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帐中梦天子   作者:寒菽   文案:   权倾天下、恶名昭彰的摄政王怀雍有三个秘密——   一、他是个双性人。   二、他其实也有一颗真心。   三、他快死了。   内容标签:生子 宫廷侯爵 三教九流 边缘恋歌 正剧 高岭之花   主角视角:怀雍,无关紧要啦   其它:狗血雷,双性,恨海情天   一句话简介: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立意: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第01章 怀雍   今儿不上朝,大梁的皇帝非要亲自送养子怀雍去国子监。   窗外鹅毛大雪蹁跹,大地上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北风凛冽,积雪堆至脚踝。   皇帝拿主意说:“要不别去上学了,朕跟祭酒打声招呼,让国子监放一天假。”   怀雍赧然拒绝:“儿臣想去上学。”   昨晚,怀雍被皇帝留在宫中用晚饭,正待返程却见下起了雪。   夜黑路滑,皇帝觉得太危险,担心他路上摔跤,便让他留宿在宫中睡一晚,明早再走。   反正皇帝的寝宫是怀雍睡惯了的,一直到十三岁前,他都住在帝寝宫侧东暖阁,衣食起居一应由皇帝养父亲自过问。   就是十六岁时他立府搬出去了,旧居也被留空,让他可以随时回去住。   父皇给他系上锈金螭龙玉钩腰带,腰肢盈盈一握,他微微皱眉道:“又显瘦了,去岁的腰带竟然都显宽了,最近可有好好吃饭?”   时年十七岁的怀雍身材不及其他同龄男性高大,他的肩背纤薄,到腰肢处袅袅地收细。   大抵因为他生下来就先天不足,即使后来勤练武功,也依然是瘦条条的。   大梁以身姿清逸为美,怀雍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好美,不肯多一分臃肿,吃得很是清淡。   怀雍含糊撒谎说:“许是因为天冷了吧。”   他的眼角瞥见一旁侧立的宫女穆姑姑,穆姑姑深深低头,一副讳莫如深、不敢置喙的模样。   怀雍有点不自在地别过脸。   没有离开父皇身边外出读书之前,他还以为世上所有的父子都像他和他的皇帝养父一样亲密无间。   后来,他才知道,整个皇宫上下,除了他以外,就算其他亲生的皇子、公主都没有像他这样的优待。   他是九五至尊最宠爱的孩子。   如今还算好些了,偶尔父皇也会放手让宫人伺候他,在他小时候,父皇恨不得把他揣在袖子里,走到哪带到哪。   他吃饭要抱在膝盖上亲手喂,他学写字也是父皇抓着他的手,手把手学的。   听说小时候,他不小心吐奶在父皇身上,甚至不小心撕毁了奏折,父皇也不过一笑了之,还不让别人吓着他。   怀雍全身上下哪怕是一根丝线那都是父皇打扮的。   他多少知道不妥,但还是放松身体,任由父皇摆弄。   对于这个坐拥四海九州的皇帝来说,尽可以把金银珠宝、华绸锦缎跟不要钱的堆在自己心爱的养子身上,一般人或许会显得过于繁冗,但怀雍长得昳丽绮美,倒很相衬。   将怀雍打扮得漂亮矜贵,合他心意了,皇帝才说:“走吧,朕送你去国子监。”   怀雍没动,委婉地说:“只是上个学,哪用得着父皇亲自送?”   皇帝笑了笑,坚持道:“父亲送孩子去上学,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怀雍无法再推拒。   他以前懵懂无知时,还曾困惑过,明明他已经乖顺讨好,为什么宫里总有人想害他呢?   后来,他明白了,父皇对他的偏爱就是小儿怀中揣的美璧,没人能不眼红。   可就算他明白了也没办法。   圣宠难得,更难拒。   去乘车的一小段路,父皇还注意要挡在风口,不让他受凉。   他上车时,父皇更是托着他的腰,把他整个人举上去。父皇身材长硕,臂力数石,就算他已经长大成人了,也能轻而易举地把他抱起来。   父皇怎么还把他当成一个柔弱的小儿呢?他都十七了。   怀雍难免有点郁闷地想。   从皇宫到国子监距离很近,不过一刻钟的路程。   一上马车,父皇摸了下手炉的热度,觉得不算烫便递给了他,说:“困不困?困的话路上再小睡一会儿也无妨。”   怀雍比小羊羔更温顺,道:“儿臣不困。”   国子监外已经有别家的马车到了,但见了皇帝的御辇自然都得让道,纷纷下车行礼。   在众目睽睽之下,怀雍被自己的皇帝养父半抱下马车,正好一阵风刮过,皇帝还提起大氅为他挡了挡风。   就算全天下都知道皇帝没来由地溺爱这个养子,就算国子监的同学们也早就亲眼见识过了,可每次真的再看到,还是会为之咂舌暗叹。   怀雍似乎还拒绝了养父的继续相送,只由六个太监簇拥着前往学堂。   这几个太监个个腰间都挂着篆书文书的象牙牙牌,全是有头有脸的大珰,可在怀雍身边,还得抢着才有资格撑伞提包。   坊间还有那么几个不明来源的传言。   一说,曾有一个士人屡试不中,但他为怀雍写了一首诗,因为写得很好叫京城百姓人人赞颂、口口相传,不多久,他便被例外提拔,封赏官职。   一说,陈将军战败,原本皇帝想要治他杀头之罪,但是将军得人提点,请怀雍出面劝说,最终竟真的让皇帝把死罪免了,改成了褫夺官职,抄家待罪。   一说,先前圣宠一时的魏夫人正是因为不为怀雍所喜,才被皇帝挑错,打入冷宫。   类似如此的传闻不胜枚举,真假混杂。   但毫无疑问的是,怀雍确实为皇帝所宠爱。   讨好他说不定能搭上高步云衢的天梯。   即便不讨好,也没必要想不开去惹这位玉叶金枝。   这也让怀雍身边奉承者有余,而真心相交的友人屈指可数。   算来算去,关系亲近的只有镇北大将军的长子赫连夜与清流文魁卢老先生的嫡孙卢敬锡两人而已。   三人同年同岁,青梅竹马。   他们一起被百姓们称为新京三杰,是整个大梁国里最英俊最优秀的少年郎。   非要论起与这两个人的情谊轻重,那么,怀雍能毫不犹豫地选卢敬锡。   怀雍先等来了卢敬锡,见卢敬锡被冻得脸色发白,怀雍连忙把自己的手炉给塞到卢敬锡的怀中,亲昵关切地说:“赶紧暖暖。”   卢敬锡手忙脚乱接住暖炉,似被烫到,寒暄一句:“雍公子早”。   国子监的同窗们都管怀雍叫“雍公子”。   其实,怀雍并不是国子监最年长的学生,但是他们也不知道用别的什么称呼更好。   受宠归受宠,但论起名头来,怀雍只是皇帝的养子,并不是正儿八经记在玉牒上的皇子,也没有封爵和封官,于是学着怀雍身边伺候的大珰浑叫他作“雍公子”。   卢敬锡虽是世族名门出身,然则到他父亲那一辈已经人丁寥落,且他父母去的早,留下些为数不多的遗产还在跟随朝廷南渡的时候耗费殆尽,是以家中箱笼空空,没几个钱。   听说抚养卢敬锡的母亲还得做绣活挣点零用,他家哪买得起紫貂狐裘?到了冬天最难熬,只有几件棉袍用以御寒,这若是一到学堂就赶紧进入屋舍内就不会受冻了。   偏偏今天遇见了皇上亲临,不得不下车挨了半天冷风。   所以,卢敬锡被冻,还得怪在自己身上。   念及此,怀雍不免有几分愧疚。   不等卢敬锡说话,怀雍先开口了:“你不肯收我送的鹤氅,说没有相衬的衣冠,这也就罢了。这暖炉是借你的,不送你,过会儿等你觉得暖和了,便可以还给我了,总没有违背你清廉的家训吧?”   卢敬锡语塞,只得腆然道:“那么,多谢雍公子好意了。”   怀雍笑了一笑:“你我是至交好友,何需客气。”   两人结伴相行。   旁经之人,莫不侧目。   在国子监念书的少年郎们出身无不非富即贵,卢敬锡家里一个空架子,说得难听点,都可以说是落魄。   就是这么个寒门子弟,莫名其妙地入了怀雍的眼,连带着皇上也对他青睐有加,好几次夸奖他的文章作得好云云。   平日里,卢敬锡总摆出一张苦大仇深的脸,少年老成,寡言少语,忒不讨喜。   只有怀雍怎么看他怎么觉得顺眼,总也上赶着要跟他交朋友。   听说先前怀雍数次想要送他好东西都被他一概婉拒。   甚至有一次是在生辰日时,卢敬锡也不收贵重礼物,最后让怀雍为他写了一首诗就算是赠礼了。   怀雍坐下没多久,赫连夜也到了。   还没坐下来就调侃他:“怀雍,听说今天陛下又亲自送你来上学了?”   大概整个京城只能找出赫连夜这一个人敢对怀雍出言不逊。   但怀雍并不生气。   赫连夜同样是皇帝看着长大的孩子,以前也住在宫中,皇帝很喜欢赫连夜直爽粗莽的性子,从来不以为忤。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怀雍不客气不温柔地对他翻了个白眼:“就你长了嘴,父皇送我上学怎么了?”   赫连夜哼哼唧唧,在他身后的位置大马金刀地落座:“没什么。”   话音未落,赫连夜探过身子,飞快地在他颈侧嗅了嗅:“是龙涎香。”   怀雍羞恼地说:“赫连夜,你能不能有点规矩?”   赫连夜就把自己的袖子戳到他面前:“不就闻一下吗?那我给你闻一下。”   赫连夜动作快,差点摸到他的脸,幸好怀雍躲得快,才没有被碰到,他嫌弃地说:“躲开些!我才不想闻你!”   赫连夜与其说是他的友人,倒不如说是他的对头。   两人从七岁认识开始就见天吵吵闹闹,斗鸡似的,什么都要比一比,比写字,比弓马,比诗文,愣是把彼此斗成了京城中名副其实的两个青年才俊。   时辰在紧张的课程中飞快地流走,转眼到了午休,怀雍原想在食堂与同窗一道用餐,但父皇给他送来了一大桌子的御膳,还是热的,一口吃一筷子他就饱了。   父皇说他被养得嘴刁,吃不惯御膳房以外的饭菜,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娇气,他偶尔也想跟同窗一起在街边吃小食,可惜父皇不会允许。   回学堂的路上,怀雍听见几个学生在讨论家中给活动了个什么差事,满怀抱负地诉说着豪情壮志。   听到一半,入神的怀雍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果不其然看到了一脸作怪的赫连夜。   赫连夜好奇地问:“你呢?陛下有与你说过要让你去哪儿当差吗?”   怀雍摇头,在心底叹了口气。   赫连夜略微讶异地挑了下眉,又问:“那你自己想去哪儿?”   怀雍犹豫地说:“我想去礼部……”   赫连夜撇了撇嘴:“礼部啊……礼部多无聊。你就不想跟我一起去上阵杀敌,封狼居胥吗?”   怀雍心头一热,转眼又冷静下来。   哪个少年儿郎没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理想?   但别人都可以,他不可以。   他现在已经够惹眼了。   不如做个清贵的官,陪伴在父皇身边以报养育之恩。   清静。   赫连夜虽不解,却没有啰嗦,看了一眼他身边伺候的人,伸手把怀雍拉到走廊的角落,附在他身边悄声说:“你有没有发现今天卢敬锡不怎么搭理我们,很不自在的样子吗?”   怀雍:“有吗?”   赫连夜痞气一笑:“有啊。你知道为什么吗?”   怀雍:“……为什么?”   赫连夜俯身下去,暖息呵在怀雍的耳背,怀雍一向肌肤敏感,被拂过的地方立时微微泛红起来。   好痒。   怀雍忍着发痒想躲开的冲动。   赫连夜在他梳理齐整、纹丝不乱的耳鬓边暧昧轻语:“我听说,昨晚卢敬锡的母亲给他身边的丫头开了脸。他跟我们不一样,已经不是童男子了。” 第02章 吃药   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怀雍知道。   贵族家的儿郎都会有这一天。   但他还是霎时间满脸通红了。   这时的怀雍到底还太年轻,想藏也很难藏住心思。   今年他十七岁,还不懂情/事。   其实在前年,他满十五时,皇后就问过父皇,要不要给他找个年长干净的宫女来教导他人事。   父皇没同意。   后来就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赫连夜果然嘲笑他:“你看看你,脸红成这样,哈哈哈。”   怀雍心神稍正,斜睇他一眼,脸红得要滴血了,还要装得多镇定:“谁像你似的不知廉耻。”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   “你觉得不知廉耻的我还是个洁身自好的童男子,你觉得最清白无瑕的卢敬锡却不是了呢。”   “多大点事,人伦常事,何需大惊小怪?你整日里觉得自己多么有男子气概,男子气概是背地里只知对后院床/笫那点事论长道短吗?”   “既是人伦常事,为何他做得,我却说不得?他连做都可以,你还为他说好话,我不过是说两句怎么了?”   “要你多嘴了?”   “我偏要多嘴!”   两人话赶话,赫连夜顿了一下,脑袋发热,嘴巴快脑子一步,来了一句:“你把他当好友,他倒整日摆出个清高样子,多少人想攀上你都来不及,他还连个好脸都不给你,你送这送那他也不肯要,你知是为何?”   此话真戳中怀雍心口痛处,脸色霎时沉暗,没有立声反诘。   为何?   他当然,心知肚明。   他无咫尺之地,与圣上也无骨肉之亲,却能处尊位,受厚禄,这一国上下几乎所有人见到他,都得敛衽而拜,抚委而服。   这就是为什么卢敬锡只与他保持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见怀雍不说话,方才跟他句句带刺的赫连夜反而先慌也似的,问:“雍哥儿,你恼了不如骂我,别不跟我说话。”   怀雍看也不想看他,闷声闷气地说:“没。”   钟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得回去上课。   冬日天黑得早,放学也早。   怀雍不自觉还是起身朝卢敬锡走去。   大家不由地偷睇怀雍。   怀雍与卢敬锡亲近并不稀奇,两人本来就是好友,尤其是怀雍爱找卢敬锡,使得两人像是多么形影不离。   他们看的主要是怀雍。   一是羡慕卢敬锡什么都不用做就讨怀雍喜欢,不用像他们那样费尽心机地巴结。   一是因为……因为怀雍生得实在美。   先前大家都还是半大不小的孩子,那会儿的小怀雍也很漂亮,但还是一团稚气,今年不知怎的,似乎也没有长大了很多啊,可就是让人一看见就挪不开眼睛。   听闻古时兰陵王就是雌雄莫辩的美人,音容兼美,器彩韶澈。   假如兰陵王再世,估计就是怀雍这模样吧。   望着卢敬锡那张清俊斯文的脸庞,怀雍甫一开口,就觉得心脏好似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一个字没说,先红透了脸。   要、要怎么开口?   这是能够随便问的吗?   心头翻来覆去地,最后只含糊不清地混作一句:“文起,你今儿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也不爱理我。”   “文起”是卢敬锡的表字。   卢敬锡迷惑地说:“嗯?”   他见怀雍一双澄澈的星眸忽闪忽烁地凝视着自己,胸口总会溢堵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烦躁。   总是这般。   “……雍公子还有何事?”   怀雍大抵自己也没发现自己对他说话时比旁人都要温柔:“我是无事……若是你有什么事想找人说说,尽可以找我。”   也不知被盯了多久,卢敬锡想起早先同学之间,私底下曾有人暗自称赞怀雍是万里无一的美人。   他听了一耳朵,没多想,心里眼里总还觉得怀雍是那个刚来学堂是粉雕玉琢的小男孩。   再一晃眼,那稚幼的孩子已经出落的一副香肤柔泽,顾盼间,一双剪水明眸清姸如玉,叫人望之忘语。   卢敬锡觉得像是被人从领口扔进了一只跳蚤,不知钻进哪儿,四处作痒。   须臾后,才后知后觉听清怀雍的嘟囔抱怨:“你我是最要好的朋友,若你有什么事,总该找我商量。是不是?”   卢敬锡迷迷糊糊说了个“是”,说完才有点懊恼地想,既然做不到,又何必答应。   再者说——   他与怀雍也不是一路人。   又想起荀子曾说过:【乱世之征,其服组,其容妇。】   怀雍的容貌,倒应了这两句话。   卢敬锡与他告辞,先行离开。   怀雍再闷闷不乐地要回家去。   刚走到院子,一不留神,迎面砸来一个雪球。   怀雍被砸了个正着,雪屑挂在他的眼睫上,飞快地化成了晶莹剔透的小水珠,一双眉毛倒竖,顿时间火冒三丈。   “赫连夜!”   “哈哈哈哈!”   怀雍冲出去,跟赫连夜在庭院里打起雪仗来。   他俩打雪仗是直让路过的人看了指捏一把冷汗,不过嬉戏而已,有必要打得这么你死我活吗?   而且,赫连夜也是真敢啊?   怀雍是陛下放在心尖宠的孩子,他居然这么放肆吗?   几位侍从更是吓得脸色煞白,颤声劝架。   两人玩得气喘吁吁,几乎是两败俱伤了才停下来。   赫连夜被怀雍摔在雪堆中,怀雍也没好到哪去,领口半湿,头发也乱了,他走过去轻踢了赫连夜一脚:“喂,你是不是骗我了?”   赫连夜嬉皮笑脸地睇了他一下,明知故问:“我骗你什么了?”   怀雍又要踢他,被赫连夜眼疾手快地抓住脚踝拉了一把。   怀雍一个不稳,踉跄地摔在赫连夜的身上。   赫连夜一声闷哼,嘴贱道:“压死我了。你怎么那么胖?”   怀雍不喜欢和别人搂搂抱抱,连忙爬了起来,骂骂咧咧:“你才胖呢。”   怀雍真不喜欢自己一身狼狈的样子,起身拍拂自己身上的雪。   他想,幸好不回宫,不然父皇见了一准要唠叨他半天。   身边的大珰见他终于玩够了,才敢请他去换衣服,把头发也擦干了,弄得一身清爽了再回家。   赫连夜还在门外等他,见他离去,快步跟上前来:“没骗你。”   怀雍抱着火炉,转过头来。   今天他换了一件藕荷色圆领箭袖,外罩紫貂裘衣。   细绒的貂毛依偎在他巴掌大的小脸旁边,天将黯了,国子监门口把宫灯挂了起来,柔柔的光落下来,少年的皮肤玉雪晶白,仿佛本来就散发着淡淡的光。   他微微抬高下颌,眯起眼睛,骄矜愤懑地睨向身边的少年。   赫连夜被他盯得心痒痒,上前去,拉了拉他说:“真没骗你,雍哥儿,不信改天我们去卢家找卢敬锡……”   怀雍寒毛直竖,瞪他:“这怎么能问得出口!”   赫连夜让他稍安勿躁:“看看惜月姐姐是不是梳头发了不就知道了?你可真是,一沾上关于卢敬锡的事你就会变笨。”   怀雍正要反驳,赫连夜又抢白说:“你今天看了卢敬锡一下午,却不知道我也盯了你一下午,你就那么喜欢卢敬锡啊?”   赫连夜说的这个“喜欢”多少带点别的意思,怀雍不是听不出来,他说:“你胡说个什么?我跟卢敬锡不过是友人之情而已。倒是你,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家里人不给你屋里添人?你那么没规矩,还有脸说别人,毛都没长齐就敢偷看花锦营阵那些个书,到时候沾上了以后可别沉迷酒色,被掏空身子。”   赫连夜不以为耻,若有所指地拖长声音说:“不是什么人都能得到小爷的元/阳之身的,我有喜欢的人,除了他,我别人都看不上。”   ……   怀雍的府邸跟国子监比邻而建。   父皇正是为着他上学便利,所以赐了他这所宅子。   宅子门口挂了块牌子,题着“月出春涧”四字。   能在京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圈了一大块地搞人闲夜静,建造它的主人肯定也不一般。   这里是前朝皇帝最为宠爱的妹妹玉安长公主的居所。   她十八岁成过亲,没一年丈夫去世,压根就没去驸马家住过,丧偶后更是孤身孀居,在家清修,她的皇帝兄长任由她的心意,还时常给她送金银珠宝,供她能继续锦衣玉食地生活。   玉安公主前后经历三任帝王,住在这院子里五十余年,一砖一瓦、一草一石都是她精心布置的,不是砸钱就能一下子造出来的。   即便后世王朝更迭,江山数易其主,这座宅子却一直留存下来。   早先几年,大公主及笄时还问皇帝讨要了这房子,但是被拒绝了,没想到转头把宅子送给了怀雍。   大家这才明白,原来陛下前些年留着这宅子不让人住,但是又差使内务府打理,是已经想好了要把最好的留给养子怀雍。   为此,大公主与他之间生了龃龉,每次见他就没好脸色。   但他能怎么办?   皇帝想送他的东西,他不能说不要。   怀雍住进来以后就没有改过一分一毫,他觉得自己也是个过客,迟早要搬出去的。   既然无缘,又何必花心思呢?   因着这儿是父皇送的宅子,他要进出也如自己家一样。   都不用去皇宫,父皇正在等着他一道用饭。   唐榆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   宫内共有十二监、四司、八局等二十四内宦衙门,这其中打头儿的就是司礼监,而司礼监中打头儿的则是掌印太监,是以唐榆是太监的大总管,地位煊赫,被人称为“内相”。   但这位“内相”此时却像是个挂木牌的小火者,在饭桌边上殷勤地伺候天家这对养父子的碗筷。   这唐榆今岁四十五,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了。   能站在皇上身边屹立不倒二十年,自然有他的一番本事。   晚饭比中饭还要丰盛。   皇帝盯着怀雍吃了两整碗饭才满意。   怀雍原只想吃一碗,但是父皇说:“怎么?田公公老不中用,做得不和你口味了?还是你腻了他的手艺。那朕把他换了。”   怀雍从小就是太监田公公给他做饭,对他来说只是翻个嘴皮子的工夫,但对下面的人来说是灭顶之难,他只得说喜欢喜欢,连吃了两碗,每道菜都吃过去。   吃过饭,又到书房,父皇要亲自考校他的功课。   怀雍平时从不落下功课,对答如流。   说着说着。   父皇冷不丁地问:“听说下午赫连夜跟你说话,惹得你红了脸,是说了什么啊?”   怀雍:“……能不说吗?”   父皇:“不能。”   怀雍不敢隐瞒,只好红着脸,一五一十、一字不错地说了:“赫连夜这么与我一说,也不知是真是假。说着玩儿的罢了。”   父皇手中的一杯茶端了半天都已经凉了,还在刮碗子,停下来,说:“看来我们雍哥儿还是面薄,就这么两句话也能被说得面红耳赤。不过,你一向跟卢敬锡交好,做什么都要结伴,你是想效仿他吗?”   怀雍连忙跪下:“儿臣不敢。”   父皇没喊他平身,叫了穆姑姑进来。   穆姑姑端了一碗药,送到怀雍面前。   父皇叮嘱说:“该喝药了。”   怀雍跪着用双手端起药碗,忍着苦,一饮而尽。   并不是他生什么病了。   这药是他十岁时就开始喝的。   他早就喝习惯了。   除了大梁皇帝和其心腹的几个极少数人,没有人知道怀雍生下来就是男女同体的身子。   怀雍必须每天吃药才能让自己长得更像个完整的男人。   父皇希望他做个男人。   喝完药,父皇伸手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拉到身边坐下,惯例给他喂了颗糖。   怀雍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唇齿不要触碰道父皇的指尖。   他含着糖,一边腮微微鼓起来,恭敬地望着父皇。   父皇哄说:“雍哥儿,你同他们是不一样的。不着急好不好?你还小呢,等时候到了,朕自会为你安排。” 第03章 父皇   当皇帝拉住怀雍的手时,屋子里原本伺候的太监和宫女就很识趣地退下了,留这对天家养父子说私房话。   怀雍一向不擅长应付这种话题,心里乱糟糟的,羞得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是因为他是个养子,还是因为父皇的偏爱,别的皇子、公主被仆人伺候惯了,光着也不会不好意思,但他近身的奴才也没看过他身体的真正模样,平时洗澡穿衣要么他自己做,要么父皇搭把手,连穆姑姑都没怎么碰过他。   父皇温言细语地问:“怎么?雍哥儿也有喜欢的小娘子了?”   糖在舌间化开,甜的腻人,怀雍说:“没有,儿臣没有喜欢的小娘子。”   “你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身边有中意的吗?”   “没。没有。”   “我见新来的那个小宫女,前几天,你好像跟她说了好几句话。”   “那是因为她负责养狗,我是跟她问狗的事情。她才十二岁,还是个小孩子呢。”   “哦,你不喜欢比你年纪小的小娘子,是喜欢比你年纪大的吗?”   怀雍被问得头皮发紧。   怎么还没问完?   明明父皇很不喜欢别人跟他说这个话题。   譬如一年前的皇宫寿宴上,北威公府的沈大公子喝多了,跟怀雍说了几句没规矩的话,说他年纪也不算小了,改日带他去平康里喝酒,直把怀雍说红了脸。   沈大略说得响了些,近旁几个人也听见了,没人敢搭话。   当时父皇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直到过了几天,他才听说沈大生病了被送回了老家,国子监的生员名额都没留,改给了弟弟沈二。   沈大的身体明明很好,无缘无故怎么会突然重病到被送回老家?   从那以后,同窗们都在他的面前作谦谦君子,半个会污了他耳朵的字都不敢说。   怀雍本来就还是个半大孩子,又被管束得紧,脸皮子薄,被父皇这一串问下来,耳朵红的要滴血了。   他在心底拼命期盼着不要再问下去了。   一时着急,口不择言地说:“我、我对小娘子不感兴趣。”   话音未落,怀雍看见父皇的神色急转直下,冷的他心里一个咯噔。   父皇眸中的暖煦瞬间褪没了,抓紧他的手,急转直下地厉声呵斥道:“什么不感兴趣!你怎么能对小娘子不感兴趣!但凡是个男子都对女子感兴趣,你是个男孩子,自然也要感兴趣!”   屋子什么都没有变,怀雍却觉得空气在一瞬间变得窒息,像是浸湿的绸缎,层层缠上他的身体耳鼻,难以呼吸。   怀雍嘴唇嚅嗫,支支吾吾地说:“儿臣、儿臣……”   还没等他想出怎么回答,大抵是父皇发现他被吓到了,自顾自又消了气,温柔了些许,安抚他说:“别怕,朕不是有意想要吓你……不过是问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小娘子,你怎么就被吓到了?”   怀雍愈发小声:“儿臣不是被吓到。”   皇帝的手在他的肩头搭了一搭,又放下,遗憾地说:“你现在真的长大了,早几年你还小小的,害怕的时候,朕可以把你抱在怀里哄,现在却不好这样子做了。”   是的。   以前父皇总会把他抱在怀里哄。   怀雍幼年的记忆千篇一律。   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乖巧安静地待在皇帝寝宫隔壁的东暖阁里,连院子都不大敢去。   怀雍不记得是在自己几岁的时候,大概六七岁的时候,他还很小……   有一次打夏雷,他被吓哭了。   穆姑姑没办法哄住他,只好抱着小怀雍去找他的父皇。   内阁院子是天下所有官员都梦寐以求的地方,但是与外人所想的不同,这里并不宽敞。   在内阁设立之初,场地比现在还要逼仄,阁臣们挤着办公,都转不开身,后来扩建过三次。   如今乍一看是颇具规模的,东为诰敕房,西为制敕房,南为隙地,而正中间是阁老办公的院子,也是最早的建的,后来只能往外扩建,是以这里像是蜂窝的心房被围拢起来,难以更改。   从正门进去是大堂,供奉着文宗圣人孔子的木主牌位,穿过游廊,登上阶梯,就到了机要室,数楹的屋子每日都会满满当当塞满阁臣们,而皇帝高居最上首。   机要室总是关起门窗,拉起帘帐,常年烧着沉水香,光线低黯,云雾缭绕,像是永远不会散去。   一般来说,在这种商议国家大事的时候是不准打搅的。   但怀雍不是一般人。   他小时候什么都不懂,他不知道皇帝是世界上最尊贵的男人,不是想见就能见的。   谁叫他每次他一哭起来就要找父皇,要父皇抱,又每次都能得偿所愿呢?   穆姑姑会跟门外的值班太监先低声禀告,过了一会儿,门会慢慢地打开。   这时,门口的光会照进去,像是铺成一条狭窄的路,越过众人,越过桌子,指向父皇的方向。   小怀雍一见到父皇就不哭了,扭扭身子,从穆姑姑的怀里下来,乳燕投林般地奔到父皇的怀中。   父皇会一边抱着他,一边继续办公。   大人们所说的国家大事对幼时的他来说太过晦涩难懂,他窝在父皇的怀里没一刻钟就会睡着,睡着时也要紧紧地抓住父皇的衣襟不肯放开。   一直到他十一岁了,有一天父皇跟他说,不能再把他抱着睡了。   他还哭了小半天,说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半步也离不开父皇,父皇却笑起来,把他抱在怀里给他擦眼泪。   之后过了两年,直到他十三岁去国子监上学了,回过神来,才发现父皇已经很久没抱过他了,他也不再是小孩子的模样。   到如今。   怀雍渐渐长大。   他身边的同伴小男孩长成了男人。比如赫连夜,从去年开始就突然开始蹿高,已经比他高一个头,肩膀宽很多,胳膊也很粗;卢敬锡本来同他一样白净秀气,但是今年也开始有了男人的硬朗轮廓。   只有他,还没褪去稚幼阴柔,还是分辨不出男女。   父皇要他长成一个男人。   他也想要成为男人,但他就是没有男人样子,他自己也着急啊。   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男人还是女人,又或者就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怀雍不敢忤逆父皇,战战兢兢地说:“我、我也觉得我还小,再过几年再谈那件事也不迟。”   父皇问:“你知道怎么睡女人吗?”   怀雍心尖猛地一跳,差点蹦起来:“不知道。”   怀雍的身材小,手也小,被父皇完全握住。   他低着头,声音越来越轻。   父皇掌心的温度其实没有变,但他就是有一阵一阵被灼烫受伤的错觉。   父皇捏了捏他的指尖,不紧不慢地说:“女人的身体与男子不同,到了一定的年纪,她们会长得与男人愈发的不同,女人的胸/膛不是平坦的,会长出柔/嫩的胸/乳,腰/肢也会变得更细,腿/间……”   话还没说完就被怀雍打断了,他听不下去了:“儿臣知道的,父皇!”勇气在第一句话就用完了,他别过脸,声音和肩膀都在发抖,“别、别说了,父皇。”   “哈。”父皇笑了起来,“你看看,雍哥儿,看你胆子小的,只是跟你说说而已,没说完你都羞成这样。找女人?哈。别到时候真的见了,羞得昏过去。”   怀雍闷不作声。   父皇摸摸他的头发,说:“不过呢,我们雍哥儿迟早要长大的,也不用怕,有父皇在呢。”   怀雍含糊地“唔”了一声,权当是回答了。   好不容易应付了过去。   父皇启程回宫歇息。   怀雍洗漱过也要睡下了。   脱掉了白日里繁复的锦衣华服,只着单衣的怀雍看上去身子纤薄极了,若说是男子,绝没有那么粗糙,可若说是女子,又不够柔腻。   越是在成长,怀雍越是不想去看,这个畸形的恶心的身体。   ——“你就不想跟我一起去上阵杀敌,封狼居胥吗?”   怀雍一闭上眼,赫连夜对他说的话就在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响起。   过了大半天了。   也不知道是在对谁回答,他轻声说:“想的。我想的。”   躲在父皇的羽翼下固然可以遮风避雨、荣华富贵,但他还是无法遏制地渴望着宫外的世界。   他想去远点,再去远点,看看画上的大好河山。   他也想要有所作为,而不是困居宫中,荒废年华。   要等到他成亲了,父皇才能对他独立而放心吗?   可他什么时候才能成亲?   怀雍想到了踏春宴。   过两个月,在皇宫的御花园会举办一场宴会,届时,全京城的贵女们都会被邀请。   名为赏花,实则是贵族世家之间相看未婚孩子的品质。   到时候还会进行文试与武试,让适龄的少年郎们展现自己的风姿。   他能不能去参加呢?   要是他参加,那他一定想要拿到第一。   让那些人知道,他是有男子气概的。   ……   怀雍心烦,一连几日冷落赫连夜,除了“嗯”“哦”这样的回应,多的半句话也不肯说。   这天没下雪,出了太阳,倒有几分暖和。   午歇时,赫连夜非来找他,拉了他到私下单独说:“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怀雍和他拌嘴惯了,更何况这回他们吵完架还没和好呢,便没好气地说:“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自小到大都不缺好东西,等闲的玩意进不了他的眼。   赫连夜嘻嘻一笑,变戏法般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上好的锦缎,打开,里面放着一块香喷喷的掉渣烧饼,他献宝道:“你之前不是想吃来着?他们不许你吃宫外的东西。我要是正大光明地拿出来,你哪能吃得到?你摸摸,还是热的。”   怀雍愣了一愣,脸上融冰似的露出个孩子气的笑,星眸亦是一亮,高兴地接过饼来:“你这家伙,惯会使些鬼蜮伎俩……”   说罢,便要一口咬下去。   还没咽下去呢,赫连夜先急匆匆开口,耍赖地说:“喏,吃了我的饼,可不能再生我的气了。” 第04章 竹马   “呃。”怀雍喉头一噎。   赫连夜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   “咕隆。”   咽下去了。   怀雍:“……”   赫连夜计谋得逞,还要装模作样地说:“吃东西就好好吃,没得吃一口还往外吐的,你看看,你把我的手都弄脏了。”   说着,还闻了闻手心,又说:“幸好我买的是红糖馅儿的烧饼,闻上去也没有怪味。”   怀雍骂回去:“你嘴巴才有怪味呢!”   赫连夜把糖饼推向他,催促说:“赶紧吃吧,冬天里吃食冷得快,尤其是糖饼,放得稍久就不那么好吃了,还是刚出炉烫乎乎的最好吃。”   怀雍原还想骂他两句,但是一抬头,仔细一瞧,发现赫连夜身上腾腾冒热气,汗味微咸。   平民区那儿才有糖饼卖的,有五六条街那么远,而他手上的糖饼还是暖和的。   怀雍低头看了一会儿手里的糖饼,默默又咬一口,刚才第一口囫囵咽下去,什么滋味都没有尝出来,待到这第二口才能好好地品味,无不嫌弃地说:“怎么有点咸,是不是你的汗沾上去了,脏死了。”   “哪有?”话音未落,赫连夜抓住他的手,直接斜探身子过来,在他咬过的地方又狠狠咬了一大口。   怀雍生气:“你怎么吃我的饼,被你吃的我还怎么吃?”   赫连夜很不讲究地说:“你别这么娇滴滴的,又不是小娘子,大家都是男子汉,军营里都睡大通铺,吃大锅饭,我咬了你一口饼怎么了?”   见怀雍气呼呼的,他这才上前把被自己咬过的那一小半给掰下来:“这样可以了吧?”   这小半块饼被他掰下来后却没有吃,而是趁怀雍不注意,偷偷摸摸地藏了起来。   赫连夜凑上前去,涎着脸问:“小主子,我们算是和好了吧?”   怀雍一边吃饼一边说:“没,区区一个烧饼你就想讨好我?——起码要再加一碗小馄饨!”   赫连夜:“改日,我让国子监的厨房给你做。”   怀雍:“那我还不如让御膳房给我做,我说要吃小馄饨,就是想吃小摊子现做的。”   这不是为难人吗?   怀雍饶有兴致地欣赏赫连夜眉头紧皱的模样。   然而,赫连夜也没有苦恼太久,出主意说:“行,我带你去。”   怀雍从没做过这么出格的事:“什么时候?”   赫连夜简直是一拍脑门地说:“现在。”   少年人总有几分叛逆不驯。   即便乖顺如怀雍也是。   赫连夜还在一旁煽风点火:“有什么好犹豫的?难道你还要去进宫面圣一趟,问陛下允不允许你去吃馄饨?你是小孩子吗?”   怀雍脸一红:“我可没那么说!去就去!”   如此,连鞋都来不及换,怀雍就跟赫连夜跑了。   两人都是练家子,看着身板纤薄的怀雍也是自小在宫中跟随一等一的高手习武。   父皇并不期待他多么英武过人,只要他强身健体。   各门功夫里,怀雍的轻功尤其好,若是他想的话,与赫连夜绕过护卫偷偷出去也不是不可以。但他担心若是发现他不见了会让下头的人挨罚,于是还是知会了一声。   他是主子。   别说他只是想要翘课去玩,就是让杀人放火,他们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一听怀雍要出门,还是悄悄去,二话不说立马带路。   要不是护卫带路,怀雍都不知道后院竹林那儿还有个小门可以出去。   护卫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   此处小径幽深,人迹鲜至,周围只有竹叶的婆娑之声。   明明这般静谧,赫连夜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快起来,他们俩小时候还时不时地混在一起玩闹,长大以后就很少独处了,上一次独处他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   此时此刻,他正与怀雍并肩而立,靠得很近,手好像不小心捧了一下,他的手很热,血管灌满炽热,在汩汩地跳。   而怀雍的手有些冰,跑得太急,汤婆子也没带。   有个邪念在他额角突突地跳。   按不下去。   真是奇了怪了。   他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啊。   十三岁那年,陛下带上他去秋狩,他就孤身猎了只斑斓虎回来。   陛下称赞他是虎臣小将,颇有乃父之风。   当时,他狂妄地回答说,他是他,他爹是他爹,他厉不厉害是他自己厉害跟他爹没关系,要夸的话只夸他一个就够了。   惹得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   有时他连陛下都不怕的,可眼下却连怀雍的手都不敢去握。   赫连夜懊恼地想。   这时,怀雍突然停下脚步,过意不去地说:“不行,我得去喊上文起。”   赫连夜顿时间如鲠在喉:“带他作什么?”   怀雍理所应当地说:“我们三个是好朋友,做什么都要一起的,不带他总觉得不讲义气。”   赫连夜拦了拦,没拦住。   怀雍撇下他跑开。   赫连夜孤零零杵在原地,脸色逐渐沉凝,眼底似是蒙上一层阴翳。   他想,以卢敬锡那个古板规矩的性子,哪里会愿意跟他们逃课去玩。   若是卢敬锡劝怀雍别去……那么怀雍究竟是会选他,还是选卢敬锡?   说是他与卢敬锡都是怀雍最要好的朋友。   然而,他完全没有把握自己能在怀雍的心里比卢敬锡更重要。   越想越来气。   他可比卢敬锡认识怀雍更早多了!   难道,就因为……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拉回了他的思绪。   哦。回来了。   赫连夜没空生气了,迎上前去,还要假模假样地装成不在意:“哟,你还真的把卢夫子给叫来了啊?他会同意?”   真不知道怀雍同他说了什么。   卢敬锡眉头皱得更紧。   怀雍还回头劝他:“没事的,出了事有我担着。走吧。”   三人结伴出游。   不出意外地迟回国子监。   三个孩子被快要气急攻心的老师抓住一顿责骂。   其中,被骂得最凶的是卢敬锡。   卢敬锡是个品学兼优、循规蹈矩的好学生,这还是他进国子监这几年以来,第一次被先生这样骂。   “文起,你真是让为师太失望了。”   “你明知规矩的第一条就是无故不准旷课!”   几个学生在门口探头探脑,在看热闹。   怀雍见卢敬锡脸都涨红了,心中好不歉疚,插嘴说:“先生,要罚就罚我吧,是我非要文起跟我一起去的,他只是不放心我。”   先生转头看向他,神色和善许多,说出来的话也与对卢敬锡截然不同:“这不怪您,下次您想去玩,可以使人来知会一声。”   怀雍愈发汗颜,用垂落的手撞了一下赫连夜,示意赫连夜也说点什么。   赫连夜是个闯祸惯犯,他很是不以为然,被怀雍提醒了才懒洋洋地上前一步,慢半拍说:“先生,是我提议的,但没想到来不及赶回来,实在是对不起,我甘愿受罚,罚我一个人就好了。”   受了罚,回头国子监们的同窗竟然还感慨地夸赞说:   “——你们仨可真是情同手足、患难与共的好兄弟。”   赫连夜慢吞吞收拾东西,瞧见怀雍找卢敬锡说话,卢敬锡多有回避之态。   赫连夜只觉得,没来由的烦躁像是针尖一样,默默无言地扎进他的每一寸肌肤。   为什么他们三个人如今在同个房间,他却觉得仍然像是只有他一个人被孤零零地丢在冷清的竹林里?   ***   怀雍安心不下,趁天色还没黑透,吩咐准备马车,送他去卢家。   他要亲自向卢敬锡道歉。   在花厅里与卢家孀居多年的太太喝了一盏茶,怀雍被热情地留下来一道吃晚饭。   因为他来得突然,没有提前准备,临时加菜还得费点功夫,卢夫人劳烦他等一等,他当然说不介意。   这时,卢敬锡才姗姗来迟地过来,强打精神地问好。   卢夫人不觉两人之间暗起波澜,说:“总不好叫雍公子一直坐在外头受凉,你带雍公子上你屋里暖和暖和,做好了饭我让人来叫你们。”   不得已,卢敬锡只能带怀雍回了自己的小院。   一路上两人一前一后,一言不发。   卢家拮据,就算是卢敬锡的院子里也只有一间主屋烧了炭,是以也只能招待怀雍来这里。   一位年约二十出头、容貌娟秀的女子提了红泥小炉进来,放上茶壶,几个小碟子装了各色鲜果蜜饯干货,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让他们可以围炉吃拿。   怀雍多看了两眼,心里一个咯噔:惜月姐姐还真的梳了头发。   怀雍:“劳烦惜月姐姐了。”   惜月回了一礼,静静退下,关好了门。   门一关上,怀雍还没说话,便见卢敬锡站了起来,背对他走向书桌:“对不住了,雍公子,先生交代的功课我还没做完,姑且没空陪您,您要吃什么喝什么还请自便。”   暮色四味,天光黯淡。   怀雍走到书桌旁,从怀里取出火引子去点油灯。   刚点亮就被卢敬锡掐熄了,他生硬地说:“我们家有家规,不到戌时不可点灯。”   怀雍:“天都黑了,不点灯怎么看书?你也不怕熬坏了眼睛。”   卢敬锡还握着蘸饱墨汁的笔,忘了放下,在纸上划作一条不成形的线,他没看到,只顾着昂起头,冷言冷语地同怀雍说:“雍公子,我家和您不一样,就算每日的灯油也有定量,普通人家就是这样精打细算地过日子的,哪怕是其中出了一分差错也会乱了套。”   怀雍不知怎的,手脚忽然都僵住了,耳朵也像是发烧一样变得通红:“我……我……”   声音轻软:“……我不是有意的,文起,对不起。”   怀雍心里慌极了,抓耳挠腮地想要弥补,定睛一看,桌案的纸上写的是今儿被先生要求罚抄的文章——先生只罚了卢敬锡一个人——他伸手去拿笔,说:“要罚一起罚,我来帮你。”   卢敬锡却夺过笔来,沉闷之极地说:“雍公子,您是天潢贵胄,我不知我究竟是哪里让你这样另眼相待,我这样的粗鄙之人,怕是配不上您的,您还是与赫连公子交好吧。”   怀雍一急,脱口而出道:“赫连夜怎么能与你相提并论?文起,我总归是和你更要好的。”   话音刚落下。   “砰。”   门猝不及防被推开。   冷风朔朔灌进来。   赫连夜不知何时来的,他抬脚跨进门槛,就站在几步之外的不远处,眼也不眨地看向他俩。 第05章 偏爱   卢敬锡第一次见怀雍是在六年前。   并不是在国子监。   那年,卢敬锡十四岁,扶棺回京。   路费和丧仪花光了卢家最后的家资。   这世道向来是人走茶凉,更何况是在这时候。   五十多年前,大梁皇帝带着一众皇家士族逃到南边,一路上车慌马乱,亲朋故旧尚且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帮别人?而他父亲在择才取仕时又被遣派出任外官。   自古至今,一向以内京之官为上,外官处下,此一去,父亲便再没被召唤归京。   连明日的吃食都成问题。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父亲去世以后,他就是顶梁柱。   生计所迫,他不得不四处低头。   那天,他去祖父生前表哥的后人家拜访。   说是拜访,实则是打秋风。   他赔笑半晌总算借到几个钱,够买一斛最便宜的粟米。   回家的路上,他见路边的野菜长得鲜嫩,便打算摘两把带回家去。   刚采了一篮子,嘚噔的马蹄声与清脆悦耳的檐铃叮咚声随风传来,不远处缓驰而来一辆四辕马车,裁云璧锦,羽帐珠帘,一个玉裹金妆的小公子从这曳曳摇摇的飞雾流霞中走出来。   小公子见他挖野菜,心生好奇,拽了拽身边男子的衣袍,指着他似乎是问了什么,男子的微笑温柔慈爱,将他抱起。   不多时,便有个面白无须、声气细柔的男人过来,用一钱金子买下了野菜。   他说用不着这么多,几个铜钱就够了,对方却说没带零散铜钱,多的就算是赏他了,收着便是。   他揖身谢过,低头看着那一小块碎金子放在他被绿草汁染成斑驳的手心,发呆。   什么叫……赏?   他可是世家子啊。   两年后。   卢敬锡费尽周折地进了国子监。   有时夜深梦里,他会梦见父亲临终时的模样。   临终前一年,父亲越来越虚弱,从还能自己坐起身小半刻,到必须由他在一旁扶着,对镜整理儒生的衣冠,要清朗、端正、洁净。   有一日,他服侍父亲吃药。   父亲突然呕吐,橙黄棕褐的药液在铜盆里,混杂几绺粘稠血丝,像一块带血的锈斑。   然后父亲从脸盆中抬起头来,枯黄瘦缟的面容上浮现出两坨病态的红,笑了笑。   他的父亲是个性情温和、善于忍耐的男人,平日里也总把笑挂在脸上,可这样的笑也不多见,通常在忍耐时,他才会用这样的笑来掩饰。   就在那天,他想,父亲应该是极为痛苦吧。   只是因为生病折磨而痛苦吗?   还是因为父亲终其一生,都无法报答心中抱负?   卢敬锡没有过问。   父亲还对他说,要是一朝一日,王师北上,收服故地,他想被葬回祖坟,同他的父母、祖父母在一块儿。   卢敬锡一直记得。   国子监是当今圣上所设,权贵子弟的云集之地,大梁的心腹所有。   只要他顺利毕业,结业考试能评中甲或乙等,他就可以得到一个官位,说不定有一天他可以送父亲回到北方的家乡。   在国子监,卢敬锡再一次见到了怀雍。   开学第一天,这第一批三百国子监学生们有如朝会,按照家世中三槐九棘的高低顺序阶次列位,倘若家世相当,再按照入学考核的成绩顺序来排。   怀雍在最上首,他在最下首。   听说陛下会为了他心爱的养子亲自出席,卢敬锡听说不少人为了能在陛下面前露个脸而花钱从常侍谒者那里买一个更高的站位,只为了万分之一得见天颜的可能。   他站在最后,前方密密叠叠的身影将他的视野遮蔽殆尽。   直到结束时,他远远地瞧见一眼,怀雍随陛下回宫的场景。   怀雍被陛下抱上御辇,像是被捧进金丝绉纱的樊笼之中,珍贵无比。   后来,他听其他同学戏笑说,这整个国子监都是陛下为了怀雍打造的。   就因为怀雍说了一句在宫中念书无聊,陛下便颁布诏令,笼集天下贵族儿郎,盖起这国子监。   他千辛万苦才挤进去的国子监,对怀雍来说,只是一句话而已。   他想起父亲生前时常失眠,在夜里悄悄起身,写诗,又烧掉,这样反反复复,看着灰烬出神。   尽管他是九代单传,卢家最后的嫡系子弟,但是父亲并不要求他多有出息。   父亲只谆谆叮嘱他:“文起,人各有天命,不可得就别强求,为父只期盼你平安喜乐,从心所欲。”   那时他还小,懵懵懂懂,听不大懂。   直到后来渐渐长大了,他才明白过来:   ——他打从心底,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他想要青史留名,想要成为一代名臣。   既如此,就不应当与怀雍这样的佞幸之徒相交。   卢敬锡明白。   他再明白不过了,比谁都明白。   然而,然而……   然而在看到赫连夜偶尔因为怀雍更亲近他时而流露出的嫉妒之色,他还是会不可遏制地感到一丝愉悦。   在这个几乎人人皆轻视他的权贵之地,这是他很少能感觉到愉悦的须臾瞬间。   他回望向赫连夜,张口便是:“赫连公子什么时候来的?也不提前招呼一声,门也不敲。”   赫连夜压住怒意,怒极反笑地说:“你们俩都在,我当然要来凑热闹,你们在那做什么?说什么悄悄话,也分我听听。”   怀雍不知他有没有听到,此时已然觉得尴尬至极,嘴硬地敷衍:“没说什么,不过是我在说要帮文起一起罚抄,既然你来了,不如一起帮忙?”   赫连夜袖手:“我仿不来文起的字,到时候若是被先生发现了,还会害他罚上加罚。要抄你自己抄,谁让你非要带上文起,你看,人也不想陪你不是?”   怀雍听出他的言外之词,一时语讷。   卢敬锡却说:“多谢雍公子的好意,不过只是罚抄而已,并不难。你忘了,我平日有空还得抄书贴补家用吗?我自己也能做完。”   怀雍碰了半鼻子灰,顿时兴意阑珊。   赫连夜与怀雍都在卢家用了晚膳。   怀雍先乘车回家。   赫连夜多留了一时半刻。   快到宵禁时间,街道空荡,月挂檐牙。   卢敬锡送别赫连夜,道:“请赫连公子不要误会,雍公子不过是太心善了,怜悯我家贫,才对我多有关照罢了。”   “我没误会。”赫连夜没回礼,轻轻一笑,看他一眼,说,“你认识怀雍的时间还短,哪有我了解怀雍。”   说到这里,卢敬锡心中又微妙地起了一丝波澜。   是啊,他认识怀雍的时间没有赫连夜长,但偏偏怀雍就是更在乎他。   刚想着,便见赫连夜用幽深的目光不带丁点笑意地凝视住他,继续说:“怀雍幼时在宫中御书房单独延请大儒教他念书,在六岁到十一岁时,他身边有个很要好的伴读,和你一样,大他两岁,我也认识。要是那人当年没死,能顺利长大的话,与你有七分像。” 第06章 太子   这边卢敬锡的事还没能安稳了结,那边赫连夜又不知从哪杀了出来,按捺下去大抵改日还是要跟他发作的……等快到家了,怀雍更是担心起父皇今日会不会在。   要是在的话,父皇知不知道他今天逃学闯祸,若是问起,又该如何应答?   真是焦头烂额。   父皇没来,但是唐榆把他手下的干儿子小太监给送过来了。   小太监则已经置办好了一桌民间小食,说是皇上听说怀雍想吃,特地让人弄的。   几个厨子也都带到府上候着,随时听候差遣。   怀雍发现自己竟然并不觉得意外。   他涨红脸,问:“父皇呢?他要来吗?”   小安:“禀告雍公子,皇上他今日也有事要忙,没空过来看您。您若有什么急事,小的现在进宫去。”   怀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无事,无事,只是有些思念父皇。”   父皇已经好几日没来看他,也没叫他去宫里吃饭。   刚过完冬这会儿,有诸多年前堆积的事务要处理,是很忙。   怀雍大致知道是些个什么事,再往西南那边的蛮夷山民与他们起了些冲突,还有天灾、饥荒一类的事情要抚恤,还要没看完每年官员政绩考核要看,算一下来年徭役、兵役都得花多少钱……   他从小躺在父皇的怀里听这些,对他来说,都是习以为常的工作,心中有数便不会担忧慌张。   忙过这阵子父皇就应当有空了。   如此想来,他就更愧疚了。   本来就是忙碌的时候,他还闯祸添乱。   翌日休沐,怀雍起一大早,进宫给父皇请安。   顺便请罪。   他知道前面要先上早朝,但若是等到早朝结束再过来,未免显得他太不恭敬。   他打算乖乖等到结束,求唐公公不要提前告诉父皇。   唐公公这头应下,转头就一五一十全部知会给了皇上。   皇上这边议事正议到一半,停下听完他的耳语,简单说了两句:“你这老东西倚老卖老,怎么不把雍儿的吩咐放在眼里。下了会记得自己去领罚。雍儿这么早过来,肯定还没用早膳,让御膳房给他弄点。”   本想说做怀雍喜欢的,又想起昨天的事,转而说,“问他想吃什么,随他心意,都给他做吧。”   怀雍椅子刚坐暖就见他们送了点心上来,又毕恭毕敬地问他想吃什么,知道唐公公又把自己给出卖了。   他说不饿,让他们不用做,一口没吃,饿着肚子、坐立难安地等到朝会结束。   唐公公来说父皇请他过去。   怀雍走到机要室门口,听见里面还有人在汇报什么,于是停下脚步,没敢直接推门进去。   他已经不是当初的无知小儿,知道这地方不是随便进的。   唐公公拔高嗓子,尖声在门外报告:“启禀皇上,雍公子到了。”   不多时,门从里面被打开,父皇看上去有些困乏,原还闭着眼,见怀雍进来,才睁眼望过去,对他招了招手。怀雍才站稳,还伸手把人拉得离自己更近了,问:“他们说你不吃东西,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了?”   怀雍摇头:“没有。”   他看了一眼在他进门时就噤声不语的大鸿胪,赧然道:“打搅了父皇正事,我还是先在一边等您,您这边说完了我再来。”   父皇不以为然地说:“无妨,也不是要紧事。”   怀雍接上话说:“是商量今年踏春节日的燕飨事宜吗?”   他似是想到什么,意动一下,却欲言又止。   父皇笑起来:“怎么了?”   本来他进宫是来请罪的,怎么好意思还问父皇讨好差事?   但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怀雍觉得不能放弃,便大着胆子,退后一步,拂起下衫,跪在地上说:“孩儿承蒙父皇悉心养育,早想报答于父皇,可我才疏学浅,身无长处,还派不上太大用场。我想,将来在礼仪、祭典这些事上能给父皇帮些忙。譬如——譬如这次的春宴,父皇可否让我跟在大鸿胪身边,从旁协助,先学习一二。”   怀雍这般说着,俯身磕了个头,双手颤抖个不停。   父皇亲自把他扶起,握住他的手,像是想要止住他的颤抖,不免好笑地问:“你还在国子监上学呢。”   怀雍认为这是父皇在拒绝他,着急起来,说:“我在国子监已经上了四年学,该学的都学了,平日里我都有在好好学,到时结业考试肯定不成问题。我也是时候该为国家做点实事,总不能每天吃喝玩乐。在学校学的东西说到底也只是纸上谈兵,要是我办事办得不好,就是照着书上学的考得再好又有何意义。”   怀雍的皇帝养父闻言愣然,不胜惊讶,握住他的手,道:“雍儿说的是,难为你这样用心了。”   转头,他又吩咐把国子监祭酒叫来。   给学生们都新加一条结业考核:   这一年内,每个学生都要分派去不同的官吏部门进行学习,不挂品阶,也算进结业考核中,评分优、良、差。   至于具体要做什么,标准如何,就由祭酒自行忖量了。   这边吩咐完了,父皇再来找他用午膳。   回头见怀雍皱着一张小脸,忧心忡忡的模样,很是可爱,他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孩子那手感甚是绵软的脸颊肉,问:“一时冲动问朕要活干,难道这么快就怕累后悔了不成?”   怀雍不置可否:“儿臣没有后悔。”   他不是后悔要干活,他是已经料想到,今日过后,在他身上要被众人议论、昭显皇恩浩荡的秩事又要多一则了……   父皇开玩笑说:“现在后悔也晚了。”   父皇又问:“怎么忽然想到要筹办春宴?”   怀雍腼腆地说:“我琴棋书画没有文起好,弓箭骑射又不如赫连,我怕在春宴上贻笑大方,就只能使些小聪明在别处下功夫了。我想,若是我在操办宴席这件事上做得还不错,应当就不会丢人现眼了。”   这一场在皇宫举办的春宴并非普通的宴会,届时将会聚集绝大部分贵族的适龄儿女。   想在这场宴会表现自己还能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吗?   怀雍小心翼翼地观察父皇的脸色。   上次,父皇因为他没有男子气概地说自己没有喜欢的小娘子而勃然大怒,他发愁了好久,为了讨父皇开心,决心不能在春宴上被别的儿郎把风光尽数夺走,必须展现一下他的翩翩君子风范。   然而,怀雍才瞥见一个眼角,没大瞧清,已被父皇的态度给吓得屏息凝神。   ……怎么父皇看上去,还是不高兴?   “朕不是说了你不用操心,到时朕自会为你安排。”   父皇说。   几乎一模一样的回答,只不过是变了一个称谓,就让怀雍顿时噤若寒蝉。   他耳朵赤红,又赶紧下跪,“儿臣不是自作主张,儿臣只是……只是……”   怀雍讷讷不知该如何解释,感觉自己后颈背上都开始冒汗。   父皇的声音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压在他的后颈肩膀,让他把腰弯得更深:“你的身子与一般男儿不同,还未长成,哪里需要着急娶妻,就是娶了也用不上,再治病治两年吧。”   怀雍俯低到不能更低,谨顺称喏。   这边父皇还没准他起身,那边外头传来唐公公的惊呼:“哎喂哟,殿下,您先等等老奴先跟皇上通报过了再进去!嘘……”   随即,一个孩子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打破了这对养父子之间僵持的气氛,嚷嚷说:“雍哥哥!雍哥哥!”   不多时,一个身着紫裳、脖戴璎珞金环的男孩被宫女抱进来,宫女要把他抱到皇帝面前,他却不肯,非要下地,刚下地就一溜烟地往怀雍那跑。   他身形微胖,虎头虎脑,步履蹒跚,才两岁多,还是个宝宝,还跑不稳步子,走得快了也要摔跤的。   他一来就往怀雍的怀里黏。   小孩子就是这样,快活了就大声地笑,不快活了就大声地哭,欢喜起来就声音高高的,亮亮的。   他像只聒噪的学舌小鸟,欢喜地嚷嚷:“哥哥!雍哥哥!要抱!抱小宝!”   这个对怀雍自称“小宝”的孩子叫作靳玘。   他是大梁正宫皇后所出的嫡子,亦是唯一的皇子。 第07章 溯月   怀雍却没欢喜,他似有所感地心中提前咯噔一下,仍委顿在地,刚半抱半扶住太子,果不其然,座上的父皇已然发威道:“是谁把太子带来的!”   此言一出,屋内所有还站着的全跪下了。   太子更是被吓得要哭,怀雍也怕,却下意识地将他往怀里抱了一抱,似是给他提供了可以躲避的空间,叫他没有哭出声来。   贴身服侍太子的小太监抖若筛糠,恨不得将全身都贴在地上,说:“启、启禀皇上,太子殿下听闻雍公子进宫,闹着要来找雍公子,奴才实在是劝不住……”   唐公公也跪着,他跪得极其标准,身体纹丝不动,他亦自请罪道:“皇上息怒,老奴办事不力,没管好规矩,甘愿领罚。”   说完,还微微转头,呵斥后右侧的小太监:“内阁院子是社稷重地,不得陛下召唤不可入内,连这么简单的规矩都忘了!”   见父皇脸色还是阴沉余愠,怀雍搂紧挂在他身上的小太子,颇有几分狼狈地向前膝行两步,仰起头:“父皇,太子年幼,尚不晓事,绝非有意冲撞父皇,还望父皇息怒。”   小太子小小的手把怀雍胸口肩膀的衣服都抓拽皱了,他太小了,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泫然欲泣,又想起母后叮嘱过他千万不能在父皇面前大哭,所以抽噎发抖,却没发出太大声音。   满屋众人一个个都是连大气也不敢出的,唯有怀雍还敢再重复一遍:“父皇,请您息怒。”   即便是号称最得九五至尊宠爱的雍公子在亲口求情,即便是怀雍,他们也有种怀雍随时可能人头落地的错觉。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谁敢不惧?   这位时年三十五、依旧身形强硕的皇帝陛下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最心爱的养子,怀雍荏弱、畏惧的视线仿佛渐渐抚平了他的烦躁,使他心情好了一些,松口对唐榆说:“行了,把太子带下去吧,朕与雍儿说话的时候,岂是谁都随便进来的?再有下次,你这掌印太监也别做了。下午自己领八十杖。”   唐公公今年四十九了,几近半百之人,哪里受得起这么重的罚。   怀雍又为他求情:“父皇,唐公公年事已高,可否稍作宽恕……”   话没说完,他看父皇皱眉,连忙改口:“孩儿是说,这老奴一直在您身边伺候,一时半会要找别人顶上,也怕您有好几天要不习惯,不如分作一旬时日慢慢惩罚,这样每日罚过了,他也还能继续伺候您,您若有什么不顺心,在这段日子里换个人替了他便是。”   怀雍叱责唐公公:“你这老奴是眼花耳背了不成,父皇让你们去领罚,还不快带太子下去!”   唐公公喏了一声,他跪了半天起身时腿脚却还是很利索,上前抱过太子,带人下去了。随着他退出房间,其余宫人也尽数悄然退下。   趁他们离开时,怀雍作娇痴卖乖地说:“不过这等小事,怎需劳得父皇操心,若能让孩儿侍奉父皇左右,孩子是再愿意不过的了。”   皇帝将他扶起来,好笑地说:“伺候我?你还是算了吧……自小娇生惯养,要让你来伺候我,宫规不知要犯几遍。你可做不了那些奴才干的事,那哪是你能干的?”   怀雍真希望自己的被父皇握着的手不要再发冷冒汗了。   怀雍肃谨尊慕地道:“儿臣不过一介草民出身,幸得父皇厚爱,才得意尊荣加身,哪敢自称天生地道的贵人?父皇对孩儿的养育之恩,孩儿没齿难忘,来生愿结草衔环报答,今生亦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父皇端凝他半晌,目光又似是穿过他,在看向另一个人,眸底流露出一丝怆然。   父皇把手掌贴在他的脸上,覆有老茧的手摩挲在他柔嫩年轻的脸颊肌肤上感觉粗糙,就这样看着他,像是着了迷,喃喃自语道:“雍儿,你长得和你父亲越来越像了。你父亲,要是还活着,一定会比朕更喜爱你的。”   亲生父亲的印象在怀雍的脑海里已经很浅很浅了。   毕竟他失去父亲的时候和现在的小太子差不多大,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依稀是有一个极其温柔的男人,会抱着他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给他讲故事,也会在虫子掉到他的身上把他吓哭的时候抱他哄他,相貌他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淡淡的贡菊茶的香气。   父皇很少提起他的父亲。   像今天这样的只言片语,在他的印象里也不超过十句。   他还更小的时候,大约十岁,胆子比现在大,有一次他问自己的父母是谁。   父皇不告诉他,只说他进了宫,有了父皇,就只是父皇的孩子了,不要再惦记别人了。   他们告诉他,世界上没有比做皇帝的孩子更幸福的孩子了。   他想,他的父亲大概是父皇的朋友吧。   所以,去国子监读书以后,认识更多人了,他也会悄悄打听一下,父皇年轻的时候曾经与谁家的公子相要好,或许其中哪个是他的亲生父亲,说不定,他还能找到他的母亲。   跟世上所有的孩子一样,就算给他再多的金银,再有意思的玩具,他还是想要自己的娘亲。   他的娘亲不需要多么尊贵多么美丽,只需要有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他就心满意足了。   可惜,他没有。   但是,他有穆姑姑。   穆姑姑是个老宫女,今年已经五十四岁。   她出生于一个普通的书香世家,曾经嫁人生子,十八岁那年因战乱而落入宫廷,因为能够识文断字,举止淑雅,谨言慎行,还在哺乳期,正好适合给刚刚丧母不久,还在襁褓的三皇子做乳母。   这位三皇子,就是现在的他的父皇。   穆姑姑虽是被皇帝尊为半个母亲的人,却淡泊名利,从不插手前朝后宫的事情。   等父皇继位之后,问她是想出宫再嫁,还是修府奉养,她都不用,而是自请去了寺庙,代发修行。   直到十四年前,怀雍被接进宫中,父皇又把她从山里请回来,矜请其悯,照看怀雍长大成人。   穆姑姑待他平淡,从无逾矩,更无溺爱。   本来他立府时,穆姑姑就想要回庙里,最后没有,父皇请她再多陪两年,陪到怀雍二十及冠再走。   她便答应了下来。   回家后,怀雍与穆姑姑说了今日在宫里发生的事。   一般来说,穆姑姑都权当没听见,今日却说了一句:“陛下这两年身体不好,性情变了,你要更加小心谨慎,切莫触怒了你父皇。”   怀雍望见铜镜中卸下了九华碧玉冠的自己怔愣了下,又看了看镜中站在自己身后正在为他篦梳长发的穆姑姑,答:“我知道了。”   ——   过了两日。   怀雍便去到大鸿胪的手下挂了个虚职,每日上午上学,下午办公,忙得脚不沾地。   起初同事者们觉得他是被皇上宠爱的孩子,并不敢支使他,然而等真的相处了几日以后,他们发现怀雍勤敏好学,事必躬亲,还能帮他们出头。   原本要从似库那边支钱可并不容易,起码要拉扯个两三回合才肯给钱,可有了怀雍,写张条子递过去,不光当天老老实实、分毫不差全给你送齐,还会偷偷多塞些点名给雍公子的孝敬。   回国子监上课时,班上的同学总是不全,听说都是陆陆续续去实习了。   卢敬锡也去了尚书省,做中书舍人一职,负责整理文书;而赫连夜被送进在皇城近郊的军营里,说是等他练完出来就进金吾卫,做个散骑常侍。   卢敬锡与怀雍都在尚书省,说是隶属不同部门,可地方就那么大,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赫连夜一去后,几乎是被关了起来,怀雍压根见不到他的人影。   但怀雍压根没得清静,赫连夜进去第一天就给他写信骚扰他,一堆废话洋洋洒洒能写满两三张纸,若是怀雍装傻充愣,回得晚了,他能一天写两次!   怀雍烦不胜烦,有次写了四个字给他:【你真闲也】   赫连夜的回信则是让他没读两行就能想象出那家伙贱嗖嗖的模样。   赫连夜在信里写道:   哪里闲?我一点儿也不闲!我每天又忙又累,但是一想到你,我就是再累也要爬起来给你写信的,不然没两天你就会把我这个好朋友给忘了。我吃饭的时候吃的最快,急着回去给你写信,他们发现了都问我是不是有相好的小娘子了。   ……军营里没一个好东西,见小爷是新来的,对我外敬内悖,变着花样地折腾小爷,看我怎么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   随信附赠“报复”计划。   与怀雍一道讨论兵法运用。   怀雍觉得有趣,也从最初的挑拣着回复,到每封必回了。   反观卢敬锡于他,尽管在一个地方,走两步就能见到彼此的距离,却仅仅是每天打个照面,没有机会交谈。   怀雍不知的是,赫连夜不单是给他写信,还给卢敬锡写信了。   写了一次,问卢敬锡这个年纪了,应当有成亲的打算了吧。他人脉广,知道朝廷内外众臣家中的适龄女子,假如卢敬锡希望,他马上可以给出一些合适人选,绝对是宜室宜家的淑女。   卢敬锡回信道:不必劳烦。   赫连夜收到这信,也不气馁,呵呵笑了两声,扔灶里烧了。   回头没过两日,就有先前接济过他家的远房亲戚来上门叙旧,与卢母说有好亲事可以介绍给卢公子,连人像画都带来了,可以先选几个觉得顺眼的,到时候在春宴上互相相看一番,觉得有几分缘分的话,再谈下一步。   那亲戚如此劝卢母:“你家敬锡马上及冠,即将入仕,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不成家怎么立业,再者说了,卢家一向人丁单薄,他不光要光宗耀祖,还得背负开枝散叶的任务,到那时,卢家才算是真的东山再起了。”   卢母认为说得极对,而且她早就有这个意思了,不然也不会为卢敬锡安排身边的丫鬟开脸。   她原就在发愁,因为她一直在深宅大院里做绣活,操持家业,并不怎么出去走动,不认识多少京中的贵妇,更别说能知道谁家有德言容功、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了。   这可真是刚打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   怀雍知道卢敬锡家里在为他筹办婚事时,离春宴已经没几天了。   这件事他既不是从卢敬锡那里知道的,也不是赫连夜揭发,而是他同一个屋檐下的同僚张侍郎告诉他的。   张侍郎家中有一个十五岁的闺女,也在找婚事,正好说和到卢敬锡头上。   张侍郎听说怀雍跟卢敬锡交好,于是来问他卢敬锡的品质如何。   怀雍猝然得知这件事,还没来得及消化,还得挤出一个笑,为卢敬锡说了几句好话,说卢敬锡是个德音兰馨、识通理清的好儿郎,值得托付终身。   直到张侍郎走开后,笑容从怀雍的脸上褪去,他的神色黯淡,手上抱着三四卷沉沉的书,忘了放下,站在走廊上一时间忘了自己接下来要去哪。   卢敬锡要成亲了?   是谁家的小娘子?   他在难过什么?   这不是可以预见的事吗?   卢敬锡是家里九代单传的独子,肯定要早些成亲的……   可是,可是……他以为不会那么快……   他以为他们还能再多做几年的好友。   不对。   卢敬锡成亲以后他们也可以继续做朋友啊。   他为什么要难过呢?   想到这,怀雍福至心灵地抬起头来,看见卢敬锡正好路过,站在走廊的另一头。   怀雍心下焦虑,抱书小跑过去,问:“文起,我听人说你家在为你相看亲事了?”   心头热血骚潮来得快,去的也快,等话说出口以后,怀雍才觉得不妥。   没等卢敬锡回答,怀雍自己先道歉:“对、对不起,我一时口快,我不是有意窥探你的家事。”   卢敬锡停顿片刻,轻轻点头。   怀雍怔了一怔,笑起来,书卷压得他手疼,让他觉得喘不过气来:“祝贺你啊。”   又说:“我们是好友,到时可得请我去参加你的婚礼。这次总得允许我给你送礼物了吧。你一生一次的喜结良缘,我可不好意思送礼送轻了……”   适才个把月没说话没跟怀雍说话,两人之间竟然莫名有些生疏。   但也不过是这么几句话之间,先前的龃龉就好像烟消云散,甚至从未存在过了。   怀雍感觉卢敬锡待自己的态度又变得自若了,还好心地要帮他抱书,问他:“我这就下值了,你呢?”   怀雍:“我?我还有事,要去一趟廷画院,察看春宴准备用的挂画。”   钝锈般的疼痛后知后觉地自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他突然想躲开,躲开不见卢敬锡。   再多看一眼,多说半句话,都会让他觉得更加难以忍受。   卢敬锡不理他的时候,他总想重归于好。   如今卢敬锡理他了,他却觉得不如不说话,不如不知道,不如……不想与他做朋友。   无关,便不会难受。   卢敬锡:“我陪你去吧。”   怀雍抬起头:“啊?”   卢敬锡先陪他去把书送了回去,再与他一道去廷画院。   今天,怀雍不想主动说话了。   心里塞满了各种各样乱糟糟的念头,他想,卢敬锡是什么意思?不是从来只有他逼着卢敬锡陪自己玩,十次有九次这样,只有很少很少的时候,偶尔有一两次是卢敬锡主动……卢敬锡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吗?……   半路上,卢敬锡的确先开口了:“雍公子,对不起,先前是我不好。我误会你了。这段时日来,我想了很多。既然你能向皇上提出那样的建议,就说明你心中也有关怀君国之志。雍公子,你也不想做那等,仅是‘和主颜色,而获亲近’之徒吧。只要你为人端正,清廉自守,我们就可以一直做至交好友。”   怀雍震神失魄,脸上的血色溅褪,说不清究竟是难以置信还是失望至极地看向卢敬锡:“我何时仗势凌人,作威作福过吗?近来你似是有意与我疏远,原来是觉得我是那等佞幸媚主之徒的吗?”   正巧马车驶过了一块洼地,车辕被绊,车厢里颠簸了下。   这个打击比得知卢敬锡要成亲更让怀雍难以接受。   他还以为卢敬锡远离他是因为感觉到了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意。   怀雍瞬间红了眼眶,气得头晕,又不肯在卢敬锡面前落下泪来,他瞪着卢敬锡:“你若是觉得我恶心,不想与我为友,又何必要跟我一起去办事,还与我坐在一辆车上,你——您还是请回吧!”   卢敬锡:“……”   他没想到怀雍的反应这么大。   和怀雍认识的这么些年,他从没有见怀雍这样对自己发火过。   怀雍对他总是不一样的,就算对别人生气,在他面前也是和气的笑模样。   卢敬锡手足无措,没有动弹。   怀雍:“好,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   说完起身就要去跳马车。   多危险!   卢敬锡忘了怀雍也是有武功的人,顾不得其他,扑上去就抱住了怀雍,飞快地说:“我正是舍不得你还想与你做朋友所以才跟你剖心析肝说这样的话!别的人见了你只知道讨好你说你喜欢听的!忠言才逆耳!你每日站在皇上身边,哪怕行差踏错一步都会万劫不复,遗臭万年,我是想帮你!!”   怀雍本来还挣扎了两下,听他后面说的激动的话,才平复冷静下来。   卢敬锡慌得要死,不敢放开他:“我没有觉得你现在就是佞幸,我是怕,怕你以后……身不由己。”   怀雍还是不跟他说话。   卢敬锡感觉自己一颗心像是被吊到了天上,没个着落。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他分明想过,其实最好还是绝交。   这样是最简单的。   帮怀雍?怎么帮?   若是皇上非要强迫,他难道有办法帮怀雍抵抗?   可他还是半是许诺般地说下了糊涂话。   怀雍背对着他,不光不跟他说话,连点气声都没有了。   卢敬锡实在是心拧得不成了,掰过怀雍的肩膀,看见怀雍是在默不作声的哭泣。   卢敬锡更慌了。   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子给怀雍擦泪:“你哭、哭什么,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胡说八道,我出言伤人,你要打我杀我都随你,小雍,小雍。”   