别因为这些耽误了自己的终身。” 燕无异嫌恶道:“蛇蝎妇人,岂能留于枕边!不过蕴明也不必急着怜香惜玉,这门亲事要么不成,要么也是我父多个姬妾。” 裘蕴明早已料到,却还是想为吴丹阳说两句话:“丹阳小姐做事手段虽激烈、却也是为了胶州,算得上巾帼英雄了,若能得她真心她必会小心为你筹谋,到时世上少一狠心人、多对恩爱侣,岂不是两全其美!燕郡公毕竟年纪大了,又有正妻,丹阳小姐那性子嫁给郡公燕州又要鸡犬不宁了!” 燕无异颇为烦躁:“我虽没妻子却有孩子呢,我还怕我儿蹈小殿下覆辙呢!何况你说得轻巧,我可不愿做东郭先生!你真心疼她你娶了不就好了,省得她出来祸害别人!” 怀章半玩笑半认真道:“燕公子这话正中他下怀,他恨不能纳进世间千红呢!杜公筑屋大庇天下寒士,裘伯耕坛广安三千红颜,也算先天下之忧而忧了!” 赵熹连连抚掌,燕无异也笑了起来,裘蕴明叹道:“知我者,怀章也!” 第193章 闹剧 怀章白他一眼,赵熹笑道:“怀章不是知你、是知人!”赵熹又向燕无异道,“这些年蕴明倒是长进了,说的话都是我想说的!咱们交情又岂是两州可影响的,哪怕真有一日我死在你手上、到了地府我都要称一句厉害呢!燕叔父真想与我们反目早就动兵了,哪里还等得到现在,你放心好了!” 燕无异认真道:“若你因我而死,那我立即自裁、到下面向你赔罪!” 赵熹大笑:“那我们就黄泉痛饮、一泯恩仇!” 怀章忙道:“呸呸呸,大过年的别说这些!大君你偷懒够久了,前面还等着你将二公子抱过去呢!还要抓周,别误了时辰,快走吧!” 赵熹这才起身:“好吧,去抱淳儿!” 淳儿正在内院李夫人处玩闹,那里女眷众多、裘蕴明和燕无异不便过去,告辞回到前堂等候,赵熹和怀章一起到后面找人。李夫人虽不喜赵熹对几个孙儿极为疼爱,屋中欢声笑语不断。赵熹进屋一看,李沉李温都跟着承盛在前面迎客,李潇李沐各自同伙伴玩耍,只有李睿跟着黛君坐在屋里。赵熹奇怪李睿没到前面,不过也未多想,上前向李夫人行礼。李夫人知今日是李淳喜事,不愿在宾客前落赵熹面子,寒暄两句后叫乳娘抱了李淳跟赵熹到前面抓周。 今日是小家伙见世面的大日子,身上穿绣满福字的红袄衣、头戴虎头帽脚穿虎头鞋,胸前挂国公赠的长命锁,喜气又健壮,可爱极了。赵熹捏捏他的手,交代乳娘将人抱好,往前堂走去。 前堂内院距离并不远,只隔了一个花园。前日下了雪,院里还有些湿,乳娘抱着孩子走得小心翼翼、落在了后面,正如履薄冰、忽瞥见一黑影窜了出来撞向自己。乳娘惊声大叫,一直跟在旁边的小侍春熙大喝一声“保护小公子”后奋不顾身扑上前去、同黑影滚在一起。 众人凝神一看,原来是旋风不知为何跑了出来,正和春熙撕咬在一处。旋风虽是玩宠却也是猛兽,后院侍女们惊叫连连、怀章赶忙护在赵熹身前,倒是李淳以为大家在玩闹,在乳娘怀里拍手大笑。 赵熹绕过怀章走上去一把按住旋风脖颈、揪住它的皮肉将它拎了起来。旋风有十多斤、划拉着四肢拼命挣扎,但赵熹手如铁铸、纹丝不动,旋风挣扎一会只得放弃,耷拉着爪子放松下来,嘴里发出呜呜撒娇的声音。怀章跑过来将春熙扶起,见他只有些皮外伤松了口气,旋即气道:“西院的人都是做什么的,连个畜生都看不住,竟叫它出来伤人!” 赵熹从没见怀章生气、甚是新奇地看着他,一旁的侍女则道:“这畜生一直在四姑娘院子里关着,离花园还远着呢!怎么会自己跑过来,怕不是有人故意的!” 怀章其实也有此猜测,可又觉得有些不忍:“大家都知道旋风是大殿下玩宠,它要真伤了小公子、咱们对大殿下有了嫌隙,大殿下以后在平州如何生活?四姑娘怎么会用大殿下来冒险?” 另一侍女犹豫片刻,道:“奴婢听说先前四姑娘和大少夫人在园子里吵了一架,便是四姑娘说大少夫人是为咱们做嫁衣……会不会……” 这些侍女都是兰英走后服侍赵熹承平的,也有四五年时光,虽不及兰英和赵熹情谊、却都是可信之人,她们说话赵熹还是信的。赵熹拎着旋风晃了晃:“不必猜了,这事就是黛君干的,她们惯会挑唆离间栽赃陷害,老把戏了。” 怀章愁道:“若真是如此四姑娘怕已经打点好了下人,要找出证据抓住她,不容易啊!” 赵熹冷笑:“她当我是衙门断案呢,还要证据,也忒小看我了!承平早同我说、他这两个庶哥庶妹歹毒粗鄙、只看在他的份上忍让一二,可李黛君竟敢来吓我淳儿,也别怪我不客气。你们先把淳儿抱去前面;春熙回去看伤休息,你救了淳儿我很是感谢,晚上回来重重有赏。” “你要去做什么?”怀章忙劝:“今天是小公子周岁宴、里面外面还有好多贵客,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千万别这时候闹起来!” “放心,我有分寸。” 赵熹拎着旋风直接回到李夫人屋里。女眷们见了这么大的禽兽都有些发怵,黛君暗自攥紧了手帕,李睿立刻跑了过来:“旋风!舅君,旋风怎么在您这里?” 赵熹将旋风扔给李睿,李睿慌忙将它按住。李夫人斥道:“你把这畜生带来做什么!来人,快给我带下去!” 赵熹笑道:“刚刚在花园遇上了,瞧它没人管把它送回来。”赵熹看向李睿,“你是它的主人,你该为他负责。” 魏氏瞥了眼黛君,黛君面无异色,秀荷和静云倒颇为紧张。李夫人忙问:“花园遇到的?怎么会在花园!淳儿呢,淳儿没吓着吧!” “没事,已经让人抱去前面了,我把旋风送回来就过去,母亲,赵熹先行告辞。” 李夫人厌恶地看了黛君一眼,向赵熹道:“去吧,别误了孙儿的好时辰!” 虽有此插曲,李淳的周岁宴还算顺利,抓周时李淳抓住了一块印章,那印章是李温周岁时陶希仁所赠、上刻“国泰民安”,李温那时抓了块胭脂玉的平安牌、没碰这印章,今日终被李淳牢牢抓在手中。 印章寓意太多,又是这个时候,大家或真或假地恭贺、有意无意地挑拨,赵熹满不在乎、承盛面不改色。一日觥筹交错,李淳周岁宴终于落幕。 第二天一早,侍女通报李睿求见赵熹。赵熹叫人进来,李睿见了他躬身行礼,恭敬道:“昨日院中小厮看管不力、导致旋风出逃,冲撞了舅君和弟弟,睿儿特来请罪,请舅君宽恕。” 赵熹叫侍从离开,屋里只剩下自己和李睿,这才问:“是你要来还是你母亲要你来?” 李睿答:“舅君说睿儿是旋风的主人、该为旋风负责,睿儿觉得舅君说得对,所以在禀明母妃后前来向舅君和弟弟赔礼。” 赵熹靠在椅子上,居高临下看着李睿:“我记得你只比温儿小半岁,今年也五岁了吧?” 李睿只觉赵熹像一座大山、沉沉压在头上,让他有些畏惧。他点点头,小声答:“正是,睿儿已经五岁了。” “五岁不算大,但毕竟已经读书识理,陶希仁难道没教过你如何赔礼道歉么?” 李睿不安地挪了下脚:“请、请舅君指教……” 赵熹指指一边小凳:“坐。” 李睿犹豫着坐下,本就不高的他在赵熹面前更为矮小。赵熹道:“你还记得你父皇么?” 李睿没料赵熹会说这个,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眼中并无恶意,这才慢慢点了点头。 “你父皇算个明君,可不是英主;对我不算有恩,但也有提拔之情,更重要的是他信我。我从不辜负信我的人。”赵熹叹了口气,“可惜他去得太早,什么都没教你……” 李睿垂下头,眼中含泪。 “可他已经死了,你依赖他所得到的一切全部随他而去,你现在只能靠你自己,虽然你不过五岁,你也该自立了!” 这番话虽不好听却十分真诚,李睿听着难过也感动:“多谢舅君!三舅舅一直待我很好、也费心教我做事,是我不够聪慧、没有学到舅舅舅君一星半点……” “遇事才能成长,你什么都没经历能学到什么?”赵熹看向李睿,“你的狼好端端的怎么会从你家院子跑到花园?还正好是在淳儿经过的时候,你不觉得奇怪么?” 李睿有些茫然:“母妃说是下人没看好……” 赵熹冷笑一声,李睿仔细想了想,也觉得有些奇怪。这些天为了让自己专心读书,黛君特地将旋风关了起来,自己曾想偷偷溜去看旋风、都被看管的人发现。这样严格,怎么就跑出去了呢?就算跑出去,旋风只认得自己的屋子,它为什么不去找自己、反而跑进了花园? “是你母亲故意的。”赵熹忽然道。 李睿猛然跳了起来:“不是母妃!你不能冤枉母妃!” 赵熹并未解释、也未反驳,而是道:“那你就去查吧,你不是要道歉么?真相、罪魁,一个都不少地给我带来,这才叫诚意。” 李睿很是意外:“要我去查?” 赵熹斜眼看他,轻视中还有信任:“怎么,你做不到?” 李睿想了想,挺起胸膛:“睿儿一定给舅君一个满意的结果!” 李睿离开后怀章担忧地走进来:“殿下才五岁,他做得到么?万一他查出是大少夫人所为怎么办?” “他不行、魏氏难道也不行?李承泰还在安昌呢,李黛君就敢对淳儿下手,她毫不顾忌李承泰死活、魏氏难道会一味偏袒她?” “可她们毕竟是母女……” “正是母女才要帮她一把,不然我又岂会轻饶!”赵熹冷笑连连,“敢打我儿的主意,不要她的命也该让她尝点苦头!” 第194章 两难 正如赵熹所料,黛君动手前并未告知魏氏,魏氏知道后又气又恼,只觉黛君在皇宫养歪了性子、迟钝了脑子,变得又蠢又坏。其侍女香丸安慰道:“夫人不忙生气,奴婢先前看大殿下正在院子里盘问下人、倒没见三少君做什么,左右淳少爷无事、说不定三少君压根没放在心上呢!” 魏氏气道:“你若不说我还真以为他大度,可睿儿小小年纪怎会想到去查这些?分明就是赵熹授意的!” “是又如何?殿下难道能查出什么不成?何况黛君小姐既然动手定安排了后招、也不怕查,您又何必担心!” “我泰儿性命就握在老三手中,你叫我如何不担心!赵熹难道就是蠢材、不知道睿儿查不出么?他这是让我表态站队呢!我若帮睿儿、睿儿知道此事真相、与黛君母子离心,黛君对我也一定心生怨恨;我若装不知道,谁晓得他会如何!” 香丸贴近魏氏,低声说:“十几年前碧纱轩的事他不也没怎么样么,还得巴巴地救咱们公子回来,有国公在,他们怎么敢对公子出手!” 魏氏叹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老三一无所有,他就算要找我们又能怎么样?而如今三子皆已长成、正是争家业的时候,泰儿这次出了大丑、国公虽心疼却也厌了他,老三又偏偏把他全须全尾地救了回来,国公心里的一点点怜惜和担忧都没了,反而给老三记了一功!这时候泰儿在前线出事,国公会怀疑老三么?国公还要怪泰儿无能呢!我恨不能贴在赵熹身上讨好他求他高抬贵手,可黛君又……她怎么就能不顾哥哥的死活呢!”魏氏又恨又气,险些哭了出来。 香丸也叹:“四姑娘毕竟嫁了人、姑爷又是那样的人物,虽然死了却还尊贵,三少爷却那样磋磨四姑娘、四姑娘自然难忍。” 听闻此言魏氏更恨,咬牙道:“狗屁尊贵,便是皇帝活着又如何,黛君能坐上贵妃之位靠的就是平州!她自己不清不楚还做着当太后的春秋大梦,真当老三是软柿子么!也罢,她无情别怪我严厉,不磨磨她的性子以后指不定做出什么事!”魏氏看向香丸,“睿儿年纪小、容易受骗,你看顾着些,知道么!” 香丸点了点头。 三天后,李睿满怀愧疚地找到赵熹。他盯着赵熹的衣摆不肯抬头,低声嗫嚅道:“三舅君,是睿儿没有看好旋风、一切都是睿儿的错,睿儿将那时看管旋风的婆子带了过来,请三舅君处置!” 赵熹看向门口,两个下人压了一个婆子进来,婆子见了赵熹便跪下身不停磕头,边认罪边求饶:“那天是淳公子的好日子、奴婢一时高兴喝了点酒,没看住旋风,惹下大祸!三少君,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您饶了奴婢这次吧!” 赵熹并未多说,只问李睿:“这是你抓到的罪人?” 李睿缓缓点头。赵熹道:“好。来人,给我剁了她的手!” 婆子惊骇不已、连连哭求,李睿也慌忙抬头,向赵熹求道:“三舅君,她只是一时偷懒,算不得大错吧,何必要砍掉她的手呢!” 赵熹燕眉微斜,冷冷道:“她要伤的是我的儿子!若春熙没有奋不顾身舍身护主呢?若淳儿胆子小被吓到了呢?你找她来不就是替罪让我泄愤的么?先砍了她的手,我若还觉不足、再砍她双臂,不然怎么泄愤呢!红喙,去外面把黄鹊青苇叫进来,他们做这事熟络!” 赵熹身边的婢女立刻跑了出去,不一会带来两个英武护卫,将李睿带来的人挤开、上前押住婆子。婆子见赵熹来真的慌了手脚,死死扒在地上扣住砖缝,大声道:“大君我是冤枉的、冤枉的大君!不是我,不是我要放开那畜生的,是有人让我做的啊!求求您、饶了我吧大君!” 李睿皱紧了眉头,眼睛瞟瞟赵熹又瞪瞪婆子,显得局促不安。赵熹命二人暂且放开婆子,问:“是谁让你做的?” 婆子瞥了眼李睿,犹豫着回答:“大、大少夫人……” “哦?” “是大少夫人院子里的石榴,她来找我说沉少爷想跟那畜生玩,我这才把旋风给她!没想到她竟然藏了坏心!奴婢说的都是实情,请大君明查!” 赵熹干脆道:“红喙,把大嫂请来。” 婆子低下头,李睿反而急了起来:“三舅君,别、别去!这事与大舅母无关!” 赵熹冷眼看他:“那与谁有关!” 李睿挣扎许久,扑通一声跪在赵熹身前:“三舅君,所有的错都是睿儿的错,不关大舅母的事,请您罚我吧!” 赵熹短叹一声:“让你去查这件事之前我已有了定论,你现在知道我所言非虚了!子不言母过,你做的也没错,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蠢一些、自己去查时信了这婆子的话、与大嫂生了嫌隙怎么办?如果淳儿懦弱一些、被你的狼吓得魂不附体,你猜你的狼会有什么下场!她是对付我和大嫂,也是对付你呢!” 李睿弯下身伏在地上,半晌没有说话。赵熹道:“红喙,去请大嫂。” 李睿诧异不已,忙直起身:“三舅母!” 赵熹道:“大嫂院子中有卖主求荣的小人,我难道不该让她知道?我不让她知道,又如何惩治罪人!” 便是稚嫩如李睿也明白这事让秀荷知道必然不肯放过黛君,他们母子本就是寄人篱下,若秀荷告诉承盛甚至国公、国公承盛彻底厌恶了黛君,黛君日后绝不好过。李睿想了半天,问:“如果、如果母妃来、来向您赔罪……” 依赵熹性子非要将那石榴也抓来问罪不可,可李睿才五岁,跪在地上努力盘算着自己和母亲的将来,便是赵熹也生出不忍之情。赵熹起身走向李睿,托着他的臂膀将他扶了起来:“你是承平拼死救下的、我怎么舍得为难你?你母亲定知道你在调查这事,她对你有一点怜惜也会来亲自找我!唉,既然你还信她,我就全了你的孝心。我再等三日。” 李睿并未让赵熹久等。当天晚上赵熹正在书房给承平写信,下人又禀李睿求见。赵熹心想一天来两次干脆住我这里得了,不过还是将人喊了进来。李睿眼睛通红神色慌张,看着可怜兮兮,见了赵熹就哭道:“舅君我没本事、把母妃惹生气了,她非要去找大舅母、然后来找您,怎么办啊!” 第195章 放弃 赵熹本来停了笔听李睿说话,闻言用下巴点点一边的椅子,叫李睿在那坐下,自己又提笔写了起来。 李睿惴惴不安,看赵熹如此想他是厌恶了自己母亲、要作壁上观了,他委屈又无助、却也不敢违抗赵熹,只得心情抑郁地坐在那里,不一会便掉起眼泪来。 赵熹听到李睿啜泣之声笔下不停,只问:“你知道我再写什么么?” 李睿也顾不得赵熹看到看不到,缓缓摇了摇头。赵熹对李睿的回答好像早已料到、也可能满不在乎,自顾自道:“我正给承平写信、告你母亲的状呢!” 李睿哭得更加厉害。他是一个小小的孩子,但已经经历了许多,加上陶希仁悉心教导,很多事情虽还不懂、很多事情却已经懂得。他知道承盛和承平待他很好,他知道他们母子能在李府安稳生活要靠这二人的庇佑,可他的母亲却即将得罪这两个从各种意义上对他们来说极为重要的人。 陶先生说我已经回不去京都了,我和母妃以后还能留在这里么?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李睿正惶然无措,赵熹又问:“你来平阳也有一年了吧,在这里过得如何?” 李睿擦了擦眼泪,回答:“两位夫人和三位舅舅都对我极好,和兄弟们虽有打闹却很和睦,还有先生教我读书,还有旋风陪着我,每天都很开心。” “同在京都比呢?” 李睿攥紧袖口,想了一会,答:“在宫中时大家都很怕我,跟在这里的时候不太一样,在这里自在一些,可……可这里不是我的家……” 李睿放轻了声音,本该天真无邪的童真里竟有了哀思和怀悼,想想他天潢贵胄沦落如此,叫人唏嘘。可赵熹只轻描淡写地笑道:“你姓李都不是李家人,我一个姓赵的又该如何!” “可,可此李非彼李……” “你有李家血脉,这是谁也斩不断的血缘。你的父亲已经死了,他带给你的一切全都随他而去,但你的生活并没有结束,你还能有新的开始。你必然不会像从前那样尊贵,可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自在而快乐。等你真的接受,此李就是彼李了。” 李睿垂着头没有说话。 赵熹又道:“你可知道你母亲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布下这局?难道是因为她讨厌淳儿、讨厌大嫂和我么?” 黛君自然讨厌赵熹,对秀荷和淳儿也没多喜欢,但这点讨厌不足以叫她做下这事。让旋风惊吓李淳再嫁祸秀荷,一可借赵熹之手除掉旋风,二可挑唆秀荷和赵熹对立,三可叫李睿因旋风怨恨赵熹。老大老三鹬蚌相争、李睿对赵熹心怀愤恨,如此这般李睿才会奋起、以后才有机会。这些李睿还不能明白,不过在他与黛君的对质中他已经知道黛君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 皇宫好不好?所有人见了李睿都要下跪、做什么事都要顺着自己、会尽一切办法讨好自己,什么都是自己的、一切好处都是自己应得的。但从离开皇宫里那天,一切都变了。黛君想回去从前,想依靠李睿回去从前,李睿有些懵懂,却也隐约感知。 皇帝虽有手段,但教导李睿还是以帝王正道为主,皇帝死后李睿先后跟着承平和陶希仁,更是耳濡目染君子品行,是非对错他还是知道的,眼看母亲为了自己做下这般卑鄙龌龊事,他心中惭愧不已。 “我,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很好,我有时候想父皇、但也没想着要回到宫里,只是希望父皇也能和我们一起住在平阳!我不想母亲再因为我做下错事,我愿意接受、愿意留在这里!三舅君,求你想想办法帮帮我和母亲吧!” 赵熹终于写完长信,搁下笔吹了吹,这才看向李睿:“你与承平血脉相连、又情谊深厚,只要你愿意,承平和我可以保护你一辈子。你是晚辈年纪、我们愿意教导照顾,你母亲可是屡次犯下大错!先前她私放害死你父皇的凶手、承平顾及她是皇帝遗孀、你的母妃、又是自己妹妹,这才替她隐瞒、对外只称看守失职,她非但没有悔改反而又做下了这事!严管厚爱,睿儿,我可以保她性命、让她衣食无忧,可她也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 李睿震惊不已:“杀死父皇的凶手被母妃放走了?不可能、为什么!” 赵熹解释:“反贼为公孙氏,但杀死你父皇的应该是胶州吴丹阳。我们抓住了她、还没能审问,你母亲却将她放走。至于为了什么,你只能去问你的母亲了。” 李睿一时难以接受,就在他痛苦挣扎之时,院中忽然吵嚷起来,怀章匆匆推门而入,向赵熹道:“大君,大少夫人和四姑娘拉扯着许多人来到咱们院子,吵着要见你。” 赵熹将晾干的书信迭好塞入信封,站起身向李睿道:“走吧,出去看看你母亲又要搞什么花样。” 院子里跪着两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一个是早上见过的婆子、一个是个二十多岁的丫鬟,都被人架着双臂压在地上,秀荷和黛君就站在一边。秀荷揣着胳膊面冷目愤,神色警惕,黛君则揪着手绢西子捧心,满脸柔弱。 赵熹并不向秀荷和黛君说话,眼睛一扫,盯住地上的女人:“你是石榴?” 婢女哭着回答:“正是奴婢……但奴婢是被冤枉的!奴婢与喜妈妈确有往来,但奴婢绝没有动过睿少爷的小狼!” 婆子膝行到秀荷脚边,叩头哭道:“大少夫人明鉴,奴婢一时失察放跑了旋风、睿少爷来问我我自然承认,一起来向三少君道歉。可三少君非说我是有人指使、我若不说出背后之人就要砍我的手!我没有办法,只好拉了石榴出来!大少夫人,我不该放出旋风、不该冤枉石榴,可那真的是个意外!咱们国公和大公子一向仁善,外面谁不夸赞!可淳小公子好端端的一点事没有却要砍掉我的双手!大少夫人,咱们李家什么时候有这样骇人的规矩,传了出去又叫别人怎么看咱们!” 黛君也抹了抹眼泪:“晚上睿儿来找我、说我恶毒、故意谋害淳儿、挑唆大嫂和三娣,大嫂,我这人一向口毒,可我的心不狠啊!淳儿跟我无冤无仇我害他做什么!我是嫉妒你和三娣,但我怎么会用我的人去陷害你,谁瞧了不得怀疑我!我有那么蠢么!” 李睿没想到会是这样场面,呆呆道:“不,不是,是母亲你让喜婆婆把旋风给石榴、在花园放出来吓唬淳儿的,我没有冤枉她们……” “睿儿!”黛君紧锁眉头捂紧心口看着痛苦非常,“我是你娘啊!你怎么不信我!分明是喜婆婆不慎放走了旋风、赵熹知道喜婆婆和石榴有往来后故意布下这局,就是为了让大嫂和你跟我离心!你想想,你是怎么查到喜婆婆和石榴的!” 单凭李睿自己连石榴都查不到,更不可能查到石榴和黛君的关系,他是得了高人相助,黛君以为是赵熹,可其实并非如此。 李睿握着拳没有说话,黛君以为戳中李睿心思,抬头看向赵熹,斥道,“赵熹,你好狠毒!我只有睿儿了,你也要把他夺走么!” 秀荷此时道:“三娣和四姑娘之间的事我本不该管,可大家都是一家人、我又是大嫂,总得保家里和睦。四姑娘是有许多不好,三娣有时也傲气些,但孩子是娘的心头肉,无论是谁都不允许自己的孩子有一点点不好。三娣心疼淳儿我知道,但李家不比赵家、是有规矩的,就是惩治下人也要按规矩来,乱用私刑可不好。喜婆婆毕竟是府里的老人,既然老眼昏花精神不济,以后就去庄子上、别在府里伺候了,三娣,你看这样行么?” 红喙气道:“大少夫人这话的意思是我们冤枉四姑娘、喜婆婆和石榴了?可这些事都是睿殿下查出来的,怎么就是我们安排的!我们小公子差点被狼吓着,大少夫人一点担心都没有、反而替下人说话,在大少夫人眼里亲侄子还不比一个老娼妇么!” 秀荷婢女天心立即反驳:“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冒犯少夫人!就是三少君在少夫人面前也是晚辈,你一个奴才胆敢无礼!三少君,还请您管教好自己的下人!” 黛君婢女草心附和:“一只小狼而已,多小的胆子才会害怕,我们娘娘真要害人会用它么!一件小事三少君如此大动干戈,连大少夫人的面子都不肯给么?” 怀章道:“红喙直来直去说话不好听,不过别说她无礼、就是她骂了人,只要大家都全须全尾一点伤没有,那她不也什么错都没有么,又何须大君管教。” 红喙也道:“可不是么,我要是现在过去扇姐姐一巴掌、只要没扇着就没人能把我怎么样!毕竟按姐姐的道理,冒犯主子都只是去庄子上住着就行了,何况是一个小小奴婢,吓死了也只怪你胆小!” 天心气愤不已:“你大胆!” 草心煽风点火:“天心姐姐可是大少夫人婢女,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们可不该这般说话!” 怀章冷道:“大少夫人不就在这里么,还用你煽火。只是怀章不明白,大少夫人怎么就相信四姑娘却不肯相信睿殿下。这事从一开始我们大君便交给了睿殿下去查,喜婆婆也好石榴也好我们全都不认识,又何来陷害之说!我们淳公子是大公子的亲侄子,百日宴也是大少夫人负责,谁知竟险些被狼吓到,大少夫人无罪也有过吧!大少夫人不为我们主持公道反倒听信谗言来向我们施压,那我们只好向大公子求个说法了!” 秀荷其实也云里雾里,但石榴是自己院子的人、若真坐实了石榴有错自己也难逃责任,何况黛君根本不成威胁、打压赵熹才是要紧,因为如此她才想灭灭赵熹的威风。可赵熹竟然要为这点小事去找承盛!秀荷有些着急,呵斥道:“你是什么身份,区区烟柳之人在我府中已是有辱门楣,竟还敢妄议李家家事!” 赵熹本还颇有意味地看戏,听到此言沉下脸来,谁料怀章挺了挺身,大声道:“我乃袁敬德袁校尉之正妻,我夫为平州出生入死、我亦曾为国北赴战场,夫人不敬我重我反而出言辱我,我一定会向国公讨个公道!” 黛君嗤笑:“果真是双元,跟三娣一个样子呢!屠户青楼,倒也匹配,难怪能并称双姝。” “你!” 赵熹抬手止下要骂人的红喙,转头看看李睿:“你都瞧见了?” 李睿垂着眼点点头。 “我既然让你查就信你,你说是喜婆婆将旋风给石榴、让石榴吓唬淳儿的,对不对?” 李睿抬起头,眼泪在他的眼眶打转,可目光却坚定无比。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手帕:“这是那天掉在花园里的,上面有旋风的毛,帕子上还绣着一个石榴!这是铁证!我还知道石榴的房里藏着母亲给她的首饰,是宫里的样式,也是铁证!” 石榴面色苍白,秀荷满脸通红,黛君怒目而视,李睿跪下身来,向赵熹道:“对不起,三舅君,我没能劝阻母亲,我愿意替母亲受罚!” 黛君冲上去揪住李睿要将他拉起来,歇斯底里地喊道:“你做什么,你怎么能跪!你是皇子、是天子,怎么能跪他!你不能跪!这些东西都是赵熹故意安排的,你上了他的当!你快起来!” “这些,是魏夫人帮我找到的,夫人知道您性子高傲不肯低头、又怕三舅君不肯放过我们,所以才希望由我来发现真相、以此换取三舅君的原谅。母妃,父皇已经薨逝了,我已经不是皇子了,何况我连个好儿子都不是,又哪能做好其他!” “什、什么,怎么是娘……” 赵熹懒得理黛君,叫人喊进来六个持刀护卫,将喜婆婆和石榴按倒在地:“淳儿确实没事,加上睿儿求情,我本就打算打你们几棍子扔到庄子了事。可你们偏偏要来演这一出闹剧,不叫你们求仁得仁怎么行呢!” 赵熹叫红喙把扒在窗户偷偷张望的李温和春熙带回里屋,让怀章带着李睿和下人退到廊下,这才道:“喜婆婆受人指使和石榴勾结意图谋害淳儿,砍了她双手;石榴除此罪外还求荣叛主,先斩十指再斩双手。” 秀荷大惊:“赵熹!” 黛君见李睿已然与自己离心,无心再管两个奴婢,失魂落魄打算离开,却被赵熹攥住胳膊:“这可是特地给你们看的,大嫂、四妹,看完再走吧。动手。” “是!”护卫应下,又问,“可要拖出去?怕脏了您的院子。” 赵熹笑了起来,月光映在他如玉的面庞,冷似神像:“屠户的院子里怎么能没有血?就在这里动手。” 护卫不在多说,两人押人一人动手,双刀三斩,指手落地。在尖叫和哀嚎声中,秀荷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黛君也双腿发软瘫在地上,被赵熹拽着胳膊拎了起来:“你怕什么,你能活着靠的就是我和将士们在尸身血海和断肢残臂里拼杀!你闹来闹去想要看的不也是这样的场景么!睁开你的眼,好好看看!” 黛君闭紧了眼睛拼命挣扎,赵熹索性放开了她,看她跌跌撞撞逃出门去。李睿也被吓得魂不附体,可还是向赵熹行了礼,追出去看黛君。 第196章 高原 秀荷被昏着抬回房去,一睁眼便看见承盛眉头紧锁坐在床边。秀荷被赵熹吓得失魂落魄六神无主,见了承盛像见了主心骨,也顾不得其他、一头栽进承盛怀中嘤嘤哭泣。 “夫君,赵熹、赵熹他当着妾的面砍了两个人的手!血淋淋的,掉下来的手还会抽动……好可怕,呜呜呜……” 秀荷是承盛妻子,承盛怎能不心疼她?不过承盛性子老实,就是怜香惜玉也说不出什么锦绣话语,只道:“我知道,赵熹把那两人送来了,说让你按家规处置。唉,她们的血流了满院,太吓人了……” “什么!他还把人送了过来!”秀荷又怕又气,“他当着我的面砍了人、又把人送过来,他、他究竟什么意思!” “来人说赵熹按自己的规矩处置了两个下人,但这两个毕竟是李家的人、该由李家处置,所以又将人送了过来。” “他是给我下马威、故意吓唬我!”秀荷揪住承盛衣襟,泪眼盈盈,“夫君,赵熹这是要骑到咱们头上啊!” 承盛很是无奈:“赵熹十六岁就敢上战场守孤城,之后功绩桩桩件件都叫人敬佩、也叫人胆寒!前面多少文武豪杰见到他都腿软呢!这样的人本就不该跟你们后院女眷又牵扯,可他是双元、又是亲戚妯娌,总要在后面相见,好在他并不难相处,你只敬着他远着他也就罢了,何必非要论个高低呢?” 秀荷满腹委屈:“可我们是兄嫂、他是弟媳,本该他敬着咱们!咱们处处忍让、他们不觉得咱们宽容、只觉得咱们软弱可欺呢!日后这李家,咱们还管得了么!” 承盛不禁嗤笑:“你想管他?陶希仁、赵将军、先皇、父亲,乃至秦英、秦国公、公孙太尉、元希烈,哪个不想管他,哪个管得了他!就是承平在他面前也得好声好气,你?上面那些人,你比得过谁!再说今日这事,我听来龙去脉,本就是四妹妹狡猾、两个下人恶毒,你不知道便罢了,既然知道就该约束四妹妹、叫她不要胡乱行事!或你觉得为难不愿插手,也该把人绑去给母亲、请母亲来处理,总归得个公正,怎么还纵着四妹妹去污蔑赵熹呢?赵熹岂是好相与的!” 秀荷哭道:“我怎么知道他们谁真谁假……” “前面的官赵熹都说杀就杀,四妹妹能有今天也亏了他,他要除四妹妹何必如此折腾?你若真拿不准、先按着等我回来商议,也不至于弄得家宅不宁了!” 秀荷更加委屈:“您是怪我、怪我自作主张!可我是为了谁!淳儿才一周岁,他是什么待遇、咱们深儿又是什么待遇!分明您才是州府的顶梁柱,可其他人口里全部都是老三他们!您嫌我管得多,好,那我以后不管了!” 承盛望着幽幽烛火长叹一声:“你的意思我明白,是我没本事、比不过三弟……” 秀荷忙道:“不,您别这么说!若不是您在州府撑着,他们还打什么仗!” 承盛摇摇头:“这没什么不好说,州府里许多政策法令也都是三弟提出给我,就连清正政风都是赵熹出手,我自然重要,可我做的事他们也一样做得了,他们做的事我却做不来……” “夫君,您只是没有去做,怎么就做不来!您比他们厉害多了!” 承盛苦笑:“我以前也这么想,直到今天见了那两个砍了手的下人,我心中慌慌害怕得紧,可这才到哪儿啊,战场上全部都是这样的人!尸身血海,落在奏折上不过短短四个字,亲历其中却是何等惨状!我做不来,更不愿做。” 秀荷仍劝:“您身份贵重本就不该去前面,打仗自然有武将,何必劳动您!” “乱世之中无兵又何来权?”承盛又叹,“其实我也想开了,三弟仁善之人,二弟屡屡犯他他仍舍身相救,睿儿身份敏感他也愿意留下,以后他兄友弟恭做好当弟弟臣子的本分那再好不过;他若想独当一面,那就叫他去、我正乐得轻松,想必他也不会亏待咱们。总比重演玄武门之变好。” 秀荷心有不甘,可想想赵熹,恐惧之情远胜其他,她只得点了点头,期盼承盛日后有所转变。 昨夜之事传遍全府,李夫人将赵熹训斥一通、又罚黛君禁足。考虑李深已大、李睿又身份特殊,便提前收拾出一个院子让李深、李睿、李温一起住在其中,秀荷虽然不舍倒也答应下来。李府之事暂时告一段落。 赵熹又加了两页纸,与先前所写书信一起送去安昌,承平捧着书信读了又读、恨不能透过书信回到赵熹身边。可惜前线事繁,虽有许多将官但也涉及民生内政,他实在不敢抽身、连孩儿周岁宴都没回去,他觉得愧对赵熹和孩子、更加思念赵熹,只得将书信迭好、工工整整放入匣中,待劳苦时一解相思。 家里的事有赵熹和承盛承平并不担心,目下最为重要还是攻克高原城。高原为代州故府,城厚墙高、物资充足,有守军八万,可谓牢不可破。承平并不着急攻城,而且将安昌以东各城拿下、整治内政,待各城政务顺达、金荣也如约攻克红缨关,春芽萌发时,承平举兵向高原进发。 青州也不肯束以待毙,在高原城和安昌城之间有一块高原地名叫闸口,地势平坦地形开阔,青州调集周边军队共约十万,在此地与承平会战。 承平也有兵马十万,但每攻一座城就要分兵驻守,就算有平州支持、能凑出来的也只有七万人。承平也不慌张,兵分两路,一路五万人由高辉指挥正面应敌,一路两万人由赵招胜率领、从闸口东太劳山绕到侧后,再加上金荣在西北阻截援军,近二十万人打了四个月,青军终于败逃,退回高原城。 于是又要攻城。 承平认为鏖战四月平青二军都已疲惫,于是便叫诸将围而不攻,另命赵招胜回守安昌、孔舒守淮乌、赵福率原安昌守军至高原埋伏从青州来的援军和物资。 杨蓝月等人藏身之地并不在高原城中,眼看高原被困、杨蓝月又再三劝解,王安终于答应助平州一臂之力。他联合代州旧部在代州旧地举事,各城自身难保、对高原之困更无暇他顾,高原四面楚歌,成为孤城。 这城一围便是三年,中间高原也曾反攻,但城中兵士被围越久气势越低、只能倚仗外来救兵,但高原非青州本土、派了几次援军未果后青州索性放弃,只有高原城里的将士还苦苦期盼着家乡的救援。三年,城中粮米断绝、百姓易子而食,士兵们吃完军马,也开始吃人了。守城副将终于难忍如此惨状,杀掉主帅、开城门投诚,高原之战终于结束。 第197章 相思 这三年承平大都时间都在安昌坐镇,但他却不仅仅在安昌,平州、京都乃至卫州的防卫调度都出自他手、经国公批复后施行,三年间除高原之外平卫青、京胶交界都有战火,都因承平调度有嘉早有防备迅速平息。 除此之外承平注重已占城池治理,约束军队、鼓励当地百姓繁衍生息,平军所到之处兵简而民安、政和而农兴,这些城池本就为青据代地、如今换了主人但百姓们生活安定,大家便对平州多了许多欢迎和归属。平州境内有承盛主持、常辉、陶希仁等名臣辅佐,加上承平运筹有方将战事消耗降到最小,平州征战多年人丁不减、仓禀未瘦。 因赵熹踪迹难寻,明武堂打探来的各地消息也都先送去承平处,承平身在方寸地、胸筹万里天,笔落安天下、剑出定河山。 明武堂消息本应交给赵熹,赵熹不再安昌高原、理应待在平阳或者京都,又为何会行踪不定?原来正如二人所料,金荣在红缨关帮平州阻截青军、消息传到胡蒙引来各部不满,他们有的同金荣有仇、有的与金荣相争,借此事纷纷声讨金荣,更有洪烈之子离落部族杀到金荣部落草原旧地、劫持了他的妻子儿孙及许多族人。金荣已然得了两城、继续相帮也是出于信义,谁料家中出了此事,难免有人主张回到草原向敌对部族讨个公道。 金荣正在挣扎,赵熹问询竟领着国公先前给的五千人马、从承盛处磨来军需,北出元丰深入胡蒙,杀掠离落部一千两百人、成功救回金荣家眷及族人!之后赵熹没将他们当做人质挟持,反而亲自送去素雅城,与之相对的则是胡蒙王朝的责罪令。金荣部族上下对赵熹感恩戴德,对胡蒙朝彻底冷了心,下定决心留在素雅红缨关二地经营,继续同承平合作。 金荣之事暂时了结,赵熹却不知足,他已踏入草原,不在草原明朗的天空留下自己搏击翱翔的身影总觉不足。但草原中胡蒙城池不多,且胡蒙族逐水草而居时常迁徙,从古至今中原难征北狄多是因为如此。不过赵熹自有办法。 云阳客栈已收入明武堂下,不远处的莫安集又是胡蒙交流贸易之所,赵熹靠着明武堂在云阳道和莫安集打探各部族迁徙消息,慢慢也摸着些规律,再带人追击截杀、也能大胜。之后六出元丰潜入草原,一去便是数月,显有落空。其最深至胡蒙族圣山脚下,最功俘获丁伦次子、洪烈长男,最获斩杀胡蒙三千、劫掠战马一百。每次出征赵熹只战不屠,凡弃武者皆不杀,加上路途遥远难以携带重资、每每只抢贵族金银和骁勇战马,并不怎么侵害普通胡蒙人,尤其还救过许多被欺凌的胡蒙族和异族百姓,久而久之赵熹之名威震草原,胡蒙贵族闻而切齿、百姓奇多于恨,西川等族举族而归,东北夷人敬而生畏。 赵熹不爱掌中珠,偏插金雀翎,破夜日燃野,击浊灼宇清。只是毕竟兵少粮紧,虽击得胡蒙各部溃败,但无法在胡蒙草原建立据点维护统治,胡蒙卷土重来不过时间而已。要想彻底征服胡蒙,必须建城立制,最佳之地就是开平府。可惜开平府离元丰太远,赵熹孤军深入难以攻克据守,除非有阿莫和西林等城援护,可惜这些城池阿莫赠于夷人、其余都在燕州辖下,虽由燕无异管理,毕竟燕无异上还有燕乐。 燕乐也算奇人,在燕无异的强烈反对和属臣强力劝阻下,终究还是于两年前迎娶了吴丹阳,吴丹阳于面前产下一子,这月周岁,竟也给平州发来请帖。 赵熹火烧胶州军需震慑了胶州一年左右,眼看青军节节败退胶州也着了急,怕青州之后平州便会清算自己,恰逢与燕州结亲,便整顿人马进攻金崖关。金崖关为赵熹亲手布置,守将李敢马双九久经沙场,一个谨慎老练一个胆大心细,一守一攻没叫胶州占得半点便宜。如今高原之战已结,这边也该了断了。 但打归打,礼节还是要有,李淳周岁燕胶都送来贺礼,燕乐特特送来请帖,平州也不会置之不理,何况此次相见八成要谈平胶战事,平州更不能轻忽,承盛思来想去,还是交给了与燕州私交密切的承平和赵熹。 破晓时分,平阳城门刚开,一骑快马闯入城来踩花踏燕直冲李府。至府门外,仆人迎出门来,来人从马上一跃而下、匆匆赶入府中。府内承平刚得了消息就爬起身来,等不及侍女服侍自己洗漱穿衣,还未穿好就听院中有人声,也顾不得春寒随手拽了件长袍批着、快步走出屋外,只见一人着银色武袍负枪而来。那人面如冷月目似寒星,瞧见承平迸出灼灼热火,正是赵熹。 赵熹已然三十年岁,但东征西讨没能弱其精神反而长其精魂,整个人如银枪淬火、耀眼异常,面容愈发凌厉、却无丝毫老态,见到承平多出三分思念七分炽热,雪融春花开,滟滟情波荡,风情动人。 这三年两人聚少离多,承平愈发坚毅沉稳,明空瀚海,深不可测,可面对赵熹,他又回到少年时候,惊鸿一瞥便是永生。承平久经相思之苦,一边想在赵熹面前稳重些、一边又抑制不住激情澎湃,他跨出走廊快步走向赵熹,谁知另一旁忽然窜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两条小短腿极速奔跑、一跃而起扑入赵熹怀里。赵熹一把将人接住,举起来转了个圈,大笑:“淳儿,你又重了!” 李淳已近五岁、雪玉一团,抱住赵熹就不肯撒手,蹭着赵熹脖颈撒娇道:“母君你终于回来了,淳儿等了你整整一夜,终于把你等回来了!” 承平板着脸走近,伸手抱住李淳:“母君很累了,你已经长大了、该学你哥哥,稳重一些!快下来!” 李淳仍不肯放,赵熹笑道:“下来吧,别叫游云的寒气伤了你!不过既然起来了就练功吧,春熙,带淳儿换了衣服去校场。” 李淳这才放开双手,任由承平把他抱到地上,拉着春熙一步三回头地回到屋里。承平这才上前一步,将赵熹紧紧按进怀中,赵熹也反手抱上承平肩膀。天托红日,风举鲲鹏,金风玉露,一处情浓。 第198章 蝈蝈 小别胜新婚,何况二人近一年未见,更是天雷地火热情非常,也顾不得天色渐白、到屋里胡闹起来。待得尽兴,承平揽着赵熹耳鬓厮磨:“一年久别,相思之情渐长渐长,本还觉得江山多丽,实不及爱妻颜色万一!今日重逢方觉天长日短、世虚情真,若能此刻长存就好了!” 赵熹笑道:“那可不行,我还等着你的百万大军呢!围困高原实则也隔绝了平关,如今高原、平关尽破、代州故地尽收囊中,谢庄也被攻下,下一步就是抢营口、推石屏,安乐近在眼前,也就三五年,青州不复!可惜燕乐心越发大了,又要费咱们许多功夫!” 承平婆娑着赵熹脖颈,餍足非常,安慰道:“燕胶二州世家交错本就关系紧密,尤其陈家横据两州,想要分割他俩本就不易,现在吴丹阳嫁给了燕乐、三家关系更为复杂,对咱们是好事!若能不战而降人再好不过,毕竟南边还有个大头等着咱们呢!” “那我得勤练水师了!”说道燕州,赵熹不免提到此次前去赴宴之事,“物是人非,吴丹阳那般傲气竟也成了人母,不知她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 承平觉得好笑:“就是咱们两人的孩子不也是普通模样么?她的孩子能怪到哪里去?说起这个倒还有件事,淳儿将将四岁半、但聪明伶俐,就叫他也去院子里读书了,可不过几个月已闯了许多祸,先月撕了陶兄真爱藏书、前几日又浇了朱先生一身墨水,两位先生气得不行,陶希仁不肯再教、朱先生也要辞别还乡了。” “什么?”赵熹很是意外,“淳儿那么乖,这些不过是小孩子耍耍调皮,老师不好好教导怎么还撂挑子呢!陶希仁也是,越来越娇气了,什么书这么珍贵,赔他一本不行么!” 承平无奈道:“是陶兄的珍藏孤本,我拿去叫人修补了,看能不能补好……其实淳儿顽皮是其次,陶兄在州府地位越来越重、还要兼顾儒门,事务繁忙无暇他顾;朱先生也已年近花甲,学生老实些他还能看顾,如淳儿这般他也确实精力不济。” 赵熹叹道:“那只能给淳儿竟寻良师了!”不过找老师也不算天大的难事,回头叫陶希仁推荐一下不就好了,赵熹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又同承平说起话来,“这次从草原回来正好遇上一个野马群,里面的野马王桀骜不驯、飙得很!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制服,没想到它的马群对它不离不弃、也一起跟来了!马群里有一匹母马黑亮遒劲,虽不及马王悍勇却极通人性,很是稳重,正好配你!我来得急先骑马王回来了,母马和行李都在后面,回头送你!自咱们接管了莫安集,集市安稳许多,往来客商络绎不绝,有西域商人送了我一堆宝石,闪亮亮的,有一颗深蓝色收彩纳光,正好给你做条腰带!我还搜罗来一块上等精铁,叫师傅帮我重铸游云,游云现在比以前重、也比以前长,威力更盛,韩东都说好用!还有……” 承平抚摸赵熹乌发,听他将所经细碎缓缓讲来,只觉得两情相许、地久天长,可怜了李温,好容易急急赶来想一家团圆、又被红喙拦在屋外,只能长叹一声、教导弟弟去了。 承平赵熹在府里待了三日,又启程前往燕州。此次前去为贺礼谈判、并不十分凶险,敬德和怀章长年跟在承平赵熹身边,也是异地分居聚少离多,恰好这次朱鹤被调回州府、兰英也一起回来,承平赵熹二人便让敬德怀章留在平阳好好团圆,带了李温、朱鹤、兰英还有一些州府官员前去。 这是李温第一次随父母出门办事,兴奋又紧张,行卧都拘谨异常、只怕露怯。这日他们行至一处桃林,三月春暖桃花灼灼,赵熹为春景所召,呼喊着承平兰英纵马入林,承平兰英自然相随,纷纷奔入林中、片刻便不见身影,李温只得叹息一声,叫大家在桃林休息等待。 行路疲惫,这里风光正好,大家也乐得休息,三五成群或赏景或游戏,反倒是李温安安静静坐在一旁。 其实听着众人欢闹之声,李温也有些意动,但他从小随陶希仁学习、早早就被教导抑制天性,再加上他觉得承平赵熹不在、队伍中该有一人压阵、便强迫自己摆出沉静姿态。 李温端端正正坐在树荫下,心却忍不住四处张望,他瞧见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一对蝈蝈打架,你踢我我咬你好不激烈。蝈蝈这东西李温在弟弟李淳处见过,李淳因玩这蝈蝈耽误了上课、陶希仁怕他玩物丧志将他的蝈蝈没收、李淳不服撕了陶希仁的孤本,至此陶希仁彻底放弃、再不肯来教授李淳。李温本觉得蝈蝈这东西坏得很、勾搭歪了自己弟弟,但今日瞧着这两个蝈蝈打架,好像是有那么点趣味。 李温正看得出神,一只蝈蝈已经胜利,张牙舞爪耀武扬威,正要蹦跶着离去、被一只大手扑进掌中,李温抬头一看,原来是随行的一个文书。 李温暗想,这文书一身儒生打扮,该是饱读诗书,怎么还玩这小孩子玩意儿,也太不庄重。没料吴衍抓着蝈蝈走向李温,伸手要将蝈蝈给他:“温公子,学生抓住它了,您可要看看!” 李温有些心动,眉头却蹙了起来:“不了,玩物丧志,这些东西还是少沾惹的好。” 文书咧着嘴笑了笑:“学生听说了,因为一只蝈蝈淳公子跟陶先生闹了好大的不愉快,温公子自然有所忌惮。不过淳公子还小、温公子已然长大,既然觉得有趣,为何不看看?或者觉得危险,不更应该明晓道理、以为规避么?” 李温不解地歪头:“一个蝈蝈有什么道理?” 文书笑道:“万事万物均有其理,便是一个蝈蝈也有大道理呢!温公子因淳公子喜爱蝈蝈之事忧心,依公子看这蝈蝈好玩么?” 李温纠结着想了半天,终于承认:“有点点有趣……” “公子可会为它耽误学业?” “那自然不能!” “为何淳公子会沉迷其中呢?只因为喜欢这蝈蝈么?” 李温道:“克己慎行,克己为士之道、非志存高远难以决此。淳儿还小,尚不懂得克己的道理、只想着恣意玩乐,自然就会为这蝈蝈迷了心智。” 文书应道:“然也,可见玩物丧志非物之失、人之过也。蝈蝈既然无错,温公子也知自省自制,春光正好、偶尔开怀又有何不妥?” 李温垂下头:“师父说谨小慎微,错一而失万,如今只是一只蝈蝈、可若放任自己,以后怕会有大过。” 文书道:“陶先生乃有道君子,他的话自然是对的。可人有七情六欲如涛涛之水,驻堤难挡、疏通为要。何况公子不该为君子、该为王道,不体人间苦乐如何治这芸芸众生呢?” 李温望着文书的手,有些蠢蠢欲动。 “好!” 李温还没答话便听有人抚掌,抬头一看原来是赵熹等人回来了。赵熹对陶希仁信任、敬佩,但他本就是恣意之人、对陶希仁克己复礼的做派不敢恭维,偏偏承平虽不喜陶希仁为人、对他的主张却十分推崇,如今有人同他“同仇敌忾”,他自然极为赞赏。 “吴先生说得好,人生在世自然要舒畅开怀,做什么君子呢!不过一只蝈蝈,喜欢就玩呗,我的儿子总不会因为这点小东西失了壮志!” 兰英也道:“是啊是啊,小时候我们大君常玩这个、抓了十几只呢!大公子喜欢我就给你编个笼子,把它带着!” 这文书姓吴名衍,家中本是京都官吏、因刚正不阿得罪了公孙太尉被归罪,他则被陶太傅收留。承平托陶希仁为李淳寻觅启蒙老师,陶希仁便推荐了此人,这次出行承平特意将他带在身边、就是为了考察他的品行。如今看这吴衍与端正持重的陶希仁极为不同,同古灵精怪的李淳说不定正合得来。 承平下马摸了摸李温的头,道:“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放纵比克制来的容易,自然要先学克制了。温儿,这是吴衍先生。” 李温起来向吴衍行礼,吴衍连道不敢。几人说了会话,启程动身,那只蝈蝈就由兰英编了个草笼将它装了进去,让李温的小厮带在身边。 第199章 谈判 承平赵熹先从平阳至京都,同裘蕴明汇合后带着国公额外备下的礼物和陈玉一起前往燕州,终于在周岁宴前三日抵达。 不说承平是替辅国李国公前来,就是抛开身份、单论承平和赵熹两人功绩战果分量也足够重,燕乐早早就派了燕无异亲自等在城门口迎接几人。 上次几人小聚承平并未前来,粗粗算来承平与燕无异已五年未见,二人在一起寒暄许久。承平看燕无异身后还有几位官员,主动问道:“恕承平眼拙,这几位大人是?” 一中年官员走上前来,向承平拱手答道:“鄙人乃燕州司马陈平之,见过李公子、裘公子、赵将军。我家族弟跟随李公子和赵将军多年、深受两位照顾,陈某在此谢过两位!陈某对裘公子也是倾慕已久、家中人人会诵裘公子诗赋,听说裘公子要来燕州他们都翘首以盼呢!三位若不嫌弃不如来陈府一叙,好叫微臣一尽地主之谊!” 燕无异眼睛一撇,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承平笑道:“不敢不敢,陈玉机灵沉稳、帮了我们两人好大的忙,我们现在都离不了他了,该是我们感谢陈家教出如此好儿郎才是!不过此次前来主要为小公子做周,另外还有些琐碎事同郡公商议,之后还要赶着回高原,时间不怎么宽裕……不过只有闲暇我们一定到府上拜访,见识见识‘陈杨谢余’唯一在北方的陈家气派!” 裘蕴明被人吹捧也很是得意,不过他也清楚燕无异和陈家有心结,他既为燕无异好友自然要顾及燕无异情绪,便随着承平说道:“是啊是啊,家父年纪大了、夫人又有身孕,我也不好一人在外浪荡,办完事就要回去了,要是得空一定去您府上讨杯酒喝,到时候您可不能私藏啊!” 陈平之连连谦虚。燕无异道:“家父已命人在府中备下酒宴,我先带你们去驿馆、之后就随我回府吧!” 几人自然答应。燕府宴会在晚上,众人到达驿馆后洗漱更衣歇息片刻,便有下人禀陈家送了东西来,几人下去一看,原来是两车好酒,形清香凌,一看便知是陈年佳酿、世间难寻。赵熹和裘蕴明是爱酒之人,当即拆了一坛,承平无奈道:“一会还要去赴宴,你们怎么现在喝起来了!” “只尝一点而已!”赵熹为自己和裘蕴明各倒了一盏,“只此一杯!绝不再饮!不过陈家倒是会做事,明知道咱们不去、不仅不觉得咱们下他的面子、还把酒给送了来,这下我倒是想去了!” 裘蕴明深嗅酒香、抿了一口细细品尝,露出赞叹之色,道,“好酒!陈平之是陈家下任家主、他的妹妹就是燕州夫人,他能忍气吞声和无异亲自来接咱们,这诚意,比公孙氏强多了!” 承平让兰英把酒封上:“北方第一世家,除平、胶外卫、京、青、平都有其族人,还同南方余、谢有亲,岂是普通人物!唉,不知如何才能解无异与陈家的心结。” 晚上几人去燕府赴宴,在座除燕乐、燕无异、两位燕夫人外竟还有吴传之和秦尉宁以及江州参军余鸣。 燕乐已发须雪白,精神倒是极好,面红色润双目有神,比先前赵熹见他时还要得意,左边正妻右边爱妾,尽享齐人之福。 说是爱妾也不尽然,吴丹阳为胶州贵女身份尊贵,虽被责为罪女毕竟还未过堂,何况燕乐也不在乎。她也不再年轻、又生育一子,相比十年前艳惊天下还是显露些许疲态,但她眼如波身似水抿唇一笑月胧花娇,可谓风情万种。燕乐对她极为宠爱,虽碍着陈氏不能提她分位,但所受待遇与陈氏无异,众人皆称她为牡丹夫人。 陈氏虽非原配毕竟是正妻,看着也是端庄贤淑、喜怒不露,面对能做自己女儿的侧室笑得和蔼可亲。听说她们二人相处极为融洽、从未龃龉,这也难怪,毕竟陈氏已然丧子、燕无异又对她恨之入骨,而陈氏在胶州地位非常,同吴家结盟是眼下陈家最好的选择。但吴丹阳绝不会屈居人下,陈氏应该也心知肚明,她究竟如何看待吴丹阳,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燕乐笑道:“一别经年,三位贤侄风采更盛,尤其赵小君威震北疆,我州将士提起你来无不敬佩!如今真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赵熹正盯着秦尉宁看。五年不见,秦尉宁仍是那个冬瓜样子,不过许是年纪大了,身上的筋肉有了松弛的迹象,眉宇间疲惫郁气堆积,看上去颓唐不少。赵熹目光太过直白,秦尉宁本想回避终究还是被点燃怒气,眼睛又泛出光来,看着赵熹重重嗤了一声:“威震北疆?哼!” 众人都知道平州与青州战中胡蒙助平州良多,大家都猜测平州与胡蒙达成协议,赵熹北出草原所为也是履行承诺,好一些的觉得赵熹是威慑胡蒙,与平州有怨的则觉得他们助纣为虐。胡蒙与中原夙愿,胡蒙内乱平息岂不又要南下?平州为求得势与胡蒙合作对付青州,岂非出卖同族!秦尉宁这一嗤,意思再明显不过。 赵熹眉毛一抬正要说话,陈氏忽然笑道:“说起北疆,燕州跟李公子还有一段缘分呢!十几年前三州抗击胡蒙、李公子正是来了我们燕州!当时盛景妾无缘得见,只是听大家提起,都说公子龙凤之姿、俊美异常!如今虽匆匆时光过,李公子又来燕州、三州公子在此重逢,岂非缘分?” 吴传之续起胡须,看着温文尔雅,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沉稳,闻言也道:“正是,当初之事胶州没能参与其中、但听闻三州大败胡蒙我等也是心绪澎湃!无论各州有何恩怨,毕竟皆是炎黄子孙,大家同饮一江水、同食黄土粟,亲如手足,实实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就算有些许龃龉不过兄弟矛盾、有人劝和也没什么说不开过不去的,同异族称兄道弟、与同族你死与活,倒也不必。” 赵熹笑道:“我倒不这么觉得,不论同族异族向我称臣就是我子民、我必保他无忧;胆敢悖逆便是敌人,只能不死不休!” “大言不惭!”秦尉宁斥道,“你平州也不过州府,凭什么让别州向你称臣!如今你跟胡蒙混在一起,胡蒙难道能向你低头?谁知道谁主谁臣!” “秦兄谬矣。”承平淡然道,“公孙氏反叛、朝廷追查同党,秦国公不肯听朝廷宣召入朝听审反而负隅顽抗,我平州这才奉旨讨逆;我朝自秦汉便教化万民,胡蒙虽为夷狄,感我朝德化前来投靠,我朝纳而护之有何不可!怎的就叫秦兄有此误解呢?” 吴丹阳反问:“奉旨讨逆,先皇已逝,不知平州奉的什么旨、哪些又是逆?” “先皇虽逝朝廷仍在,朝廷便是天下,自然是奉天下旨、讨叛臣逆!” 吴丹阳笑:“谁人不知大殿下为平州所挟、朝臣投鼠忌器,只能任人摆布,岂不是平州讨厌谁、谁就是逆臣?怕不是因逆才讨、只是想讨才逆!” 赵熹讽道:“你又担心什么,总归是冤枉不了你!” 吴丹阳捂住心口很是委屈的样子:“怎么就没有冤枉我?谋害陛下的是公孙氏,我不过正好那日在宫中、就被当成你们党同伐异的借口!不止我,胶州、青州,哪个不是护卫天下的忠臣!你们又肯放过哪个?臣则纵、逆则讨,若燕州不肯向平州称臣,你们也要讨伐么!” 燕乐眼睛一抬,看向承平。承平道:“平州、燕州,青、胶、江、卫,哪个不是臣子?国公郡公都是代天牧民,还能将天下据为己有不成?吴小姐这话着实可笑。不行逆事何惧讨打?欲行反叛还要怪志士讨之么?” 余参军笑道:“李公子所言甚是,我等皆为天子臣,既然天子位缺、各自管好自家、不负先帝所望便好。唉,也是我们做臣子的无能,让先帝为奸人所害,如今公孙氏已伏诛、京都已定,天下盼安期稳、大家该齐心协力保九州岛安宁。平、青之争由来已久,当初还是先帝调停,如今何不看在先帝在天之灵的份上摒弃前嫌?诸方罢兵、天下太平,众望所归。” 燕乐也道:“余参军所言正是,烽烟四起苦的是天下百姓,李国公和三公子都是仁善之人,怎忍看生灵涂炭?不如给我燕乐一个面子、大家将话说开、讲和好了,九州岛一家,该携手共进才是啊!” 陈氏望着赵熹颇为怜爱:“妾身常听赵大君威名、对赵大君赫赫战功也极为敬佩,可赵大君也是母亲,常年征战难道不思念自己的孩子?男耕女织天伦之乐,平凡却和美,这才是大家所盼望的啊!” 赵熹笑道:“夫人说得极是,但您该劝青州早早投降、劝各州安分守己听朝廷号令,大家都老实些我们也不用这么累了!” 秦尉宁拍案而起:“赵熹!你真当我们青州怕了你们不成!” 赵熹笑得目中无人:“怕或不怕,总轮不到你这个战场都上不得的人说!战火仍烈,秦冬瓜,你怎么髀肉复生啊?当初在京都还敢同我交手,你不怕我、那就战场上较高下!” 秦尉宁气得筋肉大颤。想当年在京都他骑射双绝、武艺也不逊赵熹,最得意时就是三州抗蒙、他领军上阵,好不快意!可如今平青战事焦灼他却因主母忌惮被屈在安乐、一身本事无法施展、比在京都是还闲,如今又叫他来燕州向承平、赵熹低头,他怎能不愤! 眼看秦尉宁为赵熹所激,吴传之叹道:“赵大君如此态度,就是不肯退让喽?” 赵熹嗤笑:“我赵熹只战不退!” “三公子也不肯给燕郡公这个面子?” 承平笑道:“本公子也不过奉命行事,青州助公孙氏谋逆,必要请秦国公到京都受审,秦国公应了、我们自然退兵。” 秦尉宁大骂:“做你的春秋大梦!” 这便没得谈了。 裘蕴明只在一旁品酒吃菜,见氛围冷硬,劝道:“大家来此都是为燕小公子贺周岁,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美酒佳肴、月色正好,大家不谈风月竟说凡事,岂非暴殄天物!来来来,燕世叔,小侄敬您一杯,敬您红颜情深、宝刀不老!” 大家知道今夜难以叫承平赵熹松口、再争执下去反而弄巧成拙,便借裘蕴明的台阶转了话题,不过大家也都心不在焉,相互应付几句、早早散了去。 第200章 清白 燕州州府上安城虽无大漠瀚海、高山雪原,但城池历史悠久、民风民俗与平州迥然,加上春暖花开花草繁茂,又逢郡公公子周岁、城中来往络绎热闹非凡,倒也颇有趣味、值得一玩。燕无异早早便来到驿馆,接了赵熹、裘蕴明和李温到城郊游玩,承平则整理了下礼单,亲自送去燕府。 昨晚并不太愉快,但幸好有裘蕴明和燕无异缓和没有闹翻,今日承平再见燕郡公二人虽有些尴尬却也还笑得出来。燕郡公收了礼单、向李国公一通感谢,之后捋捋胡须,笑问:“怎么不见赵熹和公子?” 承平答:“小侄本想带犬子前来拜会,但世叔近日事忙、他又闹腾得很,便想着索性等周岁宴再见过世叔。今早他们和无异兄蕴明兄出去玩了,小侄在此多谢世叔款待。” 燕郡公道:“贤侄远道而来,老夫自然要尽地主之谊。不过莫怪老夫多嘴,你那夫人脾气太烈,水至清则无鱼,这世上的事本来就难得胡涂,大家和和气气才好,茕茕孑傲只怕要众叛亲离啊!” 承平仍笑:“世叔好意承平明白。当初公孙氏起兵造反、将我孕中爱妻困与京都,青州又与公孙反贼勾结进攻平州、平洲分身乏术,我只能来燕州求助,多亏世叔深明大义借兵于我,不然我妻儿如今还不知是何情形呢!这份大恩大德李承平永世不忘!世叔教训承平定铭记于心!不过熹儿也好平州上下也好,就是那恩怨分明的性子,有恩必报、有仇必还,承平也不好相劝啊。” 燕郡公笑容淡去:“贤侄这番话,就是不肯同青州和解了?” 承平道:“我平州态度一向如此,亲者和、仇者诛,青州与我州恩怨由来已久,这些世叔也都清楚。除当初向世叔借兵平定京都之乱,我平州从未向燕州提出什么要求,世叔怎么忽然就管起闲事、做起和事佬来了?” “天下一家,九州岛虽各自为政、但毕竟都是朝廷所封,你们要灭青州、叫其他各州如何安心呢!” “代州早已为青州所灭,当时为代州说话的,可不多啊。” 燕郡公沉下脸:“与我无关我自然懒得理,我只问,灭了青州你们是不是留言向胶州出手!胶州一倒,你们又要挥兵何处!” 承平淡然道:“平州只是奉命剿灭乱臣贼子,郡公乃忠义赤诚之臣,何必担忧呢?” 燕郡公冷笑:“如今只有你我,也不必同我说这些门面话!我已迎娶胶州丹阳为妻、她还为我诞下一子,可你们却口口声声要灭了我妻子的娘家、要杀了我儿子的母亲,这难道是报恩么?” 承平道:“原来是为了丹阳小姐,不、牡丹夫人。世叔,先皇为吴丹阳所害、胶州与公孙氏亦为同伙,这些在平定公孙之乱后朝廷便已有告文,世叔也该清楚才对,可世叔仍娶吴丹阳为妻,这可是大逆不道啊!可我父只当做不知、对您无半点责怪,甚至吴丹阳之子的周岁宴都派我前来送上贺礼,这还不足以表示我们的诚意么?世叔,吴丹阳固然是国色天香、您老来得子小侄也真心恭贺,但这些也不能抵过吴丹阳所犯重罪吧!” 燕郡公无丝毫羞愧之意:“皇帝为丹阳所害也只有赵熹片面之词,何况赵熹也非亲眼所见、不过推测罢了。据丹阳所说皇帝是皇后所杀、她恰巧在宫中因此被囚禁,公孙氏又以她为质要挟胶州出兵,胶州这才被逼无奈响应。胶州虽然有错毕竟只是胁从,你们又何必穷追不放?” “他们十万大军还在金崖关外呢,这难道也是胁从?” “你们不肯松口他们只能被迫还击,只要你们答应不追究、我立刻告诉吴郡公、叫他撤兵,从此咱们三州永结同好各不相犯!” 承平嗤笑:“与虎谋皮,承平没这个胆子。” 燕乐被落了面子、口吻也严厉起来:“你是要同我们作对到底了?” 燕乐与承平同座椅中,燕无异在上、承平在左,燕无异比承平还要高些,可承平目光微斜、竟有俯视之感:“燕郡公,我等为朝廷所授、奉大义承天运,一片公心。郡公言语,狭隘了。” 燕乐气极反笑:“你当真以为平州所向披靡了么!”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王道披靡。” 燕乐怒视承平,可看他仍是那副淡然样子,心里也不由忌惮。李承平,十五岁刚刚出府便援卫抗青、不过两年又北征胡蒙,平公孙之乱、以平代朝,收代州旧地、剑指安乐,当年平州李氏为公孙、秦、吴三氏针对摇摇欲坠,燕乐这才出手、想要平衡局势,可不过转眼竟攻守易处!眼看青州就要被灭、他燕州怎能不怕! “燕世叔,”承平又缓了声音,“您之所为承平明白得很,便如承平所说,您的大恩承平铭记于心,若非别无他法承平绝不愿与您为敌。可您也该为承平想想。胶州和吴丹阳所作所为出赵熹外还有禁军首领可证,虽说先皇之死究竟如何还未定论,但吴丹阳嫌疑重大。我们既然承了先皇的志,他的仇我们不能不报,不然岂非名不正言不顺?” 燕乐听出承平言中之意,忙问:“虽然嫌疑重大但毕竟非她所为,贤侄可有办法替她洗清冤屈?” 承平作思虑状:“吴家在先帝出事之前便与公孙氏往来密切,因此熹儿和禁卫见到吴丹阳与废后一起便先入为主觉得她们二人是同谋。若要叫大家相信先皇非吴丹阳所害,就要证明胶州对朝廷忠心耿耿、决无反叛之意。” “如何证明?” 承平笑:“京都地少人多、供养紧张,正想征几座城、划几亩地,胶州与京都倒是相邻……” 燕乐沉默不语,旋即又觉得可笑,他一时觉得李承平痴人说梦,一时觉得胶州自作自受,一时又觉得自己自讨苦吃。他想了许久,问:“必须如此?” “胶州想要证明忠心,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若胶州肯出让城池、你保证不向胶州用兵?” 承平笑道:“只要胶州忠心如初、不生反意。燕世叔,这也是您期望的吧?” “也能为丹阳证明清白?” 承平道:“这只能证明胶州诚心,吴丹阳的清白怕是无人能证。” 燕乐急道:“李承平!” 承平只笑了笑,并不回答。燕乐攥着胡须想了半天:“此事非同小可,我还得去问问胶州的意思。这几日贤侄就在上安城好好玩玩吧。送客。” 承平被赶也不生气,起身向燕乐行礼作别,施施然离开燕府、去寻赵熹去了。 承平刚刚离开,吴丹阳立即从内室走了出来,她面带薄怒攀住燕乐手臂:“郡公,平州竟要胶州割地求和,咄咄逼人一点面子都不给您,简直欺人太甚!他不仁我不义,不如就同胶、青联合,鱼死网破!” 燕乐正心烦、面对佳人也没了耐性,猛地将吴丹阳甩开:“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们胶州!你们贪得无厌做下恶事结果技不如人一败涂地,反而叫我低三下四去求人、凭白受这通窝囊气!与你们联合?你们坑青州坑得还不够惨么!志大才疏、懦弱无能,不低头装孙子非要去惹李承平!连个孕妇都抓不住弄出这么多事,还不肯收心?你要把我燕州都赔进去么!刚刚李承平的话你都听到了,你自己去找吴传之商量吧!” 燕乐说完甩袖而去,吴丹阳委屈地趴在桌子上哭泣,目光却逐渐冷了下来。 第201章 余地 下午秦尉宁一人在驿馆房间中喝闷酒,听到外面嬉笑不绝知道是赵熹他们回来了,心中越发烦躁,加上喝了些酒头脑发昏,也顾不得礼仪后果,将酒杯狠狠摔在门上、高声怒骂:“□□娘的,吵什么吵!大半夜让不让人睡觉!” 赵熹哪里肯惯他的毛病,不顾李温阻拦猛地将秦尉宁房门踹开:“睡觉?天还没黑你睡什么觉,你到阎王殿睡觉去吧!” 秦尉宁自昨日就憋了一肚子气,看见赵熹更加眼红,竟从武器架上抄起长刀,闻声而来的青州护卫、驿馆官吏连连劝阻,兰英连忙挡在赵熹身前、燕无异将李温拽到身后,赵熹则冷笑一声:“好,是非黑白手底下见真章!你有胆子就到院子里去等我,咱们就分个高下胜负!” 秦尉宁窝囊了五年多,怎么肯在赵熹面前掉脸,立刻持刀走了出去:“老子岂会怕你!” 赵熹转身回屋取游云。驿馆官员忙向燕无异求办法,燕无异摇了摇头:“他们愿意打就打吧,左右打坏了东西叫他们赔就是了,你又没什么损失,管这闲事做什么!” 兰英李温也都看向承平、希望他能劝一劝赵熹,承平却仍是笑,还率先到院子里占了个上好的观看地点。 眼看一战即发,平、青随行官员、驿馆他州客人、还有驿馆官吏全都涌进院子围观,秦尉宁站在院中被风一吹清醒了些,瞧院中这么多人心里有些畏惧,倒不是怕赵熹,而是他已久疏武艺、赵熹却征战沙场,要是众目睽睽输给了对方,他又颜面何存? 想到这里,他又不禁唾弃自己,秦尉宁啊秦尉宁,什么时候开始你竟怕输! 不由他多想,只听有人大喝自己名字,秦尉宁抬头看去,一点寒芒已至眼前!秦尉宁连退数丈、抵到院边春树才停。赵熹也未追击,将长枪一挽、一手斜出:“请!” 看着赵熹烈火银枪,秦尉宁仿佛又回到在京都的时光,他以为那是他一生最屈辱的一段,没想到却是他最恣意的时候。细细想来,也许并不是因为城池、境遇,而是有那么一团火、燎起所有人的激情。 “赵熹!” 秦尉宁举起长刀劈向赵熹,赵熹提枪迎上,刀枪交鸣、夔凤争雄,青光惊紫电、霜风引狂澜,院中花飞叶舞光炫风寒,好不精彩。 李温同诸人一般看得眼花缭乱,惊叹连连,他觉得赵熹的枪法举重若轻、潇洒矫健有种说不出的漂亮,不由向兰英道:“兰姨,我也想学母君的枪法,可以叫外公找人教我么!” 赵熹常年不在家中,李温武艺皆由赵招胜旧部教授,不过教的是赵招胜、赵福他们使的刀法,并未教授赵熹枪法。 兰英也感叹赵熹武艺大进,但她担心赵熹受伤、更难过赵熹这些年出生入死才磨砺出这般身手,心里又忧又叹看得惊心动魄,听李温说话兰英更加心疼:“哪有什么枪法啊,老爷本来是一介白身、他的刀法都是从军中学来的,又对多年征战所得加以总结,这才有了赵家刀。但小君体力不比老爷和少爷,使刀太笨重,所以才用了枪,老爷只教了小君长枪的基本使法、偶尔想到什么招式就教一教,小君这套枪法都是幼年跟老爷少爷切磋、后来去战场拼杀、一点点悟出来的,就是他自己也未必说出个所以然,又怎么教您呢?” 燕无异不觉其中心酸,只是感叹:“赵小君当真奇才也,你们离开前我一定要与他过上几招!” 兰英不懂这些好战之人心性,暗暗向燕无异扔了个白眼。 承平听着众人夸赞赞叹,觉得与有荣焉:“熹儿常言求仁得仁,他自己也身体力行,他如今所有正是他孜孜以求,只愿能柴燃火、风举浪,叫他更上一层!” 燕无异笑道:“再上就要到九重天了!” 承平笑:“那我就再托高空、任他翱翔。”承平又看了会,向燕无异道:“叫他们比,咱们回去吧!总归是驿馆,吵吵闹闹也不好。” 燕无异立刻明白,同承平带平州诸人离开,并叫来驿馆官吏,叫他们驱散闲人,不一会,院子里又只剩交战二人。 赵熹用千年寒铁找了上好匠人将游云重新淬炼,身长重量都有增加,小白龙脱胎换骨长成定海巨兽,威力远胜从前。这些年赵熹远驱草原大漠,与胡蒙几度交锋,数次生死一线、跨过之后武力修为便更进一重,相反秦尉宁一直被憋在家里郁郁不得志、身体大不如前,若非秦尉宁天赋过人底子尚在加上赵熹手下留情,他早已倒于赵熹枪下。 两人过了数百招,秦尉宁已然力竭,不由倒退两步、靠在树上喘起粗气,赵熹用枪尾甩在他腰上、将他打得一趔趄,刀都拿不稳掉在了地上。赵熹收回游云,笑道:“秦冬瓜,你输了!” 秦尉宁意外地没有颜面扫地羞于见人之感,反而觉得胸中积郁一扫而空、畅快无比,他索性躺在地上,看着霞云红日大笑起来。赵熹走到他身边,戳了游云过去,秦尉宁抓着游云站起身,看着赵熹深感憾然:“当初北征归朝、皇帝要封承平、无异和我三人,承平断然拒绝。若当初他能同意,今日我们也就不必为敌了。” 赵熹笑道:“可惜承平不会同意,就算同意,与青州的这一仗也无法避免。不过你想要做我们朋友,现在也不晚。” 秦尉宁嗤笑:“你当我秦尉宁是什么人,岂会悖父卖乡!” “可你的父亲也没将你当做儿子,不然又怎会把你锁在安乐无所事事?分明有能力却要眼睁睁看着大厦倾塌、自己也要被埋在断壁残垣之下,你难道甘心?” 秦尉宁摇摇头:“你这么说也不过挑拨离间、想让我们兄弟阋墙罢了,何况我州虽一时失利、丢的也不过是代州的地,胜负还早呢!” 赵熹被戳穿也不脸红,只道:“虽说青州故地仍在,可为了高原你们费了多少粮死了多少兵?何况高原一失,你们囤在平关的十万大军和百万军需尽数充入平州,你们是损失惨重啊,更不必提损耗在高原的数位猛将了!代州旧臣起义举事本是为代州求公道,但听闻青州境内也有不忿百姓闻声而动,青州是内外交困啊!想来秦国公也预感危险,这才向胶州、燕州求援,可惜,他们这两州都是缩头王八、决不会为你们冒半点风险,秦国公的算计全都付诸东流了!” 秦尉宁冷下脸,并不说话。 赵熹并未咄咄逼人,反而道:“当初在京都你同陶希仁说要带我出京,虽然若是跟你走你还是会将我扣在青州威胁承平,但其中总算还有两分真心,我也将你当半个朋友。我同你说这么一席话是为了让你投靠,但不仅仅为了平州,更是为了当初的那点情谊。你母亲位卑,我却是个双元,我跟着承平尚能出头,何况是你!青州已摇摇欲坠,他们对你又无甚恩德,良禽择木而栖,不如投了我们,平天下开盛世,山河写书青史留名,岂不快哉!” 秦尉宁怅然道:“志同道合者携手共进,生死胜败抛诸脑后,人生快意莫过于此!可惜我为青州人,你们是平州人,打一出生我们注定是敌人。我秦尉宁虽不是什么君子却也绝不会抛弃自己的家族,更不会跟自己的父亲为敌,你还是省些口舌吧。” 赵熹见他如此只好道:“求仁得仁,你既然非要守着那破船,我也无法强求。不过船破屋塌,承平和我还是愿给你容身之处,只看你到时选择吧。” 赵熹拿起游云,向秦尉宁抱拳:“在此之前若战场相见我绝不会手下留情了,告辞!” 秦尉宁亦还礼:“生死何惧,来日再见只求快然一战 第202章 教子 回到屋中,承平已等候许久,赵熹将游云放下,承平立刻上前为其捏肩捶背,赵熹笑着拦下道:“不过出出汗,又有什么,哪里敢劳动你?” 承平不以为然:“我心疼爱妻难道还有错么?我已让兰英去备下热水了,一会便能送来,你略泡一泡,晚上无异还要我们去他府上吃酒呢。” 赵熹点点头,又道:“你怎么不问我和秦尉宁这一战结果如何?” 承平道:“比武定然是你赢,不过就算你赢了他、他也不肯听你的话。” 赵熹扁扁嘴:“你倒是猜得准。可惜了,若是他能答应咱们省事不少,只盼着陈玉那边能有好消息了。” 承平安慰道:“秦尉宁毕竟是青州公子、又是倨傲之人,他的姓氏就是他的荣耀,又怎会背弃?不过有了今日之事,等咱们攻入安乐他说不定会有其他选择,倒时咱们接管青州也方便些。至于陈玉,他看着不声不响实则内藏乾坤,又为咱们办了这么多事,叫他回家见见亲戚联络联络感情又有何难?我瞧陈平之并不想与咱们敌对,陈玉那边定有收获。你也不必多虑,青州已是囊中之物、燕胶也不远矣,最多多费些心思,咱们各自辛苦许久好容易才团聚,休息玩乐才是主要!” 赵熹笑道:“好,就听你的!” 之后二人果再未提政务军事,只喝酒玩闹、快乐得很。不过也就逍遥了一日,周岁宴至,他们又收拾心情、去应付各州心思了。 周岁宴流程繁琐,承平等人在前交际,赵熹则领着李温和燕无异两个孩子在后堂休息。后堂除他们还有燕州两位夫人及其他女眷,你言我语很是热闹,不过她们对赵熹多有偏见、对燕无异的两个儿子也不喜爱,因此对赵熹一行敬而远之,倒正合了赵熹心意。 原本这样安安稳稳等到结束也是不错,可吴丹阳就是不甘寂寞的性子,听众人吹捧自己还觉不足,转眼瞧见燕无异两个孩子围在赵熹身边,口里刺道:“呦,这两位小公子瞧着有些眼生,不知是哪里来的金童?” 燕无异家的孩子自然轮不到赵熹介绍给燕家夫人,因而方才赵熹只带李温见了礼,燕家两个孩子跟着行了礼、也没说话就同李温凑到了一起,吴丹阳忽然发问,赵熹只觉得不可思议。 兰英跟了赵熹一起来,见两个孩子都没有搭理吴丹阳市意思、怕吴丹阳借此发难,便替他们回道:“回禀牡丹夫人,这两位是骁公子和唳公子,可是燕郡公两位嫡孙呢,一直同无异公子在居庸城。夫人许是在州府日子短、这才不认识吧!” 吴丹阳笑了笑,对着风韵犹存的陈氏道:“原来这两人就是燕骁和燕唳啊!我来燕府也有两年,无论大小节礼都不见两个孙儿入府请安,姐姐,您见过么?” 这事说起来复杂。燕无异性子左得很,因自己母亲之事始终不肯娶妻、只同歌姬舞女厮混,有了子嗣也不肯将孩子母亲纳入房中,反而给了银钱打发得远远。承平裘蕴明为此劝过几次,倒是赵熹觉得自己也离经叛道所以对燕无异私事从不干涉,这也是燕无异将赵熹引为知己的原因之一。总之,家里没有主母诸事不便,尤其是后院交际无人主持,燕无异又与陈氏不合,索性就将孩子留在家里、并不多往府里去,连燕郡公对这两个孙子都陌生得很,何况陈氏?陈氏对此早已不满,但她从来都表现得温柔小意,不仅不提、还要常宽慰燕郡公呢!忍气吞声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要替自己出头,她又怎能不帮呢? 陈氏看着两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宽容一笑:“确实没怎么见过。不过无妨,今天不就来了么?以后多走动就好了。” 吴丹阳笑:“姐姐果然大度,不过长辈对晚辈除了宠爱也要教导,两个孩子年纪也不算小了,温公子恭谨有礼、行为有矩,咱们家的孩子虽比不得却不能见了祖母连行礼都不会吧?” 两个孩子从小没有母亲、只由燕无异教导,性子都有些乖僻,小的还好些,大的那个又倔又傲,听吴丹阳责怪立即反驳:“没见过?叔叔葬礼我们还来了呢,陈夫人已经忘了吗!何况我们祖母在祠堂里供着呢,我们要拜哪个祖母?总不会是吴丹阳那个妾吧!” 燕骁这话太过犀利,原本还和乐的内堂一下沉默下来,诸女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随意说话。陈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吴丹阳攥着帕子,怒道:“大胆!你父亲难道没教你礼仪尊卑么!竟敢顶撞长辈、直呼长辈名讳!姐姐和我都算不得你们祖母?你们又将郡公置于何地!姐姐,您也看到了,两个孩子太过无礼,再放纵下去便是燕家之祸!如此逆子,燕州在各州面前还有何颜面!今日哪怕姐姐怪我越俎代庖我也不得不管了!来人!” 燕骁毫不畏惧:“怎么,你要罚我?你一个弑君谋逆的叛贼,也敢罚我!口里姐姐、姐姐倒是亲热,你儿子的周岁宴比别人儿子的葬礼还隆重呢!你也别得意,陈夫人可不是好相与的,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燕骁数次拿陈氏已死的儿子说事,是可忍孰不可忍?陈氏不禁拍案而起:“孽子!燕家有你真是家门不幸!来人,给我掌嘴、压入祠堂!” 李温目瞪口呆,他自小到大从没见过燕骁这样无礼的人,若是陶先生瞧见、竹尺都要打断!可燕骁是自己的朋友,自己又怎能看他挨打而无动于衷呢?眼看几个婆子已冲进堂来,李温硬着头皮上前道:“老夫人且慢,请听晚辈一言!” 陈夫人哪里理会李温,可赵熹却不容她不理会。赵熹自觉已是桀骜乖张,今日见到燕骁才知人外有人,不过与李温不同,他觉得燕骁这冲天撞地的性子好得很,日后用心栽培,定是一名猛将!赵熹冷目一横止住要抓燕骁的婆子,站起身走到李温身后,向陈氏道:“夫人,我儿既然有话要讲,不如听他说说?” 陈氏知道赵熹得罪不起,只得按捺怒火坐回位中:“不知李公子有何指教!” 有赵熹在李温放松许多,吞了吞口水,道:“晚辈与燕骁相识也不过一日,可见他行为做事虽有些出其不意但绝不是大逆不道之人!听闻燕骁和弟弟常外居庸关,那里兵事连月烽火连天,不凶不足以卫国、不悍不足以保家,燕骁耳濡目染,所以才会无意中说出那些无礼的话!燕骁之过过在无教,非性恶也!夫人慈善和蔼,对晚辈关爱有加,今日生气也是气燕骁不学道、不知理,怕他日后铸成大错,因此想要教导。不过晚辈以为燕骁戾气太盛,应化其戾消其暴,夫人正是仁爱之人,以仁爱之行宽恕引导,正是不言之教!” 陈夫人还未反驳,燕骁竟道:“不用你在这里多管闲事!要打就打要罚就罚,我才不认她,我也不需要她教导!” 李温顿时满脸通红,窘得下不来台。赵熹抬手扇在燕骁后脑,发出“啪”得一声,燕骁脑袋剧痛、怒而回视,赵熹喜怒不显、威严四露,燕骁只看了一眼,又惺惺垂下头去,抿着唇不再出声。 赵熹这才向陈夫人道:“夫人,我儿说得很有道理,且今日是喜事、九州岛各方来贺,闹出什么不愉快郡公也无脸面,夫人不如饶过燕骁这次,让燕无异回去好好教导便是。” 吴丹阳冷笑:“燕骁出言不逊,李夫人只两句话就要姐姐放过燕骁,李夫人只想着燕无异、怎么不替姐姐想想!” “我若替夫人着想一开始就不会故意惹事!”赵熹睃视吴丹阳,“燕骁毕竟是个孩子,他不懂事大人难道也不懂事?明知我不会冷眼旁观还非要教训燕骁,牡丹夫人的下马威是想给无异呢还是给我呢?无论给谁,用陈夫人做筏子、叫她得罪我们而被迫附庸你,丹阳小姐好算计,难怪公孙氏都被你耍得团团转!我只是不明白,今天办周岁的是你儿子,你怎么忍心坏了他的好事?我更不明白,你我交手多年,你怎么摸不住我的性子!” 吴丹阳险些将手帕扯碎,掩着面道:“妾一片好意教导晚辈,李夫人竟如此揣测!李夫人为了讨无异喜欢自然可以放纵他的孩子,可我们却不忍心孩子荒唐下去!谁对谁错大家都看得明白,你也不必挑拨离间!” 赵熹懒得理她,看向陈夫人:“夫人,吉时将至,您还是快些决定吧。” 陈夫人只觉得前狼后虎、孤立无援,银牙咬碎,终究道:“时辰到了,抱孩子去前面!” 这事便不了了之。 第203章 交易 燕州周岁宴风俗与平州有些许不同,不过不同在祭祀时辰、器物等细微末节,倒也没什么新鲜之处,等抓完周、祭祀过、吃了酒,热闹一会也就散了。 燕无异将诸州公子、官吏送回驿馆,正同承平等人拜别、想回去休息一阵,赵熹一把抓住藏在燕无异身后的燕骁、将他拎了出来。 “遛得倒是挺快,敢做不敢当么?向温儿道歉!” 燕无异和承平皆不明就里,不过看李温低着头贴在赵熹身边一副委屈样,燕无异瞪了燕骁一眼,向赵熹道:“我这儿子性子拗得很,但也没什么坏心,先前他还说温儿有趣、想同温儿玩呢,可是两人打闹的时候他伤了温儿?” 赵熹也不替燕骁遮掩,立刻将他在内堂干的好事说了出来。燕无异羞臊不已,将燕骁拽了过来,抽起鞭子就要往燕骁身上甩:“好你个逆子,你是吃了豹子胆、礼仪廉耻都不要了,简直丢我燕家的脸!” 承平忙将燕无异抱住:“对人不教子,这里这么多人、甚至还有温儿唳儿两个弟弟,你这样打他叫他面子怎么过得去?何况道理是教出来的,一味打骂怎么有用呢?” 赵熹也道:“子不教父之过,骁儿一共才见过两位夫人几回、哪里能说出那样的话!想必你在家中就是这么说、孩子才这么学的!他这么想、便这么说,又有什么错?难道你自己说的话自己还不敢认?” 燕无异气道:“我有什么不敢认!可今天各州都在、他竟敢对长辈无礼!传扬出去燕州颜面何在!何况我不过在家中说说,也是叫他知道人心险恶,但陈氏和吴氏到底是两个柔弱女子,怎么能真的给她们难堪!堂堂男儿当众侮辱妇孺,难道有脸!” 承平维护燕骁:“无异兄不愿欺负弱小不同女子计较,可骁儿还是个小孩子,在他眼里陈氏、吴氏一个比一个可怕,他恨不能躲开呢!她们难道是训斥骁儿么?她们是想教训你呢!骁儿是为了维护你才同她们二人起了冲突,怎么能说他是欺凌弱小呢?这比打他还让他难受呢!” 燕骁本梗着脖子站着、既不求饶也不道歉、满脸的倔强不屈,忽听了承平这话竟觉得委屈起来,眼眶也不自主变红变湿,忙低下头去、不想叫人看到。燕无异见他如此也偏过头去,虽心疼却也不知该如何低头。 兰香将吓哭的燕唳带了出去,回来后正看到这幕,走到燕骁身边蹲下身替他擦了擦眼泪,笑道:“骁公子这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跟小君小时候倒有几分相似!可爱的紧呢!” 赵熹哼道:“我小时候可没这么蛮横。” “您忘了把别家小姐脸抓破的时候了!不过老爷每次要罚您就抱住老爷撒娇,骁公子,您也该学学小君才是啊!” 燕骁悄悄瞥了燕无异一眼,又低下头去。 燕无异收回鞭子,走到一旁坐了下来:“你们都护着他、这让我怎么教!我不管了,你们管吧!” 承平万分无奈:“你这又是说什么气话……” 赵熹却道:“好啊,我正喜欢骁儿呢,你不要我就领回去!不过这都是后话!”赵熹向燕骁道,“我要你向温儿道歉,你可知道为什么?” 燕骁抽了抽鼻子:“因为我骂了他……” 燕无异一听又要动怒。过了这么久,李温心情平复许多,先前的不快也忘了干净,抢在燕无异前道:“没事没事,只是说了一句,怎么能叫骂呢?是我小气了,骁哥哥别放在心上!” 赵熹瞪了他一眼:“你跟谁一起的!” 李温喏喏应和。赵熹又向燕骁道:“你父亲不喜陈、吴两人,你与你父亲同仇敌忾没什么好责怪的,要怪只能怪无异没教好你礼节,但礼节这东西我也不喜欢,更没立场说你;可温儿替你求情是出于对你的维护,你就算觉得他做得不妥也该珍惜他为你出头的情谊,怎么还能怪他呢!” 燕骁虽倔却并不是不讲道理,当时脾气正盛脱口而出、后来回想也很是后悔,只是碍于面子不好开口。他对赵熹又敬又怕,对承平和兰英甚是喜欢,也很想同李温交朋友……他思来想去,终究向李温道歉:“对不起……” 李温虽说不介意,听到燕骁这样说还是很开心,跑上前拉住燕骁的手:“没关系,以后咱们就是好兄弟!” 燕骁看了看李温,也将他握住:“以后我会保护你!” 燕无异见孩子如此颇感欣慰,承平则道:“骁儿本性是好,可玉不琢不成器,还是要有老师教授磨砺才行!我随从里有位先生,打算给淳儿作老师,我们一时半刻也走不了,不如让他先教骁儿几天,等我们离开、无异也该找到合适的人选了!” 无异自然应下:“好,多谢了!” 驿馆事情刚歇,燕府哭声又起。送走宾客后丹阳同陈氏找到燕乐,丹阳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陈氏就在一旁将燕骁无礼尽数告诉。燕乐听罢暴怒:“不知是哪个下贱胚子生出来的野种,竟也敢称我燕家子嗣!燕无异,我怜他年少丧母对他几多包容,谁知他忤逆不孝、既不肯娶妻也不肯教子,养出这么个目无尊长丢人现眼的东西!他要气死我啊!来人,把这两个孽障给我绑进府来!” 陈氏上前扶住燕乐:“郡公消气,妾将此事告知只想同您商议看怎么教导骁儿,无论生母是谁、他都是无异的血脉,咱们总不能看着他走上歧路!何况唳儿还小、尚不知事,总不能让他也被带坏了!您将无异召来骂一顿罚一通只能叫他对您更为疏远,无济于事,还是要想办法把他和孩子们留在上安,也好慢慢教导。” 燕乐气道:“他的心早就野了,在北边待得逍遥自在,哪里肯回来!” 丹阳擦了擦眼泪,依在燕乐身上:“北边那几座城本来是胡蒙的,地贫人稀、偏偏还要分兵驻守,每年粮草都要花去多少!无异公子说是巡御北方十城,可他就住在居庸、等赵熹过来再到北边送人送粮,赵熹空手得了威名、咱们出了大力却无人可知!外面多少流言蜚语、笑咱们公子傻呢!” 燕乐越听越气,面色忽青忽紫。丹阳柔声道:“郡公,平州不是想要地么?比起胶州的城,赵熹必然更想要咱们北边那几座城!不如将北边几座城给了平州、断了公子的心思、叫他安安分分待在上安……” 燕乐狠狠盯住丹阳:“你想卖我们燕州的城来解你们胶州的围?” 丹阳并不害怕,朦朦泪眼柔情密密:“您怎么这么想我,我已经嫁入燕州、胶州如何对我又有什么用处?所谓举贤不避亲,这事虽面上有利胶州,可我宁愿被您误会也要直言,正因为我满心满意为您打算并无二心啊!” 燕乐将她推开,坐上主位:“你倒说说,怎么就是为我打算!” 丹阳盈盈跪地:“如妾所说,北方诸城本就为胡蒙所有,咱们虽占了来、可付出的比得到的多得多!难道地方大、城池多就是好么?青州占了代州,结果呢?若没高原一役青州还能与平州一战,如今他们为了守代耗尽财力,想要守住旧土都无能为力了!青州之鉴就在眼前,郡公难道不引以为戒么?再说北方几城本就远离燕州偏近平州,无异公子对赵熹又有求必应,赵熹野心勃勃,若他日来侵、那几座城怕也要拱手让人,不如以它为诚与胶州交好,胶州必铭记郡公恩情,来日平州来犯、或是咱们有其他打算,两州携手又有何惧?如今无异公子名为北方十城牧首,常年停驻北方不肯侍奉尊长,两位世孙自然学他们父亲。郡公虽不说,哪个父亲不惦念自己的儿子?哪个爷爷不愿享儿孙绕膝之乐?将北方城池划出燕州、借此调公子回来,咱们一家团圆,不好么?” 燕乐仍不同意,但确实有些犹豫,陈氏忽然道:“咱们把北边的城送给平州,再叫胶州从南边分咱们几座不就好了!情谊总是要有来有往才是。” 丹阳目光如锋刮向陈氏,陈氏端立不动。燕乐眼睛一亮:“这主意好!明日我就叫吴世侄前来商议!” 第204章 算盘 吴传之自然不同意,不仅不同意、还在心里问候了燕乐十八代祖宗,可他面上仍作出一副感动样子:“姑父为我胶州竟肯让出燕州北城广地,如此厚恩叫胶州如何领受!我州虽欲与平州求和,那也是为了百姓安宁、四海太平,平州不仅不识咱们好意还如此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姑父,如今平州虽盛可青州尤在,平州打着朝廷的旗杆党同伐异祸乱天下、打压皇室不肯叫大殿下继位,就是先皇之死也全凭他们空口白牙,说不定公孙氏所言无错、陛下正是为赵熹所害呢!他既不仁、我们也不必留情,一起清君侧如何!” 当初平定公孙燕州还出了大力,要为公孙平反、那置燕州何地!单说三州一同向平州用兵迫其妥协,在昨日之前燕乐也曾想过,可换城的心思一起,他哪里还肯做那费力不讨好的事呢?如今他只想做个和事佬、能用北漠荒城换南边富地最好,又怎会帮着胶州! 燕乐笑道:“公孙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倒也不必为他开脱;大殿下有平州血脉、如今在平阳读书、身边更有陶希仁陪护,要清君侧,天下怕也不认。平州现今还是攻青,毕竟与咱两州无碍,贤侄既不愿换城,那咱们不如静观其变。” “青州毕竟势单力孤,这正是要紧时候,咱们若帮他们一把局势大变,可若袖手旁观叫平州得胜,咱们再想自保就非让地赔城不可了!” 燕乐不以为意:“平州大战之后必然疲惫,咱们两家还敌不过他一家不成?” “平州还有卫州和京都!再加上青州,他是如虎添翼啊!危机不扼杀于细微、待其成势,悔之晚矣!” 燕乐叹道:“我已垂垂老矣,两个儿子也不成器,所想不过有生之年护住祖宗基业,其他的事,我也是无能为力啊!” 吴传之道:“姑父重情重义不愿与平州开战,可姑父,燕州是国之北边,外接胡蒙、辽金,李承平和赵熹眼看着就想吞下胡蒙,到时候前有狼后有虎,燕州就在虎口之中!何况想要威慑北夷燕地必不可少,他意图北扩就绝不会放过燕州!胶州还有条黄江,江北不过小小几城,黄江以南几州虽小却与我交好、亦有依附之意,我们就算舍了黄江北地也可安居江南,这样看起来,燕州比胶州还要危急呢!” 燕乐心想若非如此我跟你结盟做什么呢?卫州投靠平州还给了两座城呢,你既然不缺地、又要同我结盟,总要有些诚意吧!于是笑道:“我燕州倒是太北了、连粮食都不够呢!既然胶州嫌江北之城麻烦,不如索性给了我,以后咱们两州同气连枝、燕州绝不负你!” 吴传之气得吐血。他与吴丹阳意见相同,李承平野心决不止步青州,如今平、青战事正紧,胶州就该举兵攻占京都、迫其两面作战,平州久战、京都还未完全归服、青州也不是白纸糊的,如此一来胜算极大。可吴郡公宠爱林氏、林家也水涨船高,他们拿了平州的好处一味劝吴郡公避战,只说胶州内政不宁又常有水患、民间早已民怨沸腾,万一败了平州秋后算账再遇黔首反叛、得不偿失。原本陈家作壁上观,后来燕州二公子病逝、陈家怕燕无异秋后算账,这才提出与燕州结盟,也算是折中之法,吴丹阳以为可以凭自己劝说燕乐与平州开战、欣然同意,没想燕乐也不是省油的灯。 吴传之牙磨了又磨,终究道:“此事事关重大,小侄还得回禀父亲做主,还请姑父见谅。” 燕乐道:“无妨,贤侄左右无事,就在上安多留几日吧!” 之后燕乐又召开州府亲信,将这事告知,大家有的认为理所应当,有的却怕弄巧成拙,唯有陈平之忧心燕无异不快。不过先探探胶州的口风总没错,万一胶州真能给呢? 等众官散去,陈平之找到陈氏,问:“昨天晚上又发生了什么事不成,怎么忽然变成胶州同咱们换城了?” 陈氏便将昨夜三人谈话告知。陈平之不禁摇头:“妹妹,你这不是让牡丹夫人记恨你么!” 陈氏冷笑:“我忍气吞声讨好她她又对我如何呢?赵熹是可恨,可他说得话却没错!吴丹阳惦记着用燕州的地替胶州出价,为此不惜拿我做筏子激怒老大、再跑去向郡公哭委屈,她得了好处,我又得了什么!大哥你看着吧,就算我们吴丹阳在燕州立稳了脚跟、她也绝不会感激我们!” 陈平之叹道:“李三年轻却老谋深算、赵熹狂妄但有奇智,他们行事虽无章法可大都坦荡,胶州吴氏姑侄太过阴险,就连我都怕一不留神被他们给算计了去。可有什么办法呢?咱们家在黄江两岸繁衍百年,我们得保乡啊!” “可我们的家是这片土地,先前本也不是胶州和燕州的,吴燕两家算什么东西、要咱们跟着他们同生共死!” 陈平之也颇为无奈:“如今大势,天下十三州南方五州唯江州马首是瞻;北边代、卫皆已归平,青州就算能躲过今朝、只要平州不死心,它还是岌岌可危;庆、安两州从来唯唯诺诺毫无立场,龟缩一处茍延残喘,相与平州在北方一争、唯有燕胶同力。可惜,两位郡公及几位公子都没有李三的魄力!大哥我也想投靠平州,可燕无异与李三赵熹情谊非常,燕无异跟咱们势如水火、李三又不肯得罪燕无异,是他们把咱们给推开了啊!咱们除了倚靠燕、吴两家,还能如何呢!” 陈氏也气:“老大是个莽夫,我不过跟郡公情好,两情相悦怎么不行?赶他娘出府的是郡公、他娘自己想不开病死,干我什么事!他竟恨了咱家这么多年!李三也是,掂不清轻重,难道一个燕无异比整个陈家更重要么!” 陈平之心想,郡公不过多娶了一个牡丹夫人、你的位份一点没动你都气得要抛弃燕家,原夫人被休出府去羞愤而死又有什么意外的。不过这事毕竟非陈家有意所为,燕无异将这血仇扣在自己家身上,陈平之也觉得委屈。 “唉,这算前因,先前为二公子筹谋咱们没少与大公子冲突,现在我倒是有意与大公子修好、大公子却始终态度冷硬。吴丹阳虽说不会谢我们,总不至于要杀我们。换城的事太敏感,咱们还是别参合了,至于其他,慢慢看吧……” 第205章 江州 “把居庸已北给我们?” 胶州当然不会同意燕乐的主意,毕竟火还没烧起来,要打劫也早了点;但贪心不足蛇吞象,燕乐心思已起、尽管不会放弃同胶州联盟也总要想些手段从胶州手里讨些便宜,也算是对吴家姑侄算计自己的报复。可他要在胶州面前唱红脸,就只能找别人扮白脸了。于是燕乐又找了承平前去,将燕州欲与胶州换城之事告知,承平回来自然要同赵熹商议。 赵熹震惊不已:“北边几城一直在无异辖下,我这两日从没听无异提过此事,难道燕乐没有告诉无异、就要夺他的城?” 承平道:“无异是燕州公子、并非燕州郡公,他哪里有自己的城呢?难怪百岁宴上丹阳故意挑衅,想是她出的主意要夺无异的城来解胶州的困。不过燕郡公也非软柿子,又想了换城的办法,这下胶州也骑虎难下了。” 赵熹哭笑不得:“本来要胶州割地也是试探之举、毕竟青州还未平,胶州咬死不肯我们也没有办法,偏偏吴丹阳非要挑唆无异父子,本想自己得利、没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可笑。” 承平笑道:“丹阳自以为魅力无限可以拿捏人心,但谁又是傻的?就是蕴明也不会做出要天下不要美人的事啊!” 赵熹瞥了承平一眼:“你还是小瞧她。你以为她只仗着自己的美色,她敢叫燕乐用无异的城帮胶州是看准了燕乐不会同胶州翻脸,成了更好、不成也没有损失。若能挑得胶州举兵,哪怕燕乐不动、青州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还有南边的江州,到时候局势又乱了。你们这些男人啊,只将女人当作自己的附庸、好像人家要成事也得靠着你们才行,当初京都大乱吴传之都走了她却留了下来,纵然她阴损了些,这份胆气和魄力比世上许多男儿都强呢,咱们可万不能小看了她!” 承平仔细想了想,认真反省:“你说得对,是我小看了女人们。说起来,燕州还有一位夫人……” “陈夫人?” 承平点点头:“我知道你素来讲义气,顾及无异兄、咱们一向对陈家敬而远之,但丹阳既然在燕州,咱们怎么也得找个厉害的人制着她才行……” 赵熹蹙起眉来:“无异与陈家水火不容,纵然先前同他说过,但非是别无他法、咱们还是不要碰陈家的好。无异最重义气,他肯帮我们是因为我们同样看重他,咱们若是变了心、以他的性子绝对要玉石俱焚。你若非想如此,那就先同无异说清楚。” 承平叹了口气:“无异与咱们相交多年,若没有他燕乐不会两次借兵给我们、我们北征和平乱两大功绩也就化为泡影,我李承平又岂是背信忘义之人?只是吴丹阳已有子嗣,我怕她会对无异不利……唉,陈家的事再说吧,不过换城的事还是要同无异通个气,让他早做准备。” “准备什么,难道胶州会同意?” 承平轻笑:“燕乐同我说这些自然是想咱们给胶州点压力,不然八字还没一撇、咱们又同无异交好,他冒着父子不合的风险跟咱们说这些做什么?” 赵熹眉头不展。 承平问:“那几座城你不想要么?” 赵熹断然答道:“自然想要!”这些年燕无异帮了赵熹许多忙,可以说是求无不应,但无论燕无异与赵熹交情如何深厚、那几座城毕竟不是平州所有,自家的和别人的终究还是不同。如果那几座城划入平州,赵熹就可以以此为依攻入草原乃至雪原、真正将北方纳入中国版图。但赵熹仍有顾虑:“可那是无异的城……” 承平笑道:“方才那话你是无异知己,现在这话你又小瞧他了。那是燕州的城,而且最后都是咱们的,早晚罢了,无异从投了咱们那日就已经知道了结局,他绝不会因此与咱们心生芥蒂,不信明日你问问他便是了。” 赵熹哼了一声,又道:“你说得有理,无异从不在乎这些。”赵熹想通此事便不再纠结,转而道,“咱们正准备进攻青州,京都那边只能防守,要向胶州施压有些麻烦……但金崖关有双九,攻城虽难,倒是可以吓吓他们!” 赵熹凑到承平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承平忍俊不禁:“好,我现在就给父亲和乌先生写信!” 燕骁在承平的建议下跟着吴衍学习,李温也一并陪同,燕无异便叫驿馆找了间小厅放了桌椅,师徒三人就在驿馆学习。燕无异自觉对燕骁教导不够,这些天都是亲自接送,今天自然也不例外,承平赵熹便趁这时将换城的事告诉了他。 如承平所料,燕无异并未生赵熹和承平的气。他默然不语坐在窗下、身直背挺,面色一如既往地坚毅冷峻,可霞红洒在他的身上,竟有种说不出的委屈和寂寥。 赵熹有些不忍:“无异,你干脆来平州算了,何必在这里受委屈?” 燕无异深深一叹:“有一段时间我恨不能杀了他!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这里是我的家乡!我怎么能背弃自己?” 燕无异的话与秦尉宁如出一辙,赵熹无法理解却也无话可说,他只能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换城事大,胶州不肯轻易退让,这事便僵持下来。又过了十天,金崖关守将忽然进攻德城,虽并未攻下城池却将驻扎在德州城外的驻军营地烧了个干净。吴传之一听说此事就知道是燕乐和平州串通,他立刻书信回州府请吴郡公与青州结盟、同平京开战,可胶州林波却以青州弱势胶州无援该与燕州修好为由劝吴郡公妥协。 吴郡公本就非有为之主,老国公就曾惜十数儿女之中只有丹阳像他,可丹阳年幼、又为女子,无法承袭家业,这才托给老大。老大就是现在的吴郡公,同李国公一样耳根子软、性子犹豫,却无李国公的识人之明,也无李国公承天决事的气运和魄力,他被吴丹阳、吴传之一鼓动就想九州岛称霸、被林波浇盆水又恨不能称臣自保,正在犹豫,胶州竟遭了百年难见的桃花汛,林波立刻奏言此乃上天预警,吴郡公一害怕、竟真同意用胶州五城换燕州十城赠给平州,以求三州交好。 吴传之恨不能血谏,可他也知道自己就是撞死在胶州府衙他那不成器的父亲也只会惊得连连尖叫、反倒成全了佞臣林氏。吴丹阳拍拍吴传之的肩,安慰道:“大哥为人咱们早就清楚,何必再为此伤神?一两座城给了就给了,既然事已至此不如专心修好燕州、韬光养晦。放心吧,天下一统还早,大哥已经年迈,等到你做主那一日,再看谁主沉浮!” 吴传之暗叹,只怕李承平和赵熹不给自己机会。 最终平州讨要了北边五城、近京三城,燕州用边境五城换了中原两城、也没怎么讨得便宜,倒是燕无异终于又被燕乐卸了爪牙拴在了身边,燕乐颇为满意。至于青州,则被燕、胶彻底抛弃。 江州长明城中烟柳胧阳繁花照水,青砖路上,一辆八人护卫、彩绸帷帐龙脑熏香的宝车行至一府门前。这府邸楠木为柱青玉做瓦,紫檀匾额上用金漆写了“黄府”两字。这两字简单直白,门口站着的四排凛凛护卫却叫人心生畏惧,这里正是江州郡公黄庭玉府邸。 府门打开,宝车缓缓驶入府中,护卫首领程草堂翻下马来,将马匹交给牵马小厮、又叫其余护卫到门房等候,交代完正要进府,就看门口白玉狮子边蹲着一个小吏。 小吏穿青灰官服,面白须净、清瘦秀雅,抱着胳膊蹲在石狮子旁,看着委屈又可怜。程草堂看见他有些惊讶,走上前问:“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小吏连忙起身向程草堂行礼,因蹲得久了腿脚发麻、晃悠悠险些摔倒,幸被程草堂扶住。小吏向程草堂笑笑:“原来是程大人!幸得程大人帮忙,昨日卑职得以入府衙等候,可等了一日都没有见到郡公,府衙小吏说我可以来郡公府邸碰碰运气,我这不就来了嘛!” 程草堂看看他,眼睛澄明纯净无丝毫郁气,看不出年近三十、反而像个小孩子。程草堂叹道:“如今的形势你也该知道,平州野心勃勃、称霸北边是迟早的事,咱们州府虽有天堑环护、可也不是高枕无忧,屯粮、强兵,大势所趋。好容易在延庆发现了铁矿,州府定会全力开采,这时候你要给大家泼冷水,谁会理你?” 小吏皱起脸来:“可是先前开垦田地驼山已不堪重负,若再开矿、遇到大雨怕成灾祸!卑职也知道铁矿关系州府命脉,但延庆城中十万百姓也不能不顾啊!卑职想了想,既然铁矿不能动,那将延庆城东迁百里,迁但福山高地,也可以!” 程草堂劝道:“你说得也有理,但这事还是要看州府决断。今日余大人从燕州回来,郡公甚是看重,怕是顾不上你的事,要不你还是回去吧。” 小吏失望地垂下头。程草堂怜他一心为民,终究道:“你可有书呈?我可以替你呈给五公子、再由五公子决定该如何,你就在客栈等消息,也不必这般辛劳。” 小吏惊喜不已,连忙掏出书折:“有、有的!劳烦程大人了!卑职住在青瓦巷官驿,叫……” “曹星,我知道。” 曹星又笑了起来:“那卑职就在驿站静候佳音!无论成与不成,都请大人吃酒!” 第206章 大礼 黄府内朱墙璧柱玉砖彩梁,珍奇斗艳仙葩争芳,程草堂只在门厅并未入院也听得仙乐隐隐酒香阵阵。他捏捏怀中书信,短叹一声。 宴会直到后半夜才散,黄安文出来时面坨神靡有熏熏醉意,程草堂立刻上前接过,将黄安文扶进车内,车帘一放,黄安文目精神清,不见醉态只有些许疲色。 程草堂将早就准备好的湿巾帕递上,黄安文擦了把脸,抱怨道:“谈事就谈事、非要宴饮,好像没有酒色就说不了话、开不了口,半熏半醉难道比清醒时聪慧精明么?我看席上之人用心大半在歌姬舞女身上,问什么都是咿呀敷衍,如此下去怎么得了!” 江州繁华富庶、南边又没其他大州,江州在南边一州独霸;北边各州争雄、与江州横隔天堑,有了坤江保护,江州自觉高枕无忧。富饶又安逸,江州上下奢靡之风盛行,就是京都皇帝的生活起居怕也比不过江州官员精致奢侈。 黄安文虽也是江州人士,可他在京都生活十年,亲眼见了北边各州的明争暗斗野心勃勃,尤其李承平和赵熹,更让他忧心不安。他的危机感比其他江州人都强烈,对江州人的纵情声色很是看不上。 程草堂只默默听着,等黄安文抱怨完才问道:“北边又出什么事了么?” 黄安文叹道:“先前换城的事,胶州妥协了,青州真的孤立无援了。” “什么?”程草堂只觉得不可思议,“吴郡公难道软弱至此?平州甚至没向他动兵他就要割地投降?胶州只是不愿战火四起,平州就这样咄咄逼人,赵熹未免欺人太甚!” 黄安文失望又无奈:“本想着胶州和燕州能帮青州一把、这样几方势力相互制衡谁也不敢妄动,某得一时太平、让百姓得以喘息;燕州短视、胶州怯懦、青州一家独木难支。万一青州倾倒、平州气势大增,李承平和赵熹绝不会就此停步、定要向燕胶开战!唉,李家一家之野心苦了北方百姓啊!” 程草堂恨道:“可惜当初我没能杀了赵熹!” 黄安文安慰:“当初你不过一个穷困少年、怎么拼得过赵熹?如今既然来了江州,能尽己所能护一方百姓,这便不枉此生了。对了,我已同父亲请求叫你到军中历练,父亲已经同意,明日你就不必跟着我了、直接去军营报道吧!” 程草堂忙问:“我若去了军里公子由谁保护?” 黄安文笑道:“江州又无战乱,顾恩他们武功虽不及你但保护我绰绰有余,倒是你,虽然生于微末可这么多年悬梁刺股、闻鸡起舞,只在我身边做一个小小护卫实在太过屈才。去吧,以后江州安宁还需要你保护!” 程草堂感激又感动:“没有公子程草堂早在十多年前就死在京都了,您不但救了我、还请先生教我读书识字,您对我有再造之恩!程草堂一定不负公子所望!” 黄安文轻笑:“我信你。” “还有一事,”程草堂将曹星的书折呈上,“这是延庆城书丞曹星所奏,呈请讲延庆城东迁……” 黄安文瞧了瞧,嗤笑:“杞人忧天,痴人说梦。延庆城有十万人众,周边还有桑林农田,迁至百里之外,百姓如何谋生?铁矿银矿咱们也开了不少,北边更多,从没听说有什么问题,洪涝之类更是天时为祸、与人力有何干碍?” 程草堂替曹星说话:“听曹大人说延庆先前有过山洪,不过损失不大,他也是一心为民才有此担忧。” 黄安文颇有兴趣地看向程草堂:“你少为人请托,这人是你朋友?” 程草堂坦言:“我确实对曹大人颇为欣赏。曹大人不过一小小书吏、头上知县知府全都不理会此事,他却为了一点点隐患千里迢迢跑来州府等了许多天,这份赤诚我实在佩服。” 黄安文点点头:“若是这般,确实是难得的好官,我州府这样官员多些何愁不长盛呢?停矿迁城都不可能,但可以修筑堤坝什么的……此事我已知晓,叫他等候消息吧。” 黄安文并未敷衍程草堂,而是当真用心去办,不过两天州府衙门便有了消息,同意在开矿同时在矿山与延庆城间修筑防洪工事,由曹星主持监督;程草堂以校尉职入军中。 回到北边,得了北地的赵熹并未着急挥师北进,而是终于得了国公同意、领着自己一万亲军同承平征青之师汇合。 自攻下高原已有半年,平州鲸吞蚕食侵入青州,青州已失先机、拖延下去军民疲惫怕是不战已败,秦国公决意集合力量孤注一掷与平州决一死战。 以承平之谋,循序渐进为上策,虽耗时多些可消耗伤亡可控,也能对所占城池有效管理,使敌城为己用;决战虽速战速决但成败有偶然,不如慢慢来稳妥。不过福祸相依,既已然如此,平州只有求胜。 高岩主动请求防卫高原以支持前线,将元帅之职让与承平,承平当仁不让,并要调赵熹前来。国公知道战场无儿戏,虽不愉快仍然同意。 承平等在军营,远远见赤色旌旗如凤尾飞舞,地平在线涌出一支银色的骑兵队,这支队伍人、马皆着银甲,将士们执铁槊戴甲盾配弯刀,身跨高头彪马,数组整齐进退俨然,雷雷马蹄切如潮涛。这支队伍人数并不太多,不过万余,气势逼人如洪水滔滔吞天噬地,叫人心惊胆寒。 骑兵首领黑马银枪,白银铠甲外系赤红披风,秋风肃秋日白,天地间一抹烈色燎原,灼人心魂。那团热火见了承平流坠而来,承平张开双臂、稳稳将其接入怀中。 “勇武将军赵熹,见过元帅!” 承平将赵熹扶起,压抑心情没有拥人入怀,只是拍了拍赵熹的肩,笑道:“好,好!来了就好!” 赵熹眨眨眼:“光来怎么行,我还备了大礼呢!”赵熹招招手,骑兵队裂开一道路,宋五郎骑马上前、身后还跟着几辆马车。宋五郎跳下马来向承平行礼,承平眼睛一亮:“难道……” “正是,”赵熹笑答,“五郎做了咱们叫他做的事、来找咱们兑现承诺了!” 承平大喜:“好、好啊!不过秦天如今还在高原,你要与他相见得等几日了。” 五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初是我任性了,其实公子大君也是为了我好,这些年我学了好多东西呢,何况大君也常常安排阿天来平阳,我们早就见到了!我是真心想帮上公子和大君的忙的!” 赵熹道:“那可好,那以后就叫秦天在高原忙吧,正好将韩东换回来!” “大君!”五郎急道,“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啊!” 赵熹哈哈大笑,五郎才知他故意逗弄,羞得低下头去。承平也笑:“好了好了,将士们行军辛苦,大家快快入营、歇息歇息!开营门!” 营门打开迎入骑兵,赤凤栖上梧桐,赵熹终于见到自己的旗帜飘扬在战场之上。承平与他并立,道:“这只是开始,来日必见凤舞九天!” 第207章 布阵 战者关乎国运,盛时一败一蹶不振者多,败时一胜茍延残喘者众,尤其此时各州尚在,平州虽花团锦簇、但凡显露疲态各方就如猎犬豺狼撕咬而上,不得不慎,因此国公调集各方精锐兵力,只求一胜。 赵熹帅兵从平阳赶来,还带有五郎研制的火药,行军慢了许多,他到时其他人具已抵达。这些部将有本就与青州作战的赵家父子、从金崖关而来的马双九、先前调至卫宁又来此助阵的陈雄,当然还有护卫承平的敬德,连韩东也赶了来。除了这些老熟人外,另外一老一少倒是有些眼生。 “这两位你还没见过吧!”承平向赵熹介绍,“这位老先生是原代州司马王安王先生,精通奇巧学贯百家、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可谓再世诸葛!” 王安发须皆白、面容沧桑,但仪如白鹤、潇洒飘然,身穿暗青长袍、手持一柄折扇,倒真有些武侯遗风。王安听承平恭维连连辞道:“老夫一介寒儒,哪里敢比武侯?老夫若得武侯万一,也不至于连旧主都护不住了……” 承平安慰道:“先生何出此言,便是武侯力挽狂澜也无法兴复汉室,成大事本就要天时地利人和,代州之败怎能归咎先生?何况先生忍辱负重将杨氏血脉抚养长大,杨小姐虽是女儿身却坚毅义勇不逊男儿,杨世叔在天有灵必感怀欣慰!如今再战青州,先生定能一雪前耻!” 承平又指向另一小将,这小将二十年纪,褐肤宽面,眉浓睛亮,看着很是精神。承平道:“这位就是元奢将军。” “元奢!”赵熹忙将对方上下打量,“你就是突袭安昌擒获承泰的小将元奢?” 元奢颇为窘迫,红着脸不知如何答话。赵熹笑道:“你脸红什么,这可是你的赫赫功绩,你该骄傲才是!我早就想见见你了,没想竟还是个小孩子!小小年纪就如此厉害,前途无量啊,幸亏跟了我们,若在对面、我们可要头疼了!” 元奢本担心自己身份会受人排挤,但几日相处从没人刁难,赵熹又爽朗豪迈,言语中毫无芥蒂,让他微微放下心来:“我是青州人,但元帅不计前嫌肯收我用我,我必忠心报效!” 承平道:“此役青州集结全州之力,咱们必要齐心协力才能稳胜不败!”承平走到沙盘前,众将纷纷跟上,“此役青州以王兴为帅、领军百万在开古城外依太平山脉安营扎寨。此地有数座山头,中间夹平缓谷地,青军在山头驻军、环卫本营,形成口袋,想让咱们进入被他们蒙头痛打呢!” 赵招胜道:“说是百万,其实也就六十万,但咱们满打满算也只有五十六万人。俗话说客倍主半,他们占据地利、保家卫乡又有人和,我们人少、远奔而至,很是不利。” “他们还有火器!”双九心有余悸,“十几年前他们的火器已很是厉害,过了这么些年不知又有什么新花样!虽然秦英已被俘,可火器使用并不难,他们若将火器大批用在此战,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赵熹笑道:“火器他们有、咱们也有!咱们的威力也不逊他!他们虽然兵多但不如我们精良,而且阵线长、兵力分散,又是被动防守,咱们要胜虽不易也不难!何况我们还有良帅猛将,又有何惧!” 承平赞道:“正是如此!狭路相逢勇者胜,青州穷兵黩武,先灭代后侵卫、更与公孙氏勾结反叛朝廷,他们保家是私情、咱们平叛是大义!私情哪里能胜大义!此役咱们只有胜、没有败!” 众将同声应和:“唯胜不败!” 承平颇为满意,与众人道:“那咱们就看看该如何破他的口袋!” 赵熹率先答:“自然用利刃!我有剽悍骑兵,可驱入其左翼、在他们包夹之前冲破他们防线!他们阵营一乱大军便可趁机进攻,叫他们布置成为废子!我再帅骑兵反身攻他,咱们就反客为主了!” 赵福问道:“可骑兵怕火器吧,他们若率先被下火药之类,将士可以奋死、马匹必会受惊,到时候骑兵威力大打折扣。你这计谋奇袭速度为上,一旦慢了下来被他们先一步包围,损兵折将,大军再入反而正中他们下怀了!” 赵熹不服:“火器使用需要引爆,而且需要距离,就是竹火都很容易误伤自己人!只要我们在他们引爆火器前冲入对方阵营,他们就不能再使用火器!” 赵福点点地图:“但除中军外侧翼军都驻扎山上,你们骑马上山怎么会不被发现呢?” 赵熹指了指侧翼与中央军间夹缝:“这里应该是山涧,我们可以从这里突入,放火烧山!趁乱攻击中军左翼,然后突围而出!你们再从正面进攻,侧翼想下山包夹、我们就埋伏在道上阻截!” 赵招胜也不同意:“一万骑兵如此深入,还没进去就被青军发现了,哪里还有机会烧山奇袭!早早就被包包子了!” 赵熹不服:“我的骑兵岂是一般骑兵可比!我们比胡蒙兵还要快!来得及,办得到!” 赵招胜不愿赵熹如此冒险:“真是胡闹!胡蒙骑兵虽机动性高但刚而易折,看着灵活其实难以应变,你冲进去打杀一通他们就四散而逃;可中原阵营战不同,你就算得以突入、中军外还有一二阵,外面乱了还有里面、后面乱了还有前面,几十万人的大阵一角小闹难以撼动,敌将只需将你们围入阵里、你们就会被吞噬无影了!就算你逃了出去,他们中军不乱、我们还是难以进攻,你去进攻侧翼正军还能支援,你这不白折腾么!” 赵熹气道:“你这是以常人度我!战场瞬息万变,不败之阵放在战场未必能胜;看着凶险的计谋其实必胜,说白了战在将、谋在人!” 赵招胜只道:“你是奇兵用惯了、没打过大仗!战场非儿戏,谨慎为上!” 王安劝道:“三位赵将军所言皆有道理,打仗讲究天时地利、稳不败机求胜,时机可遇不可求,该顺势而为,在此之前我们还是要先排兵布阵、立于不败之地才是。” 承平笑道:“王先生所言正合我意!青军阵型自东北向西南排开,离他们往西北有唐山、梁山两座山头,正与他们相向。这两座山头在同一山脉,不高也不陡,好歹算两个高地,双九、陈雄,你们分别领三万和五万在山头扎寨,你们要护卫先锋和中军;赵熹,你与你的骑兵行动迅速,再给你三万,你们便做先锋、当我们的利刃;赵福与元奢各领六万为左右翼军,与先锋军摆锋型阵,骑兵马匹优先配备,以机动为主;赵将军,请您帅五万步兵为我们压阵,高将军和孔舒会从东北运输军需,您要保障粮道和咱们的退路;剩余兵力为中军,由我统帅。”承平在地图上摆好阵型,“这几日咱们便安营扎寨、训练配合,慢慢讨论进攻办法、静待时机!” 第208章 争执 各军驻扎完毕后承平派出斥候探查青军阵型、据点和部将布置,各军每日也勤加练习、加快磨合,有时承平会故意弄出些事故弄乱己方阵型露出破绽,但对面似乎眼盲耳聋毫无见闻,如此过了月余,青军始终据守阵营闭门不出。 承平只好主动进攻。他先尝试正面进攻,先锋开路、左右翼护卫中军,但赵熹骑兵要配合大军、速度不能过快,乌泱泱一堆人只远远望见青军军旗就已踏入青军火药布置之处。 赵熹早知道青军备有火器,行军时格外谨慎,不过他依先前所见、火器多为抛射,若是埋设百步之内必要有人引爆,但双方阵间地势平坦、骑兵人高目远、举眼环顾近处不见有人,倒是远方好像有探子张望。赵熹为放在心上,率军纵马而过。 承平率领中军,因担心对方设伏自己行在军前。他见先锋无事并未掉以轻心,而且小心观察地面,终于见地上忽然出现了一些鼓包,这些鼓包像土疙瘩、上面本还盖有杂草被赵熹的马蹄踏飞,露出小小的圆包,五十步一个排列整齐,很是奇怪。承平立刻勒马,向敬德急道:“传令后退!” 敬德立刻摇旗鸣金,护住承平远离地上土包,远在前方的赵熹闻令回望,见地上如此惊觉不好,但先锋与中军本就有些距离,此时先锋军已走出土包阵大半,赵熹又生性勇猛、眼看如此立刻呼和部将冲锋向左右两边! “轰隆!” 山崩地裂,地动山摇,大地呼啸着爆裂、嘶吼出滔天怒号。承平虽下达后退之令但几十万众一步一行行动缓慢,还是有前排军士葬身爆炸之中;战马亦受惊吓,惶惶不安四散奔逃,军士本也受了惊、没能及时控制马匹,有骑兵坠马的、有步兵被惊马踩踏的,一时间混乱不已。青军乘机出兵围包赵熹,赵熹火速后退,承平立刻整兵,接应赵熹回来后慌忙撤退,一路跑回营地才歇了口气。 青军见状哈哈大笑,副将向元帅王兴请道:“元帅,李承平被咱们的火药阵吓得屁滚尿流,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请元帅许末将追击!” 王兴已年近花甲,闻言摇头:“咱们本打算等平州大军布入阵中再引爆,如今只伤了平军皮毛未动其筋骨、远远未达目的;平军损伤不大,李承平也迅速整军、还接应了先锋军,看他们撤退金鼓有序旌旗不乱,怕是故意引咱们出阵地。如今不过初初交手,试探而已,不要心急。” “可已经一个多月了,国公交代速战速决、我们却寸步未出营地,州府里怕不好交代……” “今日不就小胜么!”王兴岿然不动,“国公之速是一劳永逸、以绝后患,这里的百万大军是咱们最后的家底,若咱们输了青州再无回天之力!一定要慎之又慎!打仗可不能心急,对面的人可不容咱们轻敌!”王兴见平军已逃了个干净,大手一挥,“收兵!” 赵熹气得要死,大骂道:“老子死了六十兵跑了四十马!草他娘的,他们究竟怎么引爆的!” 承平确认赵熹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解释道:“我猜他们是把引信埋到了地里,所以这些火药才排列整齐、挨个爆炸。幸好发现及时,伤亡并不多,若是整军步入阵中、那咱们全都要葬送在这土包之中了!” 左右翼行军时护在中军两翼,加上机动性较高闻令就避开了去,除了惊马引发混乱倒也没什么事,即便如此赵福也是心有余悸:“本来走得好好的,忽然巨响,好像有雷在耳边炸开,脑子都昏了!攻城时也见过火药,却没今日这威力。” 元奢道:“先前赵熹将军所说很对,火药需得投掷或者引爆,所以距离人都不远,为保安全反而要削弱火药的威力;尤其守城时还怕火药炸坏城墙,运用有很多顾忌。这土包阵以往在青州时我没见如此用法,也没想到会这么厉害……” 承平叹道:“不知这土包阵埋一次需要多久,若并不麻烦,那咱们要攻进他们阵地可是难上加难了……” 火药埋设自然不简单,但也没有麻烦到难以铺设,也就一夜,火药又埋好了,这次连杂草都没有放,明明白白抵摆在那里。土包阵就设在青军阵线的口袋口,平军要先一步挖出火药就要冒险进入青军包围,就算派遣小股部队前去,只要被青军发现引爆埋火,平军将士有去无回。 承平自然舍不得,非到迫不得已他不愿故意损耗士兵,于是平军暂时放弃正面对抗、尝试从侧面突破。 青军重守卫,王兴又是老将、风格稳健,两翼与中军配合默契,平军攻侧翼中军便从中后截断;平军佯攻侧翼实奔中军,侧翼便下山冲锋与中军夹包。幸亏出战的赵福谨慎小心、元奢机敏灵活,试探无果及时撤退,但几次三番平军损耗不菲,收获寥寥,只要青军阵型不乱、不离阵地,平军就毫无办法。 赵熹也配合两翼打过几次,每次都无功而返,两次三番他也犯了急,这天交代了副将后自己赶至承平军账商议折冲之法。二人几次推演,总是不合心意,赵熹将地图一拍,道:“还是按我的计策来吧!入夜之后趁夜黑风高我们破坏土包阵杀入中军侧后,扰乱中军后突袭绕到太平山背、与左翼军配合斩掉他一臂!没有土包阵中军可直入敌阵、与左翼配合将青军赶到右边!没有阵前平地他们没法再埋火药,咱们对他三面包围,还怕拿他不下!” 承平叹道:“你这办法是好,可几万人众就算夜间出行怎能悄无声息?何况还有军马!就算你们除掉引爆土包之人、挖起火药,如此阵仗也早被青军发现,哪里还能冲入敌后?其余便如泰山所说,中军阵型不乱你们如何突围?就算突围骑马如何绕背登山?咱们人数并不占优,你那不成左翼中军贸然进攻极易陷入对方阵中,到时候怕损失惨重啊!” 赵熹急道:“我也说了,我这一万将士速度极快,青军左右翼阵线太长、他们想收拢抓我并不容易,等他们派军下山、我早已闯入中军!我们在中军冲杀一番立刻撤出;他们在山上安营扎寨哪里会不开路,我们沿着他们的路冲进他们寨里放火,秋日木杀风烈、很容易燃起山火,说不定还能烧了他们中军军账!咱们这时进攻,怎么会不胜!” 承平无奈道:“我求教过王先生,这两日吹西北风,入夜后山中也吹山风,你在东南山脚放火,岂不是烧自己?王兴老将,早在军营挖了渠引了水,你想烧他军营,也许可能;他们东南翼地形复杂,背后为陡峭山崖,往南又是青州本土,更无法突入。你这办法不是不好,是不合时宜啊!” 赵熹不愿放弃:“王先生会请东风么?” 承平摇了摇头。 赵熹还是不肯认输:“不能放火还有火器,就算都没有,我的将士们都是以一当百的勇士,我们纵横漠北未有敌手!区区青军手到擒来!打仗本就是随机应变,只要我在场上,就不会输!你就叫我试试吧!” 承平断然拒绝:“不行。我让你做先锋、让你上战场,并不是叫你冒险!这九死一生的事,我怎么可能同意!” 赵熹本就急躁,见承平如此有些生气:“你又没别的办法,为何不让我一试!我赵熹哪次不冒险,哪次又败了!承平,怎么你都不信我了!” “如泰山所言,你赢了太多次、已然自骄,骄兵必败!你回去吧,这两日我不会再进攻,你也冷静冷静。” 赵熹彻底沉下脸,转身离去。 小兵们看着赵熹灼目的背影冷汗岑岑:“怎么回事,怎么将军和元帅吵起来了,将军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不会出什么事吧?” 另一老兵幽幽道:“燥得呗,美人在前又碰不得,谁不燥啊!出事,能出什么事,就算出事难道还能便宜我们?” 小兵白他一眼,暗骂,老色鬼。 第209章 埋伏 自上次承平与赵熹不欢而散已过去几日,二人谁也没有低头认错,从未吵架的恩爱眷侣竟也对峙起来。 秋夜肃冷,又起了风,冷月隐于重云,被撕扯的旌旗发出烈烈呼啸,含混了将士们的清梦。烛火也不安摇动,将影子来回拖拽,瘦长摇晃的重影让伏案研究地图的承平更加憔悴孤独。 敬德走进账中,为烛火罩上灯罩,又端来热茶、放在承平手边:“元帅,夜已深了,您还是早点歇息吧,办法也不是一时片刻就能想出来的,保重身体要紧啊!” 承平端起茶水,温热的触感叫他冷硬的身体放松了些:“唉,不早点想出办法又怎么说服熹儿呢,我怕他按捺不住、自己强行突袭。” 敬德劝道:“我是个粗人、也不聪明,但我相信将军。从卫宁我成了将军的兵但现在,将军败过、但胜得更多!在北征前,谁听了奇袭开平府都要摇头,但将军不仅成功、还诛杀了元希烈;在公孙别苑,将军以一敌百把公孙护卫耍得团团转,后反客为主倒逼公孙;京都平乱,一般人能保住性命都难,将军身怀六甲救出宫妃、策反众将、里应外合平定内乱;救二公子、征伐草原大漠,桩桩件件让谁听了都觉得是狂妄自大不知死活,可桩桩件件将军全都做了下来。在敬德心中,只要是将军说的,就连一定办得到,这次也是一样!元帅为何不信将军一次呢?” 承平叹道:“先前用计虽险却有极大胜算,但这次不一样。有蒙自、秦英等名将在前,王兴显得默默无闻,可北伐时我曾同他共事,他为人修敕、行事小心,行军布阵求安求稳、守城镇营面面俱到,虽然显得笨重古板,但确实防守稳固。熹儿悍勇、喜用险兵奇袭,但王兴遇事不乱、绝不会给熹儿以少胜多的机会,可以说王兴正是熹儿天敌!先前熹儿虽傲却从不轻敌,但连番进攻受挫他已急躁起来,反观青州多次挫败我方气势正盛,这时他去突袭,怎么能赢呢?” 敬德为难得挠了挠头,赵熹不会有错,但承平也不会:“若真是如此,那怎么办……我们也拖着不出去?但先前咱们赢惯了,这几日军中已偶有质疑之声,再这么下去,大家的气都泄完了……” 承平亦感愁苦,却仍道:“欲速则不达,行军打仗必得心如止水戒骄戒躁,既然时机未到,那就只能静候了。只盼熹儿能早早冷静下来……” 说到赵熹,承平心里涌出相思之情,他二人虽同在军中但赵熹在前他在后,两人也没法相见,加上先前龃龉,两个人的距离似乎更加遥远。承平不安又不静,索性站起身走出帐外,想要望一望赵熹所在的地方。 敬德立刻抱了外袍为承平披上:“您放心,将军那边有怀章呢,他必会劝慰将军。今夜风大又冷,您小心别惊风。” 军帐边小兵见承平走了出来,立即向承平行礼。 承平沉心苦思,这一出来才发现外面秋风呼啸,冷夜暗沉只有军中点点篝火摇曳,寂寞夜里除了篝火和风声再无其他。承平立决不妙:“月黑风高、百物无声,岂非偷袭的最佳时机!快,敬德,叫人去前面看看熹儿!” 敬德虽有些疑惑却仍喊了信兵前去,信兵还没跑出军营、敬德就见有三四火炬急急往帐边走来,敬德凝目细看,竟然是怀章。 “怀章?你怎么来了!” 承平的心已沉了下去。怀章甫才张口,忽然天地震动、继而雷霆滚滚,远方竟有火光冲天,似火凤破地而飞。军营将士全被惊醒,连忙跑出帐外,看着远处大火惊道:“那、那是青州军营吗?” “好像不是……是土包阵吧!” 敬德大惊:“怎么会!难道将军……” 承平眸中映着赤火:“传令三军,速速集合,进攻青军军营!” 赵熹正默声驰骋,身后跟着他最为信任的一万将士。这些人在他身边的时间也不算太久,只有两三年,有国公给的平州军、有投奔而来的京都兵、也有为赵熹降服的胡蒙人,他们同吃住、共进退,像一柄利刃,在北方草原大漠纵横披靡。这并不容易,最初的一万人不断有人死去、又不停有人加入,如今的万人已是虚指,但各个千锤百炼,长久的生死与共让他们练就了无与伦比的默契。 譬如现在,暗夜疾驰,除赵熹手持夜明珠的莹莹幽火再无半点光亮,可一万人马踏同印行有序,像排飞的雁,疾而不乱;他们屏息凝神、逐光而走,除马蹄切切偶有战马嗤鼻再无半点声音!赵熹烈火在前,其余人皆披黑袍遮盖银甲,寒气凛凛好似地府而来摄人性命的幽兵! 这支精兵就是赵熹最大的倚仗!多么悍勇的敌人都会斩于刃上,多么坚固的壁垒都要碎于蹄下! 他决不会败! 青军篝火越来越近,青军军营将至眼前,赵熹将夜明珠装回囊袋,衔住鸟哨短鸣一声,骑兵立刻停驻,翻身下马弓腰伏行,他们要穿过青军军营、潜行至青军侧后,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青军军阵前宽后窄、依地势而列,先锋主要护卫中军、分左右列在前方,左右侧边行军空隙狭窄,赵熹等便从此处潜入。霜重风沉,青军军营一如往常,似乎并未发现附近的劲敌。赵熹等不敢懈怠,直到穿过纵列先锋、行到中军左侧这才些些松气。中军左侧与左翼相夹处是一山谷,地势较前开阔许多,赵熹等贴山而行,将士们握上佩刀,已准备饱饮敌血! 山林潇潇、烈风横扫,放肆冲撞的风里,忽有锋镝疾射而出!眼看箭锋已奔赵熹背心、疾马而驰的赵熹猛然回身转枪、箭矢被游云扫落在地。赵熹吹哨长鸣示警,将士纷纷跃下马去举起左臂轻盾,与此同时,千万箭矢破风而来! 山上亮起火把,晃乱火影下隐约见青军密密列在山上,领军哈哈大笑:“赵熹啊赵熹,聪明一世胡涂一时啊!你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无人能敌不成?我帅早已料到你今夜前来袭营,我们已等候多时了!看在你是双元的份上,现在束手就擒留你一命,否则,你和你的骑兵队全都要死于乱箭之下了!” 赵熹冷冷一笑,紧紧握住手中长枪! 平军召集完毕、还未仔细整军就急急出兵,几十万人夜里行军本就不易,承平为救赵熹一马当先、中军自然要紧追统帅,左右翼本就不明所以、更加被落在后面;土包阵炸了埋埋了炸,周边草木早已被破坏,先锋军引燃土包阵引发的大火并未燃烧太久,但阵里出现许多大坑、大军通行不畅、承平走得又急,军队阵型全然混乱,士兵要么挤在一处要么相隔甚远,拖马拽车乱成一团。 承平已全然顾不得,他只担心赵熹。他催着大军前进、前方并不是毫无防备被赵熹突袭吓得惊慌失措的青军。火星点点,青军秣马厉兵、数组整齐,已在营前等候多时。 敬德护在承平身边,见状握紧了刀:“元帅……” 承平远眺青军侧后,王兴见状笑道:“李元帅可是忧心娇妻?不必担心,老夫早已叫人迎接贵客,元帅很快就能和贵夫人九泉相见了!” 承平面色铁青,抬手挥道:“进攻!” 平军匆忙而来,青军以逸待劳,谁利谁弊一目了然。开始时平军还能勉强抵御,但行军时快慢有别平军拉成长阵、后方无法有效支持前方,平军就像一截树枝、被青军寸寸削断,而此时,青军左翼也已冲下山来、要将平军包在口袋之中、全部歼灭。 看着平军节节败退,便是敬德也觉出不妥。敬德将冲来青军将领砍成两半,退后紧紧护在承平身边,急道:“元帅,咱们中了埋伏死伤惨重,快撤吧!” 承平只盯着前方不肯后退:“再等等、再坚持一下,我们已来接应,熹儿一定能赶来!再等等!” 平军倒下越来越多、左边山上密密麻麻的火点越来越近,敬德不由再劝:“元帅,再这样下去,咱们全都要交代在这里啊!” 承平厉声怒斥:“你要丢下熹儿么!” 敬德焦急不已,可也不知该怎么办。正焦躁中,赵福竟骑马而来。承平似得了支持,忙驱马过去:“内兄,熹儿突入青军中了埋伏杳无音信!还请内兄领兵去救!我就在此处等你们!” 赵福没了往日和气,面色阴沉似鬼神可怖:“难怪元帅失了分寸匆匆进攻,大军就要被灭都不肯撤退!可现在你是元帅不是丈夫!赵熹违抗军令就是回来也只有死路一条,你竟还要为了他牺牲三十万人性命!你疯了么!” 承平没想向来疼爱赵熹的赵福竟会这么说,他大惊大痛,怒道:“那是熹儿!我要救他!” “你是害他!”赵福大手一抓将承平从马上拽下、反手甩到敬德马上:“带元帅回营,鸣金撤军!” 承平目眦尽裂,挣扎着要从马上跳下:“我才是元帅!不准撤退!给我进攻、进攻!” “鸣金!有事我扛着!袁敬德,把他带回去!” 敬德也担忧赵熹,可再打下去平军就要全军覆没!敬德夹住承平掉转马头往军营跑去,锣声震震,平军丢盔弃甲、逃回营中!王兴哈哈大笑,副将上前问:“元帅,机不可失,咱们追不追!” 第210章 中计 李承平痛失赵熹、如今正心慌意乱,万一放了他们回去、来日整军来攻,就怕哀兵必胜。王兴看对面旗倒旌乱马逸车翻,主帅将旗已没了影子,挥令道:“全军听令,追击败军、活捉李承平!” 此时夜已过半,蔽月浓云散了些,露出氤氲月光,映得平军铠甲雪亮,王兴在万千人中瞧见两人挤在一马,其中一人玄甲金盔正是李承平。王兴拍马急追,青军已奋力逐平军而走,不知不觉已然跨过土包阵、跑出布袋口。 平军损失惨重、士气颓丧,越跑越沉、越跑越重,青军气势高涨,越跑越轻、越跑越快,平军近在咫尺、王兴甚至觉得自己伸手就能触及承平袍角!就在青军呼和着要追败灭残擒敌杀寇建功立业时,忽有人高喊:“小心!” 伴随呼喊之声,前排青军猝然倒地,紧接着雷霆炸裂、左右两边不知何处射出两锤铁蛋、坠入青军之中轰然爆炸,周边青军瞬时肢断身残! “冲啊!杀!” 青军还在惊慌迷惘之中,就闻四周杀身震天,环顾扫视,火炬列列集集,似潜水火龙拔然而起,埋伏已久的平军越过佯败诱敌的战友,杀入青军阵中! 亲兵为承平牵来战马,承平乘上、微微整理铠甲,金盔耀目玄甲沉意,承平面宽神逸,从容望向王兴,王兴始知自己中计! “撤兵、回营!快回营!” 王兴连忙勒马掉头,却见自家营地烈火冲天!熊熊赤焰中,赵熹目收日光身纳火华,持电踏焰,似一条火凤鸣唳而来! “老贼王兴,拿命来!” 大势已去! 赵熹领着他的骑兵所向披靡,战场之上横冲直撞无人能挡!青军一个皆一个倒下,王兴引以为傲的防守大阵全然无用。青军家底败于己手,王兴又羞又惭恨不能就此死在战场之上!可他还不能死,死太过简单,平军大军压境青州已无战将,他未报君恩未护家国如何能死!王兴勒紧马缰,挥旗集合残兵向西南冲去!右翼大军自己还未调动,只要能与右翼汇合、至少可以退回阵地后的盐城,重头再来! 平军自然不可能叫他逞心如意。平军右翼为青军降将元奢指挥,他本就身份尴尬,为能在军中立稳脚跟更加奋勇,可烂船还有三斤钉,青军人数众多想要全歼并不容易,青军虽损失惨重,终究还是冲破了元奢包围、往右翼驻守山寨逃去! 青军阵营依山势布置,右翼驻守山寨地形尤其复杂,背山临水易守难攻,赵熹设计突袭也刻意避开此地,只要到了山寨,哪怕平军有兵百万,要攻克也得十天半月。战场上瞬息万变,只要有时间,一切皆有可能。 求生乃人之本能,有一分机会谁愿赴死?青军奋力抵抗往山寨逃窜,好容易爬上山去,此时已然白昼,晨光熹微,山寨上褐色旌旗招展,上面的“平”字刺眼戳心。马双九与陈雄站在垛口,马双九大喊:“王元帅,别来无恙啊!”王兴愣在山寨外,喟然闭眼。 万事休矣! 此次作战当然是大家商议好的。经过几次试探进攻后,承平明白想要攻破青军防守几无可能,但防守倚仗阵地,要赢就要诱使青军离开他们坚固的龟壳,于是便有此计。 王安算出近日夜里会有大风蔽月,承平便先假意与赵熹争执,等到夜黑风高青军不便观察,赵熹全营出征,杀掉躲在两边保护土包阵的青军后便留了一万人在附近,炸毁土包阵作为信号,后一面控制火势一面布置机关陷阱,其中就有宋五郎研制的火器:火炮。这火炮大而笨重,极易炸膛,火弹填充也十分费事、发射距离又十分有限,在战场上使用很是不便,但用以埋伏再合适不过,后来也确实派上了大用。 赵熹分两路袭营,骑兵走山谷在前、步兵爬山在后,他特地给马匹换上重甲,青军围射时众人举轻盾躲在马后面,夜里风大、卸去箭矢许多力道、赵熹亲军虽当了半天靶子、但受伤并不多。风向倏忽,青军不敢轻易用火,并看不清谷内山上情况,待他们箭矢用尽、步兵绕到他们身后,与骑兵夹击,将埋伏尽灭。之后赵熹带人杀入中军、一把火烧掉中军营账, 炸毁土包阵是承平领三军出击的信号,也是马双九和陈雄出击之号。承平猜测青军不会主动出击,便将双九和陈雄调集一处,他们得了信号趁黑潜入右侧,等赵熹杀入中军后截杀去右翼报信的信使,双九举了青军的旗装作青军的兵骗青军打开山寨,再同陈雄攻入寨中,等候青州溃军。 围战数日,尸横遍野、血流漂橹,爆炸留下的残坑被断肢填平、防御挖掘的沟壑为脂血灌满,秋风肃不清腥臭、白日射不穿怨戾,待青军投降时,平军损失六万五千,斩杀敌首十万四千、俘获敌军三十二万,生擒敌军元帅大将三人,可谓大胜。 王兴被捆成王八,扔到元帅大帐,帐内平军各将帅俱在。众将见了败将惨状难免笑上两句,承平摆摆手,站起身将王兴扶起,亲自为他解绑:“老元帅战功卓著,纵横沙场几十年,承平佩服得紧,怎能对老元帅无礼!” 王兴用力将承平顶开:“李元帅不必假意讨好,老夫技不如人无话可说,李元帅要杀就杀,不必废话!” 此战虽胜,但平州前前后后折在王兴手中的也有小十万,昨夜赵熹承平皆以身为饵、送了不少兄弟性命,赵熹对王兴佩服是真、对损兵折将的愤怒也是真,闻言讽道:“杀你一人手起刀落当然容易,可昨夜俘获了几十万人呢,我们挨个动手、要杀到哪辈子去!王元帅也想复长平旧事么!” 想起百万青州儿郎丧于己手,王兴老泪纵横:“李元帅赵将军技高一筹,老夫无话可说,可我已带他们投降,你们还要怎样!老夫是青州罪人,无颜再见家乡父老,愿听元帅将军处置,可李国公素来仁义、他定不忍几十万百姓惨遭屠戮!元帅将军皆是英雄,就是、就是放了他们,又哪里能挡元帅伟业?还请元帅,放了他们吧……” “哈!”赵熹嗤道,“你说放就放啊!我们好容易才抓住的人,转手就放回去,几十万人呢,让他们再来打我们吗!王元帅倒是会慷他人之慨!” 赵熹一再出言讥讽,王兴也愤怒起来:“赵将军要如何!也要学白起豺狼之辈、留污名于后世吗!”王兴望向承平,目光恳切,“平军向来以朝廷天下为名、执公理道义之旗,如今却要残杀几十万生灵!那可都是人命啊!元帅怎么忍心!” 赵熹抢道:“这时候你提公理道义了,青州反叛朝廷时你的公理道义呢!宽待己严苛人,王元帅这是倚老卖老啊!” 赵招胜与王兴是旧敌,他自己也是战将、也曾兵败,不愿赵熹如此逼迫王兴,便呵斥道:“小赵将军,你少说两句黄江会枯吗?歇歇吧!” 赵熹扁扁嘴,不再多说。 王兴说赵熹不过,只能紧紧盯住承平,希望承平得李国公一二仁爱,不要赶尽杀绝。承平轻叹:“承平今日虽胜一靠众将合谋、二赖军士齐心、三仗天道相助,单论承平智勇,比起老元帅远远不及。既然承天意而胜,承平也不愿违逆天道,三十万人魂丧星辰亦变,如此大恶承平不愿为。可青州将士悍勇难匹,若是放虎归山、他日杀我儿郎,承平又有何颜面去见随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王兴忙道:“只要元帅不攻青州,青州人绝不会主动进攻平州!” 承平笑道:“本帅攻青非为自己、为天下也,天下不平,烽火难熄,老元帅也该清楚。” 王兴大为失望,颓然坐在地上:“元帅非要杀他们不可了?” “承平不愿滥杀,只是怕青军将士不念救命之情反记被俘之仇,除非老元帅领他们归服朝廷,那大家都是战友兄弟,承平不但不杀、还要携手共庆呢!” 王兴苦笑:“我已帅兵投降,本为败军之将,怎能再做背主之臣!老夫绝不会归为平州所用,元帅不必费心了。” 第211章 俘虏 王兴油盐不进,承平倒也并不气馁,反正家里还有个秦英,等安乐城破、青州不复,他们还做什么青州人,慢慢熬就是了。但王兴可以磨,营内塞着的几十万青州兵却拖不得,三十二万人,不说看管起来多难,就是他们每日耗费物资都足以拖垮平军。 陈雄不禁问:“元帅,王兴已是手中之物、任咱们揉捏,是杀是放是招是惩由咱们心意,让他活是元帅宽仁爱才、让他死也是理所应当,对咱们影响不大;可那三十万青军可就不一样了。如今光是看管他们我们就所耗甚重,就算不说这些,万一青军有人袭营、有人将他们放了出来,咱们反而受制!” 王安究竟是个文人,又曾受学儒门、怀有仁心,不忍道:“难道真要学白起将人坑杀不成?那可是三十万人!” 赵熹有些意外:“当初青州攻代、不降尽杀、屠了代州三座城池,后又灭代州杨家满门、只剩蓝月为先生所救,先生本是世家贵裔、治世大才却被迫隐姓埋名东躲西藏,我以为您早已对青州恨之入骨呢,竟然要为他们求情?” 王安深深一叹:“听闻将军与儒门陶君为友,岂不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诚如将军所言、老夫恨青州入骨、恨不能将秦牧拆骨剥皮四分五裂、让他生无片安死无存土!青州欠我代州的何止数十万人命!岂是区区三十万青州小卒可还!可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况乎人哉!三十万人语戚戚,天地为之变色,同族岂有不伤!老夫只是不明,青州将帅是何等凶兽暴羽、竟忍心!” 想起无辜丧命的代州同胞,王安早已枯涸的双眼几要泣血:“王安无能、不能替同胞复仇,只愿元帅将军能如先前所言,平九州岛、定四海,还天下安宁,叫我同胞来生不必再受战乱之苦!” 承平宽慰道:“先生不必如此,下屠城令之蒙自为秦牧逼死,待咱们攻破安乐活捉秦牧,他的罪桩桩件件都要算清楚,代州杨公及百姓冤魂可安!至于青州俘虏……” 马双九还记得秦英逼迫同乡做人弹之仇,承平想用秦英将人保下、可外面那群小王八也不能杀么!他恨道:“元帅,那些不是百姓、是敌人!青州人全是土匪强盗,生来就是要吃人的!他们被咱们团团围住还不肯放弃、又杀了我们几万兄弟,这般恶兽您不杀他们难道还要放了他们不成!那我们抓他们做什么!” 陈雄也道:“虽说儒生常骂白起,可白起也是军神,这名号在敌方是恶、对咱们来说,未必就不好。” 赵福皱眉:“但他们毕竟是降兵!王兴肯带他们投降也是为了保他们性命,三十二万人奋死抵抗,咱们得损失多少兄弟!” 陈雄看承平并不表态,知他还不赞成,便向赵熹问,“小赵将军,您说呢?” 陈雄一直觉得赵熹杀伐果断、定也赞成杀俘,所以想叫他劝劝承平。赵熹已背了无数骂名,赵招胜不愿他又多一桩罪,笑道:“这事元帅决定不就好了,要杀咱们就挖坑、要放咱们就解绳,败军之将还怕他们不成?” 赵熹知道赵招胜顾虑,但他并不在乎,仍道:“我倒觉得大赵将军说得有理。白起是军神不假,可元帅要做的不是军神!白起只能杀敌不能广众,青州虽有种种不是,但青州人还是天下百姓、还是咱们的同族。我这人向来都是顺我者昌,他们既已投降,哪有再杀的道理!何况自与青州开战咱们收了不少青州部将,就说元奢,年纪虽小却极勇猛,攻克王兴他功不可没!如今他在外安抚同乡、说服他们归顺,我又怎么忍心背弃他一片忠心!虽然只是个旗子,咱们名义上毕竟是朝廷的兵,残杀俘虏也太损威名。” 承平此时才道:“其实出征之前本帅已将俘虏处置之事奏问国公,国公早有定论,咱们只听从便是。老赵将军,从青军搜来的粮草够他们用几日?” 赵招胜答:“节省一些,十日左右。” “不用省,够他们吃七天就行。”承平笑道,“毕竟是青州的兵,他们的生死自然该由秦国公来定!” 此战结束朝廷再次发文责问秦国公,命其停战散兵、卸甲去将,挂冠弃玺、自缚于朝廷,以安生民。与此同时,承平私下遣使者至安乐,声称可保全青州俘虏性命、至战后放归乡里,但此期间他们的口粮,要青州负担。五日后盐城外,有多少日口粮青军俘虏就能活多少日,直到青州停供为止。 说是私下不过是相对朝廷公文而言,承平开出的条件在使者抵达青州当夜就流了出去、第二天已遍布青州大街小巷,青州朝野顺时吵成一团。青州将士父母妻儿到州府门口聚集,哭求秦国公给粮救人、言说愿自负口粮,只求保家人性命;其余人则斥责他们自私短视、置青州百姓于不顾。 一老妪瘦如枯柴脊背佝偻,发稀肤萎裙破衣单,她闭着眼拄着拐拖着个破旧的口袋一点点挪到州府门前,其余人见她这般于心不忍为她让出路来,她找到州府官员,哭道:“我儿子五个,全都被抓走了服役,死在了外面,就剩一个小儿子,先前说要保卫青州、决一死战,将他也抓上战场……他才十六岁啊,连老婆都没有娶!他是为了青州才上的战场啊!如今他还活着,国公怎么忍心要他去死!” 旁人道“杀你儿子的是平州李承平,你该恨的是李承平!如今你到这里闹,正中了平州挑拨离间的奸计!就算咱们答应了他们,咱们给的粮食难道能进你儿子的嘴里?都被平军扣下了!你儿子说不定早就死了,你是用咱们的粮食养杀你儿子的仇人!” 老妪痛哭不止:“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的儿子他还没有死!他可以活下去!哪怕一石之中只有一斗能给我儿、能让他活下去,那就够了!是折磨是侮辱是煎熬,怎么样都好,只要能活下去、哪怕能叫他多活一天,我们就还有希望、还有希望再见,哪怕只有个想头,也好啊!” “可咱们也没有粮食!您心疼您的儿子,您可曾想过平军得了这些粮食、又要杀别人的儿子!您又怎么忍心呢?” 老妪颤巍巍打开口袋,里面是半袋虫蛀的糙米:“我这里还有一些、我可以想办法再去筹!我儿子吃的不多也不挑,这些、这些够他吃几天的!我的儿子也还活着啊,为什么要他死呢!” “您儿子见您这样,情愿自己去死呢!” “你不是我儿子、怎么能叫他死?再苦再痛,只要活着就有熬过去的一天,他就算再难也想活着,因为家里还有我这个老娘啊!” 州府官员蔑道:“要不是他们战败、怎么会有今天的事,他们哪里还有颜面活着!忠义两字你不知道吗?他们就该死在战场上!” 老妪猛然直起身、空洞的双眼死死盯住说话之人:“我儿无能、可他上了战场!大人忠义,怎么还在这里!既然大人不在乎,那大人去替我儿!” “你、你、你,混账东西!把她赶走!” 老妪的话也是其他将士亲属的心声,三十二万人,哪怕只有一半的人有盼着他回来的家人、那也有十万之众,更不必说大多数人都是拖亲带友一起前来,这些人又岂是数十衙差可以赶走的?但其他青州人只恨这些人自私拖累,他们不仅出声斥责、还要帮忙驱赶,一来二去,难免冲突。 平军还远在盐城,安乐已然自乱! 第212章 落幕 相较混乱的安乐,平州军营竟还算和乐。承平只穿了武袍为着盔甲,依在军门眺望远处,眼中尽是骄傲和宠溺,虽他目光看去,赵熹正拿着游云站在擂台上和一青军战在一处,擂台下青、平两军将士挤在一起,不住为己方喝彩助威。 平军将俘获青军按军伍划分,实行秦时连坐之法,一人出逃全伍被罚;在平军营外搭建俘虏营,俘虏营有平军看管,内设毡帐给青军俘虏居住,青军没收武器、捆住双手,但可在俘虏营内自由行动。 青军被俘后开始是惶恐害怕,后来又气愤哀怨,赵熹前去视察时便有那刺头跳出来挑战。赵熹当然来者不拒,当下在营外搭起擂台,所有青军都可上来挑战,一天名额二十,胜者可得一顿肉食,败了也没惩罚。青军心中正是不甘不服,一时报名者众。 今天已是第二天,赵熹已连败十七人,如今是第十八个。青军不似先前赵熹对战过的平军和京畿军,他们本就骠勇好斗,又内心憎恨赵熹,恨不能取他性命,出手更是毫不留情。赵熹虽然不怕,可一人气力有限,连打十七个还是有些疲累,第十八人是王兴亲卫、正值壮年,武艺不俗、出手更是狠辣、招招往赵熹要害,赵熹久经沙场,敌人越狠他越勇、面对对手丝毫不惧,虽有些波折,还是打掉了对方兵器。 按说这就是败了,赵熹不再理他,转身去看下一个,谁知那人竟不肯认输、在平军上台将他带走之时趁乱抄起掉在擂台上的兵器、反身刺向赵熹! “熹儿!” 赵熹撤步转身、抬腿将人踹飞出去,一脚踩住他背心,嘲笑道:“这便是你们青州人么,挑战败了不敢认、行偷袭之事!” 那人恨道:“你们杀了我们的兄弟、又把我们抓到这里折辱,竟还妄想打败我们让我们向你低头?呸!偷袭怎么了,只要能杀你,多么卑鄙的事我都愿意做!” “毕竟你就是卑鄙之人,自然愿意做卑鄙之事,禽兽若知廉耻还能叫禽兽么!你恨我杀了你的兄弟,你的兄弟又杀了多少人!我们抓了你们,这些天少你们吃用了吗,对大部分兵卒来说比在青州时吃的还好呢!你要杀我,你是想让这三十万人给你陪葬么!” “难道你们会放了我们吗!反正都是死,我怎能让你逞心如意!” “杀你们?要杀你们早杀了!让你们活这么多天浪费那么多粮食,当我们蠢么!” 青军俘虏震惊不已,议论纷纷:“什么意思,你们不杀我们、肯放我们走?” 赵熹又踹了脚地上之人,叫平军把他捆起来扔回青军之中,并没有追究的意思。赵熹看向台下青军:“你们觉得自己是青州人、我们是平州人,我们两方不死不休,可你们错了!我们奉朝廷之命、乃天下之兵,你们跟随秦牧反叛朝廷本是反贼,但念你们只是胁从、又肯醒悟悔过,秦牧的罪就不由你们背了。只要秦牧付了你们的口粮,等捉拿秦牧,我们就放你们回乡。” 青军自觉时日无多、不过茍活度日,忽听赵熹此言心中又涌起希望:“真的么,真的会放我们回家?” 承平见赵熹被袭连忙跑来,此时正好赶到,他走上擂台,温声道:“我为人父母,也为人子女,更有爱妻,诸位心中我怕是魑魅魔鬼、可恨极了,可我所为不过是一个太平天下,一个让所有人都可以团圆安乐的天下!相信大家之中有十几年前同我北征的老兵,当时我抛弃各州之别助青州抗击胡蒙、如今也在努力将胡蒙收入中原,我李承平为华夏之心天地可鉴!我并不愿打仗,可好容易谋来十年太平、好容易百姓可以喘息一二,秦牧竟为一己之私勾结公孙氏重燃战火!我们不是来侵略的、我们是来平叛的!我们不是杀戮者,我们是拯救者!我们绝不会杀死你们,因为你们也是我们的子民!只要活捉秦牧、铲除秦氏,我们立即当你们回家!” “真的可以回家?” “我还能见到我娘么!” “我是被官差抓来的,我不想当兵!我想我的孩子,能不能放我回去……” 远去的家人又触手可及,压抑的思念涌上心头,青军不由哽咽哭泣,乞求能等来回家的一天。忽有人问:“可是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粮食了……国公不会给我们粮食的……” 诸人又沉默下来。承平笑道:“怎么会呢,你们是为青州而战、你们的家人还在青州,国公若还有点良心就会开府库筹粮;若他肯认罪投降,你们立刻就能回家。” “你们是用我们来挑动内乱!我宁死也不中你的计!” 承平淡淡笑道:“你若肯死又何必投降?何况你要为谁而死?为把你推上战场的秦牧,还是为守在家中日夜期盼能够再见你的家人?你背叛朝廷无脸再提忠义,如今连孝义也不要了么?” 能活谁愿意死?不怕死的早已死在漆黑的夜中,他们自然投降,还讲什么忠义骨气! 有一青军校尉叹道:“十数年前我的兄长死于丁伦之手,是李元帅领我们反攻雪耻;这几日又见赵将军,悍勇难匹、豪爽信义……赢就赢输就输,我在几天前就败给了李元帅,今日在赵将军手下又败了一次。李元帅,赵将军,我服你们!我是青州人、不能背叛自己的家乡,可茍且偷生、我也无颜再见主公……将军若觉得我有用,让我去边疆吧,我愿为收服胡蒙尽己所能!” “校尉!” 承平走下擂台亲自为这校尉松绑:“天下人担天下事,收夷狄、定江山,许许多多的事待有志之人,何必耗于不义?将军高义,我们已据有元丰、居庸,正欲北出草原,正需要将军这样的人!” 见有人反叛,青军心中颇为震动,承平未再多言,而是退至一旁,将台子让给赵熹。出了刚刚那事,剩下两名挑战者颇为谨慎,赵熹没费什么事便将人挑下台、和承平一道回营。 赵熹赞道:“韩东来信说安乐近日乱成一团,元帅果然好计!” 承平被赵熹夸奖高兴的笑容掩都掩不住,但还是道:“多亏了明武堂帮忙散布消息,而且秦牧穷兵黩武暴虐无道,这也是自食其果了。” “如今三十万人的生死交到了他的手上,不知他会如何选择。” 承平淡然一笑:“无所谓,垂死挣扎罢了。” 垂死挣扎罢了。 堂上吵成一团,秦尉宁听在耳中,也只有这几个字。王兴一战是孤注一掷,他已然败了,青州还有什么机会?青州自己已缺粮少食、能维持仅剩的守军都不易,怎么会出粮救人!李承平本意并非让青州出粮救人,他是逼青州投降! 秦尉宁抬头看看如野兽般暴怒的秦牧,深深叹了口气。青州败局已定,可平州咬定秦牧是罪首,就算投降秦牧肯投降也性命不保、秦氏也难逃一劫,李承平是将秦家逼到了青州百姓的对面,牺牲秦家保全青州百姓,还是拉着青州一起灭亡。 没有其他选择。 约定的时间转眼即至,秦牧当然没有送粮过来。承平早知如此,仍然在城外等了一日,等他准备领军回营,紧闭的城门竟然打开、里面跑出来许多普通百姓。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人背着袋、有人拖着车,踉踉跄跄跑到承平马前,跪下身来苦苦哀求:“军爷军爷,我们带粮食来了,求求您、放了我家孩子吧!” “这是我们家所有的粮食了,我知道不多、但也够他吃上几天了!我再去想办法,求求您了,饶他一命,求求您了!” 这些人中显有衣冠整齐的,大都黑黄枯瘦衣不蔽体,他们用崎岖变形的双手托起仅有的口粮贡给承平,只求自己的家人能多活几天。 对普通百姓来说,朝廷、州府都太过遥远,身边的亲朋才是自己在这痛苦的人世挣扎求活时仅有的慰藉。 以后怎么样也好,至少现在,给我们留一点点坚持的希望吧!不然在人不如狗的世道上,又靠着什么坚持下去! 承平大为震惊,他第一次感受到百姓强烈的求生之欲。有这么不想死吗?分明活着也是痛苦。就这么重要么?牺牲所有人的幸福也只能让亲人像蝼蚁一样茍延残喘,他们却义无反顾。 承平下马,不顾亲兵劝说上前将百姓扶起:“我们是朝廷的兵马,你们也是我们的子民,你们如此,让我怎么忍心!罢罢罢,你们随我来吧。” 承平将百姓带到俘虏营,问过他们寻找之人的姓名、在三十二万人俘虏名册中寻找比对,活着的收下百姓带来的粮食、将人放走、让他随家人离开。 亲人重聚的欢欣、寻找无果的痛苦,喜乐苦笑交织着在俘虏营穿梭,俘虏营中的青军没等来州府的营救、却见到家人的救赎,心中厌战之情陡增。 “诸位可以向百姓们求证,秦牧一粒米都没有送来。大家行军作战,对军需的重要都有了解,青州不肯养你们、我们平军更养不了。” 俘虏们头颅低垂,有人低声抽泣。承平叹道:“所以从明日起会将不愿投我麾下的军士分批徙至平京卫各地做劳役,等平青事了,你们再回家吧!” 死里逃生,青军虽松了一口气却并不觉喜悦,他们心中又沉又空,只盼着战事了结、自己还能和家人团圆。 平军收编青军八万九千人,其余青军有的被带到北方屯田、有的被分到中原各地修渠驻堤开路,他们在异乡辛苦过活,等待一个注定唏嘘的结果。 好在他们并没有等太久。青州外军败、内离心、元气大伤、州内大族争相逃散、只剩卑微的百姓守着空虚的城。平军高歌猛进,不过三月已至安乐城下,用收缴的青州火药炸开了安乐城墙,当日,不可一世的秦国公秦牧自焚于州府,秦尉宁领残兵向李承平投降。 纠缠二十年的平青恩怨,终于落幕,可百姓期盼的和平远远没有到来。 第213章 噩耗 青州秦府别苑有座天然温泉池、引山林之活水,往日里秦牧和他的娇妻美妾常在此处嬉戏,如今平军攻占安乐、这泡池子的人自然也要换换。 帘幕重重,暖气氤氲,云雾弥漫中袅袅香烟勾出美人轮廓,赵熹赤身披发卧于水中,灼灼烈焰都变得熏熏暧暧,似昆仑山上皎月、瑶池水中红莲。 连月征战身体疲惫,身在军中沐浴都是奢侈,赵熹每每战后都会好好泡个澡放松,这次有这好池自然不肯错过,他卧在水中浸了许久,微热暖水蒸得他面生霞蔚昏昏欲睡。 正在其闲适舒畅之时,忽有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赵熹眼眸未动,拽住那人往前一拉,那人“扑通”一声整个落进池里。赵熹这才睁开眼,瞧着狼狈的承平笑道:“想偷袭我,你还早着呢!” 虽然秦牧已死、青州已降,但青州民风悍勇、又与平州敌对多年,要想彻底收服还需小心经营。这些天承平一直都在处理青州内政、安抚州内民心,顾及青州丧主失子、连庆功宴都没有办,就这么忙了足足一个月,好容易抽出空来想与赵熹亲近一二,又遭了这般对待。承平浑身被水湿透,抹了把脸,委屈地说道:“怎么是偷袭呢,我不过来同爱妻戏水,爱妻下手也太狠了些……” 赵熹笑着将承平拉起,替他宽衣解带:“这有什么狠的,人家在里面洗澡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进来,亏得怀章刚刚出去,要是我和他共浴、你这样冒冒失失地进来,那怎么是好!” 承平本还面红耳赤垂头盯着水波荡漾不敢直视赵熹、只木头一般任他施为,忽听了此言赶忙抬起头来:“怎么,你还和怀章共浴!” 赵熹将承平湿了的衣服全都扔到池边,瞥他一眼:“我二人都是双元、一起洗个澡怎么了?军中十几人用一桶水也是有的,我们还算奢侈呢!”赵熹回到池中,双臂缠在承平身上,“怎么,你吃醋么?” 赵熹发湿面粉、本就艳丽的面容更添多情,花生露玉缠烟,叫人心驰神荡。承平哪里还管的了怀章如何,回身抱住赵熹,共赴巫山。 云开雨霁,赵熹倚在承平怀中闲适地撩动水波,承平只觉这波纹荡进了自己心里,不由将赵熹搂得更紧了些,二人肌肤相亲,赵熹身上的疤痕更加明显。 承平伸手划过赵熹光洁的颈背,抚上赵熹臂膀,上面伤痕累累,还有几处贯穿伤,伤疤狰狞地趴在赵熹白皙的皮肤之上,显得尤其骇人。 承平不由轻轻吹了吹,赵熹笑问:“怎么每次都这样?” “每次看都心疼啊,自然希望可以减轻一二。” 赵熹笑道:“这些可都是我的荣耀、是我身经百战的证明,没有他们也没有现在的我,怎么能够削减?我知道你心疼我,但你更该骄傲!” 承平在他疤痕上虔诚一吻:“我自然替你骄傲,如果可以我还想将你供奉,可许是年纪大了吧,我也怕,怕有一日你会因这些荣耀离我而去。” 赵熹站起身来走上池边,对着承平慢慢转了个圈,宽阔的肩背、柔韧的腰肢、修长的双腿,尽入承平眼中。赵熹身体并不粗壮,可骨骼强健肌肉紧实,修长的身体里蕴藏了无限能量,那蓬勃的生气让承平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看到了么?”赵熹问。 承平吞了吞口水,游到池边。赵熹蹲下身,摸摸他的脸,笑道:“只有四肢有伤。国公送的金丝内甲我日日都穿着呢,普通刀剑根本伤不了我。如今青州已定,其他几州除了江州皆不成气候,能伤我的人不是咱们亲朋就是已入地府,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承平邀赵熹重入池中,将他紧紧搂在怀里,这才放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金丝内甲能防刀剑却防不了人心,咱们势力越来越大,以后要格外小心才是。这么说起来平日里有金丝甲保护,可沐浴时却没有,外面只有几个护卫、里面都没照顾的人,这可不行!要不还是找几个可信的婢女服侍吧,不然怀章一离开,你身边就没人可用了!” 赵熹亲了亲承平:“行军打仗哪能带那么多下人,成何体统?放心吧,因知是你我才让你近身,换了其余贼子还未入账中就被我发现了!” 承平叹道:“归根究底,还是战事不宁。如今青州已平,我想让内兄留在安乐安抚民心,等过个一年半载,咱们也就能缓过来了,之后再找机会收服燕胶,北方既定。之后就要想办法南征,那才是大头呢……” “哥哥外粗里细、行事稳健,治兵井井有条、治政有贤能辅助也没问题,青州很快就能臣服了。”赵熹掰着指头数了数:“如此算来要一统天下还需十年,正是我春秋鼎盛之时!等我身虚力竭、天下已定,咱们就可以周游山水、寻仙觅奇,也去看看江湖逍遥!” 承平握住赵熹的手:“来世不可追,此生咱们必要同去同归!” 赵熹将他回握,二人四目相对,情意绵绵。赵熹想到什么,又问:“不过燕胶都给了咱们城池,咱们也不好背信弃义吧?” 承平笑道:“燕州还有个吴丹阳呢,无异已大、她的孩子尚在襁褓,我不信她忍得了,多则五年少则三年,她必要生事。燕乐已老,咱们只要保无异安然接位,燕州定矣,胶州一州又何足为虑?” 赵熹点点头:“还是要书信无异,叫他小心防备。对了,国公让咱们尽快回京都复命,我们可要提迁府京都的事?” 承平摇摇头:“京都虽好却太南,你想将胡蒙辽金划入我朝,咱们都城必得北移方能震慑边疆,不如等北方安定之后再提迁都迁府之事。” 赵熹目光灼灼:“我可没说过征辽之事!” 承平吻了下他的眼睛:“你我之间,何必多说?