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笙箫   作者:疏影残雪   文案:   井盖下的小孩不要随便捡……   墨玉笙是个将死之人,死前手欠,救下仇家遗孤结为师徒。   本打算将他小火慢炖,徐徐屠之,却发现徒弟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幽深。   墨玉笙:明明一开始是他对徒弟心怀歹意,   怎么到现在,好像是他惹上不该惹的东西了?!   …………   元晦,本名苏曦,上天赐他一个“曦”字,却未曾给过他半分光明。   墨玉笙是他的光,照亮了他半生路,当他以为自己终身有托时,却发觉墨玉笙命不久矣。   元晦:我不会让你死。   即便死了,我也会兴妖作孽,让你活过来。   腹黑茶系恋爱脑攻(徒弟)×风流钓系病弱美人受(师父)   标签:师徒年下整体是感情流细水长流没有狗血强强甜宠HE剧情正剧轻松江湖 第1章 楔子   江南,苏州。   城中闹市,一个小乞丐抱着两坛上好的秋露白,踏着小碎步,一路穿花佛柳至一处桥墩。   桥上,行人匆匆。   桥下,躺着一人。   那人翘着二郎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懒洋洋的,像是没筋没骨似的。   他单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落在身侧,捏着株倒霉的凤尾草把玩。   小乞丐站在青草堤上,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偷偷打量着那人。   打从他偶经此地遇到此人每日拿着银两替此人跑腿买酒,已经十日有余。   他十分好奇这位游手好闲又出手阔绰的金主长得什么样,可惜一顶笠帽遮去了他大半张脸。   “小兄弟回来了?”那人突然出声。   小乞丐吓了一跳。   “嗯。吴宫铺子的秋露白,给公子提回来了。”   他一面小跑上前将酒放下,一面心里犯嘀咕:“不是遮着眼睛么,怎能辩出是我。”   小乞丐顿了顿,又道:“我得走了。今日是十五,每月十五,苏园会放救济,去晚了就抢不上了。”   “苏园……”   那人吊儿郎当晃动的腿微微一滞。   “嗯,苏园,就是苏州第一剑客苏令的宅子。苏令,公子知道吧?人称姑苏一滴血,杀人一剑穿心,只留一滴血在胸前,绝无晕染。”   大概是觉得好不容易搭上话,小乞丐复又说道:“公子可曾听说过归魂册,这可是武林奇书,分三册,传说能让人起死回生。这等奇书,江湖人打破脑袋都不能窥见一字,苏令大侠一人就手握三册。”   “两册。”那人漫不经心地纠正道。   小乞丐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小乞丐觉得亲近了不少,便又大着胆子问道:“我听公子口音不似本地人,不知来苏州是为了什么?”   那人沉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寻仇。”   小乞丐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寻仇?谁的仇?”   那人并不答话,只是伸了个懒腰,顺势将手中被虐得体无完肤的草根抛了去,修长的五指卷了个酒坛,熟练地揭了坛布,脖颈轻轻一仰,自笠帽下探出一小节如玉的下巴,就着这个姿势,抬手灌下几口酒水。   小乞丐心知这是送客之意,识相地说道:“那我就先告辞了。明日还是老时辰见?”   那人放下酒坛,从怀里摸出一袋银两抛了过去,用被酒气浸湿了的慵懒嗓音说道:“不了,你我就此别过。”   他微微侧脸,笠帽滑至一旁,露出一张让春光失色的面庞。   他嘴角一勾,一双桃花眼微微上翘,像月牙一样弯弯的,满目含笑。   约摸是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子,小乞丐僵在原地,一时间竟挪不开眼。   那人朝小乞丐眨眨眼,调笑道:“怎么?舍不得我啊?”   小乞丐的脸一路红到脖子根,像个害羞小姑娘似的,飞快逃开,差点连钱袋都落下了。   是夜,桃花坞。   十里桃花,花开正浓,重重叠叠似锦布一般,将月色遮去大半。   从桃林暗处走来一白衣男子,斑驳的月光打在他纤尘不染的白衣上,竟是连一滴桃花雨都未沾着。   三月天,春寒被驱了干净,暑气已经在江南大地露了头角,他却还批着件墨绿色披风,衣领半立,看上去似乎有些畏寒。   他在一座高墙深院前停了下来,朱红大门上高悬着匾额,上书:苏园。   门口悬着一对灯笼。   灯笼照在那人脸上,勾勒出他那惊为天人的轮廓——正是今日桥墩下的那人。   夜风翻墙过,从苏园带出几片溅血的落叶和满林桃花香都遮掩不住的血腥味。   他神色一凛,纵身上了高墙。   苏园的烛火依旧如故,烧得很旺,点亮了园中的边边角角,连自满院死尸周遭缓缓腾起的血色水雾都分毫不差的收拢在烛光下。   一夜间,苏家上下十几口人,竟都死于非命。   什么人,手段如此歹毒,连家丁都不放过   他正兀自思忖着,园中几道黑影闪过,几个黑衣人聚作一块。   “归魂册搜到没”   “没有。”   “苏令呢没交代出什么”   “咬舌自尽了。”   “他娘的。找到苏家那公子没”   “没。”   “跑不了,应该就藏在附近。一把火烧了。”   其中一个黑衣人抬掌劈向高悬的灯笼。灯笼应声落地,掌风切碎火红的细棉纸,卷着在血色中瑟瑟发抖的烛火,顷刻间吞噬墙脚。   高墙之上,白衣男子看着烟火肆起,忽地一阵恍惚。   苏令…..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苏墨两家恩怨就这样…….一笔勾销了   这感觉就好比你埋了一坛佳酿在土里,心心念念等了十数载,终于满怀期待地刨土起坛时才发现,坛底竟破了个洞,坛中空空如也,亦如空落落的心。   另一边,几个黑衣人退到墙角。   迟迟不见苏家遗孤的影子,一人不耐烦地啐道:“死小鬼,我倒要看看,是你骨头硬,还是这把煞火硬!”   说罢黑衣人抬手又是一掌,打算加把柴火,却不料自东墙腾起一阵刺骨的寒风,携着素雪造访,寒风所经之处,结起了细小的碎冰,一时间素雪纷飞,竟然浇没了刮刮杂杂的花火。   “疏影残雪掌快撤!”   几个黑衣人一溜烟,翻墙出了苏园。   片刻后,从高墙上跃下一个身影。   正是方才那白衣男子。   他伸手拍了拍肩头的落雪,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这手多脚痒,好管闲事的毛病,又犯了。   不过,那身子骨比煞火还硬的苏家遗孤,倒是勾起了他的兴趣。   他猛地一提真气,素白衣袍无风自动。   真气在暗夜流动,扫过余温尚在还未冷透的尸体,扫过花开依旧显得冷漠无情的苏宅大院。   他的目光落在黑暗处的一口废井上。井上盖着一块青石板,遍布青苔,看上去已经被冷落了好些年头。   他走上前,蹲下身子,轻轻掀开青石板。废井下藏着两人,一个老妇,一个少年。   老妇搂着少年,头埋在少年身后,周身抖如筛糠,几乎要抽过去。   少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清潋的五官笼着青白,模糊到几乎看不出表情,只能从他落在剑柄处那微微颤抖的手指,窥探出一点细碎的情绪。   少年看向他,平静地问道:“你是谁是来杀我的吗”   他顿了顿,递给少年一只手。   “我叫……墨玉笙,是个江湖郎中。你……愿意跟我走吗”   他一对桃花眼微微弯了弯,眼中两抹轻寒淡去,露出一丝狡黠。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只是杀人不过头点地。若是捉回去,小火慢炖,再看看是抽筋扒皮,还是挫骨扬灰,岂不是更加有趣 第2章 元晦   西南边境有座山,四季如春,得名春山。   山下有个镇,叫春山镇。   正值初夏,天光来的早,才过卯时,天已破晓。   晨光将山脚的河水唤醒,卷起几声夏虫低鸣,一路弯弯绕绕流向百姓人家。   一个少年手提长剑,匆匆上了春山。   他瞧着十五六岁的年龄,身形颀长,有些单薄消瘦,脊梁挺的笔直,似那山顶的云松。   少年爬起台阶毫不费力,仿佛是不知走过多少回一样,在一个三岔路口轻车熟路的拐进了条小道。   小道一路盘旋至茶林,林中有块空地,地上坐着两人。   少年朝其中的长者恭恭敬敬道:“王伯,久等了”,又朝那少女简单打了声招呼,“春杏姑娘。”   春杏有些害羞地点点头,低声道:“元晦大哥,早”,双手不自觉地抚上耳畔,反复拨弄着青丝。   王伯手握铁剑,站起身来,半开玩笑道:“今日来的这样晚,怕是又被那姓墨的小子绊住了脚吧?”   王伯口中姓墨的小子叫墨玉笙,子子游。   人如其名,是个美人胚子。   两年前带着元晦,来到春山镇落脚,凭一己之力搅乱了一池春水,连王伯家那老婆子都三天两头没事往墨家钻。   叫元晦的少年并不接话,抽了剑,简短道:“请王伯赐教。”   王伯笑笑,忽地横来一剑,元晦提剑一挡,两柄铁器相撞,发出的金石之声,在林间悠悠回荡。   两人身形移动得极快,王伯出招,元晦拆招,在旁人看来,元晦被压制得死死的,毫无主动出剑的余地,可每当王伯即将胜出时,总是剑差一招。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两人落了剑,胜负未分。   春杏起身抓过身旁的竹篮,快速迎了上去。   “爹爹,元晦大哥。”   她将竹篮打开,竹篮有两层,上层是包子馒头,下层是两壶热汤。   她提起托盘,递到二人面前,“饿了吧?吃点垫垫肚子。”   王伯抓起包子,一口半个。   元晦却摆了摆手,“不了,我一会儿回家吃。”   春杏不依不饶地从竹篮里端出了一壶热汤,“元晦大哥,你和爹爹赶大早练了那么久的剑,出了一身虚汗,喝点热汤,驱驱寒气。”   元晦礼貌一笑,弯腰捞起个水壶,道:“不了。我自备了温水。”   春杏默默收回汤壶,又道:“今日是小满,蔽日台有超大的抢水仪式,可热闹了。一年就那么一次,跟过年似的。晚些你跟着我一道去吧。”   元晦简短道:“不了。”   元晦十五,眼底是二十五的老成。   平日里寡言少语,除了练剑,几乎宅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元晦抬头看了看天边,王伯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王伯一口包子还在嘴里,囫囵个咽了下去。他喝了口春杏递来的热汤,道:“元晦,我好歹教了你两年功夫,什么时候肯开口叫我一声师父?”   元晦将水壶挂在腰间,笑道:“王伯别说笑了,我天资愚钝,哪里配做您的入室弟子。”   王伯摆了摆手,半开玩笑道:“你不拜我为师,不就因为姓墨那小子?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一副好皮囊,就会些花拳绣腿,你趁早跟他断绝关系,投我门下吧。”   王伯说话这当儿,元晦已经提剑走出十来步。   他闻言骤然停下,转身对王伯说道:“我师父那人是有些娇气,但他可不只会花拳绣腿,他医术精湛,心地善良,王伯母多年的痼疾不也是他医好的?”   王伯不甘示弱道:“你倒说说看,这么些年,那小子教会了你些什么?”   这问题还真拿住了元晦。   墨玉笙其人,好逸恶劳,好吃懒做。成天不是坐着就是躺着,没有眼力见也没有骨头架,像个残疾。   不过这个残疾收放自如,一到饭点就见好,鼻子还贼灵,老远就能闻到饭味。   要说此人最灵泛的大概就是两片嘴皮子,花言巧语一套一套,教人被卖了还得给他数钱。   做长辈,他不合格。   做师父,也不合格。   他精通医术不假,却不怎么对元晦上心。至今也没正经八百传授过医理,全靠元晦自学。   王伯见元晦愣神,有些得意。   “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   元晦没答话,只是低头看了看指尖。   两年前的血夜,墨玉笙递给他一只手。   那么双旁人嘴里娇气的不能自理的手,将自己生生从死人堆里捞了出来,给了他余生都挥不去的绕指温柔。   “元晦?”   元晦回过神,笑道:“告辞了。”   王伯还想说什么,少年已经摆摆手,朝着茶林边缘走去。   他走得极快,明显比个头短出半截的衣衫下摆在晨风中来回飘荡。   王伯叹了口气,“拜我为师不好吗?我与那姓墨的小子比,哪里差了,不就是没长副小白脸么?跟着那小白脸有什么好的?连件合身的衣服都捞不着穿。”   他顿了顿,忽地话锋一转,“对了,杏儿,一会儿下山,替我去羽庄讨几副跌打损伤膏。”   春杏奇道:“爹爹受伤了?”   王伯小心翼翼地活动着方才握剑的手,避而不答道:“丫头片子,废话那么多作什么?”   另一边,元晦下了山,沿着河畔走向缓缓苏醒的镇中心。   春山河两岸稀稀松松地散落着青砖黑瓦房,远看去像是画卷上不经意泼上的几朵墨迹,在晨曦中若隐若现,说不出的恬静安逸。   元晦在河畔一家庆丰包子铺前停了下来。   才刚到辰时,包子铺前已经排上了一条小长龙,热腾腾的蒸汽卷着商贩叫卖声,一波一波地往青天上送。   轮到元晦,不等他开口,小贩驾熟就轻地捻起两个素包,又掀开旁边的蒸炉,掏出三个肉包,道:“老规矩,肉包,不加圆葱,没错吧?”   元晦笑笑,“嗯。”   小贩麻利地用油纸打包好,笑道:“小孩子家家,嘴还挺挑。你正在长身体,落个挑食的毛病可不好。”   元晦冷不丁被这突如其来的冤屈砸中脑门,一肚子委屈只能化作一声苦笑,“嗯。”   殊不知挑食的另有其人。   墨某人四体不勤不说,还好挑三拣四。   包子只吃庆丰家新鲜出炉的,隔夜的沾也不沾;肉馅的还不能带圆葱,闻着味都不行;粥只喝碎肉咸粥,不能见葱花,还得出自一品香粥铺。   吃饭挑,喝酒挑,零嘴也挑。   穷讲究一数一箩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里来的闲散王爷。   此人唯一不挑的,大概就是女人。   元晦接过油纸包,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递了过去。   小贩却摆了摆手,径自将元晦的手推了回来。“别跟我客气。上回我母亲起夜摔了一跤,人差点过去,多亏墨先生妙手回春,替我母亲捡回一条命。他分文不收,我也只能随几个包子略表心意。”   墨玉笙行医,老少妇孺钱不收,逢年过节钱不收,掐头去尾,剩下的青年身强力壮,偶有患病也不过是些风寒感冒,全靠自愈。   这么算起来,家里一年到头压根进不来几个子儿。   元晦便不再推脱。   他接过油纸包,一丝不苟地将铜板放入钱袋,道了声谢,方才离开。   他没有直接回墨宅,而是绕道去了趟一品香粥铺。   去粥铺的路上,他特意避开绸缎一条街,选了条远路。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还是被晨起遛弯的王姨逮了个正着。   王姨从怀里掏出个玩意,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他手里塞,险些将粥壶给打翻,看那架势还以为塞了一定金元宝。   “天热了,替我捎给墨先生擦汗。再顺便……替我向他问声好,有空常来坐坐。”   元晦被迫攥着在夏风中摇曳生姿的丝巾,被脂粉味熏得头皮发麻。   他很想直白地回她一句:“下回送东西,能不能先和其他几家通通气?墨宅都能开绸缎庄了。”   “另外,送就送了,能不能少喷点香粉。”   他想了想,没开口。   一个巴掌拍不响。   说到底,还是那风流师父惹的骚。 第3章 香囊   墨宅听着大气,不过堂屋一间,卧房两间,偏屋一间,另有院子一个。   屋子干净,陈设简单,仅有的装饰就是门口的牌匾和堂屋高悬的字画。   牌匾上书:墨宅。   字画上书:人生得意须尽欢。   旁人家中大厅挂的多是“紫气东来,旭日东升”或者“金玉满堂,财源广进”,对比之下,墨宅多少显得有些不入流。   牌匾与字画是墨玉笙亲提。   有一说一,字写得是真好,颇有名家之风。   人道字如其名,放在他身上,是字胜其名。人没筋没骨,字却苍劲有力,犹如龙蛇。单凭这手好字也知,此人绝非游手好闲的江湖郎中。   可惜此人油嘴滑舌,满嘴炮马,元晦几次追问他的出身都被搪塞了过去。   元晦走到院子口,门扉虚掩,被人从里面推开,走出个妙龄女子。   她面带红晕,亲昵地唤了声:“小元晦,回来了”,作势来摸他的头顶。   元晦一个错身,躲了过去,朝女子礼貌一笑。   女子也不在意,回头朝立在门口挺拔如松的墨玉笙抛了个媚/眼,“多谢墨先生,我回头试试药方。倘若还是头晕……明日能来复查吗?”   墨玉笙有求必应道:“方姑娘若有不适,随时过来。”   姓方的女子得了首肯,十分欢喜,迈着轻快的步子扭着腰肢离开了。   看那精神头,怎么也不像有晕症之人。   墨玉笙一路目送方姑娘消失,忽然便像被抽/没了筋骨,懒懒地倚在门框上,对元晦招手道:“怎么才回来,饿死我了。”   元晦大概是被方姑娘一身脂粉味给熏着了,脸色不大好。   他将丝巾递到墨玉笙手里,“路上被王姨绊住了脚,托我捎给你的。”   墨玉笙手一错,没接那丝巾,“你帮我拿进屋里去,塞进木箱。”   元晦没收手:“早就塞不下了,师父自己看着办吧。”   墨玉笙接过丝巾,缠在指上,发起愁来。   元晦低头穿过院子,来到堂屋。   桌上堆积着果皮,花生壳,还有两只剩了茶渣的空茶盏。   其中一只杯口边缘隐隐印着唇印。   元晦的脸色似乎是更差了。   墨玉笙抽了条凳子,坐下,翘着二郎腿指挥道:“乖徒弟,把这些收了,去拿几个干净碗碟来。”   元晦默不作声地去偏屋取了碗筷,将热粥一分为二,伸手抽了个素包,就着热粥闷声不吭地吃了起来。   墨玉笙跟屁虫一样地贴过来,狗鼻子很灵,“庆丰包子和一品香粥,不错,没白疼你。对了,再去给我取坛黄酒。”   元晦忍不住皱眉道:“大清早的,再怎么好酒,也不是这么个喝法。”   墨玉笙避而不答,只眯着对桃花眼,冲着元晦笑。   元晦索性低下头,不去看他。   墨玉笙遂又放低声音道:“怎么,翅膀硬了,这么快就不认我这个师父了?”   元晦拧不过,起身取了酒,忍不住又叮嘱了几句:“大饮伤身。师父是行医人,自然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墨玉笙捻了酒樽,满上一杯,顾左右而言他道:   “今日跟王伯练的什么?耍给为师看看。”   “没什么,就是一些寻常招式,入不了师父眼。”元晦不咸不淡地答道,一推碗筷,走进偏屋冲凉去了。   墨玉笙三两黄酒下肚,神清气爽。   他取了个肉包,一口半个,边咀嚼边想:“火气这么大,王伯是怎么惹着他了?”   元晦简单冲洗过后,换了身干净衣裳。   出门一看,厅堂没了人影,桌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油纸包、空碗、筷子,几块某人吃剩下的包子皮和空酒坛子。   元晦俯身收拾一桌狼藉,熟练得像是不知干了多少回。   摊上这么个只懂张嘴吃,油瓶子倒了不会扶,成天泡在酒缸里的师父,算他倒了八辈子霉。   元晦收拾完堂屋,走到院中劈柴。   他胳膊纤细,常年习武,拎起斧头毫不费力。   正打算一斧头劈下去,斧头被一只大手截了胡。   墨玉笙皱着眉,“怎么干起粗活了?”   元晦没好气地想:“我不干,你来干?”   嘴上不轻不重地说道:“不劈柴哪来的柴火?如何生火做饭?如何烧水煮茶?”   墨玉笙一时哑口。   哦,对了,徐妈已经回江南老家了。   徐妈就是两年前,护着元晦躲在废井下的妇人,随着师徒两一齐隐居在春山镇。   徐妈在时,墨宅家务由她一手料理。   走后这半月,由元晦接手。   墨玉笙天生散漫,眼里没活,从未留意过家中的鸡零狗碎。   今日陡然撞见元晦瘦小的身子举起斧头,他那歇菜的良心终于跳了出来。   墨玉笙将斧头扔在一旁,道:“这种粗活哪能让你一个半大的孩子来做,以后都交给我。”   他揽住元晦的肩头,推着他往屋里去,“跟我来,给你看一样东西。”   两人亲密无间,看着不像师徒,到像是兄弟。   其实两人年纪也就差个七八岁,刚来此地落脚,墨玉笙支了个摊子行医糊口,元晦跟在他身边打下手,成了一个小小药童。   墨玉笙有时会多嘴跟他传授些简单的药理和医法,有一次讲得膨胀了便临时起意,收了元晦做徒弟。   所以,这个师徒关系,其实很随意。   元晦一脸漠然。   墨玉笙会掏出个什么新鲜玩意,他并不好奇。无非就是些哄孩子的小把戏。   他才十五,却很早就在心底,和少年的自己做了道别。   墨玉笙在抽屉里翻江倒柜了一阵,直起身子,“奇怪,分明就放进屉子了。”   墨某人丢三落四,元晦习以为常。   他问道:“找什么?”   墨玉笙用手比划了一下,“一个香囊,半掌大小。”   元晦闻言,脸色暗了暗,比遇见方姨时还要甚。   他眼尖,扫到床头的一个素白香囊。   他捉起香囊,递到墨玉笙跟前,“没别的吩咐我就去劈柴了。”语气不温不火。   墨玉笙没伸手,“拿去,给你的。”   元晦一脸茫然。   墨玉笙抬手在他脑门处轻轻敲了一下,“看你眼下两抹青黑都快拉到脸颊了。我给你配了副安神散,缝在香囊里,平日里随身带着,白天能助你平心静气,夜里能助你安眠入睡。”   元晦这半月的确睡得不好。   刚来春山镇落脚时,二人带着徐妈。   三个人,两间卧房,徐妈占了一间,墨玉笙与元晦挤在一间。卧房空间不大,摆上两张床,对方翻/身/压/床/板的声音能一分不漏地钻进另一人耳里,十分不便。   半月前,徐妈回了江南老家。是夜,墨玉笙火速吩咐元晦搬去隔壁。   他是睡得香,元晦却失眠了。   元晦低头,仔细打量着香囊。   囊身素白,边角走线干净,看得出用心。   元晦一脸惊奇,“这香囊是师父缝制的?”   墨玉笙摆摆手,笑骂道:“想什么呢?你师父再怎么神通广大也做不来这等女红之事。早先去了趟集市,香囊样式花里胡哨的,与你实在不相配。恰好方姑娘绣娘出身,我便托她帮忙缝制了一个。”   元晦眼睛一亮,“是今日来的那个方姨?”   墨玉笙奇道:“除了她还有谁?”   元晦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一颗心被手中安神散的气味塞得满满当当,将落下的那点令人心绪不佳的脂粉味排挤得无影无踪。   他一下一下摩挲着香囊,像是得了件多么了不得的宝贝。   元晦难得喜形于色,“多谢师父。”   笑容比屋外的夏光还要灿烂。   墨玉笙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晃了一下眼,心道:“这孩子不爱弹弓珠丸,难不成喜欢些香囊绣绢?”   正这当,屋外传来一阵喧嚣的锣鼓声。   墨玉笙一拍脑门,朝元晦招手道:“差点忘了,今日是小满,你我抓紧点,还能赶上抢水仪式。”   元晦兴致缺缺,“小满有什么好庆祝的。”   他将香囊放入怀中,边说边走向自己的卧房,抬手取下墙上挂着的长剑,“师父自个儿去吧。我留下看家,趁机练练剑法。”   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小满者,满而不盈,小得圆满,是人生最好的境界。   只是彼时的元晦,尚不能参透这些。   墨玉笙从他手中抽出剑,扔到一边,双手攀上他的肩头,圈着他往外推,“你才十五,又不是五十,别像个老僧一样,成天闷在家里。跟我出去转转。”   两人走到堂屋,元晦一抬头,正好撞见墙上字画。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简直就是为某人量身定制。   恼人的是,墨某人自己成天泡在酒坛子里虚度光阴不说,还想拉元晦下水。   有一回他将黄酒与青梅汁掉包,元晦毫无防备,灌下一大口,呛得差点将肺咳穿。   此后整整一个月,元晦拒绝接受任何来自墨玉笙的不明液体。   元晦停下脚步,“我天生不爱凑热闹,师父就别为难我了。”   墨玉笙不肯死心,“权当陪师父我走一趟吧。”   元晦瞥了一眼墨玉笙,心道:“这会儿你求我陪你,一会儿准得嫌我碍眼。”   以往年的经验,墨玉笙往人群一站就是一道风景,引得无数女子暗送秋波。而墨玉笙也并不假正经,照单全收,还会颇为君子的投桃报李。   每每这个时候,元晦就会很尴尬。   几人眉来眼去,他笑也不是,板着脸显得格格不入,好像也不是。   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元晦一招金蝉脱壳,挣脱了墨玉笙,搪塞道:“来日方长,明年今日我再陪着师父去。”   墨玉笙眼底动了动,一丝隐痛划过,很快被收入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   他难得一本正经道:“春风虽遇重回首,落花不再上枝头。元晦,光阴向前,过去的事很难再回头。也许明年今日,你想与为师一起,也不一定再有这样的机会。”   元晦不知怎的,眼皮猛地一跳。   他脱口而出:“怎么?师父有事?”   墨玉笙将他掰向门口,“瞎想些什么。我是教你做人。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懂不懂?”   元晦微微欠身,急促地嗅了几口怀中的安神散,跟着墨玉笙,出了门。 第4章 毒发   小镇万人空巷,人流朝着蔽日台涌去。   蔽日台是春山镇标志性建筑,逢年过节镇上的祭祀活动或是庆典仪式都在这里举办。   蔽日台依着春山河而建,与之比肩的是一个高三丈的巨型水车,直插春山河。   每年小满,蔽日台上会点满火把,到巳时,由镇上百岁寿星捧一碗白水,自蔽日台洒入春山河中,寓意水源永旺。而后老寿星会敲响蔽日台上的祥云鼓,以为号,镇中百姓击器相和,在一片喧嚣中,开启水车,召唤白龙,祈求未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两人赶到蔽日台,不想来晚了一步,台上人满为患,连见缝插针的余地都没有。   两人只好退回到台下。   恰好此时,有人认出了墨玉笙,大喊了一声“墨神医”。不知是谁拉了两人一把,跌进个空地,从这里勉强可以看见蔽日台上的祥云鼓,退而求其次,也算个观景的好位置。   墨玉笙揽过元晦的肩,将他拢到跟前。   他低头在元晦耳畔道:“想什么呢?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马上到巳时了。一会儿会开启祭祀,召唤白龙,许愿盛世。你若有私愿,抓紧吐个痛快,没准白龙能许你。”   元晦整个人都不在状态。   他满脑子都是那句“也许明年今日,你想与为师一起,也不一定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坦白来说,从在苏园握住墨玉笙手的那刻起,他就没想要松开。   但墨玉笙生得好,若哪天他想婚娶,当天就能把堂拜了,是夜就能入洞房。   到了那天,他还会挂念这个从废井下拖出来的徒弟吗?   元晦心绪不宁在听到“私愿”二字时戛然而止。   他神色紧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蔽日台上一举一动,生怕错过了许愿的最佳时机。   片刻后,一声“吉时到”响彻上空,小满祭祀仪式正式开始。   水车开启,人群疯涌至河岸,企图以最近的距离瞻仰巨轮的风采。   不知是谁带头从蔽日台上扔下火把,紧接着一发不可收拾,人群欢呼一阵高过一阵,仿佛烈火之后,便是江河易满。   乐极生悲。   几个火把被河风推着,卷进了水车。祭祀所用火把做了特殊处理,燃布浸有南海海蛟油脂,风雨不灭。   这不灭之火本是为确保祭祀顺利进行,此刻成了祸根,将水车生生点着,烧成了一个巨型风火轮。   人群爆发出一阵骚乱,里面的人大喊“着火了”往外退,外面胆大好事者削尖脑袋想往里面钻,两股人流撞在一起,一时间鸡飞狗跳。   墨玉笙眼疾手快,一把将元晦拽进怀里,卷着他退到河畔。   正这当,有人尖叫道:“有人掉进河里了。”   元晦顺着叫声往河面看去,只见一个七八岁女童死命的扑腾着水面,她身侧是熊熊燃烧的水车。   几乎在同时,一个中年男子直直地跳进了河里,他水性不错,几下滑到女童身侧,将他托出水面。   “是赵喜儿和她爹。”   “快!快游回来!”   ……   就在男人托着女童准备上岸时,风火轮忽地发出一声低吼,旋即化作一条火龙,咆哮着扑向了河面,激起千层浪。   几仗高的巨浪将父女两掀翻,毫不留情地拖进了一片火海里。   临河的人群被惊呆了。   小镇数十年如一日安宁,何曾有过这等天灾。   有头脑清醒的喊了一嗓子:“快,快去找衙门的官爷来。”   有人喊道:“让一让,快让一让。”   又有人喊道:“娘的,堵死了。出不去,进不来。”   岸上乱成一锅粥。   水下是一片炼狱。   父女置身火海,不多时便会烧得渣都不剩。   元晦被吓得失魂,“师父,怎么办?”   没有回应。   他下意识去抓身后人,抓了个空。   他心头一震,扭头看去,那人不知何时消失了。   “快看,有人跳下去了。”   五月,初夏天,元晦后背倏地蹿上了一层冷汗。   他一把扒开人群,冲向河边。   是墨玉笙,化成灰他都认识。   元晦脑中“嗡”的一声响。他本能撑起身子,翻上雕栏,被三四个从震惊中回神的壮汉一把扣住,拖了下来。   元晦三两下放倒壮汉,不管不顾地冲到栏杆旁,大喊一声“师父”。   他正打算翻身跃下,半个身子没入火光的墨玉笙忽地回头,抛来一个十分骚包的笑。   “乖乖等着,别给我添乱。”   一句轻飘飘的话,力压呼啸的烈火,鼎沸的人声,一丝不落地飘进了元晦的耳里。   刚才还失心疯似的魔怔少年,忽然就安静下来。他脊梁挺得笔直,站成了一尊顶天立地的玉佛。   片刻后,元晦转身,抬手指向几处栓着巨鸢的麻绳,朝人群喊道:“大家抓紧把绳索取下,打上结抛下去。”   另一边,墨玉笙一头扎进水底,自水下避开横在三人间的火龙,游到父女二人跟前。   女童惊吓过渡,伏在男子背上,陷入昏厥。男子护着女童,体力几乎透支,奄奄一息。   墨玉笙将女童卸下,抗在肩头,一只手绕到男子身后,借着水中浮力,将他托起。   此时,元晦与一众人已将麻绳接好,七手八脚地抛进了春山河中。   救命绳索就在眼前,中间却隔了一条火龙。   “不行,够不着。”有人绝望地说道。   正这当,河面刮起一阵疾风,吹起麻绳穿越火线,分毫不差地落入墨玉笙手中。   岸上人顾不得思考这匪夷所思的超自然现象,手忙脚乱地开始收线。   元晦站在最前端,将全部力气灌入十指,只恨自己没能长出三头六臂。   他的心乱急了,也怕急了。   回想起来,两年前血雨腥风的那个夜晚,他躲在废井下,都没有如此的惊恐交加。   又是一阵风,将横在三人前的火龙拦腰斩断,生生破出道豁口。   墨玉笙手握麻绳,借力拖着父女二人飞速穿越豁口,身上竟连个火星子都没沾到。   临近河畔,三人被缓缓吊出水面。   墨玉笙一手一人。   他眉眼如画,发如墨染,像个踏碎长空的仙人,风姿卓绝。   “白……白龙神显灵了。”   不知谁说了那么一句。   先是一人,而后两人,而后三人,顷刻间,整个河堤淹没在“白龙神,白龙神”的呼喊声中。   ……   三人平安上岸,人群蜂拥上前。   所有人,除了元晦。   透过人群缝隙,他看到那个人正在俯身施针。   一如既往地淡定,一如既往地遥不可及。   半晌,元晦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后知后觉到掌心的一点痛意,低头一看,竟已血肉模糊。   他在衣摆处胡乱抹了几把,扒开人群,挤了进去。   救命的绳索被熏得乌黑,像根烤焦的麻花,蜷在墨玉笙脚边。   元晦怕碍事,弯腰捡起,随手一卷。   “啪”,绳索干脆利落的……断了。   元晦当场僵在原地。   他迟疑片刻,摸到另一处,轻轻一拉,断了,脆得像根水萝卜。   这么个破玩意,如何能承受三人之力?   元晦原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脸苍白如纸,比地上两个昏迷不醒的病号还要难看些。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墨玉笙。   他会轻功,内力深厚,是个绝顶高手。   元晦蓦得想起初见时的情形。   几个杀手前脚离开,他后脚出现,没多久就寻到躲在废井下的他。   墨玉笙说自己是江湖郎中,误打误撞进的苏园。   如今想来,都是哄人的鬼话。   这些鬼话破绽百出,元晦心思剔透,细细一想就能想明白,奈何一头扎进了墨玉笙那对桃花眼里,迷了心。   河风卷着烈火高温撞上元晦心口,冻成了一股小凉风,逃开。   元晦的心碎成冰渣。   他难过,并不是因为墨玉笙骗了他。   他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孤家寡人一个,有个人愿意花心思用鬼话哄着他,陪着他,他还有什么可求的?   他难过,是因为,他离墨玉笙,更远了。   元晦迈着僵尸步,跟着墨玉笙回到墨宅。   不知是受惊过度,还是思虑过重,又或者早起吹了凉风,两年来连风寒都鲜少感染的少年,终于于小满这日,在一场惊心动魄的抢水仪式后倒下了。   而前一刻他还在灶屋矜矜业业地准备某人口粮。   墨玉笙大概是饿急了,见午饭迟迟没好,纡尊降贵地跑进了灶屋。   元晦听到脚步声,蓦地回头,便是这一眼,让墨玉笙吓出一身冷汗。   只见元晦虚汗淋漓,双颊通红,像两块烧红的铁器。   墨玉笙探了探他的额头,入手滚烫,几乎烫得他一哆嗦。   他当下皱眉道:“我的天,怎么烧成这样。还不抓紧回去躺着。”   元晦扭头看向铁锅,气若游丝道:“菜还没烧好。”   墨玉笙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那一口破锅。”   他一手将元晦圈在怀里,不由分说地往外推。另一只手垂在身侧,似乎是动了动,灶下刮刮杂杂燃烧的火焰,猝不及防地就灭了。   元晦整个人瘫软如棉花,双脚如柳条,几乎是被架着上了床。   墨玉笙俯身抽了一块薄毯,搭在他身上,准备去煎药,转身时,衣袖被人从身后拽住。   他回过头。   元晦双眸半睁半闭,氤氤氲氲,眼神迷蒙,带着些许哀色。   他将身子蜷成一团,微微颤抖,低低喊了声“师父”,像只受伤的小兽。   墨玉笙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那被猪油蒙住的良心终于冒了头。   他俯下身子,伸手碰了碰元晦的脸颊,凑到他耳边柔声道:“乖,师父去煎药,马上回来。”   元晦被烧得浑浑噩噩,就着一点清明,将心中那点偷溜出来的小脾气压了回去,松了手。   墨玉笙取了药材进到灶屋,五指朝灶台的方向动了动,一把刮醒了那半死不活的火星子。   他嫌灶火煎药慢,抬手扫向砂锅,一股真气自他掌心而出,均匀地包裹住锅身。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退热药被催透。   墨玉笙端着药碗进屋,元晦已经昏睡过去。   大概受梦魇所累,他睡得并不安稳。   他眉头拧成一股麻绳,口中喃喃,说着呓语。   墨玉笙凑近听了听,说的是:“师父,不要扔下我,我一个人害怕。”   墨玉笙的胸口被这几个字戳了个小洞,夏风穿堂过,捎着午后的闷热拼了命地洞里钻。   他胸闷难奈,接连抽了几口气。   元晦生性沉稳,待人接物礼数周全,面面俱到。他家教良好,温和谦逊,从不与人红眼,是个被打一拳还会关心对方受伤与否的性子。   这么个人畜无害的人,谁承想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墨玉笙知道,却忘了。   一来他没心没肺,除了给人把脉开方子,就是混迹酒缸,成天醉生梦死。   二来元晦少年老成,不曾在他面前表露过什么。于是乎,心大如斗的墨玉笙便心安理得地将元晦当羊放——连草都不用准备。   此刻,少年于病榻间流露出的“我一个人害怕”,狠狠地戳痛了他的心窝:哪有什么生来老成,不过是被苦痛、恐惧、绝望和压抑层层叠加,消磨去了爱哭爱笑爱闹爱撒娇的性子。   屋外夏蝉声阵阵,好似都在为元晦打抱不平,声嘶力竭地叫唤着:墨玉笙,没良心。墨玉笙,没良心。   的确是没良心。   索性良心这个东西,没了还能长出来。   墨玉笙将元晦扶起,半圈在怀中,低声在他耳边唤道:“元晦,该吃药了。”   声音难得的温柔。   元晦那浓密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他目光在墨玉笙周身流连了好一阵,方才顺从的喝下了一碗汤药。   他勾着墨玉笙衣角,撑了一会儿,又昏睡了过去。   墨玉笙坐在床边,凝视了元晦半晌。见他眉心两抹愁云淡去,小心翼翼地抽回衣角。   他端起桌上空碗,起身时,瞳孔骤然一缩。   只听“嘭”的一声响,药碗应声落下,碎了满地。   自他胸口传来一阵巨痛,犹如万剑穿心,剑雨顺着血脉,散入四肢百骸,将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连根手指都抬不起。   墨玉笙吃力地转动眼眸,见元晦双目紧闭,他那被疼痛折磨到扭曲的面目,微微松动了些许。   片刻后,他的指尖恢复知觉,他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掏出粒赤色药丸,放进嘴里。   又约摸半炷香的时间,他双足恢复知觉。   他神色淡淡的,嘴角微卷,勾起了一丝苦笑。从一年数次,到数月一次,到一月数次,毒发次数日渐频繁,倒是发作时间和病症轻了不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怕是身体大限将至,再不便再掀起多大风浪了。   他将笑容一收,佝身收拾了满地狼藉,像个没事的人一样出了门,刚才那阵疾风骤雨般的痛症仿佛不曾来过。 第5章 月娘   元晦做了一个梦。   梦的开端还算美好。   他梦见和墨玉笙上了一趟春山。   他梦里没了往日的拘谨,大着胆子问出了心中所惑,“师父,你会武功吧?”   墨玉笙一双桃花眼泛着笑意,也不答话,只是快步走在前面。   元晦小跑着跟了上去,追问道:“别瞒我了,我都知道了。”   墨玉笙足不点地,几乎是半飘在地面上,他蓦地一回头,笑得风流促狭。   元晦道:“师父,你都会些什么武功?也教教我!”   墨玉笙足尖一点,上了一旁的灌木丛,他一跃便是一仗远,山风将他的声音从远处捎来,“我会飞檐走壁,腾云驾雾”,便是这一句话的功夫,他整个人如柳絮一般,飘得不见踪影。   元晦拼命往前追,边跑边伸手去够,边够还边大声疾呼,墨玉笙似是听到了他的呼声,停下等了片刻,元晦于是扑上去,想够住他的衣角,却扑了个空。   墨玉笙整个身子变得透明起来,像天边腾起的一束光。他带着笑意,朝元晦摆了摆手,“我要回去了。”   元晦大哭,“你要去哪里?”   墨玉笙:“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然后元晦便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中醒了。   少年的病来得快,也去得快。一碗药汤下肚,发了一场虚汗,醒来时热症褪尽,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他一侧脸,发现枕间湿了一片,也不知是汗还是泪。   他这一觉睡了个昏天暗地,从晌午一直到现在,屋外漆黑一片,屋里的案台上被人细心地落了盏油灯。   油灯将房梁打出大片阴影。   元晦盯着阴影看了半晌,等着从梦里带出的那股不安一点点散尽。   末了,他起身倒水,足底踩上了个硬物。他低头看去,地面虽被人草草清扫过,还是能见到几片零星的碎渣和一小滩隐约可见的药渍。   元晦的心猝不及防就乱了。   他拔腿跑向墨玉笙的卧房,进门时险些被门槛给绊倒,见那人全须全影的躺在床上,他悬着的心才放下一半,却还是放不踏实。   他轻手轻脚地靠近,佝下半个身子。   身下人呼吸均匀,周身萦绕着一股酒气,和独属于他的药香。   睡得踏实,应是无恙。   元晦却没有起身,他伏在床头无声地凝视着墨玉笙。   平日里他是万万不敢造次。   墨玉笙像是一道天光,可以依仗,不能直视。   此刻,借着高热后尚存的一点余温,他大着胆子,任目光在身下人眉目间梭巡。   月下看人比平常还要多几分颜色。   墨玉笙白净如玉的脸颊上,镶着一颗的小痣,将那点月色都盛在其中,那正是万里河山万家灯,不及桃腮处一点翰墨。   元晦的心弦被这滴翰墨轻轻撩拨了一下,余音袅袅,延绵不绝地散入四肢百骸。   翌日清晨,天未亮,元晦提着剑敲响了王伯家的门,比平日里还要早上些许。   王伯见少年脸色苍白,问道:“是不是病了?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元晦笑笑,“不打紧。可能是起的早,被晨风吹着了,活动开身子便会好不少。”   王伯忧心忡忡地看了元晦一眼,默不作声地进屋提了剑,领着他上了春山。   元晦抽出剑,剑刃划过剑鞘,擦出一声清越的尖鸣。   王伯本能地后撤半步,左眼突突地跳。   元晦今日看起来格外冷冽,周身散发着隐隐的杀气,好像自己欠了他三百两银子似的。   “王伯,开始吧。”   语气温和,下手却很黑,一剑刺向王伯心口。   王伯不敢硬接,闪身躲过。元晦剑锋一转,如流水般跟随而来。王伯被逼到茶林边缘,退无可退,只得硬着头皮,拔剑迎了上去。   一盏茶后,王伯手中的剑成了破铜烂铁,捡破烂的都嫌它碍眼。   春杏来得早,将王伯的狼狈看了个全。   她两颗杏眼挂在元晦身上,连余光都不舍得分给亲爹,气得王伯两撇胡须翘上天,在心底大骂“白眼狼”。   等到两人收剑,春杏红着脸,凑上前,给元晦递过去一个馅饼。   “元晦大哥,这个是……是我亲手和的陷,你尝尝淡咸?”   元晦摆摆手,连句客套话都懒得说,毕恭毕敬地朝王伯道了声“多谢”,扬长而去。   王伯一只手落在春杏肩上,语重心长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杏儿,明日就不要再来了。”   春杏咬了咬下唇,不甘道:“水滴都能石穿,我为何不行。”   王伯看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道:“水滴能穿石,却穿不透少年心。”   这个旁人口中心硬如铁石的少年,一路东拐西歪地进了集市,给家中那位嗷嗷待哺的巨婴排队买完口粮,方才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回到家中。   元晦一脚踏进院子,听见尖细的女人声自堂屋传来,像是细针刮蹭铁片发出的声响,格外刺耳挠心。   他抬头扫了眼屋里那个穿红戴绿的身影,心想:“来得还怪勤快。”   来人身形丰腴,有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自元晦进院子起一直喋喋不休,说话不带喘气,连个哽都不打,脑子转得慢的怕是要被绕进去。   镇上人管她叫月娘,专门帮人牵红线搭姻缘。两年来她无数次地敲开墨家大门,又无数次地无功而返。   倒不能怪她来得太勤,实在是墨玉笙太要命。   长了张小白脸,却并非徒有其表。上到疑难杂症,下到经行腹痛,无不通晓。在外又是副谦谦君子作派,连镇上一帮男光棍都暗叹他若是个女儿身该多好。   如果实在要挑此人一处毛病,大概就是……没毛病。   没有破口的骨头,姑娘家着实难啃。   而这位扰了镇上一干待嫁儿女春梦的蓝颜祸水却显得宠辱不惊,今年虚岁二十三,镇上同龄人当爹的一抓一大把,他却对婚娶之事漠不关心。   元晦有次按捺不住询问他缘由,他漫不经心道:“天生丽质难自弃,英俊潇洒如我注定无法吊死在一枝红杏上,应当雨露均沾。”   逼的元晦当场翻了个白眼。   可细细想来,墨玉笙风流不假,好像也就止步于与人眉来眼去。   不曾与谁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即便因为坐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家中大门也必定敞开。   元晦便有些糊涂,他到底是真君子还是臭流氓?   从院子口到堂屋不过十数步,屋里两人聊得热火朝天,谁都没有留意他。   月娘浓妆艳抹,尚有几分姿色,讲起话来眉飞色舞,只是模样实在不算淑女,一口唾沫星子乱飞。   墨玉笙正襟危坐在她对面,面带笑意,显得十分温文尔雅。   元晦心里没来由一恼,心道:若是姑娘家知道堂堂墨神医私下里好吃懒做挑三拣四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还会这般趋之若鹜吗?   但转念一想,他这幅模样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看到,元晦心中又奇异般地泛起一丝洋洋自得。   等到元晦一脚迈进堂屋,墨玉笙才总算瞧见他,端着副四平八稳的模样,道:“晨练回来了?”   元晦低声回了句“嗯”,朝月娘彬彬有礼地打了声招呼,毫不避讳地当着她的面找来碗筷,将早点分置于盘中,眼皮也不抬地客套道:“出门早,不知月娘要来,只打包了两份早餐,不介意可以凑合着吃一点,垫垫肚子。”   他一脸的真情实意,月娘却神经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丝送客的意味。   做这行的到底脸皮厚,她非但没有要挪屁/股的意思,反而伸出只手,想拍拍少年的肩以示友好。   元晦不着痕迹地躲了过去,朝着墨玉笙挪了几步,随口问道:“师父,这回又是哪家的姑娘?”   墨玉笙也不说话,笑得高深莫测。   那月娘方才还在犹豫如何对少年开口,这倒好,他自个儿起了个头,她于是揪准时机道:“元晦小公子,这次月娘是来给你说亲的。”   元晦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没吭声。   月娘趁热打铁道:“是方家的二女,方怡。”   方家在春山镇算得上有头有脸。方老先生是镇上有名的儒士,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早年考上了秀才,奈何仕途不顺,没了下文,便收心办起了私塾。方怡从小耳濡墨染,识文尚艺,是一干中馈犹虚男子争相抢夺的对象。   月娘顿了顿,继续道:“方小姐年芳十五,出落得亭亭玉立,与你……”   “我无父无母,命里带煞。如今年过十五,碌碌无为,一事无成。”   元晦面无表情地看了月娘一眼,十分好涵养地打断道:“我尚有自知之明,实在攀不起不方家这株高枝。”   月娘慌忙挤出个谄媚的笑脸,“元晦小公子太谦虚,你背倚墨先生这棵大树,谁还敢论你的出身。再说了,世间大器晚成者比比皆是,你才十五,前途无可限/量。”   墨玉笙点头道:“小小年纪,岂可妄自菲薄,凡事有师父给你撑腰。我与方老先生私交不错,与那方怡打过几次照面,模样姣好,待人接物礼数周全,与你倒是登对。你若对她也有意,大可不必顾虑其他,师父尚有一些家底,保证你将她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娶进门。” 第6章 羽庄   元晦沉默地拉过椅子坐下,将豆浆推到墨玉笙跟前,“张记豆浆。上回师父说想喝来着。张嫂前些日子出了趟远门,一直歇业,今日才重新开张。我恰好路过,买了一壶。”   墨玉笙摆摆手,“一会儿再喝,先说正事。”   元晦又从油纸包里抽出个油饼,递了过去,“肉馅的,没加圆葱。”   墨玉笙瞟了眼油饼,没伸手接,“你倒是跟我说说你怎么想的?”   元晦将油饼塞回油纸包,顿了顿,低头说道:“师父这么快就厌倦徒儿了,一门心思想将我扫地出门?”   语气平淡而克制,内容尖酸又刻薄,惊得墨玉笙一愣。   相处两年多,连小脾气都鲜少闹的元晦,何曾对墨玉笙说过这等大不敬的话?   墨玉笙面子挂不住,刚想发作,却见元晦面色和煦,春风化雨道:“我开玩笑的,师父别往心里去。早上练剑湿了一身,我去冲个凉,便不陪二位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留下一脸乱七八糟表情的墨玉笙和尬笑出一脸褶子知道自己不滚不行了的月娘。   元晦再进到堂屋时,屋中只剩墨玉笙一人。   他坐在桌边,身边放着坛酒,几乎要见底。桌上早点一口未动。   他端着酒杯,一杯接一杯,明知元晦坐到了他对面,眼皮抬也不抬。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在这方寸之地漫延。   墨玉笙此刻心情很是复杂。   一方面元晦方才那句话戳了他心窝,他真心相待的臭小子竟然当着外人的面给他难堪,还如此不留情面。   另一方面那句话将他内心又剥了个干净。   元晦说的没错,他的确想推他早日顶门立户,才着急忙慌地招来月娘牵线搭桥。   只是元晦说对了一半,他并非嫌他弃他,而是希望他能终身有托。   因为,他的时日,不多了。   可惜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两颗近在咫尺却互不倾肠的真心。   墨玉笙一脸寡淡近乎落寞的神情落在元晦眼里冷漠的近乎无情。他只道墨玉笙还没消气,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方才那句话一出口,他便悔青了肠子。   元晦低着头,一眼一眼瞟向墨玉笙,只觉的胸口郁闷得快要炸开。他宁愿墨玉笙打他骂他也好过这般冷落他。   这么干坐了半晌,他终于按捺不住,起身走到墨玉笙跟前。   他伸出一只手,想去触碰墨玉笙衣角,又担心墨玉笙余怒未消,挣扎了许久,还是收了回来。   他态度诚恳道:“师父,我错了。”   墨玉笙原本就对元晦凶不过三句,又是个给了台阶就能自己蹦下来的主,元晦一开口他立刻就软了下来。   他放下酒杯,侧头看向元晦。   竟这么高了,要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可不久之前他分明还是个自己坐着就能平视的小屁孩。   墨玉笙忽然意识到光阴的无情。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他就由一颗幼苗长成了小树,再一眨眼就会成人。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他收起满心感慨,拍了拍元晦肩头,道:“是师父考虑欠妥,没有事先和你商量。下回我再托月娘牵线,一定先与你通气。”   元晦听到前半句,起伏的心绪平静了不少。听到后半句,好不容易软下来的身子又僵成根冰柱。   元晦叹了口气:“师父,婚娶之事,今后不要再提了。”   墨玉笙皱眉道:“胡闹!哪有男儿不娶亲的道理。”   元晦心道:“自己光棍一个,非逼着我凑对。”   他心中这么想,嘴上还是很积德,“我想留在师父身边,鞍前马后,孝敬师父。”   墨玉笙不悦道:“你师父没手没脚,需要你来孝敬?”   他想了想,又往回找补道:“之前指挥你做事那是为了磨砺你。柴米油盐,布锦菽粟,都是教你成人的。”   元晦还想说什么,墨玉笙摆摆手,“行了。此事稍后再议。我又不是催你明日就拜堂成亲,急什么。”   他拍拍身侧座椅,“坐下吃饭。食比天大。”   元晦站着没动。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平静地开口道:“我娘过世的得早,我五岁那年她就没了。她尸骨未寒我爹就将北陌领进了门。不过我八字硬,把他俩也克没了。”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用平淡的语气,说着刺人的话。   有种人,习惯拿伤口示人,或是博取同情,或是哗众取宠。   有种人,习惯将伤口捂得密不透风,生怕旁人窥见分毫。   元晦就是后者。   元晦对过去闭口不谈。如今陡然提起,几句话四两拨千斤地在墨玉笙心口掀起了轩然大/波。   元晦三言两语起开往事后,顺畅了不少。他顿了顿,将压在心底的几句话掏出来,轻轻摊开在墨玉笙面前:“我没爹没娘,孤身一人。这世间除了师父,再没人爱我,没人疼我。若师父不婚不娶,我愿陪伴终老。若师父得一佳偶,我愿侍奉二老。”   他眨了眨眼,将一滴清泪不动声色地收进眼底,“师父答应我,不要扔下我一人,好吗?”   墨玉笙油腔滑调惯了,喝多了更是满嘴跑马,连给元晦摘星星捞月亮这种鬼话都没少说。然而此刻,一个“好”字在他舌尖反复跳腾,还是被逼回腹中,好像说出来烫嘴似的。   他捏起酒杯,又放下。起身倒了杯凉茶,一口喝了半杯。   墨玉笙心想:“原来一字千钧是这么个意思。”   良久,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尽量。”   两个字,抽干了他所有气力。他周身被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包裹,整个人虚脱到几乎直不起腰杆。   而与此同时,他那被酒精麻痹无痛无觉的心,被顶开了一道破口,有什么东西以石破天惊之势喷涌而出,将烙在心口“天命难违”四个大字击得粉碎。   可惜元晦读不懂墨玉笙眼底的风云涌动,他神色暗了暗,心道:“君子之交淡如水,连父子缘分都能说断就断,你作什么要去为难他呢?”   他一向通情打理,很快便收拾好了一干情绪,轻松转了话题:“时候不早了,我先去收拾行李,明日一早您不是要动身去沈老爷府上看诊吗?”   墨玉笙每月十七要去一趟县城,雷打不动,并且只孤身前往,无论元晦如何软磨硬泡,都不就范。   然而墨玉笙只是摇摇头。他眉心有一道浓得化不开的愁绪,一双眼睛却亮得惊心动魄,“不必了。陪我去一趟羽庄。”   羽庄是一间药铺,总庄开在京城,坊间流传羽庄在全国的分庄千余家,比小镇人口还要多出些许。   羽庄原不过京城的一间普通药铺,不知借了哪阵东风,仿佛是一夜间便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席卷大江南北。   然而细细想来,羽庄的得势并不突兀,乃是民心所向。   早年间医馆和药店分开,病患在医馆问诊,去药铺抓药,一些贫苦老百姓支付不起高昂诊金,只能在家中干耗。   也有药铺以看诊为由头,将病患吸引进屋,大多草草把脉,胡乱卖药。   羽庄东家慕容羽率先提出病院这个理念,将医馆与药铺合二为一,名医坐诊,临屋抓药。   也不知这慕容羽是天生菩萨心肠,宅心仁厚,还是天选的生意鬼才,高瞻远瞩,他创办的羽庄开了三个先河。   其一,义务号诊,免诊金。   其二,号诊不与售药挂钩。   其三,药材明码标价,全国统一,童叟无欺。   这三点,一下子改变了“长安多病无生计,药铺医人乱索钱”的乱象,实现了百姓人人能看病,家家有药吃的愿景,最终以星星之火燎原之势烧遍三山四水,一时风头无二。   春山镇羽庄分庄位于四方街西面,坐北朝南,大门上方悬着一块匾额,上书“羽庄”两个大字。   平日里元晦随墨玉笙来抓药,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也没留心过匾额上的字迹。   今日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只觉眼熟。那字迹飞扬跋扈,笔走龙蛇,竟与墨宅的牌匾有异曲同工之妙,极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元晦伸手压了压眉心,心道:“失心疯了吗?瞎想些什么呢?难道师父还能手眼通天到给羽庄题匾不成?”   孙掌柜眼尖,一眼便瞧见了墨玉笙,从里屋迎了出来,“墨爷来了,里面请。”   自从那日偶然间撞破墨玉笙会武功之事起,元晦整个人都变得异常敏感起来,一声“墨爷”,听在耳里极为突兀,但元晦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墨玉笙朝孙掌柜点了点头,对着元晦道:“你随白叶丫头去药房取些常备的药材。”   他面沉如水,一改平日里的和颜悦色,孙掌柜立刻会意,领着墨玉笙一路穿过前堂中厂,来到后院一处厢房。   孙掌柜命药童端来茶水,将房门掩上,转身退到墨玉笙身侧,毕恭毕敬道:“墨爷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吩咐?”   墨玉笙一言不发地从怀中掏出个信封,里面压着一张薄薄的信笺,只有寥寥数字:无咎兄,速来春山镇一见。   落款,墨子游。 第7章 故人   半月后,墨宅的大门被人敲响。   元晦一开门,猝不及防地被门外的珠光宝气糊了一脸。   来人年约二十三四,手握羽扇,面如玉冠,绕是一身风尘仆仆也掩不住眉宇间与生俱来的贵气。他身着宝蓝色华服,头戴玉簪,腰悬玉佩,指间还缠了个玉扳指,一身珠围翠绕丝毫不显俗气,整个人温润如玉,风雅无双。   元晦脱口而出“公子敲错门了”,将门扉一掩。   来人羽扇一横,将门扉截在半路,抛下句“我找墨子游”,便大摇大摆地挤了进来。   元晦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墨子游指的是墨玉笙,子游是他的表字。   指使元晦跑腿的墨大爷此刻正在院中身披斜阳,对饮成双。他听到门口的动静,眼皮抬也不抬,“来得正巧,下午刚捎回来两坛黄酒,陪我喝点。”   又对着元晦道:“替你慕容叔进屋去拿个酒杯来。”   元晦一天中第二次脑子转不过弯来。慕容叔是谁?难不成真是羽庄的东家……慕容羽?   慕容羽一屁/股坐到躺椅上,忽地伸向墨玉笙手中酒杯,出手快如闪电。墨玉笙仿佛侧身长眼,就着藤椅向后一靠,避了过去。慕容羽那手如影随形,墨玉笙横肘一挡,而慕容羽的手已如游蛇般绕到杯后。   便是元晦进屋取酒杯这会儿功夫,两人已经你来我往过了十来招,最终墨玉笙怕惊动元晦,让了一招,以慕容羽夺杯结束了这场较量。   而杯中黄酒一滴未漏。   慕容羽夺了酒杯,像个叫花子一样,很不讲究地喝下了杯中残酒。   他将空杯攥在手心,道:“行了,过把嘴瘾就得了。改喝茶吧,饮酒伤身。”   墨玉笙从元晦手里取来酒杯,边斟酒边反驳道:“小酌怡情。”   慕容羽叹了口气,“子游,自个儿的身子悠着点,别糟蹋过了头。”   元晦送完酒杯准备回房,刚走出几步,闻言面色陡变。   他皱起眉头,退到墨玉笙身侧,问道:“怎么?师父身体有恙?”   墨玉笙笑骂道:“臭小子,你师父哪一点看着像个病号?别胡思乱想了,抓紧去烧壶热水,给你慕容叔沏一壶上等的春山茶。”   元晦心知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实在话,又不敢怠慢贵客,只得忧心忡忡地进了灶屋。   墨玉笙举起二两黄酒在鼻尖处兜了一圈到底没有下肚,他将酒杯落回案上,瞥了一眼慕容羽,没好气道:“一见面就给我添堵。”   慕容羽白眼翻上天,“墨子游,你良心怕是被狗吃了。你一封加急函,我跑坏了三辆马车,到头来还落你一肚子埋怨。”   墨玉笙摆摆手,笑道:“行了,别婆婆妈妈的,最近江湖又出了哪些新鲜事,说来听听。”   慕容羽却不急着开口。   他长臂一揽,卷过墨玉笙身侧的酒杯,优哉游哉地小酌了几口。   方才喝得急,没有品出其中玄机,这会儿才从那一点萦绕舌尖的甘甜品出了西南黄酒的奥妙。   他道了声“好酒”,而后心满意足地看向墨玉笙,“倒是出了一桩大事,鬼岛被中原楼一窝端了。”   墨玉笙:“一帮丧心病狂的恶鬼,专门干些见不得人的暗杀勾当,被端了倒不冤。”   慕容羽身子一斜,一只胳膊抵在案角,凑近墨玉笙道:“江湖传言鬼主无影坠崖身亡。不过……他没死,被人救下,正巧被我撞上。”   “哦?”墨玉笙身子一歪,兴致勃勃地凑了上去。   元晦进屋前,朝二人看了一眼。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两人挨得很近,身形几乎重叠,犹如耳鬓厮磨。   他是修了几世福气,才能借着墨玉笙这层关系,见到这位名满天下又神出鬼没的现世财神。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攀上这层关系,荣华富贵,锦绣前程全不在话下。   然而元晦表情寡淡,不见丝毫欢喜,只是默默地将背脊挺得更加笔直。   倘若墨玉笙是个普通人,他勤学苦练,或许可以追上两人相差的这七八年光景。然而时至今日,他才沮丧地发现,他与墨玉笙之间是天与地的差距。   墨玉笙是凤凰,他是土鸡;墨玉笙是蛟龙,他是蚯蚓;墨玉笙是延绵不绝的山脉,他才翻过这座山头,又变幻出无穷无尽的山头,他穷极一生无法到头。   另一边,臭味相投的两人相谈甚欢。   慕容羽:“你可知救下无影的是谁?”   墨玉笙:“谁?”   慕容羽嘴角一勾,“你与那人也曾有一面之缘。大约七八年前前武林盟主周怀恩曾来神农谷求医,你还记得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少年吗?”   墨玉笙想了想,“沈清渊?”   他有时随性起来没心没肺,时常记不住人名和长相,美人除外。   慕容羽点点头。   墨玉笙不由皱起眉头,“一个出身名门的白衣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他俩怎么搅到一块去的?”   慕容羽收了笑,意味深长道:“那你和苏曦呢?不也一样?”   墨玉笙面色一紧,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见身后无人,神色稍缓。   他沉声道:“无咎!”   慕容羽抿了抿嘴,还是就着一点酒气不吐不快道:“子游,墨苏两家的恩怨他可知道?日后……你打算如何收场?”   墨玉笙顿了顿,一语双关道:“不知道……”   满嘴跑马的墨玉笙十分难得地在慕容羽面前实在了一把。   那日苏家惨遭灭门,他手欠将苏家遗孤从废井里捞上来,本是打算将其留在身边慢慢折磨。   可是,令他苦恼的是,小崽子太温柔贤惠,不仅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十八般赚钱技艺样样精通,还会给他捏腰捶背,给他洗衣服做饭……   每每看到他狗崽一般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心中那时不时冒出的邪念总会立即熄火歇菜。   就这样拖着拖着,到了如今这份田地。   墨玉笙叹了口气,生硬地转了话题,“你如何知道沈清渊救了无影?”   慕容羽心知墨玉笙有意回避墨苏两家这一堆烂事,便顺着他的话道:“我那时游历到白水镇,恰巧撞见中原楼领着一帮武林侠义追击无影,便去凑了个热闹,一路跟着上了绝命崖。我们一行人赶到时,也不知沈清渊从哪里冒出来的,竟然先我们一步上了崖顶。他剑尖刁了片带血的衣料,有眼尖的认出了那正是无影的外袍,问道:‘无影那妖孽去哪里了’,沈清渊道:’被我一剑封喉,拍下了山崖。’”   墨玉笙听得云里雾里,“沈清渊既然说自己杀了无影,你又如何知道他说谎?”   慕容羽摇了摇怀中羽扇,慢条斯理道:“你我都是神农谷出身,对气味本就超乎寻常的敏感,而我天赋异禀,有过鼻不忘的本领。早在无影还是鬼岛左使,以龙凤楼楼主之名潜伏在江湖时,我与他曾打过照面。他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而这个味道恰好就藏在崖顶一侧的密林里。”   墨玉笙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江湖传言鬼主无影貌倾天下,所以你色令智昏,助他瞒天过海了?”   慕容羽见招拆招,“我天生不贪图美色,更不好男风。若真有那癖好——”他用自认为含情脉脉的眼神瞟了一眼墨玉笙,“也应当近水楼台先得月。”   墨玉笙闻言并不恼,他挑了挑长眉,表示欣然接受。   倘若此时还有第三人听到两人的对话,但凡正常点,也会捂着耳朵,念着非礼勿听,跑得老远。   两人你来我往,打了好一阵嘴仗,慕容羽方才正色道:“我的确是起了恻隐之心,因为普天之下,除了你,竟只有他懂我。人人都道我慕容羽一身铜臭味,为了一己私欲扩大羽庄势力,排除异己,挤兑民间私铺。那日在龙凤楼,一干鱼龙混杂里,他竟一语道破我心中所想。他说:‘医者仁心,能救一人,救不了天下。而羽庄扩张,推动了医药改革,破了药铺医人索钱的乱象,天下从此没有看不起的病,吃不起的药。‘”   “我念他这一句好,便在绝命崖力压狂澜,助沈清渊压下一众口舌,落定尘埃。”   他话锋一转,忽地深深望进墨玉笙眼里,“千金易得,知己难寻。墨子游,我这一世只有你这么个看对眼的知己,你要给我好好活着,不要死了。”   墨玉笙眼神微微一错,顿了顿,道:“我若随你回神农谷,有几成把握?”   慕容羽道:“若在半年前,尚有五成把握。”   墨玉笙唇角微卷,回了个意味不明的笑意,“五成把握,不成就变成活死人。成了,也不过再苟延残喘个几年,还得落个五感尽失的下场。如此折腾一翻,体体面面地找个酒缸子泡着等死岂不是更舒服?”   “子游……”   “现在呢?几成把握?”   “合我与师父师兄几人之力,三成把握总还是有的。用内功护你心脉,以千年土精吊你精气,再动用神农谷禁术洗血术,将你体内毒血逼出再造。七七四十九日后,你体内的毒素会清除大半,虽然顽毒不能清理,且会自我复制繁殖,但只要再给我几年时间,总能找到新的法子。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柔克刚,阴克阳,静制动,万物生长,不离根本。世间总有一物可以解茴梦香之毒。”   慕容羽说这话时,忐忑不安。   这些年来,他在墨玉笙身边几乎都在扮演老妈子的角色,大把青春都浪费在劝他回神农谷,接受洗血术上。   然而有人一心求死,他即便化身阎王,也拦不住他往棺材里钻。   五成把握尚且劝不动他,仅剩的三成又如何能撼动他? 第8章 别离   “无咎,我就把自己交与你了。明日一早,我们动身去神农谷。”   夏虫与寒蝉齐鸣。   慕容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凑近问道:“子游,你方才说什么?”   墨玉笙:“我说一别经年,也不知瞿如那神兽如何了,是不是还记当年拔毛之仇。”   青天白日下,慕容羽一张贵气袭人的脸,几乎涕泪纵横,他十分不讲究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月初在京城,百无聊赖间去广济寺烧了一把香,莫非是佛祖显灵了?还是……墨子游磕错药了?   这些细枝末节到底不重要,慕容羽半个身子横跨茶几,一把搂过墨玉笙,“其实来时路上我已想好,你若不答应,我就将你迷晕,拖回神农谷。三步倒我都准备好了。”   元晦端着热茶从灶屋出来,好巧不巧听到了后半句。   他的心骤然狂跳起来,日积月累的不安终于在今日找到了个破口,翻江倒海地往洞口涌。   传说神农谷中居住的是神农后人,手眼通天,能死骨更肉,逆转阴阳。只要阎王生死簿上的名字墨迹未干,他们就敢去黄泉路上捞人。谷中奇珍异兽更是恒河沙数,有养精补气的千年土精,有让人延年益寿的祝余青果,有食之不惑的不惑仙草。   …………   江湖人,谁不想不惑不老不死。   只是一波又一波人寻踪觅迹,一波又一波人无功而返。   如今传说中的神农谷惊现江湖,元晦却漠不关心。   他满心所想所念始终只有一人。   他放下茶壶,神情紧张地问道:“师父要去神农谷么?去那里作什么?”   慕容羽开心过了头,口无遮拦道:“神农谷有你师父的小师妹,在那望穿秋水。”   墨玉笙:“别给我乱点鸳鸯谱,灵芸不是同你青梅竹马吗?   慕容羽:“墨子游,你是聋是瞎还是在这跟我装蒜?”   墨玉笙:“我耳聪目明头脑清白,别瞎咒我。”   慕容羽:“……看来你是狼心狗肺。”   墨玉笙顿了顿,“你是说……真的?”   自诩风流的墨玉笙在男女一事上很迟钝。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平日里他遇见美人也会多瞄几眼,态度也会殷勤不少,将心比心,墨玉笙认为别人对他热络一些,八成也是冲着他这张脸,并不见得走心。   慕容羽“啧啧”道:“我真是替灵芸不值。当初你将神农谷弄得鸡飞狗跳,师父几次要将你逐出谷,可都是小师妹替你求的情。师父那脾气……你是知道的,小师妹挨了多少训。唉,可怜衷心错付,衷心错付啊!”   慕容羽这话真假参半,水分很足。墨玉笙就是个地痞无赖,嘴皮子功夫一流,能把方说成圆,圆说成方。偏生此人是个娇贵的病秧子。慕容羽打又打不了,说又说不过,常常只能忍气吞声,顶得肺疼。   因此,但凡能逮着他的笑话看,慕容羽绝计不会善罢甘休。   当着元晦的面,墨玉笙不肯服软,他面不改色道:“瞎说。我堂堂谷中一枝花,师父怎么舍得将我逐出师门。”   慕容羽翻着白眼提醒道:“你去騩山禁林偷祝余青果那次,师父可是铁了心的要与你一刀两断。”   墨玉笙:“师父那人嘴硬心软,私下疼我还来不及。”   慕容羽刁起酒杯压了压惊,“果然,一点没变。”   墨玉笙:“什么?”   慕容羽:“厚脸皮。”   ......   六月的光落在三人身上,将唇枪舌战的两人镀上一层生动的金箔色。   元晦游离在夏光之外,孤独又灰败。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师父打算带我一同去吗?”   一句话,将片刻前还鸡争鹅斗的墨宅大院炸得鸦雀无声。   慕容羽识趣地闭了嘴,在心底给墨玉笙打气:“墨子游,你自谋多福。”   墨玉笙像是生吞了一捧黄莲,表情说不出得苦涩。   元晦绕到他跟前,半蹲下身子,与他面对面,不留任何回避的余地,“师父打算带我一同去吗?”   墨玉笙喉头动了动。   他想到半月前,就在身后堂屋,元晦对他说“不要扔下我一人”   他想到方才,慕容羽对他说“三成把握总还是有的。”   三成把握……换而言之,凶多吉少。   他瞳孔微微一缩,任内心惊涛骇浪,表面波澜不惊道:“神农谷祖训,外人不得踏足。”   元晦心想:“原来字字诛心是这个意思。”   他没有一哭二闹三打滚,一如既往的懂事,不愿让墨玉笙难堪,也想给自己一个体面。   他接着问:“去多久?何时回?”   墨玉笙将目光移开,盯着元晦脚下的一朵夏日黄花,道:“不知道。”   元晦沉默了片刻,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何时动身?”   墨玉笙垂下眼皮,道:“明日。”   ………………   元晦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迈出墨宅大门的。   他漫无目的游荡到春山。山脚有一条河,夕阳下,河面微波荡漾,像是无数的生灵在像他招手眨眼。   元晦心想:“要不我跳下去?”   可真跳下去,那个人,会惦记自己一辈子吗?   大概不会。   他珍藏密敛的师徒关系,到头来不过茶水之交。人走茶凉,谁还记得与之风炉煮茶之人?   然而他怨墨玉笙薄情,自己又是个什么君子,不也出尔反尔?   半月前,他信誓旦旦地对墨玉笙说:“你若遇良人,我愿常伴左右,侍奉二老。”   可他试着动了一下墨玉笙兴许会在神农谷与某人看对眼,芙蓉并蒂的念头,心如刀绞。   他在心底对自己道:“苏曦,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   他苛责自己没有一日三省吾身,却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他便宜师父的薄情寡义。   王伯从春山上下来,正好碰到元晦坐在河边愣神。   少年将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间,身子折成了一柄弯弓。   那可是白刃近身都不带眨眼,背脊挺拔如苍松的元晦?   王伯迟疑地唤了声“元晦”。   没有回应。   他伸手拍了拍少年肩头。   少年周身一震,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毫无生气,像根脱水丝瓜的脸。   “出了什么事吗?”王伯问道。   元晦摇摇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王伯,你也有师父吗?他是个怎样的人?对你好吗?”   王伯搜肠刮肚半晌,那个他唤作师父领他上道的人已经在脑海里消失了八百年。   “他老人家功夫好,性子柔,待我很好,只可惜我胸无大志,吃不了苦,练了几手拳脚功夫便拜叩了他,去城里混了个镖师的差事。”   “他待你这般好,你舍得离开他?”元晦怔怔地问道。   王伯对墨玉笙托月娘为元晦拉红线一事有所耳闻,月娘嘴碎,连那日墨家师徒起的那点尴尬也漏了干净。   他大概能想明白,元晦如此消沉,是因为一时接受不了要与师父分开的事实。   王伯语重心长地宽慰道:“雏鸟离巢。翅膀硬了,就该自谋出路,岂有一辈子躲在长辈羽翼下的道理?鸟兽如此,人也一样。师徒缘分尽了,该断则断。没什么舍不舍得的。”   他见元晦面色惨白,自觉话说得太重,于是故作轻快地开了个玩笑,“除非你与师父结成夫妻,就像我与你王伯母这样,只有夫妻才能一辈子白首不离。”   元晦低声喃喃道:“结成夫妻……”   王伯眼皮狠狠一跳。他原是粗人,开起玩笑荤素不忌,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嘴贱玩大了,仓惶找补道:“开玩笑。师徒如父子,此为伦常,不可僭越。”   元晦告别王伯,步入夕阳。   夕阳如火,似是要将他燃尽。   从日落西山到月明星稀,元晦坐在寂寂无人的山脚,想明白了一些事。   元晦从来没有清晰的直面过自己的内心,或者是自我逃避,或者是懵懂无知。今日,王伯的一句话令他醍醐灌顶。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地意识到,自己对那便宜师父的依恋,是超越师徒的,注定无法与世俗和解的……爱恋。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两人分房后,他夜夜失眠,睁眼闭眼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墨玉笙那张可以入画的脸开始?   或者更早。   从他发现自己目光围着墨玉笙打转,却不再敢直视那对桃花眼开始?   或者更早。   从他闻到脂粉香,就头疼开始。   或者……更早。   从他在苏园,见到他的那刻起。   禁断之恋、枉顾伦常。   他为了他,做个怎样的人,走条怎样的路,遭人唾弃也好,受千夫所指也罢,都是他的事,与旁人无关,与世俗无关。   但是,他会怎么看待他?   世人又会怎样看待他?   仲夏的夜风很凉,吹透了少年人的身子。   元晦在心底做了一个决定。   元晦赶在关铺前买了一壶悦音楼的青梅汁和一包李记核桃,带回了墨宅。   院子口,墨玉笙背倚门框,坐在门槛上,望着脚尖愣神。   元晦站在七步之外,无声地盯着墨玉笙,这么个有如丧家犬般的姿势,在旁人身上是落魄寒碜,在他身上却是风流倜傥。   没有天理。 第9章 分道   元晦收了心,走到墨玉笙跟前,“师父在门口作什么?慕容前辈呢?”   墨玉笙抬头看了一眼元晦,跳过前半个问题,答道:“他回羽庄了。我这庙小,容不下他这尊财神。”   元晦笑笑,晃了晃手中的点心,“进屋去吧。我买了些夜宵。”   元晦取了两个茶杯,满上了青梅汁,一杯推到墨玉笙跟前,一杯留在自己面前,“悦音楼的青梅汁,我记得师父说过,不讨厌这味来着。慕容前辈说喝酒伤身,以后就把酒戒了吧。”   他取了些核桃,将壳捏碎,细细除了碎屑,装进碗碟里。他像往常一样自顾自话一些家常,待到核桃仁装了小半碗,推到墨玉笙跟前。   “师父尝尝这核桃。李记的,又酥又脆。”   墨玉笙捏了一小块核桃放进嘴里,味如嚼蜡,还是块有毒的蜡,将平日里舌颤生花的墨某人,毒成了个哑巴。   他自知理亏,可又能说些什么?   说他中了茴梦香之毒,苟延残喘数年,如今终于要云开月圆去见阎王了?还是说他神农谷此行凶多吉少,大有可能会被困在无极,成个活死人?   真相比谎言伤人,唯有三缄其口。   两人相对无言,屋内针落有声。   院中夏虫不识愁滋味,叫得声嘶力竭,好似要把小小的躯壳献祭给黑夜。   