进国子监的第一天。   郎质玉莹的小公子也是第一个主动和他亲近的人。   “你是谁家的公子?我对你一见如故,想与你认识,我叫‘怀雍’。”   “……不用理他们,‘雍公子’太生疏了,我们不已经是朋友吗?你叫我‘小雍’就好了。”   马车停下。   怀雍别过脸,躲开他的手,声音已经冷静了许多:“卢公子不必为我操心,廷画院到了,我还有公务要办,便不多奉陪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下车去了。   除了眼角微红,谁也看不出怀雍在马车里哭了一场。   卢敬锡本来想的是,到了廷画院,他也该和怀雍说完事了,正好离开。   眼下和他说预想的完全不同。   现在是怀雍要走,他巴巴地跟上去。   他又不是正儿八经过来干活的,显得格格不入。   耐心。耐心。   他想。   等到这儿结束,还能和怀雍说上话。   可是要怎么说呢?   卢敬锡忐忑不安地想,难道怀雍想先和他绝交不成?   正当卢敬锡心烦意乱之际,掌管廷画院的书画学士引了一群身着碧衣、头戴黑纱素冠的学徒画师过来。   书画学士恭迎道:“雍公子,您差人吩咐的画都准备好了,请看。”转身对其中一个学生说,“碧城,你过来。”   画师尹碧城年方十五,在这些学徒中生得最为清逸俊美,风流倜傥,口齿伶俐,是以书画学士特意让他来献画。   绘制桃花鸳鸯的画卷轻舒展开。   尹碧城微微抬起头来,笑意恭然道:“公子请看。”   卢敬锡瞧见他的模样,脸色忽然之间更难看了。   这让在场注意到的学徒画师都觉得古怪。   不过,其实他们方才就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对劲。   这时他们终于发现,这位陪在雍公子身边的郎君与他们廷画院的尹碧城颇有几分相像呢?   可……这也用不着面露杀气吧? 第08章 剖心   不知来历的尹碧城似是注意到卢敬锡的异样,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而怀雍的反应更是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奇怪,他仿佛忘了身边还有卢敬锡这个人,一见到尹碧城便迫不及待般地冲上前去,等走到近前,才如梦初醒地停住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尹碧城的脸,问:“你是谁?你叫什么?今年几岁?父母是谁?家中可有兄弟姐妹?”   尹碧城一五一十地回答:“小人是廷画院的学徒画师,出身于天水尹氏,名碧城,今年十五岁,父母手足都已亡故。”   怀雍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与他肖似的身影,对他说:“雍儿,我还有个弟弟,比你还小两岁,因为我们家获罪时,他还太小了,得到了恩赦,不用砍头,也不必像我这样被没入掖庭,只是发卖……也不知道他如今如何,希望他有像你一样好好长大。”   十五岁。   比他小两岁。   而且,名字叫作尹碧城。   正与尹兰褰名字相似。   怀雍猜想,这个少年十有八九就是尹兰褰的亲弟弟。   难怪。   难怪长得这样相像!   怀雍又想哭了。   但这次不是觉得受了委屈,而是感动的热泪盈眶。   世事真是弄人。   他按捺住泪意,想将人拉去单独说话,可转念一想,他与尹兰褰有患难之情,但尹兰褰的弟弟和他是素不相识。   不光如此,对方说不定都不记得自己年幼时散的哥哥了。   怀雍冷静下来,说:“好,好名字——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可怜你幼失怙恃,但从你的名字中可以看出你有一双为你着想的好父母。”   尹碧城摸不着头脑,于是答谢道:“多谢雍公子赞赏。”   卢敬锡见怀雍此时此刻、满心满眼都放在那个小画师身上,脸色难看到不能更难看,他想张口唤怀雍,可是“小雍”两个字到了嘴边却无法说出口。   毕竟,“小雍”听上去过于亲密了。有那么多外人在,他怎么好这样称呼?   那“雍公子”?方才那小画师才这样叫怀雍,他也说一样的,岂不是好像他们俩差不多?   卢敬锡轻咳一声示意。   怀雍竟然没有听见,还在拉着那小画师兴致勃勃地问:“你是画什么?可有自己的得意画作?有没有带来?给我看看。”   被晾在一边的卢敬锡很是尴尬,他不得不出声:“雍……雍公子,时辰不早了,你该赶紧完成工作才是。”   怀雍回过神:“哦,是,是。”   应是在应话,魂儿还是没飘回来。   卢敬锡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左右,直到怀雍把这边带来的画都看完了,定了要哪些来装饰宴会,又如何摆放,之后又结结实实地夸奖尹碧城的画好。   还说想要亲自去学徒画舍,看看尹碧城的画作。   其他学徒们闻言不禁暗暗有些搔动。   不由地对尹碧城羡慕妒忌。   看一幅画好不好,贵不贵,有时并不只是看技艺如何,还要看是否有时下贵人的赏识。   贵人的一句话便是点纸成金的仙术。   而雍公子无疑正是这样一个贵人。   卢敬锡再次轻咳两声,劝阻道:“雍公子,廷画院学徒住在教坊司那边,不是您该去的地方,再者说,天快黑了,您玉体尊贵还得小心。不如改天让他送画到你府上供您赏玩。”   其实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换作是平日里,怀雍一定听进去了。   偏生今天他们俩刚刚吵完架。   怀雍想到卢敬锡的“逆耳忠言”就来气的很,逆反地说:“我爱去哪就去哪。”   卢敬锡皱了皱眉,搬出怀雍最惧怕的理由:“你无缘无故心血来潮要去教坊司,纵然没有遇见危险,若是被皇上知道了,皇上会作何想法?一个行止端正的好儿郎怎么会去那种地方,你不是才跟我说……”   话没说话就被怀雍打断了:“我们不是没有干系了吗?我要怎样那是我的事。”   卢敬锡无奈,眼睁睁地看着怀雍风风火火带尹碧城上车走了。   辘辘车行扬起飞尘,扑在他的脸上,他觉得仿佛被当众扇了一巴掌。   这让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国子监因为怀雍任性而被先生训斥,他又急又气,一阵急火攻心。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想跟他亲近就跟他亲近,也不管他是不是冷淡,是不是愿意。   不想跟他要好了,立马翻脸不认人。   有时任性肆意起来就不管不顾,不听劝阻,每次想到就要去做,自顾自地对他好,对他坏。   气得要死了,卢敬锡还得追上去,拦住马车:“带上我,我也去。”   怀雍探头出来:“你别拽着我的马车!”   卢敬锡:“你怎么好一个人去那种地方,要去你也让我陪你一起去!”   怀雍真想把他撇在这里,也让他尝一尝热脸贴冷屁股的感受。   可这是在大街上,不少行人都注意到了这里,这在张望他们。被卢敬锡用焦急担忧的目光看了一眼,他就有点心软下来。闭了闭眼,心想:罢了,罢了,我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卢敬锡家里本来就不好过。纵使我不跟他交好了,也不好跟他交恶,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会立马对他落井下石。   于是怀雍捏着鼻子,不情不愿地放卢敬锡上了马车。   怀雍不跟卢敬锡说话,而是转头好声好气、充满好奇地询问尹碧城,教坊司怎样?他住的地方如何?怎么学的画画?   一点一点,旁敲侧击地探听这小少年的来历,确定他究竟是否是尹兰骞的弟弟。   尹碧城被这样美的小公子几乎是拉着手,坐那么近地说话,招架不住似的,不知不觉面红耳赤了,腼腆地说:“当年,我父母牵连获罪,我被母亲那边的远房亲戚买走。……我是贱籍,不能读书入仕,小时候在家看了父亲留下来的画,我就爱捡树枝在地上画,画着画着,画多了竟然也有模有样。有一次,有个客人来我们家做客,见我好奇,就让我画两笔,我画得很好,他很是赞赏,说可以教我作画。……雍公子,小人有个不情之请,我其实还有个兄长,不知是否还活着,当年他被没入掖庭为奴,从此便没了音讯,倘若可以,可否劳烦你帮我找一找他?”   怀雍先是惊喜,而后却慢慢地收敛起喜意,神色黯然寂寞。   怀雍的声音很低,喑哑道:“好,我帮你找。”   尹碧城:“多谢雍公子。”   卢敬锡阴沉沉地坐一旁,一直没有出声地打量尹碧城。   尹碧城说完这些,便惧怕似的低下头,无比规矩。   三人心思各异,沉默的颠簸完了最后一段路,到了教司坊。   天色已近黄昏,本该是人静之时,教司坊内却依然箫管嘈喝,脂粉香气盈满接到。   屋檐低矮的房屋密如蚁穴,绵延不绝。   那些个躲在屋子里的小娘子们,像是被拘在笼中的一只只小小鸟雀,不敢出来,又心生好奇,只得从窗棂门扉的缝隙间用一双双媚眼,含羞带怯,或是掩以绣帕,或是掩以团扇,忽闪忽烁地打量他。   倒也不知究竟是谁在看谁了。   尹碧城带怀雍去到一处暗矮的小楼里,去他平日里练画的地方,来得急,还没收拾,地上散落着装颜料的瓷盒,画到一半的作品,墙上挂着装裱的画。   “让您见笑了。”尹碧城红着脸说。   怀雍很是好脾气,他没来过这样的地方,第一次见,又不是需要多么守规矩的场所,于是看新鲜地东张西望起来。   尹碧城说:“我把我喜欢的画作都收起来了。我这就给您拿。”   他的声音很温驯,温驯的像是一只乖巧的小猫小狗。   但那沉沉的画卷之下赫然藏有一把未出鞘的匕首。   他刚握住匕首的把,身侧响起卢敬锡的声音:“你磨磨蹭蹭在做什么?”   不行。   还不是时候。   尹碧城阖目屏息一瞬。   重新睁开眼,已然抹去了滔天的怨恨。   尹碧城再抬起头,又换上温润无辜的笑脸,腼腆地说:“我的技艺还不算精巧,并不是每幅画都画得好,我想挑出一些我觉得好的再给雍公子看。”   卢敬锡问:“得先检查过才好给公子看,你的箱笼里放着什么?给我看看。”   怀雍指责卢敬锡:“你对一个小孩子那么凶干什么?”   卢敬锡:“他是小孩子?他就比你小两岁,身量和你也差不多,不算小孩了。再说了,就算是小孩也不能掉以轻心。小孩就不能是坏人吗?我看他言行举止颇为古怪,不可不慎。”   怀雍:“他长成这样,怎么会是坏人?”   卢敬锡似被噎住,刚要说话,尹碧城插嘴怯生生地说:“雍公子,你们请别吵了,都是小人的错,小人一时糊涂,高兴过了头,竟然答应把雍公子带来这种地方,是我不好。”   卢敬锡眉头皱得更紧,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对方,仿似想要看破妖魔的伪装。   怀雍甚是吃这一套的,阻拦他说:“行了,你把人都吓到了。”   尹碧城拖动箱笼藏了一藏,卢敬锡觉得奇怪,不肯让他,说:“你藏什么?”   尹碧城期期艾艾地说:“我拿错箱笼了。不是这个……”   卢敬锡凶巴巴地说:“拿出来。”   说着,不等对方答应就伸手去哪,尹碧城死死地抓着一幅画,卢敬锡见有蹊跷,几乎是抢了过来,直接匆忙打开了卷轴。   当画中内容展开,又是卢敬锡自己第一个红透了脸。   这画画得竟然是一个裸/露的女人与衣/衫不/整的男/人行那等苟且之事,画正好对着怀雍的方向,是以怀雍也一眼就看见了。   也闹了个大红脸。   两个更为年长的少年都咬了舌头似的,结结巴巴、不敢相信地问:“你、你画的?”   尹碧城很是羞愧地说:“学画买笔买纸都要钱,我手头拮据,只要接点私活。冒犯了公子,小人万死不辞。”说着跪地磕头。   尹家曾经也是官宦人家。   昔日友人的弟弟沦落至此,让怀雍心生怜惜,不等对方膝盖沾地,怀雍已经上前亲自将他扶起:“无妨,无妨,你也是被迫无奈。你有何错?”   怀雍甚至忍着羞涩之情,认认真真地看了这幅画,线条、动作、颜色都画得很好,看得他耳根通红,心突突跳,装作一本正经地道:“你的画功这样好,何必去画这些?你放心,从今往后有我帮你,起码能让你衣食无忧,不至于再去做这种事。”   怀雍一幅一幅地看了他的正经的花鸟画或是仕女画,挑了一些他觉得还不错的,叫尹碧城印上自己的名讳,准备到时在春宴挂上,要是有人欣赏,尹碧城便可以一举成名。   至于脱离贱籍,他也可以帮忙想办法。   尹碧城佯作感激不尽地送别怀雍。   怀雍随手将自己的玉佩摘了给他,作为信物,若是有什么事,他可以写信送来或是本人登门,门房那边见到他的玉佩就会放行了,不会被阻拦在外。   卢敬锡怎么看他怎么觉得不顺眼,还有几分熟悉,思来想去,可不就是眼熟吗?   赫连夜那厮偶尔也会像这样,在怀雍面前卖乖,每每搞得好像他多么煞风景。   小半天下来,怀雍消气是消气了,可也没跟卢敬锡和好,没好气地说:“上车吧,卢少爷,还要我请您吗?”   上了车,怀雍说:“我今天送您回去是看在我们是同窗的面子上,你既看我不起,我也不想与你多说,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这是真要和他绝交?   还是会过几天又若无其事地来找他玩?   卢敬锡捉摸不定,也不回答。   怀雍:“你不说,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卢敬锡这才如鲠在喉地慢吞吞说:“你说我是你的至交好友,可分明赫连夜跟你走得更近。有些秘密,你告诉他,却不告诉我。”   他已经憋了很久很久很久了。   而即使憋了那么久,临到说出口时,还是无法尽说,进退维谷,半遮半掩。   怀雍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卢敬锡说的好像他多不地道,他什么时候有秘密瞒着卢敬锡却告诉赫连夜啦?   那天他都在赫连夜的面前亲口说与卢敬锡更要好了!   卢敬锡竟然还冤枉他!   怀雍气昂昂地质问:“我什么时候跟你言不尽其实了?”   卢敬锡长吁一声,顿了下,方才说:“尹兰褰,你从没跟我说过尹兰褰的事。还是赫连夜告诉我的。我跟尹兰褰长得很像吗?小雍。”   怀雍懵了。   啊。   不好意思。   他忘了这茬。   还真是他对不住卢敬锡。   一双琉璃珠子般明澈玉清的眸子中,俄顷间转怒为羞。   想别过脸,卢敬锡却已不自觉地朝怀雍倾身靠近过去,目光似将他的锁住。   不准他逃开。   这车是尚书省的,车内本来就不算多么宽敞。   离得这么近。   近到怀雍可以闻到卢敬锡身上的气味,是一股淡淡的竹香,这是卢家家中秘传的香,不卖,每年只做一些自家留用或者赠送亲朋好友。   他一向觉得这香清雅淡漠,最是温柔,这时却觉得这香味在刺激他的鼻腔。   乃至全身上下,让他脸上身上一阵一阵地发烫。   犹如蝉纱,温温柔柔地将他整个魂儿都一叠一叠地裹紧。   靠近看时,卢敬锡的眼睛尤其好看,像雪白宣纸上岑寂写意的泼墨山水,幽密深远,看似映着粼粼洁白月光,一览无余,实则静水深水,引人探寻。   卢敬锡像是压抑着什么,轻声地问:“你是因为我像尹兰褰所以才与我要好的。小雍,我和他真的那么像吗?是我像,还是尹碧城更像。” 第09章 妒忌   怀雍嗅到卢敬锡身上的竹香,卢敬锡也能闻到怀雍身上的香气。   但与他的不一样。   怀雍身上的香一闻上去就能感觉到靡绮。   不是自然草木的简单气味。   而是经年日久,将各式各样的华贵香料,一丝一丝织进他的每一寸。   草帘青布把车内的空间与外界隔绝开来,间或漏进几缕月光,摇摇晃晃地落在怀雍的脸上。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莫过于此。   此时,理智已回笼。   在提醒他,不能再更靠近怀雍。   “哒、哒、哒。”   压帘的玉坠敲在车厢木壁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很熟悉。   在他幼时,经常有类似的声音。   那是戒尺拍在手板心。   一下,一下,又一下。   很痛。   每次贪玩逾矩了,父母就会这样责罚他。   打完以后,他还得高举香炉跪半个时辰。   “家训,背。”   “君子处世,贵能克己复礼,济时益物。”   卢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垒得像座山高,憧憧暗影铺天盖地罩下来。   怀雍自知有错,可少年人不知所谓的自尊心叫他无法立刻低头,先前多番小意示好的情节一一浮现在心头,委屈劲上头,他说:“你怎么好意思说我?你和惜月姐姐的事不让我知道,你家给你相看亲事也有小半个月了,你也没有和我说。还说我们是好友。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瞒着我。”   卢敬锡一怔:“不要岔开话,你每次解释不过去了就会这样说别的事情。我们在说尹兰褰?”   怀雍一阵头皮发麻。   他垂睫斜觑,看了看卢敬锡的眼,想撒谎,可话到了嘴边还是无法违心:“有几分像的,尤其是笑起来时,只是你不爱笑……”   砰咚。   卢敬锡仿似听到自己的心脏坠落泥潭的幻响,闷闷的一声,迟迟的下沉。   关于尹兰褰的事情很难打听。   但卢敬锡还是只用了半个月工夫,机缘巧合地找到了尹家当年的一个旧仆人。这个老仆只是雇工,在覆巢之前离开,所以没有被牵连。   他让老仆辨认自己是否眼熟,对方看了半天,讷讷无语,一脸茫然。   没说像,也没说不像。   那天,卢敬锡走在回家路上,忽然觉得自己好笑。   老人大抵都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他在荒唐什么?   竟将大把时间浪费在赫连夜不知是真是假的一句话上。   像又如何?   不像又如何?   卢敬锡是卢敬锡。   尹兰褰是尹兰褰。   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人。   就算真的像……也,也无所谓。   根本不应该庸扰他的半分心神。   “你是怎么知道兰褰的?……”怀雍犹豫片刻,既然卢敬锡提起,他干脆敞开了话匣子,“兰褰是我小时候在御书房上学时,父亲为我找来陪我读书的侍僮,他、他是个、是个很好很好的大哥哥。”   怀雍想找出一些形容来描述尹兰褰,可一时间却不知道要用什么才妥帖,心绪辗转只化作了包涵万千慨叹的“很好很好”。   卢敬锡下意识想问:那我呢?我不好吗?   问不出口。   凭心而问,他对怀雍确实说不上是千依百顺,面容严厉,不爱笑,还总是拒绝怀雍的好意。   先前他就一直觉得奇怪。   他不认为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好意?   原来,原来……   怀雍听见卢敬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气声很响,随后坐直回去。   他看不清卢敬锡的脸庞究竟是何神色。   卢敬锡:“好。我知道了。”   沉闷如暴雨将至前的云。   无言片刻。   卢敬锡又突然冷不丁地说:“我会知道尹兰褰是赫连夜告诉我的。”   他说的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   “你不如早跟我说,是因为我长得像你的幼时玩伴,所以才对我另眼相待。我早就觉得奇怪。”   “你送我这样那样的玩意,是希望我笑给你看吗?”   “如今有了尹碧城,他比我更像,而且说不定是尹兰褰的亲弟弟,还只是个小画工,你可以把他召到你的府上,让他为你作画,你可日日看他,以慰藉思念故人之心,多好。”   怀雍听得傻眼,他认识卢敬锡那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卢敬锡的话这么多。   他不知如何回答,也无从插嘴。   怀雍被卢敬锡骂得又气又委屈:“我一想起兰褰便觉得难过,他是我平生最伤心的事,所以我不想多说,这算什么隐瞒?明明是你顾左右而言其他,你还没有解释惜月姐姐的事,也不跟我说你的亲事!”   卢敬锡理直气壮:“我的亲事为什么要跟你说?况且,八字没有一撇的事,难道我还急吼吼地自己大张旗鼓地去宣扬吗?惜月?惜月又怎么了?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怀雍指着他的说:“赫连夜说你收了惜月姐姐做你的通房!你、你们已经发生了肌肤之亲!”   卢敬锡戛然噤声:“……”   然后,握住怀雍戳到自己前面的手。   “吁——!”   “咔噔。”   “雍公子,卢公子,到卢府了。”   卢敬锡该下车了。   他说:“我母亲虽然说要抬惜月做我的通房,教导我敦伦之礼。但是,我拒绝了,我也没有与她有过肌肤之亲。”   他一边说着,一边紧握着怀雍的手不肯放。   炽烫热度自相贴的肌肤传来。   卢敬锡极其认真地说:“小雍,我觉得那样是对我未来的妻子的不敬重。世上男子多爱三妻四妾,我却不喜欢。我只愿效那连理枝、比翼鸟,一生一世一双人。” 第10章 南风   那一刹那,像心中满树沉默的花苞一道绽放了。   怀雍无法不面红耳赤。   彼时,两个少年还不懂情意,他们太年轻,只知道傻乎乎地抓着彼此的手,如此不知所措。   不做别的,只是手牵手,就已经害羞到几乎要心脏爆炸了。   只得卢敬锡的一句话,怀雍便全然消气,与他说:“我可不可以去你家,我们再多谈一谈。”   两人下了车,耳朵都红着,依然是不敢看对方,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了。   想说的话有好多,卢敬锡说:“不如你今晚留下,我们抵足夜谈。”   怀雍下意识地想到父皇,不由地惧怕起来,他想说,那我得先知会父皇才行。又觉得这样的理由未免太孩子气。再者说了,世家公子之间交友亲近者,相互留宿都是常事,并不稀奇。正因为都是男子,所以才能够坦荡地交往才是。   至于父皇那边,既然他没有做错事就不必惴惴不安,到时实话实说就是了。   他与卢敬锡是君子之交,想来到时候父皇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怎样……应该吧。   怀雍高高兴兴、充满期待地在卢家留宿。   卢敬锡问他要不要回家拿点用惯的东西,怀雍红着脸说:“我哪有那么娇气?我还不至于离了张床,离了个枕头就睡不好,一切从简即可。”   在卢家洗澡时,怀雍还屏退了下人。   洗完澡,怀雍穿着卢敬锡新做的还没穿过的内衣,胡乱梳了头发出来,鬓边脸颊脖颈几绺湿漉漉的发丝蜿蜒黏在洁白的肌肤上,身上热乎乎的,冒着氤氲雾气似的。   虽说初春已至,但天气仍是乍暖还寒,卢敬锡怕他感冒,赶他先进被窝睡觉。   卢敬锡让怀雍裹进被子暖一暖,等他洗完了再回来。   怀雍坐起来,从被子里探出个脑袋,好奇地问:“这么快就又准备好一桶热水了?你家下人手脚可真快。”   卢敬锡理所当然、勤俭节约地说:“不用另准备啊,我洗你剩下的不就好了,这样就不用浪费水了。”   金枝玉叶的怀雍哪里见过洗别人剩下的洗澡水的,霎时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满脸涨得通红。   他慢腾腾滑落下去,嗅见被子上的竹叶淡香,更加不自在了。   卢敬锡洗完澡回来,怀雍都快睡着了,还是卢敬锡把他叫醒的。   怀雍打了个哈欠,困倦地把脑袋靠在荞麦枕头上,问:“你忙了一天,不累啊?”   卢敬锡说:“坐在有火盆的屋子里,写写字,整理整理文书,有什么可累的。不是你说要和我说话吗?你倒好,自己先睡着了,可还记得要跟我说什么?”   怀雍想了想,转过身来,侧卧面朝向卢敬锡,认认真真地说:“文起,我不会做佞幸的,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你难道觉得我是那种性子吗?我以后想做些礼仪庶务的事情,我只想规规矩矩、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卢敬锡沉默下来,似是为了先前对怀雍的偏见而感到惭愧,可说不上为什么,他总感觉怀雍未必能得偿所愿,想了一会儿,方才闷闷地说:“我自然知道,你现在是很好的。但人心易变,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你离皇上身边太近了。树大招风,你想清静,旁人都会愿意吗?”   ——有时我倒情愿父皇不宠爱我。   这话,怀雍说不出口,太白眼狼了。   父皇对他视若己出,无微不至,要不是父皇他就是个无父无母、身无分文的贫家小儿,而且还……还天生阴阳不分,别说过好日子,都不一定活着。   卢敬锡叹气道:“小雍,我有几句披肝沥胆要与你说:我觉得,你要是想要保存自己,更不能什么都不做。你幼时还能说是稚幼小儿为皇上彩衣娱人,尽孝膝下。如今你慢慢长大,你要是什么都不做,只是能使皇上开心,那不是弄臣是什么?你应当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来才是。若是什么都不做便会引人非议。”   “二来,我觉得……我觉得你应该让自己看上去更加有男子汉气概一些。”   此言戳到怀雍痛处,他炸毛反问:“我会武功会骑射,哪里不男子气概啦?我就是长得瘦条条的,这又不能怪我,难道是我不想长得雄赳赳气昂昂吗?”   卢敬锡不知道他在自欺欺人什么,又觉得他气呼呼蛮可爱的,并不想跟他吵架譬如说让他去照镜子之类的,就说:“你平日里蓄须就好了嘛,穿衣服颜色也淡雅一些。”   蓄须?   怀雍心虚,他还没长胡须。   太没面子,不好意思说。   卢敬锡没意识到他的尴尬,继续说:“还有你的交友,我也觉得有些不妥。你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走得太近了。”   怀雍迷惑:“我和什么不三不四的人走得太近了?”   “赫连夜。”卢敬锡颇有点咬牙切齿地说,“你知不知道他私底下去逛南风馆子的?”   怀雍惊讶地坐起身来:“啊?那他还骗我说他是处男,他去找过妓/女啊?”   卢敬锡愣了一下,猛地明白过来,怀雍就没听说过“南风馆子”这种地方,这小傻子以为世上只有女/妓呢,兴许还是之前沈大那回知道的。   这让卢敬锡有种弄脏了一张白纸的愧疚感,他慢条斯理地说:“南风馆子不是妓女所在的地方,那里的、那里的都是男妓。赫连夜那家伙,他玩男人的。而你……而你貌若好女,生得香肤柔泽,我看他对你一定怀有龌龊心思,你千万要对他多加小心。先前他不是跟你打雪仗,还故意摔到你的身上?你都不觉得别扭的吗?他是个浪荡之徒啊!”   怀雍好似做了错事,支支吾吾地说:“我、我跟他认识太久了。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打架。我习惯了,还以为是打闹。他真的去狎/男/妓啊?”   卢敬锡正气凛然:“我还能骗你不成。”   怀雍想想,信了。   旁人会骗他,卢敬锡肯定不会。   卢敬锡对跟他相结交能带来的荣华富贵都不清兴趣,一心要做个清臣,必不会信口雌黄,污蔑他人。   卢敬锡又说:   “况且,就算他不是对你有坏心思,与他在一起久了,他说不定会带你去一些玷污圣贤之地。”   “世间大错,皆起于小事。你应当杜渐防微,不可不慎。小雍,尤其你身份特殊,哪怕你走错半步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听罢卢敬锡这一片秉持真心的肺腑之言,怀雍很是感动。   怀雍哽咽地说:“没想到,文起你为我想了那么多,我还暗自埋怨你对我多有疏远,都怪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误会你了。你对我的忠告,我一一都记在心上,一定不会忘记。我也愿像你一样,做个两袖清风枕丹忱的好官,为国为民,于心无愧。”   “你说的是,我正应当有所为才是!”   他对卢敬锡释然一笑:“谢谢,文起。”   卢敬锡也坐起身来:“何需多言?此事我也有过错,是我一时魔怔,才、才冷落于你。愿你初心不改,你我友谊长存,君子相交,一生做彼此的良师益友。”   两人互表心意,说得心头热血滚烫,竟似乎比以前要更加要好了。   嘁嘁喳喳把小半年憋着没说的话全给痛快说了,一直说到天蒙蒙亮才困得睡着,没睡多久就被仆人叫起来。   幸好他俩年轻,熬得住,通宵不睡也没什么的。   正衣肃襟后便匆匆去尚书省挂牌点卯。   任谁都能看出他们俩和好了,进门都是喜气洋洋一起来的,不过在庭院中稍作分别作依依不舍之态。   惹得大鸿胪笑话怀雍说:“听说昨儿卢文起陪你去廷画院,你们是看了什么,一夜之间友情复旧了。先前我还觉得奇怪,早听说你们是好友,可是在我们这儿却关系冷淡,平日见了面连个招呼都不乐意说的。”   怀雍赧然说:“先前……有些误会,如今误会解除,我自然还是跟文起要好的。”   也是因为这段时日来,怀雍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从不消极怠工,大鸿胪对他心生好感,不然他才懒得多嘴,他忠告说:“是了,文起也是个好孩子,你还是得多与像他那样的人相交,对你来说更好。”   大鸿胪也这样说?   怀雍若有所思。   ……   下衙回家。   父皇已在家中等他。   怀雍走到门口时就知道了,虽然觉得自己跟卢敬锡清清白白,但是他怕父皇怕习惯了,仍是不安,走到院子门前时还停下来,深呼吸一口气,揉了揉脸,挤出个比较自然的笑,这才敢进门去。   父皇看上去很累,眼下染有淡淡的青紫色,面容枯瘦些许,头发应该是有些日子没空补染,泄漏出了几根白发。   父皇招招手,让他走近到身边:“你昨夜,怎么在卢家住了一晚?”   怀雍老老实实地把卢敬锡对他的劝谏一股脑儿告诉了父皇。   父皇听完,评价道:“不错,这个卢敬锡确实是你的仁人诤友。只是,你外出留宿怎的也不跟朕指予一声,便自己自作主张了?”   怀雍善于对这个天底下的最尊贵的男人察言观色,有时更甚于唐公公。   他知道父皇没有生气,那他就不必请罪,他只带点孩子气地说:“孩儿是男子,自古以来,名士之间秉烛夜谈都是佳话,孩儿也想效仿那些古代名士,说不定还能留下一个美名呢。等我以后老了,我还要给自己写书。我都想好了,此一则,要写在风操交友一章。让往后世人有以我的友谊为典范。”   话音落下,父皇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你啊你,学问还没学精,就开始想要为自己著书立作了?”   怀雍初生牛犊般,信誓旦旦地说:“怎么不行?若是连想也不敢想,那就更没有那一天了。”   父子俩其乐融融。   只可惜今天在桌边伺候碗筷的不是唐公公,而是另一位范公公。   翌日,怀雍惯例收到父皇派人送来的御膳房佳肴。   送餐的小太监是唐公公的干儿子,私下与怀雍多说了两句话:“我干爹让我谢谢您给他送的伤药,很好用,他已经没有大碍又可以干活了。”   “您的大恩大德他记在心里,以后一定报答。”   “昨日陛下去找您是这几日来陛下第一次笑。”   “干爹实在是担心陛下过于操劳,不能开怀,请您若是有空的话多去宫中跟皇上说说话,宽慰圣心。”   这番话让本来热火朝天工作的怀雍顿时索然无味。   他就算是把这个春宴办得再好又能如何,这并不能真正的为父皇分忧。   ……   与此同时。   赫连夜的信突然断了,好几日没有寄来。   直到三月初二。   春宴前两天。   怀雍与卢敬锡有说有笑地下衙,刚走出门,便瞧见一匹马儿站在街道对面。   怀雍看了一眼就挪不开眼睛了,这匹马儿身高四尺有余,毛色青白,外貌俊美,胸廓深长,背腰平直,四肢强健,一看就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宝马。   不光如此,这只白马还被精心地打扮了一番,苍灰色的马鬃修剪过,梳成三花辫,马背上还配了铜鎏金银杏纹具装铠,装饰宝珠琉璃,尾巴上系了孔雀翎,缀两个铃铛,一摇起来叮叮当当作响。   怀雍惊艳道:“这是谁的宝驹?”   话音未落,身旁就响起个熟悉的声音:“你若想要,那便是你的了。”   怀雍一转头,见着一身军装的赫连夜,赫连夜大步流星地走到他身边,问:“你喜欢吗?要不要骑一骑试试?我抱你上去。”   说着指尖已经摸到了怀雍的腰上。   不知是不是卢敬锡跟他说了赫连夜这家伙逛南风馆子,怀雍很不自在,可不敢被他碰到,连忙躲开:“要上马我也能自己上啊,我又不是不会骑马。”   赫连夜:“你平时上下马车不都得你父皇抱?”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怀雍瞪他:“你再说!”   赫连夜不以为忤,嘿嘿一笑:“行了行了,我好不容易请两天假,从军营出来,连家也没回就来给你送马,别跟我吵架了吧。”   说罢,侧过脸,瞟一眼一言不发的卢敬锡,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哟,听说卢大公子纡尊降贵,跟你和好啦?”   怀雍:“什么和好不和好的……大街上呢,不要乱说。”   怀雍谨记卢敬锡所说,不想再与赫连夜深交,便说:“时辰不早,我要回家了。至于你的马……”怀雍强行收回喜爱的视线,忍痛说,“我家有的是好马,又给我送一匹干什么,你觉得我嫌弃俸禄太多没地方用啊?”   说完,不等赫连夜再留他,上车走人。   然而赫连夜骑马跟上,嘚噔嘚噔的脚步声跟了一路。   到了怀雍府上,怀雍让人告诉他自己很累歇下了,不想见客。   赫连夜又让那人转告怀雍,说他今天非要见到怀雍,不然他就带着马在门口等一晚上。   怀雍心想,赫连夜那么爱面子的人,哪能干出这样的事?   再说,宵禁以后还逗留在街上可是要是抓起来问罪的,赫连夜能干出这样的事?   怀雍心神不宁。   每过半个时辰就问一次,赫连夜是否还等在外面,答都是还在。   即使半夜下起一场小雨,赫连夜没都走。   宵禁的打更声响起。   怀雍又把人叫来:“赫连公子可走了?若是还没走,劝他快回家。”   仆人为难地回来报告:“赫连公子不肯回家,说你若一直不见他,他宁愿被抓走。”   “唉。”   怀雍紧皱眉头。   这家伙怎么这么难缠!   怀雍几乎是捏着鼻子,没好气地说:“去跟他说,我见他,但是今天太晚,明天再见。”   仆人匆匆去转答。   回来,仆人又跟怀雍说:“赫连公子说就今天……宵禁巡逻的好像马上要过来了。”   怀雍忍不住站起身来,负手背后,骂出了声:“难道他觉得我会骗他吗?他是狗皮膏药吗!他自己就是个散骑常侍,知法犯法,到时候被抓了说不定罪加一等!”   仆人欲言又止:“……其实,赫连公子原话是说怕您骗他。”   怀雍无语了,不得不说:“行了行了,先请他进来,给他找间屋子住下。明日一早我再见他。”   想了想,又吩咐:“今日赫连公子在我这留宿的事情不可为外人所知。”   ……   翌日。   怀雍起了早,穿了窄袖裹足的练功服在院子里,假山旁练武。   忽觉眼角被一闪一闪,转头看去,果不其然见着是赫连夜那厮,一大清早,这人竟然整齐穿戴上他的麒麟宝铠,锃亮发光。   怀雍的表情难以言喻:“……这身铠甲是黏你身上了是吧?”   赫连夜呵呵一笑,展开双臂:“不好看吗?你昨日都没仔细看我,我不甘心,你得好好看我才行。”   赫连夜埋怨他:“你真是没良心,我在军营里受苦受难两个月都不惦记我。我被关了几天没给你写信,好不容易被放出来,还以为攒了你给我的信没读,结果他们告诉我一封也没有。是你真没给我,还是被人截胡了不发给我。”   就事论事,不写信是他不对。   怀雍:“我以为你没给我写,就没给你回。你怎么被关起来了?”   此时天边拂晓,日头还没升起。   赫连夜凤目长狭,不愉地说:“哦,我听说你在卢敬锡家过了一夜,心里着急,想要连夜回来,上司不肯给我批假,我就偷了匹马逃出军营,没成,被抓回去打了十鞭。现在背上伤痕都没好,红彤彤可吓人了,你要不要看看。”   怀雍:“……”   怀雍看了看四周,护卫仆人都在远处侍候,虽是空旷之处,估计也听不清他们说的话。   而且,这是在他的府中,他最有安全感的地方,他料定赫连夜不敢挑衅。   经过与卢敬锡和好一事,怀雍觉得朋友之间还是开诚布公地谈心更好,思虑再三,于是说:“别闹了,赫连夜,我同你说正事。”   赫连夜挑眉:“什么事?卢敬锡跟你说我的坏话了?”   怀雍心尖一跳:“无缘无故你怎么说文起?你是不是跟文起有什么误会?大家都是朋友,若是能解开误会就好了。”   “不过,的确是文起告诉我的,我想,或许是他弄错了。他说从别人那里得知你去了南风馆子。是不是弄错了?我也是……我也是听说了这事,心里觉得别扭,再想要给你写信的话,不问的话憋得慌,问了又怕你觉得冒犯。”   赫连夜微微动弹了下,像是明白了什么:“哦,这件事啊……”   怀雍问第三遍:“是误会?”   赫连夜干脆利落地承认了:“我是去了南风院子。”   怀雍:“……”   愣住。   赫连夜全然不以为耻,甚至笑了一笑:“我没碰那些男妓,他们又没你好。我去南风院子是因为那些个话本上的书啊画啊看了都不够得劲,但我觉得还是亲眼所见的更好。”   就在朗朗白日,当今皇帝赐予怀雍的豪宅里,众多侍卫的眼线中,赫连夜对他说:“我想,我总得提前学好这些才是,不然,要是哪一日我终于能哄得你与我宽衣解带了,我却笨手笨脚,不能让你舒服,你那么娇气,一定不愿再与我相好了。” 第11章 心意   他!怎!么!敢!   几乎是在话音将落的瞬间。   怀雍已下意识地出了手,他本就刚练了武活络了经脉,手臂像是鞭子般猛然抽向赫连夜的脸。   赫连夜原地不动,硬生生地挨了一招,左脸脸颊上红肿青紫。   怀雍揪住他的衣领,逼迫他低下头来,怒意滔天地与赫连夜玩世不恭的目光相对,恶狠狠地压低声音说:“赫连夜你疯了吗在我家说这种话你就不怕……”   话没说话,赫连夜打断他,把话头抢了过去:“怕你父皇知道以后震怒不已,要我人头落地?”   怀雍正被说中,惶惧不知何为是好,胸口堵塞般喘不上气来。   手发抖。   赫连夜握住他的手,整个手掌覆盖上去,像是要熨平他的战栗,他说:“别怕,雍儿。”   怀雍又好气又好笑,说:“我怕?荒唐,我有什么好怕?死的是你又不是我。”   怀雍难以理解。   他浑身上下每一根寒毛都竖起来了。   疯了。   这家伙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这是在哪吗?   看到里里外外全都是他父皇送来的侍卫吗?   不怕其中有哪一个唇语读出了他所说的大不敬之话吗?   怎么赫连夜还能跟个没事人似的?   还让他别怕?!   甚至,赫连夜还用如同在嘲笑他一般地说:“你是皇上的养子,不是他的玩具。是,你的衣食起居都由皇上掌控。可你的心是你自己的,怀雍,他还能管得住你喜欢谁?”   怀雍甚感荒唐:“那也与你无关……赫连夜,你放手。”   呵斥之下。   赫连夜只得举起摊开的双手。   怀雍嫌恶地收回手,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甚至不想去碰被赫连夜摸到的手背。   他转身往假山内的石室走去。   赫连夜快步跟进。   这里就更隐蔽了,赫连夜愈发肆无忌惮地说:“卢敬锡那个假道学在你面前是怎么说我坏话的?他说我去南风院子,你也不想想他是怎么知道的,你别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看他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就因为他有几分像尹兰褰,你便对他另眼相待,更在我之上,这也太不公平了。”   赫连夜越说越不像话。   怀雍停下脚步,对峙般站在一步开外,好不耐烦地说:“我早就不觉得文起像兰褰了,他们不一样。再说了,赫连夜,你有脸说文起坏?我看你才是最坏的!先前就是你造谣说文起收了通房丫头,文起告诉我他还有童贞……”   赫连夜:“他说他是处男你就真信啊?你检查过他的j/b了?就算真的看了也看不出来用没用过啊。”   怀雍耳朵红的快滴血了,一个暴起,抄起石桌上放的桃子直接塞住他的臭嘴:“你、你怎么什么不干不净的话都敢说啊!”   赫连夜把桃子拿在手里,微微昂起下巴,眼神空洞,眼睫微垂,薄唇嘴角下撇,乍一看仿似多么骄傲,再看却充满了丧气,他极是平静地说:“因为我发疯了啊。”   “我不发疯我能一听说你在卢家过夜就偷马逃出军营吗?说不好要被一箭射死诶。每次都是我给你写信,哪一次是你主动给我写信?小半年前我就开始找马,想送给你,我什么都不要,我就喜欢你对我笑一笑。结果呢,也不知卢敬锡那家伙在背后跟你说了什么,你就跟我疏远了。”   “哦,不对,也不能说是‘不知’,我大抵能猜出来,多半是说我对你图谋不轨是吧?”   怀雍低下头,莫名地不想去看赫连夜的眼睛。   因为一看就觉得,自己好像个负心人一样。   他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自在,赫连夜看他的眼神太锋利的,锋利到犹如要割破他的防备,侵/入他的灵魂之中。   这人竟然真的是认真的。   话说到这份上,怀雍反而诡异地恢复了镇静。   无论事情如何混乱如麻,总得解决。   怀雍:“你不用怪到别人头上,这是你与我之间的事。这世间的正道是‘阳禀阴受,雌雄相须’,男男绝非正道。自古至今,事人之君而以色悦上者,哪个没有被写进佞臣传中?纵然是真的身有才学,世人依然会唾弃那些人。”   “赫连夜,你天资聪颖,文武全才,何必要自毁前程?”   “我哪有前程?我从被我父亲质在京城的时候就没有前程了。你最敬爱的父皇是什么性子你还能不知道,他不会允许赫连家再出第二个黄钺大将军!”   “父皇若是不看重你,为何要送你去军营历练?他也看着你长大,将你当成半个儿子一样,哪次赏赐少了你的?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父皇!”   “他送我去军营是因为他知道我觊觎你,你真以为那些只是单纯的历练啊?他早就看出来我对你心思不纯,以前在国子监,我隔三差五被骑射老师留下罚练,每次都是因为前一天我对你动手动脚!要不是我命硬说不定也早就死了!”   怀雍骤然静止。   他似遭重击,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许多童年的回忆轰然涌上脑海,掀起惊涛骇浪般,几乎要将他倾覆。   额角一阵阵抽疼,他疼得面如纸色,如被抽走身上所有气力,站不住地慢慢蹲下去。   赫连夜这才慌张起来,连忙进前来要抱住他,关切地问:“怀雍,怀雍。”   怀雍抓住他的手臂勉强站立,已是满头冷汗。   这一时刻,他们仿佛都变回了那两个在深宫中的孩子。   他们曾经也像这样相偎支撑地站立。   有些事,只有他们彼此知晓,不能为旁人所道。   怀雍好不容易才从心悸中缓过来,他弯腰垂首,几乎要把额头抵在赫连夜的肩膀上,双手更是紧紧地攥皱了赫连夜的衣服,他轻声说:“别说什么死不死的,只剩你了,只剩你了,你要活着,你和我都要活着。”   赫连夜没有立即回答,过了片刻,哑然哽咽地问:“既如此,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呢?怀雍。以前我比尹兰褰遇见你来得晚,所以你更看重他也就罢了。他都死了,那我就应该升至你心中的最高位置。凭什么卢敬锡比我来晚那么多,却还能在你心中在我之上?”   好似多么卑微。   怀雍抬起头来看他,眸中似覆上皑皑白雪。   他松开手,直起身子,退开半步,冷冽笃定地说:   “不。赫连夜,你记住,除了父皇,没有其他人会坐在我心中的最高位置上。”   “不会是你,也不会是卢敬锡。”   “今天的事,我权当没有听见。记住,你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从今往后,我们依旧只是同窗好友。仅此而已。” 第12章 春宴   春宴当日。   京城内外文武百官、世家权贵纷纷前来,在皇家御苑融春园门口,轿马盈门,热闹非凡。放眼望去,到处绮罗锦绣,宝气珠光,一片片照目辉煌。   贵族少女们聚在杏花林中,她们正是韶华豆蔻的年华,谁不是蝉鬓轻云,粉面桃腮,好似百花争妍,看得对面的少年郎们尽是春心荡漾,难以自持,渴望得到其中某位的芳心。   怀雍刚刚才摆脱了尚书令家的二公子——亦是他国子监的同窗——喋喋不休的问询,没走出两步,又叫宁朔侯家的世子给逮住,满面怀春地问他那边穿石榴红月华裙的小娘子是谁家的姑娘。   光知道名字还不成,最好告诉他,对方家族三代内可有哪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官衔如何,爵位又如何,等等等等。   怀雍不胜其烦。   这些家伙还要拿同窗之谊“要挟他”,装得正人君子、一丝不苟的模样,却在跟他耍赖,说些什么一生幸福都维系在他身上的胡话。   怀雍心下焦急,急着找卢敬锡在哪。   奇怪了,他怎么没看到卢敬锡呢?   卢敬锡没看到,倒是看到了赫连夜。   目光稍一触碰,怀雍便不自在地扭过头去。   “赫连公子,好久不见。”   “何时回来的?改日上我家坐坐。”   “你这一身,着实是威武不凡。”   怀雍听见身边人与赫连夜打招呼的声音,听声音并听不出他有沮丧。心痒,忍不住瞄了一眼赫连夜的衣裳,倒不似昨日那样孔雀开屏,换了一身重青近玄的深衣,广袖长袍,头戴金玉琥珀的武官,系绛色缨绳。   赫连夜从小就比同龄人要更加身材高大,眼下更是鹤立鸡群一般。   本来今儿到场的少年郎们大多都还未入仕途,戴不得公卿之冠,但也大多都是斯文儒冠,唯恐惊扰了荏弱美人,还要配上各种小饰物,在细节处显现自家家底,少有人用金,怕显得俗不可耐。   谁跟赫连夜似的,一身煞气,偏生这金冠戴在他头上却一点也不显得俗,反倒衬得他眉如墨画,鬓若刀裁,英俊迫人。   怀雍依旧没抬头,只听从侧边头上飘来赫连夜深蕴笑意的声音,极是明爽:“今儿是雍公子的好日子,我与他竹马情深,总不能不来捧场。”   闻言众人笑愉,道:“你这话说的,倒好似雍公子要成亲了。”   赫连夜一只手佯作无意地搭上怀雍肩膀,倚近了问:“雍公子可已有中意的小娘子?”   怀雍还没回答,旁边的人先笑起来,劝阻赫连夜说:“可别再问了,怀雍生性腼腆,一心圣贤,你看看,他耳朵都红了,你行行好吧,别再逼他了。”   他们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其他混不吝的私下说两嘴就算了,可这是能跟怀雍随便问的吗?   赫连夜在发什么疯?他们是很惜命的。   于是为怀雍解围。   怀雍匆忙说:“我还有事要忙,先失陪了,等会儿谒者会来引你们入座。”   说罢,便匆匆离去,到后殿去了。   春宴的一应事项俱已安排稳妥,实则他在与不在都无妨碍。   很快,怀雍发现赫连夜也跟来,索性边上来来往往还有许多宫人,倒也不算他们在独处,让他稍作安心。   他方才脸红了吗?   等等!——他现在是在躲避赫连夜吗?   怀雍意识到。   荒谬。   怀雍停下脚步,想,他怎么可能怕了赫连夜?   如此想着,怀雍故作镇定地叫住一个路过的宫人,随意交代了两件事,期间任由赫连夜走到自己的身边,安静等了片刻。   宫人一离开,赫连夜立即开口:“你说某人是不是真的是金身玉心的姑射仙子下凡?忒的凉薄,昨个才和我说了那么多狠心的话,还能睡个好觉,今儿一见毫无憔悴,依然漂亮的让我挪不开眼睛。”   怀雍反诘:“某人却很让我佩服,还以为要气急败坏,躲上几日才能消怒。”   此言一出,赫连夜笑意更深,像是抓住猫尾巴,乐呵呵地说:“也不知是谁说权当没听见,说出的话也不算话,也并没有呢。”   怀雍猛然抬头看想去。   打一照面对上赫连夜的笑脸,这才反应过来不小心踩中了赫连夜的圈套。   赫连夜目光灼灼,一日不见,战意不减,反而更盛。   怀雍只觉自己像是被他盯中的猎物,一待擒住,便要将他拆吞入腹,生死难测,委实让他觉得胆战心惊,不可不防备。   更是难以理解。   赫连夜是一点不怕死的吗?   今天这么多人在,况且父皇是真的会来啊!   赫连夜:“你都不忘,那我也不要忘。”   怀雍:“既然无缘,又何必不忘呢?”   赫连夜又笑起来:“只是无缘吗?只是无缘,那就不是没有不喜欢;既然喜欢,我便要争取。”   怀雍:“……”   从哪学来的这样无赖!   先前赫连夜还要点脸,但从昨日说开以后,怀雍觉得这人不光没有收敛,甚至是彻底不要脸了。   而他要体面,所以不免落于下风。   赫连夜又问他:“方才问你的还没有答我呢。可有喜欢的小娘子。”   怀雍想躲开,忍住,反问:“你问这作什么?”   赫连夜恬不知耻,森森然道:“你喜欢哪个,我就把哪个抢走。”   饶是善于忍耐如怀雍,此时也怒意上涌,对他针尖对锋芒似的对望一眼,冷下脸来,说:“昨日我是看来我们还有几分旧情的份上才劝你一番。我仁至义尽,言尽于此,你再继续如此狂浪恣肆,以后哪一天要是惹来杀身之祸,我绝不救你。”   赫连夜轻嗤一声,不以为信。   怀雍不知道他是不信会有一天大祸临头,还是不信自己一定不会救他。   正这时,不远处传来个怯生生的呼唤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雍公子,原来你在这啊。”   怀雍和赫连夜齐齐转过头去,面容上还没有收敛起来的凶气似乎吓怀了小画师。   怀雍脸色变得快如翻书,换了个温和的笑,问:“碧城,怎么了?有什么要紧事找我吗?”   尹碧城胆怯地觑了一眼他身边的赫连夜,多害怕似的,连忙说:“倒、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倘若雍公子没空便算了……”   怀雍却似松了口气般,快步走上前去,说:“无妨,尽可以跟我说,我来帮你。”   尹碧城退开半步,深深作揖:“不敢劳驾雍公子,小人先退下了。”   说罢,逃也似的走了。   怀雍来不及叫住他:“诶!”   赫连夜不知何时,再次走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望着相同方向,说:“我就说呢,怎么卢敬锡那家伙突然又与你亲近了。原来是发现了还有个比他更像的。”   怀雍懒得和他再说话,咂舌一声,甩袖就要走。   赫连夜伸手抓住他的袍角,皱眉正色说:“你听我把话说完,跟你说正经的。”   怀雍用“你以为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一样的当吗?”的眼神看他。   赫连夜无奈地抿下嘴角,简而言之地说:“怀雍,你要记得你是做主子的,没有查清底细的人不能随便放在身边。那个像极了尹兰褰的小画师,还是仔细查一查先吧。”   怀雍:“要查我也先查你。”   赫连夜立刻不正经起来,放狠话道:“怎么查?要剖心看吗?也不是不行?我现在去找把刀!”   怀雍忙不迭抽回袖子,心有余悸地说:“疯子。”   他头也不回头地走了。   可即便没有回头也能感觉到赫连夜的目光如影随形地黏在他身上。   ……   回到宴上。   赫连夜环顾四下,瞧见了姗姗来迟的卢敬锡。   卢敬锡家世不显,纵然与怀雍私交甚笃,实则位置并不算佳。   他正与身边新认识的一位文官之子说话相识,对方刚说完羡慕他与皇帝的养子怀雍以及赫连大公子是好友时,赫连夜正好走到边上,从袖子里掏出块座位牌子,随意地掷在桌上,说:“还以为文起你懒得来呢。”   坐在卢敬锡旁边的人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座位牌子,问:“赫连公子这是何意?”   赫连夜笑眯眯地说:“我跟卢公子是至交好友,我想和他坐在一块儿,咱们换个座位怎么样?”   赫连夜抬手指了一个离皇上近得多的位置,说:“喏,原本安排给我的位置在那,给你了。”   对方似是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给砸傻了,晕晕然涨红脸,激动颤声问:“可、可以换的吗?”   赫连夜给侧立旁边的谒者递了个脸色,说:“我说可以就可以。”   位置空出。   赫连夜干脆落座。   卢敬锡兀自岿然不动,坐姿端正,饮一口茶,放下茶杯,道:“赫连公子,许久未见了。”   “是呢,许久未见了。”赫连夜说,“我不过一阵子不在,你就在怀雍面前说我坏话,原来,这就是正人君子所为啊。”   卢敬锡自认为毫无过错,他似有所察,侧身看向他:“你若对怀雍以礼相待,只是将他视作好友,如我一般坦然相待,便能问心无愧。你若问心有愧,那我说的就不是坏话,实话而已。”   赫连夜最是看不惯卢敬锡的清高样。   要不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上头还有怀雍盯着,他可真想把卢敬锡套麻袋里先揍一顿消消气再说。   卢敬锡难得流露出了几分嫌恶地看向赫连夜。   他不知道赫连夜究竟跟怀雍说了什么,但不用猜都知道,多半是有辱斯文、败坏道德的男男之事。   赫连夜在他审视的目光下,丝毫不见羞愧,充满敌意地突然来了一句:“坦然?哪种坦然?骗怀雍跟你同床共枕的坦、然?”   “你——!”卢敬锡一惊,赤红白脸,“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喜于有悖天伦之事吗?怀雍留宿我家只是作为好友与我彻夜作君子之谈。”   赫连夜一脸不信:“哦……”   卢敬锡跪坐得更加端正,一副断情裁欲的模样,像个清心出尘的老僧。   赫连夜怒火中烧,偏要戳破他的心思,恶念丛生地坐到他的近旁,说:“我做梦都想要跟怀雍睡在一张床上,没想到却被你小子抢了先。我信你能坐怀不乱,却不信换作怀雍你也行。”   “怀雍的睡脸是怎样的?是不是很可爱?曼脸若桃红,腕动飘香麝,莫过如此了吧?”   “卢敬锡,你真的能安心睡着?”   “硬一晚上却什么都不能做很难受吧……”   卢敬锡再听不下去,恼羞成怒地回答:“我没有。”   赫连夜咄咄逼人:“这不可能。别跟我装了。要么阳/痿,要么硬/一晚上,卢敬锡,你自己选一个。”   卢敬锡再也保持不住他的飘然若仙之态,脸色极是难看。   这时,传令官嘹亮的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窃窃私语。   “皇——上——驾——到——”   话音刚响起,所有人都收起笑脸,正襟危坐,跪伏在地,鸦雀无声。   怀雍在仅次首座的桌案边跪迎。   父皇走到他身边,先将他扶起,让他入座,再让众人平身。   至此。   春宴开始了。   年轻的儿郎们展示自己生平所学,君子六艺。   是的,他们是很想得到佳人的欢心,但是,比起佳人来说,此时他们更希望能让皇上看见他们的才学能干。   此时,怀雍已经被他父皇叫到身边去坐,时而与他说两句话,好像是在问他觉得正在示艺的人怎样。   真是叫人羡慕。   他们不知,那在恭敬的给父皇倒酒的怀雍在更恭敬地请求说:“父皇,孩子坐在你身边实在于礼不合,还是让孩儿回去吧。”   父皇则笑话他说:“这不是你兴冲冲要办春宴,不然朕都懒得过来。你办的春宴不得好好给父皇介绍一番?”   怀雍确实想要得到父皇的夸奖,闻言微微仰头,满脸慕孺之情,问:“父皇你都看见了,孩儿是有哪儿做得不好吗?”   父皇笑说:“没有哪儿做的不好,在朕看来,雍儿做得很好,朕问过大鸿胪,他说你十分用心,勤奋好学。”   怀雍高兴起来。   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父皇的夸奖更让他高兴的了。   这时,父皇突然话锋一转,有点疑惑地问:“不过,为什么赫连夜坐得那么远?”   怀雍先前就看见了,可又不能当众去骂赫连夜,只能隐忍不发,被父皇问起,怀雍支支吾吾地说:“不、不知道,兴许就是想和文起坐在一块儿吧。”   父皇没再追问,说:“罢了,朕等会儿倒要好好看一看他的骑射,不知在军营磨炼这两个月是否有长进。”   怀雍一直心弦在这句话的作用下放松了些许。   他想,果然赫连夜是信口雌黄,父皇这样慈爱仁恕,哪里有害他的意思啊?   ……   这京城的贵族儿郎中,赫连夜的骑术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他今日要向皇上展示的也是自己的御马之术。   赫连夜换上一身窄袖骑装,与其他几个小少年一同登场,每人都各自牵着一匹马。   然而一声开始比赛的号令之后,别人都开跑了,唯有他还在原地,一记扬鞭,身旁的马儿撇开他,飞奔而出,他这才拔动脚步,追上狂奔的马儿,翻身上马。   动作行云流动,极是漂亮。   皇帝见了,拍手叫好:“八步赶蟾!好!”   怀雍一边不由自主地抻着脖子去看,一边心底嘟囔:就你爱显眼……   今天的这些马儿都是从皇家马厮里找来的,并不是骑者们原本的坐骑,很难表现得十分娴熟。   但是赫连夜却犹如将马儿掌握在手中似的,不光表现了骑马跨栏等基本项目,还炫耀似的,随意地在奔跑途中自马儿身上左右翻身上下,一看就极其危险,若是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丢了性命,惹得众人一齐将目光聚在他身上,随着他的动作,时而屏息,时而惊呼。   因为是在圣驾前表演,平日里用惯的长枪换成了一根不尖锐的木棍。   这根木棍在他的手中如臂指使,可以集中小小的瓜果,也能将靶子生生砸烂。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策马归来的赫连夜就像是个凯旋而归的将军。   他扳鞍下马,两三步走到皇帝面前,跪下。   皇帝笑赞道:“振臂联驱马,翻身仰射雕。回旋惊电雹,奔突出尘嚣。赫连夜,你倒是下了一番苦功夫在骑射上,今日一鸣惊人了。”   赫连夜毫不客气地收纳了夸奖:“正是如此。”   皇帝见他这样厚脸皮,像他的亲叔叔一样,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说:“你啊你,赫连夜,你个浑小子,也不谦虚两句,从小到大都这样。”   赫连夜:“启禀皇上,臣知晓,换作是别人一定会说些个愿上沙场,建功立业之类的话,他们志向远大,我很佩服。可我想不了那么远的事,那对我来说太没劲了。我只想像今天这样,在众人面前一番显摆,赢下其他男子,夺得所有美人的青睐。”   “哦?”皇帝好奇,微微向前倾身,看着阶下的赫连夜,似笑非笑地问,“哈哈,你是钟意这里的哪个小娘子吗?若有的话,但说无妨,朕可以为你做主。”   怀雍瞬间紧张不已。   他呼吸一滞,直觉大事不妙,在心中强烈祈祷:不要看我!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赫连夜抬起头来,目光似有若无的落在父皇身旁的他。   怀雍:“!!!”   怀雍如坐针毡,芒刺在背。   赫连夜笑了一笑,说:“多谢陛下抬爱。不过不了。我想,英雄才可配美人,我如今寸功未建,不以家为。待来日,我驰骋沙场,收服故土,我才有颜面去见我心爱的美人。” 第13章 禁脔   春宴过后,赫连夜该回军营了。   临行前,赫连夜将小白马托付给怀雍,怀雍不大乐意:“你自己家里又不是没有马厩,干嘛要给我?我都说了不要。”   赫连夜振振有词地耍无赖说:“哟,不是你说我们作好友的吗?既然是好友,帮他照看一下小马怎么了?我又没说是送你的,你不要想的那么美了。”   原来这是一只还没有成年的小马。   没过几日,已经跟小马混熟了的怀雍亲自嘿咻嘿咻地马儿梳毛,一边嘀咕说:“跟你的主人一样,还是个小孩子呢,就长得这么大,像个大人了。”   怀雍原本是不想亲近小马的。   但是没办法,小马太可爱了,每日他一回家,小马就会嘚噔嘚噔地小跑到他面前,弯下脖子,用脑袋来拱他。   你说,谁能忍得住不摸啊?   一旦摸了,就回不去了。   怀雍想着反正摸都摸了,骑两下也差不多。   这只小白马很有灵性,让他快慢静止,一概执行,跳栏跨墙都不在话下。   要不是因为这是赫连夜送的,他早就收下,美滋滋地骑着去尚书台应卯了。   多风光。   可惜,怀雍担心被卢敬锡看见,要是问起来,他不好解释。   卢敬锡最厌恶纨绔。   这日一早,怀雍骑小马在自家院子溜达了一圈,恋恋不舍地下了马,换了辆低调些的青篷马车去国子监。   午休时,卢敬锡问他:“怀雍,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说的。”   怀雍:“你说的哪句?”   卢敬锡:“我说,让你蓄胡子,这样看上去更加年长稳重,人家才不会看轻你。”   怀雍:“……”   见他欲言又止,犹犹豫豫的模样,卢敬锡有点生气:“你既然不听我的友谏,又为什么要问我?倒成我罗里吧嗦,没事找事了。”   怀雍连忙拉住他的袖子,说:“不是我不照你说的做,是我……是我还没长胡子。我没有剃面,我就是没长。”   卢敬锡:“你都十七快要十八了,怎么会不长胡子?”   怀雍略微昂起脖子,将下颌光滑洁白的肌肤展示给他看:“真的啊,你看,一点胡渣都没有。”   粲金日光被织绣上繁花片影照在怀雍纤细雪白的脖颈上,那细嫩柔泽的肌肤白里透红,像是熟透的蜜汁饱满的水桃,让人有一种近乎食欲的冲动,想要咬上一口,一尝滋味。   卢敬锡怔了一怔,慢腾腾地红了脸,飞快偏过头去。   刚才所看到的画面却像是烙在他的脑海里,他越是想要不在意,就越是斟酌品味其中的细节。   想到怀雍藏在衣领下面,锁骨上若有似无的小痣,想到怀雍脸颊上细细的绒毛,又想到……想到那天晚上……   不!他拼命打住自己的回忆,不能再继续想了。   赫连夜声音仿佛在他的耳边响起。   又在鄙夷、嘲笑他:   “硬一晚上却什么都不能做很难受吧?”   他和怀雍躺在同一张榻上,一人一床被褥。   并不相碰,可是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团不可名状的躁动给裹挟住,无论如何也无法黯然入睡。   怀雍睡着了,他没有。   其实睡着前他们还打闹了一会儿,不小心脚蹭到脚,怀雍笑嘻嘻地说:“文起,这就是书里写的‘抵足而眠’吧。”   有时怀雍兴头上来了,也会失去分寸。   闹够了,怀雍趴在床上,抱着枕头,侧过脸来看着他,一双笑眼映月,仿似含雾洇梦。   怀雍不甚欢喜地对他说:“太好了,文起,你没有讨厌我。”   “我还是第一次有像你这样的好朋友。我真希望,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   怀雍是解开心结,安然睡去了。   他却很不好,一夜难以入眠。   简直是被魇住了。   看到卢敬锡发烧般通红的耳朵,怀雍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眼下的行为有些暧昧,慌张之下,口不择言地说:“你家给你寻的亲事如何了?”   不好,更奇怪了。   再改口。   “春宴上你有喜欢谁家的小娘子吗?”   更不对了。   怀雍自己都无语了。   又解释:“我是说,我可以帮忙。”   卢敬锡:“你还说我呢,你自己呢?这次春宴上我看有许多与你相称的名门淑女,就没有哪个是你看中的吗?”   怀雍实则深感畏惧,却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说:“我的婚事父皇说他会为我做主。我没有意见。”   卢敬锡认真为他着想地说:“怀雍,你年纪不小,马上也要十八了,总不能万事都等着你父皇安排。你越是不主动,你父皇就越是觉得你软弱。若是有机会,我看你还是搏一把为好,说不定到那时你才能……才能更自在一些。”   ……   机会?   谈何容易?   如此想着,正在书架前找卷宗的怀雍深深叹了口气。   他究竟何时才能等到父皇愿意把他从羽翼下放出去的那一天。   这时,隔着好几重书架,怀雍听见了开门声,接着进门来的这两人说起话来,正好可以让他听见。   他可以辨认出是萧御史和陈御史的声音。   “皇上在朝上生了这么大的气,也不知李兄现下如何了。”   “听说李兄挨了十几杖就昏过去了。”   “李兄尚且这样,我们又要如何自处?”   “……”   “皇上怎能荒唐至此?竟然为了一个区区禁脔竟然杖责忠心进谏的大臣。”   “……”   “唉,兴许是因为初初到手,正是喜欢得紧的时候,说不定过些时日我们再好好与皇上说,他就能听见去了。”   “美女破舌,美男破老。不像话,实在是不像话!”   “实在不行,我想辞官回乡,种田养老……”   等他们离开,过了良久,怀雍才从书架后面走出来。   他若有所思,愁眉不展。   怀雍向来是不问父皇后宫之事的。   小时候他就很乖,从不随意跑动,顶多只在自己所住的冬暖阁旁,父皇为他所栽种的桃树林里玩捉迷藏。   等到年岁渐长,他就更不好往后宫去窥探。   即便是皇后他也没见过几回。   偶尔会从宫人的口中听到父皇又有了新的爱宠之人,他从来不去记,反正,即便用心记住了,没过多久又会换人的。   权贵们玩腻了女人,偶尔换口味玩男人在他所处的世界里也是常见的事,并不稀奇。   但父皇应当不一样啊,以他从小到大的所见所闻,父皇还是喜欢女子的。   即便是最得宠的妃子,父皇也没有因其干预过政事。   这太古怪了。   怀雍还是第一次听说父皇为了一个男宠而责打御史。   ……   没过多久。   别说是怀雍,京城上下的所有百姓都听说皇上最近有了个男宠,十分宠爱,夜夜离不得,颇有断袖分桃的架势。   还说,那位出身不错,是个没落世家的小公子。   那位小公子与皇上正是在春宴上相遇的。   自古以来,如信陵君、龙阳君之辈,一旦一个男子得了皇帝的宠爱,虽不可记在后宫妃嫔的册子上,却可常伴在皇帝身边,金银财宝自不必说,说不定还能封官加爵,无为而食禄。   从此一步登天。   连着快一个月,父皇都没有来看他。   怀雍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郁闷,连赫连夜写来的信也懒得看。   这天不上值,休沐,怀雍在府中歇息。   沐浴出来,下人跟他说廷画院的尹画师早半个多时辰前到了,正在等他,怀雍一拍额角,这才记起来,是有这么一回事。   ……   尹碧城怀抱装着画具画纸的竹桶,低头快步地跟随在婢女的身后,手心不停冒出薄汗。   进门前侍卫检查了他的身上和画筒,确认没有藏有暗器。   怀雍身份尊贵,平日里衣食住行,俱是防卫森严。   即便最近民间在传皇上有了新的禁脔,而且似乎好几天没有来找他,也没有召他进宫面圣,他的权势似乎依然不减,身边守护堪称固若金汤。   他想尽办法,制了一柄细小刀片,掩在毛笔之中。   届时他拿出画笔作画之时,即是怀雍的死期。   婢女将他引到花园。   正值一年盛春季节,园中树木蓊茂,重花万紫。   花枝上绕缠纤纤红绳,缀着鎏金护花铃,不过小指甲盖大,打远处乍一眼看去,竟像是结出了一小簇一小簇金花苞。   此时无风无雀,护花铃亦无响动。   再至前方,是六扇一排的花梨木落地屏风,坐落在风口处,上面绘制的不是花鸟草木,而是边塞风景。   尹碧城自己是画师,他对于时下时兴什么哪些画再了解不过,却忘了去打听为什么。   如今一见,兀自想通了。   商周时,紫原为贱色,然而齐桓公好紫,故而时人渐渐以紫色为尊贵。   正是同样道理。   饶过边上那一扇大漠孤烟,尹碧城终于见到了怀雍。   他身着紫色单衣常服,倚在贵妃榻上,不知在想什么,紧皱眉头闭目养神,几个年轻貌美的婢女轻手蹑脚地围绕在他身边,晒发的晒发,熏香的熏香,让他也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   怀雍没注意声响,直到一个婢子在他身边轻声耳语,他才慢悠悠睁开眼睛。   怀雍颔首,示意身边人退下,把尹碧城叫到近前,道歉说:“最近事务繁多,我忘了原先约了你来我家为我作画,方才沐浴过,头发都还没有干透,不好束冠。反正一时半会一幅画也画不完,不如先住下?”   这怎么能行?   尹碧城冷汗涔涔,接应他的人都在外面等着,这个计划前前后后商量了小半年,其中哪一个环节都错不得。   他身死是小,事败是大。   不一定再能找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尹碧城硬着头皮提议:“不如我为您作一副沐浴后的晒发图如何?”   怀雍红了红脸:“我现在这样衣衫不整,邋里邋遢的,哪是能画的?”   尹碧城连声说不:“不,不,雍公子,方才我一见到您,便觉得如璧月祥云,神飞魂越,真如那谪仙下凡,风流不羁,怎么不可以入画?正好以此画一副神仙图才是。”   便见怀雍被他哄得笑了起来,坐直了身子:“你这是哪学的,小小年纪就这样油腔滑调?”   尹碧城:“小人实话实说罢了。小人、小人实在是爱画心切,想今日就为公子您作画。”   怀雍看着他,又伏倒回去,不以为然:“那好吧。你想画就画吧。”   尹碧城深觉侥幸,竟然真的被他给圆回去了。   尹碧城展开画纸铺在桌上,开始为怀雍作画。   没多久,怀雍就睡着了。   春日负暄。   暖煦的阳光在怀雍的身上描了一道金边,还有随风松开的碎花落在他的身上。尹碧城自知自己刚才不过是信口胡说,但眼下却越看越觉得这位雍公子的确有出尘绝世之美。   难怪。难怪。   难怪他会在当今皇帝的心尖上被盛宠十余年。   上天真的有眼吗?   为什么怀雍生着一副恶毒心肠却拥有神仙般的美貌呢?   他想不通。   挥毫泼墨一下午,画作已然大致完成,尹碧城对自己也暗暗感到震惊。   他不过是个半道出家的画师,竟也能作出这样好的画吗?   只见画中人一袭紫衣,闭目小眠,繁花满侧,衣袖盈风,似醉非醉。   好一幅仙人醉酒图。   尹碧城还在出神,怀雍已然起身向他走来,走到桌旁,击掌道:“妙,甚妙,我来亲自为这画题诗一首吧。”   尹碧城左手提起右袖袖角,翻手将画笔递向怀雍。   尹碧城问:“雍公子想写什么?”   怀雍道:“数杯浇肠虽暂醉,皎皎万虑醒还新。”   尹碧城说:“小人觉得这句不够应景,不如换一句。”   怀雍不解,问:“那你觉得,题一句什么好?”   “不如……”尹碧城沉吟片刻,笑了起来,“不如写——‘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兔起鹘落之间,笔尖的银芒已经朝怀雍的喉头径直刺去,迅掣如闪电。   只听见咔嗒一声轻响。   尹碧城看见,涌出鲜血的并非怀雍身上,而是自己的手腕,他的手骨已然以一种极为奇怪的形状扭曲了,右手几乎被割断。   怎么回事?   为什么?   他脸色剧变。   这才看见怀雍的手中握着薄如蝉翼的银刀。   血溅到怀雍身上,最近的护卫如梦初醒般,大喊道:“有刺客!”   众人一拥而上,将尹碧城按住。   怀雍偏头看向桌上的画,也被血给弄脏了。   尹碧城没吭一声。   直到怀雍走到他面前,他才露出原形,仇视怀雍道:“你怎么会武功?”   怀雍可真不想看到这张跟兰褰很像的脸用这种神情看着自己,他答:“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八岁启蒙习武,拳脚师父都是江湖中一顶一的武林高手。”   尹碧城自知大势已去,紧闭双眼,说:“杀了我吧。”   怀雍上前捏住他的下颌,眼神复杂地端详这张与尹兰褰极像的脸,冷声吩咐:“别弄死了,留着等我回来亲自审问。”   ……   怀雍赶在宫门闭之前进了宫。   没见着唐公公。   怀雍心事重重,他想,他忍不住了。   原是打算来向父皇禀告自己遇刺一事。   可真到了这里,他觉得自己被刺杀一事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由头。   反正他被刺杀惯了,又不稀罕。   等到时见了父皇,他还要跟父皇说一说那个男宠的事。   他敬爱父皇,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希望父皇成为一个流芳千古的明君的人。   他不想再在别人那里听到关于父皇的坏话了。   宫人引他去御花园。   怀雍疑惑:“都这个点了,花都要睡了,父皇还在御花园做什么?”   将他带到一处小径入口时,引路的人说:“皇上正在里面,请您进去。奴才这边先退下了。”   怀雍心中疑窦丛生,他回望来路,已经笼罩在了夜色之中,深邃难辨。   