你想要的,北疆、南海、百万大军,我都会一一送上。” 赵熹仰起头,亲上承平的唇:“那我就还你太平天下!” 二人腻歪了一夜,不过正事也并没有忘。第二天一早,除给国公的奏报外赵熹另写了一封信给无异,要他一定要小心提防丹阳,万不能因她女子身份掉以轻心。然而书信还未至,燕州已传来噩耗--燕州郡公公子燕无异谋逆未果、被击杀于堂下,郡公燕乐怒急攻心,病逝当日。 第214章 情义 燕无异乃承平和赵熹知己好友,承平与赵熹几大功绩都少不了他帮忙助阵,承平还指着他日后收服燕州,没想他竟先一步出事。承平匆匆将青州事务托付赵福,同赵熹押连同秦尉宁在内的秦氏老小一起赶回京都。 一路上赵熹都眉头紧锁:“无异重情重义,虽然对燕乐不满但他绝不会做出谋逆反叛之事!何况他要杀燕乐取而代之怎么会不先联络我们!这一定是吴丹阳搞出来的阴谋诡计!” 承平也赞同:“想来就是如此。我还以为吴丹阳会等孩子长大再些再动手,没想到她如此迫不及待。看来她是想趁咱们平青州无暇他顾时把燕州之事定下来。” 赵熹急愤交加,冷声笑道:“咱们正愁没由头拿她开刀呢,她倒自己撞了上来!皇帝的事还没改没了、又加了新仇,那就割了她的头祭给旧友!” 承平握住赵熹的手:“我知道你素来重情重义,无异又对咱们助力良多,他的仇咱们一定要报!但如今咱们只得了只言词组、那边究竟如何并不知晓,还是要想办法去燕州一趟,一来查清事实,二来至少将骁儿和唳儿带回来,让无异有后。” 赵熹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我气愤太过、竟忘了骁儿和唳儿!他二人身在虎口危险得很,我们得尽快前去才是!” 承平叹道:“你本是精明人,可遇了急事也险失分寸,可见万事沉着才好应对。这次回去我一人去见父亲,你就称说身子不适、在家中等候消息吧!” 赵熹不愿:“你怕我同国公起争执?” 承平道:“父亲素来喜和厌战,同青州是因青州犯我、咱们又先战后奏,父亲这才被动还击,如今青州事了、燕州主动上奏既为臣服求和,父亲怕不愿再起干戈……” “那可是吴丹阳!她凭女儿之身谋了燕州,日后难道会老实称臣不成?有她和胶州在,咱们又怎敢挥师南下!国公老糊涂了么!” “熹儿!”承平轻声呵斥,“那是父亲!” 赵熹不满不服,却还是住了口,偏过头不看承平。承平微微叹息,往他身边凑了凑,抬手将他揽在怀里:“我的心与你是一样的,可涉及政事,我也有许多的无奈和不得已。父亲纵然有心,可他年事已高,未免希望和平安乐,加上两州有意臣服,就是闹到朝堂,咱们也不占大义。咱们虽灭了青州,可燕、胶、江三州齐心比青州还盛,咱们远没有到高枕无忧的时候,贸然起兵未必是好事。只有查清事实、确定燕乐为吴丹阳所害、无异是被她构陷,拉拢燕家旧部再声讨她,则容易得多。” “可国公说不定连调查都不许呢!” “所以才要我去,我去劝他、求他,父亲素来心软,能应我也不一定;可若你去、直言不讳惹他生气,反而坏事。” 赵熹抿抿唇,靠进承平怀里:“燕乐如此无异尚不忍忤逆,何况国公待我面严心宽,我虽觉得他犹豫软弱,却也对他很是敬爱,正因敬爱才想与他直言、要他认同。不过你思量得周全,我逞了一时之快却拖累了骁儿和唳儿,岂非对无异不义?到了京都我只待在家里便是,两个孩子的事就交给你了!” 赵熹说到做到,到达京都后直接回到平园,再不肯踏出院子,承平则带了秦尉宁去见国公。秦尉宁虽是秦家人毕竟是降臣,国公好一番安抚,将他留在京都为官。秦尉宁知道国公怕青州人心向秦氏、故要将自己圈在京都,他早已料到如此,爽快应下。 只可惜自己空有一身武艺,战乱多年未上一次战场,唯一被人看重便是投降之时,好笑、好笑! 秦尉宁领了封赏,挺直身子走出殿去,承平乜他一眼,心中暗叹一声。 待秦尉宁离开,国公夸奖了承平的功劳、感慰了承平的辛苦,承平连连谦虚:“不敢不敢,孩儿能得此胜全赖前方将领英勇、军士奋力,大哥二哥后方保障有力,还有父亲英明、知人善用、宽爱仁义、人心依附,这才平定青州,孩儿不敢居功。” 国公很是欣慰:“我儿胜而不骄、温恭敬逊,甚好、甚好!你虽不争,你的功劳为父都记在心里,必不会亏待于你!还有赵熹,赵家三父子均为虎将、赵熹勇猛尤甚,只是赵熹矜骄自傲,为父怕他张狂太过反惹祸端,这才待他严厉,如今他也算功成名就,为父也高兴得很呢!不过你还是要多多劝他、叫他正躬严恪,要知道秀木催于山风、竦峙毁于沧浪,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他是双元本就招人非议,又色妍力高,其余人畏惧他威严夸他捧他那是要图他谋他,咱们既为他家人就要对他多加管束、以免他行查他错铸成大错,尤其你,对他万不可宠纵太过,前褒姒后杨妃,前车之鉴!好在我儿心有乾坤,如今青州一定天下也算太平,迁府之事也可提上日程,等接了温儿淳儿来让赵熹好好在家教导孩子,正好也磨磨他的性子。” 承平赶忙跪下谢恩:“父亲深恩熹儿感激不尽!熹儿也常同孩儿说父亲对他面厉心宽、他心里对父亲很是敬爱!父亲一片苦心孩儿必转达于他,熹儿虽豪爽憨直但最是通达情理,必不会叫父亲失望!温儿淳儿孩儿和熹儿会好好教导,但迁府之事,依孩儿愚见,还是稍早。” “哦,这是为何?” “燕、胶未定!” 国公坐回主位,俯看承平:“前日燕州来奏,说燕无异因不满燕乐划北方十城与平州屡次顶撞忤逆,后更大逆不道趁燕乐病重起兵悖反,幸为燕乐所破。燕无异毙命当场,燕乐也怒火攻心、病逝而去。燕州求朝廷封燕乐幼子承袭父爵,为父自然同意。燕州既受封于我,胶州又已让城以臣,燕胶已定。” 承平忙道:“父亲,燕无异与孩儿相交十数年,孩儿对他为人最清楚不过,他绝不会谋逆燕郡公!此事定为吴氏阴谋诡计!父亲这时遂了他的意,燕胶一体,日后根足稳定他们还要生事!咱们先前议定,日后不再分封,州府长官皆为朝廷委派不可世袭承爵,青州刚定、秦尉宁仍在,既然燕乐已死,朝廷正好免了他的爵,怎么还要再封?何况吴丹阳乃谋害先皇的罪首,胶州让城只免了胶州被胁迫的罪却未放弃追究吴丹阳,果要立燕乐幼子、先罪吴丹阳!” 国公不悦:“母子天性,你要去母留子、岂非违逆天道!除爵也好、除吴丹阳也好,都是逼燕州起兵,他们已然退步,咱们何苦咄咄逼人!为攻青州已十年征战,百姓苦不堪言,如今方能喘息你又要用兵,岂不闻老母怨春闺泣!自古穷兵黩武哪里有好下场,仁和宽民才为明政啊!” “天下未定、战火难平,如今不过茍安,燕胶志大、日后必要再乱!不可养虎为患啊!” 国公有些不耐烦:“你少说这些!连年征战劳民伤财,你在前面逞英雄又可想过州府的难处!我在京都都能听到平州百姓哀苦,你怎能视若无睹!以和为贵,我已不愿再战,此事不必再提!” 承平又道:“父亲有理,可无异是孩儿至交,他无辜被害孩儿心何能安?请父亲许我去燕州查清真相、带回燕无异两个孩儿!” 国公不愿生事,道:“燕无异忤逆便是事实,还查什么?你也不必前去燕州,吊唁燕郡公的事让你大哥去吧,至于燕无异的孩儿……”国公毕竟心软,叹了口气,道,“我会让盛儿带他们回来的,到时候就交由你父妻抚养,也算全了你们朋友情谊。” “父亲!” 国公挥手:“好了,你舟车劳顿也累了,我还要处理他事,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承平无奈,只得悻悻住口,退出殿去。 第215章 吊唁 死者为大,国公又有意借燕乐之死收服燕州,此去吊唁甚是重要。承盛先前已接到命令,从平阳启程赶往京都,见过国公后立刻奔赴上安,甚至都没能同承平见上一面。 承盛日夜兼程,四天后到达上安,直奔燕府。下人将承盛迎入府中,灵堂里除燕氏宗亲外,还有吴丹阳。 吴丹阳抱着孩子披麻戴孝跪在堂前哭得梨花带雨,她本就貌美,白衣素袍洁而纯、粉眼红颊艳而娇,抱着幼儿嘤嘤哭泣,可怜可爱、泰山也摇。 承盛为燕乐奉了香,走到吴丹阳身边,左右看了看,问:“燕夫人呢?” 燕氏宗亲忙答:“嫂嫂伤心过度、卧床不起,丧礼事宜一应由牡丹夫人出面,便是这位。” 承盛这才向吴丹阳道:“燕世叔去得急,父亲有意亲自前来但毕竟国事缠身、难以脱身,特意嘱咐我前来吊唁,还请夫人节哀顺变。” 吴丹阳擦了擦泪,向承盛还礼:“多谢国公、大公子。妾忝担重任,可不过一介女流,郡公因反逆事死、姐姐又卧病难起,妾身抱幼儿整日惶惶难安,只怕再生事故,这才书信奏报、请朝廷看顾!如今大公子前来,妾也就安心了!” 承盛谦道:“燕州子民多慷慨忠义,夫人奏报言燕无异谋逆被杀、可见州府之中皆义胆忠肝之士,夫人与小公子有他们保护自然安枕无忧,何况胶州也早早赶来,夫人又有何惧?” 吴丹阳泪眼盈盈:“我毕竟是胶州女儿,虽然给家长惹了许多祸事、可哥哥怎舍得将我置之不理?郡公对我恩重如山,他已去世、我就陪他去了又何妨?只可怜我的孩儿不过两岁,我怎么能弃他于不顾?这才求了哥哥前来。但胶州毕竟是外人、朝廷才是大家,要为我做主,也只有国公和大公子了!” 承盛问:“罪魁燕无异不已然伏诛么?夫人还要怎样做主?” 吴丹阳望向怀中的孩子,目光温柔,母子情重:“燕无异虽死、他的余党却未锄尽,燕州一日无主、我们母子就一日不安。先祖分封功臣以飨后世,郡公已去、无异又做下十恶不赦的罪事,燕家子嗣只剩了我这孩儿,妾斗胆请国公和大公子早定爵位、也平了豺狼之心!” 承盛并未答话,转而道:“我与燕无异也曾有一面之缘,印象中他虽冷言寡语,但也算恭谨有礼,没想竟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虽然如此,他毕竟与我家三弟有旧,他既然死了、生前恩怨也就了了,我也去给他上柱香吧!不知他现在葬在何处?他的两个孩子又在哪里?” 吴丹阳眉立眼斜、目有愤色:“郡公尸骨未寒、我们孤儿寡母还没有安处、大公子竟然在灵堂上说这些!燕无异是死了、可他的罪状难道能就此消除么!大公子竟还提李承平!国公和大公子都是磊磊君子,但李承平是什么人!若没有他、他们父子哪至于此!” 承盛道:“燕世叔之死父亲痛心疾首,谁也不愿见父子相残的惨事。我三弟与燕无异交好人所共知,可他为人厚道老实,燕无异谋逆与他有何关系?夫人若有证据,我回去必追究他罪责,但若没有证据,还请夫人不要牵累无辜。” “李承平若真像大公子所说那么老实,青州怎么灭的?燕胶两家的城又怎么没的?九州岛之内谁不赞国公宽仁、大公子宽宏,谁不恨李承平阴险、赵熹霸道!”丹阳清泪两行汩汩而出,“天下苦李三夫妻久矣!大公子要他们怂恿无异反叛的实证妾确实没有,可大公子想想,郡公年纪已大、我儿尚在襁褓,燕州迟早是燕无异的,燕无异反叛谁能获利!妾知道大公子躬亲孝友、不肯责难小弟,可大公子也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为他们所害的人吧!” 燕氏宗亲惊了一身汗,忙劝:“夫人快住口,没有证据的事怎能乱说!大公子,郡公去世夫人哀伤过度、又日夜操劳,这才神智不清、胡言乱语,您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啊!” 承盛自然不好在人家灵前发作,只得又劝了几句,匆匆离去,等葬礼时再来送别。承盛走后宗亲将哭泣不止的吴丹阳和孩子送回府内休息,回到院子、吴丹阳擦擦眼泪,将吴传之请了来。 “既然派了李承盛来便是不愿横生枝节,那么又为何要管燕无异和他的孩子?” 吴传之道:“许是为了安抚李承平和赵熹。我担心的是,赵熹那人傲得很,就算李国公不让他来、他肯听么?” 吴丹阳嗤笑:“肯不肯又能如何?平州军中按资历和威望,首屈一指是高岩,之后是赵招胜,李承平都要屈居二人之后,这二人对李国公忠心耿耿,李承平想要一手遮天,早着呢!他们若真的因为此时和李国公闹翻,咱们才赚着了!” “可李承平先斩后奏做的多了,也没见李国公真同他生气。” “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李承平不成气候、又有青州虎视眈眈,李国公对他自然容忍多些;如今李承平羽翼丰满、青州已平、燕胶拜服,国公又年纪已大,我若是国公,李承平什么都不做都觉得他碍眼、岂能容他忤逆!何况还有个李承盛,当大哥的哪有甘心在弟弟身下的?” 吴传之觉得李承盛未必有和李承平一较高下的胆魄,不过他并没有在此事上纠结,而是道:“赵熹要做的事,李承平都拦不住,何况国公!我派人查了,李承盛此次前来带了一个老仆、两个婢女、八个小厮、五十护卫,共有六十匹马、五辆马车。护卫中有几个行事洒拓、不向军伍倒像江湖人,我猜是明武堂手下;这么多人、这么多车,又有明武堂,你说,赵熹会不会藏身其中、暗中查访?” 吴丹阳沉下脸:“难道李承盛会帮他不成?” 吴传之笑得暧昧:“他俩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呢,谁知有没有什么事?再说李承盛软弱无能,赵熹非要来、他敢说不么?” “来了又如何,他能查到什么不成!国公已打定主意不开战,他闹翻了天也没用!” “可毕竟燕无异的尸体没有找到……” “燕骁燕唳都在我们手上,燕无异就算活着也该知道要怎么做!” “自己都活不了难道会管孩子?” “燕无异但凡绝情一些,也就不用咱们费心做局了!”吴丹阳又笑了起来,“所以啊,如果他真的活着、如果他足够聪明,就该知道在无人知晓的地方隐姓埋名才是保全他们一家的最优选择。” 吴传之叹道:“可惜世上蠢人太多,弄得咱们这些聪明人都无所适从了!” “放心,蠢人总是斗不过聪明人的。明天黄安文也会到,有了江州支持,我们韬光养晦,必能一雪前耻!” 第216章 辨认 深冬云重风冷,驿馆中的客人都早早关闭门户点灯起炉,窝在屋中取暖,而官员和小吏们则在门口跺脚张望,等待远来的贵客。 驿馆里,上房中,承盛正与一人说话。那人褐袍棉袄、怀揣一顶毛皮帽,正是跟随承盛一起前来的管家,但白日里看管家是个老态龙钟的老人,现在却肩开背挺、神采奕奕,肤色虽枯黄但五官艳丽、目光灼灼,正是赵熹。 赵熹语气有些不满:“她这么说你便躲了?” 承盛道:“毕竟在郡公灵前,总不好欺负孤儿遗孀,何况燕无异谋权弑父,郡公妻儿有此反应实属正常。被你一说我本还有些怀疑,夫人这样的愤怒可见并未冤枉燕无异,倒是我冒犯了。” 赵熹白他一眼:“你也太好骗了,她这样正是怕你识破、故意做戏给你看呢!不过无异尸身有什么不能看,难道其中有蹊跷……” 承盛不以为然:“你只是认定了燕无异无辜、所以才会有许多猜测,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依我看,燕无异未必清白。” 赵熹双眉振起,隐隐有怒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承盛细细解释:“燕无异与郡公一向不睦,这事人所共知;郡公又将燕无异心血十城夺走、换了胶州的城,本就是损了燕无异的势力、之后却没有补偿反而将人扣在身边,郡公有了幼子、两位夫人又都对燕无异虎视眈眈,无异心中岂非不平?他又怎能不替自己筹谋?也许他并未有弑父之心、但却有篡权之意,郡公也未必真想要他性命,只是属臣故意下了重手将人害死,造成如今场面。你若说他是被害,也可以,但要说他冤枉,也不必。” 赵熹断然驳道:“无异决无篡权之心!退一万步,他若有心,怎的不同我联系!” 承盛抚掌:“这倒巧了,牡丹夫人正斥三弟和你助纣为虐呢!” “你难道信她!无异真同我们联系我们难道会瞒着国公、瞒着你不成!” 承盛看看赵熹:“先斩后奏的事你们做的太多了,不然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赵熹毫无愧疚之意:“此一时彼一时,咱们得就事论事!我虽然违背国公之意私自混入队伍,但一出了京都我不就向你坦白了么!你要回报国公我也赞成、绝不会因为你没有替我遮掩就怪你如何如何。” 承盛哼了一声:“你也别激我,这件事我定不会替你隐瞒,回头我就给父亲写信;你不为我想也该为承平想想,你这样跑了来让他怎么办?你这是将他置于不孝之地!” 赵熹叹道:“我既然来了他定然替我前去向国公请罪了,你也不用写信,明天国公责骂我的书信就来了!但我来都来了,总要把事情调查清楚,不然我怎么有脸去见无异!无异从未在信中提及反叛事,他必然是被陷害!郡公是被吴丹阳骗了!” 承盛见他说得认真心里信了八分,毕竟若他早与燕无异勾结也不会宁愿违背父命也要来燕州了。 “但吴丹阳的孩子还不到两岁,她才嫁来燕州多久,势单力孤,哪有本事陷害无异?依我看八成有什么突发之事让无异仓促行事。其实你和三弟提防吴丹阳我能理解,可她毕竟是一介女流,天下大势岂是她一人之力可以扭转?青州平、咱们已称霸北方,她有燕州、吴家有胶州,只要他们面上臣服、咱们三家各不相干,他们又怎会冒着失家灭族的风险来出这个头?咱们何必要咄咄逼人呢?我向你保证,燕无异的两个儿子只要还在我就会将他们安然无恙带回京都,其他的事,你就别管了,趁父亲还没发脾气、快快回去向他请罪吧!” 赵熹架起胳膊,睥睨承盛:“你和国公称霸而止,我却还想要天下!自国公代政咱们已然高占浪尖,只能乘胜追击,不进则败!无论有没有无异之事,燕胶,都不能久留!” “混账!”承盛拍案,“做主的父亲不是你我,你也要反么!” 赵熹逼到承盛身前:“君臣父子这些话你拿去教训承平便可,我什么时候在乎过!” 承盛未料赵熹如此说,又愤怒又失望:“赵熹!” “你不该用礼教压我,我只在乎情义。”赵熹忽然软了语调,“大哥,你和国公对我如何我心里清楚得很,我如今为了无异肯如此、为了你们更可以不顾一切。又到深冬,转眼便是淳儿生辰,我难道不想回家陪他?难道我就愿意风沙里吞血冰雪里食肉?从京都到青州,冲在前面的一直是承平和我,大哥和国公从未经过争斗、从未历过生死,逐鹿天下不是一腔豪义、说退就退说进就进,稍有不慎代州杨家就是咱们的下场!我有雄心,可征伐不光是为了我的私欲,大哥却因此责我,岂不是让我寒心!” 承盛并不认同赵熹的话,可赵熹难得软声细语,他也不由怜惜。承盛叹道:“三弟才干远超于我,就是你东征西讨,我也比不过。你们自然有你们的主意,但咱们是一家、父亲是一家之主,无论做什么总要他同意才是,你和三弟也不能太过任性、不然要落人口实。方才是我失言,你不必放在心上。” 赵熹由衷道:“以前我与你有许多误会,但前面战火不息、后方安然有序全赖你苦心经营,承平和我都很感谢你、也很佩服你,尤其我二人大出风头你还能真心待我们,大哥人品天下无双!我知道大哥是为我好,不然也不会同意我跟来了。这几日大哥只同他们周旋便是,我去查查事情来龙去脉,若查不出来、我也就死心了。” 承盛不由多交代两句:“毕竟是在燕州界、你又未表明身份,万事小心为上!” 赵熹笑道:“我晓得,你就放心吧!” 眼看夜色已深,赵熹向承盛告辞回屋,因他是下人身份他的房间并不在这边院子、而是在偏院。赵熹戴好帽子,缩了脖躬了背,拢唇垂目,又变成一位老人,慢悠悠在院子里行走。 贵客已至,驿馆官员亲自执灯开路引贵客入门,赵熹看了一眼,原来是黄安文。他让至一边,低头拱手向黄安文行礼,黄安文自然不必理会一个仆人,领着亲随从赵熹身前快步走过。等黄安文一行离开,赵熹才起身回到自己房间。 “幸而快马赶了半日,眼看就下起雪来,等明日路更不好走了!今日奔劳辛苦,兄弟们也都早点休息吧,想吃什么告诉驿馆叫他们准备,只不准喝酒,别的都无妨。” 黄安文一边叫婢女为他揉肩锤腰一边向程草堂交代,可他说了半天都没听见答应,抬头一看,程草堂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草堂?” 程草堂这才回过神,向黄安文道:“公子,属下有事呈报!” 黄安文很是惊讶,这一路他们都在一起,怎么忽然有事?黄安文挥手叫婢女退下,问:“怎么了,进驿馆时不好好好的么?” 程草堂开门见山:“方才那个老奴,是赵熹!” “赵熹?不是说来的是李承盛么,怎么会是赵熹?”黄安文看向程草堂,“刚刚灯昏影暗、咱们又只是错身而过,我看那人身量同赵熹也不太像,还带着帽子……你看清楚了?” 程草堂目光坚定,矢口道:“那就是赵熹,虽然他已变装、但身形难以遮掩,而且他身上有血腥之气,属下绝不会认错!公子若有怀疑属下可再去确认,但那样怕赵熹也会察觉。” 黄安文仔细回想,方才那老奴穿了厚厚的棉袄、又弓着身子,别说身形、男女都难辨,血腥味别说刚才,就是以前在京都自己也没觉得赵熹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气味……真的是赵熹么? 黄安文手指轻叩桌面:“我信你。国公若有意调查直接派李承平赵熹前来即可,哪里需要如此遮遮掩掩?想来是国公不肯查、赵熹不肯不查,所以偷偷跑了来。” 程草堂问:“咱们可要告诉吴家?” 第217章 品茶 “告诉吴家做什么?” 程草堂疑惑道:“自然是叫他们着意提防、别叫赵熹钻了空子,毕竟现在的局面来之不易……” 黄安文笑着摇头:“草堂还是太天真了。这世上的事哪一件是是非黑白清清楚楚的?哪一件不是霸强者决当权者断呢?燕乐燕无异全都死得干干净净,赵熹就算查出了什么又能如何?国公会为他的三言两语重燃战火做这个背信弃义残虐不仁的罪人么?” “可燕无异还有两个孩子!赵熹暴虐成性、嗜杀好斗,有一点机会就要大兴兵事搅得天下不安,万一他如在京都作为、用燕无异的孩儿为质要挟燕无异旧部跟从反叛,吴家毕竟是新主,岂非不利!” 黄安文笑道:“区区幼儿谁会为他卖命,何况燕乐亲口判了燕无异的罪状,除非他们死而复生,不然这事折腾不出什么水花。不过你说得很对,赵熹嗜血好杀、他活着就是天下最大的祸患!如今他竟敢隐姓埋名来到燕州,这可是咱们的好机会……” 程草堂不由问:“什么机会?” 黄安文斜眼看向程草堂,狭长的凤眼噙着狡光:“除掉赵熹的机会!” “除掉赵熹?” “正是。赵熹要暗中调查燕无异的事必然要频繁独自出行,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仆役,因为到处乱走遇到贼人劫杀死在了燕州,李家能怎么样?还能替他报仇不成!” “可是李承平不会善罢罢休!” 黄安文轻笑:“那又如何,李家现在还轮不到他做主呢!赵熹私自前来燕州、李家明知却不告知燕主,他们已经理亏,加上李隆运并不愿兴兵,赵熹当真死了李隆运一定会低调处理。李承平当然不肯,他还会因此对李隆运和李承盛怀恨在心,他们李家就此决裂、内斗不休,说不定还能再添一笔人伦惨事,咱们岂非坐收渔利!” 程草堂仍觉不妥:“可李承平要是夺了国公的权怎么办?” 黄安文不以为意:“李承平打了几次大仗所以名声响亮些,可你在我身边许久、应该清楚,州府朝廷兵权不过其中一部分,钱粮、人丁,这些才是根本。李承平四处征战自然无力内政,这些全都握在他父兄手里,何况平州老将皆效忠李隆运,李承平想造反必然两败俱伤,那时候的平州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可没了赵熹李三会疯吧?无论那时的平州多么残破多么衰弱,他一定会兴师讨伐燕州!好容易太平下来,又要烽烟四起了!” 黄安文哈哈大笑:“那就真是太好了,我盼他疯盼了十余年,他不疯咱们怎么击溃他!先剜他的心、再取他的命,好计、好计啊!” 程草堂从未见黄安文如此,愣在当场,黄安文回过神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草堂,我知道你心怀天下、不愿生灵涂炭,可李承平和赵熹野心勃勃,咱们肯茍且偷安、他们也不肯给咱们这个机会!不然赵熹也不会来此!想要天下太平,必得有所牺牲!” 程草堂无法反驳,曾几何时他也坚定地认为只要杀了赵熹就可以了结一切苦难,但过了这么久、见了那么多事,他也开始动摇。他又想起曹星,“乱世艰难、我能力有限、看不清前路,只能竭力保全所见之人”,他们为了遥远而不可见的太平牺牲触手可及的人,真的是正确的么? 黄安文见他愣愣出神,笑道:“原以为草堂会想给父母、乡亲报仇,险些忘了当初在京都赵熹还请了大夫替草堂的义父看病,对草堂也算有恩。这事草堂就不必管了,我安排其他人去做就好。” 提起父老乡亲,程草堂恨意又生,忙道:“赵熹与我只有仇哪里来的恩!只是公子,当初我也曾刺杀赵熹,但他身穿内甲刀枪不入,加上赵熹身手了得,想要杀他不易!” 黄安文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赵熹他想趁人不备,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且附耳过来……” 屋外寒风历历,白雪渐起。 承盛早起询问赵熹何处,下人们皆答王老一早便出了驿馆,不知去了哪里。承盛看看外面的风雪,暗叹一声,叫下人们不要同其他人讲同伴的事、等他回来就通知自己,然后洗漱更衣,写了拜贴送去陈家。 承盛乃平州大公子,如今平州声势正旺,陈家哪里敢得罪?收了拜贴连忙清扫庭院迎接贵客,陈平之更是亲自为承盛执伞。 承盛连连谦让:“冒昧前来已是唐突,怎敢劳动大人!真叫我汗颜!” 陈平之行躬言亲:“公子风雪而来足见赤诚,鄙人为主岂能不款待远朋!公子万万不要推脱了!” 承盛不再多言,握住陈平之的手,二人相携进入陈府。陈家乃百年世家,府邸宏大建筑精美,虽然冬日花谢木雕,但院白屋晶更有冰雪世界之纯净恢宏。堂上更是珍宝古画琳琅满目,单入门那株红珊瑚就比李府库中那个大了一圈。 堂上服侍的都是清俊小厮,各个着棉配锦,奉了茶后端立厅堂四周,一声喘息都无。堂内正中有铜鼎,屋中只有暖气不见烟火,淡淡龙涎香绕,甚是雅致。 承盛端起茶碗,未饮先赏,道:“色青润、型雅致,好瓷;”后又轻嗅浅啜,“香清味淳,回口微甜,好茶,好水!若猜的不错,这茶是用陈年的雪水煎茶,是否?” 陈平之惊讶不已:“正是去年初雪!” 承盛先喜后叹:“可惜……” “哦?” “有茶无琴,略有可惜。” 陈平之连连抚掌:“知己、知己啊!不瞒大公子,先前平之只见三公子和三大君英雄豪杰飒爽激荡,却不知大公子原是如此风雅清致的人物!平之只恨见公子晚矣!平之府中有一茶室,平之珍藏焦尾也在其中!若公子不弃,不如移步?” 承盛并未答应,推拒道:“承盛不过略懂一二,虽也很想同大人煮茶论琴,但毕竟郡公新丧、燕州举孝,虽琴茶为论道,终究还是不宜。” 陈平之忙拍自己额头:“见友心喜竟忘了礼孝,多亏公子提醒!那等孝过,鄙人再请公子!” 承盛笑道:“如今青州平、燕胶皆臣于朝廷,日后再无战火,我也就清闲下来,陈兄有邀必然前来,到时陈兄还请不吝招待才是!” “自然、自然,天下太平众望所归,各州和平相处,百姓们也安心!” “唉,要天下太平还要礼教昌隆才行,忠孝仁义,大礼不可逆。便如燕州之乱,燕无异身为人子竟谋篡父位,最终身死,可哀可叹,若他能记忠孝之道、尊君子之行,何至于此!尝记我与他相交京都,那时我还觉他为人虽冷峻却方正,我三弟夫妻更与其引为知己,谁知物是人非,他竟落得如此下场,真叫人唏嘘……” 陈平之不动声色,也叹:“唉,谁说不是呢!无异公子虽自小便与郡公不睦,但父子哪有隔夜仇?年纪渐长渐知事,这些年公子也帮了郡公不少忙。出事那日鄙人在府中休息,忽闻惊变也觉惊愕,等赶去州府已不见了公子身影。” 承盛追问:“哦,燕无异没死?” “听说是重伤逃跑、后来在郊外找到了尸体,已死去多时、被豺狼啃食不辨面容。不过那时鄙人忙于照顾郡公,其余事并不怎么知道。” 承盛甚是哀伤:“听闻郡公是因无异之事气急攻心,郡公一定甚是哀痛!” 陈平之叹:“郡公也气也哀,但毕竟父子连心,终究还是牵挂,臣属报来公子死讯,郡公这才哀绝。无论孩子有多少过错,为人父母总是不舍的,为了孩子牺牲自己的更是不计其数,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承盛又问:“说道父子天性,无异公子也有两个孩子,不知他二人现在何处?” 陈平之摇摇头:“出事后公子家中大小尽入狱中,但两位小公子不见踪影、据说是为公子残党救走,牡丹夫人已下命追捕,至今还没消息。” 承盛颇为失望,仍道:“我家三弟与燕无异相交甚笃,燕无异虽十恶不赦但毕竟稚子无辜。大人所有孩子的消息还请告知于我,只要孩子安好,三弟夫妻也就能安心了。” “两位小公子也是燕家血脉,若寻了回来牡丹夫人也会好好照顾的,还请大公子、三公子安心。”陈平之摸了摸茶碗,道,“天气冷茶凉得也快,不如换碗茶来,再请大公子品鉴?” 承盛点头,陈平之唤来小厮:“来人,换茶……” 第218章 风雪 承盛与陈平之相谈甚欢,甚至还在陈府留膳、到下午才回去驿馆,正遇上从外面回来的黄安文。承盛和黄安文只在十几年前在京都见过两次,本就不熟识,又过了这么多年、就更认不出。不过贵家子弟排场便是一半身份,再看看年纪、衣着,也就猜出七七八八。 黄安文比承盛年轻许多,先上前来见礼道:“可是平州李大哥哥?” 承盛笑道:“正是,你是黄贤弟吧,咱们上次见面还是在京都,你那时还是个小小少年、如今已成翩翩公子了!岁月不饶人啊!” 黄安文也笑:“李大哥哥还是儒雅俊郎,一点都没有变!大哥哥这是去哪里?” “嗷,陈家平之兄好琴茶香艺,我久闻其名、如今得闲便同他讨教一二,刚刚回来。” “原来大哥哥也爱茶!真是太巧了,此次前来小弟带了些土仪,正有新制的青茶,大哥哥既精通此道,不如替小弟品鉴一二!” 承盛有些疲累,但黄安文明显有话想同自己说,虽然不知何事,不过交际应酬本也是此次前来的任务之一,承盛压下疲惫,向黄安文道:“好啊,外面风大雪大,不如来我屋里,叫他们备些点心,咱们慢慢说话!” 于是二人又到承盛屋里煮起茶来,黄安文接过承盛递来的茶盏,赞道:“世人只知裘大文李三武,却不知李大哥哥才是风雅名士!看李大哥哥烹茶,鹤直鹅曲、烟流云散,闲逸雅致比江东茶士明博还甚!”黄安文举起茶盏,挡住唇角,“大哥哥以后要多多出来才是,不然大家只认识三哥哥了!” 承盛淡淡笑道:“三弟与三弟君文韬武略征战四方,自然威名远扬,他们为平州常年奔波、连自家幼子都少能照顾,我能在家中与名士烹茶论道,多亏了他们,对他们,我敬佩感激得紧呢!” 黄安文道:“看大哥哥烹茶小弟便知道哥哥是淡泊名利的君子。小弟此次前来除了茶还带了酒,本想着若是平哥和大君前来就赠与他们,没料却是大哥哥。茶淡酒浓,今人多爱烈酒,其实酒炽而伤身、醉酒又多争斗,虽看着豪迈爽快,其实最是不利家国;反倒是清茶养人,又陶性练神,才该推而广之。只是喝茶的从来薄名、倒不如饮酒的显世,世间人多附庸风雅,喝酒也就成为风尚。圣人教化从来从细微处见真识,贤者仁人虽惜身慎名、也该担些引导之责才对,大哥哥以为呢?” 承盛叹道:“世乱酒盛、人人求一醉;世清茶显,户户求安生。贤弟言世人多爱酒,但依我看清贵仍必茶,可见茶也好、酒也好,本就各有其道,或盛或显、事随时移而已,何必强求!” 黄博文仍不放弃:“先前世乱,如今京都安、青州平、燕胶臣于朝廷,已是清明之世了吧!此时仍浇酒,生民痛天下苦,该推觞换盏才是!否则酒酣而伤人、人人唾之,于酒也是污名。大哥哥一味避让,未必是好事,为了大家,未该扬一扬茶香才对。” “如贤弟所言,茶淡酒浓,既品茶香何必去争上下?或爱或憎,我香如是。世人厌恶酒凶,自然向我而来;若他们偏爱酒,我争也无益。”承盛不愿同黄安文纠葛如此,看看外面,道,“天竟然已昏了,又有雪,贤弟不如早些回去,可别跌了跤!” 黄安文重重一叹:“大哥哥是嫌我了!” “哪有哪有……” 二人还在说话,门外汉忽然有喧闹声,承盛忙问:“外面怎么回事,不知道黄公子与我正在说话么!” 门口侍奉的婢女急忙跑进门中,禀报道:“外面雪滑,奉茶的萍儿不慎摔了跤、将王老撞倒了,扰了公子雅兴实在该死!” “什么!王老怎么在外面!”听说赵熹被撞倒承盛忙撑着身子想站起来出去查看,忽又想到赵熹如今只是老仆身份、自己这般反应反而失了分寸,便半转了身子,仍然坐着。 婢女答道:“公子早上交代让王老回来后就过来见您,刚刚他回来、奴婢就叫他等在廊下了……” 承盛暗恼自己多话,也气婢女愚钝,终究也只道:“王老年纪大了,叫他回去歇着吧,看看摔着没,有事我再喊他便是;萍儿也回去吧,不必奉茶来了。” 这便是要赶客了,不过黄安文也没心思再待下去,他索性站了起来:“大哥哥既然有事就先忙,我回屋去了,等明日再来找您聊天,您可别避而不见啊!” 承盛乐得如此,亦起身相送:“一定一定,明日再见!” 两人走出门去,赵熹正站在廊上,婢女萍儿满面愧疚为他拍身上白雪,而黄安文亲卫程草堂正站在赵熹身边。程草堂见到黄安文立刻走上前来,与黄安文一起回屋去了。送走他们二人,承盛将赵熹叫进屋来,又让婢女送来一碗姜汤,将赵熹上下打量,看他行动无碍这才问:“怎么样,你没摔着吧?” 已经没了旁人,赵熹直起身子伸了伸腰,坐下端起姜汤一饮而尽:“不过是摔了一跤,能有什么事!” 承盛不以为然:“摔了一跤怎么没事呢!先前府上有个奴仆正是夜里喝了酒没留神摔了跤给摔死了!你武功不是很好么,奴婢摔跤你扶不住躲开便是,怎么还被撞倒了!” 赵熹还自觉有理:“不是我扶不住、也不是我躲不开,是我不能扶不能躲!一个卑躬屈膝的老奴哪里有那么厉害的身手!我看那江州护卫眼睛厉得很,我是怕露出破绽!”想起程草堂,赵熹不由多问一句,“那个亲卫看着有些眼熟,他是谁?” 承盛回忆一下:“似乎叫程草堂,是江州一个校尉,特意护送黄安文来燕州。你认识他?” 赵熹摇摇头:“只觉得眼熟……不过我在廊下站了一炷香、他比我站得还要久,目不斜身不动,目光如炬英武气概,一看就是个人物!回头倒可以叫明武堂探探他的底,若能收服,又是我一大助力!” 明武堂名义上是赵熹办的江湖组织,实际却在各地行侦查暗探之事,经费大都从李府府库里走、可堂里的人却只听从赵熹命令。承盛久闻其名,却没真的同他们有过接触,心中很是怀疑:“他们若有用燕州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半点消息?” 赵熹也扼腕:“燕州是无异的地盘,我又怎能插足!何况明武堂人数有限,自然要用在刀刃上!唉,若当初吴丹阳来燕州后在上安安插些人手,无异兴许也不会遭此劫难了……” 承盛并不怎么关心燕无异,他只怕赵熹再出事:“护卫里不还有两个明武堂的人么?叫他们去查吧,天寒地冻的,你何必亲自出去!” 赵熹解释道:“这么难的事只他们两人怎么查!我与无异在北边交往甚密、他的亲信我都认识,这么多人,他们两个怎么走得过来,何况也未必信任他们,自然要我亲自去!不过北边来的人大多都被以同党之名逮捕、余下几个也不明就里,倒是打探出一些线索,明天还得去看看……” “什么线索?” “当时抓捕无异的燕军副尉是个赌徒,常在城北民旺街上赌博,我明日去探他一探!” “怎么又是你去!不行,你还是呆在驿馆,你不信我的人、那就叫明武堂那两个去!” 赵熹懒得理他,转而问:“你今日去陈府,可问到了两个孩子的下落?” 承盛叹口气,将陈平之所言如数告知。赵熹眉头愈紧:“无异并未死在州府,他的尸体既然不辨面容、那自然也未必是他,他可能还活着!你怎的没有多问几句呢!” 承盛自有考虑:“陈平之毕竟是陈家人、与燕无异素来有怨,他这么说岂知不是在套我的话?何况我们只想寻到燕无异二子,他一无所知,又何必再问其他!” 赵熹气急:“无异可能还活着,自然要先找到他!” 承盛淡然道:“燕无异已经死了,就算活着也是死了,这是父亲的决定、也是百姓的期盼。战乱日久,该太平了!” 赵熹霍然起身,走出屋去,风雪从撩开的棉帘中卷入又消散。承盛看着微微晃动的门帘,轻轻叹了口气。 另一边,黄安文问:“如何?” 程草堂答:“王老被撞倒后我去扶了他起来,确实是赵熹!” 黄安文笑道:“听说王老摔倒李承盛几乎要冲出门去,虽然极力掩饰,但他的担忧骗不了人,八成是了。叫你办的事办了么?” “已收买城中蛇头、地痞,也在那些人府边安了线,只要赵熹出现、我们就能知道!” “好,尽快动手。” 程草堂有些诧异:“不多布置几日吗?” “布局越精细越容易出错,对付赵熹这种人就是要出其不意,何况事后还不能让他们查到咱们身上,越粗糙越好。”黄安文负手眺望窗外,“风雪再大些吧!外面越冷,我们屋子里的才越暖啊!” 第219章 赌鬼 燕州好大雪,一夜至白头。承盛醒来见风雪不减反盛,特特嘱咐人交代赵熹,叫他今日好好养伤、不要再出门去。赵熹哪里管他,又叫来属下分配任务。 “既然无异可能活着,咱们就要以寻到他的下落为要。如今北边旧部难寻、只能从上安这边下手,如今咱们能掌握到的,一是当初参与‘平叛’的副尉王健,一是陈家。陈家既然有意透露、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最便利就是我直接去寻、表明身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承盛顾虑也有道理,陈家许是同吴丹阳一起设局诓骗咱们,咱们也得知道一二才能同他们交涉。离郡公丧礼还有三天,这三天咱们先自己调查,之后再去找陈平之。我仍去见那王健,你们去查查发现无异尸骸之人,看能否有新的线索。” 两个属下自然答应。有一人道:“要不我们两个去查、您就留在驿馆吧,今日雪大,王健也未必出门。” 赵熹笑道:“正是大雪、营中无事,他才好出门呢!” 下属又问:“还有一事,咱们出门总有人跟着,可要看看他们是什么人?” 赵熹不以为意:“能有什么人,自然是燕州人,咱们在人家的地界、人家自然要看紧些。甩掉他们就行了,不必多费心,让他们以为平州在暗中调查也不是件坏事。” 三人又研究一二,各自回屋、分别出去。赵熹等近中午才出门,出去时还是个佝偻老仆,转进一家小酒馆、再出来已是披着斗笠行色匆匆的普通行人。 赵熹没去军营蹲守,而是直接去了城北民旺街,这条街上青楼赌馆林立,因燕乐之死挂了白幡闭了门庭,看着一派肃萧。赵熹有过长街,在街角找到几个烧堆烤火的混混,拿了几个铜钱出来,问:“小哥,今日实在手痒想玩上两把,老九说可以过来找小哥带路,劳烦劳烦!” 混混收了钱,起身笑道:“原来是九哥介绍来的,跟我来吧!” 混混将赵熹带到一家赌馆的后院,敲了敲门,里面探出一张黑脸,得知赵熹是前来玩耍的客人后也没多问,开了门将人迎了进来:“就在屋里,您自己过去吧。” 赵熹走进院子,依稀听见屋内骰子翻滚、赌徒唏嘘之声,赞道:“不愧是秦老板的场子,这时节也只有这里能叫人松快松快了!” 打手笑道:“那是,以前整条街都是咱们的场子,现在孝期、其他的家都不敢露头,也就咱们老板膀子硬!说起来也好笑,一个官老头,平日里他吃肉喝酒没想着分咱们一口、反而要从咱们手里抢钱,如今他死了不仅不叫咱们庆祝、还要咱们替他守孝!真以为是我老子呢!呸!” 赵熹不由挑眉:“大哥这话说得有理,只是忠孝大义、死死压在人身上,叫人不得不低头。” “给都是狗屁,我爹拉扯我长大,让我孝敬他也就算了,凭什么孝敬当官的?他们有什么用!但凡有点能耐也不会弄得大家连口饭都吃不上了!别说什么忠孝,谁能让我活命谁才是我爹!” 赵熹大笑:“大哥是明白人,说得好、说得好啊!道理用来忽悠那群士僚文人,百姓们只想吃穿、哪管礼义!也就因为如此,当官的只将百姓做牛马、不把百姓当成人吧!受教了、受教了!” 打手半眯眼睛:“您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赵熹笑着摇头,撇下他走进屋中。 王健吃过午饭借口有事从军中跑了出来,来到民旺里的赌馆打算玩上两把。他已是赌馆老客,都不必找人引荐,直接敲门入内。他一入馆中就见屋内几张赌桌玩者寥寥,一众赌友围在一张赌桌前,呼喝阵阵。他抓抓脑袋,往前面凑了凑,问旁边一赌友:“这是怎么了?” 赌友抬起下巴指指里面:“今天来了一个阔佬,午前进来赌到现在,有赢有输,已赔进去三千两了!现在正跟花头比大小,三局两胜!” 王健哦了一声:“原来又是个冤大头,不过大家倒挺给面子。” “有热闹谁不看?况且,那人可不一般,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王健好奇起来,努力挤进人群里,只见赌桌左右各有一人,一个赤着上身露着青鱼恶鬼纹、面目狰狞,正是赌场荷官花头;另一个穿皂袍蒙短巾,身矫行健、动作潇洒,一双眼睛好像外面的天气,冷峻酷寒又浪漫纯净,尤其眼中两点瞳,好像寒冬两簇火,冲破世间苦寒。 难怪赌鬼都不肯赌博,跑来看他。真不知面巾之下又是何种颜色。 赵熹“咚”地将筛盅按在桌上,也不啰嗦,直接打开了来,三个五,对面花头有意捧他,掷了两个六一个一。这是第一局。第二局赵熹掷了两个四一个三,对面三个六。到了第三局,赵熹叹了口气,甩了甩胳膊,抱怨道:“今日手气太差,要输了要输了!” 花头笑道:“公子手气好着呢,刚刚不才赢了我二百两吗!” “可我已经输了三千两了!这一局又是五百两,再输下去我得把家产都典当出去了!” 花头仍笑,眼里却警惕起来:“公子家大业大,区区几千两算得什么!何况赌场的规矩,赌局一开非分输赢不能结束,公子总不会半路逃跑吧!” 赵熹似被触怒:“哪个要逃!我只是手气不好!”赵熹左右看看,“虽说输赢天定,但今日确实输得太多了,我也并不是要逃,不过开赌局时也没说要亲自上场吧?不知哪位仁兄愿意帮小弟一把,赢了咱们平分五百两,输了我自己担着便是!” 有这好事谁不愿意,纷纷抢着往前来,有人真心给赵熹出主意,高声道:“王副尉最擅骰子,让王副尉来吧!” 赵熹环视四周:“不知王副尉是哪位?” 王健摸摸鼻子,走上前来:“我就是。” 赵熹眼睛一亮,让出位置:“有劳副尉了!我今日能不能回家就看副尉这一掷了!” 王健有些犹豫,但看赵熹一双眼睛盯在自己身上,只觉得要被融成一滩,于是拿起筛盅,向花头道:“公子一看就是老实人,我就帮公子一把。花头,得罪了!” 花头笑道:“那咱们就各凭本事吧!” 两边摇盅、打开,一个十六点一个十五点,王健险胜。赵熹欢呼,花头也并未纠缠,抬手叫人去取白银。就在此时有人撞掉了花头的筛盅,筛子滚到地上,有一个筛子仍是六字朝上。花头弯腰去捡,有人快他一步将筛子踩碎,里面竟流出水银。 “好啊,你出老千!” 赌博哪里有常胜不败?赌馆坐庄靠得就是偷奸取滑,骗得就是赌客。赌客门在赌馆耗尽家财一掷千金变得家破人亡负债累累,如今才知道自己被骗怎肯罢休!立刻抓住花头要说法。赌馆哪里会低头呢?打手们冲了出来要赶走闹事的人,两方冲突,一片混乱。 第220章 中计 王健本也有些愤怒,他是老客、在这赌馆赔了不少,如今看赌馆出千、想想从自己手中流走的银钱,不由也想和赌馆理论一番。可他毕竟是军伍出身,来赌馆赌博已是有错、好容易立了功前程有了起色、万一在这里得罪了赌馆的后台给自己悄悄下绊子,岂非得不偿失!他左右看看,趁乱从赌桌上摸走了一把银子、矮身从人群中挤出,跑出赌馆。 赵熹恨赌客坏事,瞧王健要走立即想追了上去,可总有赌客和打手往他身边扑。赵熹初时只是躲避,可不知是否因事情由他而起,亦或大家都打红了眼,竟也有人不分青红皂白提拳乱挥,也有人举着棍棒往赵熹身上打,眼看王健已没了身影,赵熹失去耐心,连踢带踹清出路来,跑到门口掀起门帘,随着冷光和风雪扑面而来的,还有灰白的粉末。 赵熹还以为是雪,可粉末直朝他眼睛扑来,他连忙闭眼,还是有些许呛入眼睛和喉咙。这粉末又辣又热,灼得赵熹目痛喉干,眼睛无法睁开、喉咙也不住咳嗽,赵熹立刻明白,这粉末里有石灰和辣椒粉,自己被算计了。 无论对方是谁,设这么一场计总不会是为了几银几两,定是要捉住自己才肯罢休。赵熹脑中闪过许多可能,一时不能确定,可现如今想办法脱困才是最要紧的事。喉咙暂时还好,只是眼睛疼痛难以睁开,周围又尽是吵闹之声,赵熹连左右都难辨。偷袭自己的人就在门外,既然准备了毒粉、想来还有其他后手,只怕就要攻来了! 正如赵熹所料,粉末刚刚洒出、蓝盈盈的匕首已刺了过来!幸而他身经百战、敏锐感受到凛冽杀意,他后退半步、一手攥紧门帘用力扯下、连着掉落的门框抡出一圈,身边之人纷纷被门帘和门框扫打倒地,因出其不意、暗杀者匕首也被打落。 听闻四周哀嚎一片,赵熹只自己得手,可他不敢懈怠,感受寒风吹来的方向,挥起门帘护着自己往赌馆外跨步。屋外院中雪重风浓,厚厚的积雪挤上赵熹脚踝,他边走边挥舞门帘、甩得多了竟也有了些心得,或扔或打、或推或挥,风嘶雪吼,连着门框的粗糙的棉布像一面坚韧的旗幡,迎风雪而展、荡杀意而舞,退敌挡寇,将赵熹紧紧保护。击打的触感和哀痛的□□让赵熹信心倍增,他不知道敌人是谁、有多少、从何而来,但他还站着、还能动,便无人可敌! 赌客已跑得七七八八,赌馆打手见势不妙也连忙闭上屋门,偷袭者一击未能得手被赵熹推打在地,爬起来组织第二次进攻。在此空挡,赵熹弯腰抓了把雪擦在眼上,强忍灼痛将眼睛睁开一些,终于能勉强看到些模糊的影子。 赵熹环顾四周,偷袭者大概五六人,看着像地痞流氓,大都拿着棍棒,缩头缩脑盯着自己,看着猥琐又可笑。他们见赵熹擦了眼睛、怕他恢复过来,复又冲上前来,赵熹双手持门帘两边将它甩飞出去,门帘像一只翱翔的鹰隼、盘旋着撞上地痞,赵熹则趁机矮身滚出偷袭者包围、大步极速向院门抢去。 院门早被打开,原本守在门边的打手也不见了踪影,但赵熹并未就此跑出院子,而是抽了门后木栓握在手中:他目视不清,但刚刚那些地痞决不是在门后偷袭自己的人,院中不安全,门外的小巷只怕更加危险。 若换了常人哪怕知道赌馆未必无辜仍会躲回赌馆寻求帮助,毕竟相比接触过的赌馆、未知的危险更加可怖,可赵熹是燃野的火、只会激烈地扩张、绝不会畏缩地退惧! 他提着门栓似手握游云,一步跨入小巷,冬天日短、又有风雪,窄窄的巷子阴暗无光,赵熹眼睛未好、只见暗影重重立在巷中、森森杀意扑面而来。地痞们也从院内追了出来,堵住赵熹退路。 前有虎豹后有豺狗,赵熹毫无惧意哈哈大笑:“贼子宵小也敢算计到老子头上,那就来吧!” 程草堂趴在不远处的屋顶,静静望着赵熹做困兽之斗,他很确定,那团张狂的火今日就要冷在这条无名巷中、熄灭在那些无名人手里,可他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疑惑和不安。 天很冷,风很大,雪很深,有人抢了别家的房梁在暗巷点燃,流离失所的人簇拥而来、从燃烧的火堆中汲取些微温暖、茍延残喘,被抢的人家屋倒房塌、人亡家散。 他该死么? 他不该死么? 程草堂攥紧了拳。 赵熹虽目不能视,但巷子里静谧无声,更方便他听音辨位,加上暗夜无光偷袭者也难视目,赵熹的不利反而被削弱。他本就擅长武艺,门栓虽短了些但也能用,赵熹挥起门栓如游云在手、加上他性格悍勇遇险愈烈,竟如武神再世、偷袭者七八人都近不得他的身。 可一人之力有尽,尤其听声辩位格外费神,随着偷袭者熟悉昏暗的光线,赵熹处境愈发艰难,门栓上的木刺刺入赵熹手掌、鲜血从伤口滴落,赵熹的气力也一点点流逝,可他手攥得更紧、棍舞得更快! 酣战无惧! “平州大公子李承盛在此,哪里贼人胆敢行凶!” 第221章 受伤 昨日饮茶太多,承盛一夜都未能安眠、至黎明才睡、一直到近午才起,好在天气恶劣、也无人前来交际,正好让他能好好歇歇。等承盛用过午膳,见窗外雪如鹅毛、飘飘洒洒,又记起赵熹来,问道:“王老呢,可有安心养伤?” 婢女答:“王老说想买贴膏药、出门去了,奴婢们本来劝他说风大雪大他老人家本就不便利别再摔了,可他不肯听、也不准叫告诉您,自己就走了。奴婢瞧您一直没起,也不敢用这小事来扰您……” 承盛又气又无奈:“真是的,怎的就这么闲不住!他回来你立即告诉我!” 这一等又是小半日。 其实也就三四个时辰,承盛已问了婢女四五次,婢女也烦了,建议道:“既然公子有事,叫护卫们把王老寻来不就好了?也不必叫公子在这里挠心挠肺地等着。” 赵熹办的那事哪里能叫大家知道,何况要能随便就找着他、他也不是赵熹了。赵熹虽打扮了老仆的样子,可他年富力强、又武艺高超,一人在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但在承盛心里赵熹始终是一个双元、是妻子是母亲是需要男人保护的人,无论赵熹需不需要,他既是赵熹的长兄就要尽到保护他的义务。 承盛看着逐渐暗下的天心里焦躁不已,他忽然想起赵熹说今日要去城北民旺街的赌馆,要不派人去找找看,可会不会坏了他的事? 承盛纠结片刻,站起身来:“更衣,叫阿武和老三也准备一下,跟我出门。” 婢女忙劝:“让他们去就好了,这么大的雪,您怎么也要出去呢?” 承盛没有回答。既然不便别人知道,自己和亲信悄悄前去、看看他是否需要帮忙,这总可以吧! 民旺街是烟花柳巷,晚上才热闹,不过因为燕乐丧事,今夜这里罕见地寂寞。承盛骑着马在街上转了两圈,家家户户门庭紧闭,也未见赌馆开张,正想着赵熹是否不在此处,随行的老三指着长街尽头的拐角道:“那里有条小巷,咱们可要过去看看?” 出都出来了,怎么能就这么回去!承盛点点头,驱马前去,发现这小巷曲曲折折另有通处,三人沿着小巷走了几步,阿武忽然贴近承盛:“公子小心,前面有人!” 承盛立即来了精神,继续往前,阿武却劝:“前面好像有人打斗,不如公子等在此处、小的先去探查!” “打斗?莫不是……”承盛怕赵熹出事,更加焦急,策马就往前去,阿武和老三只能跟上。三人赶到巷尾,那里又有一处拐角,打斗之声正是从拐角里传来。承盛探头望去,果有几个人影战在一处,光线幽暗看不清样貌,但被围攻的那人行如烈风动如坠星、流火一般夺目吸睛,纵然蒙了短巾不辨容貌,承盛依然确定--那是赵熹! 承盛并不懂武,即便如此他也能看出赵熹以一敌众处于下风,而且挥出的招式也常有落空、似乎看不清敌人方向,更不必提他拿着的短棍、而对方拿着的是蓝盈盈的短刀。 承盛立刻就要跑上前去,被阿武一把抱住:“公子危险!” “那是赵熹!快去救人!” 阿武和老三愣住,二人面面相觑,老三道:“他们人多、其中还有几个高手,看样子三大君似乎受伤,我们二人怕也不能敌。不如我们去救人、公子您去喊援兵来!” 承盛闻言拉了马要走,忽又停住:“不行,我不认路!” 承盛身份尊贵,出入多乘车搭轿、就算骑马也有护卫随行,他在平阳多年也未认清平阳道路,方才一路赶来都是老三问路、他根本不记得来时道路,又怎么回去搬救兵?承盛思索片刻,道:“我是平州大公子,对方无论是谋财还是害命见我身份尊贵都不敢冒犯!阿武回去,我和老三去救人!” 阿武老三还要劝,承盛却已冲了出去,老三无奈,咬牙跟上。 “平州大公子李承盛在此,哪里的贼人胆敢行凶!” 赵熹精神一振、拒敌更加勇武,老三亦跑过承盛闯入敌中帮赵熹抗敌。有了老三加入赵熹反而不敢胡乱攻击,挤了挤眼睛往承盛处退去。 在承盛设想中,赵熹扮成王老在城中行走不过几日、不会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家,对方若是普通打劫斗殴见了官府有人前来该掉头就跑才是;若对方是听了命、领了令带了立场,截杀赵熹要么是怕他查到什么、要么是认出了他的身份,无论哪一点、无论哪一方,都不希望自己有事。但他却不知道,为了几文几两拼命的人数不胜数、为了几言几语你死我活的人多如牛毛,想杀人的是一方、真正动手的未必是他们。 地痞们有名有姓、家就在本地,他们本也插不上手、帮不上忙,反正钱都拿了、听了承盛名号转头跑了没影;杀手们听有援军前来心中一紧,本来赵熹就难对付得很,迷他眼睛的药粉时间越久药效越轻,等他眼睛好了自己这方更难得手,如今又来了帮手,难道要撤?杀手们回头一望,赶来的帮手原来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所谓的大公子也只是站在一边不敢乱动。 还有机会! 杀手中三四人对付老三,其他人仍攻赵熹,另有一人想挟持承盛用以威胁,老三连连呼和提醒、赵熹用力睁开眼睛甩出门栓砸倒偷袭承盛者,自己也飞身赶到、俯身去捡偷袭者掉落的短刀,就在此时又有杀手赶来、提刀刺向赵熹臂膀。 赵熹握住地上短刀,打算向前翻滚躲过、回头反击,一边的承盛只见白刃寒寒直逼赵熹、赶忙伸手拽住赵熹肩膀往自己身后拖,他本是好意,可这么一拽赵熹反而动弹不得,眼看杀手匕首已至、承盛情急之下竟推开赵熹、用自己的手臂挡下一刀。 赵熹只觉面上一热、耳边传来承盛痛嚎,他翻身而起锋寒如冰直抹杀手咽喉。赵熹出手如电、杀手躲闪不及,捂着喉咙倒退两步,栽倒在雪中。 “大公子!” 老三见承盛受伤无心恋战赶来与承盛赵熹汇合,杀手们重新将三人围住。天色越来越暗、老三看不清承盛伤势,只得向赵熹道:“小的拖住他们,大君,您带大公子先行离去!” 赵熹冷笑:“他们非要取我性命不可,我怎么先走!你们难道只有两个、就这么贸贸然闯了进来?” 老三忙道:“还有阿武,他回去喊援军了!” 赵熹提起短刀:“那就是了,别说什么逃不逃、走不走,杀到支援到来不就好了!” 老三心想早知如此过来干什么、把自己的刀扔来不就好了!反而害的大公子身处险境!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唯战而已!不过对方似乎对赵熹很是忌惮,刀锋行处闪避连连,与对上老三的一往无前相差甚远,赵熹慢慢涌上不安。 “小心,他们的刀怕是有毒。” “什么!” 老三赶忙去看承盛,发现他已躬着身子缩成一团、呻吟连连摇摇欲坠。赵熹面凝如铁,方才孤身战群狼他毫无所惧,如今他却怕了,他怕那毒见血封喉、他怕他的刀快不过阎王的笔!老三则更加悲观,他只怕三个人都要死在这里,到时候自己性命不保不说、还要担上护主不利的罪名。 阿武怎么还没到! “贼人拿命来!” 白光紫电中传来一声暴喝、又有一人挤入战局!这人使长剑,腰沉腿稳、剑招精妙,他出招甚快、只见剑光不见剑身,出手却正、只刺四肢不伤性命,边助赵熹老三边喊:“官府衙差正往此处赶来,你们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帮手虽然不多、但一个接着一个,眼看远处有火光曲折,杀手们面面相觑,四散而逃。赵熹无心追击,转头查看承盛伤势,帮忙者取出火折点亮,凑到承盛伤口处,只见锦袍之下有一道手掌长的口子、约有寸深,正汩汩涌出黑血。 老三手足无措:“大公子!您怎么样!” 赵熹心急如焚:“看他连话都说不出还问什么!马呢!我先前听到了马嘶,快把马牵来!” 帮忙者叼住火折子、腾出双手撕了自己衣摆扎在承盛大臂、举剑剜去伤口四周皮肉,承盛本就疼痛难忍,遭必一剑更是惨叫连连,老三忙将手塞进承盛口中叫他咬住。火光摇动,赵熹这才看清帮忙者的面容,竟然是黄安文的亲卫--程草堂。 赵熹从程草堂口中拿过火折替他举着,看他剜肉挤血、额头都冒出急汗。承盛疼得昏死又惊醒、脸色也越来越白,伤口黑血仍然不尽,赵熹实在按捺不住,斥道:“你究竟懂不懂治伤!这是什么毒?这么治有用么?” 程草堂抹了把额头冷汗:“我只是看过军医急救,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毒血挤不尽啊!他们怎么还不来!” 赵熹一把将他推开,扯下内衣衣袖包住承盛的伤口,要老三背起承盛往民旺街上走,几人转过拐角遇到了赶来支援的黄安文。黄安文见赵熹安然无恙反而承盛重伤心头一凉,忙要找马车过来,赵熹夺过他的马、将承盛放上马背,自己跨在其后、策马直奔医馆! 承盛觉得身上忽冷忽热疼痛难忍、心脏似乎被人死死攥在手心、稍一用力就会爆裂,胸口好像压了巨石、呼吸都十分艰难,左臂更像被千刀万剐、血肉和经脉都被剃去、余了森森白骨被万虫啃咬。他疼得昏昏沉沉,可耳边始终吵吵扰扰让他不能安生。他勉力睁开眼,模糊世界中,赵熹端坐床边。 在承盛的印象中,赵熹从来都是风风火火激烈昂扬,别人是镜中花、水中月,偏偏他像三伏的太阳,耀得人眼疼。如今他静静坐在床边,眼尾艳红、目中含泪,精光收敛、显出些贤淑样子,如朦朦江南秀丽可爱,纵然已过三十,不见年华远去、只见岁月风情。 承盛一时不知是梦是真,喃喃道:“若、若当初你也如此,我、我就、就不会拒婚了……” 第222章 大哥 赵熹眼睛受伤不重、当天夜里已能正常视物,只是红肿难消、还有些疼,大夫开了药、用几日就好了。只是承盛…… 那刀上有槽、槽里粹了蛇毒,加上承盛素来文弱、从未受过伤,身体本就不好、又失血过多,蛇毒侵蚀在他身上尤其严重。 承盛为救自己受伤,赵熹哪能无动于衷?他已在承盛床边守了一夜,终于等到承盛睁眼、开口却是这话。赵熹又好气又好笑,一边叫人去喊大夫、一边让婢女将他扶起来喂了他吃药,后才刺道:“那可多谢了,不过当初也是承平和我情投意合才违逆抗婚、你可没多说一句呢!” 承盛轻轻笑了笑,这一笑连动伤口,又疼了起来,他□□两声,轻声道:“我不愿、却不肯说,在你心里我一定比不过三弟……三弟战功赫赫、威名在外,大家都赞他用兵如神,可我这些年看了他许多奏陈、知他内政民生亦是精通,文韬武略,莫过如此,也难怪我比不得他……可如今,我救了你,总算、总算比他强些……” 赵熹本以为承盛清醒就是伤势好转,可看他气若游丝、又说了些丧气话,心中不安,故意气道:“救了我又如何?救了我难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功绩么!定国安邦,你的功劳且在后面呢!” 承盛微微摇头:“三弟能耐大、志向高,难得、难得知恩重情,家里、平州,交给他,我放心……秀荷温婉娴熟,虽、虽有时有些计较也是为我,日后还、还请你多包涵……” 赵熹难受不已,他与承盛本有一段姻缘、却因为种种各寻佳偶,他以前从不觉得自己对不起承盛,可现在承盛为了自己受如此重伤、又交代遗言一样同自己说话……他心里又涩又痛、眼睛又酸又胀,猛然站起身:“包涵?包涵什么,你自己的老婆叫别人怎么包涵!与其叫我去包涵、不如回家好好教教她!国公、夫人、大嫂,他们一个个对我都讨厌极了!你在的时候我容忍一二,你若不在、你若不在我欺负他们,又有谁能说话!我已遣人送信回京都,承平很快来了,他一定有办法!大哥!” 赵熹想对承盛说些什么、可又说不出,转身冲出屋子,站在门边听着屋中低低的□□,焦躁和无助在胸中冲撞。他自认为无敌无畏,可生死在前,一切都如此无力。 承盛赵熹遇刺之事传到吴丹阳耳中,吴丹阳惊愕连连:“什么?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在上安向各州公子行凶!怎么赵熹毫发无伤、反而李承盛生死未卜!” 吴传之也道:“这事实在蹊跷,赵熹偷偷潜入燕州是意料之中,可为何有人要杀李承盛!李承盛是李国公爱子,他真在燕州被害、李国公哪里还能顾及其他、非要找燕州报仇不可!是何人如此狠毒!” 吴丹阳冷笑:“李承盛一死只有李承平受益,凶手难道还有别人不成!李承平和赵熹口口声声骂我狠毒,我可比不上他们心黑!” 吴传之并不觉得这事是李承平所为,但现在有比追查真相更重要的事:“小姑姑,你立刻书信李国公告知大公子受伤,再叫他们调查清楚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最最重要,快请名医去驿馆,一定要保住李承盛性命!” 为承盛操劳的不光他们,黄安文一路跟着赵熹从医馆到驿馆,还拿出黄家秘药保安丸给承盛续命,也就是吃了他那颗保安丸,承盛才清醒过来。 黄安文在屋中急得满头大汗,见程草堂进来忙问:“如何?李承盛醒了么!” 程草堂答道:“见那边喊了大夫,该是醒了,可就算醒了,也未必能……” 黄安文怒斥:“一群废物!庸医无能!那些杀手也都是没用的东西!赵熹什么事都没有、李承盛却倒了!他要是死了、岂不便宜了李承平!这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程草堂也懊丧不已:“是属下无能,属下若早些赶到说不定可以救下李承盛!或是直接出手,说不定赵熹已然成刀下亡魂!” 黄安文乜他一眼,叹道:“算了、算了,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命该如此啊!” 当夜燕州官吏被召入州府商议对策、上安府衙连夜出动缉捕凶手,城中各处火光荧荧、鸡犬不宁,承盛遇刺之事也传遍全城。第二天一早,陈平之便带了珍惜补品、名贵药材前来探望。 驿馆已围了重重将士保护各州公子,陈平之进到承盛等人落脚院落时正听到赵熹冷嘲热讽:“行凶者不抓反而将我们关了起来,这就是你们想得办法么?难怪短短一月你们又死郡公又丢公子被人耍得团团转!你关我无所谓,但凡大公子有一点差池,才找你们算账!给我滚!” 陈平之见燕州一将军面色铁青从屋中退了出来,见了陈平之在外面面露羞怒之色,照顾也不打匆匆离开。在他之后一侍女从屋中走出,向他拜道:“陈大人,大君有请。” 陈平之忙应了一声,随侍女进屋。屋内炉火熏热、药材的苦涩之味充弥,赵熹站在中央面容沉郁,红肿的双眼让他看着有些可怜,承盛仍在床上昏迷不醒。 陈平之先献出礼单:“惊闻大公子为贼人所伤,燕州上下亦痛亦怒,恨贼人之猖獗、叹官僚之无为、悯公子之无辜。此乃州府一点心意,另有平之家中千年山参、百年灵芝,特来赠与公子,愿公子早日康健如初。公子与大君毕竟身在异乡,有其他需要尽可告知,燕州定竭力相助!” 赵熹无心同他应酬,叫婢女收下礼单、同燕州来人出去清点,燕州来人得陈平之点头后退出屋去,屋内只留陈平之、赵熹和承盛。陈平之只觉赵熹一双精目盯在自己身上、似要将自己照个上下透亮,他不太舒服,便问:“大公子还没有醒么?听说昨夜夫人已派了州府名医前来,难道、难道还是不行?下官认识两位圣手,可需叫他们来试试?” 赵熹目光仍锁在陈平之身上:“大哥昨夜醒了一会,只是疼痛难忍,我叫大夫开了麻沸散,好歹让他休息一会。大夫也是要的,你都叫来试试。不过,我现在另有话问你。” 赵熹逼到陈平之身前:“无异呢?” 陈平之下意识想要试探一番,刚要开口又止住,后道:“如今大公子和大君自身难保,还有心他事么?” 赵熹半眯眼睛,目流灼光:“无异果真没事?你知道他在哪里?” 陈平之看看赵熹,忽然道:“大公子若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到下官府上去拿,下官一定有求必应!此次大公子遇袭是燕州保护不力,燕州已着手调查,一定会给国公、大君一个满意的交代,请大公子和大君安心养伤!” 赵熹看了他许久,缓缓点头:“好,我就再信你一次。” 第223章 生还 虽知道承盛是中了蛇毒,但袭击者抓不住、大夫也无法确定是哪种毒蛇,只能对症下药,努力缓解承盛伤势,同时开了许多滋补之物、希望承盛可以挺过此关。 说到滋补,寻常人参和千年山参功效相差甚远,其余药材也有年份、成色之别。陈家祖籍江东,动乱时候北迁至燕胶交界,繁衍数百年,在北方开枝散叶,家族势力遍及北方各州,与南方世族也常有往来,家中天材地宝数不胜数。如今承盛重伤,赵熹恨不能挖尽瑶山仙园,陈平之竟说能供平州随便取用,赵熹当然不会客气,当即派了人前去陈府。 陈府底蕴深厚,府邸大、仓库也大,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单是存放药材的地方都有三间屋子,虽是冬日、又有风雪,屋子里温度适宜、干燥通风,淡淡的药香弥漫,就是人在其中都很舒适。 陈平之亲自带人前往库中,陈家总管带着平州来人和陈府下人在库中挑选药材,陈平之和一平州护卫站在一旁观看。因风大雪大,护卫们都穿披蓑戴笠,沉声站成一排,压迫十足。陈平之站在廊下和护卫首领说话道:“另一库中还有雪莲、雪蛤等物,将军夫人既然有损阴之症,正好可用雪蛤滋补,不如随我去看看。” 护卫自然同意,千恩万谢,陈平之遂领他至另一间库房,左右打量无人,在一置物架旁石砖敲了三下,置物架连同墙壁一起挪开,露出一个一人宽的通道。通道不过两丈,内接密室,室中有淡淡的血腥味,不过有药香遮盖,气味不浓;走进屋中,陈设如卧房,临墙有一帷帐木床,一婢女侍立一旁,其上,燕无异闭目而卧。 “无异!” 护卫摘下斗笠,果是赵熹,他两步上前走到床边,细细打量燕无异。燕无异听赵熹呼唤猛然睁开眼,撑着身子就要下床,可他身上伤势不轻,些微一动又牙龇眉皱,婢女连忙将他扶住、塞了软枕在他腰下。 赵熹也忙劝:“你别忙动!你伤了哪里?伤势如何?” 燕无异倚靠在床头,缓缓舒了口气:“无妨,左腿和小腹受了伤,但也不怎么、不怎么碍事……” 陈平之也走来床边:“大公子身披多箭、左腿箭伤深可见骨、小腹更是险些开膛破肚,鄙人已请了可靠的大夫医治,性命无忧,只是还要静养数月才能康复。” 无异面露羞愤之色:“全因我识人不清、误信谗言,中了歹人奸计,才落得如此下场!如今生父被我气死、幼子为人所挟、亲信被我连累,我却侥幸为仇敌所救,他日九泉之下,我何以自处!” 陈平之闻言并无他色,赵熹怒道:“当然要血祭仇敌方可消心头之恨!你先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燕无异恨道:“是我身边出了叛徒!自回到上安我几次与父亲争执都有吴丹阳推波助澜,我恨透了她!我知道她心怀叵测野心勃勃对她很是提防,加上入冬后父亲得了重病,吴丹阳怕父亲死后由我掌权,便蠢蠢欲动!你还记得我的副将燕岭么!他被吴丹阳收买、骗我说吴丹阳勾结参军谋反,我急急领护卫前去救驾,谁知自己竟被当做反贼!” 燕岭是燕无异亲信之一,赵熹见过许多次,印象中老实可靠,没想竟会反叛。 “果真是会咬的狗不叫,燕岭藏得够深啊!不过这也怨不得你,钱权美人,几个人能抵御?吴丹阳想要害你总有办法。倒是陈家……”赵熹回身向陈平之深深一拜,“先前赵熹无知、误以为大人为伪饰君子,却不知大人深明大义、竟肯抛却旧怨营救无异!赵熹愧于大人亮节!” 陈平之忙将赵熹扶起:“不敢当、不敢当啊!当年我家小妹深陷情网、害得赵夫人郁郁而终,也难怪大公子对我家误会。于私我家愧对大公子;于公我家深受郡公恩德,大公子为人所害,身为人臣怎能看父子反目君臣相害?我本想先先保全大公子性命再向郡公慢慢澄清,孰料大公子冤屈未洗、郡公竟先薨逝,让鄙人也不知如何是好,为今之计,只有先请大君救大公子脱困虎口,再行谋划其他。” 赵熹问:“不知大人有何计策?” 陈平之答:“现今州府已为吴家所掌、大公子又有污名在身,万一被人发现怕是会被处死,到时候万事休矣!上安不安、陈府亦非久居之地,还是请大君想办法将大公子偷运出城、再查出两位小公子身居何处,然后借平州、朝廷之势为公子平反!” 无异觉得耻辱万分,他不愿为人累赘,可事情如此、他又别无他法。他羞于提出任何要求,只得低垂了头、不发一言,双手却紧紧抠入床榻。 赵熹拍拍他的肩,向陈平之笑道:“大人所言甚是,不过骁儿和唳儿的下落我倒有些猜测。” 无异猛然抬起头,陈平之也静凝细听,赵熹继续道:“无异下落不明、两个孩子是对无异和无异旧部最大的辖制,如今出事才不到十天、孩子们能被安置在哪里?必然被吴丹阳藏在身边以防万一。孩子们就在燕府!” 陈平之道:“大君所言与大公子和鄙人推测相同,但燕府有六院两园大小几百间屋子,如今牡丹夫人做主、守卫森严,如何在府中找出两位公子才是难事。” 赵熹看向陈平之:“陈家树大根深,燕州境内陈家是燕家之下第一等,这自然是因为大人精明强干、治家有方,但也与陈夫人深得郡公恩宠有关。如今虽吴家当道,但陈夫人把持燕府中馈数十年、府中一草一木都在夫人眼中,要找两个孩子岂非轻而易举?” 陈平之叹道:“所谓人走茶凉,自从牡丹夫人来到燕州郡公对夫人的恩宠大不如前,府中的人大都捧高踩低、眼看牡丹夫人得势,谁还畏惧夫人?现在牡丹夫人把控全府、将仆人管事上下换了个干净,夫人在府中也是如履薄冰,谈何寻人呢?搜寻两位小公子之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夜长梦多,现在两个孩子还在州府,等过十天半月州府安宁无事、吴丹阳找到合适的地方,孩子们就要被送走了,到时候天大地大又到哪里去寻?”赵熹走到陈平之身边,“并非我逼迫,但大人既然救下无异、又找了我来,咱们便是同盟,若是赢了大人高官厚禄定然少不了,若是输了,大人想明哲保身怕也不易,大人就再费心一些吧!” 陈平之不由问:“大君想如何?” “后天郡公出殡,天下各州、燕州各城都要前来吊唁,要做什么、那天就是机会。还请大人明日将孩子的下落告知,承平明日就到,到时候我们自有办法。” 陈平之有些为难,思虑再三,还是道:“我尽力而为!” 燕无异抿紧了唇,挣扎着走下床来,向赵熹和陈平之深深一拜:“大恩、不言谢!” 与此同时,燕府之中,吴丹阳和吴传之正在招待黄安文。黄安文道:“两位既然请了我来自然是想借一借江州的势,但要想江州帮忙两位也该坦诚相待。恕我直言,燕无异究竟是死是活?李承盛又是为何人所害?” 吴家姑侄面面相觑,吴丹阳道:“安文弟弟是爽快人,我也就直说了,燕无异的尸体我们还没有找到,他的两个孩子现在我们手中。至于李承盛受伤,绝非我们授意!” “李承盛是为救赵熹受伤,赵熹是在调查燕无异反叛之事,难道不是你们想杀人灭口?” “那群杀手压根与我们无关啊!”吴传之很是冤枉,“我们虽然猜到赵熹不会善罢罢休,但李国公已有平息战火之意、那事情赵熹也查不出什么,我们又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故意去害他呢!这不是给他递刀么!” 黄安文沉思:“不是你们又是谁?这事不给平州一个交代,他们决不肯罢休。” 吴丹阳眼睛一转,面露愁容:“这事发生在燕州界燕州自然脱不了关系,但也就是府衙官员失职不查、治民无方,怎么就是我们的罪过呢?何况李三夫人那人咱们都知道,行事最是霸道蛮横,他说是调查事情却与流氓地痞混迹一处,谁知道会不会是他得罪了什么人!而且,还有青州……” 吴传之佯装生气:“姑姑已命府衙加紧调查,想来不日就有结果,但赵熹穷兵黩武,什么屎盆子都想往我们头上扣,无非就是想打仗!他吞了卫州青州还不满足,非要一统天下不可!现在是燕、然后是胶,下一个就是江州了!到时候我们交出凶手他却不认,那又如何!” 黄安文道:“是非黑白自有公论,若抓到凶手与你们无关,两位国公都会为你们做主、不会叫赵熹乱来的。可毕竟两位国公身在异地、燕无异又生死不明,这时节就怕生乱……今日我看陈平之前去驿馆探望李承盛,陈平之确定可信么?” 第224章 挨打 吴丹阳轻轻一笑:“这世上亲生儿子都会谋害自己,又有谁确定可信?但陈家上下在上安者千余人,何况除了燕州还有胶州,陈平之难道敢拿全族性命去帮赵熹?不过是想投好卖乖、多留条后路罢了。其实我早就怀疑燕无异被陈家救走,但陈家在燕州处尊居显、陈氏女仍是燕州夫人,我也不好同他们撕破脸皮,万一反逼得他们反叛那就遭了。不过既然赵熹已然现身,燕无异也要藏不住了,到时候我还要谢谢赵熹帮燕州捉拿凶犯呢!” “你们认定他没法翻案?” 吴丹阳随意拨弄身上素绦:“人证可以是伪、物证可以是假,过去的事谁能说得清?就看大家愿意信谁了。” 黄安文点了点额头:“燕无异旧部就在城外,夫人不怕玩火自焚?” “何来燕无异旧部?只有燕无异余党。”吴丹阳笑得美丽又狠厉,“他们若有胆色早就冲进城来了,何必畏缩在城外不敢进城?上安在我掌控,他们又不能带兵入城,到时候郡公灵前正好清算!” 黄安文不由抚掌:“夫人好胆识,果真巾帼英雄是也,非安文冒犯,燕州在夫人手中怕比郡公时还盛呢!可夫人还不能掉以轻心,要知李承平就快到了!” 吴家姑侄对承平很是忌惮,吴传之自我安慰:“李承盛昨夜受伤、后天就是葬礼,这两天风寒雪冷,信先到、他再来,没这么快吧?何况李国公未必会派他来。” 黄安文摇头:“赵熹身处险境,李承平怎么会不来?区区风雪又怎能阻他?快马加鞭、风雪兼程、昼夜不停,明晚应就能到。” 吴丹阳冷哼:“不过一夜,他来了难道能扭转乾坤!” “那要看夫人能否鼎立乾坤了。” 吴丹阳深深吸了口气:“那就拭目以待吧!” 承盛的情形忽好忽坏,有时清醒过来能同赵熹开两句玩笑,有时又痉挛抽搐、意识模糊,还时常疼痛难受、哀嚎不止。 赵熹束手无策,将大夫们骂得狗血淋头,大夫们只能胡乱开着药缓解承盛症状来应付赵熹,都是治标不治本。就这么又熬了一天,第二天下午,承平破风雪而来。 “承平!” 承盛出事后赵熹提心吊胆夜不能眠、唯恐承盛一睡不起,他自己眼伤未愈、另兼无异之事,桩桩件件都处置不易,他却自己一力扛下。他并不慌张,不觉得疲惫、也不觉得委屈,但见了承平他的心才彻底踏实下来。 赵熹快步上前,在飞雪之中紧紧抱住承平。 承平昨天中午收到明武堂传书,上有赵熹所写“盛危急,速来”五字,他当即求见国公、不过两刻就出发奔燕,一夜无眠,一日赶了三日的路程,终于到达上安。见到赵熹无事,他松了一半的心,赵熹跑来抱他、他轻吸一口气、微一蹙眉,反手将人揽住:“没事,我来了,一切都没事了!” 赵熹敏锐察觉承平异常,松开手看他,才发现承平面蜡唇白,忙问:“怎么了?你受伤了?国公罚你了?” 承平摇摇头:“回去再说,先去看看大哥!” 赵熹只得将承平一行带去承盛屋中。与承平同来的除袁敬德外还有王安和国公亲卫龚凤,几人全都浑身冰冷精神疲惫,赵熹怕承平生病、也担忧他们身上冷气侵逼承盛,叫他们烤了火喝了姜汤,等身子暖和才进到里屋。承盛正闭目静眠,但面青唇紫很是骇人。 赵熹叹道:“大哥上午又痉挛打滚,折腾了半日方才睡下,这里的大夫全是废物,开了许多药也不见效,只靠补药撑着……” 承平坐在床边,见承盛此状热泪滚滚,王安上前道:“三公子,老夫略通药理,不如叫老夫一试?” 承平忙擦了泪起身让位:“先生快请!”承平转头向赵熹解释,“王先生杂学旁收学贯九流,对医药也有研究,这次特地请了先生前来,大哥一定能脱离险境!” 王安先搭了脉、又查看了承盛伤势,又问:“不知大公子是如何受伤?” 赵熹便将事情讲了一遍。承平听得心惊胆战:“究竟是谁向你下手!” 赵熹气愤不已:“我也不知道,燕州说要查、现在都没有结果!我也派了人去,但那些地痞已经被衙门抓走,只知道他们是被人收买要来教训我;那些杀手死了两个、其余全都逃了,我双目不明、承盛又出了事,我们无心其他,也没能发现什么线索……不过既然是冲着我来的就一定知道我的身份,倒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承平轻轻碰触赵熹双眼,心疼不已:“人没事就好,幕后黑手我们可以慢慢查。” 王安咳了两声:“大君,先前为大公子看治伤的大夫在哪里?老夫需得同大夫们探讨一二。” 承平忙与赵熹站开些,叫婢女去喊大夫,同大夫们一起来的还有黄安文。 赵熹向承平道:“大哥能坚持到现在多亏安文拿来黄家秘药,当初我们得救也是江州护卫赶来。” 承平忙向黄安文道谢,黄安文道:“咱们一同在京都读书、是同窗也是朋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只是盛哥哥伤势一直不好,弟弟我看在眼里也是焦急得很。听说三哥哥这次带了圣手,弟弟身边也有一人,小时候居于乡野、懂一些祛除蛇毒的偏方,不如叫他也来探讨一二,也算小弟为盛哥哥略尽绵力。” 承平当然同意,连连谢道:“多谢弟弟费心!” 一下多了许多人,本就不大的屋子瞬时拥挤起来,王安看了看屋内,向承平道:“三公子,大公子伤势严重,虽名医云集、但商量治疗之法还需些时间,不如请公子、大君、各位大人先行回去歇息,老夫与大夫们在外间慢慢商议,也免得打搅大公子休息。” 承平连连称是,留下龚凤,与赵熹、黄安文等步出屋外。黄安文已留了人、便也不多纠缠,又寒暄两句、回自己院落。承平交代驿馆准备饭菜热水,安排了随从下去休息,自己和赵熹先行回屋。 屋门一关赵熹便去扒承平衣服,承平用胳膊挡了一下便遭了一记眼刀,这刀又利又烈、砍在身上又甜又软,叫他毫无抵抗之力,只得虽赵熹施为。 冬日天寒,承平穿得厚,又急于奔走,出了一身汗,又被寒风吹透,贴身衣袍潮湿不堪。赵熹替承平一层层脱下,剩下里衣,停了下来。倒不是赵熹害羞,而是里衣背面竟然洇出淡红的血渍。 赵熹慢慢揭下里衣,宽实的脊背布满棍伤,红红紫紫甚是骇人,还有地方渗出血来,里衣正是被这伤口染红。赵熹心疼不已,双眉飞立,怒道:“是国公打的?他怎的如此狠心!” 承平转过身,握住赵熹的手,笑道:“咱们先斩后奏、父亲生气也是正常。不过是皮肉伤,本来等你回去连个印子都不剩,谁料这边又出了事……” “先斩后奏又如何!我来燕州难道单单是为了无异、为了自己的义气不成!国公天真又软弱,他不愿动兵、他怎么不想想燕州和胶州肯不肯安生!就算眼下茍安,十年、二十年,又复今朝事!就算真要休兵,不该来彻查吴丹阳、将她牢牢抓在手中吗!我们为他办事,他反倒打起人来!” 承平劝道:“父亲是父、是君,无论对错都不容其下不敬不尊,咱们作为在旁人看来就是违逆不忠,父亲不过打了我几棍、已很是宽容了!” “打了你还要怎样,还要再打我不成!我又没、没……”赵熹本要发怒,忽又泄了气,“本来是没错的,现在大哥因我受伤,真是大过了……国公要打我我也认了……” 承平将坐在桌边,将赵熹揽进怀里:“歹人心毒,又怎么能怪你呢?我看王先生颇有武侯遗风,一定能找出医治大哥的办法!刚刚你只说大哥如何受伤,又说江州先一步赶到救人,会不会……” 第225章 药方 “你怀疑江州?”赵熹仔细解释,“我问了去求援的阿武,他是跑出街巷后在半路遇到了黄安文的亲卫程草堂,程草堂这才去救人。” 承平沉吟:“怎么这么巧……” “据说黄安文吃不惯驿馆素食斋饭,跑出去找了一个酒馆喝酒,酒馆无荤、这才派了程草堂出去寻些肉食。民旺街多青楼赌馆,附近酒馆客栈甚多,又多供给寻欢作乐之人,对孝期并不怎么遵守,黄安文出现在那里倒也说得过去。而且我一直都是以王老的身份出现,与他们碰面只有一次,他们怎么会认出我身份?我猜测是因为暗中查访无异之事被吴家发现,他们不知道是我、这才□□!” 承平点点头:“此番推断倒是合理。不论如何,最要紧是大哥的伤势。对了,无异的事查的如何?” “无异没有死,正藏在陈府之中!” “陈平之府上?他竟帮无异?” 赵熹点点头:“我也觉得意外,但我已见到了无异,这事决无作假。”赵熹将三人在陈府密室谈话尽数告知。 “陈家是想向咱们卖好、又不敢得罪吴家,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承平轻轻一笑,旋即又道,“不过也难怪,陈家家族庞大、整个北方也只有他们一家能称得上世家名门,作为家主不谨慎小心又如何能让陈氏延续荣辉?不过反过来说,在上安势力能对抗吴丹阳的,也只有陈家了。” 赵熹不以为意:“不过就是大些的地主乡绅罢了,面对吴丹阳都小心翼翼,能有什么作为!” 承平捏了下赵熹鼻尖:“你啊!你久在前方、不熟后面内政。陈家自燕胶至京卫皆有族人,田地万顷、为官宦者数不胜数,你看他们无兵,那些人放下锄头拿起武器,就是兵勇!何况他们在各地经营多年、乡民多尊重归附,衙门征税征丁都得靠他们帮忙呢!平乱扩疆虽然难以倚仗他们,但要安民治世,少不了他们。” 赵熹皱皱鼻子:“与官争权、与民争利,岂能忍他!” “先安后治,世家可削不可废,就是削、也要留。你所想盛世桃源需得朝廷统治之力极强、需得数代勤加耕耘,但从古至今,能保三代安宁都不易。”看赵熹皱起了眉,承平笑道,“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才是要紧。陈家能力决不止于找到孩子,只看他们愿意出多少力了……”承平贴到赵熹耳边,低声说了起来。 之后赵熹为承平敷了药、又陪他吃了些食物,刚刚用完、王安前来求见。承平忙将人请进屋来:“先生辛苦,奔波一日片刻都不得休息!先生可用了饭?” 王安道:“用过了,方才下人将大夫们的饮食送了过去,老夫也跟着吃了些。” 赵熹急问:“先生和大夫们商议得如何?大哥伤势可有转机?” 王安看看承平,道:“尽力而为吧!” 这句话赵熹这两日已听了太多,他焦急又无奈,只能长叹一声。王安劝道:“生死有命,大公子仁爱宽厚、福缘深厚,必定能挺过此关,大君不必太过挂怀。” 赵熹叹道:“以往我只觉人定胜天,如今才明白死生大事、非人力能改。难怪爹爹总说我自傲自大。” 承平安慰道:“王先生向来自谦,他说尽力而为定是有些办法、只是不能保证,所以不敢叫你太过高兴、免得日后伤心。熹儿,你先去看看大哥吧,我仔细问过先生,一会过去。” 赵熹点点头,起身离开。承平这才问:“还请先生直言,大哥的伤究竟如何?” 王安答:“大公子确是中了蛇毒,毒性猛烈难除,急救时处置有些失当,伤势更重;外加大公子身尊体贵高居府衙忙于公事,本就体虚神衰,如今不仅毒气攻体、更是血气亏损、元弱精散,救治不易。” “不易,就是还有救了?” 王安看了看承平,问了一件无关的事:“黄公子所留侍从只是见过赤脚大夫救治蛇伤,根本不通医理,我们商研对策他不发一言只盯着我们看,也是奇怪。” 承平听出王安别有用意,笑道:“能有什么用意?无非是黄安文怕我借机害死大哥、独霸朝廷罢了!可他太小看了我李承平,也太小看了父亲。” 承平看向王安:“黄安文有此顾虑是因为他觉得我忌惮大哥同我争权、我恨不得大哥从这世上消失,此时大哥因他事重伤、我只做出尽力救治的样子,等大哥不治身亡就是父亲知道也怪不到我的头上,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从父亲手中接过朝廷大权。” 承平站起身来:“可从大处说,大哥这些年在平州处理内政,若非有他我在前面不能如此顺利;可与天下比,平州不过小小一隅,从卫至京至青至江南至漠北,谁不知我李承平,谁不服我李承平!降将投官,哪一个不是向我臣服?当初父亲代国为我推举,我又何须从大哥处夺权!再说父亲,黄安文以为大哥死后父亲会偏重我,他错了,没了大哥、我又权势熏天,父亲只会怕我、恨我,会倍加疼爱二哥来谋求平衡。” 说到此处,承平只觉背上发疼。国公不肯再生争执自然是从大局考虑,可又何尝没有忌惮自己之心!他不由长叹:“人心难测,父子亦不可免!燕郡公若对无异多些信任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可权字当头,谁能不疑!老父壮子,猫虎雠仇啊!” 王安亦叹。承平继续道:“虽说如此,父亲对我之恩重比泰山,我又岂会违逆于他!大哥亦如是。大哥乃我兄弟手足、对我恩义深重,我与熹儿能结缘也全赖大哥宽宏,大哥已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赠与我,我又岂会因唾手可得之物对他生不轨之心!父子亲孝、兄弟友恭、夫妻同心,此我由衷之愿。我只盼大哥早日康复,为此哪怕割肉流血亦无二话,还请王先生救大哥之性命!”承平说罢向王安拱手深拜。 王安忙将承平扶起:“老夫与三公子相识不过数月,三公子一向以礼相待,今日一看,公子果然真君子也,难怪陶太傅之子也投于公子门下,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愧于公子!父子亲孝、兄弟友恭、夫妻同心,若人人如此,何愁大道不兴!老夫才疏德浅,但也愿助公子一臂之力,只盼早日得见太平天下!” 承平喜道:“能得先生相助,天下可兴!” 王安连连谦虚。承平又问:“既然如此,先生可有治伤之法?” 王安道:“其实先前大夫们所开药方并非无用,只是使用日短还未见疗效,大君又凶名在外,反吓得大夫们不敢用药了。老夫这里倒有一方能先安大公子心神,再慢慢医治身上伤毒,虽然不能恢复如初、至少可以保全性命。” 承平有些遗憾,仍道:“能保全性命就好,日后慢慢调养便是。” “只是这方子有一味药甚是难求,不知三公子意下如何……” “哦,什么药?” 王安笑道:“大公子失血太多、血虚神散,如今昏昏不醒也是如此缘故。要补大公子神元就需补大公子精血,天地人三才,精纯莫过于人,精血最纯便是人血,兄弟相亲、互为补助,最易补就是兄弟血液。此药方所需,就是三公子之精血,少许即可。” 承平明其意,亦笑:“这有何难?既然要取,不如取一碗。何时来取?” 王安道:“三公子奔波一日精神不济,先休息片刻,老夫去同大夫们商议,再叫驿馆准备所需物品,稍后再来寻公子。” 承平也是上过战场的人,虽不抵赵熹奋勇常与敌人肉搏,但割脉取血对他而言并非大事,赵熹知道后交代下人多熬了碗补血益气的药、去民旺街弄来些荤食,也没有多说。但人之血肉关乎精神,承平此举不说感天动地也是真诚动人,大家说起都要赞一句重情重义,唯黄安文和吴氏姑侄,愈发担忧承盛安危,以己度人,便是如此。 许是承平和赵熹诚意感动上天,当夜承盛便醒了过来,不仅同承平说了话、还用了一碗清粥,赵熹看他精神慢慢变好,终于松了口气。 明日就是燕乐葬礼,今夜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第226章 丧礼一 连下了几日雪,今日郡公出殡但是现了太阳,宾客纷纷感叹郡公德行昭昭、上苍都以明光送行。 灵堂之上宾客满堂,除燕州上下官吏外还有各州前来的使者,不论先前同燕乐关系如何,人死灯灭,过往恩怨如烟消散,大家前来上一柱香、叹一口气,各自盘算今后。 承平与赵熹是最后到达的宾客,他们一行八人,被燕府护卫搜去兵器,即便如此,除承平、赵熹、敬德,其余人仍被留在门房。 出殡大事,许久不曾露面的燕夫人也来到堂上,不过看她精神恹恹忧容不散,倒是吴丹阳虽泪眼盈盈楚楚可怜却游走宾客之中,很是热络。吴丹阳见了二人迎道:“三公子和夫人总算到了,妾还担忧三公子连日赶路得了风寒、不宜出门,见公子无事妾就安心了。” 承平扫视屋内,未见吴传之,倒是有几个无异旧部,向自己靠来。赵熹只站在承平身旁,嗤道:“你确实该小心些,大哥已在上安受伤,若承平再有事,我非拆了你吴家!不过承平身强体健,虽为救大哥取了些血、但念及郡公德行高仰对我等晚辈多有照拂还是早早前来,若不是你府上守卫对我们再三盘查、我们早就进来了!” 吴丹阳细眉紧蹙弱如西子:“正是因为上安不宁才要小心戒备啊!今日乃郡公大事,各位亲朋远至,大家全是尊贵身份,不小心保护如何得了!如此反叫夫人误会,是妾招待不周了。”吴丹阳说着袅袅下拜。 在场宾客中有小州县公,虽然州小力单不成气候,但年纪辈分颇长,见状劝道:“夫人也是为大家安全着想,尤其郡公灵前,还是不要无礼,请三公子和夫人多多包涵吧!” 赵熹眼睛一撇就要说话,承平抬手止住,向那县公行礼:“何伯所言甚是,是小子无礼了。”承平又向燕夫人行礼,“夫人,请海涵。” 燕夫人点点头,示意无妨,微一抬手,唱礼走上前来,丧仪正式开始。 今日燕府宾客盈门,随行而来的奴仆更是数不胜数,几百人全部挤在府门旁三间矮房里,乱乱哄哄,大家又彼此不相熟,在这举州同哀的日子也只能相互试探说些闲话,不敢大吵大闹。 随承平而来的护卫留了两人在外看车,其余也挤在众人之中,平州势力正盛,世人多捧高,自然也高看他们一眼,都挤上来同他们搭话。护卫中自然有开朗活泼、愿意同大家闲扯大话,也有不爱说话、嫌他们吵闹、结伴躲了出去的。 躲出去的两人在门口站了会,又到墙角蹲了会,趁守卫不注意又到无人处,从怀里掏出两套孝服穿在身上,慢慢往院子里走。 今日虽人员混杂,燕府上下忙成一团,穿着孝服的仆人往来不绝,但他们多托着东西、或是跟着管事,两个眼生仆役在院前漫无目的地溜达,也是惹眼。巡逻护卫正想上前询问,一前院管事匆匆走来,一把拽过二人,呵斥道:“好啊你们,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你们居然在这里躲懒!皮痒了么!快跟我回去!” 两人唯唯诺诺连连道歉,缩起脖子跟着管事回到院里,巡逻护卫认得那管事,便也没再多想。 三人离了门口、进了前院,他们走奴役小道、路上仆役往来甚众,偶尔遇到与管事相熟的也停下来说两句话,问起二人管事只说事情太多、叫了亲戚来帮忙。管事一路并不同二人说话,带着两人绕过花园小径、潜入后院之中,带到一个冷寂院落,停了下来。 这院子在燕府后院东南,不是什么偏僻的位置,但院门落锁、锁上积灰,似乎已冷落许久。陈氏入府后原夫人病重,陈氏便已养病之名将她移居此处,等她去世这院子便尘封起来,除打扫仆役外禁止任何人出入,也算燕府中的禁地了。 管事将两人引到院子后门,又从袖中抽出两把匕首,递给二人:“暗号是叩门声,三长两短;里面有两个老婆子、一个杂役两个护卫,一般是杂役来开门。婆子们已经说好,只当害怕不声张,另外三个就看你们自己了。来时的路你们记下了吧,我在花园口等着,你们出来我就帮你们支开路上的人、你们小心些回去马车,之后的事我就不管了。” 管事说完转身离开。俩人对视一眼,握紧匕首走到门口,一人躲在墙边,一人上前敲门,按管事所教三长两短,果然听到门里有脚步声。窸窣声响起,门里人低声嘟囔:“今天难道有早饭?” 门缓缓打开,来人一步抢进门里、捂住对方口鼻将人叩进怀中、匕首划开咽喉,对方瞬间没了声息。来人将尸体藏在门后,另一人跟进门中,二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贴墙而立。 护卫听到敲门没等到后续,从屋中探出头来询问:“怎么了,是谁来了?”已死的仆役自然无法回答。护卫立刻警惕起来,与同伴一起往门口探查,刚刚走到门边,埋伏在侧的两人立刻扑上前来,干净利落取走两条性命。 二人这才放心,跨步进入院中。院子里房间不少,大都门上落锁,两个老婆子得了消息早早躲在屋里不见人影,院子中除雪融水落再无其他声音。二人相视,一同走向离门最近的房间,这房间门还开着,正是方才护卫待着的地方。两人谨慎地掀开门帘,却见刀锋列列。 燕府门内停放马车的地方,马夫们都躲进一旁木棚取暖,只有少数呆板老实的忍着冻守在车边。平州护卫便很老实,看着自家的车半步不挪;不过也很大胆,竟敢进入车里取暖。 这车是承盛来时所乘,宽敞漂亮不说,内里还铺满棉褥貂裘,更有一个精致暖炉,虽然小巧火力却旺,整个车里都被它烘得暖意融融。即便如此,两个护卫在车中仍然戴着棉帽披着披风,一人放肆些、架着腿半躺在车内,另一人拘谨些、只坐在车门边,觉得热了还拿出水袋、自己不喝先递给另一护卫。 “公子,要不要喝些参茶?他们里面且需好久呢!” 半躺的护卫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必了,我心里记挂里面、喝不下。” 那护卫原是无异。 另一护卫安慰道:“公子不必担心,三公子和大君从来都没败过,区区一个吴丹阳怎么能赢过咱们呢!他们绝对想不到不过一夜咱们就布置好了一切!现下您的伤才更要紧,您若是没了精神、之后的事可怎么办呢?您就安心歇息吧!” 无异轻叹一声,他何止是牵挂承平和赵熹?无论父子二人关系如何,他的身上始终流着燕乐的血,今日是燕乐的葬礼,他却只能躲在马车上、连一柱清香都不能上,身为人子岂不愧疚!可无论是何种缘由,燕乐终究是因他之事被气死,就算他到了灵前、就算除掉吴丹阳洗刷冤屈,燕乐会原谅他么?无异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你说得对,如今我才是累赘,我得照顾好自己才行!拿来吧!” 无异向护卫伸出手、接过参茶,刚喝了两口,马车外忽有金鸣马嘶。护卫忙立起上身将无异护在身后,只听车外有人喊:“大公子,郡公出殡您不去相送、反而躲在这里,怎么,是无颜再见郡公么!” 燕乐沉下脸。 第227章 丧礼二 死生大事,燕乐执掌燕州四十五载,北抗胡蒙、内锄叛贼,从县公重封郡公,可谓位高权重、功绩累累。他在位时燕州虽不算最强、亦非最盛,但境内太平无事、百姓们大都安居,总算没有辱没先名。如今他去世,各方前来追悼,悼词一篇接着一篇,尤其裘蕴明,虽人未至文却到,先追生前功着后述亲朋情多,呜呼哀哉哀壮凄绝,连赵熹都不由饱含热泪。 “细想一下,各州执柄或无才、或无能,燕乐虽不够强硬但免如秦国公自取灭亡、虽不够宽仁但也不像咱们国公软弱犹豫,更没学吴郡公耽于享乐被人蒙骗,从县公熬到郡公,也是有为了!可惜偏偏父子缘错,害了无异、也害了自己。” 赵熹话虽不好听、说得却没错,承平只得无奈点头。赵熹又感慨:“等我死的时候,不知蕴明会写一篇怎样的文。” 他自然是玩笑之语,可听他言及生死、承平心中一窒,缓声道:“蕴明比咱们大几岁呢,咱们长命百岁、蕴明未必有机会给你写文!何况你这一世波澜壮阔,一篇文哪里足够?咱们两人命运纠缠、密不可分,写你也要写我、写你就是写我,我的事也非一两笔能够交代,这样看来,非得长卷部书才行了!” 赵熹细细想了想:“你说得不错,这样看来回去就得催蕴明动笔了!” 承平哭笑不得。幸而最后一篇悼文也念完,其余礼节亦结束,该抬棺出殡了。等众人随棺椁出城、看它入墓下葬,葬礼也就完成,别过遗孀就可离燕回家。承平已派人告知陈夫人,承盛伤重、葬礼后平州就先行离开、朝廷会另派人来调查承盛遇刺之事,驿馆中早已收拾妥当,只等着出城。 就在唱礼要宣布抬棺时,吴丹阳站了出来。吴丹阳身着素衣、头戴白花、目中盈泪,正是梨花带雨、牡丹湿露,九冬梅艳冰雪、三月杏夺镜湖。婷婷袅袅一岫烟,却是豹心虎骨,恨作这美人灯,难上那青云路。 吴丹阳向众人盈盈一拜,以巾揾泪,哀泣道:“诸位长辈、亲朋,诸位县公、公子,各位大人,郡公猝然薨逝、妾哀伤不能自已,全凭大家帮衬、体谅,才勉强办起郡公丧仪。妾自胶州远嫁,孩儿又尚在襁褓,猛然要担州府重任、实在是惶惶难安!” 黄安文安慰道:“夫人何必自轻,余观郡公丧仪处处尽心、面面俱到,礼仪风俗丝毫不差,可见夫人之能。何况府中有燕夫人、府衙有陈大人、王大人各位英才,大家鼎力相助、扶持幼主,待小弟成人,又可延续燕家荣盛。更何况外还有各州、上还有朝廷,国公一向照拂燕州,胶州与我州也会尽力相帮,夫人又有何虑?” 丹阳仍泣:“内有栋梁、外有倚柱,可就怕家贼外敌勾结、拆梁毁柱!这本是燕州家丑、丹阳不该宣之于人,但郡公临终将家中上下托付丹阳、丹阳就算不顾自己安危也不能不顾孩儿性命、燕家荣光,所以虽然冒昧无能,却也斗胆请各位为丹阳、为孩儿做主!” 诸人窃窃私语,赵熹已抱起胳膊等她污水。有人义愤填膺:“夫人请明言,郡公灵前,我等决不许有人欺凌孤儿寡母!”众人纷纷附和。 燕夫人陈氏一直都静跪一旁默默焚纸,见状忽然道:“妹妹,郡公出殡不能误了吉时,有什么事不能日后再说?叫他安静地走吧……” “姐姐,正是要在郡公灵前让大家做个见证,不然九泉之下他又怎能安心?”丹阳直起身来,挥挥手,着甲持兵的护卫涌入灵堂,将众人挤得纷纷避让,敬德立刻上前将承平赵熹护在身后。护卫首领面□□厚、不茍言笑,毫无半点奸诈相,却是忘恩负义、媚权忘主之徒,正是将无异陷于不复的燕岭。 燕岭上前拜道:“末将燕岭参见夫人、公子。奉夫人命,乱贼已全部捉拿,请夫人示下!” 丹阳乜眼承平赵熹,昂首道:“都带上来吧。” 诸人望向门口。 先被押进来的是两个穿孝衣的仆役,因只有燕府戴孝、大家以为这是两个燕府仆人;之后又有三人,倒是都没被缚、只是被护卫执刀相向,即便如此他们也无力反抗,只因中间那人需得左右二人搀扶才能站立前行。这三人都是平州护卫打扮,被人摘下棉帽、露出面容,众人瞧得清清楚楚,中间之人正是已死的燕无异。 众人惊骇、陈平之往墙边站了站,无异旧部走上前去、又被护卫拦住。 “怎么回事!燕大公子不是、不是已经死了么!” 丹阳痛道:“请诸位听妾细细道来。诸位皆知燕无异叛父背主、兴兵作乱,幸而郡公英明神武、识破其狠毒心计、当场镇压叛乱,乱党死于乱箭、燕无异亦身中数箭,但他在乱党保护下闯出包围、生死不明。郡公当时已然病重,可一直记挂我们母子、担心燕无异卷土重来,直到有人在城郊发现一具死尸、身着燕无异衣袍,郡公以为乱党锄尽、这才、这才安然而终。” 丹阳念及郡公又潸然泪下,她擦了擦泪,继续道:“大公子虽然行差踏错、可孩儿无辜,骁儿和唳儿终究是燕家血脉、妾为其祖母自然要好好照顾、教导他们长大成人,于是将两个孩子全都接入燕府,盼他们承郡公明德、赎生父逆罪。妾以为这事就此了结,谁料三日前李大公子遇刺、妾方知李三夫人已悄悄潜入燕州!三夫人行事出人意料、做出什么都不让人意外,可李大公子向来嘉惠和悦,他在燕州出了事、妾于公于私都得调查清楚。一查之下才知,原来三夫人一直在燕州寻找燕无异下落、并与其密谋带走骁儿和唳儿、出逃至平州,企图欺瞒国公、诬陷嫁祸于我,骗国公出兵燕州!” 吴丹阳指着堂上五人道:“这些人除燕无异外都是平州护卫!尤其被束二人,他们非我家仆人却穿着孝衣,为的就是混入府中劫走骁儿和唳儿!为他们所害的燕府护卫仆役尸体尤在,郡公灵前,三公子,你们总该给燕州一个交代!” “住口!”燕无异暴喝,他身负重伤、还未得痊愈,如今面惨无色、摇摇欲坠,一张口便喷出血肉,但他愤怒悔恨、伤裂患痛也毫无所觉,“吴丹阳,你怎么说得出口!分明是你设计陷害、收买叛徒燕岭!燕岭骗我父亲有难、我这才带兵入府救人,没想正中了你的奸计!父亲也是被你蒙蔽才死的不明不白!” 无异转向燕岭,他浑身颤抖、目中尽是恨意:“燕岭!我自问待你不薄、一直将你视作心腹手足,若非你信誓旦旦我也不会贸然带兵入府!你竟然背叛我!你怎么能、你怎么敢!” 燕岭既叛又怎会对他有所愧疚?当即嗤笑:“大公子确实待我不薄,可燕岭还知道善恶黑白,大公子要谋害郡公燕岭总不能坐视不理!大公子,大错已成您又何必再苦苦挣扎?成王败寇,您该认了!” 陈平之眼观鼻鼻观心默默不语,其余人议论纷纷,皆对承平、无异等侧目而视,燕无异旧部倒是义愤填膺,可他们人少势单、很快被指责淹没。也不怪大家错信,燕无异与燕乐不合人尽皆知,承平和赵熹雄霸天下之心也昭然若揭,而燕胶则做出一副臣服姿态,承平赵熹想出这阴损办法强压燕胶,情理之中。 吴丹阳面上仍哀,眼中得意,看向承平,小人得志:“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三公子即便不服也得拿出证据自证清白才是,不然,即便触怒国公,妾也要替燕州求个公道!来人,请三公子和夫人暂居燕府!” 护卫立刻上前,威逼承平、赵熹。若论武力,己方有赵熹和袁敬德,燕州毕竟不敢下死手,护承平出燕府不算难事。可无异伤重、两个孩子下落不明,燕府之外还有上安城,承盛还在驿馆之内,他们难道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惊猫之鼠狼狈逃窜不成! 第228章 丧礼三 承平向来八风不动,如此状况也波澜不惊,泰然之态叫人敬服;赵熹嗤笑一声,环视众人,其傲然霸气叫人心生骇意;袁敬德本就高大,这么多年身材越发魁梧,他怒目圆睁,凶煞毕露。护卫们见其如此,一时不敢上前。吴丹阳斥道:“还愣着做什么,今日瓮中捉鳖,他们插翅也难逃!今有功者,重重有赏!” “你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吴丹阳话音刚落赵熹便直冲出去,随黄安文一同前来的程草堂早就对赵熹戒备,见状立刻奔上前拦截赵熹,袁敬德哪能坐视不理?虎扑向程草堂揪他后领,程草堂躬身躲避、又被袁敬德欺上,程草堂只得回身应付。 另一边吴丹阳对赵熹也颇为忌惮,一直站在灵前不远,护卫入堂后还有四人专门护在她的身边,见赵熹冲来护卫拔刀上前将吴丹阳卫在身后,赵熹哪里怕他们?侧身按住一护卫右腕抬手挡住左边砍来刀锋,飞身后踢踹飞攻来两人,之后仰身游过刀门,已至吴丹阳身前!吴丹阳急急后退,仍被赵熹锁住咽喉锢在臂膀之中。 众宾客中承平与黄安文地位相近、站立位置自然也相距不远,赵熹等人过招时他便悄悄贴近黄安文身边,见赵熹得手才走到灵前。 “全都住手!” 吴丹阳为人所制、燕州护卫哪里还敢乱动!黄安文只觉堂中挤了一群猪猡、半点用处没有,他忙高声呵斥:“赵熹,诸勋长在前、亡者尸骨未寒,你怎么敢挟持遗孀!你将我们、将燕州上下置于何地!” 有人劝:“你若觉得冤枉好好说便是,你们是平州三公子和夫人,谁敢动你们一根汗毛?最后一定要交给国公处置的,你又何必在这里同一介女流过不去呢!” 有人怒:“他们分明是恼羞成怒、狗急跳墙,做了坏事被人发现怕被追究!你们以为从这里逃出去就万事大吉了么?你们不单是踩燕州的脸、更是丢国公的人!国公知道你们如此哪里还容得下你们!你们是在绝自己的路!” 吴丹阳美艳的面容扭曲狰狞、双手不自主扒住赵熹的手臂,她的喉咙被赵熹钳住、几乎无法呼吸,努力伸长脖子也只能像被叼住的鸡一样狼狈挣扎,却也无能为力。她又恨又怕,极力让自己冷静,慢慢放松,强忍疼痛含泪望向众人,在赵熹的烈焰下,她就像一支娇艳的梨花、几乎要被燃烬。 “不必、不必管我,我、咳咳,我一定要、要为郡公、燕州,求、求个公道!” 本就是赵熹恃强凌弱、行恶欺善,吴丹阳又美而有节,众人恨不能救她于水火、将赵熹的骄傲摧折。燕岭抽刀架在燕无异颈侧:“赵熹,你不管燕无异了吗?放开夫人!” 赵熹对燕岭威胁置之不理,只向丹阳道:“骁儿唳儿呢?带他们过来!” 吴丹阳不愿妥协,赵熹手下用力,吴丹阳疼痛难忍、连□□之声都挤不出来。承平笑道:“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何必用自己的性命同我们纠缠不休?我们可不会怜香惜玉啊。” 吴丹阳痛得难以思考,她艰难望向燕岭,微微点头,燕岭领命,交代副将一二句,不一会,几个护卫抓着两个孩子来到堂上,赵熹这才松了些手,叫吴丹阳得以喘息。 两个孩子都被缚住双手、被护卫揪着肩膀拖到灵堂,骁儿边挣扎便骂道:“你们这些刁奴竟敢对本公子不敬,吃了豹子胆了!本公子要把你们乱棍打死!混账东西,快把本公子放开!” “骁儿!”燕无异身上有伤,为不拖累赵熹并不做无谓的挣扎,可见到两个孩子被如此粗暴对待,他还是忍不住愤怒,“他们是燕家后裔、诸侯子弟,你们怎么敢如此对待他们!这就是你们说的教养吗!” 护卫也觉理亏,可这两个孩子尤其是燕骁实在闹腾,不将他们绑住连带来灵堂都不易,如今大庭广众,他又不好对燕骁太过无礼,只得送开了些手。燕骁听到父亲说话循声望去,见无异仍在人间又惊又喜,不由抽起鼻子,趁护卫放松了钳制、猛然将人撞开,又一口咬在抓着弟弟的护卫的手上,唳儿也得以挣脱。 赵熹立刻喊道:“骁儿、唳儿,过来!” “快去!” 兄弟俩本要跑向无异,听赵熹呼喊停了片刻,又听无异如此说,立刻调转方向,唳儿跑得太急险些绊倒,被袁敬德一把捞在怀里。见两个孩子都到了赵熹身边,无异松了口气。 黄安文并不在意燕家三人的命运,同谋害生父的反贼勾结、大闹头灵堂挟持遗孀,就算承平和赵熹带了燕家三口逃出燕州回到平州又如何,国公难道会饶过他们不成? 黄安文又劝:“三哥哥、三大君,如今两个孩子也来了,有他们在燕州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不管大人之间如何,今日始终是郡公大事,三大君,你也放了牡丹夫人、叫他们一家好好给郡公磕个头、送一程吧!” 众人也纷纷应和。承平笑:“安文弟弟,大哥出事你忙里忙外帮了许多忙,我知道你是念着咱们在京都的情谊,我很是感激。看在你的面子上,只要再帮我做一件事,我就放了吴丹阳。” 燕岭忙问:“什么事!” 承平转过身,向郡公深深一拜,走到郡公棺椁边,面向众人:“开棺!” 堂上哄然,吴丹阳这才明白他们的目的,原本扭曲的面容更加狰狞,目光却闪过一丝惊慌:“你、咳咳,你们、你们竟敢惊扰郡公!我、我宁死也不会同意!” 燕州官员义愤填膺:“李承平,我们敬你是平州三公子对你多有礼待,郡公可是你的长辈!当初你来燕州求援是郡公力排众议借兵与你,你李家能有今天难道没有我燕州的功劳!如今你竟要他死后都不得安宁!欺人太甚!” 黄安文觉出不对,也道:“死者为大,平哥何必同郡公过不去呢!弟弟作保,今日你们可以安然离开上安,这场闹剧就尽快结束吧!” 承平正色道:“燕州并非有恩于我,我前来借兵是为救君平叛,郡公答应借兵固然有慈爱之心,但更是忠义之节!大人如此说岂不堕了郡公高风亮节!正是因为郡公大仁大义,我身为晚辈、身为同僚,更不能让其死得不明不白!”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现在说什么各位都不会相信,眼见为实,开棺吧!” 郡公猝然离世大家都很惊讶,但当时他有病在身、燕无异犯下错事后在郡公眼前被诛杀,郡公大受刺激因此去世也合情合理,因而大家都为多想。可李承平这番作为,就是明摆着说郡公离世另有内幕了。 燕岭急道:“谁知他们怀的什么心思,现在要求开棺、待会难道还要验尸不成!如此将郡公尊严置于何地!大家不要被他们蒙骗、上了他们的当,我们燕州绝不会妥协!” 赵熹冷笑:“那你是不管吴丹阳死活了?” 其余人只觉李承平和赵熹咄咄逼人:“李三公子,你非要闹得不可开交么!” 赵熹:“别废话,究竟开不开!” 当世最重丧葬,哪怕罪无可恕的公孙太尉、死后也得以入葬青山,郡公遗体已然入殓,怎能惊扰亡者! 黄安文示意程草堂想办法救人,燕氏长辈咬牙道:“老夫就不信你们真能枉顾道义对一介妇人下手!这棺椁,不能……” “开!” 第229章 丧礼四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站在白幡之侧一直未发一言的燕夫人陈氏缓缓走上前来:“开棺!” 众人炸了锅,纷纷劝道:“怎么能开呢!嫂夫人您别害怕,有我们为您做主!” “我们燕州亦是大州,怎能向他们这等人妥协!” “夫人您放心,我州虽小却愿仗义执言,此次冲突全然是三公子夫妻之过,大不了闹到国公案上,我不信国公能包庇他们!” 陈氏朗声道:“我才是燕州夫人、郡公遗孀,夫君之死是病是毒总要弄个明白!是被儿子气死、那我身为母亲就执行家法,三公子胆敢大闹灵堂、拼尽燕州兵卒也要让平州给个交代;可夫君若是为人所害,我就一定要为他讨回公道!来人,开棺!” 吴丹阳终究是燕乐的侧室,陈氏才是燕乐正妻,陈氏已然开口,谁还能置喙?燕州护卫不敢冒犯郡公,燕府壮仆却已入内,起楔开棺! 郡公死后先被处理遗容、放入玉琀,之后殓入盛满香料的棺材之中防止尸体腐败,然后等待出殡之日封椁送葬。燕州上下得到消息来见郡公时遗容已经整理完毕、蒙上了白巾,大家既无怀疑当然也不会特意揭开去瞧,因此郡公去世时如何形态除了一直服侍身边的吴丹阳和其心腹下人,其余人并不知道。 棺材盖抬起,一股陈腐木香流溢而出,再割开裹衾,燕乐身着冕服,静静躺在棺椁之中。承平向其又鞠一躬,伸手取下他面上白巾,青白的脸上除隐隐出现的尸斑外,印堂颧骨都显出黑色,嘴唇更是黑紫。 承平退开两步,面向诸人:“请燕夫人、燕氏长辈、林县公和黄公子上前,郡公这般情状分明就是中毒!” 陈氏快步上前,见到燕乐遗容,趴在棺上痛哭起来,其余被点到诸人也忙上前来,见此情况也是惊讶不已。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黄安文试图维护吴丹阳:“听说人死之后容颜会有变化,许是如此呢?” “黄公子没见过死人,难道其他人也没见过?都黑成这样了,怎么可能是尸斑!”赵熹放开吴丹阳,吴丹阳立刻瘫在地上大口喘息起来,赵熹继续道,“自无异被污蔑,侍奉在郡公榻前的只有你吴丹阳,郡公死时的情景也只有你知道!事实真相昭然若揭,吴丹阳你还不认罪!” 吴丹阳仍一副可怜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郡公去时分明不是这般模样,你们开棺才成为如此,你们问我,我又怎知!” 无异见燕乐之死果有隐瞒,又哀又怒,痛声怒斥:“吴丹阳!我父对你宠爱有加,你陷害我就罢了,怎么忍心对父亲下此毒手!你难道没有一点愧疚之心!” 吴丹阳大哭:“分明是你们污蔑我!你们说我毒害郡公,证据呢!仅凭我服侍郡公就要定我的罪么!” “够了!”陈氏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步步逼近吴丹阳,“自你嫁来燕州使了多少手段!我知道后院女子皆苦、你还这么年轻,为了自己打算也是情理之中,因此对你一再容忍,可没料、你竟是蛇蝎心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早就怀疑你了!” “我看着无异长大,他性子执拗偏激不假,可这么多年除正面争执从没有在背后害过我一次,如此纯良心性怎么可能谋害郡公!他一出事我便知道府中有人居心叵测!我本想等郡公休养身体后禀明郡公,那两日看他的精神越来越好,同他谈起时也极为关心无异下落,并非要对无异赶尽杀绝,谁知没多久就找到了无异的尸体、当夜郡公就病急离世!好在我早有防备,叫人偷偷调换了药渣、把你给郡公喝的药全都留了下来,其中有什么,吴丹阳,还需要我提醒你么!” 陈氏一抬手,几个健仆压着吴丹阳侍女走进堂来,那些侍女各个瘫软丧疲奄奄一息,一看就是受了重刑,看到吴丹阳不敢同她对视,只垂头哭泣。 “夫人,认罪吧……” “人证物证俱在,吴丹阳,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燕岭手中的刀不住颤抖,燕无异猛然挺身撞向他的下颌,他踉跄几步,坐倒在地,没有人上前去扶,也没有护卫制止燕无异。事实摆在眼前,护卫们都是燕州的兵,怎么会去帮燕州的叛臣! 吴丹阳猛然抬头,不甘愤恨之意射凌承平:“你是故意的!故意让我抓住燕无异、抓住你们!” 承平淡然道:“灵堂戒备森严,只靠我们怎么将无异带到堂上?你最是奸诈歹毒,不是众目睽睽怎能定你罪状?开棺事大,不在万不得已大家怎能同意?你向来谨慎,两个孩子所在不能判明,只好让你自己交出来了。” 陈氏若早有替亡夫报仇之心、在燕州诸人进府吊唁之时就可揭露,那时燕无异已在陈家、陈家在燕州又势力庞大,他们又有何畏惧!他们忍了下来、说明当初他们并未下定决心,昨日李承平来后不知向他们如何保证,才争得他们投靠! 吴丹阳知大势已去,可她不甘心!她转向陈平之:“陈大人,我千算万算,没算到你竟投靠了平州!你胡涂啊!跟着我,你在燕州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们陈氏在燕、胶也会繁盛下去!你投了平州,有想过胶州陈氏会如何么!平州有常辉、有宋容声、有陶希仁,哪里还能有你的位置!他们只想利用你罢了!待北边平定、他们挥师南征,还会将你这个贰主之臣放在眼里么!” 陈平之痛心疾首:“夫人,小臣岂是为了自己?小臣是为了郡公和燕州啊!郡公对小臣恩重如山,小臣怎能为一家之兴荣置忠诚之大义于不顾!夫人,您还是快快认罪吧!” 吴丹阳缓缓闭上眼:“成王败寇,我有什么话好说?我败了,可我不认罪!带我回京都吧,我要到朝廷受审!” 她不是没有败过,在京都她已败了一次;可只要还有命,她就可以东山再起! 早听闻李国公心慈耳软,李承盛因为赵熹受伤、李承泰对自己颇有好感,京都还有许多裙下之臣,她的机会还有很多! 李承平,赵熹,陈平之,今日之耻,我一定会向你们讨回来! “我要你给父亲赔命!” “草堂!” 无异捡起燕岭掉在地上的刀,不顾身上剧痛猛然冲向吴丹阳,黄安文急命程草堂上前制止,但程草堂看了这一出大戏还有些怔然,等反应过来,燕无异刀锋已没入吴丹阳体内。 吴丹阳难以置信地看着身上流出鲜血、仿佛花瓣飘零,她咚一声栽倒,再也无法起来。 “夫人!”黄安文跑到丹阳身边,伸手一探,对方已没了气息。他又惊又怒,大声斥道,“燕无异,她终究是你的长辈、你弟弟的母亲!你怎能滥用私刑!你又要怎么向胶州交代!” 燕无异伤口又裂,躺在地上难以答话,赵熹替他道:“吴丹阳先害皇帝后杀郡公,死有余辜!怎么向胶州交代?让胶州想想怎么向燕州和朝廷交代吧!安文弟弟,看戏少说话!” 事已至此黄安文又能如何?只得冷哼一声,振袖而去。 其余人这才知道自己被当做棋子、冤枉了好人,可吴丹阳太过娇弱、承平赵熹太过强势,他们并没有觉得愧疚、反替吴丹阳惋惜,眼看葬礼也办不成,他们哀叹一声,安慰陈氏几句,各自离开。 第230章 胶州 吴传之正领一队燕州将士等在城外。李承平诡计多端、赵熹勇猛过人,另有悍将袁敬德,要拿住他们并不容易,吴传之与吴丹阳商议,由他领人堵在城外,若事成、李承平等逃跑,他可以堵截;若事不成,他在外面,吴丹阳也有个退路,至少能早些回胶州求援。 吴传之等啊等,等到阳光灿烂、茶棚上积雪消融流下水帘,终于见到有小厮疾马而来。他心头涌起不安,将小厮叫至一旁,问:“城内情形如何?” 小厮眼圈一红,低下头去:“公子,夫人被燕无异杀了!” “什么……” 吴传之猛然向城门大跑几步,他愣愣望着城里,吴丹阳那张娇艳又骄傲的脸慢慢消散。 他们是姑侄,更是朋友和战友,他知道可能会败,却没想到她连性命都没有保住。 士兵们不知发生何事,见吴传之失态也纷纷站起身来,领队军官上前问:“将军,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厮紧张起来,若让这军官知道燕州重回燕无异手中,他会如何对待吴传之? 吴传之急向军官道:“州府出事了,夫人和公子都在危险之中,将军,劳你赶紧交代守军关闭城门、无命不得出入!我前去军营求援!” 军官知吴传之手中有吴丹阳给的兵符,不疑有他立刻领命回城,吴传之也跨上马背。小厮问:“公子,咱们要去调兵给夫人报仇么!” 吴传之苦笑:“小姑姑已死、小侄儿也在他们手中,我一个胶州人带兵过去他们也要哗变,反而陷自己于险地。” “那咱们?” “快马回胶州!” 承盛还等在城内,忽闻城门封锁猜想城中有事,立刻叫人驱车回驿馆。得知消息后承平留在燕府处理后事、赵熹匆匆赶回,见承盛无恙松了口气,问道:“不是说葬礼延期、请大哥先回京都么,怎么又回来了?” 承盛见他没事也放了心,不过还是有些不悦:“你们若还、还将我当大哥,就别什么都瞒着我!我、我本想送郡公最后一程,等了半天不见丧仪,又看城门封锁,我怎能不担心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熹只得把事情说了一遍,怕他心重略过了吴丹阳之死:“本也没什么把握,承平答应同陈家结亲、陈家才同意跟我们合作。我们也不知郡公死有蹊跷,只想着陈家多出些力、咱们出城一定没问题,没料他们手中竟握着吴丹阳这么大的把柄!这才有了其他布局。我们怕你劳心费神、反而伤身,何况时间太多,也就没同你商议。” “结亲?谁和谁?” “温儿和陈家幼女。”赵熹叹了口气,“那个小女孩我也见了,才五岁,聪慧大方、机灵可爱,我很是喜欢。” 承盛惊讶不已:“你居然会给温儿订亲!你不怕温儿步你后尘么?” 赵熹自嘲一笑,深感无奈:“我如今才知当爹娘的心呢!虽然庆幸当初选择,但世上如我一般能有几人?我的命自己来争,孩子们的命也得他们去争了。再说淳儿还未出生就被他爹定了亲、现只等着人家松口,温儿这性子自己找老婆也难,不如给他定了!” 承盛也长叹一声,都说赵熹桀骜不驯,可这么多年摸爬滚打,他早已知道在哪里需要妥协。赵熹尚且如此,自己呢?温儿已经十岁,论年龄深儿与陈家幼女反而相配些,赵熹现在这么说、当时未必同意,陈家非要定下与温儿的婚事无非是看重承平、相信温儿能从承平处继承更多,陈家不是投靠了平州、是投靠了承平。 陈家如此,别家如何?自己来燕州几日重伤不起、承平刚来两日已将燕州握于手中,日后自己的伤未必能好、说不准要缠绵病榻,又用什么与承平争?管鲍尚能相让,何况亲兄弟,不如自己退一步、叫他担重担,自己也留个贤名。 承盛一时间想了许多,虽郁郁,心中却也轻松,连着身上也松快许多,又问:“吴丹阳也是狠毒心肠,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小公子还那么小,她竟也忍心!她呢,抓起来了么?” 赵熹抓抓辫子:“大哥又同她不熟,管她做什么!” 承盛皱起眉:“难道、难道她被你杀了!” 赵熹只得道:“我虽恨她、却也有些佩服她,我倒是想让她死在我的手上,可惜有人快我一步--是无异,为父报仇。” 为父报仇天经地义,就是承盛也说不出什么,“可是、可是吴丹阳毕竟是胶州之女!她身上还有先皇的事,就这么死了,先前的事也调查不清、后来的事也是一笔烂账,胶州如何能忍!” 赵熹不快起来:“杀人的吴丹阳!燕无异为报父仇杀她,我们难道能拦?何况吴丹阳此人绝非泛泛,只要有一丝喘息就会卷土重来!本就该斩草除根!胶州自己没教好女儿倒要怪别人,如今青、燕皆定,正愁没借口收拾胶州呢!” 承盛没料赵熹如此轻描淡写,怒道:“你、咳咳,你非要战乱四起才甘心么!” “长痛不如短痛,世道之乱又非单战乱,快刀斩乱麻才好重整山河,大哥妇人之仁反而让百姓更加痛苦!” 承盛气得伤口又痛,忙用手将左臂按住:“罢、罢、罢,我多管闲事、我不同你争!但这事叫父亲知道定要追究你二人之过!你们早点想办法吧!” 赵熹看他伤病发作不敢多说,只道:“现在要开战的又不是我们,是燕胶!与其追究我们,不如早早准备!” 郡公葬礼改为三日之后,吴丹阳尸首匆匆收敛,在承平的调解下放入薄棺送回胶州。郡公大葬之日,正是吴丹阳棺椁运抵胶州之时。 胶州郡公吴兴义踉跄上前、看着棺中小妹老泪纵横。他比吴丹阳年长十五岁,吴丹阳是他的妹妹、却更像他的女儿,宠爱的小妹客死他乡,作为大哥的他又如何不恨! “十四娘,当初你要去燕州我就不同意,可你性子执拗、说一不二,非要嫁给燕乐!哥哥知道,你嫌弃哥哥无能、不听你的话,可你一意孤行又得到了什么?反而害了自己啊!” 吴传之闻言忙道:“父亲此言差矣,害死小姑姑的是燕无异、是李承平和赵熹!” 林波佯装害怕道:“五公子快快住口,方才使者说得明白、是咱们小姐谋害了燕郡公,燕公子还向咱们讨说法呢!依微臣看郡公还是写信给国公自罪、求国公调解,不然以燕公子的性子怕是战火又起啊!” 吴传之怒视林波:“他们是污蔑!小姑姑在堂上自请前去朝廷受审,他们又为何私自处置!仅凭一份不知从何而来的药渣、几个被屈打成招的仆役就要治小姑姑的罪,燕无异的罪是郡公亲定,岂能有假!他们分明是故意给小姑姑和胶州泼脏水!” 林波拢起双手,眼底有些不屑:“那公子要如何,跟燕平开战?先前微臣就劝与平州交好,是公子和小姐非要同燕州结盟,结果送出五城;如今燕州与咱们撕破脸,咱们还能依靠谁?如今平州打着朝廷的旗号一往无前,咱们本来就是朝廷的臣子,不如就安分一些呢!” 吴传之冷笑:“事已至此,咱们肯退、燕平难道肯退!虽然没了燕州,但江州愿同我结盟,平州穷兵黩武不信他们能战无不胜,我们何不一试!” 吴兴义忙问:“江州肯出兵?” 吴传之不敢回答,只道:“求父亲派孩儿出使江州,请求结盟!” 林波嗤笑一声。吴兴义丧气不已,道:“好吧,你去看看吧,我也给国公写信,看他肯不肯为十四娘做主……” 第231章 顾虑 已近新春,今年有许多喜庆大事、又是国公第一次在宫中过年,这次春节必定隆重非常。宫人们浆洗布置忙作一团,宫中上下热热闹闹,可勤政殿却殿门紧闭,所有内侍护卫都被赶出殿外、立在墙边,大殿内外一派寂静。 宋容声来到殿外就见到这一幕。另他前来的内侍前去传话,他则向在殿外恭谨等待的内侍问:“公公,这是怎么了?” 内侍叹了口气:“前日燕州来信国公就不大高兴,今日胶州又来了信、国公更加不悦,这不,把小的们都赶了出来、在里面独自生闷气呢!” 宋容声觉得有些好笑,都说帝王之怒雷霆万钧,如今的国公虽未有皇帝之名却已有皇帝之实,自去年也搬入宫中居住,按理也该涨了脾气,可他一生气就把自己关起来,哪里有半点威严? “宋大人,国公召见、请入殿。” 宋容声向内侍微笑告别,整理仪容,走入殿内。 国公捏着一封信在殿中左右踱步,见宋容声前来竟亲自迎了上去:“容声你总算来了!看看,承平那孽子宫惹了多大的祸!” 宋容声双手接过书信匆匆浏览,信是胶州吴郡公所写,哭诉燕无异为了脱罪陷害吴丹阳、不审而诛。宋容声道:“这信中只声讨燕无异、说三公子和夫人为燕无异所蒙蔽、并未有怪罪追究之意,何况三公子早有书信,是吴丹阳谋害燕郡公在前、燕公子为父报仇诛杀于她,天经地义啊。” 国公冷哼一声:“承平和赵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这做父亲的还不知道?我已不准他们插手燕州之事,可他们仍明知故犯、悄悄派赵熹前去上安,不仅害得盛儿受伤、还杀死了吴丹阳!若没有他们,吴丹阳怎么会死!吴郡公不过给我个面子不明说,他心里难道不恨!” 宋容声劝道:“三少夫人行事乖张是真,但他一走三公子负荆请罪,您的重罚他也甘心领受,并无半句怨言,后来大公子受伤他更是不顾伤体日夜兼程前去上安,这份孝悌之心叫人感动;至于吴丹阳,舒太妃数次请求处置吴丹阳弑君之罪,如今她死了、也算给舒太妃一个交代,岂不正好!先弑主、后杀夫,碎尸万段都难抵其罪,这两项罪定下去、吴郡公哪里还敢辩白,还得上书请罪呢!” “正是没有公审不能定罪啊!人命关天,就是贩夫走卒杀人也要皇帝决狱、然后定生死,吴丹阳世家贵女,竟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难怪人家亲人不服!”国公背过身走到桌案前,重重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咱们如今势大、就是指白成黑又如何!可我听说吴家已派人去了江州,他们心里恨着呢!说到底,这么大的事承平一点口风都不给我漏、静悄悄就办了,他还把我这父亲、我这代国放在眼里吗!” 宋容声了然,国公是对三公子不满了。虽然是父子,权重势贵,就是父子也难同心,何况三公子看似忠厚其实强势,国公再宽仁毕竟是长辈、又是上位,哪里能忍一再被忤逆?尤其李家水涨船高、眼看就要登涌浪尖,那孤高之处只能容一人、亲子都要退半步,三公子却一再挑战国公权威,不知是否有意而为…… 国公已近古稀,这两年身子也不比之前,身为臣子能服侍他的时间也有限了,之后是何情景宋容声不得不考虑。二公子先败军丢城、被俘敌手,后又勾结夷狄,虽然都不算什么大错始终是名声有损;大公子受国公看重、在平州颇有威信,若得国公全意相助尚与三公子有一拼之力,可他又受了伤不知情形。如此情况,接替国公者,除三公子还有谁? 自己尚且如此考虑,其余诸臣谁又肯全力向国公尽忠?也难怪国公如此担心了。 宋容声想了想,道:“国公也是担心三公子出事,所以才会生气,不过三公子也太不体贴了些。如今北方虽只剩一个胶州,但和贵战轻,国公体谅将士百姓,仗能不打还是不打得好。” 见国公不住点头,宋容声继续道:“吴丹阳已死,又牵扯先皇之事,燕无异又素来同平州交好,绝不能为她翻案;吴郡公其实也明白,只是心里难过、无处抒发罢了。不如以为大公子养伤为名先召大公子、三公子夫妻回京,另遣特使去燕州调查一番,将证据送去胶州、再好生宽慰郡公,若是需要、先前给京都的地再赐封给他,京都也不缺那两座城,但必要他断了同江州往来。” “若他不肯呢?” 宋容声叹道:“江州必定是不会听咱们号令的,好一些就这么僵持着,不然总有一日要自立为王。国公若只想做北方霸主,那就不必理会;但所要护金瓯无缺,开战是必然。咱们若能稳住胶州,江州那边自立就晚一些,不然……和平不是一厢情愿啊。” 国公长叹一声,算是同意,沉吟片晌,又问:“如果承平不肯呢?” 宋容声一愣,旋即笑道:“您是国公,又是三公子的父亲,先前的事也是情势紧急迫不得已、想来也非三公子有意自作主张;您已做主不再动兵,三公子又怎会违命不遵?而且燕无异代燕乐成为燕州之长,三少夫人又向来有志北疆,不如趁此机会让三少夫人领兵去漠北,三少夫人在北疆已有威名、又从来奇兵,‘冬借秋收’之策颇得人心,不必太多兵粮就能收服胡蒙,那可是名垂千古啊!” 所谓“冬借秋收”是指冬天胡蒙水冻草枯、牛羊瘦死之时可到汉胡边城向汉借粮,至第二年秋天用牛羊马匹、银铁矿石来还。初时大家都觉得此计愚蠢,胡蒙毕竟游牧,冬天借了粮食秋天跑得没影,又到哪里去讨!但那时金荣已投赵熹、赵熹对其颇为信任,还是将此政推行了下去。 胡蒙人虽被汉人议论为茹毛饮血,但他们也是人,也讲忠信,赵熹诚意待人、他们便诚意相报。当然也有奸滑的不肯还,等来的就是赵熹铁蹄。恩威并施,胡蒙对赵熹越发敬佩,就等他攻入开平府了。 国公也并不想真的对承平如何,能避免冲突最好,便道:“就这样办吧,过年了,又是淳儿生辰,让他们都回来、让家里也都来京都,我们一家也该好好团圆了!” 第232章 过年 “你确定么?” 无异半躺在床上,口唇苍白面无血色,精神也疲惫抑郁,听赵熹追问,他怔怔看着虚空处,许久才答:“我自小就淘气,常常惹他生气,后来母亲出事,我对他更无半点孝顺;我反叛之罪是那妖女栽赃不假,可他若全然信我、又怎会下令杀我!若非属下拼死相救,我早已横死当场!他之后后悔又如何?可笑至极。他非慈父,我非孝子,我为他手刃妖女算是还他生养之恩,何苦再替他守业!祖上本就是拱卫皇帝、安定百姓才得封燕州,我已不孝、总要守住忠义!天下定会统于三公子之手,我请撤封爵,也忠军助朋、顺应时务。” 赵熹看看站在床边侍疾的骁儿和唳儿:“孩子们呢?” 燕无异轻笑:“你难道会费尽心机为温儿淳儿某点子遗产?他们有手有脚,自己去争便是;若是不争气,三公子和你绝不会叫他们流落街头。父亲对我母子不起,我又何曾对得起他们?已然如此,难道还要假惺惺做个慈父?教养他们成人便是。” 骁儿也道:“大君您放心,父亲已经同我和唳儿说过了,我瞧着当郡公也不怎么好,爵位没有就没有,我以后自然能养活唳儿的!” 唳儿本也没什么可能继承爵位,骁儿虽是长孙但连无异的继承人之位都时常岌岌可危,他更加不会多想,何况他年纪还小、尚不知这东西带来的荣耀和享受,拒绝自然更加容易。 承平很是感动:“无异兄果然高风亮节!想咱们几人京都相识、至今已有十余年,其中几多曲折都亏无异兄仗义相助、直到如今。今兄又肯为天下主动辞爵,小弟为百姓、也为自己,谢你!” 承平站起身,整理衣冠,向无异深深一拜。无异忙将他托起:“我将赵熹当知己、更将你当英主,日后没了燕州拖累也想随你南征北战底定天下,有朝一日能见刀枪入库、凿饮耕食,也就死而无憾了。” 承平道:“兄有此高义、两位贤侄年纪虽小已雏凤清鸣,假以时日也是栋梁巩固,有此人才小弟自然要礼贤下士。今后虽无燕郡公,但只要有我李家一日,朝廷之上必有燕家之地。不过,”承平笑道,“辞爵之事倒也不忙。” 无异微微一想便知其中缘故:“燕州虽不抵青州也有百二十城、人口百万,欲归于朝廷自然想为三公子添些助力。我本想着父亲已逝、朝廷封爵之文不日就要下达,不如先一步请辞省得日后麻烦,若是三公子觉得不妥,时候到了再告诉我就好。” 承平解释:“无异同我夫君二人私交甚笃,我也就有话直说。熹儿行事自有章法,可父亲向来稳健,对熹儿私自来燕州有些不满;后来大哥因此受伤,我前来时他一再交代要调查清楚、但要经他同意才可行事。现在,他对我怕是大大不满……” 燕无异问:“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我趁机辞爵、讨好国公,叫他勿要怪罪?” 承平摇摇头:“父亲对我的不满并不是因为燕州之事。他喜和好功,年纪又大了,不愿意再见封烟,可就算胶州怕了,南边的江州若不理会、十年二十年又成南北朝之乱。燕州是个好地方,我想重修运河、引水上安,日后便定都于此,南可下江南、北可守塞外,真正天下一统,在此之前,燕州绝不能归于朝廷。”承平看向无异,“燕州要做筹码,不能做贡品。” 无异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无异全听三公子安排。” 几人又说了会话,驿馆传来消息,朝廷有召宣于承平和赵熹,二人只得辞别无异回到驿馆。 使者前来自然是要召承盛、承平、赵熹三人回京都。承平好生接待来使,又得知李府上下将来京都过节,宫中已经打扫宫室、准备迎接新主人入住了。 承盛听罢不由抱怨:“政务繁忙父亲被迫居于宫中无可厚非,如今又要把大家都接来,他怎么不想想,他不过是代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是睿儿!好容易将睿儿送出宫、又要把他接回来,又不能让他继位,国号还没改、倒要鸠占鹊巢,江州那边一堆腐儒,又要生事了!” 赵熹睁大了眼睛:“真是稀奇,大哥竟也说国公不好呢!” 承盛又气得手疼:“我何时说父亲不好了!但为人子如人臣,上有错误自然当谏!咱们快收拾东西回京都,我去劝父亲一劝!” 赵熹不以为意:“不过是接家人到宫里团圆而已,国公代国已有八年,除了承平和我见得还多些,儿子、孙子都几年才能见一次,夫人更是八年未曾谋面!都不知道见面了彼此还认不认得!国公本就喜聚厌散的,难怪最近看谁都不顺眼了。好容易有个机会,叫大家阖家团圆难道不好?还管那些酸儒做什么!” 承平道:“睿儿之事总要解决,江州本也同咱们不睦,不说这个也会说别的,这些倒都还好;我只担心,父亲是想迁府了。” “来了自然就不会走,定是要迁府了。” 赵熹想起定都之事,皱起眉来看向承平,承平摇摇头:“不过是一家团聚,大家热热闹闹过年,淳儿的生辰过得也开心些,咱们不必烦忧,其余的事,回京都再说。” 三人虽有赶路之心奈何承盛还有伤在身,承盛之伤为赵熹而来,夫君俩总不好不管不顾,只能一路慢行,等抵达京都,离春节只有十天。 国公匆匆赶来,目光扫过赵熹、承平,停在承盛身上,见他面容消瘦身形憔悴不由心疼,忙将他扶起:“我儿快快起来,你的伤可好了些?还疼么?” 承盛见父亲对自己如此关心大为感动,哽咽道:“孩儿不孝、累父亲担心了!左臂的伤已经不妨事了,每日换药、过个十天半月也就好了,只是身上余毒不好清楚,王先生为孩儿开了药,每日喝着,且看吧……” 国公大痛,转头看见跪在地上的承平和赵熹更加愤怒:“都怪你们,两个逆子!赵熹你违抗君命不说、连累盛儿平儿代你受过,你良心何安!我李家造了什么孽才娶了你这么一个媳妇!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听夫人的话话、宁死都不叫你进门!” 赵熹对承盛受伤愧疚得很,可还是忍不住反驳:“大哥的伤为我而受,国公罚我、怪我我都受着,绝无半句怨言,可除此之外,赵熹并无过错!伤人者虽还未查明,八成与吴丹阳脱不了关系,若当初国公肯派我前去燕州,吴丹阳阴谋早被揭露,大哥、无异,都能好过些……” 承平连忙喝止:“熹儿!” 国公更气:“你还敢提吴丹阳!你还要怨我!你知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吴郡公写信来告你的状,你自己还洋洋得意!你以为燕州的事你办得很漂亮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赵熹趁机请战:“既然吴郡公如此不识时务,请国公许赵熹出征,赵熹必将其人头爵印奉上!” “混账!” 承平见国公怒火中烧连连请罪:“父亲息怒、父亲息怒!熹儿心直口快,并无意冒犯父亲!燕州之事都怪承平冲动莽撞,未能想到万全之策,今后孩儿一定谨慎小心、请教父亲后再做打算!” 承盛也帮忙解释:“孩儿之伤是孩儿大意,也非三娣之过,至于后来,确实是时间紧迫,三弟迫不得已只能先斩后奏。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三弟已然知错,请父亲体谅。至于牡丹夫人,她不是为燕无异所杀么,怎么能怪在咱们头上呢?孩儿想吴郡公是畏惧燕州、故意在信中如此说,想叫父亲替他做主呢!” 国公叹道:“吴郡公也是心疼妹妹、哀伤难过罢了,信中并无指责之意,只求我将事情好好调查清楚。我已派大理寺前去,这事你们就不用管了。新年将近,先过节吧!” 承盛正要劝国公别接人入宫,承平抢先开口:“说到此事,父亲,舒太妃已移居安寿行宫,四妹和睿儿来后如何安排?” 第233章 舒太妃 国公背过身去:“黛君是我的爱女、你们的小妹,吴郡公为了亲妹敢向我要公道,我堂堂代国,难道连和女儿团聚都不敢么!睿儿离开京都多年、一直由你们和陶希仁教导,若他生了什么不该有多心思、绝不是因为回到了皇宫,而是因为没有被教导好!” 承盛本还想据理力争,见国公态度强硬也不敢多说,只好一个劲儿去看承平和赵熹,赵熹大大翻了个白眼,承平解释道:“父亲所言甚是,孩儿自然也盼着咱们一家团圆,妹妹和睿儿来京都是无疑;可妹妹是李家女、更是荣太妃,她与睿儿本该在安寿行宫同舒太妃母女一起为先皇和社稷祈福,将她与睿儿仍安排在安寿宫居住、新年接近宫里几日团圆,这样可妥当?” 其实国公也觉得李睿麻烦,甚至不愿让他前来京都,但黛君多次写信哭诉主母长嫂严苛、愿同孩儿来京服侍父亲,魏氏也帮忙说话,李睿毕竟是自己的外孙、又身份敏感,趁此机会看看他的品性也好。正因如此,国公答应黛君和李睿一同进京。 国公想了想,道:“等他们来京已是年底、离过年也没几天,何必折腾?过完正月、看看情况再说其他。若是觉得不妥,请舒太妃和公主一道入宫,正好祭奠先皇。” 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国公既有主意、承平也不愿讨他生气,便不再多言。国公这才转过身,瞧瞧赵熹,道:“听闻你一向同舒太妃交好、她能在宫乱中活下来全靠你相助,请她回宫的事就由你去说吧!她若不愿你也不必强求。” 赵熹已多年未见舒妃,心里也颇为想念,一口应下。承盛看事情已定,只得默默叹息。 安寿行宫在京都城外东南、距离皇陵不远,当年黛君和李睿离京之后舒妃也不愿独留宫中看他人权盛,便说要为皇帝守灵祈福,请求带女儿移居此处。国公正嫌她在宫中碍眼,立刻同意,还将安寿行宫重新修整一番、后才请她移宫。 行宫依山傍水,宫室众多,另有园林水榭、设计精美。只是这里本就远离京都、这么大的宫室只有舒太妃和女儿居住,宫人也不多,加之寒冬雪厚、天地皆白,更显萧索。 赵熹只觉风侵寂扰,不由裹了裹身上披风,问领路宫人:“这宫里怎么连个人声都没有,你们娘娘每日做什么?公主该九岁了吧,怎么不出来玩呢?” 宫人答:“娘娘喜静,每日都吃斋念佛为陛下和公主祈福,公主长在娘娘身边、也端庄文静,除读书外就是弹琴画画,并不怎么玩闹。” 赵熹蹙眉:“这么大的行宫就算主子不出来,宫人们总也要热闹些,可这里怕比皇陵还要安静了!可是人手不够?你们这里物资可足?城里照顾可精心?” 宫人笑道:“难怪咱们娘娘总是提起大君,大君对娘娘是真的关心呢!大君放心,国公待咱们宫里一直很周到,夏日的冰、冬日的炭、各地来的贡品,从来不少,娘娘出身您也知道,在宫里时并不显眼,来了这比在宫里还好呢!” 赵熹叹道:“你也不必这么说,捧高踩低人走茶凉,东西再好毕竟没个奔头,下面的做事总没有先前尽心。不过看你年纪小小、言语里同娘娘很是亲近,想来她将你们这些人治得不错。罢了,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能忠心待她就好。” 两人说话间已到达舒妃居住的兰庭殿,宫人通报后将赵熹引入殿中,赵熹还未行礼,舒妃已迎上前来向他福身一拜:“听闻大君已诛杀逆臣吴丹阳,大忠大义,妾敬大君!” 赵熹忙将她扶起:“娘娘这是做什么,且不说吴丹阳非我所杀,就咱二人的情谊,哪里用得着如此虚礼!快快起来!” 舒妃这才起身引赵熹入座,赵熹则趁机仔细打量舒妃。舒妃年岁本就大些,痛失所爱、身份敏感,这么些年独自在偏远行宫将女儿拉扯长大,她心中的苦无人能知,外化于形,显得尤其沧桑疲惫。 舒妃向赵熹笑笑,挥手招来一个小女孩,这女孩尚且年幼,但身削体长、神静气宁,毫无孩童活泼、反而向冰像雪人。 “静婉快过来,这位就是赵熹大君,当初宫内大乱、多亏大君智勇,咱们母女才得以逃脱幸存!” 女孩走上前,微微向赵熹福礼:“静婉见过赵大君。” 赵熹笑道:“一别多年,公主竟也这么大了!上次见你你还在襁褓之中呢!那时候你就很乖,不哭也不闹,如今越发沉稳了!不过小孩子吗,偶尔闹腾些才可爱。”赵熹转向舒妃,“皇帝祭日虽已过去,但当时事多未能好好筹办、现吴丹阳伏诛,国公请你和公主回宫祭奠、告慰陛下在天之灵。也正临近春节、平阳老小都要来京,你们就在宫里多留几天,叫公主和同龄人一起玩玩!” “平阳要来人?大殿下来么?” 赵熹点点头。舒妃立即应下:“好,我立刻叫人收拾东西!” 赵熹看着她,问:“你还是放不下?” 舒妃立刻红了眼,摆摆手叫公主和其他人都退下,这才道:“八年了,已经八年了!吴丹阳杀害陛下之后逍遥了八年!正大光明地嫁人!生子!直到害死燕郡公才被燕公子杀死!燕公子得以手刃仇人,我呢?我年年求国公替陛下报仇,国公只推搪不应!整整八年!你叫我如何放下!” 赵熹长长叹气:“是我对不起皇帝和你。” 舒妃哭着摇了摇头:“我不怪你,我只感激你和三公子,没有你们陛下连个后人都留不下。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难处和思量,你们本也不跟我们一条心,我只恨、恨我自己无能,不能为陛下报仇!” 舒妃哭了一会,擦了擦眼泪,“公孙氏灭、吴丹阳死、青州倾覆,胶州和江州你也一定不会轻饶,害死陛下的人都会有报应;静婉也长大了,虽然因我之故太过安静了些,但女儿家文静些也好;现在叫我放不下心的,只有大殿下了……” 赵熹道:“要说成人,陶希仁我儿子都不教、只教大殿下,大殿下一直跟着他学习,人品学问都极好;要说其他,娘娘,对他而言,平凡些好。” 舒妃又涌起泪来:“这天下毕竟是李家的!大殿下受你们教养对你们亲近,你又说他人品学识都是极好,那就把他的家业还给他、叫他好好孝敬你们,不好么!” 赵熹肃然道:“娘娘,若你真想保住睿儿性命让他为皇帝延续香火,那就别再说这样的话。” 舒妃为赵熹所慑,止住了哭泣,许久才说:“其实我早就知道,盼三公子能返还帝位是痴心妄想,可我实在无颜面见陛下,若陛下还活着,你们做到的事陛下也一定做得到!可没有如果了……” 舒妃缓缓站起身,像一支烛火,摇摇向内室走去:“大君,我有些累了,你先回去吧,我和公主不日就回宫,准备祭奠事宜……” 第234章 吃人 最终,两位夫人和黛君、李睿入宫暂住,承盛承泰居李府,承平则居平园。 “这岂不是更加奇怪,国公夫妻跟皇帝的后妃挤在宫里……” 承平和赵熹在屋中对弈聊天,赵熹一出手便占据先机,承平不急不躁、慢慢周旋,听他此言,无奈道:“是因为父亲入宫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之后怎么安排都是荒唐可笑。” 赵熹夹了棋子支在颌下:“倒不如干脆趁此机会改朝换代!当初说要先为皇帝报仇再谈立君之事,如今罪魁吴丹阳已死、这仇也算报了,就叫睿儿这个文书、早早了结这事算了!不然总在这里吊着,哪里都不顺畅!” 承平犹豫道:“我倒也想过,现在改朝换代江州必然不同意、胶州就不太清楚,不过总是逼着他们表态、好过现在这般僵持。可一来毕竟名声不好,从来霸业都需缓称王、先定天下后立家朝,南边毕竟还有那么大个虎狼,现今早立,内骄满懈怠、外大义有失,日后不知鹿死谁手;二来父亲迁都无意,若是登基仍在京都,到时候必要重修宫室、重建城池以迎新元,等轮到咱们说话定事也就十年二十年,那时重新迁都,京都一番建设全都浪费了,实在劳民伤财;三来,”赵熹落下一子紧逼,承平又退一步,“睿儿许久没回京了,这么些年京都谁人谁鬼,先看一看稳妥些。” 赵熹截住承平、吃了他十目,占下一角。他得意地勾勾唇,又想起舒妃,叹道:“娘娘一定不肯放弃,到时候她和黛君睿儿在宫里、咱们在宫外,真不知会出什么事。不过宫里总比行宫好,我瞧着行宫上下都被她调教地服服帖帖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睿儿来京舒太妃一定会来拜见,咱们拦不住的,只是咱们在宫里的多在前朝,这些年后宫没人、咱们只有两三个钉子,想盯住她们太难,只能提醒父亲、叫他上心些了。” 承平被吃也不慌张,白子稳稳落在方才被吃空地,将赵熹棋子断为两路:“唉,都说乱世出英雄,男儿自不必说,双元如你和怀章皆是英彩,就是女人也都当仁不让。同咱们交手的三位红颜,吴丹阳、黛君、舒太妃,算是闺阁佼佼,吴丹阳奸损阴德,黛君精算缺智,唯舒太妃坚韧聪慧,最需提防。其实魏夫人、陈夫人、姨母、大嫂,都是有智有谋,不过每日纠缠于争宠捻酸,反而局限了眼界,黛君便是如此。若黛君是男儿,比二哥还难对付呢!” 赵熹看承平在中腹已成势,知自己冒进贪功叫承平有机可乘,只得收缩势力巩固其他边角,扁了扁嘴:“哪比得上你老谋深算呢!女儿家天天被据在三尺见方的院子里、天天被教导要做贤妻当良母、深知自己的一生都被裹在男人身上,她们争宠跟咱们争天下又有什么区别?你既然惋惜,干脆许了女人和双元入学入仕、必然人才不断,也省得我一个人被戳着骂!” 承平步步紧逼,嘿嘿笑道:“她们怎么能跟你比呢?男女有别,男耕女织也是依体力性情而分,若有冯嫽武曌之才自当不拘一格,可普通女子就是叫她们入仕也不过多许多平庸之辈,反而让家里无人照看打理了!先齐家后治国,家事总不能没人理会吧!” 赵熹见败局已定,投子认输,不悦道:“男耕女织倒也不说,就说世家士族,凭什么叫男人们露脸、女人和双元看家!齐家治国,也没见男人怎么齐家!” 承平也放下棋子,叹道:“你说得很是,其实何止男女?君臣、主仆、士农工商,一切道德伦理,皆如是。这么些年,我早就看清楚了,咱们干的就是吃人的活计,说为了百姓、为了天下都是假的,只有为了自己才是真的。” 承平盯着棋盘仿佛看着天下,这些年东征西讨,又是打仗又是治内,被人夸奖被人奉承被人高高捧在天上,别人都以为他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只有他自己清楚,夜深处理政事,文书书信上笔笔功绩背后是座座尸山,是重徭厚赋、家破人亡。他无数次听到,路边乞儿潦倒癫狂哭妖孽祸世;他无数次见到,败城百姓立目切齿恨天道不公。执棋落子闲云信手,每一步都是怨恨滔天。 可他仍不愿停,也不能停,只是偶尔,还是觉得沉重。 赵熹忽地将手按在棋盘上,棋子皆乱,承平抬头看他,他笑:“你记得程草堂么?后来查了他的身世,原来他就是在卫宁扔我泥巴的小子,后来还在明武堂刺杀过我呢!当时的事,你还记得么?” 承平点点头:“我自然记得。”承平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当时你说,我要做最坚定的那个人,我叫你失望了么?” 赵熹站起身绕过桌案,跨坐在承平身上,笑道:“你怎会让我失望?无论是主上还是丈夫,你从没叫我失望。不过当初我说得慷慨激昂,过了这么多年再看当时,实在是有些傻气。你说得不错,什么牺牲、贡献都是假的,都是骗了别人来为咱们卖命,咱们做的就是吃人的活计。可这世上谁不吃人?谁不被吃?就是人,不也得吃飞鸟鱼虫、花花草草么!人没有长生不老的,总是要死,既然结局已定,找些事做、让自己开心无悔也就够了。他们做我们的棋子,我们保他们、他们的后辈安乐,大家各有所获,还不够好么?我们又不是圣人,真要为他们卖命不成!” 承平抱住赵熹,埋进他的怀里,也笑:“是啊,咱们又不做圣人,尽己所能也就罢了,还能舍己为人不成!不过若世代耕耘,有朝一日家家充盈户户富足天下无争,说不定真的可以天下大同!” 赵熹哼了一声:“什么天下大同,有尊卑上下哪里能大同呢!大家都爱当官当皇帝,谁来种田、谁来扫地?” 承平道:“上古三皇之时皇帝为推举,也要耕田做事,不过家天下才坏了规矩,当真天下大同,无兵无匪又哪来官员皇帝?种地虽苦,扫地做饭照顾家小也不容易啊,反正没了闲适高贵的职位,到时大家各尽其力、苦也快乐。” 赵熹想了想,将承平推开些,托住他的脸抬起他的头:“那我可不干,我还要练武读书、逍遥江湖!我去街头卖艺,你在家里干活吧!” “这,这我也不会啊……”承平皱起眉来,忽又眉开眼笑,“好在还有温儿和淳儿!他俩种田、再娶几房媳妇织布做饭收拾家里,咱们一家也算和美了!” 赵熹白他一眼:“儿子就算了,给儿子娶媳妇是为了服侍你啊!咱府里这么大,就让几个女孩干活,你也不怕累着她们!何况当真天下大同,男人三妻四妾、女人也能三夫四君了,谁还在咱家给咱们干活!” 承平立刻警觉起来:“怎么,三夫四君?你还想嫁给谁?陶希仁、燕无异、公孙昌?怀章!” 赵熹哈哈大笑,俯下身,与承平深深一吻:“你可比夫人爱捻酸!放心吧,我之所爱,只有你。” 第235章 父子 京都城门外有一间茶馆,高只有两层,占地也不大,内设堂桌包间,除茶点外也供应些简单酒菜,为往来商旅、等人亲友提供短暂的落脚之地。这里虽不精致豪华但干净整洁、价钱实惠,上到贵宦下至平民都可在此暂歇;为方便客人,茶馆在二楼临街扩搭了露台,客人们可凭栏眺望等候亲朋。 因是深冬,风寒雪冷,露台已闲置多时,这两日晴好、日暖光熙,又有闲人两个登上露台。这二人同着流光黑裘,一人高些,面宽神睦、安适泰然,一人较矮,容昳姿骄、熠彩华辉,两人摩肩而立,或说或笑,风姿卓然,这寻常小店也成昆山瑶池,绛府神窟。 这两人便是承平和赵熹。承平感慨:“咱们初来京都这里还只有一座小茶棚,后来变茶寮、现在成茶馆,往事在眼、却已是遥遥十余年,当真物是人非!” 赵熹笑道:“你这话不对,小茶棚变大茶馆、身边人依旧,该是人是物非才对!世间万物哪个不变?只要爱的、念的都在就好了!” 承平感其所言,在厚裘之下握住赵熹的手:“身边人未改、何惧沧桑变?许是要重见故人,所以我才有许多感慨,倒是伤春悲秋了。不知大家现在如何……” 赵熹偏头看向远方:“那不就来了吗!” 要说全家出行,没有十天半月没法动身,但春节就在眼前、容不得李夫人和秀荷细细收拾,只能胡乱交代下家里仆人小心看门就匆匆动身,即便如此,哪怕只带了贴身仆人和细软,也有几十辆车驾,浩浩荡荡颇为壮观。 承平和赵熹已走下楼来到路边,向领队的承泰和仆人交代入京后的安排,车队则暂时停在原地,等他们定好各车去处后再行动身。 “父亲、母君!” 几人正在说话,就看一个小肉丸从车里弹了下来、一头撞向赵熹,赵熹伸手将人接住举起来转了圈,这才抱进怀里,大笑:“淳儿,你又长大了!” 承平皱起眉来,要将李淳从赵熹怀里抱下来:“大庭广众、长辈们正在说话,你自顾自闯进来像什么样子,还要向你母君撒娇,成何体统!快下来向大家行礼!” 李淳在赵熹怀里蛹了两下,揽着他不肯撒手,赵熹见状微一转身,躲过承平:“都是自家人,本就是同承泰一路过来,这时候行什么礼!我抱着他,不耽误你们说话!” 承泰早对赵熹没了脾气,劝道:“无妨无妨,我同淳儿比你们同他还熟呢!小孩子么,想母亲也是天性,让他们母子团聚吧,咱俩赶快定好了入京是正经。” 承平只得拍了下李淳的背,随他去了。赵熹抬头看看车队,果见李温也露了个脑袋往自己这里张望,他向李温招招手,李温跳下马车跑了过来,向承平承泰行礼后看看单手抱着李淳的赵熹,走上前揽住赵熹的腰:“母君,孩儿好想你!” 赵熹颇为意外,小时候李温对自己很是亲近、几乎半步都不愿离开、比现在的淳儿还能撒娇,后来跟着陶希仁学习、被灌了一通规矩礼仪,对待赵熹便恭谨起来,像现在这样亲昵也少了许多。 赵熹心想,老师才换不久就有如此变化,那吴先生果然有些东西! 承平二人商议停当后车队重新启程,入城后除主子们的车架其余车辆按照安排驶入皇宫及各府,李家众人则先行入宫拜见国公,后才各自回府休息。 相比往时,承平赵熹与孩子们的离别时间并不算久,但李淳已然有了记忆,这段时间就变得格外漫长,这次相逢也就格外开心。他兴奋地腻在赵熹和承平身边,将自己所学文章诗词全部背了一遍。 李淳头昂得高高:“这些都是吴先生教淳儿的!吴先生又和蔼又有趣,陶先生讲了不明白的文章吴先生都会讲得很容易,淳儿很喜欢吴先生!” 承平觉得自己这小儿子实在好笑,转头问李温:“最近陶兄还会给你们上课么?” 李温摇摇头,颇为失落:“师父越来越忙,除睿哥哥外,连鹤鸣的功课都很少过问了,只偶尔看看孩儿和淳儿的文章。淳儿所说应是先前陶先生为睿哥哥、深哥哥、孩儿讲课,淳儿他们也去旁听,淳儿方才识字,自然就听不太懂。” 李淳争辩:“但是吴先生讲的淳儿就懂了!不是说要因材施教么?也许吴先生特别适合教导淳儿吧!”李淳抱住赵熹的胳膊,“母君,能不能让吴先生来教淳儿啊?陶先生太严肃了,淳儿害怕!” 赵熹哭笑不得:“我倒是想让希仁教你、他也得肯啊!希仁是我求了许久才请来的先生,若非你爹爹和我一再挽留、他早就撂挑子了!他的人品学问够你学一辈子的,你竟还嫌他严肃、还怕他!当初他可是躲着我走的!这可真是一报还一报啊!” 承平则问:“现在便是吴先生教导淳儿吧,淳儿又何来担忧呢?” 李淳垂头道:“可陶先生还是淳儿的先生,吴先生对他也很是恭敬,还总要淳儿去多多请教……” 李温也帮吴先生说话:“吴先生并没有与师父相比的意思,孩儿也很喜欢吴先生,连师父都说吴先生讲学深入浅出、待人长恭幼趣,有大智大能呢!淳儿不过是小孩子心性,爱而欲、厌而拒,请爹爹和母君不要放在心上。” 赵熹无奈地捏了捏李淳的脸颊:“你啊,真是任性太过、又自作聪明,实该放在希仁身边好好管教才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无论以后谁来教你,希仁都是你启蒙老师、是你一辈子的先生。你如此吹捧吴先生自然是因为你喜欢他、希望他取代先前的先生做你的老师,但你可曾想过,爹爹和母君与陶先生相熟、吴先生是后来者,你这般反而叫我们怀疑是吴先生借你之口自夸争位了!” 李淳万分沮丧,更害怕连累吴先生,忙道:“孩儿明白了,是孩儿自作主张反而害了吴先生,母君千万不要责怪吴先生!” 赵熹笑道:“有所求自然有所为,这又没错,只是还太过稚嫩需要多多学习,回去要向吴先生多多请教!还有希仁,母君也厌烦他古板严肃,但其为人学问大有所学,我对他深感敬佩,你也得兼采众长才行!” 李淳乖乖点头。承平还想再教训几句,恰有婢女在门外问:“公子、大君,两位公子。公子前些日子叫缝的腰带缝好了,公子可要看看,有什么不妥奴婢好叫他们去改!” 赵熹也瞧承平不高兴,但他心疼儿子、怕儿子被承平教训父子越发生疏,便忙道:“快拿进来叫我瞧瞧!” 婢女依命进门,手里捧着一个锦盒,赵熹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两条浅金腰带,腰带一宽一窄,皆为绸制,有提花炎纹,当中各镶一枚红色宝石,艳如烈火,熠熠夺目;宝石周坠珍珠边,柔光淡其烈,让它骄而不灼。 赵熹一见这腰带就喜欢,淳儿也惊呼:“好漂亮的腰带!这是谁的?” 温儿答:“看这两条却是一对,一定是爹爹和母君的!” 承平笑道:“不错。”承平将宝石指给赵熹,“你还记得你送我的宝石么?我一直想随身携带以体你之恩情,可那宝石太大、我又是个男子,一直想不到合适的用法,后来在京都偶遇一匠人能将它一剖两半,回来做成两条绸带、咱们正好凑成一对!你可喜欢?” 赵熹笑逐颜开,拿着腰带爱不释手:“你费心如此,我怎会不喜!这样式我爱得很呢!我叫他们再赶制两件衣裳,咱们过节就带上!” 看赵熹如此开心承平也忘了方才不快,转头瞧李温也笑着看着自己,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咳嗽两声,道:“人生在世,一人孑然、两人方才成伴,互敬互爱、相互扶持,叫烦苦生活也有趣起来,夫妻便是如此。温儿,为父此次前去燕州赴邀燕州大司马、陈氏府邸,偶遇其女,娴静淑丽,甚是可爱。为父便做主,为你订下姻亲……” 第236章 求亲 李温很是意外:“姻亲?” 赵熹笑道:“是啊,这媳妇可是我二人好容易才给你讨来的,我们见过了,是个美人胚子,你以后可是有福了!” 李淳立刻兴奋拍手:“哇!哥哥有有媳妇了!恭喜哥哥!” 赵熹承平两人离经叛道自作主张结下姻缘,但他二人也知道自己这般是违背人伦,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天经地义。