元晦唇角沾了沾杯,对墨玉笙道:“师父,我们各自坦白一些事好吗?”   不等墨玉笙开口,元晦率先道:“是我让徐妈回江南老家的。”   墨玉笙:“……”   元晦:“上月初八,筱婉姑娘托我给你捎口信,约你戊时在溪花寺见,同游灯会。我……瞒下来了。”   墨玉笙:“……”   元晦:“我就瞒了这两件事,都坦白完了。该你了。你……是谁?”   墨玉笙习惯性的摸向酒樽,微微愣了一下,换成茶杯,喝下几口青梅汁。   墨玉笙:“我十三离家,浪迹江湖。在仓山山脚遇到个乞丐,学了一身武艺。我至今不知道那乞丐姓谁名谁,也再没见过他。后来我在扬州街头浪荡,与姜悦卿前辈结缘,拜他为师,跟着他进了神农谷,遇到了你慕容叔。十七那年,随他一道出了谷,在京城创立羽庄。二十一那年去苏州游湖,阴差阳错遇到了你。”   墨玉笙垂下头,没眼看元晦。   他这话,虚虚实实。   刨开人名、地名、时间,剩下基本没几句实话。   他油腔滑调惯了,说起鬼话就如吃饭喝酒一样自如。不过,人饭吃撑了,胃疼;酒喝大了,肝疼;鬼话说多了,心虚。   坦白来说,墨玉笙也想对元晦实在一把。只是他连墨玉笙这个名字都是假的,从哪里去抓一把实在?   他姓墨,单名一个“遥”字,是北寒神掌传人墨覃盛之子。   他不曾遇上什么乞丐,离家在江湖飘的那些年,自己倒是落魄的像个乞丐。   他属于老天追着赏饭型。长相是赏赐的,天资也是赏赐的。墨覃盛练了十年才领悟的北寒神掌,他用了不到一年,还无师自通的自创出一套迷倒众生的疏影残雪掌,耍起来,流风回雪,早年间不知撩拨了多少江湖儿女。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十九那年,他想念一口杏花春,将羽庄甩给慕容羽,回了一趟山西墨府,过了一顿酒瘾,为墨覃盛挡了一剑。剑尖被人抹上茴梦香,落下这副毒身。   而斩剑下毒之人,正是苏令。   元晦很安静。   他背光而坐,身子笼在一团阴影下。   绝世高手,神农弟子,羽庄东家,哪个身份单拧出来都是他可遇不可求的,哪个都是他可望不可即的。   元晦抿了口青梅汁,轻声道:“那日我对师父说,不要丢下我一人,是句玩笑话。你别当真,我现在收回。”   夏虫聒噪,轻易就掩盖了他的声音。   墨玉笙没听清,“嗯?”   元晦笑笑,“我说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元晦收拾了桌椅,起身出门。他在门口停住,回头看了一眼。   灯下那人美的像幅壁画。元晦却觉忽的一阵恍惚:这人是谁?   他的师父是个四六不着调的浪荡子,好与美人眉目传情,却从不逾矩;他有时烂泥扶不上墙,可即便喝的伶仃大醉,有病患上门,他也能垂死病中惊坐起,像个没事人似的给人号诊把脉;他得过且过,却会细心的为元晦去求一个香囊。   ……   他平凡,强大,是元晦伸手就能触碰到的真实。   可眼前这个人,完美得近乎虚假,还十分可恶地鸠占鹊巢,把他的师父给挤走了。   元晦叹了口气。   他悲哀地发现,即便如此,他对眼前之人,也提不起一丝恨意,连丝怨气都没有。   翌日,慕容羽一大早来墨宅抓人。墨某某惯常食言而肥,他得赶在某人作妖前将他五花大绑,免生事端。   墨玉笙不情愿的睁了眼,心想:嘴真是碎啊,比窝在草堆的夏虫还聒噪。   他无意间扫过对面的木床,忽然想起元晦昨晚来过,好像还躺在了这里,说了些什么。   说什么来着?   茴梦香多年的蝉食鲸吞令他体力江河日下,精力大不如从前,昨日又被元晦带进屋的安神散给熏了个半死,整个人迷迷瞪瞪的,几乎没听清几个字。   墨玉笙问道:“元晦呢?”   慕容羽随口道:“在灶屋给你这没心没肺的做早点。”   一句话将墨玉笙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搅成了一锅糊粥。   墨玉笙没好气道:“你才狼心狗肺,人面兽心。”   两人一路掐进堂屋,正巧碰见元晦端来两碗阳春面。   这面卖相极佳。面是面,汤是汤,配上一把提色的碎青菜和一个元宝形的荷包蛋,色香味俱全。   元晦捻了捻被烫的有些发红的手指,笑道:“来的正好,刚出锅,快吃吧,一会儿该坨了。”   两人乖乖闭了嘴。   慕容羽拿起筷子就要开动,被元晦一把叫住。   他将二人面前的碗做了个对调,“这碗是前辈的,那碗是师父的。”   两人一头雾水。一样大小的碗,一样分量的面,还分什么你我他?   墨玉笙提起筷子,捞了一把,瞬间就懂了:自己手里的是一碗长寿面。   他一抬头,目光与元晦撞了个满怀。   元晦眼底带着笑意,“嗯,没错,是碗长寿面。这月十五是师父的寿辰。本想好好过来着……反正没几天了,就提前给你过了。”   一句暖心的话,化成三把锥子,戳向三个人心窝。   慕容羽被流矢所伤,开始自我检讨起来。想了一圈,觉得自己有那么点“法海”的意思,一脚插在这对师徒中间,把人生生分开。   一念至此,口中的面,不香了。   墨玉笙似乎是不受影响,一口气将长寿面吃了个干净,连汤都不剩。   元晦呆呆的看了好一阵。   他收了视线,从怀里摸出个荷包,递了过去。荷包巴掌大小,工整干净,表面没有多余的刺绣,只是在右下角刺了一个小小的墨字,像极了墨玉笙的字迹。   元晦道:“时间太赶,想不出该送什么,就连夜缝了一个荷包。做工是粗糙了些,师父将就着用吧。”   墨玉笙端着一张四平八稳的脸接过荷包,飞快的扫了一眼,飞针走线精细,连个多余的线头都没有。   他顿了顿,微微皱眉道:“堂堂苏家大少爷,怎么干起这些女红活了。”   元晦不在意的笑笑,神色如常的抛出一句惊天骇语,险些没让墨玉笙从板凳上跳起来。   元晦道:“师父,我打算离开春山镇,游历四方。”   墨玉笙脸上阴晴不定。   他沉默了半晌,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元晦垂下眼皮,道:“今日,马上。”   墨玉笙被“马上”这两字顶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心头火大,口中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你还年幼,日后有的是机会去游历,非要赶着去作死,好早日投胎吗?”   元晦垂着眼,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将王伯的话在脑海过了一遍,声音极尽克制的冷静:“雏鸟离巢,是自然规律。鸟兽如此,人也是一样。孔席不暖,墨突不黔,圣贤都是忙于世事,各处奔波,我已到束发之年,理应效仿先人,四处磨砺,不应固步自封,当个井底之蛙。”   其实细听来,元晦这番话句句在理。他语气平缓,没有任何过激言行,称的上平心静气。   然而元晦越是表现的滴水不漏墨玉笙越是来气,说不上为什么,反正就是心烦意乱。   他横眉倒竖,冷哼道:“放屁!毛还没长齐,就敢谈孔论墨?待在我墨府就是固步自封?”   元晦低着头,深吸一口气,反唇相讥道:“师父曾说你十三离家,闯荡江湖。我如今十五,算起来还长师父两岁。”他顿顿,“还是说……那些话都是哄我的?”   朝夕相处两年,两人这么争锋相对还是头一回。墨玉笙脸面绷不住,一拍桌子,险些把桌子都掀翻在地,“混账,你存心给我难堪是吗?”   元晦眼皮一抬,直直望进墨玉笙眼底,百结愁肠终是化作一把利剑,刺向墨玉笙心口,“师父想走想留,全凭心意,却又要将我圈在这弹丸之地,这公平吗?” 第10章 和尚   墨玉笙脸色由红变青,由青转白,最后面如金纸,他颓然的坐在桌边,好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我……”   元晦心跳陡然加速,那本已形如死灰的眼底,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泛着微光。   他终究没有等来墨玉笙的一句解释,满心期待化作一池寒潭水,冻平了眼底最后一丝涟漪。   慕容羽夹二人唇枪舌剑间,后背尴尬出了一身薄汗。见二人短暂的偃旗息了鼓,缝插针道:“元晦,你师父有他的苦衷。这些年他也……不容易。他那人嘴硬心软,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他不愿放你远走,说到底还是为你好……”   后面的话,慕容羽不便说的太直白。   当年元晦的亲爹苏令鬼迷了心窍,为了几本归魂册,把江湖搅的天翻地覆,最后搭上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元晦命大,逃过一劫。然而出了这春山镇,君子和小人即便各行其道,也总有狭路相逢的一天,倘若到了那一天,谁又能庇护的了他?   元晦一句不落的听着,没有答话,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世间哪来那么多的难言之隐,不过是情分未满。墨玉笙可以肆无忌惮的向慕容羽述说苦衷,却连一个字都不愿对他透露,说到底……还是情分不够深。   他轻轻偏过头。   从这个角度看去,不大不小的院子连着那扇墨宅大门尽收眼底。   两年来,他和墨玉笙无数次打开那扇门,又关上,两人身影来来回回穿梭在院子各个角落。院子东边角落有棵桂花树,是来春山镇头一年他刨的土,墨玉笙插的枝,花匠说约摸两年会开花,算起来就是今年。   可惜,他等不到了。   元晦默默收回视线。   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孤翼只影向谁去?   他在心底对自己说:我为何要在没有你的墨宅承受这噬心蚀骨之痛?我跟自己没有那么大的仇恨。   他用仅存的一点气力,对着墨玉笙道:“师父,放我走吧。”   墨玉笙此刻神色平静到近乎冷血。不过片刻功夫,他脸上的落寞之色消失殆尽。   他从来杀伐决断,不拖泥带水。无论是负气离家,还是为墨覃盛挡剑,或是救下仇家遗孤,每一个决断都做的干脆,不留余地。   从前如此,今后亦然。   墨玉笙佛了佛衣袖,沉默的看了元晦一眼,扔下句“你走吧”,转身进了里屋。   元晦呆坐在原地,脸上不知是悲是喜。良久,他起身朝里屋行了一个长长的扣首礼,行的一丝不苟。   他进屋取了行囊和墙上高悬的一把长剑。这把剑叫“一点红”,是他与苏家之间除了血脉,仅存的一缕牵绊。   他向慕容羽鞠了一躬,将一天一地的依恋留在了身后。   出了墨府大门,元晦上了一趟春山。山顶上有一处凉亭,叫秋水亭。有一回元晦读着拗口,问道:“作什么叫秋水亭,叫春水亭多应景啊。”   那时的墨玉笙笑得高深莫测,“此秋水,非彼秋水。你还小,还不知忘穿秋水是何意。”   如今他懂了。   元晦在秋水亭一直坐到日落西山。下山后,他沿着春山河畔一路走到庆丰包子铺,要了个不加圆葱的肉包,又绕道去了趟一品香粥铺,点了碗不加葱花的碎肉咸粥。   春山镇当地的习俗是肉包子夹圆葱,香甜不腻。他想起墨玉笙第一次吃圆葱肉包时的情形:一张俊脸皱得像根脱水苦瓜,捉着两根筷子在肉馅里翻江倒海,将混在肉里的圆葱丁里里外外摘了干净。圆葱是挑净了,包子也被开膛破肚折腾了一溜够,惨不忍睹。最后某人一甩手,走了。   一个肉包一碗咸粥,元晦足足吃了半个时辰。这两年在春山镇的点点滴滴浮光掠影般的走过他的脑海。他颓然的发现,自懂事起,他生命里的美好,都与墨玉笙有关。   从来的,所有的。   元晦提着长剑,踏着斜阳,走出了春山镇。   路过小镇入口的牌坊时,他忽然驻足,回眸深深看向身后的那片土地。   远处的春山身披霞光,笑看云卷云舒,离人断魂,显得无情又冷漠。   他目光微微一错,在那层峦叠翠下,掩映着一处墨宅,可惜他看不到最后一眼。   他一低头,目光落在腰间的长剑上。剑身细长,平平无奇。剑柄处镶了颗红珠,鲜艳夺目,似一滴浓的化不开的血水。   元晦水平如镜风微浪稳的眼底,印着这滴血水,忽的风云变幻,波谲云诡。   两年时光匆匆,不过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出了这春山镇,他便不再是隐姓埋名的边陲少年,而是姑苏一点红苏令之子,苏曦。   他将以己为饵,走上一条没有归途的复仇之路。   …………   夜深人静,月色阑珊。   元晦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睁开了眼。   他眼神迷离,鬓角挂着冷汗,两颊红晕还未褪尽。他翻了个身,将身体蜷缩成一团,枕边的安神散萦绕鼻尖,化作致命的勾魂香,没完没了的抓心挠肝。   半晌,元晦涣散的眼神逐渐清明。   春梦旖旎,醒后却是无休无止的自我厌恶,混杂着万劫不复的相思。   他挣扎着坐起,走到窗边。夜凉如水。夜风卷过少年鬓角,吹落了两鬓的汗珠,吹不散眉目间的忧思。   原以为离开墨宅,思念能减轻些许,却不料来得更加汹涌。白天,他尚可以依着神智压制一二,到了夜晚,思念便如潮水漫上心头,肆无忌惮的噬心蚀骨。   他几乎快被折腾出疯病。   正这当,无边黑夜里隐约传来一声木鱼声。清音如风,宿命一般,不偏不倚,吹进少年人心间,落地生根。   元晦魔怔似的追随着木鱼声出了客栈。那木鱼声时断时续,元晦沿着青石板路一顿好找,终于就着几缕残音,寻到了百步之外的一处破庙。透过老旧的木门,依稀可以看到一个和尚的身影在青灯古佛下,参禅悟道。   元晦没有进门,在破庙外的窗下坐了一夜。   第二日,天边现出一抹鱼肚白,屋里的和尚忽然开口道:“施主在门外坐了一宿,何不进来,与和尚见面一叙。”   元晦起身进屋,朝着和尚鞠了一躬。   和尚年约三四十,慈眉善目,五官清秀,没有少年人对僧人刻板印象中的白眉须髯。   元晦目光似有意似无意的扫过僧人左耳耳垂上小指盖般大小的月牙形残缺,四平八稳的落到和尚双目上,“夜半难寐,偶然听到木鱼声,被牵引着来到此地。若有打扰,还望大师见谅。”   和尚回了一个礼,道:“施主昨夜听了一宿和尚念经,可听出了些什么?”   元晦顿了顿,道:“晚辈愚钝,只听出了一个空字。”   和尚点点头。   元晦问:“大师长居于此吗?”   和尚摇摇头,“和尚四海为家,居无定所,今日便又要启程,踏上行脚天涯之路。”   元晦沉默半晌,道:“晚辈受尘世所累,尝尽人间四苦,想请大师引路。”   和尚道:“苦海无涯,唯有自渡。你我因木鱼声结缘,若施主有意,可随我游历四方,施主要的答案兴许就在脚下。”   于是在离开春山镇一个月后,少年改变了既定的行程,调转方向,一路向北,跟着和尚踏上了朝山访道之路。   两人以清风为伴,松月为邻,从盛夏走到深秋,元晦那颗被情思折磨到精疲力竭的心总算恢复了一点生气。   一日两人翻山越岭,游历到一处偏远村落。   那村落地处深山山谷,几乎与世隔绝。两人连日风餐露宿半月有余,和尚皮糙肉厚,习以为常,元晦心性再高,也不过是个十五岁少年,远远见到村落两眼放光,心想着赶紧去村里化点斋饭,运气好还能睡一个不漏风的暖觉。   谁知刚走到村口,见一村妇怀抱一五六岁孩童,面色慌张的跑来。他身后跟着五六个粗汉。那村妇没跑出几步,被几个粗汉按倒,其中一个汉子一把提起村妇怀中神志不清的孩童。   那村妇挣扎着爬了几步,抱住汉子的腿,哭喊道:“把九儿还给我。”   那壮汉抬腿就是一脚,拽着孩童刚想离开,喉头被什么东西抵住。   低头一看,竟是把未出鞘的长剑。   汉子先是神情一凛。他斜眼看去,见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后跟着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和尚,瞬间来了底气。   “把这玩意给我挪开。”   元晦收了剑。   汗子忽的面露凶色,抬肘撞向元晦,被元晦随手擒住,一扣一弯,折到后背,动弹不得。   汉子吃疼,一张脸被憋成猪肝,叫唤道:“你们是什么人?”   元晦:“善人。”   两人交手这当,妇人从地上踉跄爬起,伺机从汉子手中夺回孩童,紧紧搂在怀中。   就在此时,方才还不省人事的孩童不知怎得,忽的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几个汉子大惊失色,活像见鬼,其中一人大喊道:“大事不妙,罗刹鬼附身了。” 第11章 妖僧   被元晦制住的汉子趁他分神,从他手下挣脱,指着那孩童愤然道:“他招了污秽的东西,被邪魔附体,要害死我们全村人。你想要行善就躲远点,别碍事。”说罢,他又对其余几人喊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将这妖孽拖回去,让孙仙处置。”   几人如梦初醒,刚想扑上前,被一柄森然冷冽的长剑挡在原地。碍于少年周身的肃杀之气,到底没敢挪动半步。   元晦走到母子跟前,简单询问了妇人几句,又细细查看了孩童眼鼻口周,探了其脉象,转身对着众人道:“邪神附体根本是无稽之谈,这不过是癫痫之症。”   元晦师从墨玉笙。虽然师父不是个正经师父,基本没教过什么真才实学,好在元晦是个正经徒弟,耳濡目染了不少干货。   但此地位于深山,村民愚昧不开化,几百年来信奉邪神,不信医理,不是元晦三言两语就能说动得了的。   两波人马僵持不下,其中一个汉子道:“你我说话都不作数,不如去找孙仙,请他做主。”   元晦点点头,“请带路。”   一行人于是浩浩荡荡的来到了孙仙住所。   和尚顶着光不溜的脑门跟在最后,走得不徐不疾,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波不惊,倒像个置身事外的闲人。   这村落原不过弹丸之地,东边放个屁,西边马上就能闻到味。不过片刻功夫,孙家大院已经被村民围得水泄不通。   孙仙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人。他年约五六十,是位巫医,在村中德高望重,能接神除邪,医主疗病,无所不及,堪称半个神仙,因而得名孙仙。   孙仙端着一张老脸,纡尊降贵地瞟了一眼元晦,冷哼道:“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你说这是癫痫,有何依据?”   元晦一时语塞。   完蛋!   他虽拜在墨玉笙门下,不过空讨了个虚名,全靠个人修为,才习得些皮毛。依葫芦画瓢,望闻问切乃至下针都没问题,唯独道不清其中因果——毕竟那个他唤作师父的人,连门槛都没领他跨过。   孙仙冷笑一声,指着那孩童,对着下人道:“去给我取一副镇魂符,将罗刹鬼阴魂封在他体内,一并投河。”   他语气冰冷,仿佛要处置的不是鲜活的生命,而是只死耗子,连置身事外的和尚都忍不住皱起了眉。   元晦心生厌恶,反唇相讥道:“那敢问孙仙,你又凭什么说他是被邪魔附体?单凭你一句话,就要决定旁人生死吗?”   轮到孙仙语塞。   在这处穷乡僻壤,他就是神佛化身,他的话就王道。上一个敢当面质疑他的人……还没出生!   孙仙恼羞成怒,大喝道:“无知小儿,竟敢在此撒野。这孩童神志不清,手脚不听使唤,分明就是被邪物摄了心魂。我若妇人之仁,留下他,难道等他来祸害全村人吗?”   他不耐烦的从下人手里抽过一对黄符,喷了两口唾沫,便作势要往孩童脸上贴。却见寒影一闪,手中黄符一分为二。那黄符的冤魂在虚空中来回游荡,看得人头皮发麻。   孙仙面色惨白,踉跄一步,跌回了太师椅。方才那剑气再逼近胸口一寸,恐怕他就不是孙半仙,而要真得飞天成仙了。   元晦一个回旋,将一点红直插入地,伴着一声金石之声,青石板应声裂开,一点红落地生根,如一根定海神针,立在众人面前。   方才还蠢蠢欲动的人群,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元晦抬头看向孙仙:“三日之内,我若能医好他,怎么说?”   孙仙三魂没了七魄。他艰难地将目光从长剑上挪开,心道:“有它在,我还敢说别的吗?”   孙仙咽了口唾沫,“自……自然放他走。”   元晦点点头,“好!三日之内,我若医不好他,我与他都随你处置。”   孙仙一听,来劲了。他双手一撑,腰杆挺得笔直,唯恐元晦反悔,抓紧时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元晦淡淡道:“一言九鼎。”   他转身面向村民,“我要去深山寻两味药草给那孩童治病。我人生地不熟,劳烦哪位好心人为我带路。”   鸦雀无声。   这话有如一颗入水的石子,不等扑腾起浪花,便沉了底。   入秋月余,这是元晦第一次清晰的觉察到浓浓的秋意。四周乌泱泱的人气,都暖不来心口的一点冰凉。   元晦沉默地扫了一眼冷漠的人群,抬手将长剑拔起,对着和尚道:“大师,那对母子劳烦费心了。”   和尚双手合十,“勿需挂念,放心去便是。”   摩肩接踵的人群自觉让开一条道,元晦手持一点红,孤独地穿行其中,秋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角,一身葛巾布袍,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分明一个有匪君子。   正在此时,身后蓦得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公子留步,我熟悉地形,我带你去。”只见一个少女,如游鱼一般钻了出来。   元晦冰冷的面容微微松了松,他双手抱拳,“劳烦姑娘带路。”   少女名叫绿萝,与元晦年纪相仿,领着元晦一路弯弯绕绕抄近路上了后山。   刚爬了几步山路,绿萝忽得一拍脑门,“哎呀,走的匆忙,忘了提醒公子把长剑留给那僧人。”   元晦走在前面,闻言转身,脸上难得浮出一丝笑意,“大师佛法无边,你我两个凡人,就不要操这份闲心了。”   少女被这突如其来的笑意晃了一下眼,分明是深秋十月,却有如置身人间四月天,入眼一片春光明媚,连枝头嘶哑的乌鸦声都变得清脆悦耳。   两人一路切入山腹,深山处,枝叶扶疏,郁郁葱葱,又是另外一翻光景。天光徘徊在浓密的枝叶外,借着透过来的几点斑驳日光,元晦一路佝着身子,细细查看脚边的植被。   绿萝跟在他身边,问道:“公子在寻找什么?”   元晦眼皮也不抬,“天麻。”   绿萝道:“长得什么样?和我说说。我自小在这片林子里长大,兴许可以帮上忙。”   元晦目光在草木间来回梭寻,脚下步子不停,“黄褐色,椭圆形,半掌大小,形似蝉蛹。”   绿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默默将元晦的话记下,将两颗眼珠瞪成弹丸,四下搜寻。   两人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足下,谁也没有注意到前方密林的黑暗处,两抹绿光忽明忽暗。   那两抹绿光悄无声息地绕到两人身后,忽得腾空而起,扑向绿萝。   元晦生在武学世家,对气流变化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他直觉身后袭来一阵疾风,一手下意识探向腰间,一个流云错步,凌空后翻,将绿萝一把带至身后。电光火石间,一点红脱手,直直刺向饿狼脖颈。   就在此时,一团黑影从草丛中探出头来,元晦余光一瞟,竟是只狼崽。   他眉心一紧,足尖在地上借力,飞身上前,赤手扣向那剑身,只听“峥”的一声,一点红偏离既定轨道,擦着母狼耳侧斜插入地,大半个剑身埋进了土里。   而元晦重心不稳,侧肩着地,擦着寸草,滑出一仗之远。   好在那母狼并不恋战,叼起狼崽纵身一跃,消失在丛林尽头。   不过弹指瞬间,不经世事的少女经历了由生到死,又由死及生,整个人被吓得魂飞魄散。   他见元晦摔落,勉强收了心神,跑上前,将他扶起。   元晦却不知中了什么邪,一把将她推开。他右手被剑刃割开了一道口子,血流汩汩,他却浑然不觉,焦躁不安地在草木间来来回回,全然没了先前的“任凭风吹雨打,我自闲庭信步”。   直到他在草间寻到了那个香囊。他几乎是立刻就安静下来。   他抬手在衣摆处随意抹了几下,将血迹除尽,又撕下一角衣料,草草地包扎了伤口,才佝身将那香囊拾起,细细拍去面上的尘土,一丝不苟地收入怀中。   身后的绿萝看痴了。   她任由一股酸意漫上心头,心道:“究竟是怎么样的女子能得公子垂青?”   另一边,众人一等便是三个时辰,从艳阳高照一直等到夜幕降临。   院中枯藤老树上,一声乌啼划破长空,昏迷中的孩童仿佛是受了惊吓,身子一蜷,又吐起了白沫,四肢痉挛不止。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快看!那月亮怎么是赤红色?”   孙仙正在里屋闭目养神,闻言脸色大变,一把将腿间毛毯掀翻在地,夺门而出。   只见天边升起一轮血月,将夜空印染成一片血红,远远望去,竟似一池血水,说不出的诡异骇人。   孙仙双腿发软,险些瘫倒。他勉力倚着门框站定,口中喃喃道:“血月见,妖孽现。血月见,妖孽现。”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群爆出一阵骚乱,哭啼声,叫骂声,祈祷声,叹息声,嘈嘈杂杂,沸反盈天。   孙仙眼中陡然闪过一丝杀气。他捻起根枯槁的手指,指向痉挛不止的孩童,疾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这妖孽绑起来,拖出去投河。”   受惊的村民病急乱投医,早就将三日之约抛诸脑后。他们手举火把,像鬼魅一样,朝着手无寸铁的和尚与母子三人,逼近。 第12章 无相   几个村民率先扑了上去。   和尚闭着眼,盘腿而坐,不知是睡是醒。   自他身后刮起一阵风,温温吞吞地卷着落叶扫过几人足底,几人相继倒地。   余下的村民面面相觑,不敢动弹。   孙仙大喝一声:“别怕!不过是障眼法!大家一起上,看他还有什么能耐。”   众人被打了一管鸡血,蜂蛹而上,但见一阵清风徐来,随后汹涌的人群倒了个七零八落。   孙仙手扶门框,喝道:“妖僧怕火,用火攻。”   一部分村民心生畏惧,朝后退去。   一部分村民恶向胆边生,高举起火把,不管不顾地投向和尚三人。   只听妇人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黑夜,和尚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他一双眸子静若止水,似乎是微微动了动,那飞驰而来的火把竟像折了羽翼的飞鸟,齐齐断在三寸之外。   和尚双手合十,缓缓开口道:“妖魔鬼怪自有和尚收拾,不劳孙仙费心。”   话音刚落,风声四起,村民手中的火把应声而灭。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天边,蓦得腾起一片紫的发黑的乌云,将血月遮得滴水不漏。   一时间乌云闭月,院中漆黑一片,唯有和尚身侧的火把忽明忽暗,像是黑夜中的一盏青灯,聚成一束佛光,将和尚犁开在红尘烟火外。   元晦赶在午夜前回到了孙仙住所。   村民们相较去时的冷漠,谄媚得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绿萝小声嘀咕道:“都怎么了,中邪了?”   元晦扫了一眼悠哉悠哉得过分显得不务正业的和尚,道:“或许吧。”   他将天麻合着其他几味药草,按照既定比例混合,煎熬成药汤,给癫痫孩童服下。孩童昏迷不醒,灌汤药又废了些功夫,忙完这些已近四经天,他才得空卸了渗血的衣料,给伤口上了些消炎止血的药草。   和尚正好飘过,瞟了一眼他虎口的刀伤,奇道:“路上遇到歹人了?”   元晦笑笑,并不答话。   一旁的绿萝探出脑袋,“元晦大哥心地善良,为了救一只狼崽,误伤了自己。”   和尚点点头,连个屁都没放,面无表情的飘走了。   绿萝瞪着和尚的背影,翻了成千上万个白眼,心道:无情最是光头和尚。   和尚不堪千万白眼的重负,没走出几步,脚底一滑,险些绊个大马趴。   那孩童服过药,昏睡了一天一宿,期间癫痫症状没有再发作,第三日清晨,孩童高热退去,恢复了神智,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娘,我肚子饿,有包子没?要带肉的。”   村中男女老少奔走相告,喜极而泣,村民头一回知道,有一种病症叫癫痫。原来得了癫痫,有药可医,不需要被关猪笼投河。   只是癫痫乃慢症,治疗并不能一蹴而就,病情会反反复复。元晦花了些时日,向村民讲解如何配药,如何后续治疗。在讲解的过程中,拔出萝卜带出泥地牵出其他病症,又对症写方子,讲病理,这么来来回回,竟过了半月有余。   终于,在秋末冬初的某个清晨,元晦告别了夹道相送的村民,与和尚踏上了新的求佛之路。   两人走出村口一里,从身后被人叫住。   元晦回头一看,竟是绿萝那丫头。   她跟在身后不声不响地跑了一里山路,气息有些微喘。她双眸泛着水气,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却咬着牙,并不说话,只将手往前一送,芊芊玉指间缠了一块雪白的手绢,绣着两朵深情依偎的红杏。   元晦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情薄未解困情衷,寂寞于斯今古同 。   他与她又有何不同?   元晦十分君子地避开绿萝指尖,将那寓意深长的手绢抽出,道了句“多谢姑娘,后会无期”,转身离开,留下少女一人,口中喃喃:“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两人途径一处溪水。   元晦抬手。   寒风卷着手绢落入水中,两朵红梅相互追逐,随着溪水东去。   元晦一偏头,和尚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他心底泛起一丝苦笑。   他对绿萝无意,只是恍惚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将心比心,若那日墨玉笙将自己亲手缝制的荷包推开,他大概会肝肠寸断,羞愤欲绝。   所以,他收了手绢。   可是,他的心只有巴掌那么大,翻来覆去也只够盛下一个墨玉笙。   所以,他弃了手绢。   只是和尚一脚踏在红尘外,哪里懂这些弯弯绕绕,搞不好自己已经落下了一个风流冷血的斯文败类名声。   元晦兀自笑笑,懒得辩解,对着和尚道:“大师,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和尚沉默的将视线收回,道:“回无相寺。”   无相寺位处大禺山,北临长江,乃是百年前的一位高僧所建。   高僧无名,传说有一回,一个猎户去山中打猎,生火取暖时,不慎走水,烧了整个山头,一时间烈火熊熊,百里尽赤。   忽然从大火里走出了一个和尚,僧袍猎猎,竟连一点烟灰都未沾上。   猎户奇道:“什么法术能让你在火焰中行走自如?”   那和尚反问道:“什么是火焰?”   猎户道:“你刚才眼中看到的,肌肤觉察到的,耳中听到的就是火焰。”   和尚道:“贫僧只见浓荫蔽日,只觉凉风习习,只闻鸟鸣啁啾”   于一切相,离一切相,即是无相。   后人称他为无相和尚。   无相和尚将他对佛法的参悟融会贯通到武学中,创立无相功,流传百世,后与少林分庭抗礼,一南一北,撑起这片是非江湖。   无相寺在江湖是个怎样的存在?   古往今来,江湖派别林林总总,隔三差五出一个掌门,占山为王,自立门派。沾了一点花拳绣腿的功夫就敢往自己头上堆砌各种修辞的武林人士更是多如牛毛,什么飘雪公子,风月仙人,名字起得花里胡哨,连百鸟之王听了都要汗颜。   然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再天花烂坠的名号也不过沧海一粟,眨眼间被后浪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相寺,百年不倒,屹立江湖,其地位可见一斑。   江湖素有“北少林,南无相”一说,两大门派同宗同源,却大相庭径。   少林派务实,无相派务虚。   少林派讲究拳拳到肉,无相派讲究无中生有。   少林派重“苦”和“勤”,认为勤勉,吃苦,便能习得少林功夫的精髓。   而无相派重“悟”和“空”,唯有感悟,和放空,才能登顶无相绝学。   是以江湖中人人都有资格敲开少林寺的僧门,至于能不能经历考验求得真经另当别论;而无相寺,唯有僧人领道才能入门,闲杂人等连远观僧门的资格都没有。   元晦闻言,表情平静到近乎寡淡,他低头理了理袖口,风谈云清道了句“好”,仿佛不管是无相寺还是有相寺,都不过是处遮风避雨的僧庙,而他不过是位寻求佛门庇护的寻常香客。   两人从秋末冬初,走到寒冬腊月,在一个朔风飘飘雪满天的日子,抵达无相寺。   落雪倾城,如柳絮一般,无声无息。无相寺前一千零一个台阶堆满了厚厚的积雪。   元晦跟在和尚身后,亦步亦趋,留下一长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明明暗暗的,阴影的边缘闪着细碎的金色细芒。   两人到达石阶尽头。   和尚伸手,推开了厚重的僧门。   元晦定了定,抬眼看向前方。古老的寺庙掩映着冬雪,宛如浮云下的剪影,分外沉寂肃穆。   他目光微微一错,绕过寺顶勾心斗角的檐牙,落在后山隐约可见的塔楼上。   那里是无相寺的藏经阁,压着无数江湖人的武学梦。   他的眼底惊鸿照影般涌起一阵疾风骤雨,很快没入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而后,元晦低头扫了扫衣衫下摆的落雪,面不改色地跟着和尚进了门。 第13章 转机   一盏青灯,一杯苦茶,几缕佛音袅袅,转眼五个春秋。   乍暖还寒的二月天,院中积雪还未化尽,几树红梅迫不及待地爬上了枝头。   微风乍起,花影浮动,暗香流转。   一个年轻的和尚踏着春光而来。他瞧着年纪不过双十,足下生风,步履匆匆,经过梅树时,宽大的僧袍不小心勾到枝头的一角,年轻的和尚不懂怜香惜玉,将袖袍一抽,摔了一地残花。   他沿着小道一路疾行,停在一处禅房外。见门扉虚掩,便干净利落地探进去半个身子,目光在屋里溜达了一圈,落在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上。   那人立在书案前,手执画笔,俯身在笺纸上行云流水般勾画着什么。   他发如泼墨,眉眼温婉,两片薄唇色淡如水,沐浴着远处渺渺钟鼓声,出尘的仿若一朵圣洁的优钵罗。   绕是朝夕相处了近五年,年轻和尚还是冷不丁被晃了一下眼。   他正在进与退之间挣扎。从背后窥人不够光明,奈何他实在好奇。   每年二月初八,元晦师兄要作一幅画;六月十五要亲自去斋房下一碗长寿面。   有一年六月十五,他屁颠屁颠地跑去祝寿。元晦一言不发地将长寿面吃尽,不疾不徐道:“今日不是我的生辰。”   不是生辰,要大动干戈地煮一碗长寿面?   和尚寸草不生的头皮都快被百思不得其解六个字给愁出毛发了。   这个问题无解,那么下一个问题:元晦师兄每年二月初八将自己关在禅房到底画得什么?   和尚目光微微下移,心虚地在那画卷上匆匆扫了一眼,竟是个俊美公子。   元晦顿了顿,提笔在那画中公子的左颊轻轻点了一滴翰墨。和尚顿时有种错觉,仿佛窗外春色都黯淡了些许。   元晦在画中人身上流连了好一阵,直到墨迹干透,他将画纸从头卷到尾,小心翼翼地装入画筒,而后眼皮也不抬地对着门外道:“慧一师弟,看够了没有?”   慧一和尚被抓了个现形,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光秃秃的后脑勺。他到底不怕这个师兄,索性大大方方的将下半个身子也挤进了门框。   慧一与元晦年纪差不了多少,比元晦早入寺两年,入寺后做了扫地僧,听了三年晨钟暮鼓,后师从无残大师,修行无相功。比起那些五年十年甚至半辈子当扫地僧,洗碗僧的无相寺弟子,慧一资质算得上中上乘。   但,要看与谁比。   若与元晦相比,不仅他,这一代无相寺弟子恐怕都要和愚笨沾边。   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至繁。   无相功包罗万象,却只有短短五式:以屈为伸,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天地归元。   元晦入寺一个月,拜入无残大师膝下,以几乎每年一式的速度在短短五年内参透了前四式。   这是个什么境界?   慧一花了五年,还没能完全习得第一式。   两人资质可谓是云泥之差。慧一并不妄自菲薄。毕竟百年一无相,五十年一无残,十年一元晦。   两人年纪相仿,元晦又从来和颜悦色,慧一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问个明白:“师兄,画中那人是谁?”   元晦心道:“我若告诉你是心上人,只怕你这五年苦修的平心静气要功亏一篑。”   面上,他只是淡淡一笑,轻巧地转了话题:“你来这里作什么?”   慧一一拍脑门,“啊!差点忘了!师父托我来捎句话,让你不必等他,收拾好随身物品,直接去藏经阁就行。”   他滴溜溜翻转了两圈宛如墨丸的眼珠,“对了,师父还说,祝你早日出关,修成正果。”   无相功前四式需先人指路,最后一式则需移步藏经阁闭关,靠自身的修为与慧根“悟”出其中奥妙。   当进入最后一层,人将与天地万物同息同状,随心所欲,风月草木皆为我用。   然而大多数人都只能遗憾的止步于前四式,永远定格在这一步之遥。   倘若一个武功,反复专研,千锤百炼可以习得精髓,尚可以赌一把,豁出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而无相功,单单讲究一个“悟”字。脑子开窍,躺着就能元神出窍。脑子不开窍,把手脚都练残了也无济于事。   元晦正一丝不苟地叠放随身衣物,闻言直起身子,问道:“无残大师那边是出了什么事吗?”   元晦口中的无残大师就是那日在破庙与他因一声木鱼声结缘的和尚。和尚带他云游四方,领他入门,又倾囊相授无相功,这么些年元晦非但没有改口喊他一句师父,还被破例允许带发修行。   倒不是元晦仗着一身宠爱有恃无恐,他在入寺第一天就对和尚挑明了:“大师,我心有妄念,受他所累,孤苦难耐。然而他是我的劫,也是我的缘,我想追求平静,却不会割舍这段尘缘。”   慧摇摇头,“今日寺中来了一位稀客,说是师父的故人。师父要与那位客人叙旧,便差我过来告知一声。”   元晦随手抽出一件外衣,披在身上,“我这一走不知何时能见,需得亲自道个别。”   说完他人影一闪,一阵风似地飘出了禅房。   两人禅房相隔不远,不过半盏茶的距离。也不知是这里风水格外好些,还是和尚佛法无边,院中的几株梅花竟已开得七七八八了,粉白相间,深浅不一,甚是喜人。   元晦方才走得疾,没有留意到自己院中那零零散散几点梅花,此时一看,才知春在枝头已十分。   他凑近嗅了一口,花香清浅,沁人心脾。   春山的那片梅林,此时应该花开正茂吧?   他想得入神,被身后突然响起的扑腾声一惊,回头看去,是只喜鹊刚收了翅膀,停落枝头。   喜上眉梢,元晦心里默念了一句,是个好兆头。   他向前走了几步,袖口猛得收紧。低头看去,袖袍几缕丝线不知何时缠上了梅枝。他于是退了回去,细心的卸了枝头的丝线,才朝着禅房走去。   门外,依稀可以听到屋内两人低语。   元晦正犹豫要不要伸手敲门,从里屋传来和尚的声音:“进来。”   元晦对和尚这出神入化的耳力早就习以为常,他低头理了理衣襟,推门而入。   屋内两人席地而坐,中间隔了一低矮的茶几,茶几上架着一顶风炉,炉上茶壶水汽氤氲,一股苦茶气扑面而来。   元晦轻轻皱了皱眉。   这浓郁的茶气下隐隐压着一丝气味,那是一股医人身上独有的药香,他在春山镇跟在墨玉笙屁股后面足足闻了两年。   医人成天在药草中打滚,经年累月,身上便沾了那么一股药味,挥之不去。   当然,这气味是苦是香仁者见仁,反正元晦爱死了这股味道,对他而言就是香味。   元晦心头微微一动,忍不住抬头,多看了那人几眼。   那人一副深居简出的高人模样,一头银丝垂腰,想来已过知天命之年。   他安静的坐着,偶然抬手喝一口苦茶,周身散发的气质遗世独立,竟丝毫不输对面缥缈出尘的无残高僧。   元晦不动声色的将视线收回,对着和尚道:“大师,我专程来道个别。”   风炉上的茶壶突突翻滚起鱼目似的白珠,元晦见两人面前的茶水已经凉透,便挽起袖子,俯身提起茶壶,给二人满茶。   那老者将袖口微微一拢,伸出只手,碰了碰茶杯边缘,朝着元晦点点头。   元晦回了个礼,低头时,目光撞在老者拇指戴的玉扳指上。   乍眼一看,未见特别之处。然而细细看去,碧玉清透的玉身下,翠绿浮絮竟在游走,无休无止,宛若蛟龙。   元晦瞳孔微缩,气息陡然乱了起来。   五年前,墨宅,他在慕容羽手上看到过一枚近乎一样的玉扳指。   他一失神,不慎将茶水洒落,还险些碰倒了客人的茶杯。他欲盖弥彰的捻起袖子,作势去擦桌上的水渍,被和尚从身侧一把叫住。   元晦沉默地与和尚对视了一眼,心知和尚给他留足了面子,此时识相,就应当立即走人。   他将茶壶重新架回到风炉上,下一刻,却直直看向那须发老者,“前辈可认识慕容羽?”   老者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元晦的胸口极速起伏了几下,翻涌的气血自他心口一路蹿上喉头,藏在宽大僧袍下的十指,竟微微发起抖来。   半晌,他压着嗓子问道:“前辈……可认识墨玉笙?” 第14章 下山   老者依旧一言不发,慢吞吞地饮了一口茶水。   元晦知道自己失态至此,不滚不行了。他匆匆道了一声“打扰”,佝身退出了禅房。   半柱香后,禅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和尚心疼地盯着禅院几乎快被薅秃顶的梅花枝,万年如泥塑的脸上,破天荒浮现几丝苦涩。   草木何罪之有,要遭此一劫?   他不敢再耽搁,当下喊道:“元晦,进屋。”   元晦正在草间来回踱步,刚冒头的青草被踩踏了一片。他一只手无意识地拨弄着枝头梅花,闻言,小跑上前,跟着和尚进了屋。   他辣手摧花的这半炷香功夫,脑子也没闲着,将蛛丝马迹一串,已将老者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向两人行了个礼,单刀直入:“前辈可是神农谷谷主姜悦卿?”   姜悦卿正在悠然品茶,闻言一顿,饶有兴致地抬头看向面前这年轻人。   这些年他白龙鱼服,行走江湖,鲜少被人认出真身。无残跟他提起过元晦,如此看来,他的确是少有的聪慧。   元晦顿了顿,斟词酌句道:“墨玉笙和姜灵芸小姐,二位过得可好?”   元晦从小过目不忘过耳成诵,那日在墨宅他听墨玉笙与慕容羽两人调侃便记下了“姜灵芸”这个名字。   只是他这番话,心机颇深,很难不让人捕风捉影,浮想联翩。   果然,姜悦卿闻言,一改先前的缄默不言,问道:“玉笙是你何人?”   元晦道:“他是我师父。”   姜悦卿从未听墨玉笙提起,但这不是重点。   他脸色微沉,“那混小子还跟你说了些什么?”   元晦面不改色道:“他说姜灵芸小姐对他有云树之思。”   这话倒不是瞎编烂造,只是元晦巧妙地从慕容羽那移花接木到墨玉笙口中。   他在心底道:“子游,对不住了。姜前辈口风太紧,我只得出此下策。”   以姜悦卿对墨玉笙的了解,这种骚包又欠揍的话十有八九出自他之口。   他气极反笑,骂道:“混小子,枉我救他一命,居然在外糟蹋小女名声。”   元晦敏锐地捕捉到“救他一命”四个字,只觉耳畔一声轰鸣,炸得他双耳嗡嗡作响。   他定定,艰难地喘了几口气,问道:“他……出了什么事?”   姜悦卿:“你需得亲自问他。”   元晦身影晃了晃,手肘抵着墙根,广袖下的五指攒成了拳头,青的发紫。   “他现在,人在何处?”   姜悦卿:“我不清楚。”   元晦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支着两根棉花似的双腿,走回禅房的。   慧一正在书桌旁静坐,见元晦进屋,起身自顾自道:“师兄,怎么去了那么久,让我一顿好等。师父命我送你到藏金阁,我可不敢怠慢。”   元晦此刻正魂不守舍,全然没有在意慧一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满脑子都是姜悦卿的那句“我救他一命”,还有五年前慕容羽的那句“自个儿的身子悠着点,别糟蹋过了头。”   他如此聪慧,几乎立刻就理清了头绪。墨玉笙的难言之隐,指的是他身上的隐疾。这隐疾非但棘手,还很有可能是不治之症,否则墨玉笙不会轻易抛下他,一个人去赴诊。   元晦垂手坐在床边,表情似喜非喜似泣非泣。   一会儿想,他终究是疼我的;一会儿想,我怎么这么傻?   想来世间没有天衣无缝的隐瞒,只有不够入微的体察。   墨玉笙身子不好,早就有迹可循。在春山镇的那两年,墨玉笙每月十七要去羽庄取些名不见经传的药材独自上沈老爷家看诊。   其实,哪有什么沈老爷?   慧一和尚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出,默不作声地看了约半炷香的时间,脸上表情比元晦还要精彩些,内心的起伏已不足以用惊涛骇浪来形容。   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元晦师兄中邪了,还是个不得了的邪魔,连无相寺这块佛门净土都敢染指。   和尚一只手探入袖中攥住佛珠,迈着蚂蚁步挪到门口,一脚跨在门槛外,做好随时跑路求援的准备。   好在此时元晦站起身来,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尚便又默默将腿收回,杵在门口,静观其变。   只见元晦风卷残云般地将散落于禅房的随身衣物收好,又踱步到床头,从枕下掏出一个香囊。   许是年代久远,香囊的味道已经散尽,面料有些泛黄,边边角角倒是干净利索,看不到一个多余的线头。   元晦将这香囊收入怀中,转身从墙上取过一点红,挎上行囊,向外走去。   慧一快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三岔路口。   元晦忽然驻足,慧一没有刹住脚,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元晦伸手在慧一肩上轻轻拍了拍,道:“师弟,保重。”   这是元晦回禅房后对自己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慧一几乎要喜极而泣。师兄没中邪,是自己多心了。然而和尚乐极生悲,被元晦接下来的一番话炸的魂飞魄散。   元晦道:“我要下山了。”   说话间,他已经飘出几仗之外。   和尚急得大喊道:“师兄,你下山作什么?”   元晦闻言,一回眸,眼中闪过无穷幻象,每一个幻象的尽头,都站着一个墨玉笙。   他道:“我要去寻他。”   慧一一头雾水,喊道:“他是谁?你何时回来?”   元晦头也不回地往山下飘去,“我若寻到他,就不回来了。”   慧一大惊,向前小跑了几步,喊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天地归元怎么办?无相功怎么办?”   可惜他等不到回应,元晦纵身一跃,消失在从扶疏枝头泄下的几束天光里。   元晦没有直接下山,而是去了一趟无残大师禅房。   禅房门敞开着,只有和尚一人,坐在禅垫上,双手拢在宽大的僧袍下。   桌上放有两个空杯。   一个落在和尚跟前,一个落在另一侧。   元晦匆匆入席,开门见山道:“无残大师,我要下山。”   茶壶中的热气蜿蜒缭绕。   和尚捉起茶壶,给自己倒了半杯,他将热茶喝尽,方才缓缓掀起眼皮,看向元晦,“你一路跟着和尚,不就是为了无相功?”   元晦陡然被和尚戳破,并不显得有多局促,只是风淡云轻地笑笑,仿佛当初他的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只是旁人的错觉。   和尚接着道:“如今你只差一步,便能修成正果,到达无人之境。半途而废,不觉可惜吗?”   说完,他伸手去勾茶壶,起身给元晦满上七分。   元晦双手垂在身侧,没有去接那茶杯,他淡淡一笑,“没什么可惜的,都是我的选择。”   和尚点点头,将茶壶落回风炉,“你走吧。”   话音刚落,对面的禅垫已经空空,只留下一盏孤零零的茶杯,杯中茶渣浮浮沉沉,冒着悠悠白雾。   那人竟连一口茶的时间,都留不住。 第15章 救美   汴州城,醉仙楼。   悠扬的古琴声卷着缱绻的酒气,绕梁三周,从二楼大厅倾泻而下,流转满堂。   拂琴的是位女子,瞧着十七八九的年纪,略施粉黛,相貌谈不上倾国倾城,自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清透。但见她水袖浮动,十指生花,一曲梅花三弄若一纸画卷,缓缓铺开在众人面前。   只听“峥”的一声,少女抚琴速度陡然加快,曲风一转,跌宕起伏,大起大落。这一静一动,一柔一刚间,“风荡梅花,舞玉翻银”的景象骤然眼前。而后少女十指离琴,琴声戛然而止,只留下琴音袅袅,不绝如缕。   一曲终了,少女站起身子,打算离开。面前突然伸出一只手,在那琴弦上随意拨弄了几下,既轻浮又无礼。少女抬头一看,是位公子哥打扮的青年男子,身后跟着五六名随从。   细看去这男子生得不错,细皮嫩肉,标准的世家子弟长相。奈何成天穿花佛柳,肉池酒林,身子亏的太多,眼下两抹青黑,隐隐一副病态。   那男子也不知刚从哪个酒缸里爬出来,浑身散发着酒气,混着艳俗的脂粉香,连绿头苍蝇闻了都要绕道三尺。   他从怀中摸出一锭碎银,“姑娘别急着走,恳请姑娘为在下弹奏一曲凤求凰。”   少女站在琴后,没有伸手去接那锭碎银,微微颔首道:“多谢公子厚爱,只是……今日是一年一度千鸢节,我与家人约好去汴水桥头放鸢灯。”   那男子俯身撑在琴侧,不依不饶道:“那鸢灯比我朱允的面子还大么?”   女子神色一动,暗叹今日出门未看黄历,碰上这么个冤家。她十四岁出来卖艺,形形色色的人遇过不少,面上还算镇定,款款施了个礼,道:“奴家愚钝,一时口快,请朱公子息怒。只是奴家才疏学浅,翻来覆去只会那么几首曲子,实在是有心无力。”   朱允也不恼,露出个自认为风流倜傥的笑意,“无妨。在下略懂音律,正好可以手把手教姑娘。”说罢,他半个身子横跨古琴,作势去抓女子的水袖,被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截在半路。   女子身后的老者佝身上前,陪笑道:“小女技艺不精,怕污了公子的耳。不如让老朽代为弹奏一曲。”   朱允居高临下的瞥了一眼老者,不动声色。旁边小厮立即会意,捉住老者肩头往后掀,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道:“不长眼的老东西,谁稀罕你这副老骨头?识相就滚远点。”   那老者护女心切,非但不就范向,还挣扎着往前拱,与小厮拉扯间,一个重心不稳向前扑去,也不知今日是撞上个什么天煞孤星,倒地时好巧不巧勾住了朱允腰间的玉佩,只听“叮铃”一声响,玉器击石,摔了个遍地开花。   朱允这个人风流好色不假,总还是裹了一层世家公子的皮囊,讲究些个你情我愿,即便耍起流氓,也不便太过明目张胆。方才那女子若乖乖弹奏一曲,兴许他酒意一散,过几句嘴瘾,也就放她走了。   如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十几双看热闹毛不嫌事大的眼睛齐刷刷望向这里,更有好事者不远千里从一楼大厅跑上来围观,从来只当座上宾看戏的朱允,一下子沦为众人笑谈,便是为了朱家的脸面,他也不能轻易咽下这口气。   他酝酿一番,正待发作,后脑勺不知被个什么玩意撞了一下。他一开始没在意,直到太阳穴又被相继弹了两下,才皱眉看去。这一看,刚才还胀得跟猪肝色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敢情那拐着弯伤人的暗器,竟是白白胖胖的去皮花生?   朱允沉着脸,目光在大厅四处梭寻。   二楼大厅总共六七桌客人,见朱允锥子一般的目光投射过来,马上识相的低了头,欲盖弥彰的或是喝酒,或是与友人尬聊。   只一人除外。   那人悠哉悠哉的坐在桌边。   他有一双十分好看的手,指节根根分明,纤细而修长,本应执棋或抚琴,此刻却行云流水的剥弄着花生。他似乎是对花生有什么执念,捏碎外壳,非得把红色的花衣剥得干干净净才肯罢休,也不着急进嘴,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一侧的碗碟中,倒像是存了一盘乳白的玉石。   汴州的春日来的比往年早些,三月天,已经可以除去浓重的冬衣,只穿两件薄衫出街。醉仙楼酒气氤氲,屋内温度比屋外还要高上些许,几杯黄酒下肚,早就有人去了外袍,只身着一件单衣。   那人却似乎格外畏寒,浑身遮的密不透风,还裹了一件淡紫色的披风。   朱允满腔怒火,在看清男子侧脸时,猝不及防就被灭了个干净。他终日混迹于青楼,家中也曾金屋藏娇,世间绝色即便不能染指也见了个七七八八,但似乎都不及这张侧脸。   尤其是脸颊那颗小痣,仿佛是神来之笔,叫人挪不开眼。   身后小厮好意提醒道:“主子……”   朱允自知失态,匆匆收了色心,掩饰性的干咳几声,抬腿便要给伏在地上赔罪的老头一脚。   岂料老头汗毛还没碰着,自个儿腿间麻筋先撞上一物,酥麻难耐,险些栽了个狗啃屎。   众人定睛一看,这次从膝盖处弹开的暗器,竟是粒带壳瓜子。   朱允怒气冲冲的回头看去,果然又是他。   桌上的花生已经剥尽,墨玉笙便将一副闲不住的爪子伸进碗里,捏起一粒粒瓜子,熟稔的拨开外壳,将雪白的瓜仁堆放在一侧,乐此不疲。   仿佛是感受到了一仗之外的怒气,他漫不经意的扭过头,看向朱允。   这一眼,生生将朱允十分的怒气压制到仅剩两分。   朱允跛着脚,向前瘸了几步,面相凶残,语气却还算克制,“兄台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招惹在下?”   墨玉笙挑了挑长眉,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手滑。”   此言一出,在座看官,胆大者笑出了猪叫,收敛些的也快憋出了内伤。   话都到这份上,再澎湃的色心也要歇菜。朱允朝着身后小厮叫骂道:“都他娘的没长眼?还不给我上!”   二楼看官一见这阵仗,纷纷抱头鼠窜,偌大的酒馆登时乱作一团。   处于漩涡中心的墨玉笙倒是一派闲庭信步的悠然。   他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随手从碗碟抓了一把去皮花生,不多不少正好六粒,指尖微微一动,花生裹着疾风四散开去,不偏不倚,正中来人膝盖,五个精汉应声倒地。余下的一粒擦着朱允耳侧而过,仿佛千军万马,击鼓鸣笛,明明毫发未损,不知怎的,朱允却觉得比皮开肉绽还要胆战心惊。   他后退几步至墙根,被冷汗浸透的后心贴着冰凉的墙面,隔着绸缎也能感到一股透心凉的寒意。他狠狠打了个寒颤,只觉寒冬腊月天都没有如此锥心刺骨过。   他顿了顿,哑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墨玉笙:“闲人。”   朱允咬着牙,又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墨玉笙:“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墨玉笙其人,最擅长点火,点谁谁着。朱允怒火攻心,不再装什么君子,破口大骂道:“你他娘的给我等着,有种别跑。老子现在就去找人,打得你跪地喊爷。”   他边说,边抬腿向楼下奔去,在楼梯口处与一个身影擦肩而过,被那人伸手在腕子处随意一搭,竟再动弹不得。   他抬头一看,入眼的是张雍容华贵的脸,与他这种附庸风雅东施效颦的贵气不同,那是一种浑然天成阳春白雪的贵气。   他身如玉树,珠围翠绕,只是手中提了一挂油纸包,煞风景的印着几个朱红的大字:李记核桃——与这一身锦衣玉袍格格不入,显得极为掉价。   厅堂里坐着的那位墨大爷眼尖,长腿一伸,懒洋洋道:“东西呢?买回来了没?” 第16章 画舫   慕容羽抬手将烫手的核桃隔空甩到墨玉笙面前,嘴上也不闲着:“我前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来当这样的大冤种。”   墨某人一句话将他差到三条街之外,来回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生出这么些事端,弄出这么个烂摊子。   朱允目光在两人间来来回回,心渐渐沉入谷底。他从小混迹酒场,虽然脑子不太灵光,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   这两人,一人武功神鬼莫测,一人身份非富即贵,哪一个都不是他朱家能够惹得起的。   然而他话已说满,当着一众小弟的面服软好像又太没骨气。   正当他去留不定之际,那富贵公子从怀中摸出了几张银票,温言细语道:“我那朋友好动,下手不知轻重,一点心意,帮我给弟兄们赔个不是。”   朱允眼睛都要直了。平日里兄弟几个明争暗斗讨父亲大人欢心讨来的零用还不如这叠银票的一个零头,他当下抽了银票,叫上瘫在地上的几个废物小厮,一溜烟地跑了。   墨玉笙吃了三两颗核桃,解了馋,起身拉过屁股还没捂热的慕容羽,打算去汴水桥头凑凑热闹。走过那女子身旁时,被她轻轻唤住:“公子留步。”   慕容羽侧头看去,女子朝他不咸不淡地施了个礼,一双含情脉脉的杏眼绕过他径直投射向墨玉笙,“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献曲一首。”   墨玉笙这个人最是懂怜香惜玉,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敷衍搪塞慕容羽,却几乎会照单全收美人的无理取闹。   何况这个要求并不无理。   他于是十分谦谦君子地欠了欠身,“有劳姑娘。”   慕容羽淡定地将胸口泛起的一点苦涩沉入丹田,心道:“破烂摊子是我收的,真金白银是我花的,好事却都归他,又当了回冤大头。”   倘若没有墨玉笙,慕容羽堂堂京城一枝花,投怀送抱的女子从京城一路排到南洋。却不知为何,与墨玉笙天生八字犯冲,往他身旁一站,瞬间沦落成一颗土蒜头,简直没地说理去。   那女子缓缓抚上琴头,朱唇轻启,咿咿呀呀,正是一曲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   墨玉笙驻足聆听了半晌,朝女子颔首一笑,将那温柔缱绻的目光留在身后,携着慕容羽并肩出了酒楼。   天边升起一轮上弦月,整个汴州城灯火通明,不时有红男绿女提着天灯相互追逐。   两人随着人流一路走马观花。许是千鸢节的缘故,临街商贩大多做起了天灯生意。   慕容羽一时兴起,伏在墨玉笙耳边道:“今日是千鸢节,我俩入乡随俗,也去牵一盏天灯?”   墨玉笙兴致缺缺,他双手背在身后,甩下句“幼稚,要去你自己去”,大步流星的钻进人群。   慕容羽颇为幽怨地瞥了一眼墨玉笙,无奈地跟了上去。   明日中原楼召开武林大会,两人都有要务在身,在这节骨眼上,他怕及了墨玉笙又捅出个什么幺蛾子。   两人在汴水桥以东三里地钻出了人群,一前一后上了叶停在河畔的画舫。   汴水被鸢灯染成了胭脂色,浅浅轻舟擦着胭脂,缓缓前行。两岸的林林总总向后退去,仿若一纸画卷,徐徐展开,画中商铺星罗棋布,各类招幌林立,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两人坐在船头,品茶临风,看流光溢彩,花灯明灭。听浆橹水波,笙歌曼舞。   海清河晏,万象升平,也不知明日一过,江湖会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墨玉笙将视线缓缓落回到茶案,叼起茶杯,小酌了一口,开口道:“师父是个什么态度?”   慕容羽:“他老人家让我保中原楼。”   半月前,姜悦卿一封八百里急书将他从京城派到汴州。   自周怀恩卸任武林盟主,将九州令交到中原楼楼主萧翎天手中,一晃已经十年。这十年,且不论萧翎天有没有私心,在他的带领下,江湖安定,五年前还合纵连横,一举踏平了幽冥岛,铲除了江湖一粒毒瘤。按照惯例,倘若没有太大异议,他将顺延下一个五年。却不知为何,一夜间江湖生变,几大门派联名,要求重选武林盟主。这股力量声势浩荡地席卷八荒,不到半月,便逼得中原楼不得不昭告天下,将于三月初七,召开武林大会。   慕容羽动身前犹豫过要不要给墨玉笙去一封信,念及他的身体状况,到底不忍心,却不料墨玉笙竟已先他一步来到羽庄翘着二郎腿恭候多时了。   夜色渐浓,汴水河面漫上了一层薄烟,墨玉笙将领口拢了拢,“只怕没那么容易。”他伸手去够那水汽缭绕的茶壶,添了半杯新茶。   慕容羽苟身进了船舱,带出一条薄毯,搭在墨玉笙膝间,问道:“外面风大,要不进去?”   墨玉笙不太在意地摇摇头,“中原楼号令江湖十年,各大门派相安无事,却齐齐挑在这个时候发难,你说蹊跷不蹊跷?”   慕容羽笑笑,忽地凑近到墨玉笙耳边,压低声音道:“你可听说过长夜未央?”   墨玉笙:“自然。”   长夜未央是两具神器,传说千百年前由剑魔以天外星陨打造。名字起得诗情画意,却是两柄不折不扣的杀戮凶器。   有多凶邪?古籍相关记载不多,摘取其中一段:长夜未央,得二者得天下。   古书又有记载:长夜未央现世,天下大乱。   几百年来,长夜未央由一群护剑人看守。他们活成了一道影子,隐姓埋名于世间,埋骨天涯海角。古籍对护剑人的记载甚至比长夜未央还少。江湖人隐隐听过他们的传说,却几乎没有见过他们的真容,除了一人。   十年前,魔教东来,正邪在昆仑山殊死一战。周怀恩不得已暴露了自己护剑人的身份。传说他以一柄未央剑召唤剑魔,屠杀三万魔教邪徒。是真是假,已无从考究。侥幸生还者不是怪病缠身就是患失心疯,相继离世,周怀恩至今下落不明。   只是……长夜未央,已经悄无声息地,在世人心底埋下了心魔。   墨玉笙: “传说未央剑的主人是周怀恩,只是昆仑山一战后,他便销声匿迹。而另一把长夜剑,好像一直没有现世。”   慕容羽点点头,接口道:“的确没有现世,却不知谁在暗处放风,说长夜剑此刻正被压在长白殿下。”   长白殿位于长白山巅,终年积雪,殿中有一武库,藏着千百年来各类武学秘籍。长白殿由三位上仙看守,唯有武林盟主手中的九州令,可以打开长白殿大门。   江湖之大鱼龙混杂,有不学无术妄图一步登天的三教九流,有苦心修炼意图登顶武学之巅的名门正派。   这帮向武之士,都心照不宣地收回了伸向武库的爪牙。   也有艺高人胆大,去偷秘籍的,都无一例外,站着进,跪着出,武功尽失的同时成了哑巴。   长白殿,一度被江湖人讳莫如深。   如今却因一柄长夜剑,再次站在了风口浪尖。   墨玉笙长眉一挑,“当真?”   慕容羽就着口凉茶,润了润嗓子,“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反正听到风声的江湖人肯定是信了,不然你以为他们吃饱了撑着,单纯跑来中原楼看戏?”   墨玉笙:“如此说来,所谓的武林盟主之争,不过是为了一柄杀人凶器。无咎,你说天下无敌,真有那么大诱惑吗?”   慕容羽笑笑,“大约是有的。”他顿了顿,将羽扇轻轻搭在胸前,眉心爬上一道褶皱,“只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放风的人想要的是什么?倘若为了长夜剑,应当将这秘密捂严实了才对,这样才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倘若不是,他这么大费周章地拱天下火又是为了什么?”   墨玉笙默不作声地听着慕容羽絮絮叨叨,俯身从茶案上摸了块不知什么玩意的糕点放入嘴里,含混不清道:“嗯嗯,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   慕容羽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子游……你可知……你吃的……是什么?”   墨玉笙神色如常,“菊花糕”,仿佛有病的是慕容羽,不是他。   慕容羽:“你没事吧?”   一身富贵病,挑食能挑出花样,从来不沾甜食的墨大少爷居然生吞了一块甜糕,还是这种甜得发苦,腻到齁的菊花糕?   墨玉笙笑笑,并不答话。   他其实从年初开始,已经尝不太出淡咸,品不太出苦甜了。 第17章 重逢   汴水两岸,挤满了前来请愿的寻常百姓,他们将鸢灯放入水中,花灯倒映在他们的双眸中,忽明忽暗,就如那飘忽不定的漫漫前路。   慕容羽忽地有感而发,“子游,你说对岸那些百姓求的是什么?财,色,名,利?到头来不都一场空吗?”   墨玉笙一听,心知这京城公子伤春感秋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不徐不疾倒了杯热茶,捧在手心,长腿一伸,身子一仰,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俨然一副洗耳恭听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果然,慕容羽极为有眼力见地开始了他的喋喋不休:“我小时候,跟在我爹屁股后面转悠,见他终日在官场虚与委蛇,便想着长大后寻一方净土,远离这些乌烟瘴气。我当时还打听了一块山地,打算效仿五柳先生,采菊东篱下。后来机缘巧合,进了神农谷,过上了梦寐以求避世的生活,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地,满脑子都是外面的疾苦,便跟你沆瀣一气,出谷做起了药庄生意。如今羽庄风头正盛,抢了多少人的饭碗,明里暗里各种编排挤兑,我便又不得不攀着我爹的关系,上下打点。唉~兜兜转转,一不小心又活成了我爹当年的模样。子游,你说我忙活这么些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杯中热茶已尽。   墨玉笙估摸着这话痨差不多该收尾了,飞快捏了块菊花糕,塞进他嘴里。   慕容羽正说着话,猝不及防被呛了一块软糕,差点没被噎死,就地炸毛道:“墨子游,你想杀人灭口吗?”   惊得那船夫手持浆撸,从船尾一路奔至船头,对着墨玉笙脑后就是一棒。   墨玉笙几下打发了船夫,对着慕容羽道:“吃甜点,看淡点。只要可以俯仰天地,直面良心,在山头当个猎户也好,在官场虚情假意也罢,没得差。”   慕容羽愣了半晌,口中反复叨念着“俯仰天地,直面良心”八个大字,表情豁然开朗。   他长臂一展,在墨玉笙后背,重重捶了几下,“子游,得友如此,何其有幸。”   汴水桥头,人流如潮,掎裳连襼。   不知谁喊了一声“吉时到”,游人相继松手。灯火摇曳下,鸢灯缓缓升空,载着人间千般愿,直上九重天,也不知天外玉帝能否平这万种愁。   慕容羽仰着头,脸上半明半暗,忽地开口低低的说了句什么,很快埋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以墨玉笙如今的耳里,听不清哪怕半个字。   他的五感正在消退。   但墨玉笙生性蹦跶,必不会死如秋叶之静美,他另辟蹊径地从五感渐失中寻了不少乐子,还无师自通地习得了读唇术。   慕容羽说的是“子游,英雄大会后,和我回神农谷吧。”   五年前,墨玉笙接受洗血术,被困无极,昏迷了整整四个月。醒后骨瘦如柴,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没。别说姜灵芸整日偷偷抹泪,连他一个大男人看了都心肝疼。这般折腾却也只偷回了五年的时间。   他也时常问自己,究竟该不该违背天命去折磨他?要不,顺其自然,放他走?   然而他终究是自私的。   哪怕多一天,他也想他活着。   墨玉笙表情寡淡地应了声“好”。   他想起有一年,有一个少年对他说:“不要扔下我一人”。   他许不了他一世。   但只要他活着一天,便不算扔下那孩子一天,也算对得起那两个字,“尽量。”   正在此时,几声凌乱的尖叫划破长空,就着几点斑驳的灯火,依稀可以看清一具男尸漂浮在水面上,血水染了半池。   岸边,一抹红影趁乱钻入人群,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慕容羽瞳孔骤然一缩,一跃下了画舫,蜻蜓点水般掠过水面,追着那抹红影而去。   与此同时,人群起了股不小的骚乱。偶遇血光的游人惊慌失措地往外退去,更有无知的游人不断涌向河畔,两股人流撞在一起,相互推搡,中间的倒霉蛋进退维谷,瞬间沦为肉馅,配上两块馍馍就地能卷成肉饼。   已经开始有人经不住背腹夹击,发出尖厉的求救声,奈何很快被淹没在一片莺歌燕舞中,随着越来越多不明所以的人流挤向桥头,一场惊天的人祸一触即发。   船夫身在局外,看得分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上蹿下跳,朝着岸上行人疾呼:“往后退,往后退,要死人了。”   喊得急了,破了嗓子,喉头一阵发紧,船夫忍不住干咳起来。   可惜他这边咳得死去活来,外围的人群依旧嬉笑怒骂地往里挤,里圈的人便像个活牲口似的眼看着要变成一堆肉泥。   船夫悲从心中起,一跺脚,打算跳入河中,游到岸边,拖住一人算一人。   他双足刚离地,被人一把扣住手腕,压回甲板,耳边响起一声低语:“借我船浆一用”。   不等他回神,浆撸被人从身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抽了去。   船夫回头一看,竟是那位看似弱不禁风的俊美船客。   他袖口起伏,起掌朝着浆撸横竖劈了几道,一拳粗细的木棍登时被削成了一支半臂长的文竹。   船夫心口突突跳了几下,还没来得及消化,便见那公子弯腰从水中捞出个鸢灯,一眨眼飘上了船顶。   他是人是鬼?   船夫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那鬼魅一般的公子干脆利落地撕下一角披风缠于细棍末端,起掌破开鸢灯,将蜡油混着火焰泼向衣料,那细棍顷刻间化作一支火箭。   船夫看得眼花缭乱,还没理清个头绪便见那人微微侧了侧身,抛绣球似的将胳臂往前一送。   夜风裹着青烟卷起他淡紫色的披风,时起时落,说不出的轻慢随性。   下一刻,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此起披伏,横跨汴水两岸。   只见汴水桥头高高飘起的巨型凤凰鸢灯,莫名着了大火,声行并茂地向世人演绎了一场凤凰涅槃。   直至此时,疯狂内涌的人潮才停下脚步。只要眼不算太瞎,都知道该往后撤。即便有不知好歹想玩火自焚的,也被退潮一般的人流卷着,退离汴水桥。   墨玉笙静静地看了一阵,等到人群散了个七七八八,他一跃下了船顶,从怀里摸出了一锭银子,抛给船家,道了声“多谢”,走进了河中。   没错,是走进河中,仿佛如履平地。   船夫惊出了一身冷汗,后知后觉:原来今日捡回一条命的不是别人,是他。   墨玉笙上了岸,将打湿的鞋尖在草堆里随意抹了两把,觉得索然无味,准备打道回府。   走出几步,又觉既已到桥下,不上去看看血亏,便调头上了汴水桥。   汴水桥是座拱桥,墨玉笙登顶后倚着石雕栏吹了一阵河风。夜风由微凉变得有些刺骨,他低头紧了紧披风的系带,转身准备下桥。   恍惚中,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子游……”   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听着耳生,好像还带着那么一丝颤抖。   墨玉笙耳力不如从前,疲惫时偶尔会出现幻听,比如此时,他十分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因为通常,极少有人会唤他的表字。   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回眸看了一眼。   灯火阑珊处,站着一人,一袭白衣素裹,轻易让穿红戴绿的过往行人失了颜色,仿佛一天一地,都盛在这一抹素白之中。   以墨玉笙此时的眼力,只能隐约辨出那是位年青公子。   他阅人无数,只依着轮廓,已将那人容貌气质摸了个大概,脑中不禁不由冒出这么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而那位旁人眼中温润如玉的公子此刻心中悲喜参半,夹着一分辛酸,两分苦涩,三分焦灼,细碎的情绪将面部切割得七零八落,简直面目全非。   他狠狠抽了一口气,快步上前,生硬又唐突地抱住了墨玉笙。   他鼻尖擦着墨玉笙的脖颈,一股熟悉的药香自墨玉笙领口传来,只是这股曾经安神的药味,此刻变得挠心挠肝。   他在心底对自己道:“五年了,这点放肆不算过分吧?”   而后他规规矩矩地退后一步,目光灼灼地看向墨玉笙,“师父,我很想你。” 第18章 鸢灯   墨玉笙刚开始有点懵,好在他眼不算太瞎,耳没来得及太聋,等到他反应过来面前站的是谁,惊喜之余胸口凭空生出一点莫名的悲戚。   五年光阴缩地成寸,偷去了少年郎单薄的骨架,变戏法似的捏出这么一副萧萧肃肃的骨肉。   而他却只觉得眼生。   墨玉笙压下心头的五味杂陈,面上神色如常:“不错,还记得叫我一声师父,算我没白疼你。”   元晦愣了愣,没接话。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说起来,两人尴尬的缘由各不相同。   墨玉笙是因为饱受良心谴责。   五年前,他决绝得近乎冷血,两人甚至没有正经的告别,一点浅薄的师徒关系不上不落,比眼前的夜色还要晦暗不明些。   元晦一声大大方方的问候春风化雨地就表明了他的态度:我不计前嫌,你还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墨玉笙从来吃软不吃硬,他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决定,却会因为元晦一句软心窝子的话,感到羞愧。   而元晦,纯粹因为心虚。   他其实……很久以前……就没有把墨玉笙当做……师父看待了。   好在墨某人脸比汴水桥墩还要厚,心比汴水河床还要宽,他很快将那一点捉襟见肘的羞愧抛诸脑后,一抬手,无比亲昵地揽过元晦肩头,好像两人前脚才从墨宅出来,后脚便在街头偶遇似的,“对了,你怎么会来汴州?”   被墨玉笙碰触到的地方倏地燃起了一团野火,顺着肩膀一路烧向元晦心口,他费了好大劲才将那团火给扑灭。   元晦垂着眼,面不改色道:“恰好路过。”   倘若没有他这月余不眠不休的万里奔波,也就不会有现在这句轻描淡写的恰好路过。   那日他连夜下山,直奔春山镇墨宅。   墨宅院门轻掩,院中花草齐整。东角那棵桂花树蹿了不少个子,已经高出元晦半截。堂屋没有上锁,屋中陈设依旧,桌面一尘不染,处处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痕迹。   从堂屋折返回院子口,不过十步路,元晦走得心急如焚。他从晌午一直等到日落,只等来了羽庄的药童。   这些年,墨玉笙偶尔会来墨宅小住。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墨宅交由药童打理。   元晦和衣在墨玉笙的床上躺了一宿。第二日清早便去羽庄打听慕容羽的下落。   他其实也不断定墨玉笙和慕容羽在一块,但只要能见到慕容羽,再去寻墨玉笙便总归不是什么难事。   孙掌柜说慕容羽下月初七会去汴州,他便马不停蹄地奔了去,一个月的路程用了不到一半时间,终于赶在英雄大会前一日抵达汴州。   他却没有急着去羽庄寻人,而是在客栈洗尽一身尘土,又去了一趟布庄,裁了一件新衣。   墨玉笙沉默了片刻,犹豫地问出了心中的郁结,“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元晦心道:“度日如年。”   面上却只是笑笑,将这几年的经历掐头去尾地说了一遍。   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墨某人立刻就恬不知耻地为自己那无处安放的良心找补了一丝慰藉,“江湖传闻,无相寺出了一位十年不遇的武学奇才,原来是你。不错,不错,真给师父长脸。”   仿佛元晦的武功修为和他有半文钱关系似的。   