正这时,一缕似有若无的低吟之声自远处传来。   怀雍蹙眉,又松开,接着明白过来,他深深一震,如牵线之筝,循着声音悄步上前。   拨开一丛花,他看见红木小亭里,桌上两个重叠的身影被绉纱模糊,其中一个是他的父皇。   怀雍屏住呼吸。   他听见父皇怀中的男子在笑,卖娇依恋地呼唤“陛下”“陛下”,他像是纤弱无骨的藤草,想要攀在父皇的身上。   却被父皇掐着脖子推开,将他按在桌上。   父皇骂道:“骚/货。”   声容暴戾。   怀雍还是毕生头一回听见父皇口出秽语。   也是在这一时刻,怀雍看见了男子的脸,他仰倒在桌上,几乎要摔落下去,是以面容也是反着的。   天暗了,旁边宫灯的光照亮这张小小的脸,好似这人就只剩下一张脸,面具般幽幽倒悬,浮在空中,如此鬼魅地骤然映入怀雍的眼帘。   怀雍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这个父皇的新男宠竟然跟他有着一副相似的面容。   “当。”   桌上的酒杯被扫落。   怀雍亦跌坐在地。   他不敢再看,遍体生寒。   “谁在那?!”   父皇厉声呵斥道。   不肖须臾,剑锋已将他面前的花丛给斩断。   剑尖指在怀雍的头顶。   仅披着一件轻薄外裳的父皇见到是他,脸色大变:“雍儿?”   “锵啷!……”   父皇反手将宝剑扎在花泥中,剑身摇颤。   他像是一只刚捕猎到一半,身上还冒着凶煞而滚烫的血气的野兽,伸手把怀雍从地上提了起来,咬牙切齿,狼视四周,质问:“是谁放雍公子进来的!” 第14章 叛逆   事后。   大家翻遍了九宫,也没能找出那个悄悄将怀雍引去御花园的宫人。   这个人泡沫般凭空消失了。   也就这是怀雍,皇上放在心尖上的人,换作是别人,早死八百遍了。   很多人记得一件旧事。   大约七八年前,皇上有一阵子很宠爱一位蕙妃,一个月有半个月去蕙妃的院子。皇上还为蕙妃大兴土木,在皇宫中修了一面湖。   然而这面湖仅仅落成一个月不到,有日雍公子不知怎的失足落水,隔天这座湖就被围起来。   等到怀雍的烧褪了,湖也被填平了。   还发现周围换了一群伺候的人。   彼时宫中得宠、不得宠的好几个妃子身边的婢女太监都被抓去慎刑司,再也没回来。   这次也挺离谱。   分明是怀雍擅闯御花园,惊扰圣驾,可皇上不但不开罪与他,反而还连夜召来御医,给怀雍煎熬安神汤服用。   怀雍发了一夜低烧,皇上像幼时抚养他一样,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时不时地用手抚贴他的额头,为他探测温度。   怀雍幼时是个极麻烦的小孩。   十一岁时不准和父皇一起睡了,还要来父皇的枕头和里衣,他得枕着父皇地枕头,抱着父皇的衣服才能睡着。这些东西在他开府搬出皇宫时一并带走了,皇上半句不妥都没说,别人哪敢置喙。   怀雍醒来时是午牌时分。   父皇就在他身边。   特意停了一天上朝。   怀雍得知后很惭愧,他是来劝谏父皇好好上朝了,这可好,反而害父皇旷工。   听他如此自责,父皇和煦一笑,如沐春风地哄他说:“你的父皇是皇帝,但也是你的父皇,父字还在皇字之前,自然得紧顾着你先。朕要是不陪在你身边,你又自己躲起来哭怎么办?”   怀雍脸红了一红,说:“那都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的事情了,我、我不记得了。”   父皇揶揄地看他:“哦?真不记得了?”   怀雍摇头,想撒谎,可即便是对着这个对他极尽温柔的父皇他也不敢撒谎,他小心翼翼地说:“不怎么记得了。”   父皇摸了摸他的脸:“醒了没事就好。改日朕让人再送些安神的药材到你的府上,记得好好吃药。”   父皇不提御花园里发生的事。   怀雍也不敢提。   仿佛他们谁也不提,就什么都没有发生,依然父慈子孝,毫无罅隙。   怀雍以前从未窥探过后宫,更别说看到父皇的床笫之事。   怀雍实在是恍惚困惑——那天他在御花园见到的父皇真的和他所认识的父皇是同一个人吗?   他敬爱的父皇虽有天威,但总的来说,应该是一个慈爱仁明的人啊。   难道那天他只是做了场噩梦吗?   父皇还说知道他是因为要禀告遇刺的事情才进宫的。   但是在他昏迷的时候,有人将刺客劫走了,是几个武林高手,父皇让他不用担心。   父皇会派手下的人去调查刺杀他的人究竟是何门派,到时一概灭了就是。   父皇不愉地说:“区区一个小贼也关不住,看来你身边也是一群酒囊饭袋。”   怀雍:“是,孩儿回去一定亲手整顿身边的护卫。”   怀雍却莫名地觉得松了口气。   他还担心了一下在他昏迷的时候,父皇已经做主把尹碧城给杀了,又或是严刑拷打,那估计就不成人形了。   父皇很讨厌这些江湖人士,讲他们称为暴傲之民,说这些人目无法纪,聚众藏奸,好武扬名,不但以武乱禁,不受官府指令,有的还落草为寇,公然违抗朝廷。   而且这人总杀之不尽,不知何时才能清缴一空。   ……   怀雍康复回宫以后才敢打听情况。   唐公公的内相牌子被撤了,人也被打了一顿,没死,被送出宫养伤。   怀雍辗转找到了唐公公如今落脚的庄子,带了药材和大夫来探望他。   唐公公如今已经站不起来,见了他,还要挣扎着起身,要他的干儿子搀他下地,向怀雍问安。   怀雍上前按住他:“你病成这样,就不要跟我拘礼了。”   唐公公像是一夜老了十岁,蜡黄枯槁的脸上浮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感激道:“还是雍公子心善,到了这份上还体贴咱家。”   怀雍握住唐公公的手,他的手又瘦又干,像是细柴外贴了一层松垮的皮。   怀雍痛心疾首地说:“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唐公公连忙制住他的自责:“这怎么能怪您呢?是我自己不小心。唉,皇宫就是这样,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说罢,唐公公想到什么,使了个眼色让干儿子出去,有几句话他想要单独对怀雍说。   门关上。   唐公公开口便是:“我命不久矣……”   怀雍急忙:“您可别这么说!好好医治,若是不想回宫,我为你养老,若是想要回宫,我会去向皇上求情。”   唐公公摇头:“多谢雍公子,你的好意咱家心领了。可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上次受的杖罚都没好了,这次被罪恶还有人在背地里打点对我下死手,我的内脏都被打碎,如今也只是用最后一口气强撑着,想要再见您一面罢了。我这辈子做过内相,风光过十年,已经值了。咳……咳咳咳……”   大抵是因为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他咳嗽起来,连带着怀雍袖子上也溅了许多血。   唐公公与他说:“如今应该是姓范的在拿总管太监的牙牌吧?但他为人气浮气躁,估计没过多久就会惹得皇上不悦。皇上如今更喜欢老实木讷的人伺候他,估计最后会让杜良才提上来。杜也在你身边伺候过,与你有几分交情,还是他在那位置上更好。”   怀雍含泪点头:“既然你都知道,你肯定也知道是谁害你,你告诉我,我替你报仇。”   唐公公却挥挥手说:“罢了。咱家在宫中那些年也没少伤天害理,如今遭此报应都是活该。咱家愿赌服输。没得还连累您弄脏了手,又背上一段孽。”   怀雍犹豫,又问:“那你……那你知道我的生身父母究竟是谁吗?我只知道我的父亲似乎是父皇的好友……”   唐公公浑浊灰白的眼睛似乎是亮了一下,却很快黯淡下去,握住他的手,劝说:“别问了,雍公子,就是问到了,你也回不去……皇上那样疼爱您,一定会给您封个王侯爵位。”   怀雍:“可是——”   唐公公只是摇头。   “可是……”怀雍的声音低下去,“好吧。”   唐公公笑了起来,面色竟似乎随着这个笑容变得红润了些许,他回忆着说:“雍公子,我还记得你刚进宫那会儿,因为在民间生活得久了,不懂宫里的称呼,时不时叫错,管我叫‘爷爷’,还要我坐下来陪你吃饭……我都记得的。”   说到这里,唐公公顿了片刻,抓住怀雍的手臂,让他低下头。   唐公公语带惊惧地对他说:“皇上这两年失眠症愈发严重,经常连着几夜睡不着,脾气更是反复无常,喜时狂狷,怒时杀人。我想,恐怕是得了疯癫之症。”   ……   疯癫之症?   什么意思?   难道是说大梁的一国之君已经疯了吗?   若真是如此,那可是要天下大乱的。   正如怀雍所忧虑的。   夏末初秋,北胡撕毁了停战协议,忽然率军来犯,南梁朝廷忍无可忍,立即厉兵秣马,整兵缮甲。   边关战火的影响辐射至全国。   平民人家的兄弟父子只要名字被写在兵书上,就不得不背上行囊,带上老马,挥泪告别妻女家人,远赴兵役。   赫连夜亦被点中,将要去往战场。   此去生死难料,到底是青梅竹马,怀雍抱着感伤之情去赫连府上喝饯别酒。   赫连夜一杯接一杯的饮酒,怀雍起初还由着他,见他越喝越不像话,于是伸手拦了拦,说:“别喝了,你明日一早天未亮就要出发,你想要醉得连起都马背都爬不上去吗?到时候就沦为全京城的笑柄了!”   赫连夜打个酒嗝,垂头丧气:“笑柄?笑柄就笑柄。我都要死了,还管会不会被人笑话……”   这像什么话!   怀雍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你是真的喝醉了,满口胡话!你骑射无双,又熟读兵法,在御林军的军营里也操练了半年,你平时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很自大吗?怎么到这时候却说起丧气话来了。”   此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赫连夜醉意极深,低声说:“你不知道……”   怀雍急火攻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真是怪了。   他以前其实很讨厌赫连夜那没来由的近乎找死的嚣张,可是真见到赫连夜似乎有自知之明了,却觉得还不如看赫连夜张狂。   赫连夜趴在桌上:“我要是说你父皇的坏话,你肯定又不会信我,你就是这样,永远只相信你的父皇。”   怀雍推他一下:“你先说来听听,我自己作定夺,你要说什么?”   赫连夜:“我同营有个人是我父亲的私生子,他把我质在京城,从没想过要救我出去,我那几个没见过面的兄弟都是他亲手带在身边培养的。”   怀雍愣住。   赫连夜又说:“皇上把我叫去,告诉了我这件事。我跟我那个兄弟,要么我死,要么他亡。我娘死了那么久,我爹估计连我长什么样都早就忘记了,你说,他会希望活着的人是我吗?”   怀雍讷讷好久,哑然道:“……可我希望。赫连夜,我希望你活着。”   赫连夜像是酒醒了,又像是更醉了,直起身子,目光幽暗地盯住他:“希望我活下来,即便我必须杀死我血脉相连的兄弟吗?”   杀气浓的与他身上的酒气一般。   怀雍似被慑住,怔在原地,微微张唇,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他愣神松懈的间隙,赫连夜突然疯了似的扑过来,强抱住他,就往他的嘴上亲。   酒壶被打翻,霑湿半片衣襟。   怀雍因无防备,真被赫连夜亲到。   不,与其说是亲到,不如说是嘴唇贴着嘴唇。   怀雍紧咬牙关,憋红脸,并不肯让赫连夜的唇舌再进半寸。   赫连夜只贴到这一瞬间,就被怀雍抄起旁边的一个碗,砸在他脸上,随后狠狠将人推开。   赫连夜本就醉得厉害,今儿没太多气力,歪摔过去,懊恼地坐在地上。   他看着站起身来,气喘吁吁,怒目睥睨自己的怀雍,赫连夜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容:“哈哈,可算是被我给亲到了。”   随着话音落下,他被砸破一道口子的额头流下一行鲜血。   怀雍用袖子擦嘴唇,用力到把嘴唇都擦红了,气恼地问:“你发什么酒疯?你满嘴酒臭?”   赫连夜玩世不恭地问:“那我要是没喝酒,而是嚼兰饮露,是不是就可以一尝香舌了?”   怀雍真想揍他,可看他那么狼狈凄惨,又于心不忍,也不想再跟他拌嘴。   赫连夜他就没有底线!什么混账话都信手拈来!   和一个没有底线的流氓他怎么可能吵得赢?   怀雍拂袖离去。   刚绕开赫连夜要往门外走,赫连夜连爬都没爬起来,半爬地再次扑过来,拽住他的衣襟,不准他离开,更发疯了,几乎是嚷嚷地说:“怀雍,你别走,你今晚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又说:“你都肯陪卢敬锡过夜,为什么不肯陪我呢?”   怀雍咬牙切齿:“我跟文起是君子之交,你要我留下来陪你难道也是君子之交吗?”   赫连夜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装傻充愣:“君子之交是什么姿势?”   怀雍一巴掌抽了过去。   没收劲。   “啪”的一声重响。   赫连夜早有准备,硬生生一动不动受了这一巴掌,毫不退却。   脸上浮出一个鲜红掌印。   目不转睛地盯住他。   墨黑的眸中似是藏斥海浪惊涛。   缄默不知多久。   赫连夜才冷静下来,原本僵硬的脊背也软了下来,低下头来,去寻怀雍的手,温柔讨好地问:“我脸皮厚,骨头硬,把你的手打疼了没有。”   他道歉:“对不起,我刚才喝酒喝昏了头,才说了一通胡话,还轻薄于你。你要是生气,想再打几下也行,用东西打吧,别用手了,你把自己打疼了,我还得心疼。”   怀雍打断他:“别跟我说这些恶心人的话。”   赫连夜跟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说:“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怀雍,明天我出发,你一定要来送我,好不好?”   怀雍也在气头上。   他可不信赫连夜的示弱,这家伙变脸比翻书还快,又会装傻,又会扮憨。   怀雍冷笑一声:“这么爱喝酒,发酒癫,等你死了,我一定去你坟上,日日让人给你浇酒,让你在黄泉之下一个人喝个够。”   怀雍命令道:“放开。”   赫连夜不动。   怀雍重复一遍:“赫连夜,我让你放开。”   赫连夜这才迟钝地不情不愿地松手。   怀雍气冲冲离开。   赫连夜沉默不语,跟在他身后,一直跟到门口,看着怀雍上车。   家丁见他大半夜还傻站在门口,上前来问:“少爷,雍公子已经走了,你还站在这做什么?”   赫连夜转身往回走,仿似一身黑气,走在门前往回踱了两步,如只困兽,不知该何去何从,他低低地骂了一句,抬起一脚把木门槛给踢得断裂开来。   ……   赫连夜出发那天。   怀雍没去送行。   还把小白马给送回给赫连府上。   父皇就曾经教导过他,说他心太软,遇事容易举棋不定。   有些麻烦,若不能当机立断,便会被纠缠其中。   怀雍不打算接受赫连夜,但也没把这件事说出来。   只是从此以后,他跟赫连夜估计是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他知道自己应当狠下心来。   可想到假如这是赫连夜的最后一面,他没见到,到时再见就是赫连夜的尸体。   或更糟糕。   连尸体也没有,只剩一个牌位。   他真的能睡得安心吗?   他现下就睡不安心了。   前线军情紧急。   怀雍每日都要打听,唯恐得到赫连夜战死的消息。   不过小半个月,怀雍便憔悴了不少。   连尚书台的同僚们都看出来了,让他保重身体。   某日午休。   卢敬锡与他说话,怀雍走神,大半没听进去,直到被卢敬锡叫醒过来:“……怀雍,你在想什么?”   怀雍心事很多,心事正好翻到哪件就说哪件,他说:“在想……那位羽客公子。”   羽客公子便是父皇近来很是爱不释手的男宠。   你看,宠到都有个称谓。   卢敬锡眉头一皱,委婉地说:“怀雍,我自民间听了一些传闻……”   怀雍心不在焉地问:“什么传闻?”   卢敬锡难以启齿地说:“我听说,听说那位跟你长得眉眼有几分相似,年纪又有几分相仿。皇上这样做,却是使你难堪了。”   怀雍肩头一颤,忽然觉得自己在卢敬锡的面前抬不起头来。   卢敬锡为他着急地说:“怀雍,你不能坐以待毙,你得想想办法,清白自己的名声才是。”   这句话被灌进他的脑袋里。   一直到他过两日进宫请安时,又时不时地反复想起卢敬锡的忠语谏言。   车轮轧过皇宫的青石板大道的辘辘声怀雍是早已熟悉的。   他坐在车里,今日却不知为何,总是觉得胸口闷得慌。   皇宫还是父皇的皇宫。   为何他会觉得变得陌生了?   本来他可以随意进入的帝宫也得在门外请示了才能进,倒不是父皇的人拦他,而是他自己怕又一次撞见不该看的场景。   在外面坐着等了半盏茶的时间。   怀雍才被请进去。   没见到那个男宠。   怀雍还想了一下会不会不小心遇见。   他既怕遇见,若是遇见了,难免难堪。   可是一直这样刻意避开,从未在见过,又觉得一腔愤懑无从发泄。   屋子里弥着一股甜的腻人的香,父皇倚在王座上,看上去也一副刚餍足过的模样。   怀雍低头,看到桌下还有掉落的玉佩,心下猜出个大概,多半是刚刚玩好,打发人从后门走了。   不知为何。   他的注意力不自觉地落在那块玉佩上。   总觉得刺眼。   如鲠在喉,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真讨厌。   父皇若无其事地问他:“正好,留下来一道用饭。”   父皇为什么要找一个和他那么相像的男宠?   既然找了,为什么又要继续将他当成疼爱的孩子?   真的是父皇送赫连夜去死吗?   父皇究竟要他怎么活呢?   他这辈子是只能当个佞幸了吗?   心弦紧绷,继而断开。   怀雍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滔天的决意。   他二话不说,噗通地跪了下去,拜道:“父皇,请让我也去战场吧。”   父皇没有答话。   但怀雍能感觉出来父皇很不开心。   父皇:“你要去战场做什么?”   这是第一次。   怀雍这样抵以死志,忤逆父皇:“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孩儿不才,愿凭一寸忠心以报皇恩。”   父皇轻描淡写地驳回了他的请求:“雍儿,别人卖命是为了觅封侯,你又不用。乖,听父皇的话,你和那些人不一样。你只要留在朕的身边,朕就会给你高官厚禄……”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没等父皇说完,怀雍再无法忍耐,胆大包天、冥顽不灵地拔高声音:“可是儿臣不想被人嘲笑是百无一用、奴颜媚主的佞幸!” 第15章 离京   父皇拍桌大骂:“是谁敢说你是佞幸,朕把他们的舌头都割了!”   怀雍额角、脖颈上的青筋紧绷凸起,他看着地面,响亮地回答:“父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您能割掉几个人的舌头,还能把全天下千千万万的人的舌头都给割掉不成?儿臣困居在这京中,纵然有再多本领也无处施展。我生平无寸功,却能养尊处优,我早已觉得羞愧。儿臣愿为您赴汤蹈火,不惜此身。”   一时间。   这对天家养父子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朕把你养得那么尊贵,你岂可自轻?”   “儿臣想要以身报国怎么会是自轻?我再继续留在京城,只知耽于享乐,他们才会将我看作是笼中鸟雀,轻视于我。”   “到底是谁枉口嚼舌,你说!”   忽听“苍啷”一声。   是宝剑出鞘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一条毒蛇般猛地钻进怀雍的后衣领,湿滑阴冷,让他有种被缠住脖颈的幻觉。   他还没反应过来,宝剑已经被扔在他的面前,在离他一伸手就能摸到的距离。   父皇说:“谁敢说你你就杀了谁!来一个杀一个!杀到没人敢在多嘴!”   父皇……父皇根本听不进他说的话。   怀雍把头抵在冰凉的石板地面上,落泪不停,他说:“儿臣不要。”   他这话说得很轻。   他也知道没什么威慑力,更不可能说服父皇。   可他不想要听从这样的父皇。   父皇疾步走到他的面前,捡起剑,像那天在御花园里一样地指着他:“朕让你拿着!”   怀雍仍然说:“不要。”   剑尖颤抖,是父皇气得手抖。   “好,好,这就是朕费尽心血养出来的好儿子。”父皇气极反笑,“没想到朕养你这么多年,最后你竟还是跟你那个亲爹如出一辙,都是不识抬举的东西。”   “你就这么想要离开朕吗?朕到底是哪里对你不好了?”   “答话!”   “怀雍!朕让你开口答话!”   “抬起头!看着朕!”   怀雍不得不直起脊背,以跪坐的姿势面对父皇。   父皇的剑就点在他的胸口,锐利的剑锋随时可以刺破锦衣,将他赐个透心凉。怀雍垂下视线,只盯着父皇的鞋子,尽量不发出哭腔,极其倔强地说:“父皇待儿臣恩重如山,儿臣身上的一丝一毫都来自于父皇,怕是八辈子也无法还清。他们说儿臣也就罢了,怎么说我我都无所谓,可我不想他们那样说父皇啊!”   怀雍含泪昂起头,眸中烟花闪烁,崇敬地仰望父皇:“父皇您以前宵衣旰食,勤民听政,您辛辛苦苦那么多年,儿臣不想,不想因为我污了您夙夜不懈累下的英名。”   如此说着,怀雍忘了身前还顶着剑,不由自主地往前倾了倾声。   “撕拉——”   裂帛声响起。   皇帝连忙收起了剑。   剑尖沾上鲜血。   他又急又气,扔开宝剑,把怀雍拎了起来:“你是真的想死是吧?不怕痛的吗?”   怀雍愣愣,低下头,父皇已经把他的外衣撕下来,雪白的里衣上被划开一刀口子,渗出鲜血,到了这时,他居然也没觉得痛,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儿臣也不知,儿臣只觉得心痛,倒不觉得伤口在作痛。”   新上任的范公公见到都流血了,慌里忙张地直接要吩咐小太监:“快!快去请御医过来!不得说是皇上或是雍公子出了事!”   他自觉机敏,可吩咐还没传出去呢,就听见皇上暴跳如雷地骂道:“谁让你去请太医了!”   范公公只得上前请罪,刚要跪下,就受了皇上剁来的一记窝心脚,疼得晕过去。   父皇把他抱到龙榻上。   怀雍背过身,并不面朝着父皇,很害怕被别人看到自己畸形的身子,即便这是父皇,他也反射性地瑟瑟发抖起来。其实他的上半身与男人生得没什么区别,顶多瘦了一些,并没有女性的特征,被看了也没什么的。可他就是害怕。   父皇怒火中烧,又拿他不奈之何,不顺气地说:“把上衣脱了,朕给你上药。”   怀雍缩起肩膀,躲着父皇:“儿臣自己上药就行。父皇、父皇您是皇帝万金之躯,怎么能劳烦您为我做这点小事。”   父皇笑中带气:“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还敢和朕顶罪是吧?你是吃准了朕不敢动你是吧?”   怀雍闷声闷气地说:“儿臣不敢。”   刚说完,父皇直接从他身后环/抱住他,一点也不温柔,动作粗暴,强硬地把他的里衣给扒了下来,再把人翻过来按住,查看他的伤口。   父皇心有余悸地骂他说:“幸好只是皮外伤,万一真有性命之虞,你要朕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说什么不想污了朕的英名。到时朕被人亲手杀子难道什么好名声吗?”   怀雍一声不吭地乖乖挨骂。   他被父皇骂了个狗血淋头:“你啊你,朕就是太宠你,你不过是多读了几本兵书,学了些拳脚,闲了念几首建功立业的诗便觉得自己能行了是吧?你从小锦衣玉食地长大,鞋底都没沾多少土,你以为打仗跟国子监的骑射课一样,那些人看在朕的面子上都会让着你?打仗不是过家家,住在军营里每日风吹日晒不说,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你受得了那些苦吗?”   怀雍梗着脖子不服输地说:“受得了。”   父皇呵呵道:“行。”   “朕让你去,朕还会交代他们不要给你优待,让你跟其他军士一样同吃同住,我看你是不是真的受得了!”   “还愣在这里看着朕做什么?滚回家去!一看见你这孽子朕就心烦!”   怀雍直愣愣赖在龙榻都不起来,试探地问:“父皇您、您现在就得给我写圣谕,不然儿臣回去以后,您反悔了怎么办?”   这话说的。   忒的大逆不道。   父皇瞪眼:“逆子还敢逼朕给你写圣谕是吧?”   怀雍不吱声了。   父皇想打他又不舍得,咬牙切齿,当场草书了一封新诏书——   即日起,封怀雍为四品符节令,银章青绶,簪缨戴冠,赐鞠衣,配水苍玉!   ……   这回轮到了卢敬锡为怀雍送行。   怀雍此行一去,是作为符节令作监军一职。   这一位置的官员不必上战场,待在后勤就行了。   怀雍看了怪来气的,心想父皇到底还是小看他,认定他没两天就会叫苦连天地回来低头认错了。   他偏不要低头。   为何他们总觉得他娇气?   他和赫连夜一起练武的时候哪次偷懒过!   卢敬锡得知他终于得偿所愿,得到了外出历练的机会,敬酒恭喜他:“这下可好了,小雍,不,我应该称你为‘怀大人’还是‘怀监军’更好?”   怀雍:“还是叫我‘小雍’吧,你我之间,没必要那么一板一眼。”他感谢卢敬锡,“我还得多谢你,要不是有你的劝谏,大概我还在尚书台偷懒,对自己的境遇之糟糕浑然不觉。”   卢敬锡:“哪里的话?你哪里是不知道,你只是一叶障目而已。”   他的目光落在怀雍腰间的水苍玉上,苦笑两声道:“看来皇上对你还是与那人不同的,如此试探一下也好,等将来你有所成就了,旁人也不会再对你说三道四了。”   怀雍下定决心道:“去都去了,我自然是要做出一番事业才肯回来的。”   “不过,此行路途遥远,也不知道要打多久的仗,有一段时日我是见不到你了,我会想念你的,文起。”   等到出发当日。   寅时。   夜既已逝,白昼未升,皎皎明月印在苍灰浅蓝的天上。   卢敬锡来送他,与他执手赠诗道:“将别还似共,江边月满楼;临风水云间,挥手意难收。山河连战鼓,策马平边川;一去知何日,青旗带暮愁。”   “今日别君,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我心有千结。唯愿你能一偿夙愿,得报丹心碧血的志向,平安归来,终就贤名。”   怀雍愁思满腹,站在护舷板旁,回首长望,仿似将京中的万千繁华尽收眼底,他恳切地请求道:“文起,一定要与我写信。我不在京中,京中的大事小节难以知晓——尤其是关于父皇。当然,不是要你打探宫中秘事,是有些事,等到连你都知道了,便已经不能算是是无关紧要了。届时,若是我能得知,也好写信给父皇。多有麻烦,感激不尽。”   ……   等到真的上路以后。   怀雍终于明白父皇说要让他吃苦头的真正含义。   父皇虽说封给他符节令一职,肯定不算芝麻小官,但他以前出行时坐的马车、吃的食物、穿的衣鞋,一概不再特殊对待。   每日赶一整天路,颠得屁股疼,晚上落脚的是驿站的普通屋子,好处是他一个人睡,坏处是这还不如他府上奴仆的房间。   他吃的也很糟糕,有天赶了好几天路,终于买着几个馒头,灰扑扑的,噎嗓子不说,偶尔里面还有碎石子,他得小心不把牙都给崩掉。   怀雍想,要是父皇见了他如今的狼狈样子,一准要笑话他。   一想要会被父皇笑话,他就咬紧牙关,恶狠狠地咀嚼肉干和馒头。   转眼过去近一个月。   这是抵达军营前的最后一个驿站。   怀雍让人准备水,他必须洗个干净。   护卫长是个面黑蓄髯的三旬大汉,姓荆,总扮起一张臭脸,说:“皇上交代了……”   怀雍烦不胜烦:“我知道父皇交代了什么,我这不是也没有提出别的要求过吗?这么多天了,已经快到军营了,我要个水洗澡怎么了?难道要我蓬头垢面地去见人吗?”   荆护卫打量着他,说:“您看上去不脏。”   怀雍嫌弃:“那是因为你太脏了!难道要我脏成你那样才算是完成我父皇交代的任务吗?”   荆护卫:“……”   荆护卫花了小半日才从附近村子最有钱的人家家里找到了一个干净的浴桶,供怀雍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穿好衣服,怀雍说:“我洗完了,可以收拾了。”   洗完澡,怀雍自己给自己擦头发,   他身边没跟伺候的人,护卫们是负责他的人身安全,并不照料他的起居细节。   他平日也没注意过怎么把头发弄干,不耐烦地搓,不知道要轻轻地拧才好。   荆护卫一进门就看见少年侧身坐在窗边,乌黑长发全部拢到一边,用毛巾擦拭,多好的缎子一样的头发愣是被他擦得毛里毛糙,让人看了直想上前夺过夺过巾帕帮他擦头发。   怀雍看他一眼,再往背对他的方向转身。   荆护卫看着他纤薄的背影,莫名想,这雍公子平时束冠还算有点男孩样,散下头发了,简直像个身量高一些的女孩,手腕脚踝都是细细的。   他让人把用过的洗澡水抬出去。   怀雍瞥他一眼:“今天有空你也洗个澡吧,让你手下那些人也洗一洗,臭死了。但是不准用我用过的洗澡水啊。”   荆护卫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行了个礼就下去了。   但没过多久,怀雍就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压不住的哀嚎声。   怀雍小仇得报,哈哈一笑:“让你们折腾小爷!”   水井边。   一群光膀子大汉轮流泼水洗澡。   时近秋露,又将入夜。   浑身淋湿透时,一阵沁凉的风吹来,这可并不舒爽,几人冷的打哆嗦,不免抱怨起来。   “那少爷羔子真是的,非要洗澡,他自己洗就算了,还嫌弃我们臭!我臭怎么了?又不是生病!谁跟他似的,明明是个男人还香喷喷的,也不知道是怎么生的。”   “人家是金枝玉叶,听说有钱人家的少爷公子,奶/子都不是用来喝,拿来洗澡。刚才你也闻到他的洗澡水味儿了吧,妈的,是香的。你们看到他那一身皮子了吧,细嫩的很,比我相好的窑姐还白净……”   “嚯,你还知道‘金枝玉叶’这词,肚子里有几个墨点啊,小看你了。”   “……”   “你们记不记得刚出发那几天,有天他闹着不要坐车,非要骑马,骑了一日以后就不骑了……嘿嘿,我看是大腿里面那儿被磨/坏了。”   “记得记得,连走路的姿势都……”   正好他们的头儿老荆,听见这群流子越说越不像话,连忙骂住他们:“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什么昏话都敢说!那是皇上交代的人,就是一点闪失也要你们全家陪葬。”   众人纷纷畏惧道歉。   畏惧的不是怀雍,而是他们的长官。   一个长得像女娃娃一样的小公子,哪里能真心得到他们的敬畏?   即便知道怀雍有皇帝的宠爱,可是眼下天高皇帝远,皇帝越远,他们因为皇帝而产生的敬意就越是淡薄。   今天去买浴桶时,荆护卫见这家人养了好几只鸡,顺便买了三只,一只给怀雍,两只给他们兄弟几个分了,也算是慰藉一路上的辛劳。   他亲自送鸡汤给怀雍喝,放好餐具便打算去门口守卫。   怀雍:“你每天睡在我房门口,不累吗?”   荆护卫:“还好。”   过了一会儿,怀雍把他叫进去,说:“我吃不下。你吃吧。”   荆护卫看到桌上几乎没有动过的鸡,问:“您不吃吗?”   怀雍:“不吃,炖的太难吃了,肉老,汤腻。”   荆护卫:“比之前的干粮好多了。”   怀雍:“对我来说都是难吃。”   饶是老实如荆护卫,也有种想骂人的冲动。   怀雍似是猜到他的想法,抬眸直直望着他:“你正在心里骂我吧?”   荆护卫生硬地否认:“不敢。”   怀雍微微仰起下巴,白天鹅颈般优美,他问:“我父皇是怎么交代你的?”   荆护卫:“皇上说,只要您说一句苦,想要回去,就立即返程送您回京。”   怀雍气鼓鼓地笑了一声:“哈!”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路上照顾这小公子照顾得多了,且怀雍骄矜但不傲慢,待他们甚是有礼数,所以他情不自禁地对怀雍抱有了几分好感。   想了想,荆护卫委婉地提醒说:“大人,军营里比这里更艰难。”   怀雍天真地说:“我知道。”   不管怀雍表现得再有决心,他也觉得是在说空话。   荆护卫眉头一皱,他想,你知道个鬼!   不光是吃住条件不好,军队里可全都是跟他手下人一般混不吝的大老粗,那些人全都是未能完全开蒙的禽/兽。   这样一个细皮嫩肉、比女人还漂亮的小公子掉进禽/兽窝里,真的能安然无恙吗?   尊贵的小公子啊。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去的是什么地方。   在王法无法管辖的地方,不是人人都怕你的父皇的。   在那里,死了就是死了,并无贵贱之分。   ……   “还有多久?”   怀雍问。   荆护卫说:“大约还有小半日路程。”   于是怀雍要了一匹马儿来骑。   骑了半个时辰,他似有所感,遥遥看见前方山头高处的草丛旁有个熟悉的身影。   逆光,看不清晰。   迎着光,怀雍眯起眼睛。   对方似乎是看见了他,扬起一鞭,策马而来,一头扎进了山谷里,消失不见了。   旋踵间。   小将已骑马踏尘奔至他跟前。   怀雍有种被迎面拥了个满怀的错觉。   他勒紧缰绳,他的马儿都被吓得退了两步。   差两三步远,赫连夜急停住,下马跑到他面前,仰头看他,笑得灿烂:“怀雍,你终于到了!”   饮风餐露那么多天,好不容易见到个认识的人,怀雍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有一点点点点感动的。   有点感动才刚要升起,又见赫连夜扒着他的马鞍,恨不得伸手把他抱下来,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相当恬不知耻说:“你一定是因为担心我所以才来的吧!” 第16章 军营   怀雍听说是在十五年前,父皇登基后不久,逐步将原本的府兵制更改为募兵制。   而他此次去往的西北军营正是改/革募兵制后的其中一处成功典范。   管理此处的最高将领是一位四品的宁朔将军,品阶与怀雍相同,本人姓巍,名愬,是个阔脸方额、浓眉大眼的中年男人,笑起来很是老实可信。   他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在军营外一里处迎接作为监军而来的符节令怀雍,见到怀雍身边伴着孤自跑出十里地去的赫连夜也没发火,还笑呵呵地说:“赫连公子与雍公子果然情谊深厚,不枉费您天天站在山坡上眺望,可算是被您接到了好友呢。”   又跟怀雍套近乎:“雍公子可还记得小人?我进京述职的,在皇宫见过您一面,给您请过安,说不定您吃过我做的果脯、肉干哩。”   怀雍:“果脯?”   魏将军操/着一口极不标准的京城强调道:“是咧,我们这儿没什么好吃的嘛,闲了没事也种点田,养些牛羊,太苦了,比不得京城好吃好玩的多。”   说到这,他话锋一转,说:“喏,雍公子,前面到了,正是军营。”   军营中一切入场,并未设立迎接监军的仪仗。   魏将军道歉表示,因为怀雍来的突然,他刚收到消息不久,没空做隆重的仪仗,多有怠慢,还望海涵。   怀雍自然说无妨。   只是在心下暗自忖度了一番,不知这究竟是魏将军个人给他的下马威,还是父皇所说的要让他多吃“苦”。   京营的黑甲亲兵为了仪仗好看,皆是选的高大勇伟的二十至三十岁的年轻人,尤其在皇城里当差,可能会被皇上见到的,还得加以相貌齐整的要求,远远苛刻于一般兵役的选人。   先前怀雍没觉得有什么稀奇,见到了驻守边疆的藩兵,发现与京城的委实是大为不同。   目之所及的士兵长得奇形怪状,高矮不一,面作土色,牙黄嘴裂,皮肉坚实,行为举止毫无礼数可言。   这些人大多乍一看都有一副老实的模样,然而目光落在怀雍的身上,却让怀雍觉得寒毛直竖,很不自在,仿佛想要扒光他的衣服,充满威胁。   怀雍小声问赫连夜:“他们为何都对我如此敌视?是觉得我来抢夺兵权不成?”   赫连夜哈哈一笑,他胯/下的马儿恰好鼻息一声,他说:“哪能呢?我看啊,多半是看你细皮嫩肉,瞧不起你罢了。”   怀雍还没来得及气恼,赫连夜探过身子来,与他离得更紧,几乎要贴上他的脸颊,说:“他们这样盯着你不放是因为你细皮嫩肉,太久不见女人,畜/生/劲/儿犯了。”   怀雍忍了忍,忍住了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发飙,但没忍住后颈红了一小片。   赫连夜这人说法如今愈发没个谱。   什么畜/生/劲/儿?这到底是在说别人,还是再说他自己。   “令使。”   这边赫连夜的话音还没落下,荆护卫已上前,将赫连夜隔开,护在怀雍身侧,像道屏障。   ……   虽说荆护卫是尽职尽责,但是这过于回护的姿态还是使得营中士兵之间很快传开,说新来的符节令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此地非繁华京畿,就算拿出最好的也颇为艰苦,更何况父皇属意要他好好吃苦。   赫连夜屁颠屁颠地给他送来了一车起居用品,一车精细吃食。   赫连夜和他说:“我知道你要来也没几天,来不及准备太好了,你一定用不惯,但还是先用着,到时我再给你换。”   赫连夜好言好语,怀雍却觉得被讥讽到了,不肯要他送的东西,还说:“你也觉得我一定吃不了苦是吧?你骂我娇气不如直说?何必拐弯抹角!我一路过来可没有挑剔过吃住。”   赫连夜拿他没办法地说:“是是是,你不娇气。你不娇气,你天生能赶了那么久的路过来还袖不霑尘、面白如玉的,身上……身上还有萦萦淡香。”   怀雍被恼的,唰地一下子红了脸,真被怼住了。   他解释说:“我只是昨日洗了个澡,总不能邋里邋遢地见人吧,我担心被人轻视。”   赫连夜:“你初授官职就是四品,与魏将军同阶,他们不敢找你麻烦。你是皇上宠爱到闻名天下的雍公子,他们就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动你一根汗毛的,只是……”   怀雍并未追问,而是仿佛心有灵犀般,接话道:“只是,他们也不会信服我。估计他们会将我当作一尊泥偶,高高供起,敬而远之。”   赫连夜用一个浅笑代替了附和。   赫连夜状若无意地伸出手,想要揽住他的肩膀与他哥俩好地说话,有点流里流气地说:“刚进军营都这样,尤其我们还是贵族子弟……”   手指还没搭上怀雍的肩膀,怀雍一个眼刀飞过来,像在说你自己看着办。   赫连夜打了个哈哈,挥手假装赶苍蝇。   ……   赫连夜从怀雍的院子出来,没走几步,路过伙房,几个士兵正端着豁口磨边的破碗蹲在路边吃饭,边吃边聊笑。   赫连夜心情烦躁,走过去往碗里看了一眼,就是些剩菜拌饭,他说:“又吃狗饭呢?”   士兵把碗举高给他看:“可不是?狗饭香啊!”   话音未落,角落响起奶声奶气的汪汪叫。   拎出来一只小奶狗,灰粽的皮毛,看上去不像纯种狗,你说像狼吧,目光却太乖了,没什么野性,它身子脑袋都小小的,唯独四只脚丫子不协调的大,显得有很有几分滑稽可爱。   赫连夜蹲下来逗狗。   可小狗压根不想跟他玩,一心惦记着香香的饭,呜呜嘤嘤地从他手里挣扎出来。   赫连夜:“……艹,我有那么讨人嫌吗?连只狗也不爱搭理我。”   小狗端正地蹲在吃饭的士兵脚边,眼巴巴地看着吃饭的人,晶莹的口水都吧嗒吧嗒地滴落了下来。   赫连夜看着总觉得很不顺眼,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一下狗头,又骂:“没出息的狗东西!口水都流一地了也不敢舔上去!”   也不知道是在骂小狗,还是骂他自己。   小狗莫名其妙被揍,委屈地嗷呜哀鸣,躲到了士兵身后。   众人旋即哄笑起来。   ……   怀雍此处出行甚是急促,行李不多,不到一下午就整理好了。   临要去参加晚宴前,荆护卫熬好药端来给他服用。   怀雍双手端完,不紧不慢地一口一口喝完。   这药闻上去就极是苦口,他却像是喝水一样平淡,一看就早已习惯。   他们的辎重中带的最多的竟然就是这药材,皇上交代要谨记督促怀雍每日喝药,一日不可停。   这些时日下来,他发现怀雍虽身形纤荏,却绝非是个药罐子。   怀雍应当很健康。   所以,他每天在吃的药究竟是治什么的?   但。   作为帝王近身的禁宫高等侍卫,他深明闭口藏舌的道理。   照办就是。   怀雍喝完药,对他说:“多谢。”   荆护卫总有些奇怪。怀雍每次都会这么说。奴才伺候主子是这世上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谢的?   ……   将军府中。   众人等候了半晌,方见一锦衣小儿手捧竹笏,行至筵前朗声禀道:“符节令至——”   各官听此,停下觥筹交错、风声谈笑,齐刷刷向外张望过去。   大门口。   缁黑的铁力木门板宽大赫奕,被推开时不比小门,隆隆似闷雷。   一群黑甲带刀侍卫犹如乌云雷光,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抹青色。   那是本回宴会的主角,少年符节令,怀雍。   西北本就是风沙漫天草木荒凉的地方,少有人穿淡色,不耐脏。   身着雪色青衫的怀雍仿似一滴最为晶澈娇嫩的清露,坠落在他们一群刀尖舔血过日子的莽夫之中。   饶是几个不好男色的,骤然见到怀雍,也不由自主地急饮两杯酒压惊。   这“惊”不是“惊讶”,而是“惊艳”。   朝廷之中早有传闻说皇上对这个养子的宠爱非比寻常,前所未有。   这次突然封官,打发来军营,一气呵成,事发突然,目前还没人摸透圣意。   雍公子是失宠了?   若是失宠,为何起封就是四品大官?   还是陛下将他送来镀一层金?   那何必要发送边疆,京城里有的是清贵闲职,皆可平步青云。   罢了,罢了。   估摸着这小公子也待不久。   要是待久了,真的失了圣心怎么办?   怀雍在赫连的左手边落座,已是除了主人以外的最高位,而魏将军也没高座,而是跟他平座。   寒暄几句,又听了两曲循规蹈矩的乐曲,该喝酒了。   怀雍偷偷打量桌上的海碗,直到众人往里面倒酒,他才意识到这是喝酒用的碗,他原先还以为是吃饭用的呢!   京中的宴会可不用这么大的碗。   乖乖,这一碗得满上半壶的酒。   魏将军一拍脑门,说:“怪我,给忘了,您是京城来的,在国子监学君子六艺的学生,不比我们大老粗,不习惯用这样的大碗喝酒吧?我让人给您换作小杯?”   怀雍绪迅思急,立刻想到,在这样的地方,魏将军能去哪找小酒杯?   估计只有从他的姬妾的屋子里了。   那他岂不是会惹人笑话。   怀雍一瞬捋清,托住话不落地,笑答:“哈哈,确实是第一次见,甚是新鲜,正好一试呢。”   微浊的酒水被倾入海碗中,看上去沉甸甸的。   怀雍先是下意识地如喝药般,双手去稳稳地拿碗,他留了个心眼,装成动作慢,先偷看别人是怎么喝的,见在场的武将十个有十个是单手拿碗,他便也换成一只手。   说实话,在京中时,父皇约束得紧,不许他喝酒,也可以独身参加像这样的私宴,更别说喝醉了,顶多小小的酩酊两杯。   怀雍打这辈子没有敞开来喝酒过。   怀雍刚举起酒碗,旁边插过来一只手,仅捏着一个边,就将他的碗给拿住了。   怀雍抬头,照见荆护卫,说:“怎么?父皇有交代不让我喝酒。”   荆护卫:“皇上没说。但是,您才喝了药。药理相通,刚喝完药多半是不能喝酒的。”   怀雍不想被落了面子:“无妨。”   荆护卫视若罔闻,略一用力,就要从他的手中把酒碗直接夺走。   怀雍烦他不是一天两天了,实在忍无可忍,顿时蹙眉噬齿,霎时屏息,沉气运力,与荆护卫较劲起来。   看似柔弱的符节令竟然没有直接被横夺酒碗。   这已然足够让众人吃惊了。   众武将见状,纷纷聚精会神、饶有兴致地观望起来。   这可比歌舞让他们觉得有趣多了。   那碗酒装得很满,可在这拉扯中,表面却没有剧烈的晃荡,而是细微地漾开,波纹水圈越来越细而密,像是一线雨点愈发急促地敲在水面中心。   碗先是向怀雍的方向被拉近了数寸,就在碗底即将要回到桌面上时,又硬生生地被拉走。   力气本来就是怀雍的弱项,要是一时爆发不能成,他知自己比力气是比不过荆护卫的。   怀雍在心底骂了一声,接着在面色不变、毫无征兆的同时,猛地松开手。   荆护卫没有防备,一时没有守住力,眼见了整碗酒要洒了,他骤一歇力,碗身一旋,不知怎的竟然把酒液都牢牢地收回碗中。   好功夫!   武将们眼睛一亮,正好出声喝彩,话刚到喉头,却见怀雍出手了。   怀雍仍是只用一只手,鳗蛇般电掣,雨燕似轻巧,他们大多没看清动作,依稀瞧见个残影,大约是点中了荆护卫的手腕处某个穴位,紧接着荆护卫再抓不稳,酒碗眼见了要掉下来。   怀雍上身一动不动,只伸出手,先是托住碗底,接着犹如兜住倾覆的雨点般,将挥洒的酒液通通接进碗里。   洒出些许。   无妨大碍。   在热燥的叫好声中,怀雍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虽用的是海碗,喝得也快,同时还保持了斯文,一大口一大口,更不掩袖。   喝完,面不改色的怀雍将碗倒过来展示,表明自己喝得一滴不漏。   “好!好酒量!”   “令使海量!”   “好身手!”   一杯酒的工夫,怀雍方才感觉自己稍稍融入这个军营了,不再像先前那样格格不入了。   魏将军问:“哦?未曾想令使还有这样的好功夫,还以为您只是个书生呢。”   赫连夜抢过话头,得意洋洋、与有荣焉地炫耀道:“我就知道你们一定要小看怀雍,别看他长得这样昳丽美貌,实则也是个练家子,我们在大内师从过同一位师父,也算是师兄弟呢。”   怀雍:“……”   他回过头,甚是无语地斜睨赫连夜一眼。   赫连夜嘿嘿一笑,脸上像是写着:你这样好,我忍不住不显摆嘛。   魏将军笑得豪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来!大家喝酒!”   一碗接一碗地豪饮后,宴会上的醉鬼七倒八歪醉成一片。   怀雍以前也没有喝过这么多酒。   这一碗碗酒对怀雍来说有如破/戒,除了饮火般的烫喉刺/激之感,更有一种心理上的畅快肆意。   哈哈。   今天父皇管不着他了呢。   而且,何必要那样严防不许他喝酒?   喝酒原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他也没醉。   原来不过如此呢。   就是喝得有些肚胀,让怀雍起身想要去如厕。   他刚要起身,赫连夜敏锐地问:“你要去哪?”   怀雍忽然打了个酒嗝,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忽然露出点孩子气的迷茫之色,说:“我衣服都脏了,我要去换一身衣服。”   赫连夜积极地说:“我扶你去!”   手刚抓到怀雍的袖子就被拍开了,又打了个酒嗝,没好气地说:“谁、谁要你扶?我好着呢!”   说罢。   怀雍直挺挺往前走,他自觉在走直线,可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就歪到一边去了。   整完侍奉在侧,滴酒未沾的荆护卫被再一次走歪的怀雍撞到肩膀,抬手按在他的肩上,无奈叹气:“雍公子,请让我来扶您吧。”   怀雍依然拒绝说:“不说。”   手掌在他胸前一抵,反力向另一边倒去,又撞到了匆忙赶上来的赫连夜。   赫连夜半抱住他,低头说:“那我送你去好不好?小雍。”   怀雍脑子锈住,迷惑看他一会儿,忘了动弹。   荆护卫哪能眼睁睁地看着怀雍被这个显而易见、居心叵测的赫连夜带走,上前来拦,皮笑肉不笑地说:“呵呵,不必小将军费心,怀雍是我的主子,自然该由我照顾。”   赫连夜换上一副傲慢面孔:“你还想替怀雍换衣不成?他的身子是你能碰的吗?”   身子?   碰?   一提到这些关键词,怀雍像被浇了一盆冰水,冻结了酒意,瞬时清醒许多。   他这幅畸形的身体是他藏得最深亦是最为忌讳的秘密。   绝不可以为外人所知。   哪怕是碰到也不行。   正想着,赫连夜的手状似无意地在他腰间摸了一把。   怀雍像被蛰了一下,回身一巴掌揍在赫连夜的脸上。   ……   时辰不早,酒宴也进行到了尾声。   怀雍告辞回去。   他褪下外袍,将脸浸入一整盆的冰凉井水中,这才终于醒神。   荆护卫说:“雍公子,请您下次不要酗酒了,太危险了。”   “哗啦——”   怀雍从水盆里抬起脸,冷声问:“你在小瞧我吗?”   荆护卫不置可否,上前一步,踩在清冷的月霜上,他沙哑老陈的声音像是裹着雪砂砾的风:“这里不是京城,雍公子,这里想要搞你的人太多了。”   怀雍寒毛直竖,慢慢地、难堪地直起身子。   他任由水珠淌在脸上,挂在睫毛上,像被大雨淋湿,像充斥怒意。   可又无从发泄。   他想,为什么呢?他已经都离京千里了。   为什么父皇对他的控制还是这样如影随形,驱之不散。   ……   隔日一早。   酒也醒了。   还在吃早饭,赫连夜跑来找他,不知羞耻地给他展示还印有绯红掌印的脸,委屈吧啦地说:“你看看,你昨晚上喝醉了发疯了揍我。”   怀雍忍住再揍他一顿的冲动,“哦”了一声。   除了“哦”还能怎样,难道摊牌骂赫连夜轻薄自己。   流氓就是这点最可恶。   到时候更丢脸的是他,而不是赫连夜。   赫连夜倒打一耙:“就这样啊?不补偿补偿我?”   怀雍:“来人,给赫连少爷加个蛋。”   赫连夜:“这是在军营,你应该叫我‘赫连将军’,自昨日来了以后你都没有讲过我的‘职称’,我好想听你这样叫我,你叫一声行不行?你温柔点,我便不生你的气了。”   怀雍:“我管你生不生我的气。你爱生气就生气,最好是真生气,不要整日再往我这里跑。都快要打仗了,你还不务正业。不怕死的吗?”   赫连夜:“那不是你说的我要是死了你一定给我上坟,我就安心了呀。”   怀雍:“……”   怀雍夹起一块烧鸡塞进赫连夜的嘴里,说:“那请你吃,就当提前给你上坟了。”   赫连夜看了一眼这块肉,笑嘻嘻:“哇,小雍,你特地把鸡腿给我了,你心里有我。”   怀雍当没听见。   ……   吃完饭。   赫连夜不客气地拿他家的茶水喝。   这时,怀雍伸手按住了茶壶。   赫连夜还在笑:“不给我喝啊?”   但怀雍的脸上没有一丁点的笑意,他想着昨晚荆护卫跟他说的话,开口道:“赫连夜,我有话要对你说。”   赫连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却未散去,略为忐忑地问:“什么?终于发现我的好了……”   “吗”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怀雍不耐烦地打断,怀雍的目光像是覆了白雪的剑锋,径直望着他,一本正经地问:“你就那么想艹/我吗?”   这话太粗俗太直接了。   赫连夜没想到有一天会从怀雍的嘴里听到,他那样厚脸皮的一个人,一下子心跳爆炸、面红耳赤了。   赫连夜答:“嗯。”   怀雍冷酷地像在给他判刑:“很好,赫连夜。那么,以后我们一刀两断,恩断义绝,连朋友也不要再做了。”   这是斩立决了。 第17章 发烧   怀雍与赫连夜撂完狠话的第二天便又在军营中见了面。   他品阶最高,来了这,要行礼也是旁人向他行礼。   魏将军并不多跟他废话,怀雍一问,他讲起了当年的战势。   他们军营隶属于赫连大将军的九原塞之下,侧于军资囤粮,亦是重要据点,一般打不到他们这儿来。   在两个月前的初秋,前头进行了一场中等规模的战役,之后就没了动静,但依据他们的经验,在冬天到来之前那些人一定会再打一次“秋风”。   魏将军腆着大肚皮,笑呵呵地安慰他说:“雍公子不必担心,咱们这儿还是很安全的,您吃好喝好就是,若是连我们完了那估计整个大梁都完了。”   怀雍略一皱眉,笑不出来。   这说的是什么话?   也不怕一语成谶。   斜后侧一条被拉的细长的人影照过来,半边叠住怀雍,怀雍连头也没回,光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赫连夜。   转身时,赫连夜抓着个间隙,可怜巴巴地与他说:“怀雍,我走了。”   怀雍像没听见,冷漠无情地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之后过了两天,没见到赫连夜。   怀雍这才听说赫连夜本不被编在这个军营里,来这一趟交接事务,如今又回去了。   士兵们夸赞赫连大将军是个秉公无私的人。   赫连夜安排在最危险的关隘百里关。   百里关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死伤多,驻守士兵流动极大,老兵油子都想方设法避开不去,而赫连大将军竟然把亲生儿子安排在那里!   赫连夜还有送信过来。   怀雍一封没看,当着荆护卫的面全给烧了。   玉白的脸上映照着彤彤的火光,怀雍说:“这下你可以在给父皇所去的函书中写个明白了。”   怀雍知道荆护卫在给父皇汇报的每日言行,只是心照不宣,先前并未戳破罢了。   荆护卫僵滞片刻,尴尬地跟随上去。   既然都说开了。   荆护卫干脆直说,颇有点头疼:“雍公子,皇上很是想念您,希望您早点回去,他说您的生辰日快到了。皇上还说,他已经为您想好了几个表字,只等你回去以后亲自从中选一个最合意的。您是在皇宫里被养育长大的雍公子,当然也要在皇宫里做及冠礼。”   怀雍:“这哪来得及回得去?”   荆护卫委婉劝说:“或许你可以写封信给皇上。”   因着是和父皇吵了一架跑出来的,出来这么久怀雍也没跟父皇通信。   如今荆护卫开口,也算是父皇先向他低头了,怀雍心一下子软了,当晚便给父皇写了一封信。   ……   他跟父皇就没有这么久不联系过。   幼年有那么两回,父皇出远门期间不方便带他。   一次是他六岁时,父皇南巡,那会儿他刚写字,小孩子连笔都还抓不准,写字就更别说了,写得歪七扭八。但他非要写,每天在信里翻来覆去地说:父皇父皇,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父皇便不停给他送东西,三趟快差轮着送,这趟刚送到,下趟又来了。   还有一次是在他十岁时,父皇御驾亲征。   有一旬时间父皇都没送信过来,起先大家还瞒着他,怀雍自个儿打听到父皇是受伤昏迷了,所以才没法给他写信。   怀雍急得不成,连夜去求皇后送他去见父皇。   皇后实在拗不过他,使了一队人马将他送过去。   那会儿他还是个娘胎里带病、先天体弱的小孩子,身子骨并不强健,也不知道是怎么撑下日夜兼程的奔波,真的赶到了父皇的身边。   说来也奇怪。   昏迷数日、意识模糊的父皇一听到他的声音没多久便有了动静,抚摸趴在床边哭的他的头,嘶哑地开口让他别哭了,再没多久,起身吐出一盂的瘀血。   他看见父皇吐血,哭得更凶。   父皇一副被吵得头疼的样子。   他扑上去就抱着父皇。   父皇拍拍他的后背,无奈地问:“不嫌臭吗?”   小怀雍哭了一会儿,在父皇怀里抬起头,泪汪汪地抽噎地问:“父皇,你要死了吗?”   顷刻间四周阒静无声。   父皇却笑起来,问:“你希望父皇死吗?”   旁边的人被吓得冷汗直冒,不知是不是有人腿软,不小心跪了下去,跟着整个屋子所有人都跪得整整齐齐。   小怀雍摇摇头,揪紧父皇的衣领,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说:“父皇不要死。”   父皇弯下腰,把小小的他搂在怀里,倒仿佛在依偎着他她,轻轻抚拍他瘦弱的后背,哄他说:“好,好,不哭了,父皇听雍儿的,父皇一定会活下来。”   念及旧事。   怀雍愈发觉得心软。   是他自己曾经下定决心要陪在父皇身边尽孝。   也是他任性要跑这么老远。   在京城时,他觉得被父皇管束得密不透风。   可人真的出来了,自由归自由,也思念父皇。   附近有个名叫榷场的集市,是两国百姓之间交易除了盐铁等重要物资之外的普通商品的地方。   怀雍打算去看看,一是查探民情,二是买点小东西送给父皇。   这种小东西无须多贵重——皇宫里,什么财宝没有?——能让父皇看了觉得有点趣味,把玩片刻,开怀一笑,便足够了。   ……   这月初十。   榷场。   午前巳时。   集市已铺开,人山人海,比肩接踵,沸反盈生,热闹非常。   虽说比不上京城那样锦绣繁华,但是琳琅满目、前所未见的异国情调的商品还是让怀雍看得目不暇接,大开眼界。   换上了布衣的怀雍与荆护卫就像是一对年纪差较大的兄弟般走在路上。   今儿荆护卫的心情似乎不错,见那像是出了笼的小鸟,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样子,怀念地说:“这才哪到哪啊?你是没见过南下之前的大梁首都,在那里每逢初一十五的集市都会汇聚来自四海八方的各国商人,钿车宝马,笙歌夹道,城中河上夜夜盛满溢彩流光,永不眠休……”   怀雍问:“比现在的建京还要繁荣吗?”   荆护卫没憋住,以一种不可追溯的自豪的语气说:“那是当然,十倍,百倍。”   那是怎样的盛世?   竟然比现在的建京还要更繁荣吗?   怀雍难以想象。   说着说着,荆护卫停下脚步,出神地眺望某个方向。   从这里出发,走上小半个月就能回去。   可是他的大半生已经耗费得差不多了,还有那半个月吗?   等他回过神来,怀雍已经自顾自地跑到了街道对面。   怀雍蹲在一个摊位前问一串五颜六色的羽毛怎么卖。   这时,几个身着鲜艳楚巴、腰配手柄镶嵌宝石的弯刀的青年路过,撞了怀雍一下,随即低头看见了怀雍。   荆护卫眼见吵嚷起来了,连忙剥开人群赶过去,刚走进就听见那个淡色眼眸、轮廓深邃的异族青年用腔调奇怪的汉话正在对他们家小主人说:“你真美丽,做我的新娘吧,我用一百只羊换。”   这人说得理直气壮,昂首挺胸。   怀雍被逗乐了。   他一笑,边上几个男子都红了脸,看着他的眼神更发直了。   怀雍说:“我不是女人,我是男人。”   他开口说得却不是汉语,而是对方的民族语言,说得也不怎样。   异族青年们听见他会说自己的语言就很吃惊了,但更吃惊的是他说自己是个男人。   为首的青年不相信地摇头,叽里呱啦地说:“不可能,不可能,你别以为你穿着男装我就会相信你一定是个男子,你是不是谁家穿男装跑出来玩的女孩子?你的皮肤像羊奶一样的雪白细腻,你的嘴唇像花瓣一样嫣红,你的脸部轮廓也像水一样柔和,和硬邦邦的男人完全不一样嘛,你在骗我。”   他追着问:“你是觉得一百只羊不够吗?那么三百只呢?”见怀雍还是不为所动,他轻描淡写地加码说,“你们中原人不喜欢羊的话,换成黄金也可以。”   青年旁边的人出主意说:“你喜欢的话抢回去不就好了,一个异族女人而已……”   首领否定朋友的说法,噼里啪啦地说:“抢回去的话,她不爱我那有什么意思呢?你们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没有姑娘愿意陪你们生孩子呀。男人在求爱的时候一定要大方一些才能得到伴侣的回应。而且,她看上去还很瘦小,没胸没屁股的,带回去也得给她吃肉喝奶养一阵子养成健壮一些才更好看呢。”   怀雍:“……”   怀雍:“你们觉得说得快一些我就听不懂了吗?”   几个异族青年顿时尴尬不已。   怀雍:“抱歉,我真的是个男人,你还是向女人求爱去吧。”   说完,他抬脚就要走,然后果不其然地叫这群人给拦住。   荆护卫先动手了。   而其余的护卫也从四散的状态回来,不知不觉地围拢了上来。   他们拥住怀雍,隐隐有聚威之势。   周围的小摊贩们就像是感知到地震来临前的小动物,纷纷收拾东西,开始四下逃散。   怀雍慢条斯理地叫住身边要溜走的挑货郎,说:“我还没买东西呢。”   挑货郎吓得撒手,拱手求饶:“您、您行行好,您要的话,这些都送您了,不收钱不收钱。”   怀雍:“那不行。”   他挑好自己要的东西。   挑货郎在两帮人的注视中一边发抖一边飞快地包好货品,用双手捧高过头顶递给怀雍。   怀雍把什么放在他手心。   挑货郎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一看,手心里放着的竟然是一锭金灿灿的金元宝。   他眼珠子都要瞪得掉下来了。   怀雍说:“不用找了,剩下的都是赏你的。”   说完,怀雍以行走宫中、位居人上的态度扫了这几个异族青年一眼。   几个高大威猛的汉子不怎么的,竟真的被这个看似斯文漂亮的中原男人给唬了一唬,不自觉地让开了路,刚要懊恼,首领已抬起手示意他们可以让路。   这一场景,就像是一群老虎乖乖地册立两旁,恭送一只小羊羔子。   委实是有几分诡异又好笑。   走开没多远,怀雍直接对荆护卫说:“走,等他们发现不对就来不及了。”   与此同时,异族人中的首领男子也在交代同伴:“盯着各处出口,他一走就追上去,一定要把他留下。最好在偏僻地方。”   同伴惊讶地问:“老大,你还不死心?刚才你不是说不能用枪的?那好像真的是个男人诶!你现在连男人也可以了吗?”   首领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骂说:“蠢货!在这种地方,带着一群精良的战士,还能熟练地外国语言,看上去那么有文化的,长得也很美丽,难道会是一个平民吗?他一定是梁国的贵族少年!很有可能是个官员!”   他看着怀雍离开的方向。   他想起一些梁国的事。   听说梁国的皇帝有个非常喜欢的养子,才貌双绝,有雌雄莫辩之美。   可惜了呢。   这样美丽的人就要死在今天了。   ……   荒凉无人的小道上。   怀雍一行人策马直奔军营。   这种野路不比平坦的官道,坑坑洼洼,很是考验骑术,然而驰掣之间众战士并不用为怀雍特地放慢速度,他一手拎缰绳,一手持马鞭,俯低上身,一路是长驱直入,纵横自如。   怀雍心下憋着一股滔天的怒意。   他自小听一些从南边来的老臣痛哭流涕地述说过失去故土的悲伤,漠国人如果如何横行霸道,最后甚至侵占江左大片原本属于梁国的土地。   但这还是第一次切身实地地发现在自己身上。   怀雍终于意识到,在父皇的羽翼下,他就像是生活在四季如春的暖房中。   尽管有一些来自后宫的明枪暗箭,但那些与漠国人起来,都显得如此温柔。   虽说这里是两国边界,但也是两国协定的和平地带,离他们的军营也不算太远,这些人怎么敢就这样明晃晃地提刀追着他们要杀?   未免太不把大梁放在眼里了。   此时的他与当年被北漠国的人赶去江的另一边的老臣们有什么区别?   他感受了几乎相同的屈辱。   前方眼见着要跑进一处洼地狭路。   这时,背后忽然胡哨声四起,那些个北漠人喜不自禁地呼唤起来:“羊儿们入圈喽!”   操!   怀雍气得脑袋充血,耳边一嗡,右手提缰,回身直展左手,对准了身后穷追不舍的北漠人的其中一个,按下了袖弩的开关。   同时下令:“射!”   话音未落,众弩齐发。   这群北漠人亦是微服出行,带的盾牌并非重盾,而是小且轻的藤盾。   这些藤盾离得近了就难以阻挡劲锐的弩箭,直直被射穿,有两个运气差的直接被射中头颅,爆出赤血白浆,还有马儿被击中要害,轰然倒地,连着马上的骑士一起被掀翻。   怀雍毫无犹豫,勒马急停,骤然转向,从腰上飕地拔出宝剑,直指敌人,驱马向前,再下令:“攻!”   而此时,这些北漠人仔细一听,却发现向他们奔来的声音不知从前方传来,还从后方传来。   北漠人的首领难以相信,他看着怀雍骑马踏着暮色绯尘向他奔来,手里那柄细小轻盈如柳枝般的剑简直像他七岁侄儿的玩具。   这是能杀人的玩意吗?   ……能。   的确能。   直到他身边的亲信被一剑封喉,鲜血飙射溅到他脸上。   攻守异也。   现在,猎物成了猎人,猎人成了猎物。   这个羔羊崽子一样的梁国贵族少年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完成了布置,且缜密执行成功,用他的清秀柔弱作饵,反过来要把他们给包圆了。   他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傲慢。   不该久留了。   他大喝一声,示意属下们推出山谷往回折返。   在人群中,怀雍一眼就望住了他,明明倒映着火一般的夕阳,怀雍的眼神却冷的彻骨,他微微歪了下头,阴鸷狠戾地说:“不许走,把命给我。”   语气很静,他那敲金掷玉的声音,伴随山谷间的一阵风,像突然重重拨了一下筝弦,杀意振扬而出。   怀雍亦身先士卒,与荆护卫一起和对方的首领展开了战斗。   什么?你说二对一不公平?   这又不是江湖门派的比武,什么公平不公平?   怀雍用的是一柄软剑,软的可以伪装成腰带系在腰上。   软剑自古有百刃之君的美称,与硬剑不同,若是一试不中,轻轻一抖就可以转接下一招,逸如江海俯清光,看似缥缈轻盈,实则杀机四溢。   比如对面这男人,躲了许多次,但到底还是被他划中了下颌,正待要被他隔开喉咙的时候,对方强行制住自己前倾的惯力,怀雍随之变招,剑尖上挑,男子再侧过脸,如此总算是躲过了致命一招,换而从下颌到眼睛的脸皮都被划破,皮开肉绽。   他感觉自己的眼球也被割破了,视线一下子失去了一半。   但他仍能看到怀雍脸上毫无表情,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近在眉睫的死亡使得这一瞬的时间像被拉成,四野周围的光与音如潮水般褪去,他的五感都在无限放大,怀雍这张美丽无匹又杀气咄咄的脸猛然照进他的视野,使他的心脏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泵裂。   ……   “穷寇莫追。”   怀雍看着逃走了零星两三个北漠人,说,止住众人去势。   他取出一块丝帕,将自己的软剑擦干,重新藏进了腰带里。   如今,大家看到他的细腰已没有了先前的狎亵轻浮之意,只有敬畏。   荆护卫问他:“原来你武艺这样厉害,就是独自行走江湖也会有一番作为,难怪,难怪……我还说你任性,是我无知了。”   经过此次的并肩作战,怀雍莫名觉得自己跟荆护卫的关系拉近了许多,笑答:“没事,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学武本来就是暗地里学的,很多人都不知道我师从名家。我学的和武林中人的也不一样。父皇只让他们教我怎么杀人,没教我点到即止。”   父皇教他的。   一旦出剑,必要置对手于死地。   旁边听闻他这句话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寒痉。   怀雍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有条不紊地吩咐说:“太阳快下山了,赶紧回去吧。把这几个人身上的武器、钱财剥光了,尸体不用费劲带了,把头割下来带走就行,若是有可以证明身份的可疑物件也带走,回去让魏将军认一认我们今天遇见的到底是些个什么人。”   护卫们默不作声地低头干活,一时间,附近除了风吹草低的窸窣声,只有刀剑切割人/肉的声音,叫人毛骨悚然。   一转眼,总算是望见军营的灯火就在前方。   怀雍“驾”了一声,加快骑马的速度,回头说:“荆侍卫,你带人先行去向魏将军禀报。那些个胡畜溅我一身血,脏死了,我回去洗澡。”   荆护卫答:“是。”   这回,甚至没人敢在心底骂他麻烦。   离得远,在后面几个的还交头接耳了起来:   “真是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没想到这么狠。”   “他小小年纪是已经见过死尸了吗?我第一次见到尸体的时候直接吐出来了,他还能镇定自如地指挥我们呢。”   荆护卫训斥:“主子一走就没规矩了?”   他用鞭子点了两个人:“你!你!赶紧跟上去啊!还愣着干什么!”   然后再看怀雍,怀雍已经骑马去远了,身边衬着阑珊灯火,看上去像是孤独地从红尘走进了遗世独立之中。   荆护卫若有所思。   晚上。   魏将军来见怀雍。   魏将军本以为怀雍是在周边游山玩水,结果一直到天黑没回来,害得他担心受怕正要派人去找,结果怀雍不光自己回来了,还跟带手信似的若无其事地给带来了十几个北漠人血淋淋的脑袋,更是吓得他大惊失色。   皇上怎么给他送来这么一个活祖宗啊!   然而,怀雍说遇见北漠人是在晦气,他沐浴洁净后早点睡下了,不想见人,让魏将军明天再来。   魏将军哪敢有逆言,只得悻悻作罢。   活祖宗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寝室外,荆护卫端着食盘,敲门问:“雍公子,我让他们给你煮了一些宵夜,今儿你累着了,吃了再睡吧。”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怀雍的声音:“端走吧,我不想吃。”   荆护卫索性自作主张,推门而入。   怀雍与进门前的模样大相径庭,他气得想要坐起,可是手脚发软,胳膊都没什么力气支住自己。   荆护卫心想,果然如此。   他把汤药端到怀雍的床前,说:“喝了药再睡吧。”   荆护卫无语地说:“你脸都烧红了。不喝的话你一病几天,谁都知道你是因为杀了人而发烧数日,你猜他们还会不会敬畏你?”   又哄他:“我偷偷熬的药,没人知道。喝了药,明天就好了,有精神了,你去听他们都夸你厉害。”   怀雍被撞破伪装,脸更红了。   荆护卫已经为他想得这样周全。   怀雍知道自己再拒绝的话,又不保准明天一定能好起来,那到时候真的得出大丑,也不说别的,只说:“把药拿过来吧。”   他端起药想要一饮而尽,喝得太急,没两口就呛到了。   荆护卫扶他坐好,说:“我喂你喝。”   怀雍犹豫了一下,荆护卫已经把瓷勺里滚烫的药水吹成温热,递到他唇边,他张嘴便喝下去了。   算了。   都被发现了。   不挣扎了。   喝完药。   荆护卫又扶他躺好,给他掖好背角。   躺下的怀雍解开了发髻,披散头发,看上去愈发的稚幼无辜。   不知怎的,荆护卫觉得心痛,哪怕是兵役都要招二十以上的成年男子,而怀雍还没十八岁,不是孩子是什么?   而这个半大孩子却已经精通杀人的伎俩了。   他见怀雍满头是汗,转头去打了冰凉的井水来。   浸了井水的帕子凉丝丝的,揩拭去怀雍的汗珠,反反复复,照顾了他大半个晚上。   夜半,怀雍惺忪睁开眼睛。   恍惚之间,兴许是烧糊涂了,怀雍看着半跪在他床头伺候的荆护卫,竟觉得像父像兄,踏实可靠,叫人安心。   他摸索地握住了荆护卫在给自己擦汗的手。   这时候怀雍也才十七岁,他还没有强硬到连受了伤也不忘伪装,于是一不小心露出了软弱之态。   怀雍信任地望着他,一双眸子似是含泪般波光粼粼,柔柔羽睫颤了一颤,轻声恳求道:“荆叔叔,我有件事想求你——”   “求求你,在给父皇的信里不要写我因为杀人而发烧了。好不好?你写我出兵致胜,写我一点没有害怕,让父皇能知道,我是个英勇的男子汉。” 第18章 被窝   玉枕绫罗人似醉,不惮素手血满尘。   比起一个仿佛柔弱无依的小美人求你更可怕的是什么?   更可怕的是,这原本还是个浑身带刺的小美人,却肯放下身段来求你了。   荆护卫无法不答应。   没想到病了的怀雍性情有变,变得爱说话了起来。   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聊了起来。   荆护卫冰凉粗糙的大手贴上他的额头,他怜惜地说:“雍公子,你是做主子的,不需要事事亲自动手,以后这种杀人的事让我来做吧。”   怀雍想,父皇教过他的,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真的不用杀人吗?   父皇说做主子的就不能心慈手软。   没等怀雍想明白,又听荆护卫对他说:“雍公子,既然皇上将我送给了您,那么我就是您的人了,我为您鞍前马后、出生入死都是应当的,所以,请您尽管驱使我吧。”   说着要为他杀人的话,声音却很柔和。   倒像是在对他起誓效忠似的。   怀雍烧得迷迷糊糊,时梦时醒,浑身湿漉漉。   到后半夜热度也没降下来。   荆护卫拿来白酒,说要用土法子给他治疗试一试。   怀雍被脱了白绫袜子,荆护卫把白酒擦在他的脚底板、手心揉搓。   怀雍忍住痒,没笑,见荆护卫出神,问:“你想到什么了?”   荆护卫:“我想起,我十七八岁时,我三岁的小侄儿发烧,我也是这样通宵照顾他的。”   怀雍:“你有侄儿啊。他现在在哪那?和你一样当武官吗?”   荆护卫:“死了。南渡的时候死在路上。”   怀雍愣了一愣:“……抱歉。”   荆护卫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给他揉脚。   