为李温订下姻亲,赵熹虽有些微愧疚,但大体而言也不觉自己有错。 李温就更不会责怪父母,他只觉得太过突然。他眨了眨眼睛,忽然红了脸,连忙低下头:“孩儿、孩儿才十三岁……” 承平以前嫌大儿子太过温和不像赵熹和自己,现在倒觉出他的好来,招手叫他站到自己身边。这些年李温坚持读书习武,身上文气不减、体格却慢慢魁梧起来,看着英俊又儒雅,已是意气少年郎,不再是娇弱地躲在赵熹身后的小孩。承平忽生感慨,原来自己的儿子都这么大了,自己也要老了啊! 承平拍拍李温的肩膀:“好孩子,你已经十三岁了,再有两年也该进府做事、闯荡事业了!我和熹儿常年在外、总将你们兄弟两个仍在家里,你不仅从不抱怨、还将弟弟照顾得很好,为父很是欣慰。不瞒你说,这婚事为父有其他考虑、不得不叫你早早订下,但那女儿确实可爱、也非娇蛮桀骜之人,日后你二人哪怕不能琴瑟和鸣至少也可相敬如宾,等你真有了心爱之人三妻四妾未尝不可,只要别辜负陈家女就好。” 李温不过十三岁,刚刚有了些男女有别的意识,因陶希仁教导得严、他还没敢细想今后的夫人会是何种模样,不过对于夫妻,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孩儿、孩儿还没想过……但孩儿羡慕爹爹和母君情深义重,日后孩儿有了妻子一定一生一世对她一心一意、绝不会再娶别人!” 承平怜惜地捏了捏他的后颈,温声道:“都随你,只要我儿高兴,怎样都好。” 李淳抬头望向赵熹,问:“母君,哥哥有媳妇了,那淳儿呢,淳儿什么时候有媳妇?” 赵熹笑问:“你想要么?” 李淳羞涩地点了点头:“爹爹有母君、母君有爹爹、哥哥有媳妇,淳儿也要有!” 承平看着赵熹,赵熹大笑:“好,明天母君就带你去找媳妇!” 赵熹说到做到,第二天还真给李淳收拾一新带出门去。他给李淳穿了杏色棉袍,外罩红色短袄,戴一顶红色圆帽,李淳本就圆壮敦实,打扮起来虎头虎脑机灵可爱。因赵熹说要带他来娶媳妇,李淳又期待又紧张,坐在车中也不停爬上爬下,不时撩起车帘瞄瞄窗外看看走到了哪里。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赵熹领李淳走下马车,李淳抬头一望,稍显灰旧的匾额上写着两个大字--孙府。 孙府很小,人也很少,门口只有一个老仆开门,在堂前迎客的夫人公子身边也只带了两个丫鬟。这夫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却穿得沉肃,看上去萧疏得很,旁边的公子也是恭谨谦和,很是沉稳。这二人正是孙明扬的遗孀孤子。 赵熹向夫人寒暄:“孙夫人,这些年事忙没法亲来探望,今年终于得空,赵熹来给您拜个早年!这是犬子李淳,淳儿,来见过孙夫人和文若哥哥。” 淳儿早就得了交代,知道这是关乎自己能否有媳妇的大事,他不敢怠慢,跑上前向孙夫人深深一拜:“李淳拜见夫人、哥哥,祝孙夫人寿如松柏、容颜常驻,祝文若哥哥学如海潮、日日涨进!” 孙文若也是个老实孩子,闻言竟问:“可是海潮不是涨涨退退、停滞不前么……” 李淳“轰”地红了脸,搓着小袄急得满头大汗。孙夫人正要替他解围,李淳忽然道:“沧海桑田,虽然日日涨日日退,但日月如此,大地也会变成沧海的!弟弟祝哥哥也如大海一样坚韧不舍、终成大家!” 文若以为这便是李淳本意,老实向他鞠躬:“弟弟深意我竟未明,多谢弟弟指教!日后我一定学沧海不舍,也祝弟弟能学有所成!” 孙夫人颇为惊讶,点了点头,含笑向赵熹道:“公子、大君果然教导有方,小公子小小年纪机变见识不俗,日后定有所为。” 赵熹与有荣焉,连连笑道:“哪里哪里,还是文若沉稳忠厚,最是可靠。对了,怎不见小姐?” 孙夫人看看李淳,道:“小公子已有八岁吧?古言七岁男女不同席,小女年纪也已大了,不宜会见外客。” 赵熹道:“孙先生与承平有师徒之恩,承平与我成亲时也多亏先生和夫人帮衬,承平与我对先生和夫人很是敬佩,时刻想着若能更近一步就好了。正好千金与犬子年岁相同,咱们两家又都知根知底,赵熹今日腆颜带犬子上门便是想结异姓之亲、修亲家之好,还望夫人答应!” 孙夫人看看李淳,李淳昂起头,脸涨得通红、胸膛却挺得高高。孙夫人笑了笑,又轻叹一声:“嫠家虽深居府中少知外世,却也对平州李家之盛略有耳闻。先前嫠家一再拒绝大君好意,一来恨亡夫与三公子同去未归,二来也厌李家权欲太盛。然而亡夫去世已有八年、陶家也已转投李家,公子和大君仍年年派人前来探望,春祭秋问礼至仪周,叫人实在感动。” 赵熹喜道:“夫人是同意了么?” 李淳忙去看孙夫人,孙夫人却轻轻摇了摇头:“正因为如此嫠家才不能同意。公子与大君结亲并非真心喜欢小女,只是为尽照顾之责罢了。别说亡夫早逝,就是亡夫尚在,孙李两家也有云泥之别,尤其公子大君志大,小公子婚事更该细细筹谋才是,孙家实在不敢高攀。” 李淳顿时失望不已,沮丧地低下头:“孙夫人不喜欢淳儿么……” 孙夫人慈爱道:“怎么会,小公子机灵可爱,谁能不喜欢?只是小公子并未见过小女,想要娶她也只是因为大君安排吧,既然如此,还是挑更适宜的人教好。” 李淳委屈道:“可是夫人也不叫淳儿见小姐啊。” “这,没有定亲自然是不能见的……” “没定亲就不能见、不能见就不喜欢、不喜欢就不能娶,那淳儿岂不是一辈子都娶不到媳妇了……” 孙夫人道:“小公子虽未见大君却见了,大君会为小公子细细挑选,小公子只要相信大君就好了!” “母君为我挑了您家的小姐啊,虽然淳儿没有见过,但是夫人很和蔼、文若哥哥也很有趣,小姐我也、我也一定会喜欢的!” 赵熹抬手拍了下李淳的帽子:“小小年纪不害臊,哪有对着人家父母里说这个的!”赵熹转向孙夫人,“夫人的顾虑赵熹明白。都说高娶低嫁,孙家本就清贵、先生又早去,总是担心以后女儿在婆家受委屈无人支持。但承平与我的为人夫人也清楚,我二人不能保证淳儿今后不纳妾,但只要有我二人在、绝不会叫小姐受半点委屈。” 孙夫人道:“公子和大君为人自然无疑,但二位常年在外,家中的事也是鞭长莫及啊!何况公子大志,嫠家只怕日后龙虎相争、殃及池鱼。嫠家只愿小女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 孙夫人说得清楚明白,赵熹也无法反驳,只得道:“现今孩子们都还小,夫人不如再考虑考虑,过上几年说不定天下已定,淳儿也已成人,到时候夫人再做决定,如何?” 赵熹诚意十足,孙夫人自然也不会驳他面子,便点了点头。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赵熹才带李淳离开。 李淳备受打击,将头埋进赵熹怀中:“夫人果然还是不喜欢淳儿,淳儿究竟哪里不好,为什么哥哥有媳妇、淳儿就娶不到……” 赵熹揉揉他的脑袋:“温儿有老婆是因为你爹爹和我,你没能娶到老婆也是因为你爹爹和我,这便是世家和清贵的区别了。不过时间还长,孙夫人一定会同意将小姐嫁给你的!” 第237章 犯错 求亲不成之事让李淳整整低落了两日,不过承平和赵熹只安慰了两句便顾他不上。年底本就忙碌,国公又要在二十八祭奠皇帝,掐指不过两三日时间,承平只得抓紧布置;赵熹虽无要职却也是武将、手下还有两万兵马和一个明武堂,将士们要慰问、明武堂要管理,这些事也都没法拖延。于是夫君二人每每忙到夜里才能回来,两个孩子只能凭他们自己玩去。 这天赵熹处理完军务来到明武堂,本欲与韩东核对账目、给弟兄们发些银钱过年,没想杨蓝月也在堂里。 “蓝月?你怎么在这儿?来找我么?” 距与蓝月初次相见已过去三年,那个稚嫩的小姑娘也长成了明媚少女。她听赵熹问话脸颊微红,瞥了韩东一眼,眼睛一亮,道:“蓝月正想去拜见大君,只是年底事忙怕扰了大君清净、打算年后再去,没料正在明武堂遇上了!蓝月正有一事想求大君呢!” 赵熹笑问:“你要求我什么事?” 蓝月拱手道:“请大君许蓝月加入明武堂!” 赵熹有些意外,瞧了瞧韩东,韩东面容板得铁直,目光有些无奈。赵熹笑问蓝月:“你怎的想起加入明武堂了?” 蓝月答:“三公子和大君替我报了家仇,蓝月感激又仰慕,希望可以成为大君一样独当一面的巾帼英雄!代州已灭、我只是个名头郡主,赐府京都、每日无所事事,我不愿如此庸庸碌碌!老师已追随公子和大君,我也想为公子和大君出力!我是女儿身、难入军营,武艺又一般、就算去了也作用有限;但明武堂是大君独掌,又是收集情报、急险策应为主,堂中琐事、账目都需要人手,我正好可以来帮忙!” 赵熹拿起案上成山的账目翻了翻,问:“今年的账是你核的?” 蓝月摇摇头:“韩哥说这是堂中机密,不准我看,这些都是韩哥和宋哥、宗叔他们看的。他们本就事多、男人们又不仔细,熬了许久的夜,若我也入堂中,一定能将账目理得清清楚楚、妥妥帖帖!” 赵熹了然,向蓝月道:“行吧,这事我回去再考虑考虑,年后给你消息。王先生也到京都了,他也无家小孤身一人,你没事去看看他吧!” 蓝月点点头,向赵熹告辞,临走又瞧了眼韩东。等蓝月离开,赵熹才打趣:“果真是美人爱英雄,韩管事,艳福不浅啊!” 韩东窘迫不已:“大君莫要玩笑,事关郡主名节,可不能乱说!” “就咱们俩人怕什么!”赵熹拎着账册走到韩东身边,笑问,“对堂里的事这么了解,蓝月来过许多次了吧!还心疼你熬夜看账,当真体贴!” 韩东无奈摇头,赵熹问:“怎么,你不愿意?” 韩东叹道:“大君,属下比您还虚长几岁,郡主也就比大公子略大一些,当初属下照顾她也觉得是照顾孩子;何况她是郡主之尊、我不过一介草民,我哪里配得上她呢!” 赵熹倒觉得两厢情愿便可,劝道:“韩大侠仗剑江湖快意恩仇,连诸侯将相都斩得,怎么还在乎门第之见!年岁之虑更是荒唐,老夫少妻古来有之,何况我们韩大侠正值盛年,你若觉得歉疚更该多多爱惜珍视人家,将人推开做什么!” 韩东则道:“都说有情饮水饱,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已三十有七,游荡江湖居无定所,饮酒狎妓家常便饭,就是歌姬舞女都嫌我浪荡、只肯做个红颜知己,郡主贵女怎能叫她明珠暗投?郡主不过是自小没个父兄般的人物照料、又与我相处几日,所以有些仰慕,怎能就此托付终身!还请大君劝劝郡主,也别应了她前来明武堂之事。” 赵熹扁扁唇:“我可不管你们这些情情爱爱的事,喜欢就珍惜、不喜欢就放开,有时候考虑越多反倒自缚手脚。不过蓝月来明武堂的理由可半句没有提你啊!” “为报恩、为自己,豪情义气不是只有男人们讲的,女人也不是只围着男人转的,”赵熹将账册拍在韩东身上,“少自作多情了。总账理出来没有,拿来我看看。” 韩东愣了一下,甩甩头,和赵熹看起账来。 赵熹回家时天色已暮,进门正好遇上从宫里回来的承平,不过承平面色严肃,见到赵熹才有了些微笑意。 赵熹担忧问道:“宫里出什么事了么?” 承平边走边叹:“别提了,二十八又不祭了。” “啊?那你这几日不都白忙了么,而且说不祭就不祭也太过儿戏!”赵熹想了想,问,“不会是黛君又找国公说了什么吧?” 承平赞道:“爱妻果然明察秋毫!父亲说先帝去世已有五年、该隆重举办才是,所以要改到年后、并召各州郡公前来祭拜,顺便讨论一下以后的事……” 两人已走至屋前,赵熹停下脚步:“以后的事?国公要改朝换代?” 婢女撩开门帘,承平叹了口气,迈入屋中:“祝他心想事成吧!” 赵熹跟进屋去,婢女替二人更衣。 “可未免也太过仓促!黛君难道同意?舒妃那边又如何?睿儿呢?总要先同陶希仁和诸朝臣商议过罢!还有胶州和南方几州,他们不同意、闹了起来,又如何!” 承平亦头疼得很:“听父亲的意思,妹妹和舒妃都不反对,睿儿自然是听大人的;父亲就是想借此机会探探诸臣、各州的口风,若顺利就顺水推舟;若不顺利再做打算。” 赵熹皱紧眉头:“难道舒妃想联合江州?” 承平道:“她不过一个后妃、毫无价值,怎么能说动江州!黛君是李家人,总不会蠢到依靠别家吧!我倒是担心她们在大奠时做些什么……” 赵熹猜测:“传国玉玺,在舒妃手里!” 承平点头:“很有可能。不过那东西只能锦上添花,并不能真的生出百万大军,就算给了江州、只要睿儿还在京都那东西就毫无用处,甚至还能帮咱们一把!父亲同意她们弄这大奠可能也是想趁此机会看看清楚那些拥皇派究竟想做些什么。” 赵熹仍不放心:“你妹妹可不怎么聪明,万一她真犯了蠢、把睿儿带到江州去呢?” 承平叹道:“睿儿始终是根火引,如果会燃、早点比晚点好。不过我相信,睿儿决非贪权负恩之人!” 婢女们都经陈玉调教、老实可靠,对二人说话充耳不闻、只安静做自己的事,可收好脱下衣服打开柜子拿替换衣物时,一婢女轻轻“咦”了一声。赵熹回头看她:“怎么了?” 婢女捧出一个锦盒,跪下身奉到赵熹和承平眼前,赵熹认出是装红宝石腰带的盒子。承平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腰带,一触手便觉得有些黏湿,拿到灯下细细查看,发现宝石周围的珍珠好像松了些,伸手轻轻一拽,珍珠竟有几颗掉了下来,腰带上则剩下几个白点,赵熹好奇地摸了一下,是还没完全干透的浆糊。 婢女连连请罪:“奴婢照看不周,求公子、大君恕罪!” 赵熹转转眼睛,叫婢女起来:“缝得也太不牢靠了,不过就是件小事,回头再镶上不就好了!拿回去给绣娘吧!” 承平却不肯放过:“慢,今日都谁来过屋里?” 婢女小声答:“两位公子都来过……两位公子早上来请安,但公子大君都已离府,他们坐了坐就回去了……后来小公子又来了两次,但大家都忙着贴春联福字、挂灯笼什么的,也就没怎么注意……” 承平沉了脸,眉宇间怒气集聚:“他们身边难道没跟着人?” “春熙跟着的。” “把他给我叫来。” “别去!”赵熹止住婢女,“大晚上的折腾什么,你先下去吧,有事明儿再说。” 婢女看了眼承平,见他没反对,这才退了下去。赵熹这才道:“因着定亲没成的事淳儿都难过好久了,不过几颗珠子掉了、咱们晚几天带这腰带也不妨事,干嘛跟孩子生气呢!” 承平不以为然:“珠子事小、骗人事大!这浆糊难道是香棠糊上去的么!若不是香棠仔细,等浆糊干了咱们还真未必发现、到时就被他骗过了!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现在不严格教导、以后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呢!” 赵熹起身绕到承平身后,替他捏了捏肩膀:“这不正说明我儿聪明么!承平你看着就老实,这些调皮捣蛋的事我小时候可没少做呢!” “那怎么一样,他怎么能同你比!何况泰山向来明白事理,一定对你严加管教!” 赵熹嘻嘻笑道:“你这可猜错了,我爹爹妈妈疼我得很,哥哥也宠我,凡有错都是哥哥替我担着的,不过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都不肯叫他替我,爹爹妈妈见了更加心疼我们、也不舍得罚,就这么过去了!” 承平哼了一声:“你太宠孩子了!” 赵熹叹道:“毕竟是我的精血啊!咱们自小也没好好教导过,好容易相聚、我只想一家人开开心心,坏人叫先生们去做就好,何必让本就对咱们生疏的孩子更多了畏惧呢!何况这点小错淳儿也犯过不少、先前你也没这么生气,不过是这两日太累了些、又遇了大事,心里愁肠百结、这才发火。淳儿若因小小调皮受了你滔天怒气,岂不冤枉!” 承平也觉得愧疚,握上赵熹的手:“子不教,父之过,是我没尽到责任。唉,明日我找吴先生说说吧!” 第238章 教子 自成亲之后赵熹便搬去承平藏灼园同住,两个孩子年岁尚小,一同住在耀辉园内。李温比李淳大了五岁,父母又常不在家,李温自觉长兄如父、对李淳生活起居很是照顾、还会督促检查李淳课业。这几日临近新春,吴先生也给二人放了假,李温却不肯叫李淳疯玩、每日就寝前总要叫他背诵一篇或几句文章,以便温故知新。 今日李淳有些心不在焉,背诵旧文频频出错,见有人来更是格外紧张、等人进来看是耀辉园婢女才松了口气。李温对李淳很是了解,见他这般便知他心中藏事,将书放下,问:“说吧,今天又闯什么祸了?” 李淳连连摇头,偷偷去看春熙,春熙双手握拳目光躲闪,有为难色。李淳咬了咬唇,小声道:“没、没有啊,我今天就同潇哥哥玩了一会,可能太闹了吧,把书都忘了……哥哥,淳儿有些困了,要不明天再背吧!” 李温没有理会李淳的请求,转向春熙,问:“春熙,你可知何为忠义?” 春熙跪下身来:“不瞒上为忠、过而劝之为义。淳公子,恕春熙向温公子坦白!”春熙向李温磕头道,“今日潇公子得了一条玉带向淳公子炫耀,淳公子一时攀比、去公子大君屋中拿了公子的宝石腰带,玩赏间奴婢一时不甚扯坏了带上珍珠、因害怕被追究用贴春联的浆糊粘了回去、并求淳公子不要告诉其他人,淳公子因而替春熙隐瞒。是春熙过失弄坏了腰带、之后又意图欺瞒主上逃过责罚,春熙这就去向公子和大君请罪!” 李淳泪眼汪汪望着春熙:“春熙……” 李温看看他二人,追问:“淳儿,春熙所说可是事实?” 李淳犹豫着点了点头。李温叹道:“若是如此,春熙怕是留不得了……” 李淳大惊:“为什么!” “那红宝石可是母君特地从战场带回来送给爹爹的,爹爹一直都爱若珍宝、好容易才做了这两条腰带,竟然被春熙扯坏,而且还偷偷遮掩,爹爹最讨厌底下人欺瞒、一定雷霆大怒!到时候春熙岂不危险!” 李淳一步上前抱住春熙,大声哭道:“不要、不要赶春熙走!哥哥你求求母君和爹爹,不要赶走春熙!” 婢女们闻声进屋查看,李温向她们挥挥手,她们又退了出去。李温这才道:“若是母君还有得商量,爹爹平日里不怎么生气、实际最是说一不二、他拿定的事母君都没有办法,我就是求情也没用啊!” 春熙安慰李淳:“小公子没事的,春熙就算被赶出平园、仍然是您和大公子的奴才!” 李淳哭得更加厉害:“淳儿不要春熙走!淳儿不想爹爹讨厌淳儿!呜呜!不要走!淳儿不是故意的!” 李温站起身走到李淳身前,为他擦了眼泪:“别哭别哭,哥哥是吓唬你的,不过一根腰带、爹爹怎么会那么小气!春熙不会被赶走,也不会讨厌你的!” 李淳哽咽道:“会的,爹爹最讨厌淳儿了,他不会原谅我的!” 李温完全不能理解李淳的担忧,但他心疼弟弟,将李淳抱在怀里安慰:“没事的,你是爹爹的孩子,爹爹怎么会讨厌你呢?以前我也犯过许多错,爹爹都原谅我了!” 李淳更加难过,一把推开李温:“因为爹爹喜欢哥哥不喜欢淳儿!爹爹就是讨厌我、不会原谅我的!” 李淳说完便哭着跑了出去,李温忙叫婢女跟上,自己则看着春熙缓缓叹了口气。 赵熹劝了许久才让承平消气,两人正要亲昵片刻,门外婢女禀报李温和春熙来了。两人面面相觑,起身叫人进来。 “所以,是你叫淳儿拿了腰带、不小心扯坏,淳儿怕你被怪罪所以才偷偷用浆糊粘了回去?” 李温答:“正是如此。淳儿自作主张替孩儿隐瞒,但孩儿只犯错事小、伪饰过加,所以特地前来向爹爹和母君请罪。淳儿也是为了孩儿才想了这等办法,还请爹爹不要怪罪淳儿。” 赵熹扶额。李温跟李睿李沉年纪相当,又非善比好争之人,怎会为了一时义气就叫淳儿来偷腰带?弄坏了以后还叫淳儿还了回来,怎么看怎么不通。这事本来都过去了,李温偏偏要来认错;认错就罢了,还不肯说实话,赵熹偏头去看承平,承平果然火聚眉间、怒上心头。 赵熹去拉承平:“兄弟间就是这样,互帮互助,这说明他们兄弟和睦!我同哥哥也是这样的!当初咱俩的事大哥不也没少帮忙么!” 承平握住赵熹的手,却没认同他说的话,仍向婢女道:“去,把淳儿喊来。” 李温哀求:“爹爹……” “你闭嘴!身为哥哥不知以身作则竟还行包庇之事!待会有你好看!” 香棠刚跑出去又跑了回来,向承平道:“公子,小公子和吴先生来了!” 赵熹望向门外,还没看见人就听到哭声阵阵,待婢女撩起门帘、吴先生牵着李淳走了进来。李淳一进屋便自觉跪在承平身前,哭道:“腰带是我弄坏的、珍珠是我叫春熙粘回去的,同哥哥和春熙无关!爹爹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调皮、不会顽劣了,爹爹千万不要讨厌淳儿!” 赵熹心如刀绞,怒道:“是谁乱嚼舌头!你爹爹怎么会讨厌你,他喜欢你疼你都来不及!” “爹爹都不夸淳儿、也不抱淳儿,每次都板着脸,他一点都不喜欢淳儿!我不是故意骗人的,我想要爹爹喜欢我!爹爹我错了,不要讨厌我,呜呜呜!” 李淳出生这几年局势一日三变,承平和赵熹每日忙于政事军务,哪里顾得上他?偶尔回家也满身疲惫,赵熹还肯同孩子们亲热一番,承平自觉父亲身份、总想有些威严,尤其李淳调皮捣蛋、赵熹又很是宠爱,承平怕他走上歧路每每都严肃教训。何况李淳出生时让赵熹深陷险地、之后请了大夫也说赵熹身体受损难以调理、日后怕再不能生育,赵熹自己并不在乎,承平却暗自心疼,再看吸赵熹精血而生、受赵熹舍命相护的孩子,对他期望自然更高。 但李淳只是个小小孩子,他哪里懂得这些?他只觉得爹爹和母君很久很久都不回家、一点都不想念他,好容易见面爹爹又不向母君那样亲热、离开时又毫不留恋,反而会带着大哥出门、将自己扔在家里,一定是爹爹不喜欢自己才会这样。上次撕了陶先生的书爹爹就大发雷霆,这次又弄坏了腰带,爹爹一定会更加讨厌自己。 李潇的玉带是承泰送的,李淳不服气、他也要有爹爹送的东西。 所以他才偷偷取来,所以他才想遮掩过去,所以春熙才会帮他。 吴先生也跪倒在地:“教不严师之过,小公子今日只过乃学生教导不严所致,学生甘愿受罚。但请公子和大君听学生一言,小公子绝非怯懦不敢承担之人,他只是对公子和大君敬爱太深!” 承平惊讶不已,他一直担心赵熹不似普通母亲一般照顾家里、儿子们会怨他恨他同他生疏,可原来,在孩子们生活中缺席的,是自己。他太自以为是、太习以为常,他本来就面对和赵熹一样的困境,他却自以为与己无关。如此看来,他不如赵熹太多。 赵熹捏了捏承平,承平叹了口气,向李淳招招手,待李淳走到身前将人揽在膝间:“自古以来严父慈母,我身为人父、要担一家兴亡荣辱,你和温儿日后也要继承父母衣钵,我担心你承不起、所以就待你严厉了些。你是熹儿和我精血凝结,我怎会讨厌你呢?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我如此待你正是爱你啊!” 李淳抽泣两声,往承平怀里挪了挪:“爹爹、爹爹真的不讨厌淳儿么?” “爹爹疼你都来不及。” “那、那爹爹会原谅淳儿么?” “会。但也要罚。你和温儿各抄《孝经》五十遍,春熙杖责二十。”承平放开李淳,扶起吴先生,“吴先生请起,您待淳儿比我尽心,叫我这做父亲的好生惭愧。政务军事不能延误,我实在难以抽身,淳儿就拜托先生教导了!” 吴先生连忙回拜:“学生定尽心竭力、不负公子大君所托!” 第239章 母女 春节是李淳生辰,又为庆祝平定青州、也为承盛冲喜,庆典办得格外隆重热闹,加上李淳剖白后承平待他和煦许多,这个生日是李淳过过最开心的生日了。 与之相反的是李睿。听说要回京都他是有些恍惚的,京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离开京都时很小,小到父亲去世他都懵懵懂懂任人摆布;他离开京都很久,久到跟平阳诸子称兄道弟、同起同坐。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曾经高高在上的日子,可一回到京都、一踏足皇宫,父亲将他抱在怀中悉心教导的情景无比清晰。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京都中各色人用各色眼光看他,怜悯的、轻视的、质疑的,愧疚的、尊敬的、狂热的,他的母亲叫他远离自己的舅舅,他的舅舅叫他提防自己的母亲,还有一位见到自己就泪流满面的太妃,每个人都真诚无比、每个人都恐怖不已。 李睿独自一人坐在花园中,旋风蹲伏在不远处、静静盯着一只麻雀。在麻雀准备起飞的瞬间,旋风猛然扑上前将它一口咬住,随即叼到李睿身前,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了拱李睿的手。李睿笑了笑,拍了拍旋风大大的脑袋:“好旋风,真厉害。要我和你一样也是一只狼就好了,可以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惜,我只是那只麻雀罢了……” “师兄!” 李睿转过头,就见承平带着一个小孩子站在亭子外。那小孩子唇红齿白眉眼如画、小小年纪就有俊逸之容,只是身子瘦弱、穿了厚厚的棉袍也看着空空荡荡,不似一般小孩那样壮实可爱。见李睿看向自己,小孩子看了看承平,得了承平同意才往李睿处跑,只是跑了两步就喘了起来。李睿忙起身走上前,向跟来的承平行礼后握住了小孩的手:“又不忙,慢慢走就好了,跑什么呢!” 小孩向李睿笑笑,转身抱住了旋风:“我想师兄了!” 李睿颇为无奈,却也开心得很:“冀然你在这里,那老师也来了么?他不是说要等正月以后才能来么!” “希仁怕我欺负你、过完初一便将大人们都揪到了衙门,交代完手头的事就匆匆赶来京都了!现在正在殿前向国公述职呢!我先带冀然来找你。”承平笑着解释。 这小孩正是陶希仁的独子陶冀然。 李睿很是感动,心里也有了些依靠:“这就好,这就好……” 承平并没多说,只道:“我还有事,你们就一起玩吧!不过天寒地滑、冀然身子又不好,要小心风寒!” 李睿点头:“睿儿知道,一会我带冀然回殿里去!” 承平看着他,颇为赞许:“睿儿向来是知分寸的。” 李睿垂下头,没有答话。 目送承平离开后,冀然偏头看了李睿许久,忽然问:“师兄怎么不开心呢?” 李睿苦笑两声:“没有,我只是有些……有些累了……” 冀然了然状:“是不是父亲留的课业太多、师兄读书太累了!” 李睿笑了笑,并不想同还不懂事的小师弟多说,冀然则以为说中了他的心事,挺起小小的胸膛道:“父亲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虽然读书有些枯燥无味、每日练字也很辛苦,但只有日日勤苦才能学有所成,才能辅助明君安定天下!师兄,不可以偷懒哦!” “读书就是为了安定天下?” “当然!” “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安定天下?” “当然!” “哪怕安定天下要牺牲自己、让自己不开心不快乐?” “当然!”冀然想都没想断然回答,后又挠了挠头:“反正父亲是这样说的,他说的应该没错的!” 李睿揉揉他的脑袋:“老师知道了一定很欣慰,可我只想做自己……走吧,我们回屋里暖和暖和。” 辛怡宫自黛君离开便空了出来,纵然有宫人每日打理却也透着萧瑟寂寥,如今它终于又热闹起来。 “说什么原配、正室,时时端着架子责这个骂那个,连对着国公都不肯给好脸色,老是卑贱、下流、不知廉耻得骂我,结果如何?我不过略劝两句,她便住不进凤仪宫!”魏氏用手帕掩住唇角,眼中是藏不住的得意,“正室、嫡出,这皇后,说不准是谁呢!” 李承泰觉得无趣:“凤仪宫那里可是死过人!自然不能随便住,何况爹都没住进皇帝的泰安宫,怎会叫夫人住进凤仪宫!爹确实疼您,倒也没问过您要不要住凤仪宫啊!” 魏氏不以为然:“那又如何?若说以前是子凭母贵,现在就是母凭子贵了!他们自己把老大折腾成了重伤,太医说老大亏了元气、以后也都这么病秧秧的不能劳累,你爹为这事着急生气、看老三一家都讨厌死了!过年的时候说是为李淳庆生,却一句话都没同老三讲,反而一直问老大的伤,还夸了你,你爹的意思难道还不够明显么?” 承泰更加无奈:“且不说爹的意思如何,这天下大半都是三弟夫妻打下来的,他们可是虎豹豺狼、恨不得独吞天下,哪里肯叫人咬上一口、又哪里肯任人摆布!玄武门之变兄弟三个死了俩,娘,你总不会想儿子也落得那般下场吧!” 魏氏对承泰这胆小怕事的样子颇为嫌弃:“老三比你还小几岁呢,你怕他做什么!项羽不必刘邦会打仗?不也落得自刎乌江的下场!你爹爹已不愿再战、老三的权势已经到顶、他厉害不成什么了,等大事坐定、大家朝堂上见真章,你有你爹疼爱、又有你舅舅相助,难道还怕他!” 承泰叹道:“打不打仗怕也不是爹爹说了算……娘,您没到过前面、更没去过战场,别说战事、就是政事您也不了解,朝政争斗与你们后院争宠那是云泥之别,您别想着用哄骗爹爹的小把戏到前面搬弄是非了!孩儿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魏氏抬手敲在承泰额上:“黛君都主动叫睿儿传位了!如此大的功劳,你不借着增势还要后退!你对得起你妹妹么!还有静云,她在家中含辛茹苦,你却不能封妻荫子,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承泰瞥向一旁黛君,见她正神游天外有些心不在焉,道:“什么叫传位?睿儿本也没在那个位置上!妹妹此举是大义、更是为了保全睿儿,其余的事不要多言!”承泰正色道,“前面已定了清明大祭、各州都会派使者前来,到时候会出什么事谁也说不好,但我们总归不能出风头!万一出了差错,爹爹都保不了你们!”承泰站起身,“前面还有事,我先走了!” 魏氏看着承泰的背影恨铁不成钢:“烂泥扶不上墙!不过打仗败了一次、怕成这个样子!之后不又赢回来了么,还有他的功劳呢!结果一提老三就像见了耗子的猫!真是要气死我!” 黛君这才回过神,眨了眨眼,劝道:“二哥在战场上九死一生,自然是害怕的,况且那时前面也都是三哥他们的兵,谁知他们是不是故意放了敌人进来吓唬二哥呢?不然为什么又那样卖力将二哥救了回来?” 魏氏叹了口气:“话也不能这样说,他们毕竟还念着些兄弟情分,能将泰儿救回来我感激得很呢!其实当时我已没了别的心思、只想着你二哥能安然无恙,可人心不足、你又受了委屈,我还是希望你二哥能再进一步!唉,当初你要是嫁给裘大公子该多好啊……” 黛君看了魏氏许久,挪到魏氏身边,趴进魏氏怀里:“为娘的总是满心满意为儿子打算的,您对女儿的照顾已经够多了,女儿心里清楚。女儿不觉得后悔,也不觉得委屈,只觉得对不住睿儿……” 魏氏摸摸黛君的头:“你也不要难过,能轻松快乐地度过一生是睿儿的福气,有你哥哥在、不会让你们娘儿俩受欺负的!” 黛君缓缓吐了口气:“哥哥自然不会欺负我们,可还有夫人和大嫂!不到最高位,始终要仰人鼻息!”黛君抬起头,“我看哥哥就是害怕三哥和赵熹,尤其是赵熹,蛮横不讲道理、说动手就动手,连大哥都被他搞成半死不活的样子,可见他真真是个煞星、留在京都迟早成为祸害!四月各方来京、睿儿又要行大事,他不愿咱们出头、不知又要作什么妖呢,爹爹也一定十分苦恼!要是能想办法将他和三哥调出京都就好了,至少爹爹和咱们的大事别叫他来捣乱!” 魏氏摇头:“哪有这么容易!先前还能让他们去平阳,现在全家都来了京都、总不好单单让他俩回去!” “若是哪里打仗呢?” “咱们平军所向披靡,哪里还有仗打!”魏氏想了想,道,“先这样吧,我同你舅舅商议商议,看他有没有办法……” 第240章 北疆 办法竟还真有。 草原每年的冬天都不平静,先前是胡蒙南下侵略汉人,后胡蒙内部四分五裂、赵熹在北边所向无敌,胡蒙人不敢再打汉人的主意,便自己欺负起自己人来,西川等部自不必提,辽金也难逃毒手,就连胡蒙族内部小一些、对汉人态度和缓的部落也频频受到攻击,他们走投无路,只能南下至汉城附近,寻求金荣和赵熹的庇护。 类似的事已连续几年出现,先前朝廷得到奏报都置之不理、只由赵熹自己处置,今年奏报又来,国公竟急公好义、认为胡蒙国主残虐不仁残害百姓,下令要赵熹出兵开平府、承平前往元丰监军,替天行道、解民倒悬。 内侍捧下圣旨,赵熹并未上前接过,而是看向国公,问:“四月清明便是皇帝大祭,此时国公派大人和末将北去离京,等各州前来京都、谁又能替国公扬威镇恶、涤涿荡寇呢?” 国公笑道:“这你不必担心,虽然赵熹将军威名赫赫、但其余人等也非无能之辈,京都本就守备森严,还有高岩、赵家父子、李轩等人,论资历、功劳,比你和承平还强呢!有他们在,你有何不放心!” 承平忙道:“朝中人才济济英雄辈出,国公英明神武知人善任,赵将军只是一片忠心故有所虑,实则杞人忧天。不过胡蒙虽然内乱已久但毕竟称霸草原,我方入敌营作战,消耗甚大,若是攻下开平府、为一劳永逸还要建立切实可行之管辖才可,其中又有耗费……” 国公摆摆手:“不必多言,既叫你们出征自然备好了粮草,你们果真能破胡虏收北疆,回来大大有赏!”国公想了想,又道,“不过也不必强求,胡蒙餐肉吞血凶戾难驯,你们一定要小心谨慎,倒不怕出兵无获,只是一定要保重身体,万万别再叫家中老小担心!” 赵熹本还有些生气、觉得国公故意把承平和自己支开是神志不清,可听了他这话又不由心软。国公虽然优柔寡断、自以为是,但他对家人和下属的关爱之心也真真切切。只盼他早早认清现实,别再故意给承平和自己找不痛快了! 不过平定北疆开边阔土一直是赵熹的心愿,如今机会正好,他自然要全力以赴。不过既然要攻城……赵熹上前道:“此次出征末将还想要一个人!” 国公问:“什么人?” “秦英!” 自被俘秦英已在李府关了近五年,他年纪本就比赵熹大了许多,多年过去年近花甲,头发斑白、老眼昏花,每日就在房中看书写字,有时还会向看守要些东西,不知鼓捣什么。 赵熹对秦英一直都很客气,生活上照顾精心、应与应求不说,还叫五郎闲暇时去找秦英说话聊天,等青州破、秦家灭,秦英彻底没了念想,也就按被俘时所言、投靠了赵熹。这次李家来平阳赵熹特地交代把人带上,正好能用。 骑在马上看着茫茫草原一望无际,秦英还有些恍惚。他记得自己头一次担任主将就是攻打代州,他们一路劈山开石打到长城脚下,长城外正是长草连绵无边无际的景象。那时元希烈正值壮年,铁蹄扬鞭鞭笞北疆、中原以北莫不臣服,后来精骑南涌,铁马金戈踏破长城缺口的场面至今叫他心有余悸。 秦英偏头看左前方,赵熹正一马当先。这双元初见就知他必成大器,可秦英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竟真能杀死草原王,而如今、他还要领着自己争霸北疆!就在五年前他们还刀兵相对不死不休!有时候秦英自己都觉得可笑。 秦英忽然问:“赵将军,那可是胡蒙国、在草原横行无忌数十年,你要在草原打败他们,能胜么?” 赵熹哈哈大笑:“秦将军在府里待的久了,还不知道我威名呢!将军放心,入我麾下、只胜无败!” 秦英叹道:“老夫征战一生,胜多败少,可就那几次失败就叫老夫刻骨铭心。败的滋味太苦,老夫已不愿再败。赵将军,老夫一世英名就在你手中了!” “早该如此!” 此次北征并不困难。胡蒙内部早就四分五裂,赵熹在北方经营多年已有许多胡蒙部族投靠,他还联络了西川、辽金,加上金荣和燕州的鼎力相助,二十余万人进军草原。 北征之难在于胡蒙游牧居无定所,大军寻不到目标很容易迷路,可元希烈时在草原中建了许多城池,赵熹便以城池为据点向四周辐射,连点成片、驱赶不肯顺服的部落,一直打到黄金城下。 黄金城已今不如昔。元希烈死后丁伦继位,黄金城还维持了一段时间的繁华,后来丁伦病重、丁伦的两个儿子为夺汗位相互倾轧,本就危机重重的黄金城积重难返,它就像黄金部落一样,在太阳的余晖中慢慢没落,再不复当年强盛,现在在秦英猛烈的火药攻势下,荣耀的黄金城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赵熹熊熊燃烧的烈焰,破云逐日。 “沃青山北边还有大片草原,洪烈后裔正居住在那里!我们族人有人认识去那里的路,他可以做我们的向导!”金荣颇为兴奋,他被赶出黄金城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会有荣归故里的这一天,曾经的敌人为自己斩杀、分裂的部族将在自己手中重回统一! 赵熹瞥他一眼,淡淡道:“我们的目的是攻占开平府、收服北疆,保证漠北草原各族太平安乐,可不是替你们完成民族统一的大业。” 金荣颇为不悦:“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我会说什么话?你总不会以为我只会没脑子得杀杀杀、冲冲冲吧!”赵熹站起身,指了指挂在营账中的地图,“我在草原也有数年了,听说草原之外是山脉、山脉之外是荒川,那里还有一个国家,一直从荒川延绵到辽东北海。有朝一日他们自然也要划进我朝领土的,可不是现在。沃青山以北没有城池,我们难以补给、无法扎营,兴师动众最后还是要悻悻而归,不如先把沃青山以南的辽阔草原治理好。” 赵熹看向金荣:“黄金国已荣光不复,但胡蒙族的繁盛还在你我手中,早日接受吧,你的族人也需要和平。” 金荣缓缓叹了口气:“接受,早在素英城我就已经接受了……只希望李大人能够如愿以偿坐上王位,胡蒙可以臣服于英雄、却不能被狗熊羞辱。” 赵熹笑道:“放心吧,我们绝不会叫你们失望!” 金荣随口问道:“如今黄金城已占,李大人是不是要过来这里?你们夫妻总算能团聚两日!到时候咱们再办个庆典,也叫大家都松快松快!” “庆典自然是要办的,不过就不必等承平了,咱们自己高兴高兴!” 金荣看他一眼:“难道中原又出事了?” 赵熹摇摇头:“倒也没有,不过清明将近,他的事,多着呢!” 第241章 南北 江南春情好,燕子衔黄柳、鹂莺戏白洲,青女摇荷露、菱童逐沙鸥。程草堂听鸟语莺啼看妇乐童趣,脚步也轻快起来,他晃到一家小院前,敲了敲门,被人迎入门中。 “贵客登门,蓬荜生辉,快请进来!”曹星看看程草堂手中用草绳拎着的两壶酒,笑道,“哎呀,大人竟还带了酒来,幸好小的做了些菜,不然都没得配大人的酒呢!” 程草堂随人进屋,将酒随手放在桌上,道:“既然请了我来就别大人、大人的了,我叫程草堂,比你还要小上几岁,若不嫌弃就称呼我的名字吧!” 曹星连连应下。他端了小菜上桌,见程草堂眉眼弯弯、难得有些笑意,笑问:“草堂今日似乎心情大好,怎么,有什么好事发生不成?” 程草堂笑答:“还真有件喜事!”他顿了下,想了想,又道,“对我们也未必算是好事……北边的李三和赵熹,前些日子出征胡蒙,今日来了消息,大胜。胡蒙国一半领土已划入神州,西川和辽金也都臣服于华夏!” “当真!”曹星也又惊又喜,“胡蒙欺负中原百年已久,听北人提起胡虏只觉得像是魑魅阎罗、可怕可怖,十几年前还曾南下侵我、一路突破长城,那时我在江州听到他们的传闻都觉得害怕呢!没想到李三和赵熹真能平定胡蒙、开疆扩土!好生厉害!”曹星倒了两碗酒,“他们虽是北人,可这是有利于汉人的大功劳,咱们不如遥敬两位英雄、还有边疆战士!” 程草堂也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后不住感叹:“我虽讨厌赵熹,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豪爽悍勇,华夏男儿千千万,却都不及他,实乃英雄人物!可惜他和李承平夫妻二人穷兵黩武、暴虐无道,一再将百姓陷于战乱之中,如今又收漠北……怕是不久,他们就要挥师南下、抢战江州了!” 曹星很是不解:“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中间还隔着天险,他们何苦要来打我们呢?” “自然是为了他们的野心!双元妖星、祸乱人间,这是上天的预言!” 曹星笑道:“这话我也听过,不过却不怎么信。无论如何,赵熹攻克胡蒙国是真的,这是开疆扩土、增我华夏的大好事,若他能善待胡蒙部族、让两族自此修好亲如一家,北方千百年的战乱就此消散,这更是功德无量呢!至于攻打江州,江州本就听从于朝廷、他们也听从于朝廷,他们未必会打我们!” 程草堂不住摇头:“曹兄实在是天真……你这般性子怎的会想要入府做官呢?” 曹星托着下巴望着门外,解释道:“这里就是我家,我自小就在这里长大!那时候白天爹爹去打鱼、娘就带着我在门前的池子里采菱角,每天都很惬意!有一年江州大水,家里许久没有开锅,爹爹冒险出船、结果再没有回来,娘心急如焚,卧病不起……幸亏州府开仓赈灾,有一位大人亲自盛了满满一碗白粥给我!那时候我就想,当官真好啊!” 曹星笑了笑,继续道:“前些年胡蒙南犯,先朝陶太傅之子陶希仁先生前来江州筹粮,并开堂讲学,陶先生有大才、讲得都是修身齐家、忠君爱国的大道理,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他讲勤政爱民。官不单单是为自己、为皇帝当的,更是为许许多多普普通通的百姓!我想做他们的官!” 程草堂瞧着曹星笑道:“我见过许多官,你是唯一一个为了百姓当官,你一定会好人有好报的。” 曹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惜我能力有限,也没能为百姓做些什么……不说这些了,这次我回来要待到清明以后,清明你也沐休吧,咱们一起去踏青如何!” 程草堂摇摇头:“清明皇帝大祭,我说不准还要同公子一起前去京都。” 曹星不解:“皇帝大祭不该是郡公前去么?怎么叫会公子去呢?” “如今京都尽在平州掌握,李隆运又有改朝换代之心,如今能反对他叫他忌惮的只剩了江州和胶州,若郡公前去大祭、他趁机将郡公扣为人质,对咱们岂非大大的不妙?” 曹星万分紧张:“那换了公子不也一样危险!此去京都岂非危险重重!不能不去么!” “不能不去么?”黄府之中,众臣也正在商议,“说什么皇帝大祭,皇帝都死了五年、怎么这时候想起来大祭!无非是平了青州定了燕州,耀武扬威起来!听说赵熹又攻下开平府收了胡虏夷狄,到时候过去也是吹捧他们功高盖世,有什么意思!” “但是听来使的意思,国公想要大殿下主动退位让贤、更改国号更换宗庙,咱们若不去岂非遂了他的意!” “去了又如何,难道咱们反对有用么?李隆运已然生了反心,不如就让他坐稳了国贼的名号,咱们也好另立山头啊!” “可咱们不去岂不是给了他们挥兵南下的借口!” “不过是大祭没去算什么理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非要南下理由多的是!可就算南下又如何!我们步兵水师百万,还有坤江天险,赵熹破得草原城、却破不得我江船营!难道还怕他不成!” “话不能这样讲,李三赵熹连破青州、胡蒙,势不可挡,如今他们气势正盛,咱们怎么能跟他们硬碰硬!战事一起粮钱如流水,万一真叫赵熹打下一城半城,咱们颜面何存!还是以和为贵啊!” “你就是懦夫!被一个双元吓破了胆!” “嘿,赵熹就在北边,听说好武乐斗来者不拒,将军既然如此勇猛不如北上跟他比划比划!” “都住口!”眼看要吵了起来,黄郡公不耐烦地呵斥众人,“叫你们前来商议,你们竟还吵了起来!” 黄安文上前道:“父亲息怒,诸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不过这大祭、依孩儿之见,还是要去的。如今他们是君、咱们是臣,咱们处境被动、事实都要为他们掣肘,实在大大的不利。既然李隆运想掀了那顶帽子、咱们何不帮他一把!如今李承平和赵熹都不在京都、咱们不如先下手为强、同李隆运商议,咱们同意他另立为君、但咱们再不为臣、同他南北并立。李隆运年岁已大、从燕胶两州之事看,他并不愿多起纷争,咱们的要求他八成会同意,到时候咱们有了名分、自己过咱们的小日子,他在北方如何折腾随他去便是。” 第242章 旧地 黄郡公环视众人,挥了挥手:“罢了,你们的意思我都知道了,都下去吧,安文留下来。” 安文遵命。待众臣离去,黄郡公招招手、将安文叫至座下,这才问:“你在京都许久,咱们州府之中没有比你更了解京都众人的,我问你,几位太妃和大殿下是真心有意让位么?” 黄安文想了想,答:“孩儿离京时大殿下尚且年幼、心性未定,后来又一直被李承平养在身边,他不过是一傀儡任人摆布,也无所谓是否真心;荣太妃倒是争强好胜,可她毕竟是李家女儿,眼看大殿下继位无望、索性讨好娘家也是有的;至于舒太妃,性子温温婉婉、又出身卑贱,在宫中并不显眼,这些年一直居住在京外行宫,她态度如何,还真不好揣测。可太妃也好大殿下也好,不过老弱妇孺,难道能扭转乾坤么?” 黄郡公攥住扶手:“这么多年李隆运凭什么稳坐代国之位、凭什么叫四方朝拜于他,无非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中华汉族向来喜团圆、厌分裂,南北并立、划江而治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就算国公同意,待十年二十年李承平继位,也绝不会维持,南北之间终有一战。既然如此,咱们若能保有先机,便再好不过!” “父亲的意思是?” “李唐八百年前就败了,可朝廷依然坚持到了现在,天下依然有许多支持皇帝、支持大殿下登位之人,这些人以前为李隆运所用,如今李隆运要反、这些人为何不能为我所用呢!便如陶希仁,他沐浴皇恩几十载、又深研儒家经典,我不信他能轻易背叛皇室!以前是为保大殿下性命,如今大殿下长大成人、他难道毫无波澜?他乃大殿下恩师,他的话,大殿下一定会听,若你能劝得他投靠,局势又有变化。” 黄安文犹豫道:“父亲的意思孩儿明白了,孩儿会尽量同保皇派接触。” 黄郡公站起身,拍拍他的肩:“当初年纪小小便将你送去京都,为父也很是不忍,不过那些年对你来说也是一笔财富、叫你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如今几个兄弟中也就只有你最有能力、也最有野心。但安文,你的敌人不是茍安的兄弟们、不是垂垂老矣的我和李隆运,你的敌人是李承平!你避不开,就只有想办法求胜!这次清明大祭就是你的机会!” 黄安文如醍醐灌顶,立刻跪下身来:“孩儿明白,多谢父亲看重,孩儿一定会尽己所能,定不负父亲所望!” 黄郡公颇为满意:“此次由你代我入京,一切事宜有你全权做主,回来之后再报与我即可。放心去做吧,有江州为你撑腰!” “孩儿遵命!” 程草堂与曹星小酌到午后,又闲聊一会,回到营中已是黄昏,还没更换衣物便有兵卒前来叫他去见黄安文,自然是保护黄安文入京的事。他抬头望了望天,红霞落日瑰丽灿烂,只可惜不能好好欣赏,空负美景。 只愿恩怨早平。 清明为皇帝大祭,除已被除名的秦家之外,其余各州皆来京都祭奠,不过胶州与江州郡公都病重、只派了公子前来,但也排场宏大,尤其是江州,入京时白花铺地、白幡避空,哭嚎之声震天动地,黄安文更是亲自等车吟诵祭文、十步一拜进入京都,引得众民也哭丧祭奠,纷纷表其忠义。 李国公很是不快,可本就以祭奠之名召人前来、人家所作所为并无不妥,反而是积极响应呢!这边还没捋顺心情,那边吴传之又找上门来:他要替他的小姑姑吴丹阳讨个公道。 “自小姑姑去后父亲便一病不起,整日抱着小姑姑幼时的布偶望着府外,念叨着小姑姑死得太惨。国公,您为代国、处事该以公义为先,否则又如何能当各州之长!我吴家的冤屈父亲年前便向您哭诉,您什么时候才肯给我们个结果!” 国公与吴家姑侄并无接触,见吴传之咄咄逼人还真以为是承平等冤枉了他们,但吴丹阳已死、国公无论如何也不会替吴丹阳翻案,便道:“贤侄莫要生气,本公已遣特使前往燕州调查,燕郡公之死确实与吴丹阳脱不了关系,知人知面不知心,吴丹阳又是吴兄和贤侄至亲,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有的,但吴丹阳之死确实罪有应得,吴兄要交代、燕州也要交代,交代从何而来!贤侄还是劝劝吴兄,叫他想开些吧。” 吴传之痛道:“特使到底燕州时燕无异已为燕州郡公,燕州上下全都凭他差遣,特使想要查出真相谈何容易!他查出的不过是燕无异安排的真相罢了!如此道理国公难道不明白!或者国公早就明白、不过佯装不知罢了!毕竟燕近胶疏!可国公,燕州亲近的不是您、是李承平和赵熹!大公子在燕州受伤究竟何人所为,您难道一点都不怀疑!凶手敢伤大公子,焉知之后不会伤您!” 国公被吴传之戳中心思,怒道:“够了,吴丹阳罪大恶极伏诛于燕州已是她最好的结果,非要本公请来李轩和赵熹、治你吴家个谋害君上之罪你才肯罢休么!不要得寸进尺!” 吴传之立即道:“谋害君上者乃公孙氏!虽说成王败寇,但国公也不能随意污蔑!何况我吴家何时同国公作对?请国公千万别上了贼人的当!国公!吴家知您虽为代国却也要受各方掣肘,行事颇为不易;我父素来并无大志、也无大能,只想安安稳稳守住祖业。国公已占据青州、代州,卫、燕皆向您称臣,我胶州也绝不会反您,这还不够么?物极则反、盛极必衰,国公,您该到享福的时候了!小姑姑已死,人死不能复生;但我们都还活着!只要国公叫燕州将所占胶州城池返还,胶州愿同国公做山海之盟,山不移、海不平、平胶不相犯!在此之上,胶州愿赞同国公一切决定!日后若有需要,胶州也会鼎力相助国公!还请国公成全!” 原来是来求和的。国公捋了捋胡须,缓声道:“贤侄这话倒叫老夫不知如何是好了,胶州当初自愿交换城池、又将城池送给朝廷,如今又要要回,岂非失信!何况咱们同朝为臣,胶州与燕州的城池之争,本公如何插手?” “那城池本是胶州顾念小姑姑嫁入燕州、作为嫁妆陪送过去的!燕州给我们的几座不毛之地算的什么!现在燕无异杀害了小姑姑,怎么还有脸占着我们的城池!国公既为代国,怎能置之不理!”吴传之顿了顿,又道,“何况所谓奉天承运,皇帝天子承天命顺天意,上天有命、凡人岂敢不从?李唐宗室至今只剩了大殿下,大殿下又无心权柄,这岂非天兆?国公代国行政天下风调雨顺,又岂非天意?国公承奉天意,吴家定不会违抗。” 国公很是满意,可他也知道吴家并无称臣之意、又怕平州武力,所以才以进为退、以吴丹阳之冤换两州之好。他并未立刻答应,而是道:“此时本公还要仔细考虑,反正大祭还早,贤侄可在京都多留几日,之后本公再给贤侄回信。贤侄先请回驿馆休息吧。” 吴传之也不纠缠,只道:“还有一件事求国公成全。小姑姑曾在宫中居住多年,听说先帝去后小姑姑所居碧云轩再无人居住,哪里恐怕还有她的遗物,请国公允许传之前去收拾,也好为父亲留个念想。” 这不过是件小事,国公对吴家又颇为愧疚,便答应下来,派了内侍领吴传之前去后宫碧云轩。 第243章 忠义 当初吴丹阳入京目的不明,大家初时以为她有意后宫、后来却又四面玲珑交好各方,她在宫中的住处便安排在了凤仪宫附近的碧云轩。碧云轩位于御花园不远,东面临湖、风景秀美,加上曾住娇客,内里布置静雅别致,很是怡人。 皇帝出事后承平曾命人至碧云轩搜查吴丹阳同公孙氏勾结的证据,可惜一无所获,后来便将此地查封、不准宫人入内,一直等国公进宫也没修整,如今也有十多年了。 吴传之叫人打开轩门,灰尘随闯入的清风纷扬而起,吴传之被呛得咳嗽两声,叫内侍将临湖一面窗户打开,这才步入轩内。 这里虽曾被搜查但大多物品还保留原样,只是宝珠蒙尘、佳人不复。吴传之睹物思人,又想起吴丹阳音容笑貌,不由悲从中来。正在难过,就听一声怒喝:“大胆奴才,谁准你们进来!” 吴传之回头一看,原来是舒太妃怒气冲冲大发雷霆。吴传之冷笑一声,上前行礼:“见过舒太妃。不过奴才们都是尊了国公的旨意领了本公子前来收拾小姑姑遗物,舒太妃又何必向他们发火。” 舒太妃恨道:“吴丹阳谋害君上、杀害亲夫、陷害继子,她死有余辜!这里哪有遗物?这里都是她的罪证!她的东西该一把火烧掉,谁准你来拿走!” 吴传之不屑道:“本公子方才已经说过,是国公的旨意!如今这宫中国公才是主人,舒太妃,你该看看清楚自己的身份!” “你!乱臣贼子!” 舒太妃侍女连廊忙上前相劝:“娘娘,既然国公有令就叫他们拿吧,毕竟人死如灯灭,丹阳夫人已经去世,您又何必再为这些小事生气呢?” “他们是乱臣贼子!是谋害陛下的罪魁!就应该不得好死!”舒太妃一把推开侍女,“你们全都给我出去!我要好好问问吴传之!” 舒太妃侍女闻言立刻退了出去。吴传之有些奇怪,转了转眼睛,向领他前来的内侍道:“太妃对我有些误会,我同她聊聊天,是为自己洗清冤屈、也算为陛下尽些忠心,你们也出去吧,有事我再喊你们。” 内侍犹豫片刻,被舒太妃骂道:“怎么,本宫连小小奴婢都支使不动了么!”内侍忙道不敢,退出屋外,轻轻关上了门。 吴传之看了看舒太妃,解释道:“传之不知太妃从哪里得知先皇为小姑姑所害,想来与李三和赵熹脱不了干系。但娘娘,出事时李三不在京都、赵熹也未必知道实情,他们不过是嫉恨小姑姑所以栽赃嫁祸罢了!” 舒太妃冷哼:“你也不必蒙我,御前统领李轩亲眼见到吴丹阳守在先帝尸体身边,反而是废后公孙神情恍惚神志不清,还说什么与吴丹阳无关!” “御前统领李轩,他现在何处?不还是做了李承平的走狗!他说的话难道就可信么!”吴传之看看门口,往舒太妃身边走了走,“当时事出突然,是是非非太妃分不清楚,如今再看,公孙氏覆灭、李家趁此机会一家独大,如今更要直问九鼎,太妃娘娘,国贼是谁岂非一目了然!” 舒太妃望了他一眼,幽幽道:“却不知忠臣何处。” 吴传之直起身,将舒太妃上下打量:“忠臣也要明君。” “大殿下已十二岁了,敦厚聪慧,明正可靠,岂非明君之资!” “可他毕竟是李家外孙……” “他更是先皇骨血,龙子凤孙!代州杨家女儿尚能为家复仇,忠臣良将具在、大殿下焉不能复兴李氏!”舒太妃向吴传之走了一步,“吴公子,妾身知您素有大志,只是生在胶州、没有一个有魄力的君上。李隆运反国迫在眉睫,胶州和江州都是忠义之士、必然不肯看他独占天下,可李家实力已大、这时候除了扶持大殿下,谁还能与之抗衡!” “大殿下毕竟只是一个孩子、还要听自己母亲的话,若您是大殿下生母我们也就没有顾虑,偏偏大殿下的母亲可是李国公的爱女!” 舒太妃道:“公子放心,只有子女辜负父母的、没有父母放弃子女的,荣太妃的心只会替大殿下着想!我们二人早已商议过,生为先帝妃、死亦入皇陵,娘家若肯顾怜就不该去夺孤儿寡母的家业,他们既然不仁、别人只能不义!何况,本宫手中还有一样东西,它,加上大殿下的身份,天下俊豪莫能不从!” 吴传之有所猜测,问:“什么东西?” “传国玉玺!” 吴传之惊讶不已,却也觉得果然如此,他没再多说,而是问:“娘娘想要如何?” 舒太妃压低了声音答:“清明大祭人员混杂,荣太妃和大殿下会和本宫、公主一起前去皇陵,请公子想办法将我们四人救出京都、逃脱李氏钳制!” 吴传之攥紧了拳,在轩中踱步:“事关重大,凭我一人之力实在为难……娘娘放心,出宫之后我既去寻黄安文、同他商议个法子,胶州和江州一定会将大殿下、公主和娘娘救出虎穴!” 舒太妃双目通红:“李唐江山就全靠公子了!” 吴传之低声安慰几句,等舒太妃平复了心情,将人送至门口,拉开木门,竟见轩外廊上正站着一人,那人面容宽和、却目精神锐,正是本该在千里之外督军的李承平。 吴传之被钉在当场,惊出一身冷汗,半晌说不出话来,舒太妃也惊愕不已、紧紧攥住手帕,不知如何是好。承平轻轻笑了笑,上前道:“见过太妃,传之。听宫婢们说说太妃和传之有些龃龉,承平本还忧心两位不快,如今看来倒是承平多心了!” 吴传之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道:“娘娘对传之有些误会,解释清楚了也就好了。何况娘娘为君、传之为臣,臣子哪里能跟君主有矛盾呢?三公子真是说笑了。” 舒太妃也道:“本宫见碧云轩重启轩门,一时愤怒才闯进殿中,后听说这是国公命令,倒是本宫唐突了。” 承平劝道:“陛下已去世五年之久,其在天有灵定不忍看太妃困于旧事之中,还请太妃宽心!” 舒太妃摇摇头,转而道:“先皇大祭就在眼前,本宫本无颜再见先皇英灵,但许多事情必须得向先皇交代,也只得强撑残柳之躯腆颜祭奠,本还怕手忙脚乱怠慢各州,如今三公子回来帮忙,本宫倒放心了。” 承平答:“小臣只是回来复命,还未见过国公,祭奠之事国公已交于太妃和二哥,哪里用得着小臣插手。娘娘有什么事尽可找二哥承泰商议。” 舒太妃瞧瞧松了口气,道:“好,本宫这就前去同荣太妃商量一二,然后再召二公子商讨。本宫先行一步,就不打扰三公子和吴公子了。” “我也要先去见过国公。”承平向传之笑了笑,“裘大哥和无异也都到了,改日一起喝酒!” “一定、一定!”送走二人,吴传之将轩内物品全部打包带离皇宫,小厮问:“公子,咱们可要回府?” 吴传之道:“先回府,再找辆小车,我要去见黄安文!” 第244章 任性 华阳殿内只有黛君和舒妃两人,黛君坐在主位,面容却惶然无措:“这样、这样真的可以么?连我的爹爹、殿下的亲外公都靠不住,吴家女儿死在我三个手上、陛下也为他们所害,吴家和黄家真的会帮咱们么?” 舒妃目光坚定:“他们自然不是真心,陛下的大仇我也不会忘,可国公已有叛国之心、咱们眼下唯有同江胶合作才能暂时保住李氏江山!他们当然是利用我们、我们就算同他们合作也未必能赢李家、更未必能笑到最后,可若不跟他们合作不冒这个险,那李唐王朝就此覆灭、大殿下再无复起之机,娘娘你往后只能以嫠妇之身仰人鼻息任人摆布,娘娘你甘心么!” 黛君当然不甘心!她本是先皇宫妃、她的儿子是先皇唯一的子嗣、她理所应当成为太皇太后,可如今她却只能寄人篱下,被赵熹欺负不说还要被秀荷那个蠢货压上一头,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都为了懦弱无能的二哥能在李承平手下好过一些而委屈自己!她终于明白,自出嫁那日她的命运便和皇帝、李唐皇室拴在了一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曾经的娘家已不再是庇护自己的港湾! 黛君忽然笑了起来:“当初求爹爹清明大祭我便已做了决定,现在再问只是心中不安罢了,其实毫无益处。那么计划定下了么?咱们怎么出京?” “吴传之已经答应,之后他会去找黄安文,怎么出京就看他们怎么安排。他们在京中呆了十年,陛下也还留有余威,咱们逃出京都并不困难,只有一事……”舒太妃问黛君,“大殿下那边,您打算怎么办?” 黛君不安地整了下袖口:“睿儿不过是个孩子,到时候直接将他带走不就好了,他难道还会忤逆我不成!” 舒太妃并不赞同:“大殿下已经十二岁了,又常年在陶大人身边学习,早已晓事,等出了京都、之后许多事都要他自己来背负,咱们不能再将他当做小孩子!李承平已回京、赵熹不知会不会赶回来,咱们想出京困难重重、不能出一点纰漏,大殿下若一无所知就没法配合行动,万一出了岔子那就前功尽弃了!这事一定要让大殿下知道、让他了解咱们的苦心!” 黛君大惊:“李承平怎么已经回来了!爹爹不是没叫他们回京么!” 舒太妃苦笑:“国公哪里还管得了他们!” 黛君眉头皱得更紧:“李承平那人心思恶毒、早早在睿儿身边塞了人用那畜生骗睿儿玩物丧志;陶希仁也是个卖主求荣的小人,他做睿儿的先生、睿儿能学到什么!我只担心,咱们一番苦心睿儿不能理解、反而觉得咱们害他呢!” “既是如此更需解开大殿下心结才是!”舒太妃急问,“大殿下现今何处?” 李睿正和李温在陶希仁府上。李睿一回京陶希仁便急急回京述职,年后便留在京都、不肯再去平阳。陶希仁如今已是儒门掌舵、朝廷又需他安抚皇帝遗臣,因而国公对他并不严厉、只顺着他的意思,他要留在京都国公便将他安排入翰林供职,比在平阳时清闲多了。 既然身为朝臣无甚要事,作为老师就不好再懈怠,陶希仁一有空便去宫中教授李睿课业。陶希仁的学生除了李睿还有李温和自己的儿子冀然,他们并不能时时入宫,陶希仁若教李睿就顾不得他们,李睿见状便主动要求去陶希仁府上学习,国公本就不愿李睿将皇宫当家,自然答应下来。 于是李睿每日早起出宫,和李温、陶冀然一起读书,等陶希仁回来授课,今日自然也一样。陶府中冀然趴在桌上练字,李睿和李温讨论所习文章,两人正在兴处,陶府下人端了一盘茶点进来,放在桌案上,笑道:“公子们辛苦了!老爷已经回府,这是老爷带回来的江南茶点、叫两位公子尝尝,他换完衣服就过来。” 冀然年纪和李淳一样、正是活泼时候,听闻有点心立刻撂了笔跑了过来,只见白玉盘子里盛了几个青翠碧绿的团子,闻着有股艾草香气,很是清新。冀然从出生就生活在平阳,从没见过这南方糕点,不由食指大动,伸手就要去拿,仆人见状忙将糕点推远了些:“老爷有吩咐,然哥儿不能吃。” 冀然很是失望,手还放在桌子上,眼巴巴地盯着那盘糕点。李睿和李温走了过来,见他这样觉得可怜又可爱,待仆人离开后李睿握住冀然的胳膊将他从桌子上扒了下来:“小馋虫,上次吃果子就吃坏了肚子,把老师都急出病了!这次还不吸取教训,老师不准你吃,你就忍忍吧!” 李温笑着夹起一个团子,在冀然眼前绕了一圈、然后才咬了一口。这南方糕点是用糯米制成,不同北方的香酥、反而糯糯软软,里面是豆蓉,入口清甜,确实别有风味,李温不由眯起眼睛。冀然看在眼中口水都要流了出来,只是他自小受陶希仁管束、从不敢违背父亲,故而尽管想吃也不敢伸手去取,只直愣愣地看着。 李温爱死了冀然这乖样,尤其有李淳那个混世魔王做比、冀然简直像一只小羊羔、可爱极了。他见冀然实在是馋、又觉得这东西很适合小孩子吃,便看了李睿一眼。李睿心领神会,他也很疼这个小弟弟,左右看看、瞧并无他人,偷偷夹了一个团子举到冀然面前:“吃吧,悄悄咬一口!” 冀然舔舔唇,抬眼望望李温,李温假装伸懒腰转过身去,冀然又看看李睿,李睿只朝他笑。团子太香甜,冀然终究还是把持不住,张口咬了上去。 “老爷,三位公子都在里面,您慢着!” 冀然刚咬了一口就听门外仆人向陶希仁行礼,他吓了一跳、连忙要吞下圆子,可圆子软糯弹滑、并不好咬,冀然慌忙咽下反而卡住了咽喉!冀然顿时咳嗽起来,小小的脸庞憋得通红。 “冀然!快把团子吐出来!” 李睿替冀然拍背、冀然干呕却吐不出东西。李温赶忙倒了茶灌给冀然,可茶水并没能帮冀然吞下圆子、反而让他更加难受。 陶希仁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抢上前去将冀然抱在怀里,一边替他拍背一边伸手探入冀然的喉咙催吐,却依然无用;陶府仆人索性抓住冀然脚踝将他倒着拎了起来、陶希仁用力在冀然背上拍了两下,冀然这才呕了一声、将喉咙中的秽物吐了出来。 大家都吓了半死,见冀然死里逃生这才松了口气。冀然却不觉得轻松、也不敢撒娇,缩着手脚泪眼朦朦站到陶希仁身边,低垂了头小声唤道:“爹爹……” 陶希仁又急又怒,见冀然没事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一摸额头、摸到一手急汗。他扶着桌子坐下,看着冀然由仆人服侍喝了杯茶,用手指了指墙角:“去罚站。” 冀然抖了一下,慢慢挪了过去,面对墙角站着,一动也不动。 李睿和李温又愧疚又心疼,忙道:“老师请消气,冀然没有偷吃,是我们两人逗他、他才咬了一口的!错的是我们两人,请您罚我们吧,别罚冀然了!” 陶希仁叹了口气:“罚你们?你们是疼爱他才给他点心吃,何罪之有!为师先前反复交代,他身子弱、肠胃弱、吃东西不好克化,每日除了一日三餐不能额外进食,可他何曾记在心里!”陶希仁看了看李睿,“这世间许多人会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向你示好、为你筹谋,但做决定的终究是自己,承担后果的,也只有自己。慎始慎行!” 李睿咬着唇想了许久,道:“老师,学生有事不解,想向老师请教!” 陶希仁看了看李温,道:“温儿,今日你先回去吧,明日再来。” 李温一愣,终究道:“是。” 回府的路上李温的书童颇为不平:“分明您才是陶先生的大弟子,今日的事也是睿公子给然哥儿吃糕点将人呛住的,怎么陶先生还是偏心睿公子!” 李温轻斥书童:“不要乱说,睿弟弟身份特殊,先生待他自然不同。” 书童叹道:“淳公子和睿公子每天都给老爷先生惹多少事,偏偏越惹事越招人疼呢!去年淳公子闹了一夜,老爷对他越发和蔼起来,公子,您就是太懂事了!” 李温不由停住脚步,想起赵熹和吴衍说过的话,人生在世就要舒畅开怀,是否自己也该任性一些呢? 第245章 叛臣 陶希仁叫下人把哭哭啼啼的冀然带回屋中反省,叫李睿做下,把盛糕点的盘子往李睿身边推了推。李睿看看盘子里剩了半个的团子,终于开口:“老师,如今我面前也有一样东西,有人说是仙丹延年益寿、有人说是毒药触之即亡,两边都是我信任、信赖的人,我,我该怎么办呢?” 陶希仁也望着桌上的点心,问:“你心里,那又是什么呢?” 李睿缓缓摇头:“学生真的不知道……老师教导我要做君子,忠信仁孝、为国为民,但要对谁忠、对谁信,如何是仁、又如何才是孝呢?” 陶希仁长长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该来的总会来的。”陶希仁抬头看着李睿,目光深沉,“您和陛下长得很像,我初见陛下时,陛下就是您这么大。那时候公孙氏初初当权,朝廷已乱得不象样子,陛下虽有皇帝之名却无皇帝之权,实实一个傀儡,甚至随便一个内监都敢以下犯上!陛下却毫不气馁,面对乱臣隐忍不发、耐心筹谋,十年卧薪尝胆、终于等来机会。那十年过得不容易,我亲眼看着他如何忍耐、如何自强、如何坚持,我暗自发誓,一定要效忠陛下、辅助他一起平定天下兴旺我朝!” 想起那时的岁月,陶希仁依然心潮澎湃:“所有人都在等着我们失败,只有我们自己不肯放弃,我坚信效忠陛下才是忠、辅佐陛下才是义,我的忠义全在陛下身上,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要助他夺回他应有的东西!那时候的我,算得上君子吧!我们颁布招贤令、下止战诏、招各州公子入京,抗胡蒙、颁新政、争取了平州支持,朝廷局势大变、皇权越发稳固,一切都慢慢变好,我真的以为我们就要成功了!却不料一朝起,天下大变……” 李睿垂下眼,他知道,那时候他五岁,听说要去出宫祭天他开心不已,觉得能到外面玩耍,谁料这一次离开、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家。 陶希仁眼眶湿润:“殿下,按道理,微臣该学武侯、霍光,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诛杀公孙氏后微臣也曾想殉死、追随陛下而去;可最后,微臣还是叛变失节、成为贰臣!” 李睿忙道:“您怎么能这么说!三舅舅待我是好,可他常不在家,在平阳时多有闲言碎语,是您一直在保护我!这么多年您对我悉心教导,若没有您、我都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您是我的老师,更像我的父亲!您是为了我才背负骂名,您怎么能叫叛变、又何曾失节!” 陶希仁感动不已,对自己更加厌弃,泣道:“微臣怎么配同陛下相提并论,陛下才是您的父亲!您本该鹏程万里,可微臣力单,实在无法助您乘风!何况、何况……” 陶希仁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慢慢讲起一桩旧事:“十数年前胡蒙南下侵我国土,陛下采李承平之言、毅然下旨抗敌。见那时候京都无兵无粮,李承平、燕无异、秦尉宁各自回州求援,微臣则负圣命至南方筹粮。当时朝廷已名存实亡、各州各自为政,北边被侵扰南方诸州自认无事、谁都不肯出兵出粮。微臣辗转各州一无所获,又不肯就这样无功而返,索性在所到之处开坛授课,讲圣人学问、传忠义之道、谈家国之乱、盼能唤醒百姓忠君爱国之心。” “那时儒学不比现在显盛,一路上有人争论辩学、有人嗤之以鼻,有人伪信而假名、也有人得悟而入儒门。有一次我在渭阳讲学,讲罢散学、打算回去客栈休息,竟有一位耄耋老人领着一垂髫幼童走上前来。” “那老人白发苍苍、身躯佝偻,身上衣衫破烂、已缝了不知多少补丁;幼童瘦瘦小小、面黄肌瘦,还不过腰高、一双手却粗糙肿胀,活像个劳苦汉子。护卫本不欲他们上前,可我看他们祖孙二人贫穷卑贱、实在可怜,便让他二人进来,想问问有什么能够帮忙,没想到,那老人从腰上解下一个鼓囊囊的布袋,要递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三斤糙米。” “原来这祖孙二人是渭阳乡下农人,儿孙早早离世、留下一个小重孙和老人相依为命。这年渭阳大雨、冲毁了他们的家,他们这次进城是想用这些糙米换些银钱、请匠人帮他们修补房子,可他听了我的讲学、知道北方夷狄侵我边境、我朝却无兵无粮难以抵抗,于是决定将这三斤糙米,捐做军粮。” 李睿不由感慨:“礼失求于野,百姓虽不通文墨,其实最是忠信,世家官宦反而比不得他们。” 陶希仁握紧了拳:“可我到各州讲学筹粮,所食都是精米!三斤糙米,甚至都不够我一日开销!我叫百姓忠义、百姓用命来报皇恩,朝廷官宦却拿他们的命肆意挥霍!我明知皇帝无力朝廷无能还叫百姓效忠,岂不是骗他们的命!我叫他们忠,我又给了他们什么!陛下去后我想带您卧薪尝胆、我想干脆一死了之,我有上百种方法保全自己的忠义,可百姓们呢!他们听我、信我,却要落个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的下场么!” 陶希仁双臂支在桌上,双拳抵住额头,“李承平说他可以,他会一统天下、会带来太平盛世、会让百姓安居乐业、让礼教再次兴盛,我怕、我迷茫、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信了他!他确实做得到!我对不起陛下、对不起您,可这就是我的选择!我不知道是软弱还是牺牲,这就是我的选择!您问我忠义,我无言可对,因为我确确实实是一个叛臣!” 李睿心中不忍:“老师……” 陶希仁轻轻摇了摇头:“殿下,微臣已然如此,是怪我还是骂我都是我罪有应得。可殿下请听微臣一言,于公李承平赵熹统一天下在即,数百年战乱平息就在眼前、百姓安宁得来不易,此时起事乱世又要延续;于私胶江二州连手都无法抗衡李承平,您现在出头只能是螳臂当车!况且这么些年微臣看着您喜乐好游、并非争强好胜之人,微臣不知是谁找到您同您说了什么,但眼下,微臣以为,您还是做一个寻常公子,自在逍遥、随心所欲,不好么?” “其实我已经记不清父皇的样子了,但我还隐约记得父皇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没有三舅舅我活不到现在,没有您就没有现在的我。我知道,我是比不过三舅舅的,我只想和旋风开开心心地玩,什么都不用想……”李睿轻轻叹了口气,向陶希仁笑道,“我明白了老师,我会好好想想的。” 陶希仁颇为担心,可他知道,李睿已经长大,他该自己做出决定。 “好,微臣只希望您有难以抉择的事能再找到微臣,微臣定全力为您解惑。” 第246章 两难 李睿还没能想出所以然,刚刚回到宫中,又被黛君传唤,他觉得有些疲惫,摸了摸旋风的头,还是换了衣服前去拜见。 舒太妃也在殿中,李睿一来舒太妃的目光便粘了上去,遗憾、欣慰、坚定,各种感情溢于言表,充沛得叫李睿害怕。李睿恭恭敬敬地向黛君和舒太妃问好:“见过母亲、见过娘娘。” “是母妃!”黛君厉声呵斥,“以前在平阳李府他们故意让你叫本宫母亲,这本就于理不合,只是咱们人在屋檐下这才勉强低头;如今已回到宫中,你该叫本宫母妃,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李睿张了张嘴、仍是放弃,依言改口:“母妃。” 黛君面色稍霁,又问:“你今日又去了陶府?陶希仁又教了什么?” 李睿想了想,答道:“今天孩儿逗冀然玩、害他被噎住了喉咙,老师忙着照顾冀然也顾不得上课,我和温儿看了会书就自己回来了。” 黛君露出不屑之色:“本宫本就不愿你跟着那叛臣、是他非要做你的先生,结果只因为区区小事就将你放置不理,这难道是做臣子的本分么!日后还是要重新选个德才兼备的老师才是。” 李睿替陶希仁辩解:“老师忠于朝廷和百姓,教导孩儿从未懈怠,今日孩儿险些犯下大错老师也未曾怪罪,孩儿对老师很是感激!孩儿想继续追随老师学习!” 黛君勃然大怒:“忠于朝廷和百姓?百姓是什么东西!他该忠于皇帝、忠于李唐皇室!你连这都弄不清楚,又何谈忠!你为了陶希仁三番五次忤逆自己的母亲,又何谈孝!陶希仁身为你的老师这么多年连忠孝都没教给你,难道不该换他!” 舒太妃忙劝:“大殿下重情重义尊师重道,自然要维护自己的老师,难道还能说自己的老师不好不成?不过老师教导是对是错,殿下心中一定自有判断。”舒太妃望向李睿,话语和蔼,“陶先生是当世大儒,他的学问人品都是顶好的;可他儒门掌舵的身份是倚仗也是牵制,何况家中还有个独子、还有您,他行事总是要顾忌李家,也难免说些违心的话。” 李睿低下头,没有说话。舒太妃招招手、叫李睿坐在自己身边,李睿看看黛君,坐到了舒太妃对面。舒太妃没有生气,继续道:“陶先生是先皇伴读,五岁便陪先皇读书,之后几十年一直站在先皇身边、无论形势多么严峻从未动摇,他对先皇的忠心和仰慕都是真的。可人无完人,他被先皇和陶太傅保护得太好,从没有经过什么大乱,真的遇到事情难免退缩。” 舒太妃语气哀婉:“公孙氏犯上作乱,是赵大君舍生忘死保下我们,陶先生看在眼中,对他自然没有防备;加上那时陶太傅仙去、孙大人被害,陶先生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只能被赵大君牵着鼻子走,那时候他就想左了!这么多年他教了您什么嫔妾也猜得到,他非是坏心、他是想为先皇保下血脉,可他却不曾想,这样教折了你、教废了你是断了你的羽翼毁了你的壮志!” “你的父亲是皇帝!你是大殿下,李唐江山的继承人!你生而高贵,天下是你的家业更是你的责任!孙大人、秦侍卫、许掌印,多少人为了你流血而死,他们是为了你么?他们是为了你能重兴李唐!你身上是成百上千忠臣的碧血!你不该逃、不能逃!你的父亲、你的列祖列宗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舒太妃忽然沉了声调,严肃的声音如同漩涡,在空旷的宫殿盘旋,撞入李睿脑海,撞得他浑身震颤。 舒太妃缓了语气:“殿下不必害怕,娘娘的命、嫔妾的命,与您相比都不值一提,宫内宫外还有千千万万的人支持您、忠诚于您,等待您的召唤。” 李睿惊恐地看向舒太妃:“您、您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要我请外祖父登临帝位掌控天下么?” 黛君道:“这只是缓兵之计罢了。孩儿,这天下是你的,为娘难道会把你的东西给别人不成!” “可、可,可我们斗不过三舅舅的!” 舒太妃道:“单凭咱们势单力孤,但还有江州和胶州!他们会拥戴您!” 李睿无法想象:“他们怎么会拥戴我?他们都不认得我!” “因为您是大殿下,是皇帝的儿子!仅凭这个身份,天下人都会忠诚于您!只要您振臂一呼,忠诚之士皆来响应!他们会为您冲锋陷阵、为您奋不顾身、为您肝脑涂地!因为您才是天下之主!” 李睿怔怔地望着舒太妃:“你们要造反?” “造反的是他们!”黛君怒道,“你才是名正言顺的天子!你被陶希仁教傻了么!” 李睿慢慢回过神来:“但京都兵马都在外公掌握,朝廷上下也都听外公的,三舅舅和三舅君又所向披靡,江州和胶州还在千里之外,你们、你们岂不是自寻死路!” 舒太妃看向黛君,黛君平复心情,答:“我们自然知道这些,何况三公子今日赶回京都,咱们在京都绝无胜算。但只要离开京都、前往胶江,他们就奈何不了我们!到时候你被拥立为帝、招揽天下贤士,又有江胶助阵,反攻京都又有何难!” “三舅舅回来了?” “是。”舒太妃又道,“您不必担心,就算三公子在京都,咱们离京也有的是办法。” 李睿抿紧了唇,许久道:“外公都不肯帮我,江州和胶州难道会帮我么?何况三舅舅对我有恩,我这时候出逃帮江州和胶州跟朝廷作对,岂非忘恩负义?” 舒太妃叹道:“李三公子和赵大君是对我们有恩,可这是小恩,怎能抵大义!至于江、胶,还有国公,他们本就是臣子,尽忠是他们的本分,是国公狼子野心、叛主求荣!大殿下,您要分清轻重是非啊!” 李睿将衣袖揉成一团,道:“我、我回去再想想……” “你有什么好想的!你难道要丢了你父皇的江山、出卖你的母妃不成!” 舒太妃也道:“大殿下,此事势在必行,您什么都不用管、只听我们安排便是。千万不要妇人之仁,否则荣太妃、嫔妾、还有愿意牺牲自己帮您的忠臣义士,都要被您害死!您忍心么!” 李睿又是一颤,低声道:“我知道了……”李睿站起身,“那孩儿先回去了……” 黛君看向舒太妃,舒太妃点了点头,黛君这才道:“你去吧,三天后就是清明,这几天你在殿内焚香祷告,不要再去陶府、不要出门、也不许见任何人,知道了么?” “是,孩儿,明白……” 李睿回到寝殿,脑中一片混沌,他呆呆坐在床上,环顾四周,觉得这宫殿又大又空、阴沉得吓人,似乎有很多双眼睛潜在暗处、死死盯着自己。旋风似乎察觉主人的害怕,跑上前拱进李睿怀中,李睿抱着旋风,喃喃道:“怎么办呢,旋风……” 旋风自然不会回答。过了一会,有宫人进来,在寝殿支起香案、供起佛龛,沉香缭绕熏得旋风直打喷嚏。李睿向宫人道:“谁叫你们点香的,旋风受不了!” 宫人答:“娘娘吩咐您要斋戒祈祷,特地安排奴婢们搬来香案和佛经。还说既然要虔心,玩宠也不能留,交代奴婢将旋风领到偏殿去。” 李睿一把将旋风抱进怀中:“它不是玩宠,它是我的朋友!你们谁也不准动它!” “可娘娘有命,奴婢不敢违抗,请殿下不要为难奴婢。” “是三舅舅说的,我可以将旋风留在身边、放在寝殿、可以带它去任何地方!你们要动它,就请三舅舅来!” 宫婢见李睿抱着旋风不放、旋风也呲起獠牙虎视眈眈,只好退出宫殿回报黛君,不多久又回来,不再要求将旋风带走,对李睿熄灭香炉也视而不见。待宫人们离开,李睿缓缓叹了口气。 第247章 船 此次承平回京并未提前告知国公,可以说是“无召而回”,因此国公见到他并不开心。好在国公也没生气,只问了几句北疆战事,便叫承平回去休息。 承平走出殿外,正好遇上巡逻的林轩,林轩瞧见他上前行礼,喜道:“三公子,您怎么回来了!” 承平见他惊喜之情诚挚,笑道:“先皇于我有知遇之恩、成人之美,五年大祭我又怎能不回来?听说林统领拒绝了国公任命、且申请调职,林统领还是过不去么?” 林轩叹道:“这些年三公子和三大君作为林轩看在眼中,尊重也敬佩,心里就算曾经有过什么想法、如今也歇了。吴丹阳已伏诛,公孙氏早已被灭,他们的同党一个个都会被三公子料理,林轩最后的心事也了了。听说大祭之后殿下会下诏让贤,然后朝廷会封殿下为王,林轩只愿守着殿下、保他一生安乐,日后九泉之下见到先皇,也算有个交代……” 承平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睿儿是我的外甥,我定会尽己所能照顾他,这些年你放弃前程守在京都,这份忠心先皇一定看得到。此次大祭你负责保卫,大祭过去、你的责任也就尽了,日后就算跟随睿儿、也要以他为主,不要再想着过去的事了。” 林轩谢道:“多谢三公子开解,日后卑职必全力护卫大殿下安全!只可惜此次大祭卑职负责宫中保卫、并不能相随前去皇陵,只愿两位太妃和殿下、公主的安康,能告慰陛下的在天之灵。” “哦,可需我去同父亲说一声,将你调去随行卫队?随行卫队是谁负责?” 林轩连连道:“怎敢烦劳公子,既有诚心,无论在何处陛下都能知晓的!何况我只是小小护卫,去不去拜祭对陛下并不重要。随行卫队是魏平安将军负责,唉,卑职毕竟是外人,国公有些顾虑也是正常,请公子不必为卑职费心!” 承平如今在国公那里说话也不好使,林轩这么说他便没再多言,两人闲聊几句,林轩离开,继续巡逻。 袁敬德一直在承平身边护卫,此次承平回京他自然也跟了回来,见林轩走远袁敬德上前问道:“魏氏近来被您和大君压得抬不起头,此次大祭一定不敢懈怠;而且公子方才不已经提醒国公加强水陆两道管控了么,何况从京都去胶州必经金崖关由孔舒守卫,他向来谨慎小心,应该不会有事吧?” 承平道:“魏氏毕竟是黛君的舅家,而且贪财好利,江胶两州有的是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既然如此,公子何不禀明国公、接手大祭防务?” 承平苦笑:“父亲已不愿再兴战事,他怕我借题发挥、逼江胶造反呢!又怎会同意叫我插手!” 袁敬德实在不明白国公的想法,以他之见承平算无遗策赵熹勇冠三军,他们珠联璧合无所不能,天下事都交给他们、国公坐享其成不就好了,何必如此自找苦吃呢! “那咱们怎么办?” “随他去吧,父亲也是一州之主、手下英才无数,总不至于连这点事都做不好。真出了纰漏,无非开战,对咱们也不是坏事,何况睿儿未必会遂他们所愿。”承平轻轻叹了口气,“走吧,回家,怀章还等着你呢!” 大乱已过去五年,京都在动乱中受损不多,加上之后国公代国执政、悉心经营,北方逐渐统一,京都作为政治中心繁华比先前还甚。尤其承平这些年陆陆续续修整京都荥河河道,现荥河已接通五陵江,可经水道直至胶州,等日后在燕州境开凿运河交通漳河,便可联通南北,畅行无阻。 虽至经燕州的河道还未通,但借助已有水道已可同行东西,青、胶、江南货物都可凭水路入京都,京都水上货运越发繁忙。因水道疏通,荥河河道也有所变化,曾经繁忙的泰安码头渐渐没落、成为河道边一个毫不起眼的平凡码头,虽也有货物漕运,却远不及曾经。 洪老爷躺在茶寮躺椅之中,望着河边舢板,深深叹息一声。以前自己码头上都是货运大船,如今却只有些客运小船靠岸,自己又抢不过有靠山的漕帮,只能看着生意一日不如一日,焦心! 洪老爷正在哀叹,有一青年走了过来。这青年身着劲装,戴一斗笠,一副江湖人打扮。乱世出游侠,如今世道不安,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背井离乡出来闯荡,闹腾得厉害,京都有个明武堂、后来又有了漕帮,引得许多江湖人来投靠,又有许多人来闹事,打打闹闹没完没了,洪老爷已经见怪不怪。见那青年走来,洪老爷用脚指了指岸边船夫:“坐船去那边。” 青年偏了下头,仍走到洪老爷身边:“洪老爷,好久不见,一向安好?” 洪老爷抬头看了看这年轻人,也就二十出头,俊俏干练、英姿勃勃,看着不像普通江湖人,不过却也并不认识。洪老爷坐起身来,笑道:“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不知小友是?” 年轻人在洪老爷旁边坐了下来,无意间露出半块腰牌,洪老爷看着,像是明武堂的牌子。 “贵人多忘事,六年前若非老爷将我送去明武堂、我至今还在码头上搬货呢!” 洪老爷立觉不妙。六年前明武堂才成立不久,为引英豪常举办擂台争霸,他为了那点银子送了不知多少工人去挨打,得了银钱就二八分账,有时候一分也不给。这事办得黑心,谁知道竟真有人能扒上明武堂,如今找来难道是为寻仇? 洪老爷左右看看,自己的伙计都在、大概有五六人,他稍稍安心,笑道:“以前的事老夫也不记得了,不过总是一段缘分,既然又在此相遇不如就此交个朋友,以后小友有什么难事尽管来找我!” 青年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我正有事要拜托洪老爷!” “哦,是何事?” “清明那日,我需要五条客船出京。” “清明?”洪老爷解释,“清明有大祭,河道管制、不准出船。小友要不改日?” 青年轻笑:“说是管制,提前一日将船开到南郊码头藏起来,又有谁知道?弄几艘船,对洪老板来说不是难事吧?” 洪老板并没有答应。他在京都做漕运生意没有靠山已经很难,朝廷明令禁止清明出船、他非要违命而行,万一被发现,自己的身家全要折在里面! 洪老爷瞥了眼青年的腰牌:“明武堂要船又何须找我?漕帮的客船可是多着呢!” 青年笑道:“老爷既然知道明武堂就该知道我们做事向来低调,漕帮虽大、却不可靠。洪老爷在京都做生意也有几十年了,京都多了那么多码头全被漕帮抢去,老爷难道甘心?” 洪老爷看向青年:“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武堂正是用人之际,老爷肯帮忙,我们必定投桃报李。至于朝廷禁令,放心,就算您被发现只要打出明武堂的旗号也不会有人为难。”青年又从腰间拿出一锭金子,明晃晃耀人眼,“不过五条船,全新的也就这个价,您非不放心就说船被偷了,谁又能奈你何?” 京都老人都知道明武堂是赵熹所设,赵熹可是个传奇人物,用兵如神出征无敌、又是李三公子的夫人,背后倚仗的是朝廷和平州,别说清明开船,就是赵熹清明把京都城炸了,谁又敢说什么!虽然眼前之人身份可疑,可他手中金子是真的,他要真是明武堂的人正好借此机会攀上靠山;他要是假冒,反正船被偷走的,自己拿了钱,又有什么损失! 洪老爷笑嘻嘻收下金子:“老夫就交你这个朋友!” 第248章 废物 皇陵在京都郊外,距离皇宫还很远,为了清明大祭,大家要提前一天出发、在皇陵行宫住上一夜、第二天清明时祭祀,然后当天返回京都。文武百官都要前去祭祀,不过他们自己料理住处,只在清明一早赶到即可;有资格入住行宫的只有先皇遗属以及国公一家,当然还有他们的护卫和随从。 出发的时间在下午。此次祭祀庄严隆重,加之危机重重,承平并不想带孩子们去,便向国公提议让除李睿和公主外子侄辈无官职皆留在京都,国公也同意。本以为没了小辈捣乱出行会很顺利,没想到还是出了件小事。 起因是李睿非要带着旋风前去皇陵,无论宫人怎么劝都不肯放开旋风,拉扯中旋风伤了宫人,惊动了国公。承平自告奋勇前去劝解,赶到李睿寝殿,宫人们乱作一团、地上还有血迹,黛君和舒太妃站在门口,盯着殿里的李睿和旋风。 黛君见到承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大声斥责李睿:“还不快把那畜生放开!” 旋风毛发凌乱、低伏着身子呲着牙守在李睿身前,锋利的犬牙上还留着些微血迹;李睿蹲坐在地,一手抱在旋风背上,不肯松开。 黛君气道:“你知道不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还要带着这个畜生!你有何颜面去见你的父亲!” 前去祭祀亡父还要带上玩宠确实不成体统,但承平知道这匹狼对李睿意义非常,在如今这暗流涌动的时刻,这匹狼也许才是李睿唯一能躲避风雨的港湾。何况皇帝已死,他的祭祀本就是办给活人看的,李睿表现越荒唐对他来说越好呢! 承平劝道:“不过是一只小狼,就是叫睿儿带上又何妨?旋风一直都很乖巧,何况随行还有祭祀用的牲口呢,加上一匹狼并不是什么难事。” 黛君猛然回头盯住承平,愤恨之情溢于言表,舒太妃上前握住黛君的手,劝道:“三公子说得是,这匹狼是大殿下的心爱之物,娘娘自然是要将它好好保护的,只是一路颠簸、娘娘怕它难以适应生了病,倒不如在宫里好吃好喝地待着,左右两日也就回来了。既然大殿下与它难分难舍,还是带上吧。” 舒太妃向李睿道:“不过殿下,祭祀肃穆,到了行宫您还要斋戒,这狼跟着您实在不合适。我们可以将它带到行宫、但不能由您养着、而是找专人照看,离开时再一并带上,然后这样如何?” 李睿捋捋旋风的颈毛:“你们保证一定带着它、不把它丢下?” 舒太妃答:“我们保证。” 承平也道:“我会看着他们,睿儿,信我。” 李睿垂下头没有说话,将旋风搂进怀中抱了一会,才道:“旋风的笼子在偏殿,把它搬过来,我会让旋风乖乖待在笼子里的。” 宫人连忙搬了木笼过来,李睿在旋风耳边说了两句,旋风低声呼噜两声,乖乖走进笼子趴了下来。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李睿已经大了,有了单独的座驾、不必再同黛君坐在一起。他一人呆在宽敞的马车里,心中惊慌又茫然。他撩起车帘从车窗往外张望,发现路边挤满了百姓。他们穿着素色衣衫、系着白色布条、端着香案和纸钱,似乎是在为皇帝供奉。他们有的泣不成声、有的麻木冷漠,哭嚎之声飘荡在京都城中,真挚又虚无,他们像是祭奠时纸扎的人偶,随时准备被人焚烧祭祀。 有人为皇帝哀泣,有人满不在乎,有人渴望英明的君主,有人不在乎上面是谁,可无论他们是何种心情,皇帝都无法响应,作为皇帝继承人的自己更无法承担如此重负。 李睿放下车帘,心情越发沉重。 黄昏时,诸人抵达皇陵行宫,明天一早文武百官将在此祭拜李唐先祖,作为李唐后裔的李睿要带领众臣上香祭拜、颂念祭文,今晚他需要在李氏宗祠内斋戒。 宗祠大殿庄重沉穆,自开国以来三位皇帝牌位高高列在祭坛之上,李睿抬头仰望,只觉得这些牌位像是三座冰山、重重压在他的身上。李睿感觉自己掉进冰水,窒息和恐惧钻入他的七窍、堵住他的心神,他就要溺死在这殿中,他挣扎着跑出门去,扶着廊柱不住喘气,宫人们跑来询问,他也只是大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黛君很快赶到。她看见李睿像一只惊慌的老鼠,抱着头缩在廊脚,没有半点他父亲的英武和坚强。想想出宫前的事,黛君更加生气,上前拎住李睿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你又怎么了,在宗祠里安安静静得待着都不会么!” 李睿尝试去拉黛君的衣袖,被黛君狠狠拍开。李睿眼泪涌起:“母亲,我害怕……” 逃离京都在即,黛君也心中惶惶,她本就烦躁不安、见李睿如此软弱无能更加气愤无助,对待李睿全然没了耐心,只骂道:“里面的人是你的祖宗、你的父亲,你害怕什么、你有什么可怕的!应该害怕的是那些想要害你的人!” 李睿擦了擦眼泪,没再乞求,只道:“我想去看看旋风,一会再回来行么?” “不行!”黛君拽住李睿的胳膊将他扯进殿里,“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不过一晚上,有什么好怕的!这时候你能不能不要惹麻烦,像个男子汉一样!” “睿儿既然害怕就回寝殿去,已经斋戒了两天,今日上柱香就行了,何必为难孩子!” 黛君愤而转身,果然是承平。黛君怒不可遏:“又是你,你究竟要做什么!明天是祭奠他的父亲、他的祖先!这些都是他该做的!这是他的责任!你连让他长大的机会都不肯给么!” 承平看向身边的宫人草心:“送殿下回寝殿,再送点甜汤过去。” “我看谁敢!” 草心是黛君的贴身婢女,服侍黛君几十年,她偷偷看了眼承平,犹豫半晌,劝道:“娘娘,明日还有正事,这里阴气有些重,许是如此殿下才不舒服。殿下身体重要,还是、还是让殿下回去吧……” 黛君气得浑身发抖:“李承平!” 李睿忽然道:“我没事,三舅舅,我没事的,我想在这里陪陪父皇……能不能,能不能让我看看旋风,然后我再回来?” 李睿期望承平能同意把旋风带来、让旋风陪着他守在阴冷的祠堂,可奇怪的是承平并没有答应:“这里太冷了,在这里过夜会得风寒,睿儿还是回寝殿去吧,好好睡一觉,明天还有许多事,等回到京都再让旋风陪你玩吧。”承平看向黛君,“我有话对你说,让睿儿回去。” 黛君咬紧了牙,最终还是沉默,草心心领神会,上前将睿儿请出祠堂,李睿道:“你们全部退下,宗祠外不必留人。” 黛君心里一跳,勉强维持镇定:“都回去吧,看公主有没有什么需要。” 宫人们依令退下。走出殿外,李睿越发担忧,他不知道承平为何忽然要找黛君说话,他的三舅舅一向明察秋毫,会不会、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他们想要逃走的事,所以去责问母亲?李睿越想越担心,停下脚步,向草心道:“我有东西落下了,我要回去拿,你先走吧,我可以自己回去。” 草心当然不肯,但李睿十分坚持。草心也知道黛君的计划,她同李睿一样担心,不过她只想尽快找到舒太妃、让舒太妃想想办法。眼看李睿死活不肯跟她走,她只得交代小宫女照看李睿,自己匆匆离开寻找舒太妃。 李睿叫小宫女留在原地等他,自己又跑回宗祠,他瞧四周无人,偷偷趴在窗边,努力听里面的声音。 黛君强装镇定:“三哥哥,你要跟妹妹说什么就快说吧,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承平问:“你想害死旋风?它只是个畜生!” 李睿惊住,双手抠进窗棂,身子贴得更紧。 黛君没料承平会问这个,意外之余也放松下来:“那只狼?它不是好好的么,我怎么就要害死它了!” 承平指责道:“你叫宫人悄悄给旋风喂泻药,还把它放在阴湿处,睿儿给它备的毯子也被你拿走,它虽是匹狼却被睿儿细心照顾,这么折腾哪里还活得了!” 黛君嗤笑:“三哥哥军务繁忙俗事缠身,怎么还有空去关注一个畜生?竟然还为了它来大张旗鼓地质问我?区区一个畜生,哪里担得起李大元帅如此关心!” “旋风是只畜生,却也是睿儿的心爱之物,睿儿不是你们手中的棋子。你既是睿儿的母亲就该为他多想一点、让他能活得久些、活得快活些,而不是去逼迫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心爱之物?”黛君冷笑,“李温怎么没有心爱之物?李淳怎么没有心爱之物?李淳玩两只蝈蝈都被罚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把那畜生送给睿儿,玩物丧志,你就是要睿儿失去斗志!你成功了,你开心了,你把他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他只是没有野心。” “野心?那是他应得的,也是我应得的!当初是你叫我嫁入宫中、是你说会保护我们母子,可结果呢!你把我们当工具当手段当做你上位的筹码!现在你们得到了天下,又嫌我们碍眼、要把我们一脚踢开!现在,在李氏宗祠,你居然有脸说出这些话!你不怕李家的列祖列宗撕碎你的美梦么!” 承平只觉得好笑:“嫁入宫中是你同意的,如果不是你害死了小皇子公孙曦暧不会疯、不会让吴丹阳有机可乘杀死皇帝,公孙氏也不会被逼无奈孤注一掷,我们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顺利代国!如果不是你为了一己之私放走吴丹阳,现在燕州还在燕乐治下、他说不定会和江胶连手、我们也没有机会一统北方,该害怕的是你吧!说实话,我和熹儿能走到今天这步真的要谢谢你,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来劝你。”承平轻轻叹道,“皇帝于我有恩情,我希望替他留下血脉;睿儿一直很乖,我希望他能好好长大;你是我的妹妹,我不希望跟你反目成仇。人不是只有争权夺利一种活法,睿儿现在很好,以后也会安乐悠闲地活着,做一个富贵闲人不好么?” 黛君并不觉得感动,她只觉得承平虚伪,她看着承平,眼中充满轻蔑:“是的,他很好,就算他是个废人,只要他在、他就有能力翻云覆雨,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你怕他,所以才养废了他,可惜他的身份注定会成为你一生的梦魇!” 承平叹道:“我以为你已经放下了。有什么意义呢,让他去做一个人偶、一个傀儡,任人摆布;让他去做一柄剑、一把刀,搅得天下不安。他能得到什么?他只会受到伤害;你又能得到什么?你只会万劫不复。” 反驳的话已在舌尖,黛君努力将它吞了回去,笑道:“你说得对,我已经放下了,反正只要睿儿还活着你就会惴惴不安,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是活在这个世上,时刻提醒着你的一切都来路不正。无论多少人为你歌功颂德,史书上你只有一个身份:反贼!你气得要死、怕得要死,却也要努力让我们富贵荣华地活着,好遮掩你的罪恶。放心吧三哥哥,我们母子会好好活着!” “你能这么想最好。”承平道,“不论你有什么计划、不论你有什么想法,停止它,一切都来得及。不要拿睿儿和自己去冒险,你们没有胜算。” 黛君端起双臂,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三哥哥还有什么指教么,本宫累了,要回去休息了。” 原来我只是个废物,除了皇子身份一文不值;原来母亲害死了我的弟弟、间接害死了我的父皇;原来我是舅舅的障碍,只要我活着舅舅永远无法名正言顺;原来我就是天下不安的源泉。 李睿不敢再听,慌忙退开两步,踉踉跄跄地跑开,他没有回寝殿,而是问询宫人旋风被关在哪里,宫人们并不知道,他找了好久、遇到袁敬德,才在承平住处偏房的角落看到了旋风。 旋风并不好,它上吐下泻满身污秽,奄奄一息地趴在毯子上,见到李睿它勉强站起身,晃晃悠悠走了过来。袁敬德立刻揪住旋风的皮毛将它拖回毯子:“殿下它太脏了,公子已经叫人给它看过了,也喝了药,等它好了您再来看它吧!” 李睿走上前,将旋风揽进怀里,大狼呜咽一声,将头靠在李睿的肩膀。李睿又想起五年前,远处行宫一片火红,他抱着旋风,挨在承平怀中。 “袁将军,旋风什么时候能好啊?” 袁敬德没有回答。旋风看着强壮结实,但它是只娇生惯养的玩宠,经不起这样折腾。行宫没有给畜生看病的大夫,承平只找到一个养马的马夫、弄了些草药给旋风,什么时候好、能不能好,袁敬德也不知道。 李睿没有得到答案,看着袁敬德为难的样子,他已经知道了答案,他请求把旋风带回自己的寝殿,敬德没有拒绝。 当晚李睿一直抱着旋风,亲眼看着它渐渐虚弱、渐渐冰冷。他愤怒,怨恨,他还没有发泄,草心又来到他的寝殿。 “这狼怎么在这里!好臭……”草心捂住口鼻,偷偷打量李睿,李睿双眼通红,嘴唇抿得紧紧,没有说一句话。 黛君给旋风下药的事她也知道,她不知道李睿是否猜到,可正事在身,她实在无法顾及李睿的心情。草心斟酌再三,道:“殿下,娘娘叫您收拾好东西,只带着贴身的、珍贵的就好;明天祭祀之后一定要跟紧娘娘、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旋风……奴婢会好好埋葬它……” 李睿惊讶地望着草心,眼泪在他眼眶打转:“旋风已经没了,你们骗了我,你们还要带我走?” 草心觉得李睿简直就是扶不起的阿斗:“殿下,旋风难道比娘娘、比先帝、比李氏基业重要么!奴婢知道您难过,但现在真的不是您闹脾气的时候!为了这一天,多少人做了多少牺牲,您知道有多少人会被牵连么?他们明知道自己会死还是义无反顾!殿下,您就当替他们想想吧,不要任性!等过了明天,您再好好跟娘娘谈谈,好么!” 李睿抱紧了旋风,许久道:“我明白了。” 草心松了口气,也没强行带走旋风的尸体,她希望李睿能尽快平复心情,不要耽误明天的大计。 “李承平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黛君不安地问舒太妃。 舒太妃道:“也许吧,但更有可能只是猜测。如今已经箭在弦上,我们只能拼死一搏!真的失败他们也不会把你们母子怎么样,我会担下一切罪责。殿下那边怎么样了?” 黛君很是烦躁:“睿儿已经被养废了,软弱无能不说为了一个畜生要死要活!” “那狼已经处理了?会不会伤了您和殿下的母子情分?” “不过是一个畜生,我可是他的娘!他知道轻重的。只是他那软弱无能的性子,太让人生气!” 舒太妃劝道:“殿下年纪还小,以后到了江州慢慢教他就是。” 可谁都没料到,再也没有以后。清明节一早,宫人请李睿起身,寝殿中,是两具冰冷的尸体。 第249章 噩耗 国公今日心情非常好。他晨起之后对镜整理衣冠,看着自己一身诸侯朝服,不由心生感慨。自己的父亲是国公,到了自己这里只剩个郡公,可又怎么样?自己还是凭本事挣回了属于自己的爵位,而且很可能更进一步。 当皇帝,他曾经也幻想过,但从没抱有期望,公孙太尉谋划多年也未能如愿、自己按部就班顺势而为,竟也站上浪尖。今日大祭,明日回朝之后他将请李睿继承大统,李睿自然拒绝、提出自己资质驽钝难以统领九州岛、愿请国公掌玺问鼎,卫燕鼎力支持、南方小州不足为虑,只看江州态度。江州若同意胶州也不敢二言、事情就此定下;江州若左右摇摆,他便同意胶州提议,有胶州支持江州也要顾虑,两方再谈一谈,哪怕南北分治也好。只希望江州识趣一些,不要逼得烽烟再起。 国公正在思虑,一宫人慌慌张张闯进殿里,“扑通”一下瘫跪在国公身前。国公很是不悦:“在主子面前一点礼仪都不顾,成何体统!” 宫人求饶都来不及,慌忙开口:“国、国公,国公,大殿下、大殿下死了!” 国公瞬时头昏脑蒙如遭重锤,他两步上前揪起宫人:“怎么回事,皇陵守卫森严、大殿下怎会遇害!刺客是谁!” 宫人惊慌难言:“不、不、不,不不知道啊!” 国公又急又气,将宫人推在一边:“大殿下在哪,带路!” 国公在宫人带领下匆匆来到李睿寝殿,还未入内就听到一声凄厉的斥骂:“李承平!你害死了我儿子、你害死了我的睿儿!” 国公心中一惊,匆忙步入殿内,只见房梁吊着一根布匹缠成的绳索,殿中桌倒屏翻、宫人或站或立哭嚎成片。床榻帘幔半敞,舒太妃伏在床边哭泣不止,黛君钗乱髻散,伸臂张手往承平扑去。一边的承泰赶忙拦住黛君,可黛君就如同发疯的母虎、生生挣脱承泰的阻拦,燃烧着恨意想要吞噬承平,只是还未能触碰承平衣角又被承平护卫钳住肩膀前进不得,只能裂心呕血怒骂承平。 这是他的掌上明珠,从小没舍得让她受半点委屈,公侯亲王多得身不由己,可国公从未想过要牺牲她的幸福,只可惜天意难违,她先失夫再丧子,心神俱碎。国公心疼不已,边赶往黛君身边边呵斥护卫:“哪里来的混账、竟敢冒犯太妃!还不给我放手!” 这护卫自然是袁敬德。敬德看看承平,承平微微点头,他这才放开黛君,黛君却不知悔改、仍挺着身子往承平身上打,被急急赶来的国公一把抱住。国公见黛君目血唇白、恨溢七窍、一双眼死死瞪着承平再也看不见其他、似乎丧失心魂,不由泣道:“四妹,我是爹爹、是爹爹啊!你看看爹爹,你别叫爹爹担心啊!” 黛君又踢又打国公就是不肯松手,承泰又扑上来阻止黛君回护国公,折腾一会,黛君似乎也清醒了些,回头看了看国公,眼泪汩汩而出:“爹爹、爹爹!我的睿儿死了、被李承平害死了!爹爹,您要为女儿做主啊!爹爹!” 袁敬德怒道:“大殿下分明是被您逼死的!若非您毒死旋风、夺走了殿下最后一点牵挂,殿下也不会自绝!” “你胡说!李承平你个王八蛋、你害死我儿,你不得好死!” 国公对黛君咒骂无能为力,转头去看承泰,承泰忙道:“孩儿和魏大人得了消息就赶了来,已经问了昨夜当值宫人,也看了大殿下遗骸,八成、应该,他就是自杀……” 国公将黛君交给承泰,往床边走了两步,帘幔内李睿的遗体和一匹狼的尸体并排放在一起。国公隐约有些印象,李睿不思进取、随由陶希仁亲自教授但学问一直比不过李温和李沉,闲暇时只顾着和一只畜生胡闹瞎玩,从不好好读书。他只以为是小孩子调皮,没想到有朝一日,李睿竟会为了这匹狼自戕。 太荒唐了。 国公望着李睿的尸体,心痛惋惜,却也有一点点轻松。李睿是他的外孙、是他最疼爱的女儿的儿子,又是先皇唯一的继承人,他对李睿有关爱、有愧疚,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怎能不难过?可李睿的死,实在是、实在是-- 太省心了。为了一个畜生自杀,合该如此,再不该有别的理由。 国公长舒了口气,看向承平,承平负手立在床位、对黛君的咒骂充耳不闻。是的,这狼是承平送给李睿的,但承平绝不会想到这匹狼会将李睿推上绝路,这件事并不能怪他。国公又看向黛君,温声道:“四妹,你累了,让二郎带你休息休息吧,有什么事回头再说,爹爹会为你做主的。” 国公瞥了承泰一眼,承泰立刻抱着黛君将她拖出殿外。国公又看向承平,道:“睿儿的死对黛君打击太大,这狼毕竟是你送的,要说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也不对……唉,你做哥哥的就体谅体谅她吧!” 承平垂下眼,恭敬道:“孩儿知道。” “大殿下如此,大祭是办不成了,之后的事还得你操持。我先回去叫人通知各州及百官吧!” 承平自然应下。这时宫人惊呼:“舒太妃、舒太妃您怎么了!”国公和承平立刻上前查看,原来她已经哭晕过去。 敬德替承平愤愤不平。虽说睿儿是黛君的儿子,可黛君对他从来都只有逼迫,大殿下对黛君怕得很呢!反而是承平待他和蔼可亲,时常照顾他的生活,在敬德看来,承平与李睿情谊丝毫不逊黛君!黛君在想什么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么?承平早就怀疑黛君同江胶勾结要做些什么了!李睿的死是和旋风有关,但更多是被夹在黛君的野心和平州的恩情中间、最后无法选择只能自我牺牲,可黛君不但没有反省、反而将罪都怪在了承平头上,国公不仅没有体谅、还要承平替李睿办后事,承平才刚从战场回来呢! 但承平什么都没说。等众人离开他坐到床边,默默待了许久,直到宫人前来问询丧礼事宜,他才开始忙碌起来,这一忙就是一天。 李睿的丧事并不好办。父亲祭祀当天为了一个玩物自尽,叫谁知道都要斥他软弱荒唐,承平知道其中另有缘由、可那理由却阴暗见不得光,他只能对外宣称李睿染了急病去世,命人先装敛尸身送回京都,之后再慢慢与朝臣商议丧礼事宜。 虽然大祭取消,但出了这么大的事,黛君和舒太妃全都悲怆难起,国公与大家商议在皇陵多待一晚、明日再启程回京。承平夜里回到住处,盯着眼前烛焰又想起五年前行宫孙明扬将大殿下托付自己的情形,自己信誓旦旦会护李睿周全,可如今…… 承平想起与李睿相处点滴,几欲垂泪,房门却被忽然推开,敬德大步跨进屋内:“公子不好了,舒太妃逃了!” 第250章 离开 “什么?”承平觉得难以置信,“舒太妃逃了?睿儿尸骨未寒,她居然还不知悔改!睿儿的遗体呢?大公主呢?黛君呢?” 袁敬德答:“大殿下仍在偏殿,荣太妃也在自己殿中。国公的意思,也别折腾了,就在这边办完后事;舒太妃本来悲痛昏厥、被扶回寝殿休息,国公决定不将殿下运回京都后您特意交代向舒太妃禀报一声,咱们的人去了以后舒太妃的婢女拦着不让见人,只是太妃悲伤过度还未清醒,咱们的人担忧想要探望都不肯。您本就交代过让咱们小心那边的动向,咱们的人见状起了疑心,闯进殿里一瞧、床上躺着的压根不是太妃,大公主也不见了踪影!他们已经将此事禀报国公、二公子和魏将军,属下知道后特来禀报公子。” 说曹操曹操到,承泰带着魏平安慌慌张张跑进屋来:“三弟,舒太妃子笑带着公主跑了!这可怎么办!” 承平急问:“确定是逃走了么?可有护卫发现什么?” 魏平安急得嘴角起泡:“都问了,今日出了那大事、许多东西都要临时准备运来行宫,进进出出许多人!护卫们受此影响人心不定,也就、也就没有细查,究竟有没有放了什么人进来、放走什么人出去,他们也弄不清楚!行宫皇陵我们已派人在找了,咱们还是要以防不测才行啊!” 承平道:“那就出行宫沿路去寻!她们两个妇孺跑不远,附近必有人接应!魏将军,你派人打探江、胶两队人马消息,同时从行宫往东、南搜寻;我和敬德沿河道去追;二哥,你去问问黛君,跟她说睿儿是为了阻止她们才死的,让她赶紧交代她们的计划,不要让睿儿枉死!” 承泰忙道:“黛君怎么会知道出逃的事,她现在还在殿中伤心难过,何必用这事去扰她!” 承平冷了脸:“若我猜得没错,舒太妃手中还有国玺,再加上大公主,她去了江州咱们焉有宁日?二哥和魏将军负责行宫护卫,放跑了人、惹来了祸,这罪过难道不比荣太妃私逃不成强!黛君又没走,若能提供线索找回公主和国玺,又是大功一件,二哥,孰轻孰重你难道想不明白?” 承泰立即道:“明白、明白!我现在就去找妹妹!” 皇陵依山傍水,从行宫向南不到十里就是荥河,虽然江、胶两州全是乘车马来京,但若能弄到几条船、从荥河顺流而下经江渠至胶州是一条更为便捷的通道,而且一路上也没有关卡拦截,如果是承平,他一定会选择水路离开。 承平所料不假,他们追至荥河边、散开搜寻,寻至一废弃渡口附近,远远就见到河面上有五艘渡船,四艘已经离岸、一艘刚刚从岸边渡口荡开。护卫们立刻追上前去,却连船桨都没有碰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五条船慢慢驶离河岸。承平拍马赶到岸边,最前面的那艘船上出来两人,是黄安文和程草堂。 清明多雨,接连的祸事令老天不安,淅淅沥沥降下雨来,黄安文立在船头、程草堂撑伞在后,宽宽的河流和迷蒙的春雨也挡不住他的神气。他洋洋得意望向承平,看着他洇湿的衣冠、被泥水弄脏的靴袍,笑道:“江州忽然有些事需要本公子赶回去处理,本公子见国公和三公子事多、没有前去告别,三公子也不必相送了,如此狼狈,叫人瞧见也要笑话!嗷,对了,吴公子也在本公子船上,三公子回去没见到他也不必忧心,交给江州就好。” 吴传之闻言从船舱探了个头出来,向承平一拱手,又缩了回去。承平不肯就这么放他们离去,迎着雨追了几步,向船上吼道:“舒太妃,睿儿究竟为什么而死你难道一点都不明白?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让他的一番心血白费!江胶难道真的会帮你?你又能得到什么!你就不能、让睿儿安心地去么!” 黄安文本想否认舒太妃在自己船上、并将承平好好奚落一番,可在他开口之前,舒太妃已从另一艘船上跳了出来,公主慌张地跟在舒太妃身后,雨落在舒太妃脸上,像是眼泪。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提大殿下!他是被你害死的!你害死了陛下唯一的儿子!你们答应了我会保全他的!你们答应的!” 承平恨道:“他本来可以平安长大,是你们的野心害死了他!他的葬礼都还没有办!你真的关心他为什么不留下来!” “留下来?”舒太妃冷笑,“留下来步大殿下的后尘?李承平,你以为你自己很善良、很仁慈、很了不起是不是?你错了!你是伪君子、是反贼逆臣!你是窃国大盗、反复小人!你枉读圣贤书!这天下本就是李唐宗室的,是你谋朝篡位!你故意养废大殿下、引诱他自戕而亡,这些都是你的阴谋!你比公孙氏还要卑鄙无耻!可我不会让你得逞,我一定会完成陛下遗愿、重振李唐!” “那熹儿呢!他一直将你当姐姐,你却背叛了他!” 舒太妃垂下眼:“大君对我恩义深重,是我欠他的,可我的一切都属于陛下……你就叫他当我死了吧……” 眼看船越行越远、承平不再多言,伸手向护卫要来弓箭,张弓直指舒太妃。黄安文连忙让护卫护公主和舒太妃回舱,舒太妃却挺身而立、闭上了眼。她从不怕死,公主和国玺都已在江州掌控,就算她死在这里,李唐仍有希望。 承平抵着箭瞄准舒太妃,雨越来越大,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又想起同赵熹一起入京时被公孙宣仪和秦尉宁刁难、皇帝和舒太妃出面帮他们解围的情形。成大业必有牺牲,他不后悔,可他也并非冷漠无情。 承平恨舒太妃野心勃勃害死李睿、还要辜负李睿一片苦心,可赵熹与舒太妃情谊深厚、他也不能杀害太妃授人以柄。这仗迟早要打,公主和国玺会带来什么变化谁也不知道,但胜利终将属于自己。船越来越远,舒太妃的面容越来越模糊,承平慢慢收回箭,叹了口气。 “走吧,回去禀报国公。” 国公雷霆大怒,将承泰承平和魏平安狠狠训斥一顿,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能下诏斥责江胶挟持太妃、公主,命沿途各地追捕。 第251章 余波 李睿去后第二天,陶希仁见到承平。他本在清明那日便来到皇陵,同众臣一起侯在祭祀广场,谁知宫人匆匆赶来通知大祭取消,众臣相问也讳莫如深,只将国公心腹臣子叫走,其余人暂回行宫偏殿休息。 众人心中不安,江胶两州尤其惶惶,大家闹哄哄挤在殿中,连两州公子不见了踪影都没发现;陶希仁忧心忡忡,担心两位太妃暗中计划什么被国公发现,他怕李睿为二人牵连、可他自己身份微妙、强行闯宫反而叫国公疑虑加深,他只得央了相熟的护卫去寻承平,可也没有结果。直到入夜,宋容声疾步赶来,宣布了大殿下急病去世、公主舒太妃为江胶挟持南逃的消息。 李睿在京都时还好好的、这天气又不是寒冬酷暑,什么病能急要人命!其中必定有缘故!陶希仁立即就要去见李睿,被护卫以时辰已晚、不得觐见为由拦下,直到今早才通报承平。 不过一夜,陶希仁已满面沧桑,见到承平顾不得礼数、冲上前厉声质问:“大殿下、大殿下究竟怎么了!” 承平叫左右退下,望着陶希仁,缓缓开口:“旋风,你还记得么?睿儿的小狼,被黛君下药害死了……黛君和舒妃早就勾结了江胶、打算昨日出逃,睿儿不愿、却无法阻止……他是个好孩子,你教得很好……” 陶希仁怔怔道:“他、他难道是,自杀?” “自缢而亡。” 陶希仁呆呆立在原地,忽地哀唳一声,一把揪住承平:“你说要保护他的!你分明可以护他周全!你答应了我的!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 承平闭上眼,并没有解释。陶希仁抓着承平质问指责、却没有得到答案,他松开承平衣襟,瘫坐在地:“是我,我不该遂你们的意、教大殿下仁恕,不该对他的散漫不闻不问,但凡他有一点私心、但凡他有一点不甘,今日也不会是如此情形!我当初若死了,大殿下就不会这样了,赵熹为什么要给我希望,为什么……”陶希仁双手捂面,痛哭起来,承平仍立在原地,未动未言。 过了一会,陶希仁哭声渐息,承平这才道:“旧主你已辜负、亲朋也唯有一子,如今,只剩这天下百姓,你也要一并抛弃、成为彻头彻尾的懦夫么!” 陶希仁又气又委屈,悲声斥道:“李承平!当初我就是信了赵熹的鬼话才会走到今天这步!是你们引诱我彻彻底底背叛了陛下!你如今还想骗我!” “熹儿从未骗你,我也没有。中原、大漠、草原、雪山,这些就是我们给你的凭证!九州岛终将统于我手,你难道不肯为百姓出力?天下难道还比不得你自贞的高洁!你就忍见生民受苦而不顾么!” 陶希仁真是恨透了他们夫君! “双元降世、祸国殃民,诚不我欺!”陶希仁猛然起身,踉跄两步,指着承平厉声道,“你们打碎我们的旧梦、那就撑起一片新天!李承平,你何时才能一统天下!” 何时? 李睿出事第三天,赵熹赶了回来。他远在漠北,和北方雪原上的辽金部族商议归顺之事。一切进展顺利,若是京都那边也无意外,赵熹会将这事上奏新皇、为他又填一笔功绩。谁料到,竟等来李睿的噩耗。 赵熹一人单骑日夜兼程赶回京都,城都没进直奔皇陵,他身上还带着漠北的枯冷,汗水和雨水混杂洇染他的武袍,可承平抱上去的时候,潮湿的衣衫下热烈纯挚蒸腾,叫承平温暖又放松。 赵熹婆娑承平脖颈,轻声道:“不怪你,没事的,不怪你。” 承平不由哽咽:“从李睿出生、甚至在他出生之前,我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取他性命;等皇帝被害、我看着他,无数次想要解决这个麻烦;但他越来越信赖我,在我眼下慢慢长大,我对他的关注甚至比温儿还多!我知道他被陶希仁教得很好很好,我希望他能就此好好长大、平平稳稳过完一生,对得起他、对得起皇帝、对得起大家……我本来可以阻止的,如果我坚持调查黛君和舒太妃的计划、早些揭穿她们的野心,睿儿就不会进退两难、牺牲自己……旋风被黛君害死,我知道睿儿在偷听、故意叫他知道……我只想让他们母子离心、以后有什么事也更好争取他的支持,是我太贪心了……他们说得没错……” 赵熹已猜出大致情形,温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些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们已为所有人准备了最好的结局,可他们也是人啊,也有自己想去的地方,求仁得仁,就是最好的结果。睿儿不该死,但在他做下决定的那一刻、心里也是骄傲的吧,骄傲自己能承担这一切。” “可他还是被辜负了,舒太妃带着国玺和公主投奔了江州,那些他想保护的人、又被他们推下悬崖!” “那不是他的错,更不是你的错,”赵熹目光锐利,“犯错的人该承担错误的苦果,他们不肯吃、我们就塞进他们嘴里。” 承平轻松许多,弓着身子将头靠在赵熹肩上:“我并不是没有见过尸体,北征西讨、尸山血河,我从没怕过,可我却不敢、不忍看看睿儿……我也怕,怕有一天我们的孩子、我的父兄、甚至、甚至是你,会像睿儿一样……” 赵熹抱住承平,柔声道:“承平还是个孩子呢……没事的,也许生死有命,但我一定会陪你到最后。” 李睿自杀而死,这是大逆不道、是大不孝,国公本不欲大葬,承平坚持风光大办,最终以江胶可能借此做文章为由劝服国公。最终国公追封李睿为仁安王,下葬皇陵。 也就在追封诏书下达不久,江州出讨逆诏,言先帝被害、大殿下李睿本应继承大统,平州国公李隆运污蔑胶州女吴丹阳、青州秦氏、胶州吴氏为公孙氏同党,狡言先帝大仇未报、大殿下不当继位,自专代国,摄政行权。至今年,青州平、吴丹阳死、吴氏自请谢罪,李隆运不念皇恩、不备大殿下登位,反谋自立,逼迫大殿下自毁宗庙、让位李贼。大殿下顾及祖先宗室、江山社稷,不肯顺服,遂为李贼所害。江州黄氏三代忠良,不忍看小人窃国,故救出舒太妃及公主,召天下忠义之士,共讨李贼。诏书后印国玺为证。 讨逆诏一出,胶州及南方诸州分分响应,北方各地也议论纷纷。国公一生惜名爱誉,临了被泼了一盆脏水,气急之下竟然卧病。此情形下李睿后事越发隆重,至于江胶,唯有一战。 第252章 退让 宫室之中帘幕沉沉、香烟雾雾,弥漫的檀香都遮掩不住药材的苦涩。承平端坐在床榻边,手中捧着玉碗,轻轻吹了吹,用小勺舀起一点探了探温度,然后才一点点喂给国公。 国公半躺在床上,腰下垫了几个软枕替他支起身子,但毕竟还在病中,喝药不太顺畅,喝两口就要鞋上一歇,加上药有些苦,喝了半碗,国公便摆手、不肯再进。 承平劝道:“良药苦口,您还是再用些吧!” 国公偏过头去:“一群庸医,治了两天也不见好,药倒是越来越苦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您还是要多休息、按时吃药才好!” 国公冷哼一声:“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我这是心病,心病不除、身子也不会好!”国公斜瞥承平,“朝廷什么时候才能出兵!” 承平解释:“北方战事刚了、朝中又出此大事,仁安王后事也才办完,正是人心不静。南征事大,非五年十年难以了解,孩儿以为还是先稳定北方、安抚朝臣,召集文武商议南征之策,然后再调集兵力、派遣诸将,实在是急不得。” 国公急得直拍床板:“叛贼逆臣岂能不讨!他们还敢出讨贼檄文、将李氏先祖都骂了去,你身为李家子弟、焉能忍得!咳咳!” 宫人忙上前替国公拍背,承平只得道:“父亲息怒,贼人悖逆之言怎能放在心上?随他去便是,黄贼自封讨逆元帅、可也不过按兵不动,并未敢对我大兴叛逆。他如今正是想借文人口舌动摇人心,我朝有陶希仁在、也不至于太过被动,文人的事便叫他们去吵、又碍得着什么?咱们若是自乱阵脚才是中了他们奸计!” “你别同我说这些!你和赵熹又是武神降世、又是武德盖世,先前非要闹着打仗、这时候又不敢了?没用的东西,草扎的木人!或者你恨不得如此,看你爹我被骂、你心里很舒爽是不是;你是打定了主意要违逆我、非要气死我是不是!” 承平放下药碗、跪在床边:“父亲这话岂非戳孩儿的心?父亲也非不知兵,兵者国之大事,动兵岂能草率?我与熹儿虽早有南征之意、却也只是想着手备战、并非要即刻兴兵!看父亲被无端指责孩儿岂能不痛?孩儿恨不得替父亲受骂!可悠悠众口难堵、不如叫他们说去,一二三杂、四五六浑,百姓们听得多了、也就不信了,日后史书之上、仍是胜者留笔,请父亲相信孩儿!” 国公也是被气得恨了,朝承平发了一通火倒也平静了些,见承平如此驯服,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咱家三个孩子里老大最得重、老二最得宠、唯你最老实,安安静静待在一边,闷声不响的;我本还想着以后你得靠哥哥们照拂,没想到,三个儿子、你最有本事。也不瞒你,我本还向着盛儿,可如今他那身子还不如我,我也不敢多想什么了……” 国公长长一叹,“其实我也没想着能成什么事,只是觉得既然来这世上一遭、不愿意低人一等,努努力、用用心,若能有机缘最好,若不能,至少给你们兄弟留些家业。谁知道你是青龙潜水,又遇了赵熹、腾云升天,连带着咱们家都节节高升,我该替李氏先祖谢你才对!” 承平忙道:“爹爹、您别这么说,孩儿不敢当!” 国公摇摇头,继续道:“你大哥是因赵熹受得伤,他和他的妻儿你们必得好好照顾;承泰有些荒唐、可也不是不得用,他素来胆子小贪享乐,你好好待他他也不会无端害你;你母亲想来古板严厉,可她待你的心是好了,以后无论她做什么、你都得记得她为你受了十月之苦,你得尊敬她;剩下便是魏氏和黛君。魏氏和黛君得罪你们不少,黛君此次更是犯下大错,可她俩都是我心上的肉,尤其黛君,若非你的主意她也不会进宫,她的命苦啊!她俩不过一介妇孺、也动你不得,你就看在我的份上多多照应、别让她们叫你母亲欺负了去!” 国公交代后事一样,叫承平颇为不安:“姨娘也好、哥哥妹妹也好,都是孩儿的亲人,母亲就更不用说,孩儿都会好好照顾;姨娘和妹妹都靠着您,您还好好的,她们又岂会被欺负呢!” “捧高踩低常有之事,我若没了权、又怎么好护着她们……”国公道,“先前我只觉得那位置离我仅一步之遥、本要抓在手中、转眼又成泡影,看来我命中无帝星啊!如今我病了,朝中诸事就由你决定吧,有什么大事、告诉我知道也就罢了,不必再问过我了。” 承平惊讶不已:“爹爹……” 国公收回手来:“这几天你衣不解带守在我床边,也累了,朝廷里的事还要你做主,回去歇着吧,叫魏氏和黛君来照顾我就行了。” 国公说完便叫人拿掉软枕,背着承平躺了下去。承平不再多言,向国公磕了三个头,退出殿外。 国公病了三天,承平便在宫里呆了三天,除去朝上外便守在国公榻边,如今他走出殿外、看阳光明媚,只想和赵熹煮酒闲谈。这么想着,他快步走出宫去,快马踏花、奔回平园。 承平只想着同赵熹好好亲昵一番,一回家就见李温正窝在赵熹怀里,红着眼睛小声啜泣。自有了淳儿后李温自觉已是大哥、不肯再同儿时一般腻着赵熹,如此撒娇倒叫人有些奇怪,何况他满脸委屈像受了欺负,承平也顾不得小别重逢,只问:“温儿这是怎么了?” 李温见了承平连忙起身,行完礼后又贴在赵熹身边,赵熹揉了揉温儿的脑袋:“擦擦泪、去玩吧,我跟你爹爹说会话。” 李温只得向承平和赵熹告退,不情不愿地走了。承平更加奇怪:“温儿大了也少见他哭,今天是怎么了?” 赵熹叹道:“无非是睿儿的事。你二哥也太不成器,什么话都往家里说,小孩子懂得什么,胡言乱语糟了温儿耳朵。” 原来承泰的儿子李潇不知从哪里听来李睿是被国公和承平害死的,转头便告诉了李温,李温同李睿一道在陶希仁处读书、关系向来亲近,李睿去世他悲伤难过,听了这传言又气又怒,立刻跑来向赵熹求证。赵熹从来也不瞒孩子,便将李睿自杀的前因后果慢慢告诉了李温。 李温震惊不已,他从不知道李睿一直承担着如此大的痛楚,他不禁自责,如果自己再敏锐一些、对李睿再亲近一些,是不是就可以让他对这个世界多一点点的留恋。 承平听罢叹息一声:“温儿实在太天真了……” 赵熹眼波一横:“温儿还小呢!温柔体贴、善良多情,哪个拎出来是个坏的?先前你将淳儿吓了个半死、如今还不知悔改,怎么,你难道嫌弃我儿子不成!” 赵熹对待别人从来爽利,是好是坏直来直去,可一遇上自己的儿子就护短得紧。不过承平也是被他护着的一员,不觉他偏颇只觉他可爱,起身凑到赵熹身边、挤着赵熹坐进一个椅子里,笑道:“怎么会呢,他娘可是天上地下第一等的人物,别说今朝世上,就是古往今来上下千万年,也再没有的!如此惊才绝艳,对他的儿子难免就求全责备了!” 赵熹转身腻了下承平的脸:“我晓得,他的爹爹英明神武万古无一,是担心他担不起家业、反赔了性命,所以才待他严格些。不过小孩子总是需要教的,温儿也大了,以后出门多带些他些、叫他多见见世面也就好了,南征我再领他看看战场,一下就不同了,他可是你我的儿子,怎会困于池渊!” 承平也笑:“就听你的!” 赵熹见他不再纠结,转而问:“你既然回了家,想来国公身体大好了!” 承平叹了口气,将今日之事说了。赵熹颇为感慨:“国公虽有种种不妥,可终究是重情重义,为了自己的爱女、连握在手中的权力都能放开。想想先前他对咱们也是爱大于诫,真真是个好人;平州能成如今之势少不了国公之仁,也算对得起先祖了。” 承平又叹:“可恨江州黄贼,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不敢来骂我、写了三封文书将父亲气成这样,我身为人子不能为父亲解忧、反得劝父亲宽心,实在愧疚。来日踏平江州,非得把写文的唐寄、余奉青等找出来、让他们吃进去不可!” 赵熹捏捏他的脸笑道:“国公是代国,功劳记在他身上、挨骂自然也是他受,你一个小小的元帅、连挨骂的资格都没有呢!不过今后就该你受着了!说起来国公也好笑,武曌还大赞骆宾王呢,我看那诏书檄文写得虽刻薄、比骆宾王那封可差得远了,叫人骂两句而已,不疼不痒的,还动真怒……不如让大臣和宫人们紧紧自己的嘴、别什么都跟国公乱说。” 承平环住赵熹,劝道:“还说父亲呢,你被骂了也是着急上火的,我本不气、看了你们这样也心疼,你们啊都该宽宽心。” 俩人越挤越近,赵熹索性坐在承平身上,搂着他脖子道:“我便是风风火火听风是雨的,怎么,你难道不喜欢?” 承平看赵熹目光嬉挑口唇含笑,浓杏灼桃都难抵艳烈,不由一手扶背一手托膝、将一束灿阳抱进怀中:“喜不喜欢、身体力行证明给你看!” 鱼啄荷露,蜂探莲心,好一番欢情! 第253章 改制 早在承平平定公孙氏之乱时,京都各方势力已为承平所掌,后来承平请来国公代国、他退居国公之下,可他与各方联系并未切断,征战之余京都诸事仍在他注视一下,许多新提拔的臣子也是经他牵线搭桥,故而此次权力转换并为起多少波澜,大家只感叹终于各归其位。 按说这是件大事,也算件喜事,可惜国公还在病中、李睿又是新丧,不好大肆庆祝,承平只将裘蕴明和燕无异请到府上小聚,算是庆祝这些年的辛苦终于守得云开。 裘蕴明和燕无异清明前便到了京都,本要参加先皇大祭、谁料变成了李睿丧仪,之后风云变幻、又迎来此等喜事。裘蕴明和燕无异端起酒杯,向承平和赵熹敬道:“这么多年你二位的辛苦的功劳大家都看在眼里,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我二人也甚是高兴,来,我二人敬你们,祝你二人文成武功、早日天下一统!” 四人一饮而尽,赵熹笑道:“要文成武功、一统天下少不得两位好友相助,以后还有许多事要劳烦两位呢!” 裘蕴明摆摆手:“咱们之间何必说这些!以公论你们是君、我们是臣,君有命臣岂能不遵;以私论咱们相交十余载、亲如兄弟,义气在前、又有什么可或不可,尽管吩咐便是!” 燕无异也点头。承平道:“裘大哥素来爽快,既然如此,小弟这里有件要紧事,就向两位直言了。” 裘蕴明放下酒杯,看看燕无异,见燕无异一派坦然,暗自叹息一声,道:“承平请讲吧。” 承平挥退下人、自斟一杯,向裘、燕二人敬道:“两位哥哥不单是熹儿同我的至交亲朋、更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仁德之士。如今北方除胶州残地其余尽归朝廷,南方江胶逆贼挟持宫妃、偷窃玉玺、意图盗国,想来他们自立、成立伪朝也就在当下,南北之间终有一战。” 裘蕴明思量道:“卫州地小民困、兵将不强,但若朝廷需要、我们也可出兵支持。” 承平叹道:“此战非平州与江胶之战,而是本朝与伪朝之战,其中区别,大哥可明白?” 裘蕴明瞥了眼燕无异,燕无异仍是面不改色,裘蕴明不自觉舔了舔唇:“卫州是最早同平州结盟的,这么些年一直都同进同退,咱们二人又是如此关系,承平你不必担心。” 赵熹干脆道:“唉都是自己人有话直说不就好了,推来探去有什么意思!裘大哥,承平脸皮薄、我就替他说了,各州自立终非长久之计,如今代州青州皆灭,北边只剩下平卫燕,朝廷想借此机会以爵代治、取消州郡自治统由朝廷管理。今日请蕴明无异来,正是商议此事。” 裘蕴明和承平赵熹自卫宁相识至今,近二十年中历经风雨,他两人的性情裘蕴明一清二楚,他早就知道,承平和赵熹绝不会分权他人,州府自治一定会被改变。但他自认为风流公子,不愿苦虑政事,只盼着这一天能晚来一点、或者承平看在他们交情的份上能放过裘氏,终究是自欺欺人。 裘蕴明盯着空空的酒杯不言不语,燕无异则道:“我和孩儿的性命都是你们夫君救的,先父的仇也多亏你们才能得报,我能力有限、本就不想当这郡公,燕州你们要就拿去!只希望你们能善待燕州百姓!” 赵熹忙替无异倒酒:“好兄弟!” 承平也大为感动:“燕州本就是九州岛之内,燕州子民亦是我之臣民,我岂忍苛待?无异放心,今后九州岛必盛、生民必安!” 裘蕴明不由冷哼一声:“本以为是二对二、原来你们三个串通好了来演我!说句不好听的,无异本来就对他爹讨厌得紧、当年提起来就恨不能反他的家夺他的业呢,自然是说不要就不要;我上面还有爹、还有裘家祖先呢!就算我不贪权求贵,我也不能丢弃祖业啊!” 燕无异道:“你太小瞧燕某为人了,我从不在乎燕州不假,可今日来此为了什么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做不了你卫州的主、也绝没有要逼迫你的意思。你别怪我多言,要说祖宗家业,你裘家早在二十年前就要败了,是平州出手帮你们延续了数十年。若你们自此之后励精图治也罢了,可县公也好你也好,都是浪荡性子、比我还不如,说是守业不过是求着平州替你们看顾一二,如今朝廷说要收了你们,你又有什么能力说不呢?何况裘县公也只是县公,到你这里爵也就尽了、只剩个侯的名头,朝廷收回又有什么不妥!” 燕无异话说得直白,弄得裘蕴明又羞又恼,承平忙道:“无异从来如此,大哥千万别放在心上!卫州是第一个与平州结盟的,这么多年咱两州亲如一家、我又怎忍夺大哥家业!可卫州并非裘家的,卫州是朝廷交给裘家代为治理的,如今朝廷要收回、大哥不过忠君爱国,怎么能算抛弃家业呢?” 裘蕴明翘了胡子,不满地哼哼两声:“你们一唱一和做的什么戏难道我看不出,平日里称兄道弟、遇着事还是坑我!这么多年的情谊都是假的不成!” 赵熹一手拍在案上,惊得裘蕴明一震:“谈事就谈事,做什么唧唧歪歪!舒太妃叛走江州我仍将她当朋友,可战场相见我取她性命也不会留情,本就是两码事干嘛混为一谈!这事本该上朝议论,承平先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同你们通个气,若有什么难处大家看看怎么解决、省得直接在朝堂上闹出来面子不好看。你说那是你家家业不能舍弃,承平早就打算之后立你和燕无异为异姓王了,虽不再为一方霸主但仍享朝廷供养,这还不足光宗耀祖么!或者你觉得你把卫州治败了更得脸?” 裘蕴明最怕就是赵熹,见状缩起肩膀,懦道:“虽、虽是封王又无实权,怎么、怎么能相比……还败家,我虽荒唐些也不至于无能至此吧!” 承平劝道:“大哥顾虑承平明白,可此事势在必行,南北大战在即,要先理内政才好一致对外,这也拖不了多久。此事叫大哥为难了,请大哥看在黎民百姓的份上、看在山河日月的份上,同意了吧!”承平说罢站起身,向裘蕴明一拜,赵熹亦相随。 裘蕴明看着二人,长叹一声:“说什么求,不过就是逼我罢了!你们说得都对,爹和我都不是治国理政的材料,卫州在我们手上一日不如一日,也就跟平州结盟、有了平州帮衬,这才好了些。我不该奢求什么,也没有那个资格,其实我早也做好了当平民百姓的准备,你们还肯给我个王爷当,已经很好了。可卫州,毕竟是我的家啊……”裘蕴明站起身,也向二人一拜,“父亲已经七十多了,身子越发不好,也就这两年了,你们要收回卫州我说不得什么,只求再等等、等爹爹去了再说、至少别叫他老人家难受,蕴明求你们了!” 承平只得绕过桌案将裘蕴明扶起:“大哥诚孝,承平岂能不应?不过名头可以不改,卫州内政兵事、还是要慢慢移交给朝廷。” 裘蕴明无奈点头:“能瞒住老爹就行,别的我也不求了……” 第254章 改革 既已求得燕、卫同意,承平开始着手梳理内政。首先便要名正言顺。朝廷无帝多年,先帝其他兄弟也都去世,唯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李睿也夭折,五伏之内之内攀得上亲戚的也只有平州李氏,承平更是曾被先帝御口断为兄弟,由承平继位,合情合理。不过承平并未同意,只言先皇太妃公主皆为叛贼所擒,不平叛贼、不救太妃公主,他难以面见先帝,故只受封摄政王,待平南之后再行推举新帝。 其二便是改革地方官僚和赋税体系。先前时中央授权各州县长官自治其地,地方官员由各州长官任免、中央并不过问,而赋税也有各地自定、只每年向朝廷缴纳贡银。这赋税制度还是承平向先帝提出,当时只为平州能有更多自主之权,如今承平掌政,这良策就变成恶行,好在青代已全然归于朝廷,燕卫也积极配合,要改也不太难。平、青、代直接划归中央,九品以上人事任免全由朝廷决定,税赋财粮也由朝廷统一决策,按三五之数朝廷和地方分配,地方不得擅自征役收赋,官仓财库也要受朝廷监督;裘、燕两家爵位暂时保留,承平借口修渠治河,往两地派驻治河、检察官员接管各地财赋人口,官员任免也需想朝廷申请、得朝廷同意方可上任,如此一来,裘县公和燕郡公也都名存实亡。 另还有新收的胡蒙、辽金、西川等地,皆设州县、建城池,朝廷任免官员管理州内军事行政民生,但不插手各族内部事务;各族可入朝为官为将,与汉人同等。另此三地不论胡汉十年不征役、不纳税,以鼓励中原人口北迁、加强胡汉融合。 其三便是开渠治河。所谓开渠就是重开隋唐运河。隋唐运河春秋时期已由雏形,隋唐时在前人基础上开凿疏浚、贯通南北,只是其后中原大乱,各地自顾不暇、运河疏于看管,许多地方河道淤积、河岸塌陷、河堤损毁,有些河渠狭窄、已不适应如今大船同行。这些年在承平的努力下京都至胶州段已可通行,只有少数地方河道较窄、需另外加宽,剩余便是往燕州段。可虽说北方一统,其实胶州还占有很大一部分,隋唐运河横而后折,交汇之处正在胶州境内,胶州不平、运河难通。这事急不得,只能延后暂缓。 另便是治河。本朝境内有两条大河,一黄江一坤江,黄江在北坤江在南,每每雨季常有泛滥,尤其黄江,因其携泥沙较多、河道较高,时常决口,卫、胶屡受其害苦不堪言,两地屡次民变都与黄江水患有关,就连运河淤堵也与其脱不开关系。相较卫、胶二州,平州受影响较小,甚至乐得看戏,可如今卫州已入朝廷、大战就在眼前,据王安等人掐算之后几年可能雨水颇多,承平还想借黄江水练一支水师,平河安民刻不容缓。 平州早就设齐物局搜寻各地工事人才,不但研究火药攻城器,也包括各类建筑、工事,河渠亦在其中。黄江为祸久矣,许多仁人志士穷毕生所学研究黄江水患,只盼有英主明君支持、平蛟斩龙换海清河晏,朝廷招贤令一发立即有多人进言,承平将他们召集一处让他们讨论商议,不久便呈上折来。 工部尚书在一旁谨慎解释:“经工部诸臣工、各工匠商议,黄江治理有上中下三策。下策较简单,哪里泛滥堵哪里,加高河岸、加固堤坝,毁了再建,三五年一次,反反复复,这是历朝历代都会用的笨办法;中策便是勘察水文、评估黄江流向,在易泛滥之地凿渠挖道以泄水怒;同时搭配下策,强河岸、固堤坝,如此耗费随大、不遇大雨十年能安。开渠泄洪及堤坝图纸都在奏折中,王爷若需要微臣可细细解释。” 承平翻看奏折,问:“这道不忙,你同我说说上策。” 工部尚书答:“是。其实河流哪有不泛滥的,黄江本就水急流大、加上泥沙颇多,年年积累、河道淤积,就是河岸数百尺、堤坝数百丈,年复一年,总有决堤的时候。江河泛滥有如人生老病死,非可控制、实在天道如此,之所以成灾,是人与河争地之故。便如卫州和胶州,城池村落近者距黄江不足十里,稍有河汛便房倒屋塌人没畜死。为防河汛两岸加高堤坝,可水无形而有势,这边不得舒展便要冲了那边,上头不能疏缓便要怒激下头,虽看着本地无害,实则别地遭殃。” 承平合上奏折:“怎么,你要百姓搬离河岸?” “微臣虽愚钝也知故土难离,何况百姓聚于两岸所为是河泥之富、灌溉之便,离了河道他们无处耕地谋生,他们怎能同意呢?不过既然如此,何不由咱们替河择道?” “替河择道?” “正是。咱们可以规划新河道、避开百姓城池密集之处,一边堵、一边引,让黄江按咱们心意由新口入海,旧河道留些微支流用以灌溉,如此一来至少百年无患。另据师傅们观察讨论,黄江泥沙多来自青平二州,皆因这两地土质松散、易被黄江裹携,若能在此两地修筑暗渠、引水入地,应该可以减少黄江泥沙,说不定可以从根本杜绝河道增高之患!这便是上上之策!” 承平听完思虑片刻,又拿起奏折看了许久,叹道:“上策虽可安百年、可却要十年之功,我实在等不得啊!唉,就选中策吧,但不要按奏折上来,只捡要紧的修,能保十年无大灾就好了。具体再慢慢商议。” 工部尚书要料到如此结果,可他还是有些失望,他暗暗叹了口气,领命回去布置。 最后便是备战了。备战最要紧一是兴农二是增丁,这些都有承平布置,除此之外就是武器和兵将。武器有齐物局,兵将则需训练配合,这些日子赵熹早出晚归、日日呆在营中,只等有一天大军出征,圆了他与承平的誓言! 于此同时,江州。 吴传之同黄安文前来江州已有半月,自到来之日便被邀请接风,自此之后日日欢宴、夜夜笙歌,在朝堂上大家你迁我就不肯表明立场、到了宴席又是酒尽杯停歌不住、冠倒衫卧舞不休。初时他只当江州诸人热情好客,可日复一日,他也有些着急了。 吴传之找到黄安文,急道:“贤弟,太妃公主来江州已经十多天了,讨贼诏下了、讨逆元帅封了、檄文写了一篇又一篇,之后呢?李贼讨我胶州又该有何应对?难道就这么完了?” 黄安文笑道:“传之兄何必焦急,这些天江州诸官正在商议呢!” “哪里商议!堂上一推四五六,一下堂就去宴饮集会,连郡公都是如此。非是愚兄不信弟弟,可弟弟也该做些事叫愚兄放心吧!” 黄安文叹道:“弟弟明白哥哥所虑,只是江州素来如此,弟弟也看不惯、可也无济于事。这样,我现在去向父亲禀报,今日一定会给哥哥一个说法!” 第255章 南北 当日黄府便来消息,说黄郡公请吴传之过府一叙。吴传之不敢怠慢,连忙整理了仪容,在约定时间赶了过去。此时时间尚早,天还青着,黄府门外停满了车马,吴传之以为是江州诸臣都被召来商议,暗自在心里沉了口气,快步走入黄府之中。 下人并未将吴传之引至正堂,而是穿过花园、走到山石旁一处花厅,吴传之还未入内就听歌声隐隐笑语不绝,他的脸色又黑了下来。待他进入厅中,果不其然,黄郡公、黄家几位公子还有江州重臣皆在其内,只是他们并未衣冠整齐上下有序商研国事,而是在厅内分席围坐,各自身前桌案上有瓜果茶饮,歌姬舞女便在厅中尽展风情。 黄郡公见吴传之进来,叫停歌舞,笑道:“贤侄,你来了,大家都在等你呢,快快入席!” 吴传之好容易才挤了个笑脸:“小侄以为郡公召小侄前来有要事商议,赶忙梳洗更衣这才敢前来面见,早知道是宴饮聚会,小侄也好换身潇洒衣裳来!” 黄郡公只道:“也无差,贤侄风流之貌世间罕有,来我江州几日不知迷倒多少江州儿女呢!快入席吧!” 吴传之毕竟客居江州,胶州以后也有许多地方依赖江州支持,他不敢当真得罪黄郡公,只得依言入座,只瞥了黄安文一眼以示不满,黄安文则叫他稍安勿躁。 眼看众人到齐,侍人换了一批瓜果点心,又奉了清酒上来,众人哄着饮了几杯,又将黄郡公吹嘘一番,无非是说他文韬武略、忠义无双。提及此事,黄郡公挥退乐伎,厅中这才安静下来。只听他长叹一声:“说什么文韬武略、忠义无双,自安文迎回娘娘、公主和国玺,已经过去十天半月,我虽被命为‘讨逆元帅’,却寸功未有。听说李隆运老贼退居幕后、其子李承平敢妄称‘摄政王’,欺天瞒民、可恨至极!”黄郡公又转向吴传之,“今日见贤侄面凝神重似有忧色,贤侄不必多言我也知贤侄所虑。这些日子未召贤侄非是我自恃身份不理不睬,实在是事情难重,我们这边得先想个办法出来才好同贤侄商议!” 吴传之忙道:“郡公心有丘壑自然安如泰山,只是小侄年纪轻、性子浮躁,加之还需向父亲回报,这才心急了些,还请郡公体谅。” 郡公笑道:“年轻人便是如此,你小小年纪游走列国,从容机变已远胜同侪了,我的孩儿们都该与你好好学学呢!咱们两州已是同进同退、不如以后你就留在江州好了!” 吴传之道:“小侄求之不得呢!不过既说到此处,江胶两家虽交好却还没结盟之仪,今后如何相处还未曾商议过,不知郡公意下如何?” 江州大司马笑道:“这事倒正好告知吴公子。众所周知李贼打着朝廷的名义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大殿下为李贼所害、他之朝廷亦为伪朝,我方有国玺、有娘娘公主,才是正正经经的李唐传承。既然如此,我方就该担起家国之责、设朝奉宗以率天下。故我方欲设立新朝、重立新君,胶州想来也愿顺应天命、归附新朝吧!” 吴传之答:“立新朝我胶州鼎力支持,可是立新君、怕是太妃不满。还有归附之说也叫人疑虑,不知胶州要如何才叫归附呢?如李贼压逼诸州那般上交赋税财粮,还是举旗响应即可?若李贼进攻胶州,新朝又会如何?” 大司马解释:“新朝既为正统,自然延续先朝旧制,各州只需纳些贡银即可,其余自然还是各州处置。胶州为江州口唇,我等岂不知唇亡齿寒之理?胶州若被进攻,新朝必然相援,吴公子不必担心。至于太妃……”大司马笑了两声,“太妃一介妇人哪里懂得朝政之事,请郡公向太妃好好解释,太妃定能理解。” 吴传之并不觉得能借自己之力逃出京都的舒太妃能被轻易应付,但他只在乎胶州,江州的事自己不该参合太多,故他只是笑笑,没再多问。倒是黄安文道:“父亲,孩儿觉得立新君之事,不太妥帖。” 黄家大公子早就对黄安文不满,闻言冷笑:“六弟这话叫人奇怪,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前李贼搞那劳什子代国是因为他自知名不正言不顺,怕引得天下讨伐。如今先朝已无人、天下尚无君,咱们开宗立朝合情合理,既要立新朝、又怎能无新君?” 黄安文劝郡公:“李唐虽已无人、李承平却还有先皇御口直断的血脉,他已称霸北方、又声势正强,可他自然不敢自立为帝,为何?哪怕只是快破布也能遮羞!咱们立新朝以承继李唐为名、咱们讨李贼以诛伐叛臣为旗,军尚未整、功远未成却要另立炉灶,因忠义向我之士岂能留住?反给了李贼污我之借口!何况当初舒太妃交出国玺时与父亲有约、新朝旧业都要传于公主之子,如今不过半月,咱们怎好食言?” 黄大公子不以为然,出言讥讽:“原来六弟被李承平吓怕了啊!李承平是什么东西,不过仗着家业凭着运气打了几场胜仗,真以为他是什么真主武神了么!还有他那个夫人,卑贱之身不知自重反而混迹军营,也就一张脸还得意,说勇武盖世、其实不就靠着一点姿色哄骗军士为他卖命么,与军妓又有什么不同!有这样的夫人、身为丈夫还怯怯懦懦一言不敢发,甚至是卖妻求荣、就靠着他老婆卖身给他谋军功呢!这样的人谁看得起、谁又能服他!他不敢自立是他有自知之明!爹爹承众望受天命、德威厚重,岂是区区李承平可比!” 众臣听黄大公子辱蔑承平赵熹哄堂大笑,又将道听途说的肮渍故事翻出来共赏,凭着猜测臆想将二人品评一番,末了还要将“双元祸世”的说法拎出来,装模作样地悲天悯人。 吴传之冷眼旁观,对他们这番做派很看不起,更觉自己命运坎坷。说起来自己就算不是算无遗策从未行差踏错,不至于频频失败,可要么受制于不成器的父兄、要么掣肘于不成才的同盟,如今好容易找到江州、以为可以一搏,谁知江州上下竟腐化堕落至此,就算有个黄安文、他真能力挽狂澜么? 难道真是天不助我? 吴传之正自怜自艾,忽听一声巨响,厅中皆寂,大家四处探寻,原是黄安文一掌拍在桌案之上。 “全都住口!那些不入流难入耳的脏话私下说说也就罢了,真以为李承平和赵熹是卑劣无能、欺世盗名之徒么!公孙惨败难道是假?青州覆灭难道是假?夷狄来投难道是假!他们开疆扩土野心勃勃、对我江州虎视眈眈,你们不知商议杀敌败雠之策、反而轻慢以自安、侮辱以自欺,岂不知骄兵必败!如尔等,江州负矣!” 江州参军也道:“六公子所言甚是!无论赵熹受何等攻讦,他攻青州收胡蒙的功绩是真;无论李承平靠多少运气,他已是当世无双的武将了!何况北朝除他二人还有高岩、赵家父子、孔舒、马双九等武将,另又降服青州秦英、元奢,还有胡蒙骠骑!更遑论他们征战年年未逢败绩气势如虹,咱们却安逸数十年、士兵连血都未见!末将此言非是自轻,只是要破敌取胜,咱们所需甚众啊!” 厅上亦有人应和,吴传之这才放了些心。 黄郡公道:“大家都言之有理,李承平我虽未见过,可能成如此之事绝非庸才,还是要慎重待之。所谓一动不如一静,既然敌方未称帝,我们倒也不急,可既然要立新朝、总不能无人理事。不如效仿故汉,先空帝位、设立大将军职,由大将军统领朝事,待公主诞下麟儿再说新帝之事,目前还是以讨逆为要。大家以为如何?” 诸人自然称是。于是江州设立新朝,仍以唐为号,黄郡公任大将军兼讨逆元帅,召诸州至江州长明城商议讨贼之事,胶州、湖州、琼州、南州皆响应,庆州、岭州并未表态。 第256章 南征 明明暗暗,隐隐幻幻,锦鲤飞空,荷莲遮天,赵熹觉得身子又沉又轻、周身又暖又凉,他被托举着下拽,像雄鹰掉落的翅羽,盘旋着跌入尘埃。他尝试挣扎,结果只坠得更快,他索性闭上了眼,向后倒去--伸展的臂膀被人一把抓住,水流纷纷涌向身后,他被拽出水面。 赵熹睁开眼,入目便是怀章焦急关切的面容。 “大君、大君你怎么样,听得到我说话么?” 赵熹抬手替怀章擦了下脸上的水珠,可他浑身湿透、非但没将水珠擦干反而将塘泥摸在了怀章脸上,原本俊秀雅润的面容变得滑稽,赵熹不由大笑起来。 岸边的侍女七手八脚将将人拉上岸,怀章这才将赵熹放开、被侍女托着站在一旁,转眼见赵熹坐在藤椅上不动、怒他不顾怜身体,反手拍了他一下:“快快起来,我扶你回去把衣服换了,这五月天虽暖也经不得吹,若是病了就不好了!” 赵熹连连摇头:“怀章可真是越来越凶了,不知敬德怎么受得了你!” 怀章早已不是当初任人揉捏的温顺小双,虽暗悔再急也不该打他、口中却仍回了两句:“可快住口,敬德一向稳重有分寸的,什么时候要我操心?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别人都是越来越沉稳的,怎么大君就越发调皮起来,还非要学游水、不教就直愣愣往池子里跳,您忘了当初在宫里的事了么!真真吓死个人!” 赵熹站起身,也不要别人扶,自己往屋子里走:“唉,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几年营里将士们无论汉夷都学了游水,我毕竟是双元、不好同他们一起在河里扑腾,回来你们又这么管着我,都三年了,我竟一点也没学会!昨日我去营里正好遇上秦尉宁,那个胖冬瓜竟游得又快又好、还笑我!嘿,他一个要去漠北的人学什么游水!他一个去漠北的都会了,我怎么能不会呢!” 说来也怪,赵熹武学天分奇高,骑马射箭舞枪挥剑无一不精,尤其他勤学不辍日日苦练从不懈怠,多年积累武艺大进、在北朝中除赵福外再无敌手,可就这么一个勇武盖世之人、偏偏学不会游水。 其实也不能怪他,所谓熟能生巧,无论多么有天赋、不勤加练习也无法烂熟于心,赵熹身为双元从小到大除了沐浴再没下过水,也不可能到河里去学,只能在家里挖了个半人高的池子练习。池子本就不必河湖,他先前又坠过湖、大家对他格外小心,他只在池子里扑腾两下就要被大惊小怪的捞出来,如此这般如何能学得会呢! 怀章随赵熹进了屋,屋内已准备好了热水,侍女们也陆续将干净衣服送来放在屏风外,怀章则在屏风内帮赵熹除去浸湿的衣物。赵熹已年近不惑,但他常年习武、又捂得严实养得精致,皮肤白腻肌肉紧实,豹背蜂腰养眼得很,只是四肢有许多疤痕,趴在润玉一样的身子上,叫人心疼。 怀章叹道:“我也知你是想着南征,但又没个信儿,慢慢地学就是了,何必着急呢?何况你是将军又不是士兵,坐镇三军即可,就是不会水也不妨事啊。” 赵熹踏入浴桶,舒服地叹了口气,这才道:“那怎么成,战场上瞬息万变、谁知会发生什么!咱们与伪朝隔了天堑、那边又水系众多,水战不可避免,我若不会游水、万一不慎落了水因此丢了命败了仗,岂不可笑!” 怀章其实想说既然如此、你就别去了,如今朝里人才济济、难道还没个能打仗的?可他知道一统天下是赵熹和承平的宏愿,赵熹三年备战为的就是统领大军挥师南下平定九州岛,他无法劝他放弃,只得道:“那就叫我跟着你,我水性好、定不会让你有事!” 赵熹笑道:“那是一定的,听说江南风物天堂有人间稀,我也带你去仙境一探!不过游水也是要学,你还是想想怎么教会了我为好!”赵熹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望着怀章道,“对了,今天的事可别叫承平知道!” 怀章只觉好笑:“这时候知道怕了?我偏不,等王爷回来我非叫他知道知道!” 赵熹伸手拉他:“哎呀好怀章,你又不是不知道,承平每日光政事都处理不完,早起晚归的,有时候连家都来不及回、只在宫里暂住,好容易回来自然要好好歇歇,这点小事怎么好叫他担心?” 承平受封摄政王,虽名为王实为帝、可毕竟差了那个名头,便不肯住在宫里,仍每日往返皇宫和平园。赵熹练兵之处不定,有时在京都、有时在卫州,三年中南方也曾数次进攻北朝,赵熹也会领军出征,这样一来夫君二人并不能日日相见,甚至承平照顾家里比赵熹还多。赵熹感他辛苦,自然不愿他为自己多费心思。 怀章也明白:“好吧好吧,我不去做那多嘴的麻雀,不过王爷对你的用心比你以为的还深,我看啊,你是瞒他不过的!” 此时承平正在宫中处理政务,他的案前堆满了奏折、笔墨砚台都被挤在一边,他伏案批读时大臣们甚至看不见他的脸。 “去年赵将军攻下胶州三江诸城,臣等不敢怠慢、即可前往胶州探查水文清理河道修筑河渠,如今燕州上安、胶州三江、京都三地河船畅行;胶州三江本就联通长明,只是三江往南流域仍在胶江掌控,咱们想要通过还是得先兵后船。” 说话的是承平的舅舅刘汤,如今担任工部侍郎,在宋容声手下任职。如今北方几州除胶州外具归朝廷、承平又几次加强中央权力,刘氏不满于留在平阳、借着李夫人的力但京都谋职立足。毕竟是自家亲戚、又非不得力,承平自然给母亲这个面子。 承平头都没抬,问:“河坝修葺如何了?” 刘汤看向宋容声,宋容声上前奏道:“三年前我朝计划新修河坝三十处、加高加强河堤二百八十处、挖凿三条大渠及数百引水渠,至今除容阳县堤坝和沪惜河外,其余皆已竣工。这三年雨水了虽多,并未有大灾。” 户部尚书卢静冷哼一声:“三年前有人妖言惑众、称之后数年有大汛大洪,咱们连仗都没打、费尽心力穷库举民修了这么多河堤,结果也没瞧见罕世大雨啊!反倒粮仓不满、百姓疲敝。还要想办法筹粮给军队,分明兵卒未动、消耗都抵得上战时了!说是休养生息,实则上下饥疲!” 陈平之也被调去京都,现任光禄大夫,笑道:“水利之功在千秋,哪怕没有大雨、日后也是风调雨顺。我北方富饶本就不及南方,又时旱时涝,不修渠疏汛,粮从何来?卢大人也不必忧心,如今各地工程皆已收尾,大家可以歇一歇了!” 卢静又是一哼:“听说南边又有动静,想歇?早着呢!” 承平这才抬起头来。殿中除了方才说话四人还有丞相常辉、尚书令闵汝诚、兵部尚书赵招胜、礼部尚书兼大学生陶希仁等十人,皆是朝中肱骨,另还有十六岁的李温,垂手站在案边。承平扫过诸臣,道:“既然卢静提到,正好说了,下月黄安文就要强娶静安公主,我朝万不能坐视不理。三年前伪朝自立我朝就当行道斩逆,只是那时朝中多事、加上征战连年,我朝不愿百姓不安,又顾及太妃公主安全,并未兴兵,盼他们能翻然悔悟、放回太妃公主。岂料伪朝非但未能自省、反而得寸进尺,如今更妄图霸占公主,实在可恶。他既如此,我朝只能行雷霆手段,南征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吧!” 卢静暗想果不其然,奏道:“便如臣方才所奏,如今各地官仓不实、国库未充,工事连番丁口辛劳。何况黄安文娶公主,咱们又不能一月攻下长明,以此为借口出兵,岂不可笑?” 承平不禁发笑:“黄、吴等人乃是反臣逆贼,残金瓯、裂华夏、挟民反国罪不容诛,我朝去讨名正言顺,哪需什么借口?官仓国库确实不满,但这些年风调雨顺、各地皆有屯粮,虽不算富、筹军粮也足。军士已有百万、不必再征,只征些民夫运输军粮,也不需很多。如此算来,今年正常征赋税徭役即可,怎的就没人没粮了?” 