这么句不知好歹的话落在元晦耳里却有如珍馐美馔,他呆呆地看着墨玉笙,笑得像位地主家的傻儿子,又甜又莫名其妙。   想来世间,人与人的缘分大抵分为两种。   一种有如无根浮萍,一点风吹草动,便会离散十万八千里,再聚首已是天上人间。   一种却如连理枝干,任风吹雨打日晒千年,纠缠不休,即便短暂分离,也终会在有阳光的地方,再次重逢。   比如元晦与墨玉笙。   两人沿着街道缓缓走向羽庄。   今年千鸢节汴水桥头出了点意外,人潮褪的比往年早些,戌时还未过,街上已不见了车水马龙,只剩稀稀拉拉几个游人,临街的鸢灯商贩叫卖得越发不遗余力。   元晦早些时候去了一趟羽庄,听那掌柜的说东家与墨爷出街游玩了。一个“墨”字犹如一击重拳,狠狠捶向他的胸口,余震至今未消。   明明可以在厅堂守株待兔,等二人归来,他却一刻也待不住,几乎是立刻就拔腿寻了出来。   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墨玉笙身上,也就留意不到角落里的花花绿绿,此时陡然听到叫卖声,觉得有趣,忍不住侧目多看了几眼。   墨玉笙这个人心慵意懒惯了,但只要他愿意,哄人欢心的功夫还是一流。   他双手搭在元晦肩上,像从前那样推着他来到一处商铺,头一偏,唇角擦过他耳边,“入乡随俗,喜欢哪个,你挑一只?”   元晦耳根一阵酥麻,登时变成个结巴,答非所问道:“好……好……”   墨玉笙只道他和从前一样腼腆,擅作主张,牵了只五彩鸢灯递了过来,“听说汴州的鸢灯上通九重凌霄,你要有什么心愿,可以写在上面,托它带给天帝。”   元晦垂着眼,不太敢看墨玉笙,怕看多了,又把心头给烧穿了。   他接过鸢灯,说话时还有点犯哆嗦:“不、不必了,心诚则灵。”   两人找了块没人的空地将鸢灯放飞。   元晦后退一步,目光肆无忌惮地黏上了墨玉笙的背影。   他在心底对墨玉笙道:“子游,我想与你,一生到老。”   墨玉笙目送鸢灯由大变小再缩成一个光点,心满意足的转身,一回头与元晦的视线在黑暗中不期而遇。   那双眼睛亮得摄人心魂,天上千鸢齐飞,地下夜河流灯,整个汴城灯火通明,都不及他眼中那一点星辰璀璨。   墨玉笙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开,心道:“小崽子,长成这样,你师父将来还有行情吗?”   他还没来得及杞人忧天个痛快,两道凌厉的目光像剑一般自他后心穿膛而过。   用脚想也知道是谁。   慕容羽一路追击红衣人至东郊竹林,碰上个死侍,不等他盘问便咬舌自尽了。不过,他也不算空手而归,在竹林偶遇两位稀客。他惦记着墨玉笙,只草草打了个照面,心急火燎地赶回城中。   不料墨玉笙又一次幸不辱命地以那副见色忘义的嘴脸给了他一记重击。   他远远便看见墨玉笙和一位年轻公子在那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放鸢灯。   慕容羽脸色阴沉的吓人,“墨公子好雅兴。”   墨玉笙顶着那张千锤百炼的脸皮,应道:“还可以。”   慕容羽冷哼一声:“墨公子自己说过的话,不做数?”   墨玉笙装傻充愣道:“说过太多话,记不太清了。”   慕容羽白了他一眼,好意提醒:“今日在闹市,某人曾说放鸢灯幼稚……”   墨玉笙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回道:“你一把年纪,放鸢灯岂不就是幼稚?”   “墨子游!你给我把话说清楚!谁一把年纪啦?”若不是看他是个病秧子,慕容羽真想一掌拍烂他的嘴。   元晦站在一旁,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心中莫名泛起一波酸意。   倘若他早生十年,是不是也能像现在这般,不用躲闪,堂堂皇皇的唤他一声墨子游?   他强压下心头的酸涩,走到墨玉笙身侧,朝慕容羽恭恭敬敬的打了声招呼:“慕容叔,别来无恙。”   慕容羽看清眼前人,脑中闪过第一个念头:这是……小元晦?   第二个念头:这对师徒难道要双剑合璧,斩我桃花,挤兑我去当和尚吗? 第19章 起风   三人行行且止,回到羽庄。   汴州羽庄是标准的三进院落,前店中厂后舍格局。   夜已深,前店打了烊,下人们有些已经熄灯睡下,有些还在外面浪荡。三人由侧门而入,一路进了后屋厅堂。   一进屋,墨玉笙解了披风,一阵翻箱倒柜。近来也不知是不是体力透支的缘故,他时常感到饥饿。   可惜连片瓜子壳都没翻到。   墨玉笙道:“要不,去把厨娘给捉来?”   慕容羽晚餐只匆匆动了几筷子,便被迫给人当了跑腿,此时也是饥肠辘辘,于是道:“你去。”   两人如幼童踢蹴鞠般,你推给我,我还给你,谁也不挪屁股。   元晦除了外袍,走到两人中间,“灶屋在哪?我去下碗面。”   两位大爷难得统一战线,厚颜无耻地将座上宾请进了厨房。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三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出锅。   一碗加葱,两碗免葱。   慕容羽自然而然接过带葱的汤面,奇道:“你也不吃葱?”   阳春面不加葱,就如吃酒不要下酒菜,总觉得欠点什么。   元晦只笑笑,不答话。   有外人在,慕容羽不至于太放肆,压着饥饿,颇有京城公子风度地一根根挑着吃。   墨玉笙有如饿鬼上身,也不知是格外饥饿,还是格外怀念这味道,几口扒完一碗面,连汤都不剩。末了,他舔了舔嘴唇,“锅里还有剩吗?”   元晦这一天奔波下来,滴食未进。他心口被一种叫“满足”的东西填的满满当当,再也腾不出空间给别的什么东西,连饥饿都不行。   他将手中的瓷碗缓缓推上前,瓷壁相撞发出一声轻响。他将碗中的面拨了一小半给到墨玉笙,“吃我的吧,我不饿。”   墨玉笙吃一筷子,他新添一筷子。   他简直迷恋疯了这节奏。   汤足饭饱。   元晦当起了洗碗工。   墨玉笙懒懒地倚在靠背上,闲出了一身毛病,对着厅外明月叹道:“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慕容羽知道某人酒瘾犯了。   他不知从哪个角落挖出了一壶药酒,落在某人面前,“味道差点,将就着,解解馋吧。”   墨玉笙感激涕零,一声肉麻的“无咎~”还未出口,又见元晦端上来一碟盐酥花生。   元晦笑笑,“在灶屋翻到的,加了点油盐,煸炒了一下。”   墨玉笙有心想左拥右抱,给两人一人一个香吻。   美酒配下酒菜,另有良人在侧,人生还有什么可求?   红泥火炉架着酒樽,逼得酒气满屋乱窜。   墨玉笙吸吸鼻子,手伸到半路,被元晦不留情面地拍了下去。   元晦道:“别急,还没温透。”   慕容羽爱极了某人这副吃瘪的样子,暗自幸灾乐祸了一阵。他忽然想起什么,收了笑,“子游,你可知今日汴水河上那句男尸是谁?”   墨玉笙:“谁?”   慕容羽:“余秋阳。”   “仓山派掌门余秋阳?怎么是他?”墨玉笙当即沉下脸来,“仓山派与中原楼一向交好,如今在英雄大会前夕遇害,还是在中原楼家门口出的事——是谁如此明目张胆地作妖!”   “我尾随那红衣人一路至东郊竹林,可惜慢了一步,让他咬舌自尽了。我查过他周身,他掌心处有一块马蹄红莲状印记,是马蹄莲教的人。”   慕容羽顿了顿,一脸的若有所思,“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这种事,越是摆在台面上,越是蹊跷。究竟是西域魔教也牵扯其中,还是有人借此混淆视听,或者背后有个什么更大的阴谋不得而知。”   墨玉笙点点头,“一柄长夜剑炸出多少个牛鬼蛇神。明日恐有一场硬仗。”   红泥火炉催着药酒,咕噜咕噜的翻起细密的白珠。   元晦默不作声的听着,见酒已煮透,起身捉起酒樽,倒了两杯。他将余出的小半樽落回到小火炉上,继续温着,又给自己倒了杯凉开水。   两人对话他听的一字不漏,对时局了解了个大概,也基本清楚墨玉笙的立场。   他见墨玉笙叼着酒杯,眉心泛起一道似有若无的褶皱,便开口道:“师父若是担心明日武林盟主之争,我倒是觉得可以放宽心。不出意外九州令会回到中原楼囊中。我以为真正需要忧心的……恐怕是明日之后。”   墨玉笙单手转着热气腾腾的酒杯,看向元晦,“怎么说?”   两人目光毫无预警地撞在一起,元晦心头一阵乱颤,差点忘词。   他匆匆埋下头,灌了几口白开水,将腾起的心火压下,而后眼观鼻,鼻观口,道:“师父知道我这一路北上听说最多的传闻是关于什么的吗?”   墨玉笙:“什么?”   元晦:“长夜剑。茶庄、酒馆、客栈,江湖术士或是贩夫走卒,都在议论纷纷。长夜剑压在长白殿下这绝密的消息,比一场春雨来得还要迅疾,一夜间就浇遍大江南北。”   他顿了顿,“我以为,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推波助澜,而那人要的,很可能不是长夜剑。”   墨玉笙停下手中转动的酒杯,缓缓落在桌案上,透过朦胧的酒气,微微眯起眼,“他要的是什么?”   元晦不太敢抬头,只得盯着手中的茶杯,自顾自道:“倘若他求的是剑,局势越乱,则对他越不利。人人都想分而食之,他又如何能在这乱局中取了剑又全身而退?除非——他一开始就是冲着乱局而来。想要掀起满城风雨,势必要唤起所有人的贪欲。只有把诱饵馓满江河,才能引得大小游物出洞,看他们斗个鱼死网破。”   墨玉笙眼中的笑意逐渐散去,他开始重新打量起眼前人。   “如今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大部分都入了局,只是少林寺,无相寺还有诸多世外高人尚在局外。倘若武林盟主之位落到了其他派系手中,他们动用九州令打开长白殿大门便是名正言顺,少林寺等中立派即便想出手阻拦都师出无名,大概率只会袖手旁观,置身事外。”   “倘若萧翎天当上武林盟主,经次一役,武林将分化出两派,即以中原楼为首的保剑派与一旁乌合之众联合的夺剑派。若两派因长夜剑交战,中原楼手持九州令号令天下,世不可避,各股中立势力也会入局。”   “所以,我若是那放风的人,定然暗中助中原楼赢下明日一战,将所有人都囚成局中人,一个不落,这样才配叫天下大乱。”   墨玉笙看向元晦目光变得深邃。   比起墨玉笙的含蓄,一旁慕容羽的表情称得上浮夸。他凑上前,问道:“依你之见,要如何破这乱局?”   元晦笑而不语,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慕容羽以为又能从他口中听到什么真知灼见,不料他只轻轻吐了三个字“不知道”。   语气平淡如水,仿佛两人谈论的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而是诸如今日吃什么之类的日常琐事。   慕容羽心道:“没心没肺这点倒是得你师父真传。”   天边刮来一阵夜风,引得浮云遮月。月光被断在云层之上,留下人间漆黑一片。   厅堂处烛火摇曳,在地上投下三人的影子,重重叠叠,半明半昧,气氛有些微妙的压抑。   慕容羽抬手碰了碰墨玉笙,“你知道我今日在竹林遇到了谁?”   墨玉笙:“谁?”   慕容羽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意,“沈清渊和无影。”   “没看走眼?”   墨玉笙看热闹不嫌事大,“沈清渊的师父周怀恩与萧翎天是至交;中原楼又牵头血洗幽冥岛。他俩也算是冤家聚头。你说英雄大会上,两人会不会交手?”   “不好说。今日在竹林匆匆一见,他俩关系非同寻常,若明日交手,那真是乱局中的一场好戏。”   慕容羽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当年中原楼穷半个江湖之力都没能杀死无影,其武功修为可见一斑。他若出手,还真就是个变数。”   墨玉笙手中酒杯已然见底,他还是恋恋不舍地沾了沾唇角,借着一点酒意笑得风流,“都说鬼主无影容貌艳绝天下,正好借此机会开开眼界。”   说罢,他将比去皮花生还光洁的酒杯推到元晦跟前,“再来一杯。”   元晦一言不发地抓起暖炉上的酒樽,将剩下的小半樽悉数倒入慕容羽杯中,面无表情地对墨玉笙道:“没了,喝茶吧。”   墨玉笙心有不甘,“一滴不剩?”   元晦掀起眼皮,皮笑肉不笑道:“师父明日有要事在身,喝酒误事。”   墨玉笙一见元晦这表情就心知坏菜,不知哪句话又得罪了他。   不过他到底将元晦拿捏得死死的,像个没事的人似的,伸手去够元晦肩头,一堆哄人的鬼话已经溜到嘴边,张口就能一泻千里。   然而他手还未落下,便感觉胸口凭空生出一枚细针。   这是毒发的前兆,很快便会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数地刺满全身。 第20章 生死   墨玉笙飞速朝慕容羽使了个眼色,趁着身子彻底失去知觉前,落荒而逃。   几乎在同时,元晦骤然起身,被慕容羽一把扣住手腕,断在原地。   墨玉笙身子细微的异样到底没能逃过元晦的眼睛。   明面上他本本分分,暗中一双眼睛却始终追随着墨玉笙。一点风吹草动,都尽收他的眼底。   元晦缓缓将手抽回,暮色沉沉地看向慕容羽,开门见山道:“我师父身体康复得如何了?”   慕容羽没料到元晦问得如此直白,僵在当场。   他平日里跟着墨玉笙厮混,鬼话连篇的功夫学了个八九,此刻却犹如舌尖灌铅,硬是吐不出一个字。   元晦瞳孔微缩,步步紧逼道:“他现在身体如何?”   他大片脸埋在阴影下,显得冷静又克制,慕容羽却被一股密不透风的压迫感逼得不得不后退半步。   他微微垂下眼睑,目光闪躲,头整个大了几圈,全身泛着一股未老先衰的无力感。   他能说什么?   墨玉笙毒侵肺腑,又遭洗血术反噬,如今奄奄一息,眼看着就要吹灯拔蜡,却不得不饮鸩止渴,再回神农谷受一次洗血术。   而这次……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   元晦一口气没接上来,身子微微抽动了一下,一个踉跄,直直栽了下去,重重撞向桌角。   他一把拂开慕容羽虚扶过来的手,勉力支起半个摇摇欲坠的身子,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犹如两块枯树皮相互剐蹭,干涩又剜心:“他究竟如何了?”   慕容羽垂着眼,沉默不语,给了元晦一个没有回应的回应。   元晦眼底那就着烛火聚起的一点亮光瞬间灰飞烟灭。他嘴角一勾,仿佛是做了个笑的动作,继而一佝身呕出一口浓得发紫的血水。   爱别离,怨憎会,贪痴嗔,求不得。   佛祖一弹指,招来一座五指山,将他压在人生四苦之下。五年修炼,他习得一身岿然不动神功,已然能够自渡,却不料五指山顶封着的,竟是一道生死符。   他伸手挡开慕容羽探向他心脉的手指,万念俱灰,“他……还有多长时间?”   慕容羽颓然地跌坐回座椅,声音几不可闻,“如若挺过这次洗血术,两三年……总还是有的。”   另一边,墨玉笙在凉得透心的地板上躺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他甚至没来得及掩上房门,就眼前一黑摔落在地。   等到他意识回笼,四肢也逐渐找回了知觉,他便颤颤巍巍地移到床上,裹着棉被在床头又坐靠了接近一炷香的时间。而后他翻身下床,对着镜子洗了把脸,将一脸的憔悴抹净,等到双唇回流了一丝血色,他从木施上取了一件夹棉的厚衫,捂得风雨不透,出门去寻厅堂二人。   走过庭院,不知是不是夜风凉人的缘故,墨玉笙眼皮狠狠跳了几下。   一进门,元晦背对着他,坐在桌角处。   他的背影裹着昏黄的烛灯,若明若暗,给人一种缩水了一圈的错觉,好似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没。   慕容羽低着头,逆光而坐,整张脸都掩埋在阴影下,看不清神色。他像是觉察到墨玉笙带进屋的一阵凉气,抬头与他沉默地对视了一眼,而后起身与他擦肩而过。   经过他身侧时叹了口气,“给他一粒护心丸”。   墨玉笙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元晦自从知道墨玉笙命不久矣,他较之常人压抑更深的心魔就不分场合的作乱。   无相功讲究的是“空”,空以外的其他皆是“魔”。元晦从小就克制惯了,这几年,他几乎已将“空”练到极致。然而一个墨玉笙,轻轻松松就将他打回原形。   二十年来积压在心底的苦楚、愤恨、悲痛和不甘缠成一股戾气,如火山爆发般,卷着滚烫的熔浆浇灭他的心智,将他拖入不测之渊,那里荆棘丛生,莽莽榛榛。   而墨玉笙的一声低语还是轻易就将他从千山万水之外牵了回来。   元晦蓦然回首。   他面白如纸,脸色比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墨玉笙还要难看,全部的血色都挂在唇角的一道血迹里。而他胸前白襟上星星点点的几朵紫红尤自触目惊心,像是千里冰封上的几只腊梅,红得扎眼。   墨玉笙眉头快皱成一块老槐树皮了。   来时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一眼不见就成这副模样了?   他从怀中摸出一粒护心丸,塞进元晦口中,又捻起袖子,沾向他的唇角,“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元晦一动不动地任由墨玉笙摆弄,表情平静得吓人。   他突然开口问道:“你身上的病痛是怎么回事?”   墨玉笙动作一滞,神色如常道:“毒伤。”   元晦追问道:“什么毒?”   墨玉笙面不改色道:“不知道。”   元晦咬了咬牙,沉声道:“是谁?”   墨玉笙眼神微微瑟缩了一下,“仇家。”   元晦顿了顿,眼底倏地拢起了一股杀意,“他人呢?”   “死了。”   墨玉笙缓缓将袖口收起,低头从桌上胡乱抓了一个杯子,灌了一口不知是什么玩意的液体,反正对他而言,没得差。   元晦忽然低声唤了一句,“墨子游。”   内容大为不敬,语气却温柔虔诚,合在一起说不出的古怪,让墨玉笙如坐针毡。   他一失神,冷不防被元晦伸过来的手摸了个正着。   他修长的五指覆在墨玉笙清瘦的脸颊上,好似轻轻一弯指尖就能将他整张侧脸圈入掌心。   可这个动作过于亲密,饶是墨玉笙心比百年古槐还要宽,也觉察到一些异样,他轻轻一偏头,故作轻松道:“小崽子,学艺不精,望闻问切,切的可是心脉。”   元晦并没有抽回那只落空的手,而是顺势勾住了墨玉笙冰凉的指尖,他一字一句,说得不留余地,“我不会让你死。”   墨玉笙沉默地缩回手指,在元晦肩头轻轻拍了几下,“不早了,睡吧”,转身离开。   夜风袭过,云散天开见月明。   墨玉笙的心口像是被人架上了一樽小的看不见的紫檀香炉,温温吞吞地吐着延绵不绝的热气,夜风吹得尽浮云却吹不散他心头的一点温热。   他这一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美人,骚人,妄人,歹人,良人,小人。   不料临死前,竟遇上个又傻又疯的人。   寅时的汴州,夜很静。   千鸢节的余温散尽,偶有几声春虫低鸣,在这寂静的夜回荡。   长夜漫漫,元晦却无心睡眠。   他翻身下床,推开房门,双腿不受控制地走到了墨玉笙的厢房。   他倚着青墙,任由青砖上的一点凉意,顺着背脊,缓缓爬上滚烫的心头。   房门竟然在这个时候开了,墨玉笙披着外袍,走了出来。   两人目光交错,都不约而同地被对方吓了一跳。   墨玉笙:“元晦?这么晚,找我有事?”   “我……”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元晦还没来得及捋直舌头,“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师父呢?这么晚,还没睡?”   “夜观天象”,墨玉笙随口鬼扯道。   其实是…心大如斗,沾床就睡,雷打不动的墨某人,破天荒地……失眠了……   夜风撩起墨玉笙贴身衣物的一角,单薄的衣料相互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分外入耳。   元晦上前一步,伸手拉过搭在墨玉笙肩上松松垮垮的外袍,将他整个人裹了进去,“夜太凉,别着了风寒。”   墨玉笙身体一僵,有心想往后退,元晦却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他捻起墨玉笙颈前系带,一丝不苟地打了个结。   墨玉笙偏了偏头,有些不自在。   两人是师徒,在春山镇那两年没少同床共枕。徐妈走后,衣食住行基本由元晦料理。那时的他,便宜占得心安理得。   如今,也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古怪。   墨某人思来想去,觉得问题应该出在自己的面皮上。   大概是良心渐长,面皮渐薄,不再忍心压榨他那便宜徒弟了。   他于是朝元晦摆了摆手,端出一副长辈的姿态道:“快给我回屋躺着,年纪轻轻,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   元晦一手抵在门沿上,脚没挪步,“嗯,你先回屋,外面凉。”   怎么听,怎么别扭。   很有种反客为主的味道!   墨玉笙于是打算回怼过去,他抬眼看向元晦,目光微微一滞。   月光裹着元晦,将他的身形晕染得格外高大。墨玉笙有种错觉,好似要微微抬首,才能与他平视。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那个他从废井下捞出来的孩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了。   元晦将墨玉笙塞进了门,却没有回屋。   他在屋前的石阶上坐了一宿。   手中一点红安静地置于月光中,剑柄处的红珠,像一捧长明不灭的鬼火,忽明忽暗,倒映在元晦的双眸。   元晦闭了闭眼,将两抹鬼火收入眼底。 第21章 开局   中原楼东南角有座风云顶,顶上建了座七星台。   七星台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立有巨大石柱,高耸入天。石柱中央,建有一处高台,高出地面一丈有余,左右两股汇成一张阴阳八卦图,又称八卦台。   墨玉笙几人赶到风云顶时,英雄大会已经开场了小半个时辰。   墨玉笙顶着一张百炼成钢的脸皮,一手推着元晦,一手拖着慕容羽,硬是磕磕绊绊地穿越人海,挤到了最前排。   三人鲜少在江湖走动,便也没人将他们当根葱。若不是看这三人模样还算齐整,怕一人一口鄙夷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们仨淹死。   慕容羽跟着墨玉笙这么些年,脸皮也像年轮,一年厚过一年。   倒是元晦,空了五年,需要一些时日来适应。   他红着脸,低声问道:“师父,咱们何苦要费这功夫,挤到最前面?”   墨玉笙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是个半聋半瞎,当下理直气壮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元晦:“……”   三人才刚站稳脚跟,便又见另一组不知好歹的三人沐浴着谩骂,一路披荆斩棘来到前排。   慕容羽用手肘碰了碰墨玉笙,“人来了,我去会会他们。”   那三人离得不远,在墨玉笙眼力范围内,他微微错了错身子,偏头看去。   一人看着像是名妙龄少女,头带帷帽面垂紫纱,看不清容颜。   一人面容清俊,青衣素裹,气质清冷,又带着那么丝散不尽的烟火气。   另一人……   墨玉笙目光落到他脸上的瞬间,如惊弓之鸟般弹了回来。只匆匆一眼,已经让他胃疼。   那是张黄土埋到脖子,随时可能会嗝屁的脸,病仄仄的,枯黄干瘦,叫人不忍直视。   墨玉笙心道:“不愧是鬼主,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换作我,即便易容,也定然挑一张绝世美男的面皮。”   他又将目光重新投向沈清渊,心道:“这也是个狠人,对着那么张脸,竟能做到谈笑自如。”   沈清渊原本安静地注视着高台,忽地一侧脸,看向墨玉笙。   两人仅有过一面之缘,还是在十几年前。这么些年,两人外貌身形和气质都有不小变化,也不知他是否记起了墨玉笙,表情寡淡如水。   倒是墨玉笙,十分好涵养地去了个自认为恰如其分,不至于太热络或者太疏离的笑。   他还没等到沈清渊的回应,视线被两人一前一后相继切断。   无影晃到沈清渊身侧,将他遮得滴水不漏。   几乎在同时,元晦移步到墨玉笙眼前,似笑非笑道:“那有慕容叔招呼,师父就不必操这份闲心了,往台上看吧。”   墨玉笙干咳了一声,忽然悲哀地怀念起多年前,那个知情识趣的小元晦了。   阴阳八卦台上,一众武林好汉正在挨个自报家门。   墨玉笙十分自来熟地扯了扯身侧一位英雄的袖口,问道:“这位大哥,台上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英雄大概不喜生人近身,面带愠色,将袖口抽回,万分嫌弃地瞄了眼始作俑者,他那白眼翻上天的双目忽地一亮。   夹在一堆或是虎背熊腰,或是尖嘴猴腮的武夫中间,墨玉笙的端正显得尤为可贵,何况他端正得过分。   英雄于是收起了又臭又硬的表情,“你们来的晚,有所不知,此次英雄大会以输赢论成败,最终胜出者无论出身,将成为武林盟主。萧翎天占一个前武林盟主的名分,普通阿猫阿狗自然不配与他过招。所有候选者两两比武,输的淘汰,胜的随机分组再战,滚轮式淘汰,最终余下的几位才有资格与中原楼一战。”   正在此时,从高台上传来中原楼弟子的声音:“还有哪位英雄要上来一展拳脚?”   话音未落,墨玉笙感到身侧陡然掀起一阵疾风,他心头一紧,当即伸手捞人,却捞了个空,元晦已经先一步飘上了高台。   他不徐不疾地走到台中央,抽出一点红,挽了个利落的剑花,而后对着乌泱泱的人群慢条斯理地砸下了一记闷锤,“在下姑苏一滴血之子,苏曦”。   这记闷锤砸没砸懵其他看客不清楚,反正把墨玉笙砸了个头晕眼花,连累着耳畔生出微鸣,耳力也迟钝不少。   当年他与元晦在春山镇分道扬镳,转身便花了重金差人散播流言,说苏家独子流亡南洋已经病逝。   他千方百计想将苏曦从这乱世抹了去,留下一个元晦,岁月静好地走完一生,却不知,抱瓮灌园只是他一厢情愿。   光阴无情,到底还是将两人之间那点浅薄的关系,蹉跎得面目全非。   昨夜,那个人对他说,我不会让你死。   今天,就迫不及待地给他添堵。   说得真情实意,堵得也真情实意。   想来人间真情有如放屁,可他再不能像五年前那般,大大方方上台揪人,骂他个狗血喷头。   只是放任他如此这般胡闹下去,终免不了要与中原楼一战,也就退无可退地要与站在中原楼身后的慕容羽,沈清渊等人交手。   墨玉笙一时心烦意乱。   他说不清到底是心烦元晦不能免俗地垂涎长夜剑,背着他在乱局中插上一脚,还是意乱他一意孤行可能落下一身伤残。   有那么一刻,墨玉笙的手心和鬓角焦躁出了一层薄汗,被风擦过,凉得透心。也正是这阵寒意,瞬间将他冻清醒了。   墨玉笙心道:“慌什么?我总归是他师父。若他做得出格了,我便替天行道,打断他的狗腿,再把他拖回家,好生养着。”   一念至此,他收了心神,将慕容羽抓狂的目光断在几步之外,专心致志地看向高台。   高台之上,神仙打架。   敢往上站的都有几把刷子,毕竟对手是一等一的高手,稍有不慎,就可能被请去和阎王爷喝茶。   这一局,六人三组,同时比武。   元晦在首局出战,与他对战的是“野螳螂”李一。   论江湖地位,元晦或是李一,不及另外两组。但两人却格外受瞩目,尤其是元晦,在座看官只差没有把眼睛栓在他身上。   江湖人,最不缺的就是一颗好管闲事的婆妈之心。   苏家遗孤,一度被传客死异乡,如今起死回生,强势回归,争夺武林盟主之位。光凭这几点,回头烧上一壶热茶,就能与人嚼上三天三夜的舌根。   元晦与李一都不是急性子,两人中间隔了一仗远,谁都没有先出手,而是在小心试探。反观台上另外两组,已经打得热火朝天了。   终于,李一沉不住气,向前迈了两小步。不算太明显,还是依稀可以看出他是个跛子。李一腿跛,并不是因为腿有残疾,而是他的右腿比左腿长出了一截。   最初他的双腿是正常的。他修炼螳螂腿数十年,又剑走偏锋,将内功都灌进了右腿,久而久之,随着功力增进,右腿也芝麻开花节节高似的越蹬越长,随之扭曲的还有他的人性,其残暴狠毒堪比弑夫的母螳螂。   只见李一抬起右腿,在足下缓缓画了一个圈。他的右腿原比左腿长,画起圈来得心应手,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速度越来越快,眼见着一股气旋自他足下升起,他猛地一滞,朝着气旋中心踢去,便见那气旋以排山倒海之势奔向元晦。 第22章 做局   元晦手持一点红,不躲不闪,粗暴地横切入气流中心,只听得一声闷响,气流应声断成两股,斜擦着元晦袖口,奔流而去。   元晦这边还没来得及收剑,李一已经几步近身,使出一招金鸡独立稳住身形,另一只脚如根棒槌,雨打沙滩般地砸向元晦。   元晦避之不及,下腹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招毒脚,吃痛退了小半步,而后将手中一点红耍得密不透风,挡下了这波进攻。   他见李一足下放慢,打算反守为攻,不料李一见好就收,先他一步,退至安全距离。   两轮下来,李一已将元晦的武功路数摸了个大概。如果说之前他对这个横空出世的俊秀青年有几分忌惮,此刻已是荡然无存。   眼前人不过是仗着死鬼老爹的虚名,空有一副好皮囊,没什么实料。倘若碰上个别的什么人,或许会手下留情。可惜碰上他,一只只懂焚琴煮鹤,不懂怜香惜玉的野螳螂。   李一眯细了眼,当即使出必杀技“赤球”。只见他长腿扫过之处,卷起了拳头大小的气旋球,那气旋球高速运转,在虚空擦出似有若无的火花,形成一个个“赤球”,摩拳擦掌地扑向元晦,企图与他同归于尽。   元晦穿花佛柳地避开了一波“赤球”的攻击,却也乱了阵脚,被“赤球”追得人仰马翻。   错失目标的“赤球”或是在空中炸成一朵朵令人闻声色变的烟花,或是撞在地面,爆破出坑坑洼洼的疮痍。   台下众人看得是心惊胆战。一方面感叹李一下手太过狠毒,一方面感叹苏家后继无人。   曾经的姑苏一滴血苏令是多么的风光。一剑穿心,只留一滴血在胸膛,绝无晕染。   如今满门被屠,留下个遗孤,活奔乱跳地被几只气旋球追着满台跑,也不知是家门大幸,还是家门不幸。   于是乎,元晦凭借行云流水的身手和毫无破绽的演技,成功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苏家败子形象。   倘若没有与元晦朝夕相处数年,知根知底,墨玉笙或许也就信了。   如今他只是五感渐失,脑子还是很灵光。姑且不说元晦性子沉稳处变不惊,这种上蹿下跳的猴戏反应压根不是他的风格。单论他是无相寺出身这一条,台上的这五人哪怕联手,都只有給跪的份。   如果一个“野螳螂”还是“毒蜘蛛”的三教九流可以将无相寺十年一出的武学奇才虐成这副模样,无相寺早该改名“无颜寺”,省得糟蹋“南无相,北少林”这名声。   那么问题来了。   他这般处心积虑地逢场作戏,又是做给谁看?   可怜墨玉笙心里看似和明镜一般,满脑子却是一水带把的问号。   这场“闹剧”最终以元晦呕出的一口情真意切的鲜血收尾。   墨玉笙心尖狠狠地颤了颤,心道:“不就是演个戏吗?至于这么玩命吗?”   那“野螳螂”也不知是不是被血腥味熏没了心智,忽然狂性大发,对着看似毫无还击之力的元晦又添几脚。   “螳螂腿”刮起几道劲风,卷着台上的沙砾飞驰向元晦,却被一道破空而至的鞭影春风化雨般地收进了袖口。   只见一个公子扮相的青年人横在元晦面前,将袖中那一点戾气温温吞吞地从长得十分好看的指尖泄了去。   李一不死心,抬腿欲使出绝杀“赤球”。几乎在同时,元晦眼底寒光一闪,指尖倏地聚起几点光华,裹着蠢蠢欲动的杀意,一触即发。   墨玉笙视力和耳力不及从前,觉知力却被激发到登峰造极,一点微弱的气流变化也能敏锐地捕捉到。   他沉着脸,对着身后简短道:“收手。”   说话这档,他从怀中摸出些个不知什么的玩意,脑后长眼一般,朝着李一弹去。   几处银光乍现,方才还张牙舞爪的野螳螂,登时成了一只落水虫,浑身被泄了气不说,那只作乱的螳螂腿被钉在了半空中痉挛不止,看着又心酸又滑稽。   一切快如闪电,台下看客以为李一遭了什么绝世暗器暗算,伸长脖子在地下寻了几圈,却只发现几锭散发着铜臭味的碎银,当即齐刷刷看向墨玉笙:这是什么神仙下凡?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内功。   墨玉笙年轻时特别喜欢抛头露面,享受那种众星拱月的感觉,简直如鱼得水。   近年来,他一改往日轻狂,行事越发低调。   他微微颔首,将披风的领口立起,遮住了小半张脸,在众目睽睽之下,掠到元晦身边,伸手抓过他的腕子,拖着他,淡入乌泱的人群。   元晦反手探向墨玉笙心脉,见他脉象平稳,稍稍宽了心,却还是面色紧张地问道:“怎么样?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受伤?”   末了还恶人先告状地补了一句,“怎么行事那么鲁莽?”   墨玉笙差点被气笑了,心道:“小崽子,不说人话。要不是你给我惹事,我至于大动干戈地给你擦屁股吗?”   面上,他端着师父的威严,八风不动地“嗯”了一声,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凑到元晦耳边,轻声道:“跟我说说,你那……算是怎么回事?”   大概怕漏了风声,他挨得很近,唇瓣几乎沾着元晦的耳垂,声音更是有如吹气一般,带着点潮湿的温热,一路撩拨着钻进了元晦耳中。   于是乎,以定力著称的无相功传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墨某人一口软语差点吹没了魂,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好像刚从酒缸里爬出来似的,不辨东西。   墨玉笙见元晦魂不守舍,只道他不愿透露心思,正想着如何软磨硬泡撬开他的嘴,手忽地被人捉了去,一根冰凉手指落在他手心,飞快地比划出两个字:做局。   墨玉笙顿了顿,反手扣住元晦,指尖滑进他的掌心,写道:“如何?”   元晦一天中,第二次呆傻成了根人棍。   他由嘴说改成手写,并不是因为谨慎,纯粹是担心靠墨玉笙太近,会失控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这下倒好,作茧自缚。   墨玉笙划过手心的触感比那软语更加要命,一股酥麻感自他手心而起,洋洋洒洒地爬遍全身,几乎要把他折磨出偏瘫。   墨玉笙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呆呆傻傻的元晦,伸手在他后颈处重重敲了一下,愤愤地想:“原来多灵泛的一个人。无相寺的那帮老秃驴,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元晦就着痛意,找回了点觉知。他伸手在墨玉笙手心比划了四个字:引蛇出洞。   墨玉笙一愣,旋即开口问道:“心意已决?”   元晦垂着眼皮,点点头。   他想以己为饵,引出当年灭门的凶手。   墨玉笙其实很想劝元晦放下血海深仇,跟着他回春山镇。   闲来无事去市集逛上一圈,顺点零嘴。回家将宅门一锁,种花逗鸟。轻轻一偏头,便能看到远处春山如笑。   然而墨玉笙只是抬手在元晦肩头轻轻拍了一下,“放宽心”。   剩下的半句话,他隐在喉间:“有我在。”   台下,师徒两人各怀心事。   台上,群雄逐鹿,烽烟四起。   不知是山河气运站在了中原楼身后,以浩然之气平人心鬼蜮,护江湖下一个五年安定;还是如元晦所料,武林大会的落幕只是乱世的开始,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中原楼拱上风口浪尖,拖着整个江湖共沉沦。   总之,中原楼不负众望,将九州令收入囊中。   只是这个过程实在曲折。   司徒府麾下一名叫白面书生的年轻人一骑绝尘。   他不知练的什么武功,身子软成了一摊水,可以肆意变幻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轻而易举就能避开对手各式进攻。   更为诡异的是他天生神力,力大无比,体内存着异于常人的精气神,像是一台不知疲倦只懂杀戮的机器。   从资格争夺赛到与萧翎天对决,大大小小几轮战势下来,他体力丝毫未见削弱,反而越挫越勇,最后以一击铁拳化了萧翎天的风月掌,赢下一局,逼得沈清渊出列,代中原楼出战。   沈清渊出手原在墨玉笙意料之中。   他没料到的是,鬼主无影非但没有选择与沈清渊交手,还联手慕容羽,破了书生的紫金万魂蛊,完成了绝地反击,助中原楼落定乾坤。   英雄大会落幕后,中原楼宴请宾客,办了一场声势浩荡的庆功宴。   墨玉笙三人混迹在人群中,趁人不备,脚底抹油溜了出来。   快到正门时,被一个气喘吁吁赶来的中原楼弟子截住,“慕容公子留步,盟主有请。”   墨玉笙一听,松了口气,十分君子地朝来人打了个招呼,领着元晦潇洒转身,留下慕容羽独自品味这世态炎凉。   一路上,墨玉笙反复在脑海中复盘元晦昨夜的那番话“我若是那放风的人,定然暗中助中原楼赢下明日一战,将所有人都囚成局中人,一个不落,这样才配叫天下大乱”。   有那么一个模糊的人影在他脑海中闪过,会是他吗?   元晦跟着墨玉笙行至羽庄,没有进门,“师父先回屋休息,我要去一趟客栈。昨夜收拾得匆忙,有件东西落下了。”   墨玉笙也不知是想事想得入神了,还是觉得这么大个人怎么还丢三落四,表情古怪地看了元晦一眼,挥了挥手,一言不发地抬腿进了屋。 第23章 黄雀   元晦离了羽庄,沿着街道徐徐走了一阵,时不时在商铺前驻足,东摸摸,西瞧瞧,看着倒像是一位悠然自得的闲人。   这位闲人从街头漫步到街尾,向街边茶铺讨了一碗茶水,慢吞吞地喝到夕阳西下,而后悠悠起身,穿过几条闹市,踏着斜阳,一路行到西郊。   夜幕将至,留下天边一片火烧云,将西郊的竹林染成一片血色。   竹林深处有座凉亭。大概地角偏僻,无人问津,凉亭上不见牌匾,是一座无名亭。   元晦缓缓走上前,伸手扫了扫台阶上的落叶,寻了块空地坐下。   山风在青竹间来来回回,抚弄着层层叠叠的竹叶,发出潇潇簌簌的声响。   元晦一时恍惚,仿佛回到了春山那处秋水亭。   他的思绪飘得很远,被山风吹到山脚,那里有处宅子,院里种了一株桂花。从第三个年头起,每年金秋花开满枝,可惜他错过了一年又一年。   今年,他一定会带着墨子游回去,亲手为他摘一枝桂花,制一坛桂花酿,再炸一碟桂花糕。   正在此时,从天边飘来一缕箫声,似有若无,和着窸窸窣窣的竹浪,说不出得悠远缥缈,正是一曲鸿影。   夜凉月堕幽虫急,鸿影翘沙衣露湿。   倒是极为应景。   元晦收了心,侧耳聆听。   曲终,夜色轻拢,遮去了天边最后一道残阳。   从竹林暗处,缓缓走出一人。   来人身着青衫,手持玉箫。单论身形,玉树临风,很有翩翩佳公子的风范。他面容白皙,五官端正,只可惜是个半瞎,右眼处上下眼皮黏合成一线,看起来既怪异又狰狞,生生拖垮了这一副亭亭的骨肉和这一张原本称得上俊美的脸蛋。   正是玉面郎君寒箫子。   寒箫子原本双目正常,非但正常,还十分传情,是江湖数一数二的多情浪子。   这位浪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终是阴沟里翻船,以一只瞎眼抵了这半生风流债。   两人隔着十来步的距离。   寒箫子落在元晦身上的目光忽然变得灼热而迫切,他连寒暄的功夫都懒得费,开门见山道:“苏少爷,想活命就交出归魂册。”   归魂册是禁书,分上中下三册。   传说归魂册可以生残补缺,逆转阴阳,让朽木生花,死人复生。   这只是传说。近百年,尚无一人集齐过这三册。   苏令耗时八年,踏遍三山泗水,也只搜罗到上中两册,还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元晦坐在凉亭下,轻轻地抬了一下眼皮。眼底平静,无风无雨,好似对面站着的不是来取他性命的歹人,而是一位误入竹林的过客。   寒箫子的心口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只一瞬,他便镇定了下来。   今日在七星台他瞧得清楚,这小子不过草包一个,没什么真才实学,又被李一一脚踹在心口,飙了口鲜血,实在没有什么可忌惮的。   寒箫子:“那晚我们在苏园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归魂册,肯定是被你卷跑了。我不想杀人,你把那两本归魂册给我。”   元晦眼角微微动了动,还是安静地坐在台阶上,宛如一尊俊美的石像。   寒箫子嘴角一抽,“敬酒不吃吃罚酒”,当下将玉箫抵在唇边,吹出了几道夺命符。   那箫声一改先前的柔和,变得尖锐刺耳,仿佛一声鹰唳划破长空,掀起一股暗流,直奔凉亭。   暗流逼近元晦时,却像是撞上了块没水礁石,竟一分为二,自他两侧奔流而去。   而元晦依旧纹丝不动。   那箫声越发急促而激越,化作一波又一波的音浪,卷起满地的飞沙走石,仿若疾风暴雨般浇向元晦。   只见元晦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踏上了那股音浪,乘着音浪到达竹林边界。   他足尖轻轻在走石上借力,翻身上了青竹枝头。   他身后是一片烟波浩渺的竹海,在山风的摇曳下,浮浮沉沉,携着着碧波上年轻的身影,起起落落。   以寒箫子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他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他被下了套。   他想做只捕蝉的螳螂,却不想成了黄雀的碗中餐。   然而他也知道,退无可退时,置之死地而后生。   于是,他将全部内力灌入玉箫,奋力一搏。   只听一声尖鸣,箫声裹着杀机,在黑夜里掀起惊涛骇浪,铺天盖地地涌向元晦。   元晦表情淡淡的,不躲不闪,只是佝身拽下一节青竹,用手掌随意削磨了三两下,往唇边一送,从唇下钻出一丝声响,刺入夜空,如烟花般炸开,散作一道化雨无痕的春风,温柔不失狠辣地将这股汹涌波涛压下岸头。   而后,他身影一闪,如鬼魅一般消失在竹海上空。   下一秒,寒箫子后背一僵,被一根硬物抵在了后心,一个冰凉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归魂册下册在哪?”   寒箫子双腿仿佛是佘了筋骨,软绵绵地扑倒在地,答非所问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他脸上淌的不知是汗是泪,湿乎乎地黏着眼皮和发际,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说出来的话有如糊作一团的五官,颠三倒四:“我没有杀人……是黑风孽海两个老怪……我是受人唆使……他们将我骗过去,说苏家有两本归魂册……凑齐了三本就可以治好我这个瞎眼。人是他们杀的,我没有……我当时害怕极了,就跑去门口放风……”   元晦居高临下地将竹节上移,抵住寒箫子的后颈,“归魂册下册在哪?”   寒箫子后颈一凉,打了个寒颤,头脑顿时清白了不少,他颤颤巍巍道:“我……我不知道。兴许在黑风孽海俩老怪手里。”   元晦道:“带他俩来见我。”   不等寒箫子反应过来,他右臂被人从身后捉住了去,一股真气自手心处奔涌向全身,震得周身骨骼格格乱响,而后他身子一歪瘫倒在地,内功散尽。   寒箫子挣扎着起身,脸上挂着的,是劫后余生的茫然。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单薄而挺拔的背影淡入夜色,留下一句冰冷的话将他钉穿在原地。   “三个月内,我若见不到黑风孽海,便来取你性命。”   元晦走出竹林。   他一手压住剑身,低头看向剑柄处的红珠。   微薄的月光尽收这一抹朱红里,像是一只长眠不朽的眼睛,幽幽闪着光华,温柔地注视着眼前人。   元晦忽然开口道:“我待他……就如你待娘亲那般。你为娘亲没有做完的事,我会为他做到。”   他心口骤然涌上一股热流,推着他不顾一切地奔向羽庄。   他几乎足不沾地,如鸿影一般掠过山头、溪流、青石桥,疾驰在白墙黑瓦之上,足下是川流不息的人群。   终于,一排大红灯笼将那漫漫长路收入烛火中,元晦飞身一跃上了羽庄屋檐,纵身下到庭院,见厅堂处漆黑一片,拐弯去了墨玉笙厢房。   房门虚掩,屋中无人。   元晦推门进去,就着月光在房中来回踱步,目光时不时瞟向门口。   大概觉得心火烧得太旺,他随手抓起茶壶,倒了杯凉茶,一口气灌了大半杯。   便在此时,从屋外传来一点动静。他想也不想,扔了茶杯,迎了出去。   是墨玉笙。   也不知是不是在外面蹦跶得太欢,他鬓角挂着细密的汗珠,气息有些微喘。   元晦来时怀揣千言万语,一见墨玉笙便舌头打结。好不容易捋直了舌头,却也只是说些个不疼不痒的话:“师父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墨玉笙抬眼看了看元晦,眼底尽是惫色,他低声说了句“去集市逛了逛”,打算回房休息。   不料走动时,从披风下摆飘出来一个东西。   元晦眼疾手快,一把将那东西抓在手心。   竟是一片嫩得可以掐出水的竹叶,在月光下泛着青光。   元晦心口剧烈跳动了一下,脱口而出:“师父去了西郊?”   墨玉笙停下脚步,盯着元晦手中的罪证,心道:“早知道就慢慢遛回来,白浪费我那么多内力。”   面上,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嗯,逛着逛着就出了市区。”   元晦深深抽了几口气,到底没能压抑住心头的躁动,他上前一步,抱住了墨玉笙。 第24章 转机   两人重逢不足十二个时辰,这是元晦第二次沉不住气。   他双手环住墨玉笙上臂,扣住他的蝴蝶骨,以一种禁锢的方式将他圈在怀中。   五岁之前,吴姬尚在,或许他也如其他幼孩那般,曾被暖在锦绣丛中。   可惜他没有记忆。   自他遇见墨玉笙起,所有的好,便都独属于他。   墨玉笙双手垂在身侧,脑海闪过早前在西郊竹林的画面。   元晦将仇人压制在一根竹节下。   他看不清元晦的表情,那张脸必不会明媚,应该满是哀色和悲恸。   他听不清元晦说了什么,那话语必不会轻快,应该满是沉痛和悲愤。   苏墨两家的命运盘根错节地交缠在一起,始于吴姬,终于墨玉笙,看似公平,以命偿命,却把因果报应的恶果砸在了最无辜的元晦身上。   墨玉笙叹了口气,抬起只手,拍了拍元晦的后背。   可这姿势亲密得着实有些别扭,他将手滑至元晦腰侧,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想要挣脱,嘴上故作轻松道:“多大的人了,还那么喜欢撒娇。”   元晦下巴抵在墨玉笙肩窝处,鼻尖轻微地蹭了蹭他的衣领,熟悉的药香绕鼻,他索性将撒娇的罪名一担到底,圈住墨玉笙的手臂非但没松开,还收紧了半分。   “师父,再一会儿,就一会儿,好吗?”   他的声音薄凉而低柔,透着股疲惫的沙哑,还有成年男子特有的深沉。   “声音也不似从前了。”   墨玉笙干巴巴地想。   他顿了顿,将手从元晦腰侧抽离,垂在身侧,成了暗夜中,元晦唯一的依靠。   慕容羽走到庭院时,看到黑灯瞎火下抱着的两个人影,狠狠地吓了一跳。   元晦松开双臂,神色如常地朝慕容羽打了个招呼,对着墨玉笙温声道:“我叫厨娘去备点吃的,你先回屋歇着。”   墨玉笙点点头,朝着慕容羽没好气道:“回来也不吱个声,鬼鬼祟祟的。”   两人坦坦荡荡,倒显得一惊一乍的慕容羽龌龊不堪,一脚踏进门连口气都还没来得及喘的慕容羽真是被冤得死去活来。   墨玉笙看得出慕容羽心绪不佳,不再和他扯淡,问道:“萧翎天这么心急火燎地招你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萧盟主的独子萧俊宸,被人下了蚀心毒。”   慕容羽一路跟着墨玉笙回了厢房,“在自家卧房,说是毒引被下在了房中花卉上。中毒数月,不敢声张,今日见我与无影联手破了紫金万魂蛊,便将我俩招了去。”   两人都刚进屋,喉咙干涩,一人倒了一杯凉茶。   墨玉笙刚准备下肚,被不知何时进屋的元晦将手中杯子收了去,换了杯热茶。   墨玉笙就着热茶润了润喉,“紫金万魂蛊与蚀心毒乃是马蹄莲教的邪术,我中原医书上并无相关记载。你何时开始关心起这些西域蛮子的巫毒了?”   慕容羽摇摇头,“我成天围着羽庄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心思研究这些。今日七星台上与沈清渊同行的那个女子你可有印象?她叫阿陌,对这些巫毒了解甚深。沈清渊与书生交手时,是她看破了书生使了紫金万魂蛊,借我与无影的手点破而已。”   慕容羽顿了顿,喝了口凉茶,接着道:“在望仙楼,也是她推断出萧俊宸中的是蚀心毒。”   “阿陌……”墨玉笙细细品着她的名字,问道:“她既能识毒,可懂解毒?”   “不懂。所以我与沈清渊一行兵分两路。他们去五毒山寻七姑找解药。我同你回神农谷,顺便问问师父他老人家能否解此毒。”   元晦送完热茶,正准备离屋,一脚已经迈出了门槛,倏地收了回来。   他快步走到慕容羽跟前,“七姑是谁?医术很厉害吗?”   慕容羽笑笑,“毒手七姑,放在十年前,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算起来,她是你的师叔祖。只是性情……与常人不同,又喜欢研究些巫毒,被逐出了神农谷。若论医术,疑难杂症不敢说,毒蛊邪症方面犹在神农谷之上。”   元晦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神色紧张地问道:“那她能解师父身上的毒吗?”   “兴许可以。五月中旬,我与沈清渊一行会在中原楼碰头。倘若沈清渊真能寻到七姑并如约带来解药,那子游的毒伤……兴许有救。”   慕容羽看看墨玉笙,又看看元晦,眉眼间是藏不住的喜色,“七姑十年前绝迹江湖。这些年我托人四处打探,都一无所获,却不料今日在望仙楼,被无影透了行迹。子游,你说这算不算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呢?”   墨玉笙神色稍显清淡。   明月入怀,远近皆安。   墨玉笙骨子里,并不热络谈生论死。   他饮了一口热茶,恰好听到屋外厨妈的叫饭声,当即扔了茶杯,迫不及待地奔去厅堂,似乎这些个能填肚子的玩意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转身时,一个不留意,与元晦撞了个满怀。   两人挨得很近,呼吸可闻。   平日里没留意,细细看去,眉目间去了一层轻愁,元晦长得不但俊竟然还挺甜。   元晦见他神情古怪地瞧着自己,问道:“怎么?”   墨玉笙双手搭上他的肩头,将他扳向大门,从身后推着他往屋外走,“废话那么多作什么,填肚子去。”   厨娘三十出头,江南水乡出身,面容身段姣好,说话带着那么一股子水汽,又软又糯。   平日里,她照顾羽庄一干伙计的饮食还算尽责,只是她为人精明又泼辣,饭点一过,掐点走人,连掌柜的面子都不卖。   今日,大约是被三人美貌给迷了心智,厨娘自告奋勇地开起了小灶,张罗好一桌饭菜还赖着不走,自觉当起了小二,端茶送水不说,还极为殷勤地给人添饭加菜。   元晦除了墨玉笙,一向不喜人近身。   慕容羽身为东家,自有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于是乎,厨娘将所有的殷勤都给了墨玉笙。   江南菜系偏甜口,惯用冰糖打底着色。厨娘今日心情极佳,拿出垫箱底的本领,做了几道江南名吃。   她夹起一块东坡肉放入碟中,人还没靠近,被元晦截了胡。   “这种事就不劳烦厨娘了。”   语气温婉,态度却是不留余地。   “元晦公子说笑了,都是应当应分的。”   厨娘不死心,又夹了块糖醋排骨,不等近身,被元晦不由分说地给扣了去。   “辛苦厨娘,不留你了,回去歇着吧。”   元晦嘴角噙着浅浅笑意,看起来温文尔雅,厨娘眼皮却不自觉一跳。   看这眼神……分明是刚下崽的母狼。   墨玉笙去了一眼厨娘恋恋不舍的背影,从元晦手里取过东坡肉,一口吞了下去。   元晦递了杯茶水过来,皱眉道:“师父,你分得清甜和咸吗?”他记得墨玉笙一向不喜甜食。   墨玉笙没有伸手接那茶水,不动声色地又夹了一筷子松桂鱼,特意在酱汁里打了个滚,随口鬼扯道:“前些日子在苏州待了一段时间,沾了些好吃甜食的毛病。”   他不想纠缠这个话题,将话锋一转,对着慕容羽道:“无影这个人你怎么看?”   “嗯?”慕容羽知他话中有话,等着他往下说。   “中原楼与无影有不共戴天之仇,他非但没有血洗中原楼,还以德报怨……你不觉得古怪吗?他是谁?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鬼主,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做了半辈子的鬼,难不成放下屠刀,就真的立地成佛了?”   慕容羽点点头,“你觉得无影是那只背后黑手?”   “有这个可能。”   墨玉笙顿了顿,十分自然地从元晦手中接过小半碟剥得光不溜的青虾,“只是有一点我实在想不明白。如果说英雄大会上他助中原楼是为了掀起江湖对立,拉中立派入局,那他私底下为萧翎天卖命,远走五毒山去寻解药又是为了什么?七姑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使起性子来六亲不认,弄不好就有去无回了……”   慕容羽看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墨玉笙,又看看低眉顺目在那尽心尽力剥壳的元晦,若有所思道:“他远走五毒山,多半因为私情。不是为萧翎天,而是为沈清渊。他对沈清渊……不一般。”   墨玉笙一头雾水,“你指的哪方面?”   慕容羽沉吟片刻,道:“男女。哎~子游~你没事吧?”   墨玉笙震惊到忘了咀嚼,一口青虾滑进嗓子眼,差点没被噎死。 第25章 夜谈   墨玉笙其人,平日里放浪不羁,好与美人眉目传情,喝多了也常嘴不把门,说些令人面红耳赤的鬼话。   谁曾想这么个地痞流氓的皮囊下,竟藏着一副君子魂。   他不好男风,也十分唾弃官宦人家盛行的娈童癖。   男女方面,自他中毒伊始,便自觉将所有的风流都收入一对桃花眼中,不曾与谁有过肌肤之亲,私生活比一碗茶水还要清浅干净。   他并非和尚,也有七情六欲,这些年也遇到过那么几个看对眼的良人。   然而他许不了天长地久,给不了长相厮守,便都发乎情,止乎礼,将那点悸动藏于心。   好歹捡回半条命的墨玉笙捏着那咳得有些发疼的嗓子道:“两个大男人……怎么会?你就别在那瞎点鸳鸯谱了。”   慕容羽懒得与这老学究计较,喃喃道:“若真是这样,也是好事。这世上,总归能有一人可以牵住他。”   墨玉笙整个人都不太好。   不知是被呛得狠了,还是慕容羽的话过于惊世骇俗,又或者这一路跟着元晦往返西郊太耗心力,他简单扒了几口饭便一脸菜色地离了席。   元晦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脸色苍白又黯淡。   晚饭后,元晦别了慕容羽,回到厢房,就着一壶凉茶,喝到夜深人静。   凉茶见底,平了元晦纷繁的心绪。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起身出了厢房。   院中春虫听见脚步声,自觉噤了声,片刻后,大概觉得脚步声太过轻柔,又大着胆子,在草间交头接耳起来。   元晦走到墨玉笙厢房前,恰好碰到慕容羽端着药碗出来。   元晦几步上前,“我师父他,怎么样了?”   慕容羽:“不好,也不算太糟。墨子游命硬,熬到神农谷之前,应该死不了。”   元晦目送慕容羽走远,推门走了进去。   房中充斥着清苦的药香,熟悉的,陌生的,掺杂在一块。   桌上落着一盏油灯,床帐被放了下来,透过剪影,依稀可以看到一个人影躺在床上。   元晦知道自己该走了。   他呆立了片刻,还是没舍得挪步,轻轻唤了一声,“师父。”   帐中人,没有回应。   元晦声调于是又加重了几分,“师父?”   墨玉笙茴梦香刚发作完,又灌了一肚子的药汤,身体虚弱不说,连肠胃都胀得难受,全身上下没有一寸地方让他好过。此刻的他只想昏睡,如果可以,他巴不得找慕容羽讨上副迷魂香,两眼一闭,求个解脱。   偏偏有人挑在这个时候来访。   换作旁人,大概已经被他轰出去了。   可那人是元晦!   尽管墨玉笙浑身痛不堪言,他还是强忍着不适,半坐起身子,掀开一角床帐,“怎么?有事?”   元晦快步上前,挽起床帐,又替他拉过被子,将他捂得严严实实。   墨玉笙拍了拍身侧,示意他坐下。   元晦站着,没动,“我过来和师父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墨玉笙点点头,眼底尽是疲惫,“什么事。”   元晦轻轻咬了咬下唇,目光在墨玉笙周身转了一圈,有些忐忑,有些晦涩。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恳切地说道:“师父,明日我想与你,一同回神农谷。”   墨玉笙大约没料到元晦会提这茬,微微一愣,旋即皱了皱眉,惜字如金道:“不可。”   他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将身子往后仰,靠在床头,合了眼。   送客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他原本就胸闷气短,又被元晦几句话点了心火,过了好一阵才平复过来。   屋里很安静,估摸着元晦已经离开,他睁开眼,打算躺下。   谁知,元晦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桌上的烛火摇曳不定,颤抖得将昏暗的灯火打在元晦脸上,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他的五官都在抽动。   墨玉笙叹了口气。   “元晦——”   “师父——”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来时路上,元晦编排好了长篇大论的说辞,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话到嘴边,却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摩挲着墨玉笙苍白的面容,“当年,我不该与你顶嘴,让你寒心。不该与你赌气,一走就是五年。”   墨玉笙淡淡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它做什么?”   元晦顿了顿,“我来汴州前,回了一趟春山墨宅。我听羽庄的秋霞说,师父每年都会回去一趟。”   墨玉笙沉默地看了一眼元晦,不置可否。   他前前后后,总共去过八回,每回都会住上小半个月。   元晦在无相寺守着青灯古佛思念墨玉笙的那几年,墨玉笙也在春山山脚,等待着他的归去。   元晦嘴角蜷起一抹笑意,颓废又悲伤,“都是我的错,浪费了这么些年。”   墨玉笙被这表情微微刺痛了一下,他伸手握住元晦的小臂,隔着袖袍,安慰性地拍了拍,“别胡思乱想。要怪,也是师父的错。”   元晦周身狠狠一震,他蓦地抬手,覆在墨玉笙的手背上,五指轻轻一勾,将它牢牢地收拢在自己掌心中。   墨玉笙的手,一如既往的凉,却是元晦余生,唯一的温度。   元晦颤抖着声音说道:“我十三岁遇见你,如今二十。你我相识七年,却生生错过了五年。我不想一错再错。”   他顿了顿,“师父,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好吗?”   墨玉笙一言不发,脸上晦明莫辩。   元晦挺拔的肩头微微下沉,像是被人一把抽没了肩骨,忽然间便有些心灰意冷了。   墨玉笙抽回手掌,平静地开口道:“我这次去神农谷,多半是有去无回。”   元晦像是受了极大刺激,一把扣住墨玉笙退离在半道的腕子,狠狠地,不留余地地,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在他青白的腕子上勒出了几道红得发紫的印迹。   他嘶哑着声音,一字一顿道:“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   即便死了,我也会寻到归魂册,让你活过来!   墨玉笙垂着眸,多情的桃花眼中倏地腾起两抹狠绝。   苏家遗孤的命运已经够坎坷了。   他作为师父,不能守着他一世,难道还要死在他面前,叫他给自己收尸不成?   不可以!   那样对他,太残忍了。   墨玉笙心意已决,正打算速战速决将他打发走,目光撞上元晦双眸的刹那,他心里“咯噔”一声响,心道:“完蛋!”   元晦的双眸泛着浓浓的水汽,满而不溢。雾气打湿了他的双睫,倒挂在比普通人更为浓密的睫毛上,像是清晨的露水,有一种破碎的剔透。   对于墨玉笙这种打从娘胎出来就懂怜香惜玉的男人来说,眼泪就是他的死穴。   他巴不得元晦像五年前那样,来一出语出惊人或者胡搅蛮缠,可惜这臭小子不按套路出牌,给他来了一招黯然神伤外加梨花带雨的组合拳,拳拳到肉,正中要害。   墨玉笙十分底气登时泄了七分。   他反手将元晦拉到自己身边,抬手在他眼角飞快地刮了一下,“我的天,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   元晦不说话,任由眼中的雾气漫延,直至逼得墨玉笙节节败退,丢盔卸甲,最后不得不缴械投降。   “差不多得了,至于这样吗?”   “多大的人了,怎么越活越娇气?”   “不就是个神农谷,鸟不拉屎的地儿。将来师父带你去游历名山大川好吗?”   ……   “罢了,罢了。臭小子,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元晦用力眨去睫毛上的泪珠,“师父,这是准了?”   墨玉笙赌气似地往床头一栽,隐隐觉得自己好日子到了头,往后铁定要被这小混蛋吃得死死的。   他有些烦躁地冲元晦吼道:“快滚。”   元晦有心想扑上去给墨玉笙一个熊抱,碍于墨玉笙铁青的脸色,到底忍住了。   来日方长。   他心底欢喜得无法言喻,在面上绽开一个明艳的笑,比春光还要浓上几分。   墨玉笙心头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觉着过段时日,十分有必要去会会那几位红颜知己了…… 第26章 狐妖   三月初八,墨玉笙一行三人踏上神农谷求医之路。   三人乘马车一路南下,在长江口岸登上一艘画舫,在这烟花三月天顺流直下扬州。   一路上,元晦对墨玉笙的照料细致到令人咋舌。他的目光好像永远围着墨玉笙打转。墨玉笙一个眼神,他便知是要喝水还是添衣,生个儿子也不过如此,可能还不及十分之一。   看得慕容羽叹为观止,终于忍不住问道:“子游,你究竟给苏家那公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药,和我说说呗。回头我也去讨个便宜徒弟。”   墨玉笙回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慕容羽一脸迷茫,“问我作什么?”   墨玉笙长眉一挑:“你不也被我迷得神魂颠倒,对我死心塌地么?”   慕容羽觉得自己那担心他随时嗝屁的心实在多余。脸皮厚到这个程度,火药都炸不穿,区区一点邪毒大概真的奈何不了他。倒是自己终日惶惶,还时不时被气得七窍生烟,这么一惊一乍,搞不好要走在他前面。   元晦正在偏厅取茶,陡然听到慕容羽的咆哮,示意侍女将沏好的碧螺春换下,扭头抓了一把苦丁。   船上三人,一人点火,一人炸毛,一人败火,配合得天衣无缝,风头一时无二,硬是盖过了满江的柳絮如烟,繁花似锦。   船行七日,江南以一场润如酥的细雨为三人接风洗尘。   雨似断非断地下了一天一宿。   翌日清晨,铺天盖地的水汽结成浮云散落于江面,一时间烟雾濛濛笼舟船,混沌一色地连天。   墨玉笙缩在船舱一整天,腰都快直不起来了。见雨停,风风火火地命人搬来桌椅置于船头。   江波雾霭重生,茫茫一片遮住了两岸云山,放眼望去,除了无趣的黑就是单调的白,他却不知从中品出了点什么乐子,满面春风。   元晦从屋里取了件披风和薄毯,一面细致地将他裹成一粒粽子,一面温言道:“江面湿气重,当心受寒。”   墨玉笙不太在意地拍拍身侧的座椅,“去把你慕容叔叫来。窝了一天一宿,好人都要憋出毛病来了。”   不等元晦进船喊人,慕容羽已经被远处的几声琵琶音吊上了船头。   那琵琶声从雾白渺水处传来,起初低沉婉转,若雨打芭蕉,玉珠走盘。转轴拨弦间,陡然变得清越激昂,若水阻江石,浪遏飞舟。   琵琶音铿锵有力,拨开层层迷雾,牵出一搜画舫,乍现眼前。   船头站着一位女子,怀抱琵琶。   她红衣似火,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是这非黑即白的江水上唯一的色彩。   只听“铮”的一声,她玉葱般的手指重重扣向丝弦,刹那间银瓶乍破,琼液飞溅,而后琵琶声戛然而止。   那女子大概是过于投入,一曲终了,久久不见动静,半身伏在琵琶上,连江波翻起的白浪都不知躲闪,只听“扑通”一声,手中的琵琶落入江中。   她却并不花容失色,轻轻抬眸,定定地看向墨玉笙。   难为墨玉笙一个半瞎,几乎立刻就接收到了女子有如实质的眼神。   他一手扯过膝间薄毯,正欲起身,不料被身后的元晦捷足先登。   元晦飞掠至江面,俯身捞起琵琶,落到女子身侧,本本分分地将那琵琶完璧归赵,连个秋波传情的机会都不留,扭头就走。   墨玉笙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道:“臭小子,这种时候……其实不必这么长眼神。”   那女子朝三人款款施了个礼,朱唇轻启:“萍水相逢即是缘。妾身想请几位公子登船,亲沏一壶龙井。”   说话间那画舫徐徐靠近,两艘画舫间不过一两仗的距离,女子的容貌清晰可见。   她是那种标准的浓颜美人,有着摄人心魂,大杀四方的香艳,只消一眼便能让人从头酥到脚指,却意外不凑巧地,不对墨玉笙的胃口。   墨玉笙兴致缺缺地欠了欠身,打算委婉不失体面地将这桩艳福拂了去,岂料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慕容羽竟然在这时开口了。   “多谢姑娘美意,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墨玉笙一脸见鬼地看向慕容羽,平日里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敢情好这一口?   慕容羽自然不好这一口,更担不起色鬼这名号。   他与墨玉笙一样,洁身自好,守身如玉。   但两者情况到底有些不同。   墨玉笙不沾美色是担心自己这副毒身拖累人家,色心还是有的。   慕容羽则纯粹是无欲无求。   大概是月老谱姻缘簿时贪杯过了头,让他落了单,慕容羽从小就对美色毫无兴致。如此看来也怪不得墨玉笙挡他桃花,兴许他的确没那个命。   慕容羽之所以应约,是因为他敏锐地从江风携来的脂粉味中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异香,像是腐生花那般,透着股幽幽的死气与腐臭。   而这个味道,他在十年前白水镇尾随一众英雄上绝命崖时闻过。   有的人过目不忘,比如元晦。   有的人过鼻不忘,比如慕容羽。   慕容羽眼皮轻轻一掀,对上了墨玉笙的双眸。   两人厮混了十数年磨砺出来的那点默契,让墨玉笙立刻就心领神会。   元晦站在两人对面。他读不懂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却能读懂墨玉笙每一个微妙的神情转换。   他于是上前一步,对墨玉笙道:“师父,我陪慕容叔赴约,你进船歇着。过几日就到神农谷了,在此之前无论如何要养好身子,不宜劳心费神。”   墨玉笙点点头。   以那两人的武功修为,别说区区一艘画舫,便是龙潭虎穴也能游刃有余地走上一圈顺便打几只野味,当下宽了心目送二人登船。   一进船舱,一股浓郁的沉香扑面而来。   沉香素有“六国五味”之称,分蜜香、乳香、果香、清凉香、花香,寻常人闻不太出差别,但慕容羽天生一副狗鼻子,能嗅出其中微妙的差异。   这股铺天盖地的沉香,乍闻上去乳香四溢,然而甘甜之下压着一股子辛麻,非常细微,像是锦绣丛中藏着的细刺,刻薄又收敛。   二人尾随红衣女子进了一间厢房。   房内摆设精致考究,梁上悬了一块牌匾上书“琉璃仙境”,角落里焚烧的香炉十分应景地捧起袅袅青烟。   屋内很暗,只开了一小扇窗,窗前摆了一张茶桌,桌上放着一壶刚入沸水的龙井,清苦淡雅,在这烟雾缭绕的沉香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红衣女子轻轻抖了抖水袖,露出一小节玉藕似的手腕,从一侧取了三个茶盏,“一杯龙井茶,饮尽江南春。春日有三样要事:游湖,赏花,品茶。妾身今日有幸,与二位公子完成了其中两样。”   她提起茶壶,倒了三盏茶,盈盈起身,将其中两盏递给对面二人。   佝身时胸前春光乍泄,她不以为意地拢了拢肩头轻纱,笑道:“开春下的第一波新茶,不及碧螺春清甜细腻,自有他的鲜爽甘醇。”   慕容羽接过茶盏,透过氤氲的水汽,冲那红衣女子微微一笑,唇角贴着盏沿,抿下一口茶水。   元晦垂着眼,双手安静地平置于腿间,没有去接那茶盏。   他在无相寺待了五年,自带一股香灰的沉寂,手握一本经书,便能冒充静坐高僧。   红衣女子不以为意地笑笑,回身坐下,转头看向慕容羽:“多谢二位公子的抬手之恩,妾身还不知恩人贵姓,实在失礼。”   慕容羽将那热气腾腾的茶盏落回到桌案上,眯细着眼,目光在红衣女子周身流连了良久,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俨然一个登徒浪子。   他面上轻浮,说出来的话却有如平地惊雷:“说笑了,你怎会不知我们是谁?”   他顿了顿,缓缓吐出三个字:“狐媚娘”。   被他一语道破身份的狐媚娘并不显得有多惊诧,她漫不经心地抬眸回了个勾魂的媚眼,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浅酌了一口,“好茶。世人说,明前是珍品,雨前是上品,果然不假。”   她放下茶盏,伸手在额鬓处摸了一把,带下块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南辕北辙的俏脸。 第27章 蛊虫   细看去两张脸虽大相庭径,却一脉相承地透着股“媚”,而她这双细长的狐狸眼更是让“媚”登峰造极至“妖”。   那妖眼如丝,轻轻一眨,好似能投来天罗地网,将人魂魄囫囵个地兜了去。   她右眼眼角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红色胎记,放在任何一张白玉微瑕的脸上都显得突兀,却与她的妖媚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像是专门在眼角以朱砂点得一道勾魂符。   ——只是十分不凑巧地对眼前两位公子不奏效。   慕容羽:“代我向司徒云海兄问好。”   狐媚娘一听“司徒”二字脸色微变,“问候就不必了,只消让我拿了东西回去复命。”   慕容羽目不错珠地看向狐媚娘:“东西?什么东西?我与司徒兄也就是见面点头的交情,前几日在英雄大会上匆匆打了个照面,不曾亏欠他什么。”   他顿了顿,忽地一笑,“难不成司徒兄看上了我这个人?”   元晦面无表情的脸上总算起了些许波澜。   听这语气颇有某人之风……果然近墨者黑……   狐媚娘低低笑了几声。   既被识破身份她便也不藏着掖着,反正无论东西到手与否,这三人都得死。   “从中原楼走漏了消息,说萧翎天独子中了蚀心毒,派你们几人兵分两路去寻毒手七姑。毒手七姑是什么人?会乖乖把解药交出来?所以萧翎天把九州令给了你们其中一人。”   她一双媚眼缓缓拂过对面两人,“识相点就把九州令交出来。你们免了皮肉苦,我也好与主人交差。”   慕容羽一手落在桌面,轻轻叩响了桌角,表情耐人寻味,“既是兵分两路,你又如何确定九州令在我们手里?”   狐媚娘也不卖关子,“不确定。”   所以此时,为萧翎天奔命的沈清渊那头,大概也在经历一场激战。   好一个调虎离山,一石二鸟。   既能解中原楼成为众矢之的的困局,又能趁此机会揪出内鬼清理门户,不知是该夸萧翎天老谋深算好,还是该夸他心狠手辣好。   正在此时,角落里的香钟响起。   香火燃尽处,一个半拳大小的撞锤跌落,掉在盛满香灰的银盘上,发出清悦的声响。   狐媚娘去了一眼香钟,嘴角勾起一抹狐媚的笑意,“茶也喝了,话也说了,东西交出来吧。”   慕容羽收了笑,轻轻摇着羽扇,“我若说没有呢?”   “九州令和几位的性命,我总得带走一样交差。”   狐媚娘那笑语吟吟的眼底忽地精光一闪,从袖中跌出只半掌大小的器具落入她的柔荑。   竟是只玉埙。   慕容羽目光落在狐媚娘掌中的玉埙上,似笑非笑道:“那就要看媚娘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音未落,狐媚娘拍案而起,后撤了半步,抬手吹响了玉埙。   埙声悲泣哀婉,一把将人拽出了这烟花三月天,打入榈庭落叶的冷秋,叫人从头到脚生起一股寒意。   然而埙声时断时续了一阵,便停得不干不脆,无疾而终。   狐媚娘眉心微微聚拢,不算太错愕也不十分淡定。   她在沉香中加了一味九虫散,几乎无色无味。   九虫散是种巫毒。   与普通的毒药不同,巫毒需要秘术启动。就好比一桶火药,只有用火折子点了引线,才能化身锥星锤,锤他个山崩地裂。点火前,其攻击力和破坏力可能还不如一块破砖。   九虫散的开启秘术就藏在香钟报时声和玉埙声中。   按常理,一旦引发体内的九虫散,中毒者会全身筋骨酸软,既而化成一滩烂泥。   内力被封印在不能自己的四肢中,再强的武林高手也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然而眼前两人,一人颔首垂眸坐如金钟,一人手持羽扇气定神闲,哪有半点中毒之相?   狐媚娘将玉埙收入袖中,忽地掩面大笑。   她笑得花枝乱颤,声音并不清脆,带着种酥麻的嘤嘤声,乍听去真像只诡魅的狐妖。   她颤颠颠地笑了一阵,缓缓开口道:“主人只叫我多留意那位病娇的俊美公子,没想到……”   她后面的话尚未出口,对面那从头到尾明月松间清泉石上神游的青年忽地神色一凛,一跃上了茶案,若疾风般掠过桌面,仓皇间绊倒了风炉,炉上冒泡的沸水四溅,打湿了他的右足,他却浑然不觉,径直朝着狐媚娘身后那扇临江小窗扑去。   可惜“近水楼台先得月”,狐媚娘红影一闪,先元晦一步钻出了小窗。   只听“轰”的一声响,船身剧烈地颤动,两块玄铁自窗台与门帘上方坠落,将茶厅两处出口悉数封死。   屋内顿时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元晦伸指一弹,南北两个角落的烛火应声而燃。   两人四下查看了一番才发现,不仅门窗,脚底踩的,头顶上悬的,乃至四周触摸到的竟都被玄铁层层包裹住了。   两人被这口铁棺材困成了瓮中鳖,插翅难飞,元晦开口的第一句话竟还是:“子游……我要去寻他……”   一声“子游”听得慕容羽莫名的心惊肉跳,到底形势紧迫,不便纠结这些细枝末节,他拍了拍元晦肩头,安慰道:“你师父这个人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还是很有两把刷子。功夫不敢说独步天下,普通的三教九流奈何不了他。何况他轻功出神入化,倘若真出了点什么岔子,他大可以拍屁股走人。你就不要太过忧心了。”   慕容羽说的这些,元晦自然懂。   他却还是担心,止不住得担心,没来由得担心,以至于身后出现的异动都没有察觉,被慕容羽一把扯过衣袖,连拖带拽得退至墙根。   “当心!”   东侧墙角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口子,几只酷似毒蝎的怪虫在那探头探脑,大概是嗅到了活物的气息,朝着二人缓缓蠕来。   那怪物通体赤红,一人拳头大小,背腹裹着两团肉瘤,尾部高高扬起一根毒刺,行动时极速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   慕容羽抖了抖手腕,羽扇倏地展开,在他指尖转动。   随着羽扇越转越快,渐渐脱离了他的五指,旋转成一枚巨型飞镖,裹着劲风,扫向毒虫。   那毒虫看似可怕,背腹似乎极其脆弱,被羽扇卷起的气旋轻轻一戳,碎了个稀巴烂,十分不堪一击,简直徒有其表。   然而,二人还没来得及放宽心,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随着身体爆破,毒虫体内的浆汁四溅,其中几滴随着气旋翻卷落入墙角的紫砂陶盆中。   两条半掌大小的金鱼前一秒还在水中嬉戏,忽然发疯似地上下翻滚,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活活肢解。   成片的鱼鳞、鱼鳍在混乱中浮上水面,却顷刻间化作一摊黄汁,连同鱼骨消失不见了。   敢情这毒物体内竟载满了化骨绵水,轻轻一碰就能自爆,将周遭活物化得尸骨无存!   慕容羽冷笑一声,“你我面子还真大,值得司徒云海大手笔地弄来这么些毒物。”   不待元晦接话,悬在二人头顶的天花板悄然打开了一道豁口,一群乌泱泱的毒虫扭动着糯软的身子,蠢蠢欲动。   元晦面沉似水,自他掌心蓦得腾起两股真气,钻出宽大的袖袍,两股真气交缠成一条银龙,缓缓攀上两人,将二人护在腹下。   电光火石间,慕容羽指尖飞旋的羽扇再度出手。   那羽扇极有灵性,如飞鹰一般紧盯猎物,高速转动的气旋化作爪牙,将毒虫杀得片甲不留,横溅的毒液上下翻飞,被银龙挡了个滴水不漏。   飞鹰与银龙,一个主攻,一个主守,配合得天衣无缝。   按常理,这批自西域远道而来的毒虫比从矿石中提炼出来的黄金还要珍贵,凑个天时地利人和才能炼制而成,不可能无穷无尽。   二人只需将毒虫杀尽,便能腾出手,料理这口铁棺材。   可惜天不遂人愿。   两人所处之地密不透风。   风不能出入,“气”自然也不能出入。   元晦的真气或者可以取之不尽,慕容羽的内力或者可以用之不竭,世人赖以生存的“气”在这弹丸大小的密室却不能。   一墙之隔,狐媚娘慢慢悠悠地沏了一壶龙井。   这批从西域借调过来的小可爱可不只是会些花拳绣腿。   它的每一次自爆都会消耗一部分“气”;它的尾部被植入了一颗响铃,那可不是什么解乏的助兴之物,大名鼎鼎的马蹄莲幻术就隐匿其中。   她伸出一小节舌尖,如毒蛇吐信般,舔了舔嫣红的嘴唇,眼底是藏不住的兴奋。   她十分好奇隔壁二人会是怎样的一种死法。   被化骨绵水化成渣?被干耗至气绝?又或者……迷失在幻境中自绝于世?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去了一眼桌上的香钟。   香已焚烧过半,等到香灰燃尽,便是一锤定音之时。   暗室中,毒虫体液肆无忌惮地飞溅,将空气染得微微发黄。   焚香,九虫散,连同这挥发至空中无处不在的化骨绵水交融在一起,化作一股阴湿的死气在虚空中东奔西窜,仿佛要将那所剩无几的生气赶尽杀绝。   沉甸甸的死气熏得人心神恍惚。   偏偏无相功依的是心神。   自打从狐媚娘口中听到“病娇”这两字起,元晦就没有一刻凝过神。   他整个人被劈成两半。一半待在这方寸之地,与慕容羽共进退;一半已经元神出窍,拼命扒开这层层玄铁,奔向墨玉笙。   此刻,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毒虫扭动尾部发出的声响一阵高过一阵。   起初细如飞虫扑翅,渐渐如流水潺潺,最后如惊涛拍岸,激得元晦下意识张嘴唤了声“慕容叔”,可惜被涛声击碎,淹没在一片浩海之中。   元晦于是紧闭双眼,屏气凝神。   待到潮声尽去,他蓦地睁眼,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处深山。   不对,这是幻境。   他一把掐向命门,五指化作弯刀,正欲刺破皮肉将自己逼出幻境,身后陡然飘来一个声音,“元晦”。 第28章 青萍   元晦的心狠狠地颤了颤,明知身在幻境,还是按捺不住满心的思念,转身看了那人一眼。   墨玉笙衣决飘飘,立在风中,春风十里也赶不上他微微吊起的眼角那漫不经意的一点风流。   只这一眼,便让元晦泥足深陷。   在幻境,他便不再拘谨,问道:“子游,这是哪?”   墨玉笙轻轻一笑,“怎么连春山都记不得了?”   语气中带着股不似寻常的温柔。   这股温柔将元晦心口炸成一块脆得掉渣的核桃酥,他上前几步,大着胆子想去触碰他垂在袖袍下的指尖。   不等近身,墨玉笙倏地将指尖收回,足尖轻点,向后退去。   元晦一惊,“子游,你去哪?”   墨玉笙抛下一个轻漫的笑意,“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这句话与多年前元晦在墨宅做的那场怪梦重叠,他一时恍惚,竟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幻境。   便是这片刻的功夫,墨玉笙已经飘出了三四仗远。   元晦来不及细想,一个错步,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上到春山山顶。   墨玉笙立在悬崖之巅,背对万丈深渊,他深情凝视着元晦,忽地伸出一只手来,“元晦,跟我来。”   元晦受宠若惊,向前一步,想去握那只手,不料刚触到指尖,墨玉笙身体忽地向后一仰,直直倒向深渊。   元晦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已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回应。   他纵身一跃,眼皮也不眨地追着墨玉笙而去。   崖底是一片火海,无数的鬼魅从烈火中探出血肉模糊的手臂,对着他殷勤招手。   元晦浑然不觉,一双眼睛死死地黏着墨玉笙。   子游,只要你一句话,刀山火海我也愿意陪着你。   他没有等来刀山火海,而是等来了一束光。   玄铁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从光里走出一人。   是墨玉笙。   身后素雪浮空。   墨玉笙以一人之力单挑三位西域一顶一高手,驱毒虫,破迷魂阵,又重伤狐媚娘,反手一击疏影残雪掌碎了机关,打开了玄铁门。   这本可以成为一件了不得的谈资,够墨玉笙吹嘘上三天三夜,可惜他周身挂彩,比元晦想象中的还要狼狈些。   一头青丝乱七八糟地垂在肩上,脸上沾的不知是谁的血水,将那一点翰墨似的黑痣染的鲜红。   他的右肩不知被什么东西砸穿了一道三指宽的口子,血大概已经流了好一阵,血窟窿上赖赖巴巴地结了一层薄痂,却依旧堵不住有如泉注的血水。   眼见那紫得发黑的血水从薄痂边缘有恃无恐地往外渗,沿着灰暗的袖袍,滴入墨玉笙掌心,顺着指尖落入地面。   一滴,两滴,三滴……血滴声充斥着暗室,元晦觉得,方才陷入幻境的那阵山呼海啸声似乎都不及这血滴声来得惊心动魄。   他的双瞳倏地缩成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隔着虚空将地上那几滴血水吸入眼眸,那有如墨染的瞳孔顷刻间血红一片。   慕容羽跟在墨玉笙身边多年。从最初见他躺尸的惊魂不定,到后来从容不迫地从阎王爷手上抢人,他几乎已经强大到刀枪不入了,此刻见到从血池中沐浴归来的墨玉笙,他的心还是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飞掠到墨玉笙身边,抬手塞了一粒护心丸,又封了他右肢的几处大穴。   他心口郁结到快要炸裂,嘴上恨铁不成钢地不吐不快道:“你不是成天吹嘘自己武功天下无敌吗?怎么让几只阴沟的臭虫伤成了这样?还有你那了不得的轻功呢?到关键时候就熄火歇菜了?”   墨玉笙其实很想直白地回怼一句“有种你他娘的给我上”。   可惜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累到休务。他的腿骨酥成了两根油炸糕点,轻轻一碰就能掉渣。嗓子颓成了副破风箱,除了漏点气发不出半个骂人的音。   墨玉笙生平第一次吃了哑巴亏。   其实以他的武功修为,对付包括武媚娘在内的四大高手不在话下。即便身子亏得厉害,不算游刃有余,也不至于龙游浅滩遭虾戏到这份田地。   大概是西域三怪进门时在狗屎堆里打过滚赚了三身狗屎运,出手偷袭时恰好遇上墨玉笙毒发。   这么个一根指头就能戳倒在地的伤残,也不知从哪里攒来了一点气力,奇迹般地挪了两步,从漏风的嗓子里挤出两个字,“元晦……”   元晦的双瞳狠狠地瑟缩了一下,瞳孔下压着的两抹血光如潮水般褪去,神智也在顷刻间回笼。   他几乎是立刻飞掠到墨玉笙身侧,一手托住他的左臂,一手环住他的腰身,将他整个人置于自己怀中。   目光触到墨玉笙右肩上的血窟窿时,他身形晃了晃,做了个明显的偏头动作,脸色惨白。   墨玉笙微微皱眉:“怎么?”   “我晕血。”元晦闭了闭眼。   墨玉笙假装没有撞见他瞳孔中的异样,一语双关地调侃道:“以前在春山镇杀鸡宰鸭都不带眨眼,怎么去了一趟无相寺就沾了这么身娇气的臭毛病?”   元晦圈在墨玉笙腰间的手臂紧了紧,避重就轻道:“我晕你的血。”   …………   墨玉笙躺在床上昏睡了两天两宿,期间被人抱起来灌过几回汤药。   狐媚娘满心欢喜从西域打包来的化骨绵水有没有伤到慕容羽二人不清楚,似乎是被他照单全收了,化到他连抬眼皮的气力都没有,自然也就看不清楚来人是谁。   他只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个人极其温柔,扶他起身的双手像是两片羽毛,轻柔到仿佛一阵风就能带走。   第三日晌午,墨玉笙如愿抬起了眼皮。   此次伤病看似凶险,实则是些皮肉伤。他右肩处的血窟窿遇上神农谷秘制的红石软膏已经愈合了个七七八八。至于这些皮肉伤引发的痛症比起茴梦香毒发时的痛,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唤它作挠痒也不算辱没。   于是,在墨某人眼里,四舍五入,这副身子基本等同于痊愈。   他愉快地转动了一圈眼珠,入眼的是慕容羽那张苦大仇深的脸。   算起来这位在京城养尊处优的贵公子,生平仅有的那么点患得患失好像都给了他。   墨玉笙心头一热,有心想说点什么,话遛到嘴边却变成了:“元晦呢?怎么不见他?”   不知是不是墨玉笙的错觉,慕容羽的神情好像紧了紧,他微微侧头,做出了个朝门口看去的动作,而后缓缓收了视线,压低声音道:“被我差去煎药了。”   元晦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面上他风平浪静,清俊的脸上除了泛着点青白,比他这张愁云惨淡的脸还要寡淡几分。   这么张冰封千里的脸看到墨玉笙时会碎得一塌糊涂,那种从碎冰间隙流露出来细碎又奔涌的情绪,看得慕容羽后脊一阵发麻。   慕容羽正纠结如何将脑中乱作一团的词藻排兵布阵,墨玉笙蓦得开口道:“他……很不对劲……”   慕容羽一时拿不准墨玉笙说的是“元晦对他的态度很不对劲”,还是“元晦自身状态很不对劲”,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元晦端着一碗药汤进了屋。   他那双过分平静到有些空乏的眸子见到墨玉笙陡然亮了起来。   他礼貌不失温柔地佛开慕容羽那双碍事的企图截胡药碗的手,语气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这种粗活就不劳烦慕容叔了。”   慕容羽尴尬地收了手,默默退后半步,站成了一根人形立棍。   元晦将药碗落在床侧的桌案上,避开墨玉笙散乱于床间的长发,一手扶住他的腰身,一手扣住他的左肩,将他轻轻托起,靠坐在床头。   他端起药碗,舀了勺汤药,在嘴边吹了吹,试了下温度,送到墨玉笙嘴边。   谁知墨玉笙头微微一偏,躲了过去。   墨玉笙抬起健全的左肢,伸向药碗,元晦轻轻侧身,将药碗向后一带,让墨玉笙扑了个空。   墨玉笙左手尴尬地飘在半道上,偏偏右肩的血窟窿不是好惹的主,他不敢大动,只得僵着身子对元晦道:“把药碗给我,我自己来。你师父有手有脚,还真当我是个残废啊!”   元晦端着碗的手没动,只是一言不发地将药勺凑近到墨玉笙唇边。   墨玉笙无助地去了一眼墙角的慕容羽。   他目光躲闪,一副“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着”的无赖表情,恨得墨玉笙牙痒痒。   墨玉笙拗不过元晦,只得老老实实地伸长脖子等着被投药。   这滋味,简直如同上刑。   说起来,墨玉笙天生一副软骨,又是个富贵闲人命,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没少过过,倘若换做别人,哪怕是慕容羽,他都能心安理得的叫人从头到尾将他伺候个遍。   可这人偏偏是元晦。   为什么他会不一样呢?   墨玉笙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自汴州重逢,有些东西没变,有些东西好像又变了。   “大概五年空白留下的那点生涩,真不是一两日就能驱散得了的吧。”墨玉笙暗搓搓地想。   元晦喂完汤药,倒了杯温水给墨玉笙漱口,又从怀中摸出一块细绢递到他手里,细致得让人几乎怀疑他是京城哪位大人家偷跑出来的贴身家仆。   他全程不言不语,气氛有些微妙的压抑。   墨玉笙最是受不了这股子死气沉沉,于是拿着自己这副病体打趣道:“我过几日要回神农谷洗血,这下倒好,提前排了一半的毒血,省了师父他老人家多少心力。”   知道此人没心没肺,但没心没肺到这副田地,也真是世间少有。   元晦心疼得眼眶红了一圈。   他定了定神,忽地转身看向慕容羽,问道:“其实没有什么九州令对吧?”   慕容羽面色微沉,握着羽扇的手紧了紧,隐隐可以看见青筋在他手背上蔓延开来。   “是!我没有,沈清渊也没有。从头到尾不过是中原楼为了分散矛盾揪出内鬼设的一个局。”   末了,他又不解气地添上一句,“箫翎天那个老狐狸,当真是心狠手辣!你我为他卖命百里,他却拿我们当诱饵!”   元晦将视线收回,目光来回摩挲着墨玉笙的右肩。   那里有个血窟窿,被绷带缠得不见天日,却依旧不依不饶地从边边角角探出凶狠的獠牙。   几点斑驳的血迹倒映在元晦的双瞳,将他的眼底染得微微发红。   他当然不是要哭,眼底满而不溢的是一股蠢蠢欲动的恨意混杂着杀气。   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人。   小人得志。   奸人当道。   苍天给每一色人物筑了一条康庄大道,小人奸人恶人各行其道,过得风生水起,却唯独忘了给好人留一处安身的僻隅。   被宠爱的总是有恃无恐,留下不受待见的好人无以为继。   温婉贤惠之于吴姬如此;一往情深之于苏令如此。   他在懵懂之年失去了吴姬,总角之年失去苏令,束发之年与墨玉笙擦肩而过,好不容易在弱冠之年与他重逢,命运的爪牙却又一次对他心上人痛下杀手。   倘若他所想所思所念所爱之人都不在这世上,这乱世又为何存在?   他目光温柔地看向墨玉笙,忽地没头没尾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如此,何不将青萍除根,让狂风无处聚散。”   他的声音不大,嘴唇也只是极小幅度地开合,以墨玉笙的耳里和目力,只够抓取不足五成信息,他却好似能与元晦心意相通,忽地面色一凛,抬手捏住了元晦的腕子,低喝道:“元晦!”   元晦低低笑了笑,“刚才经过船头,见风起于青萍之末,拂乱了两岸垂柳,有感而发。”   他的目光黯了黯,“明日是我爹的祭日,我想回苏州一趟。” 第29章 南陌   一朝入姑苏,满眼是江南。   小桥流水人家,春船绮罗菱藕,水气扑面的吴侬软语,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模样。   元晦几乎足不沾地地疾行于绿水红桥间,与那自小不知打过多少回照面的白墙青瓦擦肩而过,形同陌路。   江南多雨水,苏州城被水网切割地七零八落,相较于京城的横平竖直,简直形如一团乱麻,让人一不留神就迷失在曲径回廊中。   元晦目不斜视,一路穿花拂柳,横穿北半个苏州城,抵达桃花坞。   春风三月,桃花延绵十余里,花开如锦。   桃花林深处有一处园林,人称“苏园”,曾经卓冠一时。   元晦站在苏园门口,仰面看着高悬于大门的牌匾,脸上神情淡淡的,映衬在满林浅碧深红下,显得格外寂寥。   苏园的粉墙瓦黛安静地扎根于落英缤纷的沃土下。   元晦并未推门进去。   苏园风光想来依旧,毕竟无情最是草木花。   元晦对苏园,其实没什么感情。   五岁前尚且不论,五岁后自打有记忆起,他好像没有一日过得顺遂。   元晦的后娘叫北陌,有一半外族血统。一双眸子深邃得似那西域的苍穹,清澈得似那雪山的天池,圣洁得似那天山的雪莲,只有看向元晦才会变成两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无时无刻不想在他身上扎一对血窟窿。   北陌对元晦直抒胸臆酣畅淋漓的厌恶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元晦也不必虚与委蛇在苏令面前与她装什么母慈子孝。   当然,他即便想给苏令添堵,也基本没这个机会。   苏令常年不着家,堪堪把偌大一个苏园过成了客栈。   苏园算上管家一共十四名佣人,除了徐妈是跟过吴姬的老人,苏令指名道姓不许辞退外,其余的都换了一波血,全部听从于北陌。   他这个苏家正统大少爷说的话可能还不如北陌膝下的苍猊几声犬吠来得悦耳。   元晦从小生活在偏院,除了每日跟着先生读书家将习武外,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衣食住行也基本不假他人之手。   万事皆有因果,他能将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便宜师父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起因于他童年的经历。   大方一点想,北陌功不可没。   北陌还有一大功绩就是给他取了“元晦”这个小名。   晦,是每月最后一日;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是凋零,是没落,是一切不详的基垫;是对心恨之人最恶毒的诅咒。   元晦曾经无比憎恶这个名字,直到他遇见那个人。   他有一双十分好看的桃花眼,在那被血光染得发紫的夜空下泛着潋滟的波光。   元晦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的眼神可以温柔似水,不必冷漠,不必凶残,不必尖锐。   他忽然便觉得,元晦这个名字也没那么糟。   毕竟否极才能泰来。   元晦朝着苏园大门行了三跪九叩礼,低头与一点红剑柄处的赤珠对视了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朝着苏园背后的那片青山行去。   桃花坞以东有一座巫山。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此巫山非彼巫山,然世人多情,有情的地方就有巫山。   元晦曾经阴差阳错地上过一次巫山。冥冥中好像有无数根细如蛛丝的银线牵引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交缠成因果。   那年他十三,常年猫嫌狗不待的日子让他终于痛下决心离家出走。他一条腿还没跨出桃花坞,意外地偶遇了逢年过节都难见一面的苏令。   他于是鬼使神差地跟在苏令身后摸上了巫山,撞破了一个……秘密,让他瞬间就理解了北陌对他无孔不入的恨,也让他宽恕了苏令这么些年的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元晦到达巫山之巅时正值晌午,层云蔽日,将天光截在九霄云外,天空一片阴郁的青色。   那山峰极其陡峭,如一柄长剑直入云霄,下临无地。   元晦一跃跳进了深渊,在离崖岸三四仗远凸起的一块巨石上轻轻借力,佝身钻进了一处洞穴。   或者说,是一处密室。   密室不大,装潢得潦草却可能比姑苏城内任何一处官邸都要值钱—一百零八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高悬于头顶,将这横切入悬崖峭壁腹下的方寸之地照得灯火通明。   密室中央摆放了一处水玉棺椁,里面盛着一位女子,约摸二十五六的年龄,花容月貌,静置于这盈盈水玉中,仿佛一株出水的芙蓉。   细密的水银在光波中游走晃得她蒲公英般浓密的长睫微微乱颤,让人生出一种错觉,好似她只是在汤池中闭目小憩,只是不巧,一睡就是十五个春秋。   元晦走到棺椁旁,目光停留在吴姬那丝毫不见岁月痕迹的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想。   他与她除了血缘几乎没有交集,走了一个苏令,剩下的好像也就是这么张九分相似的脸了。   元晦在吴姬身侧驻足良久,而后走到一张布满灰尘的书桌旁,伸手在桌下阴暗处细细摸寻了一阵,触到一个机关。   山洞常年阴湿,轴铁受潮锈作一块,他费了好些功夫才将锈迹用指腹一点一点磨了去。   暗箱被打开,他从里面摸出两本巴掌大小的书卷,正是归魂册上册和中册。   归魂册上中两册,加起来不足千字,却蕴藏着千万世人追求的生死之道,五岳三山加起来也不及这一角黄麻纸来得厚重。   他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将书卷上的一字一句刻入脑海,小心翼翼卷好放回暗箱,留给吴姬一个深邃的凝视,而后纵身一跃,消失在雾霭沉沉里。   他答应过墨玉笙会赶在天黑前回到羽庄,在那之前他有三件事要做。   第一件事,寻南陌。   南陌与北陌是两姐妹,母亲是胡人,自小生活在天山山脚,成年后随汉人父亲迁入中原一路颠沛流离终在苏州安身。   两人的命运如同其名,南辕北辙。   北陌风风光光的入了苏园,南陌不声不响地嫁给了一个山野村夫。   不过七八年的光景,命运一夜翻篇,北陌死于非命,南陌却在平淡如水的生活里摇曳。   命运这个东西,好像不到最后一刻,谁都无法盖棺定论。   元晦去寻南陌,当然不是为了叙旧。他与这个名义上的姨娘见面也不过两三回,光是生了张与北陌相似的脸这一点,就让元晦不愿多瞧一眼。   他厌恶关于北陌的一切,哪怕后来理解了她的恨,也无法原谅她的恶。   但说到底,北陌原也是个受情所困的可怜人。   她从一开始入苏园就是一笔交易,以马蹄莲驻尸秘术护吴姬不老尸身,以此来交换苏令的心。   然而别说心,连人一根头发丝都捞不着,苏令宁可待在那四面灌风的破洞陪着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也不愿回苏园多看她一眼。   午夜梦回,卧榻之侧空空,经年陪伴她的只有那么个看似风光的苏家女主虚名。   东郊河湖交错,水网纵横。   一名八九岁女童跪在水塘旁,手里攥着个线轱辘,愁眉苦脸地盯着困在一池荷叶间,半死不活断线风筝。   元晦的目光扫过她那对中原人鲜有的深目峨眉,忽地调转了方向,走入荷叶田田的水塘中。   他的足尖点过碧水青蓬,像是一阵清风迅疾又轻柔,甚至没来得及惊动立于小荷尖尖角的蜻蜓。   他将风筝送回到女童面前。   女童一张樱桃小嘴张得足以塞/下/半个馒头。   她吊着脆生生的嗓子问道:“你……你是伽楼罗吗?”   女童口中的迦楼罗是马蹄莲教三大主神之一,风月神,主管清风明月云雨雾霭。   元晦笑笑,蹲下身子,轻声问道:“带我去见你娘好吗?”   元晦牵着女童进院时,南陌正忙着在院中腌制酱甜水萝卜。   她听见柴扉晃动的嘎吱声,抬眸看了一眼,一双雪白的手还插在黑乎乎的腌菜缸里。   不得不承认,这个与北陌长得七分相似的女人很美。   不同于江南水乡小家碧玉的清新,她的美像天山,像草原,像塞外胡杨,奔放又带着几分拙朴的粗犷。   这样的女子即便入不了苏园,也着实不该委屈给姑苏城外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夫。   南陌看清来人,神色一凛。   时隔多年,元晦的长相、身形乃至气质都有了很大改变,那双眼睛却与苏令别无二致,像是两湾深潭,幽深又泛着轻寒。   南陌将一双沾满黄酱的手在胸前围裙上胡乱摸了几把,指着女童厉声道:“婉儿,过来!”   女童也不知被元晦施了什么摄魂术,粉//嫩的小手勾着他的指尖,撇着小嘴,无动于衷。   南陌看向元晦,一双眼睛凌冽如苍鹰,“你走吧。这不是苏家人该来的地方。”   元晦目不错珠地看着她,将指尖从女童手中抽离,手掌轻轻地覆在她那有如银藕似的雪//嫩的脖颈上。   南陌浑身一僵,声音颤抖而沙哑:“你……你想做什么?”   元晦低头看了一眼女童,在她肩窝处轻轻拍了一下,柔声道:“听你娘的话,进屋去吧。”   他这话比平日里南陌手中挥舞的鸡毛掸子还管用,女童道了声“好”,乖乖进了屋。   院中只剩南陌与元晦二人。   元晦道:“我来打探点事,问完就走。”   “你我没什么可说的。”   南陌抓起身侧的荷叶扔在腌缸上,转身打算进屋,院口的门扉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人。   他头戴箬笠,身着粗布麻衣,脚踩草履,肩头扛着一把锄头。锄刃上的泥水未干,一滴一滴砸在地面,溅起细密的泥巴珠,挂在他沾满泥土的衣衫下摆。   他个子不高,典型的南方男子薄瘦的身材,被水田泥沼熏得黯淡无光的脸见到南陌时生动地亮了一下。   他客客气气地扫了一眼院中长身玉立的身影,对着南陌道:“孩儿她娘,有贵客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去准备茶水,赶紧让客人进屋。”   南陌挤出个敷衍的笑,收了往里走的步子,“阿牛哥,你先进屋,这位公子是来问路的,聊几句就走。”   男人点点头,经过南陌身侧时轻轻蹭了蹭她的袖口:“我去生火烧饭。你如果弄不明白进屋问我,别耽误人家。”   南陌目送他一路进屋,冷着脸看向元晦,“你想问什么?”   元晦道:“紫金万魂蛊和蚀心蛊可是你马蹄莲教的蛊术?”   南陌约摸没料到他会问这个,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下意识侧头去看男人的背影,见他早已进门,方才松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是。”   元晦:“你了解多少?”   南陌:“曼荼罗教徒分金木水火土五个等级,蚀心蛊是水人才能接触到的蛊术。我是金人,不太了解。”   元晦追问道:“那紫金万魂蛊呢?”   “只隐约听过。”   她皱了皱眉,“这是神女不传秘术,连本教最高级别的土人都接触不到。”   “有没有一种可能……”元晦斟词酌句道:“普通教徒虽不懂施蛊却能识别紫金万魂蛊,并且能道出破解的方法?”   南陌神情怪异地看了一眼元晦,颇为不屑地反问道:“你以为神女秘术像中原的蒙汗药,看一眼就知中没中招,喂几口甘草水就能解毒?”   元晦眼底动了动。   他的直觉没有错。   北陌,南陌……阿陌。   果然,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   那日在七星台,与沈清渊一道的那个紫衣少女,就是马蹄莲教神女。   司徒府与魔教勾结,在武林大会上给白面书生种下了紫金万魂蛊,将他变成无痛无觉只懂杀戮的机器,却被魔教神女当场破了蛊。   只是沈清渊可知阿陌神女的身份?   阿陌又为何临门返水,坏了魔教大计?   是有意,还是无心?   这世间因果,还真是错乱无序。   元晦顿了顿,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马蹄莲驻尸秘术,你懂吧?”   南陌闻言,面色陡然阴沉了下来,“我与北陌那蠢丫头可不一样。我费尽心思脱离马蹄莲教,不惜在这乡下做个粗野村妇,可不是为了给你们苏家人行什么方便的。”   元晦不怎么在意地笑笑。   他目光微错,平静地看向她身后。   男人肩上抗着一名五六岁男童,手中牵着那名女童,三人其乐融融地进了院中灶屋。   元晦淡淡道:“鸾凤和鸣,儿女绕膝,真是令人羡慕。”   语气分明温和低柔,南陌却面色惨白。   她颤抖着双唇,极不情愿地挤出个“嗯”字。   末了,她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道:“人能操控尸身,却掌控不了生死。即便留下肉身不老不腐,也招不回魂魄,反而让灵魂无法转世安身。你爹就是执迷不悟,才落得如此下场,还累得北陌惨死。”   她顿了顿,迟疑道:“你不会想重蹈覆辙吧!?”   元晦无声地笑笑,说到做到,问完就走。 第30章 孙三   出了东郊,元晦去了一趟城中孙府。   孙府是苏州城数一数二的大户。家主名叫孙三,是个油光水滑的胖子,人称“孙三膘”。   孙三年轻时有另一个戳号,叫“孙三杆”,人如其名精瘦干瘪像根竹竿。   他原是屠户出身,平日里除了杀猪好跟一群市井流氓厮混摸爬滚打出一身拳脚功夫,二十五那年祖坟冒青烟搭上了苏家这条船,从此平步青云,五年时间咸鱼翻身混成了一点红镖局的二把手。   三十八那年,苏家一夜变天。苏令遇刺身亡,苏曦生死未卜,孙三于是在一片哭天喊地的叫魂声中揣着一身冬暖夏凉的肥膘,名正言顺地成为一点红镖局的代东家。   元晦抬手,敲响了孙府大门。   开门的是个小厮,他一双眼睛仿佛生在头顶,居高临下地打量来人。   元晦衣着朴素,边角泛白还沾着些尘土,俨然一个落魄书生。   小厮冷淡地问道:“公子有什么事吗?”   元晦:“我想见孙老爷一面,劳烦代为通报。”   小厮敷衍道:“老爷不在府上”。   说罢,双手插入门环用力一拉。眼见大门即将合上,被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断在半道。   那是只清瘦的手,手腕处骨节清晰可见,放在孙府连挑水劈柴的资格都没有,却让小厮连退三步,险些跌个屁/股蹲。   元晦笑笑,十分谦和有礼,“这位大哥,我赶时间。劳烦通报一声,就说苏曦求见。”   半炷香后,小厮来报:“老爷说今日有要务,不方便见客。”   孙府后花园搭了个戏台,传说中有要务在身的孙三一面逗着笼中的八哥一面听着咿咿呀呀的小曲儿。   他伸出一根发面馒头似的手指戳了戳八哥,“你给爷来几句。”   八哥显然和他不熟,还没品出他是个什么货色,霸气回道:“你给爷来几句。”   孙三将一对鼠眼眯成道缝,朝八哥尾巴抓去,生生拽下来一把鸟毛,“畜生就是畜生,不会说话就乖乖闭嘴。”   八哥撅着光秃秃的屁/股浑身颤抖地缩在角落,嘴贱的毛病算是被彻底治好了。   被殃及池鱼的还有另外两人。   文质彬彬带点书生气的叫郝文青,是一点红镖局的大掌柜。   五大三粗长着一张炭烧黑脸的叫张云鹤,是镖局的总镖头。   两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孙三得了清净,心旷神怡,命人将八哥捉了去,靠在太师椅上继续听他的小曲。   忽然,戏台上的歌女不知犯了什么毛病,脸色惨白,眼睛死死地盯着院中一角,活像见鬼。   孙三武行出身,反应极快,顺着歌女的视线偏头看去,身后屋檐上竟立着一人。   那人身轻如燕,一眨眼的功夫就飘下了屋顶,落在他面前。   元晦道:“孙叔,好久不见。”   孙三腮帮子处的两坨五花肉幅度极细微地颤了颤,一双鼠眼射出两道精光,他忽地大叫道:“来人,有刺客。”   话音刚落,一群训练有素的家将鱼贯而出。   总镖头张云鹤近水楼台先得月,袖中几枚飞镖已经脱手。   元晦几个错步,轻巧地避开飞镖。   家将趁机围了上来,将元晦圈在中心。   元晦手移到腰间,抽出一点红,长剑像水蛇一样在空中穿行,停在一位家将前胸,与心脏仅一张皮肉之隔。   “一点红……”   张云鹤一把掀开身旁的家将,难以置信道:“你是谁?怎会有苏家的一点红?”   家将们有些懵,进退维谷间只听孙三大喝一声:“大胆狂徒,竟敢盗我大哥宝剑。让你拿命来祭奠我大哥亡灵。”   家将一听,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可即便打起两百分精神,也不过是给人送菜。   元晦三两下放倒了十来个家将,转身走向油光满面——也可能是汗流满面的孙三,以一个清浅的微笑还了孙三送的这份六亲不认的大礼。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鸡蛋大小的麒麟状印章,“孙叔可还认识这个?”   “血麒麟!”   这会儿轮到大掌柜沉不住气了。   郝文青长了一张很是唬人的书生脸,让人几乎快忘了他原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人精中的翘楚,精打细算才是他的本质。   他与张云鹤同属苏令旧部,是一点红镖局的元老,论资历孙三都得喊他一声前辈。   打从元晦抽剑那刻起他已认出此剑是一点红也顺带将元晦身份猜了个大概。   他一生谨言慎行,即便张云鹤已经一嗓子吼开了破口,他始终缄默不言压而不发。   一方面他忌惮孙三的毒辣,另一方面仅凭一点红也的确说明不了什么。苏令当年被歹人所害,保不齐随身配剑被哪个别有用心的人摸了去。   然而这枚血麒麟一出,他再坐不住。   早在二十几年前,苏令与吴姬在苏州城创建第一间一点红镖局时留下的镖号:血麒麟见,总镖头现。   血麒麟不仅是苏令的化身,更是一张江湖通行令,那印着血麒麟的镖旗便是一张神鬼退避符,山贼强盗远远见着就得绕道而行,毕竟姑苏一点红杀人只出一剑,十招以内就能撵了所有人去见阎王。   苏令去世后血麒麟失传。   孙三找了位民间高人,依葫芦画瓢复刻了一枚血麒麟印章,从外形上看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却只仿了形,仿不了神。   真正的血麒麟由稀世罕见的夜明垂棘打造,通体赤红。   白日,麒麟身下隐有浮絮游走,仿佛流动的血脉,让人生出一种错觉,好似它有血有肉有脉动有呼吸;黑夜,它周身散发赤红的幽光,仿佛身披惊世烈焰的火麒麟,睥睨众生。   郝文青小心翼翼地去了一眼孙三。   孙三满脸横肉忽地糅杂作一团,一对鼠眼开闸放水,立刻有不明液体滑落。   他一身可塑性极强的肥膘以惊人的柔韧性蜷成一块肉球,鬼哭狼嚎的滚向元晦。   “少主,真的是你吗?这些年我寻你寻得好苦。”   郝文青被激得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这身段,这演技,这台词功底,待在一个小小镖局未免屈才。   元晦游刃有余地避开了来势汹汹的人形暗器,抬手虚托了一把,将来人客客气气地截在半步之外。   不等他开口,来人左右开弓反手在腮帮子处留下两掌红印,“我孙三有眼无珠,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少主,该罚,该罚!”。   元晦默不作声地将双手拢回袖中,唇角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多谢孙叔挂念。我较之幼时容貌有很大变化,孙叔认不得也是情理之中。”   他语气平淡,面上不多表情,孙三自眯起的两道缝隙看去,一时拿不准他的态度,于是顺着台阶往下爬,“不过短短几年,少主脱胎换骨。从模样到功夫,颇有我大哥当年风范。我大哥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说罢,他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十分自来熟地去够元晦肩头,被元晦毫不避讳地躲了过去。   孙三不太在意地收了手,“一别多年,我同少主有许多话要说,不如同我进屋,开一坛府中自酿酒,边喝边聊。”   元晦朝孙三摆了摆手,“酒水就不必了,我赶时间。”   孙三腮帮子处的两坨五花肉快笑成了僵尸肉,他自认为隐晦地幽默了一把:“那少主来我孙府是为了……看老夫一眼?”   元晦笑笑:“也算是,顺便来借一样东西。”   孙三微微松了口气,“少主说笑了。我孙府的东西,看上随便拿去,岂有借的道理。”   元晦:“那我就先谢过孙叔了。我来借一点红镖局东家的身份。” 第31章 天网   元晦此处巧妙地用了一个借字。   有借就有还。   早年间一点红镖局以物镖和银镖起家,苏令为人慷慨出手阔绰,每行到一处会疏通打点当地地头蛇,即便不亲自走镖也定会嘱咐镖头献上厚礼。   回城后,由掌柜牵头将路过的要地与结识的要人记录成册,后称绿林册,逢年过节以书信问候,特殊时候比如生辰会派人送上厚礼,几年下来织了一张巨大的人情网。   一生二,二生三,这张以一点红镖局为中心,以绿林册为织点的人情网横跨九州蔓延至四境,人称天网。   天网恢恢,疏而不失。   这世间想寻的人,想探的事,只要不是深埋地底见不得光,都只是时间问题。   镖局成立第五个年头,苏令将青鸟传书引入天网系统。这批青鸟身形娇小,羽翅青灰与寻常飞鸟无二,飞在空中并不显得乍眼。   然而青鸟受专业训练,在腿根皮肉下缝入了特殊磁石,能在持有磁石的人之间相互传信。   有了青鸟传书的加持,不仅大大提升了消息传递的时效还增加了书信往来的隐秘性,天网一度盛极一时,民间自不必说,甚至有部分连达官贵人舍了官道转投天网。   而元晦要借的就是这张天网。   孙三到底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听闻此言,满脸的肥膘只象征性地僵硬了片刻,很快松软了下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比起山雨,漫长的等待更磨人。   他其实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也做过最坏的打算。   如今看来只是夺位,还不算太糟。   孙三收了笑,踱步到太师椅旁,从茶案上取了茶盏。   盏中残茶凉透,一旁的侍女丫头乖巧伶俐,旋即添了半盏热茶。   不料孙三忽地劈头盖脑地训斥道:“不长眼神的东西,没见客人在此吗?平日里我就这样教你们待客之道的?”   他将“客人”二字,咬得极重。   侍女丫头默不作声地取了茶盏,倒了杯新茶,递给元晦。   孙三指节轻轻叩响了茶盏,“府上下人不懂事,少主别往心里去。”   元晦摇摇头,“无妨”,并未伸手去够那盏茶。   孙三一手掀起长衫下摆,兀自坐回了太师椅,他去了一眼元晦,“老胳膊老腿,站久了腰疼,少主不介意孙某坐下说话吧?”   元晦笑笑,“孙叔自便。”   孙三便真不拿元晦当外人看,当即翘起了二郎腿。   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茶水,将口中的茶渣来回咀嚼了一番,吐向脚底,对着左侧侍女道:“司琴,苏少爷说要借镖局东家的身份,你怎么看?”   司琴迟疑了一下,道:“奴婢只听过借银两借物件,何曾听过借用身份的。倘若东家的身份都能随意借还,这世间岂不是要乱套。”   孙三不置可否,又扭头对着右侧侍女道:“倚翠,你跟着我时间长,你怎么看?”   倚翠不敢怠慢,毕恭毕敬道:“恕奴婢直言,别说世间没有借还的道理,即便有,老爷这个位置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坐得稳的。一点红镖局全国十五处分局,一百来号镖头,近千位镖师,想要上位也需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轻重,看是否能镇得住这群师爷。”   倚翠话说得重,却不太敢抬头去看元晦。   她在孙府这么些年形形色色的人物见了不少,其中也不乏身份高贵的世家公子,却都不及眼前公子这般……清透。   他话不多,表情寡淡,身上除了佩剑,没有多余的装饰,一切都恰如其分,哪怕腰间多一块吊坠都会坏了这份清透。   而孙三最为忌惮的,就是这份清透。   孙三水性极佳,平日里除了花天酒地就是下水松筋活骨。   他深谙水之道。   看上去凶险的浪潮,不一定会要人命。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是藏匿于风平浪静下的暗流。   元晦平静地听完侍女们的见解,淡淡地看向郝张二人,“郝文青前辈与张云鹤前辈,二位怎么看?”   冷不丁被点名的二人先是有点懵,继而有些惊。   他二人与苏曦本人几乎没有打过照面,即便有也是孩童时期。   那个年龄连记事都难,他是如何做到将人与名对号入座的?   另一边,孙三微微眯起了那对精明又多疑的鼠眼。   他何时与郝文青张云鹤勾搭上的?   一点红镖局十五处分桩的一把手几乎都是苏令旧部,他私底下又盘活了多少人心?   他咬了咬牙,忽地厉声道:“来人,将这两个不说人话的贱婢拉出去掌嘴。”   在身后待命的家将迅速出列,将两个命贱的侍女丫头拖了去。   “下人们见识浅又好乱说话,是我孙某管教无方。”   孙三从满脸的横肉间挤出几丝笑意,“只是少主说借,实在生分。当年情况危急,镖局群龙无首,我被拱上这位置不过是权宜之计。在位七年,我一直以代东家自居,代的是兢兢业业,没有一日安眠。如今少主归来,我正好可以卸了一身重担,睡个久违的安稳觉。”   孙三顿了顿,看向郝张二人,“二位愣着干嘛?”   张云鹤镖师出身,跟着苏令一步步爬上镖头的位置,即便现在身居高位也始终保留着走镖人的热血与侠义,他向元晦抱拳道:“少主归位,乃一点红镖局之大幸。”   郝文青长了八百个心眼,他斟词酌句道:“郝某誓死效忠一点红。”   元晦轻轻地笑了笑,“孙叔言重了。我与父亲不同,胸无大志,不懂走镖,也不会经商。只是我有点私事,要借用天网。此事高度机密,对外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我需以东家的身份拿到天网直属调度权。事成后,名分与血麒麟我会一并归还。”   他顿了顿,“一点红镖局,比起我,更需要孙叔。”   这番话,是肺腑之言。   元晦对苏曦这个身份没有太多留恋,如果可以他宁愿一辈子待在春山镇与墨玉笙长相厮守。   然而此话落在孙三耳中却有如放屁。   他一个鸠占鹊巢的人尝了甜头都不舍得再挪屁股,那苏曦真是什么神佛转世,要散尽家财普度众生?   笑话!他孙三活了快五十个年头,披着人皮的恶鬼见过不少,活佛连个影都没见着。   孙三心底冷笑连连,面上却心平气和道:“我这就命人准备告示,昭告各部。”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物,“这是青鸟磁石。请少主收下。”   元晦抬手接下了这枚青鸟磁石。   …………   元晦走出孙府时,日落已近西山。   夕阳将他的身影投射在青石板上,拉得又长又细,显得格外单薄。   元晦拐入一条小巷。巷中昏暗无人。他背抵白墙,低头缓缓吐出口气。   他原是临时起意,没做什么万全准备。   得知墨玉笙身中剧毒也不过半月有余。   寒箫子,狐媚娘,司徒府,中原楼,马蹄莲教,他被推着一步步走到这里。   他让寒箫子将黑风孽海带到跟前,却不会在他身上押全注。   他输不起。   为保万无一失,他要启用天网寻人。   然而他心底有一面明镜。当年苏令通过天网四处搜查也没能打探到的归魂册下册,很有可能不在黑风孽海手里,甚至不在任何人手里。   如果那样,能供它藏身的也只有那处了——长白山殿的武库。   元晦缓缓提起右手,将手心摊开在面前。   这只手白净纤细,指腹有一层薄茧,拿过剑持过刀,宰过家禽,还没有沾过人血。   或许不久的将来,将由它,掀起江湖的腥风血雨。   元晦倏地将掌心一合,翻身上了墙头。   他还有第三件事要做。   给墨玉笙捎一口白玉方糕。   白玉方糕是苏州有名的小吃。那日在汴州羽庄,他记得墨玉笙提过,曾在苏州待过一段时间,喜欢上了苏州甜点。   城南鹿角巷有一间不起眼的糕点铺子,元晦每每想念一口甜,都会穿过大半个苏州城来这里。   糕点铺子成百上千,他唯独钟意这一口。   人会忽然间没来由的爱上一个味道,一个人。   却极少有人像他这般,爱上了就是一辈子。   元晦推开门,入鼻的是熟悉的糯甜香气。七年光景,将店铺主人熬成了老头。   主人抬头看了元晦一眼,道:“苏少爷,好久不见啊。”   元晦一惊,“老伯还认得我?”   主人笑笑,“白玉方糕,芝麻馅,没错吧?”   这小少爷一根筋,从来只要芝麻馅,想不记着都难。   元晦摇摇头,“我想要红豆馅的。”   主人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麻溜地取了油纸,打包了一份红豆馅白玉方糕。   末了,他又添了根麻花,捆作一块。   元晦道:“老伯,我没要麻花。”   主人将油纸包递到他手里,笑道:“我知道。麻花算我的。让她尝尝。”   元晦的脸“轰”得一声,红到了脖子根。 第32章 方糕   元晦从城南折腾回城北羽庄时,夜幕已经降临了好些时候。   昏黄的月色下,慕容羽端着空药碗从墨玉笙卧房出来。   元晦快步上前,“他怎么样?好些了吗?”   “还不错。刚灌了一碗汤药,睡下了。”   慕容羽合上房门,“你也在外面奔波了一天,抓紧回房歇着。明日一早我们动身入谷。”   元晦站着没动。   “我进屋看他一眼,看完就走。”   慕容羽叹了口气,无言地飘走了。   元晦推门进屋,墙角油灯未灭,借着昏暗的灯光,他一眼就撞上了墨玉笙。   刚才还信誓旦旦说看一眼就走的苏少爷食言而肥,非但没有撤离的打算还得寸进尺地走到床边将两只眼睛明目张胆地挂在了墨玉笙脸上。   墨玉笙眼皮动了动,忽地睁开了眼,他微微偏头,看向元晦。   两人目光陡然相遇,元晦心头一阵狂跳,差点跳出嗓子眼,“师……师父还没睡么?我过来……看看你的伤。”   他心虚得没边,说出来的话便也磕磕巴巴。   好在墨玉笙没有觉察出异样,“伤口无碍。只是在床上躺尸了一天,四肢都要躺退化了。正好你过来,陪我解解闷。”   他掀开被褥,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   动作干脆利落,哪有半点病号的样子?也不知是神农谷的医术出神入化,还是他墨玉笙的皮肉天生就比旁人厚实抗造。   元晦慌忙凑上前,想扶他一把,让他悠着点。   手伸到半路……魂没了。   恰逢立夏,炎炎暑气给苏州城来了个下马威,挥手将春日的一点薄凉驱了个干净。   墨玉笙只着一件单衣,衣料格外轻薄,两片衣襟松松垮垮地垂在胸//前,欲盖弥彰得遮着颈子下的一片雪//白。   元晦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墨玉笙领//口处徘徊,登时一阵口干舌燥。   他仓皇收了视线和那只无处安放的手,尴尬得没话找话道:“师……师父饿了吗?”   墨玉笙眼尖,瞧见了元晦手里提溜的包裹,笑道:“不亏是我的好徒儿,知道心疼师父。你慕容叔心思歹毒,净给我弄些清汤寡水。人又不是草木,合着浇几滴汤水就能活命么?”   元晦按捺住心头的躁动,将那油纸包细细拆开,递到墨玉笙跟前:“上回师父说在苏州小居了一段时日,喜欢上苏州的甜食。我便捎了一些。”   墨玉笙去了一眼这四四方方晶莹剔透的甜糕,欢喜得脸都绿了。   被慕容羽灌了一顿水饱,又要受这些齁甜东西的折磨,简直要命。   元晦盯着白净的糕点,不敢抬头看他,“这是苏州名吃,白玉方糕。师父在苏州时应该尝过吧?”   墨某人不仅没尝过,听也没听过,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嗯,当然。你师父尝尽天下美食。”   他伸手取了一块塞进嘴里,胡乱咀嚼了几下,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甜咸是品不大出来,不过那种黏腻的触感以及喉咙发齁的干涩感还是让他感到不适。   元晦似乎没打算放过他。   他捧着糕点的手往前送了送,“趁着肚子饿多吃几块,现做的。放到明日口感就要差很多。”   墨玉笙挤出一个牙疼的笑,连带着胃也开始隐隐作痛。   然而人家在这么个祭爹的日子里还能想着给他这个名义上的师父稍一口甜,其心可鉴。他若是再扭扭咧咧,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墨玉笙于是硬着头皮,又囫囵个吞了三块。胃里接连翻起的酸水搅得他下腹一阵痉挛。   他忽地灵光一闪,飞快捻起块方糕,塞进元晦嘴里。   “别光顾着孝敬我,你也尝尝,好歹是家乡的味道。”   元晦避之不及,被迫含了一块,舌尖趁乱碰到某人作妖的手指。   他一哆嗦,咬破一块嘴皮。   墨玉笙唇角飞快掠过个得意的笑,眉飞色舞地拨着小算盘:一份八块,他吞了四块,塞给元晦三块,留下一块便宜慕容羽那家伙。   他心思剔透,手指也不落下风,接连又往元晦嘴里塞了两块。   元晦就着唇角擦破的一股腥甜,呆呆傻傻地咀嚼着方糕,晕晕乎乎的想:“原来红豆馅是这种味道。”   ——怎么比那烈酒还要醉人。   墨玉笙三两下将余下的糕点卷成团,反手抛向茶案,“明儿也让你慕容叔尝尝鲜。”   他得了便宜不忘卖乖,“啧啧,便宜了他。我肚子现在还饿着呢。”   元晦敏锐地捕捉到“饿”这个字,鬼机灵地提起另一个包裹,“这儿还有根麻花。”   墨玉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含泪吞了半根麻花。   他在心底发誓:今后绝不再乱说胡话。   元晦从一旁递了杯温水给墨玉笙清口。   从墨玉笙手中接过空杯时,他的心就如这无水的杯子一样,空落落的。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他这头努力说服自己拔腿走人,墨玉笙忽地拍了拍床头,“过来坐下,陪师父说说话。”   元晦用尽全力压住飞起的唇角,挨着他坐了下来。   墨玉笙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今日是元晦生父的祭日。元晦不是那种会将悲伤挂上眉梢的人。他作为元晦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似乎该说些什么。   然而说些什么好呢?   他对苏令……实在憋不出半个字。   好的或是坏的。   诚然这副毒身是他自找的,但他也的确没能大方到与苏令和解。   恨,自然没有。墨家人没那个资格。   怨,还是有的。他也是人,能活着,谁会想死?   墨玉笙轻轻吐了口气,伸手揽住元晦后肩,在他肩头安慰性地拍了拍。   他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道:“你如今也算小有所成,不算辱没了苏家。苏令在九泉之下,也差不多该笑醒了。”   元晦后肩僵直了片刻,很快卸了所有气力,软成了一团柳絮,轻飘飘地伏在墨玉笙的长臂上。从侧面看去,好似他整个人都被圈进了墨玉笙的怀中。   人身子一放松,被排挤到犄角旮旯的疲惫感就悄无声息地冒了泡。   元晦微微仰起下巴,好似在空中捕捉什么气味,他忽地开口问道:“师父房中点了安神散么?味道真好闻。”   墨玉笙一愣,旋即“嗯”了一声。   元晦顺势靠上了床头。安神散的香气如影随形,让他在疲惫中找到了短暂的安宁。他侧了侧脸,有心想在墨玉笙手臂上蹭一蹭,好险忍住了。   一直以来,他心中绷了根弦,从得知墨玉笙身中剧毒起就被拉满。每见到墨玉笙毒发一次就拉紧一点,想到他时日无多再拉紧一点,直到那日在暗室看到他浴血而来,那根弦猝不及防就断了。   断弦下压着的心魔被放了出来,他将无一日安宁,无一夜安眠,兴许会踏上一条注定无法被世人认同,求不来墨玉笙谅解的道路。   然而为了他,一切的大逆不道,都变得不值一提。   元晦侧脸看向墨玉笙,缓缓开口道:“师父,如果有一天,我变了,变得你都认不得了,你会抛下我吗?”   墨玉笙斜着一双桃花眼,用难得正经的语气道:“你若是变傻变痴了,我会把你栓在屋里;你若是变坏了,我会打断你的狗腿。你若是……”   他顿了顿,忽地一笑。   “怎么?”元晦等着听下文。   墨玉笙长眉一挑,“你若是变丑了,我就不要你了。墨家从来不收丑徒弟。”   元晦:“……”   墨玉笙没完,抬手在元晦后脑重重敲了一下,“成天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无相寺那帮秃头到底对你念的什么经,把一个好端端的人念得神神叨叨的。”   他语气不算好,无端讨了一顿骂的元晦看似心情却极好。   他枕着墨玉笙的手臂,语气带着点撒娇:“师父,这是什么安神散,回头也给我配一副。”   墨玉笙沉默地看着元晦,心头泛起一股酸涩的微疼。   不过短短半月,人瘦了一圈。眼底发青,唇色泛白,也不知怎么的就把血色给熬没了。   墨玉笙房中原没有什么安神散。慕容羽倒是新添了一副药膏,涂在墨玉笙肩头用来活血化瘀。   只是,化瘀膏能安得了神么?   自然不能。   墨玉笙搭在元晦后肩的手臂紧了紧,轻声哄道:“今晚就睡这吧。”   元晦一个激灵,直接从床上跌了下去。   “不……不了……我这就回房歇息。”   弄得墨玉笙莫名其妙。   他当即皱眉道:“看把你吓的。你师父是个什么禽兽,还能生吞了你不成?”   元晦狼狈起身,落荒而逃,出门时被门槛绊住了脚尖,摔了个狗啃泥。   他其实比较担心自己是那个禽兽!   恰逢迎面走来两个药童,撞见人淡如菊一身正气的苏大公子从地上爬起,鬼鬼祟祟地蹿进夜色。   “那个是……元晦公子吗……”   “应该……不是吧?”   “嗯……我觉得……也不是……” 第33章 入谷   扬州城郊,荒山。   刚立夏,就有夏蝉初露头角,为暑气开道。   那夏蝉叫得正欢,忽地齐齐禁了声,不远处一辆马车渐入,不时有夹道的杂草或藤蔓被卷入车轮,使得那马车行得磕磕绊绊。   约摸半个时辰,马车来到一处断崖。   从马车上钻出三人,正是墨玉笙一行。   山上夏日高照,崖底却云雾缭绕,看不真切,依稀可闻惊涛拍岸声。   元晦站在悬崖之巅,俯身朝脚底看了一眼。   那崖壁像是被巨斧劈削过似的,光不溜的,连个凸起的石块都见不着,几乎没有着手落脚的地。   他有些忧心地看向墨玉笙,“必须从这下海吗?来时我见有一条小道,应该也能通向崖底。不如我们绕道下去?”   墨玉笙双手背在身后,瞥了他一眼,“怎么,你年纪轻轻的,恐高?”   元晦对着这青天白日下的诽谤一点脾气没有。   他苦笑着摇摇头,张口想再说些什么,冷不丁被只手在身后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听闻无相寺的御风术冠绝天下,今日正好让我见识见识。”   便是这一句话的功夫两人脚已离地,身子悬在半空,元晦下意识伸手环上墨玉笙后腰。   他实在放心不下这个活蹦乱跳得有些过分的病号。   慕容羽看不得二人的腻歪样,足尖在崖壁上轻轻擦过,先一步掠向了崖底。   那车夫犯贱,驾着马车跑出几步又忽地回头,正巧撞上这一幕,吓出了一泡急尿。   他手忙脚乱地从怀中请出串狗牙攥在手心,哆哆嗦嗦地念了一路的“阿弥陀佛”。   三人下至崖底。   此处水域,氤氤氲氲,水天一色,入眼皆是茫茫,一片混沌。   元晦环顾四周,除了礁石如玉就是碎浪如雪,连块朽木都见不着。   墨玉笙曾提起过神农谷在东海的一处岛屿,莫非要靠双臂双足游过去?   这画面实在太过美好,元晦试着想了想,面露菜色。   他轻功尚可,水性……不佳。   墨玉笙难得长了一回心眼,竟读懂了元晦的尴尬,他用手肘蹭了蹭元晦,“别瞎想,你师父才不会做这么没排面的事。”   他这头话音未落,慕容羽那头已经吹响了口哨。   那哨声时断时续,时起时落,咋一听毫无章法,细细听去却又像是踩着某种特定的节奏。   不多时,一声鸟唳惊空遏云,元晦寻声望去,雾霭深处,飞来一只大鸟。   他本能地向前半步,一手摸上腰间剑柄,将墨玉笙挡在了身后。   活了二十年,从来没有见过这等古怪的飞鸟。   它周身乌黑,颀长的脖颈上挂着一个雪白的脑袋。脑袋上长着一张圆盘大脸,一对铜铃大眼,远远看去竟有几分近似人相,说不出的诡异。   墨玉笙从身后轻轻握了握元晦的肩头,笑道:“不必这么剑拔弩张,这是瞿如,来接我们去神农谷的。”   那瞿如在三人头顶盘旋了数圈,忽地俯身飞向慕容羽,近身时十分体贴地收起了利爪,用尖如弯刀的鸟喙轻轻叩响了慕容羽指间的游龙扳指,而后拍拍屁股,飞走了……   元晦一愣,看向墨玉笙。   这就走了?   他那张清俊的脸还算平静,墨玉笙却自作多情地解读出了“我是谁?在哪里?要去做什么”的无所适从,看得他别样地赏心悦目。   好不容易逮着个显摆的机会,墨某人大尾巴狼似的卖弄道:“世人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那是他们没有进过神农谷。进谷需瞿如引路,文鳐护航,上了岸还有玃如开道。瞿如,文鳐,玃如,这可都是上古神兽,世人见所未见,单拧出哪个不比蜀中几块破石块烂山头来得稀罕?”   他一只胳臂挂在元晦肩头,整个人懒洋洋得,显得没个正形,“往后跟着师父我,有数不尽的新鲜事,保准让你眼界大开。”   元晦干脆利落地答了声“嗯”,比私塾里的小学童还要乖顺。   慕容羽在一旁,被迫将师徒二人的私密话听了个全。   墨某人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   当年他进神农谷,堪比乡巴佬进城。土包子就算了,还各种手欠。远的不说,就说这瞿如,至今还心存怨恨,非不得已不靠近墨玉笙。   慕容羽于是轻咳了一声,提醒某人:差不多得了,别太过。你那点破事我都知道,在你徒弟面前不便提起罢了。   墨玉笙心虚,回了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到底闭了嘴。   正这当儿,一声尖唳由远及近,瞿如牵着一叶扁舟,乘风破浪而来。   扁舟两侧,各有文瑶伴行。   那文瑶长着一对透明的翅膀,头白嘴红。其中一只个头稍大点的异常顽劣,时而飞跃出水面,扑腾起浪花,惹得舟身一阵颠簸;时而煽动双翅,折腾至瞿如身侧,交头接耳。也不知说了什么恼人的话,被瞿如一爪子拍进水底,隐匿片刻,又自水中高高跃起,溅了瞿如一脑的水花。   片刻功夫,舟行至跟前,从船舱佝身走出一青年,标准的医人扮相——宽衣博带,葛巾布袍,自带两袖清风的书生气。   他看看墨玉笙,又看看慕容羽,微微颔首,三人间没有寒暄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久违”,君子间那淡如水又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情谊化作唇角的一抹轻笑,各自心领神会。   来人名叫姜清,字自泊,与半路出家被拎进神农谷的墨玉笙和慕容羽不同,他是名副其实的神农后人。   墨玉笙地府人间几度往返,站在床头翘首为他接风洗尘的三两人中,他算一个。   姜清目光微错,看向墨玉笙身后的元晦,“这位是……”   墨玉笙亲昵地拍了拍元晦后背,“我徒儿,元晦。”   姜清一愣,旋即调侃道:“墨子游都能收徒弟,铁树也该开花儿了。”   墨玉笙也不恼,笑嘻嘻地眯着两瓣桃花眼,“天下间想与我沾亲带故的人浩如烟海。我弱水三千,却只取了这一瓢。你俩也别往心里去,若是长得再俊些,我兴许能考虑考虑。”   墨玉笙点火的功夫优胜当年。一番话,把三个人炸得面红耳赤。   慕容羽气得心肝乱颤:“墨子游,日行一善,你行行好,积点口德吧。这种烂事就不必带上我了。”   元晦低着头,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句话在心头反反复复品了个够。   三人一路掐上了船。   一个风度翩翩的京城公子,一个深居简出的神农后人,遇上个墨玉笙双双破功,差点就要泼妇上身,顾及有晚辈在,好歹忍住了。   元晦安静地跟在墨玉笙身后,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偶尔遇到浪拍船头,会下意识伸伸手。   不过墨玉笙左右两棵玉树傍身,到底轮不着他。   百无聊赖间,元晦走向了船沿。   登船时匆忙没留意,凑近才发现那文瑶身上竟缠着根几乎透明的藤蔓,连着船身,一路拉着船只在风浪间穿行。   而那藤蔓表皮下镶着一线红丝,咋看去像是人毛皮下流淌的血脉,不知是不是元晦的错觉,那缕红线好似在流动。   元晦觉得新鲜,伸手轻轻碰了碰,不料那藤蔓仿佛是有觉知一般,微微抽动了一下,周身细小的如同鸟兽绒毛的叶子收拢作一线。   “这是血蚯。”   耳畔传来墨玉笙的声音如浩海般深沉,带着点温润的潮气,吹得元晦耳根子发烫。   元晦没敢抬头。   “血蚯是什么?地底下的长虫么?”   墨玉笙笑而不语,故弄玄虚地探出两根细长的指头戳了戳血蚯,那东西极其敏感地轻颤了一下,将方才收拢的绒毛叶子徐徐展开,顺着墨玉笙的指尖缓缓缠了上来。   “血蚯是活物,却既非植物也非动物,它有灵性有觉知,能屈能伸又力大无比。别看它现在拉得这般细长,蜷起身子也就巴掌这么大。”   元晦奇道:“原来它身子能像弹簧那般自由伸缩,我方才还在想那文瑶又是飞又是跳的,怎么没把船给掀翻了。”   墨玉笙笑道:“你把这神物比作根破弹簧,也要问它答不答应。”   说罢,他捉起元晦的手,凑近血蚯。   元晦的手绷得死紧,像拉满弓的弦一样。   墨玉笙只当他紧张,安慰性地捏了捏他的手心,“别怕,放轻松。”   待到血蚯攀上元晦指尖时,元晦手心手背爬满了白毛汗,湿漉漉的,像只过了水的白斩鸡。   墨玉笙不解风情,暗地里幸灾乐祸: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还真以为你天下无敌了。   元晦自知失态,手一抽,像条带鱼似的从墨玉笙掌下滑了出来。   他心头雷鸣不已,掩饰性地随口问道:“我……我们这是往哪儿去?”   墨玉笙忍俊不禁,嘴欠的毛病又犯了,“怎么,还怕我将你拐了当压寨夫人啊?”   元晦抛下句“海上风大,我去给师父取件披风”,低头钻进了船舱——迟迟没有出来。   船不大,墨玉笙那几句玩笑话一丝不漏地飘进了慕容羽耳里。   他后宅嬷嬷上身,快步走到墨玉笙身边,隐晦地朝船舱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开玩笑也注意点分寸,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得有谱。”   墨玉笙朝慕容羽翻了个白眼,理直气壮道:“你心眼怎么这么多?”   慕容羽哑口。   此人平日里没心没肺也就算了,偏偏那事上还迟钝得像根棒槌——可能还不如根棒槌。   慕容羽被姓墨的棒槌堵得心塞,好半天也没能放出一个屁。   元晦对墨玉笙细心得过了头,显然已经超出了师徒的界限。   但两人之间不明不白,他作为局外人实在不便多说些什么,说多了还显得他怪不正经,弄不好还要落个禽兽的骂名。   慕容羽抓耳挠腮半晌,终是不咸不淡地说道:“有些玩笑话你我之间说说也就罢了。但他是晚辈,又已成年,你就不考虑考虑他的感受?”   “哪凉快上哪待着去,我们师徒俩关系好着呢。”   墨玉笙死鸭子嘴硬,心却虚成了一水的泡沫,一戳就破。   他只是心大如斗,并非油盐不进。   他想起昨夜元晦从床头跌落的惊慌失措,那是该有多疏远才能头也不回地往屋外逃。   有些事不是刻意忽略就能回避的了的。   比如两人之间相差的这七八年光景;比如这颠三倒四的师徒关系;比如元晦早已不是那个一做噩梦就想往他怀里钻的小镇少年了……   时光无情,将少年变大,大人变老,老人变成一撮骨灰,一步步推着身边人渐行渐远。   半晌,墨玉笙缓缓吐出一口气,被潮湿的海风卷着,很快没了踪迹。   年初,他在酒馆喝酒,入口的是一碗黄汤下肚的却是一泼凉水,他发现自己没了味觉,那时的心情就如现在一般,又慌乱又糟心还很无奈。   随着船只离岸,海上雾气越发浓厚,浓到深处,伸手难寻五指。   元晦在重雾打湿衣衫前,将墨玉笙裹进了披风里。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浓雾渐散,露出丹青晕染过的天色。   远处隐约可见一座孤岛,入眼皆是胭脂红。   元晦抬手,迎风一握,手中多了撮绯色茸毛,如蒲公英般轻柔,入鼻一股淡香,带着浅浅的清苦。   船身轻轻一颤,靠了岸。   岸边长满了绯色植物。   这植物似草非草,似木非木。   说它是草,它高仗余,根茎碗口那么粗,毫不费力地将天空遮了半边;说它是木,它的木干韧如垂柳,可以随风而舞。   草木裹在絮状的花穗中,浑身好似插满了绯色鹅毛,如烟如雾如梦如幻,将神农谷里三层外三层地圈在中心。   正这当儿,清风捎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那绯木好似凭空生出两条腿,驮着鹅毛般蓬松的身子朝两侧退去,让出条翠色欲滴的小道,一只神兽悠哉悠哉地踏青而来。   它通体莹白如玉,似鹿非鹿,似马非马,头上顶着两对鹿角,后足似马蹄,前足似人掌。   它贵为神兽,贵而自知。放着一行人在这头望眼欲穿,或是低头嚼几口青草,或是仰面蹭几下茸毛,走得拖泥带水的。   而方才还唇枪舌剑正欢的三人,安静得连个屁都不敢放,笑得卑微又谄媚。   几人跟随玃如步入绯林深处。   林间没有路,玃如踏过的青就是路。   玃如每前行一步,绯木便铁公鸡拔毛似的退让一步,不多不少,恰好够四人一兽行走。待到几人路过,绯木又如潮水般漫涌而上,悄无声息地抹平一切足迹。   这片漫天卷地的绯色延绵千里无边无际,走兽误入都会掉向难以脱身,何况凡人。   一只玃如便是几人的罗盘针,只是何时走,何时停,往哪去全凭心情……难怪得当成祖宗供。   墨玉笙与姜清许久未见,并肩走在前面,相谈甚欢。   慕容羽在元晦身侧,自觉充当起了向导。   “你我脚踩之地叫乱子林,林中这毛茸茸能随意移动的草木叫毛芒乱子,又叫夜光草,是神农谷的守卫。别看他现在是胭脂粉,夜里会像萤虫一样发光。找机会让墨子游带你来瞧瞧,绝对是神农谷一等一的特产。”   他顿了顿,蓦得腾出一只手伸向毛芒,“在神农岛万物皆有灵性,小到一只蝼蚁大到一片山林——”   那毛芒反应不可谓不快,却还是避之不及,被这瘟神薅下来一撮茸毛。   手欠的毛病与墨某人如出一辙。怪不得两人能惺惺相惜这么些年,看对眼是一回事,最重要是能尿进一个壶里。   慕容羽手中把玩着茸毛,口中喋喋不休,说着说着,又开始悲春悯秋起来。   他自小被家中老父压头灌墨,后虽选择与铜臭为伍,身上多少还是沾了些文人的臭毛病——多愁善感。   元晦一对耳朵快竖上了天,听得极为专注,却不是对着慕容羽,也就没能给他一个聊胜于无的回应。   堂堂一点红镖局大东家廉耻掉了一地,此刻正面不改色地偷听前面二人的对话。 第34章 离魂   墨玉笙:“一别快五年了,师父他老人家身子骨可还硬朗。”   姜清:“自然。近来……他老人家时常提起你……”   墨玉笙笑道:“相见时总是一副不待见我的模样,离了我又总惦着我的好,叫我说他什么好呢。风流倜傥如我的确是……”   姜清截口打断,“你想多了……前些日子归谷后他心火烧得格外旺,说的都是些不中听的话。你远在天边,又怎么惹着他老人家了?”   墨玉笙:“真是无罪戴枷板——冤枉。上回给他老人家去信也有小半年的时间了,信中就提及了些沿途见闻,也没忘给他老人家问安啊……”   元晦走在他身后,明知墨玉笙看不见他的表情,还是做贼心虚地低下了头,掩饰性地吸了吸鼻子。   姜清:“也罢。你曾在谷中干过那么多让人跳脚的事,保不齐他老人家突然想起了哪件,气得心病又犯了。”   墨玉笙矢口否认道:“净瞎说。我就是枚安安静静的美男子,活着就是让人赏心悦目的,何来让人跳脚一说。”   姜清险些吐了一地,忍不住提醒道:“你十三入谷,把谷中清规破了个遍,是弦宗长老亲鉴的混世魔王,还特意为你量体裁衣了一条新规,百步内不许近身。”   墨玉笙装傻充愣道:“我还有这等待遇?猴年马月的事了,记不得了。”   姜清原本没打算仔细翻旧账,见某人失忆症已入膏肓,便觉得十分有必要协助治疗:“当年你活捉土精用绳索牵着当狗遛,把血蚯栓在树上当秋千荡,摘了秋明子当风筝放。哦,对了,还有一回引爆赤练流萤,差点把乱子林给烧毁了。你的这些丰功伟绩,随便单拧出哪件都能把师父的肺给气穿了。若不是……”   姜清明显停顿了一下,“若不是灵芸为你求情,你早被逐出神农谷千八百回了。”   元晦原本隔着二人有段距离,此时一双耳朵几乎贴上了墨玉笙后心。   墨子游的这些个斑斑劣迹可比奇花异草有意思多了。   元晦忍不住在脑海中勾勒出墨玉笙少年时的模样:他必然眉目喜人,时常动如脱兔,偶尔调皮捣蛋也让人不忍苛责。   墨玉笙见赖是赖不掉了,索性耍起了流氓,“师父那人嘴硬心软,也就是吓唬吓唬我,没真想拿我开刀。我好歹也是谷中一枝花,要没了我,神农谷该失了多少春色?”   姜清没接他这茬,他忽地将声音压得很低:“你动静闹得最大的那次,师父是铁了心要与你断绝关系。若不是……你以肉身扛过了七殇刑,恐怕你我今日也不过是天各一方的陌路人了。”   神农谷以东有座騩山,山上有处禁林,传说禁林深处长有祝余青果,人称“不死仙果”,由騩山山神看守,吃了可以延年益寿。   千百年来,不入禁林约定俗成。   然而一林竹子有深浅,一树果子有酸甜。长生不老这个天大诱惑还是催生了极少数人的妄念,引得他们铤而走险。   自神农谷建谷伊始,共有十四人相继踏足禁林,触动了山神,其中九人命丧騩山,五人侥幸生还。   生还者便要经受这七殇刑。   七殇刑又名七草刑,是一种“体贴”又毒辣的……酷刑。   受刑者每隔一时辰服用一味药草,共七味,期间任何不适可以随时喊停讨解药,不可谓不“体贴”。   传说每下一味药草,痛症会由浅及深自皮肉而入,依次渗透至筋骨、肺腑、心肝及至脑髓,至此肉体折磨达到极致,它会转而侵入神智,让人在恐惧中癫狂。   之所以是传说,因为历史上五位受刑人中,四人在感知剜肉剔骨时就匆匆喊停,讨了解药,痛症消失的同时,也抹去了关于神农谷的全部记忆被逐出谷。   而勉强挨过全程的墨玉笙,在床上半死不活地躺尸了小半个月,对七殇刑只字不提,只是谁敢在他面前哪怕提起个数字,都得被他打出去。   也就没有人知道“七草”究竟毒辣到何种程度。   元晦非谷中人,对七殇刑不甚了解,他的心还是莫明地抽搐了几下。   他只来得及浅尝辄止这股微疼,便被姜清迎面泼了一坛老陈醋,从头浇到脚,酸得他心头延绵不绝地冒着细泡,比那化骨绵水的后劲还大。   姜清道:“那日你独闯禁林,险些丧命。我不信你是为了一己私欲去摘祝余青果的。你那时才十五。一个毛孩子对生能有什么执念,根本犯不着赴死求生。”   他顿了顿,轻轻吐出几个字:“白芷,你是为了她,对吧?”   而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白芷是谁?   他对她……至今还念念不忘吗?   是刻骨铭心的……那种吗?   元晦跟在二人身后,独自品味这份透心凉的醋酸,那正是一分委屈,两分不甘,三分愤怒,余下四分嫉妒,叫人抓狂。   一炷香后,四人穿越乱子林,抵达神农谷。   谷中土地平旷,屋舍、良田、美池、桑竹错落有致,不时有黄发垂髫穿行其间,怡然自乐,俨然一处世外桃源。   一行人漫步在阡陌纵横间,数不尽的奇花异草夹道相迎。   最为惊人的莫过于遍地可见的土精,如钻地鼠似的在几人足尖来回穿梭。   千年人参万年精,要聚多少天地灵气,耗多少个百世百代,才能幻化出这恒河沙数般的人形神草?   众人随姜清拐进了一处宅院。   宅院不大,不过三两间屋子外加一个几步到头的小院。   院子外围拉了一圈疏落的篱笆,缠上了三两缕藤蔓,藤蔓上挂着几颗白果,莹白如玉,甚是喜人。   院中的屋舍被地锦裹得严严实实,就着边角的一点缝隙,依稀可以辨认出葱葱茏茏下的粉墙瓦黛。   厅堂里坐了一人,银发及腰,鸾姿凤态,正是姜悦卿。   姜悦卿朝墨玉笙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便将他冷落在一边,转身对着慕容羽嘘寒问暖,还颇为亲密地扶着他的后背,仿佛生怕旁人看不出他厚此薄彼。   姜清朝墨玉笙使了个眼色:“我没骗你吧?”   墨玉笙回了个苦笑,以示感谢。   他将场面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清了清嗓子,见缝插针道:“乌球子树老来红,荷叶老来结莲蓬。师父老当益壮,风采不减当年。”   谁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姜悦卿掀起眼皮看向他,面带薄愠:“臭小子,三句话不离个老字,你师父我在你眼中就是个老东西吗?”   墨玉笙吃了鳖,心知姜清所言非虚,老人家心病的确犯了,还是不得了的那种。   他摸了摸鼻尖,默默飘出姜悦卿的视线范围,索性装起死来。   同时,他脑子也没闲着,将近半年来两人间的往来事无巨细地捋了一遍——一无所获。   最后,他只能无奈地将年前写给姜悦卿的书信从脑海里提出来鞭尸,聊以慰藉。   姜悦卿将墨玉笙干晾了好半晌,直到玷污小女名声那口恶气出了个七八成,方才重新转向他和他身后的元晦。   墨玉笙眼力不大好,眼力见却一流,匆匆一瞥就知道老人家气消得差不多了,于是殷勤地满了杯温茶,嬉皮笑脸凑上前去,“师父喝茶,小心烫手。”   说罢,煞有介事地朝着茶杯吹了几口气。   被这么个没脸没皮的东西一沾,姜悦卿余下的几分怒气也熄火歇菜了,他从墨玉笙手中接过茶杯,视线越过他落在元晦身上。   墨玉笙忙着介绍:“这位是我徒弟——”   “——元晦”,姜悦卿截口道:“我们在无相寺有过一面之缘。”   元晦上前几步,毕恭毕敬道:“元晦拜见师公。”   语气平常,神色自若,仿佛那日在无相寺搬弄是非,挑拨他人师徒关系不是他一样。   姜悦卿点点头,对着墨玉笙道:“玉笙,明日有场硬仗要打,我就不留你了,早些回去歇着,养足精神。”   他又对着慕容羽和姜清道:“你们先回去休整一二,稍晚些在这里碰头。我在原有的方子上做了改动,又添了几味新药。有些细节悬而未决,需要听听你们的意见。”   他顿了顿,“清儿,你去本草院牵两只千年土精,让它们与玉笙提前打个照面。”   他挥了挥手,“去吧。”   几人相继告辞。   姜悦卿忽地从身后叫住了元晦,“元晦,无残大师托我给你捎几句话。”   元晦已经走到了厅堂门口,闻言驻足转身,“师公请讲。”   他背光而立,大片的阴影打在他素白如玉的面孔上,天光下飞扬的尘埃萦绕在他周身,像是从寺庙里带出的寂寂沉灰,将他整个人收拢在一片寂静烟火下。   姜卿悦道:“一切万法,皆从心生,心无所生,法无所住。”   元晦点点头,淡淡一笑,“嗯,多谢师公。”   墨玉笙的眉心多了一道褶子,将十分好看的眉目一分为二。   他胡乱找了个借口,将元晦先打发回了房,等到元晦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如血的残阳下,他忽地收起了平日里惯有的轻浮,开口问道:“师父,方才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姜悦卿去了一眼墨玉笙,“你心中所想,就是答案。”   墨玉笙一时没接话。   他沉默地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心绪不宁地伸手去够桌上的茶杯,想起自己味觉尽失,也喝不出个所以然,便又将茶杯落回了案上。   他顿了顿,沉声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走火入魔吗?”   姜悦卿起身捉起茶壶,给墨玉笙倒了半杯茶水。   “走火入魔岔的是气,这岔的是神。用和尚的话说,这叫离魂。”   墨玉笙喉头发紧,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杯中茶水,不同于普通茶水的清净,居然是浑浊的褐色,像是撒了一把黑土混合成的泥水。   他捉起杯子,一饮而尽。   味觉好像顷刻间回笼了。   竟然无比苦涩。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师父是说……离魂症吗?”   姜悦卿道:“也不一定会到这一步。那孩子通透,兴许无残大师只是想借机点拨一二。”   “来时路上,我们遇袭”,墨玉笙艰难的开口道:“我在他眼里……看到了赤瞳……虽然只有一瞬间。”   姜悦卿点点头,“和尚练的功讲究的是六根清净,四大皆空。那孩子身在尘世,能将无相功练到这个境界,若不是上天垂怜赐予他天真无邪的心性,就是他天赋异禀修炼出了与天地抗衡的心智。”   “他不曾受过什么上天垂怜。”墨玉笙表情很臭。   “捶打倒是没少受。”   末了,他又赌气似的添了一句。   然而他这张臭脸能摆给谁看,心中这口郁结又能向谁人发泄得了?   无情最是天宫人。   姜悦卿没有接话。   他见壶中茶水已见底,起身提起茶壶,将壶中茶渣倒尽,从一旁的茶罐中取了一小把黑褐色的新豆子,放入壶中,添了几勺白水,又取了些碳火,放入炉身下腹,朝着窗孔吹了几口气。   火见风而起,不多时便从茶壶流口处冒出腾腾白雾,一时间苦气四溢。   姜悦卿将头一杯倒给了墨玉笙,“这是黑曜水,与普通茶水不同。”   墨玉笙伸手接过,“嗯,刚刚喝了一杯,苦得要命,简直难以下咽。”   姜悦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听说民间管它作琉璃汤,有人一掷千金也求不来一口。”   墨玉笙盯着这杯黑汤看了半晌,色香味哪一样也没见它沾边,向它掷金的人不是钱多了没处花,就是脑子被驴踢了。   姜悦卿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黑曜水,开口道:“无相功依托的是心神。心若清明,则可遨游太虚,撼天动地。心若混沌,则会引来日月告凶,山冢崒崩。这些年那孩子一直以异于常人的定力压制心魔,强大的心智固然令人动容。然而月盈而亏,水满则溢,当心神压抑到极致稍有风吹草动则极有可能遭到反噬。”   姜悦卿说的这些墨玉笙岂会不懂?   他本能地端起茶杯,猛地灌下了几口黑汤,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自喉道而入一泻千里,将心肝脾胃肾浇的发麻,几乎没有了知觉。   一瞬间,他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有些人甘愿脑子被驴踢了也要求这一口苦了。   他缓了好一阵,开口问道:“师父博今通古,可知道什么好法子可以减轻他的痛苦?”   姜悦卿道:“平心静气,斩断心魔;或者自废武功,刮骨疗毒。”   墨玉笙表情漠然,“他尚有血仇未报,既不可能平心静气,也不可能自废武功。”   他顿了顿,忽地抬头看向姜悦卿,那双平日里半是轻佻半是多情的桃花眼里,隐隐含着两团火光,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将手指烧穿。   “神农谷有那么多奇珍异草,就没有一物可以降住心魔吗?騩山——”   “玉笙!”姜悦卿截口打断他。   墨玉笙眼底的火光暗了暗,将熄未熄,他借着残存的一点热力,将卡在喉头的话倾盆而出:“騩山上不是有不惑仙草吗?食之不惑,可以让人心智清明……”   “混账!糊涂!魔由心生,亦以心摄,这是自然规律,岂是外力可以左右得了的!”   姜悦卿气急攻心,一掌拍向桌案,那茶杯半死不活地在桌上晃悠了几下,终于轰轰烈烈地倒下了,杯中残水如泼墨一般溅了半桌。   墨玉笙一脸漠然地看着黑褐色的液体流向自己,避也不避。   屋外地锦中藏着一只四角蛇,正探出个脑袋享受落日余晖。大概头回见这阵仗,吓成了只缩头乌龟,一溜烟跑没了影,留下一长串窸窸窣窣的声响,自这沉闷到压抑的空气间隙中穿行而过,钻进屋内两人耳里。   姜悦卿就着这点声响,找回了一线清明。   他对这个时而让他闹心,时而让他挂心,揪心的徒弟,真是一点办法没有。   他宁可这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也好过像现在这般活脱脱一颗夹带碎壳的水煮蛋,弃之可惜,吃了又硌牙。   前些年墨玉笙在神农谷办的那些个离经叛道的事,直接把他逼老了十岁。然而他只能一边吐血,一边咽气,因为深究起来,墨玉笙捅的娄子好像没有哪桩是为了他自己。   连他违背祖训,独闯騩山禁区,也是为了旁人。   姜悦卿有时也会想,倘若他的那些个五花八门的心思往自己身上用一点,远的不说,就说他替墨覃盛背的这几年毒伤,但凡早点接受洗血术,都不会落到如今这份田地。   可他从头到尾只是淡淡的一句:“这是墨家该受的罚。”   看似通透豁达,却又画地为牢,只将自己囚困其中。   良久,姜悦卿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墨玉笙身旁,语重心长道:“玉笙,忘忧、不惑、长生,这些都只是世人美好的念想罢了。天地万物都遵行着既定的规律,人也不例外。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爱憎情仇,这就是人生,哪个字都不是你能随意抹得了,随意跳得过的。”   他将一只手落在墨玉笙有些微微颤抖的肩头上,握了握旋即松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白芷的事,你难道忘了吗?”   墨玉笙木然抬头。   他忽然感觉自己像一条闯入渔网的游鱼,有心想斗个鱼死网破,却发觉这张网是悠悠天地间的苍茫之气,俯仰之间充盈肺腑,是一口谁人也逃脱不掉的宿命。 第35章 上坟   墨玉笙离开时,天边挂着一轮即将落暮的残阳。   墨玉笙伸手够了够,落日余晖洒在他的掌心,给掌心镀上了一层微薄的血色。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眼底动了动,抬手拢了拢衣领,匆匆走向本草院。   墨玉笙在神农谷有个宅子,不大,两间屋子,刚好够师徒二人落脚。   他好逸恶劳又得过且过,在谷中长居的那段日子也没有费心打理过院子,只要不挡眼,怎样都行。   院中杂草也十分卖他面子,几年疯长下来,已经快没过大腿根了。从院子口到堂屋就这么几步路,要艰难地趟过一条草河,炸出一堆草蜢。   墨玉笙推开篱笆门时,愣了一下。   准确地来说,是吓了一跳。   丧心病狂的杂草被齐齐替了平头,显得乖顺又工整。   被割下的尸体整整齐齐地垒在院子一角,看样子是有人准备废物利用,用来生火烧饭。   他往里走去,远远便见到元晦在厅堂里忙活。   他背脊挺得笔直,一副挥毫泼墨的架势。   手里却大煞风景地拽着个黑不溜秋的破抹布,一丝不乱地擦拭着桌椅上的尘土。   似乎是感到有人靠近,元晦抬头朝门外看了一眼,正好撞上了墨玉笙的目光。   他眼睛一亮,将抹布扔在一边,双手探进清水里快速拨拉了几下,在衣摆处随意抹了抹,迎了出来。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他见墨玉笙目光在房屋周围打转,笑道:“院子我粗略休整了一下,先这样,过几天腾出空来,我再好好打理。屋子我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了。一些年久失修又没大有用的东西我自作主张扔了一批,怪占地方的。哦对了,方才姜清前辈来了一趟,送来了两床新被褥和一些零碎的日常用品。床我已经铺好了,师父若是累了现在进屋躺着就是。”   墨玉笙的目光在外草草转了一圈又落回到元晦身上,他皱眉道:“作什么把自己弄得这样……贤惠。”   元晦低低笑了几声,“师父以为这是在谷外,还能花银子找个小二来收拾不成?”   话虽没错,也不至于琐碎到这种程度,这让墨玉笙凭空生起一股没来由的负罪感。   尽管这负罪感对他产生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元晦见墨玉笙面露尴尬,便往回找补道:“是我自己乐意,感觉像是回到了春山镇的墨宅一样。”   墨玉笙哭笑不得,这孩子还真是随遇而安,“这和春山墨宅可没法比,且无论房屋大小,就说这桌椅板凳用材考究程度也差了十万八千里啊。”   元晦笑笑,“我觉得挺好。有山有水,有种花的院子,有睡觉的屋子,有做饭的灶台,有炒菜的铁锅……”   ……还有你。   剩下的话他隐在喉间,没有说出来。   两人边说边进了屋。   墨玉笙将手中的纸包往前一送,“上回你说睡得不安稳,我给你配了一副安神散。”   元晦欢天喜地地接过来,看那神色好像是得了件了不得的宝贝。   在墨玉笙这里,哪怕只讨到一颗酸不溜的青枣他都能品出枣泥酥的香甜。   元晦将纸包打开,一股冷香扑鼻而来,沉静得沁人心脾。   他一面下意识伸手去掏怀中香囊,一面问道:“怎么和上回师父用的气味不大一样?”   墨玉笙心道:“废话,我用的是跌打损伤膏,能一样嘛?”   面上,他一本正经地鬼扯道:“方子大差不差,就是缺了几味药草,就地取材用别的替代了。气味是变了些,药效只会好不会差,差了算我的。”   元晦眼底尽是笑意,揶揄道:“哦?算你的?怎么算?”。   他垂下眼,打开香囊,从纸包里抄起一小捧安神散,小心翼翼地装了进去。   墨玉笙抓了抓后脑勺,寻思了一圈。   挑担打水,生火烧菜,但凡需要动手的事,他作不来。动嘴皮子的事,他倒是擅长。   只是这样敷衍……貌似有点太没诚意。   他想了想,忽地开口道:“带你去见识神农岛的夜光草,只此一家,绝无仅有。我还知道有处山丘,绝佳的观景地,运气好可以撞见流萤,不会爆炸的那种。”   元晦正一丝不苟地绑着香囊上的系带,闻言骤然抬眸,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比一山一山的夜光草还要晃眼,“那说好了,不许耍赖!”   差点把墨玉笙一双眼睛给闪瞎了。   墨玉笙别了视线,匆匆看了一眼元晦手中的香囊,瞧着有点眼熟,便手欠地夺了过来。   元晦半是紧张半是期待地看向他,心跳如擂。   这香囊是五年前他从春山镇带出来的那一只。   平心而论,香囊保存得极好,几乎看不到飞线,也不见什么乱七八糟的污渍。只是经年累月在手中摩挲,早已失了光泽,素白的囊身也泛起了岁月的枯黄。   倘若有个人,将这么个平平无奇的香囊揣在心窝,一揣就是五年,他那未宣之于口的心事是否也就昭然若揭了呢?   可惜墨玉笙没能认出这个香囊,也就没人知道他是否能读懂香囊中满盛的款款深情。   他将香囊抛了回去,“堂堂苏家公子,怎么这样寒酸,外人瞧见该笑话了。赶明儿,师父给你买个新的。”   元晦眼底黯了黯,一面将香囊放回怀中,一面轻描淡写地回了句:“用顺手的东西,舍不得扔。师父就别操这份闲心了,新换的我只会觉得别扭。”   末了,他觉得自己语气有点生硬,叉开话题道:“姜清前辈说晚饭快好了,你是想现在过去吃还是回房先作休息?”   他顿了顿,“长途跋涉,还是先回房躺一会儿吧。锅碗瓢盆都有,柴火也有,等睡醒了我去临屋借一把面,开锅就能吃。”   墨玉笙摇了摇头,“不了,你先跟我走一趟。”   元晦:“作什么?”   墨玉笙:“上坟。”   天还没来得及黑透,尚有一丝余光,两人借着微薄的光线,一前一后爬上了一个土坡。   墨玉笙手背在身后,显得格外沉寂。   元晦踩着他的步子,走得又轻又柔,几乎没有弄出半点声响。   墨玉笙率先打破沉默,开口问道:“昨日你在苏州,可是见了什么人?事情办得还顺利吗?”   元晦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墨玉笙脚下步子不停,“你身上沾的沉香,那可不是寻常百姓能供得起的。总不会是从苏园带出来的吧?”   元晦不大想提这一茬。   他正大光明地接下了一点红镖局,要干的事却不大上的了台面。   寻找黑风孽海不算。   他已经着手打探长白殿武库了。   一旦有确切的消息归魂册下册就压在武库,他很可能会亲自下场,搅乱一池浑水,挑起“保剑派”与“夺剑派”的矛盾,担了“兴妖作孽”这个名头。   而这一切,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墨玉笙知道。   元晦沉默了片刻,道:“我并没有追问过师父白芷是谁。”   此言一出,他自己先愣住了。   这不像是委婉的拒绝,倒像是无理取闹的撒娇。   他面露尴尬,正寻思着说些什么找补,不料墨玉笙坦然开口道:“白芷是我师姐,短我两岁。她、无咎还有我,我们仨都不是谷中人,是被师父带进谷的。我那年在家里犯了事,和我爹大吵了一架,跑出来避风头。无咎他乞丐命公子身,在锦绣丛里躺久了腰疼,非要出来找罪受。白芷……和我们不一样,她自小父母双亡,无依无靠,那年山东一带洪灾泛滥,瘟疫四起,她是不得已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元晦静静听着,心口像是扎进了一根小得看不见的细针,呼吸间隐隐作痛。   他抬头看了一眼墨玉笙裹在夜色下孤独又清瘦的背影,忽然很想收回方才那句话。   他还没来得及消化心头的隐痛,墨玉笙忽地转过身来,“我说完了,该你了。”   元晦知道这茬是躲不过去了,他斟酌再三,道:“我去见了孙三,他是苏令的旧部,苏令死后,他成了一把手,这些年一直代管镖局的事务。”   墨玉笙道:“你见他作什么?要重掌镖局?”   元晦心知瞒不过他,“嗯。一点红镖局在全国织了一张暗网,专用来寻人探事。我重掌镖局,把暗网的直属权接了过来。我想借助这张暗网重新追查当年苏家的血案。苏令的死……有蹊跷。”   他顿了顿,“苏令常年不着家,别说外人,连我都摸不准他的行踪。那日他前脚刚进门,那帮人后脚就杀了进来,消息比我们苏府上下还要灵通。我怀疑他被身边人泄了行踪。”   他这番话虚虚实实,关于苏令的这部分是实话。   墨玉笙沉默了半晌,问道:“那孙三肯轻易放权?”   “嗯,”元晦道:“我手持一点红,又有血麒麟傍身,孙叔待我还算客气。”   墨玉笙对孙三这个人不了解。   但他深谙人心。   到嘴的肥肉,谁会愿意吐出来?何况还是块上等的五花肉。   也有视肥肉如草芥,弃之于敝履的圣人,凤毛麟角。   孙三是俗人,是圣人,墨玉笙不作评判,他只是适当地提点道:“野兽护食,这是天性。有些狡诈的野兽会佯装抛下口中的食物,诱得敌人放松警惕,绕行至身后,给敌人致命一击。”   “嗯”,元晦点点头,“师父放心,我自有分寸。”   墨玉笙知其心思剔透,便不再多言,转身走入一处花丛。   夜风将最后一线天光吹了去,月光给似锦的繁花着了一层冷色。   繁花深处,孤零零地立着一块木牌,掩映在花团锦簇下,显得无比寂寥。   许是时间久远,木牌被风雨淋去了棱角,爬上了一层斑驳的青苔。   木牌上没有字,不知是墓主有意为之还是被时光磨平了痕迹。   墨玉笙佝下身,手掌在木牌表面轻轻蹭了蹭,转而拨开身旁的花草,坐了下来。   元晦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墨玉笙,目光比如水的月色还要清冷些许。   墨玉笙呆坐了片刻,开口道:“这是你师姑,白芷。” 第36章 洗血   元晦面孔闪过茫然之色,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必行虚礼,你师姑这个人,最烦那些繁文缛节。站着陪陪她就好。”   从元晦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墨玉笙一小截刀凿斧削的侧脸,也就看不全他脸上的无尽落寞。   白芷短墨玉笙两岁,早他半年进谷,成了他的师姐。模样不算特别姣好,自带一股农家出身的清寒,墨玉笙惯常以貌取人,若不是在谷中相遇,大概这辈子也入不了他的眼。   白芷爱笑,不是那种虚浮于表皮的假笑,也不是那种聊以慰藉的苦笑,是自心底而起细腻又有光泽的笑,有如夏花般绚烂。   最初,墨玉笙便是被她的笑蛊惑的。   他与慕容羽这种尸位素餐的公子哥,最不缺的就是闲愁。寻常百姓为柴米油盐发愁,为布锦菽粟发愁。这两人,一个为家长里短赌气出走,一个吃遍山珍海味想换换口味。   他俩所谓的闲愁,在白芷面前不值一提,她却能笑看一切,单凭这点就能让两个公子哥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可惜,麻神尽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白芷进谷后一年,身患绝症。   墨玉笙在谷中做的那些个上房揭瓦的混账事几乎都是为了白芷,其中有慕容羽一半的功劳。   她不曾感受到什么上天温情,两人便铆足了劲,想带她看一看世间繁华。   去禁林偷祝余青果也是两人一拍即合。   只是墨玉笙临时改变了主意,甩开慕容羽,一人担下了所有。   往事如浮光掠影般走过,少年轻狂也好,少不经事也好,那些曾经的浓墨重彩都褪色成眼前的草木,身披夜色,只余下单调的灰茫。   墨玉笙平静地开口道:“这原是处光不溜的土坡,寸草不生。你师姑在世时,时常来这里静坐。她走后,我们将她火化,葬在了这里。没想隔年,这处荒坡居然长出了成片花草。她这人无情无义,一撒手将这人间抛得干净,连块碑都不让留,只叮嘱树个无名木牌。原以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眼狼,没想还算有点良心,到底给我们留下了一点念想。”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元晦,一对桃花眼底是道不尽的落寞。   “其实那日……我从禁林带回了祝余青果。师父……他没有直接送我去长老那受刑,而是带我去见了你师姑。可惜……她只是短暂地回光返照,祝余青果也没能留住她。”   元晦周身一震。   墨玉笙侧过脸,看向身旁的木牌。   他将头压得很低,短暂地藏住了满目的悲戚。   “生死离别是件稀松平常的事,谁人也躲不过去。这世间哪有什么不老仙丹还魂术?不过是水中月,捞了,才知是一场空。”   他抬手覆在木牌上,轻轻地摩挲着。   “你若有心想为师父做点什么,那就等我走了,将我火化,骨灰带回春山墨宅,撒在东角桂花树旁。挂念我的时候,回去浇一捧水,折一束枝,便好。”   元晦默不作声地看着墨玉笙,他背对着月光,整张脸都掩埋在黑暗中,几乎看不出什么表情。   夜很静。   风吹草木的沙沙声,浮云游动的汩汩声,好似都能像流沙一样钻进人的耳里。   ——   亦如七年前的那个血夜。   其实那天,从苏园废井下脱身的,不仅是满门被屠的元晦,还有心陷桎梏的墨玉笙。   白芷行将就木,墨玉笙以一颗祝余青果送走了白芷,这成了他的心病。   他将白芷的死大包大揽到自己头上,画地为牢,囚困其中。   直到——他遇见了元晦。   他将无处安放的好一股脑地倾注到这个苏家遗孤身上,尽管这些好显得廉价又无足轻重,却如一叶扁舟,托起了两个人的起落沉浮。   谷中微寒,渐浓的夜色凝成寒霜,打湿了墨玉笙的衣角。   他站起身来,紧了紧领口,“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元晦双眸微微一沉,他忽地伸手扣住了墨玉笙的腕子,近乎蛮横地将他带到自己跟前。   墨玉笙这一天下来身心俱惫,没吃上一口热饭不说,勉强喝了两杯热茶还差点把肠子都苦穿了。   他本就饥寒交迫,起身时一阵头晕目眩,被元晦冷不丁地一拽差点跌进他怀里。   好险他马步扎得稳,扛住了。   墨玉笙怒目而视,本能地甩开元晦。   这小子翅膀硬了,是要造反了吗?   元晦却没有要退缩的意思,只是将墨玉笙的腕子收得更紧,好似只要稍稍松手,他就会被黑夜吞噬,被山风给吹没。   他深深地凝视着墨玉笙,目光没有半点犹疑和躲闪,“师父要说的话说完了,该我了。”   元晦道:“师父曾有片刻后悔去摘那祝余青果吗?”   墨玉笙眉眼冷了几分,一时忘了挣扎。   祝余青果是当时唯一的选择。   倘若重新来过,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走上那条路。   因为人,是不能预知未来的。   元晦用墨玉笙耳力之外的声音低低地说道:“我也不后悔。”   他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不可闻,“不后悔与你相识相知,不后悔对你牵肠挂肚,不后悔为你万劫不复。”   墨玉笙眼花耳鸣,听不清也没看清他的唇语。   他做了个轻微侧耳的动作,问道:“你说什么?”   元晦无声地笑了笑,接着问道:“师父以为,死人与活人,有什么不同?”   他手掌渗出的热力化作一团温吞的火种,细水长流地温热着墨玉笙冰凉的手腕。   不等墨玉笙回答,他自顾自道:“活人有温度,死人没有。”   元晦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的,换个人大概都觉得他是慕容羽上身,犯了多愁善感的臭毛病,在这触景生情,伤时感事。   而墨玉笙,轻而易举地就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茶要趁热喝,酒要温后饮,饭菜要热了下肚,寒冬腊月要生起一盆火炉,心烦意乱泡个热水澡烦恼就能下去个七七八八,人活着不就是图这冰冷的人世间,一点温热的念想吗?   墨玉笙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元晦轻声地打断了。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活着!”   墨玉笙缓缓垂下眼眸,沉默了良久。   他轻轻挣脱了元晦,一言不发的,向山下走去。   等到他消失在元晦目力之外,元晦微微佝了佝身。   他似乎是疼极了,重重喘息了几口气,而后不可自抑地喃喃唤了一声:“子游……”   三月二十四,大吉,宜出行。   墨玉笙这一趟远行,归期未定。   昨夜他被元晦点了一宿安神散,熏了个半死,差点长睡不起。   这副安神散墨某人亲测,是极品,却在元晦这头翻了船,丝毫不起作用不说,还将人熏成了一根脱水的苦瓜。   不仅元晦,围在床边的其他几人也都面如菜色。   几人熬到四更天,才将诸多悬而未决的细节敲定。   洗血术分为四步,分别是种念,无极,洗血,还鞘。   第一步,种念。   这是整个洗血术的基垫。要以八一散给受术者种下意念:你身之所在为实,你魂之所在为虚。   八一散由九九八十一味药草研磨而成,气味奇特,伴随整个洗血过程直至结束。   第二步,无极。   受术者服用草乌汤配合离魂香,魂魄与肉体分离,皮肉无知无觉,魂魄进入无极。无极是一种太虚幻境,如水如沙,无形无相却又千变万化。   每个人的无极都不同,好色者的无极美女如云,贪财者的无极金银如山,酒鬼的无极江河湖海都泛着一股酒气。   第三步,洗血。   白日排血,黑夜再生,以千年土精吊气,以真气护心,看似简单,其间凶险一言难尽。   倘若受术者命大,熬过了洗血,二十八日后,进入第四步,还鞘,即还剑入鞘。   彼时将掐断所有药物,只留一味八一散,牵着受术人,由无极魂归肉身。   然而无极最大限度地让魂魄安生,忘却肉体的煎熬,却也是这种极致的愉悦,叫人虚实难分,最后长梦不醒。   五年前,墨玉笙耗了五个月才踉踉跄跄地从无极脱身。   此刻墨大爷躺在床上,看起来心情不错,一脸跃跃欲试的样子。   慕容羽心情压抑难耐,然而对着这张脸,是万万吐不出什么深情的话,只是不疼不痒道:“你可悠着点,别陷进温柔乡出不来了。”   墨玉笙飞快朝他抛了个媚眼:“怎么?这种飞醋你也吃?”   慕容羽简直想一巴掌拍死他。   期间姜灵云来了一趟,站着没说话,只给了一个含情脉脉的凝视。   墨玉笙顶着姜悦卿凌厉如刀割的眼神,汗如雨下,识趣地收起了乱飞的眉眼,一板一眼道:“师妹不必忧心,有师父坐镇又有你无咎,自泊两位师兄护着,我定会毫发无损的归来。”   姜灵云掩面而去。   墨玉笙抬脚踢了踢一脸失魂落魄的姜清,朝他使了个眼色,“你出去送送师妹!”   姜清站着没动,木然道:“我先给你施针。”   墨玉笙翻了个天大的白眼,有些人活该打一辈子光棍!   姜悦卿简直心力交瘁,该翻白眼的是他才对吧?   这小子是喝东海水长大的吗?闲事管到他的地盘上来了。   元晦安静地站在几人身后。   床头只有那么宽,被几位长辈堵得水泄不通。不过这并不妨碍元晦见缝插针将目光如胶似漆地黏在墨玉笙身上。   墨玉笙轻轻一抬眼,两人视线在狭缝间相遇。   师徒二人谁都没有开口,千言万语都盛在这转瞬即逝的凝视中。   墨玉笙:“你给我好好的。等我回来。”   元晦无声地回了句:“子游,我等你。”   也不知墨半瞎有没有读懂这唇语,他轻轻点了点头,合上了眼。 第37章 雨夜   四月初八,天阴欲雨。   洗血术进入第三个七日,墨玉笙脉象平稳,按常理,算是迈过了最凶险的坎。   夜间的轮番看护被撤了去,只留了两株土精,一左一右,给墨玉笙输送精气。   元晦和衣躺在外屋,枕边放着安神散,迷迷糊糊地合了眼。   床边落了一盏昏暗的油灯,灯下人形销骨立,像是随时就会被这一点火光给燃尽。   即便在睡梦中他也未有一刻安宁,眉头锁成重山,掩不住的愁绪在这山间回荡。   接近三更天,憋了一天的雨终是不甘寂寞地落了下来。   落地悄无声息,却还是惊醒了元晦。   他翻身下了床,起身进里屋,将窗门掩上。又走到墨玉笙身侧,佝身将他细细裹进薄毯里。   他一手撑在床沿,离墨玉笙挨得很近。   身下人闭着眼,表情十分安详。也不知在无极看到了些什么,嘴角还噙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莺莺燕燕么?   元晦心头没来由一酸。   我在这头望穿秋水,你却在那头花前月下。   他愤愤地抬手,想去抚平那扎眼的笑意,指腹与唇角一触即分。   元晦喉头动了动,他蓦得压低了身子,打算换另一种方式表达不满。   床头的土精识趣地退后半步,缩回了触角,似懂非懂地看着眼前人。   然而元晦鼻息扫过墨玉笙唇角,只匆匆一停,便没了下文。   他神色骤然大变,一手探到墨玉笙鼻下,一手摸上他的心脉。   气若游丝,脉搏微弱,是将死之象。   元晦急痛攻心,一口腥甜翻涌上喉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面如金纸,比个死人也不遑多让。   下手却还利索,只除了手抖。   他一把扶起墨玉笙,双掌抵住他后心,将真气狠狠地,不遗余力地,毫无保留地灌进他体内,只恨不能掏心掏肺,剜骨剔肉,将自己所有的一切原封不动地交出来,以物换物,来换他一条性命。   这是墨玉笙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也是元晦离疯魔最近的一次。   …………   雨下了一夜,扰人清梦。   慕容羽一觉醒来心绪不宁。   他洗了把脸,推门而出。天刚破晓,露出鱼肚白,雨可总算是停了。   留了一地的泥泞。   从这到墨玉笙的宅子总共没几步路,他走地飞快,青绿色的袍子下摆溅了一水的泥。   进到里屋,慕容羽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是有了“着落”,含在一口气血里直接顶到嗓子眼,差点拖家带口连着肺一同喷出来。   屋里平静地让人毛骨悚然。   床上坐着两个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面容惨白得跟纸糊的一样。   元晦双手撑在墨玉笙后心处。   他嘴角两行血迹,浓得发黑,早已干成了痂。   慕容羽整个人如同堕入冰窖,从头麻到脚。他满心上下被一种叫作恐惧的东西包裹住了,一时间竟然不敢上前。   好在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流动的真气。他稍稍定了定神,飞身上前,心惊胆战地抬手扫过两人脉门。   幸好,都还有脉动。   他来不及宽心,挥手截断了墨玉笙手腕处的洗血导管,对着元晦后颈重重一弹,“元晦,是我,你慕容叔。你放手,这里交给我。”   元晦浓密的双睫颤了颤,没睁眼,也丝毫没有要松手的迹象。   慕容羽不打算跟他废话,果断动手点了元晦的定穴,将他扶坐到一侧,又将墨玉笙放倒,掐着他下巴灌了几口天仙玉露。   平日里,他们三人轮流上阵,不必多,输上一个时辰的真气,人就气虚体乏,两眼昏花。   元晦再怎么无相寺出身,也不过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并未比旁人特殊到哪里去,何况他与姜清都不算寻常人。   慕容羽不愿细算元晦独自一人熬了多久,也不敢细想是什么支撑他熬到现在。   任何一个念头都让他万分糟心。   元晦似乎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存心让他一路糟心到死。   他四肢虽不能动弹,周身真气却不要命似的上蹿下跳,像是一把狂躁的野火,要将自己与整个大地付之一炬。   慕容羽被这凌乱的真气拍得胸闷气短,一回头对上元晦的双眸。   那双眸子泛着诡异的红光,浸泡在血染的眼底,映衬着那冷漠又苍白的容颜,像极了传说中的邪神。   慕容羽惊出了一身冷汗,被从门缝挤进来的凉风扫过,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离魂症。   慕容羽一把抓住元晦手臂,疾声道:“元晦!你醒醒!”   这声疾呼非但没有把他唤醒,反而像是激怒了他。   他周身猛烈地震颤着,几股真气自他头顶与后颈喷涌而出,他竟试图以真气强行冲开封住的穴道。   元晦度了一宿的真气,已如干涸之壑。再由着他这般耗下去,不疯魔至死,也会气尽身亡。   慕容羽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天理伦常了。   他嘴没把门地胡乱吼了一通:“元晦!你要弃墨子游于不顾吗?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谁来替他榻前尽孝?你若是轻贱其身,谁来护他日后周全?墨子游还没死,还活着!他日他远行归来,若是见不着你,你要我如何同他交代?”   这番连喷带吼的咆哮总算是唤回了元晦些许觉知,他眼底混沌的血色徐徐散开,露出一线清明。   元晦茫然地看向慕容羽,无意识地低声喃喃道:“墨子游?”   慕容羽简直要老泪纵横。他双手紧握元晦双臂,一字一顿道:“对!你师父,墨、子、游。”   慕容羽这辈子从未像现在这般对墨玉笙感激涕零。   墨子游这三个字,简直比求神拜佛还要管用,几乎是立刻就驱散了邪魔,将元晦的心魂囫囵个地定穿回他体内。   元晦涣散的目光逐渐聚焦,眼底的血色如潮水般褪去,一双眸子像是雨后青天,阴郁又带着些许哀色。   他缓缓垂下眼睫,低低地唤了声,“子游……”   慕容羽吊着一口气,大气也不敢出。   屋内针落有声。   元晦蓦得开口道:“慕容叔,帮我解开穴道吧。”   慕容羽心有余悸,不太敢轻举妄动。   元晦面无表情道:“我若是真疯了,区区几个穴道也奈何不了我。我若是没疯,你这样困着我,又是作什么?不如解了我的穴,让我好生看看他,他没事,我就没事。”   慕容羽:“……”   元晦被解了穴,顾不上松快僵硬的四肢,一把捉起墨玉笙的手腕,直到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稳健清晰的脉动才稍稍宽了心。   他却没有要松手的意思,指尖顺着墨玉笙的腕子一路下滑,被墨玉笙微微蜷起的五指绊在手心,久久没有抽回。   慕容羽被羞得老脸通红,一双眼睛简直没地儿安放。   然而元晦落落大方,又是一脸的清心寡欲,任谁看都不过是一对情深义重的师徒,慕容羽尴尬中便又生出点自行惭愧。   魔障了吗?瞎想些什么呢?   可怜慕容羽才刚三省完吾身,便遭元晦当头一棒。   只见元晦顶着张恬淡无欲的脸,缓缓俯下身子,旁若无人地在墨玉笙掌心处,烙下了一个浅吻,像天风亲吻山脚那般,轻柔又带着股无法言喻的虔诚。   慕容羽抬手……伸向怀中的护心丸……   从清晨睁眼到现在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自觉被逼老了一个年轮。   作什么要让他个光条汉子撞见这一幕!   好在元晦无心给他难堪,双唇与墨玉笙手心一触即分。   他直起身子,面不改色地看向慕容羽。   慕容羽流了一脑门热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像偷人被抓的是他一样。   他结结巴巴半晌,勉强吐出三个字。   慕容羽:“你……”   元晦接口道:“我对子游心存妄念。”   慕容羽:“我……”   元晦淡淡一笑,“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吧?”   慕容羽顿了顿,看向墨玉笙,“他……”   元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眼神说不出的温柔缱绻,“他还不知道。劳烦慕容叔代为保守这个秘密。我……不想他分心。”   慕容羽闭了嘴,干巴巴地想:“这事不在我,在你。他就是根棒槌,就看你够不够收敛”。   四月初九,洗血中断。   四月十六,洗血重启。   四月二十三,洗血进入第四个七日。   慕容羽众目睽睽下使了一招袖里乾坤,将元晦放倒,扶到外屋躺下。   姜清双手拢在袖子里,跟在两人身后,丝毫没有搭手扶一把的意思。   倒不是他没有眼力见,元晦削瘦成纸片人,两根手指头都能拧得起,实在不必他多此一举。   姜清道:“你就不怕他醒来埋怨你?”   慕容羽叹了口气:“他已经半个月没有沾床了,怨就怨吧,总好过墨子游醒来瞧见他这副模样找我兴师问罪,把火撒我头上。”   姜清试着动了动自己半月不眠不休的念头,只觉得天旋地转。   姜清很少出谷,不喜热闹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他认床。不用多,三天没睡个好觉他就精神萎靡。若延长到五天,头昏眼花,伴随轻微耳鸣。   他最长一次出谷也就七日,回来后整个人虚脱,大病了一场。   两人将元晦安顿好,走进里屋。   姜清忽地叹道:“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子游这眼光是真毒,挑了这么个徒弟,这比之血亲也不遑多让了。你与子游走的近,跟我说说,他使了什么手段,叫人这样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慕容羽道:“他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能费什么心思?成天仗着一副好皮囊混吃骗喝。”   姜清想了想,道:“也对。墨子游就是老天赏饭。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做,往那儿一躺,自能招蜂引蝶。”   慕容羽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无知无觉犹自徜徉在无极春色里的墨玉笙,意味深长道:“老天赏饭,也得看有没有命吃。”   姜清听不懂慕容羽画外音,拍了拍他肩头,宽慰道:“你且放宽心。子游命大,死不了。不多日,就该醒了。”   慕容羽讪讪一笑。   醒了之后呢?   他要如何面对元晦?   他是真不知情?还是……   这对师徒,最后会如何收场? 第38章 还鞘   四月三十,天大晴。   姜悦卿撤了所有药物 ,卸了银针,放走了虚脱成萝卜干的土精,将八一散的分量加重了一倍。   八一散气味极为古怪,像是将茉莉花揉碎了塞进一双臭皮靴里捂上七八日倒出来混在一堆鱼腥草中和着天竺葵翻炒,腐臭中带着辛酸,又隐隐透着丝幽香,那是连蝇虫闻见都要退避三舍的程度。   屋里几人却像是有病似的,闻着这味几乎要喜极而泣。   姜灵云清早就过来,候在床边。   她双睫还沾着点水汽。“爹爹,师兄能醒过来,对吧?”   姜悦卿瞧她这副没出息样就气得胸闷,奈何胳膊肘拧不过大腿,只能将火气暗暗撒到墨玉笙头上:“不都说祸害遗千年么?阎王一时半会儿收不了这臭小子。”   姜灵云累墨玉笙得了一顿骂,自觉噤声。   姜清趁机解围道:“师父不亏是当代圣手。这回改良的药方比上回效果好了岂止千八百倍。若非五年前亲眼撞见洗血术的凶险,我真要怀疑,洗血不过是做一场大梦。”   姜悦卿缓缓摇头道:“药方上,我其实没有作太大改变。”   姜清奇道:“那为何两次洗血效果会天差地别?”   “因为他自己想活了”,姜悦卿看了一眼墨玉笙,“人的求生意念就好比一粒种子,若有向阳而生的气魄,便能顶开坚硬如铁的磐石,在石缝间开花散叶。”   姜灵云听得一头雾水,师兄从来也没想死啊。   姜清似懂非懂,暮景残光时会无限贪念夕阳,是这个道理吧。   慕容羽满脸忧思,专心致志地替墨玉笙发起愁来。   元晦整个人魂不守舍,他想活了,为了谁?   临近晌午,墨玉笙忽地诈尸一般的坐了起来。   彼时姜悦卿已经离开。   慕容羽含着眼下两抹青黑,倒在外屋床榻上小憩。   元晦在院子里晾衣物。   墨玉笙贴身衣物,沾着他身上独有的药香,几轮清水洗涤下来也没能洗净,在阳光下,一丝一缕地蔓延开来。   姜灵云拿着扫帚在里屋打扫。   姜清握着簸箕站在一角,这是两人千载难逢的独处机会。   姜清手心冒了层白毛汗,脑海里天人交战已经不知多少回合了。   我该如何做?   先礼貌询问一声,师妹,我来帮你?   她若说不怎么办?   要不直接将扫帚从她手里夺过来?   不成,太过野蛮。   等到他终于理清了头绪,打算走谦谦公子的老路,一声“师妹”还未出口,姜灵云倏地将扫帚一掷,飞扑到床边。   她大概是惊喜过了头,忘了言语,张嘴半晌也只发出了个“啊”字,声音不算重,却足够惊醒在外屋小憩的慕容羽,以及捻着麻绳上湿漉漉的衣角,在院中发愣的元晦。   墨玉笙大梦一场,整个人明显还没有还魂,眼神涣散,像是别的什么人住进了他的躯壳,透过他的双眸一一扫过屋里的每一个人。   他忽地收了目光,没头没尾道:“院子里的桂花开了,赶紧去摘几枝,插进瓶里。过几日下雨就该被浇没了。”   墨玉笙说完这句话,又直直倒下,做他的春秋大梦去了,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姜清道:“他方才说的什么?院子里的桂花?”   慕容羽道:“昏话,梦话,胡话。”   末了,他又摇头叹道:“墨子游果然从不让人失望,这准是又和哪位红颜知己在那风花雪月。”   江灵云一双罥烟眉微蹙,黯然神伤。   墨玉笙多情给了旁人。   只将无情留给了自己。   姜清去了一眼姜灵云惨淡的神色,悲伤着她的悲伤。   元晦背倚着门框,没能再挪步。   他离得远,一听到里屋的动静几乎是足不沾地地飞奔而来,却只赶得及在门外被墨玉笙那句梦中呓语狠狠砸中脑门,他几乎要以为自己思念成疾,出现了幻听,直到姜清字字分明地道出了那句“院子里的桂花”。   元晦垂在袖中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指尖还残留着一点从墨玉笙贴身衣物上带下来的独属于他的气息。   他那张万年如泥塑的脸被难以置信的期待与无法言喻的悸动揉捏成一团,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几乎要破相。   他的眼底有泪痕闪过。   子游的无极……是春山墨宅。   那里,会有我吗?   算无遗策的慕容羽还是失策了。   墨玉笙非但没有长陷温柔乡,还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是夜,醒了。   亥时刚过,元晦将卧炉中的灰烬倒了去,添了副新的八一散。   八一散燃烧时会腾起一股紫烟,猛地一吸,有些呛鼻还催泪。   元晦闻了月余,鼻子已经适应了,眼睛却还没有,被熏得泪眼婆娑。   “把那玩意给我掐了,熏得脑仁疼。”   一个声音从元晦身后幽幽响起。   元晦骤然转身。   被八一散逼出来的水汽充盈着他的双眼,透过一层覆在眸子上的水膜,他隐约见到昏黄油灯下的那个身影,烛火跳曳,拨动着水膜上的倒影,亦真亦幻。   “愣着干嘛?还不给我掐了。”墨玉笙虚弱地抱怨道。   元晦违抗了师命,没去掐那碍事的八一散,他几步上前,俯下身子,不管不顾地抱住了墨玉笙。   与其说是抱,不如说是箍。   自汴州重逢,元晦总共逾矩了三回。 第一回在汴水桥头,浅尝辄止。 第二回在汴州羽庄,深情难抑。   这一回歇斯底里,像是要把墨玉笙揉碎了嵌进自己的骨肉,合二为一。   墨玉笙大病初愈,又在床上躺了月余,身子骨颓成了块朽木,轻轻一弹就能掉灰的那种。如今猛地撞上元晦胸口,差点要灰飞烟灭。   可怜他这口疼还来得及下肚,便又被人像捆草垛一样没命地收紧在怀里,胸口被压迫到几乎窒息,差点两眼一黑歪倒过去。   他却没舍得推开元晦。   这种时候,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好像也只有一个拥抱能承载住这份劫后余生的厚重。   元晦将脸埋在墨玉笙脖颈间,墨玉笙感觉颈子衣料湿了一片。   他双臂被人扣住,动弹不得,便只活动了几下手腕,在元晦后腰处轻轻拍了几下,嘴里吐出来的话,一如既往的没着没调:“我没被西域三怪砍死,没被无极绊住缠死,差点着了你小子的道。”   元晦闷声道:“怎么?”   墨玉笙:“你想勒死你师父么?”   元晦稍稍松了手,却没有放开他。   墨玉笙上臂得了松快,缓缓攀上元晦后背,被两片硌手的蝴蝶骨刺了个心肝疼。   他眉头一皱,“我有没有对你说过,墨家从来不收丑徒弟。”   边说,边轻轻扒开元晦,“让我看看,瘦脱相了没!”   其实两人半斤八两,墨玉笙对人家挑三拣四,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瘦成了什么样。   但姜清一语中的,墨玉笙的确是罕见的老天赏饭型,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他是典型的骨相美男,即便瘦的只剩副骨架,也自有一种娇花照水的动人。   元晦便埋首在这朵娇花的肩窝处,一动没动。   他不太想让墨玉笙看到自己这副凄惨的仪容,显得太过软弱。   元晦闷声道:“你给我的安神散没用。”   墨玉笙道:“你这是耍赖。怎么我用了就跟迷魂香一样。”   元晦道:“我不管,反正对我无效。你上回说过的话,可还作数?”   墨玉笙失笑,敢情是过来讨债。   “自然。”   墨玉笙估摸着元晦腻歪劲也该过了,将他往身外带了带,“我肚子饿,有吃的没?”   元晦的双唇落在墨玉笙肩上,中间隔着层薄如蝉翼的衣料,衣料被泪打湿,几乎与肩颈黏合成一体。   四舍五入,元晦的双唇吻上了墨玉笙肩,他甚至能想象到肌肤细腻的触感。   他闭着眼,深深地将墨玉笙的气息吸入肺腑,低声道:“想吃点什么?我去做。”   元晦的鼻息有点重,还很烫,打在墨玉笙冰冷的肩窝,十分具有侵略性,逼得墨玉笙不得不将脖颈一歪,“来碗面。”   慕容羽一推门就撞见床上两人交缠在一块,不早不晚,这手气,不去赌坊摸把骰子,血亏。   “你……你……你们……”他舌头打结,一句“伤风败俗”如鲠在喉。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元晦单腿跪在床沿,将墨玉笙压在身下,墨玉笙双臂欲拒还休地搭在元晦后肩。   这姿势,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元晦飞快地用鼻尖在墨玉笙颈窝处蹭了蹭,将他轻放回床榻,直起身子,一脸坦然地看向慕容羽:“这么晚,慕容叔怎么来了?”   这么一问,还怪微妙的。   “我……”质问和理亏,慕容羽一时竟排不出个先后顺序。   “我说无咎兄,舌头捋直了再说话成不成。怎么像个吃不饱饭的,说话有气无力。”   墨玉笙躺在床上,替他捉急,“还有,进屋敲门,你到底懂不懂规矩。大半夜不声不响地飘进来,是想作什么?”   慕容羽一脸我不跟禽兽计较的表情,走到床边,没好气道:“来看你死透了没。”   墨玉笙微微撑起身子,从一侧接过元晦递过来的温水,润了润喉,挑眉道:“我若死了,你舍得?”   慕容羽:“求之不得。”   墨玉笙:“谋杀亲夫,其心可诛。”   慕容羽:“乐意守寡。”   ……   两人越说越不入流,慕容羽蓦得感到身后一股危险之气逼近,他立刻识相地收了乱七八糟的表情,正色道:“过几日我要动身去汴州与沈清渊他们碰面。倘若他们拿回了解药,我便带你去寻七姑。” 第39章 痴心   墨玉笙:“中原楼那头呢?你不用给人交代?”   慕容羽语气不算好:“神农谷又不是神仙谷,住的是人又不是神仙,病有所治有所不治。”   墨玉笙点点头,“你都跟师父说了?”   慕容羽扫了一眼墨玉笙右肩,“那么大个血疙瘩,你当所有人都瞎么?”   墨玉笙笑笑,“老头心口不一,还是挺疼我的嘛。”   慕容羽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高处不胜寒。他萧翎天或许身不由己,但来而不往非礼也,他累你伤成这样,我们也总得有所表示。”   墨玉笙顿了顿,“你打算何时动身?”   慕容羽道:“就这两日吧。”   墨玉笙放心不下慕容羽,想了想,道:“我随你一同去。”   慕容羽皱了皱眉,“你这副身子骨,去了不就给我添乱。我孑身一人行动轻快,路上若真再遇上不知好歹的,也好应付。”   墨玉笙深情不过三秒,仿佛生怕别人惦记上他一点好似的,贫嘴道:“少在那自作多情,谁说我是为了你?”   他眼尾微挑,漏出点恰到好处的风流,“我至今没有见过鬼主的庐山真面目,这次正好去会会他,亲手揭了他的人皮面具,看看里面究竟藏着怎样一个惊喜。”   慕容羽后脊微凉,下意识去了一眼元晦。   元晦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   正巧墨玉笙的辘辘饥肠不合时宜地嘟囔了几声,他有些讨好似的对着元晦道:“对了,煮面的时候别忘了加几片火腿,被人当花草浇了一个多月,实在太想念一口肉味了。”   元晦将八一散掐了去,面无表情地看向墨玉笙:“师父大病初愈,虚不受补,还是吃点流食比较稳妥。晚饭还剩了些米粥,我去给你温温。”   墨玉笙哑口,怎么讨一口火腿,连面也佘进去了……   等到元晦出门,慕容羽才压低声音道:“墨子游,你个禽兽。”   墨玉笙捻起根指头,戳戳自己,“禽兽?我么?讨几片火腿就成禽兽了?”   慕容羽目瞪口呆,此人到底是把装蒜的好手还是块不可雕的朽木?   慕容羽便又咬着牙,“方才……我进屋那会儿……嗯……你俩抱在一块在做什么?”   慕容羽脸皮不算薄,说这话时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墨玉笙木归木,还不至于蠢,总算明白过来慕容羽来时那如遭雷劈的表情是为何,他一脸震惊地竖起两根指头,狠狠戳向慕容羽,顺便将“禽兽”二字还了回去。   两人正为谁是“禽兽”吵得不可开交,元晦端着碗面进屋了。   面香四溢,轻易就扫清了八一散的余味和两人的火气。   慕容羽与墨玉笙一路货色,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在谷中月余全靠挨家挨户蹭饭才活到现在。   谷中人自给自足,食材都是现摘现压,一顶一新鲜,但是厨艺嘛,远不及医术精湛。   慕容羽总共尝过三回元晦的手艺。 第一回在春山镇墨宅,第二回在汴州羽庄,第三回在神农谷,那时墨玉笙还没醒。   元晦的厨艺就如他的功力,日益精进,几乎到了可以与慕容府衙厨媲美的水准。   慕容羽于是舔着脸,对着元晦道:“锅里还有剩么?盛碗汤也行。”   元晦将滚烫的面碗落在桌上,“没了,师父他身子虚,我特意没多下。”   他顿了顿,“慕容叔若是饿了,我再去下一碗?”   慕容羽笑得谄媚,“那就有劳了。”   元晦应了一声,盯着热汤面却没动。   他实在不愿将穿衣喂饭这种美差拱手让人,还是那个人。   元晦不得不承认,单凭慕容羽可以直呼墨玉笙表字,百无禁忌地与他打嘴仗这一点,他就对慕容羽嫉妒得发狂。   慕容羽何等的人精,立刻就心领神会,识趣地接口道:“面凉了我叫你,我伺候不了这祖宗。”   墨玉笙脸黑如锅底,待元晦出门,没好气道:“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没见他气色不好么?你还忍心压榨他?”   元晦在灶屋架锅烧水,听着从里屋传来的掐架声,总算在浑浑噩噩的虚无中抓住了一点真实。   …………   墨玉笙身板异于常人,醒后第二天就可以下床活动,第三天就能上蹿下跳。   元晦恐他动真格,寸步不离低守着他。   谷中四季如春,盛夏已至,日头也不显得毒辣。   元晦将桌椅搬到小院,陪着墨玉笙在院中接客。   来了一波,又送走一波,最后留下姜清与慕容羽二人。   几人品茶闲聊。   院门被人推开,姜灵云走了进来。   她打开点心盒,端出一碟糕点,“我新学的莲花糕,清甜解暑,师兄们尝尝。”   慕容羽第一个动手,接连吃了三块。   古人道:食色,性也。   慕容羽不好色,好吃。食与色,他总得占一头。不然枉为人。   姜清跟着取了一块,他不舍得大口吃,一点一点啃平了糕点的棱角。平日里,他是万万没这等待遇。   墨玉笙与元晦没动。   姜灵云对着元晦道:“你别拘谨,尽管吃就是。”   元晦礼貌一笑,“多谢师姑,只是我平日不大吃甜食。”   姜清奇道:“我听子游说你是苏州人,苏州那不都偏甜口吗?”   元晦面不改色道:“我是个例外。”   姜灵云并不多劝,她绕到墨玉笙身侧,将糕点移到他跟前,“师兄,你尝尝。”   墨玉笙摆摆手,“我天生吃不来这些甜腻的东西,一吃胃就犯酸。”   他顺水推舟,将糕点碟往姜清面前送了送,“你怎么跟个小娘子似的,吃得痛快点行不行。”   姜清耳根泛红,慌忙将糕点一口吞了下去。   姜灵云缓缓垂下眼眸,“一年一夏,玄玉池的莲花又开了,师兄……要随我去看看吗?”   墨玉笙摇摇头,“我得收拾行囊,明日便要随你无咎师兄离谷。”   姜灵云愕然抬眸。   夏光打在墨玉笙脸上,染得他苍白的肌肤微微泛红。他眼角眉梢吊着一点笑意,风流如斯。   姜灵云一时有些恍惚,她怔怔道:“那年仲夏,你在玄玉池中舞剑,水波不曾打湿你衣角半分。你用剑尖挑下一瓣红莲,雕花提字。”   她顿了顿,眼底漫上一层水雾,“提的是: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你将那瓣红莲挂在剑梢,递到我手中。”   那年墨玉笙十三,她十一。   如今她二十六。   算起来,她芳心暗许墨玉笙十五年。   那是她最好的年华。   姜灵云从袖中掏出个荷包,荷包上绣着彩蝶双飞。   “我十一岁起就心心念念想为你亲手缝制一个荷包。可惜我手拙,花了十五年,才学会。”   “哐啷”两声,两盏茶杯相继被碰倒。   姜清欲盖弥彰地捻起袖子去擦拭桌上的茶水。   元晦无知无觉地看着墨玉笙,任茶水打湿袖袍。   慕容羽受牵连,被溅了两身,有苦难言。   墨玉笙沉吟片刻,苦笑道:“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我那时年少轻狂,若有冒犯还请师妹见谅。”   他顿了顿,接口道:“我有个用顺手的荷包,跟了我很多年。我这人念旧又是个老古董,用不惯新东西。”   姜灵云默不作声地将两湾清泪收进眼底。   她攥着荷包的五指收紧又松开,终于还是缓缓收回到身侧。   “我本也不指望你会收下。只是十五年了,我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抛下句清清淡淡的话,转身而去。   慕容羽目送姜灵云离开,叹道:“墨子游,你还真是无情。”   墨玉笙笑得无奈,“我既对她无心,便只能对她无情。断了不该有的念想,才能成全她与旁人。”   他看了一眼姜清,“你若对她有心,此刻便该追出去,陪着她。”   姜清垂着头,木然道:“灵云对我无意,我又何苦去扰她清净。”   墨玉笙喝了一口茶水,淡淡道:“由此看来,你对灵云未见得有多喜欢,也并非非她不可。”   姜清盯着手中的茶杯,茶水清透,映着夏光。   姜清缓缓开口道:“有一年夏天,我随父亲上山采药,不知招了什么东西,回来大病一场。我每日被按头灌药,喝到后来,实在恶心,便使性子不再喝药。灵云听说了,抱来一罐蜂蜜。我喝一碗苦药,她奖励我一勺蜂蜜。我当时就想,天下间,怎么会有如此美好的女子。我何其幸运,这么早就遇上了她。”   好似每个情动都始于夏日。   大概躁热的夏光真的比较容易叩开爱悦的门扉。   姜清目光幽深:“我倾慕她,也敬重她。她眼里没我,我就静静远观,默默守着。我并非一定要与她相好,她若安好,我便安心。只是……如若不是她,我终身不婚不娶。”   墨玉笙低低地笑了几声,“假正经!你就没想过与她耳鬓厮磨,交颈而卧?”   姜清一愣,旋即耳根红得几乎要冒烟。   墨玉笙接着浇油,“有情就有欲,有欲就会贪嗔痴,会求不得,会怨憎会。情爱迷人心智如斯,却让人欲罢不能。你是凡人,又不是和尚,何苦违背本心,压抑天性?”   姜清脖子红得几乎要渗血。   慕容羽趁热打铁,“人活一辈子,总该有件什么事让你愿为之赴汤蹈火,总该有个什么人让你愿为之头破血流。自泊,你比我幸运,那么早就遇上了那个人。”   姜清愕然,几乎要痴了。   墨玉笙恨铁不成钢,“姜自泊,大大方方承认你想与心上人纠缠一辈子不好吗?何必婆婆妈妈,畏手畏脚。单看这点,你的确配不上灵云。”   姜清神色几变,忽得起身,推门而去。   慕容羽目送他走远,“你说他会开窍吗?   墨玉笙攥着茶杯,茶水清浅,几乎见底。   “那得看他爱的有多深。” 第40章 浅吻   送走姜清已近日落。   墨玉笙见慕容羽没有抬屁股的意思,问道:“你呢?不走么?”   慕容羽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不急,还早。”   念及二人多年情谊,墨玉笙不便明着赶人,委婉道:“明日一早出谷,你抓紧回屋收拾。”   慕容羽打定主意蹭饭,死皮赖脸道:“不打紧,再坐会儿,本来也没多少行李,回头再收拾也不迟。”   元晦抬头看了一眼渐暗的天色,道:“都这个点了,慕容叔吃完饭再走吧。”   慕容羽点头如捣蒜,心里叹道:“这师徒二人的差别怎么这么大。”   元晦笑道:“晚饭想吃点什么?我去做。”   慕容羽毫不见外,问道:“有什么?”   不待元晦开口,墨玉笙冷脸道:“有面,爱吃不吃。”   慕容羽回了墨玉笙一个白眼,心道:“又没吃你的,在那摆脸给谁看。”   慕容羽反感墨玉笙的冷脸,却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议。元晦做面的手艺是真绝。若不是被羽庄绊住了脚,他真有心想拉元晦入伙,去京城开一家面馆。   面馆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一碗面。   两人笑容可掬地目送元晦进了灶屋。   墨玉笙脸色一变,“一会儿快点吃,吃完早点滚。”   墨玉笙说到做到,不等慕容羽将面汤喝尽,他在桌下抬腿就是一脚将人踹跑了。   元晦吃得慢,还剩一大碗。   他吃面时有个习惯,会看着墨玉笙先吃。估摸着墨玉笙不够,他会蚂蚁搬家一筷子一筷子将自己碗里的面挪到墨玉笙碗里。   元晦嚼着嘴里的面,问道:“慕容叔有什么急事吗?怎么走得这么匆忙。”   墨玉笙道:“他没有,我有。”   元晦奇道:“什么事?”   墨玉笙汤足面饱,将碗往前一推,“还债。”   元晦一头雾水,反问道,“还债?还什么债?”   墨玉笙笑而不语,只定定地看着他。   元晦忽地灵光一闪,低头风卷残云地将碗中汤面一扫而空。   吃过晚饭,元晦顾不得收拾碗筷,匆匆进屋取了件薄披风搭在腕子上,跟着墨玉笙出了门。   两人并肩而行。   天还没黑透,尚有一丝残阳斜挂西山。   元晦道:“现在去看夜光草,应该不早吧?”   他难掩兴奋,连眉梢都添了几分喜色,显得异常灵动。   墨玉笙忍不住逗他道:“你倒挺会记账。挺好,将来墨家内务交与你打理,再放心不过了。”   元晦耳根微微发烫,明知这不过是句无心的玩笑话,他还是难以自抑地反复琢磨:“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内务,这莫不是……女主人的活儿?”   一炷香后,两人来到一处山丘。   墨玉笙所言非虚,此处的确是绝佳观景点。   这处山丘与乱子林接壤,如一柄长剑斜插入乱子林深处。山丘地势低,尖端处高不过一丈,佝腰就能碰触到毛芒乱子的花冠。   两人在山丘边缘坐下。   花穗感知到有人靠近,缓缓后移。   元晦将披风搭在墨玉笙肩上,问道:“我看这天色也快黑透了,怎么还不见她发光?”   墨玉笙故弄玄虚道:“这儿的夜光草有小姐脾气,需托人捎话才愿出门见人。”   元晦不太能分清这是句玩笑话还是实在话。   一来神农谷奇珍异兽多,委实不应以寻常眼光看待。   二来光是与墨玉笙比肩而坐就足以让他如梦如醉了,他实在转不动脑子再去想些有的没的。   元晦微微侧头看向墨玉笙,满眼含笑,“那你快托人和她们说一声。我都等不及了。”   墨玉笙笑道:“看不出你还是个急性子。”   等到黑夜收了最后一线夏光,墨玉笙忽地抬手,一股温吞吞的真气自掌心而出,扫入身侧草丛。   一群流萤受惊,四散开来。   流萤提着尾部的灯笼,散入无边黑夜,有几只误入乱子林,打翻了身后灯笼,荧光泄了一地,浇在毛茸茸的花穗上,着了光。   先是点亮了一棵,而后两棵,而后三棵,片刻后,两人足下成了一片星海。   夜风拂过,薅走一团茸毛。   墨玉笙眼疾手快,截了胡。   茸毛忽明忽暗,好似一颗星辰。   墨玉笙摘了这颗星辰递给了元晦。   元晦捧在手心,久久无法移目。   他忽地低声道:“师父,我等你等得好苦。”   撕心裂肺的苦。   墨玉笙心头一酸,面色如常,“我这会儿在你身边,抬头多看我两眼不就成了。”   元晦没有抬头。   他双瞳中含着两团星光,半明半昧。   元晦轻声道:“那天夜里,下了一场雨。我起身去你屋里关窗。然后,我发现你没了鼻息。我当时害怕极了,我以为……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墨玉笙不知道那个雨夜发生了什么。   他只记得自己睁眼时看到的元晦。   二十岁的少年郎,就像株不见阳光的植物,活着,将一点点的绿色熬得只剩下枯黄。   墨玉笙抬手想在元晦头上轻轻乖一下。他犹豫再三,到底没有下手,只是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墨玉笙故作轻松道:“乌鸦嘴,你师父这不活得好好的吗?别学你慕容叔,成天伤春悲秋,晦气得很。”   元晦缓缓抬眸看向墨玉笙。   两湾如水的眸子泛着盈盈波光,里面满满当当盛的都是墨玉笙。   掌心的星光打在元晦的侧脸,光影将他俊秀的面庞切割成两半,一半忧伤一半深情。   元晦似乎是笑了一下,“这是最后一次。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让你远离我。再有一次,我可真的就疯了。”   墨玉笙心头狠狠一颤,面上却不见波澜。   他伸手在元晦额间重重弹了一下,笑骂道:“好端端一个青年才俊,成天疯啊死啊的像什么样。”   元晦避之不及,被弹了个正着。他捂着红痕,幽怨地看着墨玉笙。   墨玉笙道:“痛吗?痛就对了。这样才能让你清醒。”   元晦苦笑。   方才有那么一刻,他心头压抑的情愫几乎要破土而出。情深意重,重到这副凡人之躯已难以承受。   元晦平复了心绪,问道:“对了,师父在无极看到了什么?”   墨玉笙一愣,“问这干嘛?”   元晦笑笑,“没什么,就是好奇,想问问。”   两人挨得很近。   墨玉笙目光落在元晦勾起的唇角。   相识七八年,他头回留意到元晦笑容下竟藏着两湾清浅的梨涡。   他蓦得觉得有些眼生,便又多看了几眼。   眉眼似乎也与从前不同了,沉郁中添了几分温婉。   元晦眉头一动,“师父,怎么了?”   墨玉笙蓦地回神,一时尴尬得忘了言语。   元晦便又追问道:“你那时在无极,看到的是什么?”   墨玉笙的无极是春山墨宅。   那里有院子,有桂花,还有元晦。   这本不是什么难言之隐,墨玉笙不知为何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恰巧一只流萤路过,他便伸手,将那倒霉的流萤困在手里。   墨玉笙生硬地转了话题:“这只叫做冷水流萤。性子温和。有时夜黑风高,还会给人带路。还有一种叫赤练流萤。那种性子残暴,像个火药桶,一碰就爆。我那时差点失手烧没了乱子林,就是拜那东西所赐。为这事,我被罚关禁闭七日,期间还不许进食。若不是你慕容叔冒着连坐的危险偷摸给我捎饭,我可能真就没命在这坐着与你闲聊了。”   元晦按捺住满心的失落,配合地冲墨玉笙笑了笑。   他见黑夜中有只赤色流萤,便伸手去够,“师父,这只颜色好特别。”   墨玉笙眼力不太好,索幸不是个色盲,还能勉强分辨出色彩。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那流萤尾部竟像是着了一团赤焰。   “别碰!那是赤练流萤!”   他脸色大变,一把拽住元晦衣袖往身边带。   元晦一脚踩空,失重摔落山丘。   墨玉笙没松手,跟着元晦跌了下去。   混乱中,元晦双手摸上了墨玉笙腰身,两人一路交缠翻滚着滑进了一片星辰浩海。   夜光草徐徐后移,又悄悄漫上,将二人拢在一团星云之中。   元晦半伏在墨玉笙身上。   身下,墨玉笙眉眼如画,两片淡如水的薄唇被星光镀上了一层光华,叫人挪不开双眼。   今日午后院中,墨玉笙的话,慕容羽的话,姜清的话交替着在元晦耳畔响起,最终,姜灵云那句“十五年了,我总得给自己一个交代”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把。   他情种墨玉笙的时间不及姜灵云长,那是因为他没能有那个幸运早生十年,早点遇上他。   但论情深,他不输半分。   元晦蓦得佝下身子,含住了墨玉笙的唇。   大概是惊吓来得太过突然,墨玉笙一时竟没作任何反应。   元晦便又颤抖着舔开了他的唇逢。   墨玉笙脑中轰的一声,将他瞬间就炸清醒了。他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将元晦掀翻在地,而是迅速看向元晦双眸。   眸子黑白分明,泛着淡淡的水汽。   眼底不见血光。   他竟然是……清醒的。   墨玉笙头皮一阵发麻,他猛地揪住元晦后领,没怎么费力地将他轻轻拽落。   元晦跌坐在一侧,脸上血色褪尽,连呼吸都在颤抖,神色却还算平静。   墨玉笙艰难坐起,起身时两眼一黑,一阵眩晕,他双手及时撑地,才勉强将身子支起。   墨玉笙其实没有旁人看到的那般无所不能。这副病体也就是在他的折腾下才能醒后第二天就下床着地,换作寻常人,至少也要躺上个七八日。   他并非贱骨头一个,只是再看不得身边人如丧考妣的面目。   此刻这些天被刻意压制的虚脱感、无力感、体乏感变本加厉地轮番向他来讨债。   墨玉笙匀出只手,颤颤巍巍地探向胸口的药瓶。手指碰触到冰冷瓶身的刹那,他蓦地将手缩回,搭在额角缓缓揉起了太阳穴。   宽大袖袍下,元晦将双手攥成了拳头,指尖几乎要嵌进皮肉里。他将手抬起又垂下,起起落落十数回,却始终不敢再靠近墨玉笙。   两人相视无言,风过有声。   良久,墨玉笙攒足了点说话的气力,沉声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元晦死死地咬住下唇,皓齿下渗出了一行细细的血迹。   他胸口起伏了几下,回道:“你的身子.......”   墨玉笙没心思和他掰扯,言简意赅道:“为什么?”   元晦置若罔闻,怔怔地问道:“你的身子.....”   墨玉笙无语,自己的清白难道还比不上这副破身子?   他心知拗不过元晦,只得胡扯道:“无碍。来时走得疾,灌了点冷风,有点受凉。缓缓就好了,不算大事。”   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不少,“我想知道为什么,好吗?”   元晦微微垂下眼眸,“这种事能有什么原因。情爱迷人心智如斯,教人欲罢不能。”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墨玉笙蓦的想起是今日自己献给姜清的金科玉律,便又有些啼笑皆非。   好心规劝姜清的话,竟将祸水引向了自己。   元晦急喘了几下,似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师父……你会……嫌弃我吗?”   墨玉笙噎了半晌。   说全然不介意,那是假的。   墨玉笙风流却不下流,男女一事上,讲究个名正言顺。   换作旁人,他大概早就将“恶心”两字和着一地鸡皮疙瘩劈头盖脸的糊人一身,兴许还会不解气地抬腿补上几脚。   但这不是旁人,是他的小元晦。   墨玉笙头疼得厉害。血月下那只瑟瑟发抖却义无反顾伸向他的手,汴州羽庄那口浓得发黑的血渍,江南密室那对摄人心魂的赤瞳,还有慕容羽那句“将来你俩要如何收场”交替着在他脑海中缠斗不休。   良久,他平静地开口道:“我……长你七八岁。你虽未正式行拜师礼,但你我以师徒相称多年,我一直拿你当徒弟看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哪有父亲嫌弃自己孩子的道理?”   墨玉笙将最轻柔的话磨成了最锋利的刀,刀刀诛心。   父……与子。   元晦做了一个笑的表情。   横在两人之间的不是爱与不爱,是天理人伦。   他为了墨玉笙做个怎样的人,走一条怎样的路都是他的事,他可以自暴自弃,可以破罐破摔……却不舍拖着墨玉笙共沉沦。   元晦那即便卧榻而眠也挺拔如松的脊梁骨像是被谁抽了去。   他身形晃了晃,瘫软成一堆烟灰,像是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元晦缓缓抬眸看向墨玉笙,周遭星光熠熠,其华灼灼,再也照不进他的眼底。   元晦一字一顿道:“我不怕遭世人唾弃,不怕天打五雷轰,死后也不怕下阿鼻地狱。但……我不会叫师父难堪的。” 第41章 黄泉   慕容羽向姜悦卿辞行后,回到住处,被堵在院门口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   墨玉笙抬头看向他,眼中尽是落寞,“有酒吗?”   慕容羽皱眉,“没有。你才好没几天,就急着作死吗?”   墨玉笙又道:“黑曜水有吗?”   慕容羽将墨玉笙领进了门。   两人相识十数年,墨玉笙从来都一副欠揍讨打的模样,这副有如丧家犬般的尊容倒是头回。   慕容羽点了风炉,取了一把黑曜豆放进茶壶里,“今日是吹了什么稀罕风,怎么想起喝这玩意儿了?”   墨玉笙并不说话,只是苦笑连连。   慕容羽下意识去了一眼门外,平日里形影不离跟着他的元晦不见了踪影。   屋内苦气弥漫。   慕容羽抽了个茶杯,给墨玉笙满了一杯,递了过去,“小心烫。”   墨玉笙握着茶杯边缘,“你呢?”   慕容羽摆摆手,“我喝不来这苦味。”   他沉默了片刻,忽地开口道:“你……知道了?”   墨玉笙愕然。   他顿了顿,迟疑道:“你……也知道了?”   两人间难得的一点默契竟都用在猜哑谜上了。   墨玉笙接着道:“你何时知道的?”   这回轮到慕容羽苦笑,“比你早。”   他犹豫半晌,“你……是如何打算的?”   墨玉笙默不作声地灌了一口黑曜汤。水才刚沸,烫得人舌尖发麻,眼泪都快逼出来了。   慕容羽知他心里发苦,由着他一口接一口。   良久,墨玉笙开口道:“他若不提离开,我便会将他留在身边。”   慕容羽将眉心拧成了根麻花。   “墨子游,你该不会……”   墨玉笙垂下眼眸,不去看慕容羽。   他低声道:“他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如今只是一时糊涂,走了岔路。我不能看着他一条路走到黑,趁我还有点气力,总得扶他一把到正道上。我放心不下他一个人。”   墨玉笙顿了顿,将声音压成一线,“他是苏家唯一的血脉,是仅存的一点香火,我岂会由着他断子绝孙?”   慕容羽一手搭在茶桌边缘,抠着桌角,指尖隐隐泛白。   慕容羽道:“子游,趁现在局面还不算太乱,你抽身吧!”   墨玉笙摇头,“那日你们走后,我留在师父屋内。师父说和尚练的功讲究六根清净,最忌讳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我与他总归是师徒一场。他孤苦无依,又有血仇未报,我若在此时离了他,无异于将他推向疯魔的深渊。”   慕容羽不自觉将嗓音提高了些许,“子游,你替墨覃盛挡下一剑,又庇佑苏家遗孤这么些年,你上对得起墨家,下不欠苏家,如今也该为自己盘算盘算了。”   墨玉笙盯着茶杯,杯中汤水浑浊,亦如前路。   墨玉笙道:“我与他是一对师徒,只是他恰好姓苏,我恰好姓墨。”   慕容羽沉声道:“元晦的师父是墨玉笙,不是墨舟遥。”   墨玉笙一愣,旋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不会让他知道的。”   “墨子游,他是苏曦,他父亲是苏令,他母亲是吴姬。当年象山论剑,吴姬被墨覃盛误伤,香消玉殒。苏令多年还魂无果,在剑尖涂上茴梦香,将你伤成了这样。这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他日,若苏曦从旁人口中得知,自己全心全意倚靠的人是仇家之子,自己的父亲是残害心上人的刽子手,他会怎样?真到那时,他不疯都难。”   慕容羽起身绕至墨玉笙身后,将双手搭在他肩上,“子游,他姓苏,你姓墨,这就是命。逃不掉,躲不过,那就两相忘。”   墨玉笙神色几变,原本云雾轻笼的双眸忽地就云开雾散了。   墨玉笙轻声道:“无咎,我是他的师父,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他若真疯魔了,旁边总得有个人拉他一把不是?不然……他岂不是太可怜了?”   “子游.....”慕容羽握紧了墨玉笙的肩头。   墨玉笙将慕容羽轻轻佛开。他起身行至门口,蓦地回头,一双桃花眼里清明一片,“既是逃不掉,躲不过,我便要与这烂透了的命运缠斗到底,看看腐烂的命根里还能生出怎样的蛆虫。”   慕容羽默然。   他忽地佝身握住桌上的茶杯,就着点余热,将杯中残水一饮而尽。   真他娘的苦。   但又如何苦得过这稀烂的命运?   …………   五月初五,三人出了神农谷,启程前往汴州。   元晦言出必果,没再为难墨玉笙,还极其配合地将父慈子孝演绎得淋漓尽致。   那是旁人见着都要动容的程度。   可偏偏还是有人要鸡蛋里挑骨头。挑刺的不是别人,正是慕容羽。   趁着元晦去茶室沏茶,慕容羽凑近墨玉笙,压低声音道:“那晚你究竟和他说了些什么,把人伤成这样?”   墨玉笙死鸭子嘴硬,明显底气不足,“也……没说什么。他怎么了?看着不挺好么?”   慕容羽皱了皱眉,“面上看着与平常无异,但是……”   “但是什么?”墨玉笙心虚地追问道。   慕容羽无力地看了墨玉笙一眼,“但是没有灵魂。连偶尔下厨做的面都不香了。”   墨玉笙装腔作势地回怼道:“当初你说你想效仿五柳先生我就觉可笑?人家不为五斗米折腰,你呢?一碗面就能将你卖干净!”   墨玉笙面上凶悍,心里却愁得发虚。   元晦的异样,他又怎会觉察不到呢?   还是会矜矜业业地端茶倒水,会在起风时贴心地递上披风薄毯,却不再有肢体接触,也没有眼神交流,两人间连对话都精简到只剩下恭敬的称呼,连个语气助词都省了。   墨玉笙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惦记着这点如父如兄的情谊,元晦便回了一张“泾渭分明”,他一时不知是该笑纳,还是该哭拒。   船行十日,三人换了一辆马车,继续北上。   约摸行了五六日,抵达汴州南郊青城山。   正值盛夏,蝉鸣呱噪。   傍晚时分,本该是最闹腾的时候,夏蝉却仿佛是被人灌了哑药,齐齐禁了声。   车夫年约二三十,五官不算粗糙,平日里风吹日晒皮肤黝黑,看着还算踏实机灵。   他放缓了马车,自言自语道:“真是古怪,怎么看着与平日的路不大一样?”   慕容羽用羽扇挑开车帘,“怎么?迷路了?”   车夫拍拍胸脯,“公子大可放心。我乃汴州本地人,对这一带地形了如指掌,保证将几位平安送达。”   半炷香后,马车骤然停下,车夫拨开车帘,探进来一张苦瓜脸,“请问三位是第一次来汴州么?”   慕容羽道:“来过几次,怎么?”   车夫尴尬地笑了笑,“好像还真迷路了。”   几人闻言下了马车。   马车跟前横着一条河,河面宽两三丈,河水清浅,河床弯弯绕绕向两旁密林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   车夫挠了挠后脑勺,面露窘相,“上山就一条大道,往常跟着大道一路向北,两三个时辰就能下山进城。今日也不知怎得,莫名其妙就到了这里。我长这么大,从来也不知道青城山上还有这么一条河。”   墨玉笙一言不发地从地上捡了块石子,投向河面。   石子入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也不见四溅的水花。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声地吞没,静置于水中。   墨玉笙眉心微蹙,“我们不是迷路,而是入了迷阵。”   慕容羽看向他,“什么阵?”   “黄泉阵。”   车夫常年做车马生意,拉过百姓商贩,也拉过江湖术士,对这些个江湖用语并不陌生。他几乎是立刻就抓住了重点,哆嗦道:“黄……黄泉?是阴曹地府的那个黄泉吗?”   墨玉笙点点头,给了他一个锥心的回应。   慕容羽:“听着怪邪乎的。子游,你可知破解的法子?”   墨玉笙摇摇头,“我游历江湖,曾道听途说过一些阵法,叫的上名,却对奇门遁甲毫无研究。”   车夫双腿发虚,险些一屁股栽倒在地。他忽地讪笑几声,往后退了几步,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胡说八道,我才不信什么神鬼邪说。此路不通,我另寻他路。”   可惜刚转身,一道黄泉横在面前,生生断了去路。   车夫浑身狠狠一颤,怎么会……方才身后分明空无一物。   他像是被谁踩了狗尾巴,忽地高高跃起,发疯似得冲向河面。   “什么黄泉,我看你们都中了邪。这不过就是一条普通的河,大不游过去便是。”   可怜车夫一只脚刚入水,便悔青了肠子。   这哪里是水,分明是胶,触感软绵绵,黏糊糊,挨上便再不能脱身。车夫脸色煞白,直觉今日命数是到了头。   电光火石间,一道鞭影落在他身侧,拧小鸡似地将他凌空拔起。而他身下,似有无数只手自水中探出,拽住他的双足。   车夫没命地狂蹬,混乱间,双足滑出了靴子,被墨玉笙一把提上了岸。   车夫捡回半条命,瘫软在地上,惊魂未定的想:“果然还得听媳妇的,不能穿小鞋。”   慕容羽将目光从河面收回,问道:“这是什么鬼玩意,还能吞人不成?”   墨玉笙俯身拾了块石子,他指尖一动,石子乘着气流飞向河对岸,在穿越河面时,忽地被定在了虚空中。   墨玉笙道:“道人管这叫’虚’,是黄泉阵的结界。一切靠近虚的东西,无论是人是物,都会被吞噬。”   慕容羽轻轻晃动着羽扇,若有所思道:“那人还真是神机妙算,竟算准了我们会在此时此刻经由此地,早早便布下阵法等着我们入瓮。又或者……”   他顿了顿,“是我们误打误撞,入了他人迷阵?” 第42章 蛊尸   二人说话这当,天光被黑夜收了去,蓦得一片漆黑。只有一道嵌在林中的黄泉,闪着幽幽青光。   慕容羽道:“横竖在这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倒不如顺着这黄泉走下去,看看是什么牛鬼蛇神在那儿装神弄鬼。”   