荆护卫给他揉过脚,拎着剩下的小半壶白酒,说:“再把白酒敷在腋下揉一揉就好了。”   怀雍忽然忌讳起来,别扭地说:“我自己来。”   荆护卫并未坚持要触碰他,毕竟揉个脚怀雍就很不自在了。   但还是说:“我不好南风的。”   不说还好,说得反而像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是说,你不用怕我。”   怀雍尴尬:“嗯。”   在护卫们的面前,怀雍坚持每时每刻保持衣冠齐楚。   他知道这显得很麻烦。   一般京中的少年郎也没他这样讲究。   譬如赫连夜,夏日炎热时,在骑射课上也会光膀子。每到这时,赫连夜还要嘲笑他热得衣襟都汗哒哒了也不肯少穿半件,都是男人怕别人看什么?   怀雍拿过干净帕子,侧过身去,背对着荆护卫解开衣带,瘦伶伶的背整片裸露出来,热度一下子消散不少,他为自己补充说:“我小时候生病,父皇拿山珍海味喂我我也没办法长得很强壮,我很羡慕你们能那么强壮,要是我也能那么强壮就好了。”   荆护卫方才对怀雍说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他岂止不好男风。   他今年四十好几,别看瞅着外貌不算老,但自觉已快到知天命之年,对男女之事兴致寥寥。   他侍奉过的皇亲贵族中许多人会带他去参加宴会。   宴会上,年轻貌美的少年少女们鱼贯涌出,像是钿螺艳奁被倾翻,绛红氍毹托举的他们一个个美的似明玉宝珠,却只求被座上的老男人亵/玩。   帐子里很暗,衬得怀雍的背白的发亮似的。   他的胯骨边拥簇脱下的丝绸里衣,雪莹蚕的布料,柔滑如月光,乌鸦鸦的黑发睡得有些许乱了,极长,到腰,沾上汗水一绺绺地黏在颈窝、后背。   草略一看,不大像个男人,线条处处都很柔和。   荆护卫只看了一眼,便莫名不敢再看,转过头去。   少年轻声揩拭身体的轻声时不时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刚才少年的脚被他握在掌中,竹骨玉肌,趾如珠贝。   忽然,怀雍忽地问:“要擦几下?”   他钝愣两息,答:“把酒都用完吧。”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都是男人,还是个小屁孩,有什么好介意的?   ***   过了秋分。   前方的战事愈发频繁起来。   九原塞边三天两头地起摩擦,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入冬之前的一场恶战是在所难免了。   对于这个运转十年的军事要塞来说,怀雍的到来几乎是无关紧要的。   年轻的怀雍无法产生太多影响,但也不会带来害处。   自从上次去集市的事情后,魏将军吓出一身冷汗。   虽然怀雍安全回来了,虽然怀雍甚至还带回来一串人头,虽然不知道怀雍杀的是谁,但是,但是……这可是皇上的宝贝疙瘩,哪能有半点闪失?   于是他转头给怀雍搞了不少活,请怀雍清点历年某些兵器、粮草、车马。   这么多事一定够干到年底,只要熬到那时,估计皇上应该坐不住要把养子召唤回京城过年了。   一来二去之间,军营中的人慢慢地与这些来自于京城的贵公子相熟稔。   那天怀雍去外头转了一圈便带回来那么多个血淋淋的脑袋,着实让大家都吓了一跳。而听说其中好几个脑袋还是怀雍亲手杀的,真是想不到,大家明面上没有一直说,心里对怀雍却是刮目相待了。   更别说怀雍实实在在地在干活,他为士兵们翻新兵器、购置棉衣,有好处谁不喜欢呢?   日子略久,他们偶尔也敢和怀雍开玩笑,拿着帐条来领东西,等在外面闲了没事,便问怀雍:“令使您过年可是要回京城?还是要留在我们这过年?”   怀雍:“早着呢,以往你们怎么过?”   “不早了,这么个把月的,一眨眼就过了。每年都差不多,无非是买点肉买点酒,吃顿好的呗。”   “大家一年下来受累许多,过年了是该好好享受享受,那到时我自掏腰包给大家添些酒菜。”   “哈哈哈,我可就等着令使请客吃饭啦。”   既然要请客过年饭,总不能到了大年三十才出门采访。   怀雍支使了几个人先去镇上订货,要活羊活猪,陈酿的美酒,到时候提前三五天送过来。   ……   是夜。   怀雍从混乱无章的短暂梦魇中醒来,揭开床帘,窗纸像是被蒙上浅茜色的,外面隐隐映了摇曳的火光。军营中日夜需要值守,夜半也有响动不足为奇,但今天似乎格外慌乱。   院子里有人在来来去去,怀雍披上外袍,提上软剑推门而出。   “吱呀——”   “呜——!呜——!呜——!”   几乎在他开门的同时,嘹亮的吹角营啸响彻。   随之,鸣锣、敲盆各种各样的警示也接踵而至。   有人边跑边喊。   “敌袭!敌袭!”   院子里荆护卫正与其他几个护卫在说话,后者气喘吁吁,像是刚奔跑回来。   见到吵醒了怀雍,荆护卫交代完去拿东西回身与怀雍快速简单地说明了情况说:“半夜粮仓那边起了火,本以为是没看好,忙着灭火混乱之际,一伙北漠人约有三千多人奇袭攻开城门闯了进来,正在到处放火,魏将军那边已经组织人去抵抗了。”   荆护卫做主说已经让人去快点收拾细软,请怀雍换上衣服,他打算立即带怀雍离城转移去安全的地方。   怀雍惊诧:“我是监军,岂可撇下那么多军民将士一走了之?”   “我先去见魏将军。”   方才三言两语的功夫,外头已经愈发混乱,人们的脚步声,号叫声、叱骂声,马儿的嘶鸣声,搬运兵器的哐啷声,混杂成一团乱麻。   这时,怀雍听见了一声从未听见过的尖锐似羌笛的声响。   他看到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荆护卫脸色剧变,急转直下,说:“不妙!是鸣镝声!”   话语与行动几乎同时,他抓起怀雍的手就快走到小跑起来,直奔马厩,赶怀雍上马。   上马归上马,怀雍却不肯被他们护送着独自先走:“敌已至而将先走算怎么回事?我不能走!”   荆护卫黑着脸,急火攻心,顾不上恭敬,反诘道:“您是符节令,是个文官,不算是将!魏将军自有主张,他经验老到,想必不是第一次应对,您现在过去才是给他添乱,只怕他还得分出人手来保护您。您先走吧。若是无事我再送您回来。”见怀雍冥顽不灵,他索性说得难听一些,“大战与您先前的小打小闹不是一回事!”   怀雍登时间怒火中烧,面色生寒,目光利箭似的刺向荆护卫。   荆护卫怔了怔,竟真的有那么一瞬心生惧意。   怀雍忽地想起魏将军曾经说过的话:   「……若是连我们完了那估计整个大梁都完了。」   敌临阵前,他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苟且偷生吗?   这是平生第一次父皇给他一份差事,他若是连这都办不好的话,有什么颜面回去见父皇?   赫连夜在百里关九死一生,他不能在第一线就罢了,难道在胆色上还要输给赫连夜吗?   电闪火石之间,决意倾注于怀雍心中,他策马而出,直奔帅帐。   “雍公子!”荆护卫头疼欲裂,只能随手抓起一匹马追上前去,其余人等也随之反应过来,纷纷跟上。   营中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怀雍放目四处,心沉息凝。   太乱了,完全不像是有人在指挥,就算突遭敌袭也不止于此啊。   魏将军在做什么?!   这时,迎面而来一位怀雍认识的军官,是魏将军的左右手,怀雍连忙上前借机问:“魏将军怎样说?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对方面色惨白,一意要走:“魏将军?魏将军死了。”   怀雍:“怎么回事!”   对方惊惶说:“我、我也不知!我只看到魏将军的脑袋被他们割了下来插在长矛上,我看得清清楚楚!令使,您也快走吧!这城是一定守不住了!”   战还未开,统率先死。   魏将军真死了?怀雍难以置信,若是真死了,他还能去找谁?   荆护卫二话不说,直接揪住他的缰绳要调转方向:“请不要意气用事了!公子!这不是您能掌控的局面!”   怀雍一咬牙,却说:“魏将军既死,那我就是这里品阶最高的人。我更不能走!”   荆护卫着急极了,嘶声劝导:“公子!!”   怀雍厉言更甚:“这是命令!!!”   不等荆护卫还违逆他,怀雍快舌道:“荆叔叔?你已国破家亡过一回,逃了一次,还要逃第二次?还能逃第二次吗?逃得了这一次,还能接着逃一辈子?”   荆护卫似是被他说中痛处,嘴唇嚅嗫,很多话哽在喉头。   他觉得怀雍太年轻了,怀雍什么都不懂,怀雍根本就不知道战争的残酷性。   惧怕死亡有什么错,他听说太多人说这种话了,对他这么说的人都死了。   到那时,才是万事皆空。   火光仿似澄澄金风泛斓在怀雍的脸庞衣袖。   荆护卫恍惚了一下,怀雍的神情让他像是看见了几位故人,那是他早已逝去的家人、朋友,还有,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他自己。   怀雍的目光不再看他,只看前方,转瞬间胸中已经酝酿出几个主意,将身边的护卫叫到近身,两三人为一组,分派不同的任务。说罢,又肃色连声道谢,请大家在危难存亡之际齐心协力,将来重重有赏。   但怀雍还没有找死到哪个地步,他指了城外一个方向,说往此处去五十里地有个人少的旧营寨,易守难攻,若是事不成,也不必拼命,逃出来以后大家在那聚头,路上遇见跑散的士兵也可以一并收拢过去。   不多时,夜空中绽开赤金红色的烟花。   这是派去确认魏将军是否身亡的人发来的讯报,意为确定魏将军的死亡。   这烟花原本是为了过年所准备的。   怀雍阖上眼睛,仰头长叹一口气。   大势已去。   又深呼吸。   能做的他都做了。   东西南门几个方向放的烟花也都是红色,只有北门是绿色,意为此处还没沦陷。   比他想的还要更糟糕。   走吧。   再不走就真的是瓮中捉鳖了。   ……   但等怀雍赶到北门的时候,似乎也来晚了一些,这里已有不少北漠人。   麇集在此、四处慌逃的溃兵多的像蚂蚁,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向外,一尺一寸地抢夺生机。   与怀雍上次遇见的不同,这次的北漠军人全副武装,看上去更难对付了。   互相拥挤砍杀的人群中,怀雍听见有人用北漠语大喊:“就是那个人!美丽的长得像女子一样的男子!兄弟们,将军说了,杀了他赏三千金!”   怀雍心下一惊。   眼见骑马根本挤不出去,而就算到这种关头,他也没办法纵马踩踏无辜的人,便干脆抛下马儿施展轻功。   一待离开城门,正好有匹受惊但无伤的马儿冲到他面前,怀雍翻身上马,辗转腾挪,或踢或躲或砍,逃开数个漠人的追共。稍作喘息,并不停止,他不往外逃,反而返回,他一手提缰绳,一手伸出去,大喊:“荆叔叔!”   荆护卫身后追了好几个敌寇,他对怀雍的呼唤心领神会,在这疾驰之中一把握住怀雍的手,亦飞身坐上去。   怀雍飞快调转马头,一骑绝尘而去。   然而北漠人显然不打算放过他,一直跟在他穷追不舍。   怀雍随手抓来的这匹马并非良驹,更何况还背驮两个人,即使他再三踹催,马儿都跑得要口吐白沫了,但是也无法再继续加快速度。   敌我之间的距离没有拉远,反而越来越近。   凛冽的冬天刀片似的刮在脸上,怀雍紧咬牙关到脸颊作疼。   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在心底催促道。   荆护卫在他身后,忽然说:“公子,请您以后不要再意气用事了。”   风太大了,才说出口就被吹散了。   怀雍大声问:“你说什么?!”   荆护卫改口,指了一个方向:“我说,你看左边,那里有一条路。”   有吗?   怀雍也没空想了,左右荆叔叔不会害他。   那儿有一道被高大的灌木丛隔出来的狭路。   也是豪赌。   正当越过这道关卡的时候,怀雍突然感觉到身后一轻,原本紧贴着他后背的温度消失了,他未曾料想地回头看去,跳下马去的荆护卫同时狠狠地扎了一下马屁股。   马儿尖声哀嚎,难以控制地狂奔出去,因为少了一个人的重量也变得快了不少。   “荆叔叔!”转头的怀雍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只抓住了一片衣角,巨大的重力让他根本抓不住,眼睁睁地看着荆护卫坠落下去。   荆护卫在地上卸力地滚了两滚,重新站起来。   他没回头,手持一柄大刀,朝追来的北漠骑兵直直地迎了上去,略一矮身抬刀,没有覆甲的马腹犹如劈纸一样被划开,战马轰然倒坍,其背上的骑兵也被摔落。   血落如雨,尘流惊湍,掩藏住人们的身影。   荆护卫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又去迎下一个。   像用这□□凡躯为怀雍筑起一面墙,在他倒下之前,没人能跨过去。   一眨眼的工夫,受惊的马儿已经越跑越远,怀雍目之所及的荆叔叔越来越小。   怀雍愣了愣,他的脑子有点空。   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了。   回过神来,他已经拽紧缰绳,僵硬地把脖子转正,重新看向前方,孤身奔入刚飘扬起的大雪之中。   ***   大雪落满松枝时,马儿也累死了。   怀雍跪坐在地上,把马儿身上的几块破布囊摘下来裹在身上取暖,搜了三遍,没有粮食,只好割了两块肉下来。   好消息是,下雪了,就算北漠人追上来找到马,他的脚印估计也被大雪给掩盖了。   坏消息是,他可能会在被抓到之前先冻死了。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   手冻僵、天将亮时,怀雍找到了一个草棚。   怀雍太累了,他靠在角落,把茅草破布都堆在自己身上,不敢睡觉,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   “雍公子,雍公子。”   怀雍醒过来,看见荆叔叔在他身边。   怀雍惊喜不已,抓住他的手腕,说:“荆叔叔,我就知道你会追上来的,你怎么找到我的?我好口渴,我要喝水。你饿不饿?我割了马肉,但我不会做,你会做吗?做熟了我们分着吃。”   但荆叔叔的表情看上去毫无变化,人偶似的,像是听不懂他的问题,又说:“公子,公子。”   他死气沉沉地问:“您还活着吗?”   怀雍痉挛似的狠狠冷战一下,从梦里醒过来。   跟他说话的不是荆叔叔,是个大婶,问他:“公子,您还活着吗?”   怀雍咳嗽起来。   大婶把怀雍带回藏在家中,诚惶诚恐地照顾。   大婶是个寡妇,带着捡来的两个孙女和一个孙子过日子,他们一家人都没见过这样神仙似的人,只怕招待不周,将家里唯一一床茅草被子给怀雍睡,仅有的一点大米煮成白粥,还道歉说自己家里没有好东西。   这次冻了一晚上,怀雍却没发烧。   他想出发,可是雪下个不停,大雪封山,农夫让他等雪停了再走。   大婶去了一趟山下,听来了不少坏消息。   不光是怀雍所在的军营被攻破,附近的数个关隘营寨都丢了,又下起雪,气温骤降,很多溃兵冻死在路上,十分凄惨。   怀雍问他知不知道一个叫百里关的地方,大婶不识字,根本说不清楚。   过了两天,大婶去山中捕猎,说要给他抓只兔子回来。   结果兔子没抓回来,倒是又捡回来个昏迷不醒、半死不活的人,问他:“公子,你看看,我在附近捡到的,是不是你那个走丢了的叔叔。”   怀雍仔细一看,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心想:哇,长得这么年轻,顶多二十岁,能是我的叔叔吗?   也不知道该说巧还是不巧。   大婶这次捡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赫连夜。   ……   赫连夜醒来,见到胡乱用荆钗粗布束发,用麻布衣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怀雍,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怀雍:“真遗憾,你已经烧了五天,连药都没有,我还要以为死了,居然被你活过来了。”   赫连夜:“……”   赫连夜:“为什么在我的梦里你也不能对我温柔点。”   怀雍正在给他清理伤口,他没学过医,直接揭开裹伤布,连着血肉一起撕扯下来。   赫连夜疼得直撕气,这才意识到自己真没死。   不但没死,他还和怀雍重逢了。   怀雍问他:“怎么回事?你怎么浑身是伤,这么凄惨地倒在路边?”   赫连夜不爽,回嘴:“你不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穿成这样,你父皇派给你的那些护卫呢?人都去哪了?”   怀雍沉默了。   赫连夜也沉默了。   两个少年都觉得失败透顶。   其实他们都没资格嘲笑对方。   他们自以为饱读兵书,又有武艺在身,还出身高贵,更有一腔热血,不说能像谢安那样以数万军队就战胜百万敌军,起码也得是个霍去病霍将军之类的吧。   谁曾想这就跌了个大跟头。   怀雍想,荆叔叔骂得没错,他先前就只是小打小闹而已,却自信心膨胀,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不拌嘴了。   怀雍说自己自己和护卫们约定的计划,问赫连夜要不要一起去。   赫连夜觉得自己的伤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躺床上说:“你自己去吧,不用管我。”   怀雍:“我现在走了,要是你死了怎么办?”   赫连夜:“呵,现在关心我死不死了?我们不是绝交了吗?你烦我烦得紧,我死了你不是觉得更好!”   怀雍:“那还不是因为你总是骚扰我吗?你要是不骚扰我,我也不用跟你绝交了。赫连夜,都这样了,你能不能学点好?南风不是正经之道……”   可他也不能算是个完全的男子。   怀雍颇有点难以启齿地说:“还是,你觉得我长得像女子,所以你才喜欢我?”   赫连夜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反正我十三岁第一次梦/遗就是梦见你了。我每次拂/柄/自/亵都是在想你,我一想到你就想把手往裤……”   话没说话就被怀雍捂住了嘴:“这是在别人家你也敢说这么响!还有小孩子呢!”   赫连夜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掰开他的手:“那说轻点声就可以随便说了吗?”   怀雍满脸通红,败下阵来,说气话:“你还是死了算了。”   好的不灵坏的灵。   当天中午,原本退烧了的赫连夜又烧了起来。   要是真的出事了怎么办?怀雍后悔自己口出恶言,心想以后即使要骂赫连夜不能骂人去死了。   正好怀雍发烧时被荆护卫照顾,有些经验,他拿烧酒给赫连夜揉手心和脚心,折腾好久,烧总算是又褪下去了。   赫连夜意识不清地对他说:“你别睡着。”   怀雍:“就一张床,我不睡这睡哪?”   赫连夜直愣愣地说:“妈/的,你这样摸我,都给我摸得要不好了,你别睡我边上,你睡我旁边我怕我半夜爬起来搞你。”   怀雍气得又想咒他了:“你怎么稍微活一点就那么讨人厌呢?我那是照顾你生病!你病成这样了还搞我?哈,笑话!”   怀雍太冷太累了。   就这一张床一张被子,他只能跟赫连夜凑合睡了。   还别说,赫连夜本来就体热,发起烧来更像个大火炉,热腾腾的,在这大雪天,缺衣少炭的屋子里,依偎在赫连夜身边睡觉非常暖和舒服。   怀雍很快蜷缩在被子里面睡着了。   睡意最浓的深夜。   怀雍被一股难以言喻的痒意给弄醒了,这种感觉是从他的下肢漫上的,酥酥麻麻的,腰和腿周围最深。   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的裤子不翼而飞了。   赫连夜半压半搂着他,滚烫的黑黢黢的被窝里,赫连夜也很困惑,发现他似乎醒了,一边按住不许他挣开,一边在他耳边问:“怀雍,你不是男的吗?你身上怎么长着女人的部位?” 第19章 回京   怀雍终于意识到是谁在碰自己,在碰哪儿。   他似触电般,身子猛地一弹,但赫连夜早有防备,他们又是师兄弟,彼此的招都知道,飞快将他继续牢牢按住。   极怒极慌瞬时灌满了怀雍的身体。   一瞬便沸腾。   现在他说什么也不是,只想尽快挣开赫连夜的手指。   赫连夜却不依不饶,得寸进尺地问:“你还没告诉我呢,怀雍,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疼。   不是多么剧烈的疼。   是羞耻通顶的疼。   怀雍急红了眼睛,也不管赫连夜受不受伤,直接往他的伤口上抠去,也不会回答赫连夜的问题,发着抖说:“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怀雍的声音压得很低。   即便是最愤怒惊恐的当下,他的身体依然是他不敢高声宣扬的秘密。   赫连夜也不知道自己伤病卧床这么久,几乎没进什么水米,究竟是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简直是回光返照了。   不,不。   他想,他是活着的。   因为他切切实实地能感觉到怀雍为了阻止他接近而撕开他的伤口的疼痛,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硬生生地裂开,这比当初受伤的时候还疼。   比他觉得自己快死了那会儿还疼。   可滔天的疯狂的渴望还是盖过了疼痛。   他想要拥有怀雍。   死了也想要。   被杀也想要。   他要亲手一寸一寸拨开怀雍隐藏最深的秘密。   发现赫连夜不为所动,怀雍以为是自己下手太软,于是更加用力。   太黑了,看不到,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湿了,温热的鲜血涌了他满手。   赫连夜是真的不怕死的吗?   怀雍感到荒谬。   赫连夜不但不叫痛,感觉到他的迟疑,甚至还低低地得意地笑起来:“怀雍,我的好怀雍,你要么杀了我,要么让我操/你。”   怀雍气得头晕,又一狠心,手上血流得更多:“王八蛋,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赫连夜没有再追问他为什么身体和别人不一样。   他这人嘛,好交友四方。   他曾经听说过那么一桩秩事,说在一户人家生出了个阴阳同体的孩子,家里觉得不祥,一出生就偷偷溺死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想。   一切都说得通了。   所以怀雍都快十八岁了,身形还这样纤柔。   所以怀雍特别忌讳与男子的接触,也不怎么喜女子。   所以怀雍生得这样雌雄莫辩。   赫连夜还在笑:“你敢,你当然敢。杀了我呗。反正我本来就要死了,我一定要亲近个够本。”   又问:“真想杀吗?小雍,你嘴上说着那么狠的话,可是我的手都被你弄得湿透了呢。你看看。”   怀雍从没这样过。   他羞耻到一时间被抽空力气,想要逃跑似的蜷缩起来,反而更像是在往赫连夜的怀里钻似的,额头抵在赫连夜的胸口。   赫连夜身上的血腥味、汗味、药味混在一起,味道极浓,像将他无形地桎梏住。   怀雍从灵魂往外,浑身都在发抖。   除此以外,一动不动,像假死的小动物。   直到赫连夜把他从被子里捞上去,胡乱舔/吻去他脸上的眼泪,他才动了一动,别过脸,不肯让赫连夜亲他,他几近咬牙切齿地问:“赫连夜,你就非得操/我吗?”   赫连夜一只手按在怀雍的后腰,一只手按在他的脊背,硬生生将他拉向自己,贴紧,恣肆恶意又斩钉截铁地说:“对,非得/操。我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你是男的我想/操,你是女的我也想/操。”   赫连夜怀里的怀雍在听到这句话以后,身体似乎没那么抵触了,放软了很多。   似乎是被他给哄住了。   赫连夜继续乱七八糟地连哄带骗,不停地往怀雍的耳朵里灌迷魂汤。   “怀雍,我们是好朋友,好兄弟,我都要死了,你就满足一下兄弟最后的愿望吧。”   “要么你当我发疯,你帮我治疯病,你行行好。”   “我保证不弄疼你好不好?我听说多弄点水就不疼的。”   “我的好小雍,我的乖小雍……给我打开吧。”   怀雍还是说:“不要。”   赫连夜亲他的脖子:“不能不要。”   怀雍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是你强迫我的,要弄你自己弄,我不管。”   一切就那么稀里糊涂、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在一个大雪弥漫、严寒彻骨的夜晚,在一间黑暗逼仄的土房子里。   明明在漆黑的屋子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怀雍还是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仿佛这样可以将那种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的倒错感给控制住。   当赫连夜准备侵凌他的时候,他忽然又害怕了,忽地说:“父皇会杀人的。”   赫连夜好像可无可无地哼了个音节算是回答他。   他还没听清就被侵/进更多。   父皇从小用皇权为他浇筑起的一尘不染、固若金汤的规则高墙一厘一厘地坍塌。   在怀雍认知的世界里,世上所有人都怕父皇,可很奇怪,赫连夜似乎不怕。   默认也是犯罪。   他觉得自己在赫连夜的诱使下成了共犯。   这是欺君大罪。   ……   公鸡打鸣第一声时,怀雍就醒了。   他衣衫凌乱地躺在赫连夜的身上,黏糊糊的。   他记起来,好像是他说石头砌的炕床太硬,硌得他很不舒服,赫连夜就上赶着要用身体给他当床。   沾了他一身血。   怀雍一边轻手轻脚地爬下来,一边嘀咕:“也不怕死在我身上。”   他还以为睡着,或者是昏过去的赫连夜冷不丁开口了,很幸福地说:“不怕,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现在很满足,如今若叫我突然死了我也不会不甘心了。”   怀雍翻了个白眼:“你不嫌晦气我还嫌晦气!”   怀雍:“你没睡啊。”   赫连夜:“没睡。哪睡得着啊?”   怀雍心情复杂。   回想起来,这事他自己也有责任,他怎么就能天真地认为赫连夜病得快死了就不敢操/自己了?   睡前赫连夜还威胁过他,他自己没当回事。   赫连夜意犹未尽地说:“可惜我还是病着,不然的话我真想一整天都赖在你身上。唉,小爷我平时战力可没这么弱。改天我们再来。”   这家伙的厚颜无耻真是令人发指啊。   怀雍一巴掌拍了过去,声音很响,听上去就疼,骂他:“下次?你还想有下次?你做梦!”   赫连夜叫痛两声:“我的心肝,你等我好了再打我好不好,你昨晚上下手可太狠了,再打我真的觉得我可能要死了。为什么你说没有下次啊?怎么没有呢?我们不是很要好吗?你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嘴上说不要,我一碰就湿嗒嗒的,呃。”   怀雍猛地掐住他的脖子,强行让他闭了嘴。   大婶做好早饭送来,她看见赫连夜的样子,吓了一跳:“呀?公子,这位兵爷怎么、怎么一夜之间伤得更重了,他要死了吗?”   怀雍心虚嘴硬地撒谎:“不知道。”   当事人赫连夜则靠在床头,满身是血、脸带掌印、脖子被掐红,却笑呵呵地说:“我没事啊,我很好啊。”   睁眼说瞎话呢。   大婶说:“太可惜了。这么好的被子都弄脏了。”   赫连夜也不知从哪掏出来一锭银子,让她把旧被子扔了就行,买两床新的回来,最好今天就换。   过了一会儿怀雍才意识到是哪不对劲。   他骂赫连夜:“有钱你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那我们就不用睡一床被子了!”   赫连夜冷笑,不要脸地说:“你以为睡不同的被子就能挡得住我吗?”   怀雍真想再往他身上添个血窟窿。   当天晚上,怀雍没跟赫连夜睡一起,而是跑去东房和大婶和三个小孩挤一张炕。   小女孩和他说:“大哥哥,那个叔叔好可怜哦,他说他很痛,要你去陪他。”   嗯?   他是哥哥,赫连夜是叔叔?   不过赫连夜好些日子没刮胡子了,看上去是挺潦草。   怀雍觉得有点好笑,翻了个身:“不用管他,他命硬的很,死不了的。”   正如怀雍所言。   不过十数天,赫连夜已恢复了七七八八,伤口结成红蜈蚣般的又大又长的血痂,不再发烧,还能下地帮大婶砍柴了。   当他们下山以后,这一场洪水般突袭的战争也结束了。   尽管损失惨重,但是赫连将军再一次把北漠人赶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们熟悉地在战时躲藏起来,等到太平了再出现。   树林没变,山川没变,军营重新搭建,粮草再次筹集,日子似乎没有变化。   怀雍和赫连夜去了锦云寨,起初一个他的护卫都没找到,这让怀雍十分慌张内疚,而后才知道大家七七八八都活了下来,按照他的命令来到这里收集游兵散勇。   没多久京城那边知道消息,皇上八百里加急送来命令,先是附近的厢兵来了,他们这群护主不力的全被关押起来。   幸好怀雍全须全尾地找过来了,不然的话,他们一概人头落地。   听说皇上都已经安排好建京的事务,打算亲自领着禁军人马扑过来找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儿怀雍一现身,消息就连夜送去了京城,平抚天子的暴怒。   信件来往比先前快了许多。   皇上知道怀雍安然无事后,直接连带私信和圣旨一起送回来。   都写的让怀雍回家。   最后按照信里写的听话一些,那给你留点面子,不听话的话就按照圣旨里地押送回去。   怀雍能说什么?   只能收拾收拾回京了。   一道回去的还有赫连夜。   赫连夜受了伤,且死了同父异母的弟弟,皇上也给他写了封信,夸他够英勇了,就带了几百个人守了好些日子,虽败犹荣,先回京城,赏罚再定。   怀雍按照记忆去找那条他和荆护卫走散的小道,一直到出发前也没找到。   临走时,他委托了几位军官帮他寻找荆叔叔,哪怕是尸体,甚至只有头颅,一旦有消息立即告诉自己。   赫连夜安慰他:“荆墨彻是个厉害人物,说不定他跟我们一样,受伤被困在某个地方,伤好了就会回来。”   怀雍问:“你知道荆叔叔的名字?”   赫连夜疑惑:“荆叔叔?你们关系都这么好啦?我当然知道啊,我在禁军兵营混过啊,他河西世家出身,弃文从武,武功是禁军中屈指可数的厉害,但是性情不好,非常不近人情。”   他有点酸:“你怎么对谁都挺好的,光骂我一个人呢,你也叫我‘赫连哥哥’。”   发什么颠。   怀雍不理他。   启程回京那天已是春天。   莺飞草长,陌上花开。   怀雍上马车没多久就睡着了,醒来时已过去小半日,他有点口渴,噔噔地轻叩两下车板。   没人应他。   他这才记起来,荆叔叔不在了。   以前他有一丁点动静,荆叔叔都会马上来问他要什么的,他不知不觉地习惯了。   怀雍想起,那天晚上,荆叔叔对他说:「雍公子,你是做主子的,不需要事事亲自动手,以后这种杀人的事让我来做吧。」   父皇教他杀人,可荆叔叔不要他杀人。   为了不让他杀人,荆叔叔会保护他。   那就像是个誓言。   荆叔叔一向不轻浮言语,他是言出必行的男人。   可惜荆叔叔也不知道自己那么快就走了。   其实怀雍也打从心底不相信这种话。   但他有那么一刻,只是很短暂很短暂的一刻,真的相信了这个承诺。   回京后过了小半年,怀雍也没收到关于荆叔叔下落的回音。   荆叔叔就像是一片雪悄无声息地融化在了那个混乱的夜晚,再无踪迹。   于是怀雍在京中费劲寻找了一番荆叔叔的亲人。   这才知道,荆家当年有一半人留下不肯走,死了;还有一半南渡,但只有少年时的荆叔叔一个人活着到了建京。   ***   十七岁,怀雍自国子监结业,受封银印青授的符节令,出任九原塞后防的监军。   隔年他灰头土脸地回京,父皇却夸他大敌当前抵抗到底,很有气节,不光如此,战后还妥善地安置了溃散的士兵,做得很好,有赏。   这次怀雍在京城待了小半年,憋不住,又想出去。   父皇这次不肯让他去边城,送他去管盐道水利,怀雍办得妥当,中途还带厢兵剿匪两趟。   二十岁,怀雍又回到京城。   父皇把他升做了二品光禄大夫,金章紫绶,着绛色朝服,执象牙笏。   同年。   在父皇钦赐的府邸中,父皇为他举办了及冠礼,不过没邀请很多人,只邀请了一些他的亲朋好友。   从此怀雍多了一个表字:隐鳞。   父皇祝祷道:“隐鳞者,谓君子如龙之隐也。愿你从今往后,行如君子,从德从毅,务本生道。” 第20章 情人   怀雍住得离皇宫近,坐马车两刻钟时间就能到。   父皇不要求他提前到,但就任光禄大夫的半年多来,怀雍一次也没懈怠。   怀雍每日寅时便起。   通常他会花半个时辰就洗漱完毕,正衣整冠,不吃饭,然后驱车前往皇宫。   直入皇城帝宫。   这时父皇也起了,早膳也准备好,都是他从小爱吃的,吃个七分饱差不多了就可以去前朝了。   鸣辨前提前抵达的官员们一贯是等在听泉阁,以前怀雍四品时只设了几张可供一品大员坐的椅子,其他品阶低的都站着等,挤成一堆。   在怀雍第一次上朝后的第二日就加设了很多椅子,正好到他也有坐。   怀雍起初做的是左手边倒数第三张的椅子。   那个位置不算靠前,多坐了两次,椅子上也没写名字,但不知道为什么从此以后这张椅子就成了他在听泉阁候朝时的专座。即使他不在时,这里也没第二个人敢坐。   虽说朝野上下人人都知道他在父皇那吃早饭,但怀雍还是会掩耳盗铃地绕一大圈从前面进听泉阁。   他今天到得早,还没几个人在,先自行落座了。   刚坐下就有不少人到怀雍面前来打招呼。   怀雍见到其中有一个四十几许、蓄有两撇胡的男人,几乎难以掩饰地微微皱眉,露出个扫兴的神色。他表现得如此明显,但对方似乎浑然不觉,还殷勤地凑到他的面前。   “怀大人贵安……听说您喜欢琥珀珊瑚,前阵子我恰好得了一座琥珀珊瑚屏风,您若得空要不要赏玩看看,下午我让人送到您府上?”   这个中年男人是羽客公子的长兄。   羽客公子本名沈明翎,长兄沈明远,还有三个妹妹。   在幼弟进宫做皇上的嬖宠之前,他屡试不中,在某县衙里做了十五年的师爷。   几年前,他侍奉的长官进京述职,他与几个弟弟妹妹一道来了京城,也不知怎的,竟然让他幼弟混进了皇宫的春宴,似乎是作为少爷的仆人,在后花园一不小心被皇上碰见,当天就被留了下来。   做嫳宠并不光彩,哪怕是做皇上的。   以往皇上有过男宠,但从没赐过名字。   羽客公子并不张扬,他脾气温润,从不问皇上要财宝官职。他是个男人,没有封号,胡乱住在后宫一隅,与奴仆比邻而居,加之又不能生孩子,是故后宫的女人们也不把他当一回事,皇上每个月叫他三四回,也算是个得意人了。   日子久了,兴许是皇上自己觉得过意不去,便给他的兄长封了个七品小官。   去年,他哥给自己的十五岁的小妹找了一门亲事,将小妹嫁给了前头死了两个妻子的时年五十九的中领护军做填房。   怎么说呢?   算是整整齐齐把所有弟妹都给卖了个好价钱,换了自己的好前程。   官场上什么人都有,沈明远考试不行,做官还算不错,极是拉得下面子,是以也有人跟他交好。   但其中不包括清高的国子监祭酒,他想送自己今年十八岁的儿子进国子监,一直未果。   有人指点他去讨好光禄大夫怀雍。   毕竟这国子监都是他养父为他设立的。   怀雍前前后后被烦了快一个月,沈明远变着花样来求他,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怀雍生硬地拒绝说:“不必,没地方放。”   相当惜字成金。   恰好这时卢敬锡来了,怀雍起身走上前去。   “文起。”   “隐鳞。”   虽说他俩私下交好,可卢敬锡是个循规蹈矩的老古板,在宫中见面向来是以官职称呼他。   昔日的国子监同窗不过才过去短短数年,怀雍已是金章紫绶的二品大员,朝会时在第一列,而卢敬锡今年刚在尚书台混到六品的兰台谒者。   除开怀雍和赫连夜,卢敬锡其实已经很拔群了,比之一些有祖荫的同龄人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加之王尚书很看好他,甚至有意要他做自己的女婿,如此一来,只要按部就班地在尚书台尽职尽责,不出差错,在熬上二三十年,到他四五十岁时说不定也有机会入阁。   怀雍将卢敬锡当作良师益友,这些年情谊也没淡去。   两人在一边说些有没有吃早饭之类的话,王尚书笑吟吟地站在不远处对两人的交往乐见其成。   大梁的早朝要两个时辰。   中间歇息一刻钟时间,可以去如厕,个别官员会被皇上赠食,怀雍倒不用特地赠食,他肚子饿的话和旁殿的小奉说一声,每天给他准备好的。   早朝结束,怀雍兴冲冲去找卢敬锡,说新开了一家酒楼不错,那家的杏花酒尤其好,请卢敬锡一起去吃。   卢敬锡如今有了俸禄,手头没那么拮据了,一个月跟他出去吃一两顿饭还是可以的。   朝会结束,还有内阁小会。   光禄大夫作为皇帝的近臣,文臣之首,自然要参与,不过其实他并没有固定的职务,差事主要看父皇有没有吩咐。   父皇不高兴他整天想往外跑,时不时要敲打他一下,教导他都及冠了,该收收玩心了。   点卯完,怀雍正打算回家,当今的大内总管杜公公上请怀雍留步:“怀大人,皇上请您去见他。”   怀雍不解地说:“早上我问父皇中午要不要一起用饭,他又说不用,我已经约了朋友去‘打野食’,父皇有什么事找我?是要紧事吗?”   上任范公公正是夹在这对天家养父子中没能斡旋妥当才短短上任没几天就下马了,换他上位之后,他那叫一个如履薄冰。   偶尔他还是会被怀雍的话给吓到。   范公公只能把腰弯得更深,恳求道:“奴才不敢妄自揣测天子心意,还是请您亲自过去一趟吧。”   天子就是天子,生杀权予皆在他的掌心。   别说是区区行程,普通人的命运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怀雍穿着朝服去了御书房。   中间路过东暖阁,杜公公叫人伺候他换了一身藕荷色常服,不配金银,腰上配块翠色欲滴的双鱼吊坠。   是的——   怀雍在幼时居住的东暖阁的一应东西依然被保存,每季还会按照他的新尺寸做衣服。   到了御书房。   父皇也已经把朝服换下来了,等他过来的间隙正在看奏章。   很安静。   怀雍想起唐公公死前跟他说父皇得了疯病。   可他左看右看都觉得父皇挺健康。   就是这两年父皇的眼疾愈发严重,让怀雍甚是担心。   去年他在外面治水时偶遇了一个渡海而来的红毛商人,从其见到了一种将放大镜片用金属丝框起来可以架在鼻梁上的设计,回头他去找了个皇家工匠,用水晶和黄金给父皇也造了一副。   父皇很喜欢这份礼物,对此爱不释手。   见怀雍来了,他取下单片眼睛,环框上嵌了一根细金链子,连在领口的翡翠玉扣子上。   怀雍熟练地请过安,父皇把他叫起来到自己身边,又命人取为怀雍准备的东西。   为他准备的什么?   怀雍困惑。   足足五个小太监捧来不知其数的画卷,堆成小山般高。   这时,怀雍大抵心里有了个数。   画卷还没展开,父皇直接道:“你如今已及冠,年岁不小,该成亲了。”   “喏,这些画你今天下午看完,选是个比较合眼缘的,过段时间朕把她们安排在融春园前排,你相看一下,若是看对了眼就可以成亲了。”   “朕已替你草略选了一遍,这些都是品行端庄的名门淑女。”   这不是第一次了。   他及冠前父皇根本不许他考虑这些事,但当他一及冠,父皇便开始催着他成亲。   怀雍不乐意。   怀雍:“父皇您待我好,您一直抬举我。但大梁结亲看家世,我家世不好,谁家名门淑女想嫁给我的?”   “胡说什么,你才二十就已经是光禄大夫了,又有实干,还仪表堂堂,谁敢说你家世不好。”父皇屈指轻叩桌面,嗒嗒嗒地轻响,“是谁在你面前摆累世清贵家族的架子了?告诉朕,如此狂妄不得压一压才是。呵,世家,朕看他三十年无人做官,到时候还敢不敢自称清贵。”   怀雍不吱声了。   画卷被堆到怀雍面前,父皇紧盯着他,又叩一下桌面。   “看。”父皇说。   逼他不得不选。   怀雍懒洋洋地提起一根系带要自己解开,还没展开画卷,他又改口说:“父皇,儿臣就不能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吗?”   父皇问:“这不就是让你选一个喜欢的吗?”   怀雍道:“儿臣是说,儿臣自己去认识,自己去了解,而不是像这样给我几幅画都让我选过一辈子的人。又不是买东西。还名门、相貌什么的,您这样做,搞得儿臣的亲事一点也不要两情相悦,就像、就像御马苑里配/种。”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怀雍不是没有害怕。   果然父皇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住嘴。你这不孝子,又忤逆父亲,让你坐着看画你不喜欢是吧,那你出去罚跪。”   怀雍觉得自己是跟赫连夜学坏了。   他问:“还是半个时辰是吗?”   父皇更生气了:“先跪着,朕没让你起来不准起来!”   父皇脸上很严厉。   但怀雍知道还是对他心软的,不过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杜公公熟练地已准备好了厚厚的蒲团。   毕竟跪久了,若是把怀雍的膝盖跪青紫了,到时候心疼的还是皇上。   怀雍打小跪习惯了,姿势很端正,就当练功了。   只是今天时间比较久,跪着跪着就到了午膳的时间。   怀雍正在这跪着,听见有人来了,还有饭菜的香味。   心想父皇应该是心软要与他一起吃饭,抬头看见,却跟沈明翊打了个照面。   两人容貌还是有几分相似。   只是神态不太一样,几年下来,沈明翊愈发地沉默寡言,皮囊仍然是年轻人的皮囊,装在里面的魂魄却给人感觉不知老了十岁。   他看见怀雍在这立马慌了神,提着过身去不敢与之对视。   怀雍被宫人看到自己被罚跪都觉得无伤大雅,可他就是不乐意被沈明翊看到。   没等到父皇的赦恩,他就气得自己站了起来。   杜公公惊呼:“雍公子,您怎么自己起来了?”   老皇帝听见,隔着屋子骂他:“越发不像话了,朕准你平身了?”   说着,他走出屋子,却见怀雍瞪眼攥拳,和小时候一样气呼呼的,而另一边沈明翊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皇上见此场景,明白过了。   哦,他忘了今天让沈明翊过来一起用午膳。   怀雍很讨厌他的这个小男宠,每次见到都要生气。   他略一思忖,训斥沈明翊道:“你冲撞了雍公子,回去自己领罚吧,去佛堂跪三天。”   话音刚落。   怀雍:“他不过是来给父皇您送饭,罚他作什么?父皇您今天罚他,明天外面就又有人传是我小心眼容不下他,故意害他。”   父皇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那哪能呢?”牵起他的手,带他往别的宫殿去,“走,跪了那么久,饿了吧?膝盖疼不疼?等会儿父皇给你揉一揉。”   怀雍:“我没胃口,不想吃了。”   这会儿父皇也不骂他是忤逆了,只说:“不行,你还在长身体呢,怎么能不好好吃饭?”   ……   怀雍在宫里简单吃了小半碗就说饱了。   回了家,他在院子里练了一个时辰的武,还是觉得一口郁气堵在胸口难以消散。   于是怀雍让人去把赫连将军府的小槊叫来。   小槊是赫连夜的亲信跟班。   其实不用来他都知道怀大人找自己要做什么,他被主子留在将军府而没带去军营就是专为了这一件事。   离开怀雍的府上,小槊直奔郊外军营。   赫连夜见他来了,怔了怔,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问:“是小雍让你来找我了?”   他连衣甲都没脱,直奔京城家中。   怀雍可算是有性致了。   他得抓紧把自己洗干净! 第21章 协议   赫连夜这叫狗等骨头——急得很。   怀雍的性致一向来得突然,又极是善变。   然而他俩的关系可谓是供不应求,决定权全在怀雍手上,因而只能从着怀雍的任性。   连让仆人准备洗澡水的工夫都来不及,赫连夜直接在院子的水井旁拿着木桶提水冲洗,抓起一把木樨花香味的澡豆子粗暴地往自己身上搓。   他其实不喜欢把自己洗得喷香,军营的那些大老粗同僚会笑话他娘炮。   可没办法。   除了第一回以后,他不把自己整干净,怀雍连碰都不给碰。   今天怀雍会找自己很让他很意外。   怀雍冬天找他的次数比夏天多,因为怀雍嫌弃他体热,夏天的时候那是热上加热,没的出一身汗又脏又黏。   他不一样。   天气越热,他越是火气旺,蹲军营里转眼又憋了半个月,本来怀雍再不找他,他也要想办法去找怀雍。   今年他也升到了三品,是执掌一军的龙骧将军,已经不必像以前那样被困在军营,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能外出一次。   他现在整天泡军营里主要是因为怀雍让他住军营,没事别回来烦人。   先前每天往返军营要两个时辰,他还坚持了很久,一回来就在怀雍身边打转,无时无刻伺机以待,看能不能叼快肉吃。   有时他都怀疑是不是怀雍给他下蛊了,不然为什么他一见到怀雍的时候,怀雍什么事都不用做,他就开始遏制不住地欲/念横生。   当年,他们从九原塞回京,有挺长一段时间他都没能再亲近到怀雍。   要不是他时常回想,都要以为那混乱的一晚上只是他濒死前的一场幻梦。   在建京,怀雍又成了被皇上心爱的养子,重重保护同时是重重阻碍。   赫连夜心想着,怀雍的初/夜已给了他。   从此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与旁人不相同了才是,他应该一跃而上,成为怀雍心中最特殊的那一个。   起初他甚至自鸣得意,好整以暇地等待怀雍主动投入自己的怀中。   说不定终于能任他亵/玩。   结果这一等就是很长时间,甚至怀雍转头领了新圣旨跑出京城去办事了,他算是彻底傻了眼。   现如今,赫连夜早已不敢狂妄自大。   洗完澡,还在擦头发,小槊战战兢兢来禀告,说怀雍派人来说临时有事,不来了。   赫连夜深吸一口气,黑着脸问:“雍公子说了是为什么没有?”   小槊:“似乎是说约了卢大人吃饭,所以没空来赴公子您的约了。”   ……   怀雍都在去找赫连夜的半道了,路过湘水楼,猛然记起自己忘了跟卢敬锡的约定。   于是下车一问掌柜是否卢敬锡来过,掌柜道:“卢大人还在啊,还在等您呢。”   怀雍汗流浃背。   卢敬锡在厢房已等睡着。   在他背后墙上是一副四尺宣的雪夜孤舟老翁垂钓图。   当怀雍卷帘而入时,屋角原本直直袅上的一线香雾抖了一抖。   卢敬锡也随之醒来。   见到怀雍,卢敬锡昏昏欲睡地颔首:“你来了。”   怀雍愧疚道:“抱歉,父皇临时有事找我,留了我好久。”   卢敬锡:“无妨。”又问,“可饿了,吃什么?”   怀雍差点没脱口而出问:你还没吃饭?未时都快过了。   心中顿时歉意更重。   怀雍连忙说:“今天是我迟到,我请客。”   卢敬锡轻轻摇头:“君命有所不受,非所以尊君也。隐鳞你又无过,何必自罚。”   点好菜,怀雍关心说:“你是不是最近又忙得忘记吃饭了?可要好好吃饭吧。别让你娘操心,还得派人来日日盯着你吃饭不成。”   卢敬锡死不承认地说:“我有吃饭。”   硬菜还在做。   店小二先送上来几道开胃点心。   怀雍将一碟桃花形状的面点往卢敬锡的面前退了退,说:“你尝尝这道桃花酥酪,口感软糯甜润,可又不会做的太甜,也不油腻,香味不浓不淡,恰到好处。”   卢敬锡用筷子夹起一块来尝。   刚咬下去,门外自远而近传来了一阵喧杂声。   厢门猝不及防地被推开,赫连夜门神似的挡在门口,把背后的光遮得严严实实。   他一手负于后背,一手拍开帘子,像是粗暴地闯进来,笑得戏谑问:“哟,你们俩又背着我吃什么好吃的呢?”   卢敬锡惊讶:“你不是在军营,怎么突然回来了?”   赫连夜不客气地说:“还不是因为怀雍说找我有事,我急匆匆跑回来,他又让人叫我回去,说是先约了你,不得不爽了我的约。我可不得来看看你们俩在干什么。”   怀雍站起身,饶过桌子,不经意走到了赫连夜与卢敬锡两人中间,挡在卢敬锡面前,拉住隐隐要发火的赫连夜往外扯:“我不是还说了我们的事改到明天。”   赫连夜不信他:“等到明天是不是又有别的事要忙。”   正吵着呢,店里的伙计端着菜被堵在门外,为难地说:“两位客官能不能让一让。”   怀雍只好捏着鼻子:“既来了,就一起吃饭吧。”   赫连夜坐下来,漫不经心似的直接从卢敬锡面前把一碟点心都夺了过来,他不斯文地直接徒手就抓起酥点,牛嚼牡丹地吃起来,一口一个,这点心做得精细,夹取的时候都得小心翼翼,他这样拿,掉了一桌子酥,眨眼间就被他给吃光了。   赫连夜评价:“是很好吃。”   他擦擦手,意犹未尽,目光灼灼地看着怀雍,说:“下次有好吃的也叫上我啊。你们俩胃口不大,能吃多少,多浪费啊。”   结果怀雍原点的菜不够吃,叫来掌柜都加了半桌。   赫连夜在军营里大块肉大碗酒地吃饭吃惯了,已不太适应这家酒楼清淡雅致的小菜,还没品出个滋味就被他囫囵吞下去了。   惹得怀雍摔筷子骂他:“我忍你好一会儿了,你饿死鬼投胎吗?这样猪食!还让我带你一起吃,有你同桌我都没胃口了。”   这话就说得有点过分了。   卢敬锡停箸,蹙眉。   尽管怀雍和赫连夜是在吵架,但他不是没有感觉到一丝说不上来的违和。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   赫连夜一来,怀雍的注意力就被吸引去了,倒成了他被那两人排斥在外。   赫连夜不以为然,还说起一些昔年旧事:“记不记得我们还在国子监的时候,有一回怀雍非要吃柴火小馄饨,我说只我跟他去,他还不乐意,非要连文起你一道带上。结果倒好,害得你被罚了。”   卢敬锡用一个浅笑作为一个敷衍的回答:“我记不清了。”   好好的一顿美食被赫连夜搅得食不知味。   怀雍没吃几口就放下饭碗。   卢敬锡问他:“你不吃了?”   怀雍:“吃不下了。”   赫连夜闻言,直接把他的饭碗拿过来:“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怎么可以浪费粮食,我帮你吃!”也不等怀雍反过来,剩饭全被他倒入肚中。   怀雍方才刚要跟卢敬锡说话的,被他一打岔,一不小心给忘了,瞪向他。   赫连夜咧嘴一笑。   ……   怀雍先送了卢敬锡回家,再送赫连夜。   马车内。   赫连夜说:“我今天住你那怎样?”   怀雍怔了一怔:“你是想被五马分尸吗?”   “不至于。”赫连夜握住他的手,“再说了,你别把我想的那么坏。那么多天没见你,我想你想得紧。想要多见你几面也好。”   怀雍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   赫连夜这话说得很有几分认真深情,怀雍将信将疑地听了进去,他缓了口气,又说:“你今天跑来干什么?”   赫连夜靠近向他:“我还来不得了?小雍,是我没本事满足不了你吗?你还得再找一个卢敬锡,他能比我厉害?”   虽说如今怀雍听赫连夜说这些不知羞耻的话总算是脱敏了,不至于像前两年那样一听就面红耳赤,但还是会觉得实在不表斯文。   也怕被人会听见。   说着,赫连夜抓起他的手拉向自己。   锦绸丝滑,微微泛潮。   怀雍的手一下子被装满,作尺而不能全然握量,他仿佛突然被烫到,心抽搐般猛跳一下,红着脸低声骂他:“你个畜/生玩意。”   赫连夜抓着他的手腕不放:“喜不喜欢?”   怀雍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他生性好强,最讨厌别人要压自己一头,尤其这人还是赫连夜,逞能地撇了撇嘴,不光不躲,反倒玩起来,问:“弄干净了没?”   赫连夜咝咝吸气:“我的小祖宗诶,我哪敢不听你的话?”   怀雍颐指气使,略表认可:“那还差不多。”   原本快到家了。   怀雍非说有东西要买,又绕了一大圈去长安坊买了些乱七八糟的什物,说是送给赫连公子,先不回自家了,去赫连将军府。   到了又不好直接走,这很没礼貌,顺便在书房坐一会儿。   刚关上门。   赫连夜急不可耐地直接把怀雍抱起来放在书桌上。   怀雍不轻不重地踢他一脚:“王八蛋,你不是说想念我,只是想看我吗?”   赫连夜解开他的腰带,熟稔地探寻,恬不知耻地笑了一笑,俯身下来:“男人说的话能信吗?你也算是半个男人,你知道的,男人的话都是狗叫,听过就得了。”   怀雍早不是未经人/事的身子,这几年他跟赫连夜私底下该玩的不该玩的都玩过了,稍一弄娇,便情兴渐发,翕然微柝。赫连夜垂首看此处,每看不厌,直恨不得神魂共予,直究尽径。可怀雍既不是完整的男子也不是完整的女子,无论是哪处都需要细心呵护,就算他再急也只能慢慢来。   怀雍难耐,支起腰来,不自觉猥/贴向赫连夜,催促道:“够了。”   赫连夜早不想等,如此轻车熟入。   赫连夜急了些,这让怀雍有些吃痛,他颤了一颤,低低骂道:“……真是畜/物。”   没人喜欢被骂,又不是天生犯贱,平时怀雍骂他,他虽说脸上赖皮,不以为然,其实心里还是会有点不舒服,唯有在这时候,怀雍越是骂他,越让他觉得欲/心高炽,尤其是在这完全侵/攻而入的时候,更是畅美无匹,妙不可言。   只有在这时,他似乎开始占领上风,终于能将怀雍制于掌中,抓住怀雍不知要抓住何处凭依的手,把人拉过来,逐渐放纵,说:“畜/物不好吗?这玩意儿不是让你很舒服?”   “你快点,我要赶在天黑前回去,不然父皇问起来,怕是会起疑。”   “起疑就起疑呗,让你父皇把你嫁给我。”   “嫁你个鬼!”   “要是你怀了我的孩子,你父皇会不会同意把你嫁给我?”   怀雍的声音被撞/成颤巍巍的,双目迷离,若睁似闭:“父皇……父皇会杀了你的,你们阖府上下都要死。”   听听,多可怕的话,赫连夜捧住他汗津津的脸颊,轻轻啄吻,贴近了既无奈又爱怜问:“小雍,你骗骗我就不行吗?你再更多地喜欢我一点点不行吗?小雍,小雍,我与你父皇,哪个对你来说更重要,让我在你心里变得更重要?好不好?”   怀雍说:“不好。”   赫连夜开始恼了,发狠地说:“看来还是我不够厉害。”   赫连夜时不时地想要亲吻怀雍,十次有七八次不能得手。   还得等待,等到怀雍最是情/动,意乱心迷地时候才能被他擒住,迷迷糊糊地承接他的亲吻。   其实有时候赫连夜觉得自己应当满足。   毕竟能够哄得怀雍愿意再次跟他亲近就很好了。   他不应当得陇望蜀,总惹怀雍生气。   可大抵这是凡人的本心。   他先得到了怀雍的身子,就想再得到怀雍的心。   前年春。   长宁侯府的老太太过六十六大寿。   他俩都携礼去祝贺,总算是被赫连夜找到机会与怀雍一诉衷肠,他开口就先来一招倒打一耙:“你这人真是狠心,都把我那样了,不负责也就算了,平日里也不爱理我,我是哪惹你不喜欢了?你与我说,我都改。”   这话甚至是坐在戏台子下面,在众目睽睽下交头接耳说的,只有他们彼此能够听见。   怀雍脸上装得若无其事,耳朵一下子就红了,这会儿还没办法骂赫连夜,要是被别人知道,那是伤敌八百,自损八千!   正好台上在演牡丹亭的戏本子,到了游园惊梦的这一出。   满头珠翠的花旦款摆柳/腰,轻移莲步,搀着纤纤玉手吟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长宁侯府家的小姐听得痴了醉了,掩帕揩泪:“真是一对可怜的有情人。他们何时才能够终成眷属,两相厮守呢?”   怀雍意有所指地说:“这柳梦梅擅闯闺阁,轻薄未出阁的少女甚至诱拐于她,他自认为事已成舟,正好能拿捏杜丽娘。他就不是个好东西,合该给打了杀了才是,呵呵,还有脸上门来求娶?”   说罢,引来一片哄笑。   赫连夜赔笑。   心想:得了,这是在骂我呢。   趁怀雍如厕经过花园,他在路上拦住人,当着护卫就问:“要怎么杀我?”   怀雍当没听见,也不看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赫连夜便追在他身后一直说个不停:“我说过了,你要么杀了我。”   护卫听不懂,纳闷地看他两眼。   赫连夜一而再再而三地腆着脸去跟怀雍说话,却都没得到回应,厚脸皮如他也开始沮丧起来。   正这时,怀雍走到花园门口,突然站住脚步,侧身冷着脸不知交代了护卫两句什么,护卫守在花园门口,背过身去,怀雍则捋起袖子,冲过来就给了他一拳:“这么想我杀了你是吧?好啊。”   怀雍打了他,他却觉得开心。   赫连夜毫不反抗。   怀雍只觉得打在了棉花上似的,一点也不觉得爽快,气死他了,气死他了,他说:“你自己疯就算了,干嘛非要逼我跟你一起疯!”   赫连夜不吭声。   心堵得慌。   过了半晌,他才低声下气、难以启齿地说:“我就想,你跟我要好,心甘情愿地跟我要好。那次是我不对。你要么捅我一刀,还是砍我一条手臂,只要你能原谅我,还愿意跟我要好就行。”   他自己听到自己说的话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连自己亲爹、当今圣上都没有真的放在眼里,自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却在此时对怀雍低了头。   他也不想这么卑微,简直着了魔。   怀雍已经气到没有力气再气,气得无可奈何。   头发昏,怀雍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可是……我可是那样子的。”   赫连夜低头直直地凝视着他,毫不避讳地说:“我知道。我喜欢。我觉得很美。”   怀雍肉眼可见地慌张,两颊紧绷,手足无措。   赫连夜紧迫地追问:“小雍。”   话没开口,怀雍无语伦次似的,忽然说:“恶心。”   赫连夜如坠冰窖。   什么叫恶心?   他的喜欢就这么让怀雍觉得恶心吗?   他把自尊心放得再低也经不起怀雍这么折磨。   赫连夜脸色剧变,气得失去理智:“好,好,雍公子,万千皇宠在一身的雍公子,你要么杀了我,要么,假如你不想要被人知道你是个不男不女的阴/阳人,你就老老实实地跟我相好。”   欲罢,怀雍又是一拳过来,这次他反抗了。   两人扭打的动静很快引起了注意,毕竟这是在别人的家里。   他们打架倒不稀奇,打得彼此身上都挂了彩。   赫连夜自以为失恋,闭门在家三天三夜,醒了就喝醉,喝醉了就随地倒头大睡。   谁来叫他他就打谁。   小槊大致知道是怀雍伤他心,背着他去请怀雍来看看他。   怀雍没来,赫连夜听说以后冷笑道:“去买副棺材吧。”   小槊问:“买棺材干嘛?”   赫连夜往地上大字型一躺:“怀雍马上要杀了我了。”   结果那天下午,赫连夜躺在自家院子里睡觉,睡一半被人踢醒。   睁眼看见怀雍站在他边上。   赫连夜揉了揉眼睛,眼睛一睁一闭的须臾,怀雍已经在他的头顶蹲了下来,这样倒过来看着他,说:“你好臭。”   赫连夜脸红,想从地上爬起来了,但他没怎么吃饭,又酗酒,已经没力气了,摇摇晃晃地坐起来,平视地问:“你来杀我吗?杀了我,就没人把你的秘密宣扬出去了。”   怀雍没说话,眼角眉梢尽是忧愁。   他不知道怀雍在愁什么。   怀雍以一种不带情/欲的,干净莹澈像清泉的眼神望着他,静静地问:“你们男人——像你这样完整的男人——都那么热衷于床笫之事吗?”   赫连夜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浸满了酒精,反应迟钝,他慢腾腾地红了脸。   他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来。   怀雍盯了他一会儿,一只手托着下巴,百无赖聊地问:“还想跟我要好吗?”   赫连夜懵了,问:“你说哪、哪、哪种?”   怀雍答:“嗯。你想的那种。”   赫连夜感觉自己简直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给砸晕了。   怀雍似乎也觉得荒唐,转过头去,脖子根有点红:“不想就算了。”   赫连夜忙不迭抓住他的衣袖,干巴巴地说:“想的。”又说一遍,“想的。”   怀雍嫌弃地抽出袖子,起身走开两步:“早知道你又臭又脏我就不来了。”   赫连夜也跟着站了起来:“要是知道你会来我就不这样了。”   怀雍问:“听说你这几天在家边喝酒边骂我?”   赫连夜眼都不眨:“谁说的?谁说的?造谣!没有的事!我对你痴心不改!”   怀雍哼了一声,围着他绕了一圈,说:“我有几个要求。”   赫连夜:“啊?”算了,也不奇怪,是他认识的怀雍。   怀雍一根根竖起手指。   “一,只准我来找你,不准你来找我,你不可以对我提要求;”   “二,要跟我相好就只能跟我一个人;”   “三,不可以在外面对我有任何逾矩,以免被发现;”   “四,哪天我想分开,你不许有异议。”   赫连夜思忖,问:“我只能和你相好,那你呢?”   怀雍没立即回答,而是冷睨他一下,不客气地说:“你管我?”   ……   赫连夜想,怀雍就是在玩他。   他没有置喙余地。   明明他已是大梁屈指可数的天之骄子之一,但是能被怀雍玩都好像是他的荣幸。   而他们的关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皇上发现,纸包不住火,到那时,他又应当怎么办呢?   赫连夜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又能持续多久。   他怕怀雍会腻了自己,更怕怀雍会甩了他去找卢敬锡。   ***   怀雍二十岁那年。   北漠南梁两国打算在边境的夷亭城展开一场谈判。   作为北漠代表的是六王爷拓拔弋,他写来一封国书,点名要和梁国的光禄大夫怀雍谈。   要么不谈,要么怀雍。   别无他选。   是月二十九日。   怀雍带上车马,与毛遂自荐、被擢升为五品中延御史的卢敬锡,以及负责护送他们的龙骧将军赫连夜在一个星月朦胧的初冬早晨出发,前往夷亭城。 第22章 奶酒   怀雍率领的梁国使团自建京出发,沿着淮水蜿蜒北上,一路上几乎马不停蹄。   经过宿州时,他们停了一天,参看当年项羽大胜、名扬天下的战场遗迹,与之相反的是,三十多年前,先帝北伐的军队却在这里折戟沉沙,从此元气大伤,至今仍受其余殃。   怀雍从旧宫人那里听说过,当时父皇还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皇子,尚未承天晋台,他在那场关乎国运的战争中时失踪,一时间国事蜩螗,人心忡忧。   直到半年后,被众人以为已经遭遇不测的父皇重新现身,回到建京,从病体沉疴的先帝手中接过并固置住了飘摇欲坠的江山。   越是接近边境,城镇之内就越是凋敝,只有布满伤痕却坚牢高耸的围墙和残损不堪的防御工事在无声地述说这里曾经也有过繁荣。   在离夷亭城还有百里多远处,北漠人派出的五百骑兵正在界碑旁严阵以待。   说是护送,在怀雍看来,更像是为了将他们与北漠境内的梁国遗民隔绝开来。   附近但凡是提前听说梁国使团要来的旧国民众都穿上了他们最好的衣服,跋山涉水前来相见。   怀雍正是在这样泣泪满袖的气氛中,终于抵达夷亭城。   夷亭城原本是梁国的城市,城门屋舍一概相近,城中应该还留有大半的梁人,但在怀雍入城时并未出现,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安静的犹如踏进一座幽深的坟冢。   铁装具甲的骑兵已夹道两旁,先前出来接他们的是轻骑兵,而这些则全是重骑兵,每个人所垮驭的都是强壮雄健的高头大马,身上齐膝紧身、铆钉鳞铁的甲胄勾勒出威猛结实的身材,甲胄表面并不崭新发亮,反而有饱经风沙刀剑磨砺的粗糙痕迹,在日照下折射出沉水般的寒光。   骑兵是众多兵种之中最难培养的。   选育优秀的战马,筛找骑射马战俱佳的士兵,打造配套的铠甲武器,每一个环节都是在烧钱。   怀雍清楚地知晓一个像这样的好的骑兵养出来要花多少钱。   这两排骑兵就好比无数的金银玉山明晃晃地堆在那。   比起威慑,怀雍更多的是感到嫉妒。   这拓拔弋可真他爹的有钱啊。他如此想道。   在骑兵阵列的尽头,正一贵族男子侧马似在等他,此人身着翦彩缕金的绸缎长袍,外罩一件沉甸甸的貂袍,白水貂的黑尾尖就像是乌黑鸦羽一般一丛一丛地织在上面,他头顶所戴的帽冠的帽顶有一条长长的丝绸飘带,脖子上还戴了夸张的朝珠。   北漠与南梁不同,不以清逸缥缈为美,而在于极重、极繁、极贵。   一般来说这样穿不会好看,会像是个粗俗愚蠢的暴发户。   但这个男子光看侧脸就很俊美,高鼻深目,浓睫薄唇,是一种有别于梁人崇尚的淡雅的浓墨重彩的英俊。   他太英俊,英俊到这么多简单粗暴的装饰也没有压住他的英俊。   当怀雍骑着白马带队就差两纵的距离便到跟前时,对方仿佛才听见声音,转过头来,露出整张脸,见其全貌的所有人皆是心下一惊。   正是因为他左脸的俊美,愈发反衬出毁容右脸的可怖,在他的右脸上有一道斜竖从眉骨下方一直到下巴的长疤,光是看瘢痕就知道当初被割得相当深,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差点半张脸都要被削去了,他的右眼眼球也瞎了,呈现出与左边蜜棕色眼珠不同的灰蓝色。   这一金一蓝的鸳鸯眼一齐看向怀雍,接着弯起,露出笑意,这个笑容像是一个豪爽友好的招呼,牙白口轻、耐声耐气地道:“多年未见,雍公子别来无恙,可还记得我?”   ……   他记得。   当然记得。   尤其是这道疤。   再过十年怀雍也不会忘。   宴会前,赫连夜问他:“他为什么问你记不记得他?你们怎么认识的?”   假如解释就不得不提起自己曾被人以三百只羊的价格要购买的黑历史,怀雍说不出口,不耐烦地撇开赫连夜,潦草回答:“不认识。曾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怀雍隐约猜到这人身份不凡,但没想到会是北漠的六王爷。   六王爷是北漠皇帝的同胞弟弟,是个权势煊赫、战功卓著的皇族将领。   ……   宴会设在夷亭城中原本用作府衙的房子里。   出乎怀雍的意料,这里竟然还能装饰出这样一座不逊色于宫殿的华美房屋,这座坐落边陲、荒凉破败的小城想必是榨干了浑身上下每一锱铢的血。   怀雍如临深履薄,万分警惕,而拓拔弋与他相反,待他不似为了两国是战是和的谈判,反而像是请朋友来做客。   拓拔弋上来便把怀雍拉到身边坐下——屋内设置成类似毡帐内的摆设——还絮叨地向他介绍他们所坐的这块毯子可是用北漠国最好的羊毛织的哦,从他们的皇城千里迢迢带来的,还问怀雍喜不喜欢?喜欢就送给他。   怀雍逢场作戏地哂然一笑,举起酒杯:“多谢六王爷抬爱,可惜本人才疏学浅,并不懂欣赏毡毯,劳烦您等候多时,不如我敬您一杯,再谈要事。”   意思很浅显,也不客气,就是少说废话,快点开始商酌国事!   拓拔弋跟听不懂似的,又让人捧来一壶酒,亲手盛满一金碗,赠予怀雍道:“马逐水草,人仰潼酪,这是我们漠人最爱的元玉浆酒,你看这乳白的颜色,和你一样美丽。不过,我们的酒比你们中原人喝惯的酒要更淳烈,你尝一碗试试,小心醉了,喝不完也没关系。”   怀雍微微挑眉:“是吗?”   他端过金碗,仰头咕噜咕噜几口喝完,嘴唇被酒液润得水泽殷红,笑说:“的确不错,奶味清甜,像是加了点酒的酪饮,放在我们那的宴席上正适合给小娃娃们尝。”   拓拔弋愣了一愣,抚掌大笑:“来来,再喝,再喝。”   ——哈,灌我酒?   怀雍不悦,满面笑容地也端起酒壶给他倒起酒来:“王爷,请。”   怀雍也想到今天可能来不及谈正事,但没想到一晚上都在互相劝酒。   喝到一半赫连夜和卢敬锡就说要来替他,他不肯,两人喝红了眼,谁也拉不住。   最后都喝得一身醉醺醺地回去了。   拓拔弋似乎喝得很开心,散席临走前还直竖起大拇指盛赞他:“真是人不可貌相,光禄大夫看上去如此美丽,没想到竟是海量。”   ……   看怀雍快站不稳,卢敬锡搭了把手扶住他,说:“何必自己一个人全喝了。”   怀雍放松下来,往他身上靠:“你酒量又不好,喝不了几杯就会醉了吧,我们总要留个人理事,不能全都醉了。”   卢敬锡感到扑面而来一股浓重酒气,还有怀雍身上蒸散出的滚烫热气,还有一丝丝的奶香,稠熏袭人,闻一闻就仿似要叫他也醉了。   官场上难免要应酬饮酒,卢敬锡如今也会喝酒,其实他并不喜欢这样的酒味,原因大概是他的父亲总要借酒消愁。父亲喝醉了便灵感汹涌,提笔写诗,那时时常需要他照顾,烂醉如泥地靠在他身上夸他酒是神仙物。等他自己喝了,却觉得不过如此,并不好喝,也不消愁。   可怀雍软若无骨地靠在他身上却不让他觉得讨厌。   他们从未贴这样近过。   卢敬锡霎时忆及三年前他与怀雍抵足而眠的夜晚,他的心也像是现在这样跳得快的吓人。   那天也是这样,身子里一阵阵翻涌热意,让他变得很奇怪。   你只是在帮怀雍,朋友之间,君子之交,正应如此。   卢敬锡对自己说。   怀雍浑然未觉,提起自己沾上酒渍的袖子嗅闻,皱起脸,嫌恶地说:“一身酒臭,哕,我要洗澡。”   卢敬锡刚握住怀雍的手,要让人再站稳一些时,忽地耳后吹来一阵风,随之压在他身上的重量骤然消失。   卢敬锡回头一看,原来是赫连夜匆匆赶回,把怀雍硬生生从他身上拽离了回来。   怀雍一个踉跄,跌撞入赫连夜的怀中。   卢敬锡本来与怀雍手握得就不紧,立时被扯开。   赫连夜二话不说,还要直接把怀雍打横抱起来,他这两年在军中把身材练得愈发高壮,抱怀雍抱得轻而易举。   怀雍脚刚离地,意识到赫连夜要做什么,猛掐一下他胳膊上的硬肉,没好气地警告:“你干嘛!”   赫连夜只得作罢:“你站也站不稳了,不如我抱你回去。”   怀雍眉头紧皱,拂袖道:“那像什么话!放开!我自己走!”   赫连夜不完全放开,仍紧拽住他:“行行行,我搀你走好了吧?”   回到落脚的营棚,醒酒汤、洗澡水已由赫连夜命人全都准备好。   一碗沆瀣浆下肚怀雍顿时觉得肠胃舒服许多,他实在没力气坐得板正了,歪在椅子上,闭目揉着额角问:“洗澡水呢?还没有准备好吗?”   卢敬锡问:“你醉成这样怎么沐浴?俗语云,醉倒不洗澡,要么简单擦洗一下,先睡一觉,明早等酒醒一些了再洗澡也不迟。”   但怀雍向来爱干净,哪接受得了乌糟地入睡,他说:“我也没醉倒啊,我这不是还在好端端地跟你们说话吗?再说了,找个人帮我不就行了……”   说到这里,他自己反而先愣住。   因为他身边没有伺候他洗澡的奴才,这样私密的事,他都自己弄的。   在厌恶身体肮脏和厌恶被人看见的巨大矛盾中,怀雍挣扎犹豫了一会儿,抬头看向赫连夜,道:“孟野,你来帮我。”   孟野是赫连夜及冠时皇帝为他取的表字。   表字本就是关系亲近的人之间才互相呼谓的。   回想起来,怀雍发现自己似乎很少这样叫他,平日在外、在官场上,多是称赫连夜的官职,赫连父子如今俱是将军,朝中众人为了区分他们,管赫连夜的父亲叫大赫连,赫连夜则是小赫连,而在私下就更随意了,一般是“混蛋”“畜生”“王八蛋”等等,诸如此类。   是以赫连夜突然听见怀雍这样叫自己,甚至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而是怔忡了下,脑子停住了,身体倒是快两步,冲锋似的上前,又戛然停足,立定在怀雍面前。   身心亦后知后觉地热躁起来,他忙不迭答应下来,说:“好。”   卢敬锡慢半拍地回过神来。   又来了。   这种难以言喻的噬骨吮髓的违和感,像是有无数的小虫子藏在他的血肉中,平时并不动弹,只在偶尔会牵引绞痛起来。   怀雍起身要走,身边伴着喜于言表的赫连夜。   卢敬锡突然极是不爽,上前拉住怀雍到一边,他想说赫连夜不是个君子,可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口。因为怀雍用清澈的目光望向他,带着醉酒的懵愣,像是在问:怎么了?   这眼睛太干净了。   干净到让他觉得是自己心眼子太脏。   他……他在想什么啊?   赫连夜则装模作样地说:“哎呀,我就是在边上隔着屏风看住怀雍,让他不至于跌进水桶里溺死。”   卢敬锡看着他,代表怀雍对赫连夜说:“怀雍这样信任你,你要做个君子,切不能辜负了怀雍对你的信任。”   赫连夜很是认真,回誓道:“我比你明白。”   ……   怀雍攀住浴桶的边缘,浸没在热水里的双腿和声音都在打颤:“王八蛋,别全部放进来,声音、声音太响了,要是被听见他们会起疑的。”   赫连夜虽不大乐意,但还是放缓动作,怀雍低头背对着他,被打湿的长发像是细软的花枝黏在雪白的背上,美的惊心动魄,拨开碍事的发丝,就能看见怀雍粉中透红的脖颈,纤细但并不柔顺,紧绷忍耐着的样子。   痒丝丝的。   总不尽兴。   怀雍不高兴地低声骂他:“别摸我!专心点,快点!”   好凶。   赫连夜想。   怀雍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反复无常呢?   什么时候才能让他尽兴一次?   他至今都不知道怀雍到底耐不耐/操,每回都是怀雍觉得够了就停下,不许他继续。   兴许是因为今天怀雍喝得酩酊大醉,叫他也生起万分之一的侥幸之心,觉得怀雍说不定会变得温柔些、诚实些,说不定他能从怀雍口中听见只言片语的爱意。   正是因为有期待,所以更失望。   赫连夜从怀雍身后环抱过去,举起来似的,迫使他贴向自己靠在自己的胸口:“到底要我快还是慢,用力还是不用力,慢了你又觉得不够,使劲你又怕被发现。”   怀雍满面霞焕,难/耐得紧,其实他现在觉得很没力气,光是站住就挺费事,被赫连夜抓着反而省力,于是索性往后靠在赫连的身上,迷迷糊糊、烦躁不已地说:“拓拔弋是不是在奶酒里给我下药了?”   怀雍娘胎里带的病,天生体寒,就算是在夏热酷暑的日子身子也不烫。   今天却很烫。   赫连夜先吻他的肩膀,再是脖子,再是脸颊,再是唇角,他说:“奶酒性烈,本就有益/阳/媚/春的功效。”   怀雍:“?!”   怀雍睁开眼,往后折手抓住赫连夜的胳膊:“你怎么早不和我说?”   赫连夜:“今天那个情况我怎么和你说?再说了,大不了回来吃点药就是,或者还有我呢,不是吗?”   怀雍想骂他,可眼下太不舒服,还是得先纾解。   偏生他俩是暗度陈仓,不能大刀阔斧,磨磨蹭蹭一次还比平时要更久,翻来覆去好几次,情兴浮沉,一直不结束。   怀雍从未这样过。   他以往觉得这事玩好了还算得趣,但也只是偶尔,有时玩不好还会嫌烦,并不算强烈的渴求。   而今天他被催发得格外不满,连赫连夜中途离开一会儿也觉得空虚,也不知自己何时竟然已经整个人缠在赫连夜身上,更没发现倒像是他在渴求。   怀雍觉得舒服,赫连夜更是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然。   赫连夜全心全意地拥住怀雍,在这一时刻,像终于能从水中捞到月影,他也能触摸到怀雍的真心。   待要赫连夜又在加快攻侵之时,后背疼了一疼,是怀雍抓了他一把,别扭地说:“你等等,先停下,先出来……”   赫连夜哪里会肯,只紧占不放,耐着声气,问:“为什么?”   怀雍的手指很使劲,指甲已经刻破了赫连夜的皮肤,他抖个不停,浑身发/红,羞耻地说:“我喝了太多水了,我、我想小解了,你放我出来,我先去小/解,要憋不住了。”   哦……哦?!!   赫连夜反应过来,更精神了。   他看着在自己怀中试图团起身子的怀雍,突然恶念丛生,愈发起意,怀雍拼命推他,他则牢牢不放,笑嘻嘻地说:“你那不是想小/解,是太舒服了,出来就行。”   怀雍此时腰腿皆软,不得不受制于他,羞恼至极又无法抵抗。   说着,赫连夜还给他换了个姿势,一边把着璿芽一边在他耳边亲吻哄道:“尿吧,没关系,我不嫌弃,小雍,我的乖乖,我手在这,我都给你接着呢。”   话音未落,怀雍再受不住这没齿的欺/辱,身子一/颤。   这下好了。   急意是解/了,人也哭了。   怀雍气得要死,从这覆顶般的感觉中缓过一口气来,立马在赫连夜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咬出了血。   怀雍骂他,又想不到更狠的词,憋屈地说:“赫连夜你个畜/生。”   ……   怠懒过后。   怀雍衣冠未整就继续发火:“水都弄脏了,这澡是白洗了!脏死了!”   赫连夜厚颜无耻地说:“之前就有好多水都流里面了你也没嫌脏啊,怎么脏了,我不觉得啊。”   怀雍骄矜难遏地嫌弃说:“这能一样吗?再说了……有味。这要怎么办?被人发现怎么办?”   而赫连夜脱衣服前就已经想好了对策。   他随手抄起放在旁边的一盒香粉全部倒了进去,这香粉只需要一点就可以让人持香整日,更何况一整盒,直接叫这一桶水变得香气四溢。   赫连夜看见怀雍直愣住的样子实在是可爱,笑了一笑,弯腰突然在怀雍的唇上轻吻了下,问:“这下满意了吧?”   “都完事了干嘛亲我!”怀雍躲开,从这角度看到赫连夜衣领处有自己在赫连夜肩膀上抓出来的痕迹掩藏不住地露出一点,于是伸手翻弄他的衣襟,顾左右而言其他地说,“你遮严实点,别被人发现了。”   被谁发现?   他三天两头往怀雍那跑,早就被军营的兄弟们说闲话了。   但大家只以为他是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没人敢想他真能吃得到。   至于别人……   也只有卢敬锡了。   ……   说真的,赫连夜不怕被卢敬锡知道。   他料定卢敬锡就算猜到了也不敢承认,就算哪一天真的撞破了,以那家伙的性子,绝对会守口如瓶。   会守口如瓶,也会心如刀割。   翌日一早。   卢敬锡问怀雍:“怎么他们说你要了两次水?”   要水有歧义。   怀雍脸一红,心虚地下意识地想,啊,岂止两次。   赫连夜帮他圆谎,不用编就能信口拈来:“哦,他洗到一半吐在里面,嫌弃恶心就换了水重新洗澡。”   卢敬锡皱了皱眉,抿紧嘴唇:“我就说烂醉不该洗澡,你还由着他。”   怀雍尴尬地笑了笑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又没出什么事。”   刚说完,怀雍过于在意地多看了赫连夜两眼,立时发现这家伙的衣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放下来许多,他吓了一跳,心中警钟大作。   那一丝丝的红痕可绝对不是自己能在背上闹出来的,这个地方这个天气都没有蚊子,到时被发现了他都没办法找借口啊!   眼看卢敬锡看向赫连夜,怀雍连忙拉起卢敬锡就往外走,承诺说:“我听你的话,今天那拓拔弋再让我喝酒,我一定不喝那么多了。”   赫连夜心塞地盯住怀雍抓在卢敬锡手腕上的手。   忍住想要把人拽过来的冲动。   赫连夜旋身出去,牵来了怀雍骑的白马。   这匹白马正是当初他千方百计寻来的大宛宝马,怀雍已经用了两年,是很得他喜欢的坐骑,因其毛色雪白,只有鬃发中有几绺浅金色的毛,跑起来轻盈飞快,是以怀雍给其起名为“琥珀玉光”,平日里简单叫作“玉儿”。   当他收下这匹马后第二天,赫连夜就牵出了一匹相似的骏马,只是毛色不是纯白如雪,而是黄中带白,这才坦白说:“其实我得的是两匹好马,他们是同胞同胎的亲兄弟,也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训练,正好我们各人一只。”   怀雍傻眼。   接着,在他没有催/动的情况下,他骑着的玉儿见到哥哥,高兴地吁了一声,嘚噔嘚噔地小跑过去。   两只兄弟马头蹭头,脸贴脸,当着他的面亲昵厮/磨起来。   走到马儿旁边,怀雍像平时一样正要扳鞍上马,没想到竟然没翻上去,腿有点使不上劲。   他蓦地想到,是因为昨晚上要的太多了,以至于身子有点虚,不由地脸色难看起来,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赫连夜装作幸灾乐祸地说:“让你昨晚上喝那么多酒。”   说着大步走过来,在他身旁单膝半蹲下来,左手拍一下右肩,说:“凑合凑合,踩着上去吧。”   怀雍踩在他肩上,翻身上马。   众将士见了也并不觉得赫连夜自轻。   兄弟嘛,很多都这样。   倒是感慨,赫连小将军跟光禄大夫就像这两只兄弟马一样亲密无瑕。   赫连夜掸开灰尘,转身要走,却被怀雍叫住:“过来。”   赫连夜走近,怀雍伸手给他整理衣襟,将痕迹都遮住,说:“也不整理好衣服。……行,就这样可别动了。”   护卫看了看,想,光禄大夫整理过以后才显乱呢。不过,轮得到他们说吗?   赫连夜受宠若惊,又不敢置信地看向怀雍,像是用眼神在问:不是你说在外面不准靠近你吗?   怀雍嘴角一撇,像是在说:你不可以,我可以。   ……   如此,再出发赴约。   今日拓拔弋为他们设下了北漠贵族时常组建的射宫宴,说是要请他们切磋一番骑射技艺。   靶子已经在庭院中布置好,其上绘制着左右对称的两只白鹤展翅起舞地围拥着正中的赤红火珠图腾,周围按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的八卦方向挂了八个小银碟,旁边负责喝箭的士兵和奏乐庆祝的乐手。   怀雍怀疑拓拔弋昨天灌他那么多酒是不是就是为了让他没有力气参加今天的比试,不过即便没有荒唐,他本也不擅长骑射。   他早有准备地说,推荐赫连夜参加骑射。   拓拔弋:“我早有听说小赫连之名,将门出虎子。赫连老将军是我非常敬佩的英雄人物,他的儿子弓马要是不厉害才奇怪了。”   赫连夜:“……”   “啧。”   赫连夜咂舌,眯起眼睛。   这家伙什么意思?   拓拔弋:“哈哈,不过我们北漠人个个在马背上长大,跟你们斯文人比射箭是不是有些胜之不武?不要一局定胜负,我们来三局两胜如何?”   怀雍:“……”   怀雍马上思考让哪三个人上才好。   什么叫胜之不武?   说得好像他觉得一定会赢,为了给他们两朝,打算三局送他们一局。   啊?需要他送?   话音刚落,拓拔弋又转头,话头直指卢敬锡:“对了,这位大人,你是梁朝的文官吧。我听说,你们梁朝人都很会写锦绣文章,但是不精武艺,真是如此吗?”   卢敬锡:“……” 第23章 提议   在窃窃嘲笑声中。   卢敬锡纹丝不乱,信手拈来道:“自古以来,我们的天子以射选诸侯、卿、士、大夫,是故君子必修射御。”   “我虽不才,却也习过一点箭术。”   “只是与你们不同,我们认为射者进退周正必中于礼,可立德行、学仁道,不以应杀而生。”   拓拔弋抬手,四周笑声戛然而止。   在这鸦雀无声的寂静中,拓拔弋嘴角未扬,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似笑非笑、略带讥意的轻哼,原是盘腿坐在毡毯上,这时直起一边腿,胳膊搭了上去,说:“你们梁朝人都爱讲些个仁义道德。我皇兄为我找了个以前在梁朝做过官的老头,他也教我这些,我总听睡着。”   拓拔弋举止漫散地向卢敬锡举起酒杯,略表敬意:“竟然你说仁德可以让你善于射箭,那就请你用仁德与我们北漠比一番高下吧。”   卢敬锡饮一杯酒,淡然回礼道:“却之不恭。”   卢敬锡一身峨冠博带、广袖长袍,在或是窄袖革配的武者中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既被点名,卢敬锡索性打头阵,只见他抄起七石长弓,身姿挺拔端正,庄严敬肃,极稳,像一棵树已漫根深扎在地上,如此站稳抓稳后才拉开弓弦。   大家才发现,各种射箭的装备中他只戴个玉扳指,他的一双手可以看出天生骨骼劲长,绝非十指不沾阳春水之流,相反各处都布有老茧。   一阵风迎面而来,灌进袖中,使他露出一截小臂,强壮的肌肉终于让众人意识到这不是一双软弱无力、只会做文章的手臂。   眨眼间,第一箭已经飞了出去,钉在百步之外的靶心正中。   比赛的规则是一次射十个靶子,按照精准程度得到不同数量的银碟,最后根据得到的银碟谁更多来决出胜者。   若能射中靶心则得最多的八枚全部银碟。   开局便是天元正中,还是由他们使团中看起来最是文弱清隽的文臣卢大人所中!   梁朝众人皆是士气大振,正倒吸一口气要大声喝彩时,卢敬锡又出手了。   卢敬锡这第一箭的动作在不疾不徐之间却蕴含刚韧,已让人刮目相看。   但这只是开始,紧接着他数箭连发,几乎是沾弦的同一时刻便启发,数记破空声后,接下去的九箭尽数扎靶,箭无虚发,全在靶心正中。   “嗡——”   直至最后一支箭的震颤不停的尾羽也静下来后,众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爆发高声叫好。   卢敬锡放下长弓,雍容和缓,袖子滑落下来,重新掩住他的手臂,似乎与他端凝正座在桌案前挥毫结束,放下毛笔并无二样。   他毫无紧张之色,连长舒一口气都没有。   待一切如平常。   ……   站在怀雍身边拓拔弋与其身边的弓手也跟着鼓掌,称赞道:“好射技!”   怀雍轻飘飘地告诉他:“王爷,你选错了人,卢大人以前在国子监时君子六艺俱优,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   “哦,原来如此。”拓拔弋倒也爽快,他质疑得直接,见卢敬锡不是说大话也笑着敬佩,像是对看了一场精彩的表演表达了满意,还与怀雍打趣地问,“你们梁朝人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乎我的意料,你的武艺厉害,他的箭术也很不错,总不能人人都是这样吧?”   怀雍则回以粲然一笑,好声好气地说:“兴许。这次也吓到您了吗?对不住呢。”   话没说全。   他用自己的目光补全了另一半,轻蔑地问:这次您也要落荒而逃吗?   怀雍美丽的笑容正如那细缎般的软剑,划破了拓拔弋的伪装。   拓拔弋霎时脸色一变,可这并非羞恼,更无胆怯,而是兴趣高昂,难以自制地倾身向怀雍。   正如当年夕阳下的那一刻,拓拔弋的心脏再次为眼前的这个人剧烈泵动起来,前所未有,再无旁人。   “我真高兴。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有趣。”   拓拔弋说。   在这两国人两种语言交织在一起的喧闹欢呼声中。   拓拔弋目光燃炙地紧盯住怀雍,像是完全听不见其他声音,看不见其他所有人,他那张半边俊美半边毁容的脸上露出了鬼一般的狂喜之色,他说:“正使大人,我想要你。”   怀雍惊住。   正待怀雍要开口。   拓拔弋已倾得更近,狂癫至极、不容拒绝地说:“你陪我一晚,我送你一城。”   这是在说什么疯话!   怀雍顿时如临深谷,遍体生寒,想要驳斥对方又因无法高声言明而致使犹豫,显得他怕了般,愈发难堪。   两人说话的时候离得极近,周围又吵闹,稍远一些的都听不清他们他们说话,更何况此时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刚完成比试的卢敬锡身上。   赫连夜去换衣装,不在现场。   是以,只有结束自己这轮比试后,下意识将视线越过人群精准看向怀雍的卢敬锡注意到了异样。   卢敬锡怔了一怔,紧皱眉头,方才一直镇静自若的他此刻却大步流星,径直走来,还未站定就拔高声音说:“王爷!该你们了!”   拓拔弋此时所站的姿势正好用毁容的那半边脸对着卢敬锡。   他因被打断极其不快,没转过头,仅转动眼睛,这只浸透灰稿死气的眼珠应当已经完全无法视物了,但在此时此刻,卢敬锡却有一种被其钉凝的错觉。   卢敬锡将怀雍叫走,保护地站在怀雍和拓拔弋之间,他问怀雍:“拓拔弋跟你说了什么?”   怀雍脸色很臭,心下盘算着一定要想办法找回场子:“无非是想吓唬我,可惜没用。”   卢敬锡犹豫再三,到底还是问出口:“我早想问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一个两个的,都追着他刨根问底。   怀雍还是不想说。   卢敬锡见他不肯坦白的态度便无端恼火起来,庄正凝重地说:“我们此次前来,任务重大,关乎国事是重中之重,你怎么能对我有所隐瞒?”   说还是不说?   怀雍真真是进退维谷。   “隐瞒什么?”   背后传来个问声。   转头看,原是赫连夜换好衣服回来了。   赫连夜本来就对他们俩单独说话尤其敏/感,护腕系得不够紧,他扯了两下,目光扫向两人,不快地问:“你们在说什么?分我也听听。”   卢敬锡:“公事而已。”   赫连夜:“那我也有资格知道啊。”   怀雍看看卢敬锡,再看看赫连夜。   怀雍头疼欲裂之际,又走来一个北漠士兵,恭敬对他说:“我们王爷让我对您说,刚才他给你的提议不是在开玩笑,您若想要答应,请今晚去见他。”   怀雍:“……”   拓拔弋已在对面坐下休息,见卢敬锡、赫连夜两人猛地齐刷刷杀气腾腾望过去,夷然不惧,笑敬了一杯酒。   怀雍冷下脸来,看向此人,心中虽极是乖迕,却也不由地在惊疑究竟拓拔弋所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 第24章 谈判   今岁二月,梁漠会战,梁军取得大捷,声望大张,后漠人重振旗鼓,两国交兵数次,僵持不下,是以开始讲和。   而在二十多年前,其实两国之间也曾有过一场类似的战争。   当时先皇以为太子已殒,已打算另立新储君,父皇回京已党羽大失,四面楚歌。   父皇没跟他讲过那段时日有如何艰难,但怀雍曾从穆姑姑那儿听说过一二。   及到父皇终于初践国祚,面对的却是一个国库空库、百业荒废的国家,和对他虎视眈眈的几位血缘宗亲。   打?拿什么打?   这时,北漠人提出了一个他们难以拒绝的提议。   他们愿意归还先皇父母的梓宫。   是的,当年梁朝皇室南渡时手忙脚乱,极其慌张,先皇把父母的梓宫都扔给了北漠追兵。   此事一直是先皇挂在心头的奇耻大辱。   天子建国,宗庙为先。   如此,父皇选择了议和,换来祖父母的衣冠还朝返宫和他本人在宗室大统上的更加严正。   代价是更加高昂的岁贡。   给了今年的,都不知能不能给得起明年。   怀雍很敬佩年轻时的父皇,韬光养晦,卧薪尝胆,终于岁入倍增,国库充盈,至今日还有余钱可以招兵买马,有望北复故土。   现如今,算得上是风水轮流转。   今年乱的是北漠皇室。   据怀雍所知,北漠皇帝的几个儿子已是兄弟阋墙,斗得不可开交,也是因此才使得势力混乱,难以支应边境战事。   这次在来之前,怀雍已经跟父皇商量好了所能达成的和谈结果。   一则要减少岁贡;二则在失去的土地上得到好处。   其中甘州是父皇点名交代的重点。   当年,北漠为了管理方便,找了个通敌背国、名为陈谦的前梁朝官员,扶持其为“大吴皇帝”,建都甘州,并逼迫南梁承认这个伪政。   那之后的十数年间,陈谦一直在配合北漠人配合北漠侵伐梁朝。   父皇早想要将此人置之于死地了。   ……   怀雍掂忖之间,弓射比赛已决出了胜负。   两胜一败。   两胜是梁朝这边的。   拓拔弋称赞获胜的梁朝弓手是善射之人,并且要赏赐他们锦袍、犀带等带有有北漠色彩的华贵衣服首饰。   他说,既然是在他们北漠的土地上有他支持举办宴会,自然要尽东道主之谊。   此言一出,虽是梁朝使团获胜,原本浓重的获胜喜悦顿时消散了不少。   众人面色不善地注视着一行侍僮捧出金银财宝。   进门时侍僮不小心踉跄了下,几个金元宝滚落,底部赫然印有建京府的标志。   这混账东西!   饶是怀雍再劝告自己要心平气和,此时也不免气得肝疼。   直恨不得抽出剑来将拓拔弋当场大卸八块。   ……   宴后下午。   怀雍拒绝了赫连夜和卢敬锡的阻拦,单独去见拓拔弋。   门外刁斗森严,两方人马拮抗相抵。   屋内。   屏退了侍者,只有他们俩在。   拓拔弋坐在地上拿一个钿鼓放在膝上把玩,敲得咚咚响地把玩了一会儿,突然靠近到怀雍身边,把巴掌大的小鼓塞给怀雍,说:“你们梁朝人似乎都擅音律,那你会不会节鼓?这是不是好鼓?”   这只小鼓鼓膛圆胖,鼓面微绷,用金璨璨的铜钉卯在漆红的槐木木身上。   怀雍不解,但还是随手敲了一段小调:“王爷何意?”   拓拔弋见他不感兴趣的样子,顿时也索然无味起来,随后继续为他介绍:“你看这个鼓面上的红莲花,可不是绘制上的。我曾有色艺双绝的梁人宠姬,皮肤像你一样雪腻丝滑。”   说到这,他低头抚摸起这块红痕,“她的背上天生有这个胎记,是我最喜欢她的地方。如今也不曾褪淡。似乎是因为她有极美的歌喉,我总觉得这只鼓敲出来的声音格外动听。”   拓拔弋说到第二句的时候怀雍已隐约猜到了什么,他觉得自己的猜想太可怕,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祈祷拓拔弋只是在吓自己。   当彻底听完,怀雍恶狠狠打了个冷战,忍了忍,实在忍不住:“拓拔弋,你好恶毒。圣人云,人之初,性本善。为何独独漏了你?”   拓拔弋哈哈一笑:“我本来对这不感兴趣,只是看过他们这么玩。”   笑着笑着,冷不丁地说:“这都怪你,你知道吗?怀雍。”   “这三年多来,你留在我身上的旧伤时不时会作痛。”   “大夫说我的伤好了,应当不会疼了才是。可是我就是经常会感到痛,你说奇不奇怪?我还找了萨满,问他是不是你在我身上下了诅咒。”   “每次我一觉得疼得没法忍了,我就杀了人。杀梁朝人。专杀像你这样的美人。”   “因为你死了三百多个人呢。”   拓拔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这样对他说。   他凝视怀雍的目光就好像在说怀雍罪孽深重。   怀雍气到了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说:“我当年就不应该掉以轻心,给你留了一线生机。”   拓拔弋展开双臂,仿佛要迎接一个拥抱,笑说:“你现在杀了我也不迟啊。”   从未听过这样的请求。   闻言。   怀雍闭上眼睛,瞬时在心中幻想了一番掐死这个神经病的错觉。   两人在进门前都互相交出了身上所有的兵器。   尤其拓拔弋指名要他把腰上的软剑给取下,不许带入。   怀雍睁开眼看向他,寒意凛然地威胁道:“你别以为近身肉搏你就能赢,我是要杀你,又不是要和你比武。”   拓拔弋有恃无恐:“可以,杀了我,让这次和谈彻底报废,两国开战,到时真打起来,大家完了也挺好。哈哈哈哈。”   怀雍用嫌恶的语气说:“我记得我只是割伤了你的脸,可没有打坏你的脑子。你没必要这样激我,我还没有愚蠢至此。你弯来绕去这么久,究竟是何用意,不如明说。”   “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拓拔弋叹了口气,他侧过身去,拆开旁边一块锦布中包裹的木盒,扔到怀雍的面前,大咧咧地说:“喏,给你,这是我皇兄写给我的。”   怀雍惊疑不定,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盒,里面果真放着一封信。   不过是用北漠语写的。   怀雍能看懂,他快速地读完,眉头拧得愈发紧,心中其实并不信拓拔弋会真的随手把底牌就展示给他看,装作深恶痛绝、咬牙切齿地骂:“欺人太甚!你们如今都已经自顾不暇,还敢这样得寸进尺?”   拓拔弋不但不气,反而点头附和道:“我也是这么与我皇兄说的,我说你们梁朝人别看一个个长得秀气的跟兔子似的,其实急了也能咬人,不然我的一只眼睛是怎么瞎的?但是我皇兄不听我的。”   果不其然,拓拔弋还挺高兴的。   怀雍想。   多半拓拔弋就是在戏耍他,想要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他时常觉得这些男人想要看他生气。   尽管他并不太明白为什么。   周围粗糙华丽的北漠装饰将怀雍衬得眉目越发精致美丽,这理应是柔顺起来十分惹人怜爱的面孔,却从来不肯温驯,像只无法被驯服的烈马,这样咄咄逼人地注视着拓拔弋,道:“所以,王爷认为如何?您能做主吗?”   拓拔弋坐直了,不客气地问:“你会陪我睡吗?像你这样的梁朝贵族青年,还没有成婚的话,该还不会是个处子吧?”   他试图从怀雍的反应里面找出答案来,可能没有成功。   怀雍只说:“不会。”   拒绝得很直接。   这在拓拔弋的意料之中,不过也不妨碍他有几分失望:“或许我该等你成亲后再来问问你。我不喜欢处/子。太麻烦。还得我自己调/教。”   拓拔弋说完,又盘起腿来,好奇地问他:“那两个男人,经常跟在你身边的那两个,赫连和卢,是你的情/人吗?他们看上去都很喜欢你,你更喜欢哪个?”   怀雍眼也不眨地撒谎道:“您在说什么呢?我是男人,他们也是男人,我记得您只瞎了一只眼睛啊,怎么这也能看错。”   拓拔弋摸摸下巴,信誓旦旦地说:“我是瞎了一只眼睛,但我不是个傻子。今天我故意让人去请你的时候,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好像要杀了我一样。你现在还不喜欢我,倒是看上去有几分喜欢他们。就算真的是傻子也能看得出来。在你们梁朝不是曾经还有以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交往为风雅的时期吗?我皇兄说那是违背天理伦常的事情。”   哼。   怀雍冷哼一声。   他知道这事。   不光如此,北漠还让人写各种奇/淫/艳/秽的书籍,主角多是本朝前朝汉人世家的富贵人家甚至是皇室。   北漠皇帝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污蔑大梁,哄骗百姓,让百姓觉得他们大梁是邪风不正,自取灭亡。   拓拔弋:“我以前也不觉得男人有意思,但如果是你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直到此刻,怀雍诡异地感到了一点尊重。   或许,拓拔弋是在“尊重”他。   拓拔弋是在将他当做人来看的。   拓拔弋待赫连夜、卢敬锡都没有像对怀雍这样的平视,仿佛他们才是同一等阶的上位者,在他们之下的所有人俱是物件而已:“你就算是与他们要好也没关系啊,像你我这样天生尊贵的人,本就应当是为所欲为的。”   ……   七日后。   北漠、南梁两国谈妥合约,奉书祭天,以示信守诺言。   怀雍启程回京。   临行前,拓拔弋送了他一车金银什物,还有半车奶酒:“你爱喝就和我说,下次还想喝就写信给我,我让人给你送来。”   怀雍:“不必王爷操心。”   天冷了,地面冻得像冰,回去的路走得慢了些。   赫连夜担心怀雍吃得不好,每日让人变着法子烹饪美味佳肴,肉一定要新鲜,若是买不到就去附近的林子里猎。   这日,他亲自猎了一只兔子,和附近农家买来的野菜干一起炖成肉羹给怀雍吃。   怀雍只吃了一口便不肯再吃:“怎么这么腥?”   赫连夜:“是吗?”   他也尝了一尝:“没有啊。今日还要坐半天的车。你还是多吃点的好,不然半夜饿了。”   怀雍捏起鼻子再勉强吃了一口,这次干脆连原本胃里的也一带吐了出来。   赫连夜被吓了一跳:“一定是没做好,我就这就让人去重做。”   怀雍仍犯恶心,指使他去拿干净衣服来给自己换,心烦地说:“兴许是因为坐了一整天的车,颠簸的我恶心,我不想吃肉食,让人去给我弄碗清淡点的茶汤泡饭便是了。” 第25章 皇兄   青色华盖的玉辂步辇经过国子监门口,车轮辘辘,碾过满地深红浅红的花屑,帐前垂悬有六个栾铃,叮咚作响。   当步行的学生们抬头瞧见车厢上的金翅鸟,纷纷噤若寒蝉地退到两侧,揖身作礼。   不肖问,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车里坐的是光禄大夫怀雍。   时值盛春,寒消暖渡,车上用以避风的厚重锦帐换作了细薄的纱帘,隐约可看见车中人的身形轮廓,坐得不大端正,倚靠在左边把手头上的雕得栩栩如生的小麒麟上。   怀雍打了个哈欠。   不知为何,自打从边城回来,他总觉得困倦,以往睡三个时辰总够了,最近睡四个时辰还是犯困。   如今每日都要灌一大杯浓茶才能提神,如此牛饮算不得品茶,委实浪费,父皇去岁拨给他的小龙团这两个月都快被他喝完了。   怀雍是到了帝宫门口才醒的,原本在皇宫门前也得下车步行,但他瞌睡过去,奴才叫了他两声没叫醒,不敢再叫。   禁军护卫长见是他,去请示大内总管,大内总管又直接问皇上,皇上让人抬进来就是了。   直到父皇要来抱他,怀雍这才被动静惊醒,脸红地站落。   父皇好笑地说:“英豪终于肯醒啦?”   夷亭和谈取得了南梁此来最好的结果,百姓们欢欣雀跃,如今梁朝上下、街头巷尾全都是百姓们对怀雍的称颂。   是称颂,也是期待。   纵然宠爱再多,怀雍也不敢怠慢,连忙要跪下请罪:“儿臣失礼,竟然睡着了。”   父皇亲手扶他起来:“起身吧。你这一趟路不容易,耗费心血,一回来又要参加各种酒席宴会,累着了也不足为奇,不如朕给你批一个月假,你在家好好修养精神。”   怀雍随父皇走进御书房,一本正经地说:“一个月太久,让儿臣在家里待那么久会闲的长草,给我七八日活泛活泛身子便也够了。”   父皇给他东西一向是宁多勿少,这次也一样:“那给你十天假。不够再说。”   一进屋。   小太子也在。   是被皇后送来给他父皇背书听的。   今年小太子已快六岁,身子骨被养得板实,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此时正坐在小板凳上哭,见怀雍来了,想要诉苦,瞄了一眼可怕的父皇,又不敢,只得向怀雍投去一个可怜的求助的眼神。   这孩子是个大单眼皮,一挤眼睛要哭,还扁嘴巴,像只小鸭子一样滑稽而可爱。   怀雍被逗得笑了一笑,快步走过去:“这是怎么了?小玘怎么哭成这样?”   父皇没好气地说:“让他背文章,又不用背整篇,背好几天了,两句话都背不下来。才说他两句就哭。”忍不住地补充,“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别说是背文章,都会作诗了!”   小太子眼巴巴等着怀雍到自己身边,还不敢直接扑进去,再瞄一眼父皇,才敢投入怀雍怀中。   父皇这话说的太吓人了!怀雍差点没冒汗,他审慎地说:“我是做臣子的嘛,做臣子的才需要为君王作诗。小玘以后是要做皇帝的,学作诗干嘛,至于背文章也不着急,我小时候只是鹦鹉学舌,其实我什么都不明白,学懂了学透了才是。”   小太子转过头,把脸贴在他的怀里,眼泪鼻涕都蹭了上去。   被怀雍一劝说,再看小太子鸟儿似的躲人怀里,父皇想骂也不好骂。   皇帝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怀雍把小太子抱坐在腿上低声哄了两句,也不知说了什么,小太子点点头,不哭了。怀雍掏出帕子给他擦鼻涕,说乖乖用力,擤个鼻涕都真情实感夸孩子真棒。   皇帝也不知是气还是好笑:“就你这个夸法,会把他给教坏的。”   怀雍是在御书房长大的,他知道父皇有多严格。   幸好他天生好性子,幼时格外乖巧,不像赫连夜小时候那样整天上蹿下跳、上房揭瓦,倒没被父皇嫌弃过笨。   那时父皇白天教他一样东西,他不学下来是真觉得自己会死的。   小孩子又不懂事,何必这样吓人?   像小时候父皇对自己那样,怀雍在一旁手把手地教小太子写字,一笔一划、耐心十足地讲。   不多时。   皇帝听见怀雍在摸头夸小太子:“真厉害,才教你三遍就学会了嘛,小玘这不是很聪明吗?”   小太子眼角还挂着刚才哭泣过的泪花,现在却乐得嘴巴都歪了,吹鼻涕泡地仰头冲怀雍笑。   皇帝起身,过来看小太子写的。   雪白宣纸上,孩童稚嫩的字写着:父子,君臣,长幼之道得而国治。   其实写的还是不怎样,但是比之前是要好多了。   他勉为其难地夸了一句,轻哼道:“怎么你教就学得快一些?”   方才小太子偷偷跟怀雍说,教他的白胡子老头说话慢慢悠悠,他一听就犯困。怀雍连忙告诉不可以叫人家白胡子老头,那可是著书立说的大儒!小太子说他在别处不敢这么说,只是偷偷跟他说而已。   小太子充满期待地问:“皇兄跟我说一说我就听懂了,皇兄的声音好听,父皇,可不可以让皇兄教我?”   父皇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怀雍有官身,每日要上朝的,哪有空围着你转?只有今天。”   小太子一听,委屈极了,眼看着又要哭鼻子。   怀雍连忙说:“父皇,我不是正好这几天赋闲在家,不如让小太子去我那住几天,虽说短短几日也学不了多少圣人名言,但说不定宽松两天,让他爱学了也行不行?”   换成是别人这么问未免荒唐。   太子是一国储君,还这么小,岂是可以随便送出去住的?   可这是怀雍,怀雍住得离皇宫也近,不远,让小太子去他家玩几天也无妨。   皇帝还没答应,小太子自己先憋不住地怯生生地唤了声“父皇”。   他可太想出去玩了。   他生在宫中,长在宫中,眼里只有这方寸之地,去过的最远最好玩的地方就是怀雍府上。   上个月怀雍回来,在府上设宴洗尘,父皇心情大好,带他一起去了。   皇帝同意下来,让人去知会一声皇后。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华服盛装的皇后来到御书房,亲自来问:“皇上怎么忽然起意,要将玘儿送去光禄大夫府上住两天?”   问罢,她转头看向小太子。   小太子只被母亲看了一眼,又耷拉下小脑袋,不敢吱声。   皇帝简单把前因后果给皇后说了一说。   皇后道:“太子太傅是太子太傅,光禄大夫是光禄大夫,各司其职,怎能乱了?”她用一个浅笑缓解尴尬,“臣妾不是嫌弃光禄大夫的意思,臣妾知道光禄大夫天资聪颖,能文会诗,若是让他来做太子太傅那是再好不过得了。”   “朕自有定夺,不用你来操心。”皇帝不置可否,索性直接问太子,“你想不想去?”   小太子偷看了母亲一眼,再看父皇,说:“想。”   ……   坐上玉辂,小太子被怀雍抱在怀中要开心坏了。   他贴近怀雍,嗅问怀雍身上胸口的气味,问:“皇兄,你今天用了什么香?似乎比平时还要更香一些?”   怀雍不解:“就是平时用的香啊,没换。”   小太子嘻嘻笑起来,揪住他的衣领问:“皇兄,我想骑你的琥珀玉光,好不好?”   怀雍犹豫了片刻,被他拽着晃来晃去地耍赖,只得答应下来:“好,好,但是只能在院子里骑一小会儿,而且得我抱着你骑,也不可以告诉父皇母后。”   小太子这才记起来,理所应当地说:“当然是要你抱着我骑马啦,我还是个小孩子,我哪能自己骑马啊?”   怀雍想到。   其实他跟小太子这么大的时候,父皇就已经把他单独放在马背上了,有人牵马,可对于他来说还是太高,其实他很怕,却一句怕也不敢说。   ……   这几日小太子在自己家,为保安全,怀雍索性闭门谢客,深居简出。   连赫连夜每月惯休的这几日来找他他都拒绝了。   赫连夜乘兴而来,败兴而走。   主要一个月就这么一次亲近机会,错过了这个月又得等下个月,怀雍也不会补给他。   两人小吵一架。   怀雍:“你见了我是满脑子只有那事吗?”   赫连夜:“我们每个月只见那么几天,哪有多的时间谈情说爱?你要忙,我也公务缠身啊。每次都要我迁就你,就不能你为我迁就一次吗?”   怀雍不客气:“不行。”   “赫连夜,你觉得不公平的话以后别来找我。”   真让他分,赫连夜又不肯,气冲冲地走了。   小太子在怀雍又玩游戏,又学功课,在这儿他可以跑跑跳跳,自由自在,吃饭也可以吃自己喜欢的菜。   到了晚上要就寝了,怀雍还会给他讲一些孩子听的民间故事,在他身边陪他睡觉。   就是有一点让他觉得奇怪。   怀雍每天要吃药,身上会有药味。   他问怀雍:“皇兄,你是生病了吗?”   怀雍说是从小生的病,按时吃药就好,没什么大碍。   小太子心疼地说:“皇兄好可怜,等我以后我长大了,我一定要让人去找天底下最好的大夫给皇兄治病。”   怀雍笑了笑,谢过他,没放在心上。   找大夫给他治病?父皇又不是没找过。   他这“病”,治不了,也没法治。   过了两日。   小太子还在怀雍家没走,这时正好太医院的医师上门,说是给怀雍请平安脉的日子到了。   即使没生什么大病,每次至多半年,怀雍也请仔细地诊一次平安脉。 第26章 害喜   怀雍上次请平安脉已是出使和谈之前,返途中胃口不适、胸闷恶心了数日,他原想着等若是再这样难受下去就不得不请大夫诊治一番了,然而就在快回京城前几天又好了,忙东忙西折腾忘了。   怀雍请平安脉早请习惯,没当一回事,在书房听人禀告就干脆在书房召见。   小太子坐在特制的高椅子上写字。   怀雍在侧边给他指导,等听见太医到门口请进,怀雍才抬头看过去。   怀雍愣了下。   来人并非平日里给他请脉的老太医,而是一位稍年轻些、三十许上下的年轻太医,是个生面孔。   怀雍问:“怎么是你?张太医呢?”   该男子跪下磕头道:“启禀光禄大夫,我是陈太医的亲传弟子,陈太医生了病,如今身子愈发不好,他指名我继承他的衣钵,以后也专由我来为您请脉。”   既能被放进府里来,侍卫一定已经检查过,估计身份上没什么问题。   但怀雍还是不放心。   怀雍不让他平身,就让他跪着,居高临下地说:“父皇吩咐的吗?父皇怎么没和我说过?我都不知道换人了。”   男子双手奉上太医院的文书,战战兢兢地说:“下官确实、确实是太医院派来为您请脉的。”   怀雍懒得再多说,转回头去看到小太子也停下了书写,正探头探脑地在张望,好笑地说:“你看热闹呢?”   小太子说:“是宁太医,我在丽妃娘娘那里见过他。”   可怀雍到底是疑心病太重,并不肯随便换人,一定要改天向父皇问清了再让人请脉,于是随口将这个年轻的宁太医给打发走了。   毕竟——   他的身体是他最大的秘密。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不然的话,对人对己都不好。   ……   翌日。   怀雍派去太医院问话的人回来,结果让他略吃一惊。   太医院确实有这位年轻的宁太医,也确实是张太医的徒弟。   宁太医是地方医署选上来的人才,两年多前来的太医院,今年年初刚升上六品。   但是,太医院并没有让宁太医代替张太医来为怀雍请脉。   太医院这边连忙派人去找宁太医想要问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宁太医找不到人了。   再查他的履历,也对不上,地方是有这么个人,可人好好在乡下待着,从未上京啊。   医掌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   差点出纰漏就罢了,出的偏偏还是皇上最看重的雍公子的纰漏,那是有八百个脑袋也不够掉啊。   而这京里京外,上上下下一通调查,足足花了两月时间。   到他查清真相,还未来得及去请罪,怀雍身上的情况早有剧变,皇上已无暇顾及他们,跟别说特地降下责罚。   ……   把太医送走时,怀雍觉得应该没问题。   他最近身体挺好,睡够也就舒服了,而且胃口也好起来了,吃得比以前要多,一天到晚觉得饿,眼见人都变胖了。他口味一直清淡,最近似乎更清淡了,丁点荤腥油腻都闻不得,甜味也要淡淡的。   他家掌灶的本就是御膳房来的老厨子,最是会伺候人,没几天就适应了他的新口味,一切按他喜欢的做。至于他有什么想吃的,家里没有的话就去问杜公公,一般早上才问,下午内务府那边拍马便送来。   下午怀雍陪小太子在院子里骑了一会儿马。   小太子骑马骑得不够过瘾,又撺掇他说:“皇兄带我去草场骑马好不好?听说在草场骑马才过瘾。院子四四方方这样小,走几步路就到头了,跑马都跑不起来……”   怀雍:“你才多大点,还敢去草场跑马,太危险了。”   小太子:“可他们说皇兄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可以自己骑马在草场上玩了。”   怀雍:“我那也不是跑马,充其量在马上坐一会儿罢了。我和你一般年纪的时候比你要矮多了。你以后一定长得比我要高大,急什么?”   说着,他亲昵地刮了一下小太子的鼻子,惹得孩子脸红。   一转眼,借宿在怀雍家的日子就要过完了。   最后一日,小太子格外依依不舍,窝在他怀里,遗憾地说:“皇兄,若是我天天都能来找你睡觉,或是你天天都来皇宫里陪我睡觉,那该有多好。有你陪我,我睡得特别好,都不会做噩梦。”   怀雍第一次听说:“你还做噩梦?”   小太子委屈极了:“梦见布置的功课写不完被先生骂,梦见文章背不出来被父皇骂,梦见被先生和父皇骂了以后回去被母后骂。母后几乎每日都要罚我,我哭也不行,病了都没得休息,母后她怎么对我这样?你说……你说母后她爱我吗?”   怀雍脸色变了变:“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小太子缩缩脖子,撒谎道:“没、没人教我,是我自己想的。”   怀雍神色复杂,为他讲了《战国策》中左太师劝谏赵太后的故事,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父皇母后正是因为爱你,才对你这般严厉。”   又说:“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后来,我被父皇收养,终于有了父亲,但也依然没有母亲。你有一位这样为你着想的母亲,已经叫世上的很多人羡慕了。”   小太子似懂非懂地颔首,继续问:“最后那一句,人主之子,骨肉之亲,什么什么的是什么意思来着……?我没大听懂。”   怀雍再背一遍给他听:“‘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意思就是,赵太后的小儿子长安君,即便贵为国君的骨肉血亲,尚且不能凭借功勋的尊高,和没有劳绩的俸禄,来守住金玉珍玩,更何况是做臣子的。”   小太子跟着默念一遍:“我大概懂了。”   以前怀雍说到这类似的话时会觉得无比焦虑,如今已好很多。   只是有时,他也会想,他的功劳究竟有几分全然来自自己?   没有吧。   他的浑身上下,每一点一滴俱赐于天恩。   ……   休假过后,怀雍重新忙碌起来。   不光是朝中上下的各种公务,还有公卿权贵的诸多往来。   怀雍行止审慎,他知道在自己这位置上不可结交党羽,是以一切按章程办事,一般少参加。   不过,今儿是他的恩师,国子监祭酒小女儿的亲事,这要是也不去就说不过去了。   怀雍不作伴郎,去得不早不迟,到时赫连夜已经领了一帮昔日同窗闹完亲,又是对诗,又是猜谜,百般阻挠新郎接亲,惹得新郎气到跳脚,骂他到底是哪边的。   新郎指着他骂:“你自个儿独守空房已至丧心病狂的田地,你没人要还想拖别人下水陪你一起是也不是?”   赫连夜:“大好的日子你发什么火,好事多磨嘛。”   等送新郎入了洞房,赫连夜倒老实起来,拦住大家别闹洞房:“春宵一刻值千金,唉,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轮得到我们。走走走,喝酒去。”   他本想在怀雍身边落座,可怀雍一个眼神递过来,他的脚就不由自主地拐弯,在隔了一人的座位站住,看一眼怀雍,再隔一位。   三年前。   他们还没相好的时候,他反而敢大咧咧在怀雍身边坐,在大庭广众之下和怀雍有说有笑,现今反而不能了。   隔了半张桌。   赫连夜眼睁睁看见卢敬锡坐在怀雍身边,低头饮一杯酒。   卢敬锡因在夷亭和谈有功,又升一级,已至四品。   只是被封赏之后,他好些时日都没动静,众人今天可算是逮到他了,起哄笑道:“文起啊文起,你如今都是四品大官了,怎么也不见你摆酒设宴,庆贺一番,还是你躲起来只悄悄请怀雍一个?”   怀雍笑起来:“可别胡说,连我也没有喝过他的升官酒。”   又为卢敬锡解围:“或许文起还在准备,你们就别为难他了,若是有我的,还能少了你们的不成?”   卢敬锡哂笑一下,自顾自倒了一杯酒:“嗯,改日,改日再说。”   有人答:“改日,改日究竟是哪一日?话说回来,文起你近来可是京中人家心中最为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你一直没有成亲,就是在等着待价而沽不成?如今身价大涨,可有找到好人家?”   不等卢敬锡回答,又有别人插嘴问:“若是还没定,不如考虑一下我妹妹?我妹妹秀外慧中,改日去我家看看?”   大家笑起来,好几个人都纷纷起疑,半真半假地向卢敬锡推荐自己宗族中的适龄姐妹:“我堂妹更好,我们家中的女性都很长寿健康,她亲姊嫁的是个九脉单传的人家,一成亲便有了,三年抱俩,那叫一个开枝散叶。”   还说:“我堂姐嫁的远,嫁过去一个月了才回娘家省亲,那日我也在,她才吃了两口饭就有害喜的症状。我那时年纪还小,以为堂姐病了,还为她愤愤不平,回去跟我娘嘀咕是不是堂姐夫对堂姐不好,若是真是那样一定要为堂姐出头,结果被我娘笑话了一通,哈哈哈哈。”   害喜?   怀雍听到此处,心中蓦地涌起一阵异样。   他当然知道害喜是什么,但在这之前,他从没有往自己身上想过。   犯恶心。   食量增加。   长胖。   昏昏嗜睡。   ……这些似乎都是害喜的症状。   心生怀疑的怀雍再坐不住,脸色难看,借口身体不舒服,先众人半步告辞离开。   随后卢敬锡也走了。   赫连夜见状,心情更加郁闷,想再给自己倒一杯酒,拎起酒壶,却发现已经空了。   桌上的全是国子监同窗,哪个能没看出他整个少年时期都对怀雍痴心一片。   有人轻拍他的肩膀,劝他说:“你也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不该再行事荒唐。你还是早日熄了这份心思吧。” 第27章 辟情   我怀孕了?   我怎么可能怀孕?   怀雍内心掂掇。   万分抵触。   可又不得不承认,或许有那么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他真的怀孕了。   他的身上的确长了一副女性的器官。   他应当是不能怀孕的才是。   他从小每天都在服用太医专门为他研制的汤药,这种汤药可以抑制他身体中属于女性那部分的成长,从而促进他长得更像一个男人。   他是长得没有一些男人那么高大壮实。   可他也比大部分女子的身量要高得多,就算在成年男人之间也不算矮,只除了长相相较而言还是更偏阴柔以外,没有人会怀疑他是个女人。   他真的会怀孕吗?   其实。   当年在九原塞第一次与赫连夜相好的时候,怀雍是有担心受怕自己会不会怀孕过。   后来他发现没事,便渐渐放松了警惕。   怀雍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张太医一次,他问自己的生育能力如何?   张太医说他的身子骨还需要调养,等调养好了就可以拥有后代。   怀雍听懂过来。   张太医这就是委婉的说法。   调理?要调理多久?   怎么样才算是调理好了?   不是说不准,是答案让人难以接受,所以不说。   但怀雍觉得自己可以接受。   他也不想要一个孩子。   无论是以什么形式。   他想起在夷亭城喝过奶酒后跟赫连夜极尽荒唐的一夜。   要怀就只能是那天晚上怀上的。   回家的路上,怀雍总算是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如论如何,先弄清楚自己是否怀孕,要是没事,那皆大欢喜,要是有事……就再想办法。   总会有办法的。   总会有办法的。   怀雍翻来覆去、语无伦次地在信中这样安慰自己。   二十岁的怀雍已不似十七岁时那般天真懵懂。   自他背着父皇破/戒,与情人偷/尝/禁/果的那日开始,他就猜想到或许会有被父皇发现的一天。也是因为这种像是一直被笼罩在凶煞阴影下的恐惧,这种恐惧时不时地会对他作祟,使得怀雍心惊胆战,让他经常会想,干脆和赫连夜断个干净。   也不知道为什么,稀里糊涂地开始,稀里糊涂地就到了现在。   ……   怀雍以为自己晚上要睡不着了。   可事实上,他睡得很好,甚至做了个完整的梦。   怀雍梦见自己变小了,约莫四五岁的个子。   他在东暖阁后面的桃花树林里跟一只小狗玩彩球。   这是一只白毛西施犬,刚送到他身边时,小狗才巴掌大,糯米团子似的可爱。   他好喜欢这只小狗,每日都要给小狗喂食、梳毛,与小狗玩耍,还让人给小狗缝了个棉花布窝。   小狗渐渐长大,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愈发的要好。   这天夜里,小狗在床脚边呜呜咽咽,仰着头,可怜巴巴地看他。   怀雍心软,问小狗:“你是想跟我睡一个被窝吗?”   小狗嘤了一声。   怀雍看看四周,没有别人,于是掀开自己被子的一角,对小狗说:“快上来,快一点。”   小小的怀雍抱着小小的狗崽睡觉,毛茸茸的小狗抱在怀里很暖和。   但睡着睡着,怀雍感觉到了一股潮湿的黏腻的暖意,他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这奇怪的触感是从自己的怀里传来,于是再次掀开被子,低头一看,被窝里只有一团模糊的血肉。   这是被剥了皮的小狗,鲜血淋漓。   父皇就在床边,寒声道:“雍儿,不许哭。”   “这东西不守规矩,是他自寻死路。”   ……   怀雍从梦中醒来。   他是被下人叫醒的。   今天要上朝,才刚过丑时。   外头天色幽黑,全然没有将来天明的迹象。   怀雍出了一身冷汗。   让人赶紧给他准备热水和安神茶。   怀雍喝了茶,自己在屋内脱了衣服擦掉身上的汗渍。   直到现在他也不喜欢看自己的身体,匆忙快速地弄干净了。   昨晚的那个梦仍记忆犹新。   梦中场景栩栩如生。   等到换好衣服,坐进轿子去皇宫,怀雍忽然慢几拍地记起来了。   不。   那不是一个梦。   那是真实发生过的。   在他五岁那年。   那只小狗原是父皇送他的生日礼物,选品相漂亮的西施犬调/教了三代,确保每只都性格温顺,才敢从其中挑了一只最乖的给怀雍玩。   因为他把小狗放上床陪自己睡了一晚,第二天小狗就死了。   后来他再也没养过狗。   ……   越是这种时候,怀雍越不想被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幸好,一整个早朝下来似乎无人发现他心情糟糕。   临散朝前,卢敬锡犹豫再三,还是上前来问他:“怀雍,你今天是怎么了?身子有哪里不舒服吗?”   怀雍说自己没有,卢敬锡却很肯定地说:“自你从夷亭城回来便一直总有些不对劲,我们是好友,你若是有什么不舒服,尽可以和我商量。”   怀雍笑笑,反客为主地答:“那是你自己吧,回来以后你就郁郁寡欢,终日不见你舒眉展颜。”   卢敬锡默然不语。   一来二去,怀雍索性去了卢家,与卢敬锡喝茶谈心。   卢敬锡虽说公务能干,但在人际交往一项不算多好。   离了国子监后,他在朝中并未再结交到同龄好友,交心之人至今似乎也唯有怀雍一个。而他们各自公务繁忙,已经很少有空相聚。   今日怀雍主动提要去他家做客,卢敬锡竟莫名生出一种恍惚之感,仿佛他们少年时抵足而眠、推心置腹的日子是在很遥远的从前。   在他的平淡无惊的生活中,再次激起了一丝波澜。   他没来由地暗自欣喜,又不敢言表。   怀雍实则正在焦心无比。   他亟想知晓自己是否真的有孕,但是京城布防严密,他身边尽是父皇的耳目。   他思来想去,只能耐心等到半月后春祭那几天,父皇要去宗庙闭关,沐浴斋戒,到时他可伺机微服出府,想办法找一两个民间大夫为自己诊脉。   卢敬锡以为怀雍在与自己忧愁同一件事,到家没多久便和盘托出。   他觉得自己在夷亭议和中并未有多少功劳,即便如此,回来以后却还节节高升,每被同僚羡慕称赞一次,他内心的惭愧就加深一分。   正因如此,卢敬锡回来以后才没有摆哪怕一场升官宴。   他觉得自己平庸,且无能为力。   卢敬锡不希望自己成为父亲那样成日里沉迷于写几首上伤春感秋、不思在官道上进取的男人,但他又实在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人,数年官场生涯,他已见到许多满腹学问的人放下身段,从此变得面目全非,可他又做不到。   这样的矛盾让他陷入了沉重的痛苦之中。   怀雍发愁自己的事,听一句,漏半句,长长地叹一口气。   两人一道长吁短叹,简直把茶水喝成了酒水。   怀雍实在心不在焉,回过神来,强打起精神,鼓励他:“为臣不易,忠贤岂是一日能成?不可操/之过急。你在夷亭城时,面对北漠贼人不卑不亢,在射宫宴上也不落下风,为众多大梁文人赢得了颜面,一洗文弱旧名,已经做得很好。你大可无愧于心,你想来对自己要求甚高,有时不要逼得那么紧才是。”   也不知卢敬锡听没听进去。   怀雍在卢家用过饭才离开,卢敬锡送他到门口,不由自主拉住他的手,问:“你何时有空再来我家做客?过几日春分?”   怀雍欲言又止:“我有事……”   卢敬锡愣了一愣,也不知怎的,脑子一抽,问:“你约了赫连夜?”   怀雍否定得极快:“不是。”   卢敬锡不信地抿紧唇,眸光亦暗了一暗。   怀雍心突突跳。   卢敬锡本就心思敏锐,未必没有察觉到他与赫连夜之间的暧昧。   他用一个浅淡的笑遮掩自己的心虚,说:“我是去宝泉寺探望穆姑姑,听说她近来身子不太好,我购置了一些草药打算亲自给她送去。”   ……   卢敬锡站在卢府门口,一直目送怀雍的马车消失在街角后才翻身回去。   母亲在大厅等他,在他经过时叫住他,意有所指地说。   “别学你父亲,一把年纪了才要孩子,求神拜佛只得你一个。”   “早点娶妻纳妾,也好早点开枝散叶。既你不愿意在正妻之前有侍妾,那就赶紧娶妻。我身子骨还算硬朗,到时可以帮你们小夫妻带孩子,你还在忧心什么?”   “先前你说你官位低微,不想讲究小门小户的女子,而今你已尊为四品,怎么也算小有立业。今日蒋家夫人约为娘去看戏,我看他家的女儿就很不错……”   卢敬锡推托说:“过些日子就是皇家春宴,这次孩儿与上次有天翻地覆的不同,说不定皇上有为我安排,等到春宴过后也不迟。”   话音刚落。   母亲手中的茶盏便重重拍在桌上,刚才拂沫拂了好久,到茶水都凉了也没喝几口,茶水溅出来:“一日拖一日,一月拖一月,你究竟想要拖到几岁。你现在是官威大了,在娘面前也要摆架子?皇上安排?你等皇上给你怎么安排?你还想当驸马、自毁前程不成?”   卢敬锡撩开下衫,熟练跪下,背却笔直:“孩儿不敢。只是希望娘再等一等,求求您,再多等一等。”   他艰涩自嘲地说:“我、我在整理了。”他也说不上究竟是在整理什么,继续说,“娘,请再耐心等,春宴以后,等他们都有亲事了,我就听从您的话,择一名门淑女传宗接代。”   回到自己院子。   桌上一片还是怀雍离开时的模样,卢敬锡特地交代了丫鬟不要整理。   卢敬锡将怀雍用来擦手以后随意丢在一旁的帕子拿起,取来一张没用过的纸包好走进里屋。   在他书房柜子的最深处,有个上锁的箱笼,早些年从小的换成大的,拿取十分不方便,他轻易也不会动。   打开箱笼。   里面乱中有序地放了许多东西。   乍一看没一件值钱玩意。   抄到一半写错字扔掉的草稿,干枯发黄的草编的手环,一片落叶,一小枚桃核……这都不能说不值钱了,这全是普世意义的垃圾。   其中有件绫布里衣。   正是当初怀雍在他家留宿那一夜穿的。   他拿起来摸了又摸,嗅问,已经没有怀雍身上的香味了。   是的。   这一箱子全是怀雍无意中遗留的东西。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舍不得扔。   不知不觉这些年就留了这么多。   怀雍给他的那几分若有似无的情丝就这样缠着他,一缠数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似乎只是随着他们少年时光的离去渐渐散了。   他一直理不清,或许以后永远也理不清了。   舍不得又能如何?   世上所有人这一生大抵都是学会舍得的一路。 第28章 拿胎   春祭。   宝泉寺。   怀雍到时,穆姑姑正在后山上与几个小比丘尼一道采茶叶。   宝泉寺是个尼姑庵,专供女性出家修行。   佛教从百余年前传入中土,但直到近几十年来才盛行开来,全国上下无数的庙宇被纷纷修建起来。   其讲求众生平等,无论贫富贵贱、男女老少皆可遁入空门,但是,在正式出家以前,寺庙会根据各人所捐献的钱财决定他们今后在寺庙获得怎样的生活。   穆姑姑是宫廷女官出身,虽说她本人没有后人,但她可是当今皇帝的乳母,入庙之前还赠予了一大笔钱,是以,她完全可以在宝泉寺享有养尊处优的清修生活,不必干这些活计。   望见怀雍在山脚下时,用一块蓝布巾帕包着脑袋,又在上面戴了竹笠的穆姑姑在怔神过后,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穆姑姑要换了衣服再接见怀雍,怀雍怕她麻烦,说不用。   但穆姑姑坚持要这样做:“出家人是方外之人不假,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该守的规矩还是得守,我这辈子这样子过惯了,你不让我做,我反而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   穆姑姑一头的青丝都剃光了,她原本头发很是浓密,如今只剩下一些青色发茬的痕迹,换上一身干净无尘的玄衣,再来见怀雍,她带了一小瓷盅的茶叶,沏给怀雍喝:“茶是今年我们自己种的茶,水用的是山上的清泉水,你尝一尝。”   怀雍品过茶,放下杯子。   尼姑庵内院是不可以让外男进入的,主持为难地表示,光禄大夫大人可以小小破例,但也只能在白天,开着门说话。   怀雍便不进内院,只在外院的茶室和穆姑姑说话。   远处藏了几个凡心未净的比丘尼,不太熟练地向他投来窥探的视线。   清雅俊秀的怀雍正是当下世间推崇的美男子典范。   房门大开。   清爽的穿堂风拂动怀雍鬓边落下的几绺碎发,身畔窗外是被雨打了一夜的白海棠,薄薄的花瓣被雨浸湿透,天光下呈现出玻璃般半透明的色泽,稍显憔悴但仍然美丽。   穆姑姑和他说笑几句,意识到怀雍此行别有他意,她略有些失落,想了想,好声好气地说:“你父皇心底是疼爱的,若是有争执,不要跟他置气,无论多大的过错,只要你愿意跟你父皇低头,想必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怀雍一愣,明白穆姑姑的潜台词是,是以为他和父皇吵架来请她做和事佬,未曾深想,他已下意识地出言反驳:“我没有惹父皇生气,这事跟父皇无……”   ——这事跟父皇无关。   怀雍原想这么说。   话还没说完,他自己先反应过来,并非完全与父皇无关。   要是他真的怀孕,要是他与赫连夜的私情暴露,或许不止是赫连夜,连他自己也会招致杀身之祸。   他来找穆姑姑,是希望穆姑姑帮他看一看自己的脉象如何。   一来,穆姑姑是世上少数几个知道他身体情况的人,既深得他的信任,也不至于大惊小怪;二来,父皇也很尊敬穆姑姑,他也是穆姑姑养大的,就算到时被父皇问起来了,也能敷衍搪塞过去。   正在怀雍犹豫之际,穆姑姑终于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气味:“你什么时候爱用浓香了?身上的麝香味好重。”   寺庙中到处都点了檀香,所以她没能马上就发现怀雍身上的香味变了,此时才后知后觉地闻到。   穆姑姑感觉不对劲地紧皱眉头。   后宫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鬼蜮伎俩,譬如麝香,平时用无甚大碍,但要是对于孕妇,用料重了或至滑胎。   她以前是专门伺候主子生产和养孩子的,对诸多忌讳了然于心。   怀雍在桌上握住穆姑姑的手,难以启齿地说:“穆姑姑,请您帮我把个脉吧。”   他特意穿了宽袖的衣服。   穆姑姑停顿片刻,才把手握在了他的手腕上,她低下头,静默良久。   她也奇怪,因为她并不感到意外。   怀雍难掩紧张地看向她,希望能从她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穆姑姑一直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收回了手。   一句话都不用说,怀雍已经猜到了答案,他低低地问:“我该怎么办好?穆姑姑。”   这时的怀雍没穿官府,垂头丧气时格外像个闯祸以后手足无措的孩子,实在惹人怜惜。   穆姑姑忽然像是风马牛不相及地与他说起往事:“我带过那么多小孩,你看上去乖,其实是最不好照顾的那一个。皇上那么忙,我们想,他不可能一直亲自照顾你。而且,他哪里照顾得来小孩?可你偏偏就是要黏着你父皇。”   她笑起来,眼角的笑纹和蔼温柔,让怀雍如沐春风地心静下来。   她接着说:“我还记得第一回你在你父皇议事时非要去找人,怎么哄你都不行,急得我满头是汗。要知道惊扰圣驾轻则责罚,重则死罪,我还以为我要死了。皇上其实也不爱带小孩,只是他拗不过你,最终还是让你得偿所愿。你看看,你倔强起来,连当今圣上都要让你三分。”   怀雍大致懂了穆姑姑的暗意,他心绪不安地说:“我那时还是小孩,哪里知道什么死不死的……穆姑姑,请你帮帮我。我从小都希望自己能长成一个谦谦君子,一个敬肃钦明的士大夫,这只是一场意外。”   他咬字说:“我不想,被父皇知道。……我不想让他对我失望。”   穆姑姑不想与他的恳求的目光相互视线接驳,垂首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无奈而轻声地说:“深宫里的日子难熬,我听说过有一些宫女一时行差踏错,便会采凌霄花食用消除身上的麻烦。”   “只是,这对身体的伤害很大,一旦失去,以后就未必再能拥有了。”   这日回去后。   怀雍跟人说他看到凌霄花开了,今年转暖得早,凌霄也开得早,他觉得很是有趣致,改日多采一些来,把原本屋子摆设的梅花、玉兰都给换了吧。   最近都放凌霄了。   侍者不解其意,也不需要解,主子吩咐什么,他们照办就是。   ……   一连半个月。   怀雍每天都要赏看一会儿屋里的凌霄花,伺候的人于是也换的更勤了,每天都去采新鲜的来,不光如此,还移植了根茎过来,种在墙下,又请了花匠专门莳弄。   可惜急也急不来,除非有大罗神仙现身,否则谁都得等这花儿自己慢慢长。   他们看见怀雍时常会坐在窗下,看着凌霄花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怀雍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无论怎么想,他都不该留这个孩子啊。   夜里,他抚摸自己的小腹,还很平坦,让他很怀疑这里到底有没有装着一个小孩。   有这么小吗?   一条新的生命就这样装在他的身体里?   当年他也是这样来到世上的吗?   自他怀孕以来他毫无注意,孩子有在健康成长吗?   他生下的孩子会跟他一样也是天生畸形吗?   他不知道。   在这荒草般疯狂蔓延的恐慌中,又夹杂了一丝渴望。   怀雍天生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在他幼时,第一次知道自己只是父皇的养子时,他伤心无助地哭了一整天,直到哭累才入睡。   他其实是想要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人。   然后,他竟然想,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留下孩子。   只要他放弃荣华富贵,世间之大,天涯海角,到时他改头换面,总有一个能容得下他的地方。   ……   赫连夜每月有那么两三日要述职。   这次正好赶上皇家春宴。   建京三杰这次都将要参加。   大家都在猜测究竟是谁家的女儿会被皇上许配给他们。   怀雍这次到的很早,为了早点到,等来赫连夜以后单独问两句话。   结果久等没等到人,先等到了卢敬锡。   两人说了一会儿,怀雍感觉到一个不悦的视线,转头一看,是赫连夜终于到了。   怀雍刚拔起脚要走过去,又停住脚步。   主要是他要面子。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希望被人看到是他上赶着去找赫连夜,于是只用眼神示意赫连夜过来。   微愠的赫连夜装作没看见他的暗示,扭过头去,和别人说话。   态度像是在说:你别想永远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竖起耳朵,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他也在等,等怀雍主动向他靠近。   然而一直等到春宴开始,赫连夜依然没有等来怀雍的主动示好。   整场春宴,赫连夜都在生气走神。   先是在婚宴上亲眼看见怀雍因为听说卢敬锡要成亲了而低落,再是听说怀雍又去卢敬锡府上两人私会,这一切都让他气得快要发疯了,这些年来积累的一切嫉妒的细节,怀雍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让他想发疯。   若是一点也没得到也就罢了。   为什么他已经得到了怀雍的身体,还是得不到怀雍的真心呢?   若是他只是想得到怀雍的身体也就罢了。   有那么几次,他觉得怀雍仿佛也喜欢上了自己都只是他的错觉吗?   若是卢敬锡也跟他这样痴狂也就罢了。   可是没有。   甚至有时他觉得卢敬锡在他们之间多少有些目无下尘,为什么呢?   难道卢敬锡自矜怀雍的心在自己那里吗?   他想,他就像是个可笑无耻的跳梁小丑。   即使是他得到怀雍的身体,也是用了卑劣的手段逼怀雍就范于自己而已。   “——孟野,你中意谁家的女子?”   赫连夜听见皇上这样唤他。   他回过神来。   脑子还在一阵阵发热。   他回答:“任凭皇上安排。”   这话一说出口,不知为何,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心慌,犹如厄运缠身,无法遏制。   他咬牙想,卢敬锡那样循规蹈矩的人,估计也会答应吧,他倒要看看,倘若他跟卢敬锡都要成亲了,怀雍究竟吃谁的醋。   稍等片刻。   皇上又问起卢敬锡的亲事。   卢敬锡沉思片刻,跪地谢恩,但拒绝了皇上的好意。   这也出乎怀雍的意料。   他抬头看向卢敬锡。   父皇似乎注意到了,轻轻一笑,问道:“文起你可是有意中人了?”   卢敬锡答:“为臣心无情爱,只想尽忠社稷。”   怀雍觉得奇怪。   换作是别人,父皇问都懒得问,父皇一向不关系这种事的,可今天竟然被卢敬锡婉拒后还追着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你也该成亲了。今年吉利,再往后拖,明年是寡妇年,可不适合成亲呐。人家小娘子也是看年岁容貌的,别觉得自己很有的挑,等再过些年,你‘年老色衰’了,小娘子们说不定就不待见你了。”   座下一团笑声。   怀雍笑不出来。   他在想赫连夜方才说的那句话,心情很是沉凝。   春宴酒会。   怀雍见赫连夜离开,还是跟随过去。   他在石墙花窗后见到有个人在和赫连夜说话,驻足等了一等。   隐约听见这两人在说话。   “你终于想通了,男子又不能和男子成婚。”   “别说了。”   “有什么说不得不成?你的心思国子监有几个人没看出来?他要是想和你好,还需要等到今天?他不过是因为身份特殊,所以才这样想要笼络住你。皇上早就为他安排好了。你却傻了,难道还要一直为他熬到自己生不出孩子不成?就是你有一天真得让他愿意跟你,你们又不会有孩子。”   赫连夜无法反驳。   他想起怀雍的秘密,心有不甘地说:“不一定吧。”   朋友听笑了:“不一定?什么不一定?你是神志故事看多了,以为真有世上有让男子生子的仙法不成?”   赫连夜:“……”   他没有信心。   且不说怀雍有没有这样的能力。   即便怀雍有了他的孩子,会愿意为他生吗?   有那么一回,他们在温存时,嬉皮笑脸地问怀雍说不定要怀上他的孩子了。   怀雍是什么反应来着?   对了……   怀雍很生气,还坚决地骂他痴心妄想,让他以后不准在作这样恶心至极的设想。   正想着,赫连夜忽听墙边有点声音。   “是谁?”   他追过去,等绕过去到另一边,那儿已经空无一人了。   ……   翌日上午。   怀雍上朝去了。   在他房里伺候的婢女子菁去打算换桌上的花,一见愣在原地,纳闷地自言自语出声:“真奇怪。”   另个婢女慧儿问:“怎么了?”   子菁挠挠头:“我昨天才换的凌霄花,怎么只剩下枝叶,花全没了?”   慧儿捏起帕子掩唇好笑道:“是你糊涂弄错了吧。不然还能是被公子都吃了?公子吃它作什么?”   子菁恼了:“公子特意嘱咐我的事,我怎么会弄错!你不信我就找别人问问,昨晚小巧负责铺床,她一定注意了。”   慧儿拉住她:“行了行了,多大点事,你还要闹到公子面前。”   她们习惯叫怀雍作“公子”,怀雍也是这样吩咐的。   他听习惯了。   公子那么尊贵,又要操劳国事,她可不敢拿这点芝麻小事去烦人。   想想还是作罢。   子菁疑惑地换上了一丛新采的红色凌霄花。   同昨日的一般,血似的鲜艳。 第29章 暴露   春宴过去数日后,原本应当温暖起来的建京迎来一场倒春寒,御书房中又烧起暖炉。   时任大内总管的杜良杜公公在皇上睡后才睡下,皇上醒来前醒来,统共只睡了一个半时辰,却一点也不打哈欠,路上遇见了交接班守卫宫门的禁军头子郜三山时,热络地打了个招呼,寒暄道:“都说小寒暖,立春雪,去岁冬天那么暖和,我就知道今天春天就暖和不了喽。”   对他来说,没有转暖的又何止是天气。   今儿早上照例伺候皇上与怀雍这对天家养父子用饭,期间皇上提了两句为怀雍寻妻的事宜,怀雍还是不肯顺从。   杜公公当时便在心下道了句不妙。   回头等怀雍不在了,果然皇上的心情变得极差,平日里爱喝的茶水也一会儿嫌弃茶烫,一会儿嫌弃茶冷,摔了好几个杯子,小太子过来也会无端骂了一顿。   他心中祈盼,祈盼雍公子可以在皇上面前更加乖顺一些,那他们这些奴仆也不用那么心惊胆战地过日子了。   皇上问起怀雍这几日在府上如何。   杜公公一一禀报道:   “……说雍公子近来还是胃口不好,吃饭不多,每顿只吃一碗。”   其实一个碗里只装一半的饭,还不一定能吃完。   “雍公子近来喜欢麝香,还喜欢凌霄花。”   皇上便说,让人把宫库中的麝香找出来送去给怀雍,又夸凌霄花好,让人也采一些来放在御书房。   “听说雍公子最近手脚犯冷的老毛病犯了,前日让人在屋里起了火盆取暖。”   但是不光是烧火盆,好像还把衣服什么放在火盆里烧了。   不过这他就不打算告诉皇上了。   总之,他在回答皇上的问话时,尤其是有关怀雍,总要真真假假的掺杂,力保不惹事端,一切平安。   皇上听了,皱起眉来:“他畏寒的老毛病又犯了吗?一定是因为觉得暖了、贪图凉快,不肯好好多穿几件衣服,跟太医院那边说一声,让人送些汤药过去。”   刚吩咐完,又想起件事:“上次那个冒名顶替,混在太医院中伺机接近雍儿的人找到了没?算了,没查清之前,除了张太医,还是不准让别的太医去给雍儿看病。”   杜公公深深躬腰,手持拂尘,恭声称喏。   皇上处理了一会儿公务,午间,皇后过来一趟。   皇上罕见地让她帮着想看谁家千金更适合怀雍,杜公公记得皇后以前曾经为怀雍的亲事操过心,那是很多年前唐公公还在大内总管位置上的时候。   这次皇后只是笑笑,给出个不咸不淡、不左不右的建议:“臣妾以为,还是要看雍公子自己的心意为好,他喜欢哪个就选哪个。”   皇上勃然大怒道:“让他选?他哪里选得来!”   皇后福身请罪,随后离开。   杜公公呆站片刻,纹丝不动,直到被皇上骂还不收拾,他才连忙上前,跪在地上将被扔掷散落的画卷都捡起抱在怀中。   寂静无声的屋子里除了碳火灼炙时的噼啪微响以外,就只有皇上自言自语的声音。   自他上任后,其实这些年时常会发生这样的事——皇上会自己跟自己说话,无意间把心声说出来,可他自己并意识不到,有时愤怒,有时伤心,有时会笑起来。   如此,皇上喁喁低语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他头上:“明明是朕辛辛苦苦带大的孩子,如今倒是愈发地跟你像了,跟你一样不识抬举,也跟你一样招惹男人。”   杜公公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在心底告诫自己:你没听见,你没听见,你没听见。   ……   卢敬锡从春宴回家以后,从尚书台回来没回自己院子,径直去家中设置的小佛堂,跪在菩萨像和祖宗牌位前面。   每天一跪就是一晚上。   母亲不跟他说别的,光让他罚跪,先把脑子清醒清醒再说。   母亲也过来了一次,当成没看见他,绕过他去给他父亲的牌位前上香,然后念叨一会儿:“你的好儿子拒绝了皇上赐婚的好事,也不知有没有惹恼皇上。这下好了,别说光宗耀祖,说不定还要为卢家门楣抹黑,你若是在天有灵能够看见,还是快管管你的乖儿子吧。”   卢敬锡静不做声。   