卢静辩道:“虽是如此,但三年辛劳百姓也该休养,微臣以为还是免徭役一年、赋税减半,以慰民心……” “卢静,”承平语淡威严,“吾意已决。” 卢静吞下未尽之言,躬身称是。承平又看向其余诸人,并无人反对。常辉上前问:“国不可无主、将不可无帅,不知此次南征谁人挂帅?” 承平轻轻笑了起来,幽而无底的眸子竟荡起了光,尽是骄傲和喜爱:“自然是赵熹!” 诸臣毫不意外。虽说赵熹是个双元、论理别说领兵、就连家门都不该出,可这么多年他征西逐北、攻守皆有奇功,更收服胡蒙、辽金、西川三国,开疆扩土、功盖当世,除此之外这三年备军练兵全由他负责,上面偏爱如此明显,此次南征,舍他其谁?大家面面相觑、只有陶希仁短叹一声,并无一人质疑。 南征事大,需好好商议,今日不过也是通知大家一声、叫大家各自回去准备,定完统帅、也就暂罢了。大家已准备回去忙碌,承平却道:“本王还有一事……” 承平从案上拿起案上奏折,一本本扔在地上:“京都粮米涨价、平阳降雨、湖州生一双元、庆州唐县公纳妾、安乐两人闹事斗殴、浦阳猿猴能作人言……这些还算好,吏部李成逛了两次青楼、中书舍人元敬七天未向母亲问安、工部秦文醉后咒诅上峰,还有言之无物溜须拍马歌功颂德、甚至要给赵熹做义子延续赵家香火的……”承平又好笑又烦躁,一把将左边堆着的奏折全部推下桌案,“天下任重,勤政乃我之应为,日日所观该是国家大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敢呈到案上?你们是做什么的!” 众臣慌忙下跪请罪,承平声音不高,威怒隐隐:“诸位不单是朝廷肱骨,更是本王的长辈、本王的亲朋好友,本王信任你们,可你们呢?装巧卖乖、媚上谄谀,党同伐异、争权夺利!不过三年、竟推劳抢功、畏责怕难,有好处呼朋引伴蜂拥而至、没好处一推四五甩手不理,怎么真当本王是昏庸傀儡任尔等左右么!” 众臣讷讷不敢言。承平站起身,绕过桌案走下台阶:“君子和而不同,同朝为官难免有些龃龉,可你们该知道,你们是替百姓、替朝廷做官,没有片铜半米是你们能动的!回去好好约束下面的人,南征势在必行,胆敢在这关头内斗掣肘,无论是谁,尽斩不恕!” 众臣连连称是,承平这才叫他们退下。众臣离开后,李温慢慢走上前,承平转头看他:“怎么了?” 李温想了想,问:“这三年除京都朝廷原本人马外平、卫、燕、青乃至夷狄许多人入朝,朝中势力错综复杂,加上这几年太平无事、有些繁华相貌,财利一显、大家心思也动了起来,父王将他们找来除了说南征的事就是为了敲打他们吧?可师父决不是这种人,他又与南征无关,父王为何还要召他来一起挨骂呢?” 承平解释道:“南征事关全朝,怎会与陶希仁无关?他乃前朝遗臣、儒门掌舵,又是先帝挚友、瑞安王亲师,南征的事于公于私都要叫他知道,否则岂非对他不敬?至于留着他挨骂,他为人本就清傲、瑞安王去后更有些孤戾,我若只将他放走、别人岂非更不容他?” 李温了然:“原来如此,可就是不知道师父会不会理解……” 承平笑道:“你也太小看了他,南边傍着公主和玉玺同咱们对峙、又忽悠着南边的儒生们另立山门,南边学坛炒作一团、北边儒门却丝毫未乱,你师父岂是常人!” 李温垂下头:“可师父对我好像不似以前那样亲近了,母君几次见他他都拒之门外……” 承平知陶希仁对自己家心怀芥蒂,只得道:“他为人本就如此,先前同你母君吵闹的时候你还没见呢!不必放在心上。好了,今日熹儿在家中休息,趁时间还早,咱们去拜过你祖父祖母、早些回家吧!” 第257章 游水 父子二人回到家中时已是傍晚,李淳也完成了课业、正腻在赵熹身边说些学堂趣事。如今李淳仍由吴先生教导,不过承泰家李潇和定居京都的燕无异儿子燕唳与他年纪相仿、三家离得的又近、便每日接来和李淳一同上学,也好有个陪伴。李淳本就聪慧,李潇和燕唳又还调皮,李淳常常向赵熹讲述自己又受了哪些夸奖、李潇又做了哪些蠢事。 承平并不喜欢李淳如此,不由教训道:“潇儿唳儿虽学业稍逊于你,可你本就比他们跟着先生多学好些年,他们不及也是寻常。何况潇儿作画天赋异禀、唳儿骑射也强于你,三人行必有我师,你该先贤思齐才是!” 李淳本来开开心心,听承平如此说忙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束手站着躬身称是。赵熹飞了承平一眼,拍拍李淳的背,道:“你爹爹说得对,他俩作画、骑射是长处,不过我淳儿学问也是长处!淳儿同我讲这么些也不是贬低别人抬高自己、是想找些好玩的事哄我开心,对不对!” 李淳看了看承平,委屈地点了点头。承平只好一叹,坐到赵熹身边不再说话,李温忙道:“母君,今日孩儿在宫里跟着爹爹见了许多事、连午饭都没好好用呢,如今觉得饿了!今晚吃什么?咱们早些开饭吧!” 赵熹嗔了承平一眼:“政事什么时候有个头,怎么能耽误吃饭?坏了身子怎么办!幸好知道咱家今日人齐、早早叫他们准备了锅子,你们快去更衣,我叫他们端上来!” 承平只得又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回头道:“今天天气不错,早晨我瞧池子里荷花开了不少,咱家难得一起团圆,不如叫他们把锅子架到荷塘边听风亭去,咱们再饮些酒,如何?” 赵熹笑道:“就你风雅,好吧好吧,我叫他们去准备!” 等四人各自收拾完备、听风亭也备好了砂锅、摆好了酒肴。一家四口外加怀章聚在小桌一周,不过怀章不肯入座、只站着为赵熹和承平布菜,赵熹好说歹说怀章才肯在他身边加了张小凳。大家吃菜喝酒、聊些闲事,外有荷静星流、内是鼎沸人笑,闲适极了。 李淳虽刚被承平教训,可他从不往心里去、转眼便抛之脑后,又向怀章说起燕唳糗事、逗得怀章直乐,承平无奈又好笑,想起什么,倾身向赵熹挨了挨,问:“今日无异来府上了么?” 赵熹夹了鹿肉放进承平碟子:“没有啊,怎么,风月正好、想要请好友一叙?肉还多着呢,现在叫他也来得及!” 承平恨不能只有自己和赵熹呢,哪里还想叫别人,连连摇头:“没事,不过随口一问。你今日都做了什么?” 怀章耳朵一支,有些紧张,恰汤盅呈来,他忙起身去端。赵熹答:“也没做什么,就练练功、看看书,休息休息……”赵熹接过汤盅,打开了来,是姜母鸭汤。 承平瞧着有些奇怪,把自己的汤盅打开,是冬瓜老鸭。承平看看外面的荷塘,偏头问赵熹:“你不会、又掉水里了吧?” 李温和李淳都抬起头来,怀章则忍不住笑出了声。赵熹无奈地将汤盅盖上:“你怎么猜到的!” 承平叹道:“早上你穿了件银袍、头上系了条红色绦子,晚上回来却换了件白衣、改戴玉冠。若是练功必要先换衣服的,我本以为是谁来找你比武弄脏了衣服,可你又说没有,何况发辫也换了……怀章最是细心,已是五月虽还不是很热也不怎么吃锅子了,还给你炖了姜汤,定是怕你着凉。” 李温不由感叹:“孩儿从未想到这些,可见孩儿对母君不够关心,是孩儿不孝!”李淳咬着筷子忙垂下头,他在家里待了一天呢,从没听说赵熹出事。 怀章笑道:“非是心爱谁会如此细致?就是对自己也没有这么上心的,天下间也只有王爷对大君有如此关爱了!大君还叫咱们都瞒着您。我早就说,就是我们不说、以王爷对大君的用心,也一定会知道的!” 承平并不管让人如何,他只蹙眉看着赵熹:“我知道,你定是为了南征学游水,可家里不有个池子么,怎么还要往这塘里跳?塘里水又深又凉、还有塘泥,真是病了、或是不小心出了什么事,你可叫我怎么办呢!” 承平的关切赵熹很是受用,可他也无奈得很:“还说你那池子呢,可别提了!一共都不及我腰深,每次用还要先叫人烧了水、等温了才进,泡温泉呢!” 那池子是知道赵熹要学游水后承平特地叫人建的,也是从塘里引水,不过经过的水渠底下挖了坑道放炭,每次引水时先将水渠加热、再打开渠口,说温泉是夸张太过,但好歹不会太凉。 承平握住赵熹:“我知道你烦我,可我实在是怕得很!水火无情,你虽是天地精元无人可比,那可是滔滔江海!会水的都沉塘溺河,何况不会水的呢!南征是你的宏图也是我的宏愿,是你我二人的约定,我必然不会阻拦,你要学水我也支持得很,可我、我实在是担心……” 怀章见夫君二人要叙衷肠,抬眼瞧了瞧李温李淳,两个孩子也乖觉,放了筷子牵着手自己离开,怀章也和下人们退走、回去给两个孩子准备饭食。没了旁人打扰赵熹也没了顾忌,起身抱住承平:“我怎么会烦你呢?我是落过水的,我自己虽烧了三天、但浑然不觉、只觉得是睡了一觉,可听兰英说那三天你眼睛都不肯闭、水米也不肯进、一直守在我身边。易地而处,我只是想想就觉备受煎熬,你却真的熬过了那么三天,你的担心我怎会不知?我心疼感动都来不及,又怎会烦你?我也不想你担心,可南征必要水战,就算我不入河也总要做出个态度来,不然又如何叫兄弟们为我冲锋陷阵?咱们的伟业触手可及,我想尽善尽美。” 承平婆娑赵熹后颈,将他抱在自己膝上、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游水的鸭子多了,能打仗的有几个?不过游水而已,会或不会都损不了你半点英伟。想要学就学吧,明天我找人把塘里的荷花拔一拔、把鱼也捉一捉,再找些善水的女孩儿来,你这么聪明,学起来一定很快!不过一个月之后就要南征,军里还有许多事要你安排,你也别太辛苦。” “南征!”赵熹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明知故问,“嗷,不知此次南征由谁挂帅?” 承平低下头抵住赵熹,两人四目相融、呼吸交缠:“我的元帅,唯有一人。” 熏风啄荷香,星河涌大荒。英雄天地渺,情眷日月长。 第258章 出征 南征非一朝一夕之事,第二日承平又召了丞相、户部、兵部及赵熹和诸武将议事,诸人讨论推演,终将南征大致分为三步:先兵分两路攻下胶州,再跨江平江州,最后收服其余诸州。其中最难自然就是平定江州黄氏,不过在此之前,要先解决胶州。 胶州老国公也是一代英豪,行事果决手段狠厉,胶州本就地大物博,在老国公经营下蒸蒸日上,成为一大强州。可惜老国公后继无人,现任郡公吴衍能力平平,又不巧遇了两次洪灾,州内民生一落千丈。单是如此倒也罢了,偏偏他的妹妹吴丹阳和他的儿子吴传之非泛泛之辈,野心颇大,非想逼着吴衍做出一番事业,可吴衍心向平和、更信任近臣林波,内两方斗法、外各州争斗,胶州竟一日不如一日。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胶州纵跃三江、贯通运河,北山南湖、西田东海,稍微休养又是粮米充足,何况运河直通江州,一旦胶州遇险江州便可从运河北上支援,虽是一州、却可得两州之力。 正因如此,朝廷才对其越发垂涎。之后朝会,承平正式宣布南征,并任命赵熹为征南元帅、赵福为副帅,王安、秦英为参军,燕无异、马双九、陈雄等为将军,帅兵士百万,南平逆朝。 出征之日定于六月十五。京都东城门前百官栉列,东城门外军士泱泱。点将台上陶希仁宣召完毕、众将皆领命而去,唯余赵熹仍跪。陶希仁退开一边,承平走上前来,从侍官托盘拿起一卷旌旗,捧到赵熹身前。赵熹举臂过颅,承平将旌旗递过。 今日赵熹穿着的是北征后承平赠他的那套甲。这些年承平又赠了他两套战甲,一玄一金,好看得紧,可就像他仍用着游云枪,赵熹最喜欢的还是最初的那套银红相间的铠甲。 铠甲随赵熹历经百战,许多地方都重修过,原来的银凤披风也早已损坏,换成了纯红披风,映得赵熹英姿勃勃灼然逼人。承平看他单膝跪地双手高举,恍惚间回到平卫交界的小树林,赵熹也是如此跪在地上,将刚刚杀完人的宝剑呈还自己。 那时自己在想什么?这样冠绝天下的人,非江山万里不可聘,非千古英雄不可配。凭什么我不是英雄? 承平又向前走了两步,将旌旗重重压在赵熹手中、同时紧紧抓住他的手,赵熹抬眸看他,一双眼比夏阳还烈。承平又喜欢又骄傲,抓着赵熹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三十年前你助我树威立足,三十年后你为我建功立业。我的欲望因你而始,我的宏愿由你而终,百万大军已有,我交于你,等你凯旋!” 赵熹粲然一笑:“定不辱命!” 承平重重一握,然后放开双手,退后一步。赵熹盯着承平,站起身,双手撑旗一展,一面红底墨字、龙凤压楣的帅旗迎风而扬,众人只见金龙火凤从旗上旋舞而出、直冲九霄!众人揉揉眼、抬头再看,龙凤不见,承平赵熹并立点将台上。 “出征!” 同一天的另一边,江州长明城中,黄安文正在迎娶静安公主。 按理说静安为公主、黄安文不过郡公公子,二人成亲该是公主聘驸马才是,舒太妃也曾向黄郡公、也就是现在的大将军争取,但她们母女寄人篱下、又无甚凭依,平日生活都要仰人鼻息,如此事情黄大将军又怎会听她意见?敷衍两句也便了了,舒太妃只能同意。 不过黄大将军总算还是顾及奔先帝而来的臣民,在黄府外又建了安临园,当做黄安文和静安公主的府邸,让静安公主不必服侍公婆叔嫂,免了日后口舌。 安临园披红挂彩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常,程草堂作为黄安文心腹替其在堂中院里招待宾客。虽说是招待,但程草堂从来内敛少言,黄安文也不想着他能左右逢源,只是程草堂已被封为校尉、不日便要去原阳镇守,黄安文想着让他趁此机会多结识些人脉,日后军中行走也更容易些。 程草堂也知晓他的好意,虽有些不愿还是打起精神勉强应对前来拜会的官员,大家都知道程草堂是黄安文最得力最信任的心腹,看在黄安文的面子上也不会对他为难、反而多有奉承,程草堂稍稍忍耐一些、看上去就是相谈甚欢。 不过并不是谁都卖黄安文这个面子。席至中时,大家推杯换盏欢谈兴事,忽听有人高声道:“不过是年纪小些、长得好些,哄了女人高兴就得了好处,北边的李承平如此,咱们这里这不也有了么!只盼儿郎们有些志气、不要自甘轻贱,不然男人们皆如此、江州如何能昌盛!” 舒太妃有自己的坚持,必须让静安公主的儿子继承皇位,为了争取保皇势力,黄大将军也同意如此,因而谁能娶静安公主、谁就是黄大将军实际的继承人。黄安文就是那个人。理由很多,黄安文年纪不算太大、还未娶妻、还是将舒太妃和静安公主接出京都的人,与静安公主成亲也算合适;更重要的是,黄大将军喜欢他、看重他、希望把家业交到他的手上。 许多人只看到了前面的理由,自然就会觉得黄安文是靠静安公主上位,刚刚那番话,自然也就是讽刺他的。大家抬头张望,寻到说话之人,果然是黄大公子。 程草堂黑下脸,他想了想,快步走到黄大公子身后,斟了杯酒,向其敬道:“末将虎牙校尉程草堂见过大公子。常闻大公子英名,一直无缘拜会,今日有幸见了,唐突前来,想敬大公子一杯。” 今天黄安文大喜,程草堂不愿闹事,只是想借敬酒之机提醒黄大公子,叫他收敛一些。可他疏于人际,亦不明大公子性情,大公子见了他非但没有顾忌反而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黄安文的一条狗,也敢来敬我!” 大公子说完便要打开程草堂敬酒的双手,但程草堂武艺高强、又岂会让他得手?双手一抬,大公子拍了个空,反而自己被闪了一下、险些栽在地上。大公子怒起,起身骂道:“你得意什么?你不过是个野种、不知被黄安文看中了什么一路提拔才爬到校尉的位置,现在居然还敢跟我翘尾巴!黄安文想学汉武帝蒙骗女人上位,可你不是卫青,你只能算个韩焉罢了!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肮脏东西,我倒要看你们主仆能得意到几时!” 程草堂面色铁青,恨不能揪住大公子狠狠揍他一顿,可他记得自己的身份、也记得今天的日子,他不能给黄安文惹麻烦,于是闭紧了嘴,不言不语。大公子更加得意,还想再骂,忽听一声惊呼,有人身子一歪、正撞在大公子身上,那人还端着酒,泼了大公子一身。程草堂一看,竟是曹星。 “诶呦,大公子!对不起对不起!小的,小的喝得有点多、没站稳!您衣服都湿了,这可怎么办!得快换件衣服才行!” 曹星腰都弯到了地上,一边赔罪一边向程草堂挤眉。程草堂了然,向下人道:“大公子衣服湿了,快扶大公子去换件衣服!” 大公子哪里不知道曹星是故意的!他不认识眼前这人,但看他打扮就知道非富非贵,八成是借着大婚来巴结黄安文!大公子越想越觉得可恶,推开下人抄起桌上酒壶就往曹星脑袋上砸,程草堂哪里能叫他得手,一把将曹星拽到自己怀里,抬手挡住酒壶,他臂膀如铁,酒壶四裂、清醴四散。 大公子犹觉不足、还要再打,恰黄安文赶来,怒道:“大哥,醉了就睡一觉,非要闹到父亲那里你才甘心么!” 大公子一停,转身看向黄安文,虚张声势道:“你少拿父亲来压我!要不是因为公主喜欢你、你以为父亲会多看你一眼么!” “公主成婚国之大事,各州各方居来恭贺,你竟在这里闹事!你虽是我大哥我却不能不管!”黄安文懒得同他多说,只向程草堂道,“草堂,大哥醉了,扶他下去休息!” “谁敢动我!” 程草堂早就想打他了,抬手敲在他脑后,大公子话还没骂完便软了下去。程草堂将他推给仆人,仆人立刻将人扶走。宾客们见大戏落幕立刻又热闹起来,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259章 平静 婚宴至夜才散,黄安文送完客人,在程草堂搀扶下向婚房走去。夜空月明、彩灯熙熙,黄安文半靠在程草堂身上,漫步庭院。 “你什么时候去原阳?” “三天后。”程草堂顿了下,答道,“此去原阳不知归时,属下无法再护卫公子,如今城中虽还安定可公子越发尊贵难免有小人觊觎,还请公子万万小心。周朗武功虽高但为人傲气,并不得兄弟们敬服;郑声武艺虽不及他但忠厚谨慎、办事周全,可又木讷了些,幸而他二人并无矛盾,一起配合也能替公子做事……”程草堂又说了一些,黄安文停住脚步,程草堂也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便道,“这些公子自然心中有数,是属下多言了。” 黄安文没答话,拆了他的护腕挺起他的衣袖,眯着眼看他胳膊,程草堂明白过来,笑道:“属□□健身强,也是大公子用力不当反将酒壶打碎,属下并无碍。” 黄安文放下衣袖叹了口气:“无事就好……自京都相遇你在我身边已近十年,也不瞒你,初时我不过是想从你身上套出些赵熹故事,后看你勇毅坚韧是乃可塑之才、这才伸了把手,你果然未叫我失望。从京都到江州,你一直护在我身边,前些日子你去军中历练、我竟夜不能安了!” “公子,属下愿意追随公子左右!” 黄安文摇了摇头:“你是雏凤幼虎,我怎能困你于囚笼?何况我朝大好基业也需得力之人来守。我常年在京都,江州无干将,虽有父亲支持、可官员并不服我。草堂,我只有你了!大哥说得没错,我是想学汉武帝,我不想学他金屋藏娇、我只想学他龙城飞将、封狼居胥!”黄安文直起身,握住程草堂,“草堂,你一定不要叫我失望!” 程草堂立刻跪下身:“属下必不负公子所望!” 黄安文满意地点点头:“原阳虽小却兴盛,守将严老将军是江州难得的战将,你在那里守几年、熟悉军中往来人情、学些治军调兵之法,之后就要靠你同赵熹一战了!” “是!” 黄安文笑了笑,又问:“今日酒席上泼大哥酒那人就是曹星吧?” 程草堂答:“正是。” “倒是有趣,放心,我会看着他、不叫大哥打他主意。好了,曹大人已经等你多时,时辰已晚,你快和他回去早些休息吧!” “可公子……” “我无碍,你替我挡的酒比我喝的还多,你还是早早回去歇息,路上别吹了风。” 程草堂应下,他站起身,看着满院红灯喜烛,忽然道:“今日是公子大婚,属下祝公子与夫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愿公子早得贵子、得偿所愿。属下告退。”语罢,程草堂转身离去,留黄安文一人站在院中。 琴瑟和鸣,早得贵子。黄安文自嘲一笑,缓步步入婚房,繁缛琐碎之后,黄安文挑起盖头,露出静安稚嫩麻木的面庞。 静安比李温还小,甚至她出生时黄安文还前去恭贺。当初的一团肉球如今被涂得红红白白,呆呆愣愣地坐在床上,既没有新婚的喜悦也没有见到夫君的羞涩和好奇,甚至都没有害怕,她就像一截被斩断的嫩枝,还未有颜色已然失去生机,无知又无助,让她显得更加稚嫩。老夫少妻古来有之,在江州更是盛行,就在几天前还有一七十官员新纳十六小妾的风流事,相比他们,黄安文和静安公主似乎还般配些,可黄安文不以为然。 弱小、幼稚、绝望,像一具提线木偶被人肆意揉捏,男人欲在征服,如吴丹阳、赵熹那般才该是被追逐的对象,霸占匍匐乞求的弱者又有什么意思? 黄安文对静安实在提不起兴趣,他屏退下人,将盖头随意丢在桌上,挨着桌子坐了下来,看着静安笑道:“公主累了一天也没能吃些东西,饿了吧?过来吃些点心吧。” 静安袖口掩盖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但她并没有起身。黄安文叹了口气:“公主可是怕我?其实也是,我若是公主、被迫嫁给一个比自己年长许多又毫不相熟的人也会忐忑不安。不过公主放心,你身份尊贵、又还是个孩子,我并非登徒浪子,不会勉强公主,公主就把我当做哥哥相处吧。”黄安文站起身,“我会叫下人送来饭菜,公主用些再歇息吧,我去南院住了。” 黄安文离开后静安仍然未动,仆人们进来又出去,清淡香甜的气味渐渐压过沉糜的熏香,静安终于抬起头,看房内空无一人,这才坐到桌边,慢慢吃了起来。 程草堂和曹星并肩走在路上,曹星没有马也不会骑马,程草堂便牵着马陪他在月色中慢慢走。 “今天婚礼排场真大,我从没见过这么隆重的婚礼!就连撒的糖都是松仁糖呢!我捡了好几颗,你要不要来一个!”曹星从袖子里拿了两包糖出来举到程草堂眼前,糖被红纸包着,看着喜气洋洋。 程草堂并没有接,反而将曹星推开:“今日也太危险了,若非我在、他一酒壶下去,你的脑袋哪里还能安好!他毕竟是大公子,我有公子庇护他不敢把我怎么样,可你只是一个小官,他要刁难你太过容易,你怎么敢得罪他呢?” 曹星挠了挠头,笑得满夜星光:“可我想帮你啊!” “方才那种窘况继续下去对你和安文公子都不好,何况大公子也太过分了些,竟在弟弟的婚礼上闹事,凡义气之人都看不过眼吧!何况安文公子对我有恩,而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程草堂偏过头,曹星正看着自己,双目盈盈如月。 “我很快就要去原阳驻守了。” 曹星仔细想了想:“原阳……是在澄湖边么?” 程草堂点点头:“我一月一休、可以连休五日,原阳离延庆也不算远……” 曹星眼睛一亮:“那我等你!” 程草堂与曹星对视,慢慢笑了起来。 第260章 水军 日光粼粼、水波银银,璧岸青天、风鸟长吟。宁谧闲适的夏日长河水天相映禽鸟相戏,分明天静无风却忽然浪涌,瞬时镜碎鸟散、条条舰船排浪而来。这些舰船前锋后平、速度一致,约摸有数百艘,浩浩荡荡数组而来。 这些舰船大小不一,小的如大客船、载人数十,约有百艘;大些的有小的二倍,船舷排着窗洞,载人数百,约有二百艘;小船围着大船形成船阵,船阵眼中又有一艘巨舰,这舰长五丈、高两丈、宽二丈,舰桅高悬红底帅旗,烈烈而扬。这些船上站满士兵,甲光耀日刀气凛凛,盛夏长河竟有森森寒气。 巨舰之上、船舱之中,赵熹着白橘武袍倚在坐上斜看地图,他英眉微蹙杏目微挑,不断敲击的手指暴露他的烦躁,就是怀章跪坐一旁为他打扇都不能消解半分。赵熹接过怀章递来的西瓜、不耐烦地放在桌上,抱怨:“这船晃晃悠悠烦得要死,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到临江!” 坐下秦英喝了杯凉茶,笑道:“这才出发不过一日,咱们人多船大、运河水深不足,行驶本来就慢,若无意外要三天才能到;若遇着阻拦,那更不知多久了。元帅所乘为主舰、是此次出征军船中最大的,船越大越沉行船就越稳,如果连您都无法忍受,那么乘坐小船的将士们就更加难受了。” 赵熹闻言坐正了些,抿了抿唇:“也不是无法忍受,只是摇来晃去叫人脑晕,加上天气热,难免就烦躁了些。咱们走了也有两天,军士们都如何?可有人晕船、中暑、坠河?” 秦英答:“自上船后有三十人呕吐或眩晕,休息片刻也就无碍;还有二十人症重、卧床难起,坠河,这倒还没有。” 赵熹松了口气:“这就好,要是还没遇着敌军、咱们这边已病了大半,那才是大大不妙。此次由水路出征咱们只带了一万人、行船已如此艰难,大船小船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别说打仗,咱们的船稍微行得快些就要撞到其他船,当真遇了敌军、如何能够施展!真是愁人!” 秦英道:“我虽在青州未见山海,却也知百溪成川、百川成海,咱们所行不过河渠,平日里只是通商走货,怎能同大江大河相提并论!赤壁之战数十万人拼杀江上,咱们这些又算的什么?待得攻下临江、直下江川、到了澄湖,江阔水深,那才是水军大显身手的时候。那时的风浪也不是如今波平水静能比,元帅还是要快快适应才是。” 赵熹不由叹:“大江大河更多腾挪、也就更多变数,咱们北人从小在地上跑马上奔,水上情况实在不明,少不得要策反敌军,真怕重蹈赤壁覆辙……” 秦英笑道:“少见元帅忧心。元帅放心,从胶州到江州又得几年光景,以元帅才智那时哪里需要黄盖之流!” 赵熹也笑:“有您和诸位将军辅佐协助,我之顾虑自然是杞人忧天!等到了临江,还要靠您多多指点!” 秦英感叹:“初见元帅还针锋相对,时隔多年您已雏凤脱羽、火凤展翅,末将路已尽、再难高飞,只愿借元帅之目见见九天宫阙。此次南征,末将定当竭力!” 出征水军均是北方将士,虽然早在备战时学了泳架了船,可真到了河上还是新鲜又好奇。因先前准备精细将士们生病难受的不多,大家挤在船边看水波荡漾鱼游鸟伴,各个兴奋激动摩拳擦掌,只等到达临江攻下城池,为己方大军南征首战下头彩。 临江守将乃胶州陆其,他年逾五十,生在胶州、长在胶州,父亲就是军官,从军三十年慢慢从校尉升成守城将领,升迁之慢让人咋舌,能来临江还是吴传之与林波斗法、吴衍迫于无奈另寻他人、随手挑中陆其。陆其温吞谨慎,籍籍无名,从军经历乏善可陈,就连吴衍对他都没有什么期待,早早就做好了抛弃临江的准备、将大部兵力集中在胶西北以抵御赵福部队。 副将劝陆其:“北朝来势汹汹,又有赵熹亲自带兵前来攻城,胶州不仅不增加防卫反而调了咱们的人去济县支持!赵熹凶名在外、城中人心晃动,咱们实在无甚胜算。莫怪属下唐突,这些年胶州内政混乱内斗不息、结党营私奸佞专权,将军数十年兢兢业业却无人问津,胶州于将军实在无恩!都说良禽择木而栖,青州降将在北朝都得重用、青州公子秦尉宁在青州时寂寂无声到了伪朝反而得了机会驻守北疆,将军,咱们又何必为吴家守城!” 陆其盯着水地道图,叹了口气:“早就听说胶州之中有北朝奸细,只是没料,竟离我这么近……” 副将惊了一跳,连忙下跪陈情:“属下冤枉啊!属下确有私心、可绝非是北朝奸细!若属下早与北朝勾结,那属下只等北朝军至、偷了您的印信开关引路即可,又何必在这时同您说这些!属下实在是替您不值、替自己不值啊!” 陆其放下地图:“你也不必害怕,你说得那些不无道理,胶州早已无可救药、这我知道,区别不过是归北还是入南、什么时候完罢了,咱们做这些事,其实都是无用之功。” “那将军可要投诚?” 陆其摇摇头:“胶州千不好万不好毕竟还是我的家乡,我父兄守卫胶州多年,我又怎忍将他们心血拱手让人!何况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论是何缘由王爷将临江托付与我便是信我,我又怎能不战而退、那岂是男儿信义!你说北朝来势汹汹、赵熹凶名在外,说得很对,但北方可没有江河湖海,他们的水军不过是小儿游戏罢了,咱们小心筹谋至少可以拖延一段时日。” 副将问:“不知将军有何布置?” 陆其笑了起来:“你方才劝我投敌、如今又问我军情,我怎会相告!你是奸细也好、是投机也罢,我都不会再用你。” 副将慌了神:“将军、将军您听我解释、求您饶我一命,听我解释啊,将军!” 陆其道:“你也不必害怕,是忠是奸日后慢慢查,绝不会冤枉你,这些日子就委屈你在牢里待着了。” “求您饶过我,我再也不说这种话了!将军!” 陆其挥挥手,军士们立刻上前押住副将将他拖走,陆其这才重新去看地图,深深叹了口气。 赵熹…… 第261章 埋伏 赵熹初时并不适应住在船上,他习惯了陆地的天地无界、辽阔无垠,忽然被拘在矮矮窄窄的船舱,好像飞禽走兽被束羽关笼,憋闷又不安。不过他身负重任、是三军表率,便不能露出疲态、叫将士们动摇,于是只能强装无事、到后来竟真就习惯了起来。 今日是出征第三日,已行至明渠末段,因是人工开凿、这里水浅道窄,船队行进速度很慢,赵熹走出船舱站上甲板,行如陆上步履稳健,再看军士们各个体康身健精神抖擞,赵熹彻底安了心。 心一静,闲情也起,山水风景也就明丽起来,尤其船舰巨大、河岸好似就在手边,岸上兽奔花繁浣衣女忙都看得清清楚楚。赵熹叫怀章一起登船远眺,风清水绿,怡然畅快。正在抒怀,船上忽然发出碰撞之声、船身也摇晃起来,怀章连忙架住赵熹、只怕他跌下船去。 好在摇晃并不厉害,不多时就停了下来,赵熹昂首查看,发现巨舰撞上了前面的船只,引发了接连相撞。赵熹立刻叫人前去调查,不多时来人回禀:“启禀元帅,经探查河道之中有许多悬浮的渔网,有几艘船的船橹被渔网缠住、失了方向和动力,因船阵太密、后面的船躲闪不及,接连碰撞,咱们帅船也是因前船闪避、咱们不能及时停船、所以撞了上去。” 赵熹问:“可有损失?” 将士答:“十艘小船、三艘大船船橹被缠,已派人前去拆解,应该不影响日后行船;另有十五艘小船二十艘大船相撞,因行船速度较慢倒也损失不重,只只是咱们这帅船太大、前船被咱们撞坏了船舷、后船撞上咱们也损了帆板,再有小船和大船相撞的坏的也厉害些,至今有三艘大船、九艘小船需要停船维修,大约要一两日,其余船只损伤不大。此次连环撞船只有两名将士失足落水,都无大碍。” 秦英松了口气:“万幸损失不大,不过明渠水道狭窄、越往末端越窄、过了三湾口才开阔,那些需要解救维修的船堵在河上,后面的船也无法行进,咱们要困在这里了么……” 赵熹摸摸下巴,问:“河里怎么会有渔网?” 士兵答:“两岸有渔民以打渔为生,许是他们落下的?” “那这渔网也太密了些……”赵熹想了想,交代道,“那就如此吧,传令下去诸船散开些距离,抛锚原地休整,封前船清理渔网、清出航路再继续前进。” 船队船只上百艘、密密麻麻挤在河上,要散开距离谈何容易?将士们折腾了半天才让船只之间宽松了些。那些渔网也非普通渔网,网深孔大不说、网上还编了荆棘藤,连带着水草和倒霉的鱼群一并卡在船橹里,船橹难以拆卸、将士们只好下水清除渔网,一直忙活到夜里都没清理完全,船队只好就地过夜。 入夜云翳月隐蝉噪蛙闹,更显河中静谧,船舱内的军士们劳累一天、在轻轻水波中沉沉入眠。因担心走水,除船上悬挂灯笼外其余火烛都要在休息时熄灭,数百艘船只有点点灯火照亮左右,火烛之外,漆黑一片。 河岸边,夜色中,数百黑影涌动。他们伏到河边、潜入水中、从船底游过、直奔赵熹所乘帅船。待抵达船只附近,黑影冒出水面左右观察,前是帅船、后是普通舰船,帅船甲板太高、他们昂直了头也看不到上面情形,舰船稍微矮些、隐隐看得到船舱。黑影们彼此确认,又潜入水里、分散开来围住帅船前后两艘大船。他们从腰上摘下一个瓶子,用随身带着的弹弓把那东西射到船上,之后点燃信号、一朵烟花在空中炸开。 值守的将士在黑暗之中无法注意到河中隐秘的一切,他们只听到几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摔在了船上,还有倒霉的士兵被瓶子砸到,警惕地捡起,还没查看就见到烟花绽放,高升的火花像一枚引信、将河流两岸骤然点亮。 “什么东西?怎么回事?快去禀报,河边有埋伏!” 捡到瓶子的将士将它打开,凑近闻了闻、又小心倒出一点在指尖,捻了捻,大惊:“不好,是油!” 将士话音刚落、密密星火自两岸而起、直射船上!将士们敲醒警钟四处躲避:“敌袭、敌袭!快起来救火!” 岸边敌军都尉看着河中慌乱哈哈大笑:“说什么战神再世、不过就是个双元罢了,弄了几艘船就以为会了水战,可笑、可笑!儿郎们,再点火箭,今夜给我烧了他们!” 都尉高举臂膀,众将箭在弦上、只等他一声令下,可众人等了片刻还未得令、一声闷哼响起,都尉竟从马上栽倒下来,咽喉上还插着一只羽箭。 众人大惊,仓惶四顾,四面漆黑,耳中只有虫鸟啼鸣。忽寒光闪过,火炬倒、嘶嚎起、众人还未看清、同伴已尸首分离。幽幽火焰中,数百鬼魅临,锋现血溅,神佛无阻。 赵熹现在窗前,看两岸火起了又灭、又瞧前后火光隐隐,怒道:“早就交代今夜会有敌袭、一定要小心防备,怎么还是被人家烧了!” 怀章劝道:“对方毕竟有备而来、咱们又后发制人颇为被动,有些损失也是难免。船烧就烧了吧,只盼着将士们不要出事。” “船上上面还有军火和军粮呢,万一救火不及、将火药点燃,大家全完了!这些不算,但一艘船造价上万金,咱们准备两年才造了这么些,没打一仗就烧了两艘,这让我有何面目去见承平!” 怀章轻轻拍了拍赵熹的背:“不必忧心,实在不行我再去唱几首曲子,虽然我已人老珠黄、但毕竟也有些名气,多唱几首造船的钱不就有了!” 赵熹又气又笑:“哪里用得着你的钱,叫敬德听到心里不知怎么恨我呢!我又岂是是心疼钱呢,只是觉得一路不顺罢了。唉,我何时如此窝囊过!” 怀章笑道:“你出来时不同我说、此次出征攻城为次、磨砺为要,若不走这么一遭、怎么知道还有其中还有这么多门道!而且咱们也没输啊,大元帅神机妙算、早早命人伏击在两岸,总叫他们谈不了便宜!” 赵熹也笑:“希望如此。” 胶军虽先扔了火油才射火箭,但一来船大、二来胶军所携火油有限,火箭也未准确射在火油之上,因而火势并不大,加上船上将士早有防备、得了消息立刻出来救火,船上军火军粮有些受潮、倒也无大碍,不过毕竟引发了混乱、有三名军士因落水身亡,还有两十名军士被烧伤。不过相对的,南征军斩杀敌军三百、俘虏五十。 第二天赵熹视察各船情况,看着满船狼藉和躺在床上的伤兵恨得咬牙:“陈其,倒要看你还有什么诡计!” 第262章 天意 盛夏酷暑,河上虽然较岸上清凉些、但湿气颇大,人在船中如在笼屉,闷热难耐。赵熹只穿薄衫、挽了袖子立在窗前,窗外光盛火烈,炎炎日光映在他的脸上、燃起一片艳色。 怀章端了凉茶和瓜果进来,将东西放在桌上,上前撑了衣袖为赵熹遮阳,劝道:“现在日头正烈、这么晒可要中暑了!快来喝点凉茶祛祛火吧!” 赵熹摇着头回到舱中,举起凉茶一饮而尽,茶苦而略涩、入口回甘,很是清凉,叫赵熹焦躁的心绪平复下来。赵熹笑道:“不愧是怀章所煎,果是好茶!都用了什么药材,可难得?” 怀章焉能不知赵熹心意,答道:“都是些普通药材,知道是夏暑行军,防暑防蚊虫防疫病的药材备了好多,我给你煎茶的时候叫小童煮了许多,一会就分给将士们!我还找了厨房、给他们写了菜谱,夏日吃食还是要小心些!” 赵熹笑着用肩膀抵了怀章一下:“好怀章,这些年医术药理当真修得好,我军中将士们的身体就靠你了!” 怀章很是开心,垂头为赵熹切瓜:“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放心,我必将你和你的将士们照顾得妥妥帖帖!” 赵熹搂住怀章:“怎么叫我的将士?你也是我的将士,他们是你的战友才对!” 怀章更喜、连连点头。二个双元歪在一处说说笑笑,门外又有人求见。赵熹只得站起身来穿好武袍,怀章打开舱门将人迎了进来。 来人是军中副将,向赵熹禀报情况:“启禀元帅,咱们船队大小船只除一艘大船受损较重外其余船只均已修好、可正常航行;死亡和重伤的将士也已妥善安置。” 赵熹点点头,问:“前去探路的先锋可回来了?” 副将答:“已回来了,前面果然也有许多渔网布在河中,且在三湾口前胶军正在挖土填渠,应该是想要堵塞河道!不过工程浩大,他们如今还没能完成,咱们若是加快行程、在堵塞河道前就可以冲过去了!元帅,咱们可要派小船清理渔网、紧急行军?” 赵熹摇摇头:“去传众将官前来商议。” 众将官知晓情形后纷纷出言:“那陈其无非就是想用渔网和零星埋伏拖延时间、他好赶紧堵上三湾口,咱们船多又大、河道一塞咱们只能干着急;三湾口河道更窄、离两岸更近,到时候船舶淤塞、他再射一堆火箭,咱们怕就要葬身火海了!” 一胡蒙将领嗤道:“嘿,好奸诈的汉人!他想要拦、咱们就偏要闯过去!大河滔滔、他要堵塞岂能容易,区区渔网还真能拦住咱们不成!咱们赶紧除了渔网,然后帅船开路,帅船又沉又坚、又有江河助力,他们几包沙土撞两下就散了!” 另一人道:“唉,正因帅船大又沉重才更容易搁浅,一个不好真被阻在河上、反而帮了他们堵住河道呢!还是用小船冲锋,他们一时半刻堵不上河道、小船先冲了过去、大船和帅船在后,三湾口不远就有码头,若大船和帅船受阻小船可先行上岸清剿两岸伏兵,大船和帅船也安全些。” “其实堵塞河口需要时间,只要咱们足够快、帅船通过三湾口也全然无忧。咱们最擅长不就是奔袭吗!该叫那陆其开开眼!” 有人劝:“诸位长得也太简单了些,三湾口内可以有伏兵、三湾口外难道就是一片坦途么?三湾口已临近临江、附近必有城防工事,而且胶州也有水军啊!诸位一心想着冲关、只怕关在有利刃、咱们莽莽撞撞正好撞上!其实咱们本就擅长陆战,前面又前途不明、不如干脆留战船在此诱敌、咱们上岸路行,绕过凉安山、偷袭临江城,打他个措手不及!” 胡蒙将领连连附和:“这办法好,我早就不想做这破船了!咱们还是待在马上才安生!” 赵熹笑道:“出来时便同你说好了、这一路都要坐船、别想着上岸,当时你还拍着胸脯保证呢,怎么,现在反悔了?” 胡蒙将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也不是反悔,这不是、不是形势所迫么!要不我留守船上,也行……” “你肯定是要在船上的,不止你,大家都要在船上。”赵熹解释道,“当初我们选择走水路至临江、就是为了能和赵福、双九三面包抄兴庆城。兴庆城是胶州北部大粮仓,靠山临水、城防坚固、屯粮充实、易守难攻,同他相比临江城不过是一碟小菜罢了。咱们有一万人,要攻下临江怎么都要八千人,陈其又不是聋子瞎子,这么多人上岸他焉能不知?两岸就是凉安山,山深林密、时有崖涧,咱们不能贴河而行、又没有向导,只能穿过山林去走官路大道,到时候留下的船只容易遭袭不说,临江和兴庆串通、两面夹击,咱们倒成了瓮中之鳖了!给别人送功助威,我可不干。” 众将官觉赵熹所言有理,道:“那还是想办法闯关吧!” 赵熹并未回答,而是问秦英:“秦先生,河中渔网您可有办法清除?” 秦英答:“老夫倒是找了些办法,不过做工具需要木材匠人,也需要时日,元帅若想抢时间、那笨办法反而快些:咱们小船上不是带有板舟么,派出几十艘小舟、载上几百兄弟,撑长杆而行,哪里有渔网直接捞起来就是了,这样也就一日,河道的网就差不多了,只是要提防对方骚扰。” 赵熹道:“那就两头并进,秦先生费些心把工具做出来、将士们费些力去捞一捞,不过不必着急、只要能把渔网清了就好了。” “那三湾口?” 赵熹笑了起来:“战者天时地利人和,诸将勇猛为人和、弃马行船为地利,所无天时、我也不敢贸然出征啊!咱们出征的日子可是千挑万选,就在汛期前后!昨日赵福副帅也来了消息,参军王安测算、五至十日会有暴雨,到时候咱们水涨船高前行无忌、他的堤坝才要了他的性命!” 诸将有些犹豫:“王先生算的准么?听说就是他说会有洪涝大灾咱们才连年筑堤修渠,可也没见派上什么用场,此次为了等他的雨、会不会错过时机……” 赵熹哈哈大笑,笃定傲然:“何必担心,我在此处,天意自然助我!诸君且看!” 临江城中,陆其也在打探赵熹情形:“他们上岸了?” 探子报:“并没有,仍在船上,派了小队人马上岸伐木、还派了船捞渔网,看样子是要清路。” 陈其皱眉不语。他叫人拥堵河道主要目的就是想逼赵熹上岸,不然汛期一至、敌军船队一时半刻未必能行,可拥堵的河道必然会造成洪汛,让临江和三湾口的防汛雪上加霜。 陈其深深一叹:“一万大军无法常驻船上,尤其都是北人,最多半个月、军内必乱!这雨多时下、下多大决定胜负,只看老天帮谁了……” 第263章 人心 等待是漫长的煎熬。正如陈其所说,南征军都是北人,本就不习水性、又被关在狭小的船舱之中,加之天气闷热难耐,大家越发烦躁起来,军中打架斗殴之事也多了起来。 除此之外陈其还不时派人前来骚扰,有时是步兵在岸上向船上放火箭、有时是小船闯入船阵攻击,虽大都伤害不大,可每次南征军都得打起精神对付,时间一久,南征军越发疲劳。 船上闷湿,先前被袭受潮的军粮除被吃掉的部分、其余全部发霉,其他船上保存的军粮也有一些损耗。船上补给不易,口粮之类还能保障、蔬菜瓜果、荤腥肉类不可避免地减少,就连胡蒙人都有些受不了;另因木柴难取,军中一日烧一两次水分与将士,但天气太热、有的将士水不够喝就舀河里的水来,脾胃弱些就会不适,加上闷热易暑,生病的将士不断增多。 赵熹每日巡视各船,意气风发、成竹在胸,与普通将士谈笑、对病伤将士安慰,面霁神高、一派从容,将士们见他胜券在握、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我们的战神攻无不克,大雨必来、此役必定能胜! 焦急地等待七天之后,雨终于来了。赵熹连忙请来秦英:“先生,您看外面大雨滂沱,咱们是否可以冲关了?” 安乐城破、秦国公自尽、秦尉宁帅部投降,秦英也如先前约定归顺承平,被安排入齐物阁,同匠人们一起研制各类武器,今次出征的船只设计便都有秦英参与,船的情况,这里没人比他更清楚。 秦英叹道:“老夫知道元帅心焦,今日这雨也确实不小;老夫不知三湾口那边工事是何情况,单就咱们的船说,河水运力变强、如今行进比先时要顺畅许多,但帅船抬升有限、速度仍不够快,若三湾口工事足够结实,咱们想过去并不容易。如果大雨能再持续三五天,那咱们稳操胜券。” 怀章惊道:“还要三五天?能下雨我都阿弥陀佛了,竟还要连续下雨……我还是再多拜拜吧!” 赵熹皱眉望向窗外:“你拜、陈其也拜呢!雨已经下了、剩下的还是要人来做!” 秦英问:“元帅可是有新计策?” 赵熹得意一笑,转过身来看向秦英:“先生可知道胶州什么最多?” 秦英想了想,恍然大悟:“元帅是想叫他们自乱阵脚!” “正是!这几日我也不是闲呆着什么都不做的,先锋官早就查清了三湾口附近村落,何况河边还有劳役,大雨已至,他们的坝、也该塌了!” 秦英既赞又叹:“元帅果然足智多谋,青州输得不冤啊!” 三湾口亦遭了大雨,雨势连绵倾盆、人在雨中双目难睁,这时候河流有涨水的危险、河岸边并不安全,可三湾口附近不仅搭满了帐篷、如此大雨人甚至不在帐篷中躲避、而是背土负石不断往来岸边,将一框框沙石全部填入河里。 胶军甩着鞭子、击碎阵阵水花:“快点、动作快一点,一会大雨把堤坝冲垮了、你们全吃不了兜着走!” 雨水让河岸变得湿滑,竹筐背在背上不住往下掉,劳工们一边拉着背篓、一边小心前进,有人疲惫湿冷、身子僵硬、不小心滑了一跤、栽入河里、瞬时被河水吞没,其余劳工看在眼中,心里害怕不已,行动更加缓慢。胶军生了气,将鞭子甩在劳工身上:“快些,偷什么懒!” 这些劳工都是从附近村子征来的徭役、已在这里填河了半月,这半个月每日辛苦不说、还时常被胶军凌霸,如今眼看着同乡惨死、胶军仍咄咄逼人,大家心中多有不忿,有那骨头硬的索性扔下背篓,起身朝监工的胶军骂道:“这天气怎么快!还催,难道要用我们的尸体去填河吗!已经死了好几个了,反正都是要死的,我也不怕你!你要杀就杀、我不干了!” 胶军愤怒不已,上前踹倒劳工不住鞭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违抗军令!平军就在上游、立刻就要攻来,不赶紧把河填好、平军的战船来了,第一个砍你的头!” 劳工抱着头忍耐鞭打,心中却想,都是豺狼虎豹,谁又好过谁!平军当真来了,也不会比现在更差! 其余劳工见胶军如此蛮横心中也气,可他们不敢反抗、只停了下来围在周边,阴沉地盯着监工。监工渐觉气氛不对,正骑虎难下,又有胶军赶来传话:“将军有令、雨势太大不宜劳动,让大家先行休息;不过不能离开河岸,随时听候调遣!” 监工松了口气,收了鞭子:“算你们好运气。回去休息吧,不能离开河岸,谁都不能跑!” 监工率先离开,其余劳工上前扶起地上的人,慢慢挪过帐篷休息。帐篷宽大,是劳工们平日休息睡觉的地方,里面只有满地席子、再没其他物什,一个帐篷内能容近百人。今日大雨,地上铺着的草席被淋湿,可他们别无去处,只能架了火挤在一起。大家看着外面的大雨,不由说起今日的事:“马上就要到汛期,雨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咱们难道要在这里一直守着么?” “谁知道呢!什么狗屁将军,想了个堵河的糟法子,不让船过就拦个网、搭个桥么,河哪是我们能堵住的!这么久,也就抬了抬河底,离堵上还远着呢!” “听说是平军有天雷,地上的东西都能炸开!填河在水里,没有火他们就没办法。” “狗屁!”被打的劳工骂道,“他们打不过就打不过、折腾我们做什么!我们难道活该在这里受罪!还填河,我们填了这半天难道有用?平军就过不来、大不了了?不过是他们怕被追究、搪塞上面罢了!” 方才那人叹道:“那又怎么样呢,咱们不过是小小虾米、哪被大人们放在眼里!” 众人不由悲叹。正在愁苦,有几人钻入帐篷:“狗哥、八哥,你们在吗!” 被打的劳工直起身子,眯着眼睛看向来人:“二生?你们怎么来了?狗日的,他们把你们也抓来了吗!” 叫做二生的年青人忙道:“没有没有,我们是偷偷跑来找你们的!大事不好了!今天上午咱们村里跑来好多人,说雨太大、上游又决堤了!他们村子已经被淹了、很快咱们村子也要完了!” “什么!”大家全都挤了过来,“怎么又淹了!” “我就说堵河不行,三湾口本来就窄、咱们把这里堵了,上面的水泄不掉、肯定得淹啊!” “我们村在你们村上面!我们村怎么样!我老娘还在家里呢!” 二生道:“来的人里有好几个村子的!附近的村子还没事,但就像苗叔说的,三湾口一堵、咱们这些村子被淹只是时间早晚!不过大家放心,村子里的人都商量好了、去临江城避难!” “临江城怕平军攻来、已经封城了啊!” “封城了又怎么样!”被打的劳工将已湿成一滩的外衫摔在地上,“我们给他们当牛做马、他们难道要我们死在外面么!他们不让我们活、那大家就一起死!二生,我婆娘和孩子都在,你可一定要帮忙照看些、想办法让他们进城,等我回去了、我一定报答你!” “八哥您何必说这些,咱们一个村、又是同族,相互照顾是应该的!我们这次来是担心你们!你们就在河边、当真遭了洪灾,你们可怎么办啊!” 八哥叹了口气:“能怎么办,难道还能逃不成?我们逃了,村子又要受连累!” 二生急道:“命都没有了还怕被追究?你要是死在了这里,嫂子和圈儿可怎么活!胶州这王八朝廷还不一定挺多久呢!八哥,跟我们走吧,咱们一起去临江城!哪怕被抓了、也好过在外面被淹死!” 八哥蠢蠢欲动,他沉默许久,起身道:“今天的事大伙也看见了,自咱们来了这里病死的、累死的、淹死的,没有几百也有几十,暑天、雨天,全要干活,吃没吃喝没喝,那些当兵的又对咱们非打即骂、根本没把咱们当人看!说是抵抗平军,平军在哪?堵个河就□□了?平军怕不怕我不知道,反而是咱们的家乡要被咱们淹了!这活我干不下去了、我不干了!我要走!大家有相信我的咱们就一起走、大不了就被砍头,也好过在这里受这窝囊气!” 众劳工早就不满,听说家乡要被淹、家人们被迫到临江城求生,担忧、愧疚、愤怒,全都涌上心头。忽有人站了起来:“我也不干了,我要回家看我娘!” “我也要回去!” “我也!” 站起的人越来越多,八哥也越来越坚定,他叫大家稍安勿躁、自己跑到其他帐篷动员,大家看有人响应纷纷附和,趁胶军未注意、冒着大雨一起逃了出去! 如此大规模的逃役自然逃不过胶军的眼睛,他们立刻拿了武器追赶,劳工们都是老实农人、本意只想回家,只卯了劲儿往前冲、并没想着反抗,但他们不知道、同二生一起来的人中混入了平军,所谓洪水爆发淹没村落,不过是赵熹编织的谎言,如今机会正好、平军哪能放过!平军抢过胶军武器砍死拉扯劳工的士兵、其余劳工被鲜血刺激,瞬时暴动。平军登高大呼:“乡亲们,逃役是重罪、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们、也肯定不会让我们亲人进城!眼看已经铸成大错,为了洪水中苦苦求生的老娘,咱们不如将错就错、反了吧!” 八哥一咬牙:“狗日的,老子反了!” “反了!” “反了!” 第264章 有道 胶州什么最多?洪水和民变。先帝在时放权地方,有的州郡宽政抚民、厚积实累,有的州郡急功近利、压众欺民,另有州郡纵情纵欲、挥霍无度、视百姓为资材肆意取用毫不怜惜,胶州便是第三种。 胶州地大,境内河川纵横,东临海西集川,每每夏日雨水充沛都会发生洪涝。先国公在世时经营小心、恩威并施,每有灾祸都会开仓赈民,百姓也都安于如此,只等洪水过去再行耕种;后吴衍初继承郡公便遇百年难见之洪水,除胶州外卫、青、江、平等地均受灾祸,胶州虽尽力赈济但受灾太重、范围太大,各地民变四起相互呼应,卫州险些沦入盗跖之手、亏平州相助才逃过一劫。那时胶州也出兵镇压,反贼本就是些百姓、怎能同官军相抗?不多时便被扑灭,所耗军费与赈济所用相差无几。有此例在前,吴衍索性不再赈济,留着充当军粮,无赈民未必反、若反再出兵平叛,这样州府消耗反而少些,只是苦了百姓。初时这法子还有些用,可洪灾越多民众与州府矛盾越深,到后来只要遇洪汛就有民变,这时纵吴衍有心改变、民众对君主已无信任,再难回去。 雨虽大才下了不过一日,何况当真村子被淹、怎不见逃难的妇孺、反只有些青壮?只是村民们早已怕了洪涝、怕了州府,这才闻风而起,虽是赵熹有意为之、却非兵祸、实乃政之祸。 陈其收到消息虽震惊却也不惊慌,几个村的村民加起来不过数百人,加上在三湾口的劳工,一共小千人,其中还有老弱病残,临江城早已紧闭城门,他们想要强行闯城是万万不能,除非平军出手相助。 陈其交代:“反民暂不必管、让城门守军紧闭城门不准放人便是,也不必诛杀,明日我再去看;叫探子盯好了平军,船只一动速速前来禀报!另通知全军备战,随时出征!” 军士领命离去,陈其唤来将官亲兵列阵待发,可赵熹出动的消息还没到、守城军匆匆忙忙跌进堂中,慌忙道:“将军,不好了!城门、城门守军反了!” 陈其调军的令旗攥在手中,只觉头脑发昏:“什么?城门守军怎么会反!” “城门守军的军官正是附近村民,见乡亲被关在城外、守将还要放箭杀人,他就反了!守军中许多都是周边农人,一呼百应……” 陈其调到临江城不过数月,军民对其并无信任,先有外敌又有内患、州府从未体恤爱民、守将不过是州府爪牙,他们又怎肯为州府和陈其卖命! 都是如猪如狗,做哪一家的猪哪一家的狗有什么区别!此时一搏,说不准还能飞黄腾达! 军士大乱,又有探子跑来禀报:“将军,平军船动了,正向三湾口去!” 陈其怔怔看着门外,雨势未绝、但相比白日已小了许多,说不定明日就可以停。可他怕难见明日。 雨下了一日,水涨了许多,小船漂在河中上下起伏,大船也有了摇晃之态,只有帅船稳重依旧。临江城守门反叛的事传至帅船,赵熹哈哈大笑,立刻召来将官:“传我军令,全军速行至三湾口,按先前安排、帅船和一大五小就在三湾口内,其余战船尽数过关、给我攻下临江!” 众将领命而行,战舰起灯掌火、顺水而下,如火龙过江,威势腾腾。船队一直行至三湾口,岸边竟有敌军列阵,将士们立刻搭弓备箭、决意与其一决生死。赵熹披了蓑衣登板眺望,雨夜目瞀难视,赵熹觑目、隐隐见岸上之人垂手躬身、不似备战。赵熹命众船依旧前行、勿先行动手,诸船过关岸上果无动静。待船队皆过、帅船行至三湾口,赵熹终于看清岸上之人。那人也披蓑戴笠、看不清样貌身型,他身后有杆将旗,被雨淋湿、坠粘在旗杆上,再也无法扬起。那人正是陈其,率部来投。 临江城中只剩了反叛的守军和揭竿而起的百姓,城门已开、口岸已敞,平军登岸入城如入无人之境、易如反掌,不多时便将叛军全抓了起来、彻底接管临江城。赵熹仍在帅船,叫将士们把前来投诚的胶军暂时安置在劳工们住的帐篷内、将胶军军官请上帅船,赵熹亲自接见。 陈其看着座上赵熹,色浓神炽烈烈如火凤,如今不费兵卒拿下临江更是意气勃勃傲然得意,本就精致的颜色越发熠熠,年近四十还风姿傲人,难怪大家都传他是祸国殃民的妖孽转世。 与赵熹相比陈其本就相貌平平,又淋了雨失了意气,沮丧狼狈如丧家之犬。赵熹笑了笑,叫人搬来炉火、端来姜汤,等胶州众将喝了才看着陈其道:“想来您就是临江守将陈将军!” 陈其轻叹一声:“正是末将。” 赵熹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一派泰然:“看陈将军的样子,对本帅还是不服啊!” 陈其自嘲一笑:“成王败寇,有什么服不服?元帅有本事鼓动黔首反叛、倒戈相击,我这兵头子不愿自相残杀、也不愿兄弟枉死,只能前来投诚了!我的筹谋布置全部落空,您手段高明,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不服?” 陈其说是服气、话语里都是赵熹阴谋诡计取胜胜之不武,赵熹倒也不生气,反而问:“陈其,将军姓陈,不会是燕胶陈氏吧?” 陈其并不愿攀扯家族,不过仍老实答:“正是胶州陈氏,只是旁支。” “难怪将军如此尽力守临江,胶州陈氏家主正在兴庆,将军怕我得了临江威胁兴庆吧!不过将军大可放心,本帅早和燕州陈家订了儿女婚事,咱们两家算是亲戚,就算攻下兴庆、占了胶州,陈家富贵也不会变的!” 陈其只道:“胶州陈家早与燕州陈氏断绝关系,元帅这门亲、陈其不敢高攀。” 赵熹道:“胶州陈家与燕州陈家同气连枝、只因燕州忠君胶州叛国这才迫于无奈断了关系,可说是断、两家祖宗都是一样、宗祠都在燕州,这又怎么断得开呢!就算将军觉得已然无关,可吴家会这么想么?大家都知道,陈氏在燕胶两地延绵已久、早已与地方割舍不开,虽是同宗实则各为其主,不论心中如何、一脉老小俱在,总要顾忌些,燕陈如此、胶陈也如此,所以在燕陈与我家接亲后胶陈才匆匆断绝血脉之亲。但吴家不认陈家的好啊!自那之后胶陈在胶州处处受制、朝堂上渐渐没了声音,吴传之和林波斗法、陈家更是成了牺牲品、随时随地被撸去权力榨取利益用以平和两方,陈将军来临江守城,也是如此吧?” 陈其脸色愈沉:“无论如何,陈氏乃胶州子民,自当尽忠尽义。” 赵熹拍了拍手:“好个尽忠尽义!陈将军乃高士君子、哪怕自己一无所得也要以德报怨,毕竟您还有高官厚禄,可百姓们呢?将士们呢?你赶着他们到河上送死的时候、可想过他们凭什么!” “那是他们的本分!” “那将军为何不平叛,反而来投诚?” 陈其闭上眼。 赵熹站起身踱步到陈其身前:“我们首次交手、你烧了我两艘船、我杀了你数百人,后来探子报你还派了人到河岸搜索生还者、还在三湾口打捞尸体安葬,那时本帅便知道,将军绝非狠心人,今夜见到将军,本帅毫不意外。将军猜测没错,那些村民是本帅派人煽动,本帅遣人到上游村子收买了村民、叫一二军士混在他们之中一起到三湾口及临江周边村落报信,说是洪灾已来、守军却不顾他们死活堵了河口想要淹死敌军,鼓动他们到城中避灾,他们果然中计,然后才有后来;可请将军想想,百姓愚昧不假、可大都老实本分胆小怕事,他们受了怎样的煎熬、吞了怎样的委屈才会害怕成这样!兵法有云,兵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本帅以有道伐无道、将军以小计抗之而自幸,岂非昏昧、讨何有谋!” “你说忠义,胶州为朝廷一地、郡公为朝廷一官,吴衍勾结黄贼反叛在先、天下有识之士莫不共讨,你却助纣为虐,何谈忠?你称将士为兄弟、他们临江守军多为当地之人,父母妻儿皆在临江,这里的百姓就是他们的亲人,你却舍民保城、叫他们进退两难无颜面见先祖,你又何谈义?” “无忠无义又无谋无略,将军败局早定,怎么还不服呢!” 陈其无言以对,只道:“元帅何必白费口舌,我已率部来投,只求元帅饶兄弟们一命,我是生是死,全凭元帅处置。” 赵熹笑道:“若要杀你我何必白费口舌,你虽无大略却有小智,我可施你以道、你奉道而行加之计谋,定能无往不利。陈将军,还有诸位将官,本帅南征北战斩人无数,可对待贤士从来尽才尽能,尔等今日之败不在尔等在胶州,欲雪羞身之耻、不如入我朝效力。” 陈其并不愿意:“平州人才济济、元帅座下更是猛将如云,有何必再多一败军之将?陈其才资平平,怕有负将军厚爱。” 赵熹也未强求:“你对胶州有旧、本帅也不会逼你,天下之大可施展之处甚多,你若拘于小恩终究丧失大义、也愧对自己满腹才华。将军今日遇事太多想必已然疲惫,先下去休息吧,待兴庆事毕、本帅再同将军畅谈。” 第265章 捷报 据陈其交代他在河中先埋了个三丈见方的框子,然后往框子里填沙石、高近河面,胶军船只只需绕行便无阻碍,平州的船不明情况、就是小船也易撞毁,尤其帅船吃水重、三湾口处河面又窄,决计通不过。雨下了一天半、至第二日中午渐停,虽河面大涨、但真如陈其所说帅船仍有撞柱风险,赵熹换船先至临江,叫人拆了木框、让河水冲走沙石再将帅船开来。 入城后首要便是安抚军民,因临江主动投诚、赵熹不准属下在城中搜掠滋民,并在承中张贴《告民书》,安抚百姓;被俘叛军和反民不降者斩,其余人放回家乡务农、不再追究罪责;随陈其投降诸军愿报效者重新编队,不愿再战者放回家中。 之后赵熹派人前去赵福和马双九军中送信,告知二人临安城已下、约定进攻兴庆的时间,正好赵福也已攻下一城,三军并进逼近兴庆。让人意外的是,三军刚到兴庆城下、兴庆城门已然大开,兴庆知府、胶陈家主领兴庆军政上下官吏列队迎接赵熹进城--兴庆竟如临江一般,投降了。 正如赵熹同陈其所言,燕陈、胶陈本是一家,虽说要断脉自立、毕竟血浓于水,何况吴家对陈家并不安抚反而一味打压,胶陈如何能忍?陈其虽是陈家旁支、在族中名不见经传,可他毕竟是陈家人,他已投降、胶州追究起来难道能放过陈家?反正胶北大部都已入李三手中、仍在胶州掌控的陈家土地寥寥无几,陈家索性策反知府、计杀守将,彻底投了赵熹! 消息传回朝中、诸臣恭贺:“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元帅出征不过两月已下胶州五城,且有三城兵不血刃便纳入掌中,可见此番出征我军承天运、顺民心,所向披靡啊!想来不出数月、胶州便尽在我手了!” 承平向来宠辱不惊,闻言也只笑:“本就是持有道伐无道、赵元帅和诸位将军又勇猛过人,加上诸位在朝内上下一心鼎力相助,如此结果也是意料之中。不过这五城都在胶北、受我朝影响较深、弃暗投明也是军臣识理明义,今后再向南去、就没这么简单了。不论如何,旗开得胜确是大喜,传令下去,备牛羊美酒、金银珠宝,犒赏三军!陈家知恩知义、明辨是非,赏匾额一幅,以嘉忠善。诸位还有何事?” 宋容声见承平心情大好,上前奏:“这两日雨水较多,卫州境内阳山县一处堤坝被冲毁,淹没农田千顷,有十五村民因此丧生、一百三十户村民受灾。现已经村民安置于阳山县城,待雨过水落、立刻修缮堤坝。” 承平看向卢静,卢静顿感沉重,忙上前答:“确有此事,只是损失不大、微臣不敢烦劳王爷……” 承平轻笑:“本王摄政辅国、本就该关心国事,人命关天、死犯决狱都要细细审过、十五名无辜百姓命丧洪灾,本王岂能不知呢?何况本王若所记无差、阳山县堤坝乃前面所建,还没两年竟就决堤,实在难以置信。”承平看向宋容声,“后续安置不错,看来阳山县令非无能之人,可堤坝的事不能就这么了了。堤坝监工由工部负责、容声罪责难逃,但念你及时上报、有过能改,只罚你半年俸禄;卢静应报不报、有渎职嫌,罚奉两月。着御史前去阳山县查查究竟是怎么回事,天灾无奈、若是有人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从重处置!” 承平扫过众臣:“这些年为备战大家夙夜不懈、不辞辛苦,本王看在眼中也心疼得很,人非圣贤、有些私欲也是常情,小过小失本王也就当作不知道。可有一点,本王交代的事,必得办好!胆敢蒙混敷衍、阳奉阴违,必斩不赦!” 承平素来赏罚分明说一不二,上次说完琐事奏章后仍有官员以祥瑞上表、被承平扒下乌纱贬回原籍,他的话没人敢不记在心里,众臣连忙应下。 “好了,若无他事就下去吧,温儿留下。” 诸臣告退,承平向李温招招手,李温走到承平身边。李温已经十六岁,虽未继承赵熹妍丽、但身长背阔、风度翩翩,实在一潇洒少年。承平暗自点头,笑道:“还记得你刚出生时小小一团、缩在你母君怀中都不肯叫人瞧,这不过转眼、温儿已经是大人了!” 李温不知承平为何说起这事,但他素来濡慕承平、听他此言只觉得亲近,不由又靠近了些:“孩儿长大了、但爹爹和母君却一点都没老!战事如此顺利、母君一定很快就能回来,到时候天下安定、爹爹和母君也就闲了,孩儿日日陪伴在爹爹和母君身边!” 承平有些愧疚:“你母君和我于国功勋卓著、于家遗憾颇多,尤其你和淳儿,我二人都未能仔细教养……不过成家立业,等你娶了夫人、自有人来叨念你!” 李温这才明白:“母君出征如此顺利多亏胶州陈家支持,陈家在此役中立了大功。为了奖赏陈家,孩儿也该娶陈家小姐了……” 承平不悦,终究叹道:“没有陈家你母君自然也能得胜,只是耗费也要多些,当初我们同陈家定下婚约也是为了燕州……说我和你母君全是为你那不对,可我们也是深思熟虑、选了这两全其美之法。温儿你素来顾大局,这事,你该知道怎么做。” 李温垂下眼:“可孩儿都没见过陈家小姐……若孩儿不喜欢她呢……” 承平道:“不喜欢又如何呢,此事已定、难道还能反悔不成?唉,你瞧我与你母君恩爱、自然也希望找到命缘之人,只是我与你母君定情时我十五、他十六,虽是年少却已天不怕地不怕了!我二人情路坎坷、历经磨难才修得正果,若换了别人、早就劳燕分飞,我非小看你,可你勇毅执着实在比我和你母君不上。其实看你大伯二伯,他们也夫妻和睦美满,你娶了陈小姐也就如他们一般,还不够好么?” 李温沉默许久,道:“陈家小姐还小呢,现在也、也不急吧……” “也非现在要娶,早些定亲也好。”承平见李温满脸委屈终究不忍,“好吧,我与陈家提一句,他们若肯再等两年就之后再说。今日政事已毕,同我去向你祖父母请安吧!” 国公早已放权,每日由魏氏和黛君陪着、偶尔也抱来几个孙子孙女,含饴弄孙颐养天年,问了两句朝事便将承平和温儿打发了;李氏见国公跟魏氏恩爱心中怨愤难平、可承平只劝她放宽不肯帮她处置魏氏,加上承盛身子一直不好,李氏对承平和赵熹越发不满。 不过毕竟是自己骨肉,她对承平虽怨也爱,对听话的李温就更加喜爱,是以承平每每前来问安都特意带上李温。李氏见李温垂眉低目不似往日展颜,不由问:“温儿怎么了,怎么不开心?” 李温强颜笑道:“孙儿没事,只是这些日子跟在爹爹身边学爹爹理事,自觉虽是爹爹母君孩儿却未承继爹爹母君英武,孙儿就是拍马都不能及爹爹和母君万一,实在是愧疚难安……” 李氏以为是承平教训了李温,横了承平一眼,冷笑道:“我儿这可说错了,你可比你爹爹母君强上不少呢!你爹爹是有些本事,可要没有舅家支持,他哪里有机会崭露头角!以后也亏得家大业大、臣属尽心,这才叫他讨了便宜!你母君更是荒谬,相夫教子全然不理、每日混在外面,因为她咱家受了多少奚落!也就全凭有个好爹好哥哥,这才攒了点功劳!说起这个,”李氏看向承平,“赵熹又挂帅跑了出去、三年五载不回来;你已是摄政王、家中不能没人主持,改明我给你挑两个能持家的姑娘、你收回家里去!” 第266章 姻缘 李温早就知道自己家并不正常:其他人都有父亲、母亲、姨娘,自己家只有父亲母亲、还都常常见不到身影,反是下人们照顾家里,管家陈玉都抵得上半个主人了。 按说承平政务繁忙、与赵熹又远隔千里,多几个知心人照顾正常且妥帖,陶希仁也提过承平专宠不合不当,身为儿子更该大大支持、甚至撮合才是,可李温实在难以接受承平对其他女人温情绻绻。 不过毕竟是父亲的私事,做儿子的没有置喙的道理,况且自己被父亲逼婚在前、李温也想看看换了承平会如何应对。 承平只笑了笑:“国事繁重、片刻不能疏忽,自摄政以来每天早起入宫、夜里才能回去,倒头一睡便是天明,哪还有心思理会其他!幸亏前些年熹儿逼着我练武、身子强健许多,否则真怕熬不住呢!说来说去,还是身体重要,母亲在宫中也不常走动、虽说是体贵毕竟憋闷,姨母们都已搬来京都,闲时不如叫她们进宫陪陪母亲,姊妹们聚聚、也好全骨肉之情。前日罗勒使臣入京、进贡了许多珠宝玉石,母亲过过目、回头打了首饰给姨母们高兴高兴,另还有许多珍奇补品、绸缎布料,我就叫人一起送来。” 李氏冷冷一哼:“你要讨我开心也不必做这些花费,只按我说的、娶两个贤良女子开枝散叶,我就高兴了。” 承平半跪在李氏身前,仍笑:“怎么叫花费呢?这些东西本就是儿子孝敬母亲的,哪怕倾家荡产也是物有所值,何况母亲才舍不得儿子受苦呢!” 李氏见承平位高权重一人物在自己膝前伏低做小逗自己开心,也明白他对自己孝顺,若是往日她只叹息一声不再提纳妾之事,可今日她却不肯:“你也别嫌娘多事,以前你不过是国公公子、和赵熹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是恣意任性也碍不着谁,好歹有父兄在前面撑着;可如今你是摄政王爷、明日就是一国之君,哪个君王后宫孤孤零零只有一个人的!你就算宠爱赵熹也不是这么个宠法,褒姒、妲己,邓通、董贤,他们有什么错、怎么就被唾骂千年,都是君王溺宠、叫人不平、招人嫉恨,反而害了他们!娘是为你好、也是为了赵熹啊!” 承平见敷衍不过去,只得道:“桀纣、周幽是昏君,邓通、董贤是幸臣,孩儿只是王侯、就是日后得蒙天恩也绝不会做纣、幽昏庸无道;熹儿虽非女人却是双元,孩儿明媒正娶、又为李家诞下两子,名正言顺、不负先祖、实无半点不是,通贤之流怎能相提并论!何况熹儿既是孩儿爱妻又是朝廷肱骨,孩儿对他从来只有敬爱、没有半点溺宠之心,母亲的担忧实在多虑。” 李氏道:“你也别说这话,就是刘阿斗在位下面也只有称颂的,你自以为自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功高盖世,神武无匹,实则不过是运气好些、靠着家族名臣站得高些,那赵熹更是如此。你们夫妻自视太高,总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承平连连应和:“是是是,孩儿和熹儿一定时时自省、修身洁己,定不叫母亲失望!” “你别老是顾左右而言他,人我给你选好、你只管接回府就是,也不必你费心!” 承平见左右应付不过去,只得叹道:“母亲安排自然是好的,孩儿只是觉得府中下人已足够多、再多几个也没什么活指派,母亲既然要选、就挑几个身子健壮的吧,家中荷塘许久没清了,正好除除泥塘。” 李氏大怒:“你非要忤逆我不可了!” “孩儿怎敢忤逆母亲,可孩儿与熹儿早已神合灵一,实在懒得再去应付他人,母亲就请可怜可怜孩儿辛劳吧!” 春熙随李温一起进宫,也一并来了李氏宫室,只是他身份卑微、不足入殿,只在殿门外等候。他听殿内李氏步步紧逼、承平颇为为难心中也替承平着急,他转了转眼睛,悄悄走开了些,后装作匆忙的样子跑了过来,向宫人道:“前朝宋大人有急事求见王爷,如今正在独求斋等候,劳烦姐姐通禀一声。” 宫人道:“你倒乖觉,可我也不敢去触夫人的霉头,你自己进去吧。” 春熙应了一声,跑入殿中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承平顺势起身:“国事为重,孩儿和温儿明日再来看母亲,现在就先行告退了!”说罢也不等李氏同意就匆匆带了李温离去。 等出了李氏宫室,承平松了口气,转头对春熙笑道:“好小子、够机灵!你就是春熙吧,在府里已经许多年,两个小儿多亏你看顾了!” 春熙得了夸奖开心不已,连连道:“春熙的命是王君、公子给的,王爷王君这些年对奴才很是关照,奴才都记在心里呢!能为王爷分忧是奴才的荣耀!” “好,日后也要你多费心了!” 三人回到平园,李淳也在,父子一起用了饭、承平问了李淳功课,然后各自回屋。李淳性子跳脱,不愿自己待着,加上兄弟二人同住一院、屋子都在隔壁,李淳脚步一转便进了李温的屋子。 李温正在想今天的事,见了李淳也未多招待,仍坐着叹气,李淳瞧着奇怪,凑上前去:“大哥今天怎么了,闷闷不乐的,可是朝上有什么事?” 李淳已经十一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了些自己的主意可却还很稚嫩,看着爹爹哥哥全都进了宫、只有自己一个和堂兄弟、伙伴们一起读书,虽开心心里难免寂寞,对朝事也十分好奇,时常询问李温朝堂上发生了什么,李温也知无不言。 “朝上是有事,不过是大喜事,前线传来捷报、南征军已拿下五城,且有三城是主动投降,爹爹高兴得很、还赐了许多奖赏犒劳三军呢!” 听说是南征的事李淳立刻跳了起来:“真的么!我就知道母君是最厉害的,区区反贼岂在话下!母君有没有捎信来、有没有问到我?我们能不能给母君写信!” 李温只觉得李淳还是个小孩子:“母君忙于军务,哪里有时间理会咱们?何况就算有信也在爹爹哪里,得等爹爹看完了、看够了,才肯给咱们呢!至于写信,我回头去问问,你可以先写一些、要有机会我就请他们给咱们捎过去,不过也别写太多,母君没时间看的!” 李淳开心不已,正想着要写些什么、转头见李温愁眉不展,问:“这么大的喜事还不能叫哥哥开心,哥哥究竟在愁什么?说出来我也给哥哥参谋参谋!” 李温着实苦闷,两兄弟又关系亲密,他便也不瞒李淳:“是、是成亲的事……这次大胜陈家出了大力,父亲又想起与陈家的婚约、要我和陈家小姐定亲呢!” 李淳不解:“这可是大喜事呢!我想和孙小姐定亲孙夫人都不肯,怎么,难道陈家也不肯么?” 李温摇摇头:“他们若不肯一开始就不会同意了。可我都没见过陈小姐,我不喜欢她啊!” 李淳趴在桌子上托着下巴想了半天:“不喜欢,为什么会不喜欢呢?我也没见过孙小姐,可母君说她是我未来的老婆、她会像母君喜欢父亲一样喜欢我,我也会像父亲喜欢母君一样喜欢她,到时候我们两个快快乐乐,她可以一直陪着我,多好啊!” 李温叹道:“我也希望未来夫人对我能像母君对爹爹一般,可爹爹只认母君、母君只认爹爹,换了其他人绝不会有如今这般恩爱;世上女子千千万,双元也有许多,可只有一个人能让我钟情、让我因她而喜因她而悲,就像爹爹对母君、就像先生对师娘,我想找到属于我的那个人!” 李温生而多情,从小长在平园,听兰英怀章说承平赵熹的爱情传奇,看裘蕴明笔下凄绝浪漫的才子佳人,又见陶希仁对亡妻念念不忘,便更憧憬一世长情之爱。但李淳长在平阳老宅、多同堂兄弟玩耍,见惯了齐人之福,听李温话语连连皱眉:“让我因为她开心还好,怎么能让我因为她悲伤呢,那我可不要!而且为什么是一个人呢?既然老婆让我开心,那多几个老婆就多点开心,多好!” 李温无奈道:“你还小呢,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不过我知道这门亲事是父亲和母君定的,咱们一定要听话。大哥你若实在不喜欢,就先娶了,以后遇到喜欢的再娶回来不就好了!” 李温被他逗笑:“你怎的老想着娶好多老婆,分明爹爹只有母君一个,爹爹如果娶了别的人、母君会有多生气、多伤心!因为这事爹爹还惹了祖母生气呢!” 李淳答得理直气壮:“母君自然是不同的,谁敢惹母君生气、哪怕是父亲,我、我也要跟他说上一说的!但天下只有一个母君,其他人哪比得上,我夫人要真有母君的能耐、我也会像父亲一般待她,她若没有、只是凡俗一个,我以凡俗待她也是理所应当啊!” 李温无言以对:“你从哪里学来的歪理……” 李淳认真道:“不是我是歪理,是哥哥你被父亲母君困住了。他们不是常情,如我才是世俗!我们是无法成为父亲母君的,我们该做好自己。” 李温沉吟许久,道:“你说得对,我虚长你几岁、竟还不如你明白。可我管不住自己,我也没有办法……” 李淳挠了挠头:“大哥你也别难过,万一那陈家小姐你见了就喜欢呢?” 李温叹了口气:“希望如此吧……” 第267章 相见 李温并未想着李淳知道此事能如何如何,但李淳却悄悄放在了心里。他如今常一人在家中、父母哥哥都不怎么管,每日除了上课听学也没什么事、常同堂兄弟跑去府外玩,结识了许多朋友。陈家虽是新迁入京都,但身份高贵,往来交际不少,李淳没费什么心思就由人引荐认识了陈家小少爷,并向他打探陈家小姐的事。 陈家小少爷也知道自己姐姐同李温的亲事,猜李淳是替李温来掌眼的,回去禀明父母、得了同意,才向李淳道:“我家宗族规矩大些、还守着什么‘男女有别’的老规矩,其实现在是什么时候,有长辈见证、男男女女清清白白礼仪相交也没什么好指摘的嘛!” 李淳忙道:“可不是么,我跟你投缘、咱们两家总要成一家人,何必分那么清楚呢!” 陈家小少爷又叹:“不过终究是有那么个规矩,咱们也不好违背……不说这个了,这月十五我们家要去城隍庙打醮,家里出了叔伯哥哥、后院的姨母姊妹都要去。听说城隍庙在城隍岭上,山清水秀景色怡人,最是夏日避暑的好去处,且城隍老爷护城保国,如今赵元帅南征、正好能替元帅求上一求、保元帅早日得胜还京!怎么样,你要不要一起来!若温小王爷有空愿同咱们一起玩就再好不过,你也能替我引荐一二……” 李淳闻言撞了下陈小少爷肩膀:“好兄弟,真够意思!放心,那日我们兄弟必到!” 李淳晚上便将此事说给了承平和李温,李温面色一红,手指揪着袖口、一副羞涩样子:“这、这样好么,会不会太唐突……” 李淳凑到李温面前:“这有什么不好的,子慕既这么同我说、一定是问过陈家伯伯了,到了那日你还要去拜见泰山大人呢!” 承平其实并不想让李温去见陈家小姐,李温要选万中无一的钟意之人、陈小姐有万分之九千九的几率不是,他们见了面不喜欢更麻烦。当年若不是赵熹非要去见承盛、说不定就那么稀里胡涂嫁过去了,不过非要去见,才是赵熹。 承平又看向李温,克己守礼、温温吞吞,比起自己更像大哥,但偏偏骨子里又有份傲气、不愿妥协将就。倔强不是坏事,可若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和勇气,只能自伤自困。只盼他能早些成长吧! 承平叹道:“这事本该我与你母君筹谋,只是我二人实在顾不上,倒耽误了……”承平转向李淳,眼中有了笑意,“淳儿心里惦记哥哥,小小年纪竟能想出这法子来,这份处事的机敏难得,敬爱兄长的心思更是难得,淳儿做的不错!” 李淳没想有一日父亲也会夸自己,顿时又喜又羞、脸上的笑压也压不住,忙低了头坐在一边,又忍不住去看承平。承平见状对他更爱,温声道:“毕竟是淳儿一片心意,你又不放心、那就去见见吧。不过喜或不喜,这亲事都难改。” 李温有些沮丧,想到十五的见面,更加忐忑。 十五转瞬即至,李温李淳同至城隍庙。因这日陈家女眷前来拜祭,庙中早早就清退闲人、将后山留给陈家诸人,李温李淳在庙门见到等候多时的陈子慕,由他领着同向庙里去。李家权大、又与陈家有姻亲之约,陈平之对两人极为热络,与二人煮茶焚香、谈经听琴,后才离开,叫他们晚辈们自由玩耍。 李淳早听说陈家大名,可他自觉自家已是富贵权极、并未将陈家放在心上。此次见到陈家家主,只觉他仪态潇洒气质儒雅,待人热情和蔼却无半点谄媚之色,叫人如沐春风舒服得紧。再看他家吃穿用度,素罗软绫瞧着质朴简单,实则内藏光华、粗粗一看也觉仪表超然;茶香而清苦、涩而回甘,香淡而醇厚、净而悠长,谈经经为天师手稿、听琴琴为伏羲五弦,另有各项仪礼、下人调训等等,李淳始知自己粗鄙。 李家虽盛毕竟年短,承平赵熹又非奢侈享乐之人,不同五音、不精书画、世俗礼仪都不怎么讲,家中规矩虽严却少、看着松散自由,当然不能同陈家相比。李淳初见这般繁盛讲究,心中艳羡不已,又想到自己夫人娘家只冷冷清清,暗叹,爹爹和母君果然将好的都给大哥了。 李温小时常在宫中,对这些自然不放在心上,好容易送走了陈平之及陈家诸人,转身看着陈子慕。陈子慕心领神会,上前道:“爹爹可算走了,咱们也能松快松快!我是不愿意去听老道士讲经的,夏花正盛,咱们去后山赏花如何!” 李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子慕见笑了。淳儿,咱们一起去吧!” 李淳应了一声,跟在李温身后。城隍庙后山果然草木葳蕤、花繁叶茂,不过李温李淳心思皆不在此,空负群芳。几人走到山间小溪处,林木遮掩中隐隐有莺语燕哝,李温脸颊一红,不由停下了脚步。 子慕笑道:“我听那边有溪水潺潺、看着还有小亭,咱们过去消消暑、歇息片刻吧!” 李温还有些犹豫,忽然听到溪边传来尖细的争执声:“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因为生在大娘肚子里、出身好些、就被定给了李大公子,论样貌才华,你又哪点比得上三姐姐!” 子慕顿时觉得面色全无,他偷偷乜了眼李温、正想要不要先将人带走,李淳已走上前去,李温立刻跟上。溪边站着四个女孩,一三对立,一人那个正被指责。 因为离得有些远、加上不好细看、李温并看不清女子容貌,只见她的侍女呆在一旁手足无措,而她傲然端立、虽被指责却无半点狼狈,反是对面几人又急又气丑态毕露。 李温暗自叹气,这女子却非凡人,可他并不喜欢那般高高在上的模样。 对面的女孩气道:“你又摆出这幅清高的样子,你若真的清高、干嘛要抢三姐姐的东西!难道什么好的都要被你占去才行吗!” 子慕只觉颜面无光、恨不能立刻禀报父亲将这几个不识大体的姊妹狠狠惩罚一通,他正要出声呵斥、李淳竟走上前去:“好的坏的谁拿到就是谁的,你那三姐姐若不愿意就该自己出来讨公道,怎么还要叫别人来替她出头!” 女孩儿们没想到竟会有男子来到后山,更没想到李淳听了闺阁争执不仅不避开还要横插一脚!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女孩连忙往侍女身后躲去,羞怒骂道:“哪里来的浪荡子,我们姊妹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子慕也走了出来,斥道:“还不快住嘴!锱铢必较、小肚鸡肠,还敢辱骂姊妹,夫人教的女则都吃到狗肚子里了!丢人现眼!” 那女孩急道:“分明是蕙娘……” “小妹,”另一女孩柔声制止,“快别说了。” 女孩走上前来向子慕、李淳、后面的李温一拜,缓缓道:“让弟弟和两位公子见笑了,不过只是姊妹们拌嘴玩笑,弟弟说的实在是过分了些,叫旁人听到、本没有嫌隙也生了嫌隙呢!” 子慕这才惊觉自己处置不当,懊恼不已。女孩继续向李淳道:“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小公子是心直口快之人,想来也能理解小妹爽直的可爱,今日的事就当是一桩趣事、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李淳转头看向被指责的女孩,似乎要征求她的意见,那女孩牙都要咬断,但还是道:“便如姐姐所说,不过是姊妹们玩闹,惊扰了客人实在抱歉。” 子慕忙道:“正是正是,姑娘家的事我们爷们儿也不懂,你们慢慢玩吧,我们到别出去,温兄、淳弟,咱们走吧!” 李淳这才同子慕一道离开,走了几步回头一望,那被指责的姑娘正看向自己。李淳笑了笑,跟上子慕。 发生了这等事子慕不敢自己担着,领着李家兄弟回到庙里、将他们安置在厢房品茗,自己匆匆去找陈平之。屋中剩了兄弟两人,李温忍不住教训:“淳儿,那位三姑娘说的对,你实在太冒失了!” 李淳不服气:“听她们说话,被骂的那位小姐就是、就是未来的大嫂,我怎么能看着她被欺负呢!” 李温道:“毕竟事出有因,咱们不知道缘起何处、擅自插手反而坏了人家姊妹关系!那三姑娘倒是识大体,可那小妹却是个泼辣的,今日被你一顶、一定记在陈小姐身上了!咱们毕竟在前面,以后陈小姐怎么面对自家姐妹!” 李淳有些酸:“嗷,大哥见了陈小姐果然喜欢,已经为她打算了!” 李温轻斥:“快别瞎说,坏了小姐名声!” 李淳心里更不是滋味:“大哥喜欢就喜欢,又何必遮遮掩掩!那小妹不也说了吗,大家都知道你们二人有姻亲,成婚不过早晚,大哥何必害臊!” 李温叹道:“陈小姐确实矜贵端庄,可我并不喜欢……” 李淳耳朵一动,伏到李温身上:“大哥是不是喜欢三姑娘?三姑娘倒也是个奇人,虽是庶女,咱们家也不说这些。而且单看相貌,三姑娘姿色确实比陈小姐略胜一筹。” 李温摇摇头:“我也不喜欢三姑娘。” “那你喜欢谁?难不成是那个小妹?” 李温无奈笑道:“除了那位三姑娘略大一些,其余几位小姐都容颜稚嫩,我怎会对她们起什么心思!” “那你怎么办,要跟悔婚么?” 李温叹息道:“早已决定的事,如何能后悔……” 第268章 从军 李温还以为陈家会想什么办法补救,但陈子慕回来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仍同兄弟二人笑闹,临别时陈平之前来相送、却也没说什么。对方不说、李温也不好提,倒是李淳没忍住,见周围无外人向陈平之道:“陈伯父,今日我随子慕去后山、不小心冲撞了几位小姐,我年纪不小、不懂事,现在回想实在后悔。劳烦陈伯父转达几位小姐,小姐教诲李淳一定烂在心里、绝不外传,日后也会学做非礼勿听的君子,还请几位小姐放心。” “淳儿!” 李温连忙呵斥。女儿清白脆如朝露、稍有风吹就跌落破碎,兄弟两个偷偷去见陈小姐本就是极隐秘的事,李淳却不清不楚地说了出来,叫人捕风捉影地听了去、几位小姐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陈平之却只是笑笑:“小公子年岁尚小、也就同我家小妹一般,何况今时不同往日,男女大防不谈也罢。我那几个女儿都极为仰慕王君、很能不学王君领兵出征报效君国呢,平时行事也豪迈不羁的、可不好相处,小公子见了她们就当认识几个朋友、不必看她们是女孩故意让着她们。不过小公子的这份心鄙人领会,回头必定转达。” 李温不由赞叹:“父王早说伯父是天下第一的通情人,李温今日才领教!难怪几位小姐都知书识礼、聪慧通达。” 陈平之谦称不敢。几人又寒暄几句,陈平之才将人送走。子慕上前问:“父亲,听温大哥语气、是不是对妹妹挺满意的?” 陈平之无奈笑道:“人家不过客气两句,哪有满意之说?” “那怎么办!果是小妹坏事!” 陈平之叹道:“为父自然希望温公子待蕙娘如王爷待王君,可情爱本就缥缈不可求,有或没有也无妨。好在温公子温恭敬逊,蕙娘嫁了他也绝不会受委屈。” 子慕道:“那咱们是不是要准备给妹妹定亲了?” 陈平之却摇了摇头:“温公子哪里都好、就是少些气魄,完全没有他父母的劈天揽海的魄力、也没有他师父严恪介然的锐利,反而像李承盛,偏偏淳公子小小年纪已有棱有角……蕙娘还小,温公子也不热络,等他们都长大些再谈婚事也不着急。”说着陈平之瞥了子慕一眼,“你平日与人交往也上点心,别还不如闺阁姐妹。” 回到家后李温李淳谁都没把事情告诉承平,承平见李温兴致不高便知结果,也不意外,安慰他两句也不再多言。夜里李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忽听门声轻响,他也不看、只开口道:“你来了。” 春熙嘿嘿笑了两声,坐到李温床边脚踏上:“淳公子已经睡了,奴才来给您守夜!您就安心睡吧!” 李温道:“何必呢,爹爹和母君都不要人守夜,你白日就忙、夜里还不能好好休息,也太累了些。” 春熙在脚踏上躺了下来:“您心疼奴才奴才知道,奴才也不是彻夜守着的、您睡了奴才也就睡了。王爷王君不是一般人、谁都没得比,可奴才在宫里、大家都是这么伺候主子的,您是奴才的主子、奴才也要这么伺候您,这样才显得您尊贵呢!” 李温闻言翻过身来:“你也觉得我比不上爹爹母君?” 春熙这才觉出不对,往床边凑了凑、抬头看着李温道:“哪里呢,要比年纪小,王爷王君都比不上您呢!” 李温被他逗笑:“你怎么也不正经起来了!” 春熙认真道:“奴才很正经呢!可比的东西多了,您定然有比不上王爷王君的、可也有他们比不上您的,何况您还小呢,遇到的事也不一样,以后能不能比得上、谁又能定论呢!” 李温趴在床边:“你真的这么认为?” “那当然!不说别的,在奴才心里,王爷王君再厉害也比不过您,您就是奴才心里最重要的主子!” 李温笑了起来:“能得你这么说,我也算强过爹爹一次了!” 春熙见李温开心起来也松了口气,又问:“公子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了?” 李温叹了口气,将对婚事的不安全都告诉了春熙:“我知道不应该,可今日见了陈小姐、我确实不喜欢。爹爹说我不是他、不该学他和母君,我知道他说得对,可我还是不甘心……” 春熙先前就听李温提过,可他以为只是小事、并没放在心上,没想到李温竟如此在乎……春熙想了想,慢慢道:“王爷和王君的故事奴才也听过,奴才也羡慕得紧呢!奴才在宫里待过、跟着您在平阳住过,见了那么多人、那么多英雄英杰,跟王爷王君相比、他们也不过是普通人罢了。您也别说想象王爷王君一样,王爷王君虽恩爱有加却时常分隔两地、一别数年,别说王爷、就是您和小公子王君一年都看不上两眼,王君是厉害,可决算不上好妻子、好母亲。这么多年多少人在背后捏造诋毁王爷王君,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奴才听了都觉愤恨难忍,王爷王君却从来都不放在心上、也不会因为这些风言风语对对方起一点点怀疑和不满,他们俩人的信任还是最难得的!公子,您未来的夫人若像王君一样、数年难见、父母孩子全都不管、还常被下九流的人编排,您受得了么?” 李温皱紧了眉,许久道:“可我也没想要找母君一样的夫人,我只是羡慕爹爹和母君情意相投、心心相印……” “恕奴才直言,正经闺阁小姐绝不会学王君那样无媒而情、悔婚而爱的,真有王君那样、又不是为了富贵,那性子一定也如王君那样桀骜不驯,您又不喜欢……公子,您想要找到喜欢的那人,可实在太难了;想来您也知道,所以您也没有为了那虚影违抗王爷,王爷见您如此、就更不觉得您看重此事了。” 李温将头枕在臂上,沮丧道:“母君还未和爹爹定情就自己跑去卫宁,爹爹更是不惜背上抢嫂不伦的骂名;大家都说我软弱,可我若遇到那个人,我也一定能为她做到!我只是、只是没遇见她罢了……” 春熙叹息一声,他总不能把全京都的女儿找来、教李温挨个挑选,要遇到一见钟情倾心相爱之人谈何容易!何况春熙觉得李温温柔风度,找个贤良女子才好,不安于室的还是得离远些。春熙苦思许久,忽然想到了办法:“王爷王君最终能在一起还是因为他二人战功卓著能力超群,国公、朝廷离不开他们、只能由他们去,公子您真想让王爷高看您就该建功立业!” “建功立业?” “对!虽说您已跟着王爷在朝上学事,可毕竟您年纪还小、群臣并不将您放在心上。现在南征军气势如虹,元帅又是王君,不如您同王爷说说、将您派去元帅身边,等有了功勋您再回朝,那就大大不同了!” 春熙并不愿李温纠结在男女情爱里,天下多事、正是一展抱负的时候,李温身负重担、不坚强一些日后承平赵熹一去,他如何应付被承平赵熹压制的虎豹豺狼?不如到军营里去,虽然辛苦但都是战将,刀光剑影应该能磨炼李温的斗志;何况赵熹就在军中,他一向疼爱李温,还能真叫李温遇险不成! 李温撑起上身:“如果我去军里、那订婚的事一定不成了!等我有所建树,爹爹也一定肯听我说话!到时娶或不娶,也从容些!我明日就去找爹爹!” 李温的心思承平自然明白,不过承平也觉得李温性子太软、去军里历练历练也是好事,便书信赵熹,任李温为功曹从事,至赵熹帐下效力。 第269章 降臣 自将兴庆收入囊中后胶州便大雨不断,赵熹没有贸然出兵而是命大军休整,同时发《召群雄讨伪朝吴贼令》,敦促胶州各地投降。胶州内斗严重,此令一出便有城池响应,本就疲惫的胶州更加风雨飘摇。 李温到时是个午后,在他之前犒军御史已经来过,他身上只带了自己的任免文书和承平托付的私信。即便如此,为免贻误他一路星夜兼程、到了军营也不敢休息片刻,匆匆赶往赵熹帐中报道。 赵熹早就得了承平书信,听军士来报立即叫人进来,看李温身量已追上自己、穿着战甲意气风发威风凛凛,不由感慨又骄傲,向他招了招手,等李温走近一把将他揽进怀里:“好儿郎,母君可想死你了!” 李温眼眶一热,靠在赵熹怀里撒起娇来,怀章见状也感动不已,上前笑道:“知道你们母子阔别有许多话要讲,可大公子才刚到、连甲都未退,我先带他换身轻快衣裳去吧!” 赵熹轻轻推开李温,仔细看了看他,笑道:“我倒不想让他换,这甲穿着多精神!看着还有些眼熟……” 李温道:“母君您忘了么?这是爹爹给我的,说您第一次上战场、就穿着这身战甲!如今我也要来战场,这甲就由我穿上,希望我能像母君一样悍勇无匹!” 怀章立刻来了精神:“真的么,这是大君用过的甲!怪不得这般好看!” 赵熹没料承平如此用心,眼眸如月淡星河:“还真是!不过这甲是从卫宁临时找来的,那时我身材瘦小、这甲穿着还有些大,在你身上倒正好!如今这甲我已穿不上了……” 怀章捂唇笑道:“这几年你也高壮不少呢!何况王爷总为你制新甲,这旧甲也不必再穿,给了大公子正好!” 赵熹也笑:“正是如此!”他又拉着李温坐下,“你路上走了几日?累不累?朝中一切可还好?淳儿可调皮?” 李温一一答了,又问:“母君怎么不问问爹爹?” 赵熹只笑不语,他与承平的情思只在二人之间,谁都问不着。李温解了行囊,从囊中拿出一封信来:“母君不问、爹爹却有话说呢,此次爹爹特地叫孩儿带了葡萄、蟋蟀和信给母君、还叮嘱孩儿不许偷瞧呢!” 赵熹扒开行囊,里面的葡萄虽被小心呵护没有破损、可连日奔波已然干瘪,早不能入口;被关在竹笼里的蟋蟀也奄奄一息。他接过信,本想等着回头再看,可他与承平离别已久、看到信封上承平笔墨心中已春潮绵绵,想着反正也无旁人,索性拆开了来。 书信只有薄薄一张,迭了一折放在信封中,上只寥寥几句:平园夏日风光艳,蝶入花池听鸟眠。葡萄深紫老藤蔓,莲盛鱼欢少人看。校场狸奴倒金戈,书房孤灯照影残。东床促织欺孤弱,切切思春到天明。 赵熹将书信来回看了许多遍,怀章瞧他又笑又叹眼中情思缱绻,故意道:“不用瞧都知道,定是王爷又写了情诗来!可惜王爷不是裘大公子,不然文坛还能多几笔绝唱,如今却只多了平平诗文、白费笔墨!” 赵熹瞪他一眼,将书信好好迭起来:“就你多话!快把我的匣子拿来,我要把信放起来,这蟋蟀就给你了,随你折腾去!” “葡萄呢?你总不会要吃吧!” 赵熹得意地看他一眼:“我才不会。拿去晒干,也给我装匣子里!” 怀章拎着蟋蟀和葡萄笑嘻嘻地走了。李温看赵熹见了自己虽也开心、看了承平的信才如春推江南景盛,更加羡慕承平与赵熹真情之爱,思及自己,不由又叹息一声。赵熹奇怪,连连追问,李温这才道出缘由。 赵熹颇为无奈:“我说你怎的忽然要来军中,竟是被陈家小姐给吓跑了!” “母君!”李温向赵熹撒娇,“孩儿才没有!” 赵熹叹道:“我也不怨你,我和你爹爹都是这么不管不顾的性子,你是我们的儿子,自然也是不愿被人摆布的。本就是我们欠了陈家的人情、不该压着你还,可你爹爹说的没错,以你现在的气性还不足以坚持自己所爱,弄丢了一切最后又悔不当初、那不如开始就不叫你去胡闹。” 李温很是委屈:“连您都这么说……” 赵熹揉揉他的头:“我还没说完呢。可你能想到来找我,就说明你自己也不甘心;弱不怕、比不过别人也不怕,只要你不服气、不甘心、不停步,就有胜的时候!我会看着你的,你真长到了能承担自己一生的时候,我自会劝你爹爹、让你自己决定。” 李温大喜:“当真!那孩儿要做什么!” 赵熹笑道:“那你不该问我,该问你自己。不过你运气不错,这几日我们陆续收到投诚,昨日建州城更是送来降书,建州城可是胶州名城、正处胶州中心联通南北,有了它、再加上运河水道,咱们南下容易多了!虽明武堂的消息说他们投降可靠,但稳妥为上我还是派了你舅舅出兵富阳打探虚实,等他们来了消息,咱们就移师建州!” 赵熹机敏智勇、赵福又稳健谨慎,他二人同时出征,谁能骗得了?建州显然也深谙此事,并没有故设陷阱、而是真心诚服。赵福顺利接管城池,赵熹也帅大军动身前往。 一切都很顺利,建州城镇繁华、士宦恭顺热情、尤其城守王元芝对赵熹溜须拍马极尽讨好之事,李温虽然不喜赵熹对他们却和颜悦色。因进城时时候已晚、赵熹只说明日接风,将他们打发。等送走了他们,赵熹问赵福:“刚才就见哥哥愁眉不展,怎么,建州城里还有什么门道不成?” 赵福愁道:“门道应该也谈不上,可这城里确实不太平……你可知道城中长官是本地乡绅的泰山?他们的名声可不太好……” 秦英也随大军入城,闻言笑道:“名声不好的官多了去了,名声好的官才难得呢!可能投靠咱们的多是贪生怕死、贪财好利的,忠义正直的可要同咱们死战呢!咱们想要别人来投靠、也就只能放过那些坏官了。” 赵福深叹一声:“我也知道,所以入城一来我一直当自己是聋子瞎子、不听不看,可是,唉……” “难道这里的官坏得哥哥都忍不了?” 王安一直跟在赵福身边,闻言道:“元帅,将军到建州城只有几天、对城中的事也是道听途说,城中有您明武堂耳目,不如喊他们来细细问过,弄清了情况咱们也好想想怎么办。” 赵熹更加好奇,立刻派人叫来明武堂好汉。这人叫郝力,打扮成商贩在城中潜伏多年,为赵熹送去许多情报,若非建州主动投诚、他将里应外合配合赵熹攻下建州城。虽然此次他没派上用场,赵熹对他仍十分礼遇,请他入座后才询问建州城中事。 郝力恨道:“先前小的虽也同元帅提过,但毕竟书信有长短、不便详述,想来元帅您只将建州城主王元芝当做一般贪官污吏,可您有所不知,那王元芝实在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贪污贿赂、欺上瞒下、官商勾结、欺压百姓,他一样没少;前面大雨他连手乡绅吞了胶州所有赈灾粮款、只煮泥水给百姓!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毕竟乱世人命如草芥、除了咱们朝廷,哪里还有大人们肯顾怜黎民!他不给吃的、百姓们自己挖草扒树、活一日算一日罢了,至于他姻亲乡绅仗着他横行街里为祸一方就更不用说了。可他这还不足,王元芝好女色、城中有些颜色的女儿家都被他轻薄,有喜欢的就强抢入府;他不知从哪里听来邪术、听说女儿血能滋阴补阳,他就将腻了的娇妻美妾杀死、取她们的血泡澡!他甚至连尸身都不肯还给家人,腹、乳、子胞剖出来入菜、其余残肢剁碎了喂猪喂狗!” “什么!”李温浑身发抖、想起方才那人眼睛盯在赵熹身上都没离开过,瞬时又怒又恨,“王元芝当真如此?他难道没有女儿?他怎么下得去手!” 郝力怒斥:“所以说他是禽兽魔鬼、猪狗不如!他作孽太多、老母替他遭了报应得了满身毒疮,他请了大夫去治、怎么都治不好,他一怒之下竟然活扒了大夫的皮敷在他母亲的毒疮上!大夫惨死,他老母也被他活活吓死了!他不觉自己有错、反而杀了大夫全家,尤觉不够还害了大夫邻里!那惨状小的都不忍再看!” 李温实在不忍听,别过头去,却还是忍不住问:“难道就没有人管么!” “他是胶州吴公宠臣林波外侄,林波一手遮天连吴公亲子吴传之都忌惮三分,谁人敢管!” 赵熹蹙起眉,林波能有今日是承平扶持,胶州内政混乱至此也是他们有意为之,他们自然能想到胶州百姓会遭何等苦难,如今建州城的情形,也有他们大半责任。 “百姓为何不反?”这是赵熹。 “百姓为何不逃?”这是李温。 郝力叹道:“王元芝虽残忍可他只有一人,就算一天杀一个、一年也不过三百;建州城是胶州名城,有人口十万之多,杀了三百、三千、哪怕三万,不还有七八万么!百姓就算被刀架在脖子上、也只会求饶,何况还有可能茍活!何况城中地痞全是他的手下,百姓们怕得很呢!小的倒是想杀了王元芝,又怕坏了元帅大事。至于逃,拖家带口能走多远,故土难离,而且外面能比这里好多少?” 秦英看大家都义愤填膺,先行开口:“天下贪官多、好官少,尤其南方财多更败多,王元芝之流数不胜数!王元芝是降臣,若因他此前过错杀他、以后有谁敢投?还有他的狐群狗党,咱们还要出征、后方不能乱,他们树大根深、不好处置。依老夫见,还是先忍了他、战后再算。” 赵福道:“其实我也这么想,道就算现在不杀他、这官总不能让他再当下去了吧?” 王安谏道:“不如请王爷将他调到京都给个闲职,一来他到京都必得束缚难再行恶,他的党羽没了头目也只能任人摆布;二来京都龙虎兴,王爷只需暗暗授意,不消咱们动手,他这地沟鼠很快就会被挫骨扬灰!” “元帅以为如何?” 第270章 降臣二 赵熹沉思良久,抬眸问郝力:“王元芝危害一方残害百姓,难道所有官员都装聋作哑、所有百姓都逆来顺受?我问你,这么多年城中有没有致力于斗倒王元芝的官、又有没有拼了性命也要报仇的人?” 郝力想了想,答:“官吏们未必认同他,可王元芝独断专权、他们为保自己富贵也不敢反抗;至于百姓,那些被他残害的少女得宠时赏赐多多、就是死了家中都会收到一两银子,有那心毒的父亲还主动将女儿送进王府呢!至于节高性烈的官员百姓也有,参奏的、直接暴起杀人的,都成了他和他党羽的刀下亡魂。” 赵熹冷笑一声:“真有够没用的,豺狼虎豹为祸竟还奢求残喘粉饰太平,王元芝恶不假,他们也是助纣为虐!” 李温不忍:“母君,他们也是无能为力啊……” “大家都是一个脑袋一双手一条命,他们舍不了自己的命却盼着别人舍了命去取仇人的命,也难怪一生为人所制了!”赵熹站起身来,睥睨众人,“我这人容易讨好得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谁听话、我就叫谁得好处。郝力,这些年你在建州辛苦,明日接风宴你也来;再通知王元芝,让他把建州官吏乡绅、还有他的狐朋狗党,通通请来。” 接风宴设于第二日中午,地点设在王府。说是王元芝为大军接风,但大军人多、城中难以安置,大部分将士都在城外驻扎,进入城中的只有先来接管防务的数千人,建州城原有守军、官兵仍在城中等候调遣。 王元芝已在街上等候多时。他人至中年、平时又少有节制,身子臃胖、横肉满面,凶狠暴戾,这两天无雨、天又热了回来,中午日烈、很快就晒得他满头大汗。他心腹也陪他站着,各个□□右倒不成样子,有那不耐烦地道:“什么狗屁元帅,不过是个卖颜色的双元、爷好心放他进城、他竟还让爷在这里干等!爷,要不您先回府,等他来了我们再请您出来!” 王元芝瞪他一眼:“少说浑话,人家可是带着百万大军来的,再这般乱讲、小心扒了你的皮!” 心腹不以为意:“哪有百万大军,城外也就四十万而已,城里更少,咱们城里也有十万大军呢,还有诸位兄弟,都愿意为您卖命!不过是给平州个面子,在这城里,咱们爷才是老大,不然城门一关、看谁怕谁!” 王元芝显然也如此认为,他笑了笑,颊上横肉颤抖,轻浮又可怖:“若换了别人我定不愿意等,可等的人是赵元帅、那就大大不同了!” 心腹了然:“赵熹这双元可是天下闻名,但他如今也快四十了吧,残花败柳,难道还入得了您的法眼?” 王元芝只笑:“等你见了就知道了。诶,他来了!” 心腹忙叫下面人站好,自己则忍不住抻头眺望,只听马蹄阵阵,远处行来一队铁骑,烈日之下银白的铁甲泛出白光,如冷潮汹涌,寒气森森。心腹被晃得心慌、忙闭上眼,再睁开,铁骑已至眼前,为首者只一抬手,整队立止、无一蹄多行半步;又一挥手,诸人下马,战旗稳而不动、人皆立马侧。心腹这才看清这队伍真容。 这队骑兵约有百人,各个魁梧雄壮、好似熊罴猛兽,叫人望而生畏;其中五六人并未着甲、只穿了官服武袍;为首那人比起其他人小了一圈,但背阔腰窄、矫健精悍,穿曙色圆袍、配宝石弯刀,面容妍丽、神情威凛,烈日高悬于空、耀而凌人,众生见之只能匍匐、不敢窥视。 王元芝已颠着肚皮迎了上去:“赵元帅总算来了,小臣已等候多时!”王元芝瞧了瞧,看赵熹身边是李温、王安、两个副将,还有个不认识却有些眼熟的人,又问,“怎的不见赵将军和秦参军?好像又多了位将军……” 郝力和李温见王元芝过来立刻护在赵熹左右,赵熹笑道:“王大人好仔细。大军还在城外、总得有人统领,我既然进来、他们只得出去。至于郝护卫,他乃我私兵。” 王元芝忙道:“是小臣思虑不周!小臣这就命家人做几桌酒席送到城外、再送些酒肉给兄弟们!” 赵熹也不推脱:“那就有劳了。咱们进去吧。” 王元芝心腹瞧诸人都配有兵器、按理应该叫他们卸下,但看他们长得凶悍霸道、想起坊间说平州兵都是吃人的胡蒙鬼,吞了吞口水,也没敢提。王元芝暗骂他无能,向赵熹笑道:“既然来我府上小臣定保将军们尽兴,带着武器反而不方便,正好小臣家中有磨刀匠、手艺一绝,不如请将军们将武器暂时卸下、小臣叫他们来打理打理。” 赵熹只道:“都是行军打仗的粗人、带武器也习惯了,吃肉不用刀割都不香呢!随他们去吧。” 王元芝不悦,可他看赵熹那张俊脸,终究忍了下来。 建州已近南方,王府也按南边园林设计私宅,回廊斗折、山水相映,步行其中颇有意趣。这里倒也非赵熹所想那般奢靡豪华,虽金银玉器不少,但毕竟是只一城之主、气派气度比不得皇宫陈府,不过同平阳李家相差无几,也算富贵满门了。 王元芝将赵熹引入堂中、请至上座,建州诸人坐在左边、军中诸将坐在右边,李温坐在席末,随行而来的军士由建州官吏陪同在院中花棚下饮宴,郝力不肯入座、就侍在赵熹身后。王元芝也不强求,征得赵熹同意后拍拍手,侍女捧珍馐玉馔鱼贯而入,鼓乐起、歌舞升。 王元芝领建州诸人向赵熹等敬酒,李温不喜于他、更不愿赵熹同他说话,见状推开酒盏、不叫侍女倒酒,冷冷道:“军中不得饮酒,王大人好意我们心领了。” 王元芝并不知李温身份、以为他只是一普通功曹,被他落了面子很是不快:“这位小将军年纪不大、调子倒是不低,元帅还在此、小臣怎敢撺掇小将军违抗军规?可这里是王府、不是军营,王府,没军中的规矩。元帅,您说是不是?” 赵熹笑得灿烂:“王府确实没有军中的规矩,但本帅在哪里、哪里就要守本帅的规矩。本帅的规矩,非本帅赏、不准饮酒。” 王元芝立刻沉了脸,心道我给你两分面子也就罢了,连你的小兵也要骑在老子头上拉屎,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他站起身、走到赵熹身边,李温跟着站起、郝力也转过身来挡在赵熹身前。赵熹摆摆手叫郝力让开,王元芝拿起赵熹案上酒壶亲自倒了一杯酒敬给赵熹:“元帅,请!” 赵熹乜他一眼,笑道:“本帅的规矩,没本帅同意,今日谁都不准喝酒。” 王元芝将酒盏狠狠砸在桌上:“元帅是不肯给小臣这个面子喽?” 军中诸人按兵、建州诸人倾身,赵熹岿然不动,大笑:“从没人敢向本帅讨面子,王大人倒是够胆子!不过王大人这么想喝酒,本帅成全你。” 赵熹拿起酒盏将里面的酒泼洒在地,郝力则解下腰间水囊、把酒盏倒满。王元芝不明所以,嘲讽道:“原来元帅是怕小臣下毒啊!元帅如此惊艳人物,小臣怎么舍得!” 李温大怒:“大胆,你竟出言不逊!” 赵熹向李温挥挥手,仍笑:“不是怕你下毒,是本帅在酒里下了毒。” 王元芝一愣:“元帅这是何意。” 赵熹举起酒盏递向王元芝:“王大人投诚信中说愿臣服本帅,这杯酒本帅赐予你,你喝不喝?” “元帅在同小臣玩笑?” “军政大事,本帅从不玩笑。” 王元芝瞥了眼酒盏:“你要我死?” 赵熹笑应:“正是。” “来人!” 建州诸人立刻起身,院中也跑入许多王府家丁、各个手持刀枪,将院落团团围住。李温有些惊慌,王安扫过众人,斥道:“王大人这是何意,要造反不成?” 王元芝冷笑一声:“王某人诚意投靠、将你们请入城中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们元帅竟还想取我性命!这就是你们对待降臣的态度么!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你真以为我王某人怕了你不成?实不相瞒,刚刚去送酒席时我已派人关上城门,城外就是百万天兵一时也进来不得!我城中还有军民数十万、你又在我手上,我只捉了你要挟李承平,他们敢不撤军!你以为你稳操胜券、实则进退无路!赵熹,看在你姿色过人的份上,你给我赔礼道歉、说三声‘好哥哥我错了’,再叫李承平封我胶州王,今日之事我就当没有发生,否则,你这张俏脸可要在我这里受些委屈了!” 李温怒不可遏,冲上去同王元芝计较、被王安一把拽住。赵熹听王元芝所言毫不在意,只将酒盏又往他身前推了推:“你究竟喝不喝?本帅从来赏罚分明,建州城开终究是你的功劳,你若真心投靠、本帅定为你打算。本帅答应你,只要你肯自戕本帅会为你妻儿留下一千两白银、不再追究他们过错让他们自谋生路;你的党羽们按刑律处置、绝不连累家人。” 王元芝又愤怒又疑惑:“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要置我于死地!” 郝力斥道:“你自己做的孽自己难道不清楚么!被你害死的亡魂都在地府等着你呢!” 王元芝更难以理解:“你要杀我,就为了那些贱民?” 王元芝又想了想,以为明白:“双元果然是双元,妇人之仁!青州秦英杀了多少人、你还不是将他收在帐下;投降你们的官员多少贪官污吏,也没见你挨个清算,怎么,就因为我杀了一个双元、你就要杀我!” 赵熹横目:“你还杀过双元!” “怎么,你不知道?那你弄这出是为何!难道真是为了那些贱民!” 赵熹嗤笑:“他们自己都不肯救自己,我还要去帮他们不成?可我今天容下了你、以后如你一般的禽兽都来投靠,岂不脏了我的天下!” “你!” “降将之中杀人如麻者众,可各为其主、各显神通,只要以后听话便可用之;降臣之内无能、渎职、贪婪者多,丧命在他们手中冤魂也数不胜数,可好财、好色、好权不过贪生、贪欲、贪欢,说到底逃不过一个性字。如今天下混乱、礼乐崩坏,薮中荆曲、无可避免,待入我朝、能悔改者既往不咎,执迷不悟的也叫他求仁得仁。可你不一样,你杀人以为乐、残虐以为性,连人都算不上,我若用你、陶希仁等骂都要把我骂死了,我何必自找麻烦!” 王元芝冷笑连连,边退边道:“既然元帅看不起王某人、王某人也不敢高攀,先前投诚就此作罢,我同你死战到底!来人!把他们拿下!” 门外传来金戈之声,两个副将立刻将李温和王安护在身后,李温急道:“母君!” 王元芝眼睛一亮,盯住李温:“他是李承平和赵熹的儿子,抓住他!” 建州诸人立刻分人去抓李温。 赵熹叹息一声,将酒盏放在案上,俯身撤步按住弯刀、在建州诸人混乱的间隙大跃上前连斩两人,横刀劈腕取下王元芝首级! 建州诸人没料王元芝死得这么快!他们又惊又惧群龙无首纷纷溃散,赵熹拎起王元芝首级走到院中高喊:“王元芝已伏法,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王府家丁本还备了弓箭,可见赵熹手提人头浑身浴血凛凛威严不可犯,犹豫片刻还是乖乖投降。也就在此时,王府小厮跑来报信:“不好了、不好了,咱们府邸被平军围住了!老爷、老爷……” 小厮见王元芝人头血淋淋拿在赵熹手中,扑通一声栽坐在地。 第271章 降臣三 之后在场王元芝全部党羽伏诛,王元芝家人及残党也被处死、家财全部充入军中。王安得赵熹应允后写下《告民书》,历数王元芝罪状数百,痛斥胶州吴氏纵恶伤人、吹捧朝廷和赵熹公正爱民、朗朗青天。 百姓听闻王元芝伏法纷纷涌上街头、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对着王元芝等人残尸庆祝、发泄、痛哭,他们击簸敲箪奔走相告,从家中掏了米面瓜果跑入府衙,倾自己所有报青天破黑除恶之恩。 李温见百姓在府衙外争相上贡,虔诚跪拜、口口称颂,心中感动不已,他跑回堂内呼唤赵熹:“母君、母君你听到了么,百姓们都说你是青天、是菩萨呢!” 李温跑进屋中才发现赵熹正与诸将议事,顿觉自己失礼,连忙向诸将谢罪,诸将自然不会怪他,反而笑道:“今早我闲来无事去街上逛逛,买东西百姓都不肯要钱呢!非说要答谢我们为他们除害!元帅此举尽获民心,我军也成仁义之师,日后一定所向披靡!” 赵熹笑道:“他们连救自己都不肯、又能如何帮我们?能不给我添乱、好好繁衍耕种就算尽心了。倒是咱们,今后可要小心些。”赵熹正了颜色,“我麾下亲兵跟随我作战,金银也好、奴隶也罢,从来都是经我赏赐、绝不许自己伸手;如今我是元帅,帐下将多兵多,大家各自有各自的规矩,尤其南方富庶,财多宝多美人多,怕以后大家被富贵红颜迷了眼、乱了分寸,今日咱们就把规矩立下。” “以后凡我军中攻城占地所得皆入军账、按功劳分赏,胆敢私自侵民欺士,哪怕一文一米,皆如此案!”赵熹语毕抽刀劈向身前桌案,桌案立时断成两半倒落在地。 赵福、秦英、王安及赵熹亲军起身领命,其余诸将也知赵熹说一不二、赏罚分明,纷纷应和。之后诸将又商议了南征事宜,后才退下。 李温这才走上前来,为赵熹捏肩:“母君辛苦了!孩儿虽从军时短却也听说军中纵兵抢掠是不成文的规矩,今日您为百姓立严规、孩儿实在感动!孩儿一定学母君爱民之心!” 赵熹瞥他一眼,笑道:“你倒会奉承。整军最重要就是听令,依令而行、令行禁止、方可争胜。军士劫掠百姓古而有之,无非是将领想要以富贵拉拢、叫军士为他卖命,可遇强而强、欺弱而弱,长此以往军士只会滋生轻慢之心、军纪废弛,且他们自行抢掠非上峰赏罚,军中赏赐反而不如自己抢的多,致使赏罚难分、将威难行,所以我带兵从不准军士私藏,是为此,也为驯他们顺服。至于维护百姓,那也是无意为之罢了。” 李温不住点头:“原来其中有这么些道理……孩儿受教了!” 此时怀章也走了进来,向赵熹道:“后面祭坛已经设好,大君可要前去?” “祭坛?”李温奇道,“谁的祭坛?” 怀章叹息一声:“是那位被王元芝残害的双元……” 赵熹听王元芝说害过一名双元后暗暗记在心里,叫人仔细调查,果查出王元芝曾买过一小奴、后才知他是双元。王元芝见猎心喜自然将其收入房中,那小奴本也逆来顺受,后听同乡好友讲起赵熹故事方知双元并非要欺侮□□,便起了逃跑的心思,可惜计划不密被王元芝捉回,惨遭杀害。 同类相伤,赵熹和怀章都是双元,这小奴之死又与赵熹有些牵扯,赵熹更加不忍,本想找来他遗骨好好安葬、却被告知他如其余被害女儿一般已入兽腹、无处寻觅。赵熹只得找人设下祭坛,为那小奴超度。 怀章不由哽咽:“我本以为自己已是辛苦、幸得遇大君才有另一片天地,谁料那双元比我还要凄惨、至死除王元芝蔑称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他出逃时定然希望满满,却终究难逃虎口,这世道对双元怎就这么难!” 李温也叹:“其实何止那双元,被王元芝害死的女儿、男人,哪一个不惨呢?幸好他已经死了!” 赵熹冷笑:“死了一个王元芝还有千万个王元芝,不杀尽王元芝、何以救天下双元!百姓非我所重,但我所重之人就在百姓之中,只有天下安宁、生民安乐,我才能安心!” 李温虚靠在赵熹肩上:“母君最是口硬心软,您其实最见不得不平不公了!孩儿一定谨记母君教诲,定叫四海升平!” 赵熹捏捏他的脸:“那我拭目以待!” 李温又道:“既然要设祭坛祭祀,那些女儿们也魂无所归,母君,不如也为她们超度安魂吧!” 赵熹想了想,答应下来:“那就在府衙外设坛,为所有在这乱世中折磨而死的亡魂祭奠吧。” 陈其到时正见建州城家家缟素,百姓聚集在府衙门口,叩拜祷告一片虔诚。陈其不由问看管他的士兵:“这是怎么了?” 士兵白他一眼:“我刚刚押你入城、你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你一个手下败将不肯投降就罢了还问东问西,真够烦人的!” 陈其也是脾气好,听他这么说也不生气,仍从马车里往外张望,士兵见他如此加上自己好奇,将他押入府衙后向其他兄弟打听一二,告诉了他。陈其沉默许久,提出要见赵熹。 赵熹笑道:“陈将军怎么想起要见我了,可是终于下定决心弃暗投明了?” 陈其却问:“这么些天元帅既不杀我也不放我,还将我押来建州,不知元帅是何打算?” 赵熹坦言:“我们这些军士都是北方汉子,我虽自己研究水战、可毕竟少见江海,与陈将军一战我觉察自己水战仍有不足,倒是将军心思缜密、秉节持重,若肯投我日后南征定是一大助力。陈将军,本帅是诚意招揽啊!” 陈其道:“听闻元帅斩杀建州城守王元芝,他本已投降元帅仍下杀手,日后哪还有人敢投?” 赵熹并未解释,只道:“我想要的人、战前不肯降、战后也能劝,实在不肯只能全他忠义;我不想要的人,投不投我也不在乎。但既然要到我帐下、就唯有听命一条,我保功过分明、手下人就要尽听我令,是生是死、没有二话!” 陈其问:“若我仍不肯降,元帅打算何时杀我?” 赵熹笑道:“你又无死志、也没反意,只是不甘心、又放不下对胶州的忠义,我军不缺你这一碗饭,对你的处置还不急。” 陈其深深舒了口气:“我确实不服你,尤其见你美貌过人、更生轻视之心,只觉得你是凭阴谋诡计赢我。王元芝恶名我早有耳闻,曾经我也在建州军中任职,当时看他暴行我义愤填膺、却终究忍了下来……我实不及你!你用阴谋也好、用美色也罢,你所作所为是万千个陈其都不能抵,吴家没法杀的人你杀、吴家没法安的民你安,既然如此,你才该是胶州之主!”陈其走到赵熹身前、跪下身去,“末将陈其,愿为元帅尽绵薄之力!” 赵熹上前扶起陈其:“你对本帅还有许多误会,不过日久见人心,你既爱重故乡、本帅定赏你锦绣胶州!” 第272章 求援 得了陈其相助赵熹果然如虎添翼,尤其陈其虽多年默默无闻可却在军中孜孜耕耘,对胶军兵将甚是了解,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赵熹高歌猛进,胶军节节败退。 胶州州府内愁云惨淡,上下官员都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吴衍更是哀容满面、焦虑难解。吴传之最看不上胶州上下软弱无能,上前朗声道:“王元芝叛国投贼、大逆不道,后为赵熹所惩、更成为攻讦我州之戈矛!孩儿早就参奏王元芝,言他贪色好利无才无德不堪为一城之主该收狱治罪以正清明,可林波极力担保、致今日局面!王元芝已死,可林波也该担失察包庇之罪!请国公严惩林波!” 林波早知会有这么一出,心中暗恨王元芝草包无能连累自己,面上露羞愧之色,跪伏在地嚎啕大哭:“微臣也不知王元芝竟是那般背恩忘义、不忠不孝之人,微臣愧对国公、愿一死以谢国公!公子所言极是,求国公降罪!” 吴传之冷笑:“林大人当真如此想法就该早些自戕以谢天下,何必在府衙装模作样?” “你!” 林波党羽上前道:“公子!林大人虽有识人不清之过,可如今李贼大军肆虐、胶州垂垂可危,我等正应上下一心协力相抗,您怎么能揪于睚眦、扩于党争!这时逼死林大人正是亲者痛仇者快!还请国公三思!” 吴传之大笑:“哈!谁人不知林波幕僚与平州不清不楚,亲者是谁、仇者又是谁!” 吴兴意听他们争执愈发烦躁,摆了摆手道:“好了好了,要杀人还不容易?当务之急是想出办法对付平州!不然不过两月,咱们都要成为赵熹阶下之囚了!” 有人叹道:“如今胶州已失一半、剩下一半也岌岌可危……恕小臣直言,咱们说是与江州共建一朝同奉先帝,可黄郡公成了大将军、咱们只得了个国公的称号,如今咱们被攻江州没出一兵一卒只冷眼旁观!平州难道是为咱们来的?平州分明是为打击伪朝、为江州去的,可就因为咱们在江州北边、反而首当其冲!咱们在南也是称臣、在北也是称臣,眼看南边靠不住,咱们何不、何不投了北边!” 吴传之怒眉倒立:“贪生怕死的小人!你难道忘了换地之耻、杀女之辱么!” 有人讥笑:“要咱们换地的是燕乐、杀死十四小姐的是燕无异,让咱们同燕州结下世仇的是公子您和十四小姐的计谋,又怎么怪得着平州呢!” 吴传之大怒:“混账东西!丹阳姑姑嫁去燕家难道不是为了州府!若非丹阳姑姑和我筹谋,胶州早就改姓李了!想姑姑一介女流为胶州尽心至此、至死不懈,而你们却贪图享乐、自私自利,而今已大难临头、你们竟还想着靠出卖旧主再赚一波富贵!看看王元芝吧!真以为李承平和赵熹是什么宽仁好人不成?王元芝的今日就是你们的下场!” 林波幽幽道:“公子所言甚是,只要能保护国公、保护胶州,微臣万死不辞!可如今天降大雨民乱四起,州府府库空虚、府衙缺兵少将,又如何抵御赵熹百万大军!卫燕虽亡、裘燕两家却得爵位,那秦氏声势滔天、结果死无葬身之地!微臣死不足惜,只愿国公康寿!” “你这是什么鬼话!难道要叫父亲向李承平摇尾乞怜!” “微臣只盼国公安乐无忧!” 吴传之去看吴兴意,吴兴意果然面露犹豫之色,吴传之急道:“父亲,李承平和赵熹对姑姑是什么态度大家心知肚明,您真要姑姑背负污名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么!她做的一切是为了胶州和您啊!” 吴兴意目泛泪光:“我自然心疼她,可咱们实在打不过赵军啊,真要胶州一起为她陪葬么?” 吴传之看着座上畏畏缩缩唯唯诺诺的吴兴意,心中无比失望,他替丹阳委屈、替自己不甘,他恨不能将吴兴意大骂一顿!可最终,他只能吞下所有怨愤、努力争取吴兴意的支持:“父亲别被小人蒙骗妄自菲薄,现今大雨虽给胶州带来洪涝可也阻挡了赵军南侵的脚步,民变也并非要投靠平州、反而有反民同平州对抗,这对咱们大大有利!咱们还有屯粮、还有几十万兵将,只要再求得江州支持,如何不能同赵军一战!” 林波立刻道:“江州若肯出兵咱们又怎会落得如此田地?只怕他们还暗自摩拳等着从咱们身上撕块肉下去呢!” “有你这等乱臣贼子江州怎敢向我施以援手!”吴传之向吴兴意请道,“唇亡齿寒,江州怎会看我们被吞并而不顾!父亲,孩儿愿去江州说服江州出兵,不过林波与贼人暗通款曲、致使江州对我颇不信任,如今我与赵熹交战林波竟在州府说出投降之语动摇军心,请父亲将林波处斩以明我胶州死战之志!我提林波人头去江州,必然借来十万兵将!” 林波笑:“微臣愿意一死,只怕微臣的头没了、江州又不肯发兵,那时连公子都在江州,又有谁来保护国公呢!” 吴兴意叹道:“你们相识一场,又何必不死不休?你且去吧,林波暂且押入牢中,若江州当真非要林波人头才肯出兵、再杀他不迟。” 吴传之恨得目眦尽裂,可也无能为力,幸而他还年轻、幸而他还高傲、他还不肯认输称臣,哪怕阻力重重他也要拼上一拼! 吴传之既已下定决心便不再同林波纠缠,回府后立刻准备东西动身前往江州。按说胶州隔在江州与北朝之间,胶州若亡江州立时便要直面北朝锋刃,可吴传之再来长明,依然风娇水丽、莺燕依依,毫无金戈之迫、烽火之忧。 黄安文早已等在岸上,待吴传之下船亲亲热热迎上前来:“传之兄数年不见,怎的清减许多!” 吴传之摇头哀叹:“伪朝剑指清远,我日日焦思夜夜难眠食不下咽行不前见,怎能不憔悴啊!” 黄安文握住吴传之:“唉,胶州之危危在胶州、急在我心啊!此次传之兄前来所为为何小弟一清二楚,小弟也不瞒你,小弟曾几次劝大将军出兵相助,可朝中人心不齐、竞相私己,如此利害明晰之事竟还要推三阻四!小弟口拙舌笨、正想请传之兄前来,咱们兄弟合力、劝大将军发兵!” 吴传之连连点头:“难得安文顾念旧情又通大理,事关胶州安慰为兄必然尽力!不过为兄上次来江州已隔数年,如今长明城的情形,还得请安文指点,也好叫为兄有的放矢。” 黄安文这才慢慢道来。江州向来富庶安稳,内部派系复杂各方常有争斗,但在对胶州出兵的问题上也就两派,一派以黄安文大哥为首,聚集江南世家豪门,他们在江州繁衍多年、树大根深、自命清高,同时畏变拒新、对母族低微的黄安文等很是提防;另一派以黄安文为首,多是近些年靠走南闯北做生意起来的新贵,他们一来见多识广、更能体会北方的野心,二来想借军事打破现有局面、从豪门世家那里掏些好处;还有一派儒生深受陶希仁南来讲学之影响,忠君爱国、痛恨陶希仁反叛、一心扶立李氏江山传人,他们自然也希望北抗赵熹、一统天下、恢复李氏江山。当然,也有新贵想挤入世家、也有世家欣赏黄安文魄力,并不能一概而论,只大抵如此。不过新贵也好儒生也罢,毕竟小荷初露,面对世家的庞然大物仍然无能为力。黄安文和大公子已然势不两立,他只能期望吴传之作为第三方出现、劝服黄兴意。 第273章 女子 这事自然不容易,连黄安文这个儿子的话黄兴意都不听,更何况是吴传之这个外人?可战况危机,吴传之只能一试。 为迎新朝江州长明城特建长明宫一座,长明宫仿大明宫修建,宫殿豪华宫室气派,恢宏中又带着江南独有秀丽,匠心独运、巧夺天工。议事之地焕然一新,议事之人却一成不变,江州老臣换了官名官服却换不去一身陈腐,站在宫殿之中散发垂垂老气。黄兴意自封大将军、又加封恩义王,高座龙椅,向吴传之笑道:“一别经年贤侄风采依旧,真叫孤王羡慕。贤侄远道而来,孤王已命人备宴,待会咱们好好叙叙旧!” 这流程太过熟悉,熟悉得吴传之有些害怕,吴传之笑了两声,答道:“大将军日夜操劳国事、小侄极为仰慕,只盼着能学到大将军才德一分、那胶州也不会深陷困境了!” 黄兴意道:“胶州之事孤王也略有耳闻,匪朝之残虐无道着实叫人心惊!胶州乃我朝臣子,我朝必不会袖手旁观,贤侄请放心。” 吴传之忙道:“正是如此!匪朝倾北方之力南侵胶州,领兵的赵贼凶悍、又兵多将广,胶州仅仅一州势单力薄实难抵抗!胶州父老惶惶不安,小侄却知大将军恩义无双、必不会叫贼匪猖狂!故特来请大将军调遣精兵良将、军备粮草,至胶州逼退贼匪、解民倒悬!” 黄大公子笑道:“事关重大怎好仓促决定,吴公子风尘仆仆想必已经疲累,不如先叫我们给公子接风,再慢慢商议此事!” 吴传之早已体会江州“宴饮国事”的习俗,心里厌恶得紧,虽说清酒三杯好办事,可自己做客此地、难道能喝得过主人?最后还不是被敷衍了事!吴传之抿了抿唇,道:“军国大事不敢延误,胶州父老水深火热,传之怎能安心宴饮?此事关系胶州百万生民、关系胶州存亡、亦关系本朝安定,还请大将军早下决议!” 黄安文也道:“这不过刚刚上朝、提酒宴接风也太早了些!殿内群贤毕集、不如趁此时候议出个援助胶州的法子,也好让吴公子放心。” 有老臣道:“援助胶州岂是一言一语便可做到?听吴公子的意思他又要粮又要将,可要多少呢?” 吴传之道:“胶州不敢托大,请大将军派精兵五十万、调遣粮草百万石,便可解胶州之困!” 殿上哄然:“精兵五十万、粮草百万!我江州难道是宝袋、你想要多少就能掏出多少么!” 吴传之解释:“胶州绝无贪婪之意,但贼匪百万来势汹汹、为保万全只能如此!如今贼军看上去气势如虹,可他们远离家乡深入客地,南北差大又逢热夏,他们正水土不服、疾困病缠,不过是一鼓作气强行南下。此时若我等能破其连胜、降之大败,士气泄、乡情起,贼匪定涌思退之意!到时赵熹令不能通、逃逸不能止,他就是机关算尽又有何用!我方再埋伏于南野、杀其退军,百万大军立时溃散!届时我方或守或攻,进退从容!诸位听着索要许多,可有这五十万精兵、加上胶州数十万大军,还有粮草供给,打败赵匪反攻京都易如反掌!一劳永逸之功,百万何多?” 诸人哈哈大笑:“打败赵熹反攻京都?当真如此容易胶州怎会丢掉大半城池、跑来向我朝求助!” 吴传之厉声呵斥:“大胆!胶州也是本朝疆域,大人却口口声声你我之别,怎么,只有江州是你朝,胶、湖、琼、南都非你朝不是!胶州奋起反抗不敌才丢了城池,而大人口舌之间就送了半壁江山!” 诸臣无话。 黄安文继续道:“赵熹武功天下闻名,更何况此次出征还有赵福、马双九等名将助阵,秦英、王安等名士辅佐,帅百万兵马破临江收兴庆势如破竹势不可挡。大将军自然是英雄人物,可比起赵熹意气,还是稍逊了些。” 诸臣冷笑:“赵熹不过一双元,北方汉子看着魁梧壮硕却是莽撞好色、见了美人就双腿发软、屡屡败于他手,你们奉他为战神无双,我们却笑你们狭隘!一卖色讨好的双元怎能同大将军相提并论!他胆敢挥师南来,江州儿郎就叫他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君子气派!” 黄安文冷笑连连,吴传之道:“即使如此江州大军击破贼匪易如反掌,举手可平天下,诸君何故不为!” 黄大公子笑道:“胶州自然是我朝一员,可自本朝立朝从未收胶州一粟一米,我朝修宫殿、筑宫室胶州更未出一丁一役,我们自然也想出兵讨逆,可朝中这些年仅靠江州赋税支持、左支右绌勉强度日,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吴传之冷下脸:“胶州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洪汛民变时有,哪里有钱来交赋税!” “那也不能怪本朝有心无力了。” “黄大公子是要追究胶州之过咯!” “既然同朝为臣,功过赏罚自当分明。” “你要如何!” “三年赋税,补上了,先前之事揭过不提。” 黄安文急道:“大哥,胶州为本朝地方,胶州之事便是本朝之事,胶州之失便是本朝之失!本朝已丢城二十余座、如何还能坐安江南!哪有闲心探讨旧过!难道不发兵是惩治胶州么?那是便宜了北朝!” 黄大公子道:“安文和吴公子在京都同窗十余年,交情甚笃,可军国大事岂能由私情论!安文只想着一战扬名,但若败了呢?青州当初死死攥着代州结果白白葬送百万青军,反而连自保之力都没了!咱们难道要重蹈覆辙!” “代州岂能比胶、青州岂能比江!大哥怎能乱比!” 朝上又吵成一团,你一言我一语谁都不肯相让。黄兴意扶着额头,烦躁不已。谁不想文治武功称霸天下?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各州上面称着臣、下面伸着手,江州再富庶也挡不住穷亲戚讨要,比起来,胶州还算好的呢!他当然想出兵大破北贼,可兵粮不算,万一大动干戈,结果败了呢?江州颜面不存,元气大伤,北贼反而摸到了江州底细、更加有恃无恐。 战有何惧,败才可怕! 黄兴意愁困难舒,看殿上争执怒火中烧,他正要呵斥、忽有侍卫匆匆跑进殿来:“启禀大将军,太妃娘娘非要前来殿上,属下们不敢阻拦,她已到殿外了!” 黄兴意倍感困惑,这舒太妃自来到江州除捂着国玺、将公主嫁给安文之外并无他事,每日待在宫中安心礼佛,很少向黄兴意要求什么,这时候她来大殿,意欲何为? 黄兴意还没想出所以然,舒太妃已步入殿中。诸臣惊讶之余停下争吵,纷纷向舒太妃行礼。舒太妃又苍老许多,头发尽白、双目也有些浑浊,她直直走上御台、走到龙座旁,静静看着黄兴意。黄兴意明白,她在斥责自己不该座上龙椅,黄兴意有些心虚,借向她行礼之机站了起来、叫侍从搬来椅座请舒太妃入座,舒太妃摇摇头:“老身无才无能本不想参与国事,只是如今朝中无君、朝政难免不稳,老身也担忧黄大将军为难,特地前来为黄大将军做主。” 黄兴意只觉可笑,大臣也道:“我朝素无妇人议政之先例,国事有大将军和臣等商议,太妃娘娘不必忧心,还请回宫安心休息。” 舒太妃转身面向群臣:“朝政无妇人无非是嫌妇人短见难以成事,可如今朝中群臣之见尚不及老身,老身又怎能看我朝江山葬送尔手!” 诸臣不明所以,吴传之看向黄安文,黄安文也直摇头。舒太妃正色道:“老身身在后宫也听闻胶州失陷之事,强汉盛唐、犯我者诛,至于今日、国力虽不比当年,但连保家卫国的忠义之心都失了么!今日胶州、明日湖琼,直到江州,你们也要拱手相让不成!老身一介妇孺也知道保家卫国、视死如归,尔等朝臣食俸禄、奉君事、享富贵,危难之时竟连出兵反抗都不敢,茍安一隅自欺欺人,不如各自归家、请诸夫人前来退敌!” 诸臣羞愤不已,碍于舒太妃身份不敢多言。舒太妃继续道:“我朝非江州之朝廷、乃天下之朝廷,因暂无君主之选由老身将江山托于黄大将军、待公主诞下皇孙再继承大统。黄大将军才高德重,尔等只管尽心辅佐、怎能僭越!大将军早已有言出兵胶州,尔等不知商议筹粮派兵之事反而推三阻四纠缠其他,惫懒怠慢何敢称忠!还不快听大将军号令、整军北去!” 黄兴意有意相劝:“太妃……” “大将军不必多言!”舒太妃打断黄兴意,“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南北两朝只有一朝能存!伪朝已磨刀向我,我朝除死战再无他法!我朝托于先皇、镇于国玺,名正言顺、继承天下!忠义之士归附如水流入海,生民百姓向我如草木向阳,我朝必败敌破贼、所向披靡!” 黄兴意有些犹豫,舒太妃已举出国玺:“黄大将军,江山重托、不立则葬于其下!” 黄兴意一凛,躬身道:“谨奉太妃谕!” 黄安文和吴传之没想到最终是舒太妃一锤定音,待事毕、诸臣退去,黄安文和吴传之追上太妃:“娘娘,今日之事多亏娘娘斡旋,我等代胶州百姓谢过!” 舒太妃淡淡一笑:“出兵并非难事,难在能叫大将军出多少兵,这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不过安文,如今最为要紧、还是诞下皇嗣,唯此方可安抚群臣百姓。” 黄安文只得称是。 舒太妃笑道:“你们还年轻,老身在后宫也待得无聊,愿意听你们年轻人说话,以后若有事,可以来宫中找我,安文是我贤婿、又有公心,你我二人不必如此疏远。” “小婿明白。” 待舒太妃离去,吴传之叹道:“女子、双元,真不简单。” 第274章 援军 舒太妃所为何事黄安文心里清楚得很,但一来皇孙之事遥遥无期、二来黄安文势力确实薄弱,舒太妃既投来木瓜、黄安文何能无视?自那日后黄安文时常至宫中向舒太妃请安,舒太妃本就身份高贵、又持有玉玺,现同黄安文暂结同盟,便慢慢走到台上;许多儒生义士见她得黄安文尊重,更觉得黄安文乃忠义君子、纷纷前来报效,黄安文势力也稍有扩张。 黄兴意得舒太妃提点,明白一味躲避毫无益处,李承平南征意图明显、他再想茍安不过痴人说梦,他立刻召来效忠各州,商议援胶之事。 各州除湖州外比江州还要靠南,虽厌恶北朝、但对出兵打仗也兴致缺缺。湖州在天下十三州位处中南,北临卫州东倚江州,西边是态度不明的庆州,州府县公是年近古稀的应季。这应季为人古板忠直,当初燕乐葬礼他几次出言斥责平州蛮横无理,他又鄙赵熹牝鸡司晨、承平软弱惧内,对北朝也十分不满。如今胶州为北朝侵占、湖州也暴露锋刃之下,他更忧心祖宗基业毁于己手,因此对黄兴意提议积极响应。 南方几州依附江州久矣,对黄兴意的话也不敢不听,几经商议最终决定除江湖二州每州筹粮二十万、派兵一万,江州独出粮草五十万、兵将二十万支援胶州,另派兵五万同湖州五万兵马主动出击进攻卫州,以期围魏救赵。 彼时赵熹大军已分左右两路动身南下,赵熹方连克七城,直到丰泽城,被挡了下来。 丰泽城城池并不算大,但也是百年名城,城深墙厚城防完备,又临近丰泽湖,汛期雨水充沛、护城河波涛滚滚。护城河毕竟人工挖掘,宽不过数尺深不过几丈,战船难以行驶,只能用小舢板载运士兵,进攻十分有限,赵熹尝试几次都无功而返,只得围城。 南方阴雨连绵,大军驻在野外蛇虫鼠蚁颇多,兵士极易患病,除此之外,军粮火器也有许多受潮。这也怨不得谁,军士发现军粮火器有受潮风险立刻便报给了赵熹,赵熹召来众将商议,军粮可以架火烘烤,火器则可用干草木屑之类包裹起来吸纳湿气。但这时节人畜都潮乎乎的、哪里去找那么多干草木屑?赵熹无奈,只得将受潮火药绑在船上漂向丰泽城,射了火箭点燃,吓吓城中兵将、当个烟花看。 好在赵熹出兵丰泽并未带上全部家当,他写信回北方叫他们下次运送火器全都放进有干草的箱子里,再来一批火器想必不会如今日这般浪费。 新火器未到,坏消息已来,伪朝发兵救援胶州、大军已至清远;湖州也响应伪朝号令,举兵十五万突袭三州交界处卫州福溪城。 李温颇为不安:“卫州将少兵弱、他们若是攻下福溪、沿安山道北上,岂非威胁京都!母君,咱们可要回援!” 赵熹赞道:“不错不错,未看地图你便知道福溪城所在,看来私底下没少用功!勤勉好学,前程可期!可惜定力还是不足。” 赵熹解释道:“伪朝这般布置自然是想要围魏救赵。此次出兵百万对本朝而言着实不易、几乎倾全朝之力,他们知道如此、猜测我朝兵将在外内里空虚,只要攻入我朝境内、非从前线调军不能解困,所以才有此计。” 李温连连点头:“我也听爹爹说过,如今朝中所剩兵力不多,北边胡蒙不能放松、西边……”李温瞥了眼秦英,吞下二字,“也要提防,如今湖州又趁虚而入、实在危险!” 秦英不以为意,道:“不错。福溪至京都若是顺利半月可至,咱们赶去福溪还要十几日。当真要救援,现在就得动身了。” 赵熹笑道:“你们都怕什么,朝内所剩兵力确实不多,但承平素来稳健、湖州又向与我不睦,我们怎会毫无准备!大军出征前本朝早已定好防御之策,在卫州附近也驻扎了五万兵马。尤其福溪位置重要,他们想得到要攻、我还想不到要守么?突袭奔袭,谁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李温不由问:“那五万兵马就在福溪?” “倒也没那么正好,不过赶过去也就两三日。何况福溪城本也有驻军。” “驻军有多少?” “一万。” 李温倒吸一口气:“可不是说湖州出兵十万么!” 赵熹大笑:“以一敌十,有何不可!何况还有援军!” “援军也不过五万……” “但帅兵支援的是我父赵招胜!”赵熹胸有成竹,“守城的也都是熟人,京都也会派兵前去,也就十日,湖州必退。小小丰泽都能挡我百万大军,区区十万乌合之众想攻福溪?白日做梦。与其挂心他们,不如想想怎么破城吧!” 福溪城上,孔舒俯瞰敌军,幽幽叹了口气。李敢笑道:“孔将军叹什么气啊,征战多年、青兵都打过,还怕区区湖州么?” 孔舒摇摇头:“倒非害怕,只是有些恍然,似乎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在卫宁的时候……” 李敢也叹:“当初我还是个小小校尉、得公子与元帅提拔方有今日。那时秦英兵临城下、旦暮城破,我只盼着死后家中老小能得抚恤。如今又守危城,我竟一点也不怕了。” “毕竟有一万人呢,比四千可多多了。” 二人相视,朗声大笑。 正如赵熹所料,湖州没能攻下福溪城,可相应的,丰泽城也坚守未破。赵熹倒也不急,丰泽毕竟不大、城中屯粮有限,城里还有百姓,只要断了丰泽城粮道、守城投降不过是早晚的事,他只安心在城外伐木砍柴,建设营地,等待丰泽城不攻自破。 但北来的援军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第275章 应对 南朝援军抵达的消息一出胶州上下大为振奋,加上林波入狱、吴传之得势,林波党羽伏低做小自寻出路,内政竟也安稳下来。若能选择,谁人愿做丧家犬,胶南本就不服北朝,抵抗竟越加得力,赵熹在丰泽久攻不下、赵福也在它地受了阻碍,加上福溪激战、为保万全赵熹抽调人手退至兴庆待命,援军还未入战局、北朝的攻势已缓了下来。 南朝的援军主将是江州老将江淮安,仍停兵清远。面上看江州胶州具为一朝,可江州与胶州实属两地,江淮安对胶州情况并不熟悉,还要与胶州将帅对接,浪费不少时日,如今休整妥当,请来江胶诸将商议制敌之策。 胶州这些日子损兵折将,提起赵熹就面无血色,吴传之看他们如此深觉丢人,虽他并不懂军事,但此时也再无人可用,便向吴兴意请命做了监军,督管胶州诸将。吴传之是州府公子、身份高贵,有他坐镇胶州诸将心中稍安,但对战事仍不乐观。 胶州的恐惧也传递给北来的援军,他们一面看不起赵熹、一面又震惊其赫赫战绩,只好归因于胡蒙劲旅,对熊魁一样的北军很是提防。诸将帅再三商议,都倾向在云阳、全州几城筑起防线,依托城池和地势通过长时间的对抗拖垮北朝。 诸将都觉得这是最稳妥的对策,正要进一步讨论兵力如何分配,一小将走上前来,指着地图上赵熹驻军处,道:“北军虽号称百万,可他们要驻守建州、兴庆等城,这便用去不少;他们又自视甚高、兵分两路,在赵熹这里的大军满打满算只有四十万,细细究来也不过二三十万,还没有城墙庇守!咱们有精兵五十万,何不主动出击,绕过湖山至他后方,断他粮道、破他军阵、取他首级!” 诸将大惊:“你要同赵熹正面交锋!赵熹虽是双元他麾下军士却都是北境夷狄,凶鸷魁健、蛮野难驯,就算他有二十万人,我们也不过多他们一倍,怎能保证得胜!青州之覆便是贸然同平州交锋、一朝战败再无力抵抗,结果自取灭亡,咱们怎能重蹈覆辙!” 小将积极争取:“青平之战末将也听严将军提起,但那时平军统帅是李承平,他心机深沉、奸诈狡猾,设下陷阱几次诱敌,青将王兴急于求胜、这才中了他的奸计。但败军之罪在疏忽轻敌、并非正面交锋,依那时青州民力,久拖不战只有死路一条。如今敌军元帅乃赵熹,他虽凶名在外可他成名之战都是出其不意、奔袭破敌,尤其在漠北许久、驰于草原,更善伏击突袭,攻城略地甚至逊于赵福。便看此次南侵,赵熹所攻城池都是守将主动投降,遇上丰泽这样的小城都捉襟见肘,可见其内虚!” 诸将仍道:“赵熹是不足为虑,他手下兵马却是真的!何况他驻军背山面水,咱们去围、他登船而走,咱们又哪里困得住他!” “而且咱们绕道后方、咱们背后却是建州!只怕咱们围不了他、反而叫他们给围了呢!” 小将也明白这道理,可行军打仗哪有稳胜不败的策略!被动防守,胶州城墙难道比青州代州的厚么?青攻代时所用火器全为平州收缴,这么多年过去不知变成什么样子,青州大军救不了自己的家乡,胶州难道能保下自己的城! 见他抿紧了唇沉默不语,江州一将领嗤笑:“看似指点江山、实则纸上谈兵,诸位不知,我们这位小将军以前是公子护卫、得了贵人青眼安排在军中,其实一场仗都没打过呢!是不是,程将军!” 小将程草堂抬起眼,目光如锋刃森森:“我是没打过仗、对兵事了解不如诸位,可我几次同赵熹交手,这里无人比我更想胜他!北军来势汹汹,兵强马壮军备充足,他们能胜,因为他们的元帅是赵熹;他们要败,也要败在赵熹身上!要想得胜,非要打败赵熹不可!狭路相逢勇者胜,你们说是退守拉锯、其实已败在赵熹威名之下!” 诸将大为光火,恼道:“程将军这么说难道有破敌神策?说出来也叫大家开开眼!” 程草堂道:“便是方才所说、主动出击!赵熹为元帅、本该坐镇三军,他却行先锋之事、冲杀在前,只要破了他军队、将他擒伏,北军三军无首、只能败走!” 诸将大讪:“哈,程将军说得容易,方才我们讲了半天不就是说赵熹难敌么,程将军一点都没放在心上啊!破军如此容易,大家动动嘴皮、李承平都是我们阶下囚了!” 吴传之盯着地图看了半晌,忽然道:“方才你们说担心绕到赵军身后被赵军和建州城夹击,但如果建州城不出兵、你们可有把握击溃丰泽城外赵军?” 诸将不敢应付吴传之,小心道:“若是无人来援,倒也有些机会……可建州驻的是北军,怎么可能放着赵熹被围不管呢?” 江淮安望向吴传之:“吴公子可有办法?” 吴传之沉声道:“本公子不知程将军与赵熹有何渊源,但我与赵熹相识也有几十年,他的为人,本公子也清楚。赵熹此人逢强而盛,要败他不易,可他更遇难而坚,要想击退北军,只有打败他这一条路,不然他只会像蛇一样缠棍而上!胶州民力尚不如青州,不能破他、最后也只能如青州局面。赵熹善攻不善防,现在他领军在丰泽,虽有水道但丰泽湖支流少水道窄,南北有一条联通运河的水道较宽,再来就是西南有条涿河,咱们把北边运河口堵上,他们就没法北撤;赵福大军还在百里之外鏖战,赵熹出事他来不及支持;若能再断了建州后路,这就是咱们赢他的唯一机会!” “北军南来气势汹汹,不过数月已揽我半壁;但大多城池都是不战而降!他们急于南侵、无暇也无法挨个交接,很多城池都是原先城守改旗换帜,内里仍是胶州军民。他们能背叛胶州,自然能再叛平州!” 江淮安眉头紧锁:“可他们方才投降,再叛,怕不容易……” “他们投降无非觉得胶州无胜算,但现在朝廷援军已至、北军进攻受阻,又有王元芝被斩、他们心里正忐忑呢!咱们大军发兵丰泽、再前去劝降,他们未必不会再反!” “可反了又如何?他们难道肯出兵建州?” “便是要叫他们出兵建州。” 诸将哄然:“这怎么可能!他们要真敢对抗北军,当初又怎会不战而降!” 吴传之道:“不战而降非是顺服,不过投机钻营罢了。他们这些人,逐利而动,只要能趋利避害,有什么不敢做!” 诸将没再说话,他们觉得吴传之痴人说梦,比程草堂还要傻些。 江淮安思道:“吴公子可有合适人选劝降?” 吴传之负手道:“只有本公子。” 诸将震惊不已:“那些都是叛臣,公子亲自前去岂不危险!万一他们拿公子向赵熹请赏可怎么办!” 吴传之泰然道:“我之性命岂能同胶州安危相提并论?诸位之法自然稳健,可是雨期就要结束,秋冬之时北军进攻更为有利!咱们一座城一座城地守要守到何时他们才肯退军!” 防守自然稳当些,可失去的城池江州绝不会帮胶州打回来,唯有打败赵熹,胶州才有机会夺回失地!江州尚有余力,万一真的败了、还能请江州再派兵来。两相抉择,吴传之选择一搏。 程草堂一直都知道吴氏姑侄野心勃勃,黄安文也不止一次感慨,若胶州吴传之掌权,江州也会好过得多。如今看来,吴传之除智谋之外还有胆气,也难怪他与李承平数次过招仍能保全性命。 程草堂向吴传之拱手:“末将本为公子护卫,受公子提拔前来军中磨砺。吴公子既要深入敌后,末将愿随公子同往,必护吴公子安然回来!” 吴传之笑道:“我与安文相识几十年,你一直伴在他身边忠心不二,本公子也羡慕得紧呢!你愿来护我,我求之不得!”吴传之转向江淮安,“至少让我前去一试,若本公子能说动他们出兵、就按程将军所言、尽力一搏。江将军以为如何?” 江淮安盯着地图看了许久,叹道:“那就请吴公子多加小心!” 第276章 策反 吴传之和程草堂潜入敌后,江淮安也并没有闲着。他命人加强戒备,所有靠近军营附近的山民全部缉拿、当奸细论处,严刑拷打下竟真有一采药郎招供自己是受人所托前来刺探军情。江淮安欲擒故纵,一面将人放回一面暗暗跟踪,终于顺藤摸瓜找到清远城内一家药铺,正是伪装后的明武堂分部。 明武堂遍布天下十三州,清远城内就有一家明武堂武馆,随着胶平两州矛盾激化、这家武馆终于在一年前闭馆,可谁都没料到,在这家武馆之前、明武堂已化妆成药郎在清远城里扎根。 江淮安立刻将此事禀明吴衍,并书信江州,吴衍命人潜入查抄药铺,但行动不密漏了风声,只抓到几个雇来的伙计;江州得知此事立刻对境内武馆、客栈、药铺等开展调查,真叫他们找出马脚,但明武堂中江湖人伸手利落,见势不对按剑跨马而走,明武堂金银财产损失不少,好歹人大都保了下来。 不过这都是后话,眼下江淮安清查军中上下、加强周边戒备,北军彻底失了南军大军动向。 怀章看着帐中跪着的狼狈武人,劝慰道:“这也怪不得他们,谁知道那江淮安竟然这么狠、连普通百姓都不放过一律严刑逼供,采药郎不过是临时雇来打探消息,经不住拷问实在正常。” 李温也道:“三位叔叔已然尽力,他们也是为了能打探消息帮我们,所以才会暴露的,虽然有过,但看在他们忠心的份上,就饶了他们吧!” 赵熹铁面冷眼,许久才叹:“你们潜伏辛苦,这些年也立下不少功劳,可这次当真闯下大祸。唉,采药郎自然不足为信,可他已暴露、你们竟还能中招将对方领回药铺,该说你们疏忽大意还是技不如人?不论如何,你们的事被江淮安知道,江州必有动作,布局十年一朝覆灭,咱们明武堂真要大受损失了!” 三个武人连连请罪,其中一人道:“全是属下的错,是属下将南军引到药铺,与其他两人无关!属下愧难自已,但又怕连累兄弟,特来军中向元帅说明实情,还请元帅明分功罪!” 另两人忙道:“你这说的什么话,药铺咱们三人经营,出了事我们也有责任,怎能叫你一人承担!” 那人道:“我仗着自己有几分武艺素来轻敌自傲,两位兄弟多次提醒我都没放在心上,如今也是自食其果。我死有余辜,只是我家中还有一老母,请两位兄弟代为照看……”那人说完便将一直攥在手里的药丸塞入口中,向赵熹一拜,栽倒在地,另两人伏在其尸体上嚎啕大哭。 赵熹叹道:“他如此忠义,我便不再追究。我随后叫人为你们送去路费抚恤,你们兄弟一场、把他送回家去吧,好好安葬,若他的母亲愿意就带她去京都找韩冬,明武堂会好好照顾,你们二人以后听韩冬安排。” 二人叩谢赵熹,抬了尸体出去,怀章唤来军士收拾军帐。李温仍觉可惜,转头见赵熹双眉紧蹙,以为他也惋惜懊丧,便劝道:“他一心求死、也怨不得母君,何况确实是他有错。只希望以后大家行事都小心些,别再同他一般叫母亲为难……” 赵熹瞥他一眼:“我儿也太心软。手下人办事,谨慎是偶尔、疏忽才是常态,办得好是厉害、办不好的比比皆是,这本就是人性之惰。所以才要明赏罚、叫他们晓得厉害,是为了他们办事尽心、也是为了他们自己不必因错受过。今日若非他自戕,另外两个也难逃罪责,如今放他们一马已然是我念及旧情了!” 李温想了想,又问:“那母君是忧心别处明武堂也像他们这般暴露?” 赵熹答:“明武堂堂口有明有暗,经了此事必受影响不小。不过当初设立各地堂口主要是为了了解当地政局势力、风土人情、水文地貌,也并没想着依靠他们得来军机布置。这些年我们已得了南方许多消息,既然已经暴露,我会叫他们见机行事,不必死磕在南边。” 李温又想了想:“母君担心江淮安还有动作?” 赵熹这才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不错!他既然如此大张旗鼓查治探子,一定是有了安排。若是只打算守在清远,留着药铺还能送些假消息迷惑我们,既然一查而清,怕是动作不在城里而在城外,我猜他们大军要动。” 李温不由盯住赵熹身后张挂的地图:“咱们离清远还远,他们会不会想在清远之前拦住咱们?”李温在地图上指了指,“若是孩儿,可能会在全州、凤平筑防。” 赵熹挑了挑眉:“凤平城小地歧、大军不易驻守,但它背靠高山面向全州,若沿山地设防与全州策应、机会得当还能反击。温儿看着温和,行军倒是很有胆气,像我!” 李温羞赧一笑,开心极了。赵熹又叹:“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咱们连丰泽城都没破呢!” 李温也愁:“我们已围城一月,雨都不怎么下了,丰泽的人什么时候才会投降啊……” 与此同时,吴传之与程草堂已抵达反胶投北的城池之一,凉城。 凉城城守王川已六十高龄,见到信物忙叫人将人领入内堂、不准下人前去,自己匆匆赶到,寒暄都来不及就问:“你怎的如此大胆,竟还敢来凉城!” 堂上吴传之已摘下斗笠,坐在左位向王川笑道:“王老爷子,许久不见,您身体越发硬朗了!” 王川面沉如木,一动不动盯着吴传之,问:“你究竟要做什么?” 吴传之站起身,正色道:“本公子已请来五十万江州援军,不日就会进攻赵熹大营,请王守城出兵,与虞城诸城断他后路、共伐建州!” 王川瞪目,难以置信:“你们要打赵熹?要我去打建州?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我、我,我已投了北朝!” 吴传之道:“我知道。” “那你还来这里!还要我发兵!” “因为我知道,您始终是胶州人。” 王川嗤笑一声,不知是在笑谁:“我已经不是了。这个世道,哪有始终如一。” 吴传之直视王川:“若非求始终如一,您又怎会投敌?” 王川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谁都看得出北朝风头正盛,江州不知如何、但胶州已成它囊中之物,你们的挣扎都是徒劳。胶州如何你比我清楚,你也不欠吴家什么,不如索性投降,李承平看在你们同窗十载的份上未必会赶尽杀绝,说不定还能像秦尉宁一样混个一官半职,不比在胶州勾心斗角强么!” 吴传之只道:“王元芝全族被杀、党羽无一幸免,还被曝尸城头示众,您知道么?” 王川颊肉抖动:“知道,又如何!他所作所为,也确实过分了些。” 吴传之轻笑:“随赵熹出征的参军是秦英,当初他为攻城将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绑在战车之内、强迫他们以身为殉攻击敌军,死在他火器之下的军民不计其数,连尸骨都不存。如此恶人被赵熹奉为座上宾,王元芝虽可恶杀的人才有几个,怎么赵熹就忍不了呢?” 王川沉吟片刻,道:“王元芝杀过一个双元,许是被赵熹知道了……” “赵熹可是三军元帅,十六岁守孤城二十岁平公孙,现在他都快四十了,老爷子真的认为他会为了一个从未谋面的双元杀掉投诚的功臣?更遑论建州城守转眼就换成了平州人。” 王川没再说话。吴传之走向王川:“其实您心里明白,您只是不愿意承认。您希望保住王家的凉城,可赵熹拿这些城池另有用处。他的亲信、功臣都要赏赐,天下良田美池也就这么些地方,旧的不去、新的怎么来?您觉得秦尉宁下场不错?连燕无异和裘蕴明都没了封地,秦尉宁一个小小武官真比一州公子舒服么!您在胶州是重臣是肱骨,在赵熹那儿,您又在何处?” 王川艰难开口:“至少、能保住一族性命,让他们衣食无忧。” “秦国公,燕郡公,裘县公,都怎么死的?除了他们愿意捧李承平臭脚的儿子,其余族人下场如何?何况,赵熹若是败了呢?” 王川又笑了起来:“你真以为你们能打败赵熹?” 吴传之比他笑得更傲:“你真以为赵熹是战神转世、绝无一败?丰泽城现在还在呢!”吴传之停在他面前,“只要我们能赢、能捉住赵熹,北朝将被我们一举击溃,届时您是假意投敌、里应外合击败北朝的功臣,别说区区凉城,封侯拜相的金匮都有您的姓名。” 王川笑容瞬时散去:“若不能赢呢?” “那就回清远,重新开始。留在赵熹身边您很快就会一无所,您已经六十岁,又有什么好怕的?” 许久王川又问:“虞城真的又投了胶州、同意出兵?” 吴传之泰然道:“您若不信派使者同我前去一问便知。正好我还要借道前去汾城,您也可以让使者同往。不过我时间紧急,您最好明日就做决定。您若不愿,直接把我绑起来交给赵熹请功也可。” 王川干笑两声:“你是我旧主、赵熹却杀我子侄,出兵的事我需仔细考虑,你的性命,我绝不会拿去讨好赵熹。公子请先隐匿身份在府上休息一晚,明早老夫定给公子个说法。” 吴传之拱手:“有劳。” 到达房间后,程草堂忽然开口:“我们还没去虞城。” 吴传之笑道:“无妨,和凉城使者同去,他们会答应的。” 第277章 守城 第二天,王川果派遣使者随行,并准备车马将他们送至虞城。路上吴传之对使者贿以金银,劝他多看少问,使者领会其意,到虞城后并未先问明情况、也未说明来意,全权交由吴传之介绍。虞城城守见状以为凉城已答应了吴传之请求,再加上赵熹雷霆手段诛杀王元芝叫他不安,又有江州大军前来支持,虞城城主左右摇摆,答应大军攻打赵熹军营后出兵。 口说无凭,吴传之从虞城城守出要来印信,马不停蹄领了凉城使者去下一城,就这样走完四城,大家都没同意立刻发兵,但都同意在赵熹被困后出兵。吴传之将四城信物送回江淮安手上,江淮安终于动身。 这天,赵熹召来李温,将一封书信交给了他:“这些日子在这里围城颇为无趣,想来你也待得不耐烦,正好有事交给你去办。你拿了书信去建州,督查粮草调运。” 李温没有多想,立即应下:“好,我一定尽快押送粮草回来!” 赵熹笑道:“你回来做什么!调运粮草又非一日之功,其中门道复杂着呢,你就待在建州,学学如何筹集调运。” 李温眨了眨眼:“那、那我要去多久?” “怎么也得一个月吧,等破了丰泽你再回来。” 李温舍不得离开赵熹:“要不叫别人去吧,这里是前线、我要在这里杀敌立功、学母君做元帅!运送粮草的事,交给军需官不行么?” 赵熹向李温招招手,等李温过来拍了拍他的头:“行军打仗没有粮草怎么行?你瞧我阵前杀敌扬名威风得很,全赖背后调度有方、保军需无忧,我这才能一展身手!要知道,我最早的军需官就是你爹爹!” 李温眼睛一亮:“爹爹做过军需官?” 赵熹摇摇头:“这倒没有,不过军需调运全由他一手操持,虽说不是、实际也是了。正因你爹爹一早就将军需握在手中,外人没法掣肘、内部不敢欺瞒,军中上下风清气正,这才好驯服调教。你如今既来军中就要多学多看,军需一道弄明白了不仅对以后帅兵领将,就是朝堂执政也大有裨益。建州城守陈雄本为先帝护卫,懂取舍、有胆识,你跟着他我也放心。你爹爹与我闯下的这江山终究要由你们兄弟来守,你要学的多着呢。” 李温知道赵熹一片苦心,更不愿辜负承平和赵熹期望,忍着不舍点了点头。赵熹捏了捏他的脸颊,替他整理衣衫:“军令如山不得怠慢,既已领命,即刻动身。” 李温直起身向赵熹一拜:“末将领命!” 李温领了二百人奔马赶到建州,将书信交给了建州守将陈雄。陈雄见了李温有些奇怪,起身向李温行礼被李温止住:“军中没有贵贱只有上下,您是将军我是功曹,该我向您行礼才是!” 李温后退半步,向陈雄行军礼:“属下李温,奉赵熹元帅命前来督查军需调运,这是赵熹将军手信,请将军过目!” 陈雄接过书信请李温入座,这才拆了信阅读,看了信上内容,目光一沉,不动声色瞥了李温一眼,又细细阅读,之后才将书信收起:“元帅意思末将了然,既然公子说军中只有上下,那么末将就将公子当做一般将士看待,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公子包涵。这几日就请公子随末将熟悉军需调运诸事务,可能繁琐辛劳,公子请不要见怪。” 