车夫闻言,退到马车旁,死死攥住缰绳。“要去你们自己去,我死也不会离开这里。”   墨玉笙走到他跟前,笑道:“这位大哥,你一人留在此地,倘若遇上什么危险,是打算让马兄来护你周全吗?”   车夫愤愤地别过脸,不去看墨玉笙。   他原是个极其迷信之人,出门前分明看过黄历,大凶,不宜远行。   就是这张妖颜惑众的脸让自己破了二十几年的规矩,落到这份田地。   车夫带着哭腔道:“我就是个讨生活的,家中还有妇人与幼子。几位大侠行行好,放我一马吧。”   见这架势,三言两语怕是劝不好。慕容羽于是开口道:“不如你们留下,我去前面探个究竟。”   墨玉笙收了笑,“不可。此阵凶险至极,你孤身前往,恐有不测。”   他看向元晦,“你陪着慕容叔去探路,我留在此地。”   元晦与他对视了一眼,而后飞快地移开了目光。   下一刻,一点红出鞘,直直刺向车夫,在车夫喉头处顿住,顶出个小小的凹陷。再往前送上那么一毫,便会刺破肌肤。   元晦面无表情道:“要走要留?”   车夫后背已经湿透。他不敢动弹,只得拼命地眨眼,示意元晦一切好商量。   几人沿着黄泉徐徐前行。   河畔不知何时冒出星星点点几簇白色草木。那草木晶莹剔透,形若水晶,在黑暗处发出幽幽白光。山风拂过,草木微微晃动,仿若游灵。   车夫从未见过这般景象,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墨玉笙道:“水晶兰。”   车夫颇感新鲜,凑上前去。   水晶兰清澈透明,花瓣薄如蝉翼,宛如少女吹弹可破的冰肌。   他忍不住碰触了一下。   墨玉笙双手背在身后,嘴欠的毛病又犯了。   “我还没说完。水晶兰别名腐生花,又叫地狱草,传说靠腐尸为生,你可知道?”   车夫哭丧着脸,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恨不得剁了这只生事的手,“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墨玉笙笑笑,将车夫扶起,“暂时死不了。此花无毒。”   车夫欲哭无泪。媳妇说得对,长得太好看的人不能沾。   正这当,山风捎来一股腥咸。   慕容羽低声道:“当心,有古怪。”   几人借着黄泉的幽光看去,几步之外立着一排半人高的巨缸,不知数量几多,一直延绵至黑暗深处。   慕容羽羽扇飞旋着脱手,卷起如刀锋般的气流,扫过一排巨缸。   只听“砰砰”几声,巨缸应声炸开,暗红色液体如银浆迸裂,伴着一股无以名状的腥臭,散入虚空。   那腥红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血浆。   车夫眼前一黑,瘫倒在墨玉笙身侧。   墨玉笙拎着车夫后退几步,面色微沉,“那巨缸阵与黄泉垂直,延伸至不同方向。我们……”   “沿着巨缸走。”慕容羽接口道。   车夫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绝望地提议道:“不如....我们退回到原地。”   一番话有如放屁,无人理会。   慕容羽下巴微微抬起,似在虚空中搜寻什么。   墨玉笙心领神会道:“你那狗鼻子可是又闻出了什么异样?”   两人目光交错。   慕容羽道:“是无影,他来过。”   墨玉笙唇角漫上一丝笑意:“如此甚好。倒是越来越热闹了。”   车夫不敢多嘴,只得在心底愤愤道:“我说这位爷,你到底有没有心?当这是在游灯会吗?您几位图热闹可以,可否别捎上我?”   几人离了黄泉,四下漆黑,只能依稀借着脚下水晶兰发出的幽光辨认前路。   幸而云散天开,泄下几缕月光敲碎了黑夜,露出黑暗下藏着的诡异和狰狞。   巨缸被拍成了碎渣,乱七八糟地呈尸荒野。暗红的液体流了满地,粘稠又浓厚,已经微微结了痂。而那血迹中,印着深深浅浅的足迹,夹杂着破碎的衣料与凌乱的毛发,看得人触目惊心。   车夫伏在树干上,呕吐不止,差点没将胃给捣腾出来。   他这辈子杀过鸡宰过羊,没少见血,却还是败给了这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偏偏他身强力壮,若是能两眼一抹黑就此晕厥,该多好?   元晦站在一摊血迹旁,目光扫过那泛着恶臭的坑坑洼洼,“这并非鞋印。”   “是足印。或者说……是爪印。”墨玉笙接口道。   他佝下身子,伸出手掌朝着其中一个足印比划了一下。   那足印足有寻常人两倍大小,近似人足,一掌五趾,只是趾头比常人尖锐些,像是利爪。而足印间错落着掌印,除了大些指尖锋利些看着与寻常手掌无二。   墨玉笙收了手,笑道:“看样子是只用双掌双足行走的怪物。莫不是运气好,撞上了只山海经的神兽?”   慕容羽扫了一眼血迹上深浅不一,大小各异的印迹,好意提醒道:“不是一只,是一群。”   车夫胃中残食已经吐尽,虚脱的靠着树干,指着脚边散落的几块与血色混作一团的衣料,满脸的生无可恋:“什么怪物还会穿衣,还有长发?”   车夫还想说些什么,被慕容羽打断。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几人遂屏气凝神,侧耳倾听。   山风卷着几声似有若无的哀嚎从四面八方涌来,叫人难辨东西。   墨玉笙闭着眼,立在黑暗中。   在觉察到自己可能会又瞎又聋后,他在最短的时间内为自己寻了一条出路。利用气流的变化感知物体的存在。几年修行下来,他的觉知能力已经出神入化。   墨玉笙蓦地睁眼,使出一招踏雪无痕,顷刻间飘出两三丈远,“跟我来。”   几乎在同时,元晦使出御风术,飘至墨玉笙身侧。   慕容羽一把捞起虚弱成一摊棉絮的车夫,架着他凌空跃起。   夜风在车夫脸上胡乱的拍打,他绝望的想:“我这是要飞天成仙了么?”   几人疾行在林间,约摸半盏茶的功夫,地形忽地变得开阔,那诡异的嘶吼声愈发清晰,似杜鹃啼血,又似野兽哀嚎。   终于,几人在一座山丘上见着了那群依着双掌双足行走的……人?   虽是披头散发,却也不难分辨,的确是人的模样,有男人,女人,甚至孩童。都穿着衣物,尽管衣衫褴褛,甚至衣不蔽体。   然而也只是模样像,确切来说,是群失了魂魄的行尸走肉。   他们一部分直立行走,一部分如野兽般在地上爬行,此刻正张牙舞爪涌向山丘上的一块巨石。   巨石顶端坐着两人,正是无影与沈清渊。   沈清渊似乎是受了极重的内伤,正闭目调息。   无影坐在他身后,一掌抵在他后心处输送真气,一掌在虚空中起起落落,掌风化作刀光剑影,将二人护在中心。   无影爪诡谲狠辣,专挑喉颈与心脏,招招致命,却意外终结不了这群人形怪物。   被无影爪拧下来的脑袋、手足不甘寂寞,跟在躯干后,蠕动前行。   每一块残肢下似乎都藏着一个金匣子燃着一把地狱之火,让其永生不死。   “蛊尸?”慕容羽惊疑道。   所谓蛊尸是用蛊虫驱动的尸体。只是寻常的蛊尸再怎么铜墙铁壁也有破绽,只要寻到破绽就能一击致命。像这种即便将其大卸八块,每一块残肢依旧能独立活动的蛊尸,当真是闻所未闻。   眼见无影寡不敌众,慕容羽一把扔下车夫,挥手在指尖斩了一道血口,将鲜血滴在羽扇末端,羽扇飞旋着出手,载着这股腥甜飞向山丘,在尸群上空盘旋了数圈,肆意撩拨着蛊尸。   蛊尸嗜血,尤其是鲜血。   他们无比兴奋和躁动,寻着羽扇,如潮水般退下山丘,朝慕容羽等人行来。   残肢断臂满地爬行,无头尸如野兽般低吼咆哮,连民间最天马行空的神鬼话本都不敢这么写。   车夫两眼一黑,终于如愿以偿,昏死过去。   无影得空双掌抵住沈清渊后背,一面千里传音道:“小心尸毒,莫让其近身。”   慕容羽匆匆回眸,看了一眼墨玉笙,“子游,你带车夫后撤。你刚经历洗血,身子亏得厉害,切不可动用真气。”   话音未落,他一招平步青云,飘出几仗远,而后双足交叠借力,一跃上了虚空稳稳接住羽扇,朝着尸群一挥,掀起一股气流似一把巨斧将冲在最前面的几只直立的蛊尸拦腰斩断。   蛊尸躯干落地后,双足毫无察觉,继续行进。而那躯干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便顶着头颅迎风直上。   尸群身手异常敏捷,一眨眼的功夫便将慕容羽围了个水泄不通。   【作者有话说】   工具人无影&沈清渊正式上线~   当背景板这么久,值得几章特写~   喜欢这对CP的欢迎留言~   人气若高会酌情加戏ヾ≧≦)o 第43章 脱险   墨玉笙自然不会乖乖听话,他十指微微一拢,掌心聚起的真气在袖袍下翻滚。   他刚抬手,被元晦一把扣住了手腕。   黑夜中,元晦一双眸子亮得惊心动魄,那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全都拢在这一对会说话的眸子里。   元晦低声道:“子游,你权当可怜可怜我,别再让我担惊受怕了,好吗?”   他表情十分认真,带着点恳求。   墨玉笙嘴唇微微动了动,轻轻别过脸去。   半月来,元晦将心思藏得极好,两人间偶尔的几句交谈也不过一声师父外加不超过十个字的对白。   此刻,一声“子游”陡然出口弄得墨玉笙有些不知所措。听着着实别扭,可他似乎也没什么脸再让元晦叫他“师父”。   他神色几变,终是收了手。   元晦将他的手轻轻放下,转身在虚空中几个借力,翻身到了慕容羽身后。   正在此时,几声诡异的乌啼声划破长空,那蛊尸微微顿了顿,忽地齐齐调转方向,重新涌向山丘。   慕容羽与元晦飞快对视了一眼。   看来驱尸人就在附近,目标明确,直指巨石上的无影与沈清渊。   两人一前一后飞身上了虚空,先尸群一步,落到了巨石上。   月光下,沈清渊清俊的脸庞像是笼上了一层薄霜,不见一丝血色。他双唇微颤,似在念着某种凝神静气的口诀。他一手握着剑身,一手握着剑柄,双手抖如筛糠,手背青筋暴起,说不清是在极力抽剑还是在极力回剑。   无影在他身后,卸了易容,一张脸浓烂至极,连清冷月光也淡不去半分颜色。他双唇鲜红,竟是比满林血迹还要扎眼。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分明没有太多表情,却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危险之气。   三人互换了眼神,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几乎在同时,羽扇脱手,一点红出鞘,无影爪出袖。   另一边,年轻力壮的车夫不合时宜地……醒了。   大概闭眼前看到的景象太过刺激,他睁开眼,连短暂的停顿都未有,起身拔腿就跑。奈何两条腿脆如枯树干,没跑出几步就膝盖一折,歪倒在地,额头不巧磕在一块大石上,顿时血肉模糊,血气在黑夜中弥漫开来。   那蛊尸的嗅觉极其敏锐,几只掉队的蛊尸几乎是立刻就嗅到了美味,挣扎着摆脱了乌蹄声的控制,领着身侧的残肢,飞扑向车夫。   墨玉笙神色一凛,抬手间两股真气自他袖袍下钻出,卷着飞沙走石形成一道气流屏障,将蛊尸逼退至三丈之外。   他两弯好看的眉毛拢作一团。   打落的残肢竟还能载着尸毒随意移动,下手越狠,分化出来的尸毒块就越多,简直没有天理。   这鬼玩意究竟吃的是什么蛊?   他一分神,被一块残肢钻了空子。那是只四五岁孩童的手臂,短小又纤细,从气流屏障边缘处滑过,绕至车夫身侧,猛地一跃而起。   车夫耳聪目明,与那残肢对视了一眼,四肢瞬间石化,张嘴发出了一声惨叫。   墨玉笙顷刻间回眸。   若在此时将断肢击碎,碎块飞溅,哪怕车夫沾上一点尸毒,必将暴毙而亡。   电光火石间,一股极寒之气自墨玉笙手心而出,伴着几不可闻的薄冰碎裂声。   下一刻,腾空而起的残肢僵成一块冰柱,直直落地,一时半会儿竟再没动弹。   那蛊虫竟是……惧寒?   墨玉笙压下胸口泛起的隐痛,运气使出疏影残雪掌,掌风卷着碎雪直直扫向三丈之外的蛊尸,所经之处,草木挂霜,砾石结晶。   不出所料,蛊尸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而另一边,车夫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惨叫声没能退敌,却惊扰了队友。   彼时元晦正以剑气封住几具蛊尸,几经交手,他亦摸清了其中的门道,对付这种不死不休的蛊尸宜守不宜攻,攻得狠了,只会一生二二生三,生出更多的尸毒块。   陡然传来的一声哭嚎让他几乎魂飞魄散,当下循声望去。便是这片刻的分神,让一具女尸得了空,捡了处剑气的破绽,一爪子抓破了元晦后肩。   元晦反应极快,反手一掌将女尸震离身侧,而后迅速封住后肩几处大穴。   那尸毒如同沸腾的热油,像是要将皮肉连同筋骨都炸酥炸透。   元晦却连眼都不眨,一剑挥退蛊尸,扔下句“我去寻他”,便欲御风而去。   慕容羽从身后按住他,低声道:“别动,他来了。”   元晦蓦得抬眸。   黑夜的尽头,墨玉笙身披月光,沐雪而来。   墨玉笙足下的空气凝成一线薄冰,似一道星河;他周身素雪翻飞,纷纷扬扬。   那尸群忽地焦躁不安,如牛蝇一般四散奔逃。   而墨玉笙身形极快,在飞雪与疏影间穿梭,广袖一起一落间,寒光四射,一时间冰封万里,飘雪漫天。   蛊尸在一片落雪寂寂中,悄然倒地。   车夫抬手捧起一片莹白,触感冰凉,竟真是雪花。   他不由抬头,看向那个在光影间游走的身影,几乎痴了。   他蓦地想起少时听过一则神话。传说天地间有位雪月仙人,主宰风花雪月,能点石成冰,呼风唤雪。倘若眼前之人不是仙人,所谓仙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无影嘴角一勾,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墨玉笙。比这快的,狠的,柔的,刚的武功他见过无数,比这好看的,似乎没有。   他顿顿,侧头看向沈清渊——他除外。   慕容羽见怪不怪。他从怀中摸出粒解毒丸递给元晦,“你中了尸毒,快把这个服下。”   见元晦无动于衷,遂又补充道:“别累你师父伤神。”   果然,慕容羽精准拿捏了元晦的软肋,他乖乖接过药丸,一口吞下了下去。   尘埃落定,墨玉笙收了掌,落到巨石上。   着地时,两眼昏花,险些歪倒,被元晦不由分说地揽进了怀里。   墨玉笙定了定神,想要挣脱,收紧在元晦手臂下的腰身却怎样都动弹不得。   墨玉笙气闷。怎么?翅膀硬了,还想困住我不成?   他气急败坏地扭头看向元晦,脸微微一侧,撞上了元晦的双眸。   元晦眼眶微红,眼中含着两湾秋水。天地悠悠,那如水的双瞳中竟只盛着自己。   墨玉笙别过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在此时,沈清渊还了神。睁眼时,尽管只一瞬,他黑瞳下交叠的赤色重瞳还是落进了旁人眼里。   他好似在躯壳中天人交战八百回合,眉眼间尽显惫色。   无影从身后揽住他,“如何?”   沈清渊下意识看了眼手中的长剑,摇摇头,“无碍。”   又对着几人微微颔首道:“多谢几位出手相助。”   慕容羽摆摆手,笑道:“现在道谢为时尚早。至少也得等活着走出这黄泉。”   无影站在他对面,含笑的眼底蓦地闪过一丝冷意,抬手就是一掌。   慕容羽敏锐地侧身躲开,掌风擦着他肩头直直扫向山下一处灌木丛。   丛中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啊~”,一个紫色身影挥鞭接下了这一掌。   她轻巧地翻身,跃出了灌木丛,柳眉倒竖,娇嗔道:“沈大哥,是我。”   沈清渊眉心微蹙,“阿陌?你怎么在这?”   阿陌那比普通中原人更为浓密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她轻轻垂下眼睫,不大敢看沈清渊的眼睛。“此事一言难尽。日后有机会我再说与你听。”   她忽得转身跃上枝头,疾声道:“跟我来,我带你们出去。”   无影从一侧握住了沈清渊的腕子,脸上阴晴不定。   “那日她在中原楼人间蒸发,如今不声不响地出现在这黄泉阵,实在蹊跷。”   沈清渊从无影掌下抽回腕子,淡然道:“放心,跟着阿陌走便是”。说罢,一跃下了巨石。   无影目光哀怨,还是认命地跟了上去。若真是陷阱,他大概也只有跳下去当肉垫的份。   慕容羽识趣地捞起车夫,将那对碍眼的师徒甩在身后。   元晦一手落在墨玉笙腰间,几乎将他半圈在怀中。   墨玉笙觉得很没面子,奈何这小子臂力惊人。他悲哀地想:“孩子大了,管不了了。”   若在平日,他也就认栽了。毕竟自己此刻的确气血两亏,头昏眼花。   可情况到底不同!两大高手外加一名妙龄少女在侧,他即便不能在美人面前露一两手,也断不能表现的像个手脚不便的残废。   他于是与元晦商量道:“这姿势太别扭,行走不便。不如放开我……”   元晦侧脸看向他,表情十分认真,“那换个姿势?”   墨玉笙的表情活像生吞了一捧黄莲。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元晦会换个别的什么姿势。   他默默在心间记上了一笔:“臭小子,迟早让你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账本还没来得及理清,他余光忽地扫到元晦后肩的伤,当下皱眉道:“什么时候添的伤?”   元晦不甚在意,“方才被蛊尸抓的,无碍。慕容叔已经给我吃过解毒丸了。”   墨玉笙抓起元晦搭在腰间的手,替他把了一会儿脉,脉象平稳无恙。他还是不放心,又问道:“试着运气看看,有没有异样?”   元晦摇摇头,轻声道:“别担心。你没事,我就没事。”   墨玉笙:“……”   阿陌领着几人在林间枝头穿行,她似乎对地形了如指掌,片刻功夫便来到黄泉阵边界。   只见她挥鞭抽向黄泉,黄泉水断作两股,自断裂处长出大片大片赤红色花朵,如火焰般窜到对岸。   无影低声道:“彼岸花?”   阿陌看向沈清渊,喃喃道:“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无影警惕地移步到沈清渊跟前。   阿陌收了视线,“沈大哥,你们踏着彼岸花过河,它会领你们走出结界。”   几人渡了黄泉,却见阿陌立在彼岸。   沈清渊朝她伸出一只手,“阿陌,你不同我们一道走吗?”   阿陌摇摇头,“沈大哥,你先走。过几日,我会再去寻你。”   黄泉的幽光打在她脸上,若明若暗。   几人出了黄泉阵,一路向北进了汴州城。   车夫从慕容羽手中接过一叠厚厚的银票,恋恋不舍地看了几人一眼,盘算着要辞了车马活,在城中开间茶铺,自己转行当个说书人。光今日见闻就能说上个三天三宿。或者找个代笔,写本话本。书名他都想好了,就叫青城山遇仙记。   真的是仙人,个个会飞啊。 第44章 心事   墨玉笙回了羽庄,晚饭也没顾上吃,吞了几粒药丸便一头栽倒在床上。   恍惚间,好像有人进屋替他除了外袍鞋袜,将他裹进了薄毯。也有可能在做梦,因为那人动作实在轻柔得不像话。   他迷迷瞪瞪地想:“运气还挺好,遇上个田螺姑娘。”   墨玉笙睡了个昏天暗地,最终因为肚子饿,不得已强迫意识回笼。   半睡半醒间,他感到一只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抚过自己的额发,划过脸颊停在了唇边。   墨玉笙艰难地闭着眼,一动不敢动,冰凉的手心渗出了一层薄汗。   他在心底哀嚎:“我的亲娘,这怎么还摸上了,有完没完。”   天地良心,他宁可去黄泉多杀几只蛊尸也好过在此煎熬。   好在元晦指尖在墨玉笙唇角摩挲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墨玉笙松了一口气,估摸着人差不多该走了,元晦忽地凑近他耳边道:“睡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多少垫垫肚子,好吗?”   墨玉笙:“……”   敢情他早就知道自己醒了,在那静静地看着自己装睡?   好在墨玉笙打小就是个装蒜的好手,他十分自然地睁开眼,面上不见半分尴尬,还煞有介事地伸了个懒腰。   墨玉笙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元晦道:“子时刚过。”   墨玉笙微微皱眉,“那么晚了,你不去歇着,在这里做什么?”   元晦道:“睡不着,就想过来看看你。”   墨玉笙发现元晦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见长。   他可不只是看看,方才分明还动手耍了流氓……   小流氓冲墨玉笙笑笑,又明目张胆地朝他伸出爪子。   又来?   墨玉笙慌不择路地往后缩,手腕处的骨节不巧磕在床沿上,疼得他狠狠抽了几口气,手顿时瘫软成一条死鱼。   元晦不费吹灰之力抓过他磕红的手腕,心疼地揉了揉,有些啼笑皆非:“作什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只是想探探你的脉,看看你恢复得如何了。”   见墨玉笙脸色不太好,元晦便不打算再逗他,将手搭在他的腕子上,把了一会儿脉。   元晦医术不算精湛,也大概知道这是元气大伤之象。   他神色黯了黯,手从墨玉笙腕子处滑落,轻轻握住了他的掌心。   元晦道:“厨娘做了些家常菜温在锅里,我去给你端来?”   “不必,不饿。”   墨玉笙死鸭子嘴硬,肚子却不合时宜地连叫数声,表示我和你很不熟。   元晦笑笑,抽回手,起身去了厨房。   不一会儿,元晦提着食篮进了屋。   他将热气腾腾的碗碟从食篮中取出,放在桌上,问道:“能下床吗?要不……在床上吃?”   只见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墨某人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动作之麻溜令人咋舌。   他半点也不想知道,元晦打算如何帮他在床上解决这些饭菜……   元晦将墨玉笙扶坐到桌边。   口口声声说着不饿的墨某人,毫不脸红地捉起筷子,眼也不眨地落在距离自己两尺以外的红烧肉上。他下筷子极准,接连挑了三块,块块饱满,一口下去,满口流油的那种。   墨玉笙这辈子能吃能喝能睡能装。   如今酒是无福享用了,他便将“吃”发扬光大。其实墨玉笙味觉渐失,山珍海味与清汤寡水都没得差,“食”对他而言不过果腹。他却生生将一桌食之无味的“果腹餐”吃成了美味佳肴,此人心胸之大可见一斑。   元晦坐在他身旁,一面吹着碗里的热汤,一面看着他,眼底是昏黄灯影都遮不住的笑意。   墨玉笙出身名门,从小家教甚严,即便混迹江湖多年,举手投足间也总有那么一点娇俏公子的自觉。比如现在,分明在大吃大嚼,却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很是让人赏心悦目。   元晦将吹凉的鸡汤推到他跟前,“你身子虚,吃几口肉过过嘴瘾就罢了,小心胃不舒服。鸡汤倒是可以多喝点,养气补血的。”   墨玉笙扫了一眼,提味去腥的葱姜不知何时被挑了干净,他便放心大胆地喝了个底朝天——方才吃得快,有点噎……   肚子填饱了六七分,墨玉笙总算良心发现,问道:“你呢?吃过没?”   元晦点点头,“嗯”。   他伸手拿过空碗,又添了半碗鸡汤,边挑着碗里的葱花,边道:“晚饭同沈清渊他们一道吃的。”   他顿了顿,骤然抬眸看向墨玉笙,眼角眉梢都吊着喜色,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   “他们拿到了解药。七姑既能解蚀心毒,想必也有法子解你身上的毒。我们明日便启程去五毒山。”   许是太过兴奋,尾音竟微微走调。   不等墨玉笙开口,元晦又蓦地一拍脑门,“昏了头了。你先养身子,不着急。”   墨玉笙自顾自地嚼着花生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大道理。   元晦道:“怎么?”   墨玉笙表情很是认真,“这分明不是出自厨娘之手,是你吧?”   元晦一脸懵,“什么?”   墨玉笙又夹了一粒花生米入嘴,嚼起来嘎嘣脆。   “我说这盐炸花生米,是你炸的吧?”   元晦失笑道:“嗯。去厨房热菜时顺道做的。怎么?吃得不顺口?”   “格外酥脆。”墨玉笙点评道。   盐炸花生看似简单,精髓全在“酥脆”二字上。算不上技术活,却是个细致活。何时入锅、何时翻炒、何时出锅、何时撒盐都有讲究,否则极容易返潮,吃上去蔫蔫的,跟嚼蜡似的。   墨玉笙砸吧掉嘴角的盐粒,问道:“你这身掌勺的本领从哪里学的?”   元晦道:“摸着石头过河,自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   他心情极好,话也不自觉地多了起来:“很小的时候,大概七八岁吧,第一次下厨做的是清炒鸡蛋。那时小,掌握不好火候,炒糊了不说,还把醋当成了酱油,最后煎成了一块醋酸锅巴。”   墨玉笙试着想了想平日里老成持重做什么都有条不紊的小元晦在灶台旁手忙脚乱熏得一脸黑的样子,觉得怪可爱的。   他于是打趣道:“苏家家大业大,还养不起一个厨子?你何必跟个厨子抢饭碗。”   元晦笑笑,竖起两根手指,比划了个二。   “自然养得起,还养了两个呢。一个专做西域菜,一个做苏州本邦菜。不过北陌是西域人,平日里依着她的口味做的都是些胡饼烤肉之类的,我吃不来那味。”   墨玉笙道:“不是有两个厨子吗?另一个呢?是不长眼,还是没手没脚,吃白食的。”   元晦笑道:“眼没瞎,手脚也没残疾,不过确实懒,一年到头也就苏令回来的那几日下厨做几道苏州菜。”   元晦没细说,墨玉笙大抵也能猜明白,厨子不是瞎,只是目中无人。一个火夫而已,谁借的胆子?   墨玉笙收了笑,忽然觉得嘴里的花生米不香了。   元晦见他神情有恙,将挑干净葱姜的鸡汤递了过去,问道:“是不是齁着了?喝点汤,清清喉。”   墨玉笙接过汤碗放在一边,提不起半点胃口。   他沉默了半晌,忽地问道:“她……可曾伤过你?”   元晦微微一愣:“谁?”   墨玉笙:“那个女人。”   元晦花了好些功夫才反应过来,墨玉笙口中的“女人”指的是北陌。   那个名字久远到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答非所问道:“我一个人住在偏院,除了苏令在家的那几日,基本也不打照面。”   墨玉笙的眉毛不自觉拧作一线,“你那么小就一个人住在偏院?”   元晦想了想,道:“其实也不算一个人,还有徐妈。她偶尔得空也会过来。”   他顿了顿,一语双关道:“那几年,倒是累她吃了不少苦头。”   墨玉笙眉间的沟壑又深了几许。   “那他呢?将你留在家中不管不问?任你自生自灭?”   元晦知道墨玉笙口中的“他”指的是苏令。   “他常年在外。偶尔回趟苏州也基本在家待不了几日。家中事他不做主,也做不了主。”   元晦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以如此轻松的语气说出这番话。   那些压在心底的陈年伤痛,好像早就在某个瞬间以一种难以名状的方式愈合了。   他,果然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墨玉笙道:“你恨她吗?”   元晦分不清墨玉笙说的是她,还是他。   他认真地点点头,“恨过。”   墨玉笙又问道:“那现在呢,还恨吗?”   元晦摇摇头:“不恨了。”   墨玉笙便又追问道:“为何?”   这次元晦没有开口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墨玉笙。   两人隔着有些距离,墨半瞎看不清,却也知道,那双瞳剪水,满满当当盛着的都是自己。   他默然垂眸。   元晦收回视线,从一侧抽了两个茶杯,动作极其缓慢地倒了两杯茶。   他将心事开了一道小口子,任由他们如流口处的茶水般细水长流地往外泄。   “我五岁没了母亲,苏令又常年不着家,留下一个北陌对我百般刁难。我从小便觉得天公待我薄情,想不明白为什么,也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读山海经,读到精卫填海时感慨颇多。小小精卫鸟尚有填平东海之志,我虽不能同巨人比肩,比之鸟兽总是有过之无不及的。我于是便决心要给自己每天攒上点气运。活多久,便攒多久,兴许哪天能攒足分量撼动天公,也给我抛下块馅饼尝尝滋味。”   “那日徐妈抱着我躲在废井下,我忽然就想明白了:天上掉馅饼这种事,于别人是少有的,于我是没有的。”   “然后……你就出现了……”   “第一个牵我手带我走出死人堆的人是你;第一个抱我入眠让我在黑暗中有所依仗的人是你;第一个亲手为我熬药,骗我是糖水,被我拆穿后又以蜜饯与我讨价还价,蹲在床头一口一口喂我喝干净药汤的人是你;第一个在除夕夜带我放鞭炮把赵婶家的鸡圈炸飞天领着我满镇追鸡毛的人是你;第一个在元宵节带着我游灯会看舞龙舞狮,还为我牵了一盏走马灯的人是你……” 第45章 闲聊   元晦说得缓慢,语气也极其轻柔,与其说是向墨玉笙倾诉衷肠,倒不如说是喃喃自语,因此墨半聋大概也就听清了个六七分。   然而深情流露从来也不依仗只言片语。   元晦已将心意剖白于此,墨玉笙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战术性地干笑了几声,干巴巴道:“小伙子记性可真好!”   元晦一时哭笑不得,眼底倒未见失落。   这半余月,元晦想明白了一件事。   所谓缘分,理应一拆为二。“缘”将二人聚首,“份”让二人相守。   世间姻缘恒河沙数,修成正果的却寥寥,多是有缘无分之人。大概要情定三生,纠缠三世,才能修得有缘有分。   元晦不贪心,也不性急。他可以慢慢地等,等到地老天荒等到海枯石烂,即便修不来“份”,能守着这“缘”,也足矣。   他爱他,从来都与他无关。   元晦递给墨玉笙一杯热茶,道:“汴州盛产菊花,民间好以菊花入料制作菊花茶饮与糕点。师父尝尝这菊花茶,与普通花茶确有不同,入口微苦后味甘甜,很是清爽。”   墨玉笙接过茶杯,低头喝了几口茶水。他品不出个所以然,实在无话可说,只得将目光长久地投射到对面墙上的挂画上。   元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开口道:“这副画仿的应当是韩青石老先生的春竹图。”   墨玉笙颇感意外,“你知道韩青石?”   “自然”,元晦笑道:“韩老先生被誉为当代画仙,是书画界的泰斗,世间谁人不知?当年苏令挖空心思也才求来他两幅真迹,一副松风水月图挂在书房,一副万马图挂在苏园正厅。”   “他倒挺会附庸风雅。”   墨玉笙吹开杯中浮花,饮了一口茶水,接着道:“那你可知韩老画仙的名头由何而来?”   元晦道:“因为韩青石老先生仙风古道,超凡脱俗;也因为他画艺超群,运笔松秀,寓巧于拙,意境悠远。”   墨玉笙道:“答对了一半。”   元晦道:“另一半呢?”   墨玉笙道:“他一生只画山水虫鸟,从不画人。世间凡人沾不了他的笔墨。”   元晦顿了顿,道:“细细想来好像是这么回事。韩老的画作有山有水有花鸟虫兽好像确实从未有人入画。师父对他似乎颇有研究呢?”   墨玉笙低着头淡淡道:“嗯。韩青石是我的老师。”   元晦盯着墨玉笙的双眼陡然一亮。   墨玉笙于他是一切想象中的美好,世间所有的月章星句用在他身上都不为过。   然而元晦却还是高估了自己,墨玉笙总能在他的认知之外,熠熠发光。   “怎么从未听你说起?”元晦怪嗔道:“你究竟藏着掖着多少了不得的本领?”   墨玉笙难得自谦一回,摇头道:“算不得什么本领。我天资平平,在画业上毫无建树,说出来怕污了老师的名声。”   元晦道:“师父说笑了。韩青石老先生出了名的吝惜羽毛,寻常人哪里入得了他的门下。”   墨玉笙道:“我之所以能成他的学生,并非我天资有多聪慧。相反,我画技平庸,是他学生中最不出彩的那个。”   元晦笑道:“画技平庸还能入韩老门下,难不成韩老先生是开积善堂的?”   墨玉笙瞥了一眼元晦,这小子说话越来越不见外了。   墨玉笙道:“此事说来话长。我祖父是老师的酒友,当年用两坛三十年的自酿敲开后门,将我硬塞了进去。”   元晦觉得有些好笑。名满天下的画仙竟然也是一枚酒鬼,为区区两坛子老酒而折腰。但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古往今来哪个文豪诗圣不是泡得一身酒气?   刚沏的花茶有点烫手。元晦一双眼睛都黏在墨玉笙身上,也就没有留意到自己被捂得有些微微发红的手心。   元晦道:“拜画仙膝下学画定是种别样的体验吧?”   墨玉笙不慎在意道:“嗯。的确。无聊至极。”   元晦失笑道:“这算不算是吃了葡萄还嫌酸?我可是巴不得让他老人家指点一二。”   墨玉笙抬手在元晦脑门上敲了一下,“说话没大没小,我还治不了你了?”   元晦唇角飞快地扬起,看样子是挨打挨出了好心情。   墨玉笙颇为无语。这小子,好像是快要治不了他了……   墨玉笙收了手,道:“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怎么,你也爱好舞弄笔墨?”   元晦笑道,“谈不上爱好,幼时跟着家中先生学了点皮毛。当时临摹的就是韩老先生的春竹图。可惜我天生不是那块料,临摹上百次也描不来其中的气韵。”   墨玉笙接口道:“所以你知难而退,就此弃笔了?难怪未曾见你提过笔。”   元晦顿了顿,双手捧起茶杯安静地喝了几口茶水,而后缓缓道:“倒也……未弃笔。我在无相寺的那几年,曾提笔画过几回人像。”   墨玉笙揶揄道:“一堆秃头有什么可画的?难不成画他们木鱼一样的后脑勺?”   元晦没吭声,只怔怔地看着墨玉笙。不必言语,双眸中噙着的那个“你”字已经昭然若揭了。   墨玉笙干咳了几声,抓紧时间转移话题道:“我说无聊至极并非不知好歹。头年入门,老师教了些基本功便晾我一人没完没了地描摹院中的破竹子,他在一旁凉亭与我家老爷子围炉煮酒对饮成双好不快活。”   元晦顺着他的话道:“我记得先生曾说过,学习书画方法有二。其一师古人,临摹古人画作;其二师造化,写生自然。我想韩老先生大概是想你以自然之气润笔墨。”   墨玉笙道:“话是不假,但我那时年幼哪里明白得了这些。与绿玉君大眼瞪小眼大半年都快瞪出心病了,做梦都是我爹拿着竹条追着抽我。”   元晦抿嘴一笑,“我总算知道为何我笔下的春竹没有神韵了,原来是他们嫌我面生。”   他听得津津有味,往墨玉笙杯中添了些茶水,追问道:“然后呢?”   墨玉笙转动着手中茶杯,望着冉冉而起的白雾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老爷子对我寄予厚望,我也一度励志成为一名画师。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十岁那年我偶然窥见我爹练功,见他既能隔空取物又能飞檐走壁,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跟着我爹误入歧途,将老爷子逼得差点重修祖坟。我爹怕老爷子气坏身子,将我姐推出来顶包,倒不想无心插柳柳成荫。你可听说过逸安居士?她是如今画坛新起之秀,是韩青石最为得意的门生。她就是我姐。”   墨玉笙就着一口茶水润了润喉,平静地说道:“我有心成为一名画师,最终却混迹于江湖。墨易安七岁熟习音律,如今却在画坛小有所成。没有人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你想一辈子待在我身边,那是因为你年纪尚轻,以为走过的这几年就是一辈子,殊不知一辈子很长很长,长到你回头看来会发现我不过是你孤苦无依时随手一抓的救命稻草,你对我……超越师徒的……感情也不过是一时错觉。”   元晦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墨玉笙鲜少向他提及过往,好不容易敞露心扉一回却藏着这么大个心眼,拐着弯劝他断了非分的念想。   元晦很想直白地问墨玉笙一句,情或者可以是错觉,欲呢?那种无时无刻不想与他耳鬓厮磨缠绵不休的欲也会吗?   他想了想,还是将话咽回了肚中。   来日方长,还是徐徐图之为妙。   元晦于是轻轻笑了笑,“我从来也不知你上头还有个姐姐。再同我多说说关于你的事好么?”   正值盛夏,中原一带夏虫猖狂,片刻也不消停地蹲在门外叫唤,那是几面厚墙也堵不住的聒噪。   元晦笑得轻快,四两拨千斤地犁开了身后的嘈杂,连同夏夜的燥热都被驱散得了无痕迹。   墨玉笙一时有些失神。   自打知道自己身中剧毒好像元晦就鲜少再展露过笑颜。偶尔勉强笑笑也似根脱水的苦瓜,简直没眼看——可他才年不过双十,正是鲜衣怒马的年华!   墨玉笙忽然便不再想计较那么多了,他顿了顿,问道:“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元晦似是没料到他会答应得如此爽快,微微愣了愣,接口道:“全部,所有,关于你的一切。”   墨玉笙敲着他脑袋笑骂道:“你可知现在几时了?还真打算熬干你师父?”   元晦抿嘴一笑,一面提壶给墨玉笙添了半杯新茶,一面问道:“你十三岁那年离家闯荡江湖,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第46章 暗流   墨玉笙揉了揉眉心,佯装苦恼道:“容我细想想,最近时常不记事,这是未老先衰了。”   元晦倏地收了笑,探过去半个身子,一脸紧张地问道:“哪里不舒服?可是头疼?何时开始的?需要上床歇会儿吗?”   墨玉笙面对这飞龙吐珠似的连环提问颇为无奈:“玩笑而已,你看不出来吗?”   元晦摇摇头,表情十分认真:“我眼拙,分不出来。”   墨玉笙一时无语,只得胡乱吞了几口茶水言归正传道:“那年我离家是因与我爹闹了点别扭。原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将隔壁王小胖给揍了一顿。他嘴巴不干净,对我姐轻薄无礼,我气不过便动手推搡了他几下。我是习武之人,下手是不知轻重了些但也并未下死手。那胖子肉宣,像块风干的猪肉似的,随手一推就摔了个狗啃屎,撞得满脸血。看着严重,其实就是擦出点鼻血,被那小子抹得满脸都是。偏偏那小子的娘亲是个狠人,也不替他擦一擦,提着那带血的猪头就上我家撒泼。我爹大概是被那阵仗吓到了,也不听我解释,指着我的鼻子就让我给她娘俩磕头认错。那胖子出言不逊在先,让我给他磕头还不如活剐了我。那妇人见我不从,在我家一哭二闹三上吊,逼得我爹拿出马鞭。我岂是那种吃软怕硬之人?硬是生生站着一声不吭地受了十鞭。那胖子被吓傻了,哭着拖着他娘往外走。也难怪那胖子吓得不轻,我爹下手是真黑,拿我当活牲口对待,每一鞭子下去都落了个皮开肉绽。最后一鞭他大概是气急了,直接往我脸上挥。幸亏我眼疾手快,抬手接下了这一鞭,否则世间怕就要从此少一位绝世美男了。”   ……   汴州的盛夏很是闷热,即便烈日已退下许久,也丝毫不耽误余温在黑夜中发酵。   墨玉笙体寒,素白寝衣外披了件墨绿色的轻纱袍子。他一手握着茶杯,袖口微微卷起,露出镀了一层烛光并不显得苍白的手腕。   元晦倏地捉起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拨开袖袍,目光落在小臂外侧那并不狰狞几乎与皮肉融为一体的疤痕上。   元晦问道:“这是那时留下的吗?”   墨玉笙不慎在意地抽回胳臂,“嗯。”   谁知元晦没松手。   他顿了顿,忽地抬手轻轻覆在那道疤痕上,魔障似地来回摩挲。   墨玉笙惊得头皮发麻,用力往回缩胳臂,“正说着话呢,怎么又耍流氓。”   元晦抬眸看向墨玉笙,一字一顿道:“我若能早生十年,若能早些遇上你,定然将你护在掌心,谁人也不能伤你分毫,谁人也别想觊觎你半分。”   周遭分明暑气炎炎,墨玉笙却寒毛竖了一身,活像个张满倒刺的刺猬。   他干笑了几声,插科打诨道:“浑小子,占你师父便宜没完了是吧?”   元晦面无表情地接口道:“算是吧。”   墨玉笙:“……”   片刻后,墨某人端着四平八稳地腔调问道:“今日你被蛊尸所伤,后背的伤势如何了?”   元晦道:“慕容叔已经替我查看过伤势,无碍。师父无需担心。”   “他一个江湖郎中懂什么”,墨玉笙忽得将声音压得很低,透着股刻意的慵懒,很是有几分撩人。“让我来看看。”   “不……不……不用了”。   元晦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微微发红。他慌忙低头,掩饰性地灌了几口茶水,喝得有点猛,被一朵无情的菊花呛进了嗓子眼,咳了个死去活来。   墨玉笙似笑非笑地抱手坐在一旁,一派座山观景的闲适。   待到元晦与那夏日菊花缠斗完毕,墨玉笙方才悠悠起身,凑近他跟前,用低沉又带着点魅惑的嗓音重复方才的话道:“让师父来帮你瞧瞧。”   他刻意压低的嗓音像条致命的毒蛇,吐着信子往元晦的耳中钻。毒液在血脉中掀起轩然大波,将方才还舌灿生花的翩翩公子毒成了根大舌头人棍,翻来覆去只会发出几个僵硬的“我……我……”   墨玉笙嘴角微卷,心道:“小崽子,豆子不发芽,你当我是块茅厕的石头!”   他兴致正浓,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元晦。他微微佝身,煞有介事地挽了挽袖子,作势去褪元晦肩头的衣料。   岂料这时,屋外大煞风景的响起了叩门声以及慕容羽那阴魂不散的嚎叫声:“墨子游,你还没睡?”   元晦浑身一颤,像是被捉奸一般,诈尸似地站起身子,慌乱间袖袍不慎将茶杯掀翻,泼落了半桌残菊。   他撵着半湿的袖子,同手同脚地推开屋门,低头喊了句“慕容叔”便一头扎进了黑夜中。   慕容羽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神色复杂地问道:“这是怎么了?你又对人家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墨玉笙优哉游哉地翘着二郎腿,手中转动着茶杯,不时小饮几口,看上去心情甚好。   他懒洋洋道:“师父教徒弟如何做人,用的着你狗拿耗子么?”   慕容羽气结。   本着不与病号计较的高风亮节,他甩了甩袖子,打算离开。不料墨玉笙从身后深情地叫住了他,“无咎。”   慕容羽咬了咬牙,还是回头应了一句,“怎么?”   墨玉笙指了指满桌的狼藉,含混地笑了笑,“帮忙收拾下碗筷。我气虚体乏得很,需得上床歇着了。”   慕容羽悲哀地想:“自己是造了什么孽,要对这货牵肠挂肚?”   …………   元晦一路小跑至院中凉亭。   夜风烫人,打在他原本就灼热的身子上,更像是浇了一把火,似是要将他全身的血脉都烧沸。   元晦挑了个石凳坐下,将额头贴在石桌上,静静地等待着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丝丝凉意一点一点将周身的燥热褪去。   他闭着眼,回忆着墨玉笙的气息与声音,哭笑不得地想:“该说他什么好。他究竟有没有心眼?如此这般……就真不怕引火上身吗?”   元晦就着这姿势在并不怎么凉快的凉亭下待了好一阵,直到他感到身后刮来一阵风,与那夏夜的晚风不同,透着股微妙的阴寒。   元晦蓦地直起身来。   是无影。   他不知何时近得身,如鬼魅一般,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无影左手提着酒壶,右手捉着两个酒杯,大大方方地挤到元晦身边坐下,开口道:“夜色正好。苏小公子在这……嗯……月下思过呢?”   元晦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地起身打算离开。   元晦对无影并无好感。   撇开私心不说,鬼主无影在江湖上可谓是臭名昭著。   元晦鲜少在江湖走动,偶尔进一两回茶馆,说书人唾沫横飞用到诸如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成语时,十有八九要加个后缀“无影”。比如心狠手辣如无影之流,杀人如麻之与无影。   鬼主不在江湖,却当真是处处阴魂不散。   无影很是自来熟地对着元晦招招手,“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苏小公子思过完了别着急走,留下陪着我喝点。”   元晦侧过身,冷冷地说道:“我与鬼主似乎不熟。”   “别这么见外,叫我无影。”   无影自说自话地将酒杯落到元晦跟前,笑道:“你我可是过命的交情。才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苏小公子就翻脸不认人了?”   元晦漠然纠正道:“我们只是恰巧路过。”   无影不甚在意,体贴地替元晦倒了小半杯酒:“一回生,二回熟。苏小公子若是不胜酒力,沾沾唇便是。”   元晦暗地里想:“疯,真是疯!鬼主果真是名不虚传。”   元晦不打算与疯子浪费唇舌,转身便走。   无影也不恼,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斟了一杯,兀自抿了几口。被酒气一沾,他鲜艳的嘴唇红得愈发扎眼。   无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元晦的背影,道:“不是已经还俗了么?难不成无相寺的触角竟伸得这般长?还俗也不让破酒戒?”   元晦脚步微微一滞,转过身来。   无影嘴角缓缓勾出个弧度,“怎么?苏小公子又想明白了,想与我把酒言欢,共度良宵了?”   元晦面沉如水,沉声道:“鬼主在暗中调查我?”   “苏小公子说话当真有趣得打紧。我与你不过两面之缘,作什么费那个功夫?”   无影晃动着手中的酒杯,摆手笑道:“鬼岛有本阴阳簿,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人都记录在册。如今鬼岛虽灭,散落在江湖各地的阴阳使还在不断地搜集情报,定期向我承上最新册子。我见画册上年轻公子长得俊还是无相寺十年一遇的武学奇才,便想结识一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这个理吧?”   元晦沉默地看着无影。   半晌,他开口道:“鬼主如此寂寞难耐,难不成是沈公子又元神出窍,无暇他顾了?”   无影的笑凝结在脸上,他握杯的手在虚空中一滞,旋即将酒杯缓缓落回石台。   “你师父叫……墨玉笙对吧?名字是真好听。相貌与功夫也叫人挑不出毛病,放眼江湖,能出其右者甚是了了。”   他眯细了眼,笑意似是更浓了,“但是奇怪,我翻遍了阴阳簿也未找到墨玉笙这号人物。你说巧不巧,我在册子上倒是寻到了另一个墨姓公子——” 第47章 正邪   “鬼主大人!”元晦原本波澜不惊的眸子忽地波诡云谲,他截口打断道:“既然你无所不知,在下到是有一事想求个明白。传说长夜剑压在长白山殿,而另一柄未央剑流落江湖由护剑人看守。护剑人一生与剑魔缠斗,每当与剑魔交手,双瞳会分裂出重瞳——”   话音未落,两股掌风在黑暗处短兵相接,炸出几声轰鸣,惊得草间夏虫寒蝉若禁,周遭花木应声落地,摔了个七零八落。   尘土飞扬间,两人短暂地收了手。   无影端坐在凉亭下,身侧的酒坛碎成了一桌瓦砾。他伸出根细长的手指在残酒间轻轻划过,送到嘴边沾了沾唇角。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低低道了句,目光骤然收冷。   元晦立在月下,后肩伤口结的薄痂被撕裂,血水打湿了半身白衫。   他不以为意地抬手将肩头的落叶扫了去,冷冷凝视着亭下人,目光隐隐透着杀气。   两人谁也没有打算放过谁。   风起。   亭下的身影忽地一晃消失得无影无踪。   下一刻,无影爪扣向元晦,离喉头仅三指之隔。   电光火石间,三指的空气骤然凝成一线冰封,无影爪微微一滞,便是这眨眼的功夫元晦被一道墨绿色人影带至身后,那人抬手一掌接下无影爪,只听“咔嚓”一声,似是万里冰河破裂,掌风裹着碎冰如雨打沙滩般四散开去,院中的梨树躲过了初一没躲过十五,还未熟透的青果被击落枝头,摔成了一摊摊半生不熟的果泥。   正这当,一道紫色人影旋着羽扇撞开了两人。   他弯腰从地上捞起一株残枝,苦笑道:“我说几位大爷,小店明日还要开张,你们若是把这拆了,我上哪去弄银子供你们食住?”   墨玉笙的脸很臭,不是一般的臭。   他收起了那即便被美人指着鼻子骂也面不改色的君子风度,用比脸色还臭的语气说道:“三更半夜扰人清梦,鬼主便是这般回报我们的?”   无影若无其事地收回利爪,笑得云淡风轻,“墨兄言重了。我与苏小公子一见如故,方才一时兴起向他讨教了几招,若是不小心当了回夜游小鬼扰了墨兄与慕容兄清梦,我向二位赔个不是。”   说罢,他双手抱拳,微微躬身。   语气真切,态度诚恳,动作更是行云流水,看得慕容羽叹为观止:“不愧是鬼主,说起鬼话信手拈来,简直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他又看了看墨玉笙,心道:“墨子游,你可算是棋逢对手了。”   墨玉笙垂在长袖下的指尖动了动,他沉声道:“论辈分,我是他师父。你我同辈,即便要切磋武艺自然也该寻我。鬼主如此这般颠三倒四,当真是不把我墨某人放在眼里。”   “师父——”元晦恐他动真格,一把从身后攥住了他的腕子,“我们走吧。”   墨玉笙回眸,冷冷地甩开他,“鬼主赏脸赐教,你我岂能不知好歹拂了人家的美意?”   平日里墨玉笙或是谈笑风生或是嬉笑怒骂,鲜少这般冷心冷面,连慕容羽见了都忌惮三分,一时竟不敢出声。   元晦却没有被他这副模样给吓着,反而不知死活地上前一步,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口。   他抿了抿嘴,在大庭广众之下低声道:“师父,我错了。”   墨玉笙长眉一挑,冷声道:“哦?恕我眼拙,没看出苏公子错在哪里。”   元晦缓缓垂下眼眸,“我……不该累你担心。”   墨玉笙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没吭声。   元晦的心忽然就乱作一团,他有些紧张地看向墨玉笙,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口,像极了做错事的孩童,手足无措间只得无意识地拽着大人的衣角,或是撒娇,或是宣泄无助。   墨玉笙背光而立,大半张脸笼在阴影下显得尤为清瘦。   半晌,他轻轻抽回衣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在经过那株饱受无妄之灾摧残显得越发形单影只的梨树时他脚步微微一顿,“让你慕容叔带着去上些止血的膏药。”   元晦盯着他的背影,久久无法回神。   刚搅完浑水的无影抱手站在一侧,脸色不佳。   无影其人,身为三千鬼众之首,并非善类。此人喜怒无常,心胸狭隘,是位自己不好过决计见不得别人好的主。   比如此刻,他觉得这对师徒十分碍眼。   他才刚在沈清渊那吃了闭门羹,凭什么这两人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   无影撇了撇嘴,目光阴鸷,盘算着如何语惊四座掀起更大的风浪,岂料这时,后心忽地被哪个不长眼的重重拍了一下。   他却不怒反喜,几乎是立刻就喜笑颜开,简直是春风得意。   无影回过头,笑嘻嘻道:“清渊,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已经睡下了?”   沈清渊身披月光。   皎洁的月光萦绕在他周身,恰如其分地隐去了眼角眉梢的几点倦意。   他对慕容羽与元晦施了个礼,而后对着无影道:“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让人如何安睡?是拿我当死人吗?”   无影笑得谄媚,“我不过是一时技痒,与墨兄他们过了几招。”   沈清渊道:“汴州城内飞蚊伺暗声如雷。你若是手痒倒不如省点气力多杀几只蚊虫,造福城中百姓。”   这本是句玩笑话,不想无影接得痛快:“这提议甚妙。”   他凑近到沈清渊跟前,“你住的厢房旁有一处水池最是藏纳蚊虫。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先去帮你料理了那帮吸血鬼。”   沈清渊的表情一言难尽,转身就走。   无影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看上去心情甚好。   慕容羽长长舒了口气,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他将目光投向元晦。   元晦就着方才的姿势站着,一动未动。   他呆呆地望着黑暗尽头,目光凝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慕容羽叹了口气:“别往心里去。你师父这个人最是嘴硬心软,他是疼你的,你应该知道。”   “嗯。”元晦点了点头,“我知道。”   慕容羽顿了顿,忽地意味深长道:“你生性稳重,并非心浮气躁之人,为何会招惹上无影?可是……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元晦默默将视线收回,闭了闭眼,而后对上慕容羽的双眸,面不改色道:“他说苏令当年妄想凭一己之力集齐三本归魂册是自不量力。我一时没忍住,动了手。”   元晦随慕容羽回房上完药已近四更天。   他躺在床上,将夏虫都熬没了声响,也不见半点困意。   他于是翻身下床,走到窗边,借着一丝夜风缓缓吐出一口郁结。   他从怀中掏出香囊。   囊身失去了光泽,囊中装着的安神散也换了一波又一波,气味早不似当年。   五年了,物是人非。   他蓦地想起那日在苏州,他问墨玉笙,若是他变了,他可会抛下他。   他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墨玉笙当时说过的话。   “你若是变傻变痴了,我会把你栓在屋里;你若是变坏了,我会打断你的狗腿。”   换而言之,他说的可不就是无论你是傻是痴是坏,我都对你不离不弃吗?   元晦倚靠在窗台,合了合眼,将香囊送到唇边,烙上了一个浅吻。   另他倾心的是他,不是姓谁名谁的他。   正在此时,窗边人影一闪。   是无影。   元晦脸色微微一变,“怎么又是你?”   无影挑眉道:“你就不好奇……他究竟是谁?”   元晦淡然道:“他是我师父。”   无影点点头,脸上漫上一丝笑意。   元晦不打算与他废话,“你来做什么?”   “何必如此剑拔弩张。我是大善人,自然来做善事。”   无影斜倚在梁柱上,笑道:“我听说你手下的探子在打听归魂册的下落。不用打听了,归魂册下册就压在长白山殿武库。”   他顿了顿,又避嫌似地摆了摆手,“我可没有暗中调查你。是你一点红的探子,踩到了我的暗网。”   元晦漠然道:“鬼主为何如此好心?”   无影笑道:“大概恶鬼作久了,突然想作回好人。”   元晦道:“不是想借刀杀人?”   无影道:“啧啧,年纪轻轻作什么杀气这么重?”   元晦不听他扯淡,开门见山道:“你暗中散播长夜剑下落,离间人心;又借着英雄大会设下那么大个局,引得江湖分化。你费尽心思,为何不自己下场,亲自收网?”   元晦一针见血,无影便也配合地收了他的嬉皮笑脸。   他眼中倏地拢起一抹狠绝,“当年中原楼领着一群乌合之众踏平我鬼岛,雨下了三天三夜也没能洗净阎王殿前石阶的血迹。血债血偿,应当应分。”   他微微一抬首,月光打在他脸上,柔和了他那浓烂至极显得咄咄逼人的五官。   “只是我原本算无遗策,却不想……遇上他这么个……变数。但是又有什么法子呢?谁叫我喜欢他。”   元晦冷冷道:“我不会当你的刽子手!”   无影收了眼中的厉色,嘴角微微一勾,“无妨,我有的是耐性等,等到哪天,你成为他的。”   ……   两人一黑一白。   元晦身着白衫,立在黑暗处。   无影身披黑袍,立在月光下。   正与邪,扑朔难辨。 第48章 细雨   翌日,由慕容羽与沈清渊一道去中原楼复命。   无影尚有自知之明,怕自己失控,手撕萧翎天给沈清渊添堵,于是甘受别离之苦,决定留在羽庄。   无影将二人送至门口,倚着门框,笑眯眯地挥手告别。   沈清渊走到他身旁,摊开手掌,伸到他跟前。   无影抬手,作势抚上他的掌心,装疯卖傻道:“怎么,舍不得我啊?”   沈清渊对他的疯言疯语早已习以为常,他微微一错身,躲开了某人的魔抓,面不改色道:“解药。”   无影眯着双丹凤眼,对自己梁上君子的行为供认不讳,“清渊好眼力。”   沈清渊惜字如金道:“拿来。”   无影倏地收了笑,两股浓眉高高拢起,脸垮得厉害,“你为中原楼卖命百里,那老东西却拿你作饵,屡次三番害你我涉险。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去。”   沈清渊淡然道:“盟主自有思量。”   沈清渊取了解药,与慕容羽赶在晌午前抵达中原楼。   萧翎天得了解药,面不改色地将一番场面话说得滴水不漏,好像以九州令做局,暗中放出风声将祸水外引,使得慕容羽与沈清渊涉险的不是他一样。   沈清渊性子清谈,一向寡言少语,寒暄交际的重担便都压到了慕容羽肩上。   他经年在人精堆里打转,早已练就了一身即便面对城狐社鼠也能笑脸相迎的本领。   可现下,他却觉得很是空虚疲惫,他忽然就很想快点回到羽庄,哪怕与墨某人斗嘴干架,都好过在此,与这些所谓的仁人君子虚与委蛇。   回来的路上,慕容羽眼皮跳得厉害。   他想起昨夜满地的残枝败叶,疼得心肝乱颤。   每一朵落花,每一片碎瓦,可都是真金白银换的啊。   他想起今早临行时,无影不情不愿掏出解药时窝火又无奈的表情,以他乖戾的性子,保不齐又会去找那对师徒的茬以泄心火。   待到慕容羽步履匆匆赶回羽庄,他的表情简直可以用见鬼来形容。   后院中,墨玉笙与无影正在……围炉煮茶?   两人相谈甚欢,竟都没留意到归来的二人……   慕容羽一时以为自己积劳成疾,眼睛出了毛病。   元晦端着果盘正从偏屋出来。见到慕容羽与沈清渊,勉强挤出一丝笑打了个招呼。   无影听到招呼声,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从藤椅上弹起来,屁颠屁颠地跑到沈清渊跟前,“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那老狐狸又为难你了?”   边说边将他引到茶桌旁,毫不见外地将自己先前喝过的茶杯递了过去,“先喝几口花茶,解解暑气。”   正这当,药童领来一人。   那人一身灰袍,始终颔首垂眸。   他半跪在地,面上瞧不出一丝表情,毕恭毕敬对着无影道:“细雨参见主上。”   无影摆摆手,“起来吧。”   细雨起身,沉默地看了一眼在座诸位。   无影笑道:“都是自己人。不必见外。”   细雨遂从怀中掏出阴阳簿,双手捧着,送到无影跟前。在无影接过阴阳簿的瞬间,他抬眸飞快看了他一眼。   而后他躬身退下,默默立在一侧,向无影逐一细说这段时间的江湖纪事。   无影一面品着菊花茶,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扣着桌角。待到细雨说完,他忽地放下茶杯,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春晓那丫头……得了空,你替我去陪着她……说说话。那丫头聒噪惯了。”   细雨低垂的眉角轻轻抽了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主上,眼底似是有流光闪过。   他飞快地低下头,答了声“是”。   春晓和他都是无影从死人堆捞出来带进鬼岛的。   那时的无影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却硬是凭着一副硬骨头在弱肉强食的鬼蜮护了二人周全。   后来他生吞活剥了老鬼主,取而代之,将寝殿清空,十仗之内不许活物靠近,却唯独留下了他们二人。   平日里无影寡言少语,寝殿里便只能听到春晓叽叽喳喳的百舌之声,偶尔闹得出格了,她便识趣地自赏几个耳光。   便是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在五年前的雨夜里,被一群自诩名门正派的暴徒虐杀在阎王殿。细雨当时出岛执行任务,躲过一劫。   后来,他听说雨下了七天七夜也没能洗净阎王殿前石阶的血迹。   细雨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抬头看了一眼主上,只一眼便犹如吞下一粒定心丸,心里无比笃定和踏实。   人人都道他家主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是个冷酷无情只懂杀戮的机器,只有他知道,天下之大再无一人比他家主人更情深义重。   他心心念念下的一盘大棋,也不过是为了数年前他亲手捡回来的那个一口三舌的小丫头。   无影一拂袖,“下去吧。”   细雨低声道了声“是”,正欲离开,无影忽然叫住了他,表情难得的温柔。   “你跟着我多久了?”   细雨低着头,脱口而出:“十年两月零八日。”   影子轻笑道:“竟这么久了。过了这阵子,你寻个地方隐姓埋名地过下去吧。”   细雨蓦得抬头,直直看向无影。   自他进门起一直低头垂目,慕容羽这才看清他的正脸。   面容白皙,五官平淡,眼角眉梢吊着一股独属于文人墨客的孤傲,便是这身破旧的葛巾布袍也遮掩不住。   慕容羽实在难以想象,究竟怎样一个人得以在恶鬼堆里打滚而出淤泥不染的?   细雨那近乎木然的脸上骤然泛起稀碎的情绪。   他克制地极快,低声问道:“主上可是觉得……细雨已无可用之处?”   影子摇摇头,“我视你为心腹,怎会嫌你无用?只是我已做人,便不想再放着你做鬼。你是我亲手带进鬼岛的,如今我也想亲手送你出去。”   细雨眼底动了动,低低道了句“属下告退”。   他一路苟着身子,退到庭院尽头,转身消失在夏光中。   慕容羽望着那抹灰色的背影,一阵出神。不知为何,他竟从那单薄羸弱的背影读出了股蚍蜉撼树,螳臂挡车的孤勇。   正当此刻,堂屋传来厨娘的吆喝声,“青莲宴已备好,请就席。”   墨玉笙从身后推了一把慕容羽,“看什么呢?整个人魂不守舍的。中原楼果然风水不好!”   慕容羽收回视线,难得没有跳起来掐架。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厨娘大约是遇上了天大的好事,看上去精神头甚好,还别出心裁弄了个青莲宴。以新鲜的莲子,藕节,荷叶入菜,菜品清雅,爽口解暑。   厨娘将几人迎进厅堂,嘴角都快咧上眉梢了。自己是攒了几世的艳福才能扎进这么个举世无双的公子堆里?   做人得惜福,尤其是这等艳福。   厨娘十分足智多谋地替自己留了后招。她并不像往常一样一股脑儿地将菜品全部上齐,而是由凉菜开道,将主菜,汤菜,主食依次搬上桌。   如此这般就能堂而皇之地从头跟到尾,连元晦小公子都不能一言不合就将她请出门。   厨娘一面转着眼珠飞快打着小算盘,一面竖起一对八卦的耳朵津津有味地偷听几人闲聊。   墨玉笙:“二位与什么人结下了梁子,叫人大费周章地摆出个黄泉阵招呼二位?”   无影隐晦地看了一眼沈清渊,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还不是我们清渊,长得好看,成日招蜂引蝶。”   墨玉笙心知二人无意谈论,便识相地转了话题:“无咎,你之前说无影兄身上有种独特气味,你一闻便知是他。我现在就坐在无影兄身边,怎么我闻不出来?”   无影:“哦?慕容兄还会闻香识人?倒是说来听听,你闻到了什么?”   厨娘默默移步到无影身侧,作势去斟茶。   慕容羽:“混着百里香的血腥味。”   无影:“从前我每杀一人会用百里香净手。大概杀的人多了,百里香也盖不住满身血腥,不想倒是长久停留在身上,成了挥之不去的体香。”   厨娘手一个哆嗦,不慎将茶杯碰倒。   她拧着茶壶,汗如雨下,一双切菜快如闪电颠勺有如疾风的手仿佛是不听使唤,抖如筛糠。   无影十分好脾气地扶起茶杯,温声道:“菜何时能上齐?”   “马……马上。”   厨娘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拔腿就跑。   不一会儿,几个本应出现在前店的药童端着碗碟进了屋,再不见厨娘身影。   夏风自前店穿堂而过,一路卷着浓郁的药香吹进厅堂,却是盖不住满屋的酒气,瞬间被压下一头。   席间,墨玉笙酒瘾犯了,几次不着痕迹地偷摸上酒杯都被元晦不由分说地拍了下去。   元晦滴酒不沾,陪着墨玉笙一杯杯喝着茶水。   一旁的慕容羽可就没那么好心。   他十分高调地举起酒杯,三句话不离个“酒”字,生怕戳不疼墨玉笙的心窝。   无影十分心领神会地端起酒杯,斜着半个身子与与慕容羽一下一下地碰杯,乐此不疲。   兴风作浪这事,他最是擅长。   沈清渊独善其身,自斟自饮。   酒过三巡,无影兴致盎然,他蓦得开口道:“墨兄可知上回我们去五毒山的途中遇到了谁?竟是——”   正这当,一名药童捧着封加急密函匆匆闯了进来,将慕容羽连夜指回了远在京城的慕容府。   无影与沈清渊也在青莲宴后踏上了浪迹天涯之路。   ——也就没有人知道,无影那尚隐在喉间没有出口的际遇究竟为何。   ——也就没有人知道,那捉人的命运曾在夏日的某个午后草草撩拨过墨玉笙。 第49章 青楼   六月天,屋外下起了小雨。   元晦端坐在窗边翻阅一本经书。   许是雨声扰人,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经文上,一动未动。   良久,他合上经书,起身推开屋门,一路穿过中院来到前店。   羽庄生意极好,便是这阵急雨也挡不住前来问病索药的人群。   元晦与墨玉笙在羽庄小住了半月有余,与羽庄上下打成了一片。   药童东葵见元晦,迎了上去:“元晦公子,你怎么来了?”   元晦环顾四周,“闲着也是闲着,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方大夫正忙得不可开交,忙招呼元晦道:“正好过来,帮着我看诊。”   元晦于是自觉地接过来一部分病患,边望闻问切,边铺纸写方子。   正这当,门口飘来一阵脂粉香,混在医馆的清苦气中,显得格外突兀。   来人是位淡妆轻抹的女子,举着一把藏青色油纸伞站在屋檐下,轻纱薄翼,举手投足间透着股不似寻常妇人的风韵。   东葵迎了上去,“姑娘是来看诊还是来抓药?”   女子道:“是墨公子,他今日忘带荷包,差我来取些银两。”   元晦离着二人有些距离,加之店中人多嘈杂,原是听不大清二人对话。他却像是生了一对顺风耳,听了个滴水不漏。   不等东葵开口,元晦匆匆放下手中患者的腕子,朝着方大夫使了个眼色,也不管方大夫接没接着,快步走上前道:“我随你去。”   那女子抬眸,朝着元晦莞尔一笑:“好,公子随我来。”   元晦退后一步,下意识避开女子身上的香气。   门外木篓中盛有一把油纸伞,他看也不看,径直步入雨帘,随着女子一路弯弯绕绕来到松竹馆。   所谓松竹馆,是汴州河畔的一处花楼。   名为花楼,却是处风雅居,阳春白雪。   馆中女子各个才情兼备,识文尚艺。   松竹馆有“四艳”,以红豆为首。   相传红豆出身江南绣庄,父亲是名举人,母亲是名绣娘。耳濡目染间,红豆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针线女红,无不通晓。后家道中落,不得已跌入红尘。   元晦在门口顿了顿,三两下拨去身上的雨珠,随着那女子步入松竹馆。   一楼大厅中央搭了个戏台,两人进屋这档,台上正有歌姬拂琴弄曲。   台下坐无虚席。   在座宾客衣着考究,气度不凡,打眼一看便知非富即贵,或是名流士绅,或是权贵富商。   两人绕到戏台后,一前一后上了阁楼。   便是这么个不怎么明显的举动,一时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松竹馆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若非“四艳”亲点,要经过赛诗、茗茶、谈琴、书画层层筛选才能移步二楼厢房。   金银在松竹馆,大概是最不值钱的玩意。   那么问题来了,这么个毛头小子,究竟凭什么一来就被请进厢房?   元晦一门心思都扑在那外出喝花酒连荷包都不带显得格外不着调的师父身上,也就没有留意到身后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明枪暗箭。   元晦随着女子来到一处厢房。厢房一侧挂着块木牌,上书:红豆阁。   女子轻叩房门,得到应允后,将门推开,一股墨香扑面而来。   这墨香不似普通书墨,也不知混进了何种香料,香气馥郁,但却并不显得浓艳,细闻时绵长隽永,说不出的风雅无双。   屋中两人一坐一立。   墨玉笙懒洋洋地靠在软榻上,优哉游哉地喝着茶水。   一名女子身着红衣,手执细毫,立在书案旁。听到门口的动静,回眸朝元晦微微一笑。   元晦对女子不甚上心,只匆匆一瞥也知,眼前的女子不一般。   无论是样貌还是才情或是气韵。   他淡淡回了个礼,径直走向墨玉笙。   五毒山启程在即,墨玉笙今日起了个大早,说是要去会一位故人。这一会就是大半日,还大有天荒地老之势。   自古温柔乡,英雄冢。   他这是打算将自己活埋于此么?   元晦沉着脸,从袖中摸出荷包,递了过去。   墨玉笙没去接那荷包,对着元晦笑道:“怎么还亲自过来了?托百合姑娘送过来就好。”   元晦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道:“你花街柳巷来去自如,赊账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如此这般大费周章派个姑娘招摇过市,不就是为了逼我就范?”   他将荷包在墨玉笙眼前晃了晃,皮笑肉不笑道:“怕师父心急。”   墨玉笙依旧没有伸手接那荷包,而是拍了拍身侧软榻,“既然来了,就待会儿再走。红豆姑娘能诗善画,尤擅兰竹。你对书画也颇有研究,不如与红豆姑娘切磋一下画技。”   元晦好脾气地将荷包扔到软榻上,面无表情道:“不了,我技不如人,就不扫二位雅兴了。”   完了,又赌气似的添上一句:“师父自个儿好好享受吧。”   说罢,扭头就走。   然而没走出几步,他匆匆收住了脚步。   他的视线停留在红豆身侧高悬的一副挂画上。   画的是南国红豆。   画风豪放写意,又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缠绵细腻,是副上乘的佳作。   画作空白处提了四行诗文。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   元晦从未见墨玉笙提笔作过画,却对他的字迹烂熟于心。大言不惭地说,给他一只笔杆,他可以临摹得分毫不差,甚至以假乱真。   元晦的心忽然就被满眼的红豆枝戳了个大窟窿,什么凄风苦雨都拼命地往里钻。   两人相识七八年,墨子游何曾提笔为自己画过什么?连他师出韩青石这等事恐怕自己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这么比起来,自己竟还不如一个……   交情浅薄的青楼女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七窍玲珑的红豆姑娘又十分贴心地补上一脚:“这是子游当年在京城胭脂醉作的画。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卷红豆立绝尘。”   元晦心头那斗大的窟窿便又被猝不及防地生灌了一坛子老酸醋,酸得牙齿吱吱作响。   他目光哀怨地瞥了一眼墨玉笙,忽然就改变了主意,大步走到对面的茶几前,径直坐了下来。   那半瞎看不清元晦幽怨的小眼神,即便看清了,以此人没心没肺的过往来看大约也读不懂。   他十分欢喜地朝元晦点了点头,“对了,这才像话。你才二十,正是男人一生最好的年华,整天抱着一本经书算怎么回事。”   他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说道:“何况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   元晦垂着头,不去看他,闷声道:“我曾跟着无残大师游历山川,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就不劳师父费心了。”   墨玉笙低低笑了几声,“跟着秃头和尚寻经问道能有什么乐子?”   他转动着手中的茶盏,漫不经心道:“当年少年春衫薄,骑马斜倚桥,满楼红袖招。”   元晦闭了闭眼,压在白衣下的胸口极其克制地起伏了几下。   他胡乱伸手在桌上摸到一个浅碧色玉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杯中倒,青绿色的液体混着淳甜的酒气顷刻间淹没了杯底。   他的手在空中微微一滞将酒壶落了回去,旋即搭上了一旁的茶壶。   他刚想提壶倒茶,一只芊芊玉手抚了上来,极尽温柔地将茶壶压回案上。   只见红豆半跪在一侧的矮塌上,水袖低挽。她将玉手挪到一旁浅碧色酒壶上,四指盈盈一握,青绿色的液体在空中划了道细长的弧线,宛如银河落九天般泻入杯中。   她将满盛的酒杯递到元晦跟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这壶酒叫作朝花,是奴家亲手调的。公子既来我红豆坊阁小坐,何不尝尝?”   元晦表情淡漠,一副老僧入定的姿态,没吭声,也没伸手去接那酒杯。   “看来是奴家手艺不精,求不来公子垂青,奴家自罚一杯。”   红豆笑笑,掩面饮下了手中的朝花。   她从一侧玉盘上夹起块胭脂色糕点,开口道:“听子游说公子是苏州人?这几日松竹馆来了个厨子,自称擅长做苏州糕点。我听他口音不似江南人,也不知他手艺如何。正好公子帮忙尝尝,看看这定胜糕是否地道。”   元晦眼观鼻鼻观心,依旧没有要搭理人的意思。   红豆不以为意地收了柔荑,倒是墨玉笙面子挂不住,低声提醒道:“元晦!”   元晦低垂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红豆。   “我……与他有几句话要说,还请姑娘回避一下。”   红豆脸色一僵,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她是谁?   汴水四艳之首,当年京城胭脂醉头牌。   无数乡绅名流豪掷千金只为搏她红颜一笑。   这么号人,如今热脸贴人冷屁股不说,竟还要被扫地出门?   出的还是自己的厢房?   她神色几变,终是嘴角微卷,自嘲地笑了笑。   罢了。   她轻拢水袖,站起身来,扭头给了墨玉笙一个“这人情债你可欠大了”的眼神,施施然飘出了厢房。 第50章 孽海   墨玉笙苦笑着目送红豆出门,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压得后脑勺隐隐作痛。   红豆阁窗门半开,依稀可闻楼下歌姬抚琴声与吟唱声。   唱的是“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元晦起身走到窗前,伸手将窗门掩上。   他将额头抵在窗棂上,依着这个姿势,站了好一会儿,留给墨玉笙一个并不显得挺拔的背影。   墨玉笙轻咳了几声,没话找话道:“松竹馆有四艳,分别是红豆,流玉,紫月,湘茹。这四人各有千秋,红豆擅诗画,流玉擅丝竹,紫月擅弈棋,湘茹擅书法。你方才见识过了红豆的书画,我让百合去请——”   “师父——”元晦漠然回头,疾声打断了他,   “我……不喜欢女子。”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股浓得化不开的疲倦。   墨玉笙没料他如此直白,脑子连带着舌头就地罢工,他只好胡乱地回了一个敷衍的表情,说不上是笑还是哭,一言难尽。   元晦缓缓走向他,平静地说道:“我也不喜欢男子。”   墨玉笙本能地向后缩了缩身子,手心被并不怎么烫手的茶水捂出了一层薄汗。   他干巴巴道:“嗯。我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   元晦摇摇头,眼底尽是落寞,“我——”   “元晦!”