他觉得自己不是不打算成亲,他只是觉得……觉得还不到时候。   可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小佛堂的地铺得是青砖,没有垫子,膝盖跪得极疼。   不知是否是为了转移这种痛觉,他想起一些年少时的事,他、怀雍、赫连夜都还在国子监做学生时的往事,有一年夏天,他们国子监好几个同学约了一道去乡下的庄子踏青游玩。   少年们在没有长辈管束的情况下,一个个都放开了野性,来之前说好要吟诗作对,行附庸风雅之事,结果到了以后,一个个都上树下河,变作了野猴子。   连怀雍也脱了鞋子,卷起裤腿到田里去摸田螺,等上岸把泥巴冲洗了才发现小腿肚上不知何时黏了一只水蛭,水蛭已经吸饱血,变得肥嘟嘟。   卢敬锡见了心急,却没有立即上前,因为假如他要帮忙的话,就难免会碰到怀雍的皮肤。   他不敢碰。   光是看到就觉得心很奇怪。   就在他犹豫之际,赫连夜已经过去,掏出一把随手携带的锋利小刀利索地把水蛭给刮下来。   赫连夜动作太快,当他惊呼出声的时候,赫连夜已经想当然地落了刀。   卢敬锡顾不得其他,这才上前,说:“被水蛭叮了不能这样刮的,水蛭一部分已经钻进他身体里,直接切了那部分就留在里面,要撒盐才是。”   赫连夜也急:“你不早说?”   卢敬锡:“谁让你那么着急!赶紧请大夫来给怀雍看看。”   怀雍自己更是不以为然:“没多大的事,还是算了吧。叫太医过来的话,我父皇知道了,又得麻烦,不如不叫。”   卢敬锡却不肯依从,和怀雍争了两句,退而求其次地说:“那我去附近给你请个大夫来,一定得看。”   等卢敬锡找了大夫回到庄子上,见怀雍背对自己还在榻上睡觉,过去把人推醒。   怀雍转身过来,卢敬锡看见他的脸,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问:“雍公子,你的脸……?”   卢敬锡取来铜镜给他看。   怀雍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被画了东西。   庄子里用来睡觉的是刻有花纹的瓷枕头,若是脸颊压在上面,便会不小心地印上红痕,譬如他的脸上就印上了芍药花的纹路,不光印上了还不知是谁手贱,用朱砂将这花纹细细地描上。   不用问都知道是谁狗胆包天敢这么做。   怀雍气得简直是直接从床上跳起来,抄起瓷枕头就去找赫连夜,势要跟赫连夜同归于尽。   两人笑闹的声音传进卢敬锡的耳朵里。   总觉得刺耳。   再走出门去到院子里看他们俩打架。   还觉得刺眼。   是夜。   睡在怀雍隔壁屋子的卢敬锡不知为何,做了一个朦胧混乱的梦。   梦里是他坐在黄昏迷蒙的光雾中,坐在怀雍午睡的床头,手执细毫,在怀雍的脸上一笔一笔地绘制芍药花的花纹。   怀雍发冠未解,脑袋枕在如意叶形碧玉枕上,洁白的脸庞比枕上的芍药花更美,过一会儿,怀雍似乎是被痒醒了,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见是他,带点笑意地又眯起眼睛,招手让他更靠近过去。   怀雍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地剥落,他也不知怎的就到了床/上。   在这凌/乱/不/堪的梦中,午后的光软溶溶、暖融融地围拢住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冷,怀雍的发髻摇得散了,发簪也松了,敲在瓷枕上,断断续续地磔磔、磔磔的轻响。   等再醒过来已是第二天的日上三竿。   怀雍来叫卢敬锡起床,叫了两声没叫醒他,捏住他鼻子才总算把他逼醒了,好笑地说:“昨儿是我被水蛭咬,你说说不定会发烧,结果我好好的,倒成你一睡不起了。”   卢敬锡讷讷应了,说这就起来,不敢看怀雍,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裤子里一团粘/稠,极是不舒服。   自那时起,这样香/艳的梦就会三五不时地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无法控制,无法结束。   他只能让自己尽量少地接近怀雍,但每次只要一阵子不见,他也觉得难受。   为什么他不能只把怀雍当作朋友?   其实赫连夜说的没错。   那天夜里,怀雍躺在他身边,他一夜没有睡着。   他想。   要是怀雍成亲就好了。   请怀雍先成亲吧。   怀雍那样好,怀雍应当获得一个幸福的家庭,而不是被他或者赫连夜这样的男人觊觎。   他连自己都觉得不可以,那么,赫连夜更不可以。   他希望怀雍能赶紧成亲。   ……   又跪了一晚。   卢敬锡第二天去尚书台特意放慢脚步,以免自己腿脚受伤被人看出来。   偏偏今天老尚书让他去找一趟光禄大夫。   卢敬锡与怀雍私交甚笃,需要请动光禄大夫,让卢敬锡去是再好不过了的。   卢敬锡只要拖着疲惫的身子去见怀雍。   他尤其期盼怀雍不要发现他的伤病。   然而怀雍比他的情况还要更糟糕。   卢敬锡其实第一眼就能感觉到怀雍脸色过于苍白,脸颊、嘴唇几乎毫无血色,光是坐在那就像是用光了浑身力气。   两人说了几句话,怀雍似乎也没听进去,反而额头冒出了细密冷汗,他看得出在忍耐着莫大的痛苦。   卢敬锡谈不下去,问:“怀雍,你怎么了?身子是哪里不舒服吗?”   怀雍无比虚弱地笑了一笑:“没有啊。我很好。”   他再说一遍:“我很好。”又觉得实在是太容易看出被撒谎,折中说,“头有点疼,这两天受了点风,没睡好。这事要么你明天再来找我商量,我一定帮你。”   说着还要起身送卢敬锡出门。   可怀雍才一站起来,便觉得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般,一头栽倒下去。   他好像听见卢敬锡慌里慌张地唤他名字,接着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   再醒来,怀雍看到幼时看习惯的帐顶。   这是帝寝的幔帐。   他是在皇宫。   在父皇的床上。   怀雍意识到什么,转过头,父皇在他的床边,坐在一张底盘沉重的紫檀木椅上,一只手手肘支在龙头扶手上,扶住略歪过来的头颅,如此冷着脸,眼神阴鸷地盯住他,问:“醒了吗?”   恐惧像是硬生生地从他的天灵盖里灌进来,怀雍面如金纸,不住地战栗。   父皇问:“说吧,是谁干的?” 第30章 杀了   怀雍哪里敢说?   他勉力坐起身子,不仅是因为病的没力气,更是莫大的恐惧让他连用手臂支住自己都快要做不到了,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想承认,装傻充愣地反问:“父皇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微弱到应当都无法惊扰停在宫灯纸罩外的飞蛾。   他抵死的谎言被父皇的一声嗤笑给打断。   父皇厌恶至极地道:“你还有脸问我是什么意思?你瞒着朕在外头和野男人无媒苟合,甚至怀上了孩子。”   父皇的确是气到了极点,一点遮羞布也不给他留,就这样赤裸裸地将他所做的丑事全部摊开出来。   竟然没有打他骂他,怀雍却有一种被父皇狠狠打了一巴掌的错觉。   他从小到大,别说打他了,就是骂他就没有过的。   更别说这样嫌弃他恶心丢人。   怀雍魂震出体般的又急又慌,脑袋瞬间充满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恍惚之间,从这极端的羞耻感中生起一股力气,顾不得体面尊贵,怀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龙榻上下来,跪在地上:“是、是儿臣错了。”   这时,杜公公深弯着腰,双眼只盯着自己脚尖地进来,附在父皇耳边飞快低语了两句。   怀雍一点也听不到,只跪在地上,额头紧贴地面,冷汗和眼泪倒着流淌滴落。   杜公公进来一趟,又走了。   父皇似乎没有了动静,重复问了一遍,声音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头顶:“到底是谁干的?你敢背朕做出这等丑事,却不敢说吗?”   怀雍抿紧嘴唇,抖得更厉害了。   父皇:“过来。”   怀雍正要动,但是身子病弱,又跪了那么久,膝盖很疼,一时没有能立即动身,便听父皇略拔高声音,又拍一下扶手上的龙头,骂他:“朕让你过来!”   怀雍连忙膝行爬到父皇面前。   父皇:“抬起头来。”   怀雍怕得不成,刚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父皇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又往上一些,捏住他的下颌脸颊,像是把他这颗头颅捧在手心。   随之,父皇也稍稍俯身下来,自上而下与他面对面,一字一句,失望透顶地说:“怀雍啊怀雍,我辛苦费心费力地栽培你可不是为了让你雌伏在某个男人的身下为他生儿育女的。我为你准备了那么多荣华富贵,只需要你听话就行。为什么你连听话都做不到呢?”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喜欢男人?是因为你天生的缺陷在作祟吗?”   父皇用力捏住他的脸,暴戾地问:“说。”   怀雍早已泪流满面,不敢去看父皇:“是儿臣自己荒唐,我与那人也只有一面之缘,我自己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父皇气到极点,声音甚至显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就这么喜欢?死到临头了还不肯说奸/夫是谁是吧?”   话音未落,他猛然松手,抓住怀雍的胳膊,像是提着一个木偶般,将仅着一身雪白里衣、披头散发的怀雍扯到了帝宫的里厅。   在那里,卢敬锡已经被五花大绑地缚住跪在地上,头发凌乱,双目失神,嘴角身上还有血渍,行如一个罪人。   怀雍大惊。   在卢敬锡的面前还放了个箱笼,父皇走过去一脚把箱笼踢翻,里面的东西散落掉出来,随即怀雍被推倒在上面,他作痛地闷哼一声。   卢敬锡动了一动,出于担心想要扑向他,才刚要动便被看守他的人给死死地按住,直接按住他的后脑勺把他整个人按向地上。   怀雍挣扎着要爬起来,又为卢敬锡辩解:“父皇,不是卢敬锡,不是他。”   父皇从他身边揪出一件里衣:“你们俩私相授受的证物都全部查出来了,连这样亲密的东西都能相赠,不是他还能是谁?”   怀雍这才低头看到自己这一地杂物似乎都与自己有关。   怀雍坚持说:“是一个路人。”   他重新跪好,连连磕头:“这是儿臣一个人的错,要罚请您只罚儿臣一个人吧。请父皇开恩,请父皇开恩!请父皇开恩!!”   父皇未必真的舍得杀他,但是父皇绝对会舍得杀别人。   比起自己可能会死这件事来说,怀雍更害怕连累别人为他而死。   卢敬锡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模样,怀雍怕他已经被屈打成招,想要把他的游魂给喊回来似的高声道:“文起!文起!卢敬锡!你快辩解一下啊!”   卢敬锡茫然地抬起头,脸上的神色让怀雍愣了一愣。   怀雍从没见过卢敬锡这样颓唐沮丧的神色,像是心与魂都被挖走了,目光空洞,看向他,木愣地说:“解释什么?解释我对你没有半分私情?”   怀雍,这满地凌乱杂物你也都看到了。   卢敬锡想说。   他对怀雍从一开始就不是自己所说的君子之交。   他竭力全力想要遮掩的,在皇权之下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他在怀雍最近的地方,曾经享受了怀雍的多少爱慕,怀雍最先接近的是他。   结果到头来,就连怀雍已经把自己交出去,和某个人私相授受这件事,也是他被像个畜/生一样拖到这里以后才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卢敬锡猛地看见倒映在怀雍那双仓惶眸中的自己。   他觉得可笑至极。   光风霁月?高风峻节?   他嫌弃世人的爱太庸俗,他以为怀雍会是他的知己,他压抑自己拒绝怀雍,他觉得怀雍是不一样的,他和怀雍之间更是不一样的。   他认定他们之间可以一直保持超越凡尘、最是风雅高尚、不被玷污的爱。   哭与笑在他的脸上扭曲,他知道自己的脸现下是如何的丑陋,可他连把被绑在背后的手抽出来捂住自己的脸都做不到。   只能任由旁人随意地将他的自尊踩在地上践踏。   都这样了。   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想和怀雍共赴黄泉。   卢敬锡决烈地想。   如此一来,他是不是也算赢了赫连夜一场?   可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皇帝忽地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他明白了。   “哦,原来不是你啊。”   皇帝说。   当然,他并不为自己弄错了这件事而感到愧疚。   雷霆雨露,俱是皇恩。   “你对雍儿还真是一往情深啊,你什么都知道吧,都要没命了还帮他瞒着。”   “雍儿天天往你那跑,还时常提携于你,甚至留宿在你家,结果你什么都不知道?哈哈。”   这两声笑让卢敬锡脸红到憋紫。   他耻辱至极,浑身发抖。   紧接着,怀雍看见父皇转向自己,笃定地说:“是赫连夜。”   并不问他是不是,而是就这样确认了。   怀雍摇头:“不是。”   父皇听不见他的话,兀自在地上焦躁踱步起来,自顾自地说:“赫连夜,果然是赫连夜,他怎么敢的?他怎么敢的!那个小畜生!他既与你有了私情,还敢当众答应朕要给他赐婚的事!他把朕当成什么,把你当成什么!”   杀气渐浓,他那本来就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顿时更红了,气得咬牙切齿。   怀雍心脏狂跳,赶紧扑过去抱住父皇的腿,已顾不上其他,只能咬死说:“不是赫连夜,也不是卢敬锡,不是他们,他们与我关系这么近,儿臣哪敢在您眼皮子底下是不是?是儿臣之前出门,与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子一见钟情,一时糊涂做下错事,父皇,父皇,求求您了!”   穆姑姑也这样说了,他想,父皇总归还是怜惜他的。   应当是这样。   可话都没落地,父皇抬脚剁在他的肩膀上,怀雍一阵剧痛,觉得自己左肩估计是被踢得骨头裂开了。   “你这狼心狗肺、不知感恩的贱东西,别以为朕真不舍得杀你!”   怀雍不敢再动,伏在地上,泪流不止。   父皇想来扶他,到底没走过来。   怀雍看见父皇似乎也哭了。   父皇疯了似的在把屋子里的东西都给砸了,像是痛心疾首、自责不已。   忽听锵琅一声。   怀雍抬头看见,父皇已将架上的宝剑拔出,提剑气势汹汹地走来。   怀雍不知道父皇究竟是要杀哪个,又或者全都要杀了,不顾身上的伤痛,他仓惶地从地上连滚带爬地起来,再次扑向父皇:“父皇,父皇,求求您了。假如您要杀他们,您就先杀了我吧!”   父皇恨极了地问他:“怀雍啊怀雍,你太伤父皇的心了。你就这么爱赫连夜吗?他这样伤你,都不舍得把他给杀了吗?”   怀雍流着泪,在父皇的膝下仰起脸来。   当他再次看到此时此刻父皇的神情时,俄顷间,怀雍仿佛懂得了什么。   怀雍一咬牙,不再那样顺从,反而大逆不道地说:“父皇,您能玩男人,我为什么不可以?”   “您不能这样不公平,父皇,您可以找男宠,那我也可以找!”   屋内仍是一片死寂。   但父皇身上的杀气却像是瞬间被消融了,只是阴沉沉地低头看着他,拿他无可奈何地流泪。   父皇一手握剑,另一只手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又变得温柔了许多。   父皇伸手给他理了理鬓发:“你看看你,就穿了这两件衣服,头发也乱糟糟的,被人看见了多难看。”又给他擦眼泪,“别哭了。朕是你父皇,朕方才只是在说气话,朕还能真的舍得杀了你不成?这天底下也就只有你能让父皇这样伤心了。”   父皇又吩咐杜公公:“去把人带过来。”   要把赫连夜带来吗?   怀雍拼命在心底想究竟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一救赫连夜。   就算,就算他不想和赫连夜相好了,他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赫连夜被父皇杀死啊!   父皇半扶半抱着他,在龙椅上坐下,把他当成小儿似的抱在怀里,一边哭一边心疼地说:“是父皇不好,父皇不该踢你,疼不疼?等下父皇就让太医来给你医治。”   正在怀雍满头是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杜公公已在门外又禀告道:“启禀皇上,人带来了。”   怀雍怕得又涌出眼泪,他伸手想要拉住父皇。   但走进来的人却不是赫连夜,而是父皇的那个小男宠羽客公子,一如先前几次见时的卑微,羽客公子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根本不敢四处看。   刚要跪下见礼,就听见皇上的脚步声在向自己接近,皇上拎起他。   毫无铺垫地,他听见一道裂帛之声。   他低下头,难以置信的看到一柄剑刺穿自己的心口。   皇帝看也不看他,把他杀了,拔出剑,随手把他像是垃圾一般扔在一旁。   皇帝走回怀雍面前,他的目光和煦许多,像是在说:你早跟父皇说你不喜欢他不就好了,不过是个玩意儿,杀了便杀了。   带血的剑被扔在怀雍面前。   父皇说:“好了,雍儿,现在轮到你了。” 第31章 私奔   怀雍人还呆愣地坐在龙椅上,双腿似是失去知觉,没有马上起身拿起剑,而是看向一旁倒在血泊中已然没有气息的尸体。   一切发生的太快,太突然。   他压根没有反应得过来。   这人,这羽客公子……原名叫什么名字来着?   怀雍想了想,迟钝地记起来了,对,叫“沈明翊”——羽客是他进宫给父皇做禁脔之后再起的名字,世人大多都只知晓这个,已经忘却了他的原名。   怀雍并不喜欢这人。   他嫌恶父皇身边有个和自己年龄、相貌相仿的男宠,害自己被议论纷纷,也嫌恶对方不像他想象中的,最好是个张扬跋扈的角色,那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讨厌对方。   可不是。   他其实知道沈明翊也挺可怜。   沈明翊原本是个小书生,虽说父母早亡,家资微寒,可是凭借芝兰玉树的身姿长相,说不定可以觅得一门亲事。   民间有钱人家独生女就爱找这种长得好、会读书又不是家中长子的男生。   很多人夸沈明翊有福气,能被皇上看重,成为皇上宠爱的玩物。   或许只有怀雍知道,这并非什么福气。   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进了宫,又悄无声息地死掉了。   父皇呢?   怀雍看向父皇。   父皇一点也不伤心,眼里唯有自己一人。   父皇朝他走来,站在他面前,怀雍随之仰起头来。   父皇的手掌贴在他的脸颊。   剑很锋利,父皇的手没有沾上一丁点血,仍是宽厚温暖的。   怀雍却一点也不觉得暖和,反而身子一阵一阵止不住地发寒。   父皇温煦地哄他说:“既然你只是玩玩赫连夜,那就把他杀了吧。”   怀雍感觉自己整个灵魂都给裹进了一团巨大的迷茫之中,这种迷茫让那些恐惧、伤心、排斥的情绪都被排斥在其中,他像是离魂在外,冷眼旁观地看待自己和父皇。   他听见自己麻木地说:“赫连将军的几个儿子就只剩下这个赫连夜还活着,赫连大将军是戍边之将,战功赫赫,若是杀了他唯一的嫡子,儿臣觉得会寒了三军的心。而赫连大将军本就包藏了不臣之心,若是这样说,说不定就给了他污蔑父皇,以致军中哗变的借口。”   父皇不高兴了,问他:“雍儿,你还是不舍得是吗?”   怀雍道:“儿臣认为小惩大诫即可,与其杀了赫连夜,不如把他废了,只留他一条命,将其圈养起来。如此一来,就算是赫连大将军也无话可说。”   说完,怀雍从龙椅上起来,去捡起地上的剑。   他口头上说得如此干脆,但是在拿起剑的一瞬间,手仍然颤抖个不停。   父皇走来,整个手掌抱住他的手似的握住,像是金铁浇筑上来,将他给桎梏住,连颤抖也无法颤抖。   父皇对他说:“别怕,你知道要怎么做的。”   “朕从小就教过你怎么做。不是吗?”   “又不是第一次了。”   父皇落在他耳中的轻语就像是某种咒语,直直地划开缠住他记忆的裹布。   恍惚瞬间,怀雍觉得自己变回了五岁的自己。   数个画面一闪而过。   一忽儿是可爱的小西施犬被他抱在怀里,小狗摇尾巴舔他,他哈哈大笑,说:“好痒,好痒。”   而父皇就在他的身边,笑看,问:“雍儿这么喜欢小狗啊?”   小怀雍只顾着和小狗玩,头也不抬地说:“谢谢父皇。”   一忽儿是他小小的手拿着一把沉沉的匕首,浑身是血站在院子里,面前是已经被杀死的小狗。   父皇居高临下地抚摸他的头顶,说:“不可以有喜欢到坏了规矩的东西哦,雍儿,那是坏孩子才做的事,而你要做父皇的好孩子,知道吗?”   父皇不嫌弃他身上的血污,把他抱进怀里,落泪地说:“父皇是为了你好,”   “不可以有太喜欢的东西,要是被人发现,他们会害你的。这世上是很危险的,有很多人会想要害你。父皇没办法保护你一辈子啊,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好不好?”   小怀雍软绵绵地偎入父皇坚硬宽阔的臂膀怀中,更紧地抱住父皇。   ——当时他是答了什么来着?   怀雍想。   父皇的影子从他背后铺天盖地似的过来,将他整个人都囚禁在其中。   父皇夸他:“真是朕的好孩子。”   这句话一如十几年前。   从未变过。   每次都一样。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   在这一刹那,怀雍感觉幼年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无声地交叠在一起,他们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只是低低地、低低地答:“嗯。”   皇宫中沉重如铁、密不透风的九华帐即便在白日也可以把光挡在外面,一丝一毫也不漏进来。   就在此时,太阳终于落下地平线,夜幕静悄悄地铺开,像是这帐中的黑暗衍伸蔓延,不作声地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   怀雍来到赫连将军府,府中早已人去楼中,除了几个不明所以的低等侍卫,连赫连夜身边的小槊也找不到人影。   军营的人说,下午卢敬锡的母亲泪流满面地找上门,惊慌失措地问他为什么突然来了一群禁军上他们家抄家,而卢敬锡也不知所踪,请他帮一帮他。   赫连夜说他一定帮,接着换了衣裳只带了几个近身的扈从,匆匆出门,之后再也没回来。   没人知道赫连夜去了哪儿。   想必是猜出已经事发,所以畏罪潜逃了吧?   真是可笑。   赫连夜一而再再而三地戏耍于他,而他却还在为赫连夜担心,想方设法要留赫连夜一命。   没想到赫连夜早已撇下自己,逃之夭夭。   也笑自己愚蠢。   当年真信了赫连夜的话,真信了世上会有一个人不介意他是男是女,只想要“怀雍”这个人,于是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了出去。   他这些年究竟是在跟一个什么人欢好啊?   怀雍笑出了声,心中亦有一股无处发泄的杀意,抬手把赫连家大堂的供台给劈了。   “吱呀……”   “砰——!”   他的软刀极快,砍起来没有声音,直到过了数息后,供台才轰然倒坍,鲜花瓜果砸落一地。   怀雍看也不看,转过身:“赫连夜对上不恭,冒犯皇上,下令全城缉拿。”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话音未落,他的身后狂风伏麦般跪下一片人,齐声称喏。   ……   没抓到赫连夜,父皇并不怪罪他,反而安慰他。   父皇道:“朕就知道,那小子不是个好东西。竟然跑了!他打小就不是个好东西,朕还记得他第一次见你,就对你多有不恭,跟你一块儿玩玩具的时候还把你给推倒了。早知道朕那时候就应该杀了他!”   怀雍一点也不想跟父皇叙旧事,公事公办、巨细靡遗地报告自己都做了哪些布置,打算搜查哪些地方,希望父皇能给予他权令,让他可以一一去进行排查。   父皇却劝他不要找,安抚他说:“雍儿,你还病着,又受了伤,如今是凭着一股心气在四处走动,若是再不停下修养,到时候朕怕你一病不起,歇一歇吧,等身子好了再说。赫连夜那边,朕自会叫人去找。”   又问他:“要杀了吗?”   死气风灯中的烛光闪烁了一下。   怀雍:“挑断他的手脚筋。”   父皇:“好,那到时候朕让人把他手脚筋挑断以后送到你面前来给你看一看。”   怀雍:“……儿臣不想看。”   父皇握住他的手:“要看。”   怀雍不敢再拒绝。   张太医为他受伤的肩膀正骨上药,说幸好尚在左边,不是他拿剑的惯用手,不然往后他的剑术都得重新练。   在这深宫中,怀雍守着自己的秘密,也只能自己为自己揩拭脏污、疲惫的身体。   他又病又累,他也知道自己是在强撑着,可他不想倒下,在没有找到赫连夜将其狠狠报复一番之前,他绝对不会倒下。   “哗啦——”   “哚。”   就在他拧帕子的时候,怀雍的耳朵敏锐地察觉到一点不寻常的声响。   在帝宫是不可能会有奇怪的声响的。   怀雍正要扭头看去,背后已有个人贴上来,毫无犹豫地直接捂住他的嘴,在他耳边飞快地轻声说:“是我,小雍,别发出声。”   “外面侍卫交接班间隙极紧,只有这么一次机会。”   “快跟我走。”   是赫连夜。   话未说完,赫连夜闷哼一声。   怀雍转过头去,赫连夜也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已经涌了出来,但他穿得是漆黑的夜行衣,并看不清这些。   那儿插了一把刀,另一端握在怀雍的手中。   怀雍在听他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捅过来了。   此时,也正用冷冰冰的目光盯着他。   疼痛慢了两拍才跟上来,赫连夜迷茫了须臾,还是抓住怀雍的手腕,不得不耐心地解释说:“我不跟你说一声就逃跑了是我不好,你想杀了我也是应当的。……你没捅我的要害,你只是吓吓我。”   他忍着痛说:   “小雍,先别跟我生气了好不好?我没想要丢下你。”   “我来带你私奔了。” 第32章 痛楚   赫连夜的手指用力到像要嵌进他的手腕,死也不肯放开,催促道:“跟我走,怀雍,快要来不及了!”   但是,此时此刻,怀雍看他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很奇怪的感觉。   不,这样说依然不准确。   直到寒光乍现,赫连夜退后数步避让,若不是他反应快,说不定方才已经被砍下手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雍。   是了,怀雍看他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怀雍手中剑如白练般,逼退他以后,敕令命人进来。   门外的护卫涌入,赫连夜迷茫犹豫了几息,等回过神来,已经没有了脱身的可能。   赫连夜不明白。   怀雍为什么能这样子狠心?   他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   怀雍就这样不信任他吗?   怀雍认为自己抛下他就走了?   还是怀雍觉得跟他离开后是死路一条?   他已经布置好了他们的出路,转移了许多财产,自三年前起,他就在为“东窗事发”之后他与怀雍该怎么办想过对策。   就算他们不再是天潢贵胄,以后在江湖上隐姓埋名地过日子也不成问题。   只需要怀雍对他有一点点的信任就可以了。   为什么怀雍这样不信他?   赫连夜无意抵抗,在重重包围下干脆放下刀,对怀雍说:“我只向你束手就擒。”   这话多熟悉。   赫连夜经常这样对他耍无赖。   他总觉得困扰又无计可施,他自以为是赫连夜对他百依百顺,其实得逞的还是赫连夜。   原本怀雍觉得疲惫困倦,想要明日再责罚赫连夜,一听赫连夜这么说,他如百蚁噬心,心口细细密密地作疼起来,叫他忘却了身体上的痛苦,顿时怒火烧心起来。   “跪下。”   他对赫连夜说。   赫连夜一时被慑住,不做反应。   于是有人帮他狠踢赫连夜的膝窝,强行地让赫连夜跪了下来。   这让赫连夜倍感屈辱。   说着,怀雍已提剑走至他面前:“父皇答应了挑断你的手筋脚筋代替一死,赫连夜,叩谢皇恩吧。”   赫连夜愣了愣。   电光火石之间,他以自己所见到的内容想通了他所理解的一切。   他与怀雍的私/情曝光。   皇上震怒。   皇上责罚了怀雍。   怀雍不选他,选择了听从父皇的吩咐,与他恩断义绝不说,还要挑断他的手筋脚筋以示惩戒。   他最骄傲的便是一身弓马工夫。   挑断他的手脚筋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接着拼命挣扎起来,他额角绷起青筋:“是皇上逼你这么做的吗?怀雍!让我见皇上!我自会请死不连累你,让我……!”   话没说话,他已经被人从后面抓住他的后脑勺硬生生地按在地上,脸颊砸在青石板上,似乎是砸碎了颧骨,口中漫起血锈味,赫连夜仍不服气,话不成声地喊嚷:“怀雍!怀雍!你让皇上杀了我!”   他看不见怀雍是什么表情。   只听见怀雍的声音轻飘飘落在他头顶:“就是我向父皇求免你一死,换作挑断手脚筋的。”   赫连夜猛然一懵,如坠深渊,魂神战栗,一时忘了挣扎。   语毕,剑已落下。   赫连夜被硬生生拖走,地上留下一道血痕。   立即有小太监捧着雪白的抹布,跪在地上,想要尽快把血渍擦干净。   怀雍吩咐道:“父皇若是没歇下就知会他一声,若是歇下了就等明早他起了再说,这么点小事,不用特地叫醒父皇。若是他问起来就说我吩咐的。”   一板一眼地交代完了。   怀雍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衣袂和鞋子也溅上了血。   他看着那血渍,忽地莫名想,赫连夜的血筋也跟他的人一样顽固,他费了好大劲才割断。   算赫连夜还有几分硬气,断筋之痛,竟然也一声不吭,不叫也没昏过去。   怀雍的耳边似乎还有刚才赫连夜对他说话的声音。   赫连夜不停地跟他说:“怀雍,你直接杀了我吧。”直到最后才放弃,痛苦不堪地问他,“怀雍,你就这样希望我生不如死吗?”   生不如死?   怀雍并不觉得。   生永远比死要好。   赫连夜在想什么?   难道真以为自己会只因为一句话就抛下一切去私奔?   赫连夜竟然妄自尊大到觉得自己能比父皇在他的心中要更重要?   父皇对他的养育之恩恩重如山,他区区一介草民出身的孤儿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都要仰赖父皇的恩宠。   无论他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已经从父皇那里得到了太多。   他得知恩图报。   “拿双干净的新鞋过来,这双脏了就直接扔了吧。”   怀雍说。   小太监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为他脱去了鞋袜,即使是他不要的东西,也用双手捧着,恭敬地退离了屋子。   ……   深夜的天牢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赫连夜在地上伏了不知多久,才终于蓄了一点力气,蠕动着要爬起来,看看四周的情况。   赫连夜原已心如死灰,但一想到自己还没有向怀雍问清为何这样绝情,他就觉得死也无法瞑目。   然而手脚剧痛,都使不上劲,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爬起来,不知不觉爬到了月光之下。   这时,边上有个枯涩的声音问他:“赫连夜?”   赫连夜闻声,僵硬地抬头看去,他的夜视极好,纵使是在光线这样糟糕的夜晚牢房内,也能辨认出对间里被关着的人正是卢敬锡:“卢敬锡?”   两人一个已成废人,另一个也遍体鳞伤。   此时突然重逢,实在是相顾无言。   卢敬锡见他如此惨状,调整了一下坐姿,微微坐直了身子,身上的铁索镣铐也铃叮咚隆地作响,他干笑了两声:“哈,怀雍真的把你的手脚筋给挑断了?”   赫连夜突然停止了动弹,他的血混着泪滴落在地上,洇进漆黑一片的地板上,像是融进去,毫无踪迹。   直到这时,赫连夜还在气卢敬锡的事,难以释怀地说:“凭什么,凭什么皇上第一次抓你,皇上觉得怀雍喜欢你更甚于喜欢我吗?”   卢敬锡早已冷静了下来,他自己也奇怪自己居然还能有这样的耐心,好言好语地跟赫连夜解释说:“不是,是因为你接受赐婚,而我不接受。谁让你在春宴上做那样的事?”   他又说:“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你跟怀雍都私相授受好两年了。我就说呢,你们有时会私下相处。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你说一套做一套。”   他由衷地纳闷地说:“赫连夜,怀雍到底看上你哪儿呢?看上你的三心两意,还是你的厚颜无耻?”   赫连夜的双手双脚又开始疼痛起来,就像是在干涸凝固的血痂再一次撕裂开来,又被剜一次。   “我只是想看到怀雍也为我吃醋而已。”赫连夜极度不甘心地说,“他一听说你在相亲便魂不守舍,我只是,只是想要看到他也为我魂不守舍一次。这样我才可以确定他也是喜欢着我的。我没有想要负他,我对他就是一心一意的。”   卢敬锡向后仰去,重新将自己整个人都坐回了黑暗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说:“这些话,你跟怀雍说过吗?”   赫连夜:“……怎么没说过?他总不信我。”   卢敬锡:“谁让你油嘴滑舌,平日里十句话真假混杂?你说给我听我都不信。”   赫连夜无力地贴倒,脸贴到的地砖已经被他的眼泪浸得湿漉漉一片。   他说:“怀雍真的喜欢过我吗?”   “他若是真的喜欢我,还不如直接杀了我,也好过把我弄成一个废人。”   卢敬锡像是听到这世上最荒唐的问题,笑了一声。   赫连夜心猛地一跳,抬起头:“你笑什么?”   卢敬锡不敢相信地问他:“赫连夜,你难道还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为什么怀雍会在尚书台晕倒吗?”   赫连夜:“……为什么?”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你们俩突然都被抓进了宫里,接着音讯全无,皇上还派人去抄了你家。怀雍晕倒了吗?怀雍怎么会晕倒?我今晚上看到他还好好的啊?他肩上有伤,脸色是不大好?是你,不,是皇上对怀雍做了什么吗?”   卢敬锡气极妒极:“我要是真做了什么也就罢了……”   “怀雍前几天刚私自堕了胎,气血大失,才会在尚书台昏倒过去。”   ……   忙活了一天,终于可以睡下的狱卒被从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嘶吼给突然惊醒。   这叫声着实是过于凄厉,像是厉刃恶狠狠地刮割过他的耳鼓膜,让他一下子被吓得坐起了身来。   狱卒骂了一声脏话:“鬼叫什么!”   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去管,不以为然地拿被子往自己头上一盖,打算蒙头继续睡觉。   狱卒早已习惯天牢里的这些狼哭鬼嚎。   他觉得叫两声估计也就停止了。   他鄙夷地嘀咕说:“是谁在叫?应该是后来的那个吧,先来的那个没有受什么伤,诶,听说是将军家的少爷,还将门虎子呢,结果也不过如此嘛,就这么点刑罚竟然也痛得叫成这样。”   “叫吧叫吧,天牢的砖砌的厚实坚固,不管你叫得多大声都不会传出去的。” 第33章 出走(修文)   赫连夜像个恶鬼般嚎哭了一整晚。   又或许更久。   明明手脚俱断,明明滴水未进,明明已经无比虚弱了,但他还是活着,顽强地活着。   不知是什么时候,来了一群人,打开牢房,将赫连夜和卢敬锡分别带走了。   因在黑暗中待了好几天,卢敬锡在再见到天光时竟觉得眼睛有些刺痛,让他难以抬起头来去看天空。   领他出去的太监捏着嗓子,尖声尖气地一路上絮叨个不停:“你能这么快就平安无事地出来,都是雍公子为你求来的恩典……”   卢敬锡不发一言。   他们走过一条又一条狭窄逼仄的甬道。   他像只蚂蚁在此穿行,直到走到尽头,一台小小的青篷马车正在等他。   怀雍站在马车旁边。   卢敬锡怔了一怔,光是看到怀雍,先前被押在帝宫中的恐惧还历历在目,霎时间席卷了他的全身,让他手脚发冷。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马车边上的,他低眉顺目,干巴巴地问怀雍:“你……你的身子如今好了吗?”   区区几日时间,两人之间却像是隔世重逢,已然没有了昔日的亲密。   怀雍客气而抱有歉意地说:“我的身子没有大碍。对不起,文起,倒是委屈了你,受了我的连累,吃了这样多的苦。”   闻言,卢敬锡像是听到了不曾意料的话,僵硬地抬头来,看向怀雍,瞳孔颤动。   比起疏离、冷静,他更不理解怀雍为何能这样的毫无介怀。   怀雍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对他的龌龊心思吗?   怀雍绝对亲眼看到了他藏起来的一箱笼的私物。   怀雍也听见了皇上对他的所有奚落。   为什么,为什么怀雍还能像是对待一个朋友一样地对待他。   态度自然的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怀雍继续说:“你读书做官都不容易,父皇答应我你的官职俸禄不变,若想休息几日无妨,若想即日回尚书台也可以。这次害你遭受无妄之灾,是我的过错,你稍等一些时日,我会想办法给你一些补偿……”   卢敬锡却没有耐心一直听下去,他听着听着,自嘲地笑了起来,打断了怀雍的话,他说:“无妄之灾吗?怀雍,倘若我问心无愧,倒可以称之为无妄之灾。但偏偏,我是问心有愧的。”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说:“我既已得罪了皇上,又无颜面再见你,哪还有脸再待在尚书台。今日我回去以后便会写好辞官信,明日上表。至于你的事,我一定,一定会为你保密。既然你想要当作无事发生,那么,随你心愿,我会照办。”   怀雍道:“我并没有怀疑你会说出去。我相信你。”   卢敬锡觉得自己真是犯贱。   要是怀雍怀疑他,大可以让他死在天牢里,罪行自可以随便找一个。   可是,可是……   可是当怀雍说相信他的时候,他还是有一点点觉得喜悦。   所以怀雍到底喜欢过他吗?   卢敬锡想起怀雍十七岁时留宿在自己家的那个夜晚,他睡不着,只敢在怀雍睡熟时,借着月光,暗暗描绘怀雍的轮廓,连碰也不敢碰到。   那时他觉得他们还很年轻,来日方长,他应当有的是时间可以将自己的心思整理清晰。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能够确定。   或许他曾经得到过一张珍贵的心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到的,但等到他发觉,早已过期作废了。   卢敬锡问:“那……赫连夜怎么办?”   “对不起,我告诉了他你的事,或许你并不想让他知道。”   他状若无意地如此说道,一边小心翼翼地窥探怀雍脸上的每一个变化细节,而他所看到的,无疑又是对他自己的一场凌迟。   他说:“赫连夜昨日哭了一晚上,希望谁去杀了他。”   怀雍低下头,轻声而笃定地说:“他不会死的。”   怀雍在说这句话时,卢敬锡莫名觉得怀雍不是在对他说话,怀雍是在对自己这样说。   那一刹那,怀雍看上去无比孤独,他又说自言自语地再说一遍:“赫连夜不会死的。”   怀雍在心底想:赫连夜只会不再爱我,改成恨我罢了。   也许从今往后他们就会这样老死不相往来,然后赫连夜继续活在世上一日,便恨他一日。   但是没关系。   他不在乎。   怀雍对自己说:你不在乎。   ……   送走卢敬锡,怀雍返身回去帝宫。   赫连夜那边他也做好安排。   父皇说的,要恩威并施,先惩后抚,方是训/诫。   他让太医去给赫连夜医治,太医会给赫连夜缝上手筋脚筋。   若是运气好,赫连夜能重新走路,拿得起筷子,只是想要再跟以前那样在沙场上驰骋,如臂指使地挥舞长戟是不可能的了。   父皇听过他的安排,问他:“你觉得这样有用吗?”   有用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条活路。   能活着就好。   接下来,他该去接受自己的惩罚了。   侍卫为他推开门。   怀雍抬脚跨过门槛。   他没有去看父皇的脸,只低着头看见父皇的脚。   怀雍在父皇的座前跪下。   父皇冷不丁地说:“朕给你换了个太医。”   父皇是温柔怜爱地对他说这些话的。   父皇拉过他的手,把他拉到近前,说:“新太医会给你换药,你且在宫里住一阵子,等把你的病治好了再走。”   新太医?   那张太医呢?张太医怎么办?还活着吗?   怀雍不敢问,恐惧瞬间鼓胀撑满他的心脏。   他的病,是他的与生俱来的这个身体。   真的是病吗?   真的可以被治好吗?   可是他一直喜欢的是男子。   在跟男子相好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欢愉。   这是不被父皇所允许的。   父皇不许,他就得改正。   父皇没有杀了他,还要给他治病,已经是父皇对他的宠爱了。   他对自己说。   怀雍嗯了一声。   父皇:“乖乖吃药。”   怀雍:“嗯。”   父皇:“雍儿,不要再做那样让父皇伤心的事情了。”   怀雍:“嗯。”   父皇:“朕以后不找男宠了,朕与你约定好不好?朕不找了,你也不许再做这样荒唐的事了。”   怀雍:“……嗯。”   父皇又说:“等你的病治好了,朕会为你安排一门最适合你的亲事,若是你还要姬妾,尽可以跟父皇说,只要是女子就行。”   一直言听计从的怀雍这时却没有吱声。   父皇问:“回答呢?雍儿。”   怀雍张了张嘴,他知道自己应该说好,可是,可是他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父皇握着他的手的力气愈发大起来,捏的他手很疼。   他却连一声叫痛也叫不出来。   父皇缓敛起笑脸:“回答我。怀雍。”   左手被父皇提着不松开,怀雍以一种扭曲的姿势重新跪了下去,他说:“父皇,儿臣想……儿臣想一直陪在父皇的身边,儿臣可不可以不娶亲?儿臣想做一个居士,孑然一身最清净。”   父皇没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怀雍才大着胆子,看了一眼父皇。   父皇厌恶至极地看着他,眼神像是在说:你在违逆我?   像一脚踩碎了薄冰,猛地坠入冰窟之中。   怀雍发颤。   父皇带点了然地看着他,很恶心地问他:“雍儿,你是尝过男人的滋味,觉得喜欢的无法忘怀吗?”   怀雍虚弱地说:“父皇……”   他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自己可怜的样子可以得到父皇的心软。   这时,父皇突然站了起来,拽着他往另一个房间走去,因为拖拽得太过用力,让他本就受伤的左肩膀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剧痛起来。   父皇强拖硬拽地把他拉到了东暖阁——父皇就是在这里将他抚养长大。   父皇几乎是把他扔到床榻上。   锦缎华帐的影子一层一层地落在怀雍身上。   父皇在床边坐下,痛心疾首地哭泣,对他说:“这可不行啊,雍儿,朕不是说了吗,朕要你做个儿郎。朕要的是一个儿子,不是一个女儿。你要做朕的好孩子啊。怎么可以这么不听话呢?”   “朕不想伤你,听话好吗?”   怀雍知道自己应该顺从父皇。   他比谁都知道。   事到如今,他还在反抗什么呢?   他不是已经听父皇的话,对赫连夜干出了那样残忍的事情了吗?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亲手废了情人的手脚,亲手将自己重新变成了孤身一人。   他的内心充斥着悔恨。   为什么他当初那么想要去建功立业?   为什么他无法摆脱情事的诱惑?   为什么他任由自己沉沦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他这样贪心?   要是他没有这样贪心,要是他不贪图得到每样东西,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仓皇潦草地结束了?   怀庸其实比谁都要清楚。   在这场荒唐闹剧中,最该受惩罚的是他自己。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想必父皇以后不会随意放他出去,也不会任由他与旁人交往。   他会重新被关入笼中,做一只取悦于帝王的雀鸟。   若他从没有离开过深宫中的一方天地的话,若他从没有读过那么多书,若他还是个稚幼无知的小童,那该有多好。   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变得这般不识抬举,竟然痛苦于父皇的偏爱。   像被挪到不见光角落的植物般,怀雍慢慢地无力地垂下头,声音轻如蚊呐:“……父皇,请让儿臣出家吧,儿臣以后一定洁身自好,再也不做让父皇蒙羞的事情了。”   父皇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变冷,气到极点反而笑了起来:“好,好,你如今是长大了,朕问了你这么多遍,竟然还是敢不听朕的话。”   “——朕会让你听话的。” 第34章 惩罚(重写)   嘀嗒,嘀嗒,嘀嗒……   不知从哪发出的滴水声,让怀雍的意思从黑暗的沦沉中苏醒过来。   但当他睁开眼睛,周身仍然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屋子的门窗都被封死了。   往里,一层又一层的锦绸华帐将漏进来的几缕光又牢牢地挡住。   怀雍亦不知晓此时此刻,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又过去了几天。   他发胀作痛的脑袋根本无法清晰地分辨出自己是睡了一刻钟,还是睡了一整天。   这时,怀雍深吸一口气,浓烈的余香猛地一刺激鼻腔,这几天他闻了太多,只觉得倒像是一丛巨大的怪异的植物快要烂掉了的味道。   怀雍翻了个身,咳嗽起来。   一点烛火这才在屋子的一角亮起,微弱到随时会熄灭的光,慢慢地才蔓延在整个空间中。   为首的是一个在东暖阁当差的太监,职位不高,但从怀雍幼时就在此地了,面目模糊而沉默。   食物被送进来。   与以往一般,一应是怀雍爱吃的玉食珍馐。   怀雍也没问他今日是何时。   问过好几次了。   这些人就跟石头一样,只字不答,不过是看顾着他,不叫他不小心死掉罢了。   他们瞧见怀雍蔫蔫儿地倒在床上,虚弱的如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好些时日。   怀雍似乎没有什么生志了。   可他们不能让怀雍死。   即便怀雍依然是尊贵的主子,但有些事情,由不得怀雍就是由不得怀雍。   直到陛下改变心意之前,他们必须吊着怀雍的这一口气。   怀雍进了一碗素粥,又喝了点水,便说自己吃不下了。   看也不想看他们,别过头,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这点食物也够他活了。   你看,人的身子就是这样神奇,说起来很难养,然而只给这么一丁点粮食也能又活一日了。   前些天怀雍尝试过绝食,结果是被几个人按住,掰开他的嘴往里面灌食物。   父皇就坐在一旁看着他,一言不发。   怀雍被关在东暖阁的这段时日以来,父皇都没有去往后宫。   每日,父皇都照常上朝,理政,批阅奏章,过来陪他一起用一顿晚膳,然后就坐在一旁看着他被百般地“医治”。   各式各样的女子被绸带蒙住眼睛,送到他的床榻上。   而怀雍,则是双手双足都被绑在四角床柱,根本动弹不得。   若是闭上眼睛,感官会尤其强烈鲜明。   若是睁开眼,头顶是摇床的床帐,向外是坐在不远处的父皇,而向内是父皇投在墙上的影子。   父皇的影子映在墙上,黑的如化不开的浓墨。   父皇会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给出一两句知识。   操纵他,像操纵木偶。   父皇要从内到外,讲他的每一寸自尊都打断,再重塑。   每次治疗结束后,怀雍总是一身狼藉,如被抽走骨头,失魂落魄地倒在那。   这时,父皇又会走过来,把他拥入怀中,哄他说:“你看,你还是能做个男子的吧。”   “不着急,雍儿,我们慢慢来,等你这病一点一点都治好了,朕就放你出去。”   可究竟怎样才算是他的病被治好了呢?   怀雍哭着道过歉,他一定不再亲近男人,他会答应父皇的一切要求,只求不再受折磨。   父皇却说不相信他。   父皇一边为他擦泪,一边铁石心肠地说:“你又在骗朕是不是?你知道朕会对你心软,所以才流泪。朕就是太相信你了,才让你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与那小贼勾搭成奸。”   每回说到这一段,父皇就会格外生气。   “你是不是觉得父皇老了,所以不把父皇放在眼里了!竟敢背着朕这样为所欲为!”   后来怀雍就不再哭了。   他连哭得力气都没有了。   父皇给出了一个他个人规定的标准:“等有了孩子,你的毛病就算是好了。”   父皇说:“朕是为你好。”   一遍又一遍,怀雍记不清父皇对他说了多少遍。   起初送来的似乎是宫女,因为动作较为青涩笨拙,后来是一些有经验的妇人,再往后也有熟练的风尘女子。   其中没有人出现过第二回。   怀雍也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他们安安静静地过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父皇并不问其实有没有哪个招他喜欢。   反正,所有人都是只是陛下掌中的玩物。   屋子里太安静了,显得水滴声很吵。   怀雍记不清这水滴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已经忍了好几天。   今天终于忍不住跟送食的人说:“究竟是哪里漏水,滴滴答答吵得要死,为什么一直不修?”   小太监微微一愣,道:“主子,宫中没有地方漏水。”   只见怀雍闻言后低下了头。   他没看清怀雍脸上是什么表情,本来一盏油灯的光就很晦暗,怀雍再把脸埋下来,就几乎全然看不清了。   怀雍这些日子以来都没有得到精细地梳洗。   他每天披头散发,此时也是。   他身形瘦了一些,脸上面色很苍白,脸颊却又有点浮肿。   怀雍看上去似乎并不很生气,嘴巴嘀嘀咕咕好似在跟一个他们看不到的人说什么,可惜听不清,莫名让人觉得稚幼了许多,还有点傻气。   这与那个整肃华服的光禄大夫大相径庭,已看不出他在前庭朝上的姿态。   过一会儿,怀雍却又自顾自地回过神来对他们说:“我知道了。”   又问:“父皇什么时候过来?”   他们闭上嘴巴,行礼而不回答。   “要是父皇今天不来就好了。”   怀雍不以为忤,只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像是不小心把自己的心声给吐露了出来。   等这些人离开后,屋内又陷入了不分昼夜的黑暗中。   闭不闭上眼睛都一样。   怀雍的脑子里会蹦出许多幻象。   或许人在安静的地方就会这样,他已经反刍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千万遍。   他废了赫连夜的手脚呢。   以后赫连夜就再也不能骑马,不可能再如十八岁那年在春宴上那样地显摆了吧。   那赫连夜以后还能行军打仗吗?   会有士兵愿意听从一个足不能行路,手不可持箸的废人吗?   怀雍低声自言自语地说:“我是为了他好。”   怀雍又想。   既然赫连夜没死,他们以后说不定会再相见吧,到那时,赫连夜会以何种情态面对自己?自己又要以何种模样面对赫连夜?   赫连夜那样狂妄自大,想必这下一定要恨他入骨了吧。   再见面,他们绝对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只能是仇人。   怀雍又说一遍:“我是为了他好。”   是啊。   他是为了赫连夜好。   不然赫连夜早就死了。   逃?   逃能逃到哪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总不能跑到别的国家去,他们俩身份特殊,没有了权力只剩下旧身份以后再去别的地方,不就是平白无故地给别人送父皇的把柄。   没得还连累了父皇。   父皇……父皇是皇帝,又对他恩重如山。   他不能害父皇啊。   要是害了父皇,赫连夜万死难辞其咎啊。   怀雍睁着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床顶:“我是为了他好。”   他忽地感觉喘不上气来。   快窒息了。   他想起父皇对他说的话:“朕是为了你好。”   啊,和他说得多像啊。   他就是从父皇那儿学来的吧。   怀雍遏止不住地痛哭出声。   好恶心。   他翻身趴在床沿呕吐起来,剧烈到仿佛要把灵魂也呕出来。   耳边嗡然,天旋地转般的头晕。   混乱中,一群人紧张得涌进来,七手八脚地抓住他,也不知是扶住他,还是囚住他。   接着,父皇也来了。   父皇骂太医乱用药,太医跪地说他被关得太久,再这样下去怕是会抑郁成疾。   父皇把屋里能砸的都砸了,那些个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通通摔了粉碎。   而怀雍自始到终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发出来。   像是已经死了。   ***   长春宫。   此处是皇后的居所。   这里并不毗邻帝宫,当年皇后入宫后选了这座宫殿作为自己起居之所,每月除了两头和月中三日以外很少和自己的夫君见面。   在生下太子后,她更是深居简出,一门心思地抚养孩子。   最近更清闲,她也懒得去问帝宫里发生了什么。   她也知道,皇上最讨厌别人探听自己的事,才不会蠢到去触霉头。   太子在里屋练字时,听见母后与来问安的两个宫妃说笑的声音,显是心情不错。   他不由地停下笔,走神了片刻。   他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担忧。   怀雍一直没出现。   太子已让自己最要好的大伴小太监去打听了——大人们觉得他们都太小,小到不戒备他们——打听到怀雍犯了错,被父皇关起来责罚。   很严重。   严重到说不定要死了。   这时,外头有来人的动静,不一会儿,母后身边的大宫女领了个面生的宫女进来,往窗前的窄桌上换了一盆花。   那宫女偷偷撇了他一眼,他有几分奇怪。   接着母后也进来了,身旁还簇拥着一群美貌的妃子,都来看他写的字。   众人变着花样夸奖了一番后,母后教诲道:“不要骄傲,你以后是要做一国之君的,不管什么事情还是得自己拿主意。”   自己拿主意?   母后虽然这样,但其实母后一直不准他自己拿主意啊。   父皇也是。   父皇母后都一样,对他管头管脚。   小太子听完,忍不住地问:“母后,你知道皇兄如何了吗?”   小太子口称“皇兄”的人除了怀雍还能是谁?   母后脸颊一僵,霎时间冷淡了下来:“你哪来的皇兄,你要记住,你就是皇上的独子。”   小太子不解:“孤说的是光禄大夫。”   母后没好气地纠正他:“不过是个外姓之人,也配做你的皇兄?一个佞幸之辈,一旦遭了你父皇的厌弃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小太子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模仿着问:“佞幸是什么?”   母后:“就是像怀雍那样,德才不配位的人,只是得了你父皇的喜欢才能身居高位。”   说罢,母后又摸他的头,说:“玘儿,你以后可不能凭一己之私就这样宠爱一个大臣,这样才是一个好皇帝。”   小太子不理解。   他觉得怀雍待他很好,比父皇和母后都要好。   怀雍也很厉害,即使他住在深宫中也听说过怀雍的许多功绩。   ……   隔日。   小太子跑去花园里玩,前两天他的大伴说发现有个地方有燕子窝,他从没见过,十分好奇,今儿特地寻着机会来看。   行至半路,遇见个看着眼熟的宫女,拦住他去留似的堵住走廊。   小太子不悦地问:“你是哪个宫的?这么没规矩,你知道孤是谁吗?”   宫女闻言却跪下来,五体投地,道:“太子殿下,请您救怀雍怀大人一命。” 第35章 探望(重写)   小太子登时羞恼起来,玩性大减。   羞是羞自己无能为力,恼是恼被人戳破他顾着玩也不管怀雍哥哥的生死。   他装傻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再定睛一看,难怪这个宫女眼熟,这不是前几天来送花过的宫女吗?   宫女伏低至极:“怀大人被囚在帝宫中,危在旦夕,如今,只有您救他才有一线生机。”   小太子年岁小,更畏惧父皇甚也:“许是他犯了什么错……”   小太子垂下头,脸色阴沉,忡忡忧心不已。   宫女:“您是太子,若是由您为怀大人求情,想必皇上一定会网开一面的。”   他知道,可是,可是……   在这宫中,大家听父皇的,不听他的。父皇就更不可能听他的了。   宫女恳切地说:“只有您能救怀大人,他将您视作自己的弟弟一般,难道您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吗?”   ***   “孤要见皇兄!”   “皇兄就在里面是不是?”   “孤是太子,我看谁敢拦孤!”   东暖阁中一片兵荒马乱,有人负责拦太子,却不敢上重手,有人去请皇后,想让皇后过来管束一下太子,还有人赶紧去禀告皇上。   这天家的家务事,哪里是他们这些人可以置喙的?   如果他们真的较真,太子也进不去东暖阁。   但他们大多数都是伺候怀雍长大的人。   怀雍一直是个好主子。   谁也不想看到怀雍真的死在这里。   于是手松一松,也就将太子放了进去。   大家都抱着一分希望,希望怀雍能被放出去。   小太子一头莽了进去。   扯开帐子,在见到屋里的场景时着实被吓了一跳。   他从没见过怀雍这样衣衫不整、满身凌乱,如此不得体的样子。   在他印象里,怀雍总是尊贵而从容的。   怀雍昏昏沉沉地蜷缩在床的一角,不过是一隅的光照进来就让他下意识地躲了躲。   小太子着急地扑过去:“皇兄,皇兄,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身子哪里疼?”   但他并没有在怀雍的身上看到伤痕。   小太子觉得无比奇怪,可他这会儿还是个孩子呢,所以只是觉得奇怪,不自觉地将眼前所见到的场景给记到了心里。   怀雍起初眼神并不清明,缓了缓才认出了眼前的孩子,猝然活过来了似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压低了声气,尾音却一路走高:“太子?您怎么来了?”   小太子握住他的手,情真意切地说:“皇兄,孤来救你。”   怀雍自欺欺人地矢口否认:“我不用救,我没事,我只是在父皇这里住几天罢了,擅闯帝宫是大逆不道啊……”   说罢,还紧张地伸手去推小太子:“走,快走,就当你没来过。”   但怀雍很快发现自己竟然虚弱到连一个八岁的孩子都推不动。   小太子执拗地说:“孤要带你走,皇兄,你生病了,你应该去看太医。”   怀雍声音沙哑:“我没生病,我要是病了,父皇会为我请太医的。”   小太子伸手去拉怀雍,要怀雍站起来跟他走。   而怀雍根本无法走路,他踉跄了一步便摔倒在床前。   小太子问他:“皇兄,你的脚受伤了吗?”   话刚说完,怀雍已经瞥见门边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他屏住呼吸,目光闪躲,浑身上下都每一处都瑟瑟发抖起来。   而小太子浑然未觉,用一双比山间清泉更清澈的眼眸望住他,真心担忧地说:“孤要在这陪你,皇兄,你到底是哪里惹父皇生气了?你好好跟父皇道歉如何?父皇对你那么好,一定会谅解你的。”   怀雍震颤的瞳孔看向他,又看他的身后。   小太子这才意识到什么,他回过头,发现父皇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小太子吓得手脚冰凉,方才想要营救怀雍的雄心壮志瞬间都消散殆尽,他讷讷地道:“父、父皇……”   而在他身后畏惧到无以复加的怀雍更是感染到了他,让他不敢再抬起头。   父皇本来就很高大。   站在他们面前,就像是一座山重重地压下来。   父皇道:“来人,把太子带下去。”   小太子刚被人抱起,他反应过来,甩开对方的手,回头看向怀雍,问:“父皇,皇兄究竟犯了什么错皇兄对您一片忠心,他不会害您,请您原谅皇兄。”   他跪下去,如怀雍对他一样,以头贴地:“请您原谅皇兄吧。”   父皇的一声嗤笑落在他的头顶,不答反问道:“是谁让你来的?”   小太子鼓足一口气说:“没人让我来,是我自己要来救皇兄。”   说得好像是他在害怀雍!   皇帝脸色一沉。   “救?你皇兄在这好好的,哪里用得着你救!”父皇斥责道。   随即上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内侍,直接把他从地上捞起来,捂住嘴,连拖带拽地带出去了。   这是他第一次试图行使自己出于天生尊贵而得来的权力。   结果是一败涂地。   在手足乱舞被赶出去的时候,小太子回望了一眼,却看见了难以置信的画面。   怀雍被父皇状似温柔地从地上抱回床上,又坐在床边为他穿上袜子,问:“怎么不穿袜子就下地,会受凉的。”   怀雍一动不动。   任由父皇把他沾上灰尘的白皙的脚握在掌中。   而满宫的侍人都对此装作视而不见。   ……   帝宫东暖阁重新安静下来。   怀雍问:“父皇您还有国事要忙,不要在我这耽搁了。”   父皇亲手给他穿好袜子,问:“是你找人去请太子过来的?”   怀雍浑身僵直:“不是我。”他苦笑两声,“……父皇,请相信我,我若是要那样做,何必等到现在。”   父皇把玩似的用手扣住他的脚踝。   父皇的手太大了,手指也长,将将能把他的脚踝完全圈住。   “今天太子要来带你走,你想不想一走了之?”   怀雍艰涩地说:“儿臣只想留在父皇的身边尽孝。”   父皇听到多么荒唐的话一般:“瞧瞧,还在跟朕说谎呢,真是个坏孩子,你让我朕怎么相信你?”   ……   第二天。   来送饭的换了个人。   怀雍见这人从没见过,问先前的人怎么不来,又问其他宫人呢?   被回之以沉默。   怀雍胸膛起伏,发出几个似笑似哭的轻声。   笑够了。   怀雍让人来扶他,说:“摆饭吧,这点怎么够吃。”   他终于吃了一顿饱饭。   ……   天气渐渐热了。   先是厚重的幔帐被撤下,接着封死的窗户也再打开。   这对天家养父子又重新坐在一块儿用饭。   父皇为他安排说:“光禄大夫就先不做了,玩过两年也应该尽兴了。”   他拼死努力在父皇的眼里看来不过是一场游戏。   “你年纪轻,心性还没定,外头心思叵测的人太多了,要是又出去乱逛,说不定又会遇见坏人。”   “雍儿,还是在父皇身边再多留两年。”   “朕把官职给你存着,等你稳重懂事了再放你出去办事。”   “唉,早该这样的。两年也不够,在朕身边再教你十年,才堪堪够用。”   怀雍不置可否,无论父皇说什么,都恭敬地回答。   父皇问他:“怎么?这样无精打采的,是今天的饭菜不合口味吗?这些奴才,办事越来越没用了。”   换作以前,怀雍一定勉强自己吃下去,又或是找点借口,总之不叫别人为难。   今天怀雍却没什么表情。   连皇帝一时间也揣测不出怀雍在想什么。   怀雍说:“儿臣一向这样,与往日并无区别。”   这样生硬的回答让旁边伺候饭菜的杜公公腿肚子直打颤。   就等着皇帝发火了,但皇帝反而笑了起来,说:“哦,那是朕惹你不开心了是吧?把你拘了那么久,叫你受了不少委屈。朕还说让你以后暂时别出去做官,你就更生气了,是不是?”   “雍儿,不生气了,朕已经将卢敬锡官复原职,还给他指派了事务,只要他办得好,朕来年就给他升职。”   父皇絮絮叨叨地同怀雍说着,怀雍道:“是该安抚他一番,平白无故遭了大罪。”   父皇却又冷哼一声:“那也不算完全平白无故,那一箱子东西你不是也看到了?那小子也对你图谋不轨。”   “朕没想到,卢敬锡看上去一本正经,原来只是个假道学!竟也是个好南风的!”   父皇后悔地说:“朕当初就不应该让你去国子监读书,那地方全是男子,日长月久,便会有人糊涂了,将男子当作女子来爱慕。”   怀雍放下筷子。   他问:“父皇,您说我与我父亲长得很像。那么,也有很多男子将我父亲当作女子来爱慕吗?”   父皇瞬时面色铁青。   “胡闹!”   怀雍屹然不动,微风拂面似的,如在他面前发怒的不是全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不知过了多久。   反而是父皇对他先服软:“……还在生父皇的气,父皇都是为你好。”   怀雍最听不得这句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父皇:“你在宫中也被憋坏了吧。那这样,朕准你出宫一趟,也算是散散心了。”   嗯?   怀雍揣测不准父皇的用意,抬眸看过去,等待父皇的下文。   “你废了赫连夜的手脚,做得这样狠辣,想来他这段日子一定很不好受。正该由你去慰问他一番。”   怀雍又惊又怕又愧,猛地打了个冷痉。   去看谁?   要他去看赫连夜?   他魂飞魄离,他不明白,父皇为何能这样若无其事。   怀雍咬了咬牙,如败下阵来,苦涩地拒绝说:“儿臣不想去。”   父皇只说:“朕让你去。”   怀雍不知这是否只是父皇的一时兴起。   当天下午,父皇便讲他送上了马车,二十几个护卫里里外外讲他围住,如看管重刑犯似的,将他送去赫连府。   父皇一定要他去探望受伤的赫连夜。 第36章 离宫(重写)   怀雍在华銮盛仗中抵达了赫连府。   赫连夜不想见他。   可由不得赫连夜做决定。   赫连夜是坐在轮椅上来见他的。   整个人瘦的不像话,眼神灰暗。   怀雍极是抵触这次相见,在过来的路上甚至多次想要逃跑。   如今真见到了,酝酿了一路的自我嫌恶、惶然畏惧却又消失不见了。   甚至,在走进赫连府后,他还能平静地说,不必勉强赫连夜起身来迎接他,他可以亲自去病榻上探慰。   而赫连夜不愿如此。   梳洗了快一个时辰,身上的水汽都没干,便由人推着出来见他。   甫一照面。   谁也没说话。   赫连夜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怀雍初时不想细看,俄顷间,才慢慢抬睫看过去。   与他所预想的不同,赫连夜的眸中并没有憎恨,连埋怨都没有,而是浓重的悲伤。   眼神相触的一瞬,周遭的万物都仿似消失不见了。   几步的距离,像是隔了一辈子。   怀雍屏退众人。   留他和赫连夜两人单独在明堂说话。   当然,门窗都敞开。   护卫们在不远处都可以看见。   怀雍身边就是椅子,他却没坐下,站着,对赫连夜说:“赫连,是我对不住你。”   道歉有什么用?   道歉能接上赫连夜的手筋脚筋吗?   这一句说出口之后,怀雍不光没有觉得内心得到宽慰,反而更加心疼如绞。   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为卑劣的人。   他明知道说这种话并不能真正的安慰到赫连夜,非但不能,还会再次揭开赫连夜的痛处。   到头来,不过是他为了让自己更心安理得一些罢了。   赫连夜问:“你今日是自己要来见我的吗?若是的话,那我便原谅你。”   怀雍一噎,看向他。   嘴唇嚅嗫两下,怀雍到底没能撒谎:“是……是父皇一定要我来的。”   像一滴铁水落入了平静的湖中。   赫连夜登时起了剧烈的波澜,近乎沸腾起来,又要压抑着:“父皇,又是你的父皇,要是你的父皇不让你来,你是不是就乖乖听话,永远都不来见我了?”   他红了眼眶。   “事到如今,你来见我,也只是你父皇非要你来。”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也知道。”   “他要你亲眼看见变成个废人的我,要你欣赏我的丑态,要我在你面前颜面扫地,尊严更是荡然无存!哈哈!”   怀雍并不辩解。   与其赫连夜说一些虚伪的原谅、宽恕的话,倒不如像这般,劈头盖脸地将他痛骂一顿。   能叫他觉得好受些。   怀雍的缄默让赫连夜觉得像打在棉花上一样。   这使得赫连夜再次丧气下来,匀了匀气,他想问“在你心里,你父皇是不是比我重要?”,都不用问出口,他看看自己的手脚就已经知晓答案。   又何必再自取其辱呢。   也不知是在回答谁,赫连夜颓丧地低声说:“你父皇总是比我更重要。比谁都更重要。”   “其实我知道的……”   怀雍没明白,犹豫了一下,问:“知道什么?”   赫连夜:“从九原塞回来之后,你第一次主动来找我那次,我想了很久,我不信天上会掉馅饼,我想要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愿意主动来找我。”   “我想,若是我能弄明白了,说不定还能拿捏住你。”   说到这,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而怀雍也想到了什么。   他不由地焦躁起来,拔脚逼近赫连夜,试图阻止赫连夜说出口。   赫连夜和他争抢似的,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意,连忙吐露出口:“那日下午,你刚去宫中见了你父皇,你见到他和那男宠卿卿我我。”   他的一言一语,一字一句,都像是淬满了毒液:“怀雍,你每次来见我,都是因为你在你父皇那受了气。其中有哪一次是你主动想见我?”   怀雍被质问得快要窒息。   他说不清自己对赫连夜究竟是否怀有情意,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能做得那么狠是因为不爱赫连夜。   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   “我恨你。”   赫连夜低下头,胸膛起伏,鼓足了气息地说。   怀雍身子颤了一颤。   他看见赫连夜在说恨时,倒像在死而复生,从一摊余烬中重新燃起熊熊烈火。   “我恨你,怀雍,我一日不死,就恨你一日。”   “我恨你杀了我的孩子。”   怀雍瞳孔骤缩,随即也意识到,赫连夜都知道了。   