李温自然不会抱怨。他本就谦逊守礼,陈雄又以礼相待,虽要求严格却从不教训,李温有什么错处陈雄耐心指点,李温知错就改、对陈雄越发尊重,二人相处很是和睦。不过几天下来李温发现陈雄只往赵熹军营送了一次军火和十天的粮草,其余都是从他地调粮来建州。建州算是军需中转之所,离丰泽城并不算远,虽给赵熹大营送的东西不多,但用完了就可以再送,因而李温并没放在心上,还早早打点下次要送给赵熹的东西。 建州算是后方,日子比前线闲适许多,李温忙完军务后就看看书写写信,问问家中情形,无事时还能在城里逛逛。这日他在城中发现一种熏鱼,易于储存、可以冷吃或者蒸食,食用方便、味道也不错,他买了两坛,希望下次送粮草时能将这咸鲜的熏鱼送到赵熹桌前、为赵熹添些滋味。 想着赵熹吃到熏鱼时的开心表情,李温眯起眼睛,快步走入府衙,还没将熏鱼放好,就见有军士匆匆持令箭匆匆闯入堂中。李温认识那令箭,那是有紧急军情。李温忙将坛子递给身边随从,追着军士跑入堂上。 “启禀将军,城南有数万人马正向建州而来,约一二时辰便至城下,他们持伪朝旗,挂吴字帅!” 李温心中一凛,忙道:“是江州援军!先前得到军报、伪朝派遣二十五万人马前来支持,胶州也凑了二十五万人,共五十万!他们本驻扎清远,但明武堂行事不密被发现、他们越发谨慎,我们反而失了他们动向。先前我还以为他们会以守为主,没想到他们竟然来攻打建州!建州如今只有八万人,将军,咱们快书信求援吧!” 陈雄毫无惧意,甚至没有丝毫意外:“公子不必惊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传令下去,关闭城门、全城戒严。” 李温又道:“对方来势汹汹、元帅还在丰泽城外,他们实在人多,悄无声息来到此地所图甚大,我们是不是要给元帅送信、请他退回建州?” 陈雄道:“信自然要送,但如何布兵还要元帅做主。公子还是先换上战甲、备战攻城吧!” 李温只得赶回房间。他来军中已有一段时日,跟着赵熹打了许多仗、占了许多城,可那些都是主动出击,被人攻打还是首次。他有些担心,稍稍有些害怕,回到屋里抱起赵熹曾穿过的战甲,心又慢慢静了下来、燃了起来。 百万兵又如何,我是爹爹和母君的儿子,江山寸土不能失于我手! 第278章 争执 李温换上战甲戴上盔鏊将承平所赐长剑横在膝前细细擦拭,他擦了一遍又一遍、剑身冷如秋水,陈雄却还没派人前来传召。李温暗想难道陈将军以为我已知道、所以没有特意派人,我在这里等候反而误了时辰?他不敢再耽搁,起身赶往府衙大堂。 方至大堂外就见兵士把手严格、几位副将亲随皆候在堂外,李温大呼不好、果然耽误,匆匆往堂里赶,却被守在堂外的军士拦下。李温急道:“你不认识我么?我是功曹李温、奉赵熹元帅命来建州督查,将军是不是召了各位将军商议军情?快让我进去!” 军士回:“小的认识小李将军、里面也确实是诸位将军在商议对策,但陈将军有令,商讨军情涉及机密,任何人不准入内,还请小李将军稍候。” “这如何一样!我也该参与的、只是来迟了,陈将军也不是想要拦我的,要不你进去通报一声、问过陈将军再说!” 军士很是为难:“里面讨论的事也不是小的能知道的,除非有紧急军情、不能入内打扰。大公子您就等一等吧,一会有需要你知道的陈将军自会告知。” 军士油盐不进,李温也没有办法,只好在堂外打转。过了一会将军们步履匆匆走出堂外,见了李温点点头就离开,看样子是陈雄有了布置。李温不敢怠慢,急急跑入堂内,向陈雄请罪:“李温来迟了,请将军治罪!” 陈雄本与参军商议什么,见李温进来叫他起身:“军情太急忘了叫人去喊你本是我的疏忽,怨不得你。” 李温本来焦急懊悔怕延误军情,见陈雄如此忽然明白,陈雄为守城主将战前会议怎会粗心,他是故意为之,这些天虽以礼相待,但他从心里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只是仰仗父母庇护,即便来到军中仍是个公子哥,不仅不能帮忙、说不定还是拖累。 李温有些愤怒,他握紧剑柄,上前道:“陈将军,李温三岁习武、七岁读兵书,父母、外祖、舅舅都是一代名将,我家出入是悍勇耳闻是军情,就连家中管家都曾立下战功。摄政王上阵守城才十五,我已经十六了!他可以,我也可以!元帅派我来建州不是游手好闲做公子少爷的,李温要当战将!” 陈雄毫不意外,大笑着走上前,粗粝的大手按在李温肩上:“你初来时我心里是有些嘀咕,但王爷和元帅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儿子怎么会是孬种!这些日子下来你的作为我都看在眼里,虽然还略微稚嫩但已是个合格的军人了!我并非看不起你,建州守城也缺不了你,你有大用处呢!今后我不再将你当公子、只把你当后辈、当可栽培的下属,至于能不能成为战将,就要靠你自己了。” 陈雄说得诚挚,反叫李温羞愧难当:“是李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请将军包涵……” 陈雄还要再劝,紧急军情又到:“启禀陈将军,伪朝大军已至城下、正在叫阵!” 李温抬头看向陈雄,陈雄向他笑笑:“走吧,小李将军,随本将上阵!” 李温挺胸昂首:“是!” 李温随陈雄走上城墙,李温向下看去,寒刃汹汹战甲粼粼,旌旗蔽地乌云盖土,李温只觉森森杀意袭上头来,蔓延成征伐的野心,他的剑在铮鸣、他的手在颤抖,他已分不清是畏惧还是激动,他只知道只有敌人消灭殆尽他的心才能平静。 陈雄立在城头,大声喝问:“城下何人,为何陈兵至此!” 城下正是凉虞几城凑来的军队,由吴传之统领,进攻建州。吴传之看向一人,那人上前喊道:“我帅乃胶州国公之子、镇北大将军吴传之,奉圣朝太后谕、圣朝大将军令,帅威武之军平北方之乱。北朝贼子李承平奸狡诡诈……” 令官在前叫阵,程草堂骑马在吴传之身后,凝神望着城楼,仔细打量楼上诸人,忽然,他眼睛一定,趋马上前向吴传之道:“吴公子,城墙上的人是李承平和赵熹的大儿子,李温!” 吴传之一惊,眯着眼往城楼上看,此时正是申时,日光尚有余威,未防城上弓箭大军离城墙尚有距离,城墙上的人面容如何城下大军并看不清楚。但李温出生吴传之还在京都,直到他五岁才发生公孙之乱,后燕乐幼子满月李温也曾前去,他的样貌身形吴传之也算熟悉。吴传之瞧城上那小子身量举止都有些熟悉,尤其腰上佩剑正是李承平用过多年的秋水剑。 “当真是李温,他怎么在这儿!难道李承平和赵熹以为他们的儿子能像他们一样一战成名?” 程草堂道:“先前遇见这公子只觉得温和有礼,不过李承平也是面忠内奸,谁知道他如何。” 吴传之冷笑:“探子回报建州城有八万人马,咱们如今有十万,本只想拖住他们给大军机会,既然李温在此,倒要好好盘算盘算了,退一步困住建州叫赵熹大乱给大军制造机会,进一步捉住李温,赵熹和李承平还不乖乖就范!先前你还遗憾不能亲自击溃赵熹,现在,说不定还有机会!” 程草堂倒是冷静许多:“论攻城咱们这些人也不够,何况兴庆离这里不算远、随时都会前来救援,咱们还是要小心为上。” “放心吧,只要咱们困住建州三日、原本反叛的城池就会重新效忠,咱们的兵马只会越来越多!何况,这是胶州的城,城里都是胶州的人,咱们未必没有机会!” 此时令官终于背完讨逆令,要陈雄开门投降,陈雄自然不肯,大骂回去。令官倒也没多言,退回吴传之身边禀报,吴传之一招手,又有一队军士站到阵前,陈雄命城上弓箭手戒备,军士们却没再往前走,而是纷纷拿出腰鼓,击着鼓点唱起歌来。 这歌曲调简单,军人的吟唱更算不得好听,可城下军队全都随着旋律哼唱起来,原本质朴的歌曲染上沧桑雄壮的色彩,在建州上空盘旋回荡。 李温倾耳细听,却没能听懂歌词,便问:“他们在唱什么?” 有军士面露怅然,答道:“他们用胶州话唱的胶州小调,是母亲期盼游子回家的歌……” 李温抿紧了唇,就连他都知道,这是要鼓动城中胶州人造反。 一曲毕,吴传之挥动令旗:“攻城!” 正如程草堂所言,几城联军面对守备森严的建州城优势并不大,攻城两日联军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但同样,守军也没有击退他们,双方竟像丰泽城一样僵持了下来。 李温并不担心,因为他相信援军很快会来,可过了两天,不但没有援军、城外的兵反而多了起来。他站在城墙,看鸿鹄南飞飞奴北去,城下隔了数日又响起胶州乡音,他竟也不自主地思念家乡,思念远在京都相隔千里的承平李淳,思念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的赵熹。 母君……母君!他忽然想起什么,赶忙找到陈雄:“陈将军,城外的兵马应该不是伪朝援军吧?他们从何而来?伪朝援军又去了哪里?” 陈雄正在看一张纸条,见李温进来将纸条收起,从容答道:“他们是凉城、虞城等城军队,刚刚归降又举兵反叛,哼,反复小人!” 李温握紧剑柄:“那五十万大军呢?您总是不告诉我、我也不敢多问,我一直以为城下是大军分兵,谁料根本不是……那大军呢,五十万大军,是驻守要地、还是分兵攻城,还是、还是……还是全部去了元帅那里……” 陈雄微微一叹,道:“我们的任务是守城,守住建州,这是军令!” “我有办法!”李温跨步上前一把按在案上,身子前倾逼视陈雄,“我有办法退兵!敌军看似人多,可据我观察他们行动散漫精神懈怠,要击退不难!请将军给我一支军队,我趁夜闯出城去,再装作援军杀个回马枪!他们一直提防援军,见状一定会撤退,将军再乘胜追击,还怕打不灭这些贰臣贼子么!” 陈雄想也不想一口拒绝:“城中大都是胶州民众,我们八万人马还要维持城内秩序,不能冒险妄动,不然咱们跑了出去、回来被抄了家,又去找谁!” “那我就去找元帅求援!请元帅回来救我们!” 陈雄只道:“我为主将,你必须听令。不要做多余的事” 李温胸口烧了一团火,他目光盯住陈雄,手却慢慢挪到陈雄旁,趁其不备一把抢过陈雄纸条,打开一看,上只有一行小字:丰泽城外,速救。 李温双目充血,转身就要跑出大堂,陈雄起身呵斥:“李温,你敢违抗军令!” “违令……”李温猛然转身抽出宝剑直指陈雄,“大胆陈雄,元帅求援你漠然无视,手中有八万兵马分明可以退敌却茍喘城中!你怯懦怕战何以为将!元帅若有万一,你怎么担得起!” 堂上军士见陈雄被李温所挟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边遣人通知副将一边按住兵器拥向李温,先将他二人困住。陈雄抬起手,握住剑锋:“李温,不要忘记你的身份。” 第279章 民心 “身份?”李温嗤然大笑,“我乃摄政王李承平与征南元帅赵熹之子、辅国公李隆运之孙,昭德将军赵招胜是我外祖、儒门掌舵陶希仁是我老师,我身穿元帅之铠、手持王爷之剑,你同我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 陈雄毫不动摇:“我乃建州守军主将!建州城中,除赵元帅亲至,其余人等皆听我号令!” 李温怒喝:“既然如此元帅求援你为何不应!我以王子之名命你速速出兵前去救援!” 陈雄推开剑锋:“你还命不动我。” “你!”李温怒急,高举宝剑直劈向陈雄,宝剑擦过陈雄衣袍、铿然撞在地面,剑刃嘶嚎铮鸣。众军大惊,陈雄仍面不改色,众军正要相劝,李温忽地单膝跪地,向陈雄请道,“李温不该冒犯将军,李温知道陈将军决不会背叛元帅,将军这般布置必有缘由。可将军,那人不单是元帅、不单是我的母亲、更是摄政王的爱妻!他若出事,天下都要陪葬!求将军给李温一队人马、一万五千都行,让李温前去救援!李温愿写下军令状、所有后果由李温一人承担!” 陈雄这才叹了口气,挥退众兵、扶起李温:“大公子爱母情切,骤闻元帅出事焦急忧焚乃人之常情,此次本将便不追究大公子犯上之罪。不过公子,兵不厌诈,您只看了这字条就心绪大乱,您难道没想过这字条的真伪么?” 李温怔然,忙拿出纸条仔细查看,可也瞧不出所以然:“这、这字条是假的?” 陈雄道:“这字条由信鸽送来,但是鸽子这东西毕竟是禽鸟、难以区分,咱们有、敌军也有,中途更有可能被对方截获,所以一般由信鸽运送的消息都要用特殊的密信。这字条,也太直白了。” 李温羞得满面通红:“我竟中了敌军的诡计!” 陈雄安慰:“大公子纯孝、这才忙中生乱。”陈雄细细解释,“敌军所意也不在这字条,而是扰乱我们。我们当然不会因为这字条贸然出兵,但元帅行军布置向来出其不意,有了这字条、以后再收到元帅来信,哪怕用密信书写但内容有异我们也会怀疑其真假,就变成以我们的判断替代元帅的布置,元帅的决意便不能执行,正中他们下怀。” 李温谦逊学习,又问“那将军可有元帅的消息?” 陈雄闭口不言。李温感觉到了什么,追问:“是不是元帅早有布置,只是觉得我没用,所以不告诉我……” 陈雄思量许久,终究道:“元帅并非刻意瞒您,他只是怕您忧心、所以交代不必告诉您。” 李温沮丧又委屈,可他还是担心赵熹:“那元帅现在如何?可安全?” 陈雄叹道:“末将也不知晓……当初大公子前来建州所携书信上已说明,元帅预料敌军可能会主力进攻元帅,分兵来建州阻隔救援和后勤粮草。元帅在信中下令,建州屯粮备战、待敌军前来坚守不出,不要求援、也不必支持,直到一月之后、或者元帅亲临才能另行安排。” 李温更加焦急:“母君这是什么意思?大营那边虽也修筑防御工事,可是毕竟时间仓促、只有些木头和着池泥架些架子罢了,怎么能抵挡五十万大军!起初我还以为他们分兵在我们这里、母君那边还能勉强应付,结果主力全在那边!丰泽城内还有胶军,他们将母君夹在中间、母君人数又处劣势,再过两日物资用尽,岂非、岂非凶险至极!难道不能写信给舅舅、叫他先去救母君么!” 陈雄安抚李温道:“大公子稍安勿躁。我本为先皇护卫,公孙氏弑君谋逆、太妃公主深陷险境,是元帅怀六甲之身帅我等突出重围;之后我也曾追随元帅北征大漠草原,胡蒙人游牧而居、难寻踪迹,元帅也是屡出奇策、这才收服胡蒙。元帅用兵奇险,许多时候似自寻死路、又绝处逢生,我至今都难以学到一二,他意欲何为、我也很难推测,但我知道,他绝不会败!大公子,您说元帅不信您,您又是否信他呢?” 李温沉默下来,他摘下头盔、轻抚盔缨,仿佛看见赵熹伫立城头傲然抗敌。李温深吸一口气:“我信!” 虽然如此,赵熹乃李温生母,所谓母子连心,赵熹状况不明、李温无论如何也难以安心。不过他谨记陈雄的话,对军事不多过问,不过陈雄主动将李温带在身边,时时教导很是尽心。又过了几天,城外再次响起乡音小调,李温不由问:“敌军为何总是隔几日才唱呢?” 陈雄解释:“所谓四面楚歌,就是困境绝处最是有效。他们开始唱是想动摇军心,后来停是怕军民麻木;等围了咱们几天再唱,人心不定、更思念家乡,再闻乡音,要么丧失斗志要么心生叛意。咱们被围已经有十天了,民心向背,也该现了。” 正应陈雄所说,第二天许多百姓聚集在府衙门前,军士急忙禀报陈雄,陈雄领李温一起前去查看。只见百姓们提壶盛浆、捧箪满食,熙熙攘攘凑在门前,伸头张目眺望门里。陈雄向李温点点头,李温走上前去,问道:“各位老乡何事前来?” 百姓中间走出一位白发老者,弓腰驼背向李温深深一拜:“老朽乃建州王生,因有些年岁腆受大家信任,推举老朽前来府衙求见建州城守。” 陈雄这才上前:“本将为建州守城主帅陈雄,老人家找我何事?” 老者道:“这几日城外总有乡音缭绕,不仅我们这些建州人心思起伏,想来将军也心不得安。今日我们前来正想向将军陈情。乡亲们,过来吧。” 百姓们纷纷涌上前来将手中壶箪放置门口,然后又退回老者身后,抬头看向陈雄。陈雄颇为意外:“这、这是做什么!” 老者道:“老朽生在建州、长在建州,以后也会死在建州,建州一山一水一土一丘都在老朽心里。老朽看着它慢慢繁盛、看着它堕入烈火,本以为它就要这般毁去、是赵元帅将它救出火海!” 百姓大声附和:“正是如此!王元芝那畜生折磨我们这么多年,胶州的官们哪里说过一句话!我们苦苦哀求、又有谁伸出手来!我们本也恨你们,可是赵元帅杀了王元芝、清了王家爪牙、还为我们的亲人招魂……我们没用,反不了王元芝、打不了胶州兵,可我们知恩图报,我们分得清谁好谁坏!赵元帅是我们的青天,我们绝不愿再回到暗无天日的时候!” “我们愿和你们共存亡!” “我愿从军护城!” “我也愿意!” 待激奋群情稍安,老者继续道:“以前只觉得谁当朝廷都和我们没有关系,可现在才知道英君明主民心该向!我们没什么东西、只有一点存粮,城里已被围困许久、我们怕将士们没有吃食,所以才从家里拿了些,希望能解你们燃眉之急。” 李温大为感动,陈雄却司空见惯。赵熹嘴上不饶人,对待饱经苦难的百姓从来温和,从平青到蒙辽,大家对他总是先怒后爱。其实百姓虽弱,却是这世上最赤诚的人了,你待他一分好、他还你十分恩,正是这些百姓的耕耘辛苦,才推着赵熹的战车滚滚向前。 陈雄挥开戒备军士、将老者扶起,向百姓道:“乡亲们的好意陈雄铭记于心,必定上报王爷、元帅!诸位请放心,城下宵小不足为虑,此役我们必胜!” 第280章 诱饵 这些日子敌军只是围而不攻,偶尔试探也并不激烈,可就在当天夜里,不知是各城军队集合完毕还是有其他情况,敌军忽然对建州展开猛烈的攻击,连日不停。 李温的生活变得紧张起来,杀敌、救援、调运物资,他在城中不断奔走,衣衫被汗水浸透、剑锋被鲜血侵蚀,有人受伤、有人死去、有人痛苦地挣扎。李温本还觉得不忍,后来他也伤人、杀人,明亮的铠甲污浊不堪、只有剑刃寒如秋水,荡出血腥的波纹。他已顾不得赵熹如何、他只怕哪个瞬间建州轰然沦陷。只是偶尔,在烽火缭绕中,他又看见赵熹搏杀的身影。 他早已将父母的英雄事迹烂熟于心,他一直以追逐父母的脚步作为志愿,可真的站在尸山血滩之上,他方才明白为何承平和赵熹被称为不世之人。他已十六岁,前面还有主帅撑起城池,不过几天的进攻已让他疲惫惊惧至绝望,当初的承平和赵熹究竟以何等信念面对青州雄兵?战争杀伐从来都不是提笔一落、张口一闭,其中痛苦磨难沉重到山河难载,可偏偏写在纸上说成故事、只剩薄薄笑谈,承平赵熹如是,自己亦如是。再想想自己还曾纠结于陈家小姐是否中意、前线的战士却已习惯了如此生活,分明共日月、却是两片天地。 李温头一次这么后悔,早知如此、他宁愿娶了陈家小姐!可他终究还是坚持了下来,他用衣袍包裹伤口、把长剑绑在手腕,血中饮、尸中食,坚守城楼不肯休息,陈雄开始还劝他到后方休息,后来也就随他去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与赵熹的约定之期将满,李温开始掰着指头算能出城求援的日子,就在他无论如何都算不明白的时候,身边的将士忽然高呼:“元帅、元帅来救我们了!” 元帅…… 李温猛然起身扒上城头,果见一只火凤飞来!我方气势大涨、敌军不甘败退,李温立在城头,滚下两行热泪。 敌军溃败,赵熹并未去追,陈雄确认来人、打开城门迎入赵熹。百姓不知从何得到消息,涌上街头匍匐跪颂,李温从城楼直冲而下,本想扑入赵熹怀中,却见赵熹满身血污狼狈不堪,整个人压在怀章身上,艰难前行。李温一愣,心涩目酸,快步上前搀起赵熹另一次臂膀。赵熹向他笑了笑,没有拒绝。 赵熹受伤不轻,但也不重,因软甲和铠甲保护,伤口多在四肢,只是连日抗敌又缺少粮草饥饿疲惫,加上内脏受损,所以才这般狼狈。建州虽被围困但屯粮充足,这些日子所受进攻对陈雄而言应付得游刃有余,只有李温和不明情况的赵熹让他操心,现在俩人都性命无忧,他也终于舒了口气。 陈雄命人做了米粥给前来建州支援的将士,赵熹连喝两大碗、这才缓过气来。陈雄还没来得及禀报建州情况,赵熹已笑了起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清远城已被赵副帅攻占,吴衍被俘!” 建州诸人均震惊不已,甚至连恭贺庆祝都忘记。 什么时候?如何做到? 时间推到之前,丰泽城主帅许世昌已坚守数月,丰泽城是清远往建州、兴庆中转的小城,城池不大、人口不多、城内粮草早已断绝,亏得夏日草木茂盛,他命人挖草炖马,可前些日子马已吃完、草木断绝,只能把吃剩的马骨敲碎熬汤。如今,他捧着清水一样的骨汤,深深叹气:看来马骨也没了,真要同类相食不成? 真的还要坚持么?城中百姓早已被饿死,猪狗老鼠全进了五脏庙,城里的活物只剩下不到一万将士和两只信鸽。外面敌军时不时进攻,不断有军士死去,见不到援军、更没有补给,自己孤城一座、坚持下去有何意义?就给吴家注定覆灭的祖业多续两天命? 许世昌扶着桌案起身,慢步走到门口,倚着门框眺望天空,不远处,将旗烈烈、鏖战东风。也许没有任何意义,武将死战、本应如此! “将军、将军!” 许世昌转眼,见一士兵正向自己跑来,他气喘吁吁地呈上一小根竹节,许世昌一眼认出,这是军鸽送信用的信筒。许世昌连忙回到屋内,打开信筒取出字条,上书“用寒,疲密玉”。许世昌竟双手颤抖,将纸条看了一遍又一遍,大喜之下竟痛哭流涕:“援军来了、援军要来了!”许世昌一把抓过送信军士:“信鸽呢!我要回信!” 军士跪地磕头连连请罪:“将军,小的本要将鸽子拿来的,路上不知哪里来的野猫,把鸽子、把鸽子咬死了……不过野猫已被抓住,请将军发落!” “什么!”许世昌大怒,可他也饥饿难耐,心绪一动变头昏眼花,只得扶着门框静了一会,深叹:“罢了、罢了,幸而此事也不必回信。鸽子既然死了、就炖汤吧,猫也炖了。扶我去西门城楼。” 丰泽城只有东西两门,赵熹大军驻扎在城西外十里,留部分军士围城。城下依然是敌军倒也逍遥,只堵在丰泽城门外,生火煮饭、笑闹吃喝。许世昌并不在意他们,极目远视,盼有人来。 这书信果然不假,第二日便见远处北军大营附近烟火滚滚杀声震天,可围在城下的北军并未回撤救援,依然死盯丰泽城。 又过了两日,西城外北军撤走,但东城敌军仍在,许世昌依然不敢出城。当天夜里,许世昌又接到一封信,这次的信鸽好歹被护了下来,还能踢着爪子鸣叫。许世昌从鸽爪卸下竹筒,里面仍是一张字条,写“三日丑时,匡颇牧”。 许世昌束紧腰带、拍拍前额,细思此信。先来一封说援军已至、叫自己死守不出;如今又来一封,要自己两天后子时出兵、与援军夹击北军大营。可城中已然无人、自己若是出兵,丰泽不就变为一座空城,万一城进攻,丰泽岂非必破无疑? 空城! 许世昌立刻拿出上一张字条,两相比较字迹果然不同。按理说,写信者为军中文书,一般不会更换,两张字条相距不过几日、文书又不会冲到前线,竟然字迹不同…… 这两张字条,有一张是假的! 哪一张呢?死守那张先于援军而来,且细细想来,这两日城外战火不断,赵熹营地毕竟没有城池,若自己是赵熹、一定想要抓紧攻下丰泽好躲入城中。援军真想自己配合为何不分兵来此而是写信呢?万一这信鸽没能飞到,计划岂不是泡汤! 许世昌按住字条:“好、好、好,好个赵熹,自然自顾不暇竟还要诓骗我!我就叫你知道什么自作自受!来人,把剩下的两只鸽子都拿来!” 许世昌连写三封字条、塞进信筒,一口气将鸽子全部放飞,一只飞向清远、一只飞向建州,还有一只扇扇翅膀飞向城西、飞过赵熹大营、落在更远处的南军大营。 “‘丰泽城外,速救’,这是什么?丰泽城的人饿过了头不成,怎么回得驴唇不对马嘴!” 江淮安也不得其解,思量许久,无奈笑道:“本将明白了,丰泽城守将被赵熹骗怕了、以为咱们写的书信是赵熹伪造呢!这信也不是给我们看的,怕是给建州的,他故意给赵熹找不痛快呢!” 副将道:“果然还是得派人送信才行。” 江淮安摇摇头:“守将不信书信、未必能信信使,就怕连人都不肯放进去,看来真是给赵熹吓得不轻。也罢,让他们出城本就是险招,他们既然选择死守丰泽、咱们也不必再分心,专心攻打北军阵地!” 北军阵地并不好攻克。赵熹确实攻长于守,但他成名就是守城,又曾同承平出征青州、与青州名将王兴缠斗许久,对阵地攻防颇有心得。又过了两日,双方各有损失,南军凭借人数优势略占上风,将阵地往北军处推进数里。 江淮安还没来得及高兴,清远传来急报,匪将赵福转道小路昼伏夜行攀山跨河,已至清远城下!胶州存兵都已调至江淮安部下,各城所余兵将只够守城无力救援,吴衍命江淮安吴传之速回清远支援! 原来赵熹是以自己为饵,给赵福争取机会! 现在知道也不晚,但眼看自己占据上峰、活捉赵熹指日可待,江淮安怎肯放弃!江淮安攥紧书信:“此时撤军南行反而将后背暴露给赵熹,赵熹何等人,必会紧追,我方不仅救不了清远、连自己都要被赵熹吞掉了!清远不是还有十万人么?让他们再坚持一月,我写信吴传之,命他领军去救!” 吴传之焦心不已,以吴衍的脾气,赵福打到城下、他开门投降都有可能!可他飞不回清远,他的兵将也不肯前去清远。吴传之所帅部将为建州周边诸城联军,他们肯来也是投机之行,又怎肯抛下自己城池前去清远救援!事已至此,不如攻下建州,赵熹李温在手,整个北朝都要稽首求饶! 第281章 收尾 江淮安和吴传之一心拿下赵熹和李温,李温躲在城中还好,赵熹就在自建的营地之内迎击江淮安五十万大军!赵熹从船上把一直没机会一展拳脚的火炮卸下三台,和令两台一起筑在阵前,配合早就布置好的阵地战壕各种陷阱在江淮安的猛攻下坚持了一天又一天。但火炮数量有限,敌方进攻太过猛烈用过的陷阱也无暇修复,再加上粮草断绝,赵熹方几乎山穷水尽。 眼看江淮安就要攻下营地,赵熹果断抛下战船和辎重,领军入山、化整为零躲避江淮安进攻。本朝朝廷无力、各地各部官制松散,文官皆称大人武官具是将军,这本是一种习惯,而到了赵熹军里,这种称呼也代表一种真实。赵熹麾下将士只听令直属长官和赵熹,对其余军官职位高低一概不理。这种层级架构极大方便了军队调度和自主作战,大家以百为基散进山里潜伏,无赵熹令自行防御攻击,江淮安搜山数次,不仅没有收获反而损失不少。 不过这毕竟是小打小闹,没有粮草始终是北军致命弱点。江淮安干脆封山、一点点放火,非要逼出赵熹不可。 又坚持了五天,南军愈发疯狂、北军山穷水尽,就在大家绝望之时山下竟传来拼杀之声,原来赵福已攻下清远、挥兵前来救援! 赵熹立刻放出信号召集全部北军立刻杀下山去,江淮安这几日也损失惨重,援军这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将他压垮!他边打边退撤军败走,援军和山上大军都已连战一月疲惫不堪,见状也未追击,只是赵熹还牵挂着建州的李温,马不停蹄领兵前去。 李温、建州全都无恙,赵熹这才放了心,一头从马上栽倒下来,幸而怀章就在身旁、将他接在怀里,这才没叫他在三军面前堕了威风。 李温此时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不准我们前去求援,兴庆的兵也都去了清远支援舅舅,是不是?” 赵熹点点头,向陈雄道:“我果然没看错你,今日之胜你功劳不小,我儿无恙也多亏你照顾,多谢你!” 陈雄笑道:“我不过听令行事,不敢居功!” 李温又追问:“可是万一建州没守住呢?万一城中百姓反叛、万一我们中计出城救援,建州不就危险?还有伪朝大军人数比您多了那么多,还有建州城下的军队,万一他们攻建州不下转去大营怎么办,您可是有什么必胜之策?” 赵熹哈哈大笑,李温莫明其意,怀章叹道:“行军打仗哪有必胜之法,起初我也叹元帅算无遗策,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在赌、赌自己能赢!” 赵熹按住怀章肩膀,笑着摇了摇头:“你这么说也不对。世上有许许多多的可能,但只有现在这一条路,我就堵在他们的路上。你问如何必胜,只要我坚持下来、强过他们、我就必胜!” 李温怔怔地看着赵熹。赵熹不是天神,没有掌控一切的能力,他胜利的每一步都走在刀尖,只是他更勇敢、更锐利,无论多么疼痛多么恐惧都不动摇,这才站在了高处。他的胜利不是灵机一动、不是掐指一算,是流血拼杀、一往无前。譬如此次,赵熹都不知道自己在江淮安大军倾力狂攻下能坚持多久,可他毅然定下此计、以身为饵牵制消耗敌军,看似自负狂妄,背后的勇气和决心绝非常人可比。 更重要的是,他赢了。本已过于常人,还有时眷天顾,果真天向强者! 吴衍被俘之后胶州各地更加动荡,投诚改旗的城池越来越多,几日后吴衍投降,胶州正式从南朝转为北朝。 吴衍降了,吴传之还没放弃。吴衍被俘当晚便和程草堂抛下联军逃回江淮安帐中,退兵至胶南小城继续抵抗,联军本还想用吴传之的人头讨好赵熹,吴传之一跑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向赵熹谢罪,赵熹倒是没要他们性命,只把他们全都贬为平民、迁往燕州。至于吴传之,赵熹暂时没有理会,他现在心中只想着一件事:攻下丰泽! 这次进攻不再困难,丰泽已断粮数月,城上残存的将士别说拉弓射箭、就连站起身都难。北军毫不费力爬上城墙,入门是抱旗枯骨、倚楼僵尸,只有零星士兵还有吐息,用刀枪撑着身子勉强爬起,向北军晃了两下、栽倒在地。北军将士敬重他们勇毅,将他们抬到一边看管,打开城门迎入大军。 城里已是一片死地,人声没、禽影绝、兽踪消,土翻无草、屋倒无梁,空寂街道中只有官靴踏地、哒哒回响。断壁残垣中残骨横卧,却连啃尸的老鼠都不见,军士们一路搜寻,竟没找到一个活口。待至府衙,横尸一片,守军主将许世昌已挂横梁之上。 赵熹等人进入城中看着满目疮痍不住叹息,怀章怜道:“何必呢,我们又不是洪水猛兽、也不会屠戮吃人,他们守城数月、城中一个百姓都没活下来,他们报效的胶州反而早早投降,他们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 李温叹:“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丰泽守将对得起忠义二字,师父知道一定会大为赞赏。可惜终究是不识时务。母君,请把他厚葬吧!” 赵熹虽在许世昌手里吃了大亏,可对这位守将还是颇感兴趣,本还想将他招降、没料对方连说话的机会都给自己。 “就如你所言,将他厚葬。还活着的丰泽守军也好好医治,等他们伤好或走或留任他们选择。这事连同城中处置,都交给你去做吧。”赵熹看向李温,“多听、多问、多请教,知道么!” 李温先前虽也跟着承平、赵熹办事,但全都无关紧要,在建州时倒是学了不少东西,不过有陈雄在也轮不到他做决定。现在终于可以一展拳脚,李温挺起胸膛,抱拳大声应道:“属下领命!” 大军在丰泽城外休养两天,又启程去往清远。清远城里还有胶州贵族、官员,处理各种关系又用去许久,还要安抚民众、重建州府,各种繁琐杂事、一样都不能有差。好在也不着急,赵熹慢慢处理各项事务、让大军休息整顿,等朝廷任命完新的胶州长官赵熹又帮他站稳脚跟,这才继续南下。 第282章 中伏 李温被赵熹留在丰泽城负责善后事宜,本以为赵熹会在丰泽多停一阵、谁料没两日就启程去了清远,母子竟就此分离。 这是李温第一次独自办事、在小小丰泽城里独当一面,丰泽城百废待兴等着他做的事太多,初时他还兴奋紧张、顾不得离别之哀,慢慢得城中大小事步上正轨,他又开始思念赵熹和承平。眼看中秋节至,他写信请赵熹许他到清远母子团聚,谁料赵熹一口否决,只让人捎了月饼螃蟹过来,叫他安心处理城中诸事。 这是李温第一次自己过中秋,遥望明月、想着京都的父弟、清远的母舅,清醴无味、珍馐难咽,正要对影垂泪,下人来报有官吏等来求见。 丰泽城原本官民尽数殉城,现今城中之人都是流浪难民及从别处提拔来的官吏,他们在丰泽毫无根基、对李温自然顺从讨好,不敢有半分违逆。何况李温虽无城守之职却担城守之责,为人谦正办事用心,律己宽人勤政爱民,城中上下对他很是信服。大家知他年纪尚轻、独身在此,怎会由他一人过节?纷纷相约前来陪伴,说些恭奉好话。 来拜节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有州府官吏、军队将领,也有新来城中落脚的商贾百姓,他们的半真心半假意的讨好冲淡了李温的乡愁,让李温体味到了一丝丝权力的快乐。 等京都委派的官员前来接任,李温竟生出几分不舍,不过他明白,他的未来在更高处。等李温前往清远与赵熹汇合,赵熹将他大大夸奖一番,并任他为副尉、叫他尝试领兵。 如今胶州虽降,南边还有几座小城、渡口为吴传之所掌,另湖州进攻虽败、但其态度已明,北朝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不过两边都在同北军的交锋中损失惨重、只剩了些残兵游勇,江州犹豫着没有增兵,赵熹也不慌不忙,一边收拢降兵去打湖州,一边慢慢收拾南边几城。 福溪大败和胶州投降的接连打击让本就年迈的湖州县公一病不起,不就便撒手人寰,接任者也曾在京都求学,做惯了左右逢迎的事、不像老县公那样顽固不化,看形势不对懒得再做挣扎,索性叛了南朝向承平称臣,之后承平如何调伏暂且不提。 南边几城由江淮安和吴传之等人分别驻守,江淮安自然是名将,吴传之却精于政荒于兵,其余几将也不够用,更别提军中畏惧北军、人心不定,守城就更难。赵熹命部下各个击破,城池很快失陷,仅剩江淮安、吴传之驻守寥寥几城。 赵福守在清远,赵熹前去围困江淮安,同时命陈雄进攻吴传之所在连城。原本一切顺利,吴传之本就无甚作战经验,又心思起伏不定,陈雄在阵前宣读吴衍自罪书,更气得吴传之心绪大乱,他虽未愤而出城却也浪费不少箭矢物资。也就三日,城中已无可用箭镞火油火器等物,连城和吴传之都成北朝囊中之物。 赵熹有意磨炼李温、叫他学着上阵杀敌,因江淮安是主力、又是名将,虽无支持却也不甘认输,几次反扑都凶险万分,赵熹不放心李温在这边作战,看连城战局已定、便命他前去连城相助。 李温不敢耽误,领命便走,路上也不敢休息,只等入夜才扎营睡觉、第二天一早便又起来赶路,连续两日都是如此。李温有一部将姓杜名久,已当兵十年,跟着赵熹也有三年,瞧他眼重色沉疲惫紧张,安慰道:“将军不必如此着急,连城有陈将军在已是手到擒来,咱们路上慢一点也没关系。” 李温并不认同:“母君说连城之战正在关键之时,叫我前去相助陈将军,我们怎能懈怠!若是延误军机,就是我也免不了罪罚!” 杜久解释:“陈将军已围困吴传之三日,江淮安应付元帅都不及、哪有余力前去支援?吴传之此时是求助无门、重走了丰泽老路!也许一时半会攻不下来,但决计是无力挣扎了。” 李温不以为然:“若是如此,母君为何还要派我前去!” 杜久笑道:“这便是元帅一片爱子之心了!连城虽然不重要、可里面却有吴传之!吴传之不单是胶州公子,京都叛乱、上安之变、太妃公主之难他都脱不了干系,抓住他可是大功一件!元帅临行前不特地嘱咐将军、要将军留心吴传之动向么,这便是要将这一大功送给将军呢!陈将军是什么样的人物,通情识理,焉能不知元帅心思!所以您不到、城决不会破,您就放心吧!” 李温并不觉得高兴,他攥紧缰绳、两腿一夹,策马狂奔起来。其余将士不知他为何如此,也只得拍马赶上。这么跑就是人不累马也受不了,行至一处树林,马渐渐慢了下来,任李温如何催促都不肯动。杜久上前劝道:“将军,兄弟们都累了、马也走不动了,现已黄昏,不如找地方扎营休息,明日继续赶路?” 李温没理他,高声问:“这里离连城还有多选?” 军中向导答:“咱们已经到连山脚下了!按咱们往日脚程算,过了这片树林、明天下午也就到了。” 李温趋着马又走了几步:“那就过了这片树林再休息吧。” 众人只得牵着马随李温进入树林。这片树林并不大,树密枝丰,南方日暖,虽已入冬但树上仍残余些些红叶,在凉风中扑簌做响,映着斜阳晚照,也有一番诗画情趣。李温看着红枫,心情渐渐好了起来,杜久见状又凑了上来:“其实将军所虑属下也能猜到一二。这功劳总要有人领、您是元帅爱子、元帅想让您立个大功好叫王爷高兴高兴,此乃人之常情。元帅给的是机会、抓不抓得住还是要看您的本事,这是对您的考验,您有这个能耐才能领到这个功劳,元帅一番爱子之心、您何必为此介怀?” 李温这才叹息一声:“我自然知道母君爱我,可我也想让他看看、他的儿子不必他操心也能开一片天地……” 李温杜久两人悠悠说话,其余将士都有些疲惫,亦无警觉,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在层层林木后,有一双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忽,一箭破风,凌冽杀意直逼李温,杜久毕竟经验丰富,立刻将李温扑下马去,大声疾呼:“有埋伏!”杜久话还未落,又有数十箭矢穿叶而来!李温从地上滚起、藏在树后,握紧佩剑。 斜阳如血。 连城外军帐中,陈雄正悠然品茶。吴传之已无反击之力,他只要围住连城等李温前来就可攻破城门。等捉住吴传之、打败江淮安,又能歇上数月,说不定还可以告个假、在春节时回家看看…… 陈雄正在打算带些什么回去看望妻儿,有军士闯入账中:“将军大事不好!大公子中伏了!” 陈雄猛然跃起:“什么!” 第283章 俘虏 李温跪地端坐,右手按住秋水剑,死死盯着前方。他们遇袭之后在向导的带领下逃上连山,连山半山腰有座废弃的土地庙,李温领幸存的士兵躲了进去。 李温很怕,他浑身浸满鲜血、血液凝固结块、让他的行动越发困难,他的眼睛也模糊一片、被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蒙住,庙中没有火烛,他睁大了眼睛也只能看到漆黑一片。大家怕暴露位置全都噤若寒蝉,在古怪的安静中,李温听到自己的心不断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膛。 在树林中杜久为救他中箭而死,许多士兵因提防不及胡涂送命,幸亏树木茂密对埋伏弓箭并不友好,第一批箭矢射完士兵们奋不顾身拥着李温全力奔逃,这才勉强脱身。可大家都知道,追兵就在身后。 曾经李温以为战场就是荣誉,即便被困建州城、他也没有这么真切的感受死亡,自己的死亡。人都是会死的,以前李温觉得自己勇敢无畏、可以豪迈地牺牲,可这时李温才明白,他并不想死,他想荣耀地活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拍拍离他最近的将士的肩膀,将士入惊弓之鸟、险些向他反击,李温并不介意,努力压低嗓子让自己仍稚嫩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一些:“众将听令,从现在起三人一组,两组分别守住左右两窗;两组守住殿上正门;一组巡视殿内,有后门、小窗、地道速速来报!其余将士原地列队报数!” 李温此次出行带了一千士兵,这些人都是赵熹精心挑选,有蒙辽猛汉、有汉人精勇,各个彪悍忠义,刚刚被偷袭措手不及之下难免惊慌,如今李温镇定布置、他们也冷静下来,被算计的愤怒取代被追击的恐惧,他们摩拳擦掌、非要与敌人决一生死不可! 这土地庙本就不大,正殿有前后两门、左右两窗,殿中有神龛佛像、香烛卦签,倒也没其他东西。李温这边死伤惨重,为护他周全数百将士身亡、还有许多人走散,一起逃到庙里的只有六百余人,李温将门窗守卫增至一百五十、又分一百人到后门,其余人则在李温身边列阵,静待敌袭。 门窗紧闭,殿中无一丝光亮,李温恍然觉得这都是一场梦、自己正在睡眠之中,若是一觉梦醒、又能回到自己京都香软的家。就在他分神的片刻,左边窗户忽然被劈开、数支乱箭蹿入殿中,将士慌忙躲避中、大殿正门又被猛撞!大门还未破,左边箭停、有人影似鬼魅爬上窗来! 李温起而拔剑:“兄弟们别慌,随我杀!” 左边进攻只是试探,何况窗户狭小,射箭时没法、进攻时守窗将士便能抵挡;到大殿庙门并不牢固,几次撞击后庙门终究还是被撞开。士兵们连忙涌上前,与从门缝挤来的敌军一阵拼杀。好在将士勇猛,终究还是重新关上庙门,用身体堵在门后。 有一就有二,大门能撞开一次就能撞开两次、三次,将士们奋不顾身、木门却管不了许多,两次三番、木门已垂垂欲坠;在一次攻击中,木门轰然倒下、压在庙中将士身上,敌军踩着木门下的将士跃入殿中,迎上殿内早已备好的冰冷刀锋。 这一夜无比漫长。敌军数次突入、数次被击退,代价是将士的大批死亡,李温身边能战斗的将士越来越少,他心更冷、目更热。终于大门再也守不住,敌军又一次冲入大殿,李温双目胀红、再不愿坐以待毙,他大喝一声举剑杀入敌阵,那一刻疲惫恐惧全都消失,他脑中空空、眼里只有敌人! 他要,杀人! 李温不能说不勤苦,承平赵熹常年在外他独自在家从未懈怠,早起练武、上学读书,日日如此不知倦怠。他的枪法也是赵家所授,不过不是赵熹或者赵福、赵招胜,而是赵家亲兵,既是亲兵待他便尊重多于教导,又顾念他年纪小不敢重压;李温自己也无甚追求,枪耍得温温吞吞,倒不是不好、只是杀敌还差些,所以此次出征承平没叫他用枪、只给了他一柄剑,让他护身即可。 剑是君子剑,绝非战场杀人兵,与敌军几次冲撞李温削铁如泥的宝剑已经卷刃,轻轻几斤铁更无法撞压对方,就需要持剑者技艺超群。李温剑法还不如枪法,勉强斩杀两人已然气喘吁吁。他抹了把汗,正想要怎么办,又一柄剑刺来。 这柄剑与他的剑全然不同,简朴、沉素,背厚刃利、是最平常的江州士兵佩剑,却泛着森森寒气。寒气非源于兵,而源于人。对方出剑迅猛如冷雨,疾如织、利如冰,丝丝刺骨,李温与他初初交手便知不敌。李温无比懊丧,却又愤懑不甘:我母君是天下第一猛将,我怎么能输! 李温怒喝一声不再顾念受伤奋力向对方攻去,对方并不想要李温性命、反而受了攻势,但李温的进攻对他而言也不过柔风细雨、轻易便被化去。 “投降吧,我不杀你。” 李温猛然攫住对方,终于看清他的面容:“是你!” “陈雄前来救驾,大公子在何处!” 殿外忽然传来陈雄呼喊,对方目色一沉伸手抓向李温,李温也顾不得狼狈矮身一滚,对方还要追来被北军士兵死死抱住。李温匆忙逃出殿去扑进援军阵中,陈雄见他无事狠狠松了口气,抬手命道:“放箭!” 大军前来救援,片刻便将敌军消灭,敌军首领也被生擒,只可惜因陈雄分兵来此、连城中的吴传之见机冲出重围、逃出升天,好在连城还是破了。不知是否看吴传之已逃,江淮安也不再恋战,在一月黑风高夜帅军撤回江州,赵熹追他们至坤江江岸,杀了些人头抢了点辎重,射了江淮安一箭,不知是生是死。回到驻地,赵熹召来陈雄和李温。 陈雄这次是来谢罪的,虽然攻下了连城可先让李温遇伏后又放跑吴传之,这罪过可不是一个小小的连城的能抵。赵熹却也不生气,见李温没事拍了拍他的头,叫陈雄起身:“温儿遇伏是敌人奸诈,与你又有何干?若非你派兵去救我与我儿怕要阴阳两隔了,我感谢你都来不及!至于放跑吴传之,我给你的军令本就是攻城,连城已下、你有功无过。” 李温上前一步,向赵熹跪下身来,哭道:“都是孩儿无能、中了敌人的圈套,一千士兵只带回来一百三十五人,有二十多人还是因为跑散了前去连城求援、这才活了下来。那些人都是为了孩儿才牺牲的!孩儿愧对母君、更愧对那些将士!” 赵熹摸摸李温的头,向陈雄道:“把他领上来,我见见。” 陈雄领命退下,不一会就拎了一个粽子进帐,将他一把推到赵熹身前。那人不肯下跪,挺直腰板站在帐中,双目直视赵熹。赵熹看着他,笑了起来:“果然是一报还一报,温儿,你可知他是谁?” 李温擦了擦眼泪,答:“记得,是黄叔叔的亲卫,好像姓程!” 赵熹大笑:“你不记得!当初他来刺杀我,还是你求我放了他、替他爹爹治病呢!” 李温愣住,转头看着程草堂想了半天,这才记起小时候是有这么件事,顿时又羞又愧:“当初孩儿一时心软、没想给母君留了这么大的麻烦……孩儿对不起母君!” 赵熹笑道:“你心善、年纪又小,自然见不得血,不过程草堂,”赵熹转向程草堂,“我儿可是救了你的命,你就这么报恩的?” 程草堂冷笑:“我若有心杀他、他早就死了!你也早已肝肠寸断,还能在这里同我啰嗦!” “你不杀他是为了活捉他然后来要挟我,那比杀了他更让他难过!这也叫报恩!枉我还以为你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原来也不过是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打不过我就去抓我的儿子,哼!” 程草堂羞得面红耳赤:“兵不厌诈!何况我也不是故意埋伏他!”建州一役后程草堂又回到江淮安帐下,赵熹进攻江淮安之前江淮安派程草堂前去连城报信,等他赶到连城才发现连城也被围困。程草堂只有五百人马,莽撞救援只会损兵折将,他思虑良久打算埋伏在连城周边抢了陈雄的补给、然后想办法救出吴传之,谁知就这么巧,遇上了李温。 他提前用信鸽送信吴传之,然后埋伏在小树林,若能捉到李温最好、就算捉不到将他困住陈雄也必要前来救援,吴传之便有机会逃走。 只要能完成公子嘱托、为公子的大业尽力,他自己的生死并不重要。现在一切如愿,他只有点遗憾,遗憾没能同曹星好好告别。 赵熹盯着程草堂看了许久:“听说,你只有五百人,竟敢偷袭一千人的队伍、还险些成功,实在是个人才。我看你眼中还有留恋,你不想死吧,不如改投我帐下,年青才高、前途无量。” 李温羞耻难当,程草堂狠狠唾了一声:“呸!你算什么东西,祸世妖星、灭国双元!原本太平天下就是因为生了你才战乱不断!从卫州到青州,从中原到胡蒙,你所之去、战火起、家国毁、尸骨成堆!弑君毁宗颠倒阴阳,如今生民死、草木枯、天下处处成灾,就是上天警示!早知如此上次在燕州就不该出手、杀了你才对!我如今落入你手无话好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要我投降称臣,绝无可能!” 赵熹一手撑着下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二十年了,你怎么还只有这几句,在黄安文身边只长个子不长脑子么!先帝是吴丹阳杀的,前朝是公孙氏毁的,我朝如今还奉着先帝宗祠呢,倒是你家公子恨不得改朝换代!北疆战乱多年,若不是我他们还死斗不休呢!自我们统一北方各州修堤垦荒繁衍人口,你回过家乡么?你看过现在的中原么!黄安文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见了这么多事、怎么连功过黑白都不分了!” 程草堂冷笑连连:“北伐、北征、南征,天下都给你打遍了,死去的将士、百姓,尸骨都能筑起长城、鲜血都能灌满两江!你管这叫功绩?这是你杀伐贪欲犯下的滔天大罪!你以为你们的朝廷是百姓的恩德?百姓恨不得你们这些帝王将相全都去死!” 赵熹沉下脸:“别忘了,你的黄公子也是帝王将相!” 程草堂冷着脸没有答话。 赵熹站起身,顺手拔出李温的剑,走到程草堂身前,程草堂已比赵熹高了一些,可在赵熹面前,他似乎仍是卫宁城里那个扔泥巴的孩子。 “扔我、刺我、还要抓我的儿子,你是要同我作对到底么?我再问一次,”赵熹将剑架在程草堂脖子上,“投降还是死?” 程草堂瞪着赵熹:“要我投降,除非你死!” 李温咽了下口水,他恨程草堂,可他也不愿程草堂死在这里。程草堂算得上英雄,相比被俘后死在帐中,李温更希望他能在战场上死在自己剑下。但李温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心软会害死多少人,他不敢再向赵熹求情。 赵熹剑锋下划,割开捆绑程草堂的绳索:“好,你有种,滚吧。” 诸人一愣。程草堂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熹把李温扶起,将剑还给他:“在燕州你救了我、救了大哥,我赵熹又不像你、忘恩负义。这两条命,我还给你。何况,我很欣赏你,还舍不得杀你。” 程草堂有些愤怒:“但我要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赵熹回眸,向他一笑,夜里跳出一团火,燃烬星河:“那我等你。” 第284章 罪人 程草堂并不愚蠢,他自然不会感激赵熹,可凭白捡回来的命也值得珍惜,他转身走出帐去、离开大营,见果无人阻拦,飞奔而去。赵熹轻笑一声,向陈雄道:“我已加派人手盘查渡江之人,吴传之逃得出连城未必逃得到江州,哪怕真找不到他你也不必多虑,他、江淮安还有程草堂回去江州对咱们而言也未必是坏事。我的战船在丰泽之战受损严重、秦英还在修呢,伪朝遭此大败也不敢轻举妄动,叫他们自己好好吵一吵,眼看春节将近、大家消停几日,等明年春再渡江!” 陈雄连连应下,也没敢提请假回家的事。赵熹又与他交代两句、将他送走,坐回座位喊怀章拿来笔墨:“现在就剩咱们自家人了,温儿你过来,把遇伏之事细细说来。” 李温以为这事已经过去、没想赵熹又提起来,他小心踱步至赵熹身边,低垂着头,不知如何开口。赵熹接过怀章递来纸张铺在桌上:“你还这么小、第一次领兵带队,遇到程草堂那么个人,能活下来母君已经谢天谢地了!真要追究只能怪我没发现程草堂、反让你去冒险。” 李温赶忙道:“这怎么能怪您!分明是孩儿……” “可无论怎么样,一千人对五百,不该这么狼狈。”李温闭嘴,两眼通红。赵熹摸摸李温的头:“败不可怕,败了才会争胜,日子还长,咱们总能赢回来!你把那天的事细细说来,树林、连山、土地庙、你如何布置,全都画出来,我要好好教你!” 李温擦掉眼泪,重重点了点头,与赵熹推演起来…… 程草堂离开军营后立刻赶往渡口,他没有马匹、也没有钱粮,只能勒紧腰带加快脚步。幸亏大营离渡口也不远,他脚程又快,走了大半日也就到了。渡口早被北军控制,如今已开了渡口、准商贾同行,现正严查过往百姓,程草堂攥紧了拳,不知该过去表明身份还是索性跳水游了过去。 守军已发现了他,走上前来查问,程草堂恨不能拔剑闯关,可他腰间空空、牙磨了半天也只得报出姓名。没料守军一拍脑袋,道:“原来你就是程草堂啊,我们等你好久了!”守卫叫人牵过一匹马,马上挂着程草堂的剑,还系着一个包裹,里面装了一个水囊五张大饼。守卫将马交给程草堂:“这是元帅叫人准备的,给你,正好有一班船,你渡江吧。” 程草堂与那匹鬃毛都打了结的老马对视许久,又愤怒又好笑,心里把赵熹骂了八百遍,终究还是牵着这气都喘不匀的老马走上渡船。 从这渡口到江州行船只要半日,到了江对岸、又是一番盘问。程草堂自觉回到家里,立刻报上身份、求见城守。城守问了程草堂军职、姓名,又问他如何逃过北军盘查,程草堂便将自己被俘又放之事老实交代。城守点点头,抬手叫士兵将程草堂拿下。 程草堂进府衙前卸了剑,劳顿一天很是疲惫,万万没料到好容易回到江州竟会有此遭遇,他挣扎着抬起头,厉声质问:“我乃江州副将、在江淮安将军帐下效力,你们凭什么抓我!” 城守冷笑:“江淮安乃败军之将,江州数十万儿郎命丧他手、自己也被赵熹射成重伤,如此无能之辈简直是江州之耻!而你是他的部下、没同他一起撤回江州反而被敌军给送了回来,赵熹什么脾气、怎么就这么好心!还是你与他有什么交易、替他来做奸细!” “你血口喷人!” “你也不必同我生气,你的罪我判不了。上头有令,押江淮安及其部将回长明受审,他已经去了、你也上路吧,有什么冤屈等到了长明再向大将军分辨。” 程草堂坐在囚车之中,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等到了长明他连黄安文都没见到、直接被扔进大牢,不过他也不寂寞,因为大牢里还有他的长官--江淮安。 江淮安现在很不好,吴传之逃出连城后第一时间给他送信,在此之前他已第三次接到催他撤退的命令。他不是不想撤,可赵熹逼得紧、连城又危急,他贸然撤离只会给赵熹可乘之机。催撤令口吻已然严厉,吴传之又自己跑了出去,江淮安无奈,只能强行撤离,损失惨重不说自己也被赵熹射中左肩。他早知道自己回到江州也会被追究战败的责任,可他万万没想到、朝廷连申辩的机会都没给、直接将他押进大牢。他本就受了伤、在牢中得不到医治,伤口溃烂,伤势越发严重。程草堂到牢里时江淮安面如腊菜口唇惨白,躺在墙角瑟瑟发抖,程草堂跑上去一看,江淮安已然发起烧来。 “来人、快来人啊,将军伤势恶化高热不退、快请大夫来!” 牢头嫌恶地敲了敲牢门:“喊什么喊什么!刚进来就不老实!” 程草堂忙拽住牢头:“将军发烧了,伤口也化脓溃烂,快去请大夫医治!” 牢头瞥他一眼,拇指食指合在一起,捻了捻。程草堂咬断了牙,想想重伤的江淮安、也不敢在这时候与牢头冲突,忍气吞声道:“我现在没钱,劳您先将大夫请来,再替我捎个信给六公子,到时自然有您的好处!” 牢头听说他没钱,丢开他的手冷笑一声:“程护卫、哦,不,程将军,您的大名小的早有耳闻,小的劝您一句,如果您要还想着旧主就别再把六公子挂在嘴上。” 程草堂不明所以:“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你是功臣战将吗?几十万大军随你们北渡、胶州一块芝麻都没保住不说、最后只带回来寥寥几万人,那些死在北边的可都是我们江州的孩子!多少父老乡亲都等着向你们索命呢,你们竟然还活着、你们还有脸回来!” 程草堂如坠冰窟,他的心被冻住、剥了一层又一层:“我们拼死杀敌、没有一丝懈怠!将军策略也未有失误、换成谁都没法比他更好,若朝廷支持及时、也不会败得这么惨!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们、你们不能这么对我们!” “哈,你是说赵熹是武神天兵,谁都赢不了么!自己没本事还不承认,江州岂能断送在你们手上!朝廷正在商量怎么处置你们呢,六公子自身难保、想让他来救你,没门!要么找人送钱来,要么就给我老实待着!” 牢头说完转身离去,程草堂踉跄两步、倒在地上。我们浴血奋战拼死搏杀、连生死都置之度外,怎么到头来我们反而成了罪人! 江淮安处境艰难,亲友避之不及、更无人前来探视,程草堂孤身一人、在江州除了黄安文更无人依靠。程草堂看着痛苦的江淮安,无助极了,他只能脱下自己的衣袍为江淮安取暖。牢中不见日月,程草堂望着牢里幽暗的火把、心也随火焰动摇:难道真是我们的错?难道我们真的不该回来么? “草堂!” 程草堂一惊,抬眼一看,竟瞧见了曹星!曹星身上背着厚重的包裹、胳膊上挎着巨大的食盒,他扑向牢门、将手伸进牢里、想要抓住墙边的程草堂,程草堂向后一躲、慢慢站起身、走了过来。曹星一把抓住程草堂、将他拉向自己,仔细打量一番,狠狠舒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又想起什么,把带着的食盒打开、塞进去几包东西,“这里有些干粮、点心,还有肉干!我还带了棉被和棉袍,一会牢头大哥会帮忙拿进去!你还需要什么,快告诉我,我下次一并给你带来!” 程草堂结果纸包,低头看了半晌,忽然问:“你、你怎么来这里……” “你是我的朋友,我怎么能不来!你是江州的英雄,我怎么能不来!” 程草堂猛然抬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牢头嗤笑一声,背着手离开。 “你怎么这么说,我担不起……” 曹星将包裹放在地上,隔着栅栏握住程草堂:“我见到了吴公子,是我把吴公子送来长明的!如果不是你舍命相救、吴公子决没法回来!你们在胶州的作战吴公子也同我说了一些,你们很厉害!” 程草堂垂下眼,默默抽回手:“可我们还是输了……” 曹星死死攥住他不肯放:“我不懂打仗,却也知道天时地利人和,你们异地作战、人数远远不及时赵熹征南逐北所向披靡,哪有那么好赢!何况这次虽然输了、下次未必不能赢!” “你真的这么觉得?” 牢狱昏暗,曹星的双眼闪闪发亮:“我相信你!胶州湖州都已投降、下一个就是江州了,这是我们的家乡、我们要一起保护这里、保护这里的百姓!” 程草堂反手握住曹星:“你说得对!我还没有杀赵熹、我绝不能放弃!曹兄,你可知现在外面如何?公子处境又如何?” 曹星目光闪躲:“我人微言轻、朝廷的事也打听不到,公子是驸马、又是大将军爱子,必然不会有事的。” 程草堂叹道:“牢头已跟我说了,外面的人恨不得将军和我去死,我们没□□,力主出兵的公子一定不好过……不过你说吴公子也来了长明,战事情形如何他清楚得很,等他禀明大将军、大将军定然会理解,届时虽仍治罪、应该不至于取我们性命。只是现在将军伤势严重,我怕等不到大将军审问将军就先一步去了!你可否替我去见公子、将事情禀明,请公子想办法将将军接出牢去医治,或者请大夫来也可!” 曹星看了看躺在角落的江淮安,笑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第285章 牺牲 曹星出了监牢直奔驸马府,求见黄安文,驸马府护卫似是认得他,将他放进府去,不一会,黄安文出现。 曹星赶忙站起身迎了上去,还没说话黄安文先抬了下手叫他稍安勿躁,请他入座、喝了口茶,黄安文率先开口:“曹大人辛苦,草堂现在如何?” 曹星一愣:“公子怎么知道?” 黄安文笑道:“不过偶然知道罢了,曹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草堂如何?可有受伤?” 曹星不再多想,忙道:“草堂倒是没有,可同被关押的江淮安将军受了伤,而且伤情严重!草堂也知道了外面的事,很担心公子的处境,草堂希望公子能想办法医治淮安将军的伤势、并安排他见到大将军,他会向大将军说明一切!” 黄安文垂目摆弄茶盏:“说明一切?说明什么?” “说明胶州的战事!此次保卫胶州虽然失败、但淮安将军和草堂他们都尽力了!本来是有机会的,谁能想到吴国公竟然会投降呢!出征就有胜负,将军们没有过失、怎么能因为最后输了就罚他们呢,这不是自毁长城吗!” “这些我都知道。”黄安文看向曹星,“草堂被俘之后赵熹同他说了什么、又为何会放他回来,他跟你说了吗?” 曹星摇摇头:“这我倒是没问……这个有影响么?我可以再去问问他!不过淮安将军的伤已经等不及了,先请大夫吧!” 黄安文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自有安排。” 曹星小心翼翼观察黄安文脸色,犹豫着说道:“小的明白公子现在处境艰难,如果淮安将军没事、和草堂、吴公子一起上朝说明缘由,大家就会明白并非是他们和公子的错,公子也就能松一口气了,是不是?” “这些事本公子会打算,你不用管了。”黄安文横了曹星一眼,“吴传之回到长明的事不准跟任何人提起,你还记得吧?” “小的当然记得!除了您和草堂,小的没有告诉任何人!” 黄安文猛然皱眉:“你告诉了草堂?” 曹星一惊:“不、不能告诉他么?草堂是为了救吴公子才被俘,我怕他担心吴公子,所以……” “好了!”黄安文语气不善,“以后别再跟任何人说,任何人!”曹星惴惴点头,黄安文继续道,“草堂的事也不要乱说,整个北援的事你都不要再掺和!你是延庆主簿、城中大小事都要你辅助县官,你一直呆在长明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去!” “我、我许久没有回家,这次为了送吴公子回来向许大人请了一个月的假,这、这才半个月……” “那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要多管闲事!” 曹星赶忙应下。打发了曹星,黄安文回到内院书房,吴传之已等候多时。 “如何?” “唉,江淮安伤势严重,怕是不好。” 吴传之惋惜地摇摇头:“江将军用兵果断、行军谨慎,实在是可惜,但如今大公子步步紧逼、坚决要追究北援军的过错,江将军就是活着也是备受□□,若就此去了也算解脱。” 黄安文仍是不忍:“听你之言,江淮安已经尽力,虽为败军之将也不至于要他的性命,何况要将北援的失败全按在他一人头上,实在有些冤枉……” “安文乃忠直之人,自然不忍见江淮安受冤,我与江将军战友共战、更不愿见他如此!”吴传之站起身走到烛台边,看着烛影摇曳、心中倍感无力,“我父已降、湖州紧随其后,北援声势浩大、落得如此结果,必要有人承担一切罪责,不是江淮安、就只能是力主出兵的你了!北朝野心决不止胶湖,大公子力主议和决不会实现,江州能得到的只有北朝狠狠的羞辱!江州若不肯投降就只有一条路:死战到底!可北援败得如此惨烈,不找个理由、怎么能说服大将军、说服朝中众臣抵抗到底?只怕赵熹战船未至、他们就先投降了!” “所以,只能牺牲江淮安……” “没错!并非南朝不敌北朝、是江淮安指挥失误才有此结果!南朝人才济济、猛将如云,只要换帅、就能保住江州!”吴传之转过身,“江将军就算活下来也再难领兵,对他而言只怕还不如死了!他向来忠义,必能领会公子苦心,待战事了结、公子再为他平反,也算告慰。” 黄安文愁道:“可草堂回来了!他最重情义、未必肯对江淮安不闻不问!” “情义也有轻重,程将军同我在一处、与江淮安接触并不多,更不会用江淮安同你作比,你只将难处说明、他必不会为了江淮安让你为难。不过,对程草堂,您打算怎么处置?” 黄安文攥住拳:“处置?他有功无过,为何要处置?” “他被赵熹俘虏、又被放了回来,你我相信他,大将军和大公子会放过他么?程草堂是你亲信,大公子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穷追猛打将你拖下水,最好的办法就是弃车保帅,不是么?” “他才刚救了你……” “所以我才问。弃也有弃的办法,提前筹划、保他性命不成问题,若是拖拖拉拉落于被动,那才要命。” 黄安文陷入沉思。 程草堂夜不敢寐、一直在照顾江淮安,江淮安伤势恶化、高烧不退,程草堂缺医少药、只能一碗碗喂江淮安喝水,希望他能挺过这关。 “程将军,”牢头敲了敲栅栏,打开牢门,待人进去给程草堂戴上镣铐,“跟我走。” 程草堂并未反抗,他现在急于见到朝廷官员,为自己、为江淮安、为万千战死的将士讨个说法。 程草堂被带到牢中一个较干净的房间,里面摆有桌椅案几,一黑罩长衫之人背身立在其中。牢头将人带到便离开,程草堂抿紧了唇,向那人走了两步,跪下身来:“草堂有负公子嘱托,请公子降罪!” 那人转过身摘下兜帽,正是黄安文。黄安文将程草堂扶起,紧紧握住程草堂双手,将他上下打量,眼中尽是担忧和愧疚:“草堂,我来看你了!你消瘦许多……” 程草堂很是感动,笑道:“属下无事,公子万勿挂心,倒是江淮安将军很是不好,求公子速请大夫来为他治伤,不然他怕是性命难保!” 黄安文放开程草堂,慢慢后退,挨着椅子坐了下来:“我这次来带了麻沸散,你回去喂将军喝下,他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属下遵命!不过麻沸散毕竟不能治病,或者弄些金疮药来……”程草堂见黄安文面露难色,小心问道,“公子,是不是、是不是不方便?是大公子、他又逼您了,对不对?” 黄安文叹道:“此次北援大败、大哥纠缠不休,一定要我和江淮安为此事谢罪。输就是输、败就是败,不过认错、我倒也不怕,可他向父亲提出、要同北朝议和……” “什么!”程草堂惊怒,“他要议和!” 黄安文点点头:“是,他置我于死地还不肯罢休、还要同北朝议和来保他的富贵!他说江淮安自负无能、说你暗通赵熹、说我好大喜功葬送北朝儿郎,如今江州缟素、朝廷无法向各州交代,这些,统统都是我们的过错。” 程草堂大怒:“江将军只差一点就能活捉赵熹!我与赵熹势不两立更不可能与他勾结!大公子怎能如此颠倒黑白!属下请见大将军,属下会向大将军禀明一切!” “禀明什么?禀明是江淮安不抵赵熹、南朝将士不敌北朝兵勇?草堂,你是要朝廷向赵熹投降么?” 程草堂连忙解释:“我们不是不敌……” “那又为何会输?” 程草堂沉默半晌,道:“贼匪具身经百战、各个拼死,江将军那边我不太清楚,但吴公子所帅军队是临时组建,贪生怕死、贪功图利、滑不留手!若非人数占优,早就败了!江将军那边也有近十万将士是从各州而来,他们未必全意听从将军,外加大家早闻赵熹恶名,未战先惧,自然拼不过他……但如果是保卫江州,大家无路可退、奋死拼杀,赵熹必不能赢!” “这些我自然知道,我从不认为我们敌不过赵熹!可是草堂,将士们已经死了,赵熹胜了!数十万将士的牺牲、南朝百姓的愤怒,必得有人担负!” “赵熹啊!一切都是赵熹的错!” “是赵熹,又不能是赵熹。”黄安文道,“草堂,你是英豪、是勇士,愈挫愈勇、越战越强,但其他人不一样,他们软弱、无能、只会躲起来瑟瑟发抖,他们见到强者不会想要挑战,只会膝行匍匐、叩首求饶!我们不能让赵熹成为那个强者!赵熹不能强,败给他的江淮安只能更弱!你明白么!” 程草堂不明白:“难道我们要舍弃江将军么?他一直坚持到了最后!” “不然被舍弃的就是我和你了。”黄安文撑住头,满脸痛苦,“是我力主出战、是我荐他为将,我才该承担起一起,可是我怕我之后再无人能抗敌!我怕江州走上胶州的老路!草堂,欲成大事、必须有所牺牲,大敌在前、我怎敢把江州拱手让人!我的难处,你明白么!” 程草堂静立许久,又跪了下来:“那就由我来吧,由我来承担一切……” 黄安文摇摇头:“江淮安是主将,这件事无论如何他都逃不过去;我们势力已经微弱,每个人都值得拼尽全力保留,江淮安的牺牲在所难免,但我绝不会让你出事!” 程草堂直直跪在地上,心中恨意滔天,可想想黄安文,他又只能忍了下来。 黄安文看向程草堂:“草堂,我再问你,你被俘后是怎么逃回江州的?” 程草堂按捺怒火,解释道:“赵熹捉住我后要我投降,我不肯,他看在燕州我们救了他和李承盛的份上,放了我、许我回到江州。” 黄安文点点头:“我明白了……大哥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找你麻烦,江淮安的事你只咬定不知道、你的事你就实话实说,我会想办法救你出来。淮安将军,请你好好照顾,别用别的事打扰他了……” 程草堂握紧拳头,镣铐微微作响,最终,他向黄安文叩首:“属下、遵命。” 第286章 谣言 南方少雪,自入冬以来天气阴湿不散,已下了几场冷雨,李温裹紧身上的棉袍,更加怀念北方的雪景。这两日南北军隔江相望,滔滔江水阻断爱恨,竟也难得的平静,今日是腊八,赵熹准许除值岗之外的将士在营中休息、不必操练,并吩咐煮了腊八粥和羊肉,在中午时分给众人。 北朝备战数年、早早开始积攒军需物资,可百万兵马耗费瀚海,辛苦几年的积累如流水消逝,北军方才出征半年,赵熹不敢大意。故羊肉一人只有两块,那腊八粥也没有八样食材,只将红枣红豆煮烂碾碎,加一些桂圆干和小米一起煮粥,然后一人分上一碗,再配个面饼、一小碗素菜,便是将士们一顿伙食。 李温微微叹了口气,他并不是吃不了苦,可他自小锦衣玉食、来了军中食宿太过简朴,他不埋怨、可也实在吃不习惯。听说今天有肉他还颇为期待,可看着那素白荤膻的羊肉,还是有些失落。眼看就要过年,这边又没有战事,他们能回家吗? “温将军,元帅喊您去吃饭呢!” 李温应了一声,赶往赵熹帐中。赵熹是元帅又是双元,不仅一人独住还有怀章照顾,相比普通将士、他的生活不可谓不好,不过在吃食上,除偶尔京都送来东西,其余时候赵熹都与将士们一样。李温来到帐中见过赵熹坐到桌案旁,果然和外面将士们一样,一张饼、一小碗菜、一碗红红的枣豆粥,不过菜里的羊肉多了几块。李温移开眼,向赵熹笑笑,同他说着今日见闻,没动肉,将勺子插进粥里、舀出两颗桂圆,吃进嘴里,竟很是香甜。 “这粥味道竟很好!” 赵熹笑道:“本来没这么甜,怀章放了块糖在你碗里,我又凭职务之便多讨了些桂圆花生,还有先前你爹爹给的葡萄干也放了进去,总算叫你满意了!” 一旁的怀章也笑:“公子快吃吧,我那里还藏了些肉干,若是馋了我也拿出来!” 李温放下勺子,伸头去看赵熹的碗,赵熹又笑:“我不爱吃甜,你只管吃你的吧。” 李温抿紧唇,起身将自己的粥换给赵熹,赵熹自然不肯,按住他的手腕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我很是为你骄傲!马上就要过年,到时候好吃的会多些,你再忍忍!” 李温更加失望:“过年、也要在这里么?” 赵熹摸摸他的头:“想家了么?大军还在,我身为主帅必不能离开,不过你若是想回去倒有个差事给你:南边派了使者来谈议和之事,你把他送去京都。” “议和!”李温惊喜不已,“他们要投降了?战争是不是要结束了!” 赵熹微微摇头:“哪有那么容易,他们想要南北并立,而且看样子也并非正式求和,只是派个人过来探探口风。南方素来繁华,又少动乱,那边的人心气高得很呢!叫他们俯首称臣,非把他们打得神魂具怕不可!不过我有好些船送回了北边,要等明年开春和新船一起送来,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先跟他们谈谈,若能引起他们内乱就再好不过了!”赵熹看向李温,“怎么样,你去么?” 京都有鲜香可口的饭菜、有暖软舒适的卧室、有父兄叔伯、有知己好友,有纷扬的大雪和安乐的百姓,李温又记起每年过年时自己和李淳在国公膝下,因父母不在祖父母对自己尤其疼爱,他依偎在祖母怀中、糕点和饭菜的甜香弥漫在房里,和着兄弟们的玩笑,热闹无比。李温以前并不喜欢这样的场景,如今却格外想念,他想了许久,仍是拒绝:“孩儿想家、想爹爹和弟弟了,可孩儿也想您!爹爹还有弟弟呢,我要陪着您!” 赵熹颇为欣慰:“好,你等吃完饭你随我一起去见见那位使者吧,看他能不能给我们带来些好消息!” 先前明武堂时常将江州消息传给赵熹,赵熹对长明诸事颇为了解,加上金银相送,三两句便套出不少话来。北援失败南朝动荡,江淮安和程草堂全部收监、朝中上下强烈要求惩治二人,主战的黄安文压力倍增;经此一役黄庭玉也深受打击、雄心大减,黄庭玉长子黄经纶趁机要求和谈,以求南北并立。 另据使者说,南朝朝野传闻此次北援失利是因江淮安对赵熹手下留情、不肯全力进攻反而被赵熹拖住、连清远被围都没去救、结果贻误战机,白白葬送将士性命。 李温只觉荒唐:“江淮安怎么会对我们手下留情?他恨不得活捉元帅呢!” 使者瞥了眼赵熹,意味深长地说道:“卑职听闻江将军以十万人数之优围攻元帅、却久久无所获,甚至连近在咫尺的丰泽城都没去救,这布置实在奇怪。久攻不下便算了、清远之困他也袖手旁观,说是想抓元帅、元帅的勇猛天下谁人不知,已到如此地步江将军还不肯退,是不甘、还是不舍、或者本就是烽火戏诸侯呢?所谓美人膝、英雄冢么……” 李温沉下脸:“你这是什么意思!” 陪同出席的秦英笑道:“使者的意思是伪朝儿郎都是孬种,为将的好色无能、当兵的稀里胡涂,家里的更是蠢钝如猪,全都死有余辜啊!” 使者冷笑:“叛家之犬也敢狺狺狂吠!” “稽首小丑也敢放肆无礼?” “大将军怜生民哀于战乱不忍天下动荡故遣小臣至北朝求南北共和,不过逆子贼臣惑于声色失于算计让小人得逞一时之快,秦将军不会真以为我朝无人了吧!” “哈哈!”秦英大笑两声,“南朝无能至此,还说什么南北共和,快快投降算了!” “你!” “好了好了!”眼看两人吵得不可开交,赵熹出声制止,他面色从容不改气度,似乎还方才使者的话与他无半点关系,“不过是闲话两句,何必计较。今日腊八,使者先请留宿一晚,明日本帅自会遣人将你送至京都,和谈的事,还要本朝摄政王来定。来人,带使者回帐休息。” 使者与大家话不投机、甩袖而去,李温依然愤恨难平:“他怎么能如此侮辱母君,我们就这么放过他么!等他去了京都也胡说八道怎么办!” 赵熹毫不在意:“反正承平也不会信,天下骂我的人多了、骂我的事也多了,还在乎他这一个、他这一条么?” “可丰泽一战是您和兄弟们一刀刀拼出来的!您也身负重伤、凶险万分!差一毫一厘都胜负逆转!这是您的功劳,怎么成了您的罪状!” 赵熹哈哈大笑:“怎么会成罪状,谁能定我的罪,南朝那些庸蠹、天下那些蜉蝣么!他们长舌烂议蝇虫扰扰,岂能乱我!”赵熹伸手凌空一握,似长枪在手,“我之功过只在我枪下!” 李温双目灼灼,这便是自己的母君! “不过,江淮安怎么也算鞠躬尽瘁,被如此污蔑、黄六公子难道坐视不理?” 秦英讪笑两声:“说不定黄六公子求之不得呢!临阵叛国、投敌贰臣,可恨的江淮安、奸诈的赵元帅,凡气节之人谁不咬牙恨恨、诛之后快!” “难道……” 使者到了京都果然又拿江淮安和赵熹说事,承平大怒,言除非伪朝黄庭玉奉玺自罪、否则无话可谈,并将使者塞回马车、连夜送回长明。南朝中吴传之现身保下程草堂,江淮安以叛国罪论处,因他已于前夜病死牢中、鞭尸三日。 除夕当天,程草堂官复原职,他捧着江淮安留下的一截断骨走出监牢。黄安文已派马车候在劳外,曹星就站在车前,笑盈盈接他回家,程草堂不觉高兴、只觉得无比沉重。忽然鼻上一凉,程草堂抬起头,烟雨江南竟下起雪来。 第287章 渡江 转眼又是一春。三月水暖冰开,运河上下通畅,赵熹收到消息,北边已开始运送战船、约摸半月即至,赵熹立刻召来诸部将,商讨渡江事宜。 这几个月赵熹并非毫无动作,他积极收拢胶州军队、重新编排操练,派人走遍坤江北岸、多次与部将探讨渡江作战,承平也积极调防、请赵招胜至湖州驻防、并协助赵熹作战。得知战船和军需不日便来,赵熹再次分兵,命副帅赵福至山阴寻找战机,赵招胜陈兵汉阳,赵熹所领大军仍在元湖。 北军一动,南军立刻布置防线。春节时承平痛斥南朝使节被南朝视为奇耻大辱,北朝步步紧逼、南朝各方都放弃幻想、于抗北卫江一事上达成一致,刀枪在外亲友在后,南朝斗志空前高涨,江州甚至有许多青壮主动投军,折损在胶州的兵员很快被补上。除此之外,他们还拿到了江淮安缴获的北朝火炮,只是时间太短难以复刻、勉强对现有火器做了些改进,虽仍不抵北朝、却比先前威力强了许多。 各方准备就绪,就等战船抵达后开战,赵熹立在渡口,遥望对岸舰列巍巍,笑道:“看来对面也是志在必得啊!王先生,最近还下雨么?” 王安站在赵熹身后,长须被吹起,一派仙人相:“元帅说笑了,老夫寻常人等哪里能掐风算雨,只是窥探一丝天机罢了。近些年都是多雨之年,不过春季雨不会太大,且今日天青云稀,这两日应是日暖风清。” 赵熹点点头,又问:“我们还有多少战船?” 马双九立即答道:“帅船毁坏严重送去北边,新帅船应已在来的路上;战舰损坏五十八艘、赵副帅带走五十艘、送去老赵将军处二十、咱们这里有六十二艘;战船给了老赵将军、赵副帅和咱们还有有二百,舢板各分了八百,火药都充足。北边将送来一艘帅船、二十战舰、二十战船,已到三江口,没有意外的话还有八天就能到咱们这里了。” 李温笑道:“马将军好厉害,刚来两个月就将军中诸事如数家珍了!我要多向将军请教才是!” 马双九忙道不敢。赵熹眯起眼,将手伸向天空,微风缠绕他的手指,如情人温柔:“今天天气真好……传令,各部将速至帅帐,咱们今夜渡江!” 众人大为意外,却又觉得赵熹有此决策也是意料之中,立刻通知诸将。 渡江之事已反复研究、定了许多条计策,每条计划如何执行都在诸人心中模拟了数千次,故赵熹决定虽突然但并不仓促。诸人商议对先前所定计策些微调整,之后便各自领命回去准备。 今夜月朗风清,汀白沙暖鸥鹭忘机,一派宁谧恬淡中,江岸战船悄然入水,直奔对岸。 南朝只以为赵熹还在等船,并未加强戒备,待瞭望哨兵发现、北军船舰已过江心,哨兵大惊,忙燃射火箭敲响警钟,疾声高呼:“敌军、敌军来袭!” 南军将帅忙封楼远望,只见春江月夜战舰如潮、涛涛向己方压迫而来。南将深深一吸,高举令旗:“迎敌!” 山黛月白,岫云托飞鸟;水赤烟红,残舰流断尸。林深禽啼清,江低炮泣鸣,江岸虫兽歌,江上魈鬼行。锈波污芳甸,嚎唳惊月明,业火燃天尽,累累悲众生。地狱图景中,火凤旗飞,翎尾扫过江面、纳尽悲声,冲燃上天。北军有备而来、南军匆忙应战,北军武器将帅皆优于南军,南军寸寸败退。南军主将见水战胜利无望,收拢兵船打算回到岸上借防御工事阻止北军登岸,可等他架船回防、却发现江上已然换了北朝军旗。 原来早在赵熹大军出动时,马双九便领了一队人轻装简从乘舢板从另一处渡口渡江,攻其不备夺下坤江南岸,南朝水军已是退无可退。 赵熹意欲招降,可南军竟选择死战,双方激战至第二天中午,南军皆尽战死。赵熹微叹,命将士三月勿食江鱼,继续帅军南进。 这一路并不顺利。南朝军民比赵熹想象中更加顽固,他和赵福的配合无比默契、计策也从未失败,可每到一处都会遭到当地军民的激烈反抗,赵熹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攻城和安抚当地军民。北军三月渡江,直到六月、雨季又至,北军也只攻下三座城池,更无地方投降。 阴雨连绵,北军将士披蓑戴笠、冒雨而行。怀章低着头在队伍中穿梭,找到与将士聊天的赵熹,悄悄将一个小小的暖炉塞进赵熹怀里。赵熹微微笑了笑,鼓励了将士们几句,拉着怀章走到一边,将暖炉又塞了回去:“你揣着吧,我不冷!” 怀章摸了摸赵熹的手,一片冰凉,赶忙将暖炉放在赵熹手上:“怎么不冷!快捂好!我还有一个呢,点燃了就能用!” “这天气点火谈何容易,你还要照顾大家,别自己病倒了。” 怀章忙道:“我不过一个小小军医、没了我还有其他几位先生,你可是元帅,你不保重身体几十万大军该怎么办!” 赵熹不以为意:“漠北大雪我都见过,小小一场雨还怕么!” “这雨都下了好几天了,我看河水都涨了好多!何况这里毕竟是异乡,本就容易水土不服,你还要珍重才是!” 赵熹叹道:“我也知道,这天气行军不易,但稻城就在五十里外,咱们若今夜能至、必将他打个措手不及!也省得围城之困,空耗时间。” 稻城乃长明外江州另一繁华处,守备森严物资充足,攻克不易,赵熹打算在大雨掩护下奇兵突袭、一举拿下稻城。他们放弃官道、走山隆小路,急行军两日,稻城终于就在眼前,这时节别说下雨,就是雷雹交加、赵熹也只觉得是天助他夺城。 怀章自然不会多说,他第一次出征就是草原大雪,与其相比这点雨确实不算什么,可那时候赵熹还年轻、现在的他伤痕累累,还这么拼命,怀章担心他以后受累。 怀章只好把暖炉放进赵熹怀里,替他拢好蓑衣:“元帅出马必然取胜!咱们快走,今夜取稻城!” 赵熹领了他的好意,跨上马去,带怀章去找他的马,正好遇到来寻赵熹的王安。王安面色凝重,沉声急道:“元帅不好,前面河流泛滥、附近村庄都被淹了!” 怀章忙问:“洪水会过来吗?我们怎么办?” 王安答:“咱们处在高地,并无影响。只是……请元帅随我来!” 赵熹趋马跟随王安至一山道边,山道一侧本是山崖、崖下有农田村舍,如今竟成汪洋一片,村屋皆被淹没,村民或躲在树上、或沉浮水中,哀声一片。有村妇将婴儿装在盆中,自己扒在盆边,眼看水势迅猛、她含泪放开水盆,自己沉入水中。 怀章颇为不忍,王安也长叹一声:“天地不仁、生民何辜!” 雨越发大了起来,打在赵熹身上、显得他目冷如锋:“先生想让我救人?” 王安又叹息一声:“老夫知道咱们行军机密、不能暴露行踪,且与副帅约定时间将至、咱们也耽误不得。只是、只是……” “只是你仍不忍心、想让我做主。可惜,在我心里他们的命比不上我将士的命,洪水涛涛我们将士也是血体肉身,我怎肯让他们去冒险!何况明日中午副帅就会出兵稻城前来助我,在此之前我们必得抢下一门,不然得费十倍人命!命无贵贱情有亲疏,走吧!” 赵熹虽是如此说,仍留了五十人在此,叫他们量力而为,其余人全力赶赴稻城。 第288章 延庆 奔袭夺营是赵熹的拿手好戏,此次自然也不例外。他们入夜不就便赶到稻城,在大雨滂沱中一番激战夺下北门,后也不能休息,不到三万人就地筑防,在十多万守军的进攻下等待援军,直到第三日赵福领大军至,稻城彻底被攻陷。 赵熹方歇了一口气,留下救人的五十军士也赶来稻城,他们抱着一木盆;垂头丧气,见到赵熹甚至掉起泪来:“属下未能完成元帅嘱托,村民们落水我们毫无办法,耗费三天也只救了这一个婴孩,其他人、其他人全都被大水冲走、生死不明……” 此次赵熹突袭所帅都是他亲兵干将,全是北方人,随都学了游泳但水性参差不齐,情急之下赵熹也没能精心挑选、随意留了五十人下来,他们只有杀人的武器、没有救人的工具,面对激流滚滚一筹莫展,全凭着军令和悲悯之心展开救援。水火无情,大雨连日水位只涨不退、爬在高处等待救援的村民最终体力不支、溺于水中,临终将木盆推给山崖上的军士。 军士将木盆抱给赵熹,木盆里被塞进军士衣袍,小小的婴孩就在里面嘤嘤哭闹,挥舞着胳膊不安地寻找亲人庇护。赵熹只看了一眼,并未伸手:“你们暂且照顾,我会命人找户人家、将他送养。这功劳我给你们记着,回头去领赏。” 失去父母亲人的孩童何止这一人?战乱连年、这些无力的稚童成为最寻常的牺牲,这孩子,已是幸运至极了。 赵熹将此事安排给王安,之后再未过问,天下未一统、他的战车绝不会为卑微的怜悯停止。 抛开这小小的插曲,稻城的沦陷让南朝慌乱不已,他们此时才意识到,背负荣光与污名的双元是何等恐怖骇人,他们自以为是的铁壁铜墙在北军面前不堪一击、他们引以为傲的儒士君子就要被北方的野蛮粗鄙碾碎,他们的高贵文雅、他们的礼乐靡靡、他们的桑林良田,很快就要易于他手,他们将一无所有、沦为卑贱的俘虏。 同赵熹数次交手的黄安文和吴传之成为南朝最后的救星,黄庭玉将军权全部交给黄安文、由他来组织防御,程草堂重披战甲、再上前线,守卫长明最为重要的防线中最关键的城池:金平。 南朝有意收缩战线,北方诸城攻陷更快,赵熹与赵福攻下一城后又重新分兵,赵福向西南、赵熹则枪指长明,不过在到长明之前,赵熹还要去另一个地方:延庆。 延庆也是一繁华城池,城中驻军就有二十万,百姓更有三十万之多,这里算不上交通要道、田地也并不十分肥沃,之所以如此繁盛,全凭城外十里的驼山。 驼山产铁,是江州最大的铁矿所在,江州武器生产所用生铁全由此地产出,若能拿下驼山、江州的军备生产将受到重创。如此地方自然重兵把守,驼山常年驻扎军队,再加上延庆城的守军,总共有三十万之多。不过赵熹部将四十万,论人数占优,倒也不惧。只是延庆周边还有几座城,也都有驻军,他们若来相助,北军压力不小,何况胜负无常,未到最后谁也难料结局。 北军已渐渐深入江州腹地,繁城重镇良多,赵熹又从来出人意料,南朝诸将一时也猜不出他的意图,直到他行军至驼山北,诸将才恍然大悟、连忙布军,程草堂拿到军报尤为担心:曹星正在延庆! 已近处暑,雨水却有增无减,南军往日少有征战、行军也拖拖拉拉,北军在赵熹率领下早已习惯沐风栉雨,南军后动、北军先行,北军至驼山、支持的南军尚在途中。赵熹自然不会给南军机会,即刻攻山! 赵熹问过王安、特地选了短暂的晴天出兵、到驼山时也未下雨,不过前几月的雨水让山上河水漫涨,道路泥泞湿滑,寸步难行,以天时地利来算,这对北军大大不利。也许真是天助强者,矿山开矿、挖断山脊,大雨灌进矿洞、冲塌山上许多建筑,在北军抵达之前驼山矿丁和驻军已因泛滥的洪水丧命许多,可军需太多压力太大官员不肯停工休息,矿上因此还发生几次冲突。在北军抵达前两日山河终于冲垮矿区堤坝、在此休息的驻军和矿丁全被吞噬,北军到来后只见到山中海瀑星罗棋布,别说守军,人影都难寻。 如此情况北军也不敢留在山上,插上北旗后移军至不远的福山高地,准备打退援军后转攻延庆。帐篷才刚刚搭好,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赵熹打趣道:“王先生,您没看准啊,您说会有三五日小晴、这才第三天就下雨了!” 王安也不介意,只笑:“天机难测、天机难测啊!不过驼山不战而亡,天意果在吾主!” “只盼攻城的时候别再下雨了,再这样下去将士们非生病不可。”赵熹叹道,“打完延庆歇上一阵,等雨季过去再说。” 怀章端了姜汤来,正听见这一句,笑道:“您可终于松口了!” 赵熹笑了笑,还没说话,有军士禀报:“元帅、元帅!我们抓到一个延庆的奸细!” “延庆的奸细?在哪抓的?” “就在驼山下、往延庆的路上有做堤坝,我们去探查、正碰上有人带着一随从外那里转悠,我们就给抓来了!” 北军来袭延庆应早就得了消息,怎么还有人敢在城外乱晃?赵熹道:“带来我看看。” 那人穿一袭青衫,身量不高,因淋了雨衣服都贴在身上、更显狼狈瘦弱,他低垂着头瑟瑟发抖、看着紧张害怕极了,这老实模样实在不像奸细,倒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书生。赵熹叫军士把人放开,向他道:“抬起头来,让本帅看看。” 那人仍不敢动,赵熹看了眼怀章,叫他把自己没喝过的姜汤给那人端过去,那人瞄了眼怀章、向他道谢,将热腾腾的姜汤捧在手里,小小抿了一口,抬头看了赵熹一眼。 赵熹这才瞧清那人面容,约摸三十多岁,面容清俊,一双眼温润明亮,见之可亲。赵熹叫军士搬来凳子让他坐下,笑道:“别害怕,我们只是问你些事情,你老实回答就好。你叫什么?” 那人低下头:“小生、小生曹、曹星。” “眸亮如星,这名字配你。你是延庆人么?” 曹星摇摇头。 “你从外地往延庆去?” 曹星又摇摇头。 赵熹想了想:“你在延庆住?” 这次曹星没有反驳。赵熹又问:“驼山山洪、山上铁矿和军丁全被冲毁,延庆城应该也有幸存逃去的人吧,你没收到消息?这么危险你到驼山做什么?” 曹星还是不答。赵熹也不强逼,只道:“既然如此,还请曹先生在军中小住,等过几日,本帅亲自送你回延庆。把他带下去吧。” 怀章奇道:“这书生当真奇怪,看着也不是什么坏人,问他又不说话,他想做什么呢?” 赵熹笑道:“他当然不是坏人,毕竟咱们才是坏人!这时候总不会是出来玩的,先把他关起来,等咱们打下延庆再说!” 第289章 引水 此次攻打延庆赵熹并未急着攻城,而是先埋伏在路上、将前来救援的先锋军痛打一顿,先锋军仓皇而逃、赵熹等了几天没等来其他支持,明武堂送来情报、原来又是党争。赵熹觉得好笑,但如此情形岂非天助?他立刻调整布军,趁机攻城。 赵熹纵横沙场罕逢敌手,可以说是威名赫赫,延庆守将尤其谨慎,试探着在城外布兵抵抗、结果一触既碎,赶忙收拾残兵返回城中,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开门,打算耗走赵熹。赵熹无奈,只好围成。 天气时晴时雨,士兵们毕竟肉体凡胎、又辛劳征战太久,军队里风寒之症渐渐蔓延。赵熹担心延庆变成第二个丰泽,但江州毕竟不是胶州、此时因利益之争不肯出兵救援、等黄安文斡旋成功、或是其余地方兵至,自己腹背受敌才是危险。这仗,绝不能拖太久。 天上愁云惨淡,赵熹心里也不爽快,便骑着马在附近转悠,想着有没有破城之法,走到驼山下见从驼山流下的河水涨势迅猛,已近与堤平。赵熹站了一会,问:“这河流向哪里来着?” 王安答:“这条河从驼山流至坤江,约十年前延庆县官在此修了堤坝、防止河水泛滥冲击城池。” “河水泛滥……”赵熹看着水涛波澜起伏不断拍击堤坝,忽而大笑,“这岂非天助我也!北边时本帅用火横行无忌,到了南边这连绵的雨把我浇了个透心!火能为我所用,水难道不成么!” 王安略一想便明白赵熹意欲何为,心立刻沉了下去,声音也有些颤抖:“元帅,城里除了伪朝兵将、还有数十万无辜百姓啊!” 赵熹冷笑两声:“本帅连本帅的兄弟们都顾不得、还顾得上他们么!他们的官只要忠义之名不管百姓性命,那就别怪本帅无情!” “元帅!” “王先生放心,”赵熹笑道,“本帅只为攻城、不为杀人,只要延庆守将肯投降,什么都不会发生。” 王安愁眉紧锁,可他也明白,赵熹一旦做出决定就绝不会更改。不过,赵熹对待百姓一向温和,最后关头,他未必忍心,王安如此安慰自己。 延庆守城主将为唐禹、县官为严呈,这两天赵熹心情不爽、他们更是胆战心惊,时时怕赵熹弄出什么事来。这天严呈又找到唐禹,问道:“唐将军,援军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来啊!” 唐禹愁眉不展:“本将已书信长明和晏城、潍城,晏城援兵为赵熹所劫、潍城也以此为借口不肯发兵,本将也没有办法!” 严呈急道:“晏城和潍城两地都是世家盘踞、全是大公子一派,矿山已经救不了、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死活,又怎肯冒险来援!可我们没了、他们难道能躲过赵熹不成!” “他们只想着赵熹和我们两败俱伤、他们好来捡功!自负又愚蠢!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六公子、盼着他早早劝服两地、共同抗敌才是!好在咱们还能坚持一段日子……” 严呈皱着脸想了半天,道:“我看北军时来时不来的,不如、不如我们让百姓们先撤?” 唐禹白他一眼:“你在说什么傻话,那可是赵熹!那天撤军时险些让他攻进城来,还要让百姓出城?那不如打开城门迎赵熹进来算了!何况百姓出了城难道能躲过赵熹不成!被他绑着推到前面,你又怎么办!” 严呈狠狠锤向桌案:“外敌咄咄、内鬼哓哓,如此下去,江州无望啊!” 唐禹神色坚定:“便是如此,我唐禹堂堂男儿以身殉国也不肯屈于妇人之下!” 严呈亦点头赞同。 “哦,还有一事,我县书吏曹星几日前出城一直都没有回来,我担心他已落入敌军之手……” 唐禹很是厌烦:“大战当前他出城做什么!” “说是查看堤坝。这书吏虽不起眼,但听说同程草堂交好,六公子也对他颇为关照,这怎么办……” “现在还管得了那个么,都这么多天,怕已经死在赵熹手上了!若能度过这关,我亲自去向六公子解释!” 严呈叹:“也只好如此了。” “将军、将军大事不好!”有兵卒冲进堂里,顾不得向严呈行礼,跪秉,“北军又到西城外叫阵了!” 唐禹骂道:“这算什么大事,他们叫便叫骂便骂,你们只不理便是了!等他们攻城再喊我!” “他们虽没攻城,却在城外挖土,说是要引河灌城!” 唐禹和严呈猛然跳起:“什么!”两人匆匆赶往城门登上城楼,只见城外北军数组整齐,中间让开一路,许多军士锄铲翻飞,正在奋力挖掘。 “你们做什么!” 赵熹抬起头,趋马往城门口走了走,在城上弓兵射程外停下:“如你们所见,挖渠引水。” 唐禹气得发抖,嘴上却道:“蠢材、蠢材!延庆距驼山几十里,这些天有阵雨,你们要挖上几个月才能把驼山的河引来!” 赵熹笑道:“何需到驼山?唐将军已许久没到城外、不知道驼山的情况吧?那里已变成一片汪洋,大水源源不断从山上冲涌而下、至堤坝被拦拐向北去流入坤江支流。但将军应该也知道,延庆周遭北高南低,我们只需把堤坝炸开,涛涛洪水就会向延庆滚滚而来了!挖渠不过是为了给你个机会。” “什么意思?” “渠成之前,你开门投降,大家一切安好;你若不肯,”赵熹笑了起来,明艳的面容竟冰冷无比,“那就让整个延庆为你的‘忠诚’陪葬!” 曹星被关在福山营地已有数日,北军倒也没苛待他,一日两餐全和军士们一样,还给了他和随从各一条被子,让他们夜里保暖。 毕竟只是个无名无姓的书生,北军对曹星的看管算不得严格,不过曹星胆子不大、身手也不敏捷,要他自己从守备森严的军营里逃走,实在有些困难。他只好老老实实待在军营,偶尔借着如厕的名义望望山下,期盼延庆城一切安好。 这两天曹星总见到许多士兵背着锄头来来去去,以为他们在建什么工事,后来他与看守的士兵熟悉了些,闲时也聊上两句,偶然问到,士兵竟据实以告:“我们正在挖渠呢,元帅要炸掉堤坝、水灌延庆!” 曹星大惊,连忙抓住士兵:“怎么、怎么能这样!城里有几十万人!” 士兵笑道:“怕什么,难道能把整座城都淹了么?只我们只想着把城墙冲毁!何况元帅说了,只要延庆肯降、我们立刻停手!” “不行、不可以!”曹星忙道,“几十万人性命岂能儿戏!我要见赵熹、求你带我去见赵元帅!” 第290章 挖渠 元帅帐中,赵熹坐在主位,看向站在帐中曹星,不发一言,王安陪坐一边,抿唇不语。曹星有些焦急:“元帅,您、您真的不能这么做!” 赵熹这才轻笑一声:“你一入账就自顾自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我还道你中邪了呢,原来是说给本帅听的啊!”赵熹直起身、胳膊搭上扶手、微微倾靠椅背,“求见长官,你们南朝是什么礼仪?” 曹星这才明白过来。他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吏、与赫赫有名的赵熹毫无交集,但赵熹的恶行败迹南朝口口相传、程草堂对赵熹更是恨之入骨,尤其北朝南侵、赵熹是所有南朝人的敌人,要向赵熹俯首,曹星千万个不愿意。不过他毕竟不是什么刚烈之人,又有数十万百姓压在心上,若只要牺牲自己的尊严就可以让赵熹放弃引水灌城,那曹星愿意向赵熹三跪九叩。 曹星长长吸了口气,慢慢屈起膝盖、跪了下去:“小民曹星,跪请赵元帅以百姓为重,不要引水灌城!” “小民,也对,伪朝书吏算不得正经官员,你倒挺有自知之明。不过听说你与程草堂交情深厚,程草堂竟没替你向黄安文求点好处?” 曹星惊讶万分:“您、您怎么知道!” 赵熹笑道:“你都报出了自己姓名,在本帅知道这些有什么稀奇!听说那堤坝被当地人称为‘曹堤’,正因为是延庆曹公主持修建,本帅还以为曹公是当地乡绅之类,原来就是你!难怪你会出现在那里!” 曹星本也没想着要隐瞒什么,只是没料到赵熹将自己查得如此清楚,他吞了下口水,小心道:“元帅既然已经知道,小、下、小……我就直说了,曹堤确实是我主持修建,所以整个延庆我对它最为了解!延庆雨水充沛,处在驼山、福山两山间的盆地,地势较低、雨水充沛。福山高陡、山上只有一条福溪,水量也少;驼山上草木茂盛、溪河密布、溪流流向各地,仅一条干流绕经延庆,很少泛滥。 “但我看了矿山图,开采铁矿会砍伐树木、挖掘矿道、填埋溪流,虽然溪涧水并不多、可大雨时全靠它们分洪,如将它们堵塞、会加大驼山上主干河流的水量,再遇上暴雨天气、很有可能泛滥成灾!所以我去求了州府、在草堂和六公子的帮助下筑成此堤,让河流拐往北去流入坤江,避免延庆受灾。 “但堤坝毕竟是十年前所建,最近几年雨水大增,各地都洪灾不断,驼山河水位也连年上涨,我欲加固堤坝,但州府忙于备战根本无暇他顾!今年雨水更多、山上激流甚至冲垮矿洞淹没矿山,河流裹挟泥沙、对堤坝损伤更大!曹堤现在看似还在,其实已经岌岌可危!这时候您还要挖渠,它根本经不住您一挖啊!” 王安看向赵熹,赵熹想了想,站起身:“你跟我来。” 赵熹将曹星领到曹堤。曹堤长约十里,有一丈宽,水已淹到堤坝下数尺,此时难得无雨,天气却阴沉依旧,滚滚浪涛黄黑污浊,在风的呼啸中冲出堤坝直拍岸上,本就不甚宏伟的堤坝更加摇摇欲坠。曹星说的对,这堤坝撑不久了。 但赵熹并无心思替敌人修筑堤坝,相反,他已将手按在坝上,随时准备把它捏碎。在曹堤不远处,北军将士们已搭起草棚,挖了一个宽而浅坑。赵熹让王安叫大家休息一会,回头问曹星:“你说随便乱挖曹堤会塌,那你给我指一下,要从哪里挖才安全。” 曹星见北军已然动工不由冷汗直流,听赵熹此言更加忧心忡忡:“您还要挖!” “我当然要挖!延庆城紧闭不开、本帅难道要看着将士们在山上淋雨不成!要么他们投降、要么他们殉城,除非你有其他攻城的办法,否则这渠非挖不可!” 曹星不过一介小吏,哪里懂得攻城之事!何况赵熹要攻的是他的城,他怎么能助纣为虐!他唇都咬破,求道:“请、请元帅先行停工,我、我回去想几天……” 赵熹嗤笑:“那就等你想出来再停。” “元帅!”曹星急道,“那是几十万人啊!南边到处都是关于您的传言,他们说您残暴、说您奸诈、说您浪荡,那天我见了您、威严曼丽高高在上,就像太阳,炫目逼人,我甚至都不敢多看您一眼!可您却给了我一碗姜汤!其实我早就知道,您以双元之身立下不世之功,只单收服胡蒙便是千古一功彪炳青史,您根本不是传言中那样不堪,您是一位英雄!您一定也不忍心淹没延庆,不然您直接挖开曹堤不就好了,何必再引渠!” 曹星一脸老实相,说起话来无比真诚,赵熹忍不住笑了起来:“看你呆头呆脑,拍起马屁也不逊色嘛!不过,”赵熹敛了笑容,正色道,“你说得对,我并不想淹没延庆,我挖渠一来是为了向延庆城守表明决心,二来,到时他们当真不肯投降,炸开曹堤后洪水能受水渠束缚、少淹些农田,毕竟这里将变成我们的土地!” “您、您真的要毁掉曹堤?” “水渠一成,延庆还不肯投降,我就炸堤,我赵熹言出必行!”赵熹负手看向曹星,“现在你能做的只有两件事:一,告诉本帅要从哪开始挖才能让曹堤暂时不倒;二,劝降延庆守城。” “你要我去劝降?”曹星惊讶万分,“我不过一个小小书吏,大人怎么会听我的话!” “你不是还有程将军和黄公子么?”赵熹玩笑一句,神色冷了下来,“城里除了官员还有百姓,你可以把城外的事告诉他们,看他们是愿意弃暗投明还是求死殉城!到时候有什么后果,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们该感谢我才是,”他目光微斜,傲慢又庄严,“毕竟,求仁得仁。” 曹星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草堂说得没错,赵熹此人果是祸世妖魔! 赵熹收回目光、看向河堤:“不过那都是之后的事,现在先做第一件,你看看,要从哪里开挖?” 曹星吞了下口水,往前走了两步,偷瞥赵熹一眼,又往前走了两步,来回转了转,等赵熹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才试探着说道:“曹堤、曹堤受损严重,真的不能再挖了……” 赵熹没开口,只看了等在旁边的军官一眼,军官心领神会,立刻招呼士兵开工。曹星急得眼睛都红了,大喊:“等下、等下!那里真的不行!” “那哪里才可以!” 曹星舔了下唇:“五、五里之外?” 赵熹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三、三里?不能、不能再近了!” 赵熹白他一眼,向军士道:“挖!” “是!” 眼看军士又挥起锄铲,曹星慌忙道:“一里、一里!真的会塌,那里真的会塌的!到时候你们也跑不了啊!” 赵熹这才笑了起来,走到曹星身边,围着他转了一圈:“好,一里就一里,到时候堤坝一炸,这一里路也不过一眨眼的事,你说,是不是?” 曹星紧张地握住双手:这可怎么办…… 第291章 无助 这几日罕见的无雨,不过天气闷热少风,禽鸟低游虫兽乱走,一副暴雨将至之景。赵熹没再关着曹星,而是叫他到曹堤附近看着将士们挖渠,倒不是有意折磨、只是怕真的不慎挖塌堤坝反而淹了众将士,所以让曹星看着些。但军士们每一锹土都挖在曹星的心上,眼看水渠完工在即,他日日夜夜焦急难安,可目赤发秃也想不出办法阻止赵熹。 除此之外曹星在北军的生活也不算艰苦。他吃住都与普通军士一样,为人温吞和善,很快便和军士们混熟。他发现北朝军士其实是以队为行动最小单位,一队五什,少了就补、调动频繁,今天可能还在胶州守城、明日就来了江州前线,北朝的百万大军就是一个个五十人的棋子组成的棋盒,在名为天下的棋盘上征伐,而将他们联系在一起、让他们紧密团结的,就是赵熹。 北朝的将士有汉人有夷狄,他们狂热地信奉赵熹,在他们心中赵熹已不再是人、而是神的化身,他阴阳兼容的身体正是神迹的显现。他那么强大,带领军队不知疲惫地平复天下各地的累累沟壑,地藏王舍己而入地狱、以杀止杀,将士们坚信,赵熹便是以死亡拯救世人的战神。 他还那么艳,枯燥的行军中、绝望的战场上,只要一抬头,热烈的太阳熊熊燃烧,一切阴郁的情绪全部一扫而空。北军不同其他军队,内部管理尤其严格,别说抢劫财物,就是女色都不能随意触碰,青壮之年的汉子看着赵熹这样的美人难免有些晦暗之心,这点难以启齿的心思让他们对赵熹更加忠诚,奋不顾身地为他赴汤蹈火。 曹星也见到一些胶州军人,他们投降北军,有些已被北军同化,但仍有一些觉得赵熹此举不妥,不过这些人畏惧赵熹威严、并不敢质疑。 全部都是赵熹,北军将士的目光里、谈笑时、甚至是梦中,全部都是赵熹。如果没有赵熹呢? 赵熹是北军最锋利的刀刃、同时也是北军最脆弱的支撑,如果没有了赵熹,北军定会溃散如沙! 如果没有赵熹! 草堂也曾刺杀赵熹,如果,如果…… “元帅来了!” 曹星抬起头,赵熹正走向自己。赵熹已年近四十,他的眉还是那么浓、眼还是那么亮、唇还是那么艳,他的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却像火焰摇曳的残影、炽热而魅惑。 战乱丛生、同类相残,权贵为一己之私为祸苍生、百姓泣进血泪求活而不能,曹星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其实正在地狱之中,现在逆光而立的赵熹正是燃罪恶而起的业火,焚世骇人。 如果没有他…… “曹星!” 曹星猛然回神,赵熹已站在他身前。 “干什么呢,天天傻愣愣的。” 曹星低下头,他的手中空无一物。 “我、我没做什么……” 赵熹白他一眼:“跟我来。” 曹星随赵熹回到军营,帐中除了王安、怀章还有和曹星一起被扣押的随从。曹星有些意外,赵熹却将手按在他的肩上、把他推进帐中,再一挥手,军士端来一桌酒菜。 两盘野菜、一盘酱肉,还有一小坛酒、一大盆馒头,却是曹星这些天见到最好的东西,他看着桌上的酱肉,暗暗吞了吞口水。 军士摆好两只椅登,赵熹指了指曹星和他的随从:“坐下吃吧。” 曹星不明所以,随从却试探着向桌子走了两步,见无人阻止扑过去大嚼起来。 赵熹笑着问曹星:“听说你也跟着大家忙了一天,现在已是晚饭的时辰,怎么,不饿么?还是见到本帅就吃不下饭?” 曹星连连摇头:“当然不是!可是、可是……”曹星舔了下唇,问,“是出什么事了么?” “能有什么事?这些天辛苦你了,明后天水渠就能完工、你也不必再跟着军士们晒太阳了。”赵熹走到曹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你们可以回去了。” 曹星的心沉到潭底:“水渠要完工了?你要、要炸堤?” “对,”赵熹勾了下唇,“就定在--后天吧!” 曹星瞬时崩溃,他扑通跪倒不停磕头:“不行、不行、真的不行!赵元帅,求求您了、求求您了,饶过延庆的百姓吧,他们是无辜的啊!” “延庆守将唐禹死都不肯投降,我也只好随他的意。不过你说的没错,百姓无辜,我就再给延庆百姓一个机会。”赵熹单手托住曹星、将他拉了起来,“现在你回去延庆,劝降唐禹严呈、或者策反百姓。” “我?我做不到啊!” “那就让他们殉城吧,”赵熹笑道,“如果你认为自己真的做不到可以直接离开这里,代我向黄安文和程草堂问好,我非常期待见到他们。” 曹星从来不是长袖善舞之人,他在延庆兢兢业业十几年、至今仍是一个小小县丞,唐禹和严呈都是他的上司,又怎么会听他的话!后天赵熹就要引水灌城,他去求助也来不及,难道要回去、和延庆一起死么? 入夜,赵熹将毛驴还给曹星,还令给了他一匹马、一些干粮,曹星把毛驴和干粮给了随从、叫他去金平找程草堂,曹星自己则毫不犹豫赶往延庆。 夜里起了风、风中有些许草腥气,曹星知道,快下雨了。曹星不敢耽误,快马赶到延庆城下,延庆守军借着火把微光见一人奔向城门立刻架起弓箭,厉声呵斥:“城下何人!速速离开!” 曹星勒马,答道:“我是延庆县丞曹星,快放我入城,赵熹要炸曹堤、我要见唐将军和严大人!” 这几日赵熹天天来城下喊话,水渠的施工进度守城将士比曹星还清楚,他们相信曹星所言,可也不敢擅自打开城门。城楼上军官交代士兵看紧曹星,自己回去禀报唐禹和严呈。 唐禹和严呈很快赶来城楼,严呈眯着眼看了半天,向唐禹点点头:“没错,正是县丞曹星!” 曹星也忙道:“快让我进去吧,唐将军,我有急事跟您商议!” 唐禹皱眉,问:“这些天你去哪了,有什么事要说!” “我被赵熹抓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挖渠!赵熹说他后天就要炸毁曹堤,除非我们投降!” 唐禹按捺怒气:“所以你是奉赵熹命令来劝降的?” 曹星忙道:“不是、我并非听他的命令!可他真的要炸曹堤……将军,驼山已经被淹了,整座山的水都靠曹堤拦着!眼看又有大雨,赵熹就算不炸堤曹堤也未必坚持得住!咱们得赶紧想办法啊!” “哦,你说说看有什么办法?” “我、我也不知道,但是至少让百姓先离开……” “让百姓离开?打开城门、然后北军趁机攻入城来,是不是?”唐禹冷笑两声,大骂,“你分明已经投降北军、来替他们做奸细!你也是江州儿郎,竟如此没有骨气、被赵熹一吓就轻易投敌!你怎么对得起六公子!” 曹星赶忙解释:“我没有!”隔着高高的城楼实在不易沟通,曹星又求道,“请将军让小的进去吧,小的会把这些天的事都告诉将军,到时将军还认为小的是奸细,那要杀要剐都随将军处置!” 严呈也道:“曹星在延庆多年,曹堤正是由他主持修筑,他还同六公子有旧,本官想他不会背叛延庆的!不如先让他进来好好说说……” 唐禹坚持不肯开门:“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当真与六公子交好怎么至今还是个小小县丞,他心里怕不是早就嫉恨呢!何况曹堤为他修筑,他一定不肯叫曹堤被毁,所以才会做赵熹的说客!开门让他进来?他为什么晚上才进城?他身后说不定就埋伏着赵熹的大军、等着咱们开门是冲杀进来!” 唐禹向曹星喊道:“你滚回去告诉赵熹,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我唐禹身为江州人绝不会投降李承平那个乱臣贼子、更不会投降赵熹那个妇孺小人!” 曹星还想解释,唐禹夺过弓箭一箭射在他的脚边:“还不快滚!” 曹星无奈又无助,他徘徊着不愿离去,唐禹又向他连射两箭,他没有办法,只得离开。 第292章 选择 赵熹挖的水渠从曹堤一直到延庆城外,曹堤处宽、越至延庆越窄,深只到人半腰。毕竟时间有限、还要提防敌军来扰,能挖成这样已是北军训练有素,但比起实际能起到的作用、更多的是给延庆守军压力。 唐禹显然顶住了压力,许是因为无能、许是因为忠诚,他要抱着全城百姓同赵熹顽抗到底;赵熹作为北朝元帅更不会牺牲自己的霸业来交换敌人的性命,在这场无人退步的博弈中,只有曹星为被抛弃的筹码悲鸣。 他从延庆沿着水渠走到曹堤,夜里依然湿热,涌涨的河水不安地拍击堤坝,曹星站在堤坝上,堤下水漆黑幽暗,似无底深渊。他究竟要怎么办? “曹星!” 曹星回过头,又见一团火。 “你怎么没有走?” 曹星苦笑两声:“延庆并不是我的家乡,可我在这里待了十多年,这里早就成了我的家。就算不谈这些,这么多人的性命,我怎么能一走了之?” 赵熹走到堤上、站在曹星身边,往下看了一眼:“这堤坝还能坚持多久?” “如果元帅大发慈悲不去炸它,可能下次大雨它就坚持不住,但也可能它不忍百姓流离失所强撑下去、挺过今年的雨季。” “哦,”赵熹道,“那最晚后天,就是它的祭日了。” 曹星早知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他只能无力地笑了笑:“大水淹了延庆你们又能得到什么呢?一城浮尸么?除了延庆城,周遭村庄也都会遭殃,你丝毫都不在乎?你难道真的是魔鬼、没有一点恻隐之心么?” “恻隐之心?”赵熹只觉得好笑,“这话你不该去问唐禹和严呈?延庆里是他们的同胞乡亲,他们要抱着大家一起去死,你居然来问我有没有恻隐之心?” 赵熹看着河水涛涛奔向东去,忽然问曹星:“你见过坤江么?” 曹星想了想,摇摇头:“我家在长明,后来到延庆赴任,再没去过更北方。长明和延庆都有河流入坤江,不过它们都不是坤江。” 赵熹笑道:“那你更没有见过黄江了!三山五岳、两江四海、一十三州,这些都不在你眼中,你的世界只有小小的长明和延庆、只有区区几十万人,延庆的沦陷就足以让你的世界崩塌。可我不一样。” “我是一个双元,自出生大家就告诉我我以后会嫁给一个人,他是我的天、他的家就是我的世界,我的一生都要奉献给他、为他生儿育女养亲教子,在家长里短的磋磨中老去、在儿孙怜悯的哭泣中离世。我本来已经认命了,可我去了卫宁,遇到了承平。” 曹星不由抬头看向赵熹,赵熹望向远方,伸出手,于虚空一抚:“我挣脱悲哀的命运,就是从守城杀敌始,之后多年、一直没有停步。我踩着尸山血海走到如今,是为了什么呢?曹星,你知道么?” 曹星想了想:“是为了摄政王?” 赵熹笑出声来:“是为了我自己啊,因为有我,才有了承平、才有了天下。” 曹星并不明白,他也不明白赵熹为何要向他说这些。赵熹继续道:“江州是个好地方,一方独霸、无祸无灾,不过一江之隔、北方战火连连烽烟不断,我自十六岁出家门、走过大半山河,所到之处无不哀鸿。三州之乱、公孙之危、胡蒙之侵、胶州之叛,这些战事非因我而起、皆由我而平,我枪下亡魂呜咽蔽天、北境皆飞李家旗,百姓由此安定。” 曹星不禁问:“这还不够么?为什么非要来攻打我们呢!” “自尧舜至汉唐天下一统、南北一家,先朝先祖宁愿虚无实权也要名主十三州,如今却要南北分立,你真的觉得这样好么?何况黄家野心勃勃,他们若肯偏安为何要骗走太妃另立朝廷?他们将北朝打成伪朝将承平斥为乱臣,难道还想安然无忧不成?你就算不通权谋不知政事,这点事情不会不明白吧?” “所以延庆的百姓就活该沦为你们的筹码?”曹星将手缩回袖中,他在路上捡了一截断枝,一端很是尖锐,他距离赵熹足够近,他想,他也许有机会。 “你觉得死亡很可怕么?”赵熹并没有注意他的小动作,回头看向天空,云沉月蔽、星光不见,“我数次历经生死,死是摆脱痛苦最为轻巧的方式,如果他们自己都不愿意活,死并不是最坏的结果。我始终认为,每个人都该为自己负责,我选择了抗争、就能担下世人的唾弃,他们选择茍安、就要接受他人的摆布,你想要怜悯和仁慈,你又承担了什么?你甚至连卑微的尊严都不愿意放弃。” 曹星委屈到愤怒:“我已经求了你!” “求我?你是说边高傲地批判指责边向我下跪磕头?你明知道天下一统才是大势所趋、明知道只有南北一体才能带来真正的安宁,可你一边怜悯着延庆城的百姓一边抱着所谓的忠义抗争、让更多的人死在这场战争里,这就是你的怜悯和仁慈么!” 赵熹步步紧逼、曹星步步后退,他的手指已被断枝刺得鲜血淋漓:“我、我不过是一个县丞而已!我连延庆都救不了!我又能怎么样!” “听说,”赵熹停了下来,“程草堂跟你很好。” 曹星蓦地明白过来:“你想让我劝降草堂?” 赵熹向他眨眨眼:“你也不算笨。” “不可能!”曹星断然拒绝,“草堂对六公子忠心不二!而且,他恨你入骨!” “你不愿意看到死亡、你不愿意让人牺牲,你说延庆的百姓是我的筹码,南朝的将士何尝不是黄家的棋子!唐禹宁愿让延庆的百姓陪葬都不肯投降,在他的心里百姓不值一提、整个江州只有黄家几人!你想让程草堂变成唐禹一样的人么?你想看江州百姓、想看程草堂为了黄家的野心殉葬么!” “不、不,是你、是你……” “我是大势、是天道!”赵熹挺胸负手昂然而立,“不要为世俗所累,你所在意的根本不是什么忠义,你只希望身边的人安乐太平。曹星,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不要去负担自己负担不了的事,对黄家和南朝的忠诚对你毫无益处,去救程草堂吧,只要你能说服他,我会让他活下来。等战争结束,你们草庐煮酒,屋外村舍炊烟袅、垂髫逐犬鸡,那时你们就会知道承平和我才是正确的选择。” 曹星竟被赵熹口中的未来动摇:“可、可我是江州人,我……” “其实我早就想说,这堤坝建得不好。”赵熹忽然说,“如果在北边,这曹堤会宽一倍,安然度过这个雨季。” 北朝早就开始修建水利,加上政治较为清明、虽也有贪污之事但并没怎么影响到堤坝水渠的修筑,而曹堤,是曹星在州府磨了数月的结果,那些官员厌烦冷漠的嘴脸还历历在目,若非遇到程草堂,延庆早在几年前就已消失在洪灾中。 “你知道么,”赵熹又道,“我在半路埋伏伏兵想要在援兵来救时将他们一网打尽,但是除了一开始,再无援兵。看来把兵权交给弟弟,做大哥的相当不情愿啊。” 腐败无能,大敌当前还专于内斗,这样的朝廷怎么会赢! “其实,”曹星缓缓开口,“其实我听过陶先生讲学……” 赵熹挑了挑眉:“你原来是儒门高徒。” “不敢不敢,我只是听过陶先生讲学而已。先生讲得很好,父子君臣、忠君爱国,所以我很意外,先生居然会帮摄政王。” “因为忠君爱国之外,还是勤政爱民。”赵熹没想到在遥远的南边也有古板的陶希仁的追随者,不由轻笑,“陶希仁虽然讨厌,却是真正的仁人志士,他才是君子。” 勤政爱民,怜弱惜民,与之相比,什么名节名声倒也不重要了。曹星看向赵熹,赵熹噙着一抹笑,眼眸如业火,点燃地狱。 如果没有他、如果没有他-- 光芒被抽去,这晦沉的世界多么寂寥。 曹星叹了口气,扔掉手里的断枝:“我想再去延庆。” 赵熹很是意外:“你还要去延庆?” “草堂是我的知己,可我还要许多朋友,他们都在延庆,他们至少应该知道会发生什么……”曹星目光坚定,“我要去延庆!” 第293章 暴雨 赵熹此时反倒不想曹星去延庆,就今天的情形看,唐禹跟曹星压根没有什么交情,又不肯叫他进城、想策反百姓也是无望,曹星一厢情愿反而可能弄丢自己的性命。赵熹好不容易说服曹星,怎么能把他浪费在延庆! 赵熹想了想,道:“你真的要去延庆?你说我是魔鬼,可事实上我比你们大部分人表现的都要宽宏仁慈,唐禹迂腐古板又已陷入绝境,你再去说不定就回不来了。” 曹星决然道:“我不敢说舍生取义,可区区性命和一座城的百姓相较,我也不会吝惜。” 赵熹点了点头:“求仁得仁,你轻生重义本帅也很是敬佩。这样吧,明日我将帅大军同你一起前去,若唐禹肯投降,城中一兵一卒本帅都不会动,反而会帮他们撤离延庆;若是唐禹不肯,本帅也准许城内百姓全部撤出,绝不会伤他们一分一毫。” 曹星大意过望:“您真的同意如此!” 赵熹笑道:“本帅说到做到。” 曹星又求:“那可不可以您不要领兵、 让我一人前去,不然我怕唐将军不肯听我说话……” 赵熹神色微沉:“我已做出退让,你还要得寸进尺么?何况你也知道大雨即将来临、曹堤岌岌可危,唐禹投降以后我们不会进城、城里的人还要出来、一分一秒都万分紧要,哪里还有时间让你跑来跑去传递消息!他若不肯投降、带人跑了出去,留个就要被淹没的空城给我们,我们岂非纵虎归山!这还算好的,他要自己跑了留下满城百姓,等我们疏散百姓时反身杀了回来,那我们才是枉做好人呢!” 赵熹说得很是有道理,曹星甚至觉得赵熹同意让自己前去延庆做出了极大的牺牲,心里反而对赵熹愧疚起来,他忙道:“您的顾虑我明白了……我,我会尽力的!” “那就跟我回营地吧,今夜早些休息,我还要召来诸将商议一下明天的事。” 赵熹果真连夜召集诸将商议延庆之事,曹星也没敢入睡,翻来覆去地想明天要如何如何怎样怎样。第二天曹星赤红双眼走出帐外,发现蜻蜓在空中乱舞,低头一看,地上蚂蚁也仓皇逃窜,抬头望去,阴云沉沉、不见白日。 就是十岁孩童都知道,要下雨了。 曹星匆匆去找赵熹,赵熹已着甲持枪骑在马上,天地茫茫中独他艳如火降:“出发!” 延庆城依然城门紧闭守卫森严,值守远远望见北军压城立刻焚火鸣钟,全城上下严阵以待,唐禹和严呈也再登城墙,唐禹全副武装、严呈一介文人也手持长剑,他们已做好准备和赵熹决一死战。 但预想中的猛攻并没有到来,北军走到延庆守军射程外就停了下来,数组整齐的大军中跑出一个孤弱的身影、像潮水中挣扎出一只蚂蚁,几乎被人无视。 但蝼蚁也有自己的坚持。曹星从北军中走出、孤身走向延庆城,方走两步、唐禹已一箭射了过来,不过曹星仍在射程之外,这箭只是警告。 唐禹向曹星大喊,“曹星!我念你在延庆多年劳苦功高昨日放你一马,没想到你今天竟领了北军前来攻城!你做什么,你果然已经投敌了么!” 曹星又往前走了两步,走入唐禹射程之内,赵熹将枪挂在马上、手持盾牌紧紧盯着唐禹,唐禹架着弓、却也没有拉开。 曹星一直走到北军和延庆城中间、停了下来,向唐禹道:“将军,您看看这天,要下暴雨了!昨夜小的又去看了曹堤,它已经到了极限、它就要撑不住了,这场大雨、它未必能熬过!到时就算赵元帅不炸堤坝、延庆也难逃灭顶之灾!将军,真的不能再拖了!” 天气阴沉闷热、唐禹也焦躁不安:“下雨、下雨,下个狗屁!下雨又怎么样,江州哪里不下雨!让老子因为下雨投降,绝无可能!” 曹星忙道:“您没有见到、不知道驼山成了什么样子!矿山都被淹了,山上已成了海!不信您可以问问幸存的矿兵和矿奴!” 唐禹烦躁万分:“你少说这些!如今大敌当前、敌军都在城外了,你这时候跑过来说下雨,你是要我投降吗!” “是!”曹星大声道。 唐禹立即张弓,其余将士也抽出箭来:“你说什么!” 曹星提起衣摆,在延庆城下、万军之前,双膝跪地:“将军,小的在延庆供职十年、延庆城中一草一木都在小的心中,延庆城内百姓无人不识小的、无人说小的半句不是。十年前驼山发现铁矿、州府要在这里开矿,小的怕挖山带来洪灾危及城里、不顾老县令劝阻跑到长明,在府衙门口足足等了一个月!这才求得六公子和程将军怜悯、为延庆建了堤坝,正是那曹堤!近些年多雨、曹堤也有几次遇险,小的同严大人还有乡亲们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守着它,其中辛苦和危急,严大人也都看在眼里!唐将军,功名利禄小的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连生死也都置之度外,小的只希望延庆百姓安乐如故!堤坝决水之厉害非同小可,事关全城军民性命、实在轻忽不得啊!” 曹星讲得真挚、严呈感慨万千,唐禹也颇为感动,他慢慢收回弓弦。曹星继续道:“将军、大人,小的出身寒微,却也上过两年学、读过几本书,知道身在世上忠孝为先,不忠不孝之人禽兽不如、不配活于世上、要受万人唾弃,先前曹星也宁死不愿背此耻辱之名,可是将军、大人,那是数十万人啊!生民之安和个人之名,孰轻孰重!” 严呈垂目、唐禹锁眉:“所以,你还是来劝降的?” 曹星低下头,风吹起他的鬓发,让他看上去很是狼狈:“昨日我来只想转移百姓,今日我来,确实希望将军以百姓为重!赵元帅答应决不会伤一军一民!若将军不愿,赵元帅也同意先撤出百姓,至少不要让百姓白白牺牲……” “住口!”唐禹狠狠啐了一口,“说得天花乱坠结果还不是投了敌!你无非是怕了赵熹、贪了富贵,什么不图名利不顾生死,忘恩负义的孬种,也敢来本帅前造次!我江州儿郎各个英勇、就是妇孺也识理明义,岂能为一己之性命降猪狗之叛臣!逆贼、小人!” 唐禹张弓瞄准曹星,严呈赶忙将他拉住:“唐将军,几十万大军在前,杀他一人又有何益!”严呈转向曹星,“你还不快滚!” 曹星抬头望了下天,云越发低、黑压压涌向延庆,他咬了咬牙,向严呈道:“严大人,唐将军来延庆不久、您在这里却有五年了!三叔、菜婶、水老伯、小六,他们都在城里啊!您真的忍心看着他们去死么!若他们真如唐将军所说至生死于度外,那至少该告诉他们,让他们自己选择!” “住口!” “曹星!”严呈怒道,“你既已投了北朝就管不得延庆的事,你滚开!” 曹星猛然起身,不退反向城楼跑去,边跑边喊:“曹堤要塌了、延庆要被淹了!将士们,你们没有死在战场上、就要先死在山洪里了!百姓们听到了么,要下雨了、要遭水了!快往高处跑、往房上躲!你们听到了么!你们--” “射!射箭!杀了那个叛徒!” “曹星!” 赵熹看曹星不管不顾往城下跑便觉不好,果见唐禹摔开严呈射出弓箭,城上万箭齐发直指曹星。赵熹马踏流星奔驰上前,可距离实在太远、便是他的宝马一日千里也来不及救下眼前之人。忽而电闪,紫光劈开天地,曹星孤瘦的身影被白色的羽箭吞噬。 雷声大作。 赵熹奔马至曹星身边,一手举盾一手将人拽上马来,反身疾驰向大军,箭雨并落、逐赵熹而走,雷电轰鸣中赵熹如火凤、燎原而飞。 赵熹安然回到军中,刚刚勒马、曹星便从马上滚了下去,他身上插满羽箭、像一只雏鸟、堕于翱翔之前。赵熹看着他,叹了口气:“撤军,全部撤回福山营地。” “元帅,那延庆……” 赵熹回首,看着雷霆下的城楼冷冷一笑:“求仁得仁,他们已没了机会。” 第294章 绝望 雷声滚滚、竹木呼啸,大雨砸在窗棂之上呼呼作响,搅得黄安文心神不宁,他将手中书信摔在案上,狠狠嗤了一声。 在他身边的吴传之看了眼桌上半开的信,手搭在桌边又收回,只问:“怎么,他们还是不肯出兵?” 黄安文目露怒色、勾了勾嘴角:“大哥的人,怎么会听我调遣!开始说赵熹有伏军、怕中了敌人陷阱;后来又推说天气有雨难以行军,无非是看矿山已塌没了油水、故意将延庆送入敌手好在父亲那里狠狠告我一状!当初为保铁矿运输特地在延庆修了官道,延庆一丢北军直入江州中腹也不必再去打他们,他们还觉得自己得了好处呢!却不知道北军最是贪狼饿虎、一点肉腥都不肯放过,延庆一失将他们两城截断、长明想派军去救都难,整个江北全都拱手让给李承平了!一群废物!” 吴传之问:“今日你不是去见了大将军?他又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大哥背后是世家门阀、那些趴在江州数百年的蠹虫!他们只想着保全自己、贪婪得一毛不拔,江州哪里在他们眼中!父亲只说现在大敌当前不能轻举妄动、定要安内团结才是,可不杀一敬猴、那些人又怎么会怕、怎么会听!” 吴传之想了想:“若我没有记错,江北正是谢家所在,既然矿山已无、他们又不肯出兵,让他们自食恶果正好给其他世家敲响警钟。至于延庆往南官道,江北都没了、还留着它做什么,毁了吧。” “你要我放弃延庆?” “你难道想从南调兵前去救援?何况延庆城内有近六十万军民,他们要反抗难道不成?守将无能龟缩城中、反而白费了数十兵马,赵熹只围城打援、又要耗费咱们多少人!而且他不是说要炸堤么?洪水一来,谁挡得住!当断则断啊!” 说起唐禹黄安文更恨:“将帅无能、累死三军!可惜我手中可用之人太少,想换他都无人!” 吴传之暗叹,江淮安若活着就好了:“战将战将,无战哪来将呢?北边战乱多年这才磨出来一个赵熹,南边还是太安稳了!不过战火一起、小将们也要起来了,你着手提拔一批、他们以后一定对你忠心不二,等战后他们就是你最强力的武器!” “那也要熬得过去才行……”黄安文深深叹了口气,正要想如何安排,门外忽然传来喧闹之声,黄安文心烦意乱,怒斥,“什么人在外面吵嚷!给我滚!” 外面人非但没有离去、房门反被推开,一人披蓑戴笠走进屋内,跪身谢罪:“属下程草堂有急事求见,请公子降罪!” “程将军?”吴传之走上前摘掉那人雨蓑,竟真是程草堂。程草堂浑身被雨淋湿、雨水从他身上流下、瞬时积成水洼。 黄安文的脸阴沉得可怕:“程将军,你不是应该在金平守城么?怎么,严将军派你回来的?” 程草堂双膝跪地、双手撑地、头死死压在地上:“是属下擅离职守,公子如何惩罚属下属下都无话可说,只求公子许属下领兵去救援延庆!” “混账!”黄安文怒骂,“你是副将!是军人!军令如山,你怎敢无召而走!还来我这里求援?你还有什么资格待在军中!我对你负有重望、数次提拔保护于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程草堂羞愧难当,却仍道:“属下知道,属下愧对公子!只是公子,延庆丢不得啊!延庆一失、江北难免落入敌手,到时江州中腹整个暴露在敌军面前!他们还有战船、到时逆翠河而上、便枪指长明了!北军已然过江,一城一地我方都不可失,我们要尽量拖延、才能挫败北军的锐气,等他们军需耗尽将士疲惫,才是我们反攻的机会!” 吴传之叹道:“程将军如何冠冕堂皇,其实你就是为了曹大人吧!” 程草堂一顿、没有反驳,只将头在地上重重一磕。 黄安文被他气得两眼发黑:“就为了一个曹星、你就扔下金平跑来长明!出行前我同你千交代万交代、金平乃长明防线关键所在绝不可失,你一定要慎之又慎,而你、为了一己之私轻易扔下肩上重担!程草堂,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还是那个忠义无双的程草堂么!” 程草堂面胀目涩,答道:“属下确实是想救知己,可属下为公子之心也是真!金平虽然重要但一来属下只是副将、严将军沉稳谨慎并不需属下帮忙;二来金平未有战事还算安全,属下出来也不会让防御有缺。反而延庆求援许久一直无人解围,近来又时有大雨、听说连矿山都被淹没,延庆兼有敌围之难和洪涝之危,城中又以老弱为多,需得速速救援才是!” 吴传之劝道:“程将军重情重义,曹大人也是善良之人,吴某人能茍活至今也全赖将军大人相助,将军感念旧情不忍曹大人受难,吴某人很是理解。只是将军,你要六公子派你前去救援,先不谈兵从何来,你又如何去救呢?这两日大雨滂沱、道路泥泞难行,你带临时调遣而来的士兵,行军几日才能到延庆?将军怕还不知道,赵熹威胁要炸毁驼山堤坝,到时你就算带了百万兵马前去、不也要葬送在洪涝之中么!” 程草堂猛然抬头:“赵熹要炸堤坝?那延庆的人怎么办!” 吴传之道:“他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延庆的百姓又怎么会在他的心上!” 程草堂急道:“既然如此更加刻不容缓!赵熹敢炸堤一定是在高地驻军,我们能攻他大营拖延时间、再趁机转移城中百姓!” 黄安文嗤笑:“雨天山下攻山上,哪有胜算?带着百姓,如何作战?你是给赵熹白送军功!” “难道我们就不管了么!延庆城里还是几十万人命啊!” 忽有人高喊:“急报、急报!军情急报!” 黄安文顾不得程草堂,道:“快传!” 又一人水淋淋跑进屋来,扑通栽倒,大哭:“小的自延庆来,延庆城、延庆城,没了!” “什么!” 黄安文站起身来与吴传之对视一眼,程草堂一把揪过来人:“曹星呢,曹星怎么样了!” “草堂!”黄安文喝止程草堂,叫下人端来热茶给送信之人,“究竟怎么回事,北军攻下延庆了?” 送信之人满脸惊惧泪流不止:“不是、不是北军,是山洪,是山洪!” 吴传之忙问:“赵熹炸堤了?” “不知道、应该不是,那么大的山洪、曹堤必然拦不住,是报应,报应啊!我们都知道曹大人是好人,他是真心想要救我们的!可我们、我们还是杀了他……” 程草堂猛地扑到来人身前将他提起:“你说什么?你杀了曹星!” “不是我、是唐将军,唐将军下令放箭的!曹大人一死就来了山洪!” 见到北军时,南军以为地狱就是烈火熊熊,那晚他们才知道,他们的地狱是山洪滚滚。大家从没见过那样的景象,雷霆万钧中山崩地裂,浆水裹挟山体摧石倒树奔涌而下直冲延庆,延庆的城墙挡得住北军却挡不住老天一怒,城门被冲塌、泥流灌涌,整座城池瞬时被吞没在黑水之中,誓死守城的将士深埋泥底、惶惶无知的百姓葬身水中,延庆成为一座巨大的坟茔,把所有的坚持和无助都用绝望掩埋。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曹星,为什么!” “因为曹星劝唐将军投降、好让城里的大伙疏散,唐将军恨曹星投敌、动摇军心,所以……” 程草堂一愣,曹星怎么会投敌…… 吴传之暗暗松了口气,上前拉开程草堂:“别怪他,也不怨唐将军、更不怨曹大人,一定是赵熹以炸堤为要挟、迫使曹大人劝降唐将军,唐将军一向有气节,城里还有那么多人、自然不容投降之说……曹大人无错、唐将军亦无过,有罪的人是赵熹!”吴传之看向黄安文,“他逼迫同胞相残、后还炸毁堤坝淹死延庆百姓!几十万累累血债,一定要让他偿命!” 黄安文立时明白吴传之意图,也愤道:“赵熹穷兵黩武不说如今竟犯下如此惨绝人寰之案,罪恶滔天人神共愤!我即刻上禀父亲、传于朝廷,让天下人都知道赵熹罪行!还有晏城、潍城,若非他们见死不救、延庆不至于此!” 程草堂心如刀绞,他并不管黄安文和吴传之、只追问曹星之事,来人便将曹星见到驼山逃难者后孤身出城查看曹堤被俘、两次来延庆劝唐禹投降最终被乱箭射杀于城楼之下万军之前的事一一告知,程草堂听罢久久无言。 此时黄安文也与吴传之已商议好如何上报延庆之事,他们告知信使、要他更改说辞,他们神情切切、眼中没有对枉死百姓的怜悯、没有对殉城将士的哀悼、没有对曹星惨死的悲痛,他们只想着如何借此事狠狠踩上敌人一脚。 什么时候,将自己从无助中拯救、心怀天下想要百姓安乐的黄安文变成了这个样子?这也是成大事不必要的牺牲么? 不,全是赵熹的错,赵熹给世界带来了战争和灾难、让所有的人都扭曲痛苦!全部都是赵熹! 赵熹! 第295章 自罪 延庆已深埋土中、赵熹自然没再进城,雨过天晴后赵熹调转方向攻打潍城,成功后与前来汇合的赵福在潍城休整、准备中秋后合力进攻晏城,在此期间赵熹在潍城募集当地人前去延庆,这么多天过去人肯定是救不了了,好歹收拾遗骨、重建城池。 与此同时,黄安文将延庆之事添油加醋,说赵熹为求胜利炸毁曹堤、故意引发山洪将延庆掩埋,南朝官民既惊且恨,文生血书声讨、武将切齿欲报、百姓踊跃参军、誓要赵熹血债血偿。 消息传至京都,陶希仁立即上书弹劾赵熹事不上请、独断专行,其余文官对此事本就意见颇大,见有人出头纷纷附和、希望承平对赵熹下诏责备、安抚天下。武将们大都和赵熹有战友之谊、哪里能任他被书生指摘,纷纷出言维护,双方就此在朝堂争执起来。 承平自然是维护赵熹的。他先安抚两边、朝后又将陶希仁单独留下,向他道:“且不说兵者诡道、无所不用,元帅先前已然在军报中提及、延庆堤坝因山洪暴发而决堤、延庆城被山洪掩埋,伪朝所称元帅炸堤毁城实乃污蔑,你怎么能听信敌人谣言参奏本朝功臣呢?” 陶希仁道:“元帅所说微臣相信、伪朝所言微臣不信,可延庆几十万冤魂是真!事情发生时元帅大军就在城外,若非他所逼城中人也不至于不敢疏散。延庆惨事要说怪谁,天灾人祸怨不得人;但要说跟元帅毫无关系,那也无法断言。其实咱们都清楚,炸堤的事元帅做的出来、只是没轮到他出手,当初他如果及早上报朝廷、咱们商议一番、哪怕不能阻止也能安排人手准备善后事宜、至少给百姓多留条活路,可他说一不二自决自断,以后其他将帅有样学样、以胜利为名侵夺残害百姓,北军就真成虎狼之师!” 承平道:“你的顾虑本王清楚,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军情紧急时将帅有权决定,这是君王的信任、更是将帅的职责,延庆之事元帅并无过错,你却要以未来他人可能之罪来惩现实之人,实在不妥。” 陶希仁坚持道:“智者防危于细末,既见危而放纵,实非明君所为。何况臣工所谏最严厉也不过下诏责备,不过是以此为戒提点众将,王爷怎的连这都不肯!” 承平心想,不过下诏责备?不该我熹儿受的委屈凭什么要他担!承平缓了语气:“希仁,你是熹儿的朋友……” 陶希仁不等承平说完冷哼一声:“微臣与元帅毫无私交、不敢做元帅的朋友。” 承平被他噎住,又道:“好,你跟我们夫君二人从无私交、我们成亲你也没来过、温儿你也没管过,咱们向来公事公办。但就论公事,你自然相信熹儿、可别人信么?今日朝上就有人说曹堤是熹儿炸的呢!现在尚且如此,若我下诏指责、哪怕并不说堤坝之事、天下人也只会觉得是我心虚有意维护、反而坐实伪朝污蔑之言!这你可想过!” “身行正道、何顾他人?何况世人有此怀疑恰因王爷赏罚不公,若您能对赵熹和其他一视同仁,功赏过罚事事分明,世人疑虑自消。” 承平被他气个仰倒:“熹儿的名声如何你当真一点都不在乎!” 陶希仁颇为意外:“元帅名声又不是方才如此,您怎的忽然在意起来?” “以前无非是说他私情如何,我二人本就离经叛道、自然不放在心上;可这是几十万条性命!分明不关熹儿的事凭什么压在他身上!他分明从未苛待百姓、他分明从来仁慈善良,我怎能叫他受这等委屈!” 陶希仁险些笑出声来:“仁慈善良?这四个字跟元帅当真不配。您真怕他受骂一开始就不该准他自行其是!咱们说罪在山洪,可咱们最该感谢那场山洪!若没有它,赵熹现在又是何等境地!” 承平叹息一声:“你是儒生文臣,自然觉得不该为了取胜牺牲一城人的性命;可于武将而言,牺牲算得了什么?从青州灭代至今,死了多少人?区区几十万人又算什么!如果没有这场山洪、有什么罪我和他一起担着便是,千千万万年我俩的名字都被一起提及、沧海桑田而不衰,我乐得如此呢!可没有如果,事情不发生你我都无法揣测会是什么结果,熹儿未必真的会炸堤,延庆城的覆灭非熹儿所为,这才是事实!熹儿从来未失大义,你又怎么忍心让他背此骂名!” 陶希仁冷冷一笑:“为你们背上骂名的人还少么?你以为你和赵熹有多么珍贵、多么不同?若非为了天下、为了你们的许诺,谁会在这里跟你浪费口舌!李承平,你要做明君!不要在臣子面前演英雄美人的戏码,你要为天下人负责!” 承平没料陶希仁守礼尊教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意外万分,许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难怪熹儿对你高看一眼。我知道了,但就从公事论、无罪不罚,日后他真的犯错我严惩不贷,但此事赵熹有功无过、责备他反而让前线将士伤心。这事本王自有打算,陶大人,你回去吧。” 陶希仁见他主意已定只得告退,然他仍不放心,回家后以赵熹口吻写了一封自罪书,大意伪朝叛主忤逆违背天道、天降灾祸以惩之,天下人无人敢逆;然百姓无辜,赵熹本欲出手救助百姓、自甘替百姓应天劫,但又顾忌腹背受敌、只好先战而后施救,终见万民绝泣之惨相;虽是天惩、见之不忍、闻之难安,故自请罪、甘承天怒、愿求天安。这文虽称自罪,却处处见维护之心,陶希仁连夜派人将此文送于前线赵熹处,希望他能大局为重、安抚天下百姓。 第296章 七夕 送走陶希仁,承平又处理了会政事,内官来秉李国公请承平前去同用午膳,承平向来孝顺,虽然知道来者不善、仍前去赴宴。 李国公果是听说赵熹之事召承平前来问话,得知来龙去脉后叹道:“当初你二人本无缘分、是你们强求得来,如今几十年过去,赵熹就算是美若天仙你也该倦了吧?你母亲总来找我、叫我劝你广纳美妾,我知你志不在此也从未多言,可赵熹之事关乎江山社稷,孩儿,你该妥善处置才是啊!” 承平很是不解:“事情原委孩儿已禀明父亲、延庆城灭乃天灾却非赵熹之祸,伪朝借此污蔑赵熹、更是诋毁我朝,孩儿又怎能随他的愿?孩儿自认处置无过错。” 李国公道:“眼看大军南渡、我军将士势如破竹、南边收复不过时间长短。所谓创业难、守业更难,赵熹雷霆铁腕纵然是所向披靡、可南边百姓对他也恨之入骨,尤其延庆之事一出、无论真相如何、无论你是否承认、这笔血债已被死死烙在赵熹身上!哪怕你覆了南朝、屠灭黄家,南朝的百姓依然不会屈服、民乱定会层出不穷。尤其,以安稳计、咱们此时该拉拢世家、以最小的代价颠覆伪朝、收拢南方各州,赵熹那性子实难叫世家安心,他们不肯归顺、抵死反抗,咱们又要多做消耗。再者,赵家两代一帅二将,军权全在他家手上,赵熹与你再亲他毕竟不是那温顺女子,你就真的安心?” 承平沉吟,李国公乘势道:“不如借此换帅。一来削弱赵家兵权、平衡朝中势力;二来可缓和与伪朝关系,为以后招揽做准备;三来也好息平民愤,这么多年民间一直流传赵熹双元乃妖星降世、祸乱人间,待南北一统、你另择贤后、叫他带发修行,私下你二人爱如何如何、对外只说赵熹杀孽深重居于后宫清修,也算这场乱世的了结。” 承平问:“这是父亲的意思?” 国公道:“自然是我的意思。你不要觉得为父冷酷,你以为你对赵熹宠纵是爱他、其实你才是害了他!若你当初不以他为帅、这滔天的祸也轮不到他来背。赵熹年纪也大了,他还能征战几时?这些年他树敌无数、等你二人老而无力,他又如何应对强敌?必要急流勇退、以小惩全他安稳才好啊!” 承平叹道:“父亲一番苦心,孩儿替熹儿谢过了,可这事孩儿万万不能随父亲所愿。熹儿是树敌无数,但他是为我朝征战、他的仇敌就是他的赫赫战功!南朝世家盘踞多年、朝换而世家不改,他们侵夺百姓、威逼朝堂、早已成朝野祸患!世家有陈家一族已经太多,南边那几个、孩儿没打算留!至于赵家,熹儿乃我爱妻、我二人生死一体,赵招胜和赵福都是忠诚可靠之人、父亲且安心。温儿淳儿都在长大,他们自然比不得父亲英武、但守成护家也不算难事,若我背弃熹儿、这两个孩子又会怎么办?那才是动乱之源!” 承平向国公跪下身来:“父亲,当初求您赐婚时孩儿已经说过,孩儿对赵熹,欢爱之情、知己之谊、君臣之信、扶持之恩,几十年同生共死、早已血肉相融!功同享、过同担,乱世如何终结、盛世如何铺展,我二人执笔同写!纳妾孩儿无心去想、休妻更是绝无可能!请父亲明察!” 国公长叹一声:“我一向希望承盛继承家业,正是知道你恃才自负、难听人言!唉,一切都是天意啊!为父能说的都说尽了,你既不肯听、未来有什么事就自己担着吧。” 承平告退离开,回去继续处理政务,等晚上疲惫回家,竟不见李淳身影,召来下人一问,原来今日是七夕。 承平走在园中,葡萄又垂枝满挂,可惜藤下欢嬉之景不复。想起去年还送诗江南,恍然竟又是七夕,去年相思苦,今年人又离,究竟何时才能情人常伴? 相比承平的孤单愁苦,李淳则快乐许多。他下午早早整理衣装、带了礼物前去孙府。孙夫人虽仍未松口,但对李淳的诚意很是感动,如今还不叫他见自家女儿、不过是觉得李淳有些骄纵、想再磨磨他的性子。 李淳早已习惯孙夫人的冷淡,照例寒暄一番、又说了说最近的课业,见孙夫人嘴角含笑颇为满意,便道:“今日七夕佳节、城里布置了许多花灯、很是漂亮呢!我府上备了马车,夫人若无事,不如和小姐同去看灯?” 孙夫人觉得李淳太过唐突,淡淡一笑,拒绝道:“小女今日身子不适、不好出门,就不劳烦公子了。” 李淳屡被拒绝,心里颇为不快,不过他知道孙夫人秉性如此,倒也没生气,只道:“小姐身体为要。小侄府上有良医好药,有什么需要还请夫人开口。那就不耽误夫人照顾小姐了,小侄先行告辞。” 李淳回到马车,见车上放着的琉璃彩灯,顿时觉得有些无趣。这彩灯是他特地从西川商人那里买来的,本来想着今夜请孙小姐同游时送她,没料两家来往这么久、孙夫人仍是不肯让他见孙小姐,若非父母一再夸赞孙夫人品行,他甚至都怀疑孙小姐有什么隐疾、所以才被孙夫人藏起来! 小厮见李淳长吁短叹,小心问道:“公子,咱们还去看灯么?” 李淳轻哼一声:“去,怎么不去!她不肯去、我自己去!” 公孙之乱已是十几年前,之后京都安定无战、再加上承平悉心治理,如今的京都繁荣昌盛堪比长明。七夕佳节、有情人会,京都各条街道都挂上彩灯,另有许多摊贩买卖,街上男男女女结伴而行,虽不抵元宵、却也是热热闹闹一派繁华。 李淳年纪尚青,入了人群便忘记烦恼,在街上左游右走,见了俊才英豪就上前结交、不一会已认识了许多好友。他正得意,忽见桥下亭中坐着一女子,看身形、正是陈家小姐。 虽说是七夕节、公子小姐都可上街游玩,但毕竟千金体贵,一般人家小姐出行都是几个姊妹作伴、另有家丁相护,可陈小姐身边只有一个婢女,她的姐妹呢? 李淳想了想,告别新识,领着小厮走到小亭前。陈小姐的婢女本焦急乱走,见到李淳很是戒备,听他自报家门才想起先前见过,立即道:“李小公子,在这里遇到您真是太好了!我们迷路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李淳看向陈小姐,她一脸淡然坐在亭里、静静望着桥下被彩灯照得斑斓的河水,河水又流进她的眼眸,波澜不惊中映出三千世界。 “小姐不是迷路,小姐是看灯呢!”李淳笑道。 陈小姐回过头,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向他行礼:“小女见过李淳公子。” 李淳向随从交代两句,走进亭子里:“小姐不必多礼!小姐一人在此么?其他人呢?” 婢女忙道:“我们本和其他几位小姐一同出来,可不知怎么的就走散了,我们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了!李公子,您能不能帮忙去找找他们?” 李淳还记得上次见面陈家姊妹相互争执,猜想今日之事也非无意、说不定是那泼辣的小姑娘故意使坏,不过一位小姐丢了、跟着出来的随从也无法交代,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找来,所以陈小姐才会等在原地。不过等他们回来安然无恙把人接了回去、陈小姐就算告诉家里大人大人也不会放在心上,这样她岂非白白受欺负? 李淳眼睛转了转,轻轻一笑,向陈小姐道:“方才我从南俊巷过来,那里有好大一个嫦娥灯,很是漂亮呢!现在时间还早,小姐反正无事、不如由我作陪在街上多逛一逛,一会我再叫车将小姐送回府上!” 婢女有些犹豫,虽说李陈两家已经定亲,但姑爷是李大公子,嫂子和小叔子同游,似乎有些不好……可婢女再看看李淳,不过才十二岁、还是个半大的小子,他看在两家交情的份上出手相助,自家拒绝是否也不太好?何况…… 婢女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心里无比想多玩一会,谁不喜欢自由呢? 陈小姐略略一想便知道李淳的心思,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觉得感动,她从婢女手里拿过帷帽戴上,向李淳道:“那就劳烦二公子了!” 李淳和陈小姐沿河向南俊巷去,为免人言二人前后错行、中间隔着陈小姐的婢女,李淳能言会道、一路欢笑不断,途中还遇到许多新友故交、纷纷邀他去玩,都被他推脱。几人走到嫦娥灯处,见一仙女抱兔飘飘欲飞,果然精致漂亮。陈小姐看着那灯出神,李淳又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柄漂亮的琉璃彩灯。 “琉璃灯、女儿心,小姐不嫌弃、这灯就送你吧!” 陈小姐看了看这灯,架子玲珑、手工精细、上面装饰都是五彩琉璃,绚烂非常,一看就非凡品。陈小姐蹙眉,问:“这灯是给我的?” 李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想来小姐也知道,我母君在我出生时就给我定下了娃娃亲,不过我没用,这么多年都无法讨对方欢心。这灯本是为别人准备,可看见了你我又想送些什么……是我不好,别人不要的也不该给你……” 李淳正要收回彩灯,陈小姐一步上前将灯夺来,笑道:“别人要不要我不管,这灯我喜欢、你送我正合我意。谢谢你。天也不早了,我还是回去了。” “这么早么!”李淳见婢女歪头看他、忙道,“也不早了,早些回去也省得陈大人担心……不久就是中秋,小姐还出来玩么!” 陈小姐没有答话,李淳仍道:“那我在亭子等你。走吧,我送小姐回府!” 李淳让陈小姐坐上马车,自己骑马,亲自将人送回陈府,并说是在桥下亭中见到小姐孤身一人、怕不安全才将她送回。陈大人自然感激不尽,回头又将其他几个女儿并随行全部教训一通。 第297章 父子 李淳送完陈小姐、开开心心回到家里,陈玉上来迎接,向他笑道:“公子回来的可真早,王爷以为您要玩到后半夜、正一人在园子里喝酒呢!” 承平生活向来单调、不在宫中就在家里,这时候必然在了,不过李淳对他还是有些怕、本想不惊扰他自己回屋歇息,没想陈玉特意提了出来。也是,七夕虽是年青人过的,但牛郎织女有情人会、自己父王那个大情种却难见心爱,难免孤独寂寞,自己身为人子,还是前去瞧瞧妥当。 如此想着,李淳对陈玉道:“父王是想母君呢!陈叔先去瞧着些、夜里天凉、别叫父王吃了冷酒,我换了衣裳就过去!” 李淳匆匆更衣前去寻找承平,承平正在藏灼园里自饮自酌。园中月光如泄,葡萄紫玉藤蔓翠碧,承平坐于藤塌之上。他相貌算不得出众,但平实亲和,又常居高位,无咄咄威压却有庄重泰然之气,叫人见而信服。此时他披裳斜倚,潇洒之中又有无限寂寞。 他一定是想母君了。李淳瞧在眼里,直走到承平身前才向他行礼:“孩儿见过父王!” 承平瞧他一眼,笑道:“回来的真早,吃过了么?” 李淳在街上吃了许多点心、倒也不怎么饿,不过还是摇了摇头,承平叫他坐下、下人立刻去端碗筷杯碟。承平揽衣直坐,为李淳夹了些菜,问:“孙夫人可好?” 李淳点点头:“夫人气色很好、看着还年轻了些呢!不过她仍不肯我见孙小姐……”李淳偷偷看了眼承平,道,“都这么多年了,孙夫人待我还是不冷不热的、好像并不满意,爹爹,这亲事、会不会、不成了啊……” 承平只当他是心里不安,安慰道:“怎么会,你二人的婚事是我同先师定下,师娘不会不允,她只是觉得你年纪太小、怕你心性不定,故意磨你呢。不过你也十二了,等南方平定为父亲自登门,她必然同意。” 李淳有些泄气,又问:“孩儿已听别人说过很多次、但、但孩儿还是想问问您,爹爹,您和母君真是在卫宁守城时定情的么?” 承平其实不愿同李淳说这些,毕竟他们是父子、让他回忆他的年少□□似乎有堕父亲的威严,但鲜衣怒马的少年赵熹,艳得像破夜的太阳,至今想起都叫承平心动不已,他忍不住向别人倾诉:“是、也不是。我对你母君其实是一见钟情,只是当时他是你大伯的未婚妻、我只能努力压抑情丝。幸而上天眷怜,他不愿受人摆布、出走卫宁,我担心他一人上路、匆忙追随,再至卫宁遇险、我二人合力守城,情愈深、爱愈重,便是世俗伦理、天道法规也分不开我们了。这么多年再无人似他让我心动,每每见他我仍像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被他惊艳地说不出话、只敢小心翼翼地靠近。幸而他也爱我,天下哪有比这还幸运的事!” 说起这些时承平眉宇舒展、嘴角上翘,整个人都发出暖光、叫人只远远看着就心生暖意,这便是爱么?难怪大哥非要追求这种东西。李淳抿了抿唇:“您和母君宁肯悖逆祖父大伯也要相守一生,这种勇气也是世间难见了。” 承平笑道:“情之所至,山海可平。”他见李淳若有所思,又道,“我与熹儿行非常之事、受非常之难、担非常之责,时至今日民间诋毁侮辱我二人者数不胜数,尤其你母君,承担了大半,只因他是双元。现如今他们又要将延庆灭城的罪推给他好转移百姓的恨,唉……” “什么?”李淳眨眨眼,“延庆城怎么了?” 承平道:“你母君前月军至延庆,恰有暴雨、他便威胁要炸毁堤坝淹没城池,以此逼迫守军投降。守军不肯,你母君还没动手、雨势太大引发山洪、将延庆全城掩埋,城中近六十万军民遇难。伪朝民愤浪涌、抗北之情高涨,朝上文武上书请我罪你母君。” 李淳一怒而起:“这怎么成!老天看他们不过把他们灭了、干我母君何事!他们再闹、天上降罪、把他们统统淹死!百官也是废物,他们难道不知自己主子是谁、不知该替谁分忧为谁说话么!百姓不明就里被人欺骗就该告诉他们真相,怎的还将错就错了!” 承平挑了下眉,问:“哦,依你之见应该如何?” “有什么如何!本来就是伪朝愚民胡言乱语、我们当然要正本清源、说明真相!等把伪朝灭了、他们归于我朝,两三年后就知道谁好谁坏了!” “你想的也忒简单,不过,比那些朝臣有气魄多了。日久见人心,就算推了你母亲出去又怎么样?他们的恨不会少一星半点,只有施行仁政、让他们亲自体会盛世太平,他们才识明君英主。”承平笑着为李淳倒了杯酒,“本以为你还小,看你安排温儿与陈家小姐相见、又能说出那番话,原来我儿已经大了!那你就陪为父少喝两杯吧!” 李淳大喜,忙接过酒杯,父子二人一夜畅谈。 前线没有七夕可过,赵熹对月思念了会承平,与怀章以茶代酒小饮两杯,早早睡去与承平梦里相会。三天后,赵熹收到陶希仁来信。 “……故赵熹有罪于天地、无颜于百姓,甘承天怒、请赦生民,特此上书、以告天下。” 李温收起书信、看向赵熹:“这确实是老师所写……” 赵熹问:“那你怎么看?” 李温斟酌道:“虽说是自罪书,但老师言语中并无责怪母君之意、反而是解释维护,比起自罪、更像请母君表明态度、以应对伪朝责难。孩儿觉得,以此书自罪,倒也无不可。” 怀章蹙眉:“我不过小小歌姬、不通文墨、也不明政事,可元帅好好的什么事也没干、不过攻克城池打了胜仗,怎么就要自罪!” 李温解释:“老师的自罪书里也说明是伪朝不忠不义才致天惩、与母君无关,只是母君没能及时施救、眼看百姓受难心中不忍,故有自罪,看似请罪实则解释,也表明母君宽宏爱民之心,绝没有半点诋毁母君之处。” “可满篇之乎者也,连我都听得云里雾里,百姓又怎么明白?他们只会知道元帅因延庆之事请罪、更觉得延庆城灭是元帅所为了!何况这么多年元帅什么时候认过罪低过头?半点干系没有的事,为什么要元帅认错?” 李温也叹:“怕是朝上闹得厉害、老师才会写信过来,不过父亲一定是维护母君的……”李温看向赵熹,“孩儿觉得这自罪书很是温和,不过是一则声明罢了,还能搏个好名声;不过怀章君所言也有道理,百姓愚昧、只怕这状自罪书会让民情激愤。孩儿也不愿见母君无辜负罪、可我也想不出其他办法,是孩儿无能……” 赵熹笑道:“你想顾全大局、又不愿我受委屈,所以才进退两难。希仁这文章写得越发好了,也确实没说我什么不是,若朝廷发此文来怪我、我不会有丝毫不满;不过我做的事我担、没做的事也不会为了什么仁义去请罪,我可不是仁义之人!我打算另写一文,等写好了你替我送回京都,在家过完中秋再回来!” 李温忙问:“那母君您呢?您不回去么?” 赵熹微微摇头:“我想极了你父亲,想极了淳儿和我们的家,可帅不离兵,将士们谁不想家,我怎能一走了之?我得陪着他们,这次就让怀章陪你回家吧。” 怀章连连拒绝:“元帅……” “你婆婆虽不好,敬德和墨儿还等着你呢,别叫敬德怨我。” 怀章只得答应下来。 第298章 晏城 这些天因为延庆的事朝上吵得不可开交,承平只当他们全在放屁,不听也不罚,让他们自己闹腾。 这日上朝,又有文官上奏要求降罪赵熹,大家也有些倦了,打算草草附和或者反对两句、商议下一事项,谁料一向不出声的承平忽然道:“延庆城之灭关乎朝廷声誉,大家议论颇多,但我们毕竟在京都、前面究竟如何也不清楚,还是要听听赵熹怎么说。来人,传前线使者上殿--” 前线使者?是谁?难道赵熹跑回来了!参奏的文官头都大了,慌张得左右相望,其余人也死死盯着大殿门口。不一会,一清俊少年走入殿来,众人俱松了口气:原来使者是李温! 李温手托一封锦书,走入大殿向承平深拜:“勇毅副尉李温拜见摄政王!听闻延庆之事朝堂之上沸沸扬扬,元帅甚是不安,特命属下前来京中禀报,此乃平南元帅赵熹手书,敬呈朝廷!” 承平道:“既是报与朝廷,如今正是朝会,就趁此机会将元帅之意公告天下,李温,你将元帅锦书念与众臣。” 李温抬眼看向承平,承平向他点了点头,李温直起身、打开锦书,朗声宣读:“臣熹言:六月二十日,臣军至延庆,驻福山。时多雨,延庆城西驼山铁矿为大雨所毁,木石流川、冲撞曹堤。延庆叛军顽固,我方兵将数量少于对方,臣不愿敌我死伤、掘水渠以毁堤迫叛军投降,叛军不听;延庆伪官曹星心念百姓、屡次进言劝阻,臣准百姓撤离延庆,叛军不听,射杀曹星,伪朝官员自负顽愚至此。六月二十五日午后,暴雨突袭,连夜倾盆,雷霆击延庆城楼,驼山崩、毁曹堤,淹埋延庆城。至雨停水落臣遣人至延庆探查,城门皆为山洪所毁、城中泥石灌户、土掩房屋,驼山已为平地。” “延庆之状震骇人心,伪朝反君叛上、忤逆不道,延庆守将沽名钓誉、顽固不化,上行逆下效奸、上下为贼招致天谴。听闻我朝官员仁善,不忍见百姓罹难,听延庆之悲、泣泣哀然,欲怪臣。臣疑而自省,延庆之难在于兵慢,若我方早破城池、疏散百姓,生民之劫可免。为今之计,只有行雷霆手段、速战快攻,灭伪朝之牺牲、平天道之愤怒,以战平祸、以杀止难。臣请加派兵马五十万,另增备火炮、军需,以平伪朝。” 众臣哄然,连连反对:“咱们要支撑南边百万大军已是捉襟见肘,除平南军外赵招胜将军另领兵在湖州,我们哪里还能抽调五十万兵马、哪里还有粮草可增!天方夜谭!不可,万万不可!” “火药残人身躯隳人神魂使人难入轮回万劫不复,非逼不得已不能擅用,平南军只有火药火炮诸多,难道还不够?还要再加?” 承平叹道:“朝廷的难处本王岂能不知!只是快刀斩乱麻,要想速战速决就非得把刀刃磨利不可!若当初在延庆元帅手中兵马足够、哪会有后来的事?为天下、百姓着想,还是要辛苦诸位想办法凑出钱和人来。” 众臣悔不当初,陶希仁谏道:“百万大军一去数年,我朝官仓粮如流水,百姓赋役压身苦不堪言,哪里还能增兵!平南军乃我朝正道之利器、只能成不能败,至于快慢,欲速则不达,前线兵事全由赵元帅做主,只是这兵和军需,万万加不得了。请王爷明鉴!” 众臣附和:“请王爷明鉴!” 承平道:“好吧,希仁都这么说了,就听你的,不增兵,不过军需和火器要保障充足,决不能少。胶湖两州都已纳入我朝,两地去年收成如何?” 朝上又谈起政务,延庆之事再无人提。 速战决非赵熹敷衍朝廷之语,李温和怀章离开后赵熹不等中秋便下令进攻晏城。山洪不分地界,洪水爆发也影响了晏城,许多受灾的百姓走投无路只能往晏城去,晏城却紧闭城门、不肯放人进来。等赵熹大军到来百姓们慌张恐惧、拼命拍门求入城去,晏城乃世家谢家把持、他们先前怕有奸细不肯放百姓入城、如今兵临城下更不敢打开城门,他们不仅将百姓拒之门外、甚至射箭驱赶,百姓前有豺狼后又虎豹,绝望无助之下只能伏地大哭。 幸而赵熹并非滥杀之人,他只当没看到这些百姓、领兵在城外安营扎寨,百姓们见捡到一条性命纷纷逃散,还有那青壮无处谋生索性投入赵熹军中,赵熹也不介意他们身份,直接编入队中。 晏城不同延庆和潍城,三大世家同气连枝、江州州府许多官员都在世家笼络之下,他们自然不肯见谢家受难,频频向黄安文施压、要他派兵去救,黄安文还记恨他们放弃延庆不听调度之事,誓要给世家一个下马威,只说延庆已毁、官道已坏、要去救援非得先修好官道不可,这道路几时修好、就由不得人了。 