仿佛是预感到他要说些什么,墨玉笙截口打断道:“是师父浅薄了。你年不过双十,正是鲜衣怒马仗剑天涯的年纪,的确不应该拘泥于男欢女爱。”   元晦唇角微微一勾,无声地笑了笑。   他走到茶几旁,俯身捉起酒壶一丝不苟地给自己斟了一杯。   朝花入杯的声音在这份死寂中显得分外清越。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杯朝花,像是春日里最烈的日头蛮横不失温柔地穿肠而下,逼得元晦狠狠地呛咳了几口,酒气在眼眶中横冲直撞。   末了,元晦抬起泛着酒气的眸子,开口问道:“师父也会时常做梦吗?”   墨玉笙一愣,想了想,答道:“不太会。”   他天生是个辟邪的鬼见愁,入了夜不仅夜游小鬼,连平日里熟悉的面孔似乎也不待见他,甚少入梦。   元晦凝视着墨玉笙,表情寡淡地补充道:“春梦。”   “什么?”墨玉笙一惊,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元晦垂下眼睑,不再看他,“我会,时常会。闭上眼会,有时睁开眼也会,现在看着你,格外会。”   墨玉笙哑然。   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搭个戏台能就地攒成一出变脸的好戏。   他试着将前言与后语以不同方式拼接,企图撞到哪怕万分之一的侥幸,可惜徒劳。   这个“会”指得是什么,元晦说得清清楚楚,他听得明明白白。   他噎了半晌,才从干涩得快要冒烟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年轻人,心火旺……回头我让方大夫给你抓几道败火的方子,去去心火……”   “太迟了。”   元晦缓缓合上眼,“喜你成疾,药石无医。如今每看你一眼都在饮鸩止渴。”   墨玉笙其人,生性多情,处处留情。每一段情缘都十分短命,譬如朝露,撑不到日上三竿。   倒并非墨玉笙水性杨花,吃一茬,想一茬,究其缘由大概就是“不合时宜。”   年少轻狂时,惦记着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那点风流劲,他不曾为谁停留。   等到想安定下来与谁红袖添香时,阴差阳错落下了一副毒身。   他不想成为谁的负担与牵挂,便自觉活成了一道孤影,尽管这道孤影十分手欠,还是会有意无意撩拨人心。   如此算来,墨玉笙风流半生,感情生活却清浅的如同一杯茶水,吹开迷人眼的浮沫,一眼就能望到杯底,大概也就配与光头和尚争个高下。   所以,当自诩风流徒有其表,不曾为谁痴狂,不曾被谁痴狂以待的墨玉笙对上元晦那句掷地有声的“喜你成疾,药石无医”时,还是不可自抑的动了心。   他在心底问自己:“倘若我与他不是师徒,倘若我与他不都身为男子,倘若我不姓墨他不姓苏,倘若我在不老不残的年华遇上他……”   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少时读诗经,读到此处只觉得美好得不可言喻。   如今落到自己头上,却只想逃。   慕容羽匆匆回京那天夜里,给墨玉笙塞了一张字条,写着四个字:当断则断。   这四个字大约是烫嘴,连一向皮糙肉厚的慕容羽也当面说不出口,只能借由一张字条传达。   便是这四个字在关键时刻敲醒了墨玉笙。   他缓缓放下茶盏,任心头惊涛骇浪,面无波澜地说道:“药石无医那就试着刮骨疗毒。每看一眼都在饮鸩止渴那就试着闭眼离开。”   元晦惊愕地看向他,“师父……你这是要赶我走吗?”   墨玉笙撑手站起身来,许是久坐,腿有些微微发麻,他呆立了片刻,抬腿走到元晦身侧。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是你师父。”   他伸出一只手,搭在元晦的肩上,“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我不可能迁就你有背伦常的妄念。但你在我身边一时,我便会照顾你一时,不离不弃。只是……你若是觉得煎熬,两相忘会不会是个更好的选择?”   他轻轻拍了拍元晦,“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好好想一想。”   元晦颓然地闭上了眼,耳畔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而后是门扉轻开轻扣的声响,而后是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窗棂被什么东西从外面叩响。   元晦睁开眼,收起了满眼的破碎,起身走到窗边,从窗棂取下枚飞镖。   飞镖下定了张字条。   上书:汴州,菊花坳。   元晦眼底蓦得掀起一阵风暴,他的眼珠极黑,印在苍白面颊间,冰冷的骇人。   他身影一闪,消失在窗口。   药童东葵正在羽庄后院清扫,见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元晦公子像个梁上君子一样从墙头跃下,惊成了个小结巴,“元……元……”   元晦冷声打断道:“墨爷回来了吗?”   药童点点头,舌头打结道:“回……回来了。在屋…”   话音未落,元晦已不知被哪阵不长眼的穿堂风给刮没了影,而药童东葵犹自沉浸在“从这么高的墙上跳下来,不会折断了腿么”的震惊中。   东郊,菊花坳。   夏伏未央,秋色初现。   雨欲断未断,下得疏疏落落。   菊花深处,立着两个黑色身影。细看去,是一男一女。   男子四方脸,相貌冷峻,皮肤黝黑,眼角眉梢吊着深深浅浅的疤痕,许是愈合已久,几乎淡得看不出颜色,倒像是岁月留下的细纹。   女子长相称不上惊艳,却有一双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她的眼窝很深,拼命地往里缩,显得眸子又大又黑,像是一湾深不见底的寒潭,沾上了就难以脱身。   男子俯身,摘下一朵黄金菊,女子配合地微微侧耳,将那朵菊花斜插入耳后青丝。   男子开口道:“风娘,今日过后,我带你与天儿去看大漠孤烟。”   女子点点头,“好,海郎。”   两人正是让江湖闻风丧胆的顶尖杀手黑风孽海。   岁月洗尽了满身的戾气与血腥,任谁看,此刻的他俩都不过是一对恩爱有加的寻常夫妻。   忽然,黑风眼中聚起的温柔倏地散去,她低声道:“他来了。”   菊海边缘,缓缓走来一人。   他一身白衣,肩头与下摆的衣衫被雨水染得微微发灰。他的五官与身形朦胧在烟雨中,整个人显得清清淡淡,几乎要与身后阴郁的青天融为一体。   只除了他手中的长剑。   剑身青灰,覆上了一层水膜,像是被洗尽了铅华,发出幽幽光华,而剑柄上镶着的那粒红珠,犹自亮得触目惊心,像是一团来自地狱的鬼火,那是满山黄金甲都镇不住的妖冶。   来人正是元晦。   孽海将手移到腰间的软剑上,开门见山道:“苏公子,把归魂册交给我,我可以饶你一命。”   “海郎……”黑风惊疑地看向他。   孽海朝她使了个眼色,“我自有分寸。”   元晦缓缓踏入菊海。   他神色淡淡的,衣衫在花间浮动,带下一片又一片裹着雨露的花瓣,黏着在他素白的衣角,看上去很是像位踏秋赏菊的闲人。   他目不错珠地盯着孽海,开口道:“你可知归魂册总共三册,即便拿到我手中的两册也无济于事?”   孽海似是没料到元晦会松口得如此之快,当下脱口道:“自然。但他说过,杀了你就会把下册给我。我自有法子让你假死,不必担心。”   元晦停下脚步。   “他?是七年前出卖我们苏家给你们通风报信的那人?”   孽海脸色微变,覆在软剑上的手紧了三分。   “不如我与你俩做笔交易。”   元晦那双淡漠在烟雨中盛着天色的眸子陡然冷厉清透了起来,眼底的杀意尽泻。   “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留你俩全尸。” 第51章 真相   元晦拔剑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一点红出鞘,剑气斩下大片黄金菊,错落在烟雨间,远看去,似是从天幕洒下了一捧鹅黄雨。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   孽海腰间的软剑已经如附骨之疽,缠上了一点红。   这柄软剑名为“刺魂”,柔软如绢,可以随心变幻,无常无端。   它如灵蛇一般,自一点红剑尖起,迅疾无比地缠上了剑身,眨眼间蹿上剑柄,眼看凶狠的獠牙,就要刺上元晦的命脉。   偏生在此刻,另一柄“勾魄”悄然而至,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缠上了元晦的双足,一路盘旋而上,直逼元晦的喉头。   翻飞的剑气将漫天的黄金菊切割成千丝万缕,使得那“鹅黄雨”下得愈发细密,好似织了一张锦布,将元晦囫囵个地卷在其中,遮得密不透风。   三丈之外,黑风与孽海从容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刺魂”与“勾魄”,双剑合璧,剑无虚发。“刺魂”先发制人,钳制住对方兵器,顺势而上,切断对方心脉。而“勾魄”配合着牵制住对方的肉体,以风驰电掣之势,刺破心脏或是一剑割喉;两人叱咤风云的这三十年里,默契十足,从未失过手。   这次,也不例外。   尘埃落定。   黑风道:“留他一口气,撬出归魂册。”   两人广袖在虚空中一起一落,只听“嗖”“嗖”两声,两柄软剑一前一后落回两人手中。   只是……剑身雪白,寒光流动,竟未见半点腥红之色?!   十步之外,萦绕在元晦周身的气流骤然凝住,细密的菊花瓣悬浮在空中,纹丝不动,天地万物在这一瞬间似乎都定格在了这方寸之间。   “不妙!”   孽海大吼一声,黝黑的面庞破天荒白了一回,却是煞白无光,比个死人也不遑多让。   他反应极快,手中的“刺魂”再次脱手,却只扑了个空,那鹅黄锦布下,已是空无一人。   元晦不知何时近了身。   他身上还沾着一点菊花的香气,目光却阴沉如同鬼魅,手中的一点红直逼孽海喉头。   两人相隔太近,孽海来不及躲闪,僵成一根人棍。   倒是身旁的黑风,身手敏捷的将“勾魄”重重刺向一点红。   奈何软剑剑刃锋利,剑身却柔软如柳,撞上一点红,瞬间折成了一道弯弓。   黑风索性弃了软剑,起掌径直将孽海推向一旁,自己闪身填了空位,以肉身将他挡在了身侧。   电光火石间,一点红如愿顶破了她雪白的脖颈,在满目的天青色与鹅黄间,添了一笔浓墨重彩的嫣红。   黑风那大而深邃的眼睛,像极了乌青鱼濒死时凸显的鱼目,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被一剑穿喉时,一点红却蓦得顿住了。   便是这一瞬的停滞,剑下人影交错,黑风被重重拽落在地,孽海扑到她跟前,将她护在身下。   “刺魂”在孽海掌间蠢蠢欲动,剑尖却不是对准元晦,而是对准了自己的喉头。   孽海道:“我一生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只求苏公子手下留情,放风娘与家中病子一条生路。”   黑风从地上跃起,死死捏住孽海握剑的腕子,凄声道:“海郎,不可!”   孽海目不错珠地看向元晦,“人命是我背的,人命债该由我还。那日风娘虽在场,却没有动手杀人。”   黑风的指尖几乎要嵌进孽海皮肉里,她一刻不敢松懈,疾声道:“冤有头债有主,是我受人唆使,起了贪念,怂恿海郎去盗归魂册……要偿命,也该是我。”   ……   元晦居高临下的看着二人,泛着冷意的眸子弥漫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那是他毕生求而不得的八个字。不想竟在这对杀人如麻,恶贯满盈的魔头身上兑了现。   元晦垂下长剑,冷冷道:“他是谁?”   黑风摇摇头:“不知道……我与他也就见过两回,每回他都带着无脸面具,裹着黑袍。七年前,他忽然造访,说苏令手中有归魂册,可以治好天儿的腿疾。我与海郎忌惮苏令的武功,开始并没有答应,他却说有法子里应外合,给苏令下毒。虽然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但那天……苏令的确是中了毒,我们才得以下手。”   “那日后,我与海郎自觉杀戮太重,决心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一心陪着天儿。不料半月前,那个人仿佛能手眼通天,竟然又寻到了我们。他告诉我们,归魂册下册在他手中,我们只需杀了你,从你手中拿到前两册,便能集齐三册。天儿已到束发之年,却一天也没下床独立行走过。我俩救子心切,便商量着铤而走险,再出山干最后一票。”   黑风小心翼翼地去了一眼元晦脸色,试探性地说道:“苏公子若是一心想要寻他报仇,我们有法子将他引出来……”   元晦漠然道:“说下去。”   黑风仿佛是嗅到了一线生机,语速不由加快几分,“我们约好三日后碰面,地点由他派人通知。只是……”   她顿了顿,“只是此人疑心病极重,只有确保我与海郎都安然无恙,他才会现身。”   她见元晦脸上阴晴不定,有些迟疑地扭头看向孽海,两人匆匆对视了一眼,孽海忽地接口声道:“对了……还有一事……你身边的那个人,我认得他,他是墨舟遥,北寒神掌传人墨覃盛之子。当年象山论剑,就是墨覃盛重伤了吴姬才有了你们苏家后面的悲剧……”   黑风立刻心领神会,伺机添油加醋道:“是了!五年前苏家被……的那晚……墨舟遥也在场。他使的是墨家绝学疏影残雪掌,我不会认错的。江湖传闻苏令为报害妻之仇,给他下了茴梦香……他一个将死之人为何会那么凑巧出现在苏园?如今又为何出现在苏公子身边?恐有歹……”   她约摸是想说“歹念”,可惜元晦没给她这个机会,一剑刺破了她的喉头。   他干净利落地回了剑,又反手刺穿了孽海的颈子。   血从两人咽喉处喷礴而出,溅在元晦前襟,被雨水冲着,染了全身。   他木然看着满身血迹,面部忽然抽搐起来,像是在大笑,又像是在大哭。   暴雨与山风化作长鞭,一下下抽打着他,使他的面部看起来更加扭曲。   恍惚间,他看到苏令出现在眼前。   两人七年未见,他却只是轻轻别过脸去,“我不想见到你。你与你娘长得太像了。”   他无力地垂着肩,在风雨中咆哮:“我与她长得像,是我的错吗?”   那是他幼时想问却没能问出口的话。   可惜他始终没能得到答案,苏令消失了,幻化成北陌那张吃人的脸。   她尖细着嗓子,指着他高声咒骂道:“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随你娘去死!”   元晦步步后退,忽然踩空,跌入一口废井,井外的天空是猩红色,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惨叫,有人在求饶。   还有人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叫墨玉笙,是个江湖郎中,你愿意跟我走吗?”   他侧过脸,却始终看不清,那个叫墨玉笙的人长得什么样。   ……   雨终是停了,停得拖泥带水的。   天青色的尽头,被斜阳割了几道口子,着了些红晕。   菊花坳迎来了雨后第一位游人。是位青年。他远远瞧见一白衣人立在菊海中,浑身湿漉漉的,还滴着雨水。   青年心道:“竟有人有如此心境,冒着大雨赏菊。”   他有心结识一二,见唤了几声没有回应,便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人肩头轻轻颤了颤,缓缓转过身来。   青年看清那人面庞的刹那,宛如见鬼一般,哆嗦着往后退去,可惜双腿却不听使唤,一屁股跌进了泥潭。   那人目光阴鸷,透着隐隐的疯狂之色,一对骇人的眸子仿佛静置于血水中,泛着诡异的腥红,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似乎就会被拖入那深不见底的血池,榨干全身。   青年被吓得几乎元神脱壳,凭借着满满的求生欲,撑起半个身子,踉跄着往后退去,直到他撞见个冰冷的硬物。   青年扭头看去,竟是两具被雨水泡的有些肿胀的尸体,尸身青白,脖颈处扎着两个血窟窿,像极了被什么东西咬破喉咙,吸尽血气而亡的模样。   青年瞬间瘫坐在地上,彻底放弃了挣扎。眼看那人步步逼近,青年绝望的闭上了眼。   他等了半晌,迟迟不见那人扑向自己。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坠落到泥土间,他甚至能听到水花微溅声。   他好奇地睁开了眼。   只见那人半蹲在面前,神情古怪地盯着什么东西出神。   青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个香囊。   嚢身大约应是素白的,只是此刻混迹在泥洼中,已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不知是不是青年的错觉,那人冷冽如刀割的表情,似乎是柔和了不少。   他似乎是想伸手去捞那香囊,手停在半空许久,又好似担心烫手似的,缩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是一瞬,那人站起身子,手握长剑,朝着天边走去。   天边的口子越撕越大,残阳如血而注,似是要将那人吞噬。   不过一夜间,菊花坳易名。   人称旱魃谷,传说此地惊现旱魃,不老不死,以血为食。 第52章 十日   十日后。   白露挂苍松,梧桐细雨中。   秋已至。   羽庄的后院却不显萧瑟,秋草繁茂,各类花卉在秋寒中绽放。院中桂花悄然爬上枝头,千簇万簇压枝低,浓烂至极,又清雅至极。   院内药香与桂花香交缠,细闻去,还有一丝酒香。   药童东葵拿着扫帚,在庭中探头探脑。他远远见到白药,丢下扫帚,迎了上去,“如何?墨爷肯听劝么?”   白药皱着根苦瓜脸,摇摇头,“不听,还在喝着呢。”   东葵也皱起了眉头,“这该如何是好,东家临走前千叮万嘱,让我务必看好墨爷,不能让他沾酒。这下倒好,简直拿酒水当饭吃。”   白药叹了口气,“咱们几人,也就元晦公子能管住墨爷。唉,也不知他不声不响地去了哪里,还一走就是这么些时日……”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白药道:“要不你再去劝劝?再这样喝下去身子不出毛病才是怪事。”   东葵苦笑连连,“唉~我都碰壁六七回了……”   院南角金桂树下,摆放着一桌一椅。桌脚处立着三四个空酒坛。桌案上小火慢煨着酒壶,酒气自流口处缓缓溢出,与浓郁的桂花香彼此纠缠,不分伯仲。   墨玉笙身着淡绿色氅衣,斜倚在金桂树下,一手握着酒杯,杯已见底。   汴州入秋,昼夜温差较大。白日里阳光和煦,空气干爽,并不显寒冷,只在墙角树荫处方能寻到一丝薄凉。因此,城中百姓,大多还只着单衣出行。   墨玉笙体寒,较之常人会捂得更加严实,大约是酒气熏人的缘故,他解了领口,衣襟大敞,袖袍高挽至手肘处,露出白皙的手腕,腕子处骨节高耸,似乎是又清瘦了不少。   他的脸颊被酒气镀上了一层红晕,看上去气色不错。一双桃花眼分明满含春水,顾盼回眸间,又隐隐透着股榈庭落叶的萧瑟。   很淡,淡到几不可察。   炉上酒壶泛起了突突声。   墨玉笙提起酒壶,又满上了一杯。他碰了碰酒杯,有些烫手,便索性凑上前,边嗅着酒气,边静候热气散去。   从前墨玉笙喝酒,是爱酒。爱它的纯粹,浓烈,醇厚,软绵。   如今洗血术后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的味觉,已经被酒精给彻底麻痹,他几乎要分不清酒水与糖水了。   他爱的,不过是酒气中独有的那份醉。   秋风过。   枝桠轻轻摇摆,桂花瓣簌簌落下,落在矮案上,落进酒杯里。   热力将杯中桂花香催得更甚,也不知这杯浊酒是否会沾上些许桂花味。   墨玉笙捉起酒杯,正欲品尝一二,酒杯忽地被一只手轻轻压回了桌案上。   墨玉笙深深吸了口酒气,低笑了几声:“东葵啊东葵,别听那慕容碎嘴的。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这句句道得可都是古人的大智慧,你我都该学着点。”   他说着,捉杯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可惜,那只手依旧不依不饶地压在杯口处,力道不重,却也让墨玉笙动不了半分。   墨玉笙摇摇头,笑道:“要不,你陪着我喝点?就偷偷摸摸地抿几口,出不了什么岔子。即便是出了岔子,也自有我来扛着,旁人说不了你什么。那慕容碎嘴远在京城,更是鞭长莫及,你怕他作什么?”   他边说边又试着提了提酒杯,也不知是不是酒精上头的缘故,四肢绵软无力,竟还是挪不动那酒杯。   墨玉笙心道:“东葵那小崽子,怕是被逼急了。”   他于是以退为进,柔声哄道:“再容我喝一杯,就一杯,喝完就让你向那慕容碎嘴去交差。”   那人,依旧不为所动。   墨玉笙有些不悦了。   他于是缓缓抬眸,看向那人,面上是刻意流露出来的慵懒笑意,配着一双泛着酒气显得缱绻迷离的眸子,效果绝佳,便是慕容羽本尊到来,怕也是得没底线的退让,搞不好还得主动给他斟酒。   只是,这份刻意营造的松弛,在看清来人脸颊时,倏地消散殆尽。   墨玉笙惯常藏匿自己的情绪,哪怕心底波涛汹涌,他面上也总是一副水波不惊的模样。   但这次,许是被酒精麻痹,他却没能控制好面皮,让心底的情绪露了行迹。   大概意识到自己失态,他快速垂下眼眸,短暂地平息了片刻,又重新抬眸看向眼前人。   来人正是元晦。   不过短短十日,他变了不少。   青丝凌乱,衣衫褴褛,咋一看还以为是从哪个角落冒出来要饭的。   撇开他狼狈的外形不谈,他的气质倒是更为沉郁寡淡了。   像是孤寂了许久,沉寂在昏暗角落里的尘埃;又像是守着寂寂严冬,望着一池寒冷,孤独立在江北的树桩。   他的背脊依旧挺拔如松,却不再似二十岁的劲拔,更像是岁月沉淀后的苍劲。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手却都双双停在酒杯上,谁也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最终,还是元晦率先开口道:“师父,喝酒伤身。”   这本是句稀松平常的话,墨玉笙不知怎得就觉得眼眶有些温热,他于是迅速垂下头,低声道:“酒已入杯,又岂可暴殄天物。”   “我替你。”   元晦淡淡道,五指一拢,没怎么费力地将酒杯从墨玉笙手中抽离,仰头喝尽。   墨玉笙愕然。   十日前,他分明还是个滴酒不沾的毛头小子,作死喝上一口都会被呛得面红耳赤泪眼婆娑。   如今烈酒入喉,竟在他脸上再激不起半点波澜。   这些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   墨玉笙有心想拉过元晦细细询问一番,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实在没有那个脸面。   他沉默了良久,道:“回屋换身干净衣服,好生歇着吧。”   他撑着桌子站了起来,酒劲上头,让他踉跄了几步,他定了定神,转身朝着厢房走去。   “师父……”   身后传来元晦的声音。   墨玉笙回过头。   风过无声,花落有痕。   元晦站在金桂树下,很有那么点玉树临风的味道。   墨玉笙下意识地避开元晦的目光,问道:“怎么?”   元晦却只是目不错珠地凝视着他,低声唤着“师父……师父……”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像秋虫低鸣那般,细碎又缠绵。   墨玉笙站立了片刻,不自在地回过头,他顿了顿,开口道:“没别的事就抓紧回屋歇着,明日一早启程去五毒山。”   元晦胸口起伏了几下,脱口道:“我没想还能在这见到你。我以为……你早走了。”   墨玉笙头也不回地走向厢房,“嗯,出了些事,耽搁了。”   末了,又生怕元晦误会似的,添了句:“别多心,和你无关。”   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走出几步,忽地想起了什么,匆匆转身,指着桌案上的酒壶叮嘱道:“剩下的给我倒了,不许偷喝!”   小火慢煨,酒壶流口温温吞吞吐着酒香,看上去,甚是纯良无辜。   元晦在他身后,无声地笑了笑,“好。”   哪知半个身子挤进厢房的墨玉笙,又骤然收了脚,转身朝中厅走去。   元晦:“师父去哪?”   墨玉笙没好气道:“给某个没良心的小王八蛋配安神散去。”   没有被指名道姓的小王八蛋生怕这个响亮的名号落不到自己头上,忙接口道:“多谢师父,我陪着你一同去。”   墨玉笙朝他摆摆手,“你老老实实回屋换身干净的衣裳,别出来给我丢人现眼。”   无故得了骂的小王八蛋看上去心情甚好,来时一身沉郁寡欢之气淡去不少,他一路目送墨玉笙消失在草木尽头,方才恋恋不舍地收了目光,低头扫了眼襟前被蹉跎地几乎看不出本色的血迹。   墨玉笙对他这几日的行踪不闻不问,风淡云轻地就将这十日翻篇,元晦便顺着这台阶往下走,索性将菊花坳之事烂在心底。   只是,他永远也无法亲口告诉墨玉笙,他听了他的话,逃到了很远,也下定过决心,与他彻底了断。   可惜他越过了千山趟过了万水,眼中所见,耳中所闻,脑中所想的,却依旧是他。   他也并非没有恨过怨过墨玉笙。   上天赐他一个“曦”字,却未曾给过他半分光明。   墨玉笙是他的光,照亮了他半生路,却被一个叫墨舟遥的人,生生掐了去,从此堕入黑暗,不见天日。   怨毒的藤蔓在他心底疯狂滋生,他终不敌心魔,被反噬了心智。   他于是蜷缩着身子,躲在无人在意的躯壳里,任由陌生的自己一下一下,朝着弄人的命运挥剑。   可当心魔企图与他合二为一,强行将墨玉笙从他脑海中抹去时,他还是挣扎了,甚至凭借一线清明,逆风翻盘,重新压制住了心魔,拖着卑微的身躯,回到了羽庄。   与此同时,他在心底做了个决定。   无论眼前人是墨玉笙还是墨舟遥,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那个血夜,那一点绕指的温柔。   倘若对墨玉笙的依恋是种病,他已病入膏肓。   此乃绝症,无药可医。   连血仇,也不能。   ………… 第53章 妖女   翌日,两人乘坐马车,一路驶向西南,踏上五毒山访药之旅。   车夫是羽庄的伙计,名叫来风,年纪与元晦相仿,在入羽庄前跑过一段时间江湖。   车行三日,来到一处荒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来风正愁没地填肚子,远远瞧见一间面馆,装潢甚是简陋,几块破木板子彼此支撑,勉强够遮风避雨的。   来风身强力壮,新陈代谢格外快些,他饭量极大,是个妥妥的饭桶,可惜肚子存不住货,经常是刚吃了上顿就惦记着下顿。反观帘后二人,靠着几口茶水就能撑上一天,在来风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他与二人混得熟,也不避讳,撩开车帘,嬉皮笑脸道:“墨爷,前面有间面馆。”   墨玉笙见他这副成天吃不饱饭的样子觉得好笑,逗他道:“怎么,才刚吃过八个包子,这么快就又饿了?”   来风摸着浑圆的肚皮,吐了吐舌头,不太好意思地说道:“那家包子水,不实在。”   墨玉笙见他圆鼓鼓如发面馒头似的腮帮子,忍不住手欠,伸手掐了上去,“那倒是,怎么也比不上我们来风的脸蛋实在。”   来风惨遭这突如其来的咸猪手,脑子发晕,手一抖,险些连人带车一道栽进阴沟里。   元晦一张俊脸顿时黑如锅底,他终于忍无可忍地说道:“师父!请自重!”   墨玉笙艰难地收起了满身的轻浮,憋出一脸浮夸的庄重,“走,随我吃饭去。”   三人下了马车,进到面馆。   店内坐满了南来北往的食客。店外搭了个简易的遮阳棚,摆放了几张桌椅。   三人在店外挑了处空桌,点了些茶水和五碗汤面,坐等上菜。   店不大。跑堂,收银,掌勺都压在两人身上。平日里一天到头来不了几位客人,两人游刃有余。今日也不知遇上个什么良辰吉日,里里外外坐满了食客,急得老板满头大汗。   偏生他又是个实在人,不忍怠慢每位贵客,咬牙翻出了压箱底的花生核桃,挨个送到每桌,边真诚地给人赔不是。   元晦接过核桃,刨开,细细地除了碎屑,无比自然地递到墨玉笙跟前。   墨玉笙嘴刁钻,臭毛病多,比如吃核桃仁可以,不能沾核桃皮。元晦便一丝不苟地将核桃皮去得干干净净,简直比面馆的桌椅板凳还要光洁,看得来风目瞪口呆。   他与元晦年纪相仿,又是那种大大咧咧的性格,当下叹道:“元晦公子可有心上人?哪家姑娘若是能被你看上,当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元晦将新鲜去壳的琥珀色核桃仁放入墨玉笙跟前的碗碟,抽空对着来风笑了笑,简短道:“有!”   来风顿时媒婆上身,凑上前去,问道:“果真?那姑娘定是生得花容月貌吧?”   元晦想也没想,点头道:“嗯。”   来风肉眼可见地羡慕,“那可真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元晦从碗中又捏了粒核桃,摇头笑道:“可惜,是我一厢情愿。”   “什么?!”   来风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在他看来,元晦无论长相,气度,学识都非凡人,更遑论他待人接物滴水不漏,简直是恭良温俭让的代名词。   “姑娘可说为何?”来风追问道。   元晦低头摆弄着核桃皮,闻言,轻轻笑了笑,他瞥了一眼如芒刺背,如鲠在喉的墨某人,用略带戏谑的语气说道:“大概是嫌我长得丑吧。”   来风大惊,几乎要拍案而起,“什么?元晦公子的长相还有人挑?依我看,那姑娘不是抽风就是有眼疾,要不就是脑子进水了。”   末了,他不解气,又愤愤地补了一句,“八成是脑子有病。有病需得及时医治,真想给她送去两副治脑疾的药方。钱我掏。”   正巧老板端来两碗汤面。他满脸歉意地说道:“几位客官,不好意思了。料不够了,只能先上两碗。剩下的三碗恐怕要等些时候。”   不待来风开口,墨玉笙收了满脸的黑线,笑容可掬地说道:“不打紧。两碗就两碗,余下的三碗先匀给其他人。”   他直勾勾地看向来风,似笑非笑道:“反正这位小兄弟皮糙肉厚最是抗饿。”   “墨爷……”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来风瞬间蔫成根霜打的茄子。   小的不才,平生最不扛的就是饿……   墨玉笙话说得重,到底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对元晦唤来一个空碗,与来风分而食之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原本穷讲究多,对这清汤寡水提不起太大兴致,一顿饭吃得三心二意。   左顾右盼间,他瞧见一伙人,约摸十来个,风尘仆仆地朝这赶来。这伙人足力不错,应有轻功伴身,个个携刀带剑,是江湖人无疑。   墨玉笙顿时后宅嬷嬷上身,趁那伙人靠近,闲不住的爪子伸向了其中一位,“这位大哥,看你行色匆匆,可是前方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那位英雄显然不愿搭理,胳膊不耐烦地甩了甩,足力瞬间加快了几分,扭头却见那俊美食客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身侧,丝毫没有落下风。   看来是同道中人。   英雄于是放缓了步子,道:“魔教神女被抓,由八大门派主持正义,在玉华锋举办屠魔会。大家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你若也想去插上一脚,就抓紧咯。”   英雄说完,使出轻功,追着前人而去。   “是阿陌。”   墨玉笙正思忖着要不要去凑个热闹,耳边蓦得响起元晦的声音。   他沉默地看了一眼元晦,猛地提了真气,使出踏雪无痕,负手往前飘去。   他身姿卓绝,一起一落间,衣诀翻飞,飘摇兮若流风回雪。可惜他足下轻盈,心头却似顶了个大锤,沉闷不已。   算起来,师徒二人总共也就与阿陌有过两面之缘,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元晦如何能识破阿陌的真实身份?   莫非他在暗中调查过马蹄莲教?   何时开始?又因何如此?   他与魔教,究竟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干系?   这么想着,墨玉笙在秋风萧瑟中吐了口绵长又无力的白气。   那个只会吊着脆生生嗓音,一口一个师父的稚儿,早已消失得连根毛都不剩。余下的这个端着张和尚脸内里却似生了八百个心眼,分明很近,又似很远,叫人看不真切。   偏生……自己又对他无可奈何。   就这么心事重重地,他与元晦一前一后上了玉华峰。   玉华锋原是处名不见经传的野峰,人迹罕至,如今被一干江湖人围得水泄不通,颇有数月前英雄大会的势头,这等盛况,连过路鸦雀见了,都忍不住驻足枝头,凑个热闹。   马蹄莲教原是西域魔教的一支,因其诡异狠辣的蛊术闻名,在第六任掌教南宫七夜的率领下,征战南北,结束了长达二十年的群魔割据局面,完成西域魔教统一,并于十年前进犯中原,被周怀恩以一柄未央剑斩首于昆仑山,从此魔教元气大伤,退守西域。   伏蛰十年,魔教回血,如今明面上虽尚未大举进犯,却在暗中利用蛊术做着扒皮吸血的勾当,不少武林高手都遭其黑手,连中原楼楼主的独子都未幸免。   是以魔教神女被俘普天同庆,在座各个磨刀霍霍,生怕晚了就没地儿下刀。   墨玉笙便顶着一张铁掌也拍不烂的面皮拖着元晦生生挤进了摩拳擦掌的人群。   只见人群中央立了个十字木架,一个紫衣女子手脚被束,五花大绑于木架上。   她垂着头,闭着眼,青丝与紫衫在寒风中瑟瑟,看上去像只折了翼的破风筝,若非顶着魔教妖女的名头,寻常人看了很难不动恻隐之心。   她身旁站着个青衣道士,手持长剑,正是仓山派副掌门王诚子。   他高举长剑,“除魔卫道,匡扶正义!”旋即挑剑对准阿陌的腹部,“我仓山派掌门余秋阳死于魔教之手,今日由我王诚子开道,替数百仓山弟子讨一捧妖血,来敬我掌门在天之灵。”   阿陌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像落水的蚊虫扑腾了几下膜翅,便没了动静,无力地垂着。   刺向她的剑极为刁钻,能开膛破肚,却不致死,留给她足够的时间去承受在座各位的千刀万剐。   谁料剑尖入腹的刹那,两股气流直逼剑身,顷刻间将剑身逼退三尺,王诚子腕不受力,长剑险些脱手。   不等王诚子发难,一黑一白两道人影落到了他跟前。 第54章 幽谷   那黑衣人负手而立,分明是枯朽之躯,浑身却散发着股凌人盛气。   众人定眼一看,正是那日在风云顶击败夺命书生,助中原楼拿下武林盟主之位的无名侠士。   王诚子铁青着脸,冷声道:“二位兄台是为何意?”   无影摆摆手,笑道:“道长别误会,我与沈兄偶经此地,听说正在开屠魔大会,便上来凑个热闹。”   话音未落,原本形如死尸挂在木架上的阿陌忽地睁了眼,她的目光短暂地在无影侧身停留了片刻,旋即死死地投向他身旁人。   沈清渊与她仅一步之遥,两人四目相对。只这一瞬,阿陌沉寂如冰河的眸子,碎了千里。她却并不动声色,只兀自将心间翻涌起的千愁万绪含在双瞳剪水中。   王诚子冷声道:“二位若是来凑热闹,请先行退下。妖女是本门与武当派合力围剿的,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要报仇索命,也当是由本门开刃。”   他顿了顿,“若是来砸场子的,也要问过八大门派与在座英雄答不答应。”   无影笑笑,“我与沈兄身单力薄,岂敢不自量力与诸位英雄为敌。只是——”   他话锋一转,“据我所知,马蹄莲教神女从不露真身,连魔教教徒都鲜少见过她的真容。敢问道长又是因何判定,此人即是魔教神女?”   王诚子冷哼一声,“兄台还敢说自己不是来砸场的?”   无影并不接话,只是看向乌泱的人群,“在座都是正义之士,应该也不想错杀无辜吧?”   人群开始有人点头附议。   王诚子沉着脸,忽地上前,一把揪起阿陌密如垂柳的头帘,只见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赫然印着赤红的马蹄莲印记。   他冷眼看向无影,“这是什么,就不必贫道多费唇舌了吧?”   无影点点头。   赤色马蹄莲乃魔教圣物。传说死后灵魂能凭借此花引路找到天城大门,得湿婆庇佑,获永生。而神女则是湿婆在凡间的化身,额心的马蹄莲印记封印着无上的神力。   王诚子耐心告罄:“兄台还有话说?”   “有。”无影不紧不慢道:“在下十分好奇,神女为何会孤身涉足中原?又为何如此轻易就落入旁人手中?西域那十万教徒呢,怎么不见踪影,又为何袖手旁观?莫非活腻了,厌倦永生,想弃了神女入阿鼻地狱?”   王诚子怒道:“兄台究竟想说什么?”   无影道:“此事蹊跷,恐有诈,需得从长计议。”   王诚子咬牙沉默半晌,忽地拔剑刺向阿陌,“我只知道,杀人偿命。此仇不报,贫道愧对掌门在天之灵。”   锋利的剑光带着冰冷的寒意,闪过众人眼底,却被一人断在掌下。   沈清渊横在阿陌身前,袖袍真气涌动,白衣翻飞,他淡淡道:“道兄,切勿被一叶障目。”   正这当,从乌泱的人群中飞出几枚飞刀,旋即有人大喊道:“去它娘的一叶障目,去它娘的黄雀在后,我与魔教不共戴天,血海深仇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正是青虹飞刀李青龙。   与此同时,一道碧玉色身影轻轻跃起,袖袍在空中随意一带,竟将飞刀轻易地就收入袖中。   他轻巧地落下,从指尖卸了几枚飞刀,又一时手痒,留了一枚在手中来回把玩。   这么个杀人利器,在他手中倒成了乖顺的玩器,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却极强,气得李青龙铁面憋成猪肝粉,当即挥手连射十数枚飞刀。   那飞刀好似长了腿脚,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度,从四面八方包夹住来人,齐刷刷地向他刺去。   青虹飞刀在江湖兵器谱上排名前列,轻易不出手,出手便如青虹贯日,刀无虚发。   江湖人各个噬武如命,早就将妖女抛之脑后,都屏气凝神地看向那碧衣人。   但听“砰砰”几声,几道银光乍现,原本如闪电般疾驰的飞刀,竟如折翅的青鸟,直直下坠,前仆后继地扎进了土堆里。   而那碧玉公子身旁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年轻的身影,他掌下的真气延绵不断形如游龙,将二人滴水不漏地护在了身下。   正是那苏家遗孤。   他的面庞有些苍白,更多的是冷厉,他直直地盯着李青龙,眼中隐含杀意。   墨玉笙弃了手中把玩的飞刀,反手搭在元晦紧绷的肩头,轻轻拍了拍,而后对着众人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动那么大的肝火,伤了身子不说,还让外人看笑话了。”   一番漂亮的场面话说得落落大方,配上这么张妖言惑众的脸,倒是叫人一时难以发作。   墨玉笙接着道:“其实细想来,方才那位兄台所言,也不无道理。想必在座各位也有所察觉,近来魔教对中原武林各家的渗入实在精准得蹊跷,很难想象,区区一帮西域蛮子能在我中原掀起那么大的风浪。这其中,是否有其他势力推波助澜,他们又在谋划怎样一盘大棋?偏生在此刻,冒出个行踪难寻,难辨真身的神女,是巧合还是阴谋,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   ……   墨玉笙所言,句句在理。但江湖人,鱼龙混杂,多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勇夫,江湖大义于他们而言,不如快意恩仇几个字的分量来得重。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元晦开口道:“此地离汴州中原楼不过五百里,脚程快者两日之内便能抵达,不如多留这妖女两日,压去萧盟主面前,待他定夺。萧盟主独子数月前遭魔教毒手,中了蚀心蛊,是以萧盟主必不会包藏祸心。若由他牵头处置这妖女,也算是名正言顺。”   萧翎天独子在自家府中被人下毒算是中原楼的不宣之耻,旁人隐隐约约有听见风声,事关中原楼颜面,鲜少有人摆在台面上议论。不想这苏家的年轻公子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广而告之,众人差点惊掉下巴。   最终,八大门派之首的衡山派掌门上善师太一语定了乾坤。   “贫尼自告奋勇,愿押送妖女去中原楼听候萧盟主发落。”   上善师太一出口,其他各门各派纷纷颔首表示追随,不过是换个地方屠魔,还能更有仪式感,何乐不为。于是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上山,又浩浩荡荡地下山,押着阿陌,一路向北。   而阿陌始终朱唇紧闭,只是在与沈清渊错身的刹那,双唇微微颤了颤,到底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人群散尽。   无影朝墨玉笙递去一个秋波,激得墨玉笙打了个寒颤。   “我说这位仁兄,不要顶着那张人皮面具对着我笑,我胃疼。”   无影笑意更盛。   “此处十里地有一幽谷居,墨兄若肯赏脸,我愿亲煮一壶茶汤,给墨兄暖胃。”   墨玉笙露出个牙疼的表情,“若是这张脸……就不必了……”   无影挤眉弄眼出一个黯然神伤的表情,“墨兄还真是无情……”   …………   青石镇,幽谷居。   自汴州一别,已半月有余。有道是小别胜新婚,用在无影与墨玉笙二人身上,倒是再恰当不过。原本不算熟络的二人,如今简直是蜜里调油,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火热,生生给这寂寥的冷秋,添了几把柴火。   墨玉笙性子跳脱,原是个多嘴多舌的主。倒是传说中喜怒无常,冷心冷面的鬼岛岛主,竟也是这么个收不住舌头的货色,倒是让人大跌眼镜。   元晦话少,大多安静地注视着墨玉笙,或是低头给他摆弄碗碟,偶然也会动动手,拍掉墨玉笙偷溜向酒杯的爪子。   沈清渊性子清淡,平日里话不多,今日似乎是格外沉寂,除了偶尔举杯说几句客套话外,几乎都低头垂目,心思既不在酒水上,也不在佳肴上,多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汤足饭饱,各自回屋。   临近戌时,无影敲开了沈清渊的房门。   彼时,沈清渊换上了一袭黑衫,坐在窗边的茶几旁,面前放着两个茶盏。   一盏空,一盏半满。   半满的茶盏握在他手里,盏中茶已凉透。   无影也换了身黑袍,卸了易容的脸显得格外冷艳。他扫了一眼案上的茶盏,对着沈清渊道:“屋外月色正好,陪我出去走走?”   沈清渊点点头,轻声道了句“好”,随着无影,踏着月色,走出了幽谷居。   二人徐徐行了一阵来到镇中一处闹市,无影就如孩童般,穿梭于集市的每个角落,东摸摸,西瞧瞧,沈清渊由着他乱窜,默默跟在身后。   二人行至一小摊前,摊位不大,往来客人络绎不绝。   无影挤进人群,探头望去,见卖的是糖葫芦,回头对沈清渊笑道:“我道是什么好东西,原来是糖葫芦。如此苦涩的东西,怎会有人趋之若鹜?”   那摊主是位须发老者,闻言十分不悦,皱着眉头道:“客官不妨打听打听,老朽在青石镇做了近三十年,用的是顶好的山楂与红糖,绝无以次充好的道理。”   无影指着那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笑道:“我无意诋毁您老人家,只是这东西我幼时尝过一次,苦涩的要命。”说罢一弯身子,溜出了人群。   那老者捋着胡须,摇头叹道:“此人幼时是有多苦,才能将这糖堆儿记成苦味?” 第55章 取舍   两人离了小摊,继续闲逛。   要说这青石镇民风实在开化,路上不时有女子掩面朝二人轻笑,有胆大泼辣者干脆跑上前,拉住二人衣角,“二位哥哥想必是外地人,不如去前方酒铺喝上一杯?”   沈清渊对上这阵仗有些不知所措,无影倒是轻车熟路,朝那女子邪魅一笑,待到女子被迷得神魂颠倒时,他忽地捉起沈清渊的腕子,拉着他发足狂奔。   二人跑到暗处的一片荷塘。   一池残荷,一轮明月。   荷叶虽未残败,荷花已见凋零,让人不免生出几分伤春悲秋之感。   沈清渊沉默地将腕子从无影手底抽回,找了处干净地坐下。   风过,残荷上仅剩的几片花瓣飘落水中,惊起几尾游鱼前来抢食。   无影站在沈清渊身后,随手拔了一撮长尾草,有一下没一下晃着,打着拍子吟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浅浅几句,竟是将悲凉秋意扫尽。   他轻轻拍了拍沈清渊肩头,“如此良辰美景,怎可少了美酒。你且在这呆会,我去寻些佳酿。”   沈清渊回过头,无影早已不见踪影,黑夜中,只留下斑驳的树影,在冷秋中摇曳。   他蓦地想起许多年前,好像也是这样一个月夜,那个叫无影的男子说着同样的话消失在月色里就再也没有出现,直到绝命崖一役。   约摸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沈清渊站起身来,走到巷子口,朝那没有边际的巷子深处望了一眼。他背倚青墙,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一阵,巷子另一端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沈清渊抬起头,恰好撞上无影含笑的双眸,他原本浓烂的五官在这清冷月光下,褪去了艳气,倒显得温婉了许多。   无影提着两坛酒,嬉皮笑脸道:“怎么跑到巷子口来捉人了。是怕我跑路,不回来了么?”   身后传来沈清渊淡淡的声音,“那年在扬州你可不就是抛下一句话便消失了?”   无影愕然。   他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倒是沈清渊轻巧地转移了话题,“这酒可是杏花春?”   无影接口道:“你倒识货。杏花春原产自三晋之地,此地少见,我可是跑遍青石镇才买到的。”说罢手一抬,将其中一坛抛给沈清渊。   沈清渊解开酒盖,饮下几口,道了声:“好酒!”   二人月下对饮了一阵,沈清渊蓦地开口问道:“此地多佳酿,为何偏偏要寻它呢?”   无影笑道:“我好甜口。这杏花春,入口甘甜。”   沈清渊蓦得想到了市集上的糖葫芦,不禁摇头笑道:“这是什么歪理。若论香甜,世间哪有什么比的了糖葫芦?”   无影摆摆手,满不在乎道:“我五岁那年吃过一串。味道又苦又涩,简直比生吞黄莲还不如。”   沈清渊轻轻垂下眼帘。   五岁那年,算起来,正是无影遭爹娘遗弃的那年。   夜风从荷池一路吹来,两人的袖袍起起落落,布料交缠摩擦发出的丝丝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入耳。   无影忽地开口道:“你打算今晚去救她,是吧?”   沈清渊默然。   无影道:“我同你一块去。”   沈清渊截口道:“不可!”   无影笑道:“白道欠我鬼岛三千鬼众的血债我还没讨回,如今正好沾沾你的光。你不会嫌我是个拖油瓶吧?”   沈清渊摇头道:“影子……你何苦……”   无影笑笑,“我无影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天下人尽皆知。你才知道么?”   他顿了顿,忽地收了笑,直勾勾的望向沈清渊,表情是少有的认真,“但是清渊,有一事我想求个明白……你对阿陌……”   他这话还未出口,就被沈清渊从袖袋中摸出个不知什么的玩意砸中了脑门,影子吃痛,闭了嘴,手脚麻利地接住了那硬物。   是个油纸包。   无影奇道:“给我的?”   沈清渊挑眉,“不然呢?”   无影喜形于色,也不讲究那些个礼数,大大方方地揭了油纸,里面竟露出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沈清渊伸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去日不可追,来日尤可期。”   无影沉默了片刻,低头咬了一口手心上的糖球。   果然是香甜脆口,却不是因为嘴里之物,而是因为身边的那个人。   他顿了顿,匆匆别过身去,眼底朦胧,漫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沈清渊低声道:“我对阿陌,并无男女私情。很早以前,阿陌就向我袒露过她的身世。她生为魔教神女,却只想远离尘嚣,浪迹江湖。”   他的视线长久地停落在腰间的未央剑上。   他原是个籍籍无名,举杆垂钓的天涯客,却阴差阳错成了护剑人,一生与剑魔缠斗,斩七情断六欲,至死方休。   他在暗中叹了口气,“身不由己,己不由心,谁人又不是如此?我既渡不了自己,不如去渡旁人。”   无影忽地面色一凛,冷哼道:“去他娘的身不由己!老子想救之人,想做之事,阎王来了,也拦不住。走!你我现在就出发,趁着三更天夜袭。”   说罢,他将剩下的糖球裹好塞进袖袋,伸手捉过沈清渊的腕子。   沈清渊轻轻挣脱,将怀中的酒坛递了过去,“别急,喝完了再走,别暴殄天物。”   无影接过酒坛,仰面而尽。他翻转酒坛,坛口朝下,起掌重重拍了拍坛身,“一滴不剩!”而后将酒坛扔向一旁,“走。”   然而,他没走出几步,忽地身子一歪,悄无声息地跌进了沈清渊的怀里。   月下,无影闭着眼,安静得像睡着一样。   沈清渊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三步倒,果真名不虚传。   他顿了顿,侧身望向冷月下的荷塘。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愁多几许?似那剪不断的流水声。   他收紧了搭在影子腰间的手臂,卷着他一同消失在夜色里。   在穿过幽谷居庭院时,正巧遇上墨玉笙裹着厚厚的披风与元晦坐在亭下围炉煮茶。   墨玉笙:“无影兄这是……”   沈清渊足不停步,抛下句“醉了”,直直掠向无影厢房。   墨玉笙从元晦手中接过茶盏,意味深长道:“醉了……”   沈清渊推门而入,将无影放倒在床榻上,俯身抽过被褥,将他细细裹了进去。   他侧身在床头坐了片刻,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无影的眉眼间。   从窗棂泻进来的几束月光纯凉如水,冲淡了他妖魅的五官与周身的血气,看上去,倒像那么个人畜无害的良民。   “你既已决定做人,就青青白白的吧。”   他轻声说着,伸手将无影额间的一缕碎发拨入耳后,起身欲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身后蓦地响起一声极细的叹息,伴着这声叹息,忽然有人出手,点向他的后心。   沈清渊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就有所行动,奈何两人离得太近,终是避之不及,后背几处要穴被锁住,动弹不得。   不待他开口,那人又干净利落地封住了他的哑穴,从身后将他轻轻揽入怀里。   无影抚上他的脸颊,低声道:“清渊,你我果然心意相通。我方才还在想,怎样才能留住你,不想你先动手了。若不是你将我放倒,我又如何能泄了你的警惕,那么轻易就得手呢?”   他不顾沈清渊瞠目欲裂,自顾自道:“我自小在各种毒物里打滚,三步倒这雕虫小技怎会奈何得了我?”   他将沈清渊放倒在床榻上,盖好被褥,“我也不瞒你。我早知你是护剑人,也知每过子夜,阴阳交替之时,剑魔会趁虚侵占你的身子……我怎忍心放你赴险?”   他忽地捏住了沈清渊的下巴,俯身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口,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喜欢你七八年,讨点甜头,不算过分吧?”   他松了手,轻轻笑笑,闪身出了厢房,飘向亭下师徒二人。   墨玉笙见方才还醉得不省人事的无影陡然出现在面前,未见惊疑之色,只是半开玩笑道:“鬼主这副扮相夜出,是打算去劫财还是劫色?”   “劫人。”   无影简短道。   他的视线穿越长夜,落在沈清渊的厢房。   他站在凉亭下,身披月光。浓烂至极的五官被月光与暗影切割成两半,一半深情,一半决绝。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开口道:“我点了他的定穴。我怕他动用真气强行突破封印,还请二位帮我看住他,护他周全。”   墨玉笙苦笑着摇摇头,“无影兄这是说笑了。沈兄若是认真起来,我师徒二人哪里是他的对手?”   无影道:“今日行行酒令,墨兄输我一局。”   墨玉笙苦笑道:“……原来无影兄早有预谋……”   无影笑笑,道了声“多谢。”   墨玉笙手握茶盏,晃了晃,忽地追问道:“值得吗?”   可惜无影已经不在原地,留下空荡荡的冷夜,被茶气熏着,像是那里从未有人来过似的。   他的耳旁蓦地响起另一人的低语:“值得。”   墨玉笙没听清。   他看向元晦,“你说什么?”   元晦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撑起身子,平静地与他对视道:“我说,值得。换作我,也会如此。”   元晦的眸子很亮,像万里冰封下的星河,穿越亘古不变的时空,流向永恒。   而那永恒的尽头,倒映着墨玉笙。   墨玉笙忽地收了视线,起身快步走向黑夜深处。   元晦慌忙起身,紧随其后。   “师父去哪?”   “解穴。”   “……你方才不是答应鬼主……”   “我答应他什么了?你师父我喝的是茶,他说的是行酒令,做得了数吗?何况他曾伤你一掌,如今我摆他一道,刚好两不相欠。”   元晦:“……”   这股无赖劲,的确很墨玉笙。   元晦跟在身后,想了想,又说道:“此次夜袭非同小可,救得可是魔教神女,弄不好要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沈清渊乃周怀恩弟子,与中原楼交好,处境甚是尴尬。鬼主将他拦下,孤身前往,也不失为权宜之计。你我若贸然插手,恐怕……会弄巧成拙。”   墨玉笙足不停步,“趟若无影此行有去无回,你猜沈清渊会如何?”   元晦顿了顿,用比清宵还平静的语气吐露心声:“大概不能独活。”   墨玉笙脚步微微一滞,旋即足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   锦瑟和鸣,鹣鲽情深,是自己此生求而不得的八个字。   既然如此,何不成全他人?   【作者有话说】   无影:“敢情我是工具人,推动你俩感情升温?”   元晦:“不然咧?” 第56章 竹箫   车行月余,驶入云岭之南。   已入深秋,北方草木早已凋零,此地却依旧郁郁葱葱,虽不及春夏明艳,也足矣让人赏心悦目了。   马车停在一处空地。   来风掀开车帘,将袖炉递了进去,“墨爷,天转凉了。”   墨玉笙眯着眼,看了看外面的日头,将袖炉放在身旁的小案上,懒洋洋地说道:“把帘子替我拉开,阳光正好。”   来风一面利索地将车帘挂上,一面忧心忡忡道:“元晦少爷说去前面探路,怎么去了那么久还不见回来?”   墨玉笙玩心正起,随口逗他道:“深山老林,怕是遇上了勾魂的狐妖。”   来风顿了顿,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问道:“天还没黑。妖精不都怕光吗?”   墨玉笙继续逗他道:“普通的妖精自然怕见光,五毒山的妖精功力深厚,可就未必了。”   来风吓得面色苍白。   墨玉笙过够了嘴瘾,笑道:“此地离五毒山尚百余里路,想那狐妖跑不出这么远。与其担心这些,不如想想晚上在哪落脚,吃些什么。”   提起吃,来风愁容一扫而空。   “面,吃碗面就行了。”   墨玉笙揶揄道:“不要肘子,鸡翅外加火腿?”   来风“嘿嘿”笑了笑,“不用。就一碗面”,他顿了顿,低声道:“长寿面。”   墨玉笙:“今日是……你生辰?”   来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浑圆的后脑勺,“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我爹娘没得早,什么生辰不生辰的,也没正经八百地过过。”   墨玉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袖中摸索了一阵,思量着送点什么合适时,元晦回来了。   他背光而行,清俊的面庞笼在大片的阴影下,却不显得灰暗,看上去温柔又平静。   来风跳下车,迎了上去,“元晦少爷,你可总算回来了。墨爷说这一带有勾魂的狐妖出没,我可真害怕你出了什么事。”   元晦轻轻偏了偏头,越过来风,投给墨玉笙一个含笑的目光,带着那么点宠溺,好似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自己都会照单全收。   两人回到马车。   来风正准备上车,元晦从袖中掏出个短笛递了过来。   来风有些不知所措,“这是……”   元晦:“我见前方有片竹林,便截了根竹子随手削的。做工是粗糙了些,你若是介意……”   不等元晦把话说完,来风一把夺过短笛,生怕元晦反悔。   他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家寡人,在这么个特殊的日子被人惦记着,还有什么可挑?   他原不是什么内敛的人,一腔的感动化作鼻涕和热泪,作势扑向元晦,如愿……扑了个空。   来风转而将满腔的真情实意都倾注到手中的竹笛上,正准备凑上前印上个大大的深吻,手心忽地一凉,竹笛被人摸了去。   来风神色哀怨。   青天白日下行掳掠之事的墨某人倒显得坦坦荡荡,他修长的手指刁着竹笛,一双桃花眼微微眯着,来回打量着指尖物,目光高深莫测。   来风陪笑道:“墨爷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区区竹笛,如何能入得了您的眼。”   言下之意:该还我了。   墨某人耳聋的毛病大概又犯了,迟迟不见动作。   来风心底顿时涌起股不详的预感,直觉这小小竹笛是羊入虎口,他于是眼疾手快地将竹笛夺回,护在身后,嘴上很是积德地建议道:“墨爷若是喜欢,明日入镇,我替您跑腿,买个便是。”   墨玉笙表情古怪地瞪了来风一眼,难得没有与他贫嘴,面无表情地钻进了车厢。   天色渐暗,来风操起缰绳,催动了马车。   他心头欢喜,忍不住低头吹响了竹笛。   笛声悠扬,回荡在山谷间,与清风追逐,衬着这夕阳天,无限好。   然而,这笛声却不知怎么着触了墨某人的霉头。他掀开车帘,露出个牙疼的表情,不耐烦地说道:“把那声音给我掐了,听着头疼。”   来风心有不甘,刚得的宝贝不让吹,这不是叫人活受罪吗?何况平日里自己吹哨唱曲墨爷不都挺享用的么?   他于是委屈巴巴地看向元晦,企图讨点安慰,却绝望地发现,元晦的目光滴水不漏地黏在了墨玉笙身上,自己连个余光都讨不着。   来风有苦难言,只得收了竹笛,乖乖赶路。   天光渐去,只留一线残阳低挂西山。   来风远远瞧见个老媪坐在路边。那老媪耳力与目力极佳,不等来风有所动作,她已站起身子,朝他挥手。   来风于是放慢马车,对着帘后二人道:“前面有个老妇拦车,要停吗?”   元晦:“但停无妨。”   来风“吁”了一声,马车在老媪面前停下。   元晦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问道:“老人家有什么事?”   老媪拎着竹篮,蹒跚几步上前道:“老身外出采野菜不慎扭伤了腿脚,几位善人可否行个方便,载老身一程。”   她侧身指了指前方,“老身家不远,离这也就四五里地的距离。”   “自然。”   元晦扶过老媪,将她引入车厢,大概从未见过如此豪华的内饰,老媪来回打量数圈后,视线落在了元晦身上。   老媪道:“几位善人模样端正,气质不凡,看着不像是本地人。”   元晦接口道:“我们从北方来,去芍药镇。”   老媪道:“芍药镇离这百里,中途没有客栈。天色已晚,几位善人若是不嫌弃,可去老身家暂住一宿,喝口热汤,睡个暖觉,老身我这便车坐着便也更踏实些。”   来风迫不及待地探进来半个脑袋,直奔重点:“能得碗热汤,可真是太好了。”   元晦笑笑,看向墨玉笙:“师父,夜间天寒,不如承了老人家的美意?”   墨玉笙看着来风那意气风发的嘴脸就莫名地烦躁,原打算回绝,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与和个毛孩子较劲,苦了自己,于是点头道:“好。”   几人驱车赶到老妪住所时天还没黑透。   借着微光看去,木屋简陋,很是有些年头了。屋前横梁挂着西南特有的风干腊肉,前庭有片菜园,不大,种着些常见的果蔬。   而那菜园前,站着个老翁。   大概是望妻心切,他早早就候在门口,接过自家老婆子后,简单询问了几句,欣然将几人领进了门。   晚饭简单,没有大鱼大肉,都是些就地取材的青菜,唯一的荤食是盘风干腊肉,肉有些柴,口感不算上好。   来风胃糙,吃不出好歹,咸菜就着馒头稍有些滋味就能满足,这顿饭吃得颇为舒心。   墨玉笙胃口不佳,象征性地动了几下筷子。   元晦速来随遇而安,对吃没有太多讲究,今日他格外受老夫妻的待见,两人又是给他添饭,又是给他夹菜,盛情难却,较之平日,他多吃了不少。   晚饭过后,下了阵急雨。   穿堂风一过,夜空便像是被什么人撕开了道口子,大雨倾盆而泄。   索性这阵雨下得并不拖泥带水,一炷香的功夫势头便过去了。   雨还未停透,墨玉笙便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伸了个懒腰,穿过院子走向前庭的果蔬园。   他踏着羊肠般的青砖小道一路前行,丝毫不在意脚下的积水,任石缝间溅起的水花打湿衣衫下摆。   在马车上蜷了一天,都快成了只缩头乌龟,他可太需要出来放松放松筋骨了。   园中有棵梨树,青果被疾雨打落枝头,碎作一地,炸开的果香满园流转。   墨玉笙手欠,正打算摘下一枚青果,猝不及防地被人裹进了件大氅,缚了手脚。   元晦举着把油纸伞,将自己束成了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站在墨玉笙身后。   残雨未尽,有一滴没一滴地打在伞面上,顺着伞骨滑落到元晦的肩头,将一小片白衣染成了玄青。   两人就着这个姿势站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墨玉笙喜怒不形于色,与他相处数年,元晦大抵也摸清了他的脾气,比如今日,他敏锐地觉察到,墨玉笙心绪不佳。   虽然脾气是对着来风撒的,但元晦隐隐约约觉得与自己有关……   至于原因嘛……他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约摸站了小半柱香的时间,眼见乌云又被哪阵不长眼的风给捎了回来,元晦开口道:“回屋吧,当心着凉。你晚饭吃得少,我找老人家借口锅,去给你下碗面?”   墨玉笙摆摆手,语气淡漠地说道:“不必折腾,没胃口。”   大概觉得话说得有些生分,他转身拍了拍元晦的肩,径直朝着屋里走去。   “早些休息,明早还要赶路。”   “师父——”   元晦撑着伞,疾步跟上,不想被块破口的青砖绊了脚,朝前踉跄了几步,混乱中,有什么东西从他袖子里滑了出来。   墨玉笙本能地伸手接住。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竟是只竹箫。   箫身光洁,泛着紫光,音孔被人细细打磨过,玉珠一般圆润,看上去甚为精巧,竹箫的末端还被人细心地刻上了一个小小的“墨”字。 第57章 夜袭   元晦设想过成千上百种赠箫的方式,连墨玉笙回绝的表情和措辞他都在脑海中过了千八百回,却不想竟以这种方式开场……着实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墨玉笙明知故问:“这是……”   元晦硬着头皮回道:“给来风削竹笛的时候,顺手给师父做了一个。”   顺手,做的?   墨玉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瞎子都能看出来,这紫竹长箫与来风手中的那只做工天差地别,那是来风瞧见,会哭晕在茅房里的程度。   元晦掩在长袖下的手掌半握,指尖微微泛白,看得出有些紧张。   这一路听墨玉笙天南地北的鬼扯,当听说他曾在京城烟雨阁以一曲箫音拔得头筹抱得美人归时,元晦的心头短暂地酸痛了一下后,脑海中蓦地浮现出墨玉笙月下吹箫,花影落清腮的模样。   他那时便想为墨玉笙亲手做一只竹箫。   今日偶经一片紫竹林,他见竹节坚韧,文理细腻,是难得的材质,便削下一截,雕了根长箫。   为了掩人耳目,他又买一送一地以最快的速度削了只短笛。   可惜他能堂堂正正地将短笛送给来风,却只敢将长箫藏头藏尾。   因为他的心思,并不单纯。   投木报琼并非他的本意;弄玉吹箫,才是他心头所盼。   他固然知道墨玉笙不会收下,但心头又总免不了生出一丝丝妄念,就如这漫天剪不断的梧桐雨,万一……万一呢?   不想,这万一,竟真在这冷秋夜砸中了他的脑门。   墨玉笙居然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将那竹箫攥在手心,背着双手,若无其事地往回走,看那仰首挺胸的样子,好似只趾高气扬的孔鸟。   他走出几步,忽又开口道:“今日是来风的生辰,你去借口锅,给他下碗长寿面。”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既然开了火就别浪费,再加把面,给我也来一碗。”   元晦站在原地,有些晕晕乎乎的,感觉像是在做梦,还是那种半辈子难得的美梦。   墨子游……可知道赠箫代表什么吗?   古人讲弄玉吹箫。他应该知晓这里头的典故。   既然知晓还收下,莫非他……?   元晦任由思绪信马由缰,直到后背被细密延绵的雾水打湿了一大片。   后知后觉到的凉意让他忽地惊觉:“失心疯了吗?不就是收下个小小竹箫,这与来风收下笛子又有何两样?”   他兀自笑笑,匆匆跟进了屋。   …………   是夜。木屋简陋,没有多余的客房,老翁简单地收拾了杂物间,在地上铺了层单薄的被褥,一脸歉意地将几人安顿于此。   来风向来皮糙肉厚,几乎是倒地便睡。   墨玉笙穷讲究虽多,却并不认死理,适应能力一等一的强,几个翻身后便顶着来风有如破风箱般的呼噜声,入了梦。   木屋老旧,寒风透过木缝间隙,丝丝缕缕地渗透了进来。   元晦起身去马车取了件毛毯替墨玉笙盖上,又借了盆碳炉架在窗下,待到屋内温度渐暖,他才阖了眼。   临近子时,元晦周身一颤,蓦得从梦中苏醒。   他目光有些涣散地在黑暗中扫了一圈,半晌才对焦,落在不远处的墨玉笙身上。   他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半倚在窗下,脸色晦暗不明。   元晦刚想开口,便见墨玉笙竖起根指头,抵在唇边,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他打手势道:“有古怪。”   墨玉笙耳不聪目不明,胜在武功高强,内力深厚。他这个级别的高手,对于危险有种天然的感知力。   果然,屋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峥鸣声,像是谁无意间触到琴弦,走漏了琴音。   墨玉笙随手从地上捡了块指甲盖大小的石子,对着窗户一弹,明瓦应声震得稀碎。   那琴音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旋即在黑暗中缓缓炸响开来。   元晦翻身而起,正准备提气跳出窗外,胸口忽地一阵发麻,这阵麻木感很快流淌到四肢百骸,让他既不能运气,手脚也无法动弹。   “凝神。”   墨玉笙掠到他身边,往他嘴里塞了一粒冰蟾丸。   “调息。”   他放下元晦,俯身捏起昏迷不醒的来风的下巴,塞入冰蟾丸,又将他周身几处大穴悉数封死,手探入他后心度了几道真气。   元晦看着墨玉笙来去自如的身影,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与此同时他在最短的时间内理清了头绪。   有人给他们下了药,很可能混在饭菜中。下药之人是那对老夫妻,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所以才会在饭桌上百般热情。而这药并非普通毒药,是蛊毒,服下后与寻常无异,由琴音作药引才会毒发。   索性墨玉笙吃得少,又是个几乎百毒不侵的药罐子,这蛊毒才没能奈何得了他。   如此看来,来人不仅心思缜密,还手眼通天,能精准地把握他们的行踪,早早就在马车必经之路挖坑侯着了。   那人,会是谁?   窗外诡异的琴音打断了元晦的思绪。   琴音尖细刻薄,像是谁拿着凿子在锈迹斑斑的铁片上胡乱剐蹭一般,听得人胸闷气短,犹如被剔骨钻心。   “北水魔音,手笔可真不小”,墨玉笙沉声道。   他放下来风,飞身来到窗下,还不待他有何动作,元晦已经飞掠到他身边。   墨玉笙一把捉住元晦的手腕,手指滑到他的脉门上。元晦的脉象稍显紊乱,真气却已突破封印,可以在体内来回游走了。   墨玉笙暗暗叹道:“看来无相寺那群秃驴并非浪得虚名,还是有点真东西在的。”   他当下宽心不少,搭在元晦腕子上的手顺势握了握,示意元晦退下。   元晦却只是摇摇头,闪身将墨玉笙护在了身后。   他虽服下神农谷解毒神药冰蟾丸,又催动内力对抗蛊毒冲破被封锁住的经脉,毕竟时间太短,余毒尚未完全排除体内,落地时身形不稳,微微晃动了一下。   墨玉笙伸手接住了他,在他耳畔低声道:“交给我,你去看着来风。”   正这当,昏迷中的来风“哇”的一声,极为应景地呕出口浓得发黑的血水,墨玉笙当即在元晦后背重重推了一把。   “听话,乖。”   他深知元晦的软肋,下手虽重,语气却极尽轻柔。   果然,被这软话拂过耳根,元晦收起了蛮牛一样的偏执劲,乖乖地跑去了来风身边。   与此同时,黑暗中的琴音陡然拔高,卷起潮水般的杀机朝屋内涌来。   墨玉笙站在窗前,一双桃花眼里泛着股不动声色的煞气。他抬起右手,将只竹箫送到唇边。   只听“呜呜”几声低鸣,箫声在他唇角缓缓炸开。   较之琴音的尖锐刻薄,箫声低沉而厚重,如远古的风声,苍劲而有力。   两股音浪在前庭处短兵相接,一声闷响后,四周草木应声倒下,菜园的果蔬烂了一地。   而后,箫声戛然而止。   黑暗处的抚琴人大概是觉得自己得了便宜,转而将全部内力注入到魔音中,打算全力一击。   伴随着“铮铮”几声尖鸣,那琴声像决堤的江水呼啸而来,就在即将破窗之际,萧声掐好时间,伺机而起,将那魔音堵得滴水不漏。   两股音浪在窗口僵持片刻后,箫声厚积薄发,层层推进,而琴音却后力不足,节节败退,从窗口退至前庭,再退至死寂般的黑暗处。   眼见着抚琴人就要被箫声生吞活剥,却忽地从东,西,北三个方位窜起三股魔音,像麻花一样扭作一团,化成一柄白刃,将箫声拦腰切断。   又听“轰”的一声响,窗间明瓦分崩离析,墨玉笙身形微错,朝后退了数步。   他低头看去,手中的竹箫炸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从开口处一路蜿蜒到尾部,横穿整个笛身,就着几缕竹丝勉强吊成一体。   “魔音四邪”,墨玉笙眯细了双眼,冷声道。   魔音四邪,又作魔音四残,乃江湖顶尖杀手。   传说这四人各有残缺,一人眼瞎,一人耳聋,一人失语,一人独臂。之所以是传说,因为鲜少有人见过他们的真容,除了买主,见过他们的都成了死人。   一般来说这四人都是单独行动,各做各的生意。这次居然倾巢而出,分明就是要下死手,可见背后那人买的是某人的性命。   他不由侧脸看向元晦。   两人目光交错,元晦眼眶微红,眼底风云涌动,若不是被来风绊住了手脚得用真气给他护体,他大概已经飞出窗外将抚琴人大卸八块了。   墨玉笙朝他点点头,示意他放宽心,而后漠然看向窗外。   黑暗中,魔音四起,在屋顶交织成一张细网,网下暗流涌动。   月光被遮去大半,屋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墨玉笙靠在墙角,修长的手指拂过竹萧上的裂痕,他瞳孔倏地一缩,眼底的煞气顿时化作杀气。   他抬手,将那根奄奄一息,就地生火能当柴烧的竹箫送到唇边。   屋外飞沙走石,暗无天日。   屋内箫声却起得不紧不慢,听上去悠远空明,像极了主人的性子,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一静一动间,魔音被压制在半空,不得靠近分毫。   黑暗中的四人明显沉不住气了,以一种近乎癫狂的姿态扫拨着琴弦,妄图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琴音掀起惊涛骇浪,卷着落土飞岩,好似黑云压城那般拍向木屋。   而屋内那个眉眼如画的男人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旦见他十指生花,眼花缭乱地撩拨着竹箫,箫声陡然加快,好似百川入海。   浑厚的箫声与刻薄的琴音狭路相逢,只听得几声闷响,四方琴弦应声崩断,而后什么东西相继倒地,再而后万籁俱寂。 第58章 李鬼   尘埃落定。   原本就气若游丝的竹箫终于咽了气,悄无声息地在墨玉笙手中断作数节。   他默不作声地将四分五裂的竹箫残骸收入袖囊中,抬眸看了眼窗外。   行走江湖多年,他鲜少与人结怨,做人做事留三分余地,从不赶尽杀绝。   这次,算是破了戒了。   一方面他内力不如从前,若是妇人之仁手下留情,恐遭敌人反噬。   另一方便……他沉默地看了眼元晦……现下也容不得他有半点闪失了。   他叹了口气,走向元晦,“你这是招惹上什么人了?”   元晦垂下眼帘,不去看墨玉笙,“大概是冲着苏家的归魂册来的。”   墨玉笙欲言又止。   四个顶尖杀手,招招致命,完全没有要留活口的意思,他们这是打算从死人口里挖出归魂册么?   但元晦既然不想说,墨玉笙便也不再追问,俯身查看来风的伤势。   元晦退到一旁,确认完来风身体无碍后,走向旁屋。   旁屋的房梁塌了大半,借着倾泻而下的月光,可以看到屋内凌乱不堪。   他在黑暗的角落发现了老翁和老妪的尸体。两人嘴角渗了黑血,早已失了生命的体征,看样子是毒发身亡。   他在两人身上细细摸索了一阵,没有任何发现。   他起身走了几步,足底碰上了个硬物,是盏跌落桌底的油灯。他顿了顿,蹲下身子,捻起根手指,在灯盏中划了划,带出块半指大小还没来得及燃烬的纸屑。   只一眼,元晦便认出了,这是天蚕丝,坚韧柔软遇水不腐,是镖局青鸟传书时专用的纸张。   他将碎屑紧紧地捏在掌心中,眼底倏地聚起股狂躁的暴虐,然而只有一瞬,因为他听到了墨玉笙的脚步声。   “怎么?有什么发现吗?”   元晦摇摇头,指着两具尸体道:“老两口也被下了毒,看来他俩也是被胁迫的。”   墨玉笙皱了皱眉,沉声道:“究竟是什么人心思这样歹毒。”   元晦:“明日到了芍药镇,就与来风分开。他跟着我们,不稳妥。”   墨玉笙点点头。   …………   翌日,三人赶到芍药镇已临近晌午。芍药镇坐落在五毒山山脚,与五毒山仅一水之隔。   江水这一侧,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与传说中阴森恐怖,有去无回的五毒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镇中有条闹市,茶庄酒铺铺了整条街,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几人捡了处露天的酒馆,叫了一大桌佳肴。   来风一觉醒来房屋塌了大半,自己又莫名其妙地受了内伤,身子像被车轱辘碾过似的,没有一处轻快。