不提孩子还好说。   一提起,怀雍心底的怨恨也盖过了愧疚,他生硬地说:“那不是你的孩子。”   赫连夜:“不是我的,难道还能是卢敬锡的?”   “怀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怀了我的孩子,你若是告诉我,我哪里还会用什么成亲去刺激你!”   “要是我能早一步筹划,我也未必会落到这幅田地。”   怀雍冷笑起来,他站累了,索性坐下来:“筹划什么,你的筹划就是带着我逃离京城,隐姓埋名。我凭什么一定要听你的安排。我为什么非要生下这个孩子?”   赫连夜:“说白了你就是不想生我的孩子,要换作是为你父皇生孩子你就想生了是不是?”   话音未落,怀雍已抄起桌上的一壶热茶兜头泼向他。   茶壶也从他身边擦过,砰一声重响砸碎在地上。   赫连夜的头发和脸面都被泼湿了,沾着零星的茶叶沫子。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   怀雍:“你恶不恶心!那是我的父皇!父皇将我视如己出!”   他的胸口也在剧烈起伏:“你要恨我,要骂我,甚至要打杀我,我都悉听尊便,但你不能污蔑父皇。”   “是我一时兴起,拿你来戏耍,打发闲性。”   “父皇不杀你,是因为父皇仁恕,等你觉得好了,你寻个日子去叩谢皇恩吧。你的官职,父皇仍为你留着。”   “赫连夜,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又何尝有事事为我着想。荒唐这一场,你我都有错,既算不清,不如不算了,等将来去了九泉之下,让阎王定夺。”   “从今以后,你与我桥归桥,路归路,只在朝上做个点头之交,各自忠君爱国。”   赫连夜眼也不眨地盯着他说完这一番话,眼眸怒火愈发烧炙,猛烈的想要让他的灵魂也燃烧起来了一样。   听罢,赫连夜双手按在桌上,他的手筋脚筋虽然接起来了,但依然是不能走路的,此时却在心绪澎湃之下,自四肢百骸,不知从哪里生起了一股巨大的力气,居然支撑着他的身子,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赫连夜紧抿嘴唇,脸颊紧绷,眼底的恨意浓的快要迸射出火星子了,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做梦!怀雍!”   “想和我一刀两断,从此各不相干?哈哈。怎么可能呢?”   “我恨你,我活着一日,我就恨你一日。”   “你最好杀了我,只要你不杀了我,我就一直恨你。”   “我会重新站起来,我会重新长出手筋脚筋,我会竭尽我的一生来报复你。”   “你的身体里曾经孕育过一个留着我的骨血的孩子,存在过就是存在过,你永远不可能把这件事变成没发生过。”   “我会回到朝堂上,我要日日出现在你的面前。到时候你一看到我,就会想起你曾经杀了我们的孩子。”   “我不相信阴曹地府,你要报应,那就由我亲自来报应!”   如万箭穿心。   很痛。   痛得怀雍有几分恍惚,仿佛看到了数年前,他们还在国子监做学生时的情景,赫连夜一见他,总是笑容灿烂,如无遮无拦的烈阳。   那个爱他爱得一览无余的少年渐渐与面前这一夜之间跟老了十岁一样的憔悴怨毒的青年身影重叠。   怀雍觉得自己应当哭泣,但他却离奇地将感觉都剥离开去了。   他只是对望着赫连夜,说:“你说这样的话,不过自寻死路。父皇现在不杀你,也是因为考虑到你的父亲。赫连大将军倒台之日,就是你赫连夜首级落地之时。”   “呵,报复我,别说大话了。”   “既然你的安排是遁入江湖草野,隐姓埋名,那就照这样做,现在就做,说不定皇上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你离开,饶你一命。”   “到时你还能落个好下场,下半生能无病无灾做个白头翁。”   罢了。   怀雍起身,不再与赫连夜多费口舌,无视赫连夜的愤怒,拂袖而去。   在他经过赫连夜身边时,赫连夜伸手来抓他:“不准走!”   可他手脚无力,别说能像以前那样轻而易举地将怀雍举起,连抓紧怀雍都做不到。   怀雍都没怎么用力,赫连夜就倒在地上。   他握拳敲砸地面,宣泄着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懑。   怀雍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没有再回头。   怀雍被送回宫中。   他坐在御辇上,隔着纱帘举目望去,是连天红墙碧瓦。   这条千万人梦寐以求的青云之路,对他来说早就看腻烦了。   赫连夜会活下去的。   他想。   那他自己呢?   他还能活下去吗?   他甚至有些羡慕赫连夜。   起码赫连夜可以自由地恨他,再不济,也能摒弃对自己漠不关心的父亲,抛弃荣华富贵,一走了之。   而他连恨都不能恨父皇。   他究竟还要在宫中,过多少生不如死的日子才能死?   此念一出,便盘桓在他的心头,萦绕不散。   这正时,地上轰然一声爆炸响起,怀雍所乘的辇架亦被炸翻。   他被掀翻出去,兴许那一刻他是想一死了之的,故而脑子麻木,没做什么应对。   好巧不巧摔到了头,怀雍直接晕了过去。   等怀雍再醒来,发现自己已被缚住手脚,塞在一辆狭窄的马车里。   马车颠簸,飞驰在静谧的山路上。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大亮,热浪滚燥。   怀雍饥渴交加之时,青色帘帐被揭开,一个少年轻盈安稳地蹲在车头,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看着他,道:“好久不见了,怀大人,请您出宫可太难了。” 第37章 易容   “怀雍,我恨你,我活着一日,我就恨你一日。”   “你最好杀了我,只要你不杀了我,我就一直恨你。”   怀雍又一次梦见赫连夜。   手脚俱废的赫连夜强行站起来时的姿态很奇怪,倒像是幼时父皇给他讲的一些民间志怪故事里的精怪。   父皇在他幼时讲过一些,一则是为了哄他睡觉,二来是要唬住他,让他不去向往皇宫外的世界。   在幼年的小怀雍心中,皇宫是这个世上最安全温暖的地方。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慢慢地感到寂寞,从帝宫的东跑到西,南又到北,也不能觉得满足。   直到有一天。   小赫连夜被带进宫来,小怀雍躲在父皇的身后畏葸而好奇地偷看。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原来有第二个和他一样的小朋友。   赫连夜被父皇留下养在宫中,虽说不在一处,但小怀雍自然想要亲近这个新来的小孩。   于是,小怀雍主动去找小赫连夜一块儿玩,却遭到了拒绝。   赫连夜气鼓鼓的,怀雍不知他是在生什么气,东道主似的,表示想领赫连夜在宫里逛一逛。   赫连夜对他的主动示好不屑一顾:“皇宫真不好玩,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喷。还是外面好玩。”   怀雍更好奇了:“外面有什么好玩的?”   赫连夜眼睛一亮:“外面,外面可好玩了!你玩过打仗游戏没有?”   怀雍:“没有。”   赫连夜:“你该不会也没有骑过马吧?”   怀雍:“……没有。”   赫连夜:“呃,那拳法刀剑你有学过吗?”   怀雍摇头。   赫连夜皱眉,嫌弃地说:“你可真没趣,什么都不会,我不想跟你玩。”   说罢便跑走了。   小怀雍沮丧,等到父皇下朝回来,与父皇问了从赫连夜那里听来的话。   父皇笑着摸摸他的头:“也是时候给你安排弓马骑射的课了,我们大齐总有一日要夺回江山,总不可能是用笔墨夺回来的。”   小怀雍一心惦记着让赫连夜陪自己玩:“他不要跟我玩。”   父皇这才想到这事,好笑地说:“那你就别理他,这世上有的是人愿意陪你玩的。改日朕给你找个伶俐聪慧的小孩,陪你读书练武。”   没过两日。   尹兰褰就被送到他的身边。   一直到怀雍去国子监前的两年,尹兰褰都与他朝夕相伴,形影不离。   他们俩好的,就如同手足兄弟。   怀雍还记得,有那么一回,他带着尹兰褰,和赫连夜在御花园里玩秋千。   他看赫连夜飞得那么高,较起劲来。   尹兰褰急得在下面不停地唤他:“雍哥儿,快下来,我要吓死了。”   赫连夜则在一旁撺掇他。   怀雍一面被赫连夜说得恼火,一面又觉得对尹兰搴于心不忍。   最终他还是因为尹兰褰哭泣,而选择在赫连夜的嘲笑声中安稳落地,撇开秋千架子去安慰尹兰褰:“我不玩就是了,你别哭了。你怎么哭了呢?上回被打板子你还冲我笑。今天我不过玩一玩,你却吓得哭起来。不让父皇知道不就好了。”   尹兰褰的眼泪揩湿袖口:“这不是怕不怕被皇上知道的问题。是我担心您受伤。”   赫连夜仍站在秋千上,揪住绳子,得意洋洋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这点胆量都没有,以后如何做英雄?”   怀雍火气又蹭蹭直冒。   尹兰褰连忙拉住他,把他拉走,见不到赫连夜了,再细细与他分辨:“赫连公子就是故意想惹你生气,你越是理他,他就越是得意。还不如不理他。”   怀雍:“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臭毛病。我太讨厌他了。”   尹兰褰:“我看也不是坏心眼。大概他是喜欢你,又不好意思主动找你玩,所以才总是这样招惹你。”   ……   尹兰褰刚去世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怀雍都仍有种他还陪在自己身边的幻觉。   仿佛早上一睁开眼,就能看到尹兰褰笑盈盈地向他问早。   他幻想过尹兰褰若是长大了会是怎样的模样。   想来会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姿态。   要是兰褰还活着……   如此想着,怀雍幽幽梦呓一声,缓慢转醒过来,睁开眼,竟然真的恍然照见尹兰褰在自己面前,正望住自己。   只可惜,脸色不善,一点儿也不温柔,反倒杀气腾腾。   怀雍微微一怔。   如冷水浇头般清醒过来。   尹碧城不客气地把他拉起来:“起来,喝药!”   怀雍端过缺了一角的药碗,将苦药一饮而尽:“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尹碧城:“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怀雍:“假如要送我去死,我也好做个心理准备。”   尹碧城:“是,你做好要被千刀万剐的准备就是了。”   怀雍忖度,这尹碧城估计言不尽其实。   吃过药和一点干粮。   尹碧城继续在马车内看守他。   怀雍一被抓来就病了,昏沉沉几日,这下病终于好了,能有些清醒,无事可做,便悄悄打量尹碧城。   不愧是亲兄弟,与尹兰褰颇为相像。   只是,更年长一些。   就算态度不佳,只凭着这份肖似,便让怀雍觉得很是亲切。   不过,却是大不相同。   尹兰褰爱穿蓝衣,怀雍若是得了蓝色的料子便都会做成衣裳送给尹兰褰,他总是一身华服,比那些名门世家的贵公子也不输的。   而尹碧城呢,则是江湖人打扮,一身风尘仆仆的布衣,眉目间萦凝桀骜。   兴许是自己看得的确太久了,尹碧城不悦地睁开眼睛,瞪了过来:“看什么看?”   怀雍怕是不怕,直言不讳地道:“你很像你兄长……”   话没说完,被尹碧城打断:“你还敢提我大哥!你们父子俩,一个杀我父母,一个杀我大哥,我就是亲手把你杀了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怀雍哑然。   他这辈子,若要算心怀愧疚之人,那尹兰褰绝对要排在第一位。   所以,无论尹兰褰的弟弟如何骂他,他都不辩驳。   或许是烧还没褪干净,想起尹兰褰,怀雍忍不住低声说:“兰褰生前一直在找你,他要是还活着,见到你长成这样一定会很欣慰的。”   尹碧城讥讽一笑,举起自己的右手,撸起袖子,露出蜈蚣般爬满整条小臂的疤痕:“你是说你要告诉他,你亲手废了他亲弟弟的一条手?还是说你几次三番要杀了我?你下令的时候可没见你这样心善,十分狠啊。”   怀雍迷惑:“几次三番?不就只有四年前的那一次吗?你扮作画师那回。”   尹碧城又把袖子掩上,答非所问地说:“闭嘴。”   怀雍没有在问。   “吁~!”   马车停下。   尹碧城撩开帘子问:“怎么了?”   驾车的人说:“没想到连这小城也已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城门口有许多官兵,正在盘问每一个进城的人。”   “这可怎么办好?”   尹碧城沉思须臾,安抚道:“不慌。我有办法。”   “先驾车到一边的小树林,我做些准备。”   怀雍也好奇,尹碧城能有什么办法。   他们的行程很快,要是按平常情况来说,从京城穿出的指令不可能这么早就送达。   想必父皇一定愤怒极了,用上八百里加急,叫上上下下数不清的人都日夜兼程,才能叫圣命这样快就传遍了四方。   想来也是。   自己可是在皇宫边上,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劫走。   他要是父皇,也觉得颜面没地方放。   父皇的命令会是什么呢?   应该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   正想着,匆匆下车的尹碧城提了一桶水回来。   一进马车就将被捆住的他提起来,让他坐直了,接着粗暴地捏他的下颌,逼迫他仰起脸来。   怀雍吃痛地蹙眉:“你要我怎么做直接指示,我会照办。”   尹碧城:“少废话。”   怀雍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好似就这样放弃挣扎,仍他拿捏。   纵使尹碧城百般在心中默念国恨家仇,可是这般惊人的美色摆在他眼前,还是让他心头一颤。   他暗骂自己:这可是害死你兄长的人,是个不仁不义的狗官,是个对百姓高高在上的无耻权贵,再美又如何?再美也只是个蛇蝎美人!他的每一分美丽都用民脂民膏养成的!   如此,才能让心神稍定,继续给怀雍易容。   怀雍感觉脸上被贴上了一层薄薄的皮,头发也被梳理绾起。   他想: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易容换面之术。   不知他被改成什么模样。   将他换了外表,他们再进城去,变得顺利了许多。   官兵盘查时,让他下车来,尹碧城假装是服住病重的他,实则紧紧抓住他的一只手,扣住他的命门,满面担忧地说:“这是我的亲戚,他病的重,进城来寻大夫给他医治。”   怀雍浑身不自在。   他太厌恶男子的触碰了。   等一进城门。   怀雍立即说:“可以放开我了吗?别再抱着我了。”   尹碧城红了红脸,没好气地反驳:“胡说什么,谁是抱你?你这兔儿爷别总以为别的男人碰到你就是轻薄你,我又不是赫连夜,我没有那种恶心的嗜好。”   怀雍:“……”   我哪有说那么多?   不多时,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一处客栈。   客栈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这段日子和江湖人相处太多,怀雍发现自己已经能一眼就认出来这客栈大堂之中,举目扫过去,十有八九都是武林中人。   四处可见奇形怪状的武器,有人在喝酒谈笑,有人在相约切磋。   这是一个怀雍从未见过,也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   但他隐约猜到尹碧城带他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了……   尹碧城向掌柜出示了一张有鉴印的帖子,得到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房间。   一进屋子,怀雍笑说:“我还以为你的江湖诨号会更威武一些,比如龙吟剑客、飘渺碧剑之类的,怎么会是‘玉面医仙’?你会医?”   尹碧城难得一见地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地说:“那都是别人乱叫的,我尹碧城就是尹碧城,没有别的乱七八糟的名字,是他们不取一些奇怪的名字便不行……”   不对,他跟怀雍解释得那么起劲干什么!   见他说了一半就不往下说了,怀雍淡淡笑着,自顾自地说:“我一直在想,上次你说的‘几次三番’是什么意思,今日他们称你为医仙我就知晓了,‘宁太医’也是你吧。”   “宁太医的身量跟你差不多高,以你的易容手段也不是不能做到。你可真厉害,被我废了一只手,短短几年,不光是能重新练成一门手艺,还能一路在太医院中升爬上来。”   尹碧城脸上血色褪去,目光阴沉地紧盯着怀雍。   太危险了。   这个贵公子身上的危险和他的美貌一样令人忌惮。   只需要这么一丁点线索,怀雍就能猜出这么多。   “你别忘了,我在你身上下了毒蛊,如果你不听话随时会丧命。”   “不过是随意聊两句而已,你何必要这么紧张?”怀雍全不怕死地微微一笑,对他的威胁置若罔闻,继续说:“哦,你会易容,你不止扮了宁太医是不是?你还扮作过别人?是谁?可不可以说说看,我回忆一下是否有印象。”   这不就是在嘲笑他费尽心机还失败过许多次吗?   尹碧城听不下去,一时怒火上头,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掐住怀雍的脖子:“别笑了。死到临头了都不知道。”   怀雍被迫高高昂起头,是不笑了,眼睛还在看着尹碧城,锐利苍凉,像泥台上菩萨的眼睛,瞰尽世间一切。   同时,在扼禁的掌心中,怀雍慢条斯理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你们这些草莽之人向来不服朝廷管教,你们想造反,你要拿我祭旗。”   “你觉得我是皇帝的养子,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祭品。” 第38章 武林   说中了。   怀雍一看尹碧城的眼睛便知。   尹碧城差点掐死他,在最后关头才将将放手,气极恼极地问:“你是在帝宫被关了一个多月,彻底被弄疯了吗?”   怀雍咳嗽到流泪,气息还没平复,却道:“你还知道我被关在帝宫,你是也混进了皇宫里吗?”   尹碧城黑着脸:“你真是个疯子,和你的养父皇帝一样疯的可怕。”   怀雍:“你就不疯了吗?处心积虑地在我身边打转,连自己的人生都不管不顾了,活在仇恨之中无法自拔。”   尹碧城:“你——!”   刚开口,便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给打断了。   是同伴来喊他们两人去吃饭。   尹碧城随手扯了块粗布,缠在他的脖子上遮掩掐痕。   他们坐下没多久便听见隔壁桌正好在谈论京城发生的大事。   “……最近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   “惭愧惭愧,我闭关练功,对这小半年来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有人在京城干了大事——”说到这里,此人压低声音,尾音却逐渐飘高,“有人把皇帝的养子、光禄大夫给掳走了!”   “哪个养子?好像也没别个。就是皇帝最宠爱的那个养子,比亲生孩子还要更宠爱的。”   “是啊。啧啧啧,也不知道是谁,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边上另一人听见,不由地加入了他们的对话,好奇问:“那皇帝岂不是要气死了?”   “可不是?所以最近不管走到哪儿都是官兵,就是在找那个养子。”   “你说的是曾经与赫连将军的长子,还有出过三位阁老的河西卢家的长孙一道出使过北漠的光禄大夫怀雍怀大人吧。”   “正是他。”   “建京三杰,我颇有耳闻。他怎么会被抓?是谁害他?我听说过他在北漠人面前不卑不亢,为我们齐国争取了不少利益。莫非是被朝中的勾心斗角所牵连?”   “非也,我听说这是江湖人所为的。”   “啊?”   “皇帝发布了公告,不只是官府衙门,即便是平头百姓,若是知道了光禄大夫的消息,如实上报便有奖赏;而且,若是他还活着,能把他救出来,安全送回京城,除了金银财宝,还可就地获封武官职位。”   此言一出。   大堂内原本假装不在意,实则竖着耳朵探听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放料的人又加了一句:“据说,六品起步。”   不啻于平地惊雷。   周围纷纷响起了倒吸凉气的声响。   六品。   那是京城权贵家子弟的起点。   却是庶民、草民几乎竭尽一生都难以碰到的终点。   探听的人惊呆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似的,结结巴巴、翻来覆去地感叹:“这可真是,这可真是……皇恩浩荡啊。”   “早就听闻皇帝很喜欢这个养子,啧啧,他究竟是得罪了谁呢?他这样年轻,也没做什么事,更没有在江湖上行走过,怎么就招惹上那么厉害的仇家。”   “能在皇城把人劫走,此人怕是颇有些本事,而且得筹划已久才是。”   “这怀大人,我没听说过他为非作歹啊,不光没有,而且还很是忧国忧民呢,这好端端的……”   咔嚓。   由于大堂内太过安静,所以酒杯被捏碎的声音格外明显。   众人又循声看向了尹碧城。   尹碧城脸色不佳,道:“那些所谓的贵人哪个不是朱门酒肉臭的角色?你倒好,没的就想上门给人做奴才了。”   他说得难听,被说的人脸色也难看:“你怎么说话的?”   尹碧城笑里藏刀的道歉:“对不住,是我说得不对。你不是无端想要给人做奴才,估计是早有此意吧。”   话音还未落下,四周就悄然冒出几声嘲笑。   男子脸上挂不住,冷哼一声,抬手一动,也没看清是怎么动作的,已将手中的阔沿酒碗向尹碧城掷了过去。   尹碧城自半空中捞住碗,手腕游蛇般似扭似转,顷刻间卸力,一滴不漏地将好险要泼洒出去的酒液都收进碗底。   “多谢赠酒。”   他亮声道谢,直接仰头饮酒。   “好!”   才喝两口,还没咽下,身边炸起一声喝彩。   非常突兀。   四周就只有这一个声音。   是怀雍在说话。   尹碧城始料未及,一不小心破了功,被酒水呛到,咳嗽起来。   他的狼狈模样让本来濒临在拔刀边缘的中年侠客失去了杀意。   怀雍轻拍尹碧城的后背:“你也真是有够能惹是生非的,人家聊得好好的,你非要过去扫兴。”   还如父兄般帮忙道歉:“不好意思,我这干弟弟性子火爆,整天跟吃炸药了一样。他与官家有些渊源,当年一家老小就剩了他一个,所以最是听不得别人说上面那位的好话。希望你们不要怪罪与他,我请你们喝酒,消消气,好不好?”   尹碧城:“要你多嘴!谁是你的干弟弟!”   尹碧城这么浮躁易怒,破绽百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栽在这小孩手上的。   怀雍心情复杂。   面上却不显,只笑呵呵地说:“你哥哥是我干哥哥,你是他弟弟,又比我小,算作是我的干弟弟不是正好?”   尹碧城气急了:“住嘴!别提我哥!”   原本要与尹碧城起冲突的中年侠客这会儿还看起了热闹:“哇,你这小兄弟脾气不是一般的坏。”   怀雍转过头跟他打笑:“是啊。不过他吃了许多苦,忍了不少气,日子过得很不容易,我又年长,让一让他也是应当。”   中年侠客好奇地问:“你们是哪个门派的?出身哪里?你官话说得真好,一点口音都没有。”   一时之间,尹碧城竟然插不上话。   他要是开口,怀雍有的回嘴,他不开口,怀雍又叭叭跟别人说个没完。   他真不明白。   这人究竟有没有自己被挟持绑架的意识?   还敢当着他的面和别人交谈甚欢?   搞得好像他是怀雍的护卫似的。   怀雍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就已编出了一套说辞:“我的小兄弟是个大夫,他的医术很好。我嘛,我只是个无名之辈,无父无母,无亲无故,不足为道。”   侠客很欣赏他:“你观你谈吐举止很有教养,你不会一直是无名之辈的,若是你还没有个名号,现在可以给自己取一个,日后行走江湖也方便。”   怀雍乐了。   他行走江湖?   他都快小命不保了。   怀雍呷一口酒。   他饶有趣致地沉吟片刻,道:“行,那我现在取一个。从今天开始,我便叫‘玉辟寒’了。”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既身边是尹‘碧城’,那他便叫‘玉辟寒’吧。   尹碧城怔了一怔。   这句诗正是四年前,怀雍第一次见他时就念的那句。   他的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很是挂不住,说:“你一个来看热闹的,又不是江湖中人,聊得那么起劲做什么?”   怀雍继续自顾自地倒酒喝:“哪儿没有江湖,哪儿都是江湖。”   尹碧城夺走他手中的酒壶:“你身上一点钱都没有,还敢请人喝酒。”   怀雍也是壮了胆了,伸手又夺回来:“你马上就能得偿所愿的事,难道不值千金万金吗?代我请几杯酒怎么了?”   尹碧城凝望住他,仍不是赞许,只是也没有再夺走他的酒了。   尹碧城在一旁冷眼看着怀雍。   直到怀雍喝醉了,他才把人拉起来,结了大堂的账,把人带回了厢房。   他把怀雍随手扔在床上,转身要走,忽地被拽住袖子。   怀雍问:“能不能给我要盆水来。我难受。”   脸上也在发痒发热。   人皮面具捂着十分不舒服。   怀雍的手指摸上自己的脸颊,寻找揭下易容之物的边缘。   尹碧城一回头就看见怀雍在抚摸自己的脸颊脖颈,唰的红了脸,按住他的手:“不准揭开。你活该。不让你喝酒你非要喝酒。”   怀雍反握住他的手指:“行行好吧,给我弄点水来,让我擦擦身子好爽利爽利。”   尹碧城冷笑道:“明日我带你去山庄将你带到武林大会,你必死无疑,还打扮什么,不过对你客气了一两分,你就得意起来了。”   怀雍愣住。   他侧倒下去,倚在堆高的被褥枕头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尹碧城。   尹碧城很是敏感,总觉得怀雍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   尹碧城顿时来气:“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怀雍:“说了你又不高兴。”   怀雍嘴上这么说着,却没有停下。   继续说:“我觉得我未必会死。”   他不以为然地评价道:“我以前没见过江湖,这两天见了,感觉,也不过如此,和京城的那些人也没什么区别,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套说辞。”   “这不还是一群人为了争名夺利而蝇营狗苟吗?”   “争就算了,就争那点小利小惠。”   尹碧城:“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生来就有荣华富贵,有个对你倍加宠爱的皇帝父亲,你想做官就做官,文武百官职位任你挑选。”   怀雍这会儿反而真有点喜欢他了。   怀雍欣赏地说:“你和你哥哥可真像,都有一片赤子之心。”   他又这样歪着身子,斜着头,开玩笑地问:“你和他们不一样。那些人,我有的是办法一句话让他们为我去死。”   尹碧城深觉被嘲讽,轻而易举地被怀雍这一两句话就勾得涨红脸:“你只是皇帝的养子,又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你以为你多高贵?”   怀雍径直地望进他的眼底:“我是不希望看到你去死。那个什么庄主,你还是别太信任了。”   “尹碧城,你兄长死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要你好好活着,我敬爱他,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要不是你是尹兰褰的弟弟,你早死了八百遍。”   尹碧城甚感荒唐地笑出了声:“哈,你一个阶下囚,倒是威胁我起来了。”   “我不信他们,难道我还要信你这个害死我哥的杀人凶手不成?”   “住口吧,不要再提我哥了,你拿他当猪狗,他死了,你倒是发起善心了。你听听自己说的话,不觉得恶心吗?”   ……   下一个黎明到来得格外漫长。   不知是不是怀雍所说的话在心头作祟,尹碧城心怀顾忌,一晚上没有睡好。   他杯弓蛇影地戒备着四周一切。   熬到明天就好。   熬到明天,去了龙泉山庄,把怀雍送给庄主,斩得这样一个有分量的大观,一定能够振响武林的声威。   甚至让天子也忌惮他们。   到时武林人士们一举起义,说不定就能推翻祁家残暴不仁的统治。   尹碧城不停地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   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继续坚定下去,坚定要杀死怀雍的主意。   ……   此次武林大会在江湖知名的玉泉山庄被召集,各路英雄好汉齐聚一堂,当尹碧城抵达时,山庄内已经一副热闹景象。   人这么多,侍女侍童压根忙不过来。   他辗转一番,又等了半天,才得到了庄主的接见。   玉泉山庄庄主今天忙得晕头转向,见了他,抱拳道歉:“贤侄别来无恙啊,你一向不参加这些麻烦事,这次怎么来了?你上次不是说去报仇,报得如何了?可是要我帮忙?”   他问完好,目光落在尹碧城身后的陌生男子身上,此人身材瘦削,脸上仔细看还有易容的痕迹。   见了他,也不跟他打招呼,像个木头人似的,甚是古怪。   尹碧城带这么个怪人来见他做什么?   即便禁闭门窗,外头的喧杂声依然能传上去。   尹碧城上前一步,脸色很苍白:“我的仇已经报了一半,还有剩下的一半功劳,我想送给大哥你。”   庄主不明所以:“此言何意?”   尹碧城深吸一口气,不知怎的,心提到嗓子眼,他谨慎地说:“您可知道光禄大夫被刺一事……?”   试探地问出这句话时,尹碧城眼也不眨地观察着他这江湖大哥脸上每一点细微的变化。   尽管变得很快,可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不好。   尹碧城心里咯噔一声,瞬时往下沉去。   庄主抽了抽嘴角,眸中精光闪烁:“贤侄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我隐约知晓,难道其中还有什么别的更深的内情?”   尹碧城心又凉了半截,他失望透顶地圆场说:“我当时就在京城,听说了一些消息。”   庄主拍拍他的肩膀:“你想要去领赏?我们倒不差那点钱,你若是缺钱尽管跟我说,八百两银子够不够?”   ……   离开没多远。   怀雍附到他耳边说:“你信任的那玉泉庄庄主让人派人跟着我们呢。”   尹碧城:“用得着你说?”   怀雍说风凉话:“这下怎么办好?你赶紧瞧瞧四周,还有谁能陪你一起惹个灭门大祸的。”   尹碧城受不了了,一把捂住他的嘴。   那头高台上,武林大会的一场戏已经在擂鼓声中,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两人齐齐地看过去。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日我等齐聚武林,正是肩负苍生大义,维护山河社稷,是我大齐能存一股浩然正气!”   “我提议,此次武林大会不比武功高低,不论门派恩怨,值此多事之秋,吾辈更应当通力合作,为民除害。”   “伪政吴王,背叛祖宗,祸国殃民,数十年间为虎作伥,戕害百姓。我等的武功,正因为民而用。”   “那才是吾辈应当拔刀相向的人,谁能诛灭奸贼,谁才是真正的武林豪杰,继任武林盟主之位!”   山庄内数百上千人听得热血喷张,异口同声地高高呼起来——   “讨伐奸贼!号令武林!”   尹碧城终于发现了这个致命问题。   他知道这次武林大会的主题是除奸佞,定河山。   但他没细问是要除的哪个奸佞。   怀雍又是否可以被算在其中。 第39章 舍生   尹碧城彻夜难眠。   若是这武林之中除了他以外,旁人并不认为怀雍罪大恶极,那他又如何能够当众除掉这心头大恨?   他照例守在怀雍的床边,静坐闭目养神。   夜半时分,忽闻怀雍发出呓语。   尹碧城轻手蹑脚到床边,仍听不太清,不自觉俯首侧耳。   靠得太近,他嗅到怀雍身上独特的香气,脸红了一红。   真是个在香盈玉绕中长大的公子哥。   都被他带出来,改得面目全非了,身上还浸润着一股子香味。   他的脑海中闪过四年前在书画院第一次见到怀雍的事。   为了能接近怀雍,那回他足足废了两年功夫,才找到一个或许能够在怀雍面前露脸的机会。   而在此前他就打听好了消息。   他们说,怀雍是京城中最金贵的小公子。   他们说,怀雍是个美少年,貌比宋玉,龙章凤姿,不似凡人。   他们说,……   说个屁。   没见到怀雍时的尹碧城鄙夷地想。   世人皆是如此,他们以权势为美,然而皇帝是他们不敢妄加议论的人,那么,就剩下怀雍了。   怀雍有权势,却无家世。   这太诱人了。   谁能不说权力是最好的媚/药。   可当他真见了怀雍,才发现那些人所说的,竟然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连他第一眼见了都为之夺神。   晃目之间,他甚至莫名地想,再往前翻几年,他的兄长还没死时就是在伺候这样一个小美人吗?难怪被迷晕了眼,被当成敝履般随意弃掷了。   他原不想把怀雍脸上的人皮面具给取下来,可是戴了两日多,怀雍被捂出了红疹。   现在已经摘了,净过面,擦伤霜膏。   他打算明日一早天一亮再重新装扮起来。   此时倒是能欣赏一番怀雍的美貌。   他脸上的泛红消退许多,余下的一点像是珍珠的粉韵,并不难看。   怀雍像是梦见了极为痛苦的东西,双眉紧拧,牙关打颤,眼角溢泛起泪光,连呼吸也变得不稳。   自他把怀雍掳来之后,他从没见过怀雍失态。   甚至与四年前所见时也不相同了,怀雍不再是那个和气温柔的小公子,而成了庄正端肃的光禄大夫。   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哈,他看到怀雍在害怕!   能有什么叫怀雍害怕?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尹碧城靠得更近,终于听清了怀雍在说什么。   “父皇……儿臣错了……”   “……您不如杀了儿臣吧……”   “……儿臣连死都不行吗……”   “父皇……父皇……”   怀雍语无伦次地呢喃,声音、身体、连带他的灵魂都仿佛在畏惧、痛苦地颤抖。   音量渐渐低了下去,如失去了挣扎的气力。   完全没了白天的沉着冷静,像个小孩。   上次假扮太医失败后,尹碧城重振旗鼓,该扮成宫人混了进去,侍卫不能进内宫,太监的检查又多,他只好扮成宫女。   幸好那阵子帝宫人员流动大,才让他还算顺利地获知了怀雍的所在。   怀雍被皇帝关在了帝宫里。   可究竟是犯了什么错,又被关在屋子里头做什么,他就打听不到了。   过了一会儿,声音却又重新响了起来。   尹碧城再次低下头,耳朵凑到怀雍的唇边,他听见怀雍在反复说同一句话: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魔愣至极。   像一段咒语。   怀雍其实每晚都会做相似的梦。   梦里他还被关在一片漆黑的帝宫中,或是被锁在床榻上。   无论多少次,怀雍都无法接受父皇就坐在一旁,像是看畜/生一样地看着他被凌/辱。   每次想起他都会哭泣。   他也确实哭过不知道多少次。   他哭着哀求父皇不要再折磨他。   他哭着让父皇赐死自己。   而父皇都不为所动。   他自来到世上的一切都是父皇所赐予的,也在这段日子里,被父皇一件一件都剥掉了。   父皇看他身上所有都像是在看所有物。   连他自己也不得拥有。   有一天,怀雍真觉得自己快死了。   父皇才叫停了一切。   父皇让他来自己的身边。   怀雍拖着几乎脱力的残躯膝行到父皇身边,口中只能称拜见吾皇。   父皇捏着他的下巴,逼他跪直,问:“朕教过你那么多,你都忘了。你可还记得朕教过你的三纲五常。‘君臣父子夫妇之义,皆取诸阴阳之道。’接下去是什么?”   即使要直起身子也够让怀雍浑身打颤了,他说:“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父皇:“再背。”   怀雍:“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再背。”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再背。”   “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   背了不知多少遍。   父皇自上而下俯瞰住他,残酷无情地说:“记不住就继续背,背到记住了为止,牢记到你死也不敢忘。”   ……   怀雍不知自己是如何从梦魇中逃离出来的。   天还未亮。   尹碧城就坐在他的床头,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一直处心积虑要杀了自己的“仇家”,怀雍反而觉得安全,起码比京城里的那些人要好多了。   一场噩梦,简直杀了他的魂一趟。   怀雍虚弱地问:“你把我叫醒的?”   尹碧城摇摇头,实话实说:“没有,我只是听见你说梦话,知道你是做噩梦了。我不敢叫醒你,小时候我乳母跟我说,一个人做噩梦的时候是不能随意把他叫醒的,弄不好的话,会把人害成傻子。身体醒了,魂魄还在噩梦里。”   怀雍星眸一亮,他不由地坐直身子一些,说:“兰卿也和我说过。你们乳母是跟你们兄弟俩都说过吗?啊,那时你还很小吧,那么小时候的事你都记得,你可真聪明。”   谁都喜欢被人夸。   尹碧城的虚荣心不受控制地飞快膨胀了下,可他不应该接受仇人的赞美,马上重新板起脸。   要说“你别提我哥”吧,这话说得太多,他自己都觉得腻了。   尹碧城说:“该起床了,我给你易容了,我们就出发。”   怀雍问:“出发去哪?”   尹碧城一副不想回答的模样。   怀雍:“你要是不想说就不说了。”   尹碧城:“我想回家。带我哥回家。”   怀雍:“回家?回建京?”   “不回建京!什么叫‘回’建京!”尹碧城在“回”这个字上尤其加了重音,“我们尹家起于河西,以前世世代代住在旧京,我说的回家当然是回旧京的尹家!”   对于失去半边江山的大齐来说,那是旧京。   如今已是北漠最大的战利品,作为北漠现在的国都,他存在一日就是在宣示对齐朝的明晃晃的羞辱。   怀雍一时沉默,不吭一声。   尹碧城冷哼道:“你不想去也得去。”   又补充,“就算你死了也活该。”   ……   天边泛起鱼肚白。   尹碧城紧紧签住怀雍的手,拉着他鬼鬼祟祟地来到马厩,很快找到了自己的马。   大会要持续三天。   昨天当众高宣讨贼檄文后的下午还有一场酒席,许多人喝得酩酊大醉,这个点都还没有起来。   在马厩看守的只有一个老仆人。   尹碧城要来了自己的马,先把怀雍托坐上去,自己再掰鞍上马,两人同骑。   尹碧城对还困意朦胧的山庄仆人说:“请代我转告庄主,我‘玉面医仙’还有私事要办,不得不先行离开。昨日多有叨唠,谢过庄主。”   老仆人听见他的名字,像听见关键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拽住缰绳:“你是‘玉面医仙’啊,不成不成,庄主叮嘱了,您是贵宾,您若是要告辞,我必得告知他才能放行。若是怠慢了您,我便要吃不了兜着走啦。还请您留两步,我赶紧让人去禀告庄主。”   这玉泉山庄的庄主越是要留他,尹碧城就越是觉得必须赶紧走。   他伸手要去捏老仆手腕上的穴位,让对方吃痛放开,刚要碰到,这个满头头发花白、看上去其貌不扬,仿佛跟随处可见的田边老农没有区别的老头突然如闪电般出手了。   他出手的对象却不是尹碧城,而是怀雍。   他要把怀雍从马背上拉下来。   尹碧城慢了一拍,才在心里想:不好!   再转势去拦已经慢了。   而就在怀雍被碰到的一瞬间,这个矫健的根本不像是个老头的仆人如被毒舌咬到,连退几步,他举起自己的右手手掌,从食指到小指斜着齐齐被切去了一半。   太快了。   快的血都没有来得及涌出来。   他能看到白生生的骨肉,过了一会儿,断指的剧痛才汹涌而出。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寂静的清晨。   怀雍将藏在袖中的瓷片随手丢在地上:“伤你的是我玉辟寒。”   说罢,见尹碧城还脸色惨败没有回过神来,怀雍直接一脚踹在马肚子上,马儿跑了两步,尹碧城这才回过神来,勒紧缰绳,回正后仰的身子,坐稳。   怀雍说:“还愣着干什么?等着他们一拥而上把你我拿下?你又不听我的,到时我们一定招架不住。还不快走?”   事已至此。   除了逃走也别无选择。   尹碧城连忙策马奔逃,直接冲出了山庄。   ……   甩掉追他们的人,两人一路向北。   只剩下一匹马,不得不同骑,都是怀雍坐在前面。   怀雍懒得驾马,若是累了,就向后一考,倚在尹碧城的肩膀上休息。   尹碧城抱怨过一回,怀雍阴阳怪气地说:“江湖行走,你还讲究那么多?再说了,我是你的仇人,又是个男人,你那么讨厌我,自然也不会轻薄于我,是不是?”   尹碧城被说得哑口无言。   在心底咒骂直接乱七八糟的心跳,希望不要被贴在他胸口的怀雍感觉到。   再说了,跑马呢,多累啊,心跳得快一点也合情合理,这很对吧?   一连逃了三四天。   尹碧城觉得能喘口气了。   怀雍说再不洗澡要发疯了,尹碧城不得不就近找了个村子,问一户人家借了房子,买了点热水,怀雍在屋子里擦身,他就守在门外,竖着耳朵听动静。   听见怀雍舒服得呼了一口气。   尹碧城耳朵赤红,想消下去,可一直到怀雍说擦洗完了,让他进来他也还是那个丢人样子。   他见怀雍没穿里衣,就穿了粗布衣裳,脸唰得更红了,问:“你怎么不好好穿里衣?”   怀雍嫌弃地说:“都穿了多少天了……”   他们借口是兄弟,在这户农家住了一天。   尹碧城让他睡床,自己则把两张板凳拼在一起就充作是床了。   有那一刻,怀雍想起当年在九原塞的农家,他与赫连夜的稀里糊涂的一夜。   已像是上辈子的事。   说起来,他们现在离九原塞也不远了,再走几天就可以离开齐朝,正式进入北漠。   这里离建京已经很远很远,远到连父皇的圣旨都没办法传递过来,这个村子的百姓还以为皇帝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而怀雍是谁他们就更不清楚了。   真的要离开齐朝,怀雍反而觉得忐忑不安起来。   深夜,尹碧城嘀咕:“今天晚上睡得很好,不说梦话了……”   话音刚落,怀雍便问:“难道我天天说梦话吗?”   尹碧城吓了一跳,好险没从板凳上摔下去:“你怎么没睡。”   怀雍:“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可能是因为,死期将至吧。”   尹碧城:“那也不一定必死吧。”   这话抬不对劲了。   他闭上嘴。   怀雍:“你也记得,以后躲着官府走,父皇要是找到你,一定会杀了你的。”   尹碧城不以为意:“呵,就算他要杀我全家,我全家也只有我一个可以杀,我怕什么?再说了,你的父皇也不是那么神通广大的。他要是真的那么厉害,怎么不杀光北漠的人,还要对那些蛮子卑躬屈膝,又是送岁贡,又是送公主。也就你怕他怕得做梦都怕。”   怀雍笑了一笑。   尹碧城又说:“你那么心狠手辣的一个人,为什么就偏偏怕你父皇呢?我听说过江湖上有一种驯虎人,他们会在老虎还是幼崽时就把老虎抓来,用一根木棒敲打,这样一来,以后老虎就算长大了,木棍早就不能伤害他了,可老虎还是会怕那根木棍。”   “怀雍,你就是那只老虎。你应该学着不要怕你的父皇。”   “不怕?我怎么不怕?”怀雍自嘲地笑起来,“整个大齐能够几个人不怕他。”   “你说得很容易。在我小时候,我喜欢什么他都要毁掉,哪怕是活物,包括你哥——”   惊惶之下,怀雍说漏了嘴,他及时发现,连忙悬崖勒马。   尹碧城却不肯装作没有听见,翻身而起:“我哥!我哥怎么了!你倒是继续说啊!”   怀雍像是被扎破的皮球,瘪了下去:“……说了又有什么意思?你哥都已经死了,你怪在我身上也没错。”   尹碧城不肯放过。   追过来,用力掰住怀雍的肩膀,逼迫他朝向自己:“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啊,你要是不说清楚,我死也不能瞑目。”   怀雍长叹一口气。   “你是个好人,尹碧城。”怀雍说,“兰褰就是因我而死的,那时我已十一岁,与他同吃同住,一起长大,很是要好,我朦胧对他有好感。他死前那一天,我读书睡着,他为我理了理头发,不小心被父皇看见。第二天,他便被一杯酒毒死了。”   怀雍顿了顿,继续说:“父皇说,他是替我挡了要下毒害我的宫妃。”   “都怪我自己,若我不是那么天真无能,兰褰就不会死了。”   尹碧城良久没有说话。   怀雍:“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尹碧城这才僵硬地开口了:“别跟我装得这样柔弱,怀雍,你那么狠。我不相信。”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你,你太会骗人了,而且是用这张脸,你用这张脸骗任何人都会相信你的。——你现在要告诉我我是恨错了人?七年,我花了整整七年找你!”   怀雍摇头:“你没恨错人,你尽可以恨我。”   他歪着身子,单薄的里衣外半披薄裳,一副予取予求、任其惩罚的样子。   一点星火子落入柴垛。   尹碧城感到一团热燥猛然从身体深处爆开,随之他的全身从内而外都像是烧了起来。   怀雍多可怕,那么漂亮的脸,那么会杀人。   现在也是,只要怀雍想,说不定也能随时反手拿出一片瓷就再废了他另一只手。   可是,可是……这样危险至极的美人却轻易地被他给推倒了。   尹碧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压上去。   怀雍有点意外,并不反抗,但夹住双腿,讥讽地轻笑一声:“你不是先前笑话我是兔儿爷吗?怎么,也被我的断袖传染了?”   尹碧城的手一边发抖一边解他的衣裳,闷声说:“我是大夫,你忘了吗?我知道你是个阴阳人。” 第40章 忘死   简直是着了魔。   怀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丝香气都在撩拨他的心弦,叫他的意识变得乱七八糟。   近一些。   想要再近一些。   而怀雍的反应呢?   说不上是接受,但也没有强烈地抵抗。   见尹碧城手忙脚乱,怀雍嘲笑似的问:“操/过人吗?”   还在他腰肢上胡乱摸索的手为之一滞。   怀雍笑了。   旋即一动,轻巧地从尹碧城的桎梏中钻出。   怀雍说逃,又没逃太远。   仍在床上。   尹碧城触手可及的距离,只是不知道若是接近,他是不是又会沾衣而走。   怀雍身姿不大端正,向后歪斜仰去,一只手臂支着,侧身看他。   而里衣早已凌乱,露出一片雪白纤薄的胸膛,脖颈肩颈都瘦伶伶的,锁骨处深凹,曲弧极美,让人想到白玉杯子,可盛满醉人美酒。   即便是落入如此田地,怀雍也总能气定神闲,仿似还是那个金尊玉贵的皇族贵胄。   这些时日以来,尹碧城的怀中好像一直有一股将升未升的燥火,此时全都往他的脐/下三寸蹿。   怀雍越是用这种上位者的眼神看他,他就越是想要把人拉过来。   尹碧城忍不下去,握住怀雍赤裸的脚踝,说:“没,你是第一个。”   怀雍没动,像默许了。   尹碧城沿着往他的腿摸上去,又问:“要是我哥没死,你跟他青梅竹马长大的话,你会与他尝那禁果吗?”   谁知道呢?   酥酥麻麻的感觉又爬上身子。   怀雍仔细地品味。   他想,自己大概是与先前不一样了。   他本不是会渴求欢/爱的性子,甚至被别人触碰也会觉得很排斥。   他在心底说,父皇,您费尽工夫,用了那么多药,那么折磨我,可我仍然只喜欢与男人欢好。   您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对我失望透顶吧?   哈哈。   他大逆不道地想着。   怀雍任由尹碧城褪下了他的衣裳。   尹碧城脸已通红,看着那亦男亦女的景/色,这般奇异,又这般让人着迷。   还没看够,怀雍已伸手挡住,说:“看够了吗?要就快些,弄完我就睡了。”   尹碧城咽了咽唾沫,怕他反悔似的粘上去:“要的。”   少年健壮的身子贴上来,热度滚烫,在这薄凉的夜里,像是也能分他一两分温度。   只是到底是初次,书上看了太多,到这时也是纸上谈兵。   “真是个笨手笨脚的处男。”   怀雍不大耐烦,索性反手把人推倒了。   “我先教教你吧。”   他喜欢尹碧城吗?   他想,至多算有点好感。   可他为什么能与尹碧城做这种事呢?   兴许是因为做需要理由,但做/爱不需要。   在某一时刻,他觉得被撕裂的心重新被填/满,甚至,陡然间生起一种诡异的快意。   如要毁灭什么。   ……   累了一夜。   怀雍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尹碧城身上睡,比那农家的炕床要软和多了。   尹碧城不知醒了多久,一动也不敢动,给他当人肉垫子。   怀雍缓了缓起床气,在尹碧城身上多躺了一刻,问:“什么时候醒的?”   尹碧城耳朵赤红,撒谎:“没多久。”   怀雍又问:“清醒了吗?”   什么意思?   尹碧城没听懂,是问他有没有满足吗?他脸红了红,他气血旺,其实早上醒了以后就还在一直心痒,只是怀雍没醒。   所以他也只是想想。   尹碧城含糊地说:“……还好。”   怀雍好笑地呵了口气。   随后懒懒地坐起身来,自顾自地整理衣服。   怀雍压在他身上的时候有些沉,可离开了,他又觉得心里头莫名空落落的。   他们不是恋人,连朋友都说不上,却做了夫妻才能做的世上最亲密的事。   尹碧城问:“我们现在这样算是什么?”   怀雍不以为然:“还能算什么?算露水姻缘呗。”   系好衣带,怀雍抬起头,正对上尹碧城有点臭的脸。   怀雍更觉得好笑,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脸,说:“不然呢?尹碧城,我是你的杀兄仇人。”   尹碧城拍开他的手。   为什么呢?   为什么更郁闷了?   他本来觉得遵从冲动,将怀雍推倒了,那股阴魂不散的郁闷就会消失了。   昨晚上也的确很爽。   可现在,他却有一种更胜以前的郁闷。   怀雍压根没当他是一回事。   他想。   就像这一路上,怀雍其实都没真正地惧怕过他,怀雍愿意跟他走,只是因为不想留在京城而已。   尹碧城问他:“你记得你昨晚说的吗?”   怀雍:“哪一句?”   尹碧城:“你说,我尽可以恨你。你说你亏欠。那我要你偿还,从今以后,我去哪,你就跟我去哪。一命还一命。我要你用你的人生来还我。”   ……   就算尹碧城不说,怀雍也是打算一起去旧京了。   他自出生起就在建京,从没有去过旧京。   他所有关于旧京的印象都来自于别人的转述。   那是齐朝最繁荣昌盛的时代。   无数的诗人用最美好的词汇去形容他,仍要唏嘘不及亲眼所见的一二。   穆姑姑以前就在旧京的皇宫里做宫女。   怀雍问过旧京是什么模样,这时,端严如穆姑姑也会被回忆所动容。   穆姑姑告诉他,先皇早年的旧京是一座不夜之城,四季都有鲜花,日日能闻歌舞,到了晚上,两岸商户的灯火会将河水染成金色,河水日夜不息地流淌在城中,像是流着黄金的脉络。   也不知,在北漠人占据以后会糟蹋成什么样。   会是满目疮痍的吗?   又或是人心惶惶的?   曾经的雕梁画栋还在吗?   怀雍不知道。   他与尹碧城越过边关,扮作一对商人兄弟,一路北上,一月有余,终于在秋末抵达了旧京。   越是快到旧京,城门处的检查就越是宽松。   他们到时看门口排队不长,觉得应该很快就能进。   尹碧城从路边的小贩那买了一点炭,烧了装进手炉,又擦得干净,试过觉得不烫手了再塞给怀雍。   怀雍接过来,却说:“用得着这么麻烦。”   尹碧城装作多么嫌弃地说:“你自早上起手就冻得发红。你和我又不一样,娇生惯养的,怕是这辈子连个冻疮都没有长过,要是长了还得给你治病,那更麻烦。”   于是耽搁了一会儿。   就晚了三五个人排查进城的工夫而已,官兵突然卡在他们前头停止了入城检查。   有大人物来了,得先迎接人家进城。   百姓们纷纷低头,默不作声地退到一旁。   “锵啷、锵啷……”   “蹬蹬、蹬蹬……”   怀雍觉得这声音颇为耳熟。   心中有玄妙预感。   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是北漠最为出名的黑甲骑兵。   他曾见过的。   不多时,拓跋弋的身影出现在重重护卫里,他的身边还有个大腹便便、一看便知是齐朝人的中年男人。   男人殷勤地与拓跋弋说着什么,拓跋弋则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搭话。   这人又是谁?   怀雍忖度片刻就有了个猜测。   尹碧城附在他耳边说:“那就是通敌叛国的‘吴王’陈谦。”   怀雍了然。   再看了一眼。   突然,拓跋弋若有所感,竟然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怀雍连忙把头深深地低下去,将自己藏匿在众人之间。   拓跋弋扫了一圈,方才收回了目光。   真是奇怪。   为何他方才有种怀雍在看他的错觉。   一想起怀雍,他的伤口总会重新作痛。   最近关于怀雍失踪的传统使他着实闷闷不乐。   他倒是没想到怀雍的私生活出事故,只猜想多半是在朝廷上翻了车。   可,那样狡猾狠辣的人会那般轻易地被齐朝的权力斗争锁倾轧吗?   他不信。 第41章 献美   午牌时分,酒楼内客满为患。   但这酒楼中一半多是北漠人。   北漠人极是好酒,这家酒楼也以美酒为招牌。   店小二热情地说最近酿好一批马奶酒,问他们要不要来上一小瓮。   尹碧城还没说话,怀雍就先一步替他拒绝了:“我不喝奶酒。”话音还没落,又说,“不用酒,我不喝酒,来些茶水就好了。”   尹碧城想起民间关于他在夷亭议和的传闻,笑问:“你不喝酒?我怎么听说你是个千杯不醉。”   茶水已上,怀雍自斟自酌,这茶不是什么好茶,沏茶的手法更糟糕,很是苦涩,他说:“正是因为大醉过,才更知喝酒误事。”   而酒楼里的北漠人都是端着海斗大碗在喝酒,喝得多了,便开始对家国政事挥斥方遒起来。   尹碧城听不懂,只觉得这些人手舞足蹈、情绪高涨、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时不时还要用或是轻蔑、或是看笑话的眼神扫视一下屋内的汉人,总觉得,像是在看待宰的牲畜。   尹碧城知道怀雍听得懂,肩膀靠过去,用手掩着问:“他们在说什么?”   怀雍不知何时已经放下手中所有,一动不动,他将信将疑地说:“他们在说,赫连将军旧伤复发,已经卧病不起,命不久矣。而南齐皇帝似乎也突然生了病。如今齐朝内外皆虚,正是他们可以一举将宇内四海尽收入囊中的好时机。”   打听了一圈。   消息竟是真的。   据说赫连将军是半年前受的伤,当时没有病危,裹好了继续打仗,之后时不时吐点血,直到一两个月前,病情急转直下。   还有传闻,其实赫连大将军已经死了,只是目前秘不发丧罢了。   赫连大将军就是齐朝阻拦北漠人继续南下的城墙。   他若是突然坍塌了,没找好继任人,一定会引起百姓们的慌乱。   北漠人幸灾乐祸,嘲笑道:“听说南齐皇帝由着一己好恶,把赫连大将军的独子给打杀了。啧,那样的忠臣,却落得一个不得好死的下场,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如此昏聩无能的皇帝,合该被我们英明神武的可汗取而代之!”   尹碧城气得差点没当场跟人打起来,还是被怀雍阻拦下来拉走的。   回到客栈,两人吵了一架。   抑或,不能称之为吵架,而是尹碧城单方面对怀雍撒火。   “怀雍,你就不生气吗?”   尹碧城很不理解。   “你不是齐朝人吗?要被人视作猪狗驱使,你就没有一点血性吗?你才是最应该做点什么的人吧,哈,就算剥了你身上每一寸死线,你的每一寸骨血、每一根发丝,哪个不是齐国百姓供奉滋养出来的?”   怀雍那张美丽的没有一丝破绽的脸上也看不出有一丝的羞愧。   他甚至没有垂下眼睫,还能直视过去,眼底尽是凉薄无情,冷冰冰地说:“不是你把我抢出来的吗?我若还在建京,必定会为了天下呕心沥血至死。”   “……我知你是自己想逃走,你要是不想走,我也带不走你。”他说,“怀雍,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怀雍自嘲地说:“他们说得有一部分也没错。”   “南齐朝廷中蛇鼠横行,皇帝年老昏眊,刚愎自用,王公贵族们自私自利,他们以为只要有长江的阻隔,他们就可以永远在建京高枕无忧,永恒不变的享受他们的荣华富贵。”   “你知道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前尚书令高尚书一年多少俸禄吗?两百石。而世家做的那些清贵官职,几乎不用办事,有人甚至连去官府点卯都不去,一年却享受一千石的俸禄。”   “战时无人响应,等到大局已定,就一个个都跳出来了,可他们有时连躺着吃功劳的活儿都能办砸。”   “像我这样没有多少功劳的人,仅仅是因为我有皇帝的宠爱,就可以一路被封官加爵,我才二十二岁,已经官至一品光禄大夫。”   尹碧城:“你现在,只是怀雍。”   怀雍:“‘怀雍’这个名字也是父皇给我的,就像你说的,我究竟有什么是只属于我自己的。”   尹碧城看见怀雍望住一粒浮尘出神,他时常能感到怀雍很空虚。   明明怀雍比世上的许多人都要过得好多了,他满腹经纶,身居高位,皇帝赐予他万千宠爱,可他的灵魂似乎依然还在一点一点地侵蚀蛀空,剩下一具徒有美貌的皮囊。   只有一瞬。   怀雍掩住心思,脸上扬起个笑,问:“打听那么多大事做什么,反正我们都无关紧要,我们管好自己就是了。你不是出门去打听尹家的故居的吗?打听到了吗?”   尹碧城微微颔首:“打听到了。”   怀雍兴致勃勃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去看,我也想看看兰褰长大的宅子是什么样,我记得他跟我说过,他的院子里种了一棵石榴树,每到夏天繁花似火,到了秋天则硕果累累,果子又香又甜,我一定要尝一尝。”   近乡情怯,近家亦情怯。   也不见尹碧城再张狂,他低落地说:“分明是我的家,我却得偷偷摸摸去看吗?若是齐朝北上,收服故地,我自然可以正大光明地回答,何须想做贼一样?”   怀雍:“你整日对朝廷喊打喊杀,如今倒是期盼起了朝廷。”   尹碧城:“我不是期盼朝廷,我是期盼齐朝!”   怀雍:“那你举旗起义,自建军队,挥兵北上。”   尹碧城:“这些年来,各地起义都被镇压,你们朝廷打北漠要是有打自己人这么狠就好了。”   怀雍笑了:“是这样的。”又笑说,“我还亲自镇压过一回呢。”   怀雍只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你家老宅?”   尹碧城答非所问:“城中聚集了不少齐朝武林中人,大家都是为了刺杀吴王而来的,晚上有一场集会,等我们去了集会以后再说吧。”   怀雍惊讶:“我也去?”   尹碧城:“我去,你自然也去。”   怀雍:“我们得罪了那什劳子庄主,没有被武林悬赏吗?”   尹碧城:“换个名字就是了。”   怀雍:“你倒是心怀家国。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思关心别人,看完自家老宅就走多好。”   难道看完就完了吗?   那看完以后他要去做什么呢?   齐朝一日没有收服旧京,他就一日家不成家,又何谈回家一说。   如今他已不大恨怀雍。   他靠这份恨活了十年,不恨以后反而不知该怎样活下去。   怀雍还在说:“可是易容之物不是在路上都弄丢了,我还是不去了吧。”   尹碧城这才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来一个亲手雕刻的木质面具,递给他:“你先戴这个吧。”   怀雍把木面具接到手中,把玩,用的只是普通木材,雕工也不精致,还未经过打磨,闻上去有一股草木的清香,他试着把面具覆在脸上,尺寸分毫不差。   怀雍调侃道:“你这些日子来躲着我在做什么,原来是在做这个啊。”他实事求是地评价,“做得真是粗糙。”   尹碧城伸手就要抢回来:“不要就还给我!”   怀雍躲开他,慢条斯理地把面具收了起来:“不给,我要。粗糙是粗糙,尺寸很合适,你是趁我睡着的时候偷看我的脸多久啊?”   尹碧城红着脸走了。   ……   是夜。   两人结伴来到了聚会。   尹碧城给怀雍寻了一张小板凳给他坐,只够一个人坐的,他自己便站着。   怀雍找了个角落靠墙坐下,双手抱臂,阖目养神,像是睡着了。   边上一个不认识的好汉见了,不由地对尹碧城鄙夷道:“你这兄弟怎么回事?不想来便别来,来了又在这睡觉算是怎么回事?如今家国大事近在眉睫,山河摇摇欲坠,他却无动于衷。”   尹碧城懒得辩解,睁着眼说瞎话:“他在修炼内功,他最是擅长在闹市之中收敛静心。”   好汉信了,连声感叹,又问:“你们是哪家的?”   尹碧城顿了一顿。   他还以为睡着的怀雍冷不丁开口了:“我们是六曜星堂的。”   尹碧城:“……”这怎么编出来的?   “六曜星堂?没听说过。”   “哈哈,创立不久,没什么名气。”   尹碧城:这个“不久”是指一息之前吗?   说着,怀雍还自顾自地划分起来:“我是堂主,他是副堂主。”   对方好笑地问:“你们门派该不会只有你们两个人吧?你们俩这么年轻,这跟小孩子过家家有什么区别?”   怀雍气定神闲,大言不惭地说:“不出十年,六曜星堂的名声会传遍天下,威震江湖。”   这时,台上主持集会的男人正在说话:“大家听我说,我打听到,再过几日,陈奸要与六王爷拓跋弋去围场捕猎,我们到时候可以埋伏在四周,伺机而动,诛杀他们。”   “可六王爷手中捏着铁骑,他每次出行身边都防护重重,我们怕是还没有接近就会被发现吧?”   “诶——你别着急,我话还没有说完。”   “你说。”   “那拓跋弋是个残忍至极的人,他有剥美人皮的爱好。不管走到哪里,他都会带着一两个美人,这美人一直在换。各地官员都会送美人给他。我想,我们可以往他的身边安排人,到时候里应外合,只要里头乱起来了,我们趁乱突破防卫也有把握。”   “可是,事到如今,我们去哪里寻一个美人来?”   怀雍早已发现那人身边有个年轻的女子,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   怀雍意识到什么,正肃神色,不自觉地慢慢站起身来,脊背挺直绷紧。   男人热泪盈眶说:“我妹妹愿意为了大义献出自己。”   此时,怀雍面具下的脸色已经铁青。   尹碧城发现了他的异样,问:“你不是说你不在意吗?”   怀雍嘴唇嚅嗫。   众人欢呼起来,眼见就要定下来了,后头却有人突然唱反调:“我替她去吧。”   怀雍从悄然分开的人群中走过,他看了一眼在发抖哭泣的少女和陷入狂热的男人们,说:“她看上去什么都不会,胆子又小,送她去了也不一定能成事,不如我去。”   这场集会在山神庙进行,站在泥塑神台上发号施令的男人嘲笑说:“你一个男人你怎么去?”   话音落下。   怀雍抬起手,解开系在脑后的绳子。   在他摘下面具的同一时刻,右上方悬着的灯笼忽地爆了下烛心,光骤然一亮,旋即又柔和平复,氲在怀雍的脸颊轮廓。   不知何时,所有人都不做声了,只怔怔地看他的脸。   “你看可行?”   怀雍问。   无人反驳他。   他们问:“你叫什么?何门何派?”   怀雍答:“六曜星堂堂主,玉辟寒。” 第42章 刺杀   “六曜星堂这门派名字是你打哪儿编出来的?”   尹碧城问。   “该不会是你在过来的路上随意地看了一眼天上吧。”   怀雍:“一抬头就能看见的东西,我就算是看了也不稀奇吧。五星六曜,是宇宙天相,算师说人世间所有人的命理都在其中。”   尹碧城笑了笑,“是个好名字。”又作佯愠,“只是你今天连商量都不与我商量?为什么你是堂主,我是副手,倒像是开夫妻店似的。”   怀雍听出他是在嬉笑,故意板起脸:“怎么?不想做吗?你爱做不做。我不喜欢屈居人下,要做我就要做上位。”   尹碧城已不知不觉地靠近许多:“哪种上位?”   怀雍也笑了,侧身斜睇了他,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明明他身上一丝不乱,可只这一个眼神就已让尹碧城口干舌燥,浑身发热起来。   怀雍问:“洗干净了吗?”   尹碧城腾地站了起来,连忙答:“我、我这就去洗!”   见他像个小狗一样,怀雍逗他说:“这时辰买不到热水,要洗只能去院子里就着井水冲澡。还是算了吧,天这么冷,仔细别着了凉。”   尹碧城说着“无妨”便跑了出去,不多时,楼下院子里就传来泼水声。   毕竟已经入秋,这个天大晚上地洗冷水澡的确很冷。   尹碧城被冻得直打哆嗦,幸好他是个习武之人,体格强壮,心里又惦记着怀雍,这才撑了下来。   但等他一身湿漉漉水汽地回到屋里,却发现怀雍已经睡着了。   怀雍将外裳齐整地脱下来放在枕边,面朝床内侧的睡姿。   尹碧城在心里叹了口气。   甚至没敢叹气出声,怕惊扰到怀雍。   他轻手蹑脚地先走去碾熄油灯,再回到床边,坐在床边看了怀雍一会儿。   怀雍又耍他了。   但他不生气。   怀雍睡着的时候看上去更安静了,面无表情时也透露出一丝丝忧悒。   他真是看不懂怀雍。   分明是怀雍口口声声地说别人死活与他何干,好像全世界所有人都死光了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的残忍无情。   可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的眼泪就可以让他站出来,用自己的命来替。   尹碧城将床帐放下掩上,悄悄退走。   怀雍马上要去做的是生命攸关的大事,他也是江湖人,他最知道世上没有万全之计,在刀尖上讨生活的日子,迟早会有一天死在刀尖上。   或许这就是最后一天了,那他希望怀雍能安稳睡个好觉。   而他打算在板凳上凑合一晚,刚拼好凳子。   直垂静止的帐布后传来翻身的轻响,尹碧城循声看过去,怀雍并无睡意的声音传来:“你洗了澡还睡在外面不冷吗?”   尹碧城往后一倒,以胳膊为枕,说:“你别耍我了。”   他嘴硬地说,好不容易才冷静下去的心又因为怀雍的一句话而变得痒丝丝的。   “谁耍你了?我方才是真睡着了。”怀雍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你要是再不来,我就继续睡了。”   尹碧城拿不准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犹豫了两息,到底还是经受不住诱惑,身子先脑子半步,钻进帐子里。   很快,被窝里就暖的不像话了。   尹碧城虽说毫无技巧可言,但怀雍挺喜欢他那一往无前的莽撞和永远花不完一样的精力,每次弄起来都像是恨不得要死在自己身上似的。   跟某个总想要让他失态的家伙不一样。   在这里,他能控制住全场局面。   在欢愉侵袭占据整个灵魂的同时,怀雍想,或许他很快就要迎来自己的死期。   那么,就先一步拼尽此生,先快活这一晚吧。   ……   数日后。   吴王陈谦正在与幕僚一道清点要赠予北漠王室上下的礼物,算来算去,唯有给六王爷的礼物实在是不满意。   六王爷拓跋弋是如今北漠最是握有实权兵马的人,他的两个侄子都在谋求他的支持,但他至今没有松口,谁也看不出他到底打算拥护哪个皇子登基。   陈谦莫名有一种知觉。   无论最后结局如何,拓跋弋都会笑下去。   所以他唯恐怠慢了这位六王爷。   当年北漠攻陷京城的时候,北齐皇室仓皇逃跑,许多金银细软都来不及收集。   于是这些东西全都落入了北漠人的手里。   拓跋弋可不缺宝贝。   所以,他打算献上美人。   不少人都知晓拓跋弋爱美人,尤其是爱用美人做乐器,且得是他自己亲自挑选材料再命人来做。   他不收成品,毕竟都死了,哪里知道这在生前是不是真是个美人。   这美人只需是美人。   男女倒无所谓。   等到与六王爷相约狩猎的那日。   陈谦命人将准备好的美人们装在车里,一道带去围场。   小小的马车里挤满了年轻貌美的姑娘们,香气四溢。   乐姬们并不知自己马上要面对的新主子是个人面禽兽,知道她们是要被送给六王爷,还兴高采烈地议论着六王爷的英武和富有。   若是能被看上,说不定可以成为他的宠及,从此可以穿金戴银,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如此讨论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其中一个坐在角落抱着琴一言不发的“女子”。   这个女人是新来的,身量比她们略高挑结实一些,那张芙蓉面生得实在是美。   连她们见了也不禁心砰砰跳。   更别说是其他男子了吧?   她们想,若是六王爷见了这个美人,一定也会为之倾倒。   ……   林场中。   一只棕熊小心翼翼地在树木旁搜寻食物,没有发现在自己的身侧,已经有一枚利箭对准了他的喉咙。   直到“嗖”的一记破空之声而后,疼痛随即传来,它站起来发出凄惨刺耳的怒吼,又是连着几箭,射穿他的眼睛心脏等处,不多时,棕熊就因为伤势过重而轰然倒塌。   “好!王爷好射术!”   “王爷真乃神射手也!”   在一群人的喝彩声中,拓跋弋的脸上却不见一点喜色,他无聊地收起了弓箭,连看也不想看自己刚刚才猎到的棕熊。   不过是只从小被人圈养不会反抗的笨熊罢了。   还没有他在草原野外猎个野狐狸有趣。   可惜,在京城附近的围场就只有这些东西可以玩。他们不敢真的放有野性的猎物,怕出了什么意外,到时候不好跟上头交代。   拓跋弋一向不觉得这些围起来的长大的动物有意思。   就像他那几个在京城皇宫降生的子侄一样,一个个都被养傻了,骑射学了点皮毛,满口的之乎者也。   有时他觉得这个地方就不适合他们拓跋一族生活。   或者不适合任何人住,在这里住久了是不是都会变得那么笨呢?   不。他又想到,他想起一个人,那个人也是被圈养在皇宫里长大的,可一点也不像他的侄子那般蠢笨,反而狡猾、狠毒……令人着迷。   听说怀雍失踪了,他派了不少人在齐朝民间搜寻。   要是能得到怀雍就好了。   他时常会幻想一下若是能够得到怀雍,他要用什么手段来驯服怀雍,光是想一想,他便会立时情绪高涨起来。   比任何媚/药都有效。   光是驯服怀雍一个就够他玩很久了吧。   他想。   然而,他昨日刚接待了从齐朝回来的探子。探子和他说,关于对怀雍的寻找一无所获,而且他们也很难执行任务,齐朝皇帝跟疯了一样,在黑白两道都布置了无数人。   他很失望。   同时,心底又升起更深的渴望。   像他这样荣华富贵都唾手可得的人,已经很少有什么东西是能让他很想要的了。   越是难得到的东西,他越想得到。   怀雍是个如此珍稀如此不驯的美人。   连齐朝皇帝都没办法驯服怀雍,要是有朝一日他真的让怀雍顺从于他,那该是多么极致的快慰感啊?   “六王爷,您打猎打累了吧,我为您从民间搜寻了几个美人,练了歌舞,您看看是否和您心意。”   陈谦好像是在和他说话。   拓跋弋正想着遍寻不得的怀雍,打不起劲儿来,百无赖聊地敷衍了一声“可”,策马返回。   ……   怀雍随着一种乐伎鱼贯而入时,飞快抬睫窥视了上座的拓跋弋一眼。   与他先前所见过的拓跋弋大为不同,拓跋弋一点也不兴奋,无聊地斜坐在那,对面前的这群新鲜供奉到他面前的美人们也不感兴趣。   这时,拓跋弋亦不经意地看了过来。   他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之中有个戴着红斗篷的身影,莫名让他觉得熟悉。   这让他想起前些天在城门口的一瞥。   真是奇了怪了,最近他怎么要是幻觉怀疑自己见到了怀雍呢?莫非是他太想见到怀雍了?   于是,便在这起伏不定的疑神疑鬼的情绪中。   乐起,舞起。   少女们的裙摆像是鲜艳的花瓣,旋转着,绚烂地绽放开来,其中簇拥着那个头戴红色斗篷,脸蒙面纱的乐伎。   只看一双眼睛这个乐伎就很美,一泓秋水似的,漪漾着浅浅笑意。   这笑一点儿也不谄媚,像一阵风,一钩月,是那样的闲然自在,潇洒肆意。   映得眉心点的朱砂花钿愈发艳丽。   像。   真像。   直到手中的酒碗倾斜,酒水泼洒在膝盖上,让他感觉到凉意,拓跋弋才回过神来。   他猛地抓过陈谦,好笑地夸奖:“你很有本事嘛,知道我在找这样一个美人,还真的被你找了出来,难怪你非要献美人给我,我就说呢,能有什么美人要叫我专门来看。”   陈谦其实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不过他能感觉到拓跋弋对这份礼物很满意,立马恭维道:“六王爷您喜欢就好,这个美人可是我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呢。”   其实不是。都是手下人准备的。手下人跟他说找得很辛苦,那这份辛苦如今也归他了也是应当的嘛。   陈谦看了看拓跋弋的眼神,见他一直在盯着其中一个美人,便招了招手,呼唤道:“过来,王爷看中了你。”   怀雍怀抱胡琴,脚踏节拍,边走边奏,边奏边走。   陈谦心想:美是美,可惜身姿不够软,也高了些,他还是更喜欢小巧玲珑的美女。   将到近前。   陈谦:“怎么还戴着面纱,快摘了。”   怀雍的手指刚搭上绳子,却被拓跋弋阻止,拓跋弋痴痴地说:“别摘。能有一双眼睛像他已经很难得了。”   摘了面纱露出真容,若是不像,他会失望透顶的。   怀雍在他身边坐下。   刚坐下,拓跋弋忽然握住他的手腕,要把人拉进怀中。   怀雍顺势倒在他的胸膛,同时,将手悄然伸向了他的腰间,试图摸走他的弯刀。   怀雍的肩膀僵住。   他能感到自己的手被掐住了。   拓跋弋站起身来,也将他提了起来,笑道:“小娘子也太心急了吧,这还是大白天就往我的裤/子里摸吗?” 第43章 回头   话音未落,这一抹朱红的身影不退反进,一声不吭,蹂身而上,往拓跋弋的怀中一撞。   拓跋弋下意识在要被他沾上的刹那间躲开。   利刃从他猛然昂起的下巴擦过,但凡他晚了一点点,那此时此刻整个口腔就被刺穿了。   他那一摊温水般霎时沸腾起来。   死亡展翼贴面飞驰而过。   拓跋弋再看舞伎那双像极了怀雍的眼睛,已没有纹丝笑意,幽沉沉如一口深井。   怀雍。   不是像怀雍。   这就是怀雍。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怀雍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死了!   怀雍从齐朝远道而来,还不惜扮成舞伎,就是为了专门来刺杀他吗?是为了他而来的吗?   拓跋弋快活极了。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原来今天他原以为无聊的这场狩猎真的有为他准备一只世上最珍稀的猎物。   他要捕获怀雍。   可怀雍没再看他,只是从他的怀中蜻蜓点水似的擦过,给了一刀就没再看,转而径直朝另一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陈谦杀去。   陈谦被他撞了一下,吓了一跳,片刻后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往前逃去。   可还没有爬出两步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衣襟好像湿了,一颗头颅也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他好像被什么给捆住了脖子,没办法再向前方再进一步。   陈谦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摸,只摸到了一片温热,再仔细一摸,他竟然摸到了自己被隔开的皮肉。   陈谦像一只狗一样,被一根琴弦紧扎住脖子,吊着死掉了。   鲜血染红了纯白的羊毛地毯。   尖叫声响彻了帐子。   护卫们涌上前来,要当即斩杀这个刺客。   拓跋弋却高声大喊:“住手!不可杀他!”   而此时,在帐外也传来了一阵骚动。   焰火蹿上高空,“啪”的一声炸开。   因是白日,颜色被日光所掩盖,只能听见震响。   怀雍脸上手上身上溅了血,孤身一人在这万军之中,却一点儿也不见畏惧,他回眸再望了拓跋弋一眼。   仍带着笑意。   顷刻间,拓跋弋终于明白,方才怀雍眼中的笑意是什么。   杀人也能让你感到无上的快乐是吗?   拓跋弋很想问怀雍。   看吧。   我们才是同类。   我们都是追逐血肉而生的权力动物。   在四年前被看似柔弱的怀雍废了一只眼睛以后,他就一直在想,若是再一次遇见了怀雍与他近身搏斗,他应该要用什么招式。   为此他拆了怀雍的每个招式,寻了最厉害的武者,一招一招地练习。   他的每一寸灵魂都在叫嚣,想得到怀雍,很想很想得到怀雍。   他已经准备好了。   就等怀雍再次扑杀上来。   “叮。”   一柄刀被扔在了怀雍前面的桌上,砸翻了精美的瓷器。   他下颌还淌着血,却对怀雍诱捕地张开手臂,像是在说:来杀我吧。   试试看,要是能杀我的话就杀我啊。   看看你我之间究竟是谁能杀了谁。   一阵奇妙的战栗涌溢在他的身体里,明明面临生死的威胁,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期待了上千个日夜,期待再次与怀雍生死相搏。   对他来说,这比跟任何人做/爱都要更让他觉得刺激。   地面在这时震动起来。   骑马奔腾声由远及近。   拓跋弋脸色骤然变得阴沉下来,并非是因为觉得危险,而是觉得碍事。   又是谁?   为什么总有人要阻挠他呢?   就在这分神的同时,他瞎掉的左眼的盲区里,只听“刺啦”一声响,怀雍已然割开帐子,金蝉脱壳而出。   拓跋弋愣了愣,连忙追上。   又慢了一步。   怀雍已经翻上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一匹马,与送马来的伙伴并骑而逃。   后面追着一串北漠骑兵。   一切发生得太快。   等他回过神来,怀雍已经绝尘而去,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   这种无视让拓跋弋的兴奋快乐一下子变作了滔天的愤怒。   他都顾不上命令,直接抢了最近的一个骑兵,把人踹下去,自己骑在马上亲自去追怀雍。   疾风从身旁急速掠过。   他看见怀雍重新披上的红斗篷鼓风翻飞,眼见着离他是越来越远了,更不顾身后的一片慌乱和逐渐升起的火光灰烟。   他手下最有名的就是重甲骑兵。   重甲也意味着速度没那么快,比不得怀雍胯/下的轻骑。   多像四年前的九原塞。   只是他与怀雍的位置不同。   他的下属追了上来,劝道:“王爷,有一群武林人士作乱,营中乱了,请您快回去主持大局啊!”   拓跋弋目眦欲裂,死死瞪着怀雍的背影,几乎要滴下血来,即便张大嘴会让新的伤口裂开更疼,但他此时的不甘心已经让他感觉不到疼痛了,他大喊道:“怀雍!!!”   “——怀雍!!!”   “——怀雍!!!!!!”   而怀雍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没有,身下轻骑矫若游龙,穿梭在箭雨中,就这样,再一次地狠狠挫败了他以后,飘然远去了。   ***   数月间。   六曜星堂这个门派名字真的传遍了江湖。   整个齐朝,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平民百姓,都在议论这个门派。   听说六曜星堂是一个神秘古老的门派,他们其实已经延续了几百年,他们的弟子都有着深不可测的武功。   听说六曜星堂的嫡系弟子只在天下将乱时出现,是为匡扶社稷正义。   听说六曜星堂的堂主玉辟寒武功盖世,只身一人于万军之中取走了奸贼吴王陈谦的首级。   听说玉辟寒还重伤了北漠朝廷那个杀了他们无数同胞百姓的六王爷。   听说……听说……   听说,现在谁都不知道玉辟寒在哪。   他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   尹碧城从山下买了药材回来时,见到怀雍正在劈柴。   尹碧城笑说:“你怎么干起这种粗活来了?放着,我来做就好。你伤还没好。”   那日九死一生地逃走,怀雍中了两箭,可惜并未伤及要害,尹碧城又是个厉害的大夫,硬生生把他给救活回来。   如今尹碧城带他来了曾经住过的一个山野间的小屋,把屋子收拾干净,屋顶修补一下,勉强也够遮身,可让他们活到春天。   怀雍拄着斧子,说:“什么粗活不粗活的?以后我只是个平民百姓,要讨生活就得什么都学会做,你别以为我学不会。”   尹碧城笑着摇了摇头,上前来拿过了斧子,给他递了一壶酒:“我看有烧酒卖,就买了一葫芦,喝两口暖暖身子先吧。”   尹碧城干活可比他要利索多了。   他把衣服掖好,一边咔嚓咔嚓地劈着柴,一边对怀雍说:“今天我在那打酒的时候也听见百姓们在说‘玉辟寒’的事,如今你在武林中声望极高,只要你振臂一呼,你就可以做武林盟主。会有无数人给你送来金银财宝、仆从侍女,也不用亲自干这种粗活,不是吗?”   怀雍嗤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我不做光禄大夫,是为了去做武林盟主吗?”   大概尹碧城也觉得这话说得离谱,也笑了。   是夜。   天冷了,就爱挨在一块儿取暖,挨在一块儿了就难免做些更容易取暖的事。   但这破屋逼仄,破床狭窄,怀雍难免抱怨:“你再用劲点,把床给折腾散了,接下去的冬天就不用睡了。”   尹碧城爱而不舍地抚摸他的头发和肩头,他想到打猎时遇见过的野鸳鸯,就像他和怀雍。   尹碧城心中柔情了几分,哄他说:“睡吧。”   怀雍倦意甚浓地问:“你怎么不睡?”   尹碧城:“我等你睡了再睡。”   怀雍在他的胸口趴了一会儿,想到什么,又抬起头问:“怎么?怕我趁你睡着了逃跑啊?”   这本是一句戏谑话。   却见尹碧城沉默须臾,答:“嗯。”   “大雪封山,我往哪逃?齐朝这儿我父皇找人追杀我,北漠那儿我又惹了拓跋弋,估计他也要与我不死不休。”   怀雍自我分析道。   真是奇怪。尹碧城想,怀雍还比他大几岁,这么恶劣的话,这么大的祸,这么可怕的事情,从怀雍的口中说出来,他竟然觉得像带点孩子气。   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保护怀雍。   尹碧城小心翼翼地问:“真的不回京城?”   “不回。”怀雍毫不犹豫地说,很笃定。   尹碧城:“可是,他们说皇帝病重,快死了……”   怀雍冷冷地说:“一定是骗人的,他最是会骗我了,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   尹碧城:“……”   怀雍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以为他真的对我很好吗?你以为他真的是宠爱我吗?”   “不是的——”   “他们说他是因为我而杀了淑妃,其实是因为他觉得淑妃不听话。”   “那个因为给我写诗而封官的诗人也写了赞美他和齐朝的词啊。”   “修建国子监是他讨厌世家世世代代垄断朝廷上下的官位,他要为自己养出一批只听他话的天子门生。”   也不知是在对谁说,怀雍轻声道:“他那样对我,我还杀了陈谦,为他除去了心头大患。就当我还了他的养育之恩,从那天起就死了吧。”   “就当我死了吧。”   尹碧城不知道如何作答。   不多时,怀雍已经依偎着他睡着了。   他可以清晰知道怀雍被他拥在怀中。   可不知为何,他仍然觉得怀雍是孤独的。   ……   等到雪融春至。   怀雍下山时,从百姓们口中却得知皇上好了许多,不再病了,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庙祭,而这次将会由太子来主持。   太子才八岁?   他怎么主持?   除非皇帝已经病到站都站不起来了。   怀雍一口酒也喝不下去了。   他意识到,不是骗人的,这次父皇可能是真的要死了。   尹碧城唤回了他的心神:“走吧,怀雍。”   怀雍手上那抓着筷子:“饭菜还没吃完。”   尹碧城随手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压低声音跟他说:“你左边那个穿黑衣服的是官差,你认识吗?他好像认识你。”   怀雍起身随尹碧城离去。   这样逃跑也不是第一回了。   两人都轻车熟路。   尹碧城问:“太子今年不是才虚岁九岁吗?他能主持祭祖吗?”   怀雍答:“不能。”   尹碧城显然也是想到了:“……那你父皇?”   怀雍脸色苍白,刻意干笑了两声:“兴许是快死了吧,这下好了,等他死了,皇后和国舅一定不会追着我不放,到时候我也不用像这样继续东躲西藏了。”   想到这,怀雍调转方向,说:“把那个追着我们的官差抓了问一问吧。”   在饭馆遇见的官差是孤身前来的,武功不高,见他们走了跟进山里,可哪里是在山里住了一个冬天的怀雍两人的对手,不过半日功夫便被怀雍抓住。   怀雍上来便问:“京城形势如今怎样了?”   官差苦笑道:“您刚失踪时我就被派出京,已经追了您九个月,没找到您我就一直没有回京城,我哪知道京城现在是什么情形……”   他看了一眼尹碧城手中的刀,咽了咽唾沫:“小的没有说谎,小的其实只是路过这里,我本来都打算回京城,刚好在那家饭馆吃饭。我能认出您来,也是因为我以前见过您一面。你的长相,实在是让人过目难忘。我要是真有那么厉害,就不会耗到这个岁数还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了。”   怀雍冷笑:“哦?”   害怕小命不保的官差瑟瑟发抖地说:“真的,真的,半句虚话都没有。听说两个月前皇上就派了新旨意,说让大家都回去,不要再追查您了。”   “大家都知道了,我因为跑得太远,这个月才刚收到消息……不信你看我身上的信,都有官府印鉴的。” 第44章 怜悯   怀雍扮作个书生,踏上回京的路,一路正大光明走的官道。   因是自北而南,路上遇见了好些从北漠逃出来,准备投奔南齐朝廷的书生。   说是文人又不尽然,能千里迢迢渡过山水,怎么会是个只读书的书生,个个都是左手拿书卷,右手拿宝剑的。   既然都是去京城的,干脆结伴而行。   酒酣耳热之际,众人会说起旧京的骚乱,言语间是一腔敬佩:“这世间还是有公道的!看那吴贼,猖狂那么多年,到头来终得报应,死的不如一只蝼蚁!”   随即,旁人也会声声附和,甚至绘声绘色地描述吴王陈谦如何被义士刺杀,而那六王爷拓跋弋又是如何无能为力。   接着,还要控诉委屈,说他们这些被留在江的南边,来不及离开的旧士族这些年来在北漠残暴的统治下受了太多委屈,不少人为了生计甚至还要忍辱负重,在北漠人手下办事。   正是这一场惊天破地的刺杀让他们骤然醒来,明日复明日,再等下去,头发就要全白了,还能剩下多少时间报效国家?不如现在就背起行囊。   逃出北漠,来到南齐的领土上,已经让他们精神大振,然后便是期待去到京城后寻得良主,一展抱负,兴复家族。   在这畅想未来、吟诗作对的时候,怀雍总是独自坐在一旁,静默不语。   闲时,一位同伴姓王的书生私下给予他建议:“荆兄何不蓄须?有了胡髭会让荆兄你看上去更稳重可靠。这相貌太好或者太不好恐怕都会耽误前途。”   这话说得委婉,却不失为肺腑之言。   怀雍笑笑说:“马上就到京城了,哪还来得及?”   头发花白的王书生摇了摇头:“你这般年轻,哪有来不及一说。”   翌日。   一行人在正午时分终于远远见到了建京的城墙,顿时望梅生津般浑身充满了气力。   望山跑死马。   看着快到了,但他们紧赶慢赶,黄昏时分才将将赶到了建京城门口,排队进城的人多如长蛇,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太阳落山前顺利被放进去。   王书生听见旁边应当是建京本地的百姓小声议论,“咦,那不是杜公公吗?他怎么在这?”   “早上我出城时他便在这等了,等了一整天了,都没找个座儿,光站着。因连他都站着,今儿城门口的官爷没一个敢坐下偷懒,和我们一样累了一整天。哈哈。”   杜公公?是哪位杜公公?   王书生大致打听过建京的形势,但到底山高路远,消息传到他那里也不知道是第几手了的。而据他所知,建京皇家宫廷中,最是有权有势的那位太监便姓杜,正是在皇上身边伺候的太监总管。   茜红色的夕阳迎面朝来,让王书生眯起眼睛,在他探头望过去的时候,那位锦衣华服的太监总管也看向他们这里。   随后,杜公公亲自领着玉辇快步地来到他们面前。   周遭一切人声都静没了。   杜公公眼中没有他人,眼含笑意地对怀雍说:“怀大人,皇上命咱家一早过来接您呢,您受累了,赶紧上辇歇歇脚吧。”   众人噤声,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个少言寡语的同伴书生被大内总管毕恭毕敬地请上车。   上车前,怀雍回身向他们长揖,淡淡道谢:“多谢各种同袍的一路照拂。”   旁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回礼,有的晚了,揖身后抬起头来,怀雍已经乘上车了。   等车辙驰去扬起的红尘都平息下来,玉辇于建京城门正门口直驱而入后,他们才恍然回过神来,面面相觑。   一个瘦小的书生问:“荆兄究竟是什么来历?”   另个高些的书生回答:“还荆兄,估计是化名。不过先前大家交换出身名帖时他就语焉不详,我便想,大抵这不是真名。他真名姓‘怀’吧?刚才听那个官员叫他‘怀大人’。怀大人是朝中哪位大人?他如此年轻就已经绶章佩玉了,想必是个世家子弟。”   这时,王书生开口了:“不,不是。刚才来接人的是皇上身边的秉笔大太监杜公公,能让他弯腰的,又姓‘怀’的男子全齐朝上下只有一个人。”   “——他是当今齐朝皇帝的养子,现任一品光禄大夫,促成了夷亭议和的怀雍怀大人。”   此言一出,王书生只觉得头皮发麻,骨头里似有电蛇蹿过,令他连带灵魂都在微微战栗。   老天爷果然待他不薄。   他仿佛能看到大齐汹涌诡谲的宦海画卷在他面前缓缓展开,只待他乘上怀雍的一舟。   ……   怀雍坐在玉辇上,揭开帘子,看了看建京的街景。   他走时是去年夏天,回来也是夏天。   杜公公上前关切道:“怀大人这一路上想必吃了不少苦吧,回来就好,皇上听说您要回来,身子好了许多,原本连坐都坐不起来。他说您不想进宫,便自个儿起身去您的宅子里等,这会儿应该已经在了,您最喜欢的下人一应给您留着呢。”   怀雍冷冷扫了他一眼,像是一点儿也不为他的应承所动,说:“我在外面过得很好。你也不用称呼我为‘怀大人’。”杜公公听到这,心里正一咯噔,又听怀雍说,“还是叫我‘雍公子’吧。”说罢,放下了帘子。   压帘的玉坠子摇晃不定。杜公公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慌恐惧,尤其是,方才怀雍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像极了皇上,让他毛骨悚然。   最后一缕日光沉下地平线,月还未升起,零散星芒闪烁在天际。   一身布衣,毫无金玉之饰的怀雍到达宅邸,宫灯已经点起,将他前往正院的道路照得明如白昼,两旁花团锦簇,仆人们跪迎他回家,恭敬地为他打开最后一扇门。   父皇身着一身黄间紫的皇帝常服,壮硕的身材瘦的只剩一副空荡荡的宽大骨架,已经连坐正的力气都没有了,歪斜得倚着一只玉枕,满头的头发也全白了。   一年未见,再见到父皇,怀雍觉得有些陌生。   这是父皇吗?怀雍一时间竟然不敢认,他忽地想,……父皇原来有这么老吗?   怀雍停在跨过门槛前的最后一步。   父皇灰暗浑浊的眸中蕴着温情,遥遥望向他,对他说:“雍儿,是父皇不好。回来吧。”   怀雍曾经设想过再见父皇会是怎样的心情,可如今真见到了,还是出乎意料。   他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   在决定要回来之前的每天晚上,他几乎天天都要做噩梦。很神奇的是,当他启程返回的第一天,却睡得很好了。   他想,或许他还是会害怕。   或许他在父皇面前,永远是那个怯弱胆小、如履薄冰的雍儿。   或许他做了一个大错特错的决定,或许他会丢掉性命,或许他会被囚禁在建京皇宫,不得自由。   他会恨父皇吗?还是依然畏惧?   他现在在想什么呢?   不知怎的,看着眼前的父皇,怀雍想起和尹碧城在路上遇见过的一条狗,一条遍体鳞伤、苟延残喘的野狗,倒在路边,用渴求又戒备的眼神看着他。   真可怜啊。   那时怀雍是这么想的,如今也是。   怀雍阖上双目,他前半生一切与父皇有关的富贵荣辱、爱恨情仇似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而过往的那个怀雍在他的记忆中也仿佛变成了个陌生人,那个幼稚软弱的孩子已被他丢在身后,他可站在彼岸,冷眼旁观。   “父皇,隐鳞回来了。”   怀雍莞尔一笑,道。   说完,他跨过门槛,不疾不徐走向了大齐皇帝,他的父皇。 第45章 陪葬   怀雍回来了。   在初夏一个寻常日子。   久病不起的皇上龙颜大悦,开了皇宫私库,又往怀雍府上赐了不少好东西。其声势浩大,让人就算不想知道也不行。   听闻,怀雍回来那天,皇上在他家留住了一晚,父子俩彻夜谈心。   第二天,怀雍回了宫,在父皇身边侍疾。   大齐以孝治天下,官员在父母生病时本就有丁忧之假,而怀雍没有父母,只有一个皇帝养父。   过了一段时日,昔日师友们陆陆续续给他写信,关心他近况如何,抑或是叮嘱他保重身体云云。   把朝廷、南齐、北漠、整个天下,全都搅得天翻地覆了,这父子俩似乎又和了好。   如今,怀雍没回去应卯,官印官服搁着,日日着一身常服出入皇宫。   今天也是一样。   怀雍乘御辇进皇城,在宫门口处不停,直入帝宫。   到宫门口处才下来,又换一顶软轿。   他以前进宫还没这么繁琐,也是得按规矩需要下车步行,回来以后父皇给予他更多权限。   说是这样,怀雍看看这些抬轿子的,个个都是武艺高强的侍卫,心里也有个数,这是保护,也是监视,父皇怕一个不留神他又跑了。   到了帝宫,父皇正等他过来一道用早膳。伺候着吃过了饭,再去御书房。   书案上垒了一堆奏折,还没批阅,都得读过去。白天父皇还能戴西洋眼镜看字,等到了晚上,就算戴眼镜了也累眼镜,他便会闭目养神,让怀雍代念奏折上的内容。然后问怀雍怎么回复。   怀雍也不惶恐,坦然答之。   怀雍几乎不用教导。   他本来就是在内阁长大的孩子,这些内容在他成长的呼吸之间就学会了。   办完一切公务后,父皇会在亥时前就寝。   他睡眠不好,御医开了各种药方子,但他还是难以入眠。先前怀雍不在的日子里尤其严重。现在怀雍回来以后就好些了。   怀雍为父皇点上太医院那头新制的宁神香,这种香听说用了外国传来的芙蓉香片,即便是断骨残肢的人闻了也能止痛。父皇用着极好,现在天天都要用。   一切妥当了,怀雍便告辞要出宫回家去。他不想住在皇宫中。头一回这么说,父皇问他为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说害怕,父皇之后就没再说别的。   放是会放他回家的,不过在这之前父皇总会把他拦下来,拉着让他陪在床边说一些话。   许多不是怀雍爱听的,他会不耐烦,打断告辞回家,换着话题说了几次,有次说到怀雍生父的家乡,怀雍静下来听了良久。从那以后,父皇便每天和他说两段。   “你父亲也是齐人,以前战乱时,他的父母长辈带着他,举家逃去了东边,在一个海边的村子里定居下来。”   “我跟他正是在那里遇见的……”   接着,父皇会不厌其烦地与他说,那个地方是个如何如何的世外桃源,如何如何的美丽,如何如何的和平,仿佛只有生活在那里就没有任何忧愁。   怀雍依稀记起来,自己似乎在幼时曾经是听父皇提起过的。   或许是在他刚记事的时候,父皇会在东暖阁旁为他建的桃花院子给他讲这些。   耐心听完了,怀雍再问:“那我父亲呢?我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父皇不太想说,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才开口提及只言片语:“你父亲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实在有些笨,和你不一样,他读书读得不好,一篇文章要背好久,做生意、收租子总心软,每次都浪费银子,还总爱捡小猫小狗回家……”   没开口时是不想说,真的开始说了,却停不下来了。   怀雍问:“那您喜欢他吗?”   父皇又不说话了。   怀雍再问:“您是喜欢他的吧,若是不喜欢,也不会收养我,是不是?”   父皇握住他的手,又松开,半晌,轻声说:“回去吧,夜深路黑,不好行车,路上要小心注意。”   ……   长春宫中。   皇后还未睡下,宫人告诉他,怀雍在帝宫寝室待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儿都快子时了再离开。   怀雍不在的那段时日,皇上睡不好,她睡得很好。后来皇上病了,她在皇上身边侍疾,一切顺理成章,皇上也说她侍奉得好,特别喜欢她送的宁神香。   可怀雍一回来,又被打回原样。   怀雍怎么就回来了?失踪的那些日子都在哪呢?   她想,多半是在外头吃了苦,知道了荣华富贵的好,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真可惜,怎么就没死在外头呢。   本来所有事情眼见着刚刚要好起来,怀雍这一回来,又全都打乱了。   皇上宠这个养子宠得实在不像话,宠到民间甚至有些流言蜚语,说皇上说不定愿意把江山给怀雍。   这话乍一听很荒唐,毕竟宫里还有个正儿八经的皇储太子。   但太子太小了,又不受皇上待见。若是到时候怀雍先做了摄政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此谋朝篡位也未可知。   借着给皇上龙体安康祈福的名字,皇后出了两趟门,与自家父亲商议过两次。   趁怀雍不在,皇上又生病的这一年里,他们往不少位置上都悄悄放了自己的人。   只是效果不大好,先前往赫连将军营帐塞的人跟了没多久,才吃了没几天的油水,结果打起仗来,居然丢盔卸甲自己跑了回来。   那会儿形势真可怕,还以为北漠人要打过来了。   国丈为此挨了训斥,他心生不忿,想着他们好歹出力了,哪像怀雍,直接甩手逃了,撇下这么一大个烂摊子。   有时他们也纳闷了。   要说怀雍的运气也是真好,他在的时候一片太平,他不在时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窟窿。前阵子还一副要天下大乱的架势,他方才回来,又歌舞升平了。这是什么运气?凭什么他总能坐享其成?   不过,她心料怀雍也猖狂不了太久了。   他们打算等皇上一死就想办法把怀雍送下去给老东西陪葬,也算是尽了怀雍与他父皇之间的父子亲情。   ……   回到府上,更完衣,歇下时已过子时。   尹碧城扮作他的侍卫,提了一桶药水进来给他洗脚。   尹碧城是前两天找过来的。他比怀雍早几天到建京。他知道怀雍的目的地是这里,干脆不在路上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直接守株待兔,等怀雍一回来就上门去。   之后,尹碧城不肯走,怀雍让他在身边先做个侍卫。   怀雍:“知道你哥是怎么死的,你还扑上来?”   尹碧城:“我不在你身边,谁带你走?”   怀雍:“我想走时自会走。”   尹碧城:“那你什么时候走?”   怀雍心里是有主意的,但是没法说出来。   他想,等父皇死了我就走。   又想,父皇要是死了,天下乱糟糟,太子又年幼,那些人都是跟着裹乱的,一不小心要死多少人。那么,是不是等形势安稳些了再走?   他还没想明白。   若是死一两个人就能让天下太平多好。譬如他杀了陈谦,把北漠搞乱了,那南齐如今就太平多了。可要是他那会儿顺手把拓跋弋也杀了,北漠反而会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所以,他留了拓跋弋一条命。   父皇的奏章他也都看了,父皇也在布置身后事,只是推行得很不顺利。   他能看出父皇老了,别人也能看出来。   怀雍心里装满事,等他泡好脚,尹碧城捧着他的脚,一点点擦干,顺着小腿摸到他的膝窝,说:“有人在江湖上找杀手,重金悬赏刺杀你。”   怀雍闻言,这才低下头来,笑了笑,问:“国丈吗?” 第46章 太傅   天刚蒙蒙亮,今年年方九岁的太子已经被宫女叫起床。正是贪睡的年纪,他很不乐意这么早起,非常不高兴,穿鞋子时感觉鞋子有些紧了,他抬腿就是一脚跺在跪在床头的太监肩膀上,一下子把人踢得摔倒在地。   太子没好气地说:“鞋子小了都不知道吗?这种东西都拿来给孤穿?”   太监连连磕头自罪,连忙换了鞋子再给他穿。   还没穿好衣裳,皇后来到内间,一见太子就训斥:“磨磨蹭蹭半天不起床,你是要赖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吗?”   太子一下子文静下来,问:“母后,今日也不是去御书房念书吗?”   皇后:“你父皇病了,需要静养,你这般调皮,就不要去打搅他了。”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   一半是真的,皇帝病得严重,脾气也愈发阴晴不定,帝宫的宫人去年砍了一波,今年新来的也都伺候得战战兢兢;另一半呢,是怀雍在宫中,那俩父子相处起来总让人看着扎眼,小孩子正是有样学样的时候,若是将那种不该学的东西学了去,害她家麟儿不能长成一个圣明之君才是最糟糕的。   而且,谁知道老皇帝的病会不会传染?谨慎一些总归是没错的。   太子听到不能去御书房,心里头顿时索然无味起来。   又是在家。真无聊。   在长春宫、母后的眼皮子底下念书尤其难熬,母后会片刻不歇地让人盯着他,而老夫子讲课冗长无聊,他能不睡着就很好了,还要让他打起精神,听得津津有味也太为难他了。   母命难为,太子暗自叹气,还是去了,却在心底想方才踢小太监的一脚,纾解了他的郁闷,让他觉得心里头舒服多了。他违抗不了母后,还不能责罚奴仆出气吗?反正母后说了,这些人都是贱命,打杀了也没事。   什么时候说的来着?   太子想了想,记起来了,是在骂怀雍的时候说的。母后说,怀雍只是个外姓人,皇上太荒唐,抬举怀雍抬举到让他对怀雍口称“皇兄”。一个庶民也配?他现在可以顺着父皇,但心里要记得,怀雍是外人,是个狼子野心、蛊惑皇帝的奸佞。   ……   这儿看到太子专心念书,皇后满意地微微含笑。   午前她大姐进宫来看她,她身边的大宫女茹心上了茶点,守在门口让他们俩在里面说些悄悄话。   皇后问:“父亲可都布置好了?”   大姐说:“可以了,京城卫所都换上了我们的人,禁军那边虽说没有办法渗透,但也幸好去年赫连夜失去圣心,如今连换了几个人都压不住,自个儿里头都没有斗明白呢。”   皇后顿时心情舒畅。   大姐犹豫了片刻,吞吞吐吐地说:“只是……”   皇后问:“只是什么?”   大姐问:“只是,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想要让二郎去请那个人做太子的先生。”   皇后眸光闪烁,缓缓道来:“我知你们忌惮为何,那人的确曾与怀雍关系亲密,但如今已然反目。呵,男人,男人心里最爱的永远是功名利禄。若是被毁了,恨则更深。尤其是一个一无所有,背负着家族的男人。”   ……   卢敬锡休官已有一年,皇上倒是说他可以回尚书台述职,是他自己一病不起。等到病好了,去岁年底,母亲又病了。   听说京城东郊的清水寺的主持尤其擅长治这个毛病,于是他亲自背母亲上山,一住住到现在。期间亲朋好友来找他,他便见一见,若是没有,就在后山种草药、看书、钓鱼,日子过得很是清静。   是日。   卢敬锡莳弄过药田,领小厮去了河边。   钓了鱼又放生,如此反复。   一男子在旁边看了小两刻钟也没上前,直到卢敬锡抬起头看过去,对方才慢吞吞地走来,拱手道:“卢公子才富五车,有经世治国之才,却为奸人所连累陷害,只能把时光空耗在此等无聊之事上,实在是令我扼腕叹息。”   卢敬锡问:“你是谁?”他不记得曾在朝廷中见过这人。   男子说:“我是来请你出山,匡扶社稷的人。”   卢敬锡自嘲一笑:“我?匡扶社稷?我不过一介小民,哪有那个本事,你还是另寻高人吧。”   对方摇摇头说:“先生休要妄自菲薄,这事正需要你来做。”   卢敬锡不再看他,回过头,闭上双眼,说:“走吧。我不想掺和你们的事。我哪边都不会站的。”   对方则说:“大厦将倾,我们所有人都是覆巢之卵,先生你想独善其身的话,正应当要听我遗言。”   “如今朝中奸佞当道,皇上病危,时日不多,那佞臣怀雍整日出入御书房,干涉朝政皇令,委实于理不和。”   卢敬锡睁开眼,正巧看到水面上,鱼漂在平静的湖面上一颤一颤地打转,他握紧鱼竿,愈发用力。   男人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他的动摇,乘胜追击道:“太子年幼,若是怀雍包藏祸心,太子怕是无法应对,我们想请您做太子太傅,教授太子课业。只是这样而已。”   ……   入夜。   皇后散开华美繁重的发髻,大宫女茹心侧立与她身后,为她细细地梳理每一缕头发。皇后鬓边已生出一些白发,这两年长得格外多,每月都要用药水染黑才行。   皇后睡眠不好,临睡前要饮一杯玫瑰露,并一颗太医院制的安神丸才能睡,茹心亲手调制奉上,皇后服用后不久便安然入睡了。   到这时,她这个伺候了十年的大宫女才有空稍得休息,让小宫女守夜即可。   茹心自去梳洗,在皇后身边伺候可不能有一点差错,特别是在这紧要关头。   她回到自己屋子里,不多时,响起三声敲窗的咚咚轻响。   来了。茹心精神为之一振。   茹心打开窗子,见到来人,从袖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纸递过去:“这是今日的。”   请给雍公子。她想。   显然这早已不是第一回,她干得轻车熟路,两人也没有多寒暄,各取所需后便散了。   ……   数日后,皇后为给太子添一位新太傅的事来请示皇帝。   皇帝甚是不高兴:“朕已为他请了那么多大儒做老师,还需要再加?”   皇后恭敬委婉地说:“陈老先生年岁太高,每日那样早起,实在是受累,臣妾见了于心不忍,觉得是不是该换个年轻些的,正好听说一位合适的……”   皇帝:“你觉得谁合适?”   皇后:“正是清河卢氏的长子,当年以国子监第一名毕业的卢敬锡,他原在尚书台,任四品官,陛下可还记得?”   她垂睫道,未看皇帝的神色,却也能感受到屋内的氛围立时紧张起来。   皇上转头唤了一声,“雍儿,过来。”   怀雍答:“隐鳞在。”   皇上问:“你觉得如何?让卢敬锡给太子做老师,是不是一件好事。”   怀雍的声音似乎不带一丝感情,平静地说:“此事臣无从置喙,全得由皇上定夺。”   皇上坚持要他的意见:“朕是在问你是怎么想的。”   不得已,怀雍只能说:“卢敬锡年岁尚轻,但他学问扎实,担任太子老师也不是不可。”   半晌,皇帝低笑一声,意味不明地笑说:“确实是个好人选。行,你要加就加吧。”   回罢他挥挥手:“若无其他事便先退下吧。”   皇后并未逗留,她抬眸望了一眼,看得有些眼热,只见怀雍走到龙椅旁,还站上了台阶,只需要一步,怀雍就可以坐上龙椅。   那么近,简直触手可及。 第47章 香片   卢敬锡许久没有进宫,但一切章程他都还未往,到了宫门口,检查出入令,下车步行。今儿是他第一天来,没想到已经有人在等他。正是暌别一年未见的怀雍。   怀雍说正巧,那么顺便送他去长春宫吧。卢敬锡拒绝。   没拒绝成。   于是上了车。   怀雍开门见山与他说:“眼下宫中形势复杂,你原本独善其身不是挺好,何必来趟这趟浑水?”   卢敬锡:“我只是在尽为人臣子的本分,光禄大夫多虑了。”又说,“再者说了,只要身在京中,哪有人能有办法真的做到独善其身?您不也是吗?”   怀雍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他:“文起,你安安静静的,埋头做个教书匠吧。”   怀雍这是什么意思?觉得自己会害他吗?   卢敬锡怔了一怔,心头滋味难辨。来之前他已想过,若是见到怀雍以后该如何如何。他想,他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狼狈,他要体面礼貌,要在怀雍面前彬彬有礼。可真的见到怀雍,心还是一下子拧了起来。   换作五六年前,他们还在国子监时,他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怀雍会这样冷淡地威胁自己。怀雍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那天夜里,与他抵足夜谈的少年是真的曾存在过吗?   他思念了那么多年,忽然间觉得不真切了。   卢敬锡勉强挤出个苦笑,在袖子里攥紧拳,蓦地又升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心,说:“嗯。”   怀雍,你在担心什么呢?担心我会做逆臣贼子的附庸吗?   卢敬锡坚定地说:“你知我的,我只一心忠于正统。”   所以,无论是皇后国丈,还是你,都不会偏向,谁坐在皇位上,谁是正统皇家继承人,我就做谁的忠臣。   长春宫到了。   卢敬锡下车,揖身谢过,转身离开。   怀雍变了,而他也不应该再继续停在原地了。   ……   御书房里,午后,父皇忽然问起了他送卢敬锡一程的事,直白地说:“你以前不是喜欢那小子吗?喜欢的话就收在身边吧。”   怀雍手上所执的朱砂御笔滞了一滞:“您不是厌恶我好南风这一事吗?”   父皇轻描淡写地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怀雍:“儿臣如今不喜欢了。”   父皇:“哦?那你整日带在身边的那个护卫不是因为喜欢吗?朕看他颇为伶俐,若不是你心头好的话,把他送给朕如何?”   怀雍放下笔:“不要。”   父皇轻轻笑了两声,对他的忤逆不以为然,像是在对待一个小孩子似的,反而愈发亲昵了。   父皇伸手拨了拨他鬓边落下的一丝碎发,声音轻柔:“你要是还喜欢赫连夜,反正他爹死了,他废的早,你想要的话,就连他一起收了也没事。”   怀雍任由父皇摆弄,如一尊玉像,随意回答:“他恨极了我,怕是不愿意的。”   父皇:“不用管他愿不愿意,只用管你喜不喜欢。”稍作停顿后,父皇一言难尽地妥协说,“你想玩男人就玩,朕以后不骂你了,但你玩归玩,万务仔细自己的身子,别生孩子。”   为什么呢?担心会又生出如我一般的怪物吗?   怀雍想。   怀雍说:“不用了,赫连夜都废了,要是把他收过来,是我照顾他,还是他照顾我?我已经用不上他了。”   父皇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站在外头伺候的杜公公闻声都差点忍不住想探头进来听一听。怀雍究竟是说了什么才把皇上伺候得这样开怀?   ……   入夜。   怀雍坐在床榻边,一勺一勺地伺候父皇喝了药,净过手,拿起杜公公亲自捧上来的一盒芙蓉香片。   怀雍用黄澄澄的小铜勺舀了两勺,添进压床脚的饕餮小香鼎中,丝丝香气弥散而出,溢满了帝寝的床帐中,父皇闻到这阵香气,原本因为苦痛而紧皱的眉头也舒缓不少。   出门时,杜公公上前来与怀雍低声说:“雍公子,芙蓉香片快用完了。”   怀雍问:“怎么用得这么快?”   杜公公说:“皇上有些离不开这个香,早晚您不在的时候都要点,只有每日下午您陪着的时候不点,担心你闻了以后觉得困倦。”   怀雍知道是这香是皇后送的,便问:“皇后那边还有人吗?派人去在讨一些。”   杜公公为难地说:“小的早就派人去问过了。皇后娘娘说她手里头的全都给了皇上,自个儿都没剩。”说着,他掏出一个比鸡蛋大点的小瓷盒,“您见多识广,不比老奴耳目闭塞,或许您能想办法找人再配一点来。多备一些也好,不然只怕到时候用完了,皇上生气起来,老奴脖子上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怀雍接过东西,应下:“好,我想想办法。”   ……   回府后,怀雍将那一小盒芙蓉香片给了尹碧城。   尹碧城不高不兴地收起怀雍的吩咐,哼哼唧唧道:“有事了才知道想起我。今日你在皇城遇见了那个卢敬锡,都与他说了什么?怎么着?他还能比我更像我哥不成?”   怀雍笑了笑,故意说:“你长得更像,他性子更像。”   尹碧城跳脚:“呸,他那假清高的性子哪里像我哥了?我哥才不是那样的。”   怀雍得趣地说:“你和你哥分离的时候才多大,你哪里记得清?”   尹碧城贴上来:“反正我就是记得。”   两人胡闹了一番,摇了会儿床。   温存之余,怀雍让尹碧城看看芙蓉香片,是否在江湖上有的卖。   尹碧城:“你们皇家进贡的香料,你却问我去江湖上买?”   怀雍:“难道不行吗?我还觉得真正的顶好的东西人家还不乐意往皇宫里卖呢。”   尹碧城拧开瓷盒,先是察看,再用指尖拈起一点闻了闻,似是想到了什么,说:“我得烧一点试一下。”   尹碧城衣服也不穿,只系好裤子,起身去到桌旁,往香鼎里加了一片香。   碳火燃烧,不多时,香片被炙烤的气味散发出来。   尹碧城闭目嗅闻,凝神感受,不多时,重新睁开眼,抄起桌上一杯凉掉的茶水浇了上去。   刺啦一声响。   怀雍披着衣服,坐起身来:“怎么了?”   尹碧城脸色不大好,转身走回来,问他:“谁送你这个香的?这味道倒不稀罕,但是其中恐怕加了产于南洋的一种药草,原是用来治病的,可使临终之人止痛入睡。却不能给身体健康的人,若是用了,以后离了他就会如万蛊嗜心,痛苦不已。你别找了。”   怀雍沉下脸来,不作一声。   尹碧城坐到他身边,想要引起他注意力地唤了他一声:“怀雍。”   怀雍自顾自想事,又往床里侧坐直身子,并不理他。   尹碧城见他眼底一片幽幽暗影,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看了让人着迷,不知不觉痴了。   怀雍眼睫颤了颤,问:“你说这个药给临终之人用了可以止痛,那能把他治好吗?”   尹碧城一五一十回答:“自然不能。只是止痛而已。正是给那种无药可医的人用的,让他们能死得轻快一些。”   怀雍微微颔首:“若是用得妥当,倒也是一味好药。”   转念间,他想起御医同他说过的话。   他问过御医,问父皇的病重不重。御医说重。再问如何重,御医却开始含糊其辞地打太极了。   御医说,父皇积病已久,内外交因,外因若是清心寡欲、不气不燥如仙人僧侣般生活还有的治,心因他们也无能为力,云云。   怀雍那时就想,连御医都这么说的话,那父皇怕是已经没几日活头了。眼下又更明了了。难道太医院的那群人统统都是酒囊饭袋,一个人都没看出来吗?不过是不想惹火上身吧。   换做是以前的他,估计会跪下来直言进谏,求父皇别再用这香了。   可他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   现在,怀雍觉得,既如此,让父皇走得舒坦点也好。 第48章 救驾   这日。   卢敬锡照常一早进宫,教了太子今日要做的功课便直接回家去了。毕竟这是后宫,他一个外来的年轻的男眷不宜多留。刚到家,近时身子转好的母亲正在等他,一见他回来就上前给他拿衣服,接着说有亲戚上门,让他去见一见。   卢敬锡皱起眉:“母亲,我不是说了,最近我不见外客吗?有人来访一概拒绝。”   母亲为难地说:“可这是亲戚。来都来了,你去陪人家说两句话怎么了?”   卢敬锡冷着脸说:“您是觉得庙里的日子还没过够,才回来没两天就想回去了吗?”   母亲闻言脸色大变,不情不愿地说:“好,好,我去拒绝了就是了。”   卢敬锡看她一副惊惶无措的模样,使自己平心静气,软和下来,耐声耐气地说:“……儿子不是想吓您,只是如今正是紧要关头。”   母亲仍然担忧不已:“你天天出入宫廷,就什么都不知道吗?”她难以启齿地,问,“你对怀雍还留有旧情吗?”   卢敬锡掣住脚步,如悬崖勒马,身姿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转头抬眸,一双眸子深如古井:“他若忠君爱国,那我们之间便还有同窗情谊;若他心怀叵测,便人人得而诛之。”   ……   直到很多年后,卢敬锡依然会记起那个下午。   天清气朗,艳阳高照,一切看起来与平常无甚区别。长春宫的书房里,太子念书念得昏昏欲睡,于是他暂时停下来,给小太子讲了个小故事。   太子听完,才说:“皇兄给我讲过这个故事。”说完,又懊恼,“——你别告诉母后,母后不许我叫他作‘皇兄’。”   他的小脸憋得鼓腮,郁闷地说:“母后总和孤说皇兄是个坏人,可是,只有这宫里,只有皇兄陪我玩。……如今,孤也已经很久没有和皇兄一起玩过了。”   不用指名道姓,卢敬锡也知道是谁,他攥紧了手中的书卷,装作没听到:“休息过了,臣继续给您上课吧。”   话音未落,大门突然被用力地撞开。随即皇后带着一群人浩浩汤汤地闯进来,卢敬锡正要回避,却被人围住,皇后眼眶微红,仿佛伤心悲痛的模样,还没开口,卢敬锡心里已是一个咯噔,升起不祥预感。   走也走不了了,他只能站在原地,皇后竟向他行了一揖,恳切地道:“帝宫悬危,皇上自前天晚上起没了消息,却被奸贼怀雍把持门关,不许旁人入内,本宫打算亲自前往一趟。此行凶险,生死未卜。这段时日以来,先生高义本宫有目共睹,现想将太子托付给您,请您暂且照料一二,等我归来,请先生答应。”   卢敬锡哪能不答应,连忙回礼答应,又看向身边这一层又一层手持弓箭利剑的侍卫。   小太子小脸煞白,扑上前来:“母后,父皇怎么了?”   都什么时候了,皇后哪还有空应付小孩子,作那等母慈子孝的把戏,她直接唤了个侍卫按住太子。然后将太子连同卢敬锡两人隔开但一起送走了。   其实这时候她已经一边命人去抢宫门,一边派人赶紧去通知父兄,让他们赶紧将计划提前。只要控制住皇宫,捏住这大齐的心脏,那么天下便在她的掌握之中了。   为保万全之策,她还是得先把太子藏起来。   完了。   皇后转过头,派遣自己最是心腹的卫兵武官点了两百精锐前去帝宫,不管怎样,先把门撬开,若能抓住怀雍,不用迟疑,就地革杀。而她留在长春宫中等待消息。   布置好这些以后,皇后焦躁不安地在小佛堂中来回踱步,她在自己身边还留了一百人,若是出事,应当能护着自己逃出去。   这时,深宫中的乱声渐起,她抬起头,望向帝宫的方向,仿似能看见帝宫的大门被撞开的场景,咬牙切齿地狠狠道:“要你死又没要你现在就死,死那么早干什么……”   浓重的烟气在宫中散开,不知是哪里起火了,可因为还是白天,并看不到火焰的形状,只能瞧见深深浅浅的灰色卷向天际。打杀声也愈发混乱起来。听得皇后心惊胆战,她实在坐不住,拉了身边的茹心,命令道:“快去问一问,国丈和国舅到了吗?怎么还没有来!”   茹心刚出门,就和过来通报的人差点撞了个满怀,可那来人身上溅血,连衣冠都不及整理,连滚带爬地对皇后说:“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好了,国丈刚进宫门,就被一帮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冒出来的士兵给杀了!”   皇后拽烂了佛珠,她大声呵斥道:“胡说八道!”   这官兵是国丈手下的人,他此时也顾不得害怕了,哭丧着脸,含泪说:“老仆没骗你,老爷的脑袋被一戟斩下,就滚落在我的眼前。老仆本欲死战,可是,老爷交代过我,若是有什么闪失,要我一定要保全您。皇后娘娘,快跟我逃吧!”   皇后止不住地发抖,被拉扯着,快到长春宫宫门口时,她一咬牙,下定决心说:“不行,一定是怀雍那个小狐狸设计我,就算我现在想走也走不掉,我手里还有太子!回去!去帝宫!现在就去!只要能杀了怀雍,我儿就能登上皇位!”   ……   一直到晚上,京城的百姓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回是真要变天了。   成群的军人涌入大街,铁蹄从青石板大道上奔驰而过的声音一直没有停下。   孩子们一无所知,难得能见到这么多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好奇地从窗户或门板的缝隙间窥视,当夜色被染红,还好奇地问父母是不是在放烟花,能不能让他出去看。然后被满头大汗的父母给关在屋子里,懵懂无知地听父母向上天祈祷全家平安。   ……   禁军士兵在皇宫一间马仆所住的柴房里抓到了皇后,将她带到了帝宫,送至怀雍的面前。   帝宫中还没来得及收拾,血流成河,满地都是残肢断骸,皇后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被吓得双腿发软,连走都走不动了,最后是叫人架着进去的。   怀雍一身素衣,未戴官冠,浑身上下无金无玉,起身走向她。   皇后发髻凌乱,披散长发,甫一照见他的身影,眼睛便红得简直要滴下血来:“怀雍,你要谋反不成?”   怀雍站住,定定看着他:“皇后此言差矣,要谋反的是你们沈家吧。父皇还未仙逝,你们就迫不及待地派了大队人马要将皇宫重重包围,是为何意呢?我不是奉父皇的旨意绞杀逆臣贼子罢了。”   皇后几乎要呕血:“若是皇上安然无事,你为何要锁住帝宫,还不许诸位阁老进来。若是皇上……我要见皇上!皇上!臣妾是为了救您啊!臣妾一片忠心!怀雍狼子野心,臣妾的父兄为了护驾都被他给害了!”   看她已经完全乱了阵脚、胡言乱语,怀雍气得笑了一声,他说:“你要是一开始就把所有士兵都送过来,说不定还能多三分胜算。”   怀雍挥手让把皇后带下去,找个地方妥善关押起来。   皇后还以为自己要被杀,疯狂挣扎起来:“皇上怎么会病得这么快,你是不是对皇上下了药?你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本宫是皇后!大齐皇后!你们这些贱民不准碰本宫!怀雍,你没有资格处置我,只有皇上有资格!皇上!!!”   怀雍说:“去将阁老们都请来吧。皇上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虽说还是没见到皇上,但是直到此时,皇后终于意识到,皇上是真的还没死,她骂道:“怀雍,你一个外姓贱民,也敢肖想皇位?”   怀雍像是听到多荒唐的一句话似的,笑了一笑,对她说:“皇后,你自尽吧。”   皇后愣住。   怀雍说:“你自尽的话,我便对声称你不知你父兄的阴谋,你为之不齿,为表忠贞,惭愧自尽,将来等太子继位以后,在他心里,你依然是一位好母亲。”   皇后手脚发冷:“贱人,你……”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身边的士兵五花大绑,堵住了嘴。她只能发出呜呜的闷哼,硬生生被拖了下去,怀雍一脸冷漠看着她,说:“我不过是和你说一声,又不是和你打商量。”   话毕。   怀雍折身返回内室,繁锦色深的九华帐拉开,父皇躺在龙榻上,已经进气少于出气,喉咙底涌出嗬嗬的破碎音节。   怀雍坐到父皇的身边,用帕子给父皇擦了擦汗。   父皇发颤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用了最后一点力气,微微睁开眼睛:“雍儿……”   怀雍道:“我在。”   父皇深深的看着他,哑着嗓子,难以置信地问:“禁军,为什么会听你的?”   钦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身配铠甲武器的将士停在门外。   怀雍并不避讳地回望向父皇,说:“进来吧。”   “是。”   门外的人答道,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进门来。   他走得很慢很慢,尤其是步上台阶时,每一步都像是树木扎根般,要完全站住了才走下一步。   此人身着一身银甲,足有百斤重,一般人光是要穿在身上安稳走路就很难了。   而他走得这么慢的原因不仅如此。   毕竟,一个被挑断脚筋的人能重新站起来就已是奇迹,更别说要披挂上阵了。   僵卧在床的皇帝闻声转过头去。   赫连夜上前一步,光自他身后斜侧照进来。   皇帝在看到他的脸的一瞬间呼吸一窒,喉头涌上鲜血。   赫连夜看也未看,自顾自半跪下去,但不是朝向皇帝的方向,倒更像是对着怀雍,道:“臣,救驾来迟。” 第49章 继位   父皇剧烈地咳嗽起来,指间沾着红血丝,一把抓住了怀雍的袖子,想要把人拉拽向自己:“雍儿,你……”   怀雍为他敲背:“父皇,别着急,慢慢说。”   父皇望见他毫无笑意的幽深瞳眸,忽地一怔,旋即平复下来,半是称赞半是愠怒地道:“好,很好。”他看着怀雍的眼神太复杂了,就好像在说:不愧是朕亲手养大的孩子。于是,又笑了起来。   怀雍无悲无喜,只劝慰说:“太医说了,您不能太激动。父皇,休息一下,等阁老们过来,您亲自宣布遗旨吧。”   父皇却仍然抓住他不放,问:“你希望朕留怎样的遗旨?”   怀雍答:“您不是早就写好了吗?儿臣总归只是个臣,哪里轮得到我来说呢。太子已被找到,我已让人把他带来,就在路上。”   父皇有些生气,想要支起身子来,可惜没有力气,又倒了回去,苟延残喘地说:“朕还没死!”他最后一个字的音调陡然拔高,嗓子却同时哑了下去,像断了弦的筝。   怀雍:“儿臣把芙蓉香片再点上吧。”   香鼎里的火已渐渐熄了。   怀雍拂了几口气才让碳重新烧热起来,香片烧得猛了,烟雾一小蓬一小蓬地翻涌而出。   父皇被这香气笼住,痛苦的灵魂仿佛也很快受到了安抚,苍白枯槁的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红,精神也似乎好了很多。他身量高大,如今病了,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骷髅架子,生与死一块儿叠加在他身上脸上,让他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可怖。   父皇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对一直被晾在一边的赫连夜说:“赫连夜,平身吧。”   赫连夜:“叩谢吾皇。”   父皇问:“你会一直忠于怀雍吗?”   赫连夜答:“臣忠于大齐。”   父皇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轻声说:“那么,记住你自己所说的吧。”   不多时,屋外传来动静,是太子被带过来了。连同一起过来的还有卢敬锡。   卢敬锡脸色难看之际,一直紧紧地护在太子左右,一副谁要害太子也得先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的姿态。这种愤懑慨然在见到怀雍的那一瞬间升至极点,那双眸子几乎像是在看外敌一样,箭一般要朝怀雍射去。甚至稍稍上前半步,挡在了两人之间。   随后,阁老们也纷纷赶到了。帝宫寝室这块地方平时总觉得太大,今天挤满了人,又显得拥攘。   跟随文武百官,怀雍也跪下了。   当然,他跪在最前头,龙榻的近侧,第二近的便是赫连夜,其次是侍奉保护在太子身旁的卢敬锡。   太子一张小脸吓得雪白,他看看奄奄一息的父皇,又看看侧立一旁的怀雍,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他怔愣原地,压根不敢上前去。直到父皇亲口召唤,他才怯生生地走上前去。   父皇:“玘儿。”   太子:“儿、儿臣在。”他双目含泪,很想问母后在哪,可无论如何也不敢。   父皇叮嘱道:“你年岁尚小,学识不足,暂且还不能担当起守护江山社稷的重任。今后要多听你皇兄的话,有什么麻烦,可以托付给你皇兄。等到你及冠娶妻,便可以亲自执政了。”   说完,他又把怀雍叫过来:“隐鳞,过来。”   怀雍膝行过去:“儿臣在。”   父皇柔声细语地问:“你是我悉心调教长大,于朕而言,与亲身骨肉无异,既如此,太子也算是你的弟弟,你答应朕,从今往后,要护着太子,可好?”   怀雍叩首:“臣遵命。”   接着,父皇让王阁老在几位一品贵官的注视中,一字一句地写下自己的所交代的传位诏书。   太子继位为皇帝,而怀雍则作为摄政王,在新皇长成之前暂揽大权,巩固江山。   ……   一切定下,司天监找了个最近的好日子,择日簇拥这个九岁的孩子登基为帝。   京中各家已经有条不紊地开始准备到时候要服国丧所用之物。   即便这时候皇帝还没有咽气,他依旧理应是大齐最尊贵的人,可大家仿佛都已经提前当他死了。   怀雍仍陪在父皇的身旁,直到最后一刻。   父皇絮絮叨叨地又跟怀雍说起他亲生父亲家乡的事情,父皇一会儿说跟他父亲一起去捕鱼采莲,一会儿又说他父亲很笨,是世上最蠢笨的人。   怀雍问:“那您还对他念念不忘?”   父皇茫然地说:“朕从未见过比他更傻的人,他爱的也是个傻子。他情愿爱一个一无所有的傻子,也不愿意爱坐拥四海的皇帝。”   父皇又变得良善起来,变回了那个对他无微不至、关爱有加的好父皇。父皇心软地说:“怀雍,你要是不喜欢待在京城的话,就回家去吧。朕……朕也不能再拦着你了。”   怀雍好笑地说:“我从未去过,又哪里知道哪是我家,怎么回去?”   “朕没想到你会回来……”父皇喃喃地说,“朕没想伤你,朕也不知道朕是怎么了,魔魇有时会附在朕身上……”   怀雍打断他:“父皇,您又谵妄了。”   父皇跟他又说了一会儿关于他家乡的事,翻来覆去地说,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问他:“雍儿,灯怎么都灭了?太黑了。让他们把灯都点起来吧。”   烛火通明的寝宫内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   怀雍将身子俯下去,别扭地依偎在父皇身边,轻声说:“天黑了便睡吧,父皇。”   他幼时爱蜷缩在父皇的怀中睡觉,听着父皇稳健有力的心跳声,而那声音眼下正在慢慢变得虚弱,随时都会断绝。   父皇说:“再给朕点上一片芙蓉香片吧。”   怀雍没有离开:“点着呢,父皇。”   父皇又说:“夏天了,御花园里的芍药该开了,雍儿,去给朕摘一朵来好不好?”   怀雍:“儿臣让别人去摘。”   父皇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抚摸上他的脸上,沾到温热的泪水,叹气:“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怀雍将自己的脸颊贴到父皇的手心,温驯极了。   父皇抚摸他的头顶,像把他当做是个稚幼孩童。   此时此刻,他们如同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龃龉,又是一对亲密无间的父子了。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要和怀雍说。   比如他想问问怀雍知不知道芙蓉香片有问题,比如他还想问,怀雍是不是也和别人一样希望他早点死。   但他到底是没问。   只要他没问,就可以在这弥留痛苦的时刻自欺欺人地想,世上还是有一个怀雍真心爱他的。   不知过了多久,怀雍还拥着他的父皇,一动不动,泪流满面,犹如随他的父皇一起死去了。   ……   十月初三。黄道吉日。开祖庙祭祀,昭告天下。   这一日,无风无雨,阳光普照。   作为摄政王,怀雍身着衮冕服,金章紫绶,戴进贤三梁冠,着一身深绛色朝服,率领文武百官,敬奉新皇继位。   而在他身边,作为武官之首的是赫连夜。   作为协助他的报答,赫连夜亦升至一品大将军,与他相似的,穿了一身绛色朝服。除了文武款式略有区别,其余都差不太多。   赫连夜走到他身边,接过礼官递过来的香,与他一同,各自作为文武代表,祭拜苍天神明。   一切结束,天色将暮。   赫连夜单独来找他。赫连夜在笑,这笑意中参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压抑的仇怨,他心满意足地说:“真好,这世间的夫妻成婚都是过之即往的,可我们却不同。怀雍,无论你愿不愿意,今后你与我的名字都会被写在史书的同一页,同一日。”   这或许,也算是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了。   怀雍面不改色。   这让赫连夜微微恼怒起来,又故意说:“怀雍,不会再有人像我以前那样爱你了,我以后也不会再爱你。我已经寻好了一门闺秀做我的妻子。你可坐在高台上,看着我开枝散叶,儿孙满堂。”   怀雍动了一动,回望向他,不能说完全无动于衷,只是也并不炽热,倒似有几分矜悯。   怀雍整袖,稍作揖身,道:“那,本王祝赫连将军你心想事成,妻贤子孝。”   语毕,边上响来一个脚步声。   一个年轻俊美的侍从来到怀雍的身边,在脸色骤然剧变的赫连夜的面前,颇为亲近地陪他离去。   怀雍能感觉到赫连夜如跗骨之蛆般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但他没回头。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过,怀雍还是稍稍想了想,赫连夜实在不驯,到时候,等赫连夜有了第一个儿子,他得下一道圣旨要过来,从此养在身边,如此才可以安心。 第50章 陛下   北漠宫廷。   围帐内,北漠太子正在与他的六叔拓跋弋一道儿看士兵比武,节目演到一半,来了个人给拓跋弋递了封信,拓跋弋当场拆开看完,哈哈大笑起来。   北漠太子好奇地问:“六叔,你怎的这样开心?”   拓跋弋也不避讳他,直接把信给了他。北漠太子不明所以地看了信,看到一半就惊得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齐朝皇帝换人了?那个怀雍还做上了摄政王?!”   他说:“父皇与我说过这个怀雍,说他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若是除了他,南齐天下唾手可得,这、这可如何是好?”   “好!!!”   斗武场上的两个战士并听不见高高在上的大人们的对话,他们只专注在眼前的对手,像是一只充满血性的野兽,做着不死不休的缠斗。正打到精彩时分,鲜血迸溅,叫场边的观众亦看得情绪高涨,高声喝彩。   北漠太子察看六叔的脸色,看半天,却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有在担心的情绪,反而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自上回遇刺以来,六叔不知是受了什么打击,一直郁郁寡欢,百无赖聊,而今天他竟然看到六叔的眸中恢复了神采。   他好像听见六叔说了一句:“不愧是怀雍。”   大家以为拓跋弋的笑声是在为场上的搏斗而笑,顿时气氛更炙,尤其在他直接掷了一盒金银珠宝后达到了顶点。拓跋弋则一边笑着,一边鼓掌起来,转头对自己的皇帝侄儿说:“这不是更有意思了吗?”   回到宫中,北漠太子转念一想,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咦,六叔怎么比他父皇还要早一步知道南齐皇室的政变?   他打了个寒颤。   想到那年方九岁就被拱上龙椅的南齐太子,他虽年长一些,却也前狼后虎,也不能保证一定能把位置坐得稳当啊。   而在这时,拓跋弋也返回府上,仔细察看更多的消息。看得越多,他的笑意也随之越发的浓重,他不时地击掌称赞:“有趣!真有趣!”   信上写的不光是南齐朝廷发生的变化,还有在南齐的民间,那个因为刺杀吴王一鸣惊人天下知的玉辟寒现身,并且正式向武林人士们广发英雄帖,邀请有志之士加入他们的门派,一时间,南齐武林届是群情涌动,热烈讨论这个六曜星堂。   旁人不知玉辟寒是谁,拓跋弋这个被当作垫脚石的当事人却是一清二楚的。   “哈!”他既笑,笑的同时,心底熊熊燃烧起一股莫名的烈火,烧得他极是不甘心,他说不上是咬牙切齿还是充满敬佩地感叹起来:“怀雍,怀雍,怀雍……!”   “哈哈!哈哈哈哈!”   “把天下搅得一团乱吧!”   ……   宝泉寺。   后山。   怀雍去见穆姑姑。   这次前来与上次又有不同,如今他已是南齐名义上的至高之人,主持更加谨慎尊敬,提前一周陆续送走了在此清修的居士外客,并且耳提面令地告诫了庙中所有的尼姑不能冲撞贵客,并且亲自下山,在山门口迎接摄政王。   主持大致还记得上次见到的怀雍,是位美如谪仙的贵公子,这次再见,又大有不同,只见怀雍容貌盛极,隐隐透着慑人之威,叫她不敢多看,低头连声问好。   怀雍问:“穆姑姑可还好?”   主持毕恭毕敬回答:“穆居士一切安好,她每日采花采茶,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怀雍温和颔首:“那就好。”   穆姑姑其实是想要正式落发出家的,但前一任主持当时也没许可,推说她尘缘未了。此女倒是也有一些机缘,前一位皇帝,这一位摄政王,都长于她的手中。而她本人处于南齐的权力漩涡中心,这么多年以来,竟仍能够明哲保身,并得到如此的尊敬,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幸运。   怀雍这次见了穆姑姑,也没多寒暄,开门见山便请求道:“穆姑姑,请您回宫中照顾太子。我只信得过你。”   穆姑姑低头给他倒茶,既不惊讶,也不苦恼,她似乎在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怀雍会说什么了,甚至带了几分缅怀,轻声说:“……当年,先帝来找我照顾你时,和你说了一样的话呢。”   怀雍微微一怔,心底泛起一丝丝涟漪:“请您答应我吧,穆姑姑。我求您了。”   答应又如何?不答应又如何?   她有选择的权力吗?   多少人想得到帝王的信任,想攀上权势的天梯,可若是真的给她一个选择,她只希望当年天下未乱,她的夫君孩子都活着,没有在战争中死去,而她在家中过她平平淡淡的主母日子。   穆姑姑:“我如今不过是一介草民,怎么配得上摄政王您称我为‘您’,未免也太折煞我了。”   不等怀雍失望,穆姑姑又向他敬一杯茶:“等我回了宫,按例是要给您行礼的。”   穆姑姑说:“老奴在这恭贺您当上摄政王。”   她看见怀雍说谢谢,一双曾经清泓如水的眸中却毫无波澜,一丁点欢喜都没有。一眼照进去,那儿似乎只有空虚和悲凉。她想起先帝,又想起先帝,再看眼前的怀雍,想起怀雍曾经的那场逃离。   怎么又回来了呢?   其实不用问她也知道。毕竟这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她比谁都明白怀雍是个本性多善良的孩子。   太子年幼,也只有让怀雍摄政才能叫山河不破碎。   她不希望再有人像她一样品尝到家破人亡的滋味。   假如怀雍可以庇护南齐百姓们的平安,那她再入宫为女官,面对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她也甘之如饴。   皇宫又不是什么好地方,穆姑姑都一把年纪了,还被他牵扯进来,这让怀雍饱含愧疚:“谢谢姑姑,只请你待到太子到了能成亲的岁数。至于那些虚礼,都不必了,您对我来说情同母亲,不必在我面前跪拜、口称奴仆。”   穆姑姑却摇了摇头:“不好坏了规矩。您若要我回去,一切还是按照规矩来办吧。”   ……   不日,怀雍让人用自己平日所乘的玉辇将穆姑姑接进了宫中,送入帝宫,从此往后,便由穆姑姑照顾幼帝的衣食起居。   她见到这个孩子时,觉得仿佛是看到一只惊弓之鸟。   也无怪乎幼帝会惶然,一夕之间,他的母后没了,外公、舅舅都死了,随后父皇也死了,身边原本伺候的人都被换了一遍,除了卢太傅每日上课来陪他小半日,他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母后那日说是怀雍谋反,而怀雍则告诉他是他外公密谋篡位,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相究竟是什么?   母后……母后真的是自尽的吗?   幼帝悄悄地一遍又一遍地想。   他现在是皇帝了,他应该已经像母后说的那样成为了世界上最尊贵的人了啊,可是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把他当一回事呢?   “噔噔。”   卢太傅的戒尺敲在他的桌板上,提醒道:“陛下,您走神了。”   幼帝抬起头,迷茫惶惑地问他:“太傅,你舍身保护朕,朕只信得过你,你能不能告诉朕,朕的母后……究竟是怎么死的?”   卢敬锡僵了一僵,他不敢明言,看了看左右,说:“先皇后为了您舍身就死,纵是为了她,您也应当专心读书,才可早日从摄政王手中接过朝政。”   幼帝嘀咕:“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下了课,卢太傅走了,幼帝耐不住寂寞地问穆姑姑:“皇兄呢?皇兄在哪?”   幼帝:“朕要见皇兄!”   穆姑姑:“这会儿,摄政王估计在内阁与阁臣们议事,估计不可打搅。”   幼帝瞬时怒眉倒竖:“朕是皇帝!朕想见摄政王,有何不可?!”   穆姑姑拗不过他,只得恭声答应,亲自引他去了内阁。   仍然是那条路。   穿过狭长的隙地,从正门进去,到大堂,正中挂着的画像上文宗圣人孔子垂眸看着来往的人,登上阶梯,走廊的镜头就是机要室的大门,弥散出沉水香的气味。   穆姑姑把幼帝送到门口,她自己并不进去,笼袖垂首。   怀雍见新帝来了,缓了一缓,站了起来,当他站起来的那一刻,屋内所有的阁老都跟着齐刷刷从椅子上起身。   幼帝脚步一滞。   怀雍略为行礼:“陛下,您来了。”   九华帐中,在众人的旁边,有一束光铺在地上,似引着新帝走向怀雍。   穆姑姑遥遥地望了怀雍一眼。   她想起怀雍幼时,先帝疼爱怀雍,常常带怀雍在东暖阁后的桃花林里玩,那片林子就是特意为怀雍种的。那时怀雍一身彩衣,望到父皇来了,连忙抱着绣金鞠球小跑过去,被风扬起的袖子宛若一只小小凤鸟张开的羽翼。   这只稚幼的凤鸟长大了,被浇筑上金身,活生生地被困在其中,死是死不成,往后余生,他或许都要被困在其中,被高之又高地摆在朝堂之上,日日夜夜守护国门。   幼帝依恋地唤了一声:“皇兄。”   怀雍对他温温柔柔地莞尔一笑:“陛下。”   她看着门渐渐关上。   怀雍拉着幼帝的手在身边坐下,真是好一派兄友弟恭,和乐融融的景象。   ·第一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