八月雨季过去,秋高气爽不再阴雨绵绵,赵熹珍藏许久的火器终于拿了出来,在秦英的安排下对着晏城轰了一天一夜,将士们在炮火和箭矢的掩护下几次冲锋,终于埋下火药找机会把炸开城门。 兵随将帅,赵熹武艺高强悍勇难匹、北军的近身肉搏也是天下无敌,城门一开,晏城注定沦陷。又搏杀一夜,晏城兵败,大军入城。 赵熹入城时街上空无一人,街边家家户户封门闭床,只有愤怒仇恨的双目潜在暗中、盯视赵熹。 赵福道:“他们想必是信了伪朝的话、以为延庆城是你淹的,要不要发通告示、解释清楚?” “不必了,”赵熹扫过紧闭的门窗,道,“先去谢家。” 谢家不愧为百年世家,庭院豪华自不必提,尽管已转移大批财物、库内依然有成山的金银、成堆的珠宝,房契地契装满木箱。赵熹命人抓了谢家留守的族人和奴仆、将他们全部带至府衙,又叫王先生张发告示:凡被妻女被抢、土地被占、财物被夺者,十日内携证物至衙门,属实即返。 开始并没有人来,到第三日,有一老先生来到府衙、说是自家女儿五年前被强抢到谢家给谢家一旁支做妾,赵熹找到那女子核实清楚,将人放回。不久,又陆续有人来领卖身为奴的亲人回家,赵熹全都放行;后便有人携强卖的契约而来,控诉谢家低价强买他家祖田,赵熹也都返还;再后来来衙门的人越来越多,晏城的百姓还不能接受赵熹、却也没再对他口出恶言,关于赵熹不利的传言渐渐消散,偶尔还有夸赞之声。 赵熹并不觉得高兴,百姓如蜉蝣、恨也好骂也罢,他并不在意,可他也没有看人受苦的癖好,他只想尽快攻下长明、结束这场乱世。 第299章 受挫 谢家并未覆灭,早在赵熹渡河之时谢家已暗中转移财产、延庆被围谢家宗家一脉就逃至长明,他们虽损失巨大但还一息尚存、在长明奔走痛哭请求南朝击溃北军收复失地。 世家本就同气连枝,陈家别枝另投、其余两家见谢家如此难免兔死狐悲,其中余家在愤恨之余不由多了几分恐惧。他们扎根江州盘踞百年、与此地各方势力都往来密切,以他们之愿、自然希望江州永固、世家常青,可自北军南侵以来南朝军队节节败退、北朝军队势不可挡,黄家真的能守住江州、守住他们的百年基业吗?万一不能,他们难道要重蹈谢家覆辙?可李承平赵熹专权独断、乾坤独揽,打压世族从不手软,他们又能容得下自己吗? 就在世家惶惶不安之时,前线竟有喜讯传来:北军先锋军在慈安城外青石桥被南伏击、损失惨重,北军狼狈逃溃、退回晏城。 先锋军领军为一初出茅庐的小将孙亮,才不到三十岁,遭此惨败羞愤欲死、只想着自己的职责勉强收拾残部去见赵熹、向赵熹请罪。赵熹看他盔掉铠散、满身血污、身上还中了一刀、强忍伤痛跪在地上,先叫来怀章为其治伤、又细细问过情况。孙亮即把事情道来,无非是疏忽大意、误入埋伏,五万先锋军只带了两万人回来,实在无脸活在世上。 赵熹安慰道:“你还年青、按理不该担一军之责,但我看你骁勇善战、奇谋迭出,这才将你破格提拔。其实我也知道你年轻气盛、咱们一路高歌猛进你难免傲气滋长,有此一败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我本以为慈安城守将蒋钦胆小如鼠无甚魄力、故命你为先锋叫你去探路,没料他竟真敢主动出击,倒是我错看他了。既然如此,你之错也是我之过,咱俩半斤八两。” 孙亮以头抢地连连谢罪:“全是我的错、是我辜负了元帅的信任和栽培!我本不想回来、想自戕以谢元帅,可还有幸存的将士、我该将他们带回来;还有等着我的您,哪怕是死我也要亲自向您请罪之后再死!我之命不足惜,只恨不能为元帅立功!” 赵熹笑道:“小小年纪怎么张口闭口死啊死的!若打了败仗就要去死、那我早在卫州就没命了!可我输了非但不想死、还要再战、再打,至赢方休!”赵熹站起身,“我问你,我仍用你为先锋、叫你再去慈安探路,你敢不敢!” 诸军颇为意外、孙亮更是震惊:“元帅,您、您还肯信我?” “信,为何不信?本帅正愁你心高气傲、敌人就给你上了一课,以后你必然加倍小心;既败因已去,再战自然能胜!”赵熹走到小将面前,“但你要记得,此战乃你折罪之战,今日之耻你该罚军棍一百,再战赢了不会记功、这一百军棍也要补上;输了就只得斩首示众,你还敢战么?” “敢!”孙亮大声回答,他浑身微微颤抖,不知是期待还是害怕,“属下决不负元帅所望!” 赵熹颇为满意,又一番布置、定下日期,诸军这才散去。李温走上前为赵熹倒了杯茶,问:“孩儿知道母亲思虑千重、孩儿万万不能及,只是孩儿还不明白:如今咱们求速胜,孙将军毕竟新败、军中将帅又多,以孩儿看叫他稍作歇息、用其他将帅更稳妥些,母君为何还要他做先锋呢?” 赵熹笑着接过茶:“一将功成万骨枯,孙亮在军中日久、实在是个将才,不过区区一败而已、怎会困住他手脚!叫他趁耻未忘、战意浓时再去,他定奋力!等他长成,哪怕未来功勋卓著、也会牢记今日之战,再不敢自矜轻敌不说,对提拔栽培他的咱们也更忠诚。” 他轻抿一口,又道:“你说稳妥、那自然是用老将,但今日之伏决非蒋钦所为、他身边也无甚可用之人,这埋伏匆忙又惊险、设计之人一定年纪不大、遇敌不多,想来也是位小将。咱们军中虽说将多、大都比我年长,我已四十了!再过两年地方小辈长成、我方将帅已老,就算打下江山、又有谁来支撑泱泱帝国!不单孙亮,我还调了元奢前来、哥哥的长子也会来前线、以后还要栽培更多年轻人,温儿,”赵熹看向李温,“我知你不愿杀人,但战场之上果决才是慈悲,你也要准备了。” 李温立刻挺起胸脯、向赵熹拱手行礼:“母君放心,孩儿早已非当年小儿!请元帅尽管吩咐、末将绝不负元帅所望!” 赵熹点点头,放下茶杯,道:“那我问你,你可知今日孙亮为何会中伏?” 李温蹙眉想了想,答:“孩儿只以为是孙将军大意轻敌、误中奸计,难道还有别的缘故?” 赵熹道:“孙亮年纪轻、可先锋军前还有斥候、先锋军中自上而下各级军官也有数百,咱们军中军令如山、但也广开言路,向来鼓励群策群力,这么多人全都没有发现有埋伏、甚至无人提醒孙亮要谨慎小心,这又是为什么?” 李温沉吟半晌:“是我们太急于求成、导致军中上下焦躁起来?” “不错,确有此因。”赵熹又问,“你可知南征已有多久?” 李温答:“出征那年秋孩儿入营从军,如今已过两个中秋。” “是啊,再有两年、我儿也要长大成人了!”赵熹深深一叹,“当初我与承平推研、南征之战五年能平,如今已过去一半了。大家都说南征顺利、一路高歌,可其实观览长册、战短胜易、战久胜难。这两年咱们从京胶交界一路推到江州中腹,座座城条条路是胜利、更是将士们的长途跋涉、奋勇厮杀,整整两年,他们兴纵然高、身体却已经疲累了!而江州已在存亡之际、加之咱们替他们清洗势力,如今正是他们新贵崛起之时,军民要保家园、新旧要争权柄,他们斗志昂扬、咱们疲态初显,咱们日后不会再像先前那般顺利、每进一步都很难。” 李温恍然大悟:“难怪先前您说在晏城之后要休整一年……咱们攻下慈安之后再作休息?可您又说要速胜……” 赵熹悔道:“实实不该逞一时之快落人口实。能速胜自然是好,但从今日事看,欲速则不达、还是得慢慢来。” 李温看向赵熹,目中有愧意:“孩儿还以为您真的不在乎……” 赵熹叹道:“说不在乎也在乎,我好好一个人、就是走在路上有只狗向我咬我都要弄个明白,何况世人无端责骂!但说在乎也不在乎,他们骂我也不止一次、不止一事,都是些蚊蝇扰扰,我也并不放在心上。但不在心上也难免生一时之气,何况我看军中士气高涨、也未显疲态,以为还可一鼓作气、冲到金平,没想竟是如此……为今唯有趁将士之气先下慈安,然后分兵拔寨攻乡、慢慢推进,不求胜只求稳,等江州自乱。” 李温忙问:“江州会乱?” 赵熹微微一笑:“新旧交替、必然争斗不断,若无明君雷霆手段、势必内耗。黄安文和吴传之耍诈弄奸自以为聪明、可古来成大事者哪个不是正大光明!权奸不过枭雄、坦荡才是英主!他们污杀江淮安、老将寒心;谗陷我赵熹,君子不齿。江州多文人、最爱清高,他们以为道德只是大家的遮羞布,却不知万万民众多顽直,从来君子在闾巷。为求权而伪饰,必自食其果。” 事情便如赵熹所料,埋伏孙亮者为南军军中一小将,违令出战、谁料大胜,黄安文知道后立刻提拔其为慈安守将,将原守将蒋钦调至他处。十日后孙亮再任先锋、进军慈安,又与敌军战于城外,先后几次交锋敌军败走,他们无力再守城池、索性放弃,不过他们临走之前撤走了所有百姓、运走了所有物资,在城内放了一把大火、只留给北军一城断壁。 因已至江州腹地,除南朝朝廷外各地乡绅百姓也自发反抗,可谓一步一防,赵熹分兵多处、启用新人,江州也不断有良将涌现,双方拉锯推扯,仍是北军略胜一筹、缓慢推进攻势。就这样停停走走,一年又过,赵熹终于来到长明防卫前线--金平。 程草堂望向城外山河隐隐,攥紧腰上长刀--赵熹! 第300章 金平 长明的防守非金平一城,而是潜山、金平、瑶山堡、封城四点组成的长线,他们相互策应、呈一个口袋状,要将来犯敌军一把兜住、瓮中捉鳖。 北军如今正在这袋口,赵熹召来众将商议如何应对。进来赵熹多用年轻人,老将们守阵、年轻人冲锋,在座诸将中最年长的就是马双九。所谓年轻气盛,大家正二三十岁、各个猛如龙虎,虽胜胜败败几经磋磨,但意气未老,进取之心昂扬。 “什么口袋防线,够结实才叫口袋,可再结实又有什么用?咱们就是匕首、专破他这口袋!请元帅准我帅兵进攻金平、看我给他捅个窟窿出来!” 马双九并不赞同:“金平确是阵眼、但这阵眼要破不易。自咱们南征伪朝便在此设防、至今已有两年了,守城主将严世通是伪朝少有的名将、副将程草堂和孟云也叫咱们吃过大亏,这三人老老少少相互补益,想从他们手中攻下城池必得费不少心力,这时候潜山、封城断了咱们后路,咱们就真成被掐住脖子的王八了!” 提起程草堂李温不由皱眉:“那程将军听说是黄安文的护卫,虽出身草芥但行军打仗确实有一套,咱们不能轻敌,马将军所虑极是!既然如此,不如从潜山入手,先折他两翼、慢慢推入金平!” 孙亮道:“怕也没那么容易。潜山山势险峻、兵寨建于绝壁之上,实实天堑。咱们若进攻此处、金平和封城出兵阻截,又被困山中!” “凭什么他们阻截就能成!要我说,不如多路齐发、叫他们手忙脚乱才好!” “哪有那么多兵给你!就算多头并进,兵力分配也是问题。” “我看兵分三路、两路牵扯两头、中路突击金平。” “不好不好,还是主攻封城,大军压后护卫,然后再攻金平。” 诸将们推了几个方案出来、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都看向赵熹、请赵熹做主。赵熹笑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短短一年你们这些年青人进步不少啊,我这老将都要自惭形秽了!此役关乎战争胜负,若胜长明就在眼前、若败南征又要持续不知几年,咱们在前面一天、朝中百姓就要负累一年,咱们非得小心不可。这样,马双九为主将、李温为副将,帅兵进攻金平;孙亮为左翼军将、围潜山;李桐为右翼军将、兵封城、瑶山堡交口,我坐镇中军压后。” 赵熹在军中威望甚高、说一不二,他已出口,其余人不再议,躬身领命。 与此同时,金平城中阴云重重。北军随时可能进攻,城中各处都戒备森严,程草堂更不敢懈怠、领军在城中巡逻,巡至城东见士兵将许多百姓赶往城外,百姓们风尘满面老弱不一、许多还有伤病在身难以行走,哭嚎连连、好不凄惨。 程草堂自己出身寒微、最见不得百姓受辱,快步上前呵斥道:“你们在做什么!北军就在城外、随时都要攻城,你们不知戒备御敌、向百姓发什么火!还不快住手!” 士兵闻言停在原地、却也不肯放百姓离开,为首军官道:“程将军,我们是奉孟将军之命驱逐城内流民、以防奸细混入,您若有疑虑还请向孟将军说明。” 百姓立刻哭道:“我们不是奸细!我们是住在金平的普通人啊!听说北军要攻城、我们打算到别处投奔亲友,可他们、他们非要抢我们的粮食金银、我们不肯就说我们是奸细!天理何在、王法何在!这是我们辛苦一辈子才积攒下的啊,没了它们、我们到别处又怎么活下去!求将军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程草堂大惊大怒,拔剑直指军官:“大胆狂徒,你竟敢假借军令做强盗行径、毁我军声誉!今日我必斩你人头、给军中将士和百姓一个交代!” “程将军!”军官看剑逼颈上赶忙跪地求饶,“将军卑职所言句句属实!不信将军可以去问孟将军!” “你胡言乱语!孟云虽狂妄又怎会做这强盗事!” “卑职只是奉命行事啊!孟将军有令卑职怎能不遵!求程将军问过孟将军再做决断吧!” 程草堂犹豫片刻,一把揪起军官往府衙去、问得孟云正在堂屋,二话不说推门而入:“孟云!你都干了什么好事!” 屋中孟云正和严世通说话,见程草堂闯入两人都有些意外。孟云站起身,看看地上军官,惊道:“王千户?他做了什么,惹得程兄如此恼怒?” 程草堂忍怒道:“我在城东见他强抢百姓财务,询问之下是你的主意,这是怎么回事!” 王千户立即道:“孟将军,是您交代人可以出城、但粮食物资全都要留下,小的没有胡说啊!” 孟云无谓一笑:“我当是什么事呢!北军就要攻城、城中贴出告示通知百姓撤离,所以就叫王千户前去帮忙,一来防止奸细作乱、二来避免人多混乱,这没什么问题吧?” “那为何要抢夺百姓财物!” 孟云叹道:“程兄,我知道你爱惜百姓,分明敌军逼近、咱们得谨防奸细作乱,可你还坚持纳流民入城,严将军仁慈、同意了,你赚了名声,我也不好多说;如今敌军已兵临城下,你总得考虑考虑咱们的难处吧!咱们的职责是守城、可不是陪他们玩仁政的把戏!” 程草堂怒道:“我知道你一直不服我,但你年纪小、我对你的谋略胆识也很佩服,所以一直都忍让于你,可这次你做的实在太过分了!我们是军士、不是强盗!我们的刀剑该冲向敌人、不是百姓!” 孟云冷笑:“漂亮话说起来容易,我倒要问问程兄,你可知道城中存粮够我们的兵士吃多久?你可想过北军围城、我们又靠什么坚持!谁不愿意做好人、谁不愿意被人夸,可我若如程兄一般,军中兄弟又吃什么!” 程草堂驳斥:“你少危言耸听!我刚去巡过官仓,里面屯粮充足、节省些够我们吃三个月的!怎么就窘迫到要抢百姓的东西了!何况现在粮路还通、真的缺粮请州府调运不就好了!” “呦,不愧是六公子亲随心腹,随随便便一张口就向州府要钱要粮。可程护卫,州府的粮也不是从你口里掉出来的!你想要、也得看州府有没有!如今半个江州已入敌手、朝中四面烽火,哪有那么多物资给你挥霍!就是六公子想给、也得过重重关!你就半点不替六公子想么!” 程草堂懒得同他废话,转身向严世通道:“将军,请您命孟云返还所有抢夺财物、今后也不准他侵夺民资!” 严世通垂下头,没有答话。程草堂没料严世通会站在孟云一边,不由攥起拳来:“好,既然如此,卑职只好上报六公子、请公子主持公道!” 孟云道:“你爱向公子撒娇尽管去,可公子下令前、仍要按严将军军令行事,任何人不得违抗!” 程草堂看向严世通,严世通依旧不言不语。程草堂面沉如铁,转身就要离开,孟云高声道:“程将军不会又要擅离职守吧!北军就在城外,程将军好好掂量!” 程草堂牙都要咬碎、右手按在剑上恨不能快意恩仇。他盯着孟云看了许久,终究送了手,回到屋中写了封信、命亲随快马送去长明。他不敢再去巡城,起身望向屋外,又想起曹星。 月照千古,星陨何处? 第301章 真金 黄安文的回信还没到,赵熹大军已然出动。金平探子回报,北军一路先锋出向金平城来、剩余军中也整军待发、不知欲向何处。 孟云道:“他们既然主攻金平、定会分兵去封城和潜山阻截援兵,这样一来他们兵力分散、咱们不如以攻为守、化被动为主动、在路上伏击,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严世通仍有顾虑:“可赵熹还未动,不知他有什么诡计,就怕咱们冒然出动反而中他下怀。” “近来赵熹少有出征,他年纪已大、说不定犯了什么病没法露面、又或者他偏信下属、轻视南军、一切都交给别人。”孟云急道,“属下知道赵熹名声在外、大家都怕他怕得要死,可他也是个人,哪里真能无敌!就算他有后手,只要咱们行动够快、在他动身前灭掉他的先锋军,他也无可奈何!这一年几次得胜都是如此,将军,您难道要步唐禹后尘!” 严世通沉默不语。他自然不愿金平重蹈延庆覆辙,但金平临近长明、金平被困长明必会来援,绝不会似延庆那般孤立无助,只要坚守时间够久、北朝内部总会生乱,那时才是反击的时候。可一来李承平实乃帝王之才,南北之战已有三年北朝朝中竟分毫不乱、要等他自乱阵脚不知还要几时;二来近一年南朝主动出击屡有小胜,北军不败之威扫地、南朝急战之风盛行,大家功战罪逸,自己一味等待怕要无辜受累。 严世通有些犹豫,转头看向程草堂,程草堂赞成孟云之计、虽因先前抢掠百姓财物之事与他生出仇怨、但军□□大不容私隙,他仍道:“末将以为北军勇猛、咱们一旦陷入不利很难翻身,还是先下手为强!”程草堂站起身,拱手请道,“末将愿领兵前往官道、迎击北军!” 孟云瞥他一眼:“程将军待下慈爱、深受兵民爱戴,不如就留在城中处理军中勤务,杀敌陷阵这类粗鄙事,还是属下来吧!” 程草堂只看着严世通,严世通叹息一声、躲过程草堂目光:“既然如此,孟将军去吧,万万小心!” “是!” 孟云得意离去,程草堂颇为不平,他拦下严世通:“将军,派谁出征您自有考虑、草堂不敢不听,可究竟为什么,上次抢掠百姓您不闻不问、这次又选他出征,我与将军共事多年、将您视为恩师,您难道信他胜过信我?” 严世通又叹一声:“草堂,咱们相伴数年,你的为人、才干我岂会不知?可军事也是政事,你我都太天真了!” 程草堂更加迷惑:“什么意思?这跟朝政有什么关系?咱们三人不都是六公子麾下么?” 严世通摇了摇头,拍拍程草堂的肩,错身离开,留程草堂立在原处。 孟云为人虽狂妄骄纵,但打仗确实有一套,他领兵出城、在官道设陷埋伏,马双九和李温都是谨慎之人、北军并未中计,但南军抢先占据地利、两方交战、北军也为占到便宜。与此同时赵熹安排另外两军也相继出动,一时间烽火处处,而赵熹仍稳坐军帐、迟迟未动。 严世通揣摩不透赵熹所想,索性不去管他,一边叫程草堂加强城中防御、一边适当出兵支持孟云。孟云虽口称不惧赵熹、心里对他还是万分提防,鏖战也不敢尽力、只怕赵熹忽然出现,如此缩手缩脚自然难敌北军。他本盼着瑶山堡能出兵相助,可等了数天都无消息,孟云察觉有异、收兵回城。 也就在孟云回城不就,斥候传来消息,瑶山堡已为赵熹攻陷、如今他正枪指封城。金平诸将大为震惊、却又毫不意外,他们想要出兵救援、又为马双九所阻,拉扯月余,封城又陷,所谓防线只剩金平和瑶山苦苦支撑。 瑶山自身难保,金平又被围困,长明不能坐以待毙、连连派军救援,可有赵熹的北军和没赵熹的北军完全是两番模样,赵熹一夫当关、援军难以靠近,金平数次想要与援军夹击、却都被打回、还险些被破城门。孟云这才明白赵熹威名何来,北军在他手中行如惊雷势如地火,阴兵行世、森森骇人。 程草堂牙都要咬碎,他几次请求出战、都被严世通拒绝,等赵熹逼上门来、孟云终于认输,严世通这才许程草堂出城,可此时战机已失、程草堂哪里敢贸然出兵!只好困守金平,盼着援军再来。 黄安文急得跳脚,可他所中重提拔的小将毕竟年青、经战日短,虽勇却是初生牛犊之勇、仍未经锤炼,哪能断赵熹精石真金之坚,一见面便如玉石碎。折损几次、黄安文已不敢再派人前去。此时他才想起江淮安,江淮安能与赵熹血战三月、胜负只在分毫,如今若在、胜负难料,可已然难追! 黄安文大哥又趁机发难,黄安文疲于应付、只得将救援之事暂缓、慢慢再想办法,金平竟又走上丰泽、延庆老路。 严世通安慰道:“不必忧心,金平城墙坚固、城中粮草充足、将士上下一心,咱们只要固守、等北军疲惫、朝廷自会前来救援。” 孟云和程草堂心有不甘,他们更知道朝廷救援困难、城中粮草至多维持三月,三月短短、有赵熹坐镇的北军怎会动摇?束手无策的朝廷又岂能在三月内想出办法?可他们面对北军无能为力,只能做好眼下之事、寄希望于未来。 三月匆匆而过,中间赵熹曾尝试攻城、但严世通防守严密、赵熹并未成功;黄安文忙于内斗、也曾派出两次援兵、仍是有去无回。又过了两月,严世通毕竟年事已高、秋冬交替得了风寒、病卧房中,程草堂和孟云接过防务、虽困难仍未给赵熹可乘之机。 可城中粮草已决。 程草堂站在马厩,拍着自己战马的脊背,眼中满是愧疚。他的战马乃黄安文所赐彪马、身上全是精肉,两日不吃粮就蹄软身弱,如今断粮近半月,已然形销骨立,连站都站不稳了。程草堂毫无办法,这几个月他们吃完城中屯粮、又吃了扣下的百姓粮食,后来禽畜干粮吃净、野草现在都要攒着给人吃,谁还能顾及战马?早在半月前城中已杀马取食,自己这老战友不知还能留多久…… 程草堂叹息两声,把自己省下的一点不知什么做的面饼喂给战马,给它洗刷鬃毛,这才离去,缓步走在街上,街道空空,除巡逻士兵再无人影。 程草堂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转身走到城南土地庙。这土地庙平日香火鼎盛,战乱一起竟也未冷清,庙外守了层层军士,似乎是什么重地。程草堂走上前,军士立刻将人拦下,程草堂亲随上前道:“这是副将程草堂将军,要入庙查看,还请兄弟放行。” 军士答:“咱们受孟将军指派看守土地庙,无孟将军手令均不得入内。” 程草堂皱起眉:“里面不过是些普通百姓,哪里用得着如此守卫?我只是想看看他们生活如何,怎么还要如此提防?” 军士不答,只说奉命行事。程草堂越发奇怪,正想闯进去一看究竟、忽有人道:“程兄怎的在此?” 程草堂回头一看,正是孟云。这些日子两人并肩作战,先前龃龉消解许多,程草堂见了孟云也能露个笑脸:“孟兄,你来的正好!我想进土地庙看看百姓过得如何,可你的兵不肯叫我进去。” 孟云笑道:“当初为防留在城中的百姓中有奸细、将他们全都迁到土地庙看守,近千人在这里住了几个月,里面肮脏污秽难以落脚,你去看它做什么?” 程草堂道:“正是如此我才担忧。我也曾做流民游荡街头,也曾在破庙落脚,其中辛苦我记忆犹新。这些百姓无辜受累我心中不安,想要看看他们情况,瞧瞧能不能帮些忙。” 孟云道:“如今大敌当前,程兄还是多费心思量退敌之策吧,这些百姓就不用你操心了!” 程草堂正色道:“我知道现在辛苦,里面什么情形、我大概也想得到,我知道你不容易,你不必怕我怪你。”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坚持要进去?” “正是知道才更该去看,他们是因为我们才变成这样,我该知道我应当承担什么样的罪过。” 孟云负手:“万般不是只由我来担,程兄回去吧。” “若我非要看呢?” “当初是严将军将此地交我负责,程兄非要看、那就请严将军令来!” 第302章 重逢 孟云态度如此坚决反让程草堂疑虑更重,程草堂瞥了一眼看守,二话不说闪身晃入庙中,孟云哪里肯,一边喊人一边伸手拦截,程草堂亲随见势不好,悄悄跑走去喊兄弟过来。论排兵布阵孟程也许不相上下,但比身法拳脚如今的赵熹都略逊程草堂、更何况是孟云!程草堂鱼行鹞落、已闯进庙内。 按说上千人拥挤在小小庙中、院子里一定嘈杂肮脏、到处堆满日常所用器具、还有烂衣破鞋无处落脚,可土地庙中却一片寂静,地上有大片未干的水渍,潮湿的空气中夹杂着隐隐铁锈臭味。 程草堂涌起不详之感,他甩开追来的士兵、推开庙内的护卫、踢开紧锁的庙门,一阵呕闷臭气扑面而来,庙中人影黑黑一片似虫众蚁群,见有光摄入立刻推搡哭叫着挤往角落、好像程草堂是什么恶兽猛鬼一般。 有一小孩被人群挤倒、摔在地上,程草堂上前想将他抱起,他挥舞着细弱的四肢不断挣扎:“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饶了我吧,军爷饶了我吧!我还小、没有肉,你吃别人吧!” 又有一人尖叫着从人群中扑了出来、一把将小孩搂在怀里,厉声哭道:“人怎么能吃人!你们还是人么、你们就是一群恶魔!要吃就吃我吧,不要吃我的孩子,他还这么小、你们就放过他吧!放过他吧……” 程草堂瞪着眼前声音嘶哑、瘦骨嶙峋、连男女都分不出的人,头皮发麻、内脏痉挛,恶心震栗之感席卷而来。他楞楞地站起身,回头看向孟云:“她说的、是真的么?” 孟云立在大殿门口,瘦长的身体将想要挤进门来的阳光挡住,阴影中的他表情冷肃:“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的粮食早在两个月以前就吃完了。” “还有马!不是还有战马吗!还有菜、有树、有草、有土!”程草堂情绪激动,“我今天还去喂了骁风,我们怎么也没到吃人的地步!” 孟云冷笑两声:“光吃那些怎么有力气!战马是要上战场的,我们的马本就金贵、已经吃了几百匹,再吃下去、怎么配合长明的援兵突击!你要将士们用两条腿去战北军的彪骑吗!” “它们跑都跑不动了就吃了又怎么了!这时候你还想着用它们取胜?甚至不惜同类相残?你还是人么!” “四条腿总比两条腿快,它们没有粮、但还能吃肉。” 程草堂骇然。 孟云走进庙来:“同类相残?死在程将军手中的人还少么,那些难道不是同类?你杀人的时候心狠手辣、吃人的时候却下不去口了?人已经死了,是埋是吃又有什么区别!” 程草堂面容不住抽搐:“你是疯了么,我杀的都是敌人、这些是普通的百姓,他们是江州的百姓!” “敌人?敌人难道不也是天下人!你杀人如麻、还装什么慈悲!”孟云双目森然如鬼,“程将军,你弄清楚,你我是军人、是将军,我们的职责是保家卫国,是守城、是胜利!” 程草堂深觉愤怒:“用自己的百姓喂马、养兵,这就是你的保家卫国?” 孟云一把揪起程草堂衣襟:“对,是!长明就在身后、金平决不能失!别说这些人,哪怕是你、是严世通、是我自己,我都照吃不误!只要能打败北军、只要能取得胜利,我甘愿化身为魔!” 愤怒和厌恶在程草堂胸中翻涌,他努力压制怒火:“把人都给我放了,跟我去见严将军!” “不!”孟云断然拒绝。 程草堂不甘示弱:“我比你年长、入伍比你早、守城比你长,你必须听我的,放人!不然禀报六公子,你性命不保!” “哈哈,哈哈哈!”孟云大笑起来,“程草堂啊程草堂,你可真是个草包!你以为你是六公子下第一人不成?我告诉你吧,六公子早有手谕,你我之间、以我为尊!” 程草堂愣住:“你说什么?” “不然为何严将军屡屡听从我所谏言!”孟云冷声斥道,“程草堂,你自以为忠义,可你什么时候把六公子、把江州放在心上了?你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公子把金平、把江州交给了我,我就要守它到最后一刻,哪怕流尽血泪、哪怕千夫所指、哪怕万劫不复!程草堂,你守城、护主可有此决心!” “所以,你就可以毫无顾忌地牺牲百姓?公子竟也同意?” “我们要守卫江州!” 程草堂看着孟云,忽然想起曹星,想起在荷塘边的小屋,曹星笑着为自己斟酒,说他小时有位大人在他饥饿时给了他一碗米粥、所以他也要做官,庇佑百姓。而如今,阴暗的庙宇中百姓如雉彘残喘,神明无目、将帅无情。 曹星为保延庆被延庆守军射杀,杀他之人,是否也如孟云一般? 曹星,现在的江州,还是你记忆中的家乡么? 孟云看程草堂目光微散、以为他终于认清现实不再发疯,于是松开程草堂衣襟、反搭上他的肩膀:“其实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知道你并非无能之辈,六公子也并非不信任你,而是知道你好妇人之仁、所以才叫我从旁指引。如今大敌当前,咱们应该齐心协力御敌守城,之后论功行赏,弟弟决不会在哥哥之上。城里的事,哥哥你就别管了,咱们……” 孟云话说一半猛然停住,他低下头,腰腹正插着一柄长刀,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程草堂:“程草堂,你……” 程草堂抽出长刀:“我忽然记起,我根本就不是江州人。” 金平城外,赵熹正在军营中和诸将研究金平地形。 “要不炸北门?这么久了城里的人应该也疲了,夜里咱们偷偷潜过去把火药埋好,他们未必能发现!” “分兵时火药也分出去不少,一路打来又用去不少,还要剩一些用作埋伏,金平城墙坚固,咱们火药够么?” “够不够总要试一试!” 赵熹道:“火药珍贵,后面攻长明还要用,也不能当土一样耗费,下一批物资本月末就能送到,到时再试吧!黄安文和吴传之忙着跟老大叫板、一时顾不得金平,潜山那边也在僵持,欲速则不达,咱们也不必急,慢慢等吧。” 众人正在商议,忽有传令官跑来禀报:“启禀元帅,金平城、投降了!” 赵熹一跃而起:“什么,投降?严世通投降了?” “并非严世通,是程草堂,他大开城门、率军出城、自缚于军前!马将军怕又下,命小人来报,请元帅决议!” 赵熹略一思索:“大军不动,押程草堂来见!” 程草堂身上有大片血迹,五花大绑扔到赵熹身前。李温随他一起前来,向赵熹禀道:“严世通和孟云皆已身故,尸身就在帐外,元帅可要过目?” 赵熹更加意外,不由直起身:“你可验过?” 李温点头:“末将仔细检视,确实是两具尸体,但末将与两位将军并不熟识,所以也不能确定。” 赵熹道:“明白了,不用再看,为他二人收殓吧,厚葬二人。” 李温领命。 赵熹又看向程草堂:“替程将军松绑。” 程草堂绳索被解,他握了握拳,抬头盯住赵熹。虽是投降,程草堂身直背挺、盯着赵熹的眼神像一头野兽盯着猎人,仇恨又凶狠,没有丝毫顺服。赵熹笑道:“头一次见你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吧?你的眼神真是一点都没变。” 程草堂沉默不语。 赵熹又道:“怎么,不愿意跟我说话?听说你投降、我以为你终于肯弃暗投明了呢!怎么还是一副很讨厌我的样子?” 程草堂这才道:“我投降是为了百姓,跟你没有关系!你要杀就杀,不要磨磨唧唧碍我的眼!” “哈,你终于知道谁才是天下正主了!我早就同你说过,为了天下、为了百姓,你该支持我们攻下伪朝,你却不听,现在终于翻然悔悟了!” “为了百姓?”程草堂怒道,“你也好意思提百姓!你才是乱世之根、祸世之本,你活着才让天下不安!我无可奈何、无能为力、只能看你横行无忌,可恶有恶报,你所作所为一定会有报应!” 赵熹无奈:“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不知道金平城里发生了什么,但总与我无关吧?你朝我发什么火、撒什么气!这么久了,你还没长大么?” “与你无关?”程草堂气得头昏,“如果不是你们非要南征、如果不是你围困金平,如果不是你叫城中绝粮,城里怎么会有人吃人、马吃人的惨事!以前我小我不懂事、不该怪你,可南征难道不是你一手促成?已灭的战火难道不是你一手燃起!你明知道战争残酷、你明知道百姓无辜,可你为了一己之私不管不顾!你哪里无辜?你根本就是罪魁!” 赵熹没料金平城中残酷至此,一时愣住,心中微微叹息,旋即冷下脸来:“对,南征是我一手促成、战火也是我一手点燃,我是为我,却也不单单为我!当初是你帮黄安文抢走舒太妃和公主、用她们的名号捧着国玺对我们口口声讨,现在看自己要输了你知道不该打仗了,你不心虚么?” “你们根本没打算放过江州,我们只能先下手为强!” “我们如何放过江州?中国自上古至今便是一国,难道要在我辈手中一分为二?如此大罪,谁担得起!南北并立绝不会长久、这一仗迟早要来,在我手中它还能少些牺牲、早些结束。你说我是罪魁?那你可知,地藏王以杀止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赵熹挥手,一军士捧了一托盘上来送到程草堂眼前,托盘上是一个精致的瓷罐,还有一个素色包裹。赵熹道:“这是曹星的遗骸和遗物,我想,他希望交到你手里。” 程草堂心头一颤,抬手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血衣、还有一枚碎成两半的玉环,这衣服是曹星常穿、这玉环正是程草堂所赠。程草堂看向瓷罐,眼中沁出泪来,他伸出双手、想拿过瓷罐,可手颤抖不止、他又不敢去接。他深吸两口气,抿唇稳住身体,终于将曹星抱进怀中。 “曹星,曹星……” “我从不知道有人会像他一样傻,傻得可怜、傻得可爱。”赵熹叹道,“曹星是被唐禹射死,唐禹是为守住延庆,守住你们的朝廷。不管你信不信,曹堤不是我炸的,我从不将神鬼放在眼中,但延庆之灭,也许真的是天罚。” 赵熹走向程草堂:“你恨我,有情有因;你骂我,有理有据。我该恨、该骂,可你的黄公子、你的南朝,比我可恨一万倍!你有你的苦楚、我有我的坚持,追究对错没有意义,如今你我的目标是一致的。” “曹星已经死了,他的愿望是百姓安乐;你肯投降,一定也是为了如此。现今战乱已生,唯有四海归一、天下太平百姓才有活路。程草堂,来帮我吧,我们一起结束这个乱世!” 程草堂想起早去的双亲、想起病逝的义父、想起枉死的江淮安、想起对自己恩重如山最后渐行渐远的黄安文,低头紧紧抱住瓷罐,许久道:“好,程草堂愿听元帅调遣!” 第303章 诱惑 “东边那里多、那几串都不错!” “二哥哥,左边、左边这个,这个大!” “公子您可小心些!” 日媚天朗,果茂叶葳,平园葡萄架上紫晶累累,引得李淳登梯剪果,梯下侍女小厮挤了满地,还有一女童昂首祈盼,大家你言我语热闹极了。李淳将藤上葡萄一一剪下递给扶梯的春熙、最后拿着女童所指最大最圆的那串爬下梯来,将它交给女童:“是这串吧!都紫得发黑了,闻着就有股子甜香,绛儿拿去吃吧!” 绛儿是平园管家陈玉的小女儿、如今五岁,和父母同住在平园,这些年长大了些、常同李淳一起玩耍。她将葡萄串抱在怀里、却不肯拿走,而是道:“绛儿不吃,绛儿也要把葡萄送给大君和大哥哥!” 李淳拽了拽她的总角,打趣道:“呦,小贪吃也有孔融让梨的时候,倒是难得!不过母君和大哥都在前线、离咱们这里还有好远,你这葡萄太熟、路上就坏了,像我先前摘的那些稍稍青着的、裹满棉絮再放在冰鉴里、快马加鞭送去,到了他们那里才正好!这串啊,你就留着吃吧!” 绛儿这才应下,从葡萄串里挑了最大的一颗举手喂给李淳:“那给二哥哥一颗!剩下的绛儿给爹爹、妈妈和哥哥!” 李淳一口吃了她的葡萄,又拍了拍她的头:“真乖!” 春熙凑过来,故意皱起眉:“绛儿也太偏心,只给二公子,春熙我也在这里忙活半天、糙皮都晒红了,竟一颗葡萄都吃不着!” 绛儿不舍地看看葡萄串,这一串葡萄看着多但个头很大、其实也没有几个,给李淳摘了一个已缺了个大窟窿,难道还要再摘?绛儿正在为难,有人笑道:“学生还以为春熙老成持重,原来也还是个孩子呢!” 众人回头,原来是李淳的老师吴衍。春熙红了脸:“不过是看绛儿可爱逗逗她,让先生见笑了!” 吴衍道:“无妨无妨,春熙也才十八九、正少年意气,多说说笑笑才好啊!” 李淳上前笑道:“父王说我调皮、不够稳重、让我多听春熙的话,却不知他的鬼主意也多着呢!这用冰鉴送葡萄的法子还是他想的!” 李淳将剪刀递给春熙:“好了,你快去把葡萄放好、今日就让他们启程送去前线,我要让母君和大哥尝尝家里的葡萄!绛儿,你也自己玩去吧,我要跟先生说说话。” 诸人依言离开,李淳引着吴衍往书房走,吴衍边走边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又一年中秋将至,您送葡萄给元帅和大公子是一片纯孝,可用冰鉴飞马送葡萄耗费甚大,朝中怕会有议论之声。” 李淳很是不服:“我自己家的奴才骑自己家的马用自己家的兵送自己家的葡萄给自己家的人,花的都是我自己的钱,关他们什么事!”李淳推开书房门、走进屋中,吴衍跟在他身后、将门关好。 李淳走进屋里,坐在榻上,请吴衍隔茶几坐在一旁,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给吴衍:“议论,谁会议论,不就是陶希仁那个腐儒么!他从小就不喜欢我、我做什么他都要批评两句,我看啊他就是站在大哥一边、怕我出头,所以才拼命在父王面前说我坏话!” 吴衍摇摇头:“公子这就错看陶先生了,先生为人清正、做事也极公允,绝不会因为偏心大公子就故意同您作对的。他只是太过陈朽古板、不喜欢您的做事方法罢了。他如今位高权重,王爷和元帅对他又极为信任,公子万万不能表现出对他不满啊!” 李淳轻轻哼了一声:“我知道,他也算我的老师嘛,我只是觉得不平、跟您抱怨几句,也没想同他一般见识。不过我这儿倒真有件事要请教您。” 李淳推开茶盏,手臂放在茶几上,靠近吴衍:“我已经十三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向父亲求了好久、父亲终于同意我跟着二叔学做事。二伯是庶子、祖母和魏夫人关系一向不好,偏偏军需一直在二伯和魏氏手中,父亲让我跟着二伯,会不会有别的意思呢?” 吴衍深深望了李淳一眼,骄傲又欣赏:“学生早就知道二公子天资聪颖、心有大志,只是没想您还未出府、思虑已深沉细致,实在是难得!学生能做您的老师,真是三生有幸!不过您毕竟只有十三岁,在王爷心里您还是个孩子,何况朝中人才济济、对王爷全都忠心耿耿,王爷要收回泰大人权力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不会用上您的。” “那,我可要同二伯交好?” 吴衍笑道:“王爷是希望您学做事的,有时候,表现得简单些王爷会更喜欢。” 李淳若有所思:“我明白了。李淳谨记老师教诲!李淳自小顽劣、是您一点点教我做人做事,您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父亲!我年纪还小、还不懂事,以后还要多多仰仗老师!” 吴衍万分感动,起身整理衣冠,向李淳拜道:“二公子放心,学生愿鞠躬尽瘁、为二公子效犬马之劳!” “公子、公子!大喜事啊!”门外传来春熙的声音,李淳扶起吴衍,叫春熙进来:“怎么了,高兴成这样?” 春熙笑道:“金平攻下了,咱们又胜了!” 金平陷落后潜山独木难支、程草堂亲去劝降、潜山也落入赵熹手中,长明已触手可及。长明是伪朝都城、只要攻下长明,伪朝失去权力中心、四分五裂,南征也就胜利在即。 这也就意味着,赵熹回京有望。 承平开心极了,他与赵熹已分别三年,其间一面都未见,虽说男儿志在四方,可情长思苦,折磨得他心绪难宁,只能专心朝事来麻痹自己。眼看夫君团聚有了盼头,承平岂能不悦?早早回家叫下人准备酒席,打算自醉一番。 李淳来陪他喝了两杯,不过李淳年纪还小、又念着第二天要去衙门学做事,不敢多饮,承平叫他认真勤勉颇为欣慰,勉励几句便叫他回去休息,自己想着赵熹自斟自酌,等醺醺半醉、才被侍女扶回房去。 侍女们将承平扶到床上、替他解带更衣,谁料竟见他金枪半立。承平正值壮年、爱人又不在身边,这场面侍女们也不少见,不过她们毕竟未经人事,看见还是羞涩不已,赶忙替承平盖好锦被。 如今照看承平的贴身侍女唤作香棠,自十一岁入府、在平园已有十年。这十年她看着承平力挽狂澜、承担大任,位高权重却为赵熹洁身自好、温柔痴情到了极点,别说世面男子、就是传奇话本,又哪有这样的人?她在这样的人身边十年,怎能不心生爱慕? 她也知道承平只钟情赵熹一人,她本也打算将这份相思埋藏心底、只做个侍女陪伴在承平身边,可上月李夫人派人找到了她、说要将她纳入承平后院、给她夫人身份。香棠断然拒绝,心却不由动了起来:赵熹离家已经三年,承平血气方刚却一直忍耐,如现在这样的尴尬事屡见不鲜,再这样下去于承平也健康有损。自己并不贪图富贵、也不想插足王爷夫君,只是、只是为王爷着想,也、也未尝不可…… 香棠转向其余侍女:“王爷累了,你们把东西放下、退出去吧,我来给王爷擦洗。” 这事往日也是香棠负责,她又是大侍女,侍女们没有怀疑、依言退下。香棠等屋中再无他人,沾湿巾帕、小心为承平擦拭起来。 论相貌,承平算不上英俊风流、甚至有些憨厚,尤其他身边的人全都龙姿凤章仪表堂堂,他的样子就显得更加平凡。但面由心生,承平心纳山海、泰如天地,文韬武略、胆略兼人,其威如泰山不动、势如江海深深,天下在握仍云淡风轻,此等气度、叫那些貌美身伟之人也相形见绌。如今承平醉了酒,闭眼躺在床上,口中呢喃赵熹之名,龙威之下温柔尽显,怎能不叫香棠意乱情迷。 香棠伏在床边,用巾帕抚过承平眉眼,见他只微微皱眉并无拒绝之意,慢慢爬上床榻…… 第304章 兴趣 承平恍惚之中感觉有一双手在自己身上四处点火,他心里明白,赵熹远在江州前线、绝不可能抛下将士回来;就算他可能回来,赵熹是热烈的、激昂的,这样局促又谨慎的触摸绝不可能是他。 但承平真的太想了赵熹,这种渴求是精神上的思念、更是□□上的寂寞,他是一个健壮的男人,健壮到最近一年要早起练武来发泄精力,他每天都把自己埋在政务之中,可他依然寂寞。他多么希望身上的人是赵熹。 承平慢慢睁开眼,希望落空。 “走开。”承平哑着声音说道。 香棠一顿,羞耻和愧疚涌上心来,可承平就在眼前、她如果现在离去、以后就再也没法待在承平身边!承平的拒绝并不很严厉,尤其他空格空格空格空格空格空格……香棠咬了咬牙,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叉叉叉叉叉叉叉叉叉叉叉叉,叉叉叉叉,叉叉叉叉。 “奴婢知道自己不知羞耻,可我喜欢您、我爱您啊!我从没想过要在您心里占据一席之地、我只想好好服侍您!王爷,这些年您忍得辛苦、我只怕您憋坏了身子,到时大君也要心疼!何况他明知您会难过、还将奴婢这些女孩们留在您身边服侍,说不定、说不定也是想要我们为您疏解的!您只把奴婢当一件器物、一方药材,把奴婢当做大君!等大君回来、我还做我的奴婢、绝不让他知道一点,好不好!” 香棠边说边哭、整个人颤抖得厉害,承平觉得身上一片温热,又香又软,始知为何文人墨客都将女人怀称为温柔乡。他又想起吴丹阳,那样美艳妩媚,将当时英雄都迷得七昏八倒,不知是个销魂滋味…… 屋外,青鸾端了醒酒汤来想要喂给承平。青鸾嫁给陈玉以后承平已释了她的奴籍,她开始也搬出园去住了几年、生养儿女。不过陈玉是平园管家、赵熹又不理家事,自承平成为摄政王园中杂事繁多、全要陈玉费心,陈玉顾得了外面、又顾不了里面,很是辛苦。青鸾见状索性重新搬回园里居住,承平便厚颜将内院的事又交给她打理。 青鸾听说今夜承平醉酒,怕他夜里难受,这才特地过来,却见小丫鬟们全都待在院子里,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意味。青鸾怪道:“你们怎么都不进去服侍,王爷已经睡下了么?”她转着眼看了一圈、没见香棠,又问,“今天又是香棠守夜?她是怕你们辛苦,你们也不能躲懒、让她夜夜耗着吧!” 有个丫头不服地哼了一声:“嬷嬷您可真错怪我们了,我们倒是想要去帮忙、香棠姐姐还不肯呢!” 青鸾觉出不对:“究竟怎么了?” 又一个小丫头跑上前:“嬷嬷您别听她乱说!不过、不过香棠姐姐叫我们全部出来、她和王爷在里面,他们、他们……”小丫头羞得面红耳赤、说都说不下去,只急道,“我们刚刚还在说,要不要、要不要进去……” 青鸾明白过来,又问:“你们进去做什么?” “王爷醉了啊!香棠姐姐也……大君会生气的!” 青鸾看看紧闭的屋门,叹了口气。曾经她也如此爱慕承平、希望能陪伴在他身边,后来被承平拒绝她也曾委屈不甘、也想要替自己争取,如今看有人做了她一直想做又不敢做的事,心中却无丝毫羡慕之情。 赵熹之名她早就听闻,后来知道赵熹被指为大公子夫人她还颇为大公子惋惜,没想最后他竟来到承平身边,更没想到他们二人竟能书写如此传奇。这么多年,她看着两人携手并进相互扶持,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一边觉得备受激励,原来人活这一生可以这样潇洒、这样恣意,自己虽不能如他们一般、但自己能否也能想着办法让你自己舒心? 她嫁给了陈玉,开始算不上恩爱美满,但陈玉能干又心软,就算她偶尔有些出格行为对方也包容尊重,几年下来倒是恩比情长。再看承平,专一又痴情,这样的人除了赵熹又有谁配得上?她以为他们两人真的能超脱俗世相伴到老,她已准备把他们两人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一代又一代地传颂下去,却没料,到了今晚。 原来,王爷也不过寻常男子。 “嬷嬷?” 青鸾回过神,微微摇了摇头:“进去,进去做什么?王爷要真的烂醉如泥香棠能做什么?除非他自己允许……他是什么样的人物,哪里需要咱们去劝?你们贸贸然进去、坏了他好事,以后又怎么在这园子里活下去?” 小丫头们更急:“那大君怎么办!” “大君就更不用你们操心了。”青鸾叹了口气,摸摸她们的头,“你们是一番好意,可王爷才是这园子的主人!他们夫君二人的事让他们去解决,你们要多想想自己。以后你们都是要入宫的,这样天真可怎么活?” “可、可如果大君怪罪……” “你们都回去吧,回头大君问起来就说我让你们走了,有什么事我来担着就好。” “青鸾嬷嬷!” 青鸾笑道:“去吧,没事的。何况,”青鸾看向屋门,“我不信王爷甘心做寻常人!” 屋外的事屋中人难以知晓,香棠心心念念只有眼前躺在床上半昏半醒的承平。香棠见承平没再拒绝、备受鼓舞,她连忙除去承平衣物、与他肌肤相亲。香棠虽是奴婢,但她从小被买入平园,因机灵可爱放在承平和赵熹身边,除绣绣针线端端茶水也没做过别的活计,又锦衣玉食,比外面的普通小姐还要金贵。如此金娇玉贵,她肌肤洁白如雪、浑身上下甚至连一块疤、一个茧都没有,如无暇美玉、又温软柔腻,滑过承平的身体。 这就是女人么?这么香,这么软,连赵熹都比不上。 赵熹虽是美人,但衣物之下的四肢爬满了蜈蚣一样的疤痕。他身体很硬,处处都是精肉,皮骨之间蕴藏着无限力量;他的胸很紧、腰很窄、腿很硬,轻轻一敲、铮铮铁骨当当作响。承平无数次抚过他的身体,像行走在天地之间,凸起是山岭、凹陷是峡川,没有春风羞怯轻语,只有耀阳、燃烧着在无边的宇宙中奔游。 赵熹的抚摸从来都不柔滑。他的手上布满老茧、像粗糙的树干,每次抚摸都好似大漠的风沙吹过,或是奔腾的海、卷着狂狼拍来。他也温柔,可他的温柔就是夏天的黄昏,偶有一丝凉风,依然滚烫惊人。 把赵熹抱在怀里是什么感觉? “他身上只有一处是软的……”承平忽然道。 香棠已经意乱情迷,她迫切地想奉献自己,只敷衍道:“什么?” “抱着他,好像抱着自己,又好像抱着天下。”承平眯起眼,神智慢慢清楚起来,“不,都不是。抱着他,是抱着自由和梦。” 承平抬手抓住香棠的肩:“他只有心是软的,软得受不得一点伤。” 香棠有所察觉,可她不舍得离开、反而整个人都压向承平,承平手下用力、将她一把甩下床去。香棠痛呼,抬头见承平翻身下床、衣冠不整推门而出。 “王爷!” 青鸾忽见承平衣襟大敞走出屋来慌忙起身,本想为他整理衣衫没料承平竟似没瞧见她径直走过,两步跨出院去。青鸾再看屋里,香棠正掩面痛哭,青鸾想了想,还是走进了屋里。 陈玉抱着披风站在书房外。王爷不知怎么只穿了寝衣独自一人走进书房,门一关不知在做什么,侍卫们见状不敢怠慢赶忙通知了陈玉,正好青鸾也带了披风找来,陈玉这才知道前因后果。 承平和赵熹的好他们这些下人亲眼所见,香棠心生爱慕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下人就是下人、怎么敢冒犯主子!何况赵熹对她恩重如山,她这样做与背叛何异!不过香棠的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承平。听说承平箭在弦上自己跑了出去,现在他是什么情形?自己又该怎么办? 饶是陈玉精明强干也没遇见过这种事,他想了半天,终究还是怕承平着凉,上前轻轻敲了敲屋门:“王爷,小人陈玉,现已入秋、夜里天凉,小人给您送披风来。” 过了许久,陈玉才听里面人道“进来”。陈玉推开门,低垂着头踏进书房,房里有股麝香之气,承平提着笔站在桌案前,他似乎在看烛火、目光却透过烛火投在了更远处。陈玉上前将披风披在承平身上,余光瞥到桌案上有许多张画、画上漆黑一团也难分辨,心中颇为纳罕,怎么王爷已然脱凡入仙、不爱美人爱丹青了? 不过陈玉还是怕承平受寒,劝道:“王爷,天色已晚、明日还有国事,青鸾已将香棠带走,您还是早些歇息吧!” 承平又站了一会,将笔放下,叹道:“她毕竟年纪小、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像半个女儿,唉,给她笔银子让她出府吧。” 陈玉自然应下。 承平又道:“你把这里收拾一下,这几幅画你也给我收好了,别叫别人插手。我还真有点累了,先回去了。” 陈玉送走承平、回头收拾桌子上的画,他这才发现、画上一团团的是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一个腰细腿长、一个身魁肩宽,一人挽脖挂臂人捏珠探蕊,两人缠缠绵绵难解难分,其余几张虽动作不同、也具是如此。承平画工有限,这俩人身材畸形面容难辨,只有二人紧紧依偎的情态痴情满溢煞是动人。陈玉没料看着老成持重的承平竟会画这种东西,看得他面红耳赤,忙将承平大作迭好放在木匣子中,伸手藏进书房暗格最深处。 这还要收好,难道要攒着给对方看么! 第305章 信任 长明近在眼前、赵熹进攻的节奏反而慢了起来,他召来众将、没有布置如何攻打长明,而是分兵去打长明临近的樊城和汉城,趋水军至临江、攻打临江上南朝堡垒。 李温在军中也有三年,期间虽也回京都、但待不了几天又要返回前线,他的思乡之情一日胜过一日。眼看长明在前、赵熹却绕而不打,李温不禁问:“如今咱们接连取胜、又有程将军这员猛将加入、正气势如虹,南朝则屡战屡败、损失惨重,咱们为何不直取长明呢?” 赵熹解释道:“困兽犹斗,现在咱们看似处于上风,但长明城池坚固、屯粮充足,吴越儿郎多智勇、他们军民人数众多,咱们猛地扑过去、他们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必然奋起反抗;长明是伪朝都城,它若受困四面八方毕全力营救,到时咱们就不是攻长明一城、而是抗伪朝全朝了!他们心怀保家卫国之心、又有城池地势之利,我们稍有不慎就要遭殃。你别看咱们一路攻城略地,只要咱们有一次惨败、人员伤亡过半,那么咱们背后的城池全要起来反抗、变成敌人的阵地!大仗要谨慎,能化小便化小、能劝降就劝降,避无可避、也要策以万全。” 李温连连点头。 赵熹继续道:“此次攻打长明咱们要完全掌握主动才行。现在咱们先扫它周边、断它水路,它虽受威胁却万万不敢出兵援助的,等周遭全成了咱们势力、它就是口袋里的王八、任咱们揉搓了。另外,伪朝朝廷向来分为两派,别无选择时他们只能一致对外,可咱们一旦给他们松松气、让他们能喘上几口气,他们立刻就要在跑不跑、战不战的问题上争吵起来了。长明将是咱们打的最艰难的一仗,咱们一定要内外兼顾、让他从里面先败!” 李温听完万分佩服,不由道:“元帅果真深谋远虑,孩儿受教了!” 赵熹笑道:“你还年轻呢、心气又旺,直来直去也是少年意气,像我!不过要做元帅还是得统揽全局才行。你父亲天赋异禀、早早就学会了,我打了许多年仗才慢慢领悟,你还小,多多磨炼就好,不必着急。” 程草堂站在一旁、听赵熹分析南朝之事,心中很是意外。他自归顺后就被赵熹带在身边,他本就是护卫出身、又在黄安文身边多年,赵熹想用他、又不信他,让他重操旧业也是上选。因为如此,他比一般将帅跟赵熹接触还要多些,知道他常远眺北方、常拥衾感叹、常在夜里难以入眠时揽书信独观,甚至京都送来的葡萄他都舍不得吃、亲自酿了酒埋在营里,想要等战事了结一并带了回去。如此思念、如此渴求,他以为赵熹会迫不及待发兵攻打长明,没料到火一样燥烈的人竟也能这样冷静。 愈急愈稳、愈焦愈静,这份忍耐和理智就已强过南朝大多将官,更别说他谋事勇而果决,也难怪南朝节节败退了。 这样就好,欲速则不达,慢慢啃下长明,伪朝倒、诸州散,这纷乱天下也就太平了。赵熹虽可恶,李承平却有手腕,届时江州一定会像以前一样繁华,曹星就能再见到熟悉的家乡了…… “草堂!” 程草堂本在胡思乱想,忽听赵熹喊他,抬头一看,诸军已领完军令离开,只剩下赵熹、赵福、王安、李温和自己。程草堂以为他们有什么要事商议,躬身告退,赵熹却严肃道:“军机会议何等秘密重要,你不仅不细听还胡思乱想地走神!程草堂,你该罚!” 程草堂有些不耐烦,心想你也没打算用我、我要仔细听了回头有人泄露军机、第一个又来找我!可他又想,我已投了北军、他又叫我来参会,不论用过不用、总是有个样子,我也该认真对待才是。于是程草堂诚意道:“是属下不是,请元帅责罚。” 赵熹面色稍豫,赵福劝道:“草堂才来军中不久、你又没交代他做事、他还以为事不关己呢!小孩听课总是要走神的,他不过愣神一会被你逮着、你教导他让他知道厉害也就是了,下次再犯再罚吧!” “依副帅的意思倒是我的不是了!好吧,既然如此,我就给他件事做。”赵熹对程草堂道,“程草堂,本帅命你帅一千精骑同明武堂一起擒拿罪臣黄氏诸人、救出太妃和公主,你可愿意!” 程草堂一怔:“擒拿黄氏?是要潜入长明么?” 赵熹大笑:“长明戒备森严你领着一千人怎么进去!就算进去了,里面军民近百万、怎会容你在里面为所欲为?我虽好险,却也没这么不自量力。” 程草堂更加疑惑:“那我要去哪里抓他们?” “我们既然没围长明、里面必然有人要跑。长明之南江州还有很多城池,退而求全也算一个办法,何况黄庭玉没有宁为玉碎的魄力,这夹尾巴狗他是当定了!” “所以你要我去堵他们?可是长明四通八达、他们可以逃的地方太多,我要去哪里堵?又什么时候去?” 赵熹道:“长明以南城池虽多、能满足伪朝贵族们享乐之需、又便于防守的,就只有黎城。长明岌岌可危、他们逃得匆忙必然要直奔黎城,那就一定会走永利官道!” 程草堂觉得赵熹所说很有道理,可是:“如果他们想到我们会堵截、所以故意绕道呢?” 赵熹倒也不避讳:“很有可能,所以才要你和明武堂相互配合。” “明武堂一直潜伏长明?” 赵熹笑道:“这不是人所共知的事么!明武堂会想办法查清伪朝高官们逃离的路线和时间,到时会把消息送出来;在这之前,你就先操练兵马。虽说他们是逃、咱们是堵,但毕竟绕在敌后、随时都有可能与他们的援兵碰面,你们不能打草惊蛇、必须要蛰伏隐藏,一千多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谁冲锋、谁殿后、谁接应,你都要小心分配,能做好这些、非得同将士们熟悉不可。明武堂这些天就是你和他们的时间。” 程草堂低垂着头,他不明白赵熹是何用意。他是故意要我去面对六公子、好测试我的忠诚?或是想学诸葛亮、故意放走六公子?他究竟想做什么呢! 赵熹起身走到程草堂身边,按上他的肩:“我很明白,你和曹星是一样的人;你恨我、讨厌我,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想要天下太平。只要抓住黄庭玉、拿回国玺,伪朝就塌了一半;再攻下长明,江州已倒,其他城池州府不过茍延残喘,抬手就能收拾干净。这任务并不轻松、还很危险,领军者既要灵活机变还要胆识过人,你武艺高强、对江州和长明甚是熟悉,领兵布阵也颇有天分,这任务你当仁不让。” 程草堂偏过头,赵熹正看着他,目光如火、纯粹赤诚。他不由问:“如果、如果六公子也在……” 程草堂本想问如果黄安文也在、赵熹难道不怕自己放了他们?可一想到黄安文失望指责的神情、他就羞愧得要死,他不由又垂下头,他实在问不出口。 赵熹轻轻笑了笑:“你比你想象中更坚决,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程草堂猛然抬起头,盯着赵熹看了半天,终究道:“军令如山,末将领命!” 第306章 去留 长明城内黄安文府中书房,桌倒椅翻一片狼藉,唐的瓷、汉的玉碎成一地,漆烟成粉歙砚裂隙也无人在意。黄安文尤觉不足,摔了金瓶倒了宝柜踹了案几拉翻书屉,墙上古画都被他扯在地上,可这一切都无法让他翻腾的怒火平抑。 他又四处搜寻、转过头见吴传之在满地疮痍中端然而立,怒火更盛,猛地扑上去攥住吴传之衣襟:“你在笑我?笑我的狼狈、笑我的无能!你以为你还是胶州公子么?你不过是个亡国奴!” 吴传之早已做好被黄安文撒气的准备,他眸色一暗、旋即掩盖,叹道:“笑你?我被赵熹打得家破人亡、只能寄人篱下寻求复国之机会,你是我唯一的仰仗,没了你我甚至都没有容身之处,笑你?我怎么会,又怎么能!” 吴传之按上黄安文的手、将他轻轻拉开:“你今天所经历的一切我曾经都经历过,大公子算什么东西、他的责辱你又何必在意!说是南朝北朝,北边疆土尽在李赵手中、南方诸州却是各行其是,江州一州独抗北朝、支持到今日已是不易!从始至终你都做得很好,唯一的错、就是错信了程草堂!” “程草堂!”黄安文咬牙切齿目突眉立,狰狞如鬼,“程草堂!他被明武堂打得半死、是我替他捡回一条命!我不介意他的出身、对他悉心栽培,教他读书识字、送他习兵练武,让他去军营、给他锦绣前程,我待他视为心腹更胜手足!他竟敢背叛我、他竟敢背叛我!果然本性难移,狗娘生的贱胚、没爹养的野种!” 程草堂的突然就像一把刀、深深扎进黄安文心里,别说黄安文、就连吴传之也倍感意外:“仔细想想,当初江淮安的事他已有所不满,后来延庆城没救曹星、他就偷偷记恨,我看,你给孟云手谕的事一定也被他知晓、他又妒又恨、又怕城破被追究,索性杀了孟云反叛南朝。我只是不明白,他不是跟赵熹有深仇大恨么,他怎么就肯向赵熹低头呢!” 黄安文冷笑:“哪有深仇大恨,他说他爹娘都被赵熹害死、他要除掉赵熹换天下太平,呵呵,赵熹虽杀人如麻却也不至于向平民百姓下手,恐怕都是他的执念!只笑我太天真、信了他的鬼话、把他当宝剑磨砺,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吴传之有些明白了,原来程草堂一直自视甚高不是因为黄安文的宠爱、而是因为他不觉得自己是奴才、反而觉得自己是英雄,他压根就没有对黄安文忠诚过!吴传之觉得黄安文又蠢又可怜,但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畜生就是畜生,食主反君、本性如此,就算去了北军也不会就此臣服,赵熹收下他总有被反噬的一天!程草堂的事已成定局、多想无益,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南迁……” “南迁!”黄安文怒道,“你也要我逃走?你在朝会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吴传之无奈解释:“方才大公子咄咄逼人、态度张狂,我自然要帮你!不仅要帮、还要诋毁否定于他、这样才能维持你在大将军心中的地位。但这是一时之计,并不是说他的主张全然为错。如今北军就在城外,虽还没打长明、但樊城和汉城能坚持多久?半年最多了。到时候大军压城,想跑可就难了!” 黄安文努力按捺怒火:“我要是不想跑呢!” “你难道要殉城不成!” “难道我就不能赢他!大将军还留在长明、其他各城就会派兵来援,长明就还有一线生机!如果我们都走了、不用半年、只要半个月、长明就完了!长明一倒,其他各州哪里还会再支持南朝?南朝一散,江州其他城池又能坚持多久!到时候我们又往哪里去!” 吴传之没想到黄安文还想着保下长明、还想着要赢,他笑黄安文不识时务,但考虑自己的处境,他只能劝道:“从胶州到江州、从三江到长明,我们丢了一座又一座城,长明留不住的。可现在失去不代表以后也拿不回来,我也没了家、我也失了亲人、我也恨赵熹,可就算我死了赵熹也不会少一根头发、他还会得意得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要保全实力!” 黄安文冷笑连连:“你从胶州跑来江州、又获得了什么?你还是输、还是赢不了!你又要跑、你要跑到哪里?你把江州拉入泥沼、现在又想自己脱身?痴心妄想!告诉你吧,长明城中明武堂的人不知凡几,你们想逃、赵熹难道能准?他定然在城外备下伏兵等着瓮中捉鳖呢!你们出城就是羊入虎口!” “所以才要安排周全啊!”吴传之急道,“我孤身一人浮萍漂泊,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区别?可大将军已打定主意要走,你就是留也留不住啊!到时候他们逃出城、将你扔在城里,城也保不住、你的命也保不住!” “如果走了、我们再无翻身之力!是我一手促成如今的局面,真的要败、我也该死在这里。我会请太妃出面去劝父亲,如果他们非要弃城而逃、我也绝不会离开。”黄安文看向吴传之、坚定的目光将他钉在原地,“你也不准走。” 吴传之只得叹道:“好吧,那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舒太妃也颇为为难,她一直想借江州之力恢复皇室正统,可没想李承平和赵熹如此强力、打得南朝节节败退,如今已到长明城下!她也经历过公孙叛乱,何况皇帝已去、她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公主还未有孕、李氏江山无望,她不免有些灰心丧气。 她看向黄安文,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心高志满、智多才俊,可他毕竟年青、在江州也无可靠的助力,他孤身一人怎抗李承平和赵熹夫君携手同心? 要不算了吧,人算不如天算、老天都在赵熹那边,自己又何苦坚持?不如就让黄安文和公主远逃南边、隐居山林,至少为陛下延续血脉,就让我留在长明,了结这一世恩怨纠葛…… 她的话已到嘴边,可看着黄安文满眼的不甘和坚持,又实在说不出口。她思虑良久,道:“其实我明白,公子心中常存天地江山,对公主只有丈夫之责、并无情爱之意,要公子陪公主隐遁并非公子所愿。赵大君常说求仁得仁,公子有宏愿、我该支持才是。我会尽力劝大将军,但我毕竟人微言轻,大将军未必听我。” 黄安文向太妃一拜:“多谢太妃成全!” 第307章 交接 舒太妃所言并非推脱之词,她虽有太妃之名可前朝的剑如何斩本朝的官?黄庭玉敬她时她是太妃,不愿理会她时她连黄庭玉的面都见不到。 她已在殿外站了许久,殿门依然紧闭,传话的侍官面露难色,劝道:“大将军诸事繁多很是疲累正在休息,要不太妃您先回去,等大将军有空再请您过来相见。” 舒太妃望着高高的殿门,向内高声道:“大将军,本宫早就说过,国玺沉重、托住不易,是您亲自从本宫手里接过,如今您连见本宫一面都不敢了么!” 侍官急道:“娘娘,宫廷重地岂能大声喧哗,您也要顾及身份才是!”他看向舒太妃侍女,“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送娘娘回去休息!” 护卫将舒太妃围住、侍女赶忙上前扶住舒太妃的小臂请她离去,舒太妃无奈又无助,举头见廊外天空浩阔、日月星辰岿然不动漠然冷视世间,不由觉得命运如同这苍穹、将自己、将世人死死罩住,自己的不甘和挣扎甚至都不抵清风,清风尚能度过它的长短、自己拼死都无法触及它一点。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结局,可这绝不是李氏王朝的结局!大将军难道甘心看黄氏百年基业一堕而灭?就算大将军甘心,孩子们也不甘心,他们就如同交接国玺时的我们、还不肯低头认输,大将军既然不愿再托国玺、为何不教别人试试?” 侍女听她越说越不象样慌忙将她搀扶离开,舒太妃毕竟端庄、不肯大庭广众之下失仪,坚持无果也只能离开。 大殿之中黄庭玉坐在龙椅之上,目光死死盯着御案上的国玺。国玺不过四寸见方、由和氏璧制成,上盘五龙、下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小巧玲珑又威严端庄。拿到它时黄庭玉曾欢欣鼓舞、攥在手中舍不得松,如今它丝毫未变,黄庭玉却没了攥住它的勇气。 黄庭玉瞪着国玺看了许久,直看得头晕眼花,恍惚间他似乎见玺上金龙腾起,他赶忙起身去拜、金龙却冲屋而去。他呆呆看着殿顶,呜咽大哭起来。 黄安文回到府邸,向人交代一番、回书房看了会书、起身前往静安公主房间。静安公主早已得了消息,呆坐在床边,黄安文进来时她慌忙站起身、却也不敢靠近对方,喏喏叫了声“公子”,又垂头呆在原地。 黄安文叫下人备好酒菜后离开、屋中只剩了他和静安两人。他先坐下,又请静安入座,静安慢慢挪到黄安文对面,小心地坐了下来。黄安文也不介意,为静安斟酒,看着她瞧了片刻,发现曾经的小丫头已经长成秀丽模样,只是眉眼间还有些局促,不像公主、倒像小户里不见世的姑娘。 黄安文举杯笑道:“这些年我军务烦身、冷落了公主,还请公主不要见怪。今日为夫特意备下酒菜,向公主谢罪。” 静安脸上微红,慢慢将酒杯端了起来,一饮而尽。酒不是很烈,但静安平时并不饮酒、入喉仍觉火热。几杯酒下去,静安面色酡红,黄安文放下酒杯、走向静安、将她扶起往床边走:“公主,休息吧。” 静安似乎有些醉了,靠在黄安文怀里竟颤抖着流下泪来。黄安文轻声安慰:“我会温柔待你,不必害怕……” 静安却道:“你准备要死了,是不是?” 黄安文一怔:“你说什么?” “你准备要死了、又觉得对不起宗族、对不起母妃,所以才想要留后,所以才想起了我……可我不是个对象、我是个人,你有半点想过我么!你招惹了我,在你准备赴死的时候,那我呢,我之后又怎么办呢!” 黄安文没料静安竟也聪明灵慧,轻叹一声,道:“公主放心,我会想办法将你送出城去、送到南边,公主日后衣食必然无忧;若公主怕逃亡颠簸,也可、也可等我死后投了北朝,李承平和赵熹惯来爱扮好人,他们也不会亏待你的……” 静安转身抱住黄安文,哭道:“那你呢,你就安心去死了么?你要去殉城、去竖一座高傲的碑,你又有没有想过我!凭什么别人的丈夫都是英雄、我的丈夫就想着怎么败、怎么死!抱着必死之心去打必败之仗,怎么能赢呢!你不要输、不要死,你是唯一一个温柔待我的人,我不想要你死,你赢吧、赢了他们,求你了!” 娇妻在自己怀中嘤嘤哭泣,哪个男人又忍得了?黄安文本已自暴自弃、只是满身的高傲不许他弃城而去,如今静安一番哭嗔、让他本就不服的心更加不甘:是啊,分明还未开战、我却已然料定自己会输,可凭什么,他赵熹已赢了那么久、这次凭什么不是我赢! 我不要走,我要赢! 第二□□会,众臣挤在殿内吵嚷讨论,瞧见黄安文进来立刻涌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说道:“六公子,听说大将军要弃城南下,是真的么?” “昨日许多百姓前来投军、纷纷表示要保卫长明、与北军血战到底,民未屈、臣愿死,君怎能先降!” “长明是南边的都城、更是我们的家乡,我们若弃城而去,这里的百姓和将士怎么办?今天弃了长明、明天又弃哪里?一步退步步退,我们要退到海里么!” “长明一丢、南朝既溃,我们绝不能走啊!” “赵熹不过是个双元、又没有三头六臂,我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怎么就不能胜他!就算败了也不过一死,人生在世气节不可屈啊!” “我愿捐尽家败、只求长明不破!” “我也愿意!” “公子,我们不能逃啊!” 黄安文看着他们,有的还意气风发、有的已两鬓斑白,他们或文或武平素没少积怨、如今异口同声也只为保护长明城。还有城里的百姓、城上的士兵,这么多人都没有放弃、自己怎能先败!黄安文很是感动,朗声道:“诸位同仁大可放心,安文与长明共存亡!” 另一边的黄大公子嗤笑:“行军打仗可不是靠嘴说的,明知打不过还要硬抗,难道要南朝上下都给你陪葬么!” 黄安文瞥他一眼:“大哥害怕大可自行离去,但动摇军心是大忌,大哥也想尝尝军法的滋味么!” “你!好,就等大将军来,看他老人家怎么决定!” 说曹操曹操到,侍官传讯、黄庭玉姗姗来迟,两边立刻停止争执,同向黄庭玉行礼。黄庭玉目无光神无色看着老态龙钟疲惫异常,他摸了摸龙椅,慢慢坐了上去,面对群臣,缓缓道:“大家都知道,我朝抗北接连失败,如今北军已打到了长明城来。我黄庭玉志大才疏招致此祸,眼看南朝、江州祖业凋零,我黄庭玉更是愧疚难安,可北军强悍、我也无力抵挡……我已年迈,经不起折腾了,我打算南迁黎城……” 黄安文急道:“大将军!” 黄庭玉抬起手、止住黄安文:“我打算南迁黎城,可长明是我朝根基、更是我黄氏基业,不能弃之不顾。我已经老了,这国玺、也举不动了,今日,我就将大将军之位传与黄安文,长明、江州、本朝军政诸事,全由黄安文做主。” 黄大公子本还洋洋得意,没料竟是如此结果,立刻跳了起来,黄庭玉瞥他一眼、目光冷峻,他只得咬牙低下头去。黄安文也很是意外,看着黄庭玉说不出话。黄庭玉招招手、让黄安文走上前来,双手托起国玺、交到黄安文手上:“这里就交给你了!” 黄安文只觉肩上一沉,捧住国玺,郑重道:“黄安文遵命!” 第308章 奸细 黄安文接任大将军后由黄大公子安排黄庭玉南迁事宜,黄安文则一心扑在长明防事上,积极组织军民抵抗北军,甚至派兵前去援救受北军围困的两城。北军没料长明竟还有暇他顾,进攻之速被拖慢不少。 先前未防北军奸细混入城中,长明十六门全部关闭,每日只开两门供百姓进出,也都察查严格。黄安文则认为北朝奸细早已随明武堂渗透长明,如今抗敌御辱正是用人之际,索性大开城门引诸方投奔,凡愿助南抗北者皆可投军、有才能者可谋一官半职、有功劳则重赏、有过错则轻罚;鼓励百姓带兵备武、自卫家园。 与此同时,朝内城里设立内卫,排查城中所有官民、查找藏匿其中的明武堂奸细,尤其高官商贾、调查更是严格。长明城青瓦巷商贾众多,内卫时不时便要前来,弄得商户们苦不堪言。 青瓦巷一古玩店外立了十多名内卫,店内还挤着七八个,为首的四仰八叉坐在上座、店里管家恭恭敬敬陪在一旁。内卫队长喝了口茶,仰着鼻子问:“你们老板怎么还没来!” 管家忙赔不是:“官爷来的实在不巧,我们老板出门进货去了、店里只剩我们几个伙计,不过小的在店里也许多年了,您要问什么可以先问问小的,也许小的就知道呢?” “呸!”队长啐了管家一口,轻蔑道,“怎么,按你的意思倒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了?我要查你们老板、你什么身份也能答话!快把你老板找来!” 管家愁道:“我们真不知道老板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要不您先等等,我派人出去找找……” “哼,不知去了哪里?这时候风雨飘摇,他一个商人怎么还乱跑!不会是去找人接头了吧?”队长扫过店内珠宝古画,拿起茶杯,竟是上好的白玉,他将杯子把玩一番、冷笑,“我看你们这店大为可疑,怕就是北朝奸细吧!” 管家面色大变:“官爷、您可不能冤枉我们啊!” “怎么就是冤枉!”队长恋恋不舍将杯子放下、站起身来,“我看你形迹可疑、必然就是奸细!来人,把店里的人都押回衙门、把店给我封了!” “且慢!” 队长抬起头,只见从二楼楼梯走下来一女子。这女子容貌俊秀、打扮素雅,走路如风、看着干练飒爽,透着一股子英气。她走到队长面前,福了福身,笑道:“小女子乃这家店账房,店老板是我家官人,因小女子见识短浅不敢下来迎接外客,倒是怠慢了官爷,还请官爷恕罪。” 女子绕过被按住的管家,亲自倒满了茶、敬给队长:“管家言语莽撞得罪了官爷、还请大人不要见怪,若大人不弃、不如坐下来慢慢说。” 队长见这女子谈吐大方举止利落不似平常小家碧玉,便又坐了回去,接了她的茶:“哦,原来是韦夫人,以前倒没怎么听说过你,你是什么时候来长明的?” 韦夫人捂唇轻笑:“小女子十年前就来长明了,还未曾有幸结识大人呢!以后可请嫂夫人多多前来走动!” 队长道:“回头我必转达贱内。夫人是哪里人?” 韦夫人叹道:“我本代州人士,后代州动荡、爹娘早逝,叔叔携我逃难至青州、遇见了我家官人。北方战乱不断、我们便迁至长明,谁知这里也未能保住平安……” 队长接道:“可不是么,北方蛮子粗鲁野蛮、竟也打上我们南边的主意,还安插眼线在我城中!我们正是奉了大将军之命、揪出这些奸细!韦老爷和夫人家乡都在北边,这些年想来没少同北边通消息吧?” 韦夫人冷言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同北边有往来就是奸细?青瓦巷大小上百家店铺,哪个跟北边没个关系!商人通南联北四方来财,不北货南卖哪能养家糊口!黄大公子纳妾时的雕花床木都是我们家老爷给他找的,如今我们反成奸细了!这是哪儿的道理!” 队长这么些天哪里遇过冷脸,见状也道:“好啊,既然夫人这么不服气,那还是随我们去衙门走一趟、把那几百个跟北边有往来的店铺都说说清楚!” “你!”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两人争执间又有一人走进店来,那人穿大褂戴幞头留着长须,看着儒雅翩翩,韦夫人一见他便站起身来,两步走到他身边,怨道:“官人,这些内卫蛮不讲理、说咱们是奸细!” 来人正是韦老爷。韦老爷拍拍韦夫人的手,上前向内卫行礼:“鄙人韦青山见过大人,想来大人便是大家说起的曹将军吧!鄙人有失远迎,还请多多包涵!” 曹将军冷笑:“韦老爷店里真是藏龙卧虎啊!你来的正巧,跟我一起回衙门吧!” 韦老爷丝毫不惧,走上前道:“鄙人还没能好好招待将军,怎么就要走!还是再坐一会吧!”说着便从袖中掏了一锭银子塞给曹将军。 曹将军接在手里颠了颠,笑道:“终于来了个明白人,好吧,那本将军就再问问你。” 韦夫人露出不屑之色,韦老爷推了推她、叫她回楼上去,曹将军见了也没多说。 曹将军所问不过还是几时来、从哪里来、同谁来往,韦老爷毕竟是生意人,应付起来如鱼得水,见曹将军握着白玉杯颇为喜爱,又将杯子送给了曹将军,曹将军这才露出笑脸:“不瞒韦老爷,我们这差事可不好办啊!大将军让我们去查高官巨贾、可他们哪里是好相与的!何况他们家都是什么地方,岂是奸细们想去就能去的?不过是依着这事除掉些碍眼的人罢了!可究竟谁有问题、谁没问题,都得我们自己斟酌啊!” 韦老爷闻弦知意,又从怀里掏了一张银票出来:“兄弟们为了保护长明、保护我们这些百姓实在是辛苦,鄙人看在眼里,又敬佩又心疼啊!这些银子还请将军拿回去,请兄弟们喝顿酒,也算我聊表心意!” 曹将军看了眼银票,并没有取,韦老爷笑了笑,又拿了两张放在桌上,曹将军这才装进怀里:“韦老爷这古玩店也算远近闻名,达官贵人、世家名流逢年过节置办节礼都要来您这儿看一看,您的声望人品那在长明是一顶一的。今日兄弟打扰了,您先忙着、我们去别处看看,来日咱们再聚!” 韦老爷笑道:“好好好,鄙人等着将军光临!阿武,把那套白玉杯都包起来,回头送到曹将军府上!” 韦老爷好容易送走内卫,回头走进店里,韦夫人陪着一文人打扮的中年人走了下来。那人气道:“如今南朝风雨飘摇、长明岌岌可危,那些蠹虫贪官竟还想着借机搜刮民脂,我南朝正是毁在他们手里!” 韦夫人也道:“可不是么!余大人,刚刚若不是担心惹怒了他们害他们搜店、给您带来麻烦,妾非要同他们好好计较不可!他们口口声声是大将军,句句话都要钱,这哪里是官军啊?根本就是强盗!” “胡说什么!眼看就要打仗了,严查奸细大家都理解,曹大人不过年纪轻些、办事不很稳妥,哪里就是强盗了!你说话可要小心!”韦老爷喝住韦夫人,又令小厮端来一个长盒,亲自捧给余大人,笑道,“大人,这是鄙人新得的吴道子《神仙卷》,鄙人眼拙、怕上当,您看看可是真迹?” 余大人小心翼翼接过长盒,打开取出卷轴,细细一看,喜不胜收:“是真迹、真迹!韦老板真是神通广大,这宝贝都能找来!这多少钱?多少钱我都要!” “所谓宝剑赠英雄,这图在我手上也是宝珠蒙尘,不如就给了您呢!” “好、好!韦老板,内卫你不必怕、回头我就告诉大将军、让他们好好分分黑白!以后咱们就是亲兄弟,你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多谢余大人!说起难处,韦某倒真有件事想向大人打听……”韦老板看看四周,管家小厮立刻退下,韦老板这才道,“大人也知道、北军已到了长明城外,长明怕也不安全了。听说朝廷要南迁,韦某也想将家眷送到南边,可是北军神出鬼没、我实在是怕路上出事,若是知道朝廷什么时候动身、我们跟着朝廷南下,这还放心些……” 余大人笑道:“原来如此。朝廷不走,走的只有国公和大公子,还有些世家、官员。国公南下的事由大公子安排、是机密,就是大将军都不清楚,韦老弟若是担心安全可以跟着我们家的车队走。我们会和其他两家还有一些官员一同南下,一般匪徒不敢骚扰,韦老弟放心!” 韦老爷忙谢:“那就多谢余兄了!” 余大人急于炫耀自己所得,没有多留匆匆离开,韦夫人叫管家关上门,愁道:“他究竟是真不清楚还是假不清楚!不会起了疑心吧?” 韦老板道:“我与他相识几年,又送了他一份大礼,咱们的理由也很充分,他不会怀疑的。郡主也不必担忧,黄大公子府上也有我们的人,我明日去找黄大公子探探消息,不行就叫里面的人动手,总能把路线图偷出来。现在北军还未攻城,他们应该也还在考虑,咱们不着急。” 韦夫人嗔他一眼:“韩大哥你怎么还叫我郡主,也不怕暴露身份!真要叫,喊我的名字蓝月不就好了!” 韩东笑道:“你本就是郡主之尊,我不实实提醒、怕自己忘了。对了,你收拾一下东西,余家南逃的时候你随他们一起吧。” 杨蓝月立起眉毛:“你要我走?” “这也是任务……” “什么任务,你无非是觉得长明不安全、所以要把我送出去!”杨蓝月目中有怒、怒里有情,“我现在不是郡主、我是明武堂的杨蓝月!我要留在这里、就像你要留在这里,咱俩是一样的,不光是为了小情小爱、更是为了大仁大义!难道你觉得我是个女子、我比不上元帅、所以我也不配说这些!” 韩东忙道:“怎么会,你坚毅勇敢比男儿还甚,怎么就不配!唉,当初大君就说过,你入明武堂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我,我这些年时时提醒自己、可有时还是会忘记……我明白了,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杨蓝月笑了起来,上前依偎在韩东怀里:“我知道,你是爱我、疼我才不愿我有丁点危险,但我不是娇嫩的花、我要做大漠的鹰,与你伴飞!” 第309章 南逃 黄安文虽下令各城发兵长明,但其他州只肯隔岸观火、就是江州其他军队也都各有思量。毕竟连黄庭玉自己都要跑,黄安文一个没彰天没表地匆忙上位的大将军如何服众?何况眼看长明眼看就要败,自己的大军过去不也是白白送死么么? 各地大都不肯发兵、就是发兵的也迟迟动身慢慢行军,只想观望战况。北军也不着急,用了大半年占据临江、攻破樊城,眼看汉城也要支撑不住,长明的人终于着急了。 此时赵熹正在北军营地不远的一处空地,空地上摆着一门圆炮、离炮不远有些石堆,只听连声巨响轰然震天、远处摆着的石堆瞬间碎成粉齑。将士们慑于此炮威力纷纷叫好,宋五郎也上前邀功:“元帅怎么样,我这精钢铁石炮的威力比先前火炮提升了足足一倍,是不是很厉害!” 赵熹皱眉道:“你这炮足足放了十响才有一炮命中目标,准头也太差了些!还要在距离石堆九十丈的地方发射,射程太短了,要在战场上用它、岂不是要把它推到敌人箭矢之下去?用起来太危险。” 宋五郎耷拉下眉毛,闷闷不乐。秦英又问:“这大炮有几门?” 五郎有些蔫:“只有三门。” “这么少?不能再赶制几门么?” 五郎不由抱怨:“造一门大炮有多难元帅不知道师父你还不知道么!这门炮所用精钢需要胡蒙精纯铁用西川工艺特殊锻造,过程中损耗甚大,我们找来的精纯铁矿总共只够十门的量!研制中还失败许多次、最后好容易才造出这三门的!结果你们还嫌弃它!”五郎抱着胳膊转过身,“早知如此,我就不费心、还用以前那个好了!” 赵熹见他灰心丧气,笑道:“怎么,做不出厉害的火器还不准人说了?不过,你的精钢炮虽有种种不足、但威力确实巨大,长明城高墙厚、我正愁没法攻克呢,你送来的这三门炮可是帮大忙了!至于怎么用,那当然要看我布置了!” 五郎这才开心起来:“我费尽心思才造出这门炮呢,只想着你们前面可能要用,天哥又一直催,弄得我好几天都没敢睡!刚刚元帅那么说我难受死了,这些毛病我会记下的,以后慢慢改!现在这个能帮上忙就好了!” 赵熹拍拍五郎的头:“我们能顺利走到今天你们齐物局功劳首屈一指呢!好了,你再教教他们这炮怎么用,我看打不准跟他们不熟悉也有关,咱们炮弹精贵,还是要用在刀刃上才行!” 五郎乖乖点头,秦英同他一起前去,想看看能否改良一下提高射击精度。赵熹本也想再留一会,营中有人来报,明武堂来消息了。 赵熹眼睛一亮:“黄庭玉果然坐不住了,快叫草堂去我帐中,就说有要事商议!” 近一年来程草堂一直在训练士兵、研究绕过长明拦截黄庭玉再撤回北军营地的路线,但长明不来消息他就无法确定敌人数量、位置以及突袭时间,他的演练也就难以精准,可以说他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他一听赵熹唤他去商议要事,立刻明白,命将士们暂时休息、自己赶去赵熹帐中。 帐中除了赵熹还有王安、李温和怀章,其余士兵一律退出帐外。怀章将长明及周遭地形图铺在案上,赵熹则打开明武堂送来书信,里面是黄大公子所定黄庭玉南迁路线、时间及随行布置,黄庭玉已然过目。众人传阅后赵熹将书信交给程草堂:“信上他们定下初三动身,就是五日后;虽然黄庭玉已决定,但出发时会临时更改计划也不一定。还有怎么去、怎么回,这些都由你来决定、我不过问,黄庭玉、国玺、还有一千将士,全都交给你了。” 程草堂也未多言,向赵熹抱拳行礼,拿着书信匆匆离去。 王安看程草堂离开,问:“元帅,您真的信他?” 赵熹依然在看地图,闻言答道:“用人不疑,我用他自然是信他。” 李温也有所疑虑:“程将军是信义之人、这点毋庸置疑,可正因为如此,才叫人有些放心不下……程将军在江州多年、一直对黄氏忠心耿耿,黄氏对他也颇为信任,提拔重用、对他算得上恩重如山,他真的肯捉黄庭玉来给我们么?” 赵熹笑道:“黄庭玉又不是黄安文、他有什么好犹豫的,何况他要真是义气当先、也不会刺杀我两次了!他比你们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别说黄庭玉、就是黄安文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有半点动摇的。” 李温和王安还是有些不放心,但赵熹主意已定,他们也不再多说,程草堂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就让他用自己的行动来告诉大家吧! 黄大公子做了许多计划、最终黄庭玉选择由卫队护送金银细软及空车于初五走官道往南,自己则化妆成普通商人、在初三时混在世家商旅南迁的队伍中出城,至观致县等待同卫队汇合、并有大军迎接,再向南行。 程草堂先领军至长明城西二十里处,想办法与明武堂联络。说巧不巧,黄庭玉正在当初邀请韩东同行的余家车队之中,韩东便与程草堂约定、自己会插红旗、尽量跟在黄庭玉马车不远,为程草堂指路。程草堂在初二当晚领三百人潜入长明城南慈母山,第二天一早,浩浩荡荡的车队从长明城鱼贯而出,各色马车络绎、各家旗帜缤纷,于中午行至慈母山;在一众旗幡中潜伏在路边的程草堂发现一尾鱼形赤旗,正是与韩东约定的旗帜。 程草堂身先士卒冲下官道,其余将士也纷纷跟上,这路车队虽并非官家,但余家三家乃世家大族、又有豪门富户,家丁护卫也不在少数,还有化妆成家丁和百姓的护卫暗中随行,不过在骁勇剽悍的北军面前都不值一刀。车队中的人大都是家眷妇孺,哪里见过这血红场面,吓得哭嚎叫嚷四散而逃。 北军本意不在他们并未纠缠,边杀边向赤鱼旗围去,韩东和杨蓝月也不再伪装、跳出车跑向黄庭玉所在马车。目标已定,明武堂加北军精锐,自然不会让黄庭玉逃脱,交锋不过片刻,黄庭玉已被韩东擒在手中。 “程将军,快走!” 程草堂本打算和韩东等人一起撤退,忽见人群中有一人身形很是熟悉,那人也注意到了程草堂,低下头反身跑了出去。他一蹙眉,飞身夺马,向韩东和副将道:“你们先走、按计划回营,我去去就回!” 那人也乖觉,一路往官道旁的林子里跑,程草堂骑马穿林、步步紧逼,终于赶上那人,从马上跃下将人一把揪住:“吴传之,你要跑!” 第310章 吴传之 从京都公孙之乱、燕州燕氏之变、大奠舒妃之叛、再到胶州吴家覆灭,一桩桩一件件哪里没有吴传之,可公孙太尉、吴丹阳、乃至吴衍接连伏法,只有吴传之辗转各处依然逍遥法外,靠的就是审时度势、溜之大吉。 虽然这些天长明城中军民抗敌之情高涨、防御卫城也搞得如火如荼,可江州大势已去、长明抵得住北军一日两日、一年两年,难道能抵住三年五年?到时候还是要败。李承平这些年苦心经营、待胶江两地百姓一视同仁,盼着北朝内乱实在是异想天开。吴传之既知如此,又怎会甘愿给黄安文陪葬! 吴传之嘴上说愿同黄安文共进退,暗地里却联络各方、打听了黄庭玉南迁的计划,悄悄改装换面混入队伍,想借此逃出长明。他也知道北军会盯上黄庭玉,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北军一心抓捕黄庭玉、又不知道自己在队中,自己完全可以趁乱逃走全身而退,之后转至庆州、南州,再寻机会。 可没想到,前来捉人的竟是程草堂!更加不巧,程草堂竟看到了自己、还对自己紧追不舍! 吴传之被程草堂一把揪住、险些摔在地上,他倒也不急,从容站定、整理衣冠,虽着褐衣麻布但风度不减、依然是那个翩翩公子。他向程草堂笑道:“程兄,好久不见啊!” 程草堂才不吃他这套,拔剑架在他肩上,含怒道:“当初你走投无路、是公子给了你容身之处,江州变成现在这样全是你的‘功劳’,你现在竟敢扔下六公子自己逃命!你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无耻小人!” 吴传之没想程草堂一介叛徒还有脸骂自己逃跑,不由讥笑:“程将军这话本公子不明白。本公子乃胶州县公之子、身份尊贵,来江州是帮助南朝抗击北蛮、是忠君爱国,怎的就是寄人篱下了?倒是有些人,出身卑贱身世伶仃、幸得黄贤弟怜悯才茍延残喘存活至今,可怜黄贤弟待他一片真心、关键时候却被反咬一口!金平城何等重要,他说扔就扔说放就放,还杀了他的老师和战友!如今长明外有敌内无将,这场面究竟该谁来负责!” “你还敢提金平!”程草堂猛然靠近吴传之,长剑紧紧抵在吴传之颈上,他怒目圆睁喘息如鼓,牙磨筋立悲愤不已:“金平没有援兵没有补给,你知道里面是什么情景!人吃人、马吃人……那不是城池,那是地狱!你们明知道孟云为求目的不择手段还将主事之职交给了他!他会做出什么你们难道想不到么?还是说你们只想着求胜、其他的全都不在乎!六公子以前从不会这样,就是你、自从你出现、公子才变得越来越不像他,都是你的错!” 吴传之冷笑连连,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城里都是江州军民,为保护自己的家乡牺牲他们死得其所,该高兴才是!程草堂无非是知道了黄安文手谕、恼恨黄安文嫉恨孟云、怕自己荣华富贵不再,所以才投靠赵熹求功名罢了,说的这么义正辞严冠冕堂皇,骗得了谁! 虽是如此,如今自己的性命被人抓在手中,吴传之也只好低头。他长叹一声,道:“孟云此子颇有才干,只是争强好胜不肯服输,所以行事才极端了些。选他为将时我们也想过他可能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可你要知道,整个南朝的担子都在安文肩上、他不得不求胜啊!你说他变了是因为我,这话不对,是岌岌可危的南朝、是咄咄逼人的赵熹把他逼成这样的!若北朝肯与我朝划江而治,哪里还有生民哀叹、尸骨遍野!你若说我有错,那就错在没有劝服安文吧!” 吴传之闭上眼、满脸愧疚:“我也是公子王孙、天潢贵胄,上辅君王下安万民,如今哀鸿遍野生灵涂炭,我见之不忍、心中不安;何况胶州已失,我本就该以身殉国以全气节!可一来国仇家恨、我实在不服,二来吴家上下仅存我一人,我却连妻房都无,我若死了吴家岂非就此灭门!吴家先祖也曾功勋赫赫、养牧百姓也尽心尽力,难道真要落得个绝嗣断香的下场?我倒是想与安文同进退,可我已难尽忠、不能再不孝啊!” 程草堂垂下眼,似乎有些犹豫,吴传之继续道:“你要将我捉回去献给赵熹,你觉得赵熹会放我一条生路?不,不会的。不瞒你说,当初李承平和我小姑姑丹阳有过一夜夫妻,赵熹恨屋及乌、对我也恨之入骨,先皇的死、燕家的事,全是他栽赃于我们!我若落到他手里、必定受尽侮辱!程兄,在建州时你救了我的命,与其受赵熹折辱不如就死在你手上,反正赵熹不知我在此、也不会未卜先知命你活捉于我,要请功、吴某一颗人头足矣!”吴传之昂起头、将脖颈贴近程草堂的剑锋,“只盼来生安文、我、你三人生在盛世,无牵无挂做三个逍遥兄弟!” 吴传之自然不想死,他虽觉得程草堂道貌岸然,但假仁假义也算有仁有义,他出现在这里对北军而言是个意外、赵熹绝不会知道,那么是否放过自己就全看程草堂的心意,程草堂向来彪炳情义当先,自己以退为进,他定不会取自己性命、反而要放自己一马! 只听程草堂轻轻叹息一声:“我与你共事许久,对你也敬佩的很,本以为你会陪在公子身边、让他好受一些,没想到你也要走……也别说来世,我只是普通百姓,万万不敢与两位公子称兄弟的,只盼来世你二人富贵依旧,平安一生。吴公子,走好。” 吴传之正要得意,只觉颈上一凉,再睁眼,自己竟在自己眼前--他已头身分离。 另一边韩东擒着黄庭玉拖着马车和众将闯关夺卡赶回营地,程草堂早已安排了人接应、长明外赵熹也帅军等候,他们有惊无险回到营中,不久,程草堂也提了吴传之首级前来。赵熹大喜过望,先叫人把黄庭玉关押看守,烹肉设宴为众人庆功。 程草堂没有领功,先一步上前向赵熹谢罪:“末将本该活捉吴传之,但还是擅自做主将他斩杀,请元帅恕罪!” 赵熹将他扶起:“吴家姑侄具是心思深沉、最好鼓唇弄舌、唯恐天下不乱,相比起来吴传之之害远过黄安文!这样的人绝不能留,你杀他是为天下除害,我该重重赏你才是!好了好了,咱们先吃饭,再审黄庭玉!” 说是审,黄庭玉毕竟是江州国公、南朝前大将军,又是长辈,赵熹并未对他无礼,不过对他来说、被无名小辈捉鸡一样拎到此处,已是极大的侮辱了。黄庭玉昂首吊目,满脸傲然,不肯去看赵熹。 赵熹倒也不在意,叫人倒了茶敬给黄庭玉,黄庭玉将茶杯推洒在地,赵熹笑了笑,道:“本帅请世叔来本想叫世叔劝劝安文、让他看在天地百姓的份上早熄战火,不过看世叔的样子,也不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吧,本帅只想请教世叔,国玺现在何处?” 黄庭玉冷笑一声:“粗鄙双元、肮脏卑贱,竟也妄想染指国玺!白日做梦!” 赵熹并不理会他的辱骂,只道:“本帅也不想麻烦世叔,可国玺从秦传至今世、该由正君执掌,李承平承天运平天下,国玺该奉,本帅也是顺应天意。本帅已命人搜查世叔马车和随从,皆未得,世叔若再不交代,也别怪本帅无礼。” 黄庭玉瞥赵熹一眼:“我已经大将军之职让位安文,国玺怎么会在我这里!你别白费心机了!” 赵熹微微一笑:“放权可比掌权还难呢,国公胸怀纳天地、世叔可不比国公,国玺必然还在你手中。我也没什么耐心,再问一次,你交不交?” 黄庭玉后退一步:“你什么意思?我在朝上已将国玺交给安文,难道会反悔不成!你要国玺,就去长明城中去取吧!” 赵熹不再多言,挥手道:“去搜吧。” “什么?你敢搜我的身!我是堂堂大将军、先皇亲封的郡公,黄口小儿也敢折辱于我!我、我宁死不受此辱!你们做什么,滚开!” 李温、元奢向黄庭玉一拜,上前不顾黄庭玉叫骂威胁在他身上搜索起来,果然从他宽袖中找到缠在他臂上的国玺。李温大喜,将国玺呈给赵熹,赵熹将国玺握在手里,只觉温热沉重。 原来这就是国玺,不过就是块玉,只因刻了几个字竟被千万英雄追逐。但它是追不到的,它自会择主。 第311章 攻城 国玺贵重,赵熹不敢将它留在前线,当晚便下令命李温秘密护送国玺回京,由韩东、杨蓝月等明武堂武士保护;同时遣使者持黄庭玉信物至长明,通知黄安文黄庭玉被俘、吴传之已死、国玺已归正统等讯。 黄安文气得发抖,黄大公子安排不密、将老爹送入敌口;长明守军行令不快、看着北军逃回营地;吴传之更是反复小人,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无端送了性命。 正焦头烂额,又传来消息说汉城已失,赵熹已准备围城。逃已逃不掉、躲也躲不过,事已至此,只有背水一战了! 赵熹送走李温、韩东等人,抬头一望,见月圆星淡天空浩瀚,不由叹息一声,怀章正抱了披风出来,见状也抬头望月,感怀道:“月月月圆、岁岁月圆,今又月圆。圆月去而返,故人离难归。” 赵熹笑问:“怎么,想家了?” 怀章为赵熹披上披风,望着明月、怀想当年:“有点,但也有别的……今日见到吴公子头颅,颇为感慨。想当初大君大婚,裘、燕、黄、吴、公孙几位公子和吴小姐俱在,加上陶公子、福大哥、敬德、王爷和您,天下青年俊才集聚一堂,大家赛诗比武、觥筹畅谈,好不意气、好不热闹!红绸鞭炮、推杯换盏,英雄美人、豪意相交,那时先皇还在、朝局稳定,黄公子乖巧可爱、吴公子风度翩翩、吴小姐沉鱼落雁,两位公孙公子虽立场不同、却也都不是坏人,我一度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吵吵闹闹、欢欢笑笑得过下去!谁料到转眼间大家各奔东西、先皇、公孙、吴氏更是相继丧命……有时我会想,如果时间能停在您大婚那天,多好……” 赵熹道:“人生四喜,与相爱之人携手自然是幸福得意,但那时我还是个无名小卒、我还没有百万兵马,要我停在那天、我可不肯。” 怀章赶忙解释:“大君,我……” “我知道,你只是不忍曾经的朋友死去。”赵熹仰着头,明月纳入他的眼中,“你也许觉得我冷酷,但我始终觉得死亡并不可怕,更不可悲。所有人的结局都是死亡,我也会死……” “不会的!”怀章急急打断赵熹,“您怎么会死?您不会死的!” 赵熹笑了起来:“我也是人,怎么不会死?也许会死在战场、也许会死在病中,也许只是有一天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便一命呜呼,这可是最丢脸的死法了。死法千奇百怪,但终究会有一死,能死在卫道之时、能为自己而死,那就是最幸运的了。我不知道我会死在何处,但死得时候一定万分不甘,可不甘心不代表会后悔。我做事尽极、有一天当真死了、也是技不如人、算不过天,畅快一输、有何可悲?该高歌才是。” 怀章转头看着赵熹,眼泪汩汩而下。曾经他也为赵熹的出征惴惴不安,开始有人安慰他,那可是赵熹、不会有事;后来有人劝慰他,那可是赵将军,怎么会有事?再后来大家不解,那可是赵元帅,怎么可能会有事?是啊,那可是所向披靡的赵熹,强大到自己的担心都变得杞人忧天,他不会败、不会死,矗立在军营、撑起所有将士的信仰。 可他终究是人、逃不过伤老病死,连他的金丝甲都已伤痕累累、赵熹又还能征伐几时?赵熹此生当歌,他的陨落也必颂为传奇,可对怀章而言,赵熹不单是一段故事,更是自己的知己、自己的梦幻、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同类,他怎忍心看这样鲜活艳丽的人变成只言词组被压进陈腐书册?一想到如此,怀章就痛苦不已。 赵熹看怀章泪如泉涌笑他多愁又感他真情,替他拭去眼泪,柔声道:“哭什么,我不好好的在这里么?国玺已在我手中、长明城破就在眼前、之后南方各城和州都不在话下,南征胜利在望,等我班师回朝、天下一统,承平承天运而王、我也只能随他困在宫中,再不会金戈铁马、也不会刀山火海,等着老病而死、也就是世人眼中的福寿完满,那时说不定你都先一步去了,这眼泪岂不白流?” 怀章攀住赵熹手掌:“那就太好了。我此生坎坷、遇见大君才有了起色,身边人越来越多、竟怕起孤单来。大君,我只以你为知己,你一定要先送了我去、好不好?” 赵熹笑道:“好好好,我必看着你寿终正寝、定不叫你孤孤单单,这样总行了吧!” 怀章这才点了点头。 如今南征形势大好、可谓胜券在握,赵熹却并不着急,他派兵围城之后停了下来、只等着承平下令。承平收到国玺后立刻昭告天下、判黄氏谋逆、篡权等十罪,并派使者执御令至伪朝各州,敦促各州速速投降请罪,并传谕天下,召中立的庆州入朝听宣。 庆州本在西南自称一派、不愿受人管辖,眼看胶江皆落、就连北方夷狄都向北朝俯首称臣,自己一意孤行怕也难逃征讨,不如早些投诚换些好处。于是向听从召令、送嫡长子和重臣北上朝见承平。南方诸州除琼州外只想着靠江州抵御北方,湖州已覆、江州要丧、庆州要朝、他们更不敢自行其是,可承平又要追究他们之过、他们也不敢就此投降,只得面上逞强、又悄悄派人联系北朝、希求免其罪、保其爵。 承平却不肯。江山万里、寸寸难行,灌了血堆了尸才填海平山,不取消州府自治、骨肉相残之祸仍要覆演。庆州也好、南方诸州也好,绝不可能保留州官世袭之制度、全要改为中央派官管辖,庆州肯入朝则如燕、裘封爵赐赏荣耀世袭,南方诸州肯迷途知返就保其官禄、全其性命,若不肯,吴、黄两家便是其下场。 两边就此僵持下来。江州这边朝廷派去劝和的使者被黄安文斩首挂在城墙向北军示威,北军上下激愤,赵熹不再等待,下令攻城! 此次进攻不单是攻占长明,更是攻破各州最后的幻想,赵熹集合精兵猛将、分三路从东南西共同出击,各类火器尽用,希早日破城。但存亡危急,长明也不会坐以待毙,黄庭玉被俘后黄大公子仓惶出逃、黄安文趁机下令将其党羽抓的抓杀的杀收的收,虽损失惨重,但城内留下的人全都是精诚赤血一心卫城之士,上至州官下至百姓,众志成城同仇敌忾,加上长明百年来不断加固的城防,这一场仗,注定艰难。 新春,长明难得的下起小雪,飘飘扬扬,落在赵熹肩上一片赤火之中。赵熹跨在马上,看眼前青砖巍巍楼宇森森,身后旌旗涌动甲光凛凛,赵熹向身边程草堂问:“草堂,你说我们多久能攻入长明?” 程草堂皱紧了眉:“长明军民虽困却气势如虹,要打败他们怕要三年五载,其中不知会有什么变故,胜负也未知。” 赵熹笑道:“在本帅,一年半载足矣。”赵熹提起枪凌空一划,光在枪尖融成冰、凝成铁,“铁甲照黑城滔滔潮立,揽江平寰宇唯我赵熹,儿郎们,随我冲!” 第312章 渡河 北军来势汹汹,南军都尉看着山崩海啸呼卷而来,相比害怕,心中更多的是愤恨和不甘:这里是我们的家、你们却偏偏想要强占,我江州男儿热血流尽也不准你们在这里放肆! 长明城外还有一条宽阔的护城河,虽然北军已占领临江堡垒,临江水量充沛、一时半会也没法堵水截流,南方冬季水不成冰,要渡河只能驾船或架桥。但河道毕竟人工开凿、并不够宽和深,帅船和大战船无法驶入,小船又易被对岸抛石击沉,只好想办法架桥。对岸自然不肯,北军铺一点对面就击沉一点,来来回回。赵熹见状选了一千泅水好手,藏在船下游到对岸,杀了河边冯堰的士兵、用火药炸掉了投石器、放下吊桥。 南军守门都尉趴在城垛之后,见一点星火跃上吊桥,都尉大惊、他的心疯狂跳跃起来,只见那星火断了一断、抬手说了什么,他身后涛涛怒势瞬间平静下来,停了停,慢慢溢上吊桥、涌向长明城。 都尉攥紧了令旗,以他的资历本不足以担当大任,但家国危急、大将军不拘一格用自己来守北城城门、直面北军主力,他来不及为加官进爵欢喜、只觉得任重难当。但君上乡亲在后,哪怕粉身碎骨,他也要和赵熹拼上一拼! 里岸南军守将还在和北军突袭者搏杀,城上箭雨稠稠扫射北军,可北军只如行尸、不知死不畏疼,被射死的栽入水中、被射中的拔箭继续向前。赵熹身先士卒,飞扬的披风如流星划火,城上守军向他疾射,他如业火漫漫、不息不灭、转眼已到岸边! 都尉颤栗起来,他看着赵熹骑马跃下桥去、身后士兵追随而来,不宽的河岸挤了万人、另有许多士兵正在桥上,都尉高举令旗、狠狠劈下!只见城上弓兵立刻换上火箭、射向吊桥,吊桥竟轰然燃烧起来!同时紧闭的翁城城门打开,埋伏已久的南军杀向赵熹! 原来早在围城之前都尉就命人在吊桥缝隙塞满了干草、又一遍遍淋涂火油,冬季天寒、纵然南方不比北方寒冷,涂了油泡了酒的吊桥也结了层冰霜,所以赵熹登上时才会打滑、所以北军在桥上才会行路艰难。 可如果他们以为这只是为了阻止他们过桥那就错了,这是为北军先锋设的陷阱!他要北军有来无回!万万没想到,赵熹竟身先士卒冲在最前!这便是天意,要这带来战火和厮杀的魔鬼死在长明之下! 都尉整个人都攀在城墙上、半个身子扯出城外、紧紧盯着海中火、愤恨的目光要将赵熹钉死在尸山之中:“杀、给我杀,杀赵熹者重赏!” 南军各个对赵熹恨之入骨、举刀剑要噬他血肉,却见赵熹不慌不忙踏马提枪沧浪横扫,围攻他的南军倒伏一片。他没趁此机会同岸上拼来保卫他的北军汇合、反而拍马迎上南军! 紫电劈海、青光开山,赵熹如一柄旖利的火刃、披雷卷风、直冲入敌阵!敌军触之则堕、犯之而碎,羽箭都追他不及,他是竟独夫挑千军! 都尉大为惊骇,他早知赵熹恶名、却没料一区区双元竟果真勇猛至此!如此神人,竟是敌人!难道真是天要亡我! 眼看赵熹杀至城下,都尉猛然醒悟,赵熹在桥上时该已闻到火油气味,他仍帅兵前来当真是中计?还是他要将计就计!都尉往城下望,源源不断的南军正从城门往外涌入,都尉大喊:“回去、快关城门!赵熹要夺门!” 应其声,赵熹叼骨笛短鸣、从马上一跃而起、踩着南军头肩飞至城门前!北军也虽他冲锋,程草堂更是随其后、赶其前、先赵熹一步到达城门,在城门合实用长剑抵在门缝之中,不肯叫南军关门。 长剑虽利却脆,哪比千夫?程草堂也知道,便在剑断一瞬矮身、想要挤入门中,城里南军岂容他得逞?立时捅出枪来。程草堂赶忙攥住枪头、转身躲避,却有更多□□了出来。 赵熹就在程草堂身边替他抵挡门外南军,见状大喝:“起开,退到门后!”程草堂放了枪头反身贴在门后,抬头正要说话、就见赵熹踩在枪尖、游凤一般飞上青天! 都尉已匆匆从城楼赶来翁城,惊呼道:“赵熹要从上面进城,快把他拦住!”此时赵熹已借力跃起、想从南军头上抢入门内,一南军情急之下冲跑而来、踩着战友肩背跳起、,赵熹转枪向他他也毫不退缩、狠狠撞上赵熹!赵熹被他撞出门去,游云也没入他体中。 此时岸上北军大都挤入门洞,本就狭窄的地方遍地横尸,仍活着的北军就在这里躲避箭羽,同时拼命向门里进攻。南军都尉已是满额大汗,虽然现在看似赵熹被夹击,可北军还在铺桥、不知何时就会支持而来,尤其自己眼前是赵熹、是那个杀神赵熹!让他进到翁城来、他会不会又有别的什么阴谋诡计、闯破城门、闯到城里! 这才是第一次正面交手,他决不能冒险! “快关城门、关门啊!” 南军都挤在门后奋力推动门扇,可怎么都关不紧,中间的士兵想要抽回自己兵器好让门缝合严,外面的北军却抓住他们的枪头不肯让他们抽回、甚至还捅进刀枪。中间的士兵若要躲开北军便可用兵器做门挡、想办法再攻入城来,南军将士知道如此、大吼一声、双手抱住刀枪、拼命往门外扑:“关门、把我推出去,关门!” “啊啊啊!” 他身后的将士已满脸血泪,怒吼一声奋力扑在他身后、把他往门外推,长枪贯穿前人身体、破甲刺入后人腹中,他们仍不肯卸力。又有两人、三人,几人连成一串倒出城去,城门终于关闭。 都尉不忍地闭上眼,旋即又睁开,双目赤红冲上城墙,河面上烈火熊熊、北军正开来小船想要接应赵熹,城上弓箭和抛石器连发、船沉一艘又来一艘,源源不绝;河岸上南军也不肯放弃、将北军围在门洞,可赵熹毕竟是赵熹,他骨笛长短不停、北军随他命令不断冲杀,凤唳九天、禽兽匍匐,南军一个个倒下、尸体一点点堆栈,等赵熹帅残军撤退,岸上尸山已高过冯堰、江里残骸已堵住河流,焦糊臭气弥漫,临江变成赤红,分不清是血色还是火光。 这一役惨烈,只是北军过桥人不多、南军也并未全力出击,损伤于两军而言都不算重,两方休整一番,准备来日苦战。 营中篝火点点星,天上冷月凄凄泪,渺苍生求助无门,大神佛不渡贪嗔。 第313章 谈判 临江河上残尸臭肉流水烂,宫廷夜宴珍馐美馔歌舞欢,京都皇宫山水阁中,李淳正代承平招待庆州、南州、岭州公子使节。李淳举杯祝道:“今日元宵佳节,父王忙于政事无暇分身,念诸位兄长远离故土独在异乡,特命李淳设宴款待诸位兄长,祝天下一统、愿战火早消!” 庆州公子眼睛一转,见席上只有李淳和作陪的承泰,试探道:“元宵团圆日摄政王竟还如此繁忙,难不成南边战事不顺?” 南州公子立即道:“听说年前长明之战已然开启,到如今也有半月了吧,前几日摄政王还连连传召、如今又不见人影……哼,说什么所向披靡、果然是胜负难料。” 几位公子论地位也没有多么的尊贵,但如今南北开战、战火正鏖,北朝急于争取他们来孤立江州,他们几人便举足轻重起来。他们入京这些日子经常得承平传召,承平和京都各官员对他们礼数周全态度可亲,他们本就未向北称臣、见状更翘起尾巴,同北朝拉拉扯扯谈起条件,如今南方战况不明、北军有困顿相,他们自然想借机贬损、好自抬身价。 李淳年纪小、心气傲,这些天承平招待诸州公子他常随在侧、早就对南方几州趁火打劫的态度不满,今天承平不在、他们又刻意挑衅,李淳瞬时冷了脸:“国家大事岂容我们打探?论长幼父王是叔伯、各位是子侄,论尊卑父王代天牧民为君、各位为臣,无论怎么看各位都不足以父王亲自接待,先前父王是怜惜几位兄长自南向北二来恐水土不服思念家乡,所以才常常接见安慰,几位不知感激涕零、反而习以为常了么!” 南州公子嗤笑:“我们可未曾向北朝称臣,摄政王之君位不知从何而来!” “我朝乃天下正统、伪朝乃叛臣贼子,哪里来的北朝南朝?兄长如此说,难道还自认为黄氏反贼之狐党不成!可惜,黄庭玉已是我朝阶下之球了,你又算什么!” 南州公子拍案而起:“黄口小儿也敢如此嚣张!你真以为我们怕你们不成!” 岭州公子忙劝:“佳节欢宴何必为这些事争吵!大家坐下来说话、坐下!” 庆州公子不理,仍讽道:“先前摄政王都对我们毕恭毕敬,小王爷却如此傲气,你这般态度,摄政王见了不知如何!” 李淳气道:“南蛮野人,不通道理!我父王对你们已经仁至义尽,你们不过是乱臣贼子、本该抄家灭族,父王宽仁才给你们个弃暗投明的机会,你们肯就肯、不肯就滚出京都,等天诛神怒、烽烟诸州好了!” 岭州公子急道:“小王爷何出此言!泰大人快劝劝他啊!两位兄长也别再生气了,各退一步吧!” 南州公子讥笑:“说什么烽烟诸州,小王爷不过张张嘴、还不是要自己母亲冲锋陷阵!赵大君也是可怜,堂堂北朝男儿万万、却要他一个双元出生入死!” 李淳怒视南州公子,冷冷道:“我母君自然英勇无敌,不过伪朝逆天而行、就算没有我母君、伪朝也必败无疑!何况我朝除了我母君还有外祖、舅舅、高老将军、马将军、王将军等等数不胜数的名将,另还有父王--我父帅三百人抗胡蒙定北边时你们还在娘肚子里呢!” 李淳站起身来:“父王是君子、做事讲究个条理章法,但我年纪小、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一概不懂,我就有话直说了:你们打的什么算盘大家都心知肚明,告诉你们,不可能!天下只有一位君主、其余人只能臣服,谁敢站着不拜、那就只有死路一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便如是!” 李淳已经十五岁,正少年儿郎,面容肖承平、眉眼却有赵熹的傲气,他身量还未长成、看着有些单薄,此时沉眉怒目、竟有几分威势,叫另三人不敢多言。 此时承泰才站起身,招呼乐起舞升,又为几人都斟了酒,笑道:“彩灯歌佳节、舞乐庆团圆,大家都是异乡人,这时候不痛饮高歌、管什么天下苍生!来来来,奏一曲裘公子新谱的‘庆平生’,大家松快松快!” 乐伎赶忙入场吹笙鼓瑟,将争执遮掩过去,不过有此一番,今夜这宴大家都不欢不快,李淳更是早早散了席、不送客人便匆匆离开。 李淳一走,南州公子狠狠啐了一口:“不过是个老二,老大不在喊他一声小王爷、他倒真端起架子来了!竟敢如此出言不逊,我倒要问问摄政王是如何教子的!” 李淳走了承泰只好留下来送客,听南州公子这么说,承泰微微一笑,眼中尽是不屑。庆州公子觉得有异,道:“我倒是觉得龙生龙凤生凤,王爷大君都是英雄人物、小王爷不该如此莽撞。先前王爷对咱们都很和煦,今日小王爷态度大变,难道有什么事不成?”庆州公子走到承泰身边,从怀里掏了一颗南珠、塞进承泰手中,笑问,“不知大人可否指点一二?” 承泰将南珠在手中掂了掂,笑道:“淳儿性子像他母亲,桀骜得很,就是王爷也时常头疼,还请各位公子不要放在心上。长明那边黄安文毕竟与王爷同在京都十年、非一般人物,如今战况纠缠、一时也分不出胜负,若说有什么事--我倒是听说南边有使者入京,王爷今夜正是去接见他们了。” 庆州公子微微蹙眉:“南边的使者?难道是琼州?” “是百色。” 诸人大惊:“百色?他们要入朝?” 承泰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北边西川、辽金、乃至胡蒙全都对我朝忠心耿耿,百色虽为南蛮小国也慕圣朝仁德,入朝也没什么奇怪啊!至于琼州,独木难支,也总要低头的。” 三位公子面面相觑,皆有忧色。 李淳离了山水阁又到街上去玩,约摸时间差不多才赶回家中,叫下人煮好元宵备好吃食,等了不久,承平回来,他上前迎接:“父王辛苦了!今日团圆夜,虽然母君和哥哥不在、咱们爷俩也要过节!我叫他们煮了汤圆,父王陪我吃两个吧!” 承平笑着点头,又问:“今夜宴会如何?” 李淳拍拍胸脯:“说好话孩儿不会、骂人孩儿还能差吗!这些天孩儿早看他们不顺眼了,狠狠将他们吓唬了一番,他们心里一定又惊又慌、求着二叔出主意呢!对了,百色那边如何?” 承平笑道:“百色不过是一小国,人丁土地单薄,他们与庆州相邻、庆州臣服于我朝,他们怕我们兴兵、也想借我们之力稳固朝邦,当然就要入朝求封了!百色称臣,庆州担忧自己两面受敌,想来不久就会投诚。岭州本就有心向我,南州更是附强欺弱,庆州一软、他们就要相继来臣了。” 李淳拍手道:“父王果真深谋远虑!” 承平轻叹:“军政相佐,熹儿急攻长明是希望能让咱们跟他们谈判容易些,同样咱们若能先定南边、孤立江州,熹儿也就更从容。只盼夫君同力、早早结束这乱世才好。” 第314章 结束 承平所思不错,知百色入朝之后庆州开始动摇,另几州见状更为担忧,几人面上相互试探、要与北朝对抗到底,私下却急急遣人回去商议,最终岭州先投、庆南两州也紧随其后。承平立即派人前去三州接管州内事务,其中曲折困难暂且不提,至少面上除江州和琼州外天下一统。 赵熹闻讯会心一笑,这是承平的能力、也是承平的心意,这战场从来都不属于他一人,相反正是承平及北朝官民的支撑、才叫他这支彪悍的队伍更加强大。满朝战一城,哪有输的道理! 其实黄安文和长明军民也很清楚,这是一场必败的战役,可他们仍不愿放弃,他们歃血断发、孤注一掷,要与长明共存亡!北军慢慢架起桥梁、轰开城门、攻入城中,长明将士便以屋为堡以巷为阵、用身身血守寸寸地。北军每进一步都骨肉成灰、长明每失一砖都凝血迭泪,不止、不败和不屈、不忿相撞,双方各自为了自己的信仰抵死相搏。赵熹感佩、因此更为骁勇,程草堂只觉得悲哀。 死亡可能悲壮,却从不可喜、更不美丽,它只会让人厌恶、让人愤怒、让人仇恨。可赵熹却 享受其中、并以自己的魅力将它粉饰、让无数人为他心甘情愿慷慨赴死,程草堂看在眼中,只觉得荒唐而绝望。北军也好、长明军民也好,都可怜得悲哀,都愚蠢得可怜!他们为了别人给他们强加的荣耀抛弃自己的一切、最后不过为那些帝王将相添锦画彩,他们在帝王将相的伟绩丰功中零落成泥、在可笑的史册上留下可笑的一笔。 可又能怎么样呢?为贵人奠基似乎就是渺渺苍生的命运,能让他们安然度过一生已是极大的幸运,至少李承平还算得上明君。 程草堂低头看自己的剑,鲜血淋漓;他仰头看天上的月,冷漠凄清。世间苦、天宫凉,不知曹星站在何方,是否正满含热泪、正心痛难平。 很快就能结束了,很快…… 这一仗打了一年半,从冬到春、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又是冬春夏,白雪化水、流成血河,滋养的花还未开又被烧成灰,在烈日中蒸腾,在秋风中飘散,冻结成霜、继续轮回。黄安文已经忘了季节、忘了时间,外面是光破不开的愁云、是日驱不散的冷风,长明已坠入地狱、能见到的光只有业火浓浓。 他现在甚至不愿点灯,因为跃动的火焰会让他想起赵熹,这一偏见让宫室阴森沉冷,但他毫不在意,因为他很清楚,时间已经不多了。 侍卫慌忙冲进殿中、跪拜在地、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黄安文似乎没听到、却也心知肚明,他走出殿门,烟烬混着血锈扑入鼻中,他登上城楼,目之所见是浓烟滚滚、残尸抱柱,长明这座繁华千年古城已经毁于一旦。不断有人涌来,满目仇恨、满腔愤怒,手足挥舞期望黄安文能成为长明最后一根支柱,他们护着黄安文退到明台,与闯入宫中的程草堂撞个正着。 黄安文本已万念俱灰,见到程草堂、心中的愤恨不甘又烧了起来,他提起了剑、和攻来的北军战在一处。但比近战,他们又哪能强过北军?何况还有武艺堪称第一的程草堂!黄安文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程草堂离他越来越近。 黄安文本为文人、并不常动刀兵,气血上涌时勉强一战,但败势已定、疲惫之感渐渐显现,剑越来越沉、臂膀越来越木,黄安文气喘吁吁,终究退后一步扶住栏杆,抬眼看向程草堂,恍惚间又想到初见情形,不由自嘲一笑:“当初我见你,你被赵熹害得奄奄一息狼狈不堪,如今竟易地而处,呵呵。那时我可怜你、将你收在身边、苦心将你养大,纵然我有用你来抗赵熹之心、几十年相处饱你三餐温你四季授你学业之恩不假吧?更遑论我为你前途费尽心思、还备了一笔钱等着给你置宅安家、娶妻生子!我对你还不够诚、还不够好么!可最后,你竟然帮赵熹来杀我?哼,我傻、我真的傻啊!” 程草堂垂下眼:“公子大恩草堂铭记于心、今生今世不敢忘怀!可公子恩重、苍生命更重!山河破碎百姓泣血,草堂着实不忍。公子,李承平和赵熹虽罪大恶极却也算豁达枭雄,您若愿生就此投降、草堂以自己性命全公子性命;您若要死草堂送您上路、为您敛棺奉香、绝不会叫您身后寂寥,您的妻妾草堂也会好好安置。我知道您恨我,我该恨、该杀,待这仗过去,草堂自会给您一个交代!” 黄安文冷笑两声:“杀我?就你?你算什么东西,卑贱之身、低劣之德,死在你手上堕我英名!”黄安文将剑扔在地上,转身爬上栏杆,北军士兵想抓他活口去见赵熹、被程草堂拦下。黄安文站上栏杆,望阴云无际,心中凄怆:“勤耕苦谋二十载,机关算尽恨天意。赵熹!我未败你!”声还未绝,黄安文纵身一跃、跳下台去。 此时赵熹正在黄安文府中。他与程草堂分兵攻城,他知道程草堂与黄安文有恩仇纠葛,便派程草堂去追黄安文,自己则在后扫除伪朝残兵,并到后宫去寻舒太妃母女。 后宫宫门大开,内监侍女各在其位,舒太妃和静安公主穿戴整齐坐在堂上,赵熹见状命将士不准唐突、侯在殿外,自己孤身一人负游云入殿。 舒太妃侍女见他进来,上前呵斥:“大胆反贼,见到太妃公主还不行礼下跪!” 赵熹笑着瞥她一眼,像个包容孩子的长辈。舒太妃叹道:“算了,叫他进来坐吧,就算以前在京都、他也除了陛下谁都不拜的。” 侍女有些犹豫,赵熹已走进堂中、在舒太妃旁坐了下来,端起桌上茶倒了一杯,轻轻一嗅,笑道:“姐姐果然懂我,知道我馋长明桂花馋了许久,用它来泡茶待我!” 舒太妃轻笑:“大战两年、宫里已没了新茶,只能用桂花来遮遮陈腐气,没想正对了元帅胃口。” 赵熹将茶送至唇边,轻轻珉了一口:“你把我当元帅,但在我心里,你还是姐姐。” 静安自赵熹进来便紧张万分,见他毫无防备喝下茶去更是意外,不禁问:“你不怕茶里有毒!” 赵熹笑道:“姐姐只想复兴李唐、又不是想杀我!” 静安抖着声道:“可这里还有我,你杀了我的丈夫!” “黄安文可还没死,何况就算我死了他也注定失败,杀了我又有什么意义?”赵熹转头看静安,“我还记得你,你小的时候我就抱过你,后来在行宫还想同你玩,可惜第二天你就走了。现在居然已经这么大了……” “你不过仗着母妃会护你罢了!” “对,”赵熹坦然回答,他又看舒太妃:“你的孩子、我的孩子,都长大了,天下仍然姓李、很快就会繁盛,皇帝的心愿也算完成了。姐姐,承平和我早有迁都之意,天下太平后我们会搬到燕州,到时你可以和静安住在宫里,也不用担心看到我们。姐姐,回家吧。” 舒太妃眼睛微红:“你的李家不是我的李家,陛下去时我心已死,这么多年不过茍延残喘。大君,没有你就没有我们母女,是我背叛了你、是我对不起你!我已尽力、却还是无能为力,我无颜见陛下、更无颜见你!不如让我就此去了,还能多陪陪陛下!” “那静安呢?你也放心?” “我也要死!”静安大声道,“我是懦弱,可我也不会向你乞求活命!我的丈夫虽败也是英雄,我也要做英雄!” “殉死难道就是英雄?是了,你这么想、城中军民也这么想,我们攻下长明、里面不剩一个活人。”赵熹叹息一声,“死倒是没什么大不了,可你才二十岁,你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你真的想为黄安文死?” 静安也流下泪来:“不是为他、是为了自己。我不愿死,可我已拥有了太多,若现在不去死、等以后再死就一无所有了!赵熹,你现在一脸仁义,那你当初怎么不再大度一些、再高风亮节一些!你既然做不到,又何必在此时做好人!” 赵熹道:“我从不做好人,只愿做真人。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也不会拦你,祝你得偿所愿吧!” 赵熹起身向舒太妃一拜,舒太妃起身还礼,静安坐在一旁大哭。赵熹离开后宫,侍女、内监依次关上宫门,不久,大火燃起。赵熹伫在火前,眸光明明灭灭,又见程草堂满面悲戚走上前来,扑通跪倒,报:“六公子,自尽了。” 赵熹深深叹了口气,终于结束了。 第315章 仰慕 长明城破、南朝君臣皆殉城而亡,南朝皇宫也化为焦土。赵熹暂以黄安文府邸为中军帅帐,安排手下收拾残局。程草堂为黄安文请命,希望可以将黄安文和静安公主合葬于长明。 本来黄安文乃叛臣贼子、挟持公主使其被迫下嫁,按理公主应同舒太妃一起运回京都葬入皇陵,黄安文则该弃尸荒野、不应竖碑立传。但赵熹念他二人毕竟是夫妻一场,黄安文与他相交几时载、也算亦敌亦友,便应了程草堂的请求、厚葬了夫妻二人。 静安公主只剩一抔焦土,放入瓷罐、置于黄安文棺中,下葬于长明城外小凤山。赵熹看着二人坟碑,不由感慨:“当初在京都安文才十几岁、在几位公子中年纪最轻,大家都把他当做弟弟来待,那时承平就道安文年纪虽小、心思却重,日后必成大器,果一语道中。唉,安文若生在它时也能做一番事业,只可惜吾辈英雄迭出、唯有承平一人压群雄,他们不肯臣、投错主,也只好殒命中途。” 程草堂跪在坟前,闻言道:“公子自尽前说他未输你,天意属你。” 赵熹轻笑一声:“他若不杀江淮安还能与我纠缠几年,可他听了吴传之的话、逼杀忠臣良将,还妄言天时?何况北朝本就胜于南朝、北军本就胜于南军,我方取胜只是时间长短,结局早已注定。唉,当初他们肯早早投降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了!” 程草堂虽在赵熹营下却仍忍不住替黄安文说话,驳道:“当初你们咄咄逼人、非要黄家放弃江州牧去京都做你屋下犬,哪里有半点诚意!如今却怪黄氏父子?他们反叛才正合你们心意吧!” 赵熹并不认同:“总不能还叫他们做他们的土皇帝吧!各州自治什么后果你也瞧见了,难道明知这天下病入膏肓还不刮骨疗伤非要它一命呜呼才悔不当初么?你本来看得明白,怎么现在又不清楚了?” 程草堂噤声,就是因为清楚才会帮赵熹,可他更知道,大义不过是他们举起的幌子,背后还是肮脏的自私贪欲。就算各州分治又怎样?让天下乱起来的从来不是百姓、而是他们这些英雄王孙! 程草堂沉默片刻,站起回身,面向赵熹:“那现在,天下安宁了么?” 赵熹答:“江州剩余城池有的降、有的独、有的叛、有的战,降的多、不服不甘的少,再加上一个琼州,一统天下的路上也就剩他们几个小石头了。不过他们都不值一提,等大军休整几月、编收新得的城池,之后再去收拾,等过年时就可普天庆贺了!” “你还要去么?” 赵熹想了想:“我去也可,不过那些地方也不值得我出手,咱们军中这么多小将,也该叫他们攒点功劳、回去好讨封赏!怎么,你想请缨?” “我不想再上战场……”程草堂摇摇头,又问赵熹,“等南征结束、世上无战,你这战神要怎么办?” 赵熹笑了笑:“当然是吃喝玩乐!战神是你们的称呼,我又不是无战不能活,我本还和承平约定游山玩水浪荡江湖呢!不过他身负天下、已无法任性妄为,我只好陪着他、稍解胸怀了。” 程草堂暗恨,你搅乱天下、害得山河泣血,最后吸血噬肉坐上宝位,竟还要埋怨肉臭!真是可恶又卑鄙! “你呢?”赵熹忽然问程草堂,“你不想去战场,那又要如何?” 程草堂没有回答。赵熹向他走了一步:“若是没有打算,就留在我身边做我护卫如何?到时给你个禁军副统领得职务,也不算辱没。” 程草堂觉得好笑:“你以为我愿意保护你?你以为我已经效忠于你?” “效忠?你的忠诚难道很值钱?黄安文还在眼前躺着呢!” “你!” 赵熹直视程草堂:“我知道你恨我、恨得不得了,可我也知道,你心里仰慕我、仰慕得不得了。也许是从安乐相逢、也许从京都偶遇,更可能从你向我扔泥巴开始,因为你早就知道我很强、强到能够改天换地、能够扭转乾坤,你惧怕、又向往。程草堂,你一直将自己高高立在众人之上,可其实,你也是世中人。” 赵熹双目如火、点燃程草堂的怒目、一直烧进他的心里,盛大的光芒让他的心里一片空白。程草堂猛然后仰、垂下眼眸、躲过赵熹目光。赵熹见状没有多说,转而笑道:“子侄辈中你最像我,所以我很喜欢你,加之先前因缘,我很想看看你以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你可以考虑考虑,我不逼你。” 护卫是程草堂做惯了的,唯一不同的就是护卫的对象。从初见他就想要了赵熹性命、在安乐时险些成功,可现在,赵熹竟然想要他去保护他! 仰慕?仰慕赵熹那个祸世灾星?那个让自己颠沛流离、失去亲友、为人不齿的罪魁祸首?程草堂很想大笑三声、狠狠在赵熹的俊脸上啐上一口,可他忽然发现、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赵熹,哪怕他不看、赵熹那带着笑意和骄傲的脸也在他的脑海中分毫毕现,那张脸和记忆中的脸相重合,又将他带回到幼时。 小时候的事很多已经模糊,程草堂依稀记得自己有个贫穷而幸福的家,父亲将他背在身上、在母亲的笑声和妹妹的欢呼中追逐飞鸟。后来父亲被平军拉走、母亲和妹妹相继病死,他也流浪街头。那天他在街边饿得昏昏沉沉,胡乱抓起地上的泥巴塞进口中,忽然呼喝声起,他抬头向路中央望去,一个天仙一样美丽、天神一样英武的人骑在马上,两边路人窃窃私语恨恨不平,口中直呼“妖孽”“灾星”。他以前也听过这样的话,本还将信将疑,今日见到才觉得果真如此:那样美艳凌厉的人,自然能掌控天下。 那他为什么不做个好人、为什么不让爹爹回来、让娘和妹妹活过来,为什么不让天下太平! 现在,天下就要太平了,失去的一切却再也回不来了。 程草堂又想起在上安暗巷赵熹与诸多刺客的一战,那该是赵熹离死亡最近的时候了吧!那时赵熹孤身一人、又双目受伤不能视物,遭数十人围攻、如风中残火已是摇摇欲灭,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肆无忌惮地燃烧,照亮暗巷,也照亮着这乱世。 是业火还是太阳谁都分不清,在一望无际的黑暗里,这点火给了人太多遐想,是天堂还是地狱,也只好追他而去。 好在结局就在眼前。 程草堂闭上眼,又慢慢睁开,终于抬头看向赵熹:“不必再考虑了,我答应你。” 第316章 沐浴 早在围城之前黄安文继承大将军之位后便搬去伪朝皇宫中居住,攻城之时北军也以攻下伪皇城为要,加上赵熹严明军纪、不准士兵私自抢掠,黄安文宅邸不在战略要点、没被征作军用、等黄安文死后程草堂亲自前来劝降、宅中奴仆并未抵抗,这座宅子得以在满城废墟中完好保存。 南方园林大都秀丽精巧,这宅子的主人又身份尊贵,宅院更是精致瑰丽,不过赵熹对这些并不在意,这院子最吸引他的地方是一湾水池--一湾能泡澡的温泉。 “大君,真的要去么?” 怀章跟在赵熹身后,有些担忧。他从不觉得赵熹有错,毕竟天下苦战久已、赵熹也不过是以杀止杀、其中慈悲天地可鉴。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死有命,黄安文今日下场也是他自己种下的因果,技不如人败也该认。 可黄安文毕竟死了,还有静安公主和舒太妃,他们的死并非赵熹动手、但多少与赵熹有些关系。赵熹住在他的府上怀章已觉得不安,如今更要在黄家享受起来,这…… 其实怀章随赵熹南征北战,鬼神之说早已看淡,可那天谈及生死、他的心里又惶惶起来,提心吊胆熬到长明破、黄氏诛,按理他也该放心,但许是黄家和长明军民怨气太深、他始终觉得不安,他只盼着赵熹赶紧离了长明、回到京都去。 赵熹大步流星,向往之意溢于言表:“去,为什么不去?自攻城以来我每日都衣不解带,快两年了洗澡的次数屈指可数,这几天又热、整天大汗淋漓,浑身上下早就发酸发臭了!好容易有这么个地方可以好好泡一泡,我怎么能错过!” “可是……可这里毕竟是黄府……” 赵熹以为怀章担心他的安全,笑道:“放心吧,府内外都是咱们的兄弟,虽侍女都是黄府旧人、但我的武艺还怕几个弱女子不成?何况只让她们做些杂事、并不让她们近身。最重要--”赵熹回身停了两步,看了看跟在他们身后的程草堂,“府中有程护卫安排守卫,必不能叫我连沐浴都不能安心,对不对?” 程草堂点了点头。 几人穿过廊桥、来到温泉池外。黄安文在池子上建了座小院,院里有山石花草,再里有小榭,榭内便是温泉池。程草堂停在院外,赵熹和怀章进入院中,怀章轻声问:“程将军真的可信吗?” 赵熹笑道:“八成吧。” “八成?”怀章追问,“那您还让他负责府内防务!” 赵熹答:“他虽只有八成可信、我却对他十分信赖,不然他就只有两分可信了。” “为什么?”怀章不解,“咱们军中虽有许多敌营改投而来的将领军士,但毕竟都是军事,亲卫却关系您的性命!您何必要冒险呢?他值得么?” 赵熹停下脚步:“亲卫和将领虽同是武官、肩负职责却完全不同,便如敬德--不怕你生气,敬德打仗的才能实在一般,可所说护卫、再没有比他可靠的了!也就是他在承平身边我才能安心在外这么多年。但就像承平和我,敬德也老了。等我们都走了,谁去保护温儿和淳儿呢?” 赵熹叹了口气:“温儿一辈已算长在富贵中了,能打仗的还有、可能沉下心当护卫的,少之又少!眼看着天下太平、他们就要回到城镇宫廷之中,各方暗斗远多于明刀明枪,温儿和淳儿又都是花架子、武艺并不够看,没个妥帖人掌管禁卫、我怎么能够安心呢!” “您想让程将军保护两位公子?他可是弑主之人啊!” 赵熹道:“程草堂是一柄旷世奇兵、虽曾握在黄安文手中却迟迟没有认主,可他要是认定了什么,别说性命,就是荣誉、名声、全天下,他都豁得出去!如今他在我这,我想把他锻得更利、然后交给我的儿子。” “他连您和王爷都不肯臣服、两位公子毕竟还小,不更危险么?” 赵熹对李温信心十足:“你喜欢我们、自然觉得我们天下第一好;程草堂喜欢正人君子,希仁那古板迂腐得做派才正合他意呢!这点温儿跟希仁学了个十足!只有再多谢魄力,程草堂必能为他所用。以后外有元奢和我那几个外甥侄儿威镇四海、内有程草堂护佑真龙,天下安矣!” 怀章还是放心不下,但他一向信赖赵熹、赵熹说出的话一定没错!程草堂那人也仪表堂堂、看着虽凌厉却也可靠,也许真的是自己多心了!怀章舒了口气:“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两位公子和程将军一定不会辜负您一番苦心,一定!” 赵熹继续向前:“那是自然,我赵熹向来爱行险时、又何时出了错?你就把心吞进肚子里吧!” 两人前后走进水榭,三五侍女已侯在其中,各色物品也都准备妥当。赵熹已等了多时,立刻就要下水,侍女们上前想为赵熹更衣、却被怀章挡开,只叫她们收拾衣物、不叫她们靠近赵熹。 赵熹滑入水中,舒服地轻叹一声,抬眼向怀章道:“你也许久没泡了,干脆一起洗了吧!” 怀章自觉卑贱、并不同意:“虽是夏天但夜里有风,我怕着凉,可不下去!待会我回自己屋里、舒舒服服泡着,不比这里好!” 赵熹摇了摇头,转身潜进池子里。池子边还有侍女们备的瓜果点心,怀章全都把它们搬到一边:他到底还是不放心。这时有一侍女轻轻走了上来,小心道:“怀章大君,元帅的金丝甲好像、好像有些破损,可要我们缝补?” “破损?” 怀章走过去一看,原本刀枪不入的金丝甲在肩膀处破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洞,心口和腹部也多有磨损。看几个侍女都满脸惶恐,怀章摸着破损之处、对赵熹怜惜又敬佩,焦急时还不忘安慰侍女:“不怨你们,这金丝甲说是刀枪不入、可它在大君身上几十年、挨了不知多少刀剑,哪里能没有损伤?这些地方我也补过、可这甲用的是金丝、蛛丝和蚕丝混合的织线织就,金丝和蚕丝好找、蛛丝却实在难得,我补了几次、毕竟不如原先,上次赶巧在战中破了、只好用棉甲勉强补上。这场大战过去、心口竟也磨损这么多,唉,这怎么得了!” 有一侍女偷偷看了怀章一眼,又瞧了瞧其他同伴,终究道:“制金丝甲的线,府里就有!” 怀章忙抬头看她:“真的么?黄府有金蛛蚕丝线?” 侍女点了点头:“因公子听说元帅有件宝贝金丝甲、便也想做上一件,千方百计找来师傅制好了线,可还没来得及织成布、就……”其余侍女都垂下头,这侍女也红了眼。她抿了抿唇,继续道:“公子已经死了,朝廷也改了姓,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只想好好生活……” 这些侍女都还小,一个个豆蔻年华面容稚嫩,怀章看在眼中心里充满怜意:“元帅是大大的好人、王爷更是圣明之君,你们不必害怕,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侍女点点头:“那我这就去找丝线!不过,不过库里有线,各种金线也有很多,能不能把这金丝甲拿去、我好比着找?” 怀章回头看看玩得正欢的赵熹,琢磨着赵熹武艺高强、外面把守侍卫除程草堂都是北军兄弟,就是一个人在这里也不要紧;反是这几个侍女还未熟悉,万一她们调换了金丝甲就坏了。最终,怀章道:“我同你一起去吧!” 怀章跟赵熹说明缘由、将几个侍女全都带走,只剩下赵熹一人在池中。赵熹本就不需下人伺候,自己一人更加清净,他自学会游水还没能一展拳脚,这下正好有了机会,便在池子里游来荡去,累了就靠在池边闭目养神。 池子外的水榭挂了重重帘幔,夏花正盛,万紫千红倚在奇山怪石中,曼妙身姿半露半隐,在星辰夜风下更是千娇百媚。池子便藏在花丛石洞里,水清如月、触之温柔,赵熹浸在水中,眉目含雨、肌肤生烟,艳丽面容叫花羞月闭。如此旖旎景色正叹无人欣赏,有一人轻声走入院中…… 第317章 重伤 长明城破消息传入京都时正当傍晚,承平大喜,立刻入宫召来心腹大臣商议后续事宜。文臣本也不爱打仗、武将也非穷兵黩武,眼看数年南征有望结束、忙请承平下诏责令江州剩余诸城及琼州投降,之后还动不动兵、看他们反应再说。 众臣商议着草拟诏书一份、请承平过目,此时已经深夜,宫殿中点燃灯烛,承平将诏书凑到灯下阅读。诏书乃宋荣声执笔,措辞委婉文藻华丽,颇有盛世气度,适宜昭告天下,但要下给江州城池、琼州等地叛臣,还是得陶希仁来才行。 正想着,诏书上竟掉了一点火,承平转眼转眼一瞥,原本有灯罩的琉璃灯不知何时变成没有灯罩的莲花灯。承平也顾不得追究内官大意,忙将诏书上星火抖落,谁知那点火竟活了起来、从诏书上跳起飞向殿门,它越变越大、出门时已成了一只火凤,在殿外逡巡两周、冲入九霄,承平追出去想要将它留下,可天上银河万里星海浩瀚,那火凤却再也寻不见了。 承平的心猛地一空,再回神,他仍在琉璃灯下捧着诏书,四周空旷且孤独,刚刚那盏莲花灯和那只飞走的火凤好像都是他黄粱一梦,唯有心悸之感挥之不去。 今夜李淳也在,他看承平看着诏书忽然走起神、后竟流下泪,又惊又疑,再看其他臣子们,也都满脸狐疑。李淳上前一步,唤道:“父王、父王?您怎么了?” 承平仍是怔怔,口中喃喃念道:“熹儿、熹儿……” “母君?诏书里有写母君么?” 大家看向宋荣声,宋荣声赶忙摇头。承平已站起身来:“我要去找熹儿……诏书就这样吧,我要去长明,你们随便找个理由瞒着;朝中诸事由陶希仁和宋荣声商议,二人不决去请国公。” “什么?” 大家都有些懵,承平已唤着敬德走出殿外,李淳、陶希仁、宋荣声、承泰等赶忙追上。 敬德从来都只听不问、对承平的命令毫不质疑,承平说要赶去长明、他立刻喊了值班侍卫备马至宫门等候,可其他人不行,大家边追边问边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忽然就要去长明?朝中怎么办?怎么就能胡乱甩了出去!就算要去长明也得好好准备准备吧,千金不坐垂堂,万一出什么事,谁担得起!” 承平只顾往飞龙厩赶,对大臣们的劝说和疑惑充耳不闻。等牵出宝驹,承平跨马就要离开,陶希仁赶忙拉住缰绳:“你就算要任性、总该跟我们说明缘由吧!究竟怎么了!” 承平望向南方夜空,只觉得星辰暗淡:“我不知道……但我要见他!” “他、他出事了么?” 承平没有回答。 陶希仁放开缰绳,转身走进飞龙厩卡了匹马出来:“臣随王爷一起去!” “什么!”宋荣声急道,“陶大人,你怎么也……” 李淳见状也要上前,承泰眼疾手快将他拉住,悄声道:“小侄儿,朝中无人、正需监国啊!” 李淳一愣,略一犹豫,深深看了承泰一眼,抽出手跑到厩内抢了匹马:“我与母君大哥分离多年,我怎能不想念?我也要见母君!” 承平看向李淳,颇为满意。他不再说话,拍马驰出宫外、直向长明!几人一路日夜兼程、星夜不休、连吃饭喝水都极少,李淳只跑了一天便有些受不住,可他看着一心向南的承平,咬紧牙挺了下来。陶希仁不忍,想劝承平几句,承平具是不闻。 京都到长明两千里路途,承平跑完用了五天。等他冲入城中、在李温引领下进入黄府,穿了一条条廊、走了一座座桥、过了一道道门,终于到了一间房屋之前。 长明夏季炎热难耐,这间房屋却门窗紧闭,门外更是站了重重护卫,每个人见到承平都目红鼻赤。承平压下不安推门而入,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重重屏风后,怀章哭坐床边,床上正躺着赵熹。 承平快步走上前,只见赵熹面容惨白唇无血色,颊上额头泛着潮红,似一尊冰玉像抹了胭脂,冷峻之外愈发艳丽。可冰玉像不会痛苦,赵熹却眉头紧皱满额沁汗,微张的唇齿喊出无声的□□。 他们分别那么久,别离时前途不明意气风发,如今伟业已成、赵熹却奄奄一息,承平只觉得自己的心被锤成碎片、粘粘连连拼成赵熹的模样,他一步冲到床边、想要抱抱床上的人却又不敢,只能忍着心痛轻声唤道:“熹儿、熹儿!” 赵熹竟听到承平呼唤,强撑起眼皮看了承平一眼,逐渐褪色的双眸似乎又燃起一点火焰。 “承平……” 赵熹想朝承平笑一下,可胸口强烈的疼痛猛然攫住了他的咽喉,他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血液从伤口、从喉咙涌出。他怕吓到承平、他不愿在期盼已久的相逢中狼狈,他拼命咽下口中的血水、可他的无往不利似乎无法运用在自己的身体上,他看见承平的眼神越发惊惶和心碎,他终于还是趴在床边猛吐起来。 怀章已端了盆接在床边,他流的泪比赵熹吐的血还多,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替代赵熹承受一切,可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 李淳被吓住了,他从没想过自己战无不胜的母亲会有如此虚弱的时候。他扑倒在赵熹身上,痛声大哭起来:“母君、母君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李温忙将李淳拉起来:“母君受伤了,你别动他,我们先出去,不能让他太激动!” 李淳奋力挣扎:“我不要走、我不哭不闹,让我留在这里,求求你了,大哥!” 李温放开李淳,兄弟二人抱在一起,相互安慰。陶希仁见状和袁敬德默默退了出去。 承平站在床边手足无措,他的眼被泪水模糊、赵熹痛苦的面容却越发清晰,他只好伸出手无能地轻抚赵熹脊背,掌下的弧度那么熟悉,无助的抽搐让他窒息。 直到赵熹吐完,承平小心翼翼叫他靠近自己怀里,慢慢喂他喝了些汤药,这汤药是一些补药和麻沸散,赵熹喝完慢慢闭上眼睡了起来。看赵熹眉头微松,承平的心这才又轻轻跳了起来。 承平这才问:“熹儿是怎么了?伤在何处?” 怀章哭道:“大君被刺伤了小腹!” “小腹?”承平慢慢掀起锦被,赵熹□□着上身、腹部处果然裹了白纱,上面洇出暗色的血。 “怎么回事,金丝甲呢?怎么伤得这么重,大夫怎么说?” 怀章目中尽是悔恨和绝望:“是程草堂,和黄府侍女勾结,五天前趁大君沐浴时行刺!他的匕首上有毒!” 承平猛然想起承盛的伤:“果然是他们!”承盛仅是划破左臂就险些性命不保、就是现在也病病殃殃,赵熹…… “大夫呢?这是蛇毒,大夫可配了解毒药!” 怀章垂下头:“他们不肯……他们不肯替大君看伤……” “什么!”李淳本乖乖站在一旁,闻言大怒,“他们怎么敢!” 李温痛道:“长明一战死伤惨重,长明城内百姓战死十之有九,活下来的大夫本就不多、还视我们为仇雠,我们威逼利诱、他们就是不肯为母君看伤!王先生去了建州,我们军医也能力有限,只好先为母君包扎、又去其他城请大夫。但其他地方毕竟是小城,大夫医术不精,也无能为力……不过我已命人通知了王先生,应该不日就到!” “建州哪里抵得上长明!”李淳恨道,“那些大夫在哪,我亲自去问!他们不肯就砍他们的脚趾、再不肯就一寸寸剁他们的骨头,我就不信他们不肯!” “淳儿!你疯了么!”李温斥道,“你这样除了给母君增加杀孽又有什么用!大夫恨极往胡乱用药又怎么办!” 承平被他们吵得心烦:“全都住口,要吵全都出去!”他又对怀章道,“当初大哥在上安便是遭蛇毒匕首刺伤,想来毒是一样的,王安会治!不过……”承平又红了眼,赵熹这伤肉眼可见比承盛要重,又拖延了这么久…… 就这天夜里,王安赶到长明。赵熹是双元、又是承平妻子,王安并非大夫、更是臣子,由王安来治并不太好,不过情急之下王安顾不得许多、承平更不会计较。王安清出场地、屋中只留怀章帮忙,承平不肯走、王安只好也叫他留下。 承平将赵熹抱在怀里,王安慢慢解开纱布,纱布下赵熹的伤口已经发脓溃烂,不过也有些新肉长出。王安看向怀章,怀章含泪道:“我每日替大君剜去腐肉、涂上伤药,可是每日还会有烂肉!连续几日日日如此!王先生,我实在没办法了!” 王安安慰道:“幸亏你处置及时,伤势蔓延得以抑制,我再用些药,这伤应该不会再烂了。不过……”王安看了眼承平,“蛇毒入侵肺腑已有五日,只能尽人事……” 听天命。 第318章 神佛 承平和赵熹从不信天命,此时天命自然也不眷怜。赵熹的伤并未好转,溃烂也未停止,每日赵熹一醒来就要忍受无限疼痛、只能通过饮用麻沸散来暂时抑制。 承平焦惶心痛、请拜神佛无数,知道的、不知道的,听说的、没听说的,从释迦大佛到街头小仙,他都恭敬叩拜、虔诚祈求,赵熹醒时他陪赵熹小叙,赵熹睡时他就跪地磕头、抄经颂典,血经抄了一部又一部、头发割了一绺又一绺,勾心斗角、沙场征战他从未许愿,如今,他剖了自己心肠求上天怜悯、赐他爱人度过此关。 可赵熹还是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黎明前骤雨突降,黑夜里的火簇被水流慢慢侵蚀,像一朵玫瑰瓣瓣凋零。到后来,赵熹不再呕血、不再饮用麻沸散,因为他已虚弱到无血可呕、虚弱到难以感受疼痛,他想尽可能多得保持清醒,和爱人、亲人团聚,但这也是奢求。 这天,李温、李淳惯例前来探望。他们每日都会在上午过来,赵熹若睡着他们磕头就走,赵熹若醒着他们就会多留一会,李温强颜欢笑,李淳更是将自己年龄减去十岁、极尽撒娇耍宝之事来彩衣娱亲,赵熹每每都能开心地笑上两声。今天李淳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会说话的鹦哥,用滑稽的口吻向赵熹祝祷“长命百岁”,赵熹听得好笑,像抬手碰碰那鸟、却觉得臂重千斤。赵熹很是不甘,憋了气鼓着劲拼命动了动手臂,手臂竟缓缓举起、轻轻碰了下鹦哥的翅羽。承平大喜,以为赵熹有所好转,可下一刻、手臂跌落,赵熹竟昏死过去。 “熹儿、熹儿?王先生,快请王先生和大夫来!” 这些天各地大夫陆续到来,开始大夫们为赵熹会诊承平寸步不离,本就局促的大夫更加谨慎、生怕有什么不当之举激怒承平,后来在王安劝说下承平才在诊治时暂时离开。这次赵熹忽然昏厥,承平又被请出门去,他站在院中、分明盛夏暑日、却觉得浑身刺冷。李温默默流泪,李淳放声大哭,怀章跪倒在地不住磕头祈求,他们都觉得赵熹怕是难渡此劫。 李淳哭着哭着忽然收了声,跑向承平攥住他的袖口,双目如鬼:“爹爹,我听人说吃什么补什么、仇人血肉更是大补!程草堂,程草堂还在!我要剜他的心剖他的肠、用他的血煮他的骨,然后给母君喝,母君喝了就会好的!” 这话李温已听了多次,含泪道:“淳儿,那是假的,那是假的!母君已然如此,你就不要再添乱了!” 李淳悲极而怒:“才不是假的,不试试怎么就知道不行!那个程草堂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要审他你不准、我要杀他你不准,我要用他来治母君的病你也不准,为什么!他是我们的仇人!我要杀死他!我要他不得好死!” 李淳说完就要跑出去找程草堂,李温忙将他拦住:“程草堂处置自然有爹爹和母君,现在母君生死未卜、你且安静一会吧!你要母君不安吗!” 程草堂刺杀赵熹被俘后一直被关押在黄府,李淳几次要见他都被李温劝下,李淳不解也不满,只是尊重李温大哥身份没有多说。今天他难过至极、恨不得把程草堂千刀万剐,再不肯听李温的话,他现在十五岁、个头已和李温齐平,李温也难将他制住;李温这些天也身心俱疲、他也心痛难抑,看李淳这么不顾大局也来了气,两兄弟撕扯着竟打了起来。 承平自来到长明满心满眼都是赵熹,他恨不得一天变一年、时时刻刻陪在赵熹身边,程草堂的事竟被他抛在脑后。现在赵熹生死难辨他却束手无策,巨大的无力和绝望让他焦躁难耐,他隔着门窗深深望了眼赵熹,转身向护卫的军士们道:“来人,把程草堂给我拖过来!” 程草堂自刺杀赵熹后便被扔入黄府地牢。李温恨他伤害赵熹每日对他拳打脚踢,命人不肯给他饮食、不肯叫他睡觉、对他施以酷刑只留他性命,他没有死,却也生不如死,可他还坚持着不肯死,因为他要等一个消息,等赵熹死去的消息。 这消息他一直没有等到,后来陶希仁前来审问、录下他的口供,又以李承平之后会亲自审问为由命军士给他治伤对他好生照顾。他不觉得高兴,反而忧心忡忡,因为北军的宽容只能说明一件事:赵熹还没死,说不定还在好转。好几次他都梦到赵熹毫发无损地走进牢里,骄傲又挑衅地看着他,对他说:“看吧,我注定不会死在你手中。” 不,不会这样,我用了最毒的蛇毒、匕首刺入他身体的感觉还残留在手上,他怎么会活?他怎么能活! 他日日盼望着黄府挂白,可一天又一天,外面色彩依旧,直到今日军士将他押出牢去。黄府早已不再是他熟悉的样子,院子里挂满了奇怪的画符旗幡,前庭九十九道士正在做法、后院一百单八和尚诵经,钟鼓穿堂、焚香缭柱。他正不明所以,北军军士已将他拖进黄安文住处、把他扔进厢房。 说厢房已不是厢房,程草堂抬头,左边是三世佛祖八大菩萨十八罗汉,右边是三清道祖四帝众仙,前华佗相神医济世,后药师佛宝相庄严,小小一间屋挤满神佛塑像、竟似小诸天。 承平正坐在灵宝天尊下,陶希仁袁敬德左右而立。承平离京后就未休息,加上心忧难安,往日亲和笑容不见、卧蚕沉唇角重,面冷神凝,加之厢房窗户被神像挡住、屋内光线昏暗,沉闷热气中,承平恍若身后神像真身。 程草堂被这神天佛国震撼,又被一声怒咤唤回世间:“程草堂!是你伤我熹儿!” 程草堂看向承平,见他满眼悲怆,赶忙追问:“赵熹死了么!” 承平豁然起身,拔出袁敬德佩剑直指程草堂:“你住口!熹儿洪福齐天,怎么会死!说!是谁指使你、你的同伙还有谁!” 程草堂早就认识承平,那时无论有什么难事承平总是胸有成竹云淡风轻,如今却暴怒哀怆。程草堂轻笑:“看来赵熹离死不远了。” “混账!我要杀了你!” 程草堂大笑:“报应、报应啊,报应终于来了!这都是你们赢得的!杀我、杀了我吧!黄泉路上,我自会等着赵熹!” 承平气得浑身颤抖,连剑都拿不稳:“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是黄安文?你们难道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你假装投降、用他的命做投名状来害熹儿?可黄安文不是这样的人……难道是吴传之的主意?还是琼州县公,你真正的主人是琼州县公不是!” 程草堂摇摇头:“你不必再猜、也不必多想,没有人指使,杀赵熹是我自己的主意。” “为什么!”承平痛苦且不解,“你忠于黄安文大可慷慨赴死,没人逼你杀他!你要保长明早就该发难,为什么等到这个时候!你的父亲是我征募、你的亲人算我害死,冤有头债有主,你来找我啊!为什么要害熹儿,你究竟为了什么!” “这些陶先生都问过我,我也答了,现在我的回答依然不改。”程草堂直起身,慷慨答道,“为了天下!” 第319章 天谴 承平觉得荒谬无比:“为了天下?你若不服我们一统天下当初就该全力辅佐南朝!现在天下已定、你杀了熹儿又能如何?坐天下的是我不是他!该对天下负责的是我不是他!包括你的爹、你的娘和妹妹、你的什么义父义母十八辈祖宗,有一个算一个全记在我头上,关熹儿什么事?关他什么事!你伤了他一次又一次、他放了你一次又一次,还不够么?你怎么能杀他!” 程草堂冷笑连连。他本就英俊、这些日子虽受了折磨精神却正亢奋,深沉的目光愈发锐利,地藏王宝相在他身后威严俯瞰:“不能?凭什么不能、有什么不能!他从三江一路打到长明,害死了多少人?延庆数十万军民还在天上等着他呢!就算你说他无辜,那又如何?无辜之人死的还少么!人人死得凭什么他就死不得!就因为他是赵熹、是你心爱之人?真好啊,你还能有心爱之人!你问问山上荒芜的野坟、问问道边被啃食的骸骨、问问街上游荡的孤童,你问问他们有没有心爱之人,他们的心爱之人又在哪里!天下间难道只有你们帝王将相有心吗!” 承平鼻翼鼓翕,胸口剧烈起伏:“天下乱局非我二人所为、反是我二人所平,你不记我们功劳、居然还来怨我们!当初李唐皇帝为公孙所逼、各地州郡拥兵自重,青州灭代侵卫燃起战火、豺狼虎豹蠢蠢欲动,天下大乱是必然之势!就是你江州--不也趁机自立建起南朝与我抗衡么!若不是黄家野心勃勃我又怎会南伐!当初帮着黄家抢夺国玺的难道没有你么!你苛责我们、怎么不先审判自己!” 程草堂厉声驳斥:“你少伪饰罪孽!当初京都局势已平、是你和赵熹不肯居于人下、所以才故意设计挑拨是非、鼓动公孙造反;后来你平州做大,燕、胶、江有求和之心,是你咄咄逼人不肯退让!事情总有一二三四,你穷兵黩武、非要天下臣服、天下不服自然就会反抗!” 承平快要疯了:“就算没有我公孙也会反!秦、吴、黄、燕哪个不是野心勃勃!我什么都不做,天下只会更加混乱!” “要你们所有这些天潢贵胄都能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天下怎么会乱!你以为你是拯救了百姓?你们谁胜谁负关百姓和天下什么事,你们就是一群蛆虫、附在劳苦大众的身上吸血食肉,用战争和权力的争夺来填补你们惨淡人生的乏味和空虚,你们竟还自以为仁慈!你们全该不得好死!要说我错,错就错在我太过天真、以为江州是乱世桃源,可在这混沌世道上哪里容得下安乐之所……” 程草堂声音渐悄、微顿,他目中有泪,甩了甩、又大声斥道:“李承平,你和赵熹为一己之私把天下拖进泥潭、你们好借机登高上步青云!偏偏谁都不如你们、谁都治不了你们,反抗越久越激烈死的人、沉沦的人就越多,我不愿看到!我只好帮着你们速速平定江州、攻下长明!江州剩余将领都是明哲保身之辈、琼州也不过小州,他们已无法构成威胁、就是元奢都可以将他们轻松扫除--你们胜了,你们该抵罪了!赵熹就该痛苦死去,而你--你该饱受折磨、孤独地守着你穷尽心机抢来的天下!” 承平痛苦地闭上眼,他和赵熹的所作所为他自己清清楚楚,卫、燕、青,胶、江、湖,包括死去的皇帝和公孙,无论谁来指责他都能驳得有理有据,唯有渺渺茫茫不在眼中的百姓,他只能骗上一骗,程草堂撕破一切掩饰、 他确实无话好说。 我求遍神佛、神佛都不肯帮我的熹儿,难道真是如程草堂所言,一切都是报应么?真是上天要我熹儿的命-- 承平忽然记起平定北疆那年他与赵熹元宵夜游,二人情浓意蜜、却羞涩不敢白,在花廊下同猜灯谜:花草禽兽掌转,青史英雄过眼,心枯神灭泪干,权贵苍生成烟。 难道我二人就是灯中画,只能为人作弄、消散成烟么? 承平猛地张开双眼,一剑斩下程草堂头颅!之后高挥宝剑砸向程草堂身后的地藏王像!菩萨、佛祖、三清道祖,满屋供奉的神佛全都被他砸得稀烂! 敬德和陶希仁本在一旁静听、承平杀程草堂陶希仁虽有不忍也未阻止,见承平如今似痴狂入魔赶忙劝道:“王爷,不可冒犯神佛啊!” “神佛?天下?”承平拎起药师如来狠狠砸在地上,“我虔诚祈求那么久,他们却高高在上不理不睬,原来是要故意惩我?呵呵,我李承平从未信天命,他们竟要用天意压我!” 承平转向程草堂尸体,他毛发耸立经脉暴起面色胀紫,原本宽和的面容厉如金刚:“你要为百姓、为天下治我熹儿的罪?好、好!来人!” 守在门外的李温兄弟和军士立刻冲进屋来,屋内血池泡着残神碎佛,原本慈悲的神佛怒目圆睁、似在责斥众生,佛国神殿竟沉入地狱血海,叫人胆颤心寒。 “王爷……” “给我屠城!” 众人皆惊,唯陶希仁抿唇不语,沉沉盯着承平。 有军士问:“屠城,屠、屠哪座城?长明活着的人已经没几个了……” 承平目光森然:“通通杀光,然后屠汉城、金平、建州,屠灭江州!我熹儿痛一下就杀一人、江州不够还有胶州,胶州不够还有湖州!要不把我的命也拿去,要不就让天下生灵涂炭!” 军士们本就杀人无数、极易暴怒,他们视赵熹如神明,赵熹被害他们心如刀割、满腔恨意无处宣泄,他们早有报复之意、听承平此命竟痛快应下、转身就要传令! “停下!” 陶希仁扑上前拦住传令军士、李温跪倒在地向承平求道:“父王息怒!程草堂死不足惜,可母君还在病榻之上,此时正该广行仁德祈求上苍庇佑,不如叫江州百姓全都斋戒祈祝,为母君祈福!” 李淳却道:“我们待他们难道不好?就是我们待他们太好、他们才弄出个程草堂来刺杀母君!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就该屠城,叫他们心生畏惧才是!”李淳转身就走,“我去传令!” 李温一把把他拽住,向承平求道:“父王!” 承平冷冷道:“你要我行仁德,怎么不问问老天为什么不肯向你母君行仁德!今日先屠长明,若我熹儿不好、就再屠他城!我倒要看看,天,我,谁更硬!” “王爷!”陶希仁一把推回李淳,抢到承平身前,“你是摄政王,不单是李承平!你身上是江山社稷、芸芸众生!百姓何辜?他们连程草堂都不认识就要被他牵连!何况江州初平、人心不稳,你要屠城,各地哪能容你,怎能不起兵!战火方要熄灭、你又要点燃么!平天下慰苍生成繁华盛世,你忘了曾经答应我的话了么!” 承平大笑:“程草堂说的没错,他说的对、说的对极了!