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身体的痛还没来得及消化,又被告知今日要与两位爷分道扬镳,心中酸楚难耐简直没地儿说。   他默不作声地埋头干饭,等到肚子被填了个七八成饱时,心里也畅快了不少。   来风咂巴了一下嘴角的椒盐粒,问道:“两位打算何时动身去五毒山?”   元晦看上去没什么胃口,只灌了几口凉茶,筷子几乎没动。   他闻言,接口道:“稍晚些就动身。”   墨玉笙翘着二郎腿,正优哉游哉地品着菜肴,听元晦这么一说,当即摆手道:“不急。今日在镇上先住上一宿,明日再上山。”   他抬眼看了看日头,匆匆喝了几口茶水,对元晦交代道:“我有点私事要去了,你一会儿带着来风去市集逛逛,给他买些特产带回羽庄。”   说罢,他起身没入人群。   蜀中小道不比京城,歪七扭八的,形如一团乱麻,便是当地人也经常摸不着南北。   墨玉笙抓了好几个舌头轮番询问,几经波折才赶在日落前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偏僻地角停下了脚步。   面前是间铺子,极为简陋,连块像样的牌匾都没有,主人不知从哪扯来块麻布,随意写了“李铺”两字,糊在门框上。   铺子里面住着位补匠,据酒馆掌柜的说,此人技术精湛,鬼斧神工,人称李鬼。   墨玉笙神色复杂地瞟了眼门框上的破布,心道:“酒馆掌柜若是敢骗我,回头我掀了他的铺子。”   他犹豫片刻,迈进了李铺大门。   铺子不大,索性里屋还算整齐,随处可见修复完毕的物件。大到一口水缸,小到一口瓷碗,缝隙接口处都工工整整镶着钯锔,看得出此人锔瓷技艺的确高超。   传说中的李鬼便埋身在这一堆器物里。   他年过半百,一对连心眉横穿印堂明晃晃地挂在脑门上,一看便知此人性子倔强,不是好说话的主。   他带着副厚厚的琉璃镜,几乎遮掉了大半张脸,明知有客人进门,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墨玉笙上前道:“先生好。我听人说先生手艺超群,特来拜访,想劳烦先生帮忙修复一样物件。”   李鬼抬了眼,目光冷漠地瞟向门外,墨玉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木门上挂着块吊牌,上面写着“打烊”二字。   墨玉笙神色微变,还是耐着性子道:“这么晚打扰实在抱歉,只是我明日一早便要动身离开此地,这件器物又急需修复,望先生能够体恤一二,帮忙开个小灶。”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不会让先生白忙乎,我愿以重金补偿。”   谁知那李鬼好似耳聋,仿若未闻,自顾自地收拾起桌上凌乱的物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中物件拎得“哐哐啷啷”响,俨然一道逐客令。   墨玉笙面露不悦,正想发作,忽然从屋外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死鬼,还在那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来者是位身型微胖的妇人,说话这功夫,她进了屋,目光从沾上墨玉笙后就再没挪开。   活了五十个年头,这么齐整的男人她大概还是头一回遇见。   墨玉笙察言观色的功夫一流,见人下菜的本领更是卓越,他几乎是立刻就抓住了破口,当即将脸上的不悦之色一扫而空。   他朝老妇眨了眨眼,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笑颜,看起来甚是纯良无害,“前辈好,我有急事想请先生帮忙。”   妇人回了个羞涩的笑,头一偏,朝着李鬼河东狮吼道:“客人有急事相求,你是聋了还是瞎了?”   想那李鬼性情乖张,却是个怕老婆的种,他即刻收了臭脸,陪笑道:“打烊了,赶着回家做饭。”   那妇人于是又扯高嗓门吼道:“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这会儿就饿死鬼投胎了?”   李鬼好脾气地笑了笑,继而脸色一变,朝着墨玉笙没好气道:“要修什么?快点,别磨蹭!”   他道是什么稀世珍奇,却见墨玉笙从怀中掏出几片当柴烧都不够格的紫竹片。   他这辈子修补过寻常人家的陶瓷碗碟,修补过达官贵人的金银玉石,这看似掉价的……竹制品倒是头回。   他于是开口问道:“价值多少?”   一般来说修补器具要按照器物价值来制定方案。   下等物品用下策,中等物品用中策,上等物品用上策,头等物品用上上策。   墨玉笙想了想,道:“千金不换。”   李鬼有些差异地看向墨玉笙。见他神色泰然,没有半点玩笑意味,当即点点头,开始埋头研究起这几块竹片。   竹箫修复起来难度不小,传统的打钯锔容易让竹片裂纹,如果单纯涂抹虫胶一来可能腐蚀竹片;二来缝隙太大,影响美观;三来若打胶不匀,可能出现走音漏音。   但那青年人既然说千金不换,他势必要让自己经手的竹箫对得住这四个字。   这边李鬼埋头苦干,那边老妪也没闲着。   她先是点燃了油灯,布置了一桌茶水,又不知从哪弄来果盘和瓜子,招呼墨玉笙坐下,大有秉烛夜谈之势。   这阵仗,换作任何一个人大概都会招架不住。   但墨玉笙常年在女人堆里打滚,应付起来游刃有余,简直如鱼得水。   那老妇磕了几口瓜子,忽然王婆上身,朝着墨玉笙挤眉弄眼道:“送竹箫的……是你心上人吧?” 第59章 花贼   墨玉笙正悠然自得地品着茶水,被老妪冷不丁的一句话给激着了,一口茶下错了地儿,直入肺腑,差点没将肺给咳穿。   妇人在一旁淡定地嗑着瓜子,一副看破不说破的表情。   待到墨玉笙好不容易捡回了半条命,她凑上前,问道:“她长相性子如何?”   陡然被这么一问,墨玉笙脑海中猝不及防地浮现出元晦的容貌。   平心而论,元晦长相不俗,气质出众。虽是练武之人,却并不粗鄙,他眉目间的英气与从江南带出来的温婉水灵恰如其分地杂糅在了一起,既不过分硬朗也不显得阴柔。   至于性子嘛……他虽瞧着冷漠薄情,待自己却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取个媳妇……也不过如此。   一念至此,墨玉笙忽地顿住。   瞎想些什么呢?失心疯了吗?简直禽兽不如!   他一时有些心浮气躁,飞速捉起茶杯,胡乱灌了几口茶水,以泄心火。   妇人见墨玉笙面露菜色,只道二人还没水到渠成,于是自告奋勇地将自己的御夫术倾囊相授:“都说女追男隔层纱,男追女隔座山;这追求姑娘是门学问,讲究松紧有度张驰有道,不能太热乎,也不能太冷落,要若即若离……”   老妇人越说越来劲,唾沫星子溅了一桌。   墨玉笙哭笑不得,心知自己是入了鸿门宴,不脱层皮留下点什么,对方不会善罢甘休,他于是随口鬼扯道:“我与他八字不合,五行相克”,想草草了结这个话题。   不料妇人却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情绪激动地规劝道:“什么八字生辰,都是狗屁。我属鸡,你李叔属虎;我是火命,他是水命;我俩处处犯冲,我不也没被他克死,和他搭伙过日子到现在?”   她一介山野村妇,说起话来粗鄙不堪,落在墨玉笙耳里,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可惜,他与元晦之间的命运就如蛛丝缠缚,不是旁人几句批命就能注解得了的。   伦常、血仇、生死,哪一条都是解不开的死结,哪一份都是今生理不清的孽缘。   多年前,慕容羽问他:“你与苏曦打算如何收场?”   那时的他嘴上虽说着“不知道”,却还是心怀侥幸,总觉得时间会替他扫平前路。   时至今日,他才惊觉,时间只会将他步步推入泥潭深渊,从他踏入苏园的那刻起,便已失了归路。   他叹了口气,当即生硬地转了话题:“大娘可听说过五毒山?”   妇人一听,皱眉道:“那吃人的地方,你提它做什么?”   墨玉笙:“我们一路南下游历,路上听说了不少关于五毒山的奇闻。有说山上住了位美貌女子,精通奇门遁甲,巫蛊邪毒。”   老妇:“胡说八道!那五毒山满山的怪物,身高三尺,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头,哪里会住着什么姑娘。”   墨玉笙:“怪物?可是有人亲眼所见?”   老妇:“自然。每逢冬季,食物稀少,那怪物便会下山觅食。”   墨玉笙又问道:“那怪物可曾渡江吃人?”   老妪摇摇头:“不曾,我们有驱赶的法子?”   墨玉笙追问道:“什么法子?可否说来听听?”   老妪顿了顿,狐疑地看向他,“你问这些干嘛?”   墨玉笙信口胡扯道:“实不相瞒,我这次是奔着五毒山来的。我有一朋友,染上了奇毒,需要以五毒山的七星草入药,以毒攻毒。”   老妪大惊:“使不得,你这不是去送死?”   墨玉笙笑笑,“我去山脚碰碰运气,若寻不着便回来。再说了,那怪物不是要入冬才出山吗?”   老妪见他去意已决,只得道:“那怪物怕黄石酒。”   墨玉笙笑道:“果然是畜生,不懂享用人间佳酿。”   妇人道:“黄石酒不比普通酒水,是用艾叶,桃木,雄黄,千布峰等驱邪药粉熏蒸过的。”   …………   两人这么灯下交谈,不觉竟已月上柳梢头。   难为李鬼夹在两张呶呶不休的碎嘴间没有走火入魔,而是抱守元一,完成了老婆子交代的重任。   原本分崩离析的竹箫被镶上了一层银丝龙凤镂空套,那银丝丝丝入扣,环环相生,与竹箫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恰到好处地遮去了竹片黏合的缝隙,既不会喧宾夺主削弱竹器的拙朴,又平添了一分雅致。   墨玉笙由衷地叹道:“真乃巧夺天工!”   李鬼一如既往地高冷,面无表情地转身走进里屋,出来时手里拎了个黑罐子。   他冷着脸将黑罐子落到案上,惊得墨玉笙后退半步,还以为扔过来个什么绝世暗器。   妇人笑盈盈地朝李鬼啐了一口,“死鬼,总算长了点眼神”,又对着墨玉笙道:“这是早前酿的黄石酒,你拿去,以备不时之需。”   墨玉笙愣了愣,旋即从腰间解下酒壶。   他虽已戒酒,还是会习惯性地将酒壶带在身边,那是他从散发弄舟的岁月里带出的一点念想。   曾经的他意气风发,目空一切,压根不需要什么黄石酒傍身,别说区区几只怪物,便是五毒山山神现世,他大概也会不知深浅地飞身上前去过上几招。   如今人间鬼门关几度往返,世间追捧他的人千千万万,在病榻前望眼欲穿为他接风洗尘的始终就元晦一人。   他因此变得更加惜命。   惜自己的……也惜他的……   他将满灌的酒壶挂回腰间,郑重地道了声谢,转身出了门。   屋外,清辉万里照孤灯。   墨玉笙紧了紧领口,忽地加快了脚步,他步子极快又异常轻盈,几乎是半悬在空中,眨眼间淡入这暮云秋影里。   小镇地处偏隅,不比繁华都市,商铺早早便关门打烊,留下几盏红灯伴影。   清辉凝成寒霜将青石小道染成银白,孤巷深院晚风微动。   墨玉笙远远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巷子口徘徊。   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那人骤然抬眸。   他眼底聚着星辰,嘴角噙着笑意,几乎是立刻就小跑着迎了上来。   到底是年轻人火力旺,深秋露重,元晦却穿得单薄,墨玉笙留意到他的鬓角染上了些许寒霜,不由轻轻皱了皱眉,“你一个人在那站了多久?”   元晦不以为意道:“不久,刚到。”   墨玉笙见他腕子上搭了件披风,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怎么不在屋里待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元晦轻巧地躲了过去,绕到墨玉笙身后,将披风搭在了他的肩上。   “等你。”   他说得风淡云轻,好似闲话家常那般。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墨玉笙的耳根子被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竟也不再觉得突兀,由着元晦在身前身后摆弄,只是嘀咕道:“你师父又不是老得认不得路了。”   两人并肩在月下漫步。   深秋十月,芍药镇桂树花开正盛。   两人途径一处庭院,阵阵冷香翻墙而出,沁人心脾。   元晦忽地有感而发:“当年我在墨宅亲手种下了一株桂树,算起来,整整七个年头了,可我至今没能有那个眼福,见它开花。”   墨玉笙道:“这有何难。”   元晦笑道:“怎么?师父还会变戏法?”   墨玉笙笑而不语,纵身一跃上了高墙,翻身摸进了庭院,片刻功夫后,捧出了一大束桂花枝。   元晦满脸欣喜地接过桂花枝,嘴上揶揄道:“哪里来的采花贼!”   墨玉笙长眉一挑,极为配合地从桂花枝上撷了把桂花从鼻尖扫过,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   他促狭一笑,“素闻白玉美人,妙手雕成,今夜踏月来访,一睹芳容”,眼波流转间,那股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介于下流与风流的骚包劲,活脱脱一个偷心盗肺的采花贼。   墨玉笙玩兴正浓,又顺下了一把桂花,打算掖进元晦嘴里,不料碰上元晦目光,被他那“我乃白玉花,任君多采撷”的表情瞬间给震清醒了。   他将桂花攥在手心,匆匆转过身去,抛下句“不早了,回屋吧”,大步向前。   元晦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低头嗅了几口桂花香,又学着墨玉笙的样子摘了几粒桂花,放在嘴里咀嚼,甜中带涩,满口留香。   元晦回到客栈,像中了邪一样捧着根桂花枝左顾右盼,时不时凑近嗅上两口,或是拨弄几下,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又托着腮,模仿起墨姓采花贼的口气自言自语道:“素闻白玉美人,妙手成雕。”   可惜语气模仿地惟妙惟肖,那股风流劲较之某人,差远了。   就这么自娱自乐到子夜,直到桂花不堪其扰被熬枯了细蕊奄奄一息的,元晦方才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他从怀中掏出个香囊,是早先落在菊花坳的那只。   囊身老旧,有被人重重搓洗过的痕迹。   元晦捏着香囊,倒出了大半的安神散,小心翼翼地给桂花腾出块空地,将香囊装得满满当当的,方才熄了灯,心满意足地爬上了床。   枕边的桂花萦绕鼻尖,慢条斯理地在黑暗中散发着脉脉甜香。   是夜,元晦如愿以偿地……失眠了。 第60章 硕鼠   翌日清晨。   墨玉笙抬眼便瞧见元晦眼下两抹青色,当即问道:“怎么,新配的安神散不起作用了?”   元晦目光不自然地闪躲了一下,“没……地生,我认床。”   墨玉笙正沉浸在“怎么越活越娇贵了,还认起床来了”的疑惑中,冷不丁被元晦扔过来的话炸了个措手不及。   “对了,师父昨日去了哪里,那么晚才回来。”   墨某人半斤鸭子四两嘴——全身上下就嘴硬,从这张嘴里是万万吐不出“我踏遍半个芍药镇,去修一根竹箫”那样的软话。   索性他脑子转地极快,短暂地心虚过后,一本正经道:“我去探了探路,顺便询问了一下有关五毒山的传闻。你师父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从来都是未雨绸缪,运筹帷幄,不打无准备的仗。”   两人各怀心事,走出了客栈。   天色阴郁,下起了牛毛细雨,两人各牵了一顶蓑笠,混迹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   临近北郊,人烟逐渐稀少,再往北二十里,草木葱葱,杳无人迹。   两人足不着地,一路向北,抵达江边。   江雾迷蒙水汽浓,一江之隔的五毒山身披朦胧烟雨,亦真亦幻,若不是传出那吃人猛兽的传说,真像一处人间仙境。   两人短暂地交换了眼神,飞身而起,一前一后踏上江面,疾行在云雾缭绕的碧波上,江风掀起两人猎猎长衫,借着雾气,将两人推入对岸的无人之境。   五毒山听着凶险,山色却极其秀丽。   沿途草木青翠,不时有流水潺潺,偶有几声鸟兽低鸣,比起寻常山林竟还要美上三分。   墨玉笙闲来无事,随手捞下一根狗尾草,捏在手里把玩。   这狗尾草一人高,草穗比胳膊还长,轻轻一碰冠毛纷飞。   他自觉新鲜,拿在手里晃晃悠悠,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草穗时不时扫过元晦的下巴和额鬓。   元晦不躲不避,耐着性子,由着他玩闹。   随着二人深入山谷,一些奇珍异草逐渐冒头。   随处可见的蕈子散落山间,或是红得发紫,或是蓝得发绿,颜色光怪陆离不说,个头清一色没过小腿,个别的居然高过五六岁孩童,让人在赏心悦目之余也生出些许毛骨悚然。   两人在山林间足足穿行了两个时辰,别说七姑的影子,连根毛发都没见着。   元晦忍不住问道:“师父,五毒山延绵数百里,千峰万壑,你我这样寻下去,岂不是大海捞针?”   墨玉笙抛下几乎被薅秃的狗尾草,道:“慌什么,有你师父在。”   他静静站立了一会儿,忽地伸手迎风一握,带下撮绯色茸毛。   那茸毛在墨玉笙手中极其轻微地颤了颤,好似活物般,缓缓缩成了一团。   元晦曾在神农谷待了数月,对这东西再熟悉不过,他脱口而出道:“毛芒乱子?”   墨玉笙点点头,“这东西可是神农谷的特产,除了七姑,没人能将它带出谷。”   元晦立刻心领神会。   两人遂追随毛芒乱子的踪迹,逆风而行,约摸一个时辰,抵达乱子林。   毛芒乱子感知到有人靠近,缓缓后退,让出了一条小道。   墨玉笙拉过元晦的手腕,半真半假道:“跟紧了。入了这乱子林就如入了流动迷宫,只能碰运气。运气好几个时辰内可以出去,运气不好恐怕骨头都得烂在里面。”   五毒山的毛芒乱子较之神农谷的更加高大,花穗也更加蓬松,花冠交错,几乎将天空遮去大半。   天地一色,混沌不分,不知去处,遑论归途,换作旁人大概早已如枪头上的麻雀——吓破了胆。   这二位倒好,一位玩性大发,接连将毒爪伸向周遭生灵;一位魂不守舍,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腕子上的那点温热上,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被某人牵着走。   大概托墨某人辣手摧花的福,毛芒乱子不堪其扰,着急将这泼天的祸水送走,不到一个时辰,两人竟然走出了乱子林。   便在这时山风平地起,将稀薄的雾气拢作一块,更有源源不断的雾气横空出世,悄无声息地涌向二人,浓到极处,只能隐约辫出一步以内的事物。   两人几乎肩贴着肩,在一片死寂中,一步一挪。   墨玉笙玩性未泯,张开乌鸦嘴故弄玄虚道:“昨日我去探路,你猜我听到了怎样的传闻?”   元晦配合地摇摇头,问道:“什么传闻?”   墨玉笙故意压低声音道:“这五毒山,有吃人的妖怪出没。”   和墨玉笙待了那么些年,元晦从来不费心思去分辨他说的是实话还是鬼话,反正莫某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基本没几句正经话,可即便是鬼话胡话,只要是从他嘴里出来的,他都照单全收。   元晦于是凝神聚气,将真气汇到指尖。   两人挨得很近,墨玉笙察觉到元晦周身的气流变化,觉得有趣,便用他开过光的嘴继续逗道:“据说那妖怪,就生在浓雾……”   他“雾”字话音没落,便听到一声沉闷的“咕咕”声,像极了猛兽遇到威胁时发出的声音,那东西移动地极快,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就蹿到了脑后。   元晦本能回身抬掌劈去,那东西身手异常敏捷,擦过元晦的掌风,闪电般地退回到浓雾里。   只一瞬,周遭又恢复到一片死寂。   墨玉笙终于收起了他的吊儿郎当,沉声道:“方才那是什么怪物?看清楚了吗?”   元晦摇摇头,“雾太大,那怪物又移动得太快,没看清。”   说话间,元晦身后传来一阵“嗖嗖”声,伴着轻微的空气爆破声,像是谁用力挥舞着长鞭,只一瞬,那鞭声已至脑后,元晦一个错步,躲了过去,回身一看,竟是条又粗又长的……尾巴?   什么东西的尾巴像成人小臂一般粗壮?!   不等元晦看清,那东西将尾巴一卷,迅速蹿回到浓雾里。   敌暗我明,对方又极其狡猾,既有穿透浓雾窥视的能力,又懂得如何以浓雾作掩护,两次交手下来,都没露出真面目。墨玉笙不再掉以轻心,当即停下脚步,与元晦背靠背,调动身体全部的觉知,眼观四方耳听八方,以静制动。   可惜两人还是低估了那怪东西。   那怪物警惕性极高,见猎物没了声响,竟也不再发动攻击,静观其变。   墨玉笙遂朝元晦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十足地各自朝前走了半步,与此同时,一道鞭影破空而至,伴着令人窒息的“啪啪”声,落在墨玉笙头顶。   元晦揪准时机,朝着鞭影的尽头重重拍下一掌,只听得几声尖鸣在雾气中炸开,如同利刃划破长空般,听得人汗毛倒竖。   那怪物即刻收了尾巴,再次隐匿在浓雾中,没了动静。   两人在原地待了片刻,元晦低声道:“方才那怪物受我一掌,应该伤得不轻,逃远了。我们继续往前走?”   墨玉笙点点头,两人遂并肩前行。   然而还没走出几步,两人双双顿住了脚步。   雾气渐散,能见度变高,已经能看清十步以内的事物。   好消息——两人终于看清了那怪物的庐山真面目。   是变异的硕鼠。   也不知吃得什么仙丹,身体竟比一头成年的水牛还要粗壮,镶嵌在尖嘴上的眼珠子幽幽泛红,像一盏幽冥灯火,浮在半空。   坏消息——不止一只,是密密麻麻的一群,此刻正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   其中一只个头稍大点的约摸是鼠群首领,它站在一块巨石上,高高地扬起牛鞭似的长尾,呲出一对凶狠的獠牙,带头发出豹子般的低吼,目光怨毒地盯着二人。   它的尾部有明显的擦伤,长毛秃了一块,却不见血痕。   正是被元晦掌风击中的那只。   元晦暗暗心惊,方才那一掌至少灌入了五成的内力,寻常人早已皮开肉绽,这怪物竟然只折损了几撮鼠毛,难不成是铜墙铁壁堆成的?   正这当,鼠王忽地引项长啸,发出长长的嘶鸣,仿佛号角与信号,其余硕鼠纷纷扬起长尾,相继发出低吼。   战事一触即发。   墨玉笙飞速在元晦掌心写下三个字:“乱子林!”   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继而双双运气,拔地而起,在空中几个借力,朝相反的方向飘去。   那硕鼠也不是吃素的,几乎在同时遁着二人身影,蹿了出去。   洪水般的鼠群,扬爪飞奔,掀起片片尘土,哀哀绵长的叫声响彻上空,犹如一场风暴席卷山林。   若不是二人内力深厚,轻功卓越,能在虚空中游走,但凡落入这鼠堆里,不被硕鼠刀锋般的尖牙撕成肉片,也早已被他们水牛般的身子撞成肉酱了。   就在这时,鼠王忽地跃上块巨石,后足在巨石上借力,腾空而起,直扑向墨玉笙。   元晦眼疾手快,抽出一点红,狠狠刺向鼠王头颅。   “不可杀它!”墨玉笙忽地疾声道。   元晦来不及多想,侧身将一点红抽离既定的轨迹,剑尖擦过鼠王形如芭蕉扇的耳朵,带出了一抹血迹。   谁知那鼠王非但不领情,反而被激怒了,变得异常狂躁。   它粗暴地蹿上鼠群的后背,几次借力跃上虚空,可惜便宜没捞着,还不幸地沦为二人的落脚石,被蹬了两鼻子灰。   半盏茶的功夫后,乱子林出现在眼前。   鼠群似乎是忌惮毛芒乱子,纷纷停了下来。   眼看两人就要平安到达乱子林,却见鼠王再一次蹿上虚空,被元晦一脚踹在脑门下坠的同时,忽地身子一蜷,尾巴像附骨之疽般,缠上了元晦的双足,誓要将元晦拖下地面。   墨玉笙手起掌落,直直拍向它的尾部,鼠王吃痛,一声嘶鸣后,松了尾巴,重重摔落了下去,扬起厚厚的尘土。   眼见着二人离乱子林只一步之遥,墨玉笙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地,忽地折返回地面,在尘土飞扬间一顿摸索。   原来是方才他下掌的时候,不小心从袖中甩出一样东西。   等到他摸到了那样东西,准备收手时,一个硕大的黑影嘶吼着扑向了他。 第61章 土精   比鼠王身手更快的,是元晦拔剑的速度。   铮——!   凤雏清鸣一般,一点红出鞘!   这一剑奇快无比,剑光化作一道白虹当空掠过,疾射向鼠王。   鼠王一扭身子,躲过了这道剑光。   与此同时,元晦飞身落到墨玉笙身旁,将他护在身后。   鼠王占山为王,在此呼风唤雨已久,乍然看见两个活物屡屡挑战自己的权威,非但没有要退缩的意思,反而越挫越勇,几个翻滚后,稳住身子,立刻龇牙咧嘴卷土重来,再次扑向二人。   元晦不再迟疑,提剑直直刺向鼠王的胸腹。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尖鸣,鼠王重重跌落在地,与此同时蔓延开来的,是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受血腥味的蛊惑,原本忌惮毛芒乱子的鼠群开始躁动不安,片刻后,鼠群失了理智,飞速靠近二人。   眼看二人即将被鼠群包围,墨玉笙一把揽过元晦腰身,裹着他连滚带爬地掠向乱子林,毛忙乱子如赤色潮水般缓缓褪去,又悄无声息地漫了上来,将二人淹没,与尘嚣隔绝。   日落近西山,余霞散成绮,与乱子林相互掩映,将二人托起在一片绯色的云雾中。   两人仰天而卧,久久没有起身,墨玉笙一只手还搭在元晦的腰侧,懒洋洋地,连一根指头都懒得动弹。   元晦轻轻侧过脸,看向墨玉笙。   墨玉笙感受到他的目光,也侧过脸。   两人相视一笑。   这一笑,让元晦凭空生出一种错觉,好似横在二人之间七八年的光阴缩成一线,被他一抬脚迈了过去。   从此,他不再是谁的晚辈,不再受谁庇护,他可以堂堂正正地与墨子游对视,为他遮风挡雨,与他并肩同行。   墨玉笙短暂地愣了愣神,旋即将手抽回,翻身坐起,没话找话道:“你我这下可是闯下大祸了。”   元晦随着他坐起身,问道:“怎么说?”   墨玉笙:“五毒山数百年来,从未出过硕鼠的传闻。”   元晦立刻会意道:“你是说,这硕鼠是七姑投喂的?”   墨玉笙点点头:“七姑精通巫毒,又热衷旁门左道,弄出这么些个怪东西并不稀奇。方才你我让鼠王见了血,以七姑的性子,定不会轻饶我们。”   元晦:“硕鼠伤人在先,我们只求自保。”   墨玉笙苦笑道:“这话你对旁人讲可以,在七姑这,行不通。”   元晦:“七姑……究竟是什么人?”   墨玉笙想了想,中肯地评价道:“像砒霜一样毒的……美人。”   元晦:“……”   他顿了顿,道:“我听慕容前辈说七姑原是神农谷出身,有这么层关系在,总该顾及些情面吧?”   墨玉笙摇摇头,“神农谷这招棋落下去,可能是活局,也可能是死局。”   元晦:“怎么说?”   墨玉笙:“七姑性情乖张,睚眦必报,当年被逐出谷,想必一直怀恨在心。你我若亮明身份,岂不是作死往刀尖上撞?”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也未必。神农谷祖训,凡被逐出谷的弟子要服下断魂草,抹去关于谷中一切记忆。”   他顺手薅了把绯色茸毛,捏在指尖摩挲,“也不知七姑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化解了断魂草的药效。但她既然选择保留记忆,总归还是顾念旧情的吧?”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元晦神情古怪地盯着他的侧身。   一开始墨玉笙还没反应过来,“我身上有什么好瞧的?”   他顺着元晦的视线看去,直觉脑海中“嗡”地一声响,“糟糕!”   他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挪了挪屁股,欲盖弥彰地将那根银丝镂空竹箫藏在了身后。   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这个理,墨玉笙自然懂。   他可以在任何时候以任何方式对元晦坦白,但绝不能是现在!   他才刚上演了一出舍命救美的戏码,而这个“美”甚至不是个“人”……此等荒唐的举动,任谁看了都很难不去多想……   另一边,元晦初见那竹箫只觉得有些眼熟,心中隐约有个念头:“是我送的那支吗?”   但看那竹箫被人细心地镶嵌上了龙凤银丝套又有些迟疑。   他于是旁敲侧击地问道:“这把竹箫……是师父在镇上买的?”   墨玉笙目光闪烁,含糊其辞道:“故人送的。”   皮糙肉厚,即便是胡说八道也端得是一本正经的墨某人,何曾这般扭扭捏捏过?   元晦原本还不太确信,看到墨玉笙这副表情,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哦”,元晦挑了挑眉,眼底露出几分促狭,一副看破不说破的表情,“师父还真是桃李满天下,这么处避隅都能遇上故人。”   墨玉笙心知这臭小子八成是在故意消遣自己,但自己这事办得又实在不够爷们儿,多说一句都显得自己更加像个婆娘,他于是利落起身,拍屁股走人。   元晦跟在他身后,嘴角都要咧上了眉梢,两湾梨涡更是盛不下这满面的春风。   他如此聪慧,掐指算了算就将事情的经过还原了个七七八八。   昨日墨子游晚归是去修那把竹箫。今日他又为了那把竹箫,以身犯险。   倘若一个人将一件信物珍藏密敛,除了念旧,还会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吗?   比如因为……某个人?   他与他之间,是不是比他以为的,要更近一些?   他抬眸凝视着墨玉笙的背影。   暮色四合,黄昏缩成一道光影,定格在墨玉笙身上,他仿佛站在光阴回廊的尽头,看起来遥不可及。   元晦试着抬了抬手,竟是触手可碰。   ……   师徒二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平地悄然裂开了一道豁口。   墨玉笙走在前面,一脚踏进空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开始极速下坠。   元晦眼疾手快,本能地拽住了他肩头的衣料,正准备捞人,却发现他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死死地卡在半空中,而那东西力大无比,合两人之力都不敌。   元晦匆匆扫了一眼深渊,奈何雾气太重,什么都看不清。   “松手!快!”   墨玉笙疾声道:“我足下被乱枝缠着,动弹不得,你先松手,在这乖乖等我脱身。”   便是这片刻功夫,他手起掌落,将一轮又一轮缠上来的乱枝斩断。   然而那乱枝就如潺潺流水,连绵不绝,刚被劈断便有新的滕蔓从四面八方探过来,如跗骨之蛆般攀上他的四肢,不遗余力地将他拉向深渊。   两人僵持了片刻,只听“呲”的一声响,那单薄的衣料承受不住诡异的蛮力,断作两截,几乎在同时,元晦纵身一跃,赶在墨玉笙被浓雾吞噬前一把抱住了他,两人一并滚下了断崖。   这断崖深不见底,崖壁陡峭笔挺如杆,没有丝毫缓冲,别说两具凡胎肉体,便是两块坚硬如铁的磐石着地也会碎成粉末。   好在越接近崖底,雾气越发稀薄,在离地面三丈高处雾气散尽,那下临无地的深渊终于现了底。   墨玉笙揪准时机,出手如闪电,对着谷底重重拍下几掌,地面顷刻间沉下几组掌印,在谷底掀起一股气流,一飞冲天,与极速下坠的二人在半空中撞了个满怀,将两人重重托起。   那乱枝似是受了惊吓,短暂地收回了触角。   与此同时,应着一声清越的金石之声,元晦反手将一点红斜插入壁,切着崖壁一路滑行,护着两人平稳着地。   二人还未站稳脚跟,便见一根手臂粗细的枝条如水蛇吐信般蜿蜒而来。   那枝条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数,分裂出成千上万的细枝,汇作两股,扑向二人。   两人避之不及,一人被缠了腰身,一人被束了手脚。   随着乱枝逐步收紧,一个半人高的白色人形状物缓缓在黑暗中现了形。   那东西身子肥大,形若纺锤,有头有足有手,面貌酷似人相,赫然正是一只硕大无比的千年土精。   土精一手抓地,一手分化作两股乱枝将两人禁锢在侧,那张无相脸忽地动了动,像是划过一个诡异的笑。   墨玉笙被缠成了一粒漂亮的粽子,四肢动弹不得,可即便只剩一张嘴,他也绝不愿坐以待毙,当一枚安静的美男子。   他的目光在土精身上流连了片刻,笑道:“我道是什么怪物,原来是根成了精的土萝卜。”   他长眉一挑,对着元晦道:“好徒儿,今日晚餐可是有了着落。烤萝卜,煮萝卜,蒸萝卜,焖萝卜,你想怎么吃?随你挑。我做东。”   那土精虽听不懂人话,却也觉得此人晦气,它似乎是皱了皱眉头,转而将更多的精力投向元晦,不断分裂出乱枝将他缠了个滴水不漏。   元晦没有太费心思去挣扎,而是含笑看向墨玉笙,接口道:“师父可得好生生火,别把山头给点着了。”   墨玉笙低笑几声,“我若失手烧了这五毒山,山下百姓岂不得给我建座庙堂,逢年过节给我烧香?”   几句玩笑话刚落,墨玉笙周身蓦地腾起一股真气,干脆利落地将身上的乱枝断了干净。   不等乱枝再生,一股劲风自他掌心而出,贴着地面,卷着碎石奔向土精。   那土精身形臃肿,行动却异常敏捷,不等碎石近身,已经脚底抹油,遁入了地底。   另一边,元晦也短暂地从土精的熊抱下脱了身。   他足下生风,飞身上了崖壁,双足在崖壁处几个借力,跃入虚空,与此同时一点红脱手。   那乱枝尾随元晦至崖壁,一时分不清是人是物,索性兵分两路,一股攀上了元晦,一股缠上了翻滚的一点红。   于是乎,一点红摇身一变成了收线的绞盘,乱枝成了引线,而那土精成了栓在引线上的纸鸢,随着一点红极速旋转收线,被连拖带拽地拉出了地面。 第62章 醉酒   几乎在同时,一道墨绿色鞭影破空而至,掌心干净利落地覆在了土精的天灵盖上。   那土精心知自己死期将至,自觉垂下了周身的须髯,堪堪将光滑饱满的萝卜脸皱成了脱水的苦瓜脸,乖乖等死。   然而墨玉笙嘴巴毒,却没有下黑手,只是手欠地在土精脑门上顺了把根须,便将它放了。   那土精能屈能伸,丝毫不在意拔毛之仇,就地打了个洞,钻地鼠似的瞬间溜没了影。   元晦收了剑,走到墨玉笙身边,笑道:“师父就这么将它放了,咱俩晚餐可就没有着落了。”   墨玉笙把玩着手中的根须,接口道:“要真将它炖了,你我明日就该成七姑的下酒菜了。”   元晦笑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师父方才说要请我吃大餐,这会儿食言而肥,这笔账要如何算?”   他边说边飞快地眨了眨眼,他的眼睛很亮,眼神似乎是微微闪烁了一下,很有那么点戏谑的味道。   墨玉笙心道:“臭小子,纯心找茬。”   他笑而不语,旋即飞身上了崖壁,在光与影中穿行,起起落落间,将微薄暮色都收拢在迎风而起的猎猎长衫下,仿佛一天一地间,只有一个他。   元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身影,不由地看痴了。   等到墨玉笙落在他跟前,还有点晕乎乎,找不着北。   墨玉笙抬手在元晦额前轻轻乖了一下,笑骂道:“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冷不丁被墨玉笙碰触的额角倏地擦出一团野火,烧得元晦前庭发烫。   这会儿……更晕了。   墨玉笙也不卖关子,缓缓将手心摊开在元晦面前,只见三五只流萤停落在他的掌心。   流萤尾部的灯笼在暗夜中燃起,似是月边星辰,倒映在元晦的双眸。   墨玉笙道:“苏公子可还满意?你我之间的账目,可能两清?”   元晦目含星辰,答非所问道:“霜寒十月天,怎会有流萤出没?”   墨玉笙道:“这是冷水流萤,四季繁衍,有乱子林的地方,就会有它。我原本也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真有几只落了单,竟跑到这断崖下来了。”   元晦伸手,想去碰触那流萤。   不料流萤轻颤了几下薄翅,纷纷飞入夜空。   那流萤提着灯笼在空中上上下下,荧荧烛火聚成一捧星光,将墨玉笙脸颊上的黑痣染成粒玉沙,竟是亮过头顶那如雨如烟的星河。   墨玉笙将目光从流萤身上收回,长眉一挑,逗着元晦道:“这小东西认生。”   谁知其中一只流萤在空中画个圈,十分不卖他面子地落在了元晦的指尖,还亲昵地用翅膀蹭了蹭他的指腹。   元晦飞快地抬眸,冲着墨玉笙眨眨眼,笑道:“谁说的认生?”   那笑容带着些许挑衅,些许傲娇,些许俏皮,毫无预警地撞向墨玉笙的心口。   撞得他的心尖微微发颤,似是被人拨动了心弦,久久无法平息。   平日里以戏弄他人为乐,占尽口舌便宜的墨某人,生平第一次感到口干舌燥,手足无措,常年冷冰的手掌竟破天荒地爬上了层白毛汗。   天道好个轮回!   元晦见他神色古怪,凑近他身旁,问道:“师父,怎么?”   墨玉笙如惊弓之鸟般后退了几步,转而装模作样地四下寻起了枝叶,一板一眼道:“今日得在这崖底过夜,还不趁着天没黑透,抓紧捡些柴火。”   元晦点点头,赶忙跟了上去,挑了块巨石挡风,十分麻溜地升起了一堆篝火。   两人依着篝火,盘腿而坐。   元晦手握长枝,时不时低头戳一戳火堆,轻巧地拨弄几下,那火苗便像长了翅膀一般,腾腾地往上蹿。   等到火势稳定了,元晦问道:“如何?够暖和吗?火还需要烧得更旺些吗?”   墨玉笙摇摇头,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目光倏地在元晦后肩处顿住。   元晦后肩的衣料被擦破了一大块,依稀能看到渗出的斑斑血迹。   血迹早已干透,化作白衣上的涂鸦,看得出受伤已多时。   墨玉笙皱起了眉,将他掰向自己,一边细细查看伤势,一边沉声质问道:“何时受的伤?怎么那么粗心大意?”   元晦心道:“抱着你滚下山崖的时候。”   面上他只是淡淡一笑,不太在意道:“记不得了。只是皮肉伤,不打紧。”   墨玉笙没有就此打住,而是慕容羽上身,像个老妈子一样絮叨起来:“不说是无相寺十年一遇的武学奇才吗?无残那老秃驴究竟教会了你些什么?七姑的影子都还没见着,就被几只耗子和根土萝卜伤成了这副模样……”   他嘴上不饶人,手也没闲着,单手绕到元晦腰前,作势去解他腰间的系带,想褪去他肩头的衣料,查看伤口顺道给他上药。   岂料元晦如惊弓之鸟般弹坐开来,本能地用手压住腰带,脸色又是惊疑又是羞涩,俨然一个遭人调戏的娇俏小娘子。   墨玉笙没料到元晦反应如此之大,原本毫无杂念的医者之心也沾了些许红尘,不再敢下手了。   但手都伸到了半路,若是就此打住,岂不是做贼心虚,坐实了自己意图扒人衣服的臭流氓罪名?   他顿了顿,故作轻松道:“给你上药呢,那么大的人了,还怕疼不成?”   元晦轻轻垂下眼眸,红着脸转过身来,覆在腰间的手垂了下去。   墨玉笙硬着头皮扯开他的腰带,一咬牙,拿出比冲撞自家老爷子还大的勇气,将他肩头的衣料除了去。   手指沾着红石软膏触摸到元晦的伤口时,元晦周身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随后微微放松,却又似乎绷地更紧了。   弄得墨玉生也跟着没来由地一顿紧张,几乎是闭着眼给元晦上药,待到他收手时,两人的鬓角都挂上了层细密的汗珠。   元晦穿戴好衣物,随手捡了根长枝,低着头,一声不响地拨弄起火堆来。   不长眼的浓烟乱窜,直扑向墨玉笙,熏得他呛咳了几声。   元晦不太好意思地冲他笑笑,火急火燎地煽动着衣袖,试图将浓烟赶跑,岂料那浓烟不是好惹的主,转而扑向元晦,缠斗间,平日里静如处子的元晦生生被逼成了一只脱兔,还沾了一鼻子灰。   墨玉笙觉得有趣,不由地又多看了几眼。   大概人心境变了,看人的角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从前他只觉得元晦在和尚堆里待久了,沾了一身香灰,有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沉寂。   如今,元晦的一颦一笑似乎都灵动起来,就连呛咳的样子,也莫名的生动。   他眉尾有颗黑痣,淡如水墨,如今着了些火光,被染成了朱砂,这让他清淡的五官看上去又娇俏妩媚了几分。   墨玉笙正信马由缰,不料元晦忽地抬眸,没话找话道:“方才师父给我擦的是什么?神农谷的红石软膏么?”   他眼底尚挂着着烟熏过后的泪痕,使得他清冷的五官又添了几分楚楚可怜,这让一向怜香惜玉的墨某人的心尖,又是狠狠一颤。   算起来墨玉笙这根老油条,常年在女人堆里打滚,对自己的身心智珠在握,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控,还是头回。   墨玉笙思来想去,觉得大概是五毒山风水不好,滋生了满地的夜游小鬼,自己一不小心着了道,撞了邪。   他蓦地想起了昨日从李鬼夫妇那得到的黄石酒。   那不正是驱邪降魔之物?!   墨玉笙不敢再怠慢,当即从腰侧摘下酒壶,打开瓶盖就是一顿豪饮。   黄石酒性子烈,他又久未沾酒,酒水如烧刀子一般划过喉头,刺得他咽喉火辣辣得疼,当场将喉间残留的酒液呛咳了出来。   元晦皱眉道:“不是戒酒了么?”   墨玉笙置若罔闻,又接连灌了几口,方才被划伤的喉头适应了黄石酒的顽劣,已然能够吞咽自如。   浊酒穿肠过,酒气在腹中沉积发酵,转而涌上脑门,让墨玉笙瞬间头重脚轻,感到昏昏沉沉。   元晦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不打算与酒鬼理论,欺身上前,不由分说地夺过了酒壶。   两人之间贴得很近。   墨某人那原本不太管用的鼻子,在这一刻竟然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   他闻到了一股香气,淡淡的,带着点清甜,似乎是……桂花香。   可是这杳无人迹的崖底,连棵桂树的影都没有,又怎会有桂花香?   墨玉笙觉得自己大概是醉了。   醉到意识模糊,产生了幻觉。   在他的幻觉里,酒香与花香交缠,星光与萤火交融,还有两片被火光润色的薄唇在眼前浮动。   恍惚间,似乎有夜游小鬼贴上了他的后背,将他推向了那对薄唇。   没有想象中的软香温玉,而是触感冰凉,带着点男子独有的……硬朗?!   墨玉笙几乎是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我对他做了什么?”   他按捺住心头的万马奔腾,借着三分醉意与十几载混迹花楼的经验,像个没事的人似的,不着痕迹地退开,企图以醉酒之名蒙混过关。   元晦却忽地欺身上前,捏住了他的下巴,将他直直掰向自己。   他的眼中印着烈火,烈火之下,是求而不得,苦苦压抑的欲望。   他的呼吸灼热而滚烫,像岩浆一样,一寸一寸浇烧着墨玉笙的面庞,墨玉笙觉着,他再靠近一分自己就会被烧成灰烬了。   他大气不敢出,心道:“这小子,应该不会对个醉汉下手吧?”   眼见元晦的气息步步压近,墨玉笙汗如雨下,在心底哀嚎:“娘的,他好像还真会……我是该继续装醉,还是该摊牌,还是该一头栽下去装死呢?”   就在墨玉笙以为元晦会趁人之危自己在劫难逃时,元晦却蓦地顿住,两人鼻尖对着鼻尖,鼻息交缠。   元晦一字一顿,哑着嗓子问道:“我是谁?”   墨玉笙微微侧了侧脸,避开他灼热的气息,借着醉意打了个酒嗝,醉意盎然地吐出两个字:“红豆?”   元晦眼底黯了黯,下一刻,捏着墨玉笙下巴的手却更紧了,眼中聚起的火光越烧越旺,雨洒不灭,风吹更甚,似乎要将自己连同眼前人都付之一炬。   然而最终,他却只是重重地抽了几口气,颓然地松了手,发出一声近乎哀鸣的叹息。   “师父,你醉了。” 第63章 七姑   元晦还想说些什么,只见方才还醉眼朦胧连人都认不清白的墨姓酒鬼忽地翻身而起,一把将他拽到了身后。   与此同时,四周像是被什么人掌了灯,陡然亮堂了起来。   细看去,那灯火闪烁随风流动,竟是由成千上万只流萤组成的。   只不过此流萤非彼流萤,尾部点着的不是莹莹绿光,而是熊熊燃烧的赤焰。   “当心,那是赤练流萤。”   墨玉笙握着元晦腕子的手紧了紧,沉声道。   元晦自是听说过当年墨玉笙引爆赤练流萤差点烧山自焚的英雄事迹,他却只是“哦”了一声,没怎么上心。   他呆呆地看着墨玉笙,满脑子都是“他不是醉了么”的疑惑。   正这当,由流萤点亮的光幕缓缓打开了一道豁口,从黑暗深处走出两人。   为首的是个小丫头,身着绿衫,瞧着十五六岁的年龄。   她的目光在墨玉笙与元晦之间来回,约摸未曾过这般俊秀的美男子,还是一次见俩,她娇俏的脸蛋微微泛红。   墨玉笙含笑与她对视了一眼,头一偏,将目光投向了她身后那人。   那人一袭红衣。   两人之间隔了十来步的距离,墨玉笙目力不算好,看不清那人五官长相,却也知道,是个美人。   还是个蛇蝎美人。   她看着面无表情,嫣红的唇角却又似乎隐含笑意,走起路来腰肢扭动,拖动着身后的裙摆摇曳,好似灵蛇摆尾,红衫之下的每一步都散发着不加修饰的危险之气。   她一只胳臂搭在腰间,手腕上似乎站着个玩物,等到墨玉笙看清那活物的面貌时,眼角抽搐,脸都快绿了。   竟是只火影蟾蜍……   蟾蜍本为毒物,而那火影蟾蜍更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毒王。它通体赤红,后背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疣状突起,像是背着成千上万的毒疙瘩,那疙瘩下分布着毒腺,能分泌出剧毒的汁液,只肖一点,便能让人肝肠寸断。   墨玉笙匆匆挪了视线,抖了抖浑身的鸡皮疙瘩,强忍住胃里的翻腾,朝来人行了个礼,一番场面话说得是行云流水:“晚辈墨玉笙,拜见七姑。素问七姑乃当今圣手,在世华佗,一见真人才知,七姑不仅医术卓绝,更是貌倾天下,即便是洛神现世,也不输分毫。”   元晦迟疑了片刻,心道:“此人真是毒手七姑?”   算起来七姑与姜悦卿是同辈,即便短上几岁也近知天命之年。   眼前女子红颜绿鬓,看着也就鹊豆之年。即便岁月不败美人,如此这般纵容一个凡胎逆天驻颜,未免也太厚此薄彼了。   他顿了顿,还是躬身朝七姑行了个礼,“晚辈元晦,拜见七姑。”   七姑却连眼皮子也没掀一下,低头逗着手中的蟾蜍。   那蟾蜍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忽然“咕咕”地叫了几声,叫声在谷底回荡,竟是说不出的诡异。   七姑似乎是笑了一下,抬手抚上了蟾蜍的后背,指尖摩挲着那大小不一的毒疙瘩,用近乎宠溺的语气说道:“蟾宝,不久前才刚喂过你,怎么又饿了?”   墨玉笙那好不容易摁下去的鸡皮疙瘩,又冒了一身,活像只受惊的刺猬。   他蓦地想起了几桩江湖旧闻。   七姑,人送外号“毒手”,擅长蛊毒还是其次,更因此女喜怒无常,心狠手毒。   有说七姑曾因一句口舌之争,将山西陈府一家十六口毒成哑巴,连府中的畜生都没放过。   也有说七姑为寻一味药草,潜入清风派后山,被发现后非但不收手,还毒杀了清风派多名弟子。   江湖之大,流言四起,时间久远,更是无从考究。再加上墨玉笙对这个名义上的师姑多少有些敬畏,原是未将这些传闻放在心上,如今看来……流言多半是真的……   他拿不准七姑的脾气,不敢轻举妄动,转而眼波流转,看向绿衣少女,十分自来熟地冲她笑笑。   那绿衣丫头生得伶俐,当即会意,她对这两个长相俊美的不速之客颇有好感,于是吊着脆生生的嗓音接口道:“二位不请自来,是有何事?”   墨玉笙正思忖着如何将求人办事的话说得漂亮,七姑忽地冷哼一声,沉吟道:“苏铁,枉你跟着我这么些年,还看不透吗?他一个将死之人,来五毒山还能为了什么?”   她这一番话着实震惊了三个人。   小丫头苏铁黯然神伤,好端端的一个神仙人物,怎么摇身一变,成了短命鬼?   墨玉笙虽对七姑的医术早有耳闻,还是惊得差点掉了下巴。仅凭观相就断言他身患绝症,即便是华佗再世,也不见得有此等功力吧?更何况……她几乎没有正眼瞧过自己。   元晦自打听到“将死之人”四个字,掩在袖袍下的十指就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他重重抽了几口气,强压下心头的起伏,几步上前,开门见山道:“七姑明鉴,可能治好我师父的毒伤?”   七姑缓缓抬了一下眼皮,似乎是瞟了元晦一眼,旋即又收回,将目光落回到手中的毒物上,语气温柔地开口道:“蟾宝,那二人不请自来,先伤我苦心饲养的耗虫,又差点毁我千年草王,这笔账,你说我该不该算?”   那畜生极有灵性,竟真的“咕咕”叫了一声,好似在回应七姑。   元晦听出了话中的杀意,移步到墨玉笙跟前,对着七姑抱手沉声道:“耗虫与土精都是我错手所伤,冤有头债有主,前辈若要算账,大可将这笔账算在我头上,还请不要迁怒于我师父。”   七姑好似听到了天底下最有趣的笑话,忽地掩面而笑,末了,她看向元晦,用比对蟾蜍更温柔的语气,慢条斯理地问道:“你倒是明事理。那你说说看,这笔账要如何还?”   她顿了顿,语气忽地变得冷厉:“比如……拿命还?”   “命”字一出口,墨玉笙与元晦的指尖已经倏地聚起了光华。   苏铁在一旁听得冷汗直流,方才主人那语气分明就是动了杀心。   她忌惮七姑的乖张,也同情墨玉笙的遭遇,思量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插嘴道:“主人不久前以千年土精入药,新研制出一味百化丸,正愁没人试药,不如让这位墨公子……”   苏铁自小跟在七姑身边,她性子剔透又极有眼力见,应付起七姑的古怪脾气虽说不上得心应手,总还是有那么点心得在的。   果然,七姑听到“试药”二字,瞬间收了周身的杀气,转而将目光投向墨玉笙,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像是野兽紧盯猎物却不急着享用那般。   末了,她开口道:“若要我出手相救,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俩伤我耗虫与草王在先,惹得蟾宝不高兴,这笔账,还是得清算的。”   元晦目不错珠地看向她:“七姑想怎么算?”   七姑慢悠悠道:“与我赌一把。”   元晦面不改色道:“好。七姑想怎么赌?”   那七姑却挥手一指,玉葱般的手指点住了墨玉笙,“我要与你赌。”   冷不丁被点将的墨玉笙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春风满面地回道:“难得七姑好雅兴,晚辈自然奉陪到底。”   看那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被哪个青楼的花魁钦点,即刻要移步雅间,诗酒年华。   七姑嘴角微蜷,轻笑道:“你我赌一场,你赢了,耗虫与草精之仇一笔勾销。”   她轻抚着蟾蜍,玩味地打量着墨玉笙,又道:“若是我赢了,你打算怎么还?”   墨玉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大言不惭道:“任凭七姑处置。”   七姑微微眯了眯眼,笑道:“蟾宝嘴刁,正愁伺候不了它。不如将你剁了,喂它可好?”   她驻颜有术,皮相饱满,面上几乎看不到岁月的痕迹,笑起来的样子也称得上和颜悦色,不想说出的话却如此不堪,令人毛骨悚然。   倘若这话出自他人之口,旁人听了,大抵也就当作玩笑,一笑了之。   可她是七姑!   诚如墨玉笙所言,是个比砒霜鹤顶红还毒的女人。   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元晦掌下真气攒动,在广袖下游走,几欲破袍而出。   墨玉笙却不怎么在意地笑了笑,他上前几步,经过元晦身边时轻轻带了带他的衣角,朝他使了个眼色。   只见方才还浑身炸毛的小野猫,忽然就收起了外露的爪牙,无比温顺地目送墨玉笙走到七姑跟前。   墨玉笙笑吟吟道:“就依七姑。只是蟾蜍兄即便看上我,也要看它有没有这个口福。我怕它胃小,撑死。”   他顿了顿,正色道:“七姑想怎么赌?”   七姑那眉目不惊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是那种百无聊赖间陡然寻到乐子的笑,她并不着急答话,而是抬腿走向了苏铁。   小丫头苏铁见主人走来,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口,站成了一个人形雕塑。   七姑抬手,五指插入苏铁脑后的青丝,由下至上,缓缓移至头顶。   苏铁已到及笄之龄,在头顶简单地挽了个发髻,左右各插了一只簪子,左侧是只凤纹银簪,右侧是只花蝶银簪。   七姑道:“这两只银簪一长一短,谁拿到长簪便赢下这局。”   轻飘飘的一句话惊得小丫头苏铁目瞪口呆。   她还以为会是如何的风云涌动,谁想竟如此儿戏?   墨玉笙双手抱在胸前,看上去十分悠然自得,倘若身前放上一盘瓜子,他大概会嗑地津津有味。   他心头算盘早已打满。   若赢了,自然皆大欢喜。   若输了,就点爆赤练流萤,炸了这山头,搅它个鸡飞狗跳,六畜不安!   他这连天仙美人都不曾染指的身子,怎可便宜那浑身长满肉疙瘩的老毒物?   一念至此,他漫不经心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七姑先请~”   七姑也不推辞,接得大大方方,她伸手摘下一侧的花蝶银簪,将它置于掌心。   墨玉笙踱步到苏铁跟前,十分君子地朝她欠了欠身:“苏铁姑娘,若有冒犯,请见谅。”   得到苏铁首肯后,他不紧不慢地将广袖卷起,露出指节分明的手指,避开少女一头青丝,干净利落地落在簪头上,将那凤纹银簪徐徐拔起。   然而簪杆才刚露出一截,便见一股劲风横扫而来,余下的半截生生断在了发髻里。   七姑若无其事地收回玉手,开口道 :“这局我赢了”。 第64章 赌局   七姑向来性情乖张,我行我素,什么天理常伦规矩绳墨一概不放在眼里。从前如此,如今上了年纪,更是倚老卖老,不觉得这出其不意的一掌有何不妥。   倒是丫头苏铁十分惊异地瞥了一眼这位不按常理出招的主人,想到与她是主仆关系更是羞愧地不敢抬头,恨不得就地刨个土坑将自己埋了。   墨玉笙却只是风淡云轻地笑了笑,“七姑说笑了,输赢还未见分晓。”   七姑长眉一挑,将手掌摊开,露出那长约三寸的花蝶银簪,又扫了一眼墨玉笙手中明显短了半截的凤纹银簪道:“此话怎讲?我手中的银簪明显更长。”   墨玉笙笑道:“那可未必。七姑再仔细瞧瞧。”   七姑闻言低头看去,掌中的三寸银簪竟然只剩下一个簪头,簪杆不知何时化作一团齑粉,一阵风过早已挫骨扬灰。   七姑脸色微沉,她大抵猜到墨玉笙功夫不错,却没料到如此出神入化,竟能悄无声息又精准无误地将一根细杆隔空震碎。   七姑重新抬眸看向墨玉笙,表情不怒反喜,甚至隐约透出点激赏之意。   她隐世太久,久到高处不甚寒,如今陡然棋逢对手,心中蓦得生出一股快意。   墨玉笙并不在意七姑的目光是赞许还是幽怨,他微微欠身,毫不脸红地说道:“前辈承让。我赢了。”   七姑脸上的笑意渐浓,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说过一局分胜负吗?”   墨玉笙也不恼,问道:“七姑想怎么赌?”   说话间不忘礼貌地将银钗递回给苏铁。   七姑道:“三局两胜。”   墨玉笙点点头,“就依七姑。下一局赌什么?”   七姑原是临时起意,图个乐子,并未做任何准备。   她正思忖着赌什么,怀中的蟾蜍约摸是饿极了,“咕咕”叫了几声。   她顿了顿,低头看向蟾蜍,忽地笑道:“小可爱要进食了,正巧我带了盒红头甲。那就赌它吃的是单数还是双数?”   丫头苏铁再次扶额……   且不论眼前两位郎君的身份,堂堂毒手七姑,五毒山之主,宗师级的人物,怎么净玩些这种小儿的把戏?   她不由看向墨玉笙。   谁知那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欣然应邀,“有意思。七姑请先下注。”   小丫头兀自翻了个白眼,心道:“看来是我有病。”   几人围拢到七姑身边。   只见七姑从苏铁手中取过个巴掌大的盒子,里面装有数十只指甲盖大小的红头甲虫。   七姑捉了一只,送到蟾蜍跟前,被它一口吞下,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七姑的指尖,看得墨玉笙头皮一阵发麻。   七姑挑眉看向他:“我赌单数。我喂完了,该你了。”   墨玉笙讪笑着推辞道:“我怕蟾蜍兄认生,看到我失了胃口。还是由七姑代劳吧。”   七姑笑笑,又取了一只红头甲喂下,口中念道:“二……”   ……   喂到第十一只,那蟾蜍将头偏了偏,十分不卖七姑面子地闭了嘴。   七姑还想硬塞,那蟾蜍鼓动下腹,发出几声“咕咕”的抗议声,朝后退了几步。   胜负已见分晓。   墨玉笙笑吟吟地转过身,做了个承让的手势,“三局两胜,晚辈赢了。”   七姑点点头,脸上还挂着点笑意,称得上和颜悦色。   她指着元晦,对着苏铁道:“你即刻领这位公子下山。”   苏铁一时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小声问道:“下山?不回药王谷吗?”   七姑并不答话,只冷冷地瞟了她一眼,苏铁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再吱声。   墨玉笙微微压了压眉心,道:“七姑连夜送我徒儿下山,却留我在此,莫非是想与我围炉煮酒,秉烛夜谈?”   他顿了顿,半开玩笑道:“别看我长了张爱喝花酒的脸,其实不甚酒力。我徒儿看着纯良,私下酒量惊人。不如将他留下,我师徒俩一齐给七姑助兴。”   末了,他唯恐天下不乱地在元晦肩头拍了一下,“如何?为师的这个提议不错吧?”   元晦看似不大想与他同流合污,没吭声,只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七姑。   七姑也不兜圈子,回得直截了当:“我药王谷可不是什么养闲人的地方。我答应救你,却没说过要留他。”   她脸上笑容不减,“何况我若想寻乐子,直接下山抓个壮丁就成,何必留个将死之人在身边,沾一身晦气?”   墨玉笙收了笑,正想再说些什么,从头到尾神游天外的元晦蓦地开口道:“七姑真能治好我师父的毒伤?”   七姑:“若待在我药王谷,每日以土精吊气,以地龙吸血,再配合百化丸化毒生血,保他五年没问题。”   “五年……”元晦魔障似地喃喃道,忽而又急切地问道:“五年之后呢?”   七姑惜字如金道:“看他造化。”   她顿了顿,看向墨玉笙,“不过眼下你也没得选。你自己的身子,应当清楚得很。留在我五毒山尚可保五年的阳寿,若是离开,怕拖不过一年半载。”   元晦身形微微晃了晃,他似乎是疼极了,苟下身子重重地喘息了几口气。   然而他就像一条搁浅的游鱼,每一口喘息都将他推向脱水的边缘。   他于是不得不揪住胸口,以此来压制住那股将他逼入绝望的窒息。   不过一年半载了么?   他与他重逢在芳春,一晃已入霜秋,再过几日便是玄冬,而后又遇青阳,翻手覆手间便是一年,他却还没来得及为墨玉笙亲制一盘桂花糕。   他虽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为墨玉笙的生后事作谋算,可惜上天留给他的时间不够了,他还没能寻到归魂册下册,参透死骨更肉术。   诚然他能以马蹄莲驻尸秘术护墨玉笙尸身不老不腐,但当他下到巫山山腹,见到吴姬冰冷的尸身时,还是胆怯和犹疑了。   更遑论神农谷的那个雨夜,他面对气若游丝的墨玉笙……当时的他,离疯魔只有半步之遥。   至此,他才恍然,他可以有条不紊地推子落棋,不是因为他心思有多缜密,能如何地处变不惊,而是因为他离死亡还不足够近。   元晦闭上了眼,脑海空白一片唯剩一个念头:“墨子游得活着,必须活着,在我集齐归魂册,参透生死之道前。”   霜秋的夜风吹落了他额角的冷汗,沿着两鬓流淌,倒挂在他浓密的睫毛上。   元晦用力眨了眨眼,再睁眼时,眼中的混沌退尽。   他直起身子,抬眸看向七姑,神色近乎漠然,纷繁复杂的情绪一并涌入到那对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化作秋水中的一抹红。   他似乎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墨玉笙抢先一步打断了他。   “多谢七姑好意。只是我本为天地逍遥子,随心所欲惯了。若为了苟生,被土精或是地龙困在这弹丸之地,与活死人又有何两样?”   墨玉笙这番话,与求死无异。   五年前,他在春山镇混迹酒林,骗吃等死,是元晦的一句“不要丢下我一人”,让他起了贪念,乃至于去神农谷赴死求生。   如今,就在方才,他却又看透生死,选择与元晦归隐春山,直至油尽灯枯。   十万八千里走过,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他忽然意识到,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竟是由眼前这个青年人牵成了因果巡回。   可惜他豁然开朗,元晦却似撞进了死胡同,魔障似地开口问道:“只要我下山,你就带他回药王谷?”   七姑点头道:“自然,我与他也算有些眼缘。”   元晦闭了闭眼,极其轻微地抽了几口凉气,像是在极力压抑和抽离某种痛苦,他喃喃自语道:“好……我师父……他就………拜托……”   他话没说完,忽然从天而降个什么玩意,硬邦邦的,不偏不倚砸中他脑门,元晦吃疼,“嘶”了一声。   墨玉笙接口道:“疼吗?疼就对了!”   元晦抬头看去,凶器竟是那只在鬼门关摸爬滚打过几次的竹箫。   墨玉笙黑着脸,俨然一个手握戒尺的私塾先生,大有谁胡言乱语就给人一顿胖揍的架势。   他沉声道:“你在无相寺待了那么些年,读的经书都还给和尚了?”   “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寿命虽无量,要必当有尽。你倒是给我说说看,这是什么意思?”   元晦不知是不是被打蒙了,颓然地垂着肩,一声不吭。   墨玉笙恨铁不成钢,挥手又是一抽,元晦不躲不闪,由着竹箫落在脑门上开花。   墨玉笙沉着脸道:“世间一切,有生就有死。或长或短,总有尽头。谁还能不老不死,那不成妖精了么?”   他说着,气不打一处来,又朝元晦脑门抽了一下,“还有,你师父的事,何时轮到你做主了?你这是翅膀硬了,要飞到我头上,自立门户了?”   陡然间被扣上这么大顶冲师逆徒的帽子,元晦有苦难言,只得委屈巴巴地看着墨玉笙,无力地辩解道:“我……我……”   墨玉笙以一记闷响,回了元晦苍白的辩驳,下手比他的脸色还黑,落到额间却只是亲亲地乖了一下。   墨玉笙收了恶狠狠的语气,忽地话锋一转,低声道:“春山天暖,现下赶回去,说不定还能看到桂树开花。你不是说要制一盘桂花糕孝敬师父,还是说想一退六二五?”   元晦愣了愣,过了好一阵才从墨玉笙的话中品出了点滋味,他后知后觉地揉了揉晕红的额心,呆呆地问道:“还能见到桂树开花?我以为早败了。”   墨玉笙白了他一眼:“你小子一走就是五年,留个烂摊子给我。这些年我可没少剪枝浇水。”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墨某人会干那等粗活?   自然是不会。   八成是翘着二郎腿指挥哪个倒霉的小药童。   不过这并不妨碍元晦咧开唇角,笑得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他用力点点头,“好。我们一同回春山镇!” 第65章 破局   两人这出师徒情深的戏码演得可谓是感天动地,身为观客的七姑却是越看脸越黑。   她笑容褪尽,两片红袖上下翻滚,那赤练流萤似乎是感知到了她的怒气,尾部赤焰燃得更旺,周遭光幕随之一震,仿佛闪电一般,刺破夜空。   七姑冷冷道:“你们当我五毒山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苏铁知她杀心已起,扑上前去,挡在二人跟前,疾声道:“元晦公子与我先行离开,主人慈悲,定然不会亏待墨公子。”   墨玉笙收了竹箫,冲苏铁轻轻地笑了笑,不徐不疾地走到元晦身旁,两人并肩而立,他隔着长袖握住了元晦的手腕,语气平淡地说道:“我若想留,没人能赶我走。我若想走,也没人能留得住。”   说话这当,墨玉笙指尖顺着元晦手腕悄然滑入他掌心,飞速写下一个字,“走!”   元晦反手探入墨玉笙掌心,写下两字,“一起。”   两人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忽地齐齐出掌,两股掌风交错,直逼七姑,趁七姑闪躲的功夫,足尖相继在地上借力,掠向七姑身后那直通崖顶的藤蔓。   两人均是一等一高手,御风术与踏雪无痕更是各领风骚,冠绝天下,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已飘至藤蔓处,正待沿着藤蔓攀爬而上,却听一声极轻的口哨声在黑暗处响起,周遭由无数赤练流萤形成的光幕忽地流动成一柄赤焰软剑,携着细微的空气爆破声横空劈来。   几只掉尾的赤练流萤碰撞到崖壁,即刻爆破,在暗无天日的崖底绽开成一朵又一朵来自地狱的冥火。   师徒二人不敢硬闯,当即回身后退,谁知脚跟刚着地,那柄流光软剑旋即幻化成一面半球形赤焰牢笼,自二人头顶直直扣下,彻底将二人囚成了笼中兽。   绝命崖底,没有硝烟的焦糊味在夜空中弥漫。   流萤在这股焦灼中,或是惴惴不安,或是蠢蠢欲动,不时有流萤相互碰撞引爆尾部的火药桶,引得火花四溅,爆破声此起彼伏。   牢笼之外,七姑一步一步走来。   崖底分明无风,她一身红袍却无风自动,宛如地狱幽莲。   她在二人面前停住。   她驻颜有术的面皮上,窥不见半点阴晴,一双凤眼分明倒印着火影,却冷若冰霜。   她怀中的蟾蜍约摸没见过这阵仗,撅着屁股,缩着脑袋,浑身的肉疙瘩随着火光一颠一颤。   七姑瞟了眼战战兢兢的蟾蜍,缓缓抬手,几只流萤训练有素地离队,在她指尖一尺远处停住。   她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响指,那流萤便如死士般,原地爆破成一朵朵绚烂的烟火。   七姑抬眸看向墨玉笙,慢条斯理道:“如何?是走是留?”   墨玉笙身处笼中,与七姑对望。   他一对桃花眼里含着烈烈火光,将平日里的轻慢与随性燃尽,余下的一点烟灰,凝成壮士断腕的狠绝。   而他身旁的元晦,却是一派独行穿落叶,闲坐数流萤的从容。   他轻轻偏头,看向墨玉笙。   他的眸子清亮如水,水中空无旁物,满满当当地倒映着墨玉笙。   他眼底动了动,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犹疑了片刻,还是轻轻划过虚空,勾向了身旁人的指尖。   这一次,身旁人没有躲闪。   元晦忽然便红了眼眶。   两人离得这样近,他却花了整整七年,趟过千山万水,才赶在生死劫前,重新勾住了他,感受七年前那个血夜绕存于指尖,熏风吹不散,岁月沉不下的温柔。   是施舍亦或是怜悯,都不重要。   这一世,值了。   元晦收了心神,将全身的真气灌入了另一只手掌,一旦七姑引爆赤练流萤,他将以己为盾,不遗余力地为墨玉笙撑起一道真气屏障。   然而他周身的真气却陡然凝滞,他的身形僵成了块磐石,那双视死生如水月的眸子狠狠地收缩了一下,碎了满池的涟漪。   因为恍惚中,他感觉到墨玉笙似乎回握了他一下。   只是这个回握转瞬即逝,以至于元晦头脑空白,还来不及品出点什么所以然;以至于墨玉笙划开他五指,在他掌心匆匆留下个“收”字,他依然浑浑噩噩。   直到墨玉笙回眸,朝他轻轻眨了眨眼。   周遭流光熠熠,使得墨玉笙的眼神迷离成烟雨,亦真亦幻。   元晦短暂地清醒过后,越发觉得步履虚浮,连带着脑袋也轻飘飘的,好似被人按头灌了一坛子老酒似的,脑海中晕乎乎地重复着一个念头:“他方才做了什么?是我的错觉吗?”   墨玉笙见元晦收了真气,当下宽了心。   在元晦以卵击石,企图玉石俱焚之前,他要再赌上一局。   今日三局,看来是缺一不可。   只是前面两局赌的是运,这一局,赌的是命。   牢笼之外,七姑耐性告罄。   她双指交叠,正待打响,却见墨玉笙飞快地从怀中摸出个什么东西。   是枚扳指。   玉质剔透,在火光下近乎透明。而玉身下的翠色浮絮四处游走,宛若青龙戏水。   七姑那万年如泥塑,旁人难窥阴晴的面皮,破天荒闪过惊疑之色,她皱眉道:“游龙扳指,你怎么会有神农谷的器物?”   墨玉笙两片嘴皮子惊天地泣鬼神,比他嘴皮子更灵泛的是他见风使舵,见人下菜的身手。   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得干净利落,旁若无人地给七姑行了个认祖归宗的大礼:“师姑在上,受弟子一拜。”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语气更是真挚恳切,仿佛方才咬牙切齿恨不得冲出牢笼掐死对方的不是他一样。   末了,他又大大方方地拉过元晦:“还不跪下,拜见师叔祖?”   态度自然得好像在访亲走友。   元晦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却还是没能跟上这忽如其来的画风,眼角眉梢尴尬出一堆褶子。   好在他近墨者黑,在墨某人身边待久了,面皮渐厚的同时,逢场作戏的本领也水涨船高,他迅速整理了凌乱的表情,双膝下跪,一本正经道:“弟子元晦,拜见师叔祖。”   约摸是没见过脸皮厚成这样的,还凑了个对子,阅人无数的毒手七姑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丫头苏铁何其伶俐,快步上前,见缝插针道:“神农谷?主人前些日子差苏铁下山去取的黑曜水就是来自神农谷,对吧?”   七姑眉头微蹙,依旧一言不发。   她向来喜怒无常,上一刻翻手为云,下一刻便能覆手为雨,这步认祖归宗的棋子落定后,是活局还是死局,旁人难以窥探一二。   索性墨玉笙察言观色的功夫一流,那八百个心眼无一处多余,他巧妙地觉察到周遭的光幕徐徐淡下,流萤不复方才的焦灼。   他低着头,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而后重新抬眸看向七姑,恰到好处地目露七分深情,那正是多一分略显浮夸,少一分不够意切。   墨玉笙道:“师姑,师父他……很是挂念你。”   七姑眼底动了动,沉默半晌,蓦地开口道:“你师父是……”   墨玉笙接口道:“姜悦卿。”   七姑缓缓垂下眼睫,像是被谁撕去了纸描的面皮,露出被岁月封印的内里,那里沉淀了太多的情绪,或是怀念,或是感伤,或是憎恨,或是幽怨……   她的目光悠远,灵魂像是出了躯壳,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墨玉笙极小幅度地缓了口气。心知这局,算是妥了。   虽说是赌局,他却并非全无准备而来,他是醉鬼,并非赌鬼。   神农谷祖训,凡是被逐出谷的弟子需服用断魂草,抹去关于谷中的一切记忆。   没人能逃过断魂草的毒性,七姑自然也不能。   但七姑既然成了例外,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在断魂草里动了手脚。   被困于九天水牢等待行刑的七姑分身乏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断肠草偷梁换柱的也只有掌管本草院的司仪——姜悦卿了。   墨玉笙正是算准了这点,才兵行险招,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若非姜悦卿这道护身符,换作任何一个与神农谷沾边的人自报家门,依着七姑锱铢必较的性子,怕都会遭其毒手。   良久,笼罩在师徒二人头顶的光幕淡去,萤虫训练有素地朝两端退开,打开了一道缺口。   七姑收了视线,转身离去,留下一抹艳绝的背影,明丽张扬,仿佛先前的落寞,皆是旁人的错觉。   她行至崖壁旁,那根直通崖顶的藤蔓极有灵性,就地分化出更多的细枝,盘成一处脚踏。   与此同时,赤练流萤熄了灯火,散入无边的黑夜。   栖身于乱子林的冷水流萤宛若银河落九天,自崖顶倾盆而下,夹着藤蔓,一泻千里至崖底,将通往崖顶的云梯筑成了星河大道。   七姑站上脚踏,由着藤蔓将她载入星河大道。   丫头苏铁朝两人招招手,笑道:“愣着干嘛?还不快跟上!”   她见二人面露迟疑,遂又补充道:“请二位公子移步药王谷。” 第66章 无眠   墨玉笙冲苏铁笑笑,推着元晦,上了云梯。   藤蔓载着二人升空,两侧流萤若星河璀璨,伸手可触。   墨玉笙随手掬了一颗星辰,捧在手心,递到元晦跟前。   元晦却只是站着没动。   墨玉笙只道元晦被赤练流萤吓得后怕,伸手拍了拍他肩头,笑道:“别怕,这是冷水流萤,性子温和。”   元晦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旋即笑笑,将溜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原是想刨根到底,问个明白:墨玉笙今夜,是醉是醒?   瞧他那身手与嘴皮子的功夫,怎么都不像醉酒之人。   可他若是清醒的,那个猝不及防的吻是怎么回事?   那个转瞬即逝的回握又是怎么回事?   可当他看到墨玉笙手捧星辰,站在跟前,忽然便不想再计较那么多了。   他若是醉了,我便陪他一道醉。   他若是醒着……我便将他那不经意走露的行迹,藏于心间。   这么想着,元晦从墨玉笙手中接过星辰,难得喜形于色,抑制不住地傻笑出声来。   墨玉笙瞧见他这副疯魔的样子,一会儿发愣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心道:“他莫不是也被夜游小鬼缠上了?”   一行人上至崖顶,由流萤开道,不足半个时辰,走出了乱子林。   药王谷内,别有洞天。   奇花异卉夹道而生。   有的透明如冰晶,花瓣下暗红文理似蛛网遍布,乍一看似苍白肌肤下游走的血脉;有的花径一人臂长,花蕊处空心,仿佛是开着一张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吞并活物。   相较之下,在脚底游走的土精倒成了寻常之物。   七姑简单交代了几句,与几人分道,由苏铁领着师徒二人去了膳房。   几人入座不久,便见个与苏铁年龄相仿的丫头端着热乎的饭菜进来。   元晦起身相迎,那丫头怯生生地打量了二人几眼,简单行了个礼,退出了膳房。   苏铁见她走远,方才开口道:“这是湘琴。她不会开口。两位公子莫见怪。”   墨玉笙有些惋惜:“这么好的姑娘……”   苏铁笑道:“不必可怜,主人定会找到方子医好她的。”   墨玉笙沉默了片刻,道:“若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恐怕连七姑都……”   苏铁打断他,“不是先天的。是被人下了毒。”   墨玉笙皱眉道:“是什么人,如此歹毒?”   苏铁接口道:“她爹娘。”   墨玉笙哑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铁笑笑,“这没什么。我也是被爹娘遗弃的。”   墨玉笙满脸尴尬地僵在原地,这种场合,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面无表情显得冷血不能共情好像也不是。   苏铁善解人意地宽慰道:“墨公子不必在意。我与湘琴何其幸运,遇到了主人。她教我们习武识字,炼丹治药。在五毒山,我们名义上是主仆,她待我们却如家人。”   墨玉笙沉吟片刻,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问:“你可知江湖人是如何看待七姑的?”   苏铁好似知他所想,先一步答道:“对我而言,主人是恩人,是好人,是善人。别看她面上冰冷,不苟言笑,其实是豆腐心。今日在乱子崖底,她也只是试探,并没有真正动杀心。想必你们二位也看出来了。”   墨玉笙敷衍地笑笑,心道:“还真没看出来。”   晚膳过后,苏铁领着二人进了厢房。   客房简陋,只有一张木床,一张木桌,外加两条板凳。   苏铁道:“药王谷显少进生人,就这么