我从来都不是为天下、为百姓,我就是为了一己之私!我本想好好经营做一个明君英主,可你们偏偏要动熹儿!天下,百姓,我就要九州岛焦土、三生无人!李淳,还不去传令!” 李淳只想发泄自己的仇恨,可承平说要以江山为祭、他才察觉承平已入疯魔,反而不敢听令,只站在原地、无措地看向陶希仁。 陶希仁又向前走了一步,挡住李淳,直视承平:“李承平,赵熹还没死,你这样是要把他逼死!这天下不是你的,是赵熹、是众将领军士、诸官员百姓一起打下来的!江州已是我朝领土,其上都是我朝子民,你怎能滥杀,数万万血债,赵熹怎能担得住!赵熹已然如此,你还不顺天而行、祈求上天饶恕!你真以为你能跟天斗么,生死由命啊!” “生气由命?我就偏偏要与天斗!来人,下令屠城!” “谁都不许去!”陶希仁跑到门口张开双臂,“要下令屠城、先下令杀我!” 承平持剑而来:“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李温、李淳、敬德纷纷挡在陶希仁身前:“父王息怒,陶大人秉言直谏忠心昭日月,万万不能杀!” “王爷,陶大人为大君至交,别叫他伤心啊!” 陶希仁痛道:“你非要弄得天怒人怨吗!” 应陶希仁之言,青天白日竟忽地乌云密布雷声隐隐,黑压压沉向黄府小院。众人俱是一震,陶希仁都不由回身看此奇观:“当真、当真天谴不成?” 第320章 责天 一门之隔的卧室中,躺在床上的赵熹面容由白变成浅青,浓密的眉毛杂乱、黑亮的头发也变得干枯,断断续续的微弱呼吸正送走他仅剩的点点生气。大夫们忙得满头大汗,心越来越怕、越来越冷,大家犹豫再三,推出一人向王安小心道:“王大人,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啊!要不请王爷进来,他二人夫妻情深,说不定王爷一来、元帅感于真情,就醒了呢……” 王安自己精通医术,这些天与大夫们日夜相处,对他们的较为了解,知他们这话的意思是已无力回天、要请承平来见赵熹最后一面。 王安看向赵熹,为酒他性命大夫们折腾了许久,他上衣撩至胸口、伤口大敞,身上扎满了针、伤口被清创清得越来越深、甚至可以窥见内腑。他是艳丽骄傲的双元、是威风八面的元帅、是不肯服、不肯认的赵熹!现在他如此狼狈虚弱,他还能活着么?他还想活着么? 赵熹本在一片虚无之中,忽听有人唤他的名字说着什么、反反复复由远及近,他听得烦燥、睁开眼来,发现自己四周只有茫茫白雾、看不见前后上下,只有杳杳苍苍的声音回旋在头顶-- “赵熹,你可知罪?” 赵熹并未理它,上下看看,自己穿着统帅铠甲、一身轻松,腹部伤口似已痊愈、胳膊上伤疤竟也消失,就连手上老茧都已不见,仿佛心生一般精力充沛。赵熹喜道:“这是什么地方,竟如此神奇!” 那声音仍喋喋不休:“赵熹,你可知罪?” 赵熹空手耍了几招、果觉得神清气爽,只恨没有游云在手,又在这白雾茫茫中走了走,仍不见方向。此时声音越来越大、好像一口钟罩在赵熹头上,赵熹手上老茧重新出现、腹部又开始疼痛难忍,赵熹不由躬下身,大声喝问:“你是谁!我又有什么罪!” “你十六岁上战场至今,杀人六千二百、伤人五千零八,因你而死者九百八十九万四千二百零一人。你还不肯认?” 赵熹驳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军伍就该知道杀人是我职责所在,我尽忠职守何罪之有!何况那九百多万从哪来的,凭什么记在我头上!” “李成明死前你之杀为功,李成明死后你之杀为罪,先前你为大义,其后你为私利;九百八十万生民因你挑起战乱而亡,自然该在你头上。你虽有罪也有功德,你助英主平天下安四海、亦有千万人因你而生。早早认罪、也好领你功德,两厢清算,定你去处。” 赵熹冷笑连连:“我杀人是为自己、可也是为天下,向来如此,怎么还分了前后、还有了功过!功我不要、过我也不领,我哪也不肯跟你去!” 赵熹话音刚落就觉腹部疼痛加剧,身上铠甲忽然消失,他眼看着浓黑的血液从腹部流出、紫黑的腐肉从伤处蔓延至全身,他又开始咳嗽、血液夹着肉块从口里吐出,内脏都要从肚子上的洞里掉了出来。赵熹疼痛难忍,他想要闭上眼休息片刻,眼前却是山骨河血、残肢老弱、倒伏饥童,他又闻到炮火中焦腐的尸臭、又看见山洪中挣扎的骷髅,他回到卫宁城上、回到延庆城外、回到不屈又怨恨的潮海之中。他似乎飞了起来,从当初的卫宁、到现在的长明,九州岛大地凄风苦雨,哀嚎的魂灵死而不散、聚成黑云压在九霄。 阴风呼啸,嘶吼着质问赵熹:“你还不认罪!” 黄府院中黑云继续凝聚,滚滚惊雷满满挤在其中、垂垂欲坠。陶希仁苦心劝道:“我们都不愿赵熹有事,可无论他如何、你都不能牵连无辜!程草堂已为你亲手所杀,你已经没有仇人了!万不要逆天而行啊!” 承平死死盯着那天,忽地将陶希仁推开、大步跨入院中。他身上还沾着程草堂的血,长剑更是赤红,就连双目都凝着血光。他举剑指天,大声喝道:“天--” “天!”赵熹赤条条蜷成一团,大骂,“你凭什么审我!” 承平斥:“天下自先朝已乱,各地自行其是、只为野心不顾礼教:青州灭代、屠城灭族,你难道不知道?胡蒙南侵、戮我同胞,你难道不知道?公孙反主、屠杀忠义,你难道不知道?兵祸横行、生灵涂炭,你难道不知道?就连延庆的大雨,也是你下的!” 赵熹骂:“审我?你也敢来审我!你身为上天闻众生苦而不理、弃天下乱而不治,见妖孽行而闭目!你若早灭黄氏,哪来南北之战!你若早除公孙,皇帝已成治世!你干脆叫我死在卫宁、死在腹胎、也没你这弥天浩劫!你审我杀人?我杀人时你在哪里!你说九百万人因我死,因你而起者可能计数!你又可曾知罪!” “众生平等,我二人也是万民中生,为自己酬壮志有何不对!虽是为己,难道不是为人!有谁不服,来反!有谁不甘,来战!天下乱我平、天下人我治,盛世安康在前、你来审我们、你替谁来审!” “死在我手上的敌人、因我而死的百姓,不服就自己来找、我们再战一场!我赢了一次、也不会再输!你这天要来降太平布福祉我敬你德高,高高在上地审判,你也配!” “为苍生!先前你在何处!” “为天下!天下何处不平!” “做你这天,你这天有何用!” 天上雷霆骤降、屋中赵熹几要气绝! 王安看着几无生机的赵熹,哀然长叹。这些天承平日日守在赵熹身边,军政之事都由陶希仁、赵福等人处置,程草堂的口供陶希仁也给王安看过。如王安、陶希仁这般儒家门生,最盼就是君亲民和、礼教盛行,按说承平和赵熹一个乱臣一个贼子、一个不忠一个不耻,是最受他们鄙夷唾弃的,可他们二人一为天一为日,宽宏也慷慨、桀骜也激昂,寒夜烈火、叫人不得不服、不得不从。 黎明将至,这团火竟要灭,王安何忍!王安看向诸大夫:“各位,元帅命在旦夕、其他事都顾不得了。我知道各位都是杏林圣手、医术高超、医德霁月,救人从不留手。天下之乱大家都看在眼中,是王爷和元帅平定四海,以前北边什么样子、现在百姓又是什么生活,大家该深有体会才是!若元帅有事、王爷因此心伤,还不知会怎么样,大家忍心百姓刚出苦海又落泥潭吗!元帅真要出事,咱们只能以命相抵了!” 大夫们面面相觑,有一人犹豫半晌,站了出来:“我这里有一丸家传金丹,听说能保命延年,可是年头太久、不知药效……” 王安忙道:“此时还有什么顾忌,快拿来一试!” 大夫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锦盒,里面有一粒黑色丹药,王安连忙接过,喂入赵熹口中。 院中,雷霆霹雳而下直向承平而去,眼看要击中承平,敬德猛扑而上抱着承平滚至檐下、陶希仁抢上前夺过宝剑一把甩进院中,雷轰轰而落,方才承平所立之地焦黑一片。 承平还是不服、挣扎着要出去,被敬德紧紧扣住,院内军士均不畏生死持兵拥在承平身边。陶希仁迈入院内,跪倒在地:“穷兵黩武是真、治世安民也是真!野心勃勃是真、慈悲宽仁也是真!虽是天命、亦是人选,乞求--天恕!”说罢长拜不起,李温也跪在陶希仁身边。 赵熹浑身腐烂见骨、他却始终不服不认,忽有千万血手凭空冒出、如缠丝将他包裹成一枚红珠,然后变成烈火,熊熊燃烧、然后消失不见。 承平看着身边重重将士、再看着院中长跪的陶希仁和李温,喟然叹道:“罢了,罢了。熹儿有事,我随他去便是,天下、百姓,随你们高兴吧。” 雷声又起、未降霹雳,大雨滂沱而下,王安从屋中冲出、承平一跃而起、死死盯住王安。王安抹去脸上的雨,语有欣意:“王爷,元帅醒过来了!” 承平慢慢吐出一口气,李淳跑出来撞进承平怀中,承平摸摸他的头,闭上眼。 天无惧、军民可谢。 第321章 回京 许是上天当真让步,那日之后赵熹伤口不再溃烂、吐血之症缓解、精神也慢慢好,承平又欢喜又紧张,生怕这是回光返照,日日守着赵熹寸步都不敢离,直到七天后伤口长出新肉、吐血完全消失、已有渐渐痊愈之相,承平这才放下心来。 赵熹既已脱离危险,被承平抛之脑后的政事又涌了上来。他因感应赵熹之危贸然离京、尽管有宋荣声极力封锁消息却也遮掩不久,一旦他离朝、赵熹重伤的消息流出,朝中必然混乱,他得赶紧回京主持大局才好。 承平一千一万个不愿意,都道别离相思苦、谁知相聚情更长,两人相隔两地承平慢慢习惯、还能依靠各种书信诗画自我安慰,骤一相逢只觉天也老地也短唯有两情绵绵,这时候让他走、真要把他一半心给撕下来才行。 赵熹见状轻轻笑了笑,道:“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将养几日也就回京了,之后南边的事也用我不着、咱们就可以天长地久地黏在一起,到时还怕你不乐意呢!唾天骂地的摄政王爷、未来的一国之君,怎么跟孩子似的、还撒起娇来了!” 承平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我怎么敢对老天不敬,不过一时着急罢了;我来长明也就半月,同你才说了几天话、就又要离开,以后自然有天长地久、可以后的天长地久也代替不了今日的朝朝暮暮啊!” 赵熹促挟道:“我都听温儿、淳儿说了,你骂天时可威风呢!不过我总觉得那些话很熟悉、似乎我也对谁说过,咱们到真是心心相印、同心同德!我在长明出事你立时就能知道,说明咱们虽在两地、其实从没分开。天地神佛自有道理、咱们管不了,可臣民将士却不能不顾,这是我们自己争来的责任。你且回去,我向你保证,很快就去见你!” 承平忙道:“你可别急!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伤口大而深、又兼重毒,不休息一年半载怎么能乱动!唉,你的意思我明白,前些日子你昏迷难醒,我常见军士们为你祈祷,丈八壮汉悄悄落泪、好笑又感动。就算为了他们这份诚心,我也得好好经营。我明日就动身、你可一定要好好休养!” 承平说到做到,第二天天还未亮便又快马回京。承平离京宋荣声对外称南方已平、承平要斋戒以备筹神,将一顶空轿抬到郊外行宫。但斋戒有时,承平迟迟不回朝中难免怀疑,正在他头大如牛时承平终于赶了回来。 既然回来,自然要把谎圆上,尤其赵熹重伤不死、更该好好谢神才是。不过宋荣声不知承平痛骂苍天、陶希仁却知道,他怕承平仍不肯服气,故先一步找到承平、谨慎说出祭天筹神之事。他还想了千万个理由来劝,没料承平一听、乐呵呵应了下来。 看陶希仁有些惊讶,承平笑道:“我又非狂生浪士,从小受孙先生教诲、天地君亲师的道理还是懂的,如今熹儿没事、我自然要酬谢天地、请他们保佑熹儿平安、保佑我朝隆盛。我如今身份尴尬、也不好以天子身份祭祀,该如何施礼、还要请希仁多多费心,祭天酬神之事就交你和荣声去办吧!” 陶希仁暗叹一声,大家都说李承平宽和可亲、赵熹凶悍可畏,实则赵熹对亲朋向来袒护、李承平才是真正狂傲冷硬之人。连上天都用之则温怒而可弃,何况是人?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做下千古功业吧! 京都的事要处理,南边的事也要交代。赵熹受伤之后赵福立刻封锁消息,但毕竟日日相处、军中将士对赵熹颇为了解,看他一直不露面就觉得出了事。好在军中上下待赵熹极为忠诚且信任,并不过多揣测。承平离开后,赵熹立刻召来军中将领,一来安排南征事宜,二来也叫大家放心。 赵熹重伤,绝无可能再领兵,且剩余一州几城并不成势力,赵熹同承平商议以威逼劝降为主,非万不得已不动兵。之后又休息几天,赵熹撑着去军中转了一圈,军心终于稳定。 劝降进展缓慢,但毕竟大势所趋,也还算顺利,年底恰金荣病死、胡蒙换权,承平便以赵熹受伤为由将赵熹召回京都、并调回包括胡蒙军士在内的一半兵力、将他们调到北边草原、许胡蒙军士吊唁庆贺。 对于召赵熹回京之事承平几多顾虑,就怕天寒地冷、旅途奔波,让赵熹伤势加剧。另南征虽未平,可赵熹此番回来也不会再回去,等真正天下一统、大军凯旋、赵熹并不能和将士们一同享受应有的欢呼。现在自然也能安排百官迎接,可赵熹的身体又无法支撑…… 这几个月赵熹的伤口慢慢愈合,但毒入肺腑难以祛除,虽不至殒命但身体大不如前。冬季北方无法行船,他只能乘船但凉城再改坐车,路上难免颠簸,他的伤又有所反复。即便如此,抵达京都界他仍不顾怀章和李温劝阻,换上铠甲、下车乘马,向京都去。 今日天气倒是不错,这几日都未下雪,日光和煦冬风也渐,赵熹仍是银甲红披,威风凛凛。他领军来到城外,巍巍城墙下一抹玄墨晕开,正是承平及其护卫在路边迎候。 赵熹大笑,促马快进,结果吃了凉风、又咳了起来,承平忙赶上前拉住马,叫敬德抵上温水,关切问道:“怎样怎样,可是扯到了伤口?不是说坐车么,怎的又骑马了?” 赵熹接过水囊喝了两口,笑道:“无妨无妨,我可是赵大元帅、总不能病殃殃地回城,别人还以为怎么了呢,又要多生许多揣测。你既然说我有伤、我就要做出没伤的样子,虚虚实实、才叫他们难以捉摸、不敢轻举妄动!” 承平叹息一声,金荣去得太不是时候,他们对胡蒙还未全然掌控,尤其朝廷久战、赵熹又受伤,还是以安抚□□为主。承平不再多言,握住赵熹的手跃至他马上,替他整理风领,笑道:“你的气色倒是好了很多!” 赵熹也笑:“多亏怀章妙手,替我擦了胭脂。” 承平更加怜惜,同赵熹一起掌缰,转身向李温道:“温儿,擎旗开路!” 李温大声应:“是!” 顾及赵熹身体,承平并未大铺排场,除自己亲自迎接外只清出主道好让赵熹尽快进宫,宫内诸礼仪也一切从简。 百姓们都听说过这位征南大元帅的大名,对他的传奇故事听了不下百变,尽管对他的褒贬不一、可他确实征南伐北给朝廷带来了胜利。百姓们得知赵熹回京的消息,全都自发涌上街头,打算一睹这位独冠天下的英雄人物。 先一柄赤旗开路,后紧随一匹彪马,马上有两人,一戴朝冠一着铠甲,一重山沧海入额浅,一烈焰明眸奔怒川;一琉璃玛瑙坠太平,一寒甲银光映雪颜。青空虽淡揽日月,日月常辉照江山。 百姓们自然知道这二人是谁,不由齐声高呼,歌国运昌隆、颂明主英雄! 赤旗卷地、呼声冲天,龙凤并游。生逢乱世、身微贱问天高,巧遇知己、翻日月换新朝;说世俗坎坷、却桀骜不听礼教,看枭雄过眼、江山淡青书薄有情人暮暮朝朝,演一段英雄美人传奇,谁在哭谁又笑。 第322章 冲喜 承平并赵熹入宫后本该拜见国公和夫人,不过承平早早找过国公求情,二人刚进宫国公便来了旨意、免了赵熹请安;国公如此,夫人自然不敢拿大,到宫门外面也未见就叫赵熹回府休息去了。 可赵熹身体大不如前,千小心万小心回去后还是发起烧、病了起来。大夫召了一位又一位,好在并无大碍、只是体虚风寒、好好修养即可。 既然已回京中、又卧床休息,难免有人前来问候,亲朋好友、朝中诸臣,或是关心或是打探,来了一波又一波,承平本想将他们全都拒之门外、赵熹却道不用。他是病人,也是元帅,沙场扬威显他名、交际应酬他也手到擒来,这也是元帅的责任。 好在赵熹病虽拖拖拉拉倒也不重,来探望的人也并不太多,还应付得过来。不过赵熹病一直不好,倒成了承平的心病。陈家这些天送了许多奇珍补药,陈平之看承平整日愁眉不展,谏道:“民间历来有‘冲喜’之说,虽也无甚根据,但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遇着好事大家总会快慰些,心情一舒畅、身体好得也快。元帅静养许久病总不见好转,不如府上办件喜事、说不定元帅就好了呢?” 陈平之所指自然是李温和陈家女的婚事。先前陈家女还小、李温还未有建树,这婚事当然也不着急;如今陈家女已有十七岁、李温也随母南征立下许多功劳,尤其这些年自家闺女和李淳越走越近,陈平之实在怕出什么事故让一门好亲鸡飞蛋打。 承平倒还真放在了心上,毕竟李温已经二十多岁、早该成婚了,再拖下去、陈家女儿都要受人非议。承平同赵熹商议,赵熹无可无不可,这门亲事是他们二人为李温定下、李温开始虽有不满但后来都不了了之,他现在究竟是什么态度也该好好问一问,总不能把人家姑娘也耽误了。 “那我就回了平之,咱们身份不同、婚姻诸事繁琐,得叫礼部早做安排才好。” 赵熹道:“我看也不急于这一两日,晚上先同温儿通通气、瞧他什么意思。” 承平心想,他又不是才知道这门亲事,这么多年都没说什么,难道现在容他悔婚?不过既然是赵熹的意思,承平也并多说。晚膳时一家四口齐聚,承平便趁机将完婚的事说了出来。 “完婚?” “正是。”承平笑道,“温儿年岁已大,所谓成家立业、你不成家总归还是个孩子。这些年你在南边表现甚好,等你成完亲就入朝办事吧!” 李温垂下头。他跟在赵熹身边出生入死,早就明白了赵熹和承平的不同,他虽是二人的孩子、却也难望其项背。他想要倾心相许山海不移的爱,可那远在天边,他真的要违背父母、去追逐黄粱一梦么? 李温还没能决定,李淳却霍地站了起来,他后退两步跪在桌前、向承平和赵熹拜道:“孩儿想娶陈家小姐,请父王母君应允!” 李温大惊,看着李淳久久未能说话;承平大怒,猛然拍案、厉声呵斥:“混账东西,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淳抬头辩道:“哥哥根本就不喜欢陈家小姐,哥哥说过的!孩儿本来想为哥哥和陈小姐牵线,可、可不知不觉已不能自拔……反正哥哥也不想娶、我也姓李,为何不干脆叫我迎娶陈家小姐呢!请爹爹成全!” “胡言乱语!”承平怒不可遏,抄起茶杯往李淳头上摔,赵熹赶忙旋身而起将茶杯接住,不满地瞥了眼承平。 “有话好好说便是,砸着淳儿怎么办?” “你还护着他!”承平气势弱了两分,委屈替代了怒火,“陈家女早就和温儿定了亲,他是弟弟他不知道么!何况他还年年往孙府去!他要娶陈家女、那孙家小姐怎么办!我教训他难道不对?你还护着他!” 李淳仗着有赵熹回护索性直起身来:“孙夫人根本不喜欢孩儿!这么多年了,孩儿连孙家小姐一根头发丝都没见到!您总说她是媳妇,我看孙夫人根本没打算认!您是摄政王、母君是大元帅,何必非要贴着一个姓孙的!” “大胆!”承平当真动了火,目光瞬时冷了下来,“我是摄政王、熹儿是大元帅,你又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无官无职无才无德黄口小儿罢了!仗着爹娘的势摆威风?谁准你!孙家先人乃我恩师、他是为天下就义,岂是你可以贬低侮辱的!你看不起孙家?子言不知道比你强了多少倍!若非我和熹儿面子撑着,你能进孙家门?早把你打出来了!” 李淳被承平盯得浑身发冷、赶忙去看赵熹,谁知赵熹也满脸不满,李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哭道:“孩儿知道孙家对您恩重,孩儿也知道自己不成器,不然孙夫人也不会不喜欢孩儿了!我难道愿意一年年去看别人脸色么?我也是为了给您和母君争气啊!可不管我怎么努力、夫人就是不喜欢我啊!您和母君恩恩爱爱,孩儿难道不羡慕么?孩儿也想要一个知心知意、尊我敬我疼我爱我的人啊!” 赵熹对李淳的撒娇从来没有办法,他将茶杯放好,坐到承平身边,温声向李淳道:“你误会孙夫人了,所谓‘严师出高徒’,她不是不喜欢你、是太喜欢你,所以才对你严加要求、希望你可以行有德求有道。不过我淳儿这性子吃软不吃硬,跟孙夫人却是合不来,所以才有了这误会。” 承平哼了一声:“你也别替他说话,孙夫人是长辈,教导他难道不该?就是教训他又有什么不对!君子在世信义为先,他已有婚约竟还去勾搭长嫂!简直叫人不齿!” 赵熹也哼了一声:“龙生龙凤生凤,老子什么样儿子自然也什么样。” 这自然是指承平承盛和赵熹的纠葛。承平红了脸,辩解道:“这怎么能一样,你同大哥的婚约还未定、我也没未婚妻……” “婉月你已经忘在脑后了?” “我跟婉月清清白白啊!” “淳儿见都没见过孙小姐呢!” 承平叹道:“熹儿,咱们俩都是任性妄为之人、不愿受世俗礼教,即便如此、当初的事也叫大哥和你受了好大的委屈,我每每想起来也都愧疚不已。婉月虽同我有些情义,可名义上我们毫无关系,我另娶他人对她毫无影响,但孙小姐不同啊!京都谁不知道孙小姐是咱们家的二儿媳!这时候淳儿悔婚、迎娶陈小姐,孙小姐如何自处?何况这事陈小姐肯么!” 李淳忙道:“陈小姐她肯的!至于孙小姐,孩儿是对不起她……要不孩儿两个都娶?” 茶杯终究还是扔了过去:“做你的春秋大梦!你给我滚回屋去反省,不准再出门!” 李淳不肯,又看了看赵熹,赵熹向他点点头,他这才退了出去。等李淳离开,赵熹又看向沉默许久的李温:“温儿,淳儿还小呢,说话做事没个分寸,陈家小姐未必当真倾心于他、反而可能是看在你的份上才对他和颜悦色,你也不必多心。温儿,当初你来军营母君对你说过的话现在依然作数,过了这么多年,你长大了、也该为自己做主了,你究竟想怎么选?” 承平忙道:“娶妻娶贤,所爱难遇、大丈夫志在四海,这事情重大,你不必急于回答,等想好了再答复。” 第323章 兄弟 赵熹没留李温吃饭、匆匆将他送了出去,等李温一走、赵熹捂着小腹弯腰低声咳嗽起来。承平忙将他扶进里屋榻上休息,喂他喝了些茶水、又喊下人端碗来,愧疚道:“明知道你病没好还惹你生气,我真是不该!” 赵熹半个身子倚在承平怀里,笑道:“又不是大病,不过咳嗽两声怕什么?我也没有生气,淳儿那样倒真像你当初的样子呢!” 承平叹道:“我总算明白当初爹的心了!” 赵熹乜他一眼:“怎么,你后悔了?” “我怎么会后悔!可熹儿,这不光是娶谁的问题,陈小姐背后是整个陈家啊!”承平解释道,“如今朝中武赵文陶,可陶希仁为人清正孤傲、并不勾连亲友师生,而陈家则是四大家仅存的世家!比势力,朝官之中陈家为大。这样的岳家,会甘心自己的女儿只是一个王妃么?换言之,淳儿难道没想到这些么!” 承平又叹一声:“当初我执意娶你自然是心爱你,可我也明白得很,有了你我再不会后退,平州、天下、你,我都要!这话忤逆不道,但大哥燕州重伤算是他后退一步,不然我兄弟二人免不了一番争斗!大哥已是难得的宽宏慈爱、我也算尊长重情,可温儿淳儿也能这般么?” 赵熹道:“我看温儿跟大哥一个性子呢!” 承平摇摇头:“有件事没同你讲,我见到程草堂时他虽已换洗、可他双腿已残、琵琶骨也被刺穿,我本以为是将士们气不过用了刑、后来一问才知竟是温儿授意。温儿,并不是咱们想象中那么循规蹈矩的。” 赵熹也颇为意外,不过他仍笑道:“温儿怜弱,以前他觉得我强、不会受伤,所以对程草堂等人抱有怜悯之意;他是我儿子,真见我受伤他怎么不气、怎么不恨?这也是他重情啊。” “他重情怜弱,却也恨得下心肠,所谓循规蹈矩不过是在他无所在乎时的选择罢了;淳儿,唉,淳儿……” 小儿子最爱娇,李淳从小不在父母身边,承平和赵熹难免愧疚,他又豪爽热烈、颇有些赵熹的影子,承平对他就更喜欢些。可喜欢是喜欢,李淳心思多、年纪小小就有了算计之心、争夺之意,天下至尊之位重之又重,需权谋更需王道,李淳未必比李温适合。 赵熹昂头以指轻抚承平眉心,宽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这俩孩子又不是坏人、总不会生死不容,就让他们自己折腾去吧。” 承平握住赵熹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李温回到小院,李淳已回屋反省去了,春熙迎上前来,关切问道:“大公子用过膳了么?小公子刚刚匆匆跑了回来、关了门谁也不见,不知怎么了……” 李温想了想,抬腿走到李淳屋前,从门缝往里张望、竟见李淳直挺挺跪在地上。李温伸手欲推门进去劝说、却被春熙拦下:“大公子,究竟怎么了?” 李温摇了摇头,放下手回到自己屋中,他对春熙很是信任,便将事情告知。春熙悔道:“怪不得每年元宵七夕小公子都往外去、回来都春风满面,竟是如此!早知道奴婢就追着一起去、决不叫他动了歪心!” 李温替李淳辩解:“他是知道我不喜欢陈小姐,就像当初的大伯和父君……” 春熙扁扁嘴:“恕奴婢多言,小公子和王爷可比不得,您也绝不会是盛老爷那般下场!” 李温本就不喜陈小姐,先前他想了许多次如何拒绝承平指婚,方才他太过震惊没能说话,但仔细想想,李淳主动要求娶陈小姐不是正合他意么! 可承平的话又让他犹豫起来。娶妻娶贤,娶陈小姐娶的是整个陈家,他可以放弃么? 李温心中犹豫,嘴上却道:“陈小姐哪里能同母君相提并论,父王有了母君如虎添翼,我没有陈小姐却未必不能成事。何况我和淳儿一母同胞血脉相连,我从小看着他长大,是兄弟兼有父子之情,又岂会为俗世功名兄弟反目!” 春熙并不想离间他们兄弟,只得劝道:“是奴婢失言,可公子您想想,您就算不娶陈小姐也要娶其他人,陈小姐您还见过、其他女子您也未必动心,都是要娶、至少陈小姐还有家世。小公子才十六岁,正是少年意气,他对陈小姐未必是真爱,何况还有孙小姐呢!真遂了他的意,咱们悔婚孙家、王爷大君背上背信忘义恶名,陈小姐会被传为水性杨花无节之女,小公子更成了抢夺大嫂的不伦之人!王爷大君是超世的英雄,小公子和陈小姐能同他们一样么?孙小姐又怎么办呢?” 李温没有反驳,他轻轻锤了锤头,道:“算了,我再好好想想吧!” 婚事的事还未有结果,北边忽然传来噩耗,朱鹤竟病死在任上。 承平收到消息时正在宫中审阅奏折,听闻噩耗只应了一声又继续看厚厚的奏折,等晚上回家坐在书房盯着那薄薄一张纸看了许久,赵熹前来送茶点他才抬起头来。 “我已写信给兰英了,叫她带着孩子们来京都,平园永远都是他们的家。” 承平点了点头,转头又看桌上的纸,许久才道:“他也就比我大两岁,虽说我和大哥才是亲兄弟,但我喝的是他娘的奶、是我们一起打闹着长大,我本想着北边不会再起大战、让他去历练一番回头也好给他谋个好职位,没想他竟这么要强、病了也不肯同我说、非在寒天冻地里呆着,直到死……” 赵熹走上前从承平身后搂住他的头,轻理他的鬓发:“他是你身边的人、自然是想把你交代的事办得漂漂亮亮、让大家都叹服、都不敢小瞧,为自己争光、也为你长脸。这是他对你的忠心、也是对兰英和孩子的爱护,咱们替他照顾好家里,他也就安心些。” 承平拉着赵熹的手,虚虚贴在赵熹怀中:“其实这么多年死的人不少,认识的、不认识的,可直到你生死一线、我才忽然明白生的意义。我本打算好好珍惜你、珍惜身边的人、珍惜天下的百姓,没想到朱鹤竟然去了……咱们也到了面对死亡的年纪了么?” 赵熹温声道:“在长明时我便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但那时候太虚弱、什么都说不出,后来身子好些、也就忘了……承平,我本来觉得我虽比你大些但身体却比你硬朗,以后一定会好好将你送走、处理好孩子们的事、然后再安心去找你,可如今这架势,我怕得先你一步了……” 承平猛然攥紧赵熹,赵熹轻轻捏了捏他,笑道:“抗命也好、责天也罢,生老病死总是逃不过的,眼看江山一统、新朝将立,我功业已成,真要去了、也没什么,只是遗憾不能与你天长地久、更担心你……” 承平也笑了起来:“有什么好担心的,正如你所说大事已了,你要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我必追你而去。这么多年咱俩聚少离多,真有那么一天并肩携手天地共游,岂不妙哉!” “那岂不是散仙?” “以元帅身手竟不能翻地府做个散仙么?” “好!这几日我觉得身子轻快了些,明天我就早起练武,天上的事以后再说、地上的缘先叙完。” 承平压下担忧、抬头看向赵熹,敬佩道:“这便是你、这才是你!只是一切要循序渐进、万不能勉强!” 赵熹俯身亲了下承平眼角:“放心,我自有分寸。” 承平又想作画了。 第324章 两件事 又是一年终将近,本该迎新除旧祟,今年粮食丰收、南征大捷、胡蒙顺利换权、冬季又降瑞雪,赵熹虽重伤却濒死而生、逐渐痊愈,年前又有五城投降改帜,粗粗一算,可谓大喜之年,这元日也该过得乐乐呵呵才是。朝中颇为喜庆,将急事先办、大事可缓、迎春祭祀等琐事为重。 这日大家商议完祭祀诸事、正想着自己家中如何,承平忽然道:“如今南征虽还未完、大功已建,剩余七城一州一年半载也就了了,那么论功行赏也就该提早打算了。这事也不急,你们回去慢慢商议商议再向我汇报。这事关乎军心君威,切要公道公正、不可遗漏一人才是。” 承平说这个有理有据,南征将毕、自然要犒劳三军将帅,该封该赏提前思量,好过仓促封赏、功劳高低起了争执、一桩美事又起波折。诸臣都觉得理所应当,纷纷点头应承,唯陶希仁几人知承平心意:这是提点他们、此次封赏必有赵熹。 这本也顺理成章,赵熹是南征元帅、五年并胶灭江、天下几完,功劳不可谓不大。其实先前平青州收夷狄赵熹已是功劳赫赫,可除了金银珠宝等物、官爵荣禄一概皆无,就是将军、元帅之职也是兵起时领兵收时收,赵熹南征北战这么些年、竟连名正言顺站上朝堂都不能。 这次承平打定了主意,既要重赏、也要荣封、更要授之以高官,让赵熹可以站在众臣之前议定天下之事。这是赵熹该得的。 文官们其实早料到有这一天,按理说他们看着赵熹沙场奋死便该接受之后对他的封赏,可赵熹是赵熹,他不是普通功臣,他是双元,是承平之妻。 陶希仁站前一步:“关于封赏之事,微臣有事秉。” 承平蹙眉:“论功行赏、按功行赏,功劳大赏多封重官大,还需要秉什么,只要来功劳簿看就是了!” 陶希仁仍道:“有一人居功至伟却不能赏!” 承平不悦:“我偏要赏呢!” 陶希仁继续道:“那人正是摄政王您!您虽未上战场可军需运转、军粮筹措、劳丁征募、百姓安抚、降城收地安宁全赖您运筹帷幄,战场在前、无您在后支撑、南征万万不会赢!” 承平眉头舒展,笑道:“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是?希仁竟在夸我了!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何况这么些事也不是我办、群臣百姓同心协力才有此功,论功行赏也不要忘了大家才好!至于我,微不必提。” 陶希仁道:“您乃摄政王、朝中无君您便是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打理天下乃理所应当、也无人可赏无地可封,故您虽有功却不能赏,可见有功未必要赏。” 承平眉头又皱了起来,他扫过群臣,看诸臣头低目垂悄然无声,便知在场之人都支持陶希仁。这也是意料之中,承平未做纠缠,而是道:“这事又不急,你回去慢慢想,总之我要赏之人必要在封赏之册。” “王爷……” “还有一件事,”承平打断陶希仁,“舒太妃和公主为黄贼所害,如今黄贼伏诛,待南方平定,先帝遗愿也算了结,也该立新君了。当初高祖定都京都未过三代而亡,可见此地并非龙兴之地,既然要立新君设新朝,就该选新都才是。本王命钦天监演算,新朝之龙脉起于东北辽地、终于昆仑,燕州上安便是龙心所在、正是都城之选。本王欲更改全国地名、将燕州上安改为盘龙、设为新都。迁都繁琐,时间又不多,诸位也先打算着吧。” 众臣哄然,陶希仁更是急道:“王爷,此事万万不可!连战数年百姓早已疲敝,迁都要建宫室、起城墙、更要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微臣也略通紫薇星数,从未算出京都风水有异,且上安偏远、北地旱冷、作物不生、百姓难安,怎能做新都!究竟是哪个不学无术之人蒙骗王爷,将他叫来细说,也好让大家心服口服!” 承平道:“风水之说从来是各执一词,谁对谁错谁承天意谁顺民心谁又分得清楚?儒门言六合之外君子不言,希仁怕也不精此道,你之言,不足为论;燕州虽北却也非无民,何况中原江南最为肥沃、百姓已然人满为患,北边大片土地难道要弃之不用?本王多次前去燕州,那里四季分明、与中原相差无几,再加上水利兴修,农粮种植并不困难,建都上安正好由我等率先垂范、开田兴农;至于兴建宫室,早在乱宋时燕国便在上安建都,其星聚宫仍在,这几年陈家也在修葺该地,明年便由朝廷接手,微微修修也就能住了,不会劳动太多。” 陶希仁立刻看向陈平之,陈平之向他笑笑,并未多言。陶希仁更气,正要再言,承平却摆了摆手:“这两件一件可慢一件要急,都要仔细思量,大家可慢慢斟酌、年后再议!” 承平三言两语便将众臣打发走,陶希仁本不肯,宋荣声上前劝道:“王爷看来主意已定,不如咱们几人先议个章程再说!” 承平今日说这两件事就是不让大家反对,好在这两件事也还未坐实,陶希仁没有办法,只得先同宋荣声等一道离去。陈平之本来只替承平修了修上安星聚宫,今天承平将给赵熹封赏和迁都并在一起、好像陈家一并支持一样;不过陈家早已打定主意投靠承平,赵熹的事他们肯定不会反对,承平这般也算推了他们一把,他们也只得认下。不过这样一来,两家的婚事就得快定了。 陈平之离开前看了看承平,承平道:“熹儿近来身子又不大好,婚事还没同他商议,不过你也可做些准备了,陈家女必入李家。” 陈平之赶忙谢恩告退。群臣便只剩了吴衍还在。吴衍本为李淳老师,李淳前两年已出府办事、吴衍也入户部补缺,因他办事牢靠为人亲厚很受上司看重同僚喜爱,两三年便被提为侍郎,也算承平信任之臣。 承平见他留着不肯走猜想是为李淳之事,却仍问:“吴大人还有什么事要奏么?” 吴衍躬身道:“非有公事,是有些私情……近来未见二公子,又不怕叨扰元帅养病、不敢拜府,托人带信却又说见不到二公子……卑职着实有些担心,斗胆烦扰王爷,不知二公子可安好?” 承平冷哼一声:“他如何不好,他好得很呢!你既然是他老师,我还要问你怎么将他教得顽劣不堪、是非不分,非要闯下大祸才罢休!” 吴衍赶忙跪倒:“王爷息怒!卑职不知小公子犯下什么错事,可依卑职之见,小公子虽骄蛮却通理、对王爷和元帅却是敬仰孺慕至极!小公子年纪小,有行差踏错也是卑职教导无方,他却并无坏心啊!卑职愿领罚,请王爷看在小公子对您一片赤诚的份上,严教轻责……” 承平看他一眼:“你对淳儿倒是爱护有加。” 吴衍叹道:“卑职也知道小公子有种种不是,可他却是个重情重义、尊师重道的好孩子!您和元帅诸事繁忙、他平时便同我待得多些,他时常表露对您和大君的思念和仰慕,卑职见了如何不怜惜、如何不感动!王爷,小公子只有十六岁,正是年少轻狂,他想要像您和大君那样英雄盖世、可又难以望其项背,这时候他自然想要桀骜不驯、离经叛道、好离您和大君更近一点。王爷,小公子向来错而知改,他最难以接受的是您的忽视啊!” 李淳已经在家里关了半个月,不单承平、连赵熹都不去看他,其他下人除了近侍更不能靠近,府中尚且如此更别提朝中。他的消失悄无声息,承泰等人问起承平也不肯多说,大家都猜测李淳做了什么事遭到了承平的厌弃。吴衍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思量许久,还是决定直接来求承平。 虽平时都是赵熹骄纵孩子,但承平要罚、赵熹绝不会违背他的决定;承平这些年跟李淳两人一家朝夕相处,情义更比同李温还深些,听吴衍这么说、承平又想起赵熹不在身边、李淳陪自己度过的岁月。 承平叹了口气,当时并未说什么,只是在元旦那天将李淳放了出来的李温一同参与祭祀事宜,过后又将他关了回去,不过也足以让朝臣打消猜疑。 第325章 孽缘 朝臣从宫中离开拥着宋荣声和陶希仁去到宋荣声府邸,打算想想办法看如何应对承平。 宋荣声叹道:“这两件事也非王爷突发奇想,在这之前他已经多次暗示,不过大家都不同意、所以装作听不懂、不明白,如今王爷明明白白地提了出来、看来是毫无回旋余地了。” 陶希仁冷哼道:“那也不成,他虽大权独揽、可他还不是皇帝,就算是皇帝也不过代天牧民,我等为人臣便要规导劝谏、岂能容他胡来!” 户部尚书卢静劝道:“王爷是有些急了,但这件事也都有他的道理,咱们只能慢慢劝,若是将王爷惹急了认起真来,咱们无论如何都拦不住的。” 中书令林孝安道:“明日就沐休过节、之后一直到出正月,朝中都不会讨论重大事宜,等于之后一个月这两件事都不会有人反对。我看啊,王爷是想用缓兵之计,叫咱们当做没听见、稀里胡涂拖延下去,等南征结束、大军归朝再次提出这两件事,那时咱们再反对反倒显得咱们拖延误事了!” 卢静道:“我还真想当没听见呢!封赵之事暂且不忙,但迁都之事年后就要给他回信了,怎么拖?况且他一时提了两件事出来,一件缓一件急,我猜啊,我们若不同意迁都、他就会立刻把封赵之事提出来,他毕竟是摄政王、待天理政,一共提了两件事,咱们总不能全都否了吧!不准迁都他就要封赵,咱们绝不会同意封赵、也只得妥协迁都了!” “难道迁了都王爷就肯退步不再封赵么!”林孝安反驳道,“京都作为都城已有近百年,朝中多少官员在此安家,如今说迁就迁、还要迁到燕州那鬼地方去,大家怎么能同意!要说起来,赵元帅丰功伟业、如何不当封!本来就是一家人,人家夫妻情趣、咱们在这参和什么?还是阻止迁都要紧!” 卢静急道:“迁都之事古来有之,何况王爷早已有所准备、连宫室都建好了,可见其决心!何况上安路有官道河有水渠水路畅通也算四通八达,至于朝臣,王爷都搬家了、咱们哪有嫌远的道理?可赵元帅是双元啊!又是摄政王的妻子!古往今来,哪有妇人上朝议政、哪有妻子站于人前!听闻林夫人也是才女,怎么,大人也想叫妇人走上台前、自己退于内堂不成!” “你!”林孝安气愤不已,反唇相讥“你如今嫌弃赵元帅是双元,那当初南征你怎的不替他去!既要人家打仗又不肯给人家论功,果然是打算盘的精于算计,一点亏都不吃啊!”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宋荣声忙劝:“如今陈平之等人已站在王爷一边,咱们再妹弓起来、就真遂了王爷的意了!孝安所说迁都之难我等都清楚,我们也一定会反对;赵元帅劳苦功高,要封他名号赏他功劳大家心服口服,可难就难在王爷一心要他任官上朝,这是绝绝不能。孝安也明白其中道理,就别说气话了!” 林孝安哼了一声:“我看啊,你们已经打定主意迫不得已时同意迁都以换不封赵元帅了!就怕最后你们鸡飞蛋打、什么都不成!” “孝安!”陶希仁不满道,“故土难离,你我生在京都长在京都,谁都不愿意离开;何况迁都无论如何都是劳民伤财,这点大家谁都不愿意看到!可王爷的顾虑我也清楚,北边之重在于胡蒙,如今东北辽金又兴,要制住他们、都城必得北迁,咱们拦是为政局稳定、百姓安稳,而不是为私利!等时局安稳些、我也是要劝上北迁的!” 林孝安和陶希仁都是京都人,二人官位虽相近承平对陶希仁的信任却是林孝安不能比的,陶希仁算是故朝老臣中的砥柱,如今他这么说、林孝安也只得忍气吞声。 陶希仁又道:“还有封赏赵熹之事。我等确实亏欠他许多,可大礼在前、他不得不亏啊!自古以来巾帼英雄数不胜数,最后都得封赏,但要入仕上朝、揽政弄权那是万万不行!” 宋荣声道:“这事非要说起来也好办。王爷爱护妻子、自然想满足他的愿望,但老赵将军深明大义、其中厉害他必然明白。咱们只需去拜见老赵将军、让老赵将军去劝赵元帅,赵元帅总不会忤逆父命,他自己不再求、王爷那边也就好说了。” 陶希仁摇了摇头:“赵熹若肯轻易妥协、当初他也不会改嫁。何况本就是我们亏欠于人,怎么还要借势压人?” “那该如何?” 陶希仁叹了口气:“我会亲自去见他。” 陶希仁想见赵熹并不容易。赵熹还有伤在身,轻易并不出府,元日那天倒是有出席祭祀,但承平一直陪在他身侧、不叫陶希仁等同他说话。 新年总是匆匆忙忙,除李、赵两家亲友,其余官员上门拜会承平一律推脱,乱哄哄新年过去,元宵又至。 相比新年,元宵则快乐许多,宫中举办宴席,大家推杯换盏看看烟花便各自散了去,李温被承平允许自己去玩、李淳被遣送回府,承平则领赵熹回到屋中,悄悄关上房门、拿出两个面具,一个魁星一个鬼面。赵熹心领神会,笑着拿过鬼面:“我以为你会不准我出去、只叫我在家中休养呢!” 承平牵着赵熹,也笑:“我自然是担心你的,但我也知道你其实想出去的不得了,只是怕我担心才不提!这些天你好好养着、身体精神都好了不少,只是出去转转、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咱们也就转转、需要速速回来,你可不要到时耍赖!” 赵熹戴上鬼面:“放心放心,速速换衣服,良辰易逝!” 今年喜事连连,今年的元宵比往年更加盛大、更加热闹,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水光树彩、夜霓灯虹,百剧杂戏街边唱、鼓乐琵琶下府堂,官商百姓共欢、飞禽走兽同贺。承平赵熹并袁敬德怀章两两并排而走,玩赏观灯。 这几年两人异地而居,已然好久没有这般游玩过,两人十指相扣,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在平阳的时候。赵熹不由感慨:“京都越来越热闹了!” 承平颇为自豪:“安而盛,北方数年未经战乱、自然越发繁华,等南方归朝、天下一统,处处如京都!” 两人都戴着面具、相互看不到面容,但赵熹可以想象承平智珠在握的神情。他轻轻笑了笑,道:“我们一定能做到!” 二人又转了转,承平买了许多小玩意来讨好赵熹,赵熹都一一收下,等走到猜灯谜处,赵熹咦了一声,拽着承平往里看:“那个是冀然吧?他怎么跟个女孩子在一起!” 承平穿过人影往花灯里看,果然瞧见陶希仁的独子陶冀然站在人群中,身旁还有个明艳非常的姑娘,看着他巧笑嫣然。冀然自幼跟在陶希仁身边,性子文弱但才华横溢,区区灯谜自然难不住他,只见他一步一停一答,人群欢呼阵阵、那姑娘看着他也越发喜爱,老板连连摆手,拿了个琉璃灯给冀然,冀然红着脸将灯送给了姑娘,人群又是一阵善意的哄笑。 赵熹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大笑:“那姑娘我也认得,前几日刚见过,是马双九的女儿破光!豪爽利落,我很是喜欢,和冀然很是般配!陶希仁一向古板、对我还横挑鼻子竖挑眼,马双九却溺爱女儿、武将也不怎么讲乱七八糟的规矩,冀然和破光情牵一线、以后陶家不闹翻了天!这才是现世报呢!” 承平颇为无奈:“你这话说的,别人听了还以为咱们真盼着陶家家宅不宁呢!不过依陶希仁的性子,未必同意这么婚事。” 赵熹轻哼道:“人家郎才女貌、他干嘛不同意!双九是我爱将、冀然是我干儿子,陶希仁非不同意、那我就替他俩做主!” 承平怕他当真去找陶希仁,忙道:“陶希仁哪有那么不讲道理,他啊面冷心软、对冀然疼得很呢,绝不会反对!就算他不容易,还有我呢,你就安心养伤,这些事都不用你操心!” 赵熹看着承平,笑着点了点头。 顾及赵熹身体,几人略转了转便回到府中,却不知道李温和李淳也正遇着两段缘。 第326章 缘起 这些日子李温过得并不差。天下已定,承平登步青云不过早晚,李淳又不知何故惹怒承平被关了禁闭,尽管新年祭祀正常出席,但承平与李淳并无交流、看上去恩宠不再,如此这般,本就是大哥的李温算是坐稳了继承人之位,何况李温本就温和守礼,朝臣们哪里能不巴结示好?这些天李温可谓众星拱月,享尽了吹捧。 但李温并不在乎这些,尤其李淳和陈家小姐的事还压在心头,他久久不得展颜。承平赵熹准他自行游玩他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回到家中又要面对一墙之隔的李淳,平添烦恼,不如就四处走动走动,静静心,也好好想想这门胡涂的婚事。 因想着如此,李温并不往热闹去,只逆着人流向安静处走,今年喜事连连、百姓都想欢庆一番,李温从街道走过河岸,全部都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不过看着孩童欢佳人笑俊才神飞妪翁俏闹,这番盛世之景叫李温也渐渐忘怀私情之困,他的心情慢慢舒朗起来。 李温沿花灯行至巷尾,几家酒馆彩招飞飞,酒馆内把酒行拳欢嚷喧天,倒显得巷子里寂寞不少,只有些酒鬼或是抱坛拉友,或是呼呼大睡。李温笑着摇了摇头,正要离去,瞥见酒幡阴影下有人争执,他本以为是酒鬼们闹事,一阵风来吹开旗幡,明月彩灯下一段暖颈映入李温眼中。那段颈纤白柔弱,在昏昏灯光下显得温顺又脆弱,李温不由又看了看它的主人,果如这颈一般纤瘦文弱,和另一矮小的身子紧紧贴在一处,颤抖着躲避周围的危险。 将他们围住的酒鬼们显然喝得多了些,舌头都大了起来,吵嚷着道:“小鸡崽子不长眼,连爷爷我都敢撞,也不打听打听,这京都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个不知道我的名号!今天爷爷心情好,不与你计较,留下一两银子,你们快滚走!” 被围着的俩人看打扮该是哪家的小公子和仆从,许是未见过这般场面,竟被些地痞流氓吓破了胆,如被野狼掏出窝来的小兔,除团在一起祈求怜悯外再无他法。他们越害怕,酒鬼们越得意,不由伸手推了他们一下,这两个立刻惊叫起来,声音尖细,居然是两个女子。 难怪这么害怕。 李温立刻走上前去,护卫们怕酒鬼不辨泰山冲撞了李温、赶忙将三个酒鬼制服,酒鬼们本还骂骂咧咧,看这群人人数众多又凶神恶煞,酒都惊醒七分,不敢再说什么,只强撑着面子讲着自己的委屈。李温斥道:“你们几个喝了几碗黄汤人鬼不分,怕是走路都走不稳,撞在了人家身上反而讹诈人家,无非是欺软怕硬、仗恶欺民,天下都如尔等百姓如何安宁!把他送官府去,叫官差好好给他们醒醒酒!” 侍卫们立刻应下,三人押着他们送官衙,其余人仍护在李温左右。李温这才看向惊魂未定的两人:“你们没事吧?” 两个女孩惊魂未定,听李温柔声询问主人打扮的那人方才慢慢抬起头来。这小姐不过二八年纪,眉疏眸浅、鼻细唇薄,像郭熙的山水图、王维的田园诗,初见并不惊人,细品却清新恬淡,叫人心怡。这幅远山淡水刚惊了风雨、水乱山颤,清天熏胭脂、霞光蒙细雨,浅浅的眉眼水灵灵望向李温,惊慌下漾着感佩。李温见惯了赵熹、怀章这样的美人,其他人轻易入不得眼,可眼前这清丽恬静的小姐却深深映进他的眼中。 小姐看李温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又替自己赶走坏人,对他感激不尽,稳了稳心神,微启娇唇:“我……”小姐忽然想到什么,贝齿叩桃花,沉了沉声,改口道:“没事,本公子和书童都无碍。多谢公子相救!” 李温听她仍要女扮男装觉得这小姐有种不知世事的可爱,也不戳穿,只问:“没事就好。看公子年纪尚小,只有你们二人出来吗?家人呢?” 小姐红了眼,更加楚楚可怜:“本和大哥一起出来,只是人太多、走散了,我们主仆二人胡乱走动、来了这里,反被人围住……多亏有您,不然我们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李温柔声安慰:“放心,所谓帮人帮到底,既然与公子有缘、我必不会袖手旁观。公子家在何处,我可以送公子回去。” 小姐正要开口又顿住,抬头望了望李温、赶忙垂下眼来,同丫鬟凑在一起说了些什么,好像很是为难。李温想了想,于小姐而言自己毕竟是陌生人,且看对方举止该是家教森严、自己贸然将人送回她们怕会被家中怪罪……李温笑道:“或者我送你去找家人?你大哥姓甚名谁什么模样?” 那小姐仍是不肯说,她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咬唇想了许久,忽然眸光一亮,喜道:“我想起来了!我同大哥说要看乾坤阵!我去那里,他应该会在那里找我的!” 乾坤阵是用竹子和花灯摆的灯阵,里面九曲徘徊、转折复杂,是个小型迷阵,供百姓游乐,李温小时常玩。李温笑道:“我知道那里,元宵夜龙蛇混杂、怕有什么坏人躲在暗处,若小公子信得过我们送你去乾坤阵,如何?” 小姐大喜:“太好了!有劳公子!” 李温便送小姐去乾坤阵,这小姐果是不知世事、看什么都新奇,李温便细细解释、毫无不耐之情,两人说说笑笑、竟很是相投。待到乾坤阵,阵内外挤满了游玩的百姓,粗粗一看只见人头如海、哪里分得清谁是谁。小姐急得满头大汗,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有人蹿上前来,只是还未碰到小姐便被李温的护卫一把擒住。 那人连声哀嚎,小姐闻声一望,竟是自己家人:“墨宝,是你!大哥呢?” 侍卫将人放开,墨宝看看李温诸人,揉着肩膀不敢抱怨,只向小姐道:“公子发现把您丢了、急得冒火,记得您说想来看乾坤阵,所以叫小的在这里等;但他知道您从没离过家、怕您路上出事,所以带了其他人沿路去找。” 李温道:“既然如此,咱们去找大哥吧!” 墨宝悄悄瞥了李温一眼,看他样貌不凡、对自家小姐很是上心,似乎另有所图,怕多生事端,便道:“多谢公子照顾我家小姐,我家公子小的带小姐去找即可,不用公子费心了。” 小姐红了脸:“什么、什么小姐,我是公子!” 李温笑道:“这里人多、怕你一个人看不住你家小主人,我们反正无事,索性送你们过去!” 墨宝更加提防:“元宵佳节该是情人相会,咱们不敢耽搁公子找寻心上人。小姐……公子,咱们快走吧!” 小姐似想到什么,低头走到墨宝身边,小声向李温告别:“墨宝说得很对,我们自己走就可以,不敢耽误公子大好时光。墨宝,咱们走吧。” 小姐都如此拒绝,李温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看着三人挤入人群之中,他转头看了眼侍卫,侍卫立刻跟了上去,坠在三人之后。 李温自然是想要侍卫暗中保护小姐,顺便打探下这位小姐是哪家千金,侍卫自然尽忠尽职,一路跟着三人、看他们找到家人,可侍卫非但没有完成任务的轻松、反而心事重重:那小姐正是孙家女儿,李淳的未婚妻子。不同李温和陈家小姐,李淳可是年年都登门拜访、苦苦追求的! 如今因为跟陈家的婚事府里已然乱成一团,这时候再加上孙家小姐、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侍卫不敢直言,只说人太多将人跟丢了,李温很是遗憾,但也没有追究。 第327章 成人之美 另一边承平和赵熹二人因赵熹伤势未愈早早打道回府,刚下马车陈玉便迎了上来。赵熹看陈玉眉头紧锁面露难色,笑道:“什么事竟让我们的大总管如此难办,怎么,淳儿又惹祸了?” 承平立刻立起眉来。陈玉忙道:“不、也不是……唉……”陈玉走上前,在承平、赵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赵熹眉毛一挑、承平脸色一沉。承平转眼向敬德和怀章道:“今夜辛苦你们了,你们二人也是异地相处,今天好容易团聚该多玩会才是,明后两日有其他人当值,敬德就好好和怀章、家人过个节!” 敬德自然连连谢过,怀章虽有些担心倒也放心,看赵熹向他点头,便同敬德一到告辞离去。承平这才吩咐陈玉:“把人带上来。” 承平牵着赵熹走入花厅、然后避入耳房,只留赵熹坐在厅上,片刻,青鸢带着两个胡服打扮的女孩走入厅中。两个女孩一主一仆,同向赵熹行礼。 赵熹道:“免了吧,抬头叫本君好好看看,陈家小姐究竟是何等人物。” 赵熹虽是双元却是杀伐果断的元帅,有关他的奇闻异事早已传遍天下,不过进入闺中叫姑娘们知道的、必然是对他的批判和指责。陈家婢女对他敬少怕多,只听他说话就不禁发抖,倒是陈家小姐举止得体落落大方,闻言便抬起头直直望向赵熹。 赵熹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道:“你就是陈慧娘?果然貌美端庄。今天元宵、大家都往热闹处走,你不去玩、跑来我家院外做什么?” 陈慧娘紧张地将袖口攥成一团,面上努力做出沉着样:“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想必大君已经知道。” 赵熹追问:“知道?知道什么?” 陈慧娘深吸一口气,跪下拜道:“小女仰慕大君久矣、不愿欺瞒大君。大君,求您成全二公子和我吧!” 承平在屏风后猛然屏气,站起身又坐下,赵熹则端起茶杯转了转碗盖,笑道:“你倒很是大胆,怎么,你是听了我的故事、决意要效仿我和承平无媒而合、悖德而欢?” “不,并非如此!”慧娘连忙解释,“小女深居闺中、家里人对王爷和大君的故事讳莫如深,小女只是偶然间得知大君与王爷战场定情、之后夫妻携手纵横天下,虽天涯远隔王爷却始终痴心不改,连母亲都叹王爷和您伉俪情深叫人羡慕!古往今来女子们只被深锁闺中、婚姻大事只由父母做主,小女本枯木死水、只盼着未来夫君能怜爱一二,可知道了您的故事、小女如何不生波澜?知道未来夫君乃您府上公子、小女期盼不已,后移情二公子是小女浪荡无德,但大君,您也曾经爱恨啊!” 说到此处,慧娘不由流下泪来,她顿了顿,继续道:“我本没抱什么希望、也从未将心事表白,只将它当做一场大梦、梦醒之后一切依旧,可大哥告诉我、二公子不知为何被禁足家中,想想先前父亲提过两家婚事,我便猜到一二……小女不知当初国公如何同意王爷和大君婚事,可此事因小女而起、二公子以赤诚之心应对、小女又怎能置身事外弃他不顾!他既对我有情、我又岂愿错失爱郎!思来想去,小女只好前来王府,若能见到二公子最好,若见不到、那就拜见王爷大君、将小女心意剖白,是生是死、是罪是怨,全由王爷和大君处置。” 说罢,慧娘又拜了两拜,伏地不起。 赵熹叹了口气:“你不必求我,我本就是离经叛道之人,你和淳儿的事我必不会反对;承平也是性情中人,他比你更晓得爱恨之苦;我二人绝不会处置你。可你该知道,这事影响最大的不是承平和我,是温儿、是孙家小姐、是你背后百年繁盛的陈家。你可曾想过你们如此,温儿和孙家小姐如何?你家因此被人指责,又该如何?” 慧娘眼泪涟涟:“小女对不起大公子和孙小姐、对不起父母兄妹,可事已至此,我又能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一切非我所愿、难道我就该做个人偶任人摆布么!我实在顾不得别人了!” 赵熹站起身走到慧娘身边,弯腰将她扶起:“你说你不知道当初国公如何同意我二人婚事,我可以告诉你,国公本就未同意,我二人姻缘全是自己争来的。你家人不肯提我,怕是不止吧,我赵熹名声如何我还是知道的。” 慧娘赶忙解释:“大君……” 赵熹笑了笑:“今后你若走我的路,我所受攻讦便是你所负骂名,不要妄想原谅和祝福,得不到的。” 慧娘泪如泉涌。赵熹继续道:“看温儿的意思吧,他宽宏大度就算你们三生有幸;温儿若有芥蒂,你和淳儿就注定无缘--李陈两家必成秦晋之好,但入我家门的,未必是你。青鸢,送陈小姐回府吧。” 青鸢听命将慧娘搀走,外面陈玉已备好马车。等她们主仆离开,承平才从屏风后走出,重重一叹:“当初我二人姻缘坎坷、但我们情比金坚、其余他事从未放在心上,没想到咱们成婚数十年、竟还有一劫。这可真是报应啊!” 赵熹笑道:“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老子如何,儿子自然要学的。我看这陈家小姐也是个勇慧之女,若能嫁给淳儿,必是一助力。” 承平愁道:“却怕她心气高傲、不肯伏低……罢了,看温儿如何吧。” 承平和赵熹并未隐瞒,等李温回来便将陈慧娘前来之事告知。承平道:“这女子胆大妄为,你不喜欢也是情理之中,我听说陈家还有几个女孩,虽非嫡出但都端庄淑雅,不如换个你喜欢的结亲,也是一样的。” 李温没料陈家小姐对李淳竟痴情至此,想想还在禁足的李淳,他怜悯羡慕之情更盛:父母兄弟都有痴心真爱之人,难道我此生就注定孤单、只能随便找个女子相敬如宾、浑噩度过么?他不由想起今夜偶遇之女子,暗想,谁知她不是我命缘呢? 李温顿时有些释然,向承平和赵熹拜道:“父王、母君,这些天孩儿思来想去,对陈小姐孩儿一点喜爱都无、甚至早有悔婚之念,论起来也是孩儿背约在先、实在怨不得陈家小姐。孩儿之不愿,无非是觉得丢了脸面、怕落人笑柄罢了。大丈夫身正而言清,我与陈家小姐清清白白,又何怕他人诋毁?君子有成人之美,我既不喜、让给弟弟成一对眷侣有何不好?何况孩儿也想求真心之人。” 赵熹心会,问道:“怎么,温儿今夜遇了佳人?” 李温红了脸,没有说话。赵熹喜道:“好啊,太好了!我温儿既然有喜欢的,无论对方身份家世如何,我必成全于你!她是哪家小姐?我明日就去提亲!” 李温慌忙道:“没,我、我还没问她姓名身份……” 承平劝赵熹道:“你不要急,婚姻大事要仔细考虑,叫温儿自己考虑,等他认定了咱们再说其他。”承平又看向李温,“温儿,我知道你从来谦让,但有些事还要凭你真心才行,千万不要勉强!我再问你,你当真同意淳儿迎娶陈家女?” 李温正了颜色,认真答道:“父王所虑孩儿清楚,英雄岂在帷帐之间?孩儿乐成人美,请父王为弟弟和陈小姐赐婚!” 第328章 悔不当初 李淳非娶不可、李温又宽宏大度,陈家那边也没什么不满,这门亲事大概能成,但在此之前,他们还要先解决孙家的事。 这天承平赵熹领着李淳携厚礼亲自拜访孙家,如此阵仗孙夫人以为是他们上门提亲、想要定下婚事。孙夫人本不怎么看好这门亲事,但这么多年李淳年年登门拜礼,就算自己态度冷淡对方依然恭敬周到,可以说诚意十足。现在孩子们都大了,这门亲就此定下倒也不错。 孙夫人这么想着,遣人到后院通知孙家小姐熙薇,叫她穿戴整齐、准备见客。孙家向来家教森严,家中男主人去得又早,孙熙薇在院中大门不出,从不见外客。前几日元宵孙大哥偷偷将妹妹带出去玩,回来被孙夫人好一通骂,熙薇也被罚抄经典,如今忽然被告知要去见客,熙薇很是意外。 熙薇的侍女红桥不由问:“什么客人,竟还要小姐去见?” 来传话的嬷嬷喜上眉梢:“摄政王和王君都来了,还有二公子,带了许多礼物,夫人想着今日就让小姐和对方见上一见,心里有了底、再谈后面的事也方便!” 嬷嬷说完便喜滋滋地走了,红桥也开心不已,打开衣柜为熙薇选起衣服了:“太好了,听嬷嬷这意思,小姐您的亲事就要定了!怪不得今年过年和元宵二公子都没来,原来啊是准备提亲呢!小姐您还着急呢,可是误会人家了!去年二公子送的皮料给您做了件斗篷,要不穿那个?还有件浅粉的袄子,正月穿喜庆漂亮,再搭上前年送的翡翠头面,好不好?” 熙薇颊上一红,倚着床边坐下:“不过是来拜见母亲,怎么就、就说到亲事上了,不要瞎猜……” 红桥抱了粉袄过来,打趣道:“都这么多年,谁不知道二公子是咱家姑爷,您怎么还害羞!听墨宝说二公子样貌英武、很有才干,跟您啊郎才女貌,配得很,以后必是王爷王君那样的神仙眷侣!” 听到这话,熙薇没来由想起元宵节上遇到的那位公子,想起他低下头温柔跟自己说话的样子。熙薇赶忙甩甩头,暗道我已是有夫之妇、万万不能胡思乱想!忘掉,快忘掉吧! 堂上,孙夫人将承平和赵熹让上主位,自己和儿子陪坐一旁,李淳自知有错,乖乖站在赵熹身边。孙夫人看看满脸局促的李淳,想起先前李淳被禁足的传言,便道:“几日不见,二公子愈发稳重了。都说年少轻狂,意气之时总容易惹事,父母们严管也是厚爱,小孩子们要体谅父母苦心才好。” 李淳心怀愧疚,也不似往日心浮气躁,忙应:“夫人教训的是,李淳铭记于心。” 孙夫人见状以为李淳有心表现好求娶熙薇,不由点了点头,转眼又问赵熹:“早先听闻王君身受重伤,本想前去拜访又怕烦扰王君休养,今日看王君面色仍有白青,还是得多多休息才是!” 赵熹笑道:“有劳夫人挂念!这些年本君在外征战、承平又政事烦身未能前来探望,好在淳儿还知道礼数,替承平和本君尽些心意。今年本该早些过来,但本君身子实在是不好、一直拖到了现在。唉,年轻时不知岁月老,如今才觉年关难,现今天下已定、承平与我的心事,也就剩几个孩子了,他们的事,我想尽早定下。” 孙夫人微微一笑,心想这是要求亲了。不过女方家,矜贵一些对方才会高看:“是啊,所谓相夫教子,可怜夫君早逝,老身的日子里也就只有这一儿一女了。好在他们都是好的,哥哥孝顺、妹妹也娴淑,尤其妹妹,琴棋书画、针黹女红无一不精,只是为人太过柔顺,倒叫我愈发不放心。老身想,富贵名利不过身外之物,唯德性高雅的君子叫人尊敬,以后女儿夫家不必多高门楣,夫婿尊重、公婆明理便无他求了。” 承平亦道:“老师待我恩重如山,他为天下而殉、我每每想起都敬佩不已。老师去得慷慨,唯一放心不下便是刚刚出世的女儿,承平曾向老师许诺,一定好好照顾夫人和两个孩子。我和熹儿没有女儿,小姐又温婉端庄叫人喜欢,承平想,师娘可否许我二人收小姐为义女,她的夫婿,我们必会好好挑选。” 孙夫人愣住,看看承平赵熹,又看看李淳:“什么,义女?” 李淳头压得低低,承平也面露愧色,赵熹叹息一声,道:“这事是我们不对,可姻缘姻缘,总是讲究一个缘字,许是这两个孩子当真无夫妻缘分吧!还请师娘见谅!” 孙夫人脸色青得可怕:“什么意思,你们要退婚!” 承平愧道:“师娘,是我教导无方,淳儿太过任性、配不上小姐,好在两家还未过定,应该不会影响小姐另觅佳婿……” 赵熹也道:“我也打听了,裘家老五、燕家两个儿子都未婚配,这些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尤其燕家老大,虽看着面冷神煞、实实一个体贴人,他深觉无异荒唐、发誓要宠爱妻子,小姐若嫁给他必不会受苦!若不喜他们,我家哥哥儿子也已经十三岁了……可以让孩子们先见见,看跟哪个合得来,再说其他……” “住口!”孙夫人拍案而起,胸口不住起伏,“你以为我孙家是什么人,想要就要、想退就退!摄政王又如何、大元帅又如何,当真以为我们求着嫁女不成!若非亡夫之愿,我根本不会叫你们进门!你们竟还要退婚?竟还想把我的女儿给你们做筏子!什么裘家、什么燕家、什么赵家!不过有个爵位、有些功名,就能随意糟蹋其他家女儿不成!一事无成的浪荡子、留恋花柳的荒唐人、离经叛道的忤逆之家!” 李淳听孙夫人骂起人来,怒气又生,反驳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夫人骂我就是、说别人做什么!” 承平大骂:“孽子住口!” “骂你,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骂?没你爹娘,你一文不值!”孙夫人气得双眼通红,“李承平、赵熹,当初你二人弟夺兄妻无媒茍合天下无不耻笑,是先夫念你二人情真、怜你二人赤诚才舍下脸面名声前去主婚!先夫是为天下而死、为忠义而亡,他死得其所、我引以为荣,我从不觉得你们亏欠于我;当初我也说得明白,我虽是一弱女子,养家糊口是我分内之责、不需他人怜悯,更不需你们为报恩来娶我家女儿!可你们不肯听、年年登门年年拜、求着我应下这门亲,弄得整个京都言语乱飞!如今我答应了、松口了,你们又不想娶了、又要退婚!我们孙家是无人,可也不是任人欺辱!李承平--” 孙夫人本就年事已高,这些年一人支撑孙家操劳太过,身子一直不好,今日乍喜乍怒、一时气血不顺、竟身子一仰、昏了过去。 “师娘!” 熙薇梳妆打扮,坐在屋中等了许久,一直未有人来,红桥也等得着急,向熙薇请示后跑出屋去打探消息,不一会又慌慌张张冲进门来:“小姐不好了,夫人昏倒了!” 熙薇立刻站了起来:“昏倒了?怎么会!母亲现在在哪里?” “被扶到偏厅等大夫……”红桥噙着泪,看着熙薇欲言又止,好在熙薇关心母亲病情、并未多问,匆匆跑到偏厅。厅里除孙府之人外还有赵熹,熙薇本想向赵熹行礼,却被孙大哥拉到身后。 “母亲的身体不劳王君费心,请王君离开!” 熙薇意外地看了眼大哥,不知他为何会有怒气。赵熹瞧了瞧熙薇,道:“无论如何夫人都是承平和我的师娘,你们的事我们绝不会不理。你既然不想见我,我去堂上等,等夫人醒来我们再离开。” 赵熹走后熙薇不禁问:“哥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母亲怎么昏过去了?大君是客人又是长辈,您怎么能对大君无理呢?” “你还帮着他说话!”孙大哥怒道,“他家要退婚!” 熙薇瞬时愣住,寒意透骨而出:“退婚……” 此时大夫已经赶来,替孙夫人看诊,众人又围到夫人身边,大夫嫌人多碍事,将众人请出屋去,大家便侯在厅外,直到药童出来、说夫人无碍,大家才进屋查看,忙乱中竟没有注意熙薇已然不见。 退婚,为什么会退婚?因为我长得不美、二公子不喜欢么?可他都还没见过我!是我做错了什么么?难道是偷跑出门被发现了?是了,千金小姐阁中藏,我不仅出了阁、还被人围住、他们还扯了我的衣服拉了我的肩膀,都说清白女儿,我被人碰了、已经不清白了,更何况我还悄悄喜欢了别的男人!一定是二公子知道了,所以才会嫌弃我!所以才会退婚,所以才让家族蒙羞、让母亲丢脸!天吶,我怎么会这样无耻?我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我要怎样才能证明我的清白? 熙薇浑浑噩噩走在院子中,不自觉已泪流满面,恍惚间她看见院中有口井,不由走了过去…… 赵熹虽被驱赶但他担心孙夫人,并不敢走远,只在附近院子里等着。正在焦心,就看孙小姐带着婢女走了过来。他本想同孙小姐说说话、谁知那姑娘竟忽然跑了起来,在大家都未反应之时一头栽入井中。 “小姐!来人啊,来人!小姐跳井了!” 孙夫人昏倒前面乱成一团,这时候哪里有人!赵熹没有多想,两步跨到井边,攥住井边绳毅然跃入井中! 孙家大哥赶来时赵熹和熙薇已经被拉了上来。虽已正月天气仍冷,井水如冰刺骨,熙薇身子柔弱已经昏死过去,赵熹旧伤又发但他不愿表露,强撑镇定。孙大哥看自家小妹冷冰冰躺在地上,又想起还未苏醒的老母,青壮男儿跪倒在地放声大哭:“我孙家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们!老天,你有没有眼、有没有心!” 赵熹实在难受,也实在对不住孙家,只得勉强站起身,默默走出院去,到堂里摸了摸李淳的头,命他好好等着孙家母女消息,自己和承平先行回家去。 第329章 乱点鸳鸯 孙家母女性命无忧,倒是赵熹激起旧伤,回去后便发起热来,承平连夜召集京都明医,总算让伤势稳定。承平看着虚弱的赵熹,懊悔不已:“当初我就不该一厢情愿定下这门亲事,现在老师恩情没还反结了怨不说还连累了你……唉!” 赵熹咳了两声、微微笑了笑,勾住承平手指,安慰道:“这话说得不对,自古至今婚姻之事都要由父母做主,陈家女、孙家女,一个勇毅端慧、一个温柔可人,这两家一个百年豪门一个清高文府,哪个不是良配?说给温儿淳儿,怎么就委屈了他们?你我之事岂能常有,便如开疆立业,咱们走过了、后面的自然该承先业守太平,还能世代造反不成!不过是他们不珍惜,才弄成今天这样。唉,我本想宠宠自己孩儿,却不知孙小姐如此烈性、竟要寻死!这可真是难办了……” 承平愁道:“不然就还叫淳儿娶孙小姐吧,他早知自己有未婚妻还拈花惹草,闯下祸事还要老子给他收拾不成!” 赵熹并不同意:“不论如何他已心有所属,我怎么忍心强求?况且温儿也有了心仪之人,难道要他也委屈求全、去娶陈家女?对他也太不公平。” 说什么公不公平,这世上哪有公平?他二人身为自己和赵熹的儿子已比别人强了百万倍,享了好处还要谈公平,哪有那么容易!有本事学当初的自己、跑出去自己赚家业,也算有气节,就会窝在老子娘身边撒娇,真是可气! 气归气,承平终究还是心疼妻儿,只得长叹一声,再想办法。 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摄政王一家出行就是再低调也会被有心人留意,几人去了孙府不久孙家就请了大夫,当夜摄政王更是兴师动众救治赵熹,如此阵仗谁不好奇?平园虽牢不可破,孙府和大夫们毕竟只是普通门户,李家找孙家退亲的事立刻传遍京都,李淳和陈小姐的事也被陈家嫉妒小人传扬出去,一时间风言风语沸沸扬扬。 孙清扬虽早逝却是忠义名臣,早年他同陶太傅撑起京都半边安宁,后更为救大皇子葬身火海,京中官民无不敬佩。之后承平善待孙家后人,也让承平的名声大为改观,可如今竟闹出这样的事!承平是君,这么多年都礼遇孙家,偏偏赵熹刚回朝就出了这等事,那一定就是赵熹的错!文臣们早就不喜赵熹,不过他劳苦功高、又为承平心宠,他们只能忍耐;如今好容易抓到把柄拿到错处,眼前还有封赏和迁都之事,诸人怎肯放过?瞬时间弹劾赵熹矜功无礼、纵子败德、欺凌师母、不仁不义的折子堆满案头,另有责陈家教女不严、私德败坏、仗势欺人,无非是想借攻击陈家打消承平迁都之念。 陈平之无辜受累气得头昏脑涨,他素来谦恭和敬与人为善,京都中没人说他一句不是,结果因为儿女亲事被朝野骂得狗血淋头、连宗家女儿都受了牵连,他一肚子委屈说不出,只好把陈慧娘叫了来。慧娘在闺中也听闻此事,见到父亲率先跪下,问道:“父亲,咱家和李家的婚事还算数么?” 陈平之气道:“你还问我!如今你那风流事闹得满城风雨,你叫我怎么办!” 慧娘又问:“父亲,您觉得大家为何只责王君、不谏王爷?” 陈平之看她:“你以为如何?” “因为大家只是想借此事打消王爷让王君入朝和迁都的心思,二公子究竟会娶谁他们并不在乎。”慧娘道,“这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王爷的地位,咱们家和李家的婚事自然还作数。既然如此,不如就一条路走到底!” 陈平之捋了下胡须:“你想如何?” 慧娘答:“朝堂之事女儿无能为力,但是孙家小姐……”慧娘顿了顿,毅然道,“女儿愿与孙小姐共侍一夫!” 女儿家谁不希望自己的夫君待自己一心一意呢?尤其承平赵熹在前,原本的遥不可及近在眼前,谁都不免有些幻想。曾经慧娘也想着同李淳两人一生,但事到如今,她不肯退步就只能鱼死网破,不如借着此事卖些恩情给李家,李淳对自己更加疼爱、摄政王夫君也会因愧疚对自己更加包容。 陈平之想了想,这也算一个办法。自己家世如此,自己的女儿必然是正妻,孙家女入门只能做侧室,看起来是有些委屈,但李家毕竟不同旁人,李承平必要登临帝位,李淳作为他唯二的儿子至少也是个王爷,孙夫人寡妇失业、长子又不成器,女儿能做王府侧妃已是高攀,万一日后李淳还能再进一步,孙家那可是鸡犬升天了。能处理好这桩事,摄政王在群臣之前也能抬起点头来。 尽忠要趁早,有了这心思陈平之立刻活动起来,他先找来与李家交好的裘蕴明,向他透了个底。裘蕴明虽风流无才但也算可靠,陈平之的用意他了然于心,第二日便去平园探望赵熹,并将这法子说给了承平和赵熹。承平有些犹豫:“师娘是高洁之人、最重声誉,叫孙小姐做侧室,师娘未必同意。” 裘蕴明叹道:“女儿苦,一生为礼教做注,孙家小姐不过小小年纪,竟也要为流言蜚语所困。若是我说,又没过门,就是娶回了家、也有和离之说,天下男儿千万、何必认准一个?既然淳儿非她命定之人,她改嫁别人不就好了!可是世人迂腐、不能接受啊!现在满城长舌利齿,你当是他们真要为孙小姐讨公道?事情闹得越大孙小姐身上枷锁越重,天下人都知道她被你们李家悔婚,谁还敢娶她?谁还敢要她!一个女儿家,青春正茂就被断了后半生,凡她所见之人都知道她最不堪的往事,她能怎么办?她会怎么办?他们是要逼死她啊!” 是啊,孙小姐现在还活着,她当初也可能只是一时激愤冲动而为,但人言可畏,众人自以为正义的话语实则是利刃,一刀刀插在她的心上。被别人指点的感觉赵熹明白得很,孙小姐实在非坚韧之人,赵熹怕她真的被逼上绝路。 赵熹正想劝承平答应,下人匆匆来秉:“王爷、大君,陶大人非要闯门,被护卫们拦下,如何处置请王爷、大君示下!” 承平今日在宫里刚被陶希仁大骂一顿,正烦他,闻言气道:“有他什么事也来添乱!把他扔出去!” “诶!”赵熹赶忙阻止,“这时候怎么好惹怒儒门!希仁也是我朋友,我病了来探望也正常,把他请进来吧。” 下人看看承平,见承平气鼓鼓没有反驳,领命去离开,不一会,陶希仁大步流星踩进堂来。 “微臣陶希仁参见王爷、王君,裘郡公。” 裘蕴明先行笑道:“近年我少上朝堂、与陶先生许久未见,陶先生风骨依旧啊!陶先生不仅是朝廷肱骨、文坛清名愈盛,不仅文章雅实锐利,一笔好字更是当朝一指!月底我设宴请友、邀文坛俊才共饮,还请先生赏光!” 陶希仁瞥他一眼,断然拒绝:“微臣忙于朝事无暇抽身,郡公还是另请高明吧。” 承平道:“希仁既然事多就不必久留了,熹儿你也看到了、一切安好、好生休养即可,本王就不留你了!” 陶希仁对承平的赶客之言并不放在心上,只道:“微臣来此想请王爷替我儿赐婚。” “赐婚?”承平立刻想到马家女儿,看了赵熹一眼,见他面色柔和知他是替冀然高兴,心里又不悦起来,暗想,我家婚事乱成一团、你家竟要修成正果了!不行,怎么也得拖上你两三月才是!承平明知故问,“谁家女儿啊?” “孙家小姐。” 第330章 退让 陶希仁知道孙家被退婚的事义愤填膺,连夜奋笔疾书写下奏章、将承平赵熹李淳狠狠骂了一通,第二日入宫觐见、在群臣面前又把承平好一顿指责,怒气冲冲回了家,他又发起愁来。 于私,孙清扬乃他敬重的长辈,孙清扬为国捐躯、他身为世交理应照顾好孙家后人;于公,承平为君、他为臣,君有错臣当谏、谏过之后更该佐;另一则他本是李淳老师,只是因为诸多事情不愿同赵熹再有牵扯,所以没能好好教导李淳,导致李淳悖妻夺兄嫂,陶希仁深觉愧疚。孙小姐婚事不顺、承平赵熹李温李淳名声有损,这时候再要李淳履行婚约两边怕都不肯,究竟该如何才能叫两伤变两全呢? 陶希仁愁眉不展,正巧冀然下学回来拜见父亲。陶希仁本想应付两句叫他自己回去读书,抬头就见自己儿子正担忧地看着自己。陶希仁与李淳同岁,也有十六年级,他长于书香之家,温柔俊秀、雅致乐道,又继承了父亲才学,小小年纪已有文名,陶希仁虽时常觉得儿子优柔寡断缺些魄力,可不得不说,冀然的乖巧懂事让他在繁忙政事外有了一处静心怡情之所。 陶希仁忽然心念一动,冀然也该娶妻了!孙夫人蕙质兰心、教导出的女儿必然是知书达理,从李家悔婚孙小姐毅然跳井可见其节烈;自家门户不低,更重要素有清誉,若冀然求娶孙小姐,孙夫人必然同意;再请承平为二人赐婚,哪怕悔婚之过不能抹去、至少也得弥补,也算对孙家、对天下有个交代。至于李淳的名声,他既有错,这污名也该他受着。 陶希仁想到此处,只觉得这是个最好不过的办法,立刻闯入平园求见承平赵熹,请承平赐婚。承平没想陶希仁会舍得让冀然替李淳去赎罪,一时感动一时敬佩,可他并没有同意。 赵熹抿了口茶,开口问道:“这事,你问过冀然么?” 陶希仁偏了目光:“婚姻大事自然由父母做主,这门婚事再好不过,冀然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看来你问过了,”赵熹轻咳了两声,叹道,“你明知冀然心有所属还要他娶孙小姐,未免也太狠心。这门婚事,我不同意。” 陶希仁冷笑连连:“冀然是我儿子,他又不娶李家女,他的婚事你有什么不同意的!你们不肯赐婚就算了,我亲自去孙家提亲,也是一样的!” 赵熹道:“冀然是我干儿子,他的婚事我如何管不得?我们退婚是因为我儿另有所爱,我明明知道冀然有心仪之人还要强迫他去娶孙小姐,你把冀然当做什么?你这样怎么对得起陶夫人!” 提起陶夫人,陶希仁想起旧事,不由发起怒来:“你还敢提先妻?要不是你的好儿子闯下这番祸事、哪里用得着我儿子出来顶缸!我把冀然当做什么?怎么,你以为你和李承平私相授受得了好处、全天下男女就都该同你们一样么?那你们当初还给孩子订什么亲!你以为弄成这样是谁的错!上行下效!你们二人自私无度、蔑视礼教、以为能把天下玩弄鼓掌,是,你们是不世之人、连老天都治不了你们,可你们还有孩子、还有后人,你们身后还有千秋万代,他们没你们的本事,却学了你们的桀骜!这样的江山又能坐几代!天下好容易能安生一会,你们非要把它弄得摇摇欲坠不可么!” 这是说李淳婚事,更是说赵熹入朝。承平深深一叹:“希仁,你是真正的碧血丹心,你所说的道理我们二人岂是不知?不然又怎会请你来教导温儿和淳儿!自我掌权尊儒复礼、民生军事都未有差池吧?不过就是一点点私情、全都有理可循,这都不许满足么!” 陶希仁铿锵道:“天子无私情!” 裘蕴明劝道:“这样不公平,委屈了太多人。” 陶希仁又笑:“民不聊生颠沛流离才叫委屈,都是一样的人,怎么偏着公侯疼呢。” 陶希仁看向赵熹:“大君、元帅,学生知你至情至性,所以不忍有情人不成眷侣。可他们不是你和王爷,他们所爱许是一时之欢、未必是真情!就算让他们得偿所愿,他们难道能就此有情饮水饱、不再理别事么!你自以为不尊礼教,但从助卫抗青到入京护主、再到隐名定边,纵然小节有失、大义得全,你能走到今日,正是因为如此!无义不可胜、无道不得安,小到儿女婚事、大到治国理政皆是如此,退婚之祸还不足以让你警醒么!” 承平不忍赵熹受此责问,抢道:“这都是我的主意,你同他说什么!淳儿不喜孙小姐,叫他们强行婚配成了一对怨侣难道也是好事?你口口声声道理教义,陟罚臧否、论功行赏,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礼教大、宜情变,你也太过古板!” 陶希仁摇摇头:“王爷所说仍是私情。” 承平倏然起身:“熹儿平定天下一身伤病、为救孙家女旧伤复发,这也是私情?” “为平天下多少人战死沙场,他们家人只得了一抔黄土;孙小姐本就是因李家而伤,幸而为赵熹所救,否则你们又有何颜面面对天下?”陶希仁整理衣冠,向赵熹深深一拜,“元帅功高盖世有目共睹,可牝鸡司晨阴阳颠倒绝非天下之福,唯明礼法、循有道才可长治久安。儿子娶非爱元帅尚且不忍,何况此难!退婚之事覆水难收,陶家必会善待孙小姐,也请元帅以天下为重、尊贤后,婚事乃小节尚能补、江山为大义、实难安啊!” “陶希仁!” 赵熹咳了起来,他抬手劝住承平,看向陶希仁:“好一个尊贤后,好一个牝鸡司晨、阴阳颠倒,可我不是女子,我是双元!” “夫妻两极,元帅既为妻子,就是阴,就是牝,妻不可朝。”陶希仁苦劝,“我知道你并不在乎这些,别叫王爷和群臣为难了,别弄得不可收拾!” 赵熹又咳了起来,他见惯生死、孙小姐的求死实在不值一提,可因为太过渺小、反倒让人心惊,尤其牵扯了自家,他更无法漠而视之。他自己自觉叛逆,过得已是辛苦;自己的儿子不过想娶心爱之人,竟闹到这不可收拾的地步!若无礼教、二人当然可以自由婚配,可孙家就成了被弃蔽履,连孙家都如此,那些不抵孙家的百姓又该如何?礼教沉沉,于这芸芸众生是枷锁,亦是保护,赵熹自以为超然,其实还在尘世之中。 “你说得有理,我这身子,其实也经不得上朝折腾,承平不过想叫我开心些罢了……” “熹儿……” 赵熹面容冷白,一向火热的人竟染上霜雪、显得脆弱起来。承平满目怜爱,裘蕴明也颇为不忍,陶希仁抿紧了唇、一言不发。赵熹继续道:“冀然喜欢马家破光,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我欠陶夫人一命、必不会叫冀然受苦,这门亲我替他定了;孙家我们也不会退婚。” 陶希仁猛然抬起头:“二公子仍要娶孙小姐?陈家怎么办?难道要大公子去娶?万万不可!” 陈家女和李淳的事人所共知,再要李温去娶,岂非叫李温成人笑柄!李温乃陶希仁爱徒、又是承平嫡长,公私陶希仁都不许他的妻子有污名! “事已至此怎好再叫温儿娶陈小姐,陈小姐仍是淳儿娶,”赵熹道,“我欲求孙小姐为淳儿侧室。” 陶希仁一愣,怒道:“这怎么行!” 裘蕴明忙劝:“怎么不行,淳儿以后怎么也是个亲王,孙小姐做亲王侧妃,并不委屈啊!” 陶希仁嗤道:“亲王侧妃又如何,宁为贫家妻、不做富家妾!孙家门第清高,怎会做人侧室!” 裘蕴明宽慰:“不能这么说,侧妃一切与正妃相同、都是明媒正娶,不过地位比正妃稍稍低上一些罢了,跟妾室那是天差地别!一般妻子都不愿叫丈夫立侧室呢,这还是陈家大度明理、提出来的办法。陈家为正、孙家为侧,合情合理、两边都不委屈,陈家和孙家的婚约也都顾全,岂不美哉!” 与孙家定亲时承平不过郡公三公子、乱朝侍郎,身份算不上显贵,与孙家也算门当户对;如今十几年过去,承平已为天下之长,孙家女要嫁他的儿子确实是高攀,这也是孙夫人迟迟不应这门婚事的原因之一。现在孙小姐做侧室,世人看着反倒合理些。 可文人清高,何况孙小姐由正降侧、叫人难平。陶希仁不满道:“这样也太委屈孙小姐!” 赵熹冷笑:“天下谁不委屈,我都受得,她难道受不得!” 陶希仁气绝:“你!你是要逼孙家退亲!” 赵熹道:“我家是真心去求。你们儒家清高不爱虚名,正妻和侧室难道就不是虚名么?我的功名都不要了,她的虚名有什么重要!” 承平急道:“熹儿,你不必如此!” 陶希仁问:“你当真肯让?” 赵熹拍拍承平的手,哼道:“当初我可以隐姓埋名,现在也不必表功,我的名字,在山河之上。不过我也有条件--” “一,冀然的婚事,你不准干涉;” “冀然是我儿子!” 赵熹横他一眼:“你就受些委屈呗。” 陶希仁气得咬牙,赵熹继续道:“二,淳儿娶孙小姐为侧室--这事自然要孙家应允,我和承平会亲自登门,还请陶先生为我们做个说客。” 陶希仁恨道:“你别太过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孙小姐嫁给谁都不会开心,不如还来我家,至少我们不会亏待她。别再想冀然了,冀然就算是君子,对着她心里难道没有芥蒂?他的朋友同窗又会怎么看他!” 陶希仁沉默。 “三,迁都是为千秋计,陈家已修好宫室、先前里面官道运河都连通上安,只要再修修城池、也用不了多少银两,迁都之事,你就别反对了。” 陶希仁道:“果然,两事保一!迁都牵扯众多,非我一人能决定!” “你只要别反对就行了。” 陶希仁想了想,道:“好,我答应!” “那就最后一件--”赵熹盯住陶希仁,“夫妻两极为阴阳、妻不能朝,双元身兼阴阳、若不为妻则可为夫,我要许双元入朝!” 陶希仁断然拒绝:“不行!双元不是男儿,怎么能入朝!” “双元不是女儿、可以生儿育女做人妻子,虽不是男人,自然也可以娶妻生子入仕求名!”赵熹勾起唇角,“你不同意也行,等大军回朝,咱们慢慢理论!” 百万大军具是赵熹手下,承平又偏袒赵熹,就算有赵招胜支持自己,赵熹若是听话当初也不会嫁给李承平了!到时候弄不好就要文武离心! 裘蕴明又劝:“先生,你就允了吧,世上双元才有几人啊!人家隐瞒身份说自己是男孩、你也无从知晓;既然说了是双元,那必是想要寻觅良人的,也不会寒窗苦守。真有不嫁只娶又通晓经典的双元,又与男儿何异?” 陶希仁犹豫片刻,道:“好,但有一条:双元入朝只得科举,不可荫庇、推举!” 赵熹满意点头:“一言为定!” 大事议完,陶希仁还不肯走,承平不满道:“熹儿身子未愈、得多多休息,大人若是没什么事,本王就要扶爱君回去休息了。” 陶希仁双手攥紧,他很想问问赵熹身体究竟如何、是真的要紧还是如传闻一般并无大碍,可他银牙咬碎、也只是躬身一拜,告退离开。 第331章 妥协 事不宜迟,赵熹身体好转便和承平重拜孙府,只是总被拒之门外,直到请承盛拖着病体和陶希仁亲自登门,孙夫人才将二人请进门去,承平、赵熹和李淳仍不肯见,承平三人也不气馁,只等在门外马车上。 承盛将李淳欲纳孙小姐为侧室的事一说、孙夫人果然不肯,大怒道:“大公子、陶先生,您二位一是李家宗长、一是儒门执教,均是明事知理的君子,妾身敬佩二位、这才肯请二位进门。可大公子开口就要纳我家女儿为妾?难道在二位眼中我孙家就如此不堪、任人作践么!” 承盛面容倦怠,左手置于膝上、身子微微倾倒靠在椅背,轻轻笑道:“夫人,侧室只低于正妻、妾怎能与其相比?谁不知道孙先生清名,若三弟有意作践我做大哥的第一个不肯!但孙先生乃三弟恩师,三弟哪里舍得?” 孙夫人冷笑一声:“万万不敢当,先夫无能、怎敢高攀摄政王!” 承盛叹道:“夫人何必赌气呢?这件事确实是我李家背信在先、我家是无颜面再见夫人,可事情总要解决、我这做大伯的只好腆颜前来。我的身子不好,我那弟媳也重伤未愈,我们一次次登门、夫人还不见我们诚心么?哪怕是为了孙小姐,咱们也得把这事谈开啊!” 孙夫人恼道:“大公子和元帅的伤病与我孙家无关、倒是我女儿因为你们李家至今卧床,她忧思百结愁肠寸断,又去找谁说理!”孙夫人想起孙熙薇憔悴之态,又红了眼眶。 陶希仁甚是不忍,劝道:“夫人,我知此事实在叫你为难、就是我听了这话也是大怒。可有句话王君说得对,小姐终身不能误啊!我们在此囿于俗礼,小姐又该如何?难道真要她青灯古佛孤独终老么?” 孙夫人道:“那又有何不可!希仁,我素知你为人,平心而论,若换成你家、你肯如此么!” 陶希仁深深一叹:“若我无儿女、必然不肯,可有了儿女、亲自将他们抚育长大,又怎么忍心他们受苦呢?青灯苦守的寂寞我们已然知晓,可我们好歹还有儿女,孙小姐才十几岁、那是她的一辈子啊!” 孙夫人思及己身,不由掩面而泣:“难道嫁给李淳做侧室会比终身不嫁好么?丈夫不疼爱、正妻不喜欢、公婆又刁难,亲戚朋友再好难道能管到人家房里去?我家连她的正妻之位都保不住、她真受了委屈能找谁诉?怕是又一个地狱呢!” 承盛忙道:“淳儿见都未见小姐,只是他少年意气、想着一心一意、不愿耽搁小姐,所以才要退婚,经此一事他才知小姐如此贞烈,佩服得不得了,日后怎么会不疼爱?陈小姐本就知道自己这姻缘来得不正、对孙小姐愧疚得很,不瞒您说,陈小姐亲口说要娥皇女英二女一夫,只是陈家毕竟家世显赫、所以仍要她做正妻、委屈咱家为侧,但陈小姐深明大义、以后必与孙小姐和睦相处;至于我那弟弟和弟媳,他们政事都忙不过来、赵熹更不会给媳妇们立规矩,媳妇们进门自自在在和淳儿过日子,怎么会不好呢!待新朝立、新帝即位、大封天下,孙小姐必入皇亲,就是侧位也是显贵了!当然,这些夫人也不会在意,可就是没这虚名、三个孩子开开心心过日子难道不好?” 孙夫人仍是不应,陶希仁道:“不然,夫人问问小姐?这毕竟是她的终身。” 孙夫人想了想,点了点头。她起身要去后院,承盛趁机道:“夫人,我那弟妹受伤颇重还未痊愈,前些日子又寒气入体勾了旧伤复发,天还冷着,他在车上冻着怕受不了,可否叫他到门房避避风呢?” 孙夫人长叹一声,向下人道:“请王爷王君入正堂吧,我去去就来。” 自那日后孙熙薇便病倒在床,单是受寒还好,可她哀愁幽怨心思沉重,水米难进药石无治,不过几日已是形销骨立。孙大哥心疼妹妹,每日来瞧她陪她解闷,可熙薇只倒在床上、无论大哥如何开解都无反应。 孙夫人进屋就见儿子坐在一边愁眉不展,床上熙薇用被子罩住自己、不肯露一根头发出来。孙夫人走上前,边唤她的名边将被子拉下,惊见惊惧绝望一双眼。孙夫人大痛,抱住熙薇哭道:“我的儿、我的儿啊!” 熙薇连哭几日眼泪已干,见母亲如此抖着唇问:“他们、他们又来了么,我、我还要死么?” 孙夫人擦擦眼泪:“他们又来了,想要娶你做侧室……” “娶我?”熙薇无神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二公子肯娶我了么?他肯要我了?” 孙夫人气道:“我儿这是什么话,他们背信弃义是他们的错,与你何干!现在又想娶你做侧室,这岂不是欺我孙家无人!儿你放心,咱家虽不富裕却也不缺吃穿,哪怕你终身不嫁、你大哥不会叫你受困的!” 熙薇眼中的光又淡了下去:“您、您不同意我嫁?” “他家反复无常,我怎还能信他!何况他们要你做小,岂非辱我家清名!” “那我该怎么办?难道我还是要死?”熙薇看着孙夫人,慢慢流出血泪,“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了,娘,求求你,让我嫁吧,不然我还怎么活下去啊!” 孙夫人想的容易,叫熙薇老死家中,可家里不光有熙薇。母兄,奴仆,还有未来兄嫂,所有人都知道她被退婚的丑事,她一睁眼就看见大家指指点点,捂住耳还听见众人议论纷纷,她被逼得走投无路、只有以死自证,可她不想死了! 水真的很冷,漫入口鼻、侵入耳目,刺骨的疼痛钻入她的身体、似要将她撕裂成碎片,她第一次体会到死亡的痛苦。以死明志,她本以为自己会同父亲一般高洁,可到底,她只是个懦弱的女子。 她想活着,她不愿受人非议,她想活着,她不愿被人指点。人言太重,关心的、担忧的、嘲笑的,都是在逼她去死,她不想死!若是李淳肯娶她、如果他们的婚约能够实现,是不是一切就可以回到从前? 孙夫人万万没想到宁死不肯受辱的女儿居然答应做李淳侧室,她想了半天,只当是女儿忠贞、认定了李淳。孙大哥不忍妹妹如此,也劝母亲道:“娘,妹妹既然喜欢二公子、您就应了她吧!虽然是侧室,我想、我想李家不会亏待她的!难道真的要让妹妹孤苦一生么!” 孙夫人长叹一声:“我是怕你受苦啊!罢罢罢,你自己的选择,就自己受着吧!” 孙夫人终于同意这门亲事,但她要求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还要与陈家同礼、同聘、同日进门、同时而拜,李家自然全部答应。未免夜长梦多,李家立刻分别请宋荣声和陶希仁做媒、定下两门亲事,并算了日子、择良辰迎娶两家小姐。 群臣虽还不满,但毕竟孙家已然同意、这也算两全其美,加上承平已不再提赵熹入朝之事,这事也就揭了过去,只卯着劲和承平磨迁都之事。不过反对迁都者主要是京都旧臣,平阳和新归新晋的官员大都模棱两可、甚至还有支持者,加上武官们只以承平赵熹马首是瞻,迁都终究还是定了下来。 三月初六,李淳大婚。 第332章 春宵 李陈两家地位显赫、又是三姓之喜,李淳的婚事格外排场,尤其一日双喜、一夫迎两妻,在这典礼上李家是费尽心思。 一大早天还未亮李淳先至陈家接亲,在红日初升将陈小姐接上花轿,一路锣鼓花饴至京都鼓楼,在这里提前搭了楼阁木台,裘蕴明在此等候。陈家将花轿停于楼阁、请小姐于楼上暂歇,裘蕴明则在台上颂贺文,再鼓瑟佾舞、祭告天地,然后百戏杂耍、欢愉百姓,叫做“奉天”,意为请天下同证缘。与此同时,李淳赶往孙家、接孙家小姐,至鼓楼后再和陈家同起花轿,陈家前、孙家后,到李府后由陈、孙两家兄长分别扶自己妹妹下轿、左右交给李淳,李淳牵着二人拜堂。 燕无异、秦尉宁也从北疆回来参加李淳典礼,秦尉宁看这一夫二妻的场面不由嘲讽:“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当初你俩的婚礼就‘与众不同’,你们的儿子竟也是这么‘别具一格’,你们这一家可真叫大家开眼!” 赵熹横他一眼:“怎么,草原的风不够利?怎么还没把你的嘴冻住!礼成于俗、俗托于人,扫旧迎新、就是如此,你且看着、开眼的时候还多着呢!” 秦尉宁嗤笑一声,端起酒杯:“都是当婆婆的人了、口舌还这么快!不多说了,相识一场,敬你一杯!” 承平立刻上前接过酒杯:“熹儿伤势未愈、不能饮酒,这杯酒我替他喝了!” 秦尉宁看看赵熹,见他面粉目清容颜不改,虽眼角已有细纹却如月影日斑、丝毫不减光辉,他今日又穿红袍,更显得艳光灼人,便笑道:“受伤?真看不出来,不会你们又有什么计谋、在诓骗谁吧?” 燕无异也担忧道:“我在北边一时听说你重伤、一时听说你无碍,我不知情况、心里实在不安、这才回来看看,秦兄虽然嘴上不好听、这些年我二人共事、他对王爷虽有怨气决无反叛之心,你便直说了吧!” 秦尉宁有些窘迫,哼了一声:“人家不信任我呢,罢罢罢,你们三个说悄悄话,我走了便是!” 承平笑道:“若不信你怎敢将兵马交给你、怎敢将草原大漠托给你?唉,咱们少年几人自京都相识、如今儿女都成家了,中间几番起伏,还有什么不信?我不瞒你们,熹儿这次伤了根本、回京时胡蒙局势不稳所以才故布疑阵,前几月又得了风寒、折腾了些,并非是我们有意为之。幸而有你们在、北边也算安稳,南方大局已定,熹儿安心养伤、想来很快就会好的。” 燕无异叹道:“美人易老、英雄白头,咱们终究是老了!王君向来执拗,可岁月压人、不得不低头,你可不能像先前那般不管不顾,我还想老了以后回京都来找你喝酒呢!” 秦尉宁嗤道:“马上王君变帝君,谁同你喝酒?” 赵熹笑道:“喝,怎么不能喝?如今我几桩心事全都了结、轻松得不得了,等养好伤后还要找你们切磋武艺呢!不过那时就不在京都、而要去燕州了!” “燕州早就收拾好了,就等你们来呢!” 几人又谈笑两句,承平和赵熹辞别二人又去招待其他客人,大家也都是各怀心思、不是打听赵熹身体就是探问迁都之事,两人各有应对,好容易送走宾客,已是月上中天。 红灯映彩,龙凤呈祥,虽宾客散,平园依然一派喜气。赵熹还记得那时京都大变、他隐匿陶府密室生下李淳、眨眼间小小肉团竟已长大成人,不由心生感慨。赵熹回身去看承平、想与他怀旧温故,却见他望着庭院愁眉不展。赵熹岂不知他心思?伸手为承平抚眉,安慰道:“淳儿并非无情之人,我看孙小姐温婉,淳儿哪怕不喜她也不会苛待于她的!” 承平叹道:“可洞房花烛夜,淳儿一人怎能伴两妻?孙小姐必定冷落,咱们也不好多问,唉,若是孙小姐日子艰难,我有何颜面去见恩师?” 赵熹道:“同日迎娶便是如此,咱们也与夫人解释过、夫人执意如此,只好随她心愿。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孙小姐先前只被禁锢家中、夫人教她的也只是相夫教子之类,她自然觉得她的人生只在淳儿身上;如今她已来了咱们家、咱们又不拘着她,跑马、游春、看戏,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红尘三千还比不得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么?那时她也就不需要等着淳儿垂怜了,说不准啊、巴不得不见淳儿呢!” 承平无奈笑道:“你这话,哪有母亲盼着儿媳不管自己儿子的?她是淳儿的妻子,怎么能不爱淳儿呢!” 赵熹不服道:“都是爹生娘养,男儿的情义金贵、女儿的情义就卑贱不成?淳儿和慧娘情投意合、偏又多了一个,也是没办法了只能三人一家、委屈孙家小姐。都已如此守礼的看在夫妻情分上尽尽义务,不守礼的、另寻快乐也不稀奇。若是孙小姐另有了心仪之人,我立刻给她和离、风光大办!” 承平忙去拦赵熹:“哎呀,你看看你说得什么话、知道的你是为孩子们想、不知道的以为你故意侮辱孩子们清白呢!孙小姐自幼受儒家礼教、最重贞洁,这些话可不敢乱说,何况就是淳儿听到、心里也不舒服啊!” 赵熹扁扁嘴:“这时候你倒不觉对不起孙先生了!” 承平连连摇头:“孙先生听了你这话、非把咱家闹得鸡犬不宁不可,说不准今夜就来找我了!” 承平已是位高权重,可在赵熹面前总是宠溺又无奈,赵熹瞧他摆着脑袋很是可爱,突然走近承平,身子微倾、将下巴抵在他肩头,倒头抬眼看着他:“怎么,现在嫌我不规矩?我早就同你说了,跟我在一起只有挨骂的份,你后悔了?” 承平垂眸,看一双月满满映着自己,心也静也燥,不由抬臂将赵熹揽到身前、抱在怀中:“后悔?后悔认识太晚、后悔离别太多……” 赵熹看着满园红烛,双手攀上承平腰背:“既然如此,小别胜新婚,今日红烛照喜,何不重温佳梦?” 承平柔情满怀,只恨赵熹伤势未愈,叹道:“今日有些累了,还是早些休息……” “怎么,又要等我睡了去画画?”赵熹轻笑起来,凑到承平耳边、在他耳垂轻轻咬了一口,“我仰慕先生才华已久,不如一起品鉴?” 承平侧目瞧他,一向波澜不惊的眼已是一片火海。 春宵一刻值千金。 第333章 差错 第二天孩子们前来拜见、赵熹仍身子沉沉。承平愧道:“昨日本就劳累、你又伤势未愈,唉,全都怪我。你就歇着吧,我一人去见他们就是。” 赵熹笑了笑,抬手让承平拉着起来:“我又无事,不过是这些天老是躺着、愈发惫懒了,得多练练才行!快叫她们进来给我更衣吧,新媳妇头一天拜见怎能不去?” 厅里李温李淳和两位新妇已等了许久,李淳和陈慧娘自然含羞带怯满脸喜色,孙熙薇站在两人身后头垂得低低,一旁坐着的李温没打扰新婚燕尔甜言蜜语,只时不时瞥向孙熙薇。 承平扶了赵熹进来几人立刻起身,李温心不在焉、李淳看赵熹似有乏力关切问道:“母君身子可是又有不好?是不是昨日累着了?” 承平老脸一红,赵熹笑道:“昨天你们才是主角,我又怎么会累?良宵欢夜,我啊,是高兴得没睡好,你不必担心我,照顾好两位夫人才是要紧。” 慧娘羞涩垂头,熙薇惴惴不安。承平暗叹一声,和赵熹、李温分别入座,叫下人端来茶水,待李淳和两位新妇敬茶,承平赵熹笑赞两句,赐慧娘一支金凤、赐熙薇一朵玉莲。之后便是拜见大哥李温,李温喝了李淳慧娘的茶,等熙薇敬茶时他看着低垂的雪颈舌尖泛苦。 昨日李淳大婚、李温这个当哥哥的比他还忙碌,又要接亲、又要招待宾客,大家不敢去闹承平和赵熹、这酒全到了兄弟俩这里,李温护着李淳、喝了个酩酊大醉。便是如此他依然记得今日要见新妇,一早就叫春熙过来伺候起身,匆匆赶到厅堂、正见李淳和慧娘交头嬉笑,另一女子束手束脚站在他们身后。 李温自然知道那女子就是李淳原本的妻子、现今的侧室孙氏,他本就觉得李淳愧对孙氏、如今又见孙氏受了冷落,于是咳嗽两声,走进门来。他这一咳本想提醒李淳、叫他也关心些孙氏,李淳和慧娘自然闻声起身、孙氏也抬头望了过来,李温和孙氏目光相接、两人齐齐愣住--竟是梦中人! 李温不由惨笑,自己的未婚妻被李淳夺走也就罢了,好容易有了喜爱之人、怎么还是为李淳所有?难道自己注定孤苦一生么! 李温看着眼前的茶,一时恨李淳一时厌自己,可婚事是自己亲口答应、李淳从不知自己和孙氏之事,所有的一切、只能怪天意弄人。他暗叹一声、收拾好心情,看着眼前的茶,笑道:“两位弟媳都是端庄温婉的贤女子,弟弟实在是好福气,大哥、好生羡慕!手指虽有长短根根连心,弟弟你一定要照顾好两位弟媳、万不能叫她们受一点委屈!” 李淳答:“大哥放心吧,你对小弟的好小弟铭记于心,小弟和两位夫人一定会好好孝敬大哥的!” 李温微微摇头,又看向熙薇:“我这弟弟最是有担当、重情义的,只是毕竟还小、又从来受宠,若是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弟妹只管来找我……这两份姻缘来之不易,只盼你们能幸福安乐,我、也就无憾了……” 李温说罢便去接熙薇的茶,手刚刚触到杯壁便觉手背一烫--原是熙薇掉了滴泪。这泪坠进李温心里、惊起波澜无数,他一弹而起、不慎打翻熙薇的茶,茶杯滚落在地,溅出的茶水弄脏了熙薇的衣裙。 熙薇赶忙谢罪、俯身去拾茶杯,下人怎能让她动手?忙上去收拾,反叫她更加无措。熙薇不想再哭、却哭得更凶,眼泪止不住地外涌:“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今日熙薇穿了淡红纱裙,梳偏髻坠流苏,青莲些粉、清丽娇妍,现又珠滚,更加楚楚可怜,李温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却碍于身份只能立在原地。 诸人皆把此景看在眼中,慧娘跪身请罪、李淳沉下脸来、赵熹锁住眉头,承平长叹一声、叫香棠把二人扶起,怕熙薇回去被李淳怪罪、索性直言道:“慧娘、熙薇,你二人已是李家妇,先前种种已经过去、今后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一夫娶二女前所未有,礼数上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只得请你们多多包涵,可日子还长,万别因此生了嫌隙!” 赵熹则道:“我家不同别家、向来没什么规矩,你们觉得淳儿对你们不起,或打或吵都是应该,自有我来撑腰,也别怕他。可就是打他骂他、他也只有一个人、一颗心,办公事尚顾不全、何况对你们两个呢?你二人既嫁入我家,吃穿必不会愁,喜欢读书、南亭有藏书三千,喜欢书画、柳榭有紫豪端砚;爱踏青、彪马在厩,爱看戏、瓦舍随去,爱赏景、天下任游,我家绝不会用凡规俗矩来束你们,江山万里、好玩的事多着呢,就是承平和我离别也是常事,何必把自己困在庭院呢?” 慧娘拜道:“父王母君的苦心孩儿懂得,夫君的难处熙薇妹妹也懂得,依孩儿看、熙薇妹妹只是初到平园、见大家和睦团圆、想念自己家中母兄,所以才感怀垂泪,也非是因为其他!”慧娘轻轻拉住熙薇的手,拿了手帕替她拭泪,“妹妹,咱俩虽缘分不浅、却实实是初见,可我看你、真真惹人怜。便如母君所言,男儿志在四方,夫君以后也无暇分心家里,日子长长、就是咱俩作伴了!你有什么委屈和难处尽管同我说、我有什么不快和愁怨也向你诉,咱俩就像姐妹朋友一样,别叫父王母君担心,好么?” 慧娘说罢看了李淳一眼,李淳抿抿唇,上前向熙薇道:“昨日诸事繁杂我无心他顾,今后一定好好待你,你就放心吧!” 熙薇哪里敢说什么呢?昨夜空闺独守是早有预料,今早看到李淳和慧娘耳鬓厮磨她也只暗暗羡慕,直到李温走进屋来、她才觉胸中钝痛,李温偏又温温柔柔说了那些话,叫她不由心生悔恨:若我没答应二公子、若我嫁的是大公子,我今日是否也像陈小姐那样快乐? 这想法见不得天日、她只能拼命压在心中,对承平李淳就更加害怕,讷讷不敢说话。承平见状深感无奈,只得又教训李淳几句,托言政事繁忙、叫大家早早散去。走前特意嘱咐:“咱家规矩松快,我忙于朝事、熹儿又需静养,你们就不必日日早起来问安了。” 赵熹虽不喜熙薇婆婆妈妈的性子,却也知这事症结在承平和自己,怕她当真过得不好又不敢说,便又道:“三五日来一次吧,陪我说说话,也不必一起来,没事了过来就好。” 三人连连应下。等李淳一家离开,赵熹又问李温:“你中意的那家小姐可找着了?不然叫明武堂帮你查查?” 李温心里发酸,拒绝道:“孩儿、孩儿自己找就好,缘分强求不得,若是有缘、我们自会再见的,母君不必为我操劳了!” 赵熹见李温态度坚决只得无奈摇头:“唉,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你们去吧!” 第334章 各自 李淳并非故意冷落熙薇,可熙薇今日在父母兄弟面前落泪、害得他被一通教训、倒真让他不快起来,还是慧娘好生劝慰、又有承平和赵熹在上,他这才收拾心情去看熙薇。 熙薇心里还藏着秘密、看到李淳同自己和颜悦色更加感恩戴德、只怕被对方发现自己的过错,李淳瞧她容貌不俗、虽老实木讷但别有一番滋味,对她也多了两分怜惜。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李淳仍多爱慧娘,但每月也有几日到熙薇处,慧娘对熙薇照顾更是细致、没半点不妥帖;熙薇已是知足,只心里还偶尔想起李温,因在院子和赵熹处遇到过李温几次、后来竟连门都少出,只想着能赶紧忘记这段孽缘。 赵熹本还担心熙薇,但熙薇每每见他都怕得很、话都说不利索,还有几次托故不来,赵熹最不喜这婆妈性子,忍了几次,看她过得不错、赵熹索性免了他们请安,让他们自己过日子去。他的伤已养了半年、伤口已经愈合,只是毒深入体、难以拔除,不过赵熹不肯像承盛那样赡养调息,而是日日早起练功、想把武艺捡了回来。 这过程自然艰难,但赵熹来做、又必然会做到,承平虽怜惜他身体、更尊重他心情,每夜忙完政事回到府中就替他揉捏放松,虽手法稀烂毕竟一片真诚,叫赵熹也开心不少。心情舒朗、身体好得也快,赵熹竟还当真恢复不少。 又过了两日,兰英携子女抵京,她一到平园就抱着赵熹和怀章哭了两日,之后便留在了平园同赵熹作伴。 早起练武、白日读书,京中又有好友,按理赵熹的生活也算丰富。可他毕竟是元帅,现在不单不打仗、连正经事情都没了,总是觉得没劲,只好自己想办法找事做。 这天承平回到府中,晚膳已经备齐,赵熹笑眯眯请他入座、亲自为他盛了一碗汤。这汤是碗鱼羹,颜色灰白、姜辣扑鼻、饮入口中还有股酒烈,夹着鱼腥,实实不算好喝。承平却陶醉地细细品尝、许久才咽下一口,又喝了一碗,不等赵熹和下人动手、自己将碗盛满、直把一盆喝完才放下碗筷。 承平赞不绝口:“这羹鱼肉鲜嫩肥美、笋脆菇香蛋滑,兼火腿咸鲜、好喝极了!不知是哪位易牙膳祖,竟有如此好功夫!” 兰英连连啧舌:“有这么好喝么?王爷这些年在京都过得什么日子……” 赵熹笑道:“他是知道这羹是我做的、所以才觉得好喝呢!我自己也尝了,虽不算绝味、却也能入口,以后多做几次、也能成珍馐美味呢!” 承平故意叹道:“如此仙品我倒是想日日品味,可惜,你以后怕没工夫钻研厨艺了,倒真浪费你这番天分!” “哦,怎么说?” 承平握住赵熹双手,这双手骨节分明、掌上老茧遍布伤疤纵横,丝毫无柔美之姿、却是承平柔情所在:“迁都虽定了下来,可其中还要许许多多的事,我分身乏术、其他人要么没时间要么没才干,我想了许久,还是要劳累你来把持大局。” 赵熹挑起眉来:“让我来主持?那些酸文腐儒同意?” 承平道:“说到底、迁都就是咱们搬家,你虽不入朝却还是王君,家中诸事本就该由你做主,叫你来管岂不是名正言顺!他们已经同意了,只是打搅了你休息,我心里实在不安。” 迁都事情虽大,朝中人才济济、还找不出个能用的人么?何况还有六部负责具体事项,主持的也不会太过操劳,让陈平之或是其他人兼顾也无不可,不过是承平明白赵熹不愿无所事事、所以故意把事情揽给了赵熹。当初大臣们为了不让赵熹入朝费尽心思,承平要让赵熹负责迁都之事必然受了许多阻碍、用了很多心思,这些承平全都不讲,但赵熹明白得很,就像赵熹实在闲得无事下厨做汤也绝口不提无聊让承平为难、承平却知道他的辛苦一样。 赵熹笑了笑,倚在承平怀里,二人虽都默默不言,却已心意相通。兰英看他二人如此,又想起朱鹤,挥手叫下人们退下、自己也找地方缅怀先夫去了。 有人越忙越累,有人却要忙才精神,自有了迁都这差事赵熹每日往礼部和工部跑,不单不觉得疲惫、身子愈发强健了,此时李淳后院又传来喜讯:慧娘怀孕了。 “夫人、您快歇歇,这些奴婢来做就好,若要公子看见、又要心疼您了!” 婢女樱桃从慧娘手中接过针线布团放在桌上、又倒了茶水端给慧娘,慧娘接了茶,笑道:“我想给孩子做身衣服,不过是动动针、又不累什么,不影响的!” “可不能这么说,您现在可是有身子的人,银针虽小、在公子眼里却有千斤呢,公子特特交代奴婢、一定要好好照顾您、叫您万事舒心,这针线吶有奴婢们呢,您就喝喝茶、逛逛园子就好!” 慧娘看了看樱桃,二十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体态丰腴凤眼媚人。慧娘调笑道:“怎么,随我来平园不过一月、已开口闭口公子、公子的了!” 樱桃方知自己说错了话,赶忙下跪请罪,慧娘笑道:“不过同你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你跟我这么多年,我难道不知道你对我好?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慧娘拉起樱桃,“公子和你的事其实我知道,当初叫你随我来便有让你替我服侍公子的心思,我是真想叫公子把你收进房里、咱俩以后也有个扶持。可惜……” 慧娘叹息一声:“咱们院毕竟还有位侧夫人,父王母君怕她受委屈、日日关照,公子在我房里待得久些都要被过问,我是实在不敢替你做这个主啊!” 说起熙薇,樱桃也气愤不已:“王爷、王君都不管府务、不知孙氏可恶,但凡他们知道、也不会叫孙氏压在您的头上!她有什么?不过仗着自己老子死了、公子又与她有过婚约、便叫大家都可怜她,什么好的都紧着她用、什么难事都不叫她碰,请安说不来就不来、王君问起还要您替她遮掩,就这样她还每日伤春悲秋做出一副可怜样子,好似公子和您多对不起她一样!真是可恨!” 慧娘叹道:“那能怎么办呢,父王和母君就是觉得欠了她、非叫公子补偿不可,如今公子对她说话大声些都要被斥责,还得月月去她那里点卯。男人三妻四妾怎么不正常?偏她贞洁,弄得公子也束手束脚、不敢慕少艾了。罢了罢了,不说这个,你帮我想想这衣裳上绣什么好……” 慧娘将话揭了过去,樱桃心里却越发恨起熙薇来。 又过了几日,樱桃去李淳院子小库取布匹,发现先前赵熹赏的云烟锦少了两匹,一问才知道是熙薇拿去了。 平园初时只有三个小院,后来一再扩建、已有左右两大院、院中各有小院,李淳成亲后便搬到右边大院去住,与平园仍然相通、但有自己的小库,承平赵熹给的东西、官员朋友往来礼品都放在里面。那云烟锦是今年南方的贡品,白如云轻如烟,触手轻柔凉爽、正适合做夏衣。只是这锦产量不多,承平留了些给父母兄嫂,其余全送了赵熹,赵熹想着家里还有两个媳妇,便叫慧娘拿了四匹回去。 按理,慧娘是李淳的妻子、正室夫人,布匹物什的分配都该由她做主,可这月来慧娘对熙薇的要求无有不应、甚至有什么都先让熙薇来选,熙薇见库里有四匹云烟锦、又是赵熹赐的,自然觉得是慧娘和自己各自两匹;下人们只当慧娘不理、当然也不会过问,任她拿了,樱桃再来,也就只剩两匹了。 樱桃对熙薇本就不满,眼看连下人都不将慧娘放在眼里,更加生气,当即骂道:“侧夫人是什么夫人,正牌夫人还在、哪里轮到侧夫人指东画西!一共四匹段子、难道只有她用,公子、夫人、小公子合该用她挑剩下的东西么!不过是被悔婚的弃妇、腆着脸贴了上来,仗着家里主子们心好可劲儿矫情,当真有骨气怎么不再去投井!” 下人们忙劝、樱桃却不依不饶,这边院子自李淳成婚就交给了慧娘打理、下人许多都是陈家带来,樱桃骂人的事不多时便传进熙薇耳中,熙薇又羞又愧、赶紧叫婢女把料子送去慧娘,自己倒在床上又病了起来。 红桥气不过,熙薇拿这料子本就是要给慧娘做衣裳的,怎么她们不分青红皂白就这样侮辱人!红桥劝熙薇去找赵熹主持公道,就算不处置樱桃、至少也该澄清才是,可熙薇却道:“事情成了这样再去说、别人还以为是我们故意编来的呢,何必呢……” 红桥劝道:“您这么说岂不是小瞧了王君!他是知事晓情,您是什么样的人王君怎会不清楚?他一定会相信您的!您什么都不说、夫人若抢先去告,反倒成您的不是了!” 熙薇流泪摇头:“区区锦缎夫人怎会放在心上,奴婢们说我的话我哪里有脸去告诉别人!” 红桥还要再劝,小丫头报慧娘前来探望。红桥拉下脸,熙薇却撑起身子,红桥气道:“您都病了还起来做什么,叫她回去算了!” 熙薇坚持要起:“她是正室夫人、来看我我怎么能不见呢?你要我解释,正好向她说清楚……” “她怎么能不清楚,说不准她就是故意的!” “红桥!” 说话间慧娘已走了进来,看熙薇要起身忙又叫她躺好,自己坐在床边,叫了樱桃过来。 “院里最近有些闲言碎语,我都听到了,我早就说过,咱们姐妹虽有正侧之名却无上下之分,不必讲什么俗礼,对妹妹不尊重就是对我不尊重!樱桃,你还不请罪!” 樱桃面颊红肿双眼通红,扑通跪在床边:“孙夫人,是奴婢嘴贱、奴婢不该胡言乱语,还请孙夫人息怒、饶过奴婢!奴婢给夫人磕头了!” 熙薇偏过头,并不看她,樱桃只得磕得更重更响,不一会便额头青紫、渗出血来。熙薇毕竟心软,这才哽咽道:“姐姐有了身孕、妹妹真心替姐姐高兴,所以才叫红桥挑了最好的段子,想给姐姐做两身衣裳的……姐姐对我好我都知道,我、我怎么是忘恩负义的人,姐姐……” 慧娘忙将熙薇抱在怀里:“妹妹、我的好妹妹,你怎么不早说呢!我就知道我这妹妹最是老实的,可怜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樱桃我在屋里已经罚了她、她也是替我不平一时犯了错,我替她向妹妹赔不是了!” 熙薇忙道:“可怜她也是个忠心的人,我、我也不要她怎样,她能好好照顾姐姐就好了……” 慧娘替熙薇擦去眼泪:“好,以后妹妹再受了委屈只管找我、可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生气了!” 熙薇自然点头。她以为这事就此了结,可其实远远没有结束。下人们见樱桃非但无事还愈发得宠、李淳也并未插手过问,倒是熙薇的小丫头因为和别人拌嘴被罚,大家便知道院子里谁大谁小谁做主。承平赵熹忙得无踪影、李淳又偏袒慧娘樱桃,她再也没了靠山。 第335章 自由 虽然迁都琐事众多,但一来朝廷人才济济、只要安排了可靠人手各司其职、并不需要赵熹太费心思,二来上安远在燕州、赵熹还在京都、只有大事难事才会呈给赵熹处理、其余琐碎小事具体负责官员便可解决,总的来说,迁都之事步入正轨后赵熹只需提出要求和建议、监督进度和钱物,是忙是闲全可由他自己掌控。 这些日子安排各部负责人员确实叫赵熹忙活了一阵,等官吏们各自上手、赵熹又闲了一些,回府也早了一些。这日赵熹下午便回到平园,傍晚李淳携两位夫人前来请安。慧娘肚子慢慢挺了起来、活动并不方便,李淳陪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呵护备至,两人情义绵绵叫赵熹看着很是放心,对自己长孙的出世更加期待。 李淳和慧娘越恩爱,一旁的熙薇就显得越孤单。赵熹忙了许久没机会见到这两个媳妇,如今一看慧娘愈发圆润富贵、熙薇却憔悴消瘦许多,李淳和慧娘浓情蜜意衬得独坐的熙薇更加凄凉。赵熹暗自叹气,笑着对慧娘道:“女人与双元不同、怀孕的不适和不便更加明显,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少操心,有什么事告诉淳儿、叫他去处理就好;若他也顾不得,只管来找青鸢和陈玉,保准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慧娘一一应下。赵熹又道:“前些日子事多一些、整天扑在衙门里,最近终于得了闲、也能出去玩了!可惜慧娘有孕在身、要安心静养,熙薇,不如你陪陪我,如何?” 熙薇本在暗自神伤、忽被赵熹点名,连忙抬起头来,懵懂应道:“好、好……是、是要做什么?” 李淳皱了下眉,慧娘替熙薇解围:“母君请你一起出去玩呢!依母君的性子,该是打猎、踏青之类;妾早听过母君‘流星踏马飞、山海尽匍匐’的威名、可恨无缘得见,如今竟叫你抢了先,熙薇,我可是嫉妒你呢!” 赵熹大笑:“我倒也想带你去,可偏偏你还有个小的!听大夫说你年纪太轻、这胎得好好赡养,就是我也不敢叫你乱动了!等这小的出世、你轻便了,骑马狩猎,我全陪着你,如何!” 慧娘喜道:“当真?母君可是信义君子、您的话媳妇可记在心里了,到时无论您多忙、媳妇都要缠着您的!” 李淳也道:“母君您可不能有了媳妇忘了儿啊!您什么时候出去?孩儿也去!” 赵熹道:“时候嘛还没有定,那天一时兴起就跑出去了!要你无事就跟着一起!” 李淳道:“哪有事比陪您还重要!我又不是大哥、忙得都是大事,我那活干少干多也没什么区别,您只管叫我就好!” 赵熹白他一眼:“这话叫承平听到又要教训你了!你不是跟着承泰学筹运粮草么?现在虽暂时停战、可大军还在南边,军粮运送一日都不能短,你怎么能掉以轻心?等慧娘这边便宜、军粮的事就全由你负责,这日天你就多用用心、叫你父亲放心些吧!” 李淳这才道:“好吧,那就只好叫熙薇替儿子陪陪母亲了!” 赵熹笑:“我的事哪里用你操心?好了,慧娘也累了,快回去休息吧,没什么事不必往这边来,只要你好、承平和我就放心了!” 慧娘连连应下,和李淳、熙薇起身向赵熹告退。赵熹点点头,又道:“慧娘和熙薇先走吧,我这里有些补品、叫淳儿拿回去给你们炖着吃了!淳儿,你跟我来。” 李淳看着慧娘走出门去、回身跟着赵熹去另一间屋子拿东西,赵熹边走边道:“慧娘身子重、你好好照顾是应该,她这样院子里许多事都顾不得,你更该替她操心,便如熙薇的生活,你得上心些。” 李淳皱了皱鼻子:“您不知道,慧娘对她好极了、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用,上次您给的云烟锦慧娘只留了一点给孩子做衣裳、其他的全给她了,她的生活还不够好么?还要我怎么操心……” 赵熹叹道:“她毕竟是你的妻子,你一句体贴话比多少绫罗都管用。我也知道你的难处,你不爱她、尽到责任也好。” 李淳见赵熹有愁容忙道:“母君您可别这么说,她是母君和父王看上的人、哪里都是好的、我怎么会不喜欢?慧娘也是大度的人,只是熙薇性子有些怪、儿子也不知该怎么叫她展颜。您放心吧,儿子的家事儿子会处理好的,您千万别为这个不开心!” 赵熹摸摸李淳的头:“好孩子,有你这句话我欣慰得很呢!不说这些了,快来看看这些东西哪些能用的上,都拿去吧!” 李淳记住了赵熹的话,除给慧娘的补品、还主动向赵熹要了些给熙薇的东西,叫人专门给送了去,他则去到慧娘屋里。等陪慧娘用完晚膳,李淳托有公事要去书房、让慧娘不必等他,慧娘自然答应。夜里,慧娘躺在床上,樱桃扁着嘴走了进来:“他们说公子从书房出来、去侧夫人那里了!” 慧娘没说话,背过身轻轻叹了口气。 熙薇没想到李淳会来,更没想到他会温温柔柔同自己说话,还问了她最近的生活,叫她好生感动。温存一夜,熙薇躺在李淳身边,看他挑玩自己的长发,恍惚间有种他也爱自己的错觉。她正分不清是幻是真,就听李淳道:“母君是爽朗之人、你同他相处得少才会怕他,其实他是最最温柔、最最体贴的,他要你陪他你只管放心地去,有什么话也可直接同他说,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必怕。” 熙薇依偎在李淳怀里,轻轻点了点头。李淳又道:“母君身子不好、最近又忙,有些话你告诉我就好,别叫他担心;慧娘也是,她现在有了孩子、分心乏术,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你且忍一忍,奴才们有什么错处你自己罚便是,你也是主子,别万事靠她、叫她费心。” 熙薇的心又冷了些,缓缓点了点头。 赵熹说要出去玩不过是想带熙薇散散心,但去哪里玩好呢?如今已入夏,狩猎、踏青都不适宜,而且熙薇毕竟与赵熹不同、马都没怎么见过,叫她骑马更是费劲。这天赵熹偶然听到衙门官吏们议论第二天马球比赛的事,当夜回去通知熙薇、叫她准备和自己一起去看。 在李淳大婚后承平有意补偿李温,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学习处理朝事,李温从那之后一刻都不得闲。承平听说赵熹要去看球恨不能一起、只是实在难以抽身,回头见李温呆着不知在想什么,想着这几日李温实在辛苦,便给他放了一日假,叫他陪着赵熹。李淳本也想去、可南边虽无战军队却时常调动,他实在脱不开身,最终去看球的就变成了赵熹、李温和熙薇。 熙薇见到李温的一瞬就想躲回家去,可赵熹在前、她又不敢无礼,只好垂着头登上马车。李温见她目光躲闪心中更是惆怅,调转马头不再多看熙薇一眼。 三人身份贵重,球场早早就准备了雅间,里面花果茶点应有尽有。这次本就是为熙薇散心、赵熹也想借此机会问问她真正的心意,可熙薇想着旁边的李温、一直难以集中精神,常常答非所问、或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赵熹耐着性子问了几句、后实在嫌她不爽利,转身又问起李温来:“温儿,淳儿连孩子都有了,你在元宵节邂逅的心上人究竟找着没有?或者根本没有这人、你只编了个借口糊弄我们?” 元宵节?心上人?熙薇一直警告自己不要多想,可她的耳朵还是忍不住竖了起来,只听李温惨笑一声:“我怎么会骗您呢?只是……只是我那日又见到了她,她、她已为人妻子了……母君,您就别再提了……” 熙薇心中一涩,赵熹却道:“当真?你怎么的知道她已为人妇?你没去问她么?说不定有什么内情呢!何况就算已经嫁人,未必就过得快活,万一……” “王君!”服侍赵熹的兰英赶忙打断了他,“您说的是什么话,叫人听见可不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咱们大公子人品才华都是上上乘,想要什么美人没有,既然没有缘分就别强求了啊!没了这个还有大把好的呢!大公子您了别听王君胡说!” 赵熹哼了一声:“千金难买心头好,喜欢的才是最好的。” 兰英嗔道:“王君!” “好了好了,我说错了好不好?”赵熹又去看李温,“做母亲的自然希望儿子高兴,其他人我是不管的,我这做派常被人诟病,你觉得不对也不必听我。既然你已决定放弃,那就别再想了,开心些!” 李温轻轻嗯了一声:“有世事哪能圆满,我有爹爹和您做我的父母、已是天下最幸运的人了,姻缘不顺也没什么。岂知好的不在后头呢?母君,比赛开始了,咱们看球吧!” 赵熹突然前来看球、对比赛双方都不熟悉,其实这两队实力悬殊,红方强、连连进攻,蓝方弱、疲于应对,蓝方一球员还一时不甚摔下马去。熙薇看得昏昏欲睡,赵熹也憋屈不已,猛地站起身来:“不过一局竟已差五分,这比赛还有什么意思!” 李温忙道:“旁边就是马场,要不孩儿陪您去跑马?” “跑什么马,不必了!你和熙薇就在这里,我去打球!” “什么?” “兰英,把老板喊来,我要参赛!” 赵熹向来任性妄为,他要参赛、谁敢拒绝?何况他可是鼎鼎有名的征南元帅、摄政王妃、绝代双元,能看他打球是多么大的荣幸!老板立刻答应下来,兰英也要回去替他取衣服,赵熹却拦下兰英,只用布条绑住袖口和裤腿、把衣摆压入腰间,跨马入场。 赵熹只在几十年前打过马球,那时他的对手还是公孙和吴氏,如今故人已逝、马球的打发却还记在赵熹心里。赵熹先召集蓝队球员勉励一通、又与他们定下行动暗号,随着锣鼓声响,蓝队策马而奔,赵熹更是一马当先! 赵熹叼着挂在颈上的骨笛,长短声鸣,球员们也随之变换阵型,赵熹便在红蓝之间奔驰,越过重重阻隔、一击进门! 全场欢呼声重,赵熹吐出骨笛,小小的白哨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发出愉快的鸣叫,赵熹扬眉看向红队,骄傲得像摆弄尾羽的凤:“可别放水哦,这场要是输了、扣你们分红!” 红队队员面面相觑,最终决意认真一比。蓝队队员各项技术都不比红队,赵熹更是个半吊子,但赵熹的加入鼓舞了士气,再加上阵法布置,原本不堪一击的队伍竟也有了起色;红方也仔细应对、进攻防守都井井有条,双方你追我赶、蓝方始终都差红方两球。 熙薇本不爱看马球,她不喜欢吵嚷的球场、不喜欢粗鲁的冲撞、不喜欢场上充斥的腥臭的马和人群的味道,她本默念着赶紧结束,可自赵熹下场,一切变得不同。 如今朝中摄政王其实就是皇帝,赵熹就是名副其实的皇后,可别说皇后、就是普通贵家夫人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一群草莽壮汉混在一起大笑大叫--太粗俗、太失礼了!可赵熹全然不在乎,他在球场中左突右冲往来奔驰,像天生野火、跃动在天地之间,那么自由、那么耀眼。熙薇愣愣地站起身,走到栏杆边,抓着扶手目不转睛地看着赵熹,歆羡之情溢出胸腔,她心中的草已被这火点燃,不禁喃喃道:“我也好想……” “好想要这样恣意快活。”李温接道,他不知何时站到了熙薇身边。两人谁都没有避开、谁都没再说话,一起望着场中的赵熹,看流火燃亮夜空。 第336章 拜佛 重伤许久,赵熹身手已大不如前,况他又不善马球,面对个中好手自然是赢不过的,最终赵熹酣畅一战、输了个痛痛快快,回到家就旧伤复发咳了起来。 承平心疼不已,早上走时还好好一个人、回来竟又伤了,养了这么久好容易才缓过来,如此反复怎么得了?他心里又急又气,可看着赵熹眉飞色舞同他说着比赛时的趣事,面上只能挂出笑容频频应和,只是这笑中有些愁色。 赵熹放纵一日身子有些酸,承平便替他揉捏放松。他回头看见承平眼中担忧,笑着握住承平的手,将他拉在榻上滚到他怀中,伸手去抚承平眉心:“我知道,你担心我的身体、想把我教训一顿、叫我不要再胡来;可你又知道,对我而言拘束地活不如放纵地死,你不愿叫我难过、更不愿用我对你的爱来束缚我,是不是?” 承平将赵熹揽住,叹道:“什么都逃不过你……” 赵熹笑道:“你爱我如我爱你,你想多陪着我、我何尝不想多陪着你呢?我只是觉得等迁都去了上安、你登基为帝、我便要陪你在宫中,宫廷深深、你就是再宠我我也没法天天往外面跑,所以才想着趁这段时间好好放纵一把,却没想身子竟差了这么多……害你担心了,我以后必不会如此了!” 承平闻言更加愧疚,把赵熹抱得更紧:“你本该红尘驰骋九天翱翔、却为我留在方寸之中不能展颜,我实在无法放你自由、只能谢你!” 赵熹道:“这也不对,帝后如何难道我不知道?当初选了征伐称霸就是选了宫廷寂寞,这是我的愿望,怎么就是为你牺牲?半生戎马半生荣华,还有谁比我更幸运呢!” 承平亲吻赵熹发顶:“自然是我,有你在身边、哪怕一无所有世上也再无人比我富有了!我李承平何德何能,今生能有你为伴!” 赵熹贴在承平胸膛:“我赵熹又何德何能,今生得你作伴。总之,我今后会好好调理、不会叫你担心,咱们的长孙就要出世,我也要享享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乐趣!” 承平乐道:“那得叫淳儿多多努力了,生十七八个、叫你做个孩子王!” 赵熹翻身压上承平,手也不老实起来:“我看两个媳妇都身子柔弱,哪里能生那么多!还是自己努力要紧!你不是画了许多画么,咱们挨个试试,如何?” 承平以赵熹身子为重、本想拒绝,但温香软玉、哪有他做主!不自觉便坠入情天欲网、情海缠绵去了。 所谓食色性也,赵熹承平又眷侣情深,分隔许久相见,自然情难自制。他二人虽并未故意以礼教约束、全然从心从欲、却实是忠贞难得,这份痴情就是他们的儿子都未学得万一。李淳虽心有慧娘、但于情爱之事并不计较,再加上对孙熙薇有愧,慧娘怀孕这段时间时常往熙薇处去,就连慧娘的侍女樱桃也多有垂怜。 慧娘虽贤惠却也是有心有情的女子,承平赵熹情深在前、她对李淳自然有更多期望,李淳未能满足、她不怪李淳、却嫉恨分走李淳宠爱的人,可她从小所受教导又不许她有半点不满。无可奈何,她只得装出大度模样,不仅主动挑明李淳和樱桃的关系、要为樱桃请名,还要另安排两女来服侍李淳。 李淳大为感动,但成家立业、他已有妻房子女又即将出世,这时他只想做些成绩立足朝堂,他已娶了两位夫人、承平赵熹又对熙薇很是关照,这时再纳小妾必招父母训斥,于是断然拒绝。他并未多想,樱桃却觉得是熙薇才害得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对熙薇更加厌恶,又看慧娘养胎顾不得其他,安分了几日的她又刁难起熙薇来。 慧娘对这些了如指掌,但她不想管、也无力去管。她不过十六岁,身子又娇弱,怀了这胎总是不稳,药喝了许多,还是不安心。这孩子是李淳的长子、也是承平和赵熹的长孙,大家都很关心看重;慧娘的母亲也心疼女儿,便建议去庙宇求个平安,赵熹自然应允。于是选了一日沐休,一家人浩浩荡荡往城中菩萨庙去。 去了自然是焚香祷告,又听说这菩萨庙极灵验,赵熹便为自己的小孙儿求了一卦,找庙中住持解签。住持接了签,道:“阿弥陀佛,王君此卦,不吉啊。” 慧娘忙问:“大师,此卦何解?” 住持道:“此卦上巽下坎、乃涣卦。先得王君生辰,知王君乃离火之命,此卦上巽为风、助火盛,然火为凶、逞则为恶;下坎为水,克火而散。结合王君所求为子孙,这卦是说王君前半生杀戮太重、致子孙凶恶坎坷,夫人此胎,怕是不妙。” 慧娘闻言紧紧抱住小腹,陈夫人忙问:“大师,该如何化解!” 住持看了看赵熹,道:“种因得果、冥冥已定,除非王君静心修禅、反思己过、清障除孽、行善积德,许得神佛宽宥。” 诸人皆看向赵熹,却见赵熹淡然一笑,拿过竹签在手中把玩:“杀戮太重?子孙坎坷?”赵熹反手一掷,竹签破空而出、直插入庙上佛像面额。众人大惊,住持闭目不住祈念经文,赵熹斜乜佛像:“一人做事一人当,真有神佛惩自来找我,向我无辜子孙报应、算什么神佛!走!” 拜佛之行草草结束,慧娘更加坠坠,夜里见了李淳也嘤嘤哭诉。李淳道:“难道母君还有错不成?什么神神鬼鬼、真那么有用天下哪里来的帝王将相?我看不过是老和尚想骗你的香火钱、所以故意这么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慧娘见他不悦便不再提,只叹:“难怪你家能坐江山。” 慧娘虽未再提,心里毕竟过不去这坎,忧思过重,性子也暴躁起来,连樱桃都时常受她责骂。樱桃自然不敢同她争论,回头又磋磨熙薇发泄。她早就摸准了熙薇软弱,欺负起她毫无顾忌,熙薇虽觉得委屈愤怒,可赵熹在养病、慧娘在安胎、李淳一再警告她不准生事,分明她是主子、面对刁仆竟毫无办法,只能坐在庭院偏僻处自怜自伤。 李淳小院与平园相通,偶尔李温也会过去和兄弟小聚。那日李温有事去寻李淳,说完话领着春熙往自己屋去,走到花园听闻哭声隐隐,寻声望去,树影深深处一女子凄凄泣泪。 春熙素知李温怜弱,劝道:“这位是二公子的侧夫人孙氏,听说性子柔弱、总是伤春悲秋的,咱们还是别去打扰夫人雅兴了!” 李温看着熙薇犹豫许久,终究还是放不下心、不顾春熙劝阻走上前去,掏了自己的帕子递给熙薇。熙薇先是一惊,抬眼见是他,泪滚如珠。李温更是心疼,问:“怎么了,淳儿欺负你了?” 熙薇哭道:“不怪公子……因母君在菩萨庙冲撞了菩萨、夫人心里不安,便叫我替她抄写经书百遍向菩萨请罪、请菩萨保佑小公子;我好容易抄了五十遍,公子来我屋中、见到未写完的佛经,登时大怒,说母君都不信它、我抄这些作甚、叫母君知道该如何伤心,然后把我的经全撕了!待夫人找我要经、我将事情一说,她的婢女说我是不愿给小公子祈福、故意如此叫菩萨生气的,又说日后小公子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都是我的过错,我、我实在有口难辩……” 春熙听罢对这位侧夫人毫无怜悯之心,只觉得她太过懦弱、连个小小婢女都能拿捏;李温却心疼不已,立刻道:“你且回去,我这就去找淳儿说明!” 春熙忙要阻拦、熙薇已伸手拉住李温衣袖:“不,不要去找公子!公子早就说夫人要安心养胎、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叫我容忍一二,何况他也公事繁忙,哪会因这些琐事分心,反要嫌我事多了!” 春熙悄悄看了眼熙薇,总觉得这位侧夫人和大公子说话时的神情与别人不同,似乎二人很是稔熟。怎么会呢?侧夫人出身文府、清高得很,大公子也从不与闺阁往来,只有元宵节那不知名的小姐-- 春熙猛然惊醒:那位让大公子念念不忘的小姐,恐怕就是孙氏! 李温还不知自己的秘密已露了马脚,只盯着熙薇抓住自己衣袖的手,熙薇这才发现自己失礼,忙将李温放开。李温叹道:“你、你竟如此不快活么?” 熙薇偏过头,看着地上婆娑树影,苦道:“我也想如王君那般,可王君有王爷宠爱,我又有谁呢?” “侧夫人!”春熙立时打断二人,“二公子还年少、自然不如王爷体贴,可却也是个知冷知热的人,您已经嫁给了二公子、怎么能说自己夫君的不是?您过得苦不是二公子不宠爱,是您自己立不住!不如奴婢回去同陈总管说一声,陈总管会有办法整治那些恶奴的!” 熙薇这才注意到春熙,忙攥紧双手站了起来:“公公说的有理,不必大公子和公公为妾费心,劳动王君就罪过了!妾、妾先回去了,红桥还在找我呢!”说罢便匆匆离去。李温看着熙薇削瘦的背影,久久未动。 第337章 长孙 尽管熙薇一再请求,李温还是把慧娘让熙薇抄经的事告诉了李淳--这是春熙极力劝阻的结果。这本就是李淳的家事、自然应该由李淳解决,李淳向来骄傲,自己的妾室同自己的哥哥告状、他必然责怪熙薇,正好叫熙薇对李温生了厌恶,叫她少找李温。 李淳正如春熙所料,在李温面前一再保证好好对待熙薇,回到屋里则对熙薇大发雷霆,要她自己好好反省,之后又找到慧娘、叫她别再刁难熙薇。慧娘泪眼盈盈连说冤枉,心里更加记恨熙薇。 转眼便已入秋,慧娘也接近生产,这半年来她的身子一直不怎么好,陈夫人悄悄在家中设了佛堂供奉菩萨,希望菩萨能原谅赵熹的无礼、保佑慧娘和孩子。陈夫人的祈求并没有奏效,这天难得承平和赵熹都在府中,慧娘和熙薇一同前去向二人问安,结果因前一晚下雨、花园中小路有些湿滑,熙薇不小心摔了一下、倒在前面的慧娘身上,慧娘本就怀胎不稳、又受了惊,竟然早产。 承平赵熹也惊了一跳,忙召来名医、稳婆,李淳李温也匆匆赶回家中。犯了错的熙薇瑟缩一旁战战兢兢,被焦躁不安的李淳大骂一通。承平沉色呵止李淳、赵熹再三宽慰熙薇,李温看着梨花带雨的熙薇、满心疼惜,悄悄为她递了一杯热茶,熙薇接过茶,深深看他一眼。好在折腾了一天,当夜,慧娘产下一子。 似是要庆贺承平赵熹喜得长孙,第二日前线来报,在北军威势之下江州数城皆已投降,如今天下除琼州之外全都归入承平掌中。 本以为是双喜临门,谁知是祸不单行。慧娘的孩子因为早产身子虚弱,大家面上都恭贺祝福,背地里却说这孩子养不大、活不长;承平派使者前去琼州劝降,琼州假意投诚、待使团及部分军队去城后翻脸拔刀,使团及随行军士共一万人皆被屠戮,使者头颅更被扔进北军军营。如此侮辱,朝廷哪里能受!烽烟再起,就在目下。 朝堂离后院太远,慧娘目中只有虚弱娇儿。陈夫人劝她把孩子交给乳母来养,说乳母经验更多、照顾更好,可她明白,母亲是怕自己对孩儿感情太深、孩子真有万一自己承受不了。可他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凝集着自己和所爱之人的精血、与自己血脉相连,自己怎能不爱他呢! 慧娘又想起那日赵熹所求签文,她思来想去,还是在李淳回来后哀求李淳,求他劝赵熹去菩萨面前请罪,以求宽恕。 李淳断然拒绝:“那和尚说母君罪孽深重、我要劝母君去请罪岂非是也认同了这一说法!母君此生坦荡如砥、柱中流又素来高傲,怎会做出自请罪责之事!” 慧娘劝道:“妾自然也佩服母君,可就请他为菩萨重塑金身、在佛前磕个头认个错,也是折辱么!” “是!”李淳答,“我父王母君承天命平天下,有功无过,区区神佛凭甚叫他们屈膝!何况那日之后父王便捐钱修了座三清观,若神佛为真、自有三清保佑我儿,难道三清不如菩萨不成!” 慧娘见他态度坚决,不由哭道:“你难道就不管咱们的孩儿?他才刚刚来到这世上啊!就算是为了他,叫母君受一点点委屈都不行么?他是你李家骨血啊!” 李淳不忍见她如此,轻轻将她抱在怀中:“他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不心疼?可孩子还好好的,你又何必说这丧气话!再说母君是生我养我之人,我之骨肉、之荣华全由他给予,我怎能为我的孩子去伤他的心?你放心吧,父王派了许多大夫为孩子调理身体,咱们精心照顾、他一定能长大成才!就算他真的没这个福分,咱们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儿子,只要是你的孩子,都是我的心头肉。” 慧娘大哭不止,她没法怨赵熹、怨承平,可她满腔焦虑怨愤非得发泄不可,她忽得想起熙薇:“孙氏呢?是她害妾早产,孙氏要如何处置!” 李淳劝道:“熙薇也并非故意,当日我已经骂过她了、她也知道错了……” 慧娘恸斥:“我和儿子还比不过一个孙熙薇么?欠她的是你不是我,我连讨个公道都不行么!” 这事却是是熙薇过失,李淳想了片刻,叹道:“好吧,只别闹到母君那里……” 慧娘还在休养之中,惩治熙薇的事自然交给了樱桃,樱桃立刻派人将熙薇关入柴房,扔了纸笔叫她抄经,抄完三百遍佛经才可放她回去。 已是深秋,天气渐冷,熙薇在柴房内连衣被都无,只有残羹冷炙、一碗凉茶。熙薇看着成山的纸,流下泪来:自己会死在这里么?自己求了母亲嫁入李家,究竟为了什么?如果、如果娶自己的人是李温,一切会不会不同? 李温一直记挂熙薇,可他好几次往李淳院里去、都没见到对方。他也问过李淳,李淳只说她身子不好在休息,这叫李温更加担心,非要春熙去打探。 春熙看着李温,猛地跪了下来:“公子,孙氏已经是二公子的侧室了,您难道要为了一个女人同二公子兄弟阋墙么!” 李温大惊,登时又羞又怒:“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孙夫人名节岂容你诋毁!” “正是夫人名节不容诋毁、所以奴才才斗胆谏言!”春熙急道,“男女有别、何况是长兄弟媳!您一再打探孙夫人之事,幸得二公子对您信赖有加不曾多想,但若被人发现、将会有何种流言蜚语!到时您叫夫人如何自处,您又如何面对二公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您和孙夫人无缘,就该斩断情丝、别再过问她的事了!” 李温大叹一声,颓然坐进椅中:“竟叫你知道了,就这么明显么……我一再告诉自己不能再想她,可她离我那么近!我知道,我不该,但你看看她现在过得什么日子,我怎么能放心、又怎么能死心!不瞒你说,我已奏请前去琼州领军了……” 春熙直起上身:“您要去琼州?” 李温点点头:“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情之一字连父王母君都难逃其中,何况是我?我看她倚柱伤神对花垂泪,只恨不能宽慰,我甚至想向母君说明缘由、求母君将她改赐于我!” 春熙惊道:“这怎么能行!万万不可啊!” “我也知道,我若如此必然叫许多人伤心失望,我也不愿犯下大错。男儿志在四海,既然琼州战事又起,我就该上阵杀敌、扬我国威,也好远离这伤心之地。等我回来,也许就能放下她了……” 春熙道:“这也是个办法……” “所以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春熙并不赞同:“您已决定斩断情缘,又何必再去见她?” “不再见她,我怎能放心!她过失致弟妹小产、弟妹必然恨她入骨,这些都不见她、不知她正受怎样的折磨!不知道她近况、不确定她安好,我怎能安心上战场!”李温快步上前扶住春熙肩膀,“春熙,你就帮我一次吧!” 春熙无奈,只得答应。 第338章 满月 李温早知慧娘非面上那般温婉柔弱,却也未料她如此狠心。站在柴房前他还不信熙薇就在其中,推开门走进去,阴冷昏暗的房间中亮着幽幽一豆灯光,照着熙薇疲惫又麻木的面容。她发髻凌乱、双眼通红、嘴唇干裂,缩着肩膀抖成一团,却仍伏在案上努力写着什么。桌案太低、她只能趴在地上,姿势狼狈扭曲,李温看在眼中只觉得心都被揉成一团。 李温快步走到案前,轻声唤道:“熙薇……” 熙薇笔下一顿,猛然抬头,见来人竟是李温,眼泪又滚了下来。李温蹲下身,再次递出手帕,问:“你在这里多久了?” 熙薇转过头,看看旁边堆着的一点的经卷,泣道:“我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不停地写、不停地写,可还是有许多……我好冷、好渴、好饿……” 李温急问:“他们难道不给你吃东西!” “每日都有人来送,但水米都只有一点……这些天越来越冷了,我再不出去,说不定就要冻死在这里了……”熙薇一把抓住李温,泪落如珠,“我真的不是故意撞她的、我不想抄经,求求你、求求你救我出去,好不好?” 李温看熙薇颤如寒枝凄哀可怜心里怜悯异常,恨不能把她揽进怀里给她一丝温暖,幸好春熙挤进二人中间、将一篮食盒摆在桌案上:“侧夫人,您毕竟是二公子的侧室,陈夫人要处置您我们实在插不上手。不过大公子念在您的父亲乃无双国士、又与咱家有这样的渊源、不忍心叫您受苦,所以才私下前来探望。您放心,奴才会想办法教训那些刁奴、叫他们不敢再为难您,您只安心抄经、抄完以后想必夫人的气也就消了。” 熙薇赶忙松开李温,又缩回灯下不敢说话,李温也记起道德伦理,垂下头去,两人对灯而面,都沉沉不语。许久,李温才道:“我要去战场了……” 熙薇慌忙抬头:“战场?你要走?你不管我了?” 李温苦笑:“我怕放不下你、所以才要去……” “你要忘了我?” “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可我忘不了、我忘不了……”熙薇泣不成声,她也想忘记,可她没有广阔的世界、没有未来温柔的伴侣,她只有深深小院中的无尽折磨,她又怎么能忘记那年元宵的美好! 春熙怕李温改变主意,催道:“公子,咱们不能在此处留太久,若叫人知道、侧夫人非死不能自证啊!” 李温这才狠下心,转身离开,留熙薇在房里啜泣不止。 之后没几日李温便赶赴琼州,春熙本想随他同去,却被李温嘱咐要保护熙薇。为了叫李温安心,春熙只好向陈玉请求前去李淳院中服侍。李温一走春熙又无事可做,正李淳那里小公子刚刚降生还少可靠人手,陈玉请示赵熹后便答应了春熙的请求。 赵熹道:“我记得当初春熙正是因为照顾小皇子被误会险些被打死、叫温儿救下后来到咱家,如今叫他去看小孙儿,倒也合适!” 承平勾住他的手指,笑道:“我瞧你每日都往淳儿院子看,很想看看小孙儿吧?如今还不晚,咱们过去瞅瞅?” 赵熹摇了摇头:“小孩子有什么好看的,况且还不够满月,脸都没长圆呢!还是等满月宴再看吧。” 承平戳破他的心事:“你是怕那支签文?” 赵熹叹道:“鬼神之说我自然不信,就是真有神佛、他们要我低头我也是不肯的。可,孙儿身子弱是事实,哪怕不说那支签、我满身的戾气,真会伤他也说不定。我怕他们夫妻会恨我……” 承平揽住他的肩,低声安慰:“淳儿调皮捣蛋让人头疼,可对你我,他的心却是真的,他绝不会为这些虚无缥缈的蠢话来怀疑自己的母亲,儿媳也是明理的,你实是多虑了。” 赵熹摇摇头,靠在承平颈窝:“为母的心你不明白。其实何止孙儿,熙薇也没有消息,慧娘因她早产、她此时必然不好过。我也想过将她留在咱们这儿、等过了这几日慧娘消了气再叫她回去,又怕慧娘多心、反让她们姐妹生了嫌隙。先前咱们对淳儿院子的事一概不理、现在想知道又不好直问,好在春熙一向机灵懂事,他过去既能照顾孙儿、又能帮帮熙薇,我也就放心了。” 当初赵熹重伤、承平拜过了所有神佛,虽然神像又都被他砸毁,但等赵熹醒来,承平还是重修了庙宇还愿。承平当然也不信神佛,可他深深明白那时的无助,他理应理解慧娘,可他并不在乎。孙子自然重要,却还不足以同赵熹相比,更何况孙子现在还好好的、只是虚弱一些罢了。 “放心吧,我会寻来天下名医,孙儿会没事的。” 生老病死哪是人力可控,但承平说了这话、赵熹的心就安宁下来。他不由靠得承平更紧,又道:“温儿已经出发、不日就会抵达琼州,建功立业就在当下;淳儿也已成家、也该独当一面了,正好温儿去前线,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此次军需筹备运转就交给淳儿练手吧!” 承平自然答应。 李淳儿子满月时承平和赵熹为他取了乳名长生,也许是名字的庇佑、也许是大夫的妙手、也许是慧娘的祈求,孩子虽一直都病病殃殃、却顽强地活了下来,慧娘一心只想着孩子、更没心思关心其他。 熙薇终于在长生满月前几日抄完了经书,从昏暗的柴房中走了出来,这些天有了春熙的照顾她的日子好过不少,只是人一直没什么精神。满月宴上大家提起琼州战事、又讲起赵熹威名,熙薇这才知道前线是多么危险的地方。她回到屋里,又抄起经来。 长生乃承平长孙,他满月承盛都前来参宴、承泰更不会缺席。承泰看着满院宾客,凑到李淳身边,恭贺道:“恭喜恭喜,成婚不足一年已有长子,好福气啊!” 李淳与承泰相处许久,关系也亲密起来,闻言叹道:“只是长生身子不太好,唉,希望真能如他的名字一般平安长生吧!” “他是家中长孙,你又何必担心?要知道,你大哥连亲都没成呢!”承泰向李淳靠近了些,“嫡长孙的分量可不轻啊。” 李淳看向承泰,承泰笑着直起身:“今日你忙,我就不打扰了,改日有心,来找二伯喝酒啊!”说罢也不等李淳回答,又笑着同他人应酬去了。 琼州地处东南、紧临沧海,气候湿热有瘴气,虽然州府贫瘠军事不强,但也非弱敌,尤其此次领兵者多是年轻将领,承平赵熹几番写信嘱咐,叫他们谨慎小心不可大意。好在李温和另一领军元奢都非轻狂之人,稳扎稳打缓进坚驻,虽打得慢些,却连战连胜,未有太大损失。而李淳早就跟着承泰学习相关事务,此役又非大仗、所需物资不似先前南征那样繁多复杂,李淳处理起来井井有条,让承平很是满意,朝中诸官对他也很是吹捧。李淳几番思索,又同吴衍商议许久,在一日闲暇时约了承泰小叙,两人相谈甚欢,兴尽而归。 第339章 礼物 日子转瞬而过,南方战事进展顺利、北边上安焕然一新,朝中太平无事、天下人丁增粮食丰,一切都欣欣向荣,今年冬又降大雪,想来明年又是丰收之年。 赵熹站在廊下,看白羽纷纷遮天换地、绚烂世界瞬间冷寂无声,寒得骄傲又孤独。他眉头微蹙,对在屋中张罗小丫头们烘被的兰英道:“这么大的雪不好走,叫陈玉备好车去接吧,别让他骑马了!” 兰英闻言端着手炉走了过来,塞一个进赵熹怀里:“放心吧,这点小事陈玉难道不知道么?王爷身边也都是机灵的,您啊照顾好自己、别叫大家担心就好了!” 手炉的热气暖得赵熹眉目舒展,他将手炉捧到眼前看了看,精致的粉玉小炉不过手掌大,被雕成含苞待放的莲花状,花心烧着一枚碳丸,暖得温柔。赵熹问:“这是先前淳儿送的那个吧?” 兰英笑道:“是啊!二公子真是孝顺,日日往咱们这里送东西,春秋送补品、夏季送瓜果,快入冬时又送皮袄又送炭炉,前几日还送来一对缀了蓝宝石的皮腕,可漂亮了!我给您放起来,等您配袍子穿!” 赵熹心里更暖,这些东西他自然不缺、更好的承平也给了不少,可自己儿子送的东西、自然是不同的。不过,李淳虽领了琼州军需的差事,但这几年东西不断、礼物也越来越贵重,叫人有些忧心…… “母君、母君!” 赵熹正想着就听李淳呼唤,抬眼一看,李淳正从门外跑进院里、两步就蹿到廊下。赵熹将手炉给他、抬手为他解下披风,拉着他走进屋中:“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冒冒失失的!兰英把窗户关上、门帘放下来,再叫她们煮碗热茶!” 李淳不知遇了什么好事,双目炯炯、笑容不断,他随赵熹走进屋里、抖了抖胳膊,劝道:“母君您怎么还老是开门开窗,大雪天的、冻着您怎么办!这炭还是熏么?我再去寻些好的来!” 赵熹笑答:“天下最好的炭都在这里,怎么会熏呢?不过我常年军旅、营账都透风,如今太暖了反而觉得憋闷,所以才叫她们开门透透气,正打算关上呢,你就来了!” 李淳扁了扁嘴:“总之啊您身子不好、得好好保养才是,不能像以前那样了!不说这个,您猜我给您带了什么!” 赵熹微微偏头、嘴角轻轻翘起,看着李淳笑道:“这可难住我了,什么东西?” 李淳跳了起来,跑到屋门朝外喊:“后面的跟上没有?来了就抬进来!” 门帘撩起,两个壮汉抬了一个东西进来,在李淳的指挥下轻轻放在地毯上,这东西裹着红布、沉重无比,壮汉们无比小心,放下时仍惊着暖气四散。赵熹走上前,拽开红布,绸缎之下竟是一块硬邦邦、冷冰冰、像石头一样的东西。 兰英也凑上来:“这是什么,一块铁矿?怎么是白色的?” 赵熹已蹲下身,双手触上铁块,银白的铁块泛着青紫的光,渗出湛湛寒意,激得赵熹双目凛凛。 “好矿、好铁、好钢!” 李淳见赵熹喜欢,更加开心:“先前听母君提起游云枪头有些钝了,孩儿就想着给您重打一个枪头!不过兵器什么的孩儿不太懂,幸好找来这块寒精铁,母君想要什么就能做什么了!” 赵熹很是满意,起身叫他们把铁矿抬到库里去,又叫李淳坐下,夸道:“好孩子,难为你还记着!游云你父王已经拿去了,这铁矿倒是可以做两柄匕首,到时温儿和你一人一柄,防身用!最近长生怎么样?” 李淳短叹一声:“还是那样,冬日咳嗽就严重些,这两日也没敢抱他来同您请安,等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可惜父王和您年后就要走……” 赵熹宽慰道:“上安新都已建成,我们总得过去瞧瞧看有什么需要改的、需要加的。等明年琼州战事也该了结、迁都也该定下,等到了新都、立了新朝,一切都会好的!” 说起李温,李淳又道:“大哥一去两年、我还怪想他的!这次回来他就不走了吧?父王和您离京,总要有人主持大局啊!” 赵熹道:“琼州战事未了、他怎能不走呢?不过是因为琼州有议和之念、所以他才趁此机会回来过年。承平和我走后京都诸事由荣声和希仁主持,希仁虽古板但清廉自守、节高义烈,你要多向他学习、有事多向他请教。” 李淳连连点头:“孩儿知道了!” 赵熹叹道:“你要真知道才好!虽说水至清则无鱼,可但是也要有度才行!也怪陶老儿,当初叫他做我儿老师、他偏偏不肯,唉……” 李淳忙道:“您怎么又说这个,孩儿对陶先生一向尊敬、是他不喜欢孩儿,如今孩儿都这么大了、总不能再去当他的学生吧!” 赵熹抬手敲了下他的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他毕竟为你启蒙、就是你的老师!就算师徒缘分强求不得,见贤思齐,你也该以他为标榜,约束德行。” 李淳委屈地看向赵熹,赵熹又敲他一下:“此一时彼一时,你不能什么都跟我学!好了好了,你也大了、心里有数就好,今日雪大、早点回去陪陪慧娘长生吧!” 待李淳离开,赵熹又长长叹了口气。兰英不解:“二公子如此孝顺,您怎么还长吁短叹的?不开心么?” 赵熹答:“孩子孝顺我当然开心,可以前的礼物不提,这寒铁矿看着破烂实则贵重,那么大一块寒铁,价值万金!” 兰英仍不明白:“您怕公子花钱?大家都知道这铁矿要给您,怎么还会要公子的钱,而且先前王爷不也寻来几块吗?比这个还大呢!您怎么现在担心呢?” 赵熹道:“因为他不是承平!若买,他哪里来的钱?若拿,他有什么资格拿?先前孔舒就找过我谈淳儿的事,但兵部向来如此、我也没放在心上;但他若没个分寸、越发张狂、最后闹到承平那里,我也不好替他遮掩了!” 兰英笑着劝道:“天下就是王爷和您的、当然也是两位公子的,二公子为了孝顺您拿块铁怎么算错?王爷知道了也只会夸他用心呢!” 赵熹摇摇头:“朝堂官场,不能无法无度,虽然先前也放纵许多,但淳儿和他们不同……你告诉大家,淳儿送矿的事先别叫承平知道,明日叫韩东来,我得摸摸他的底才行……” 第340章 试探 京都明武堂总部内,赵熹听完韩东汇报,深深叹了口气:“一百多万两……” 韩东立在他身前,谨慎道:“目前还未调查清楚、数额还不能确定,只是再查下去会涉及朝中其他大人,故属下先奏明大君、请大君指示。” 赵熹仍想着这一百多万两:“如此大的亏空,就是我想补、也给他补不上啊……” 韩东犹豫道:“咱们堂里的账往来数目倒是不少,若大君您需要,也可以挪出几十万两了,其余的、也可再向户部去要,咱们拿钱对面都不怎么问的……” 赵熹摇了摇头:“咱们行事要有人看不过眼,如今又未有大事,、用的钱反而多了起来,岂不惹眼?何况本就是淳儿的过错,怎么能让你们担下?” 韩东倒不怎么在乎这些,明武堂本就是赵熹所建、自然按赵熹的意思行事,赵熹想保李淳、明武堂当仁不让,哪怕因此被他人指责攻讦也在所不惜:“可要是堂里不出手、您从哪里弄这些钱呢?府库是您的也是王爷的,您用里面的东西王爷必然会知晓,何况府里怕也没这么多银两。” 赵熹倒也想得开:“其实兵部这些事大家都清楚得很,只要节制有度、就是承平知道也不会在意;可没想到淳儿心这么大,拿就算了、还拿这么多,拿了这么多又没用自己身上、反而当去当孟尝君,我就是有心护他、又怎么替他遮掩?左右是他做了错事、承平是他爹也不会真把他怎么样,就让他自己担着吧!这件事,你到此为止吧。” 韩东应下:“是。” 赵熹又道:“还有件事我想了许久,趁今天也跟你说了吧:我打算解散明武堂,到时候你是想入朝还是回江湖去?” 韩东如雷震耳:“什么?解散明武堂?您不需要明武堂了么?” 赵熹笑道:“明武堂是一把利刃、也是一柄重盾,南征能如此顺利少不了明武堂的情报支持,从山水到朝野,天时地利人和,正是有了明武堂、我才能在敌方的地盘占据地利,若没你们,天下且动荡呢!这赫赫功劳,必要天下人知晓!但如此强力一旦为人知必然遭人妒,你们又都是江湖人,朝堂险恶怕你们躲不过。” 韩东忙道:“若是因为此大君不必担忧,咱们这么多年与朝中往来颇多,倒也非无自保之力。您已不能入朝、战事一停军队慢慢也不再受您掌控,再解散明武堂、岂非自断臂膀?” 赵熹又笑:“你对我好、担心我,我都晓得,但我又没打算跟承平对着干、留着你们早晚也是归入朝廷。而且我已经老了、天下终究要交到温儿淳儿手上,可他们、怕没有能力驾驭明武堂。”赵熹又叹,“都说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其实权力亦如是。明武堂本就是探听消息的,但多知易惘、过听则疑,温儿淳儿天分有限、历练又不足,你们在他们手里大材小用、反受其累,不如趁此解散了去,至少你们全身而退。” 韩东颇为感动,抱拳拜道:“大君对我等体谅之情我等铭记于心!此生能为大君做二三事,韩东荣幸之至!” 赵熹笑着将人扶起:“能有你们为我奔波、我才是感激不尽!还得劳你再辛苦些时日,看看大家想往何处去,若还想为国尽忠我尽量安排入军中;想要归隐田园或浪荡江湖,自有安家费。明武堂非就此消失,在各地的产业可转做经营为主,赚的银子给大家分了去,以后虽不算同僚、却还是朋友!大家有什么难事也尽管来找我,你们为我尽忠、我必不会辜负!” 韩东一一应下,又郑重道:“好,我这就交代下去,叫大家自选出路。大君,哪怕明武堂中人天各一方,您需要时一声令下,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熹拍拍他的肩:“我信你!” 李淳的事远没有赵熹对韩东说得那般轻松。回到平园后赵熹一再斟酌、希望想个让承平不那么生气的说法,可承平本也不会因矫饰动摇,想那么些反而叫承平觉得赵熹溺爱李淳。赵熹思来想去,最后还是老老实实交代了前因后果。 承平果然大怒:“我本还觉得他这差事办得不错,没想到尽是欺上瞒下、结党营私之事!我还没当皇帝呢,他倒惦记上了!” 赵熹忙劝:“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淳儿哪里会想这些!他拿银子不假,可他不是跟你二哥学的么!你二哥在兵部不干不净、你又叫淳儿跟着他,可不有样学样么!何况他拿了钱许多都用来给我买东西,这也算一片孝心啊!” “他就是为了叫你护着他、所以才故意向你讨娇呢!”承平气道,“二哥和魏氏是贪、可他们才贪了多少?何况本就是我叫他们贪的,不然我怎么安心!李淳呢?我叫他去学做事、学官场里的门门道道、为的是知而后止,可他呢?他竟乐在其中!还敢结党!他想做什么、做李二么!真能做成李二我还与有荣焉,只怕就是二世炀帝!” 赵熹不满地啧了一声:“什么二世、什么炀帝,哪有这么说自己儿子的!现在你骂淳儿骂得欢、当初在京都伴读平州送来的银子难道咱们少用了?不也都为自己架桥了么!” “那怎么一样呢?那银子本就是给咱们花的,又不是我贪的!” “定北时的军费,难道你没贪?你没拿一点、我的铠甲、我的马、我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都从哪里来的?” 承平更加委屈:“你也知道那些钱都给你花了,你还说我!” 赵熹晃着身子一步一跨走到承平身边,摇着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我知道,你贪的银子要么用在正处、要么用在我身上,虽是贪、给平州和李家带来的好处是金山银山、千万百万银钱都换不来的!其实我南征也是,收缴的财宝交一半留一半、给将士们分完剩下的都进了我的口袋。所以淳儿拿一点我并没觉得有什么--本来么,大家辛苦干活,难道连这点好处都没有?那谁还跟你干呢!” 承平重重嗤了一声:“这怎么一样!此一时彼一时,乱时权谋机变、治时伦理纲常。咱们那时候别说钱财,就是人命也不过草芥一般,没有那些钱就没有我们的今天!可现在不同了,眼看天下太平、朝无法度不兴,尤其咱们以后、若还同咱们一样随心所欲、咱们辛苦拼下的基业真要二代而亡了!这些都还能教、淳儿必也懂得,可叫我心惊的是、他结党啊!” 承平深深一叹:“我知道,淳儿对咱们一向尊敬爱戴,如今朝中咱们说一不二、他也绝不敢有二心,他拉帮结派为的不是咱们、是温儿啊!这叫我怎么放心!” 赵熹伏上承平的背、头靠在承平肩上:“你的担心我知道,都说温儿像大哥、但我清楚,温儿比大哥倔强,就连大哥当初也不愿退步、何况是温儿!可温儿和淳儿虽都比不上你、却也都非无能之人,当初你不愿屈居人下、淳儿又岂肯躲在温儿身后?这家业,他们必然是要争上一争。不过就像你与大哥兄弟情深,我相信他们会只做君子之争,日后绝不会置对方于死地的!” 承平握住赵熹放在自己肩头的手:“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我只怕一时不慎走上歪路!你疼爱儿子、我却不能不教导他,这件事,总得想法子处理不可。我有个主意,不知你肯不肯……” 赵熹歪头看他:“什么主意?” “咱们装不知道,把这事交给温儿……” 赵熹直起身子:“你要试温儿?” 承平点点头:“淳儿这么做,其实我并不意外,倒是温儿的性子、我总是摸不准,我想借此机会叫他们兄弟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哪怕俩人闹崩了、有咱们在、也不至于太难看,以后也有缓和的机会;若等到咱们都不在了兄弟才闹起来,怕真是不死不休了。” 赵熹往承平身上靠紧了些:“那就如你所言……” 第341章 回家 腊月二十四,李温回京。 今年颇为寻常、没什么大喜事,粮食算不上丰收、年中遇过两次灾情,但朝廷救灾得力、百姓损失不多,到了年底,各家各户都有些余粮,可以安心过个好年,但对百姓而言,这就是难得的幸福了。 李温回京之时各家各户都在扫尘除祟,平园自然也不例外。下人们一早起来便抹柱扫梁、挂符张幡,赵熹也闲不得,送走承平后一边指点布置一边催着陈玉到城门等李温回来。 陈玉等了一天,到下午才等着了李温,可惜李温要先入宫向承平复命才能回家,陈玉只得先回平园禀告赵熹,赵熹立刻命人准备晚膳,只等他们爷儿俩回来一家团圆。 承平自不会叫赵熹久等。近年末朝中琐事较多、腊月尤其忙,不过过了二十三、大家就渐渐懈怠,非急事也懒得处理、拖到明年再说。承平做事素来果断,政务处理干脆利落,年前无堆积、近日又无新事,他也清闲一些,同朝臣交代两句便领着李温早早回家去了。 赵熹早就领家中老小等在堂上,他以前也常离家征战、与家人聚少离多,可以前他在战场总觉得时间倏忽一闪而过,如今他在家里等候,才觉一瞬万年煞是难熬,李温才离开两年、他却觉得已不见李温两世,他不由感慨,自己不在的日子里承平是多么寂寞。 李温又壮实不少,没有赵熹做后盾、他要自己承担更多责任,他更加辛苦、也更加坚韧,双目褪去青涩、更加沉稳犀利。他变也没变,看向承平赵熹依然崇敬而仰慕、看向熙薇依然温柔而怜惜。 熙薇仍是哀婉伶仃。自春熙到李淳身边伺候,整治了不少捧高踩低的下人,慧娘一颗心都在长生身上、樱桃知春熙从大院过来也不敢闹得太过,熙薇的日子比先前好了不少。可她却总是哀哀凄凄一脸愁容,无事不出门、只蹲在屋子里抄经,连向慧娘和赵熹请安都少了许多。这对她其实大大不利,但红桥劝不了、春熙懒得管,李淳说了她两次也就随她去了,她便越发凄凉起来。 李温很想问一问熙薇为什么还是不快乐,是不是又受了欺负、是不是仍过得不好,但众目睽睽、他甚至不敢多看熙薇一眼,好在今夜慧娘抱了长生来,让他这个本来当仁不让的主角得到了喘息,可以在暗处小心遮掩自己的秘密。 长生长大了许多、已经在蹒跚学步,只是身子干瘦、皮肤蜡黄、气短神虚,入冬后病情加重、咳嗽不止,小小的身躯不住颤抖,叫人心疼不已。慧娘将他放在地上、让他向承平赵熹展示下近日所学,他歪着身子走了两步、踉跄地跌进赵熹怀里,赵熹一把将他捞起,他也不怕,搂着赵熹的脖子咯咯直笑,叫赵熹的心软成一团。 赵熹忽然问熙薇:“听说你一直在抄经?” 李淳怕赵熹怪罪,赶忙解释:“熙薇一向喜欢书画,只是闲暇时练练笔,倒不是抄经……母君是听谁说的?” 小院那里的事赵熹从不过问,如此小事、当然是有人刻意提起。赵熹也不答,只叫兰英拿来一串红珊瑚佛珠给了熙薇戴上:“这是当初在漠北、西川僧侣送的,你既然喜欢佛学,这珠子就给你戴吧。希望神佛当真慈悲,能看在你一片虔诚的份上保佑长生……” 承平倾身向赵熹:“神佛有明、自然分得清好坏无辜,长生不是好好长到如今了么?以后一定会更加健壮,对不对,长生?” 长生听有人叫他又笑,笑着笑着便咳了起来,慧娘忙从赵熹怀里抢过长生、拍着背安慰许久,李淳不悦、却也未多言。李温此时道:“我在琼州时寻了些偏方秘药,只是琼州乡野之地、瘴气沉湿气重、人也多诡,他们的方子不知长生得用不得用。” 李淳谢道:“多谢大哥费心!我将方子先给了陈大夫,等他看过掂着剂量给长生试试!长生有父王母君和大哥记挂,一定会长命百岁、安康一生的!民间有正月十六走百病的习俗,长生也大了、今年我就带他去走一走,一定会好的!大哥什么时候离京?要不要一起?” 李温道:“琼州那边有意议和,战事暂且停了,我许久没回家、父王母君也思念得很,等二月初再回去,如何?” 李温问的时候看向承平,承平笑道:“自然是好!琼州地方虽小琼人却顽,又实在偏远,咱们军士过去难以适应湿热,能有如今成果很是不易,他们愿意投降我们还不乐意么!不过,琼州县公向来倔强,他当真同意投降?” 李温抿了抿唇,垂眸道:“还有一件喜事孩儿还未禀,琼州县公欲将爱女许配孩儿……” 熙薇本在玩珊瑚佛珠,闻言猛地看向李温,李淳也是一愣,随即喜道:“恭喜大哥、贺喜大哥,此去琼州大哥不单建功立业、还抱得美娇娘,人生得意啊!” 赵熹只问:“你喜欢她么?” 熙薇攥紧了佛珠,只听李温缓缓道:“琼州不似中原、人少地贫,因而女子也当做男子用,琼州县公的小姐便随兄出征,与我在战场见过几次,小姐英姿飒爽,我很是敬佩。” 李淳笑道:“哦,定是那小姐为大哥风姿折服,一见钟情、芳心暗许!真是一段佳话!” 赵熹却叹:“你说这么多,看来是不喜欢她。” 李淳看向李温,李温沉默不答。赵熹又问:“你娶琼州小姐,是和谈的条件么?” 李温叹了口气,点点头。赵熹冷笑:“沈云峰小儿,逆行倒施不知悔改、竟还敢要挟我朝?真当我朝无人、怕了他么!” 李淳也沉下脸:“我还以为大哥和小姐两情相悦、没想是他们恬不知耻!大哥,你若不喜欢、拒绝便是,咱家一定会支持你的!” 李温赶忙劝道:“母君弟弟误会了,和谈本就是双赢、能够放下刀兵何必不死不休?化干戈为玉帛,才是百姓之褔啊!” 李淳反驳:“大哥此言差矣!当初秦晋为两国、才有和亲结盟化解怨仇之说,可琼州是臣、我朝是君,琼州是贼、我朝是官,他们理应俯首称臣、祈求饶恕,我朝怜悯百姓、恕他之过,然后大哥和沈小姐姻缘一线、这才结成夫妻,这门婚事是我朝对琼州百姓的垂怜、绝不是对琼州反贼的妥协!” 承平点头:“淳儿此话说的极是,他们不愿降我们就打,求和还摆出这么高的姿态,就算停战,以后我们除他的权、他肯么?温儿,你的婚事只该考虑自己的喜好,我和你母君如今已不需要牺牲你的姻缘了!” 李温垂头苦笑,真的能随自己的喜好么? “父王母君的意思孩儿明白了,这门婚事,孩儿会审慎考虑的。” 青鸢入堂言晚膳备好,诸人用过晚膳、又闲谈一会,各自回去,离开时熙薇又看了李温一眼、被李温捉住,二人目光交错,熙薇慌忙离开,李温驻留良久。 第342章 法事 已近年末,承平没给李温安排别的差事,只叫他无事时如兵部转转,毕竟他在前线打仗少不了后方支持,与兵部官员多多来往日后有什么事也方便。 之后便是过年,本来是难得的团圆,但元日早起入宫拜见国公和夫人时天气太冷、时辰又太早,长生不慎着了凉又咳了起来,叫大家担心不已。慧娘想着年前赵熹赐给熙薇佛珠、是并不介意拜佛求神的意思,便索性找到赵熹,直言想要在家中办一场法事为长生祛病除灾。 赵熹听完叹息道:“我知道,因为那支签、你一直对我心怀芥蒂……” 慧娘连忙跪下身来解释:“孩儿怎敢,孩儿对母君的敬慕之情从未改变!” 赵熹摆摆手:“敬慕是敬慕、芥蒂是芥蒂,若是关于你、你必不会如此,只是关乎长生、你又怎能放心呢?母子连心啊!就连我这不称职的母亲对两个孩子都牵肠挂肚,更何况是你?你对长生的疼爱我都看在眼中,你的焦虑、你的担忧,我如何不理解?” 赵熹将慧娘扶起:“长生是淳儿的长子、是我的长孙,我怎么能不疼爱、不看重?他身子不好,我怎么不着急?可那支签文真假尚不分明,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对神佛你可敬、可信,但不能惧、不能屈!且不说我功过如何,当真我罪大恶极、它来找我便是,拿子孙威胁是什么阴私手段!不过是欺软怕硬、欺善怕恶罢了!真是这样的神佛,你畏它求它它反而欺你辱你,短处被人捏着对方难道会放过么?你这场法事就算做了怕也无济于事。” 慧娘哭泣不已,赵熹又道:“向来强的富、横的贵、舍了命的长命百岁,承平同我一路走来大家都说是天佑神护,可孤城的冷、大漠的寒、朝堂的险、百姓的怨,所有仇恨和责难、所有苦痛和不安,全是我们自己扛下来的!多少次坚壁清野、多少次生死一线,但凡服了一次软、我们都走不到今天!不退、不败,这才是咱们家的生存之道!长生过了今年生日就三岁了,到时他便可入宗籍、便算是个人了,他已坚持了两年、最后这一年,你却要屈服么?” 慧娘大哭道:“可长生面对的不是人,是病、是命、是天啊!人定怎能胜天!他只是个两岁的孩子、哪有父王母君那样的强力!他是孩儿的心头肉啊,他每咳一声就是从我心上剜下一块肉!我每夜睡前要看他安稳、每早醒来就是问他如何,只怕一个不留神就丢了他,我心苦啊!今早起来樱桃为我梳头,我竟已有了白发,我才十八岁啊!孩儿不敢奢求母君如何、只是想在家中办场法事为长生祈福,父王元日不也去祭天祈福么!母君就当可怜孩儿、叫孩儿安安心吧!” 慧娘本是贤惠端庄的贵家小姐,这两年为照顾长生心力交瘁,年纪小小竟面有苍桑,如今她跪在赵熹身前痛哭流涕毫无优雅之姿,却比先前更叫赵熹疼惜,连兰英都泪水涟涟。他只得叫兰英替慧娘擦去眼泪整理仪容,道:“好吧,随你去吧。” 慧娘连连谢恩,最后被兰英搀着送回小院。这场法事慧娘已盼了许久,连主持的高僧都早早找到、只等着赵熹同意,这边赵熹一松口她就叫人请来了陈夫人,商议后决定今早举行,于是把日子定在了正月初十。 初十这天李温也过来小院,打算看看自己的小侄子,顺便瞧瞧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对于这场法事、李温也很是摇摆:承平和赵熹非同凡人、在长明亲历天降雷劫还能如此强力,他敬慕佩服,可那时惊险历历在目、承平也曾三叩九拜祈求天怜,他们尚且如此,更何况小小的长生?他不禁又思及自己:父母所有所为惊天动地、但他们心智之坚远非常人能比,自己是该效仿、还是该认清现实、做个庸俗凡人呢? 李温将思绪甩出九天,跟着侍女走进举办法事的小院,院子里堆满了祭祀祷告的各式法器,小沙弥正指点下人摆放。侍女领李温到屋前,撩起门帘请李温入内,李温还没跨步就闻檀香扑鼻,走入屋中,见屋内有九个和尚跌坐蒲团之上,有的打钵有的敲梆,都念念有词,长生穿着厚厚的棉袄裹着佛幡被和尚们围在中央,大哭不止。 李淳、慧娘、陈夫人及熙薇都在,慧娘皱着眉攥着心口瞧着哭泣的长生,陈夫人在一旁柔声安慰,熙薇垂头站在慧娘身后、向一截木头。屋内闷热难当,又燃了许多佛香,沉烟弥漫屋中,小小屋子竟云烟缭绕如九天,李温处在其中只觉得喉舌被塞满烟灰、呼吸困难、难受得紧。他看看慧娘和陈夫人,拉了拉李淳,示意李淳同他出去。 走到院子,两人都舒了口气,兄弟相视一笑,李温道:“看来你也觉得难过,怎么不劝劝弟妹?咱们大人都受不了,长生本就有疾、又被烟呛着怎么好?” 李淳无奈道:“小弟已经劝过慧娘了。不瞒大哥,自知道慧娘要办这法事小弟就一再劝说、甚至还找了泰山,可岳母和慧娘都甚是执着、非觉得这场法事能救长生于水火!她们母女性子执拗、又是一心为长生,我又怎好过多责怪?况且签文的事一直是慧娘的心结,希望这场法事能换她们母女心安吧!” 李温大叹:“你也不容易啊……” “容易或不容易,只要慧娘开心、只要长生安康,我怎样也就不重要了。” 李温替熙薇泛苦,慧娘开心、长生安康,那熙薇呢,她的苦乐难道一点都不在弟弟的心上么? “对了,弟弟还没问哥哥,哥哥在琼州如何?可遇到了什么危险、又有什么麻烦?军中物资还缺么?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同我讲,我一定满足!” 李温正了颜色:“我倒正有事同你讲……” “哦,什么事?” “公子、公子!”屋里跑出一个侍女,急道,“公子、夫人请您进去呢!” 李温只得咽下口边的话,对李淳道:“你先去吧,明日午时泰安楼,咱们兄弟好好聊聊,我今日就先回去了。” “好,弟弟招待不周,明日一定和大哥把酒畅欢!” 李淳说完便匆匆走进屋去。李温本想就此离开,正巧见熙薇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看了李温一眼,垂下头,往院子外走去,李温知道自己该离开,可他仍不由自主跟在了熙薇身后。 熙薇知李温跟着,便没回屋子、而是走到花园,又遣红桥回去拿东西,李温这才上前,却也不知说什么,想了许久,笑道:“听说你总抄经、我还以为你也爱礼佛,今日难得高僧前来,你不去听经么?” 熙薇倚着廊柱慢慢坐下,轻声道:“我从不爱礼佛,更不爱抄经。” 李温忙问:“怎么,夫人又逼你了?春熙没护住你么?” 熙薇看着花园,并不看李温:“大公子已决意成婚,又何必问我许多。” 李温盯着熙薇的背影,心痛不已:“我不该问,可我忍不住要问,我再问你最后一句、以后再不纠缠于你:你的经,是为谁抄的?” 熙薇不答话、不回头,只挺腰坐在廊上,李温已知道答案,心中既喜也痛,从怀中掏出一枚蓝色小牌,放在熙薇身边,转身离开。待身后无人,熙薇拿起小牌,这小牌为布制、上面绣了许多奇怪的花纹,不知是何寓意,她将小牌握在手中,默默哭泣起来。 第343章 兄弟 处理完积累的公务,承平回到府中已是深夜,赵熹已先和李温用过晚膳,倚在软榻上和兰香说话。因时间已晚,兰香已服侍赵熹洗漱,赵熹散发宽衣懒在榻上,乌鬓压云重、薄唇吐香浓,榻沉玉轻软、夜冷雪闲慵。承平只觉自己的心就是那贵妃榻,温柔又稳惬地将赵熹托住,再看不到别的人、再装不下别的事。 承平换下外衣走到榻前,赵熹给他挪了个位置、他便挨着赵熹坐下,眼睛也贴在赵熹身上,笑问:“在聊什么?” 兰英扁了扁嘴:“还不是说小院今日办法事!他们自己办就算了,还要在园子里放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好小公子的病明天就好,不然迟早给他们扔掉!” 赵熹笑道:“不过是两个不起眼的小玩意、也就在小院门口摆一摆,又碍不着你,竟生了一天的气!哎呀,幸好你同我住,不然这气性,福生媳妇怎么受得了!” 承平拉下唇角:“怎么,那边的法事还没弄完?” 提起这法事承平不快。自己虽还未登基、但已然掌天下权柄,位已至高、承袭天志,自己的子孙怎么会为天惩!那边兴师动众做这场法事,无非就是信了妖僧的贼签、觉得长生之病全是赵熹之过,说起祈福、实是责怪赵熹,怎能叫人不气!可陈氏毕竟是个小辈、又一心为长生着想,承平也不好责备,尤其赵熹并不想追究,他尊重赵熹、也只好忍气吞声。不过忍也有限度,她们若行事太过、承平也不肯见赵熹受气。 赵熹怎不知承平?蜷腿起身跪坐榻上,笑道:“你们俩是偏心我呢!不过一场法事、早就了了,不见得有什么用却能叫慧娘安心,将心比心,都是做母亲的,又怎会不体谅?好歹已经完事,就不要再想它了!”说罢又向兰香摆摆手,“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歇着吧!” 兰英知他们夫妻有话说,便领了小的先出去,赵熹趴在承平肩上,笑问:“怎么,生气了?” 承平嗤了一声:“小小琐事,有什么好生气,只是那陈氏也太不懂事了,本还以为是多么贤良明理的女子呢!” “左右是淳儿媳妇,你管那么些!”赵熹捏了捏承平耳垂,“她也不过还是个孩子,已经很难得了!反正咱们很快就要去燕州,平园就由着他们折腾呗!” 说起上安新都,承平也笑了起来:“就去一个月、又不是不回来了,怎么能由着他们折腾!不过我看了图纸,都城守卫很是牢固,皇宫布局也好,不过校场离书房太远,你练功我都瞧不见,叫他们改一改!” 赵熹调笑道:“干嘛叫你瞧见,方便你作画么?” 承平想起自己书房里藏着的那摞大作,顿时红了脸。赵熹更加得意,勾了承平下颌叫他看着自己,倾身向他,问:“大画家,近期可有新作赏鉴?” 承平凝视赵熹,反身将他压在身下:“近日诸事繁多灵感滞涩,还得请你帮帮忙……” 第二天中午,李淳如约来到泰安楼。泰安楼在京都算不得大,也不多有名,不过楼中具是单独包房、很是清雅,菜肴味道尚佳,所以也有许多达官贵人捧场。李淳在小二引领下进入酒楼三层最里的包厢,入门还有小厅、再过屏风隔帐才至用餐处,李温已在此等候许久。李淳连忙赔礼:“对不住对不住,衙门里事情有点多、弟弟现在才脱身,劳哥哥久等了!” 李温笑道:“无妨,只因我无事、所以先到了。淳儿快入座,店家,上菜吧。” 酒菜是早就备好的,一桌席面很快上齐,李温挥手叫小二和亲随都离开,李淳主动接了酒壶为李温斟酒。李温瞧着李淳,道:“咱们兄弟许久没有对饮畅谈了!” 李淳也倒了酒,向李温举杯:“是啊,自大哥随母君南征、咱们兄弟见面都难,好容易母君和大哥回来、我又成了亲,大哥也去了琼州,咱们兄弟相聚的时间就更短了,今日可是难得的机会!来,这两年哥哥在琼州辛苦了,弟弟敬哥哥一杯!” 李温饮下:“我在前线虽难、却还有元奢等良将辅佐,你在朝中身边人多、良莠不齐,想要办事也不轻松。” 李淳不由大吐口水:“可不是嘛!军中弟弟没去过、里面什么样弟弟也不好评说,可朝中办事,门门道道实在太多!我虽是摄政王公子、他们也不过表面尊敬,其实处处看我不起、做事也不肯尽心,弟弟我费了许多心思才有了现在的局面!其中辛苦,真是难与外人道也!” “我也曾在朝中,朝里的风气也明白一二。那时光我仰慕陶大人、也想学他做事,父王却教我水至清则无鱼,陶大人光风霁月清高无尘自是叫人敬仰,朝中皆如他那君王可拱手治天下矣。可世人性贪,哀怨憎恶由此而来,强求高洁违背人欲、必不得长久,所以要通人性、学权谋、懂制衡,用得了奸邪、守得住忠贞。”李温拿酒壶为李淳倒酒,李淳起身要接、李温按住他的手,抬眼直视李淳眼眸,“淳儿,你向来聪慧、权谋于你易如反掌,可忠贞,你守得住么?” 李淳一顿,笑道:“类似的话父王也同我说过,母君也叫我多向陶先生学习。哥哥的教诲淳儿铭记于心,日后一定见贤思齐、修德养性!” 李温将酒壶放下:“倒也不必日后,就从今日起吧!先从悔过始。” 李淳坐了回去:“悔过?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李温道:“琼州军需全由你调度,赖你辛苦,前线将士并不少吃穿。可同样是吃,藜麦糙米和粳米杂面可是泥云之别!还有木柴火炭、干草谷皮、麻衣夹袄,淳儿,你给大哥的都是好的、大哥感激你,可其他的将士不配用好的么?何况你账上全是上等呢!” 李淳惊愕万分,连忙遮掩:“大哥你这话从何而来?琼州军需与南征时等齐,凡好坏均有比例,南征怎么用如今仍怎么用,全军吃粳米用火炭,朝廷也供不起啊!是谁同大哥说了什么、叫大哥误会了不成?” “你是说这些都是误会?你绝没有多拿一点?” 李淳辩解道:“弟弟不敢说自己清白廉洁,但,兵部就是如此啊!弟弟不这样、怎么办事呢!” 李温看着李淳,痛道:“淳儿啊淳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啊!小时候父王母君常年在外、是我一点点把你带大,长兄如父啊!我知道你向来调皮、但却并无坏心,哪怕我知道你贪污受贿、知道你私吞军饷、知道你结党营私,我还是来这里见你,就为了给你一次机会!今天我没有证据,我只问你,这些事你做过没有!” 李淳咬牙道:“贪污受贿、私吞军饷、结党营私,多么重的罪,大哥竟轻易出口砸在我头上!你要我怎么认!” “那你就是不认喽?” “不认!” 李温点点头:“好,那我只好禀明父王,请他还你一个公道。” 第344章 兄弟二 李淳猛得站起身,又急又怒:“大哥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你吃的用的不好还是前线将士没柴烧没饭吃了,我好好供你你还要来寻我的错处?又要给我定罪又要告诉父王母君,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么!” 李温失望无比:“我苦口婆心教你、你却觉得我害你!如此还有什么好说!你既然觉得自己没错,那就走吧,是非黑白交给父王和母君去决定。” 李淳大怒:“好好好,你非要去找爹妈,那就去吧!反正他们从来都宠着你,你是高风亮节谦谦君子、我是贪婪狂妄卑鄙小人,不一直都是这样么!分明什么好的都是你的、我只能用你不要的,却好像我一直亏欠你一样!这次又来高高在上教训我,好好好,用我的罪来成全你的德,你去吧、去吧!” 李温大恸,指着李淳质问:“你竟然这么想?咱们兄弟一场,你竟如此恨我么!你结党也是为了害我喽!” “恨你?”李淳喃喃自语,忽觉这二字重如千斤、直坠进他心里、震得他头昏脑旋,不由高语切切,“恨你、恨你、恨你,我恨你!” 李温被他气得眼昏,正欲将他斥责一番,李淳却又道:“我恨你,我自小就在平阳长大、爹爹母君都没见过,三表哥他们仗着年纪大总是欺负我、骂我是没爹管没娘要的孩子,我气不过打了他们,二伯都没追究、你却揪着我去认错!那时候我恨死你了!我恨李家、恨表哥、恨把我扔下的爹娘,更恨君子作风的你!哪怕你叫三表哥他们向我道歉我也只觉得你虚伪,可后来你抱着我回屋、给我讲爹娘的事,搂着我说‘不要怕,大哥会一直在’……”李淳哽咽起来,膝盖一弯、扶着桌边慢慢跪坐在地上,“我总是闯祸、你总是教训我,可你一次都没有离开我,无论我多么讨厌、多么可恶、多么叫你为难,你总是在我身边,你陪我的时候比父王母君多的多的多!我恨你?我怎么会恨你,你是我的大哥啊!” 李温从不觉得承平和赵熹有什么不好、对他而言他们二人是最最叫人仰慕的英雄,可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被扔在平阳的那段日子是他最难受的时候。并不是李家多不好,国公慈爱、大伯宽厚、二伯对他们并不在意,可他只是小小一个孩子、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中怎么不害怕、怎么不惊惶?后来李淳也来了,那个襁褓中的婴儿成了他的支柱,他小心照顾、看着那孩子一点点长大,打架、闯祸,深冷寂寞的院子变得喧嚣热闹,陌生的大院也一点点染上他们兄弟的色彩。他以为李淳已经长大,这番话叫他想起曾经那个顽劣执拗、却生机勃勃的孩子。 “我从没有得到父王母君的偏爱,大哥比我早认识他们,又有能力、又有才华,听话孝顺、谦和温润,连我都这么喜欢大哥,更何况爹娘?可我也想要他们的关爱、我也想要大哥的认可!我努力读书、勤勉做事,刚刚入朝时我也想学大哥那样刚正不阿,可我身边没有陶先生、只有二伯!魏氏他们从不肯好好教我、只把我当傻子一样糊弄,我像个木头桩子在衙门戳了整整一年!我不敢跟父王说、我怕他嫌我没用,我只好咬着牙同魏氏说好话、低着头跟在二伯身后,我也不想做坏人、咱们家什么时候少我吃穿、我要那么多银子有什么用,可我不这样他们就不信我、不教我、就要排挤我、陷害我!我没得选啊!你说我软弱、说我无能、说我随波逐流,我都认,但我从没有想过害你,从来都没有!我只是想叫你们看到我罢了!” 李淳低垂着头,李温却看得到他的泪水和委屈,他是李温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李温怎么会不心疼?他不由叹息一声,道:“若是小数大哥我不会这样逼你,可是百万两的银子,你怎么敢!还四处结交大臣,叫父王知道你怎么解释!” 李淳这才确定李温果然知道了内情,他赶忙解释:“我也知道与不善人居自染其污,所以一直想入阁做事,所以才想叫大家替我在父王面前说说好话!可他们都奸滑、不见好处不开口,我实在没有办法!至于百万银两,弟弟一人怎么会拿那么多!许多都是二伯、魏氏他们借我的名头做的!我在兵部不得不向他们低头,只好由他们去,只盼着早早脱出这潭污池!弟弟实在没法解释,大哥要怎么处置弟弟也都认了,可是、可是……”李淳又哭了起来,“能不能不要告诉父王和母君,父王好容易才对我改观、母君身子一直不好,我实在不愿意叫他们失望……” 李温劝道:“你不愿叫他们失望、就不该犯下大错!你账上亏了百万,就算我现在不说、日后别人查起难道瞒得过?不如早点向父王母君坦白,早早处理了这笔烂账。” “大哥!”李淳抬头乞求,“弟弟也还年轻、方才入朝堂不久,虽犯下大过、却也没铸成大错!这笔钱我会想办法处理、以后也绝不会再犯,大哥,你就饶了弟弟这次吧!” 李温没有说话,李淳死死咬住牙,弯下身子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慧娘才嫁我几年、我出了事怎么见她?还有长生,怎么忍心叫他有个犯错的爹?弟弟求求你了,大哥!” 李淳素来骄傲、从未如此求人,李温看在眼中、着实心疼。他沉默良久,起身走到李淳身前将他扶起:“你分明知道我最是心软,怎么还能这样求我……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这件事,我暂且当作不知……” 李淳大喜:“大哥!” “但你必须尽快填补亏空,借也好、典也好,去找你的狐朋狗党把钱都要回来填回库里,待我从琼州回来一切都妥妥当当,那这件事就此揭过,日后也安安分分、兢兢业业,好好学些正道,不然别怪大哥不留情!”李温说完还从袖中拿出几张银票,“这是我这么多年的积蓄,同你的窟窿比九牛一毛,唉,你已经长大了、不是个孩子了,稳重些吧!” 李淳拿着银票,眼泪又涌,一把搂住李温放声大哭起来。 出了些事,李淳也没心思再回衙门,同李温分开后叫人到户部,把吴衍约了出来,将李温已知晓他罪行之事告知。 吴衍大惊:“大公子是如何知晓?他不是刚回来么!难道琼州的军需有问题?” “绝无可能,给大哥的都是好的,其余部队虽差些也不至于闹起来,前面的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会在战事未停时向咱们发难。”李淳面色沉郁:“部中人多眼杂,必然是有人通风报信!可我也不明白,既然是要揭露我、为何不去找父王母君,反而告诉了大哥?” 吴衍道:“大公子在朝中行走数年,有一二亲信也是寻常,只是咱们不该大意、落了这么大的把柄在大公子手中!以后咱们岂不是任人揉捏!” 李淳道:“这也不然,大哥已经答应我,只要我把亏空补上、他就当没这回事!” “可百万银子从何而来,总不能去求陈大人吧!” 李淳看向吴衍,目光恳切:“老师,您是我的老师、是我最信赖的人,这件事我谁也没法说、只能来同您商量了!大哥方才给了我三万两银票,我自己还有一万两;我家府库里的东西我想办法卖一卖、凑个十万两,再厚颜去找夫人讨她的嫁妆--可我算了半天、用尽办法,也只能凑二十多万两!送出去的东西决没法要回来,也不能去找二伯--他只会落井下石,老师,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吴衍反问:“公子真的认为填上这笔钱大公子就不会再追究?大公子不会不留证据,以后关键时候他又拎出旧事、公子岂不处于被动!还不如斩草除根……” 李淳犹豫片刻,叹道:“他终究是我大哥,他要不讲兄弟情义我也没有办法,我始终是认他的!” 吴衍不再多言,沉吟片刻,道:“老夫守着国库,里面有一部分银钱并不常用……可户部向来管制森严,老夫只怕会被王爷知晓……” 李淳道:“父王很快就要去上安了,正好是咱们的机会!”李淳红了眼,看向吴衍,“老师放心,这些日子我会努力去凑,挪用国库是最后不得已的办法!就算真的用了,以后我一定会尽快归还,真的出了事,所有责任李淳一人承担,绝不连累老师!” 吴衍也叹:“公子是重情之人,走到今天也是老夫没有辅佐好公子,这事老夫一定会尽力,还请公子也放宽心,别叫王爷和元帅看出破绽来。” 第345章 急病 同吴衍谈完李淳心情郁郁,李温究竟会不会遵守诺言他实在没有把握,可他除了相信别无选择。他无心办差,早早回到府中,本想和慧娘谈谈心得一二抚慰,长生又不知为何哭闹不止,慧娘心系长生更无心思来管他,他反被撂在一旁。 李淳更加憋闷烦躁,索性去寻熙薇。熙薇自被关禁闭后人似乎傻了,本来多愁善感好伤春悲秋、却也柔弱可怜,出来后变得木讷寡言呆头呆脑,整日除了抄经再不做别的事,李淳已很久没来找她。如今李淳心思不宁,她这里清清静静,但教李淳稍稍舒心。不过李淳向来与熙薇无话可说,二人相顾无言、甚至颇为尴尬,李淳便叫厨房做了些小菜并两坛酒,在熙薇的伺候下自饮自酌起来。 从来酒色难离,李淳又心情不爽正欲发泄,喝了酒、看熙薇低头垂目一副温良模样,自然就想逞逞威风、掩盖自己的无力和无能,熙薇虽不情愿、可她是李淳的夫人、自认不该拒绝,况又心里有愧,只好半推半就,只是今天的李淳粗暴无比、弄得她苦不堪言,只能默默流泪。 李淳熙薇一个逞凶一个忍耐,另一边的承平和赵熹却是情投意合云欢雨爱,两人亲亲蜜蜜腻在一起,只觉得天地短两情长、宇宙洪荒也不过抵鬓之间吐息缠绵,正想再叙情缘,忽听有人敲门,只闻香棠低低唤道:“王爷、大君,可歇下了?” 承平用锦被裹住赵熹,支起身子问:“怎么了?” 香棠答:“陈夫人遣人来禀,说小公子高烧痉挛、府里的大夫们束手无策,想请卢太医来看看!” 卢太医是京都乃至本朝首屈一指的名医,因国公年纪已大、承平特地请了卢太医来照看国公身体,因而长居宫中。如今天气已晚,要进宫非得承平许可不行。 赵熹听长生有事也坐起身,一边穿衣一边问:“来传话的人呢?叫她来答。” 承平抬手为赵熹擦去额汗,道:“小孩子有事辛苦卢太医一趟就是了,你怎么还要起来?我去看看,你歇一歇吧!” 赵熹道:“长生有事慧娘恨不得我们离得远远,如今主动来求怕长生病得不轻!我哪里还能安睡呢?” “那也不必亲自过去,问问情况就是了。”承平又问外面,“长生病得厉害么?” 来传话的侍女忙答:“小公子下午就一直哭闹不停,夫人和奶妈哄了许久、至晚饭时才消停些,结果到了夜里,居然烧起来了,怎么也退不下去,还抽搐痉挛不止!大夫们也没有办法,只有一位先生说卢太医乃如今杏林之首、请他来许能救小公子一命!”侍女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承平听这话感长生性命危急,立刻叫香棠进来拿了牌子给侍卫、命他们进宫去请卢太医、万勿惊动国公,赵熹忙道:“把王安先生和怀章也请来!” 王安和怀章虽不是大夫、确实赵熹最为信任的两人,他重伤多次、都是这两人照顾、为他续命,他希望长生也能像他一样闯过重重关。香棠点点头,小跑出去交代。 承平知赵熹绝不肯再休息,也匆匆换了衣服,同赵熹一起去小院看望长生。经过花园来到小院门前,见门口卧着两只不知什么兽的雕塑,目瞪牙龇一脸凶相,想来便是昨日法事请来的。赵熹一脚将它踹开:“没用的东西!” 李温本没什么事,中午和李淳摊牌后他反而没有回家、只怕再遇上李淳叫两人尴尬,所以一直在外面晃荡,幸而年后不久街上仍然热闹,杂耍百戏杂剧,够他消磨时光,一直等到月近中天、估摸着府中人已休息,他慢慢回到家,却见大门外停了几辆马车、院子里也灯火通明,他忙问下人:“发生了什么事,这么晚还有人来拜见么?” 下人答:“小院的主子急病、王爷和王君连夜召来卢太医和王先生、怀章大君诊治,如今王爷和王君也都在小院呢。” 小院的事李温不该参和太多,可他已知道了这事、不去看看又放心不下,纠结再三,李温还是赶去小院,怕打扰大夫也没叫下人通禀,自己走进长生屋子,谁料正看见陈氏挥手扇在熙薇脸上。 李温抢步挡在熙薇身前:“弟妹,你这是做什么!不是说长生病了么,你、这,这与她有什么相干!” 慧娘看到李温也颇为意外,退后一步转过头去,樱桃上前气道:“大公子您不知道,今夜小公子病重、夫人急得手足无措,叫奴婢们去侧夫人屋里请公子,可侧夫人竟将小的们挡在门外!若非夫人当机立断打扰王爷王君、若非奴婢不要见面冲进侧夫人屋子去喊公子,公子、公子说不定、说不定连小公子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慧娘闻言转过去又打了樱桃一巴掌:“你在胡说什么,什么最后一面!长生福缘深厚,怎么会是最后一面!” 李温瞧陈氏虽凶、眼睛却通红,眼泪也止不住往下流,顿觉不好:“长生、当真、病得这么重?” 慧娘没回答,用帕子捂着脸,退到桌边,趴着哭了起来。李温忙快走两步往屋子里看,承平、赵熹、李淳各位大夫都在,挤成一团不知在说什么,不过既然还在忙、就说明长生还有一线生机。李温微微松气,转身向慧娘道:“如弟妹所言,长生福泽深厚、一定不会有事的!想来熙、孙氏也非故意拖延怠慢,只是事出突然、没能及时禀报,弟妹也别怪她……” 樱桃被打了一巴掌正不快,闻言道:“我们夫人是正室、调教侧室理所应当,方才王爷王君在都未说什么,大公子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李温被驳得无话可说,左右张望寻找春熙身影、希望他出现维护一二,只是春熙已被派去煎药、并不在此处。正求助无门,熙薇已跪了下来:“一切都是妾的错,任凭姐姐处置……” 樱桃得理不饶人:“你这时候又装什么可怜!只要有外人在你就装可怜、好像夫人怎么欺负了你一样,你拦着不叫下人禀报公子的时候怎不想想小公子可怜!都是因为你才贻误了小公子病情,小公子要有……你怎么赔得起!” 李温看熙薇被指责既心疼又无力,正不知如何帮她,就听一声呵斥:“闭嘴!”李温循声望去,原来是承平赵熹和李淳走了出来,方才正是李淳斥责樱桃。 樱桃赶忙退到慧娘身旁,慧娘也擦擦眼泪站起身来,承平向她摆摆手,道:“快坐吧,你这一日都没水米未进,得好好休息才是,长生还需要你照顾啊!” 慧娘忙问:“长生怎么样了?” 赵熹答:“卢太医正在给长生施针,结果如何还不得而知。不过王先生说他家孙儿曾也有此症,救治及时的话不碍事。大家都坐下等吧,熙薇,你也坐。” 熙薇这才颤巍巍站起来,慢慢蹭到慧娘身边的椅子,小心翼翼地打量慧娘脸色,见慧娘没有反对,这才坐了下来。 李温和李淳也并排坐下,李温闻到李淳一身酒气,想来就是如此才导致下人前去通知时熙薇没能及时将他叫起,反让熙薇被慧娘误会。李淳喝酒自然是因为亏空的事,自己的行为竟间接给熙薇带来伤害,李温懊悔不已。 等了一会,怀章退了出来,笑道:“小公子的热退了些,已不再痉挛了!”众人松了口气,慧娘禀过承平赵熹后跑进里屋去看长生,赵熹向怀章道:“真是辛苦你了,劳你半夜跑这一趟!” 怀章道:“大君信任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我也没帮上忙,心里愧疚得很……另卢太医说小公子虽暂时无事,可病根未除,这两日时时可能反复,不可掉以轻心。具体他会向夫人交代,不过,不过王爷和大君也要有个准备……” 承平叹息一声:“尽力而为,剩下的,就看这孩子与我们缘分如何了。” 不久卢太医、王安和各位大夫也走了出来,只留了一位常留府中的大夫和奶娘在内帮忙照看长生,承平叫人将大家送了回去,自己也准备和赵熹回院子休息。赵熹看李温一整夜都心不在焉,向承平道:“你先回去吧,我和温儿再走走。” 李淳立刻紧张起来,李温也有些诧异,不过能陪着赵熹,他只觉得开心。承平不再多说,只道:“夜里凉,小心风寒。” 赵熹笑道:“我知道,你明日还要早起,回去早点睡吧,不必等我了!” 承平握了握赵熹的手,这才回去。赵熹看看李淳和熙薇,叹道:“你们也累了,也都歇息歇息吧,今晚事出突然、怪不得你们,只是慧娘身为母亲的心、你们也得体谅。熙薇回屋去,淳儿,今夜你就留在这里照顾长生吧。” 李淳熙薇自然应下。赵熹又看向李温:“温儿,陪我走走?” 第346章 抢掠 虽已迎春春还未至,天寒气清,深幕中的明月森森冷冷高傲难亲,院中百花调散草木萎靡,只有青松不败,迎着月光披上银甲,在冷风中飒飒作响。 赵熹和李温行走在院中,赵熹在前潇洒自然,李温在后心事重重。李温不知赵熹为何忽然在今夜忽然将自己喊了出来,难道是淳儿的事被他知晓?他见长生重病淳儿伤心心中不忍、想叫自己放淳儿一马?还是今夜自己露了破绽、叫他看出自己对熙薇有情?他会劝自己放手么?还是…… 李温心思重重,好在赵熹直来直去并未叫他猜想太多,只听赵熹问:“近来你总是心不在焉、郁郁寡欢,是因为承平和我没同意你和琼州的婚事么?” 李温忙答:“怎么会,这件事确实是孩儿思虑不周、未考虑朝廷颜面,琼州只能降不能和,孩儿会向县公尽数转达父王的意思,县公当真是爱民之主必会答应,若冥顽不灵、也只好行雷霆手段。” 赵熹笑着摇头:“你怎么不明白,朝廷上的事早就说清楚了,现在我是作为母君问你的心事,你是真的想娶那小姐么?” 李温没直接回答,而且苦笑:“母君您先前不是已经问过了么……” “那时我是觉得你在委曲求全,可我拒绝了你之后你一直闷闷不乐,我思来想去、终于有了些灵感--你不是想娶琼州小姐、你只是顺水推舟、想把你心里那个人忘记,是不是?” 李温停住了脚步。赵熹也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他,口吻中多了笃定:“你果然还想她。” 李温垂下头,不敢答话。赵熹忽问:“那女子,是马家破光不是?” 谁? 赵熹说这话自然不是无凭无据,元宵人太多不好找,但新为人妇、又在李温说话前同他遇见的人却不多,赵熹叫韩东打听一二、便知道李温曾在街上偶遇出门游玩的陶冀然和马破光,李温还看了破光好久、目有郁色,幸亏冀然正直、破光爽朗,并未挂心。其实那天李温只是觉得女扮男装的破光同元宵的熙薇有些像罢了,过后更没放在心上,却叫赵熹误会。 李温本想否认、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马家小姐他毫无印象,可他若是否认、赵熹还会继续查下去。赵熹早知道他喜欢的人已嫁为人妇,误认为是这马小姐总比他查出熙薇好。于是他沉默不语。 赵熹自然以为他是默认。赵熹叹息一声:“早知如此我就不做那媒人了,惹希仁、双九不高兴不说、还耽误了我儿的姻缘。如今破光与冀然情投意合,你当真喜欢、得先叫她倾心于你才行,要不我想办法将破光请来、你同她深谈一番……” 李温大惊,忙道:“他二人夫妻恩爱鹣鲽情深,冀然于我更是弟弟一般,我怎么能不伦不耻、做那不知羞的勾当!我知道母君爱我,可缘分已尽、又何必执着!” 赵熹道:“我也很是为难,毕竟希仁虽总同我吵吵闹闹看似不合,实则相互信任、性命可托,我不愿失去他这个朋友;冀然也算我看着长大,我对他很是喜爱,想他一生顺遂;可你是我的爱子,我怎么忍心看你因为情字愁眉不展?何况咱家有一个算一个,谁的伴侣不是抢来的?你要真能叫破光变心、我就想办法成全你们。” 李温连连拒绝:“不可不可,父王和您、淳儿和弟妹都相逢未嫁之时、又兼情深,才能成好事,人家已成夫妻、我怎么能巧取豪夺!” “说什么相逢未嫁,都已经定亲,跟成亲又有什么区别?”赵熹毫不避讳,“咱们家从来都是世人眼中的肮脏下贱,婚事是、取天下也是,什么仁义道德、天下大义,压榨、抢掠、党同伐异,不过如此,只不过节制有度罢了。” 赵熹走向李温:“我当然想你放下破光,可异地处之,我也绝不会放下,我必然要去追去抢、等一个明确的答案才肯罢休。放心,我请破光来并不是要怎么样,只是叫你和她谈谈,破光当真喜欢冀然、直接拒绝了你,你也就死心了,我儿如此骄傲、绝不是放不下的人;她一直未表明态度、才叫你生了种种幻想,叫你遗憾、惋惜、难以舍弃。” 李温想反驳、又无法反驳,他与熙薇纠缠至今故然是二人情深,可若李淳和熙薇情深义重、熙薇决然拒绝,他也不会念念不忘。本以为去琼州可以断情绝爱、他也确实暂时抛却儿女情长,可一卷卷经书、一声声颂念,熙薇被欺辱后摇摇欲坠的身影,这一切的一切都把他和熙薇越捆越紧……破光当然会断然拒绝,可是熙薇呢?自己如果真的跟熙薇说、说愿意娶她为妻,她会拒绝么?她会同意么? “若是、若是她没有拒绝……她也心系于我,可她却已为人妇……” “和离再嫁啊,”赵熹说得轻松,“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常事,一个女人离了再嫁又有何不妥!不过,破光怕没你想得那么容易动摇。” 李温没听到后面半句:“但,但悠悠众口……还有弟弟……” 赵熹大笑:“众口只会颂强欺弱,与其担心世人评判不如想办法多赚着功劳,强权在手,何惧凡庸!至于冀然,你委屈得他为何委屈不得?何况都是天之骄子,冀然难道就会为爱乞怜么?你也太小看陶家了。” 李温攥紧了拳,他忽有向赵熹和盘托出的冲动,这时赵熹又问:“如何,你要不要见破光?” 李温忽得回神,赵熹说的一直都是马小姐,若换成熙薇、被委屈的换成淳儿,他还能如今日所言么?何况就算他同意,还有承平,还有淳儿…… 李温道:“母君,孩儿叫您费心了……这是孩儿毕竟是孩儿私事,孩儿不愿将您牵扯进来,待孩儿打下琼州、待南征结束,孩儿会好好了结此事,请母君放心!” 赵熹见李温目中郁色褪、神采又显,笑着点点头。 赵熹与李温分开回到自己院子,轻声推门进屋,屋中烛光摇曳,承平正在灯下读书,听闻门声抬起头来,温柔笑道:“回来了!香棠,把姜汤端来。” 赵熹脱下冷袍、挤进承平怀里,笑道:“不是叫你早睡么,怎么还等我!” “被冷衾寒、孤枕难眠啊!”承平捂着赵熹双手为他取暖,问,“温儿的事,解决了?” 赵熹点点头。 “不是真的要找破光吧?” 赵熹努努嘴:“找就找了,又怎么样!破光那孩子也是个情痴,必然会拒绝的,不过她爽朗利落、定能开导温儿。虽然他会难受一段日子,可无论如何,总能将这段孽缘了结。” 承平轻哼一声:“不过情场失意,竟还迈不过去了!本觉得淳儿调皮捣蛋不成器,温儿竟也这么拎不清!” 赵熹抽出手拍在承平手背:“乱说话!淳儿不过犯些小错、怎么不成器,温儿也没耽搁正事,怎么就拎不清!当初你哭着闹着非要娶我,可不比他俩好看!” 承平又哼了两声,赵熹这才道:“你放心吧,温儿已有了主意、不必咱们操心了!今天中午温儿也找了淳儿密谈,兵部的事也挑破了,看晚上他们兄弟的样子,倒也没记仇。孩子们都长大了,可以自己处理事情了。” 承平长叹一声:“看后续如何吧,别给我惹下更大的乱子就好!” 第347章 情不自禁 李温听赵熹一番鼓励、下定决心要与熙薇做个了断--他想南征回来后见上熙薇一面,问她还愿不愿意和李淳生活下去,又愿不愿意嫁给自己。若经了这么多事她深思熟虑后依然选择留在李淳身边而拒绝自己,那她对自己的喜欢也不过如此,实不值得自己如此牵肠挂肚;若她愿背负一切和自己携手,那自己倾尽所有也要和她相伴。 想通这点,李温竟觉得轻松起来,更是归琼州急,恨不能早早结束南征回来见熙薇。他急不可耐,禀报承平准备正月一过就回到前线与琼州县公和谈,承平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再三告诫他小心谨慎不可轻忽,便也同意了。 李温回到平园遣人将春熙喊了过来,责问他为何没护好熙薇、又再三叮嘱叫他小心看护。春熙再能干不过是一个小小下人,能做的事实在有限,陈夫人刻意刁难他又能替熙薇挡下多少?可为了李温安心,他也只能咬牙应下。好在李温知道他难做、也体贴他的忠心,拿出自己从琼州带来的小玩意给春熙,又同他说了许多话,让春熙感动不已,对李温更加死心塌地。 两人说了许多话,又在园子里走了走,李温正打算叫春熙回去,就见红桥边哭边往大院跑。李温立刻叫住红桥:“你怎么在这里?怎么哭了?你家夫人呢?” 红桥看见李温如见到了救星,跑来跪在李温脚边,求道:“夫人生病了、大夫人不肯传大夫来,求大公子发发慈悲、救救我家夫人吧!” “什么!”李温的心都揪了起来,“春熙,你速去传大夫!” 红桥忙道:“大夫都在小公子屋里,夫人不教他们出来!” “那就去外面请!我和你去看她!” 春熙只得交代红桥小心熙薇名节,自己去找下人请大夫,李温则匆匆和红桥赶到熙薇住处。按理男女授受不亲,熙薇又是李温的弟妹,熙薇的闺房李温不该入,但他和红桥都挂念熙薇、自然也顾不得这些,好在春熙有交代,她还记得清退小丫鬟,后才叫李温进来。 熙薇屋子不比慧娘屋内舒适华贵,除桌椅床铺外家具寥寥、更无甚陈设,青帐蓝帷、白瓶素花,连屏风都是寒江独钓,寂寥得叫人心疼。李温本还有些犹豫,可看着桌案边一摞摞佛经、想到她就在肃肃深夜一笔笔一句句为自己虔心祈福,他便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步跨过屏风、闯到熙薇榻边。 熙薇正合衣侧卧默默流泪。与其说她身上有什么不舒服、倒不如说是她又犯了心病。昨日慧娘当着大家的面斥责她勾引李温带坏夫君、还当众打了她耳光,她自小读书受教、慧娘这通骂简直是将她扒光了衣服羞辱,她哪里受得住!她强忍着回到屋里,夜不能眠、食不进米,喝了些粥也全都吐了出来,红桥心急,赶忙去请大夫,她却无心其他,只自怜自哀。 李温只看到熙薇侧身背影,萧条疏落、楚楚可怜,他又往榻前走了走,轻声问:“熙薇,你、你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 熙薇一惊,忙起身回头,见真是李温,眼泪比先前流得还多,叫李温手足无措。红桥忙上来替熙薇擦泪,安慰道:“没事了小姐,春熙去请大夫了,您很快就会好的!” 熙薇扯过帕子遮住脸,不知是害羞还是生气:“你、你怎么能进来,叫人瞧见我还怎么活!” 李温忽然就不愿再等,他要在今日就向熙薇表白!他看向红桥:“你先去守着门吧,别叫其他人瞧见我在、误会了你家小姐!” 红桥也是呆,竟点了点头,真的退到门外,还将屋门关上。李温又往前一步,挨着床榻,俯身去拽熙薇的手帕,熙薇当然不肯。李温只得松了手,道:“这样也好,你遮着脸、我也好说话。你可知道昨夜母君叫我去园子同我说了什么?” 熙薇缓缓摇了摇头,李温继续道:“他知我爱他人妇,不仅没责骂我、竟还叫我去追逐所爱!” 熙薇的帕子攥得更紧。李温又去拽熙薇的帕子,熙薇略一坚持,松了手,露出一张湿漉漉的脸。李温心疼又爱怜,微微笑道:“还记得初见你时你惊慌失措如小兔一般,那时我就想,这女孩真可爱,若能娶她回家、我必叫她安安稳稳开心一生。可没想再见,你已是淳儿侧室……” 熙薇转过头,手捂着脸又哭了起来,李温拿了自己的干净帕子给她,又道:“我只想要你笑颜常驻,你如今的样子叫我怎么放心得下!我怕你受委屈、又怕你被人说,但细想想,我们家哪个人不被骂、哪个人不被责?你已来了这泥潭蒙了不白之冤,不如开心恣意!” 李温蹲下身,抬头看向熙薇:“我不愿再藏,今日就都直说了吧,我喜欢你、从元宵初见就喜欢你,你愿不愿意改嫁于我?” 熙薇怔住、眼泪都停了下来:“你、你说什么?” “我想娶你!哪怕你是弟弟的侧室,但又如何?弟弟不爱你、不疼你,你又何必夹在他们夫妻中间受折磨!不如和离、改嫁于我!我对你必一心一意,绝不负你!” 熙薇忙向后倾,连连往床内退:“不、不,这怎么行,一女不事二夫,我若改嫁、怎么还有脸活下去!” 李温跪在床上,一把抓住熙薇手腕:“在你心中名节难道比我重么?你宁愿在淳儿身边受折辱也不愿和我一起同面风雨么?” 熙薇不断挣扎:“你疯了,你在骗我,就像骗我嫁来你家、你还要骗我!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你却是青年才俊,你怎么会对我一心一意?你也一定是拿我取乐!放过我好不好?我只想安安稳稳地活着!” 熙薇挣扎间衣襟散开,露出颈间一点蓝,李温伸手将那物拽了出来,正是先前李温送熙薇的绣符。熙薇忙去抢,被李温制住:“取乐?你可知这是什么?这是琼州蛮人的同心符,他们会将自己的头发包在蓝色的布里、用红线绣上符文、送给挚爱之人,分福泽、担祸灾,佩戴者一生苦痛、便由送符者承担。”李温放开熙薇扯开蓝符,里面果有一节断发,熙薇抢过蓝符,死死护在怀里。 李温苦笑:“我就在你面前、你又何必舍本逐末?你既然对我有情,为什么不能再勇敢一点?” 熙薇只是哭。李温觉得无趣,直起身便要下床离开,熙薇看他要走、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猛得扑在他的背上,抱着他大哭起来:“你明知道、明知道我也喜欢你,明知道我为你抄了几千遍的经、求了几万遍的佛,你怎么还要对我说这话、还要我犯错!” 李温回身将她紧紧抱住:“这不是错,这怎么能算错?不过老天牵错了红线、我们又把他顺了回来,分明是对的事,怎么能叫错!” “你不要骗我,求求你不要骗我!你真的肯娶我、肯带我走么!” “只要你同意,等我从琼州回来就求父王和母君!我战功在身、不要奖赏,他们一定会同意把你赐给我!淳儿心思都在慧娘和长生身上,也必不会拒绝!” 熙薇紧紧抱住李温,他的身子那样温暖、他的抚摸那样温柔,她恨不能整个人都融进他的心里!这是她的爱人、是她最后的救赎! 李温觉得熙薇好像一团水,柔柔淌在自己怀中,她的眼那样多情、唇那样妩媚,她的泪还未干、像娇花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引人啄饮。李温情不自禁,倾身一吻,本就是有情人、又怎堪春风度,也顾不得伦理道德身在何处,只坠情网中。 红桥在屋外也听到一二,吓得三魂飞七魄散,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院外有人声,她赶忙跑了出去,原是春熙请了大夫来。 春熙怕惹慧娘不快,领着大夫从小路避了人过来,幸而熙薇向为慧娘厌恶、如今大家又只关心长生,她这边并无甚下人,一路也没多生事故。春熙瞧见红桥在院外,皱眉道:“你怎么出来了!大夫来了,快领着去给夫人瞧瞧。” 红桥面色惨白,结结巴巴道:“夫、夫、夫、夫人,她好、好了……她,她不方便,不用、不用……” 春熙立刻觉出不对,转身向大夫道:“看来是家里大夫人派人来教训过了。唉,咱也不敢真同大夫人对着干,想来也不是什么大病,先吃些补药、待大夫人消了气再说吧。您先回去吧,劳您走这一遭,车马费和诊金晚点咱再给您送去。” 内宅争斗大夫见多了,他也不愿多参和,连连点头。春熙又看红桥:“你去把大夫送回去,遇上人问也不必理会。” 红桥看了看院子,犹豫着不肯去。春熙沉了脸:“你在这里除了添乱还有什么用?咱和主子的情义哪是你比得的,还不快去!” 红桥不敢多言,忙领着大夫走了,春熙这才进了院子,屏息贴在门上细听,面沉如铁,走到院子外守着门,眼神愈发阴鸷。 第348章 噩耗 李温从屋里出来,院子里坐着春熙和红桥。虽是情不自禁、毕竟有违伦理,欢愉之后羞惭之情涌上心头,见了旁人李温只觉得脸面无光,忙压低了头匆匆离开。春熙瞧了红桥一眼,红桥点点头走进屋内照顾熙薇,春熙站起身跟在李温身后,一直跟进李温院子。 李温路上频频回头看他,进屋后遣散下人,端起茶饮了一杯,攥着杯子道:“我、我和熙薇的事你也看到了,千错万错都在我、与她无关。事已至此,你就且替我好好照顾她,等我从琼州回来,自会向父王母君请罪、请他二老成全。” 春熙睁大了眼睛,惊道:“成全?成全什么?您要纳孙氏为妾?” 李温不满地看了春熙一眼,更正道:“我要娶她为妻!” 春熙被惊得说不出话,他实在不明白孙氏究竟有什么好、叫李温这么念念不忘,让他一个温良恭谨的君子一再犯下滔天罪事! “孙氏是二公子的侧室、是您的弟媳!您怎么能娶她为妻?王爷大君怎么会同意?二公子又会怎么想!到时整个李家都要被天下耻笑!公子您忍心么!” 李温叹道:“我哪里顾得上许多呢?我家可能有什么诅咒吧,从父王母君到我和淳儿,全为情字所困,各个姻缘坎坷、为人不齿。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世俗之见怎改情爱痴心?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无改此心。” “王爷王君、二公子夫妻都是改姻缘于落定之前,便是如此也是污言秽语漫天;孙氏和二公子已有夫妻之实!您此时又求娶,岂非贻笑大方!到时您所受攻讦比他们还要多千万倍!公子,您冰清玉洁,怎能受如此侮辱!” 李温只道:“我与她已有夫妻之实,我也许诺于她,必不会始乱终弃。恪守约定,才不负我的君子之道。” “那家业呢?”春熙急道,“这天下万民,您也不要、不顾了么!” 李温瞥他一眼:“这有什么关联?” “您本是高洁君子、深受王爷王君喜爱和朝臣拥戴,可您竟然要娶自己的弟媳!不说其他人,陶大人会如何看您?清流怎么会同意!二公子自入朝以后便动作多多,许多大臣都同他结交,您这时候失去清流支持、又无王爷偏爱,待王爷即位、东宫属谁?公子,天下美人如云烟、您眼里难道只一个孙氏?就算只有她,待一切尘埃落定、您再娶她也不迟啊!” 李温有些惊讶,他一直将春熙当做无知下人,没料对方竟思虑良多、颇为自己打算。可他还是摇了摇头:“清流虽清贵却也不是纤尘不染,不然先生也不会心甘情愿辅助父王母君了。先生常说小节失则大义损,此乃世俗常理,然常理之外另有英豪,便不受此束缚。我自知不比父王母君,可也愿一探;若先生因此觉我不如淳儿,那我也无可奈何。但要说因此失了家业,那才是杞人忧天。” 李温将杯子放回桌上,有些怅然:“父王母君什么样的人,他们挑选继承人岂容他人置喙?你说一切尘埃落定再娶熙薇,大错特错。我永远比不上父王和母君,也不会再有人比得上他们,有他们在我才能任性妄为,等他们离开、我就只能归于世俗、做个困于朝堂的囚徒了。” “公子……” 李温摆摆手:“我本也犹犹豫豫左右摇摆,昨夜听了母君那番话心里顿时开阔。我心已乱、早非君子,与其受其所乱、不如坦然面对,是非黑白随人说、自己无悔就好。我与你相交十数年,知你一心为我,我很是感动,正因如此,我才敢将熙薇托付给你。你可万勿叫我失望啊!” 春熙实不愿应下这个差事,可李温对他如此信任、他又难以辜负,思来想去只能先行应下,待李温离开再做思量。 三天后,赵熹送李温离开京都前去琼州,二月二,承平赵熹动身前往上安。 冬去春来、万物更新,盎然生机中,新城显现。这城说新也不新,它以上安旧城为基重新规划,以新建宫室为中心筑了三重门,门里外修了墙、铺了道,城便初具雏形。上安本就是燕州州府,近年承平又迁了中原和南方的百姓来此,城中更加热闹。新城道路两边已有了小贩、街边商铺中客人往来络绎,还有荷锄牵驴的农人,安详又繁华。 城中大小皆有赵熹过目,赵熹向承平介绍起来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承平自然是满意的不得了,不过最叫两人期待的,还是陈家所建皇城。 这皇城是承平私下嘱咐陈家修建、并未大张旗鼓,再加上南征未了、朝廷经费有限,这皇城并无阿房之华未央之威,也就比京都皇宫略大一些,内里宫室还不如京都皇宫多,但场地开阔更显宫殿威严,园林造景更是用心。如今虽初春草木未荣,但奇石灵水点缀新花嫩牙、别有可爱姿态,亦可见春夏时葳蕤盛景。 承平笑道:“这宫殿修得不错,够大够开阔,不过园子也太多了些,可以把寝殿和议政厅外花草铲一铲,都修了校场;后宫寝殿也太多了,咱俩住一起、其他不都空着?不如修成马球场!还有园子里的道路加宽些,闲来无事还可以跑马!” 赵熹大笑:“修那么多校场做什么,空落落的,你看着不腻么?还要马球场、还要跑马?宫外有马场、有兽园、还有林子可以狩猎,难道还不够么?” 承平注视赵熹:“皇宫就是个囚笼,进来难、出去更难,就像咱们这次来上安,千交代万交代还是来了八百人,以后便回回如此了。不如多在宫里修些好玩的东西,你住着也开心。” 赵熹也静了下来,笑道:“我知道,你怕我不喜欢这里。这皇宫还要留给后代千秋,总不能全想着咱们玩,何况这是咱们的家,有你的地方我怎么会不喜欢?” 承平倍感温馨,也不顾众臣,牵了赵熹的手漫步宫殿之中,从宫门角楼到楼阁殿宇、从青砖彩瓦到奇葩仙花,两人及众臣边走边谈也就用了两个时辰,这方圆数里的地方,便是他们二人余生的春夏秋冬、日日夜夜。 宫殿已经修成,但里面的陈设还未完全,承平赵熹并非奢华之人,来时带了些府库的东西、往两人选中的寝殿摆了摆,其他地方只随意放了些东西、等后人慢慢充盈。之后两人又去皇城附近的马场转了转,暂时回到陈府休息,城中其他地方等之后慢慢再看。 新城大也不大,两人转了半月算是摸了个清楚,想着出来一趟不容易、打算着再往北边走走,谁知还没动身、京都传来噩耗--长生终究没能挺过病痛折磨,已然夭折。 第349章 噩耗二 赵熹听闻噩耗后便觉有些不适,卧在榻上休息,承平安排完回京事宜回到赵熹身边,喂他吃了药,安慰道:“长生出生便有不足,中间多次遇险,能挨到今日已是坚强。先前看他小小一个咳得面容胀紫、哭得声嘶力竭也难逃折磨,我心里很是难过,如今他去了、也算是脱离苦海,愿他来生身子强健、长命百岁。” 赵熹忍着苦喝了药、又含了承平喂来的梅子,酸涩之味在口中漫延:“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他小小一个、我也不愿他在苦海挣扎,可他还未享过富贵荣耀、还未尝过甜酸百味,他连‘君祖’都没怎么喊过,竟就这么去了……我们请了那么多名医、我也同意慧娘做法事了,为什么还是留不住他?” 承平叫人端走药碗,起身挨在赵熹身边:“生死有命,婴儿夭折更乃常事,你看大哥二哥,哪个子嗣不是夭折许多?尤其头胎,养大更是艰难。生养不易啊!”承平感叹间又想起赵熹生李淳时惊险,不由握住赵熹的手,“幸而双元生子强健、两个孩子都得以长大成人、教你辛苦之余不必再心痛。长生之事终究是咱们没有缘分,也难强求,好在淳儿夫妻都还年轻、想来不日又会添丁增子,再等温儿成婚,咱们一家就热闹起来了。” 赵熹将头轻轻靠进承平怀中,叹道:“只盼温儿早早了断孽缘、迎娶新人,和淳儿都生个三儿两女、享尽天伦;希望长生下一世仍投胎咱家、再续今生缘分……” 其实长生之死二人早已有了准备,且长生养在慧娘身边少见二人、感情毕竟有限,故二人闻讯虽痛、但也是遗憾怅然居多。尽管如此,二人仍动身回京,想送送这个亲缘浅薄的长孙,谁料刚刚入京、又有信使披白自东南而来--竟是李温丧信。 承平捧着短短书信久久怔愣无言,赵熹遽然起身,急呵厉诘:“温儿才离开京都月余、至琼州不过几日,又是和谈未生战事,怎么会出事!是谁叫你假传消息,又意欲何为!” 信使忙叩头道:“小的怎敢妄言诅咒将军!数日前李将军抵达琼州州府崖余,领亲随入城与琼州县公商讨罢兵议和之事。琼州县公对将军很是欣赏、县公小姐更是钟情将军,本来这事十拿九稳,可不知为何,崖余城忽然戒严、城门紧闭,城外兄弟们猜测城中出事但顾及将军不敢妄动,直到夜里三位兄弟护着将军遗骨突出重围,大家才知将军出事!将军遗骸正在路上,小的先一步至京都向王爷元帅报信!” 赵熹只觉心如刀绞,不由攥住胸口,追问:“是沈家害了我儿?为什么!他们已穷途末路、就算不肯投降也该挟我儿为人质,那沈小姐既然喜欢我儿又怎会痛下杀手!” 信使道:“听护送将军遗骸的兄弟说,是因为将军拒绝了沈家求婚、沈家污蔑将军出尔反尔,沈小姐因爱生恨、忽然暴起刺杀,将军反应不及、竟叫她得逞……将军亲卫拼死才将将军遗体送出,出城的三位兄弟除一人外全都重伤去世,明武堂宋天也丧命城中……元将军已下令攻打崖余城,必会为将军报仇,请王爷、元帅节哀!” 赵熹不愿相信,可信使说得清楚明白、不由他不信,他觉得心被狠狠咬下一块、腹部的旧伤又隐隐作痛,他躬下身闭上双眼,李温笑着朝他挥挥手,转身离去。 “温儿、温儿……” 承平这才回过神,挥手叫众人离去,上前紧紧将赵熹抱住,赵熹感受着熟悉的气息、冰冷的身躯又渐渐温暖起来、钻心蚀骨的痛也得以缓解,他睁开眼,才发现承平抱着自己的手正颤抖不止。 赵熹握住承平、回头看他,一向深沉不见波澜的双眼掀起痛苦的狂浪,席卷天地。赵熹反身抱住承平,两人依偎在一起,相互舔舐伤口。 “我会叫人查清楚的。” 过了不知多久,承平忽然道。 赵熹抬起头,追问:“查谁?” 承平顿了顿,道:“这事太突然、太意外,太叫人难以相信!沈家已经有意求和、怎么会因为一桩没有确定的婚事忽然翻脸!亲卫只剩下一个,死无对证,岂不是由他乱说!我要查清楚,查清楚究竟怎么回事、是谁害了我们的温儿!” 赵熹凝视承平:“你怀疑淳儿?” 承平没有说话。 赵熹攥住承平臂膀:“绝不是淳儿!” “温儿刚找他谈过就出了事,他难道没有嫌疑?” “他在京都极少出城、哪有能力在琼州做局!自出事后你一直派人监视于他,他有什么动作你怎么会不知道?” 承平垂下眼没有答话,赵熹瞬间明白:“你有事瞒我。” “我不是瞒你!”承平赶忙解释,“淳儿收买了温儿身边人,可一直都没什么动作,所以我也没放在心上!但现在温儿却出了事……” 赵熹轻轻抚摸承平脸颊:“没事,我知道了,你不会骗我。但即便如此,也绝不会是淳儿!你不是说淳儿已经填上那笔钱了么?若他有害人之心、何必再想方设法弄这些!” “若是他想做万全打算呢……” 他从来都不满意这两个孩子,李温优柔寡断少魄力、李淳矜骄自负少德行,李温在军中历练无所建树、李淳在朝中学习闯下大祸,相较年轻时的自己和赵熹,这两个孩子根本不像他们所生、全然没有继承父母的优点、反而将李家的毛病学了个十足。前几日和赵熹说起李温的姻缘承平还很是不耐烦,没想到今日,父子已是阴阳两隔。 他还没有成家,还没有自己的血脉!如果自己当初答应了他和沈家的婚事、如果自己没有准他提前离开,如果真的是李淳所为、如果自己没有叫他去试探、如果自己对他们更严厉一些、如果自己能好好教导他们…… 他还记得自己满心期待盼望着李温的出生,还记得京都众人欢聚一堂庆贺李温的满月,记得李温的第一步、记得李温的第一句、记得李温在赵熹怀里朝自己笑的样子;记得李淳出生时京都动乱的紧张、记得终于见到李淳母子平安的欣喜,记得李淳闯的祸、记得李淳撒的娇、记得李淳在李温怀里依依不舍地送别自己和赵熹-- 他不满意这两个孩子。 他很喜欢这两个孩子。 他和赵熹的孩子。 承平无法接受李温的离世,更无法接受李淳弑兄的可能,这一切本可以避免,都因为自己、全因为自己。 “承平!”赵熹搂住承平,将他揽进自己怀里,“温儿的死是沈家的错,不怪淳儿、更不怪你。我会喊韩东来查,你别管了,好好睡一觉吧……” 承平倚在赵熹怀中,滚下热泪。 第350章 后事 谁都没想到,因丧子之痛病重的是泰然如山的承平。其实也可以理解,自国公让位于承平由其摄政已有十余年之久,这些年承平宵衣旰食夙夜在公,晓光未现就从平园到皇宫处理政务、直至暮色深浓才回到家中,日日夜夜年复一年从无懈怠,就是赵熹生命垂危、他一意孤行奔至长明,大悲大喜后还是兢兢业业批阅政事、甚至没能多缓上一天。承平又不好酒色、不喜博戏,想着赵熹画些不堪入目的画便是他唯一的消遣,累积的疲惫和辛劳一朝爆发、病势如山倒。 可朝事歇不得,长生丧事刚过、李温丧礼又要准备,元日沐休和离京去燕积累下的国事压在案上,不能不处置。国公已然年迈、连丧子孙所受打击不小,朝臣们都猜测是否会叫李淳暂代监国--毕竟他已没有了竞争者。 出现在朝堂之上的人是赵熹。 陶希仁痛失爱徒心情愤郁,见到赵熹上朝又惊又怒,连连斥他无礼无教、背信弃义。赵熹听他骂完才道:“我还是征南元帅,但顾及儒门道义一直未上朝堂。今日免冠而来是以王君身份代夫听政,此情此理古来有之,不过数日、待王爷病情好转自然回归正常。有急事难事速速奏来、处理完我就走,陶大人非要留我、我也只好在堂上多站一会,站得久了、说不定还得坐下呢!” 朝廷上能坐的地方只有龙椅了。陶希仁更怒,宋荣声却小声劝道:“后宫垂帘听政之例常有,王君先丧孙后丧子、又旧疾在身,哪能真的代国摄政?不过是处理些急务、稳稳朝堂罢了。如今他怕也心情不佳,别因小事闹得不可开交!” 那边兵部已然汇报军情:元奢已领军包围崖余城,但崖余城地势险要、城中人殊死抵抗,攻下城池怕还要些时间。赵熹自己也领兵,知道军情权变,虽急于调查李温之死、把沈氏灭家屠族,却也没催逼,只叫元奢小心行事、尽快了结。 既然有人带头,其他人自然跟上,尤其大家都知道赵熹乃承平爱妻、又杀伐果断,如今承平病情不明、以后由赵熹代政也不是不可能,圆滑些的自然想趁此机会献献殷勤。赵熹也确实很好相处,大多政事都能果断决定,无法决定的也能指明问题指出方向,要大臣们再行商议。不过有几个老奸巨猾的平时就好和承平打机锋,办事推推拉拉非要将推到承平底线。承平顾忌他们背景、又深知鸡鸣狗盗各有用途,所以并不怎么与他们为难。但赵熹可不吃他们这招,直接将一人拔了官服扔出宫外,其余人见状更不敢啰嗦,简明扼要陈奏清楚,原本要开一上午的朝会两个时辰结束。 众臣散去陶希仁还有话要同赵熹说,赵熹瞧他眉须都翘了起来抢先道:“我心情很是不好、忍着跟你们这些文臣商议朝事已是极限,你最好别招我!” 陶希仁怒道:“难道我是故意找事不成!” “无论你是不是、我都没心思应付。”赵熹叹了口气,“让我静一静吧。” 赵熹并无恳求之意,可他眉散唇颓、明眸蒙烟,竟有疲惫之态。陶希仁与赵熹相识多年,见过他最落魄、最危险、最脆弱的情形,但无论怎样、他总是斗志激昂如烈火,这般委顿的样子陶希仁从未见过,不由得愣了片刻。也就这片刻,赵熹错身离开,陶希仁看着他的背景,自厌地叹了口气。 赵熹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将李淳召到承平往日批阅奏章的书房。他已经很久没来这里,手指抚过桌案纸笔,似乎能看到承平在这里伏案疾书的样子。赵熹拉开承平往日坐的椅子,按住椅背,开口道:“淳儿,你想坐在这里么?” 李淳刚刚失去长生、又收到李温去世的消息,接连的打击叫他伤心不已、歇了好几日才缓过神来,如今赵熹意味不明的一问叫他提心吊胆,赶忙问道:“母君是什么意思?孩儿不明白?” 赵熹叹道:“我答应了承平要查明真相,但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愿意再失去另一个儿子。淳儿,承平和我只有你了,你别再叫我们伤心。” 李淳仍问:“母君究竟是指什么?孩儿不明白!孩儿也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啊,母君为什么要这样问我?” 赵熹问:“温儿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李淳大惊:“您怎么会这么问!长兄如父、您和父王总是不在、是大哥照顾我长大,得知噩耗我痛苦不已、恨不能代大哥去死!我怎么会、怎么会故意害他!”李淳眼中涌上泪来,“您怎么能怀疑我!” 赵熹转身看着李淳,这个孩子从小就调皮、到处惹祸,一直到现在仍不消停;他已经有了孩子、已经失去孩子,可他还是会在自己面前哭泣、委屈。他的双眼很像承平,目光没有承平的沉稳、却更加狡黠,也许有点像自己,也许谁都不像。 赵熹走到李淳身前,摸了摸他的头:“不是你就好,这件事我会仔细调查,放心。这些天你也很累了,回去吧。” 李淳轻声应下,想了想,又问:“母君您不回府么?” 赵熹道:“我还要去其他地方见别的人,你先回去吧。” 其他人自然就是韩东。 “本来说好不再打扰你,没想还是要你出马。不过最后一次了,这事罢你就去逍遥江湖吧,离朝堂越远越好。” 韩东颇为不忍。大儿子去世、却要调查自己的小儿子,赵熹心中的苦岂是常人能受。只盼这事跟李淳毫无关系,不然赵熹又要陷入两难。如今韩东也只能道:“属下一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两人话还没说完外面就吵嚷起来,韩东疾步至门口正要斥责,见到来人面色一变,回头看了看赵熹。赵熹往门外一瞥,原来是五郎。 一个要债的。 “叫他进来吧。” 五郎眼睛红肿,嘴唇抿得紧紧,拼尽了力气才哽咽地问出一句:“天哥,真的死了么?” 赵熹叹道:“听幸存的亲卫说,是的。我已交代元奢,叫他把大家都带回来;仇人必将血刃,你放心。” 五郎又哭了起来,韩东不由道:“五郎,我们做的本就是又在刀尖的营生,能为大君做了这么些事、人生足矣。唯一叫宋天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别叫他担心。” 五郎没答,抹了把泪,道:“仗也打完了、我也没用了,等天哥回来,我想带他回家。” 赵熹知他心灰意冷、强留无意,只得道:“你很有天分,齐物局永远为你敞开。” 五郎并没回答,向赵熹一拜、反身离开,赵熹看着他,竟有曲终人散之感。 第351章 废立 李温遗体于五日后抵达京都,身上除致命的刀伤外还有被亲卫护送出城时受到的损伤,因已经过整理,仪容大体还算安详。虽战事未结、调查也刚刚开始,但天气渐热、在南边时遗体又未精心处理,赵熹只得忍痛举办丧礼,将其尽早下葬。 李温英年早逝,然其身份贵重、又早入朝堂,朝中官员皆来平园吊丧,尤其陶希仁为其老师,自启蒙至今对其谆谆教诲盼其承先圣开天平,猝闻噩耗陶希仁之悲伤难过不逊承平赵熹。 陶希仁在冀然搀扶下步履蹒跚进入平园,遥遥望见灵堂中高烛冷白幡寂,人影多哭声悲,故人还未见、老泪已先垂。陶希仁本想再见李温最后一面,还未到入堂,众臣已拥了上来。李温在朝堂日久、为人谦逊恭谨,众臣对他很是爱戴,陶希仁与他如师如父,众臣不见承平、都来向他吊唁。 “大公子年纪轻轻遭此劫难,国失基石朝失砥柱,亲痛友悲同僚呜咽,人间惨事莫过于此!” “大公子甚至都未成亲、留下血脉,竟客死他乡!君子失小人行,苍天无眼啊!” “大公子品行高贵志广才高,无论如何都不该是此下场啊,真是天妒英才!” “这两日李家子嗣接连出事,绝非吉兆,怕是埋祸隐忧!” “无非就是那位罪孽深重、上天警示不但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终于天惩降临!” 众人噤声,齐齐望向说话之人。说话之人舔了下唇,道:“你们看我做什么,这事大家不都心知肚明?不过不敢说罢了。以前只觉得无关紧要、大家装聋作哑,可如今他已登上朝堂、干预朝事了,上天又降下天罚,大家还要装作一无所知么!” 陶希仁早就厌烦,闻言斥道:“故人灵前怎好乱说胡话,大公子为国而战、为国而死,壮烈骄傲,怎容污蔑!” 那人不满:“陶大人,您莫不是怕了他!您本是清流巨擘、文人脊梁,应当舍身卫道、不屈权威才是,如今却唯唯诺诺、连说句真话都不敢,怎么,铮铮铁骨的陶希仁也被熔在淫威之下了不成!” 陶希仁眉头紧皱,冀然忙道:“今日祭奠故人、还是免谈朝事吧,有什么事来日朝上再议!” “天下事天下议,哪有只在朝上谈朝事的说法!吕武之祸早有先例,不防微杜渐、反而要袖手旁观坐视不理?真要等李家江山改赵姓、懦懦男儿为妇欺才悔不当初么!” “大人说得有理啊,眼看南征已了赵熹这南征元帅非但没有卸任反而走上朝堂,陶大人,当初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一步退步步退,退无可退不能再退!先失孙后丧子,这就是上天的警示啊!为人臣者岂能顾怜己身知君错而不谏言,这是不忠不义之行!” “咱们都好几日没见王爷了,不如趁今日求见王爷,要他约束后院、勿效高宗、遗祸宗室!” “赵熹不除、天下难安,不如请王爷废掉赵熹!” “废掉赵熹?” “废掉赵熹!” 群臣议论纷纷、渐渐竟众口一词,陶希仁看在眼中,脸色铁青:“赵熹于朝廷有功、又为李家绵延子嗣,虽不应上朝听政、却也不该被弃下堂!你们是要将王爷置于不义之地!” “王爷偏宠赵熹、后院再无他人,如今大公子去世、王爷膝下只剩一子,怎么能算子孙延绵?反而是赵熹善妒不贤、至李家人丁稀薄才是!他又不安于室、王爷还在他就敢打骂大臣干预朝事,万一山陵崩、天下谁能治他!您不仗义执言就算了还为他说话,陶大人,你胡涂了么!” “住口!”一声厉喝传来,众人循声望去,竟是李淳从灵堂走了出来。李温无妻儿,李淳带着家眷在灵前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臣属,本来沉肃哀静、庭中却传来吵闹之声,李淳本不欲打扰逝者、可争执声却越来越大,他忍无可忍走出堂去,正听见众臣要逼承平废掉赵熹。 李淳扫过众人,说话者多是朝中老臣、还有李家宗亲,李淳冷冷一讪:“我当是谁在放屁,原来是一堆陈朽老木!仔细瞧瞧,你们中许多人不是在母君听政时大喊赞成说为君分忧么?马屁拍得震天响,今天倒反了口,怎么,没捞着好处、后悔了?我母君是父王明媒正娶,功劳赫赫、天下闻名,你们说废就废,你们又是哪根葱!今日我看在大哥的份上放你们一马,若日后再叫我听见、别怪我拳头不认人!” 李家宗亲气道:“二公子,我们怎么都是你的长辈,你岂能如此无礼!如今你维护赵熹是出于母子情分,可武曌杀子岂有留情!你是李家后人、留着李家血脉,勿要为虎作伥、害人害己!” 另有人应和:“对啊,李家惨事皆由赵熹而起,赵熹当真是贤妻良母早在菩萨庙得签后就佛前请罪静心修身了,又怎会叫你丧子丧兄!你忘了被丢在平阳的时候了么?他从来都只顾自己的功名啊!” “他顾的是自己的功名、更是江山万里、天下苍生!”陶希仁气得发抖,“当初我不肯叫他上朝听政、你们一个个溜须拍马,如今又要废他后位!赵熹不该僭越、不该参与朝政,可他不参与,伪朝不能平、燕青不能臣、胡蒙不能服、京都早就落入公孙之手!他不是现在才干政的、这天下本就是李承平和赵熹二人携手打下的!我为了礼教大义、为了后世安宁一再请他退让,可我心里知道,他功高盖世本该封侯拜相,是我们愧对于他!你们竟还在他大儿子的葬礼上口口声声讨伐于他!你们有何颜面提忠义慈孝!” “他有功难道无过?他若无过哪里来的天怒人怨!现今王爷还在、还有人能压制于他,王爷如今重病卧床、咱们见一面都难,若有万一,二公子、陶大人,你们谁能制服赵熹!” “对啊,本来双元就卑贱不该为妻,当初与王爷也非名正言顺,如今更该清本正源才是!” 有武将也来参拜,听人诋毁赵熹一把揪住说话之人:“□□奶奶的,你什么东西,也敢说元帅的不是!” 众人忙将他拉住,被打者骂声更高:“你们还有脸来?江州投降南征就该结束、派使臣去琼州徐徐劝其投降,但赵熹穷兵黩武怕自己丢权借打仗死死霸住兵权,这些日子南方民变、大公子又惨死,你们还看不清么!” “为妻嫉妒、为母不慈、为帅淹杀无辜,双元祸国、灾星乱世,如此人何堪为后!” 众人群情激奋,仿佛赵熹当真十恶不赦。承盛本就是长辈、又身子不好,并未前来,承泰、高岩、宋荣声等人坐在堂中、对院里的事置若罔闻,其余小辈更加不敢说话,陈平之见状也未多言,只是向着李温棺椁叹了口气。 第352章 丧事 承平赵熹也非无人支持,只是他们的拥趸多为新贵、降臣,要么根基尚浅、要么易受攻讦,并不怎么占优势。但他们维护承平、赵熹之情真,与那些老臣和宗族冲突越发激烈,到最后甚至要动起手来,还得陶希仁和陈玉费力维护秩序。因来客太多,院中也设了祭拜之所,众人推搡、竟撞倒了祭坛,贡香散落一地。 陈玉痛道:“各位大人今日来此是吊唁我家大公子,故人尸骨未寒、你们怎么忍心在灵前闹事!再这般吵闹就别怪咱们无礼了!” “妈的,一个奴才也敢跟我们叫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有陶希仁,真以为你是什么正人君子,不过是被美色迷了眼!你们一个个被赵熹那狐狸精灌了迷魂汤不成,四十多的残花败柳也叫你们念念不忘!告诉你们,这天下是我李家的天下,我等绝不会叫它毁在赵熹那个浪荡卑贱的双元身上!” “老子草你娘!” 李淳彻底被激怒,挣开陈玉就要去打说话之人,陈玉一个飞扑又将人死死抱住:“那是王爷族叔、您的长辈!您可千万不能干傻事!您快先回去吧,奴才把他们赶出府去!” “什么族叔伯爷,不过一群倚老卖老的狗东西,辱我母君还能让他走出府去!” 那族叔已六七十岁,头白发稀面如朽木,行将就木的年纪竟还冲锋陷阵,在人群中指天划地咒骂不停,眼瞪口张活像只□□,仗着年高辈长有恃无恐,看李淳被人拦住更是洋洋得意,恬不知耻地说道:“李淳啊李淳,你也是李家人,赵熹是外姓!你该我们同仇敌忾,不然他鸠占鹊巢哪里还有你的地方!我们这是在帮你啊!你还是迷途知返、跟我们一起劝你的父亲吧!哎呦!” 那族叔话说到一半竟猛地飞了起来、摔出去几丈远,躺在地上呜呜唉唉,怎么都爬不起来。众人皆惊,转头一望,赵熹正寒着脸站在那里,原本吵闹的院子立刻安静下来。 李温丧礼,赵熹着一身白素,麻布裹腰、草绳挽发,去饰返璞更显得他身挑容妍,天暖草木盛,一支雪傲寒。他此时面冷如冰,目光炽如曝日,缓步上前、扫过众人,众人只觉被架在火上、烤得皮干肉焦、形畸魂销,别说说话、连喘息都变得小心翼翼,人满为患的院子里竟只剩下倒地人的喘息之声。 陈玉这才放开李淳,李淳两步跨到赵熹身边,心中竟涌出委屈之情,不由低声唤道:“母君!” 陈玉和侍卫们也都向赵熹行礼。赵熹向李淳点点头,又看向在场众臣:“方才听你们说的热闹,有什么话,讲给我听听?” 众臣只瞧着他就觉两股战战,哪里还敢再说什么,纷纷低下头去、只怕被赵熹看到。陶希仁深觉荒唐,上前禀道:“圣君广言路,众臣虽言语无忌但也算为了朝廷,李大人更是宗亲长辈,就算要追究诸人失礼之过也该由礼部等处过问,怎能由贵人亲自动手!诸公更是以下犯上有失礼数,实乃大不敬!王君、诸公都该自请罪过才是!” 赵熹冷冷道:“少同我说这些大道理!我儿含恨而终他们灵前闹事,你还叫我忍耐?天谴?有罪?我儿是为国而死、为社稷捐躯,该享国丧尊庙宇受万人祭拜,岂容他人污蔑!”赵熹又看向众臣,杀气森森,“我儿灵前我不愿叫他不安,今天我不杀人,你们快给我滚!” 众臣面面相觑,有人壮着胆子喊道,“王爷在何处,就算不祭拜大公子、王爷病了我们也该瞧瞧,我们要求见王爷!” “对,我们要见王爷!” “让我们去见王爷!” 赵熹并不说话,只看向廊道,众人望去,见承平坐在撵上被两个壮仆抬着走进院来。到院中,赵熹欲上前扶承平下撵,李家宗亲却先他一步抢上前去,把承平团团围住,哭喊着控诉赵熹忤逆长辈动手打人。 承平唇干色白有些憔悴,不过精神还好,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万年不见的亲戚们,流露出厌烦之色,抬头向陈玉道:“方才王君不是让他们滚么?他们不肯走,你们还不帮忙!” 宗亲们颜色大变:“王爷,我是你叔叔啊!我的话你也不听了么!你不怕国公知道!” 承平烦得很:“熹儿所作所为都是我授意的,我们夫君一体,你们骂他不就是在骂我!我还在你们就敢如此,与其担心以后赵家如何、不如忌惮你们!长慈幼尊,为长者口口声声辱骂小辈,还想小辈容忍?天下没这个道理!上不尊下不敬,要讲礼教、从今日先!来人,交代六部,这些人、还有方才无礼者,全部革职查办,无罪便罢了,凡有过错、罪加一等!陈玉,把他们赶出去!” “王爷、王爷!” 陈玉得了令,叫侍卫和下人将他们全都架出府去,院中又是一片哀嚎。承平懒得理会,向赵熹伸出手,由赵熹扶着并其余人等一同往灵堂中去。灵堂中诸人起身行礼,承平却当瞧不见,扶着棺看了许久,赵熹瞧他又有些不好轻轻拽了拽他,他这才又回到堂中坐下,却也无心招待宾客,只愣着不知在想什么。 宋荣声等人还鞠躬未起,陶希仁看高岩年事已高、颇为不忍,抬头看了看李淳,李淳干脆地转过头去,陶希仁无法,只得道:“王爷……” 承平抬手止住陶希仁:“希仁,你是温儿最敬重的老师,你来看他他一定很开心。你来同他说说话吧,其余的事,不必理会。” 陶希仁看到李温,悲从中来,更觉今天这些人冷漠无情,向李温点了三支香、又烧了祭文,哀悼一会,自行离去,不再管堂中之人。 又过了一会,堂中人已流下冷汗,在内招待家眷的慧娘听闻父亲被罚,派了樱桃连连到耳房门口向堂中张望。李淳知晓慧娘意思,觉老丈人确实是无端受累、又已经受罚,瞧承平在闭目养神,便走到赵熹身旁,道:“母君,父王也累了吧,要不先请父王回去休息?” 承平闻声睁开眼:“我就在这,何必劳烦你母君!” 李淳赶忙谢罪。正想着如何求情,樱桃竟跑了出来,在李淳耳边耳语几句。李淳面露犹豫之色,赵熹问:“怎么了?” 李淳这才答:“方才、方才孙氏昏倒,请了大夫来看,竟是有了三月身孕……” 堂中诸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恭喜,幸好赵熹轻笑了一下,向承平道:“也算双喜临门了。” 承平这才看向屋中诸人,起身走到堂中,道,“方才南方来信,崖余城破、宋氏满门尽诛,南征结束、天下一统!” 诸人大惊,陈平之立即恭贺:“恭喜王爷、恭喜元帅,万世功业已成、又喜添人丁!此乃繁盛吉兆啊!” 宋荣声等也纷纷应和。承平并未显出喜色,他负手而立,沉如海、重如山:“各位都是朝廷肱骨,该掂量轻重、分清利弊、看明前途,咱们朝廷如今无君而有主,却是礼仪不顺。现在战事已平、九州岛同主,朝中上下尊卑,也终于能弄弄清楚了。谁为帝谁称臣、谁做主谁佐辅,各位回去好好思量思量。” 诸人连连称是,告退离去。 第353章 传召 本该庄严隆重的丧礼变成一场闹剧,赵熹虽恨却仍体谅熙薇难处,赶李淳回去照顾。李淳毕竟与李温手足相连,在这时也高兴不起来,回去看了看熙薇、关照红桥春熙好好照顾,又回到灵堂之中,这却正合了春熙的意。 春熙将小丫鬟们都指派出去,屋里只剩熙薇、红桥和他自己,他将门关上,快步走到熙薇床前。 “夫人,这孩子,是谁的!” 熙薇自听闻李温死讯变心灰意冷、整日麻木不仁如死灰一般,知道自己怀孕既不惊讶也无喜色,反而显出惊慌之色,春熙这一问,更叫她哭了起来。 红桥忙替她道:“公公这说的什么话,夫人的孩子自然是公子的!” “大公子出征后这些日子事情太多、二公子根本无暇顾怜夫人,而三个月前正是大公子垂幸夫人之时!这孩子,究竟是谁的!” 红桥急道:“大公子走前公子也来过夫人屋子!前后不过差了一两日!这孩子定然是公子的!大公子那天、那天也不过就是来谈谈心,我家小姐同大公子根本就是清清白白,你不要乱说!” 春熙只盯着熙薇,熙薇避无可避,泣道:“这孩子、这孩子不能生下来!公公,求求你帮帮我,帮我把他打掉吧!” 春熙猛地扑到熙薇床边,鱼目样的珠子迸出希冀的光、牢牢攫住熙薇,像溺水之人揪住独木:“这孩子果然是大公子的对不对!” 红桥忙道:“小姐!这事您不能乱说啊!” 熙薇哭道:“大哥走前那月公子也就来了我这里一次,那天他醉酒、只匆匆了事,并没、并没有……后来、后来大哥……这的确不是公子的孩子!” 春熙喜极而泣,跪在床边伏低大哭:“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夫人放心,奴才一定会拼死保护小公子,绝不会让他有事!” “不行!这孩子不能留!”熙薇惧道,“我发现自己、自己身子有异就猜测是、是有了孩子,可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敢告诉别人,没多久又传来大哥的死讯……我绝无可能再嫁大哥、我今生都是公子的人,万一公子想起那天的情形、这孩子就是我的罪证!他决不能留下啊!公公,求你救救我吧!” “你想害死小公子!”春熙霍然而起,原本亲和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杀意森森,“你敢伤害小公子一根毫毛、我就叫你在这院子里生不如死!” 熙薇从未见过春熙如此,这些日子她本就惶惶不安、又因为李温的葬礼身心交瘁,她还孕育着一个小生命、正是脆弱,被春熙这一吓拼命压抑的不适喷涌,蜷着身子趴在床边呕吐起来。 红桥急忙喊人,大夫又匆匆赶来,一群人忙了许久才将熙薇安抚。熙薇喝了药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眼角含泪,望向春熙的眼神都带着怯惧,叫人不由心生怜惜。 春熙也冷静许多,再次叫闲杂人等离开,熙薇害怕地缩进床里,红桥壮着胆子护在床前:“时候不早了,前面一定还要许多事要公公处置,你快去忙吧,这里、这里有我就好了!” 春熙当然拒绝,他向着熙薇跪了下来,哀求道:“夫人,奴才知道您也有难处,可现在您有喜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就算打掉这个孩子也抹不掉二公子和大家的记忆啊!您也说了,二公子当时已然醉了,他如今不记得那晚的事、以后只会越来越模糊、怎么会越来越清楚呢!他会一直把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疼爱的!” 熙薇哭道:“可是我知道啊,我知道不是的!我怎么忍心!” “夫人!”春熙劝道,“如今二公子刚失长子、大公子也猝然离世,今日院中群臣逼迫王君、也是说因他之故致使李家子嗣凋零。方才听说琼州已然收复、南征大胜,这时候您又传出喜讯,您的孩子可谓吉祥至极啊!您想想,若您能生下小公子、小公子就是二公子长子、王爷长孙,王君不利李家的谣言也就不攻自破!小公子必受王爷王君和二公子的重视、您也能母凭子贵,再不用受陈氏的欺压!这不正是您盼望的么!” 熙薇有些动摇,她所求不多、只想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可李淳是她的丈夫、也算对他不薄,要她欺骗李淳、让他养育别人的孩子,她也愧疚难行。正犹豫不决,春熙又道:“夫人,这孩子是大公子唯一的血脉啊!他为了您终生未娶!您忍心叫他绝后么!” 想起李温的温柔深情,熙薇又哭泣起来,分明幸福触手可及、老天为何又将她推落谷底! “夫人,奴才代大公子,求您了!” 熙薇伸手握住颈上挂着的命符,闭眼哭了一会,双手放在小腹,轻声道:“他对我情真意切、我又岂是无心之人?若他还活着,一定很期盼这个孩子……我从没帮过他什么,这就当我替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吧……” 春熙终于松了口气。 另一边承平和赵熹仍在灵堂,赶走了闹事者仍有络绎不绝的人前来吊唁,不过身份都不算贵重,有李淳应付便可。赵熹在内堂看着飘飘白幡,想起方才混乱,恨意难言。承平握住他的手,原本的温暖厚实不见、只有一片冰凉。 赵熹忙握了回去,关切道:“不过是些跳梁小丑、并不碍事,你可千万别挂心,等来日朝上我收拾他们就好!” 承平轻轻勾了勾嘴角:“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若没有你、我真不知该怎样才好。这些天我细细想了,淳儿虽荒唐却不至于对温儿下手,他没那么蠢;温儿为国而死,咱们做父母的也该骄傲才是。沈家已灭、琼州已降,我还这么颓丧疲乏,反叫温儿走得不安。” 赵熹摩挲承平手背:“你想开了就好。” 承平往赵熹身边挨了挨,两人并肩而立,在幽幽白烛下一起送爱子归去。 陈玉进来时正见到这一场景。他并不想打扰二人,可世情难违,哪怕二人已是万人之上仍不能随心所欲。陈玉默默感叹一声,躬身走到二人身边,禀道:“王爷、大君,宫里来人,说国公传召。” 赵熹冷哼一声:“我不去找他、他倒来找我!” 承平捏了捏赵熹的手:“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赵熹瞧了他一眼,向陈玉道:“备好车马,我们去看看仁慈的国公在自己孙子葬礼这日要怎么教训我!” 自承平摄政后,国公深居宫中很少露面,赵熹也就去拜见过两次,只听说魏氏母女侍奉在国公身边,与国公夫人三五天一闹,也热闹得很。今日前来,同国公夫人竟也在殿里,这倒是难得。 殿里除国公夫妻还有几位李家族人,一妇人哭哭啼啼,另有几人安慰于她。国公夫人向来不满赵熹,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但国公也一改和蔼,面容严厉。国公见到承平赵熹,厉声责问:“大胆逆子、竟敢打骂长辈!还不跪下认错!” 第354章 责任 赵熹已忍了一天的火气、恨不能将这些行将就木的耆老塞进土里、能叫他们活到现在已是顾及李家了,竟还要他认错?赵熹瞥哭泣的女眷一眼,眉毛一扬、凶态必现:“你要我认错?” 女眷惴惴不敢说话,身边宗族叔伯趁机向国公告状:“国公您看到了么,在您面前赵熹还敢威胁我们!敬明小时候可是同您一起长大的,现在竟被他一脚踹断了骨头!他都已经六十了!花甲年纪还被一个晚辈、一个双元如此折辱,你叫他如何承受!国公,您无论如何都该还敬明、还我们一个公道!” 赵熹冷笑一声:“原来断了骨头,看来旧伤对我牵制甚大,我踹他时可恨不得他死呢!” “你!” “赵熹!”国公夫人怒声斥责,“你还敢出言不逊!当初你要进我李家我就不肯,这么多年过去,你可曾尽过一点为人妻子的责任!别说对待宗亲,就是对国公和我,你又何曾侍奉!就连温儿、淳儿你都不闻不问,连承平你都未能陪伴,现在你又犯下大罪!我李家岂能容你!” 承平缓缓开口:“母亲,赵熹这么多年为国为家四处征战,其贡献哪是普通妇人能比?他是孩儿的妻子,对孩儿爱重、对国公和您也尊重有加,更为孩儿生育温儿和淳儿,哪里没尽到责任?您说他犯下大罪,他之所为正是孩儿授意,您要怪就怪孩儿吧!” 赵熹索性站了起来:“对不起他们的不是我、更不是承平,是唆使他们往枪上撞的人,又何必在这里假模假样!今天是什么日子国公和夫人难道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叫这群人去温儿的葬礼上闹!温儿是你们的孙子、承平是你们的儿子,你们只想着针对我,却没想过他会如何难过么!你们该感谢被踹的人,他完全是替人受过!” 国公夫人气得胀红,拍案吼道:“赵熹!你要造反不成!分明就是你不敬长辈打骂叔伯,还哄着承平护你!” 宗亲也纷纷指责赵熹:“反了、反了,这样粗鄙无礼之人怎么能留在我李家!” “王爷,您向来尊老敬德,您不能被赵熹蒙蔽啊!” “自古以来孝字为先,无孝不成人!王爷是一国之主,更该为天下榜样,怎能做不孝不仁之徒!您如何面对天地亲师,如何面对群臣百姓,又如何治理天下!” 赵熹一步站在承平身前:“都说君主为父万民为子,尔等虽是长辈也是臣子,却不忠不孝,如今反倒恶人先告状!我儿为国捐躯,好容易英灵归乡,身为父母君帅我二人只想他入土为安,可你们却妄图踩在我的心上逼我投降!”赵熹目如炽火扫过众人,“好,好啊!好一个李家宗族!可你们该知道,天下李姓不是唐李不是平阳李是李承平的李,凡敢逆者,杀无赦!” 赵熹身经百战斩敌无数、艳容铁心杀气腾腾,浑然人间杀神,李家宗亲不过凭血脉之资坐享富贵,哪敢同他分上下?皆心惧胆寒后退连连。国公夫人也受惊不小,可她本就木讷些、又对赵熹厌恶至极,努力压下惊惶缩着身子去探承平,叩着胸口痛斥:“承平,我可是你亲娘!禽兽尚知护母,你看着亲娘被辱不发一言,你还是人么!” 赵熹将承平挡得严严实实:“禽兽尚知护子,孙丧子辱高坐妄论,夫人何冷漠如斯!就不说母子情分,先前我横行无忌他们怎的不说话、非要等到今日来闹,分明就是有人授意!大哥身子不好难当重任、承平又担上纵妻无道的罪名,谁能获益!夫人此生处后宅久,难道毫无所知!所谓母凭子贵,夫人这点都想不明白么!” 宗亲急道:“我们一心为李氏宗族,怎么就是受人指使!你不要信口开河!” 赵熹斜看国公:“若无人授意你们怎敢如此!不过我不信授意之人此举出自本心,怕是受人挑唆,要知此举非单是逼我、更是离间父子之毒计!” 国公夫人也渐渐回过神来,望着国公问:“怎么,真如他所言、是国公指派他们故意去闹事、给承平难堪?” 国公未说话,宗亲忙道:“夫人不要中了赵熹的奸计!国公一切都是为了天下、为了李家江山啊!” 国公夫人看国公如此,气道:“果魏氏那个贱人想出毒计欺压我孩儿!我早就说她们母女该逐出宫去、再不得进李家一步!赵熹要惩,那两个贱人也不能留!” 国公横她一眼,向众人道:“诸位兄长嫂嫂受惊了,且先回去吧,今日的事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赵熹,你滚出殿外跪着,我一会再处置你!” 承平不肯赵熹受罚,昂首向赵熹道:“你出去到偏殿等我,我替你跪着便是。” 国公忍怒道:“承平,你是要忤逆父母不成!” 赵熹见国公真要动怒,忙道:“赵熹能有今日多亏国公宽宏,赵熹对您感激不尽!何况您是承平和我的父亲,您要我跪,我自然不会违背。可也要您知道,我跪是敬重您,却不是认错认罚!”他回身看了看承平,“我去外面等你,你和国公好好谈谈。” 宗亲见赵熹离开这才松了口气,但他们也怕赵熹日后报复,不敢再多言,忙不迭向国公行礼离开,殿中便只剩下国公、夫人和承平。 国公已古稀之年、两鬓苍苍,面皱体老、不复当年。他看着承平,叹道:“你果然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不听话了,可你该知道,我还是你的父亲!” 承平向国公叩首,含泪质问:“孩儿怎敢忘记?孩儿清楚,您费尽心机做下这一出就是担心孩儿已经病入膏肓、朝政为熹儿把持、李家复武曌时惨事。可父亲,既然是父子您有何话不可对儿说?孩儿因病一月未进宫来、可您但凡传召、孩儿趿履曳屐匍匐肘步也会来您膝前聆听教训,那时一切误会迎刃而解。您却鼓动族老在孩儿儿子的丧礼上逼孩儿爱妻下堂,父亲,您可还记得我是您的儿子!” 国公夫人虽厌恶赵熹、但更痛恨魏氏,方才听赵熹说这事与魏氏有关已心疼承平,忙道:“你父亲怎么会害自己的儿子?看都是魏氏狐媚诓骗你父亲!趁此机会,把魏氏和赵熹全都赶出李家,天下太平!” 国公气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那你喊我来作甚!你拿我做筏子逼迫我儿子,眼看火烧到自己身上害了怕了?晚了!赵熹和魏氏,一个都不能留!” 国公怒不可遏,怒视夫人,夫人也不畏惧,立刻回瞪回去,承平跪在殿中垂眸不语。国公缓了两口气,道:“魏氏的事稍后咱们再详谈,现在当务之急是同承平说清赵熹厉害!” 国公又向承平:“承平,你一向是个聪慧,为父的担忧你不会不懂!便如你母亲所言,情字太重难以割舍,可事关天下不得不痛啊!都说我宠爱魏氏,我何曾叫她参与朝政大事?你却叫赵熹代政!赵家在军中威望已至极,你还要他入朝,就算他臣服于你,你去后淳儿怎么办?淳儿的后人又怎么办!赵家难道会一直这样臣服下去么?就算赵熹是霍光、霍家又是什么下场!爱重则教严,赵家为咱们辛勤一生,咱们岂忍他们家破人亡?这是为你、也是为他、为赵家啊!” 承平道:“赵氏出身卑贱、人口伶仃,如今也只有老将军夫妻、赵福夫妻和一儿两女,女儿总要出嫁、家中仍是单传,李家却子嗣绵延兄弟众多,赵家怎么可能权倾朝野颠覆李氏!如熹儿之英豪莫说双元、妇人,就是男儿又有几何?武曌之后哪有女皇!父亲未免太过杞人忧天!” 国公夫人道:“就算不提前朝,赵熹作为妻子举措无度,在家不能相夫教子在外浪荡无形叫人耻笑,国母当为天下妇人表率,赵熹哪堪为表!仗都打完了、你还留着他作甚!” “他有定国阔边之功,征战数十年连天伦之乐都不能享,孩儿又岂能负他!”承平看着国公,“父亲,您最是心软,熹儿这些年所作所为您全都看在眼里,一定也对他倍加珍惜。赵熹绝不会害我李家,父亲何苦咄咄逼人?” 国公叹道:“功高盖主,赵熹是双元、不单是女人、还能做男人!他又野心勃勃,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屈于人下!就算他对你情真,你若先他一步离世,他就成脱笼猛虎了!你说武曌之后无女皇,他偏偏能做武曌!为了千秋万代,不能冒险啊!我知道你舍不得他,可你是李家儿郎,怎能囿于儿女情长,你得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后世啊!这是你应担之责!” 第355章 选择 “责任?祖宗?后世?我要对得起他们、谁又对得起我?”承平苦笑两声,“父亲、母亲,你们还记得小时候在平阳,我们第一次吃荔枝么?” 国公皱紧了眉,国公夫人也是一头雾水,只听承平缓缓道:“我记得很清楚。一年夏天,南边送来几筐荔枝,父亲本说要留着待客、大家等第二天宴请再一起品尝。二哥馋得很、不肯等到明天,魏姨娘在秉过父亲后私下拿了一盘给他,没想被母亲知道。母亲自然不肯落于人后,也拿了一盘回来。 “那时候我才四岁,只在诗文中读过荔枝,对这个祸国红颜果好奇异常,听说能品尝一下、心里开心极了,都等不得乳娘、自己急急跑到母亲屋里。我记得清清楚楚,屋子里大哥正捏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果子放进嘴里,那果子不过核桃大小、散发阵阵甜香,知闻着味儿就能想象它的甜美滋味。我兴奋不已,跑到母亲膝前,踮着脚去看桌上的盘子,白瓷盘里只剩了三个铁锈色的果子--母亲忘了我,把荔枝分给大哥和来做客的姨娘母女吃了。” 国公夫人也皱起眉来,面露不悦。承平继续道:“但我并没有不开心,我本就不得宠,还有三个已经足够了,何况明天还有呢!谁知只剩这三个也不是我的--为了公平,母亲将三个果子分给了在场的三个孩子,一人一颗。” “我有点失落,不过还好,毕竟还有一颗,如果不是为着公平、我连这一颗都没有呢!就这一颗我也没吃到嘴里--因我进屋时太过心急忘了请安,母亲罚我第二天才能吃。等就等吧,谁叫我犯了错?谁知第二天来的客人太多、荔枝又被吃得太多,竟不够分了!没办法,我们几个孩子不能再参席、每个客人供给的荔枝由三颗变为两颗,就是这样,仍少一颗……那年,我成了家里唯一没吃到荔枝的人。” 国公愕然,不由教训:“这么一件琐碎小事你居然记了这么久!就当你说的是真,那时你虽年纪小却也是主人,让客人宾至如归是待客之道、也关系李家颜面,你难道不当让?更何况没有李家也没有这些荔枝,为了李家就是用了你的荔枝又如何!不过一颗小小荔枝,家里也不是只吃了一次,难道你次次都没吃到么?你竟然怨恨在心!” 承平笑道:“孩儿岂敢怨恨?不过自此之后我猛然明白,我本就非父母爱子、未寄托什么希望、也未承载什么深情,我不过是一个空空的椅子,大家只关心被占着的地方、却不在乎上面坐着谁。不过世情如此,谁都没办法,别人不在乎我,只有自己在乎自己了;家里的荔枝我做不得主、就弄些自己能做主的东西。”承平看着国公夫妇,“我只要自己快乐。” 国公夫人毫无疼惜,只觉承平矫情又小气,夫人气道:“堂堂男儿气量如此狭小,你可真叫我丢脸!” 国公也道:“本以为你心怀天下,谁知连一颗小小荔枝都容不下,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你不要再提这些玉瑕珠颣、毫无意义!我命你休掉赵熹,你若不肯就叫你母亲下旨!此事绝无余地!” 承平叹了口气:“天下不是荔枝,父亲,你非要父子决裂么?” 国公夫人怒斥:“承平,你竟然要为了一个双元背弃父母宗族!” “早在平阳承平初初向父母表明心意时父亲就要将我逐出家门了,那时承平不惧、现在承平难道会退缩么?”承平站起身来,“父亲,您和母亲既然不愿意要我这个儿子,我们便不谈情、只论事。您在此时发难无非是觉得南征结束、大军未归,赵熹已无用处、拥趸却还未来,您为父、先天占优,朝中又有您旧部,处置赵熹、处置我,都轻而易举。可您难道没想过,南征大胜、我和赵熹名望正盛,朝中群臣真能听您不成?您只看到高岩宋荣声默然不语,怎不想他们为您一手提拔、为何不为您摇旗吶喊!退一万步,就算朝中众臣听从于您,我和赵熹也绝不会任人摆布,我们突出京都、战乱再起,您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宗族么?或者您已下定决心取我一家三口性命!” 国公夫人惊望国公:“国公,你竟有此心!承平可是你的亲生儿子!” “你闭嘴!”国公急道,“我从无此意!” “那您想做什么!您老糊涂了么!兵权还在我二人手中,朝臣也都臣服无二言,就算平阳老臣听从于您,京都众臣、各州降臣难道服您?胡蒙铁骑、辽东骁勇难道认您?您所依仗不过是我头上孝字!您以家族威胁,我堂堂一国之主、开国之君,还会妥协不成?平阳李家不认我,京都李家巴不得认我呢!” “逆子!”国公拍案而起,抬手指着承平,“逆子,你竟敢背弃祖宗!” “后人只会记得李承平的祖宗,我认才是祖宗,我不认又是谁的祖宗!” 承平缓了语气,苦道:“父亲,孩儿自摄政以来哪日没有向您请安?哪件大事没有向您禀报?您和母亲的起居生活,孩儿可曾有些微怠慢?当初熹儿出事孩儿奔赴长明,也交代众臣有事向您请教,父亲,孩儿可曾专权?您为何就要咄咄逼人、为何就要把儿子推出千里!您可知道儿子有多心痛!” 国公气得浑身发抖:“我是怕你为赵熹所惑、葬送了大好江山!” “您当真觉得赵熹会如此?” “赵熹忠于你、却不是忠于李家!若非你这场病、若非温儿的死,我也不会……”国公深深叹了口气,“本以为赵熹受了重伤、会走在你前面,没想你竟病了……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温儿更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么不心疼!可温儿已经去了,你们就剩一个淳儿、还未有子嗣,若再有万一,赵熹对我李家哪里还有情分!他又不甘寂寞!就算他无反叛之心,总会有人从中作梗,赵家人口虽少,各个都是战将啊!承平,就算李家有万般不是毕竟将你养大,你总该替他想想吧!” “承平走到今日非一人之功,您、大哥二哥、李家叔伯,都居功至伟,承平感激不尽。承平先前所说也都是气话,您不将承平逐出家门、承平永远都是您的儿子。”承平又跪了下来,“不瞒您说,我和熹儿身子都不复当年,我们都活不了几年了;您也不必担心留下赵熹一人无人制约,我们俩性命相连,谁都离不了谁。父亲,您老了,朝中和家族的事不要再忧心了,都交给孩儿吧。” “你决意不肯休他?” “我要与他同掌江山。” 国公坐回椅中,连连摇头。国公夫人仍不肯放弃:“我若下旨非要休他呢!” 承平叩首道:“孩儿已决定迁都燕州,温儿丧礼过后就动身。燕州毕竟寒冷,父亲和母亲就留在京都享福吧,若有机会,孩儿再来看望。” “什么!” 承平不再回答,又向二人拜了三拜,不顾国公夫人呼唤,转身离去。 第356章 君臣 殿外庭中,赵熹正比直跪着,此时天色已晚,月上影斜,更显赵熹倔强伶仃。承平心疼不已,忙上前搀扶,赵熹却只问:“同他们谈得如何?” 承平摇了摇头,叹道:“便这样吧,以后咱们搬去燕州,也碍不着他们。快起来吧,咱们回家。” 谁料赵熹竟仍要跪着:“既然如此,你也来陪我跪吧,国公素来心软、夫人终究心疼你,大不了跪个一两天,他们总不会不闻不问。” 承平忙道:“这些天你本就操劳、怎么还能跪这么久?既然要跪,你先回去,我跪在这里就是了!” 赵熹笑道:“你不也是大病未愈么?再说国公指名要我跪,我要转身就走真把他气出个好歹怎么得了!” “要有好歹也是我气得,跟你有什么关系?”承平想起方才情形,又觉得丧气,“如今这般除非我低头不然他们不会回心转意,跪不跪也无甚意思,还是回去算了。” 赵熹拍了拍自己身边,承平叹了口气,仍是跪了下去。赵熹这才道:“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咱们一去燕州再难回来,就这样分别我怕你一生难平。他们怎么想咱们自然做不了主,只咱们尽心便是了。” 承平勾住赵熹的手,笑道:“有妻如你,此生无憾。” 国公夫妻听说承平赵熹一直跪在殿外果然有所动容,想叫承平进来让他认错,承平却只跪着、不肯进殿,这反应让国公渐息的怒火又烧了起来,便赌气叫人不管他们。但承平和赵熹不可能一直这样跪下去,两人跪了一夜第二天大臣们便陆续前来求情,多是劝国公。国公只得叹息一声,传口谕叫二人回去。 两人休息了一天,第三天一早,陶希仁又上门求见。那天陶希仁极力维护赵熹,承平赵熹自然领他的情,听他来访忙请来堂上,没想陶希仁怒气冲冲,一见赵熹又大加指责:“许多大闹灵堂之人昨日一觉醒来床边竟被放了死老鼠!街上百姓也议论纷纷,说他们倚老卖老以多欺少欺辱功勋,还传了他们许多丑事,这些都是你做的不是!” 赵熹端着茶满不在乎:“有人替天行道教训他们说明他们多行不义,怎么就是我做的了?” “悄无声息潜入家中、又能一夜之间传出丑闻,除了你明武堂,还有谁能办到!” “呵呵,这可真是不巧,我已解散明武堂,如今只有韩东在南边帮我办事。” “明武堂虽散、明武堂的人却还在,前日事情闹了那么大,你只要稍微漏出风声,多得人为你赴汤蹈火!”陶希仁气道,“你知不知道众口铄金、人言可畏!他们毕竟是李氏宗族、朝廷重臣,你这般作为不觉得太过了么!” 赵熹放下茶,冷笑一声:“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我被人编排得还少么?谁替我说话了?他们昨天骂我不是骂得很得意么?怎么,换成他们自己就受不了了!” 陶希仁看着赵熹,道:“我从不容任何人诋毁你一句!” 赵熹偏过眼。承平道:“希仁是君子,自然不同;可世上多小人,就是孔圣人也因见南子被污,何况我等凡庸?市井所言若非真相,身正不怕影子斜、日久见人心;若是真相,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其身不正、被人诟病难道不是正常?我已命人调查他们言行品德,是真是假不日即水落石出,到时候大家自然明白。” 陶希仁道:“无论是真是假,不知真伪就不该传扬,就是他们有错,刑不上大夫!他们要么是王爷族亲、要么是朝廷高官,他们名声有污德行有损,是叫李家失尊朝廷失威啊!治国该依法、遵规矩,怎能因君主一时好恶胡乱行事!臣知王爷大君有所约束不想弄得不可收拾所以才叫下面人小惩大诫,可即已诉于刑督就叫他们查便是,就是王爷判他们无礼下令杖责也算有所出处,此等侮辱恐吓行径,于地痞流氓何异!王爷不日便要登大宝承大业,不可不慎啊!” 承平叹道:“希仁所言极是,承平受教了。不过这是确实非我二人授意,想来是百姓不知从何处听闻此事、心有不平,所以才闹成现在这样子。承平会叫人尽快核查,向百姓说明真相,至于死老鼠之类事,想来也不会再发生。” 陶希仁又看赵熹,赵熹恨道:“我已经手下留情!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叫他们好生斟酌吧!” 承平不赞成地唤了句:“熹儿!” 赵熹抿抿唇,不再多言。 陶希仁叹道:“他们所作所为确实过分,可若不是大君代政、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如今李氏叔伯受伤、国公又传召两位,实在不好了结。幸好王爷身子健朗,王爷大君又负荆请罪在宫中跪了一夜,谣言虽不应传却也叫百姓对王爷大君心生怜爱,等新朝立、百废待兴,大家忙于正事、王爷再对宗族稍加安抚,这事应该就能过去了。” 承平敲了敲桌案:“说到这里,希仁,本王打算叫王君同朝听政。” 陶希仁本已打算告退,听闻这话当即毛发耸立:“王爷,这可同当时约定的不一样!” 承平冷冷一笑:“先前的约定是熹儿不受封、不领功,我们何曾违背!以后熹儿也只会以帝君之名听政,我龙座在前、他凤椅在侧,只谏不决,这还不成么!” “这怎么成!这岂不是复武后之路!” “我可不是李治,熹儿也不是武曌。”承平沉声道,“那日他们如何咄咄逼人你也看见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对王位皇权虎视眈眈,本王偏不肯叫他们如意!” “此事万万不行!” “行不行不是你说了算!”赵熹怒道,“你说不容旁人诋毁于我,辱我者众;你说他们不该丧礼闹事,他们横行无忌!你希望礼教昌隆各司其职各归其位,可事实如何!陶希仁,我们对你一再包容退让,你却管不了你的文官们!既然你说的话做不得准,就别再多事!” “你非要一意孤行!” “你非要同我作对!” 陶希仁胸膛上下起伏似要爆开,他看看赵熹、又看看承平,二人都一般坚定。他比谁都清楚,这二人心智坚定、认定的事就绝不会回头,他只得深吸了一口气:“你们是君、我为臣,君有过失臣不能不谏!王君听政之事,臣一定反对到底!” 承平负手道:“那就看你本事。” 陶希仁向二人一拜,跨步离去。 “看来我要失去一个朋友了。”赵熹叹道。 承平牵起他的手,安慰道:“放心,他一直都是我们最忠诚的朋友。” 第357章 完结 陶希仁并非说说而已,他离了平园立刻四处奔走联系同僚知交同道好友,商议劝谏承平之事。但一来李温丧事未了、有心的怜悯赵熹丧子之痛,承平又还未正式下诏、说不定只是气愤之言,劝陶希仁静观其变;二来葬礼上刚有人大闹一场、他们下场人所共见,大家身在朝堂清白高洁者寡、若因此被人揪住不放,又有几人能经得住纠察?故也不敢出头,如此一来,虽支持陶希仁者众、真与他并肩作战的少之又少,大都观望而已。 陶希仁焦急不已,非他要求速成,只因再过不久南征军陆续回朝,他们皆对赵熹忠心不二、对他上朝听政更是由衷拥护,那时再想劝服承平就更加困难了。 由是陶希仁每每上朝必提此事,只是李温丧礼后承平病好,朝政仍由承平处置、赵熹则在家休息,承平对陶希仁奏请劝谏高挂一旁、任陶希仁等说什么都不作响应、拎其他要务来转移话题,陶希仁又不忍置百姓于不顾来同承平怄气,每每都被承平搪塞过去。 一月后,韩东自琼州归。 “所以,当真是沈家女因爱生恨?” 韩东点点头:“属下赶在沈氏伏诛前见了她一面,怕她所言为虚又找来沈氏仆从和大公子亲卫询问,确实如此。” 赵熹怒道:“不过拒婚就要我儿性命,沈氏是个疯子不成!” 韩东想了想,老实禀道:“据属下所见,沈氏性情偏执乖张、常同父兄上阵杀敌,与一般女子很是不同。且,沈氏在大公子回京都前赠与大公子一柄匕首、大公子接了下来,在琼州风俗、这边是大公子许了这门婚事,所以沈氏才认为大公子背信弃义有意侮辱,故而……” 赵熹浓眉倒立:“怎么,你要替沈氏说话!” 韩东忙道:“属下不敢!只是事情如此,属下自当禀明大君、不敢有分毫隐瞒。沈氏杀害大公子是不争的事实、万死难辞其究,但沈家毕竟主琼州久,元将军诛杀沈氏族人后将其尸首扔在乱葬岗、不许旁人收敛,琼州百姓看在眼中未免畏惧不安。属下斗胆,奏请王爷大君允沈氏族人入土为安。” “她害了我儿还想入土为安?我没将她挫骨扬灰已是宽容了!” 韩东不敢多言,躬身请罪。赵熹生了会气,叹息一声:“算了,死都死了,又能如何?就按你说的办吧。我会写信给琼州守备,你辛苦了,快去歇息吧。” 韩东松了口气,替沈氏谢恩离去。自韩东来至他离开承平只默默听着并未发一言,赵熹回身走到他身边,扶上他肩膀:“这事果与淳儿无关,你总算安心了。” 承平看看堂中还未撤去的白幡,缓缓闭上眼。 又过半月,承平下诏改燕州上安为盘龙,移京都朝廷至盘龙城。同年七月,朝廷枢纽皆安置盘龙,承平赵熹及李淳一家也搬入盘龙新宫,国公夫妇年迈体弱、不敢叫其劳动,承盛一家留京都侍奉父母。 八月初二,承平祭唐宗于南郊,初八,于盘龙北辰宫太极殿即皇帝位,同日封赵熹为帝君,国号为平,建元盛德,尚木德。 奉国公夫妇为太皇、太后,立李淳为太子,封李承盛为永王、李承泰为韩王,追封李温为英王,授裘蕴明为卫国公、燕无异为燕国公、赵招胜为阳国公,拜宋荣声为丞相、赵福为太尉、陈平之为太师、陶希仁为太傅,南征诸功臣各有封赏;兴礼尊教、重划州郡、更制改新;全国人口重登户籍,减税三年,大赦天下。 即位当日承平赵熹同登祭天台。承平着玄色衮服,服上绣青龙、腾然欲起;他样貌本不算出众,但身昂背阔、威盛势泰,天空海阔、千钧一苇,仿佛天下只在他一叹,叫人既亲又信,望之臣服。 赵熹亦着礼服,只是从无双元封后之先例,赵熹所着礼服全为他自己所设,重工华服上坠满奇珍异宝,除珠玉外还有许多西川进贡而来的宝石,璀璨夺目华丽异常,可这华服穿在赵熹身上,凭你南珠昆玉天晶地宝,全都黯然失色,唯赵熹一张脸一双眼熠熠生辉。 台下群臣生民匍匐叩首,台上承平赵熹二人同立、赵熹在承平一肩之后,长天托红日、阔海捧白月,宙宇无穷一簇火燃烧熊熊,生机延绵。 新朝初启,承平赵熹果同朝听政,陶希仁等自然不允,但承平提拔一批新贵、军将皆拥护赵熹、就是老臣也不复先前嚣张,大家虽劝却也不敢多言,只有陶希仁一派揪着此事喋喋不休。不过开国建业百废待兴,朝廷也没多少精力纠结于此,陶希仁也只能发发牢骚、表表态罢了。 事态转折是在三年后。此时熙薇之子已有三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陈氏在熙薇产子不久便有了喜讯,后诞下麟儿,可惜陈氏命运坎坷,竟难产而死。陈氏死后陶希仁谏言立熙薇为太子妃,初李淳伤心太过、不肯立妃,两年过去李淳却坚持要迎娶陈家卑贱之女、以保自己的嫡子地位。承平思量过后允了李淳请求,许李淳纳陈玉之女为继妃,陶希仁气承平不顾孙家颜面,与承平赵熹又一通争执。 这几年陶希仁从未消停过,一有机会便参奏赵熹,要求赵熹谨守妇德、不可干预朝政,赵熹也知他对事不对人,可赵熹岂是委曲求全之人?时间一久,再好的关系也有了嫌隙。 李淳大婚,赵熹看着红烛火凤,又忆起当年。情人已老,故人皆远,他竟也看到了时间轮转。当夜他与承平小酌同醉、畅谈故事,历数经年,苦笑怒恨,竟也无悔无怨。第二天承平仍去理政,因着无朝,他便得以在殿中歇息。正想练练枪法,内官来传,兰英求见。 承平登基、二人搬入皇宫,平园故人便不能相随。承平在故江州现东明划了千亩良田给陈玉,叫他和青鸢安享晚年;袁敬德仍为禁军统领,不过怀章已为官家主君、更有一家老小,不能时时进宫;兰英孤儿寡母,赵熹为其在京中置宅买田,只是兰英的儿子太不中用,兰英为他办了个铺子、又凭着赵熹的关系叫他供宫中杂项采买,总算有个进项。兰英虽想继续侍奉赵熹,可她年纪已大、家中还有子孙,赵熹不舍得叫她辛苦、所以遣她回家,她和怀章每月也就进宫一二次,陪赵熹说话。 因李淳婚事,兰英来宫中次数颇多,赵熹还以为大婚之后她也要歇上几日,没想今天就来求见。能见故人赵熹自然开心,忙招了她进殿,却见兰英泪水涟涟,一进门就跪了下来。 “求帝君救救德福吧!” 兰英已经四十多岁,容颜老去、鬓发斑白,跪在地上哀哀请求,着实叫人心疼。赵熹忙将兰英扶了起来,问:“怎么了,昨日见德福不还好好的么,出了什么事?” 兰英泣不成声:“那个没用的东西总是夜不归家,昨天我再三交代、他只说要为殿下办事、得晚些回去,结果又是一整夜没见人!今早差人来家里,我才知道昨夜他喝多了黄汤、失手把人打死了!大君,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啊!他的妻子还有身孕,我那孙儿还没出生怎么就能没了爹呢!” 赵熹皱起眉:“德福虽没什么本事可也不是张狂的人,怎么就做出这等事来!” 兰英只哭:“听说他打死的是个地痞,不吃吃了什么疯药在路边骂陛下和您,德福最是尊敬您二位的,又喝多了酒,两人就争执了起来,谁知那人那么没用、挨了两拳就死了!” 赵熹哼了一声:“自立朝以来天下太平五谷丰登,三年未遇大灾、三年未有饥荒,如此情形还能胡骂,果是流氓刁民!这等人死就死了,还要别人替他偿命不成!我给你盖个印,你拿着去盘龙府把德福提出来,多给流氓家人赔些钱便是了!” 兰英千恩万谢,捧着赵熹给的印前去提人,盘龙府见印当即当人,兰英将儿子教训一通,转头又去向赵熹谢恩。 中午承平回来,赵熹将这事全数告知,德福是朱鹤遗孤、承平自然也不愿他因此丧命,便也没有多说,只派人去盘龙府问明案由、又给了死者遗属十两纹银。 死者并非地痞、而是流民,因老家土地被霸占求助无门,只得和老母从老家流落盘龙。那晚李淳大婚,在城中大摆宴席,死者见富者酒肉成林自己衣食无着,不由发了发牢骚、骂了句双元为祸,被德福听见,起了冲突。现在他死了,他的老母一个人无依无靠,兰英为赎罪想替她寻个住所、被她断然拒绝,不仅如此,她更将承平派去的人赶走、只身到盘龙府喊冤。 盘龙府自然是不肯接的,赶了她几次,她却执拗不肯屈服,有一次陶希仁的好友到盘龙府办事、正遇到她在府门破口大骂,便上前询问,知道如此,立刻告知陶希仁。 陶希仁义愤填膺,忙将老妪接回府中,又洋洋洒洒写了奏折,于朝堂弹劾赵熹纵奴伤人、枉法包庇,赵熹倒是一声不辩、全都认下;可陶希仁还要捉拿德福、杀人偿命,赵熹却万万不肯,二人因此大闹起来。文臣早已想夺赵熹听政之权,纷纷上书表奏支持陶希仁,武将们才不管这些,只一味维护赵熹。 承平知陶希仁有理,可他也不会怪罪赵熹,何况这事他也知道、本就不能怨在赵熹头上。他极力调停,又命三司调查死者家乡祖田被占之事,但陶希仁死咬赵熹不放、赵熹也不肯交出德福,两边却都不肯让步。 事情闹了好几天、各地州府也纷纷上书表态,陶希仁家门口还被胡蒙军官倒了牛粪、害得陶希仁摔跤,因关系汉夷之交,承平只轻责了事,可儒门一派却觉遭受侮辱,文人大儒也都向朝廷陈情。眼看事情越闹越大,陶希仁不等朝会,入宫请见。承平也知这事不能再闹,许他进来。 先前摔了一跤陶希仁腿部受伤,入宫还拄着乌木拐杖,见了承平要行礼、承平忙叫人把他扶起、让他入座。赵熹坐在承平身边看了陶希仁一眼,二人对视,都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承平道:“前些日子去青县调查的人已经回来了,霸占死者牛二家祖田的乃朕的二哥、韩王李承泰。据查他圈地抢民、弄得百姓苦不堪言,牛二不过其中之一。皇亲犯事不可轻恕,朕决意严惩,希仁以为如何?” 陶希仁拱手道:“陛下圣明!陛下既知如此,何不将帝君和李德福一同治罪、还牛二公道!” “陶希仁!”赵熹怒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承平也道:“朕已决心惩治二哥,这还不够么?同他相比,德福之罪不过芥子,德福的父亲又是有功之臣,你就不能放他一马么!” “放他一马?微臣地位卑贱,怎有权力定人生死?杀他是因为他伤人性命、而不是得罪了微臣,陛下何故要微臣放他!” 赵熹霍然起身:“他不过是一时失手,有什么大罪?你们揪着他不放无非是看我不顺眼、要我退居后宫罢了!你真当我是汲汲功名之人么?我听政做错了什么害了谁不成!你们这般咄咄逼人不过是为了维护你们的陈腐礼教罢了!只因为我就非要他死,你们好毒的心!” 陶希仁气得发抖,拄着拐走到赵熹身前,竟举拐朝赵熹打去,承平大喝一声,一把将赵熹抱在怀里,内官们也都冲上去阻拦,可陶希仁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还要再打:“赵熹,你犯下大错不肯认、还要推在别人身上,有你如此,天下怎安!” “陶希仁!”承平怒斥,“你好大的胆,竟敢忤逆君上!” 赵熹也骂:“老匹夫陶希仁,要不是看在温儿和冀然的份上,我早扒了你的皮!” “你还有脸提英王!”陶希仁青筋暴起、脸涨得紫红,“英王就是被你害死的!” 赵熹大怒:“你说什么!” “英王就是被你害死的!若非你们一意孤行要太子悔婚迎娶英王之妻,英王早已娶了陈氏女,又怎会同沈氏有纠葛!若当初你能谨守约定嫁与永王,太子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求娶兄嫂!我早要你修身养德,你只恣意妄为、违约背信,子嗣也上行下效、忘恩负义,英王之悲、陈氏之哀、沈氏之痛、孙氏之困,皆由你而来!你总以为礼教小事,可你不尊礼教、家里被你搞成了什么样子!天下任重,群臣当真效仿于你又会如何!你生来聪慧,却从不肯想这些么!” 赵熹咬紧了牙,瞪着陶希仁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敬你是一代英豪,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那牛二就算出言不逊也是事有不平,被人打死还不够冤枉!你却极力维护逞凶之人,只因他母亲是你亲信!帝君尚且如此,群臣岂不勾连结党、官官相护!你还以为我是不满你双元身份,你眼里究竟有没有公义二字!如你这般却要掌权,双元祸国、当真如此!” “陶希仁!” 陶希仁双眼赤红看向承平,字字唾面:“当初你以天下万民挟我、说要给我明君治世,纵亲枉法、弃礼废规,这就是你之明君?因缘为市、喊冤无门,这就是你的治世!自平阳相识,你们口口声声天下生民,那些百姓、那些卑微之人,你们真的放在心上了么?你们早已不是公子将军、天下也不是你们扮演才子佳人英雄传奇的戏场,你们是皇帝帝君啊!你们这般作为与公孙、与吴黄何异,不过枭雄耳!早知如此,我不如挂死在夫人棺前、殉我英主而去!” 殿中寂静无声,只有陶希仁愤怒的呼吸。承平叫内官们放开陶希仁,亲自捡起陶希仁掉在地上的拐杖,躬身双手奉还:“希仁所言字字苦心,李承平受教了。请希仁暂且回去,朕与帝君会给你一个答复。” 陶希仁发泄一通,只觉得心灰意懒,倚着拐杖拖腿离去。承平回头看赵熹,赵熹已倒在座上,抬头望着高不可触的琉璃碧瓦,笑道:“我赵熹纵横一世,临了竟也身不由己……”赵熹语毕竟疾咳起来,承平慌忙去扶,急召太医。 后朝会,承平下旨削韩王王位、禁闭家中自省,其王位减为侯位、由其子继承;下令逮捕李德福,由三司会审定罪;帝君赵熹旧病复发,不再临朝。 不知是否前半生辛劳太过,赵熹病情总不见好、日渐消瘦,承平处理完政事就赶来陪他,二人同枕漫话,倒也悠然。岁月如梭,转眼又过去数年,这日承平正喂赵熹喝药,内官禀报陶家长子正妻诞下一名双元,却被陶希仁斥为妖孽。自那日交锋后赵熹缠绵病榻、再也未见陶希仁,听闻此讯不由哈哈大笑:“他如此厌恶于我、偏偏嫡孙却是双元,难怪他气急败坏了!”笑罢眼中又有怜悯之色,“只可惜了那个孩子。” 赵熹倚在承平怀里,抬头看他:“我给那个孩子赐名可好?” 承平笑得温柔:“自然是好,叫什么呢?” 赵熹想了想:“陶夭吧。” “陶夭……”承平似看到一片桃园,赵熹立在其中,灼灼如火,艳丽非常。 “真是个好名字。你想看桃花么?” “宫中有桃花么?” “可以叫他们种,等明年三月,咱们便可赏花了。璧儿琮儿还小,我看也不必带他们,就咱们两个,摆一桌小宴。你许久没喝酒了吧?咱们偷偷喝一点,应该也不妨事!还记得当初在平阳郊外的客栈么?我许你青山田舍、碧波渔船,至今仍未实现。我也累了,不如我退位给淳儿,咱们二人江湖逍遥,再去京都看风火鱼龙百戏,英雄美人传奇……” 赵熹听着承平喃喃细语,慢慢闭上了眼。 盛德八年,太子李淳继位,尊先帝君为先圣亚圣,改元昌明。 第358章 番外·如果在现代(一) “今日,备受瞩目的《亚圣传》演员名单正式公布。这部由国际知名导演麦国库布·汉克执导的电影在今年一月份立项,经过五个月的选角,除早就漏出风声的平先圣、陶希仁等角色外,最让人关注亚圣一角迟迟没有公布,直到今天才显露真容。让人惊讶的事,在戏中担当主角的是一位三十八岁、从未有过任何表演经验的麦国华人双元赵熹,观众们都猜想是否因为这位主演的姓名和性别都与亚圣相同,所以才会让库布导演对其青睐有加。当然,这只是大家的调侃,这部华麦合拍的影片能给我们带来怎样的亚圣传奇,我们拭目以待。下面请看详细报道……” 李璧回来时电视里正播放着娱乐新闻,听到熟悉的名字他抬头瞥了一眼,挂好外套换好拖鞋走进客厅,解开扣子挨着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陶夭坐下,抬手将人揽在怀里。陶夭看得聚精会神、并没转头,身体却往李璧身边挪了挪,和李璧贴在一起。 “你要和赵熹一起拍戏?” “是啊!先前阿情娣还想争取这个角色,我问秦哥秦哥只说已经定了,阿情娣还以为是被汪絮抢到了呢,还生了好大的气,没想到居然是一个素人……”陶夭困惑地歪了歪头,“圈子里双元虽然不多但也有不少,大家还猜测会不会让有资历的男演员或者女演员反串,没想到会定一个从没演过戏的人……是因为两国合拍、所以必须要有麦国的演员吗?” 李璧揉了揉陶夭的头:“谁知道呢……不过你的角色是青年亚圣吧?你俩是不是不需要演对手戏?” 陶夭点了点头。李璧松了口气:“这就好,你记得离他远点、别跟他有牵扯。” 陶夭转过头,眼中写满了疑惑:“为什么?你认识他?” 李璧笑了笑:“还真是认识--赵熹算是我的叔君,他的伴侣是我的叔叔。” 陶夭更加奇怪:“上次爷爷过生日,几位叔叔伯伯婶婶姨姨我都见过了,没看到有双元啊?不过双元本来也看不出来……啊,难不成是转元了么!” 双元是男是女、也非男非女,虽被认定为第三性、但在有些国家和地区仍被当做一种疾病看待,并有相应的手术来“治疗”,这种“治疗”被称为“转元”。在认可双元的国家也有双元自愿进行这种手术,不过在华国这种情况少之又少。 李璧叹了口气:“上次你去的时候那个叔叔不在,他早在十三年前就跟家里断绝关系移民麦国了,移民的原因就是那个赵熹。” 陶夭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是因为家里不同意他们两个在一起么?因为赵熹是双元?之前三表哥说双元不好,也是因为他么?” 李璧捏了下陶夭的脸颊:“你可真聪明!这个赵熹性格顽劣粗暴,在初中就把同校同学打进了医院。对方家里很有权势、非要把赵熹送进监狱,爷爷看在赵熹的爸爸是自己部下的份上出面调解、又叫赵家把他送到国外读书,这才了结。我那叔叔在家时老老实实安安分分,高中毕业后但麦国去玩,认识了在麦国读书的赵熹,不知着了什么魔、对赵熹一往情深,自作主张在外留学不说、一毕业就把赵熹带回了家要和他结婚。爷爷想着如果赵熹浪子回头这门亲事也不是不能成,谁知稍稍调查就查到他在国外非但没有改过自新反而变本加厉,不仅在学校、社区横行无忌,还不知怎么跟政客、□□有些关联,那时候他才二十多岁啊!我们家怎么敢招惹这么一尊大佛,爷爷断然拒绝、并将叔叔关在家里、不准他再见赵熹。谁知道叔叔求了老宅的魏姨偷出他的护照,直接翻墙跟赵熹跑出了国外,后来更是双双加入麦国国籍、在麦国结婚了!” 陶夭听得目瞪口呆,却也觉得那位叔叔是个专情的人,不由替他说话:“现在都婚姻自由了,叔叔也是跟爷爷怄气才跑了出去;赵熹一个双元在麦国那种地方生活肯定要强势一些才能保护自己,爷爷叫人去调查也不一定查得清楚,我觉得还是应该给他一个机会的!毕竟都是一家人,而且过去这么久爷爷的气也一定消了,不如趁这次他回国咱们在中间调和调和,要是能一家团圆不就皆大欢喜!” 李璧看陶夭说的认真,笑着解释:“我的小夭真是温柔。不过不可能的,叔叔和赵熹的事确实让爷爷生气,但就像你说的,爷爷本就和蔼、气头过了也想儿子,可我那叔叔居然在麦国参政、成了麦国议员!我们家你是知道的,本来就深居高位,可以犯错误、却不能不忠诚!爷爷主动辞职、爸爸难进一步、我在一个厂子里混日子、二弟只能去企业工作,全是因为他!他用我们全家人换了自己的前途!到这种地步,家里人怎么会原谅他、原谅赵熹!” 陶夭一把搂住李璧:“什么叫混日子,你分明做的风生水起!钢厂因为你才转死为生、我永远为你骄傲!什么混日子,我不准你这么说我的璧哥!” 李璧舒了口气,回抱陶夭,低头亲他的发顶:“要不是你,我可能还抑郁难舒,现在有了你、我对叔叔也理解了一些。平心而论,如果爸爸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我也是要逃的;叔叔能在异国他乡闯出一番事业、成为麦国独立党派华裔的议员,也证明他精明强干,如果当初他留在国内、成就说不定能超过爷爷,爷爷是低看他了。那赵熹也不是一般人,他主攻生物工程、创办的公司在生物制药和基因工程方面是行业佼佼,叔叔竞选费用很大一部分都由他提供。他们俩人也算是强强联合了。” 陶夭没想到他俩这么厉害,仰着头看着李璧:“你们家果然是人才辈出!说不定叔叔能成为麦国总统呢!麦国总统是华国人,岂不是世界和平!” 陶夭眼睛亮晶晶的,李璧情不自禁低头吻了下去,果不其然看到陶夭红红的脸颊。别人都说李璧太过严肃,可同陶夭在一起他总是开心的、愉悦的,嘴角根本放不下来:“真是个小傻子,我们受他影响、同样他也受我们影响,他对麦国的忠诚同样受到质疑。如果他真的能当选总统,要么是麦国需要他的身份,要么就是他太太太厉害,这两种希望都不太大。” 陶夭嗷了一声:“原来如此。你就很很很厉害,你叔叔也很很很厉害!当不当总统无所谓啦,反正跟咱们没啥关系。” 李璧笑着揪了下陶夭的鼻头:“确实没关系。先前听到爸爸提起赵熹,还以为怎么了,竟然是回国拍戏,真是奇怪……不管他们搞什么,你一定离赵熹远一点,他脾气不好、又霸道惯了,是真的会打人的!” 陶夭皱皱鼻子:“我不惹他他也不会打我吧?这么传奇的人,我也想看看啊!” “我是怕你被殃及池鱼!”李璧看陶夭抿着唇不怎么高兴,想了想,说,“好吧好吧,我家小夭人见人爱,就是赵熹也不会讨厌你的,反正你们也没有对手戏、交集不会太多,正常来往应该没事。不过你一定要注意安全,看他发脾气立刻躲开、也别出头,赵熹真的会打人!” 陶夭连连点头:“放心放心,我不会惹他的!” 李璧这才放心,又问:“你什么时候去剧组?要去多久?” 陶夭老实回答:“下月初就开机,就在开原拍,离得也不远!我的角色戏份很少、场次也不多,不过我反正也没什么工作、好容易遇上这么大的制作,想要多学习学习,所以打算一直待在剧组里,没事的时候就观摩其他前辈拍戏,也好提升一下!娜娜姐说这部戏制作水准是顶级的,就算不□□碑也不会低,如果我表现得好、会有更多机会,说不定就可以从十八线变三线了!所以、所以可能要去半年……不过我中间可以回来,我还跟唐哥、杜哥、思思姐他们约了饭呢,一定会回来的!” 李璧哼了一声:“就想着你那些哥哥姐姐们。” “是明明求我嘛,他那个仿生机器人项目还缺点投资,你不是说那个项目大有可为么?正好唐哥思思姐有钱没地方放,与其挥霍掉、不如支持一下明明!杜哥是做芯片的,明明那个也需要芯片吧?如果能促成他们合作,两家都受益!” “唉,你就是这么热心,不过不是这样我的钢厂也没法渡过难关。好吧,去就去吧,那天如果我有空也一起过去。” 陶夭惊喜地直起身子:“真的么!” “那么久不见、我也想你啊!以后你成了三线、一线,咱们见面的时间更少了,分分秒秒都很可贵,当然不能浪费!” 陶夭瞬时泪眼汪汪:“我舍不得离开你!” 李璧让他跨坐在自己身上,把他抱在怀里:“没事的,你大可展翅高飞,我在家里等你荣归!” 第359章 番外·假如是现代(二) 亚圣的传奇故事在华国家喻户晓,以其为原型的改编作品层出不穷数不胜数,在去年还有一部讲述先圣亚圣爱情故事的电视剧,一经上映就点爆了收视,相关话题的讨论经久不息,主演的咖位也像坐了火箭一样一飞冲天。因着如此,今年的《亚圣传》有先天的流量优势,加上国际名导、大牌制作和巨额预算,这部电影一经立项就成为各方争抢的香饽饽,大家都希望能借此东风更上一层楼。谁知执导颇为严苛的导演居然在主角人选上犯了迷糊、请了一个纯素人,影片质量眼看就要一泻千里,费尽心机抢来角色的演员们灰心又丧气。 不论如何,合同都签了,戏还是得拍下去。开机那天,大家愁云惨淡聚在一起,不敢冒犯导演、只好唾弃横空出世的赵熹--想也知道,能在这部作品中横插一脚一定是动用了潜规则,这位不知名的双元不知是哪位大人物的心头好。 陶夭抿了抿唇,替那个未曾谋面的叔君辩解道:“也未必是靠别人啊,也可能是赵君自己有资本、又仰慕亚圣,所以才来出演呢?我们都还没见过他呢,说不定、说不定他是真的天赋异禀呢?” 大家当然不认同陶夭的说法:“财富榜上的双元才有几个,也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啊!真是天赋异禀怎么默默无闻?夭夭你还不知道么,演戏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点陶夭确实无法反驳。他本来对娱乐圈一无所知、也没有什么才艺,凭着一张脸懵懵懂懂闯了进来,经纪人还盼着他能靠这张脸在圈里翻云覆雨,但事实上除了一些广告和综艺他什么工作都没有。因为长相太过突出,大家都不愿用他做配角,可要做主角哪那么容易?小制作粗制滥造、还要他出卖色相,他不愿意;大制作他的资历和演技又全都不够,他又不肯用人脉上位,纵然他天生丽质倾国倾城,也依然籍籍无名。曾经有一部网剧虽然投资不多但剧本打磨精细,陶夭想要争取最终还是落选,因为比起同期经验丰富的演员、面对镜头的他还是太过羞涩。现在他能争取到这个角色还是因为多年的广告和综艺参演让他面对镜头逐渐放松下来,但这种松弛感需要长时间的适应才能磨炼出来的,除非是天才。 赵熹会是那个天才么?反正大家都不抱期待。 大家七嘴八舌地交流着探听来的小道消息,正说得热火朝天,一辆黑色房车缓缓驶来。 “哇,这车可是新款,华国还没有呢,挂的牌照也是临时牌照……” 有人吹了声口哨:“主角来了!” 主演和副导演们已围了上去,陶夭不由踮起脚来,想要看看赵熹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只见车门打开,两个穿黑色短袖的男人先走了下来,他俩肤色一黑一白、全都壮得像头熊,分别站在车门两边,活像黑白双煞;之后是一位金发美女,体态丰满婀娜多姿,瞧外面等了这么多人还冲人群挥了挥手,然后避到一旁;接下来是戴着墨镜的导演库布,一向严厉的他笑容灿烂,不断回头同车里的人说着什么,在他的邀请下,万众期待的赵熹终于登场。 运动鞋,牛仔裤,白体恤,平平无奇;腿长臀翘,腰纤肩阔,身姿挺拔,昂扬如松,意料之中;方脸长发,浓眉巧鼻,上唇薄下唇丰,一双桃花眼自带风流,容貌已是上等。他从车上走下,抬头望了望太阳,八月天气还热,炽白的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眼竟比太阳还亮,在一片曝白中熠熠生辉。 在场的都是影坛英才,或是老人或是新星,年轻的年老的、高贵的妩媚的,漂亮的美人多不胜数,尤其陶夭更是艳冠群星,单凭脸,赵熹也不至于顶绝。可他身上有一种莫名的气质让他一出现就攫住所有人的目光,惊艳的、赞叹的、嫉妒的、厌恶的。他从人群中有过,像一只骄傲的花豹巡视自己的领地,又像一团炽热的野火掠过无名的草原,潇洒自由,余韵不绝。 赵熹是那种只要见过一次就让人难以忘怀的人,他那样鲜明而热烈,甚至都不需要说一句话就能轻易获得所有人的爱恨,陶夭有些明白,库布为什么会选择他来做电影的主角了。 所有人员齐聚,烧过香正式开机,也许是库布也知道大家对赵熹的怀疑,第一场戏就是赵熹的戏份。亚圣一生传奇故事无数,电影短短篇幅当然无法讲完,这部《亚圣传》只截取了平朝成立这一年,重点讲述亚圣在长子去世后与诸朝臣斗智斗勇、终于挣脱桎梏在新朝和平先圣共听朝政这段故事。这第一场戏,就是诸臣大闹葬礼意图夺权却被亚圣和平先圣全面压制的戏。 大家都睁大了眼睛,想要看这个被导演钦定的美貌双元究竟能否把他的骄傲带到镜头前,结果出乎所有人想象--赵熹换了戏服走入场中,面颊收拢眉毛下沉,汹涌怒气四溢而出,他的目光扫过谁、谁就被澎湃热火烧成灰烬。所有人噤若寒蝉,只有库布激动地大喊:“特写特写!镜头跟上!” 赵熹的开场秀可谓完美,完美到群演们为他所摄、连走位都忘了,库布只好愤怒喊停,重新来过,传说中坏脾气的赵熹并没有生气,收敛情绪回到场外,没有任何不耐烦。参演的全是老戏骨、惊讶过后全都打起精神沉入角色,赵熹在他们面前也丝毫不逊,每一场拍摄都很顺利。其实可以看得出,赵熹演技并不精湛,可他实在太像、太像、太像亚圣了,甚至比亚圣本人更像亚圣,他走过宇宙、走出书本,将所有人拽过千年时光、拽进到那个战火纷飞、动乱不堪、群英荟萃、群雄并起的绚烂时代。 这一天的拍摄酣畅淋漓,向来严苛的库布也心情大好,叫大家早早下工、准备明天的拍摄,而赵熹等主创则被留了下来,和库布一起在片场接受采访。陶夭饰演的青年亚圣只出现在回忆中,戏份很少,采访自然也没他的份,不过他还是留了下来,帮着灯光道具收拾东西、整理片场。 道具组的小哥忙从他手里接过袋子:“陶老师您快去休息吧,这里哪用得着您动手,我们来就好了!” 陶夭笑着拎起另一兜:“老师不敢当,叫我名字就好啦!我今天什么都没干、就偷懒了,我可要在组里全勤呢,不干点活怎么好意思蹭饭呢!你们不要嫌我添乱就好啦!” 灯光小哥也凑了过来:“陶娣一会帮我签个名呗,我爸妈特别爱看你的综艺,说你虽然不怎么说话、但乖乖的、让人看着就开心!” 陶夭抿着唇笑了起来,两个小小的酒窝格外甜美:“真的吗,我也有粉丝啊!我一会就给你签!” “当然有啦,你这么好看!每次活动不是还有粉丝参加吗,你没看到吗?” 陶夭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每次都是她们几个,我还以为是公司雇的呢……” 大家愣了一下,哈哈大笑。摄影师也走了过来,随手将摄像机甩给陶夭,陶夭忙放下袋子去接,摄像机在陶夭手上绕了一圈、又被摄像师抱在怀里。陶夭疑惑地看向摄像师,摄像师也笑:“你这孩子也太老实了,难怪长这么漂亮到现在都没红。你要学会表现自己,要想办法在镜头前多露脸!这边有他们就行了,不缺你一个,你到前边去看他们采访吧!” 陶夭又去帮忙搬东西:“我这么个小角色不会有人采访的,去了也是干站着,不如在这里好好表现表现!孙老师,下次我还想在你旁边看,可以吗?” 摄像很想拍拍陶夭的头:“跟着我能看到什么!你要真想看,我跟副导说说、让你做导演助理,你就坐在旁边递个水、让你看个够,怎么样!” 陶夭立刻直起身子:“可以吗!谢谢孙哥!” 摄像师还想说什么,忽然隐隐听到前面有人喊陶夭的名字,忙叫陶夭去前面看看,陶夭跑过去一看,赵熹在长枪短炮中熠熠生辉。 “陶夭!”闪光中一名记者向陶夭招了招手,陶夭眯起眼睛看了看,是先前认识的人。 “快过来啊,赵君和陶君都是美人,机会难得,不如留张合影,中、青亚圣同框也是趣谈!” 其他记者对陶夭也颇有好感,立刻起哄:“是啊是啊,陶陶快过来,我们问你几个问题!” 陶夭自然知道记者们是想帮忙增加自己曝光的机会,他小心翼翼看向导演和赵熹,导演无可无不可,赵熹挑眉看向陶夭,眼中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另一边饰演平先圣的演员参加过陶夭在的综艺,对他印象不错,见状也向陶夭招手。陶夭怕耽误大家时间,只好走到主演们旁边,赵熹主动跟身边平先圣的演员换了位置,和陶夭站在一起,瞬时灯光闪成一片,刺眼的光在两人绝顶的面容下黯然失色。 记者们纷纷把这张照片贴上头条,他们此时还不知道,这张一时兴起的合影会流传得很远很远。 第360章 番外(三)假如是现代 两人的合影立刻引爆娱乐圈,本因选角问题备受关注的影片更是被推上浪尖,盛赞、质疑席卷而来。 不过外面的腥风血雨没有给剧组内的陶夭带来分毫影响,摄像说到做到,真的把他推荐给了副导演,正好库布需要人做翻译沟通、陶夭又懂些外语,副导演便同意由陶夭来担任导演的小助理。 从此陶夭就成了导演身后的小跟班,拍戏时总能见到他,休息时也跟大家一起吃饭,完工后还会和剧组一起收拾片场。他本就漂亮、又没明星的架子,礼貌、乖巧、经得住闹,剧组上上下下大部分人都很喜欢他,另一些人则对他越来越讨厌。 陶夭成为导演助理后跟库布接触越来越多,库布对他也越来越喜欢,虽然陶夭演技差些、但样子实在貌美,库布舍不得他的脸、就删了一些文戏、给他加了些动作戏增加戏份,为此陶夭每天都要抽出时间找武指学习动作。这天他练习完毕提前领了盒饭想去化妆间休息休息,刚到门口就听虚掩的门里传出刺耳的议论声。 “又加戏?把咱们的戏份都删了全加给他得了!真够厉害的,给导演吃了什么药,把人哄得团团转!看他讨好谄媚那德行,仗着自己长得好看四处找人撒娇卖乖,恶心死了!” “说的对,还有那个赵熹,一天天摆什么架子,看别人眼高鼻子低的,还说我演的不好,我再不济不比他强,以为自己是影帝呢!不过家里有几个钱,还不够他糟践的!” “双元嘛,不都那样!那个赵熹不也是仗着自己老公有钱么!别说咱们圈子,干净的双元有几个?导演口口声声艺术、格调,谁不知道陶夭演技差,他哪里看出来的艺术、格调?我看呐,他们是私下里‘深入交流’过才对!” 化妆间里是两个女演员,凑在一起说着恶意揣测的话,语气刻薄又尖酸,带着侮辱和鄙夷,每说一句就将一盆脏水泼在陶夭身上。 陶夭冷得直发抖。他入行多年、一直在十八线挣扎,不过开始时他籍籍无名、大家对他大都忽视,后来换了经纪人、结交了许多朋友,那些不堪入耳的传闻从没传进他的耳朵,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这样赤裸的恶意。 他觉得愤怒、委屈、不可思议,更不知所措。他想解释,可里面的人根本不需要解释,她们本就知道自己是造谣污蔑、只是把泥土扔在白碧上泄愤而已,陶夭越愤怒她们才越得意,甚至还会高叫着陶夭是“恼羞成怒”,把莫须有的罪传得更广更远,看着陶夭百口莫辩的狼狈模样才是她们的目的。 陶夭不愿把事情闹大,也不想跟她们有什么交集,后退一步打算就此离去,一转头竟撞进别人怀里,手里的盒饭也摔了出来,洒在了两人身上。 陶夭慌张抬头,身后的人竟是赵熹。他本来想给赵熹道歉,可又担心被化妆间里的人发现,本就不善交际的脑子一下塞进了太多尴尬场面,只能手足无措地楞在原地。 赵熹已不知来了多久,看着陶夭慌张的样子他竟笑了一下,还没等陶夭反应,他已一步上前,踹开了化妆间的门。 “碰”,巨响惊雷将屋里两个人吓了一跳,她们惊得跳起、手里拿着的水果刀都掉在了地上。陶夭尴尬得不知怎样才好,赵熹已经走进化妆间里。 屋里两个是扮演魏氏和兰英的演员,魏氏的戏份本来就少,看陶夭不断加戏心里自然不平;扮演兰英的演员是个流量小花,和赵熹对手戏很多,不仅演技不精还有些大小姐脾气,赵熹怎么会惯着她,顶了她几次、被她记恨在心。她们在化妆间说陶夭和赵熹的坏话自然是不怕别人听见,可她们万万没想到从不到公用化妆间来的赵熹竟然会在这里!赵熹可是投资人的人,她们怎么敢得罪! 两人面面相觑,正想要编个理由搪塞过去,赵熹已走到两人身前。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水果刀,脚尖微微用力,水果刀竟被他踢了起来,直飞向两个的演员! “啊!” 在厉声尖叫中,水果刀穿过两个演员中间,插入她们背后的飞镖盘上,正中红心。 从陶夭的视角看,水果刀离两个女演员还有很远的距离,但一来谁也不能保证她们不会乱动,二来身处其间、看着一把飞刀冲自己飞来,任谁也不能无动于衷。两个女演员吓得要死,一个双腿瘫软跪坐在地一个捂着脑袋惊声尖叫。赵熹款步走到两人中间,抬起不断尖叫的女演员的下巴,将食指抵在自己唇边。 “嘘。” 女演员吓得都要痉挛了,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连连点头,此时剧组众人也闻声而来,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上去将两人扶起询问,两个人一声不敢吭,只盯着赵熹拼命摇头。 赵熹泰然自若,在众人怀疑审视的目光下走出化妆间,经过陶夭时停了一下:“跟我去换衣服。” 陶夭愣了一下,想起李璧的叮嘱,犹豫片刻,还是跟在了赵熹身后。 赵熹领着陶夭来到他的房车,房车很大,进门是会客厅,往里是卫生间和小型料理池,最里面是带卫生间的卧室。赵熹的助理和保镖正在打扑克,见到赵熹回来纷纷和他打招呼,看到赵熹身后跟着的陶夭三个人更加兴奋,美女助理放了牌迎了上来,另外一黑一白也都吹起口哨。 “大美人终于还是被你搞到手了,熹!” “放心吧,我们会对承平保密的!” 陶夭窘得脸颊发红,赵熹向他们翻了个白眼,继续往车里走:“别管他们,没个正经!跟我进来,我给你找衣服换。” 陶夭跟着赵熹进入车里的卧室,赵熹关上门,从衣柜里找了件米色丝绸衬衣给陶夭。陶夭低声道谢,借了过来,正在纠结去哪里换,赵熹已经当着陶夭的面脱下了上衣。 赵熹和陶夭身高其实相差不大,都是腿长腰细,不过陶夭不爱运动、胃口不大,身形纤细文弱;而赵熹-- 赵熹肩宽腰窄,肌肉的线条像童话里的人鱼在盛夏的午后游过蜜一样的爱琴海、留下引人遐想的波纹,灿烂又浪漫。娱乐圈美人如云,没有一个像赵熹这样,鲜活热烈,引着别人甘愿扑火而来。 难怪李璧的叔叔会为他如此痴迷。 赵熹换完衣服回身看见陶夭正痴痴地看着自己,银月一样的眼睛竟流出玫瑰的香气,高洁又冶艳。 赵熹不由调笑:“怎么,看呆了?” 陶夭这才回过神,顿时羞红了脸,赶紧垂下头:“对不起,唐突你了……不过,你真的很好看!” 赵熹真的很喜欢这个羞赧又直白的双元,像颗饱满的水蜜桃,轻轻一碰就能挤出甜甜的汁水来。他心情大好,保护欲爆棚:“咱俩交个朋友吧,以后你也不用去跟他们挤在一起,直接来我这里!中午想吃什么,我叫琳达去准备!” 陶夭由衷觉得李璧杞人忧天,赵熹分明是一个大好人! “真的可以么,我也想和你做朋友,等有机会我请你吃饭吧!我知道很多好吃的地方!今天的午饭就不用了,我下午还有戏,陈姐那里应该还有多余的,我去拿一盒就好了!其实我还挺喜欢跟大家在一起的,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赵熹扬了扬眉:“哪怕你被他们欺负?” 陶夭耷拉了脑袋:“你果然听到了……我也很生气,不过她们两个毕竟是少数,剧组的大家都对我很好,与其纠结讨厌我的人为什么讨厌我,不如让喜欢我的人更喜欢我!”陶夭攥了攥拳头为自己打气,“我才不要为不值得的人生气!” 赵熹故意叹道:“唉,看来你是怪我多事了!”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陶夭赶忙解释,“我不知道多感谢、多羡慕你!只是我没有你那样的能力和勇气……不过,有人跟我说鸿鹄志高在九天、燕雀志近在屋田,鸿鹄志高独飞、燕雀志近助人,各得其乐、各舒其怀。所以我羡慕你,但也不想成为你,我觉得我这样还是很好的!” 陶夭说起那人时深情甜蜜,赵熹立时了然:“果然都是李家人,全都文绉绉的。” 陶夭吃了一惊:“什么、什么李家人?” “你说的不就是李璧吗?” 陶夭和李璧的关系并没有公布,除了亲朋好友其他人都不知道,赵熹怎么会知道呢?他又身份特殊,为什么会知道呢?他特地调查过吗?事关李璧,自己该爽快认下还是装糊涂? 赵熹看透陶夭的心思,笑着说:“我回国之前有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剧组里有个小孩是他的后辈、让我相顾一下。我这朋友文坛有名,不过也常风流,我以为是他的小朋友,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李家人拜托他--李璧,李家可是对我讨厌极了,他能为了你来找我,真够疼你的。不过毕竟是你救了他的钢厂,你该得的。” 陶夭感动极了,忙替李璧解释:“我不过只是牵了线,王总肯投资还是因为璧哥的改组方案!而且现在厂子效益那么好,全是璧哥的功劳,我只帮了一点点忙而已!” “好,你只是帮了个小忙,那现在有个大忙你肯不肯再帮他一把?” 陶夭好奇地看着赵熹:“什么忙?” “现在李家的地位很尴尬吧,要破局总要有人拉他们一把……”赵熹看向陶夭,“一周后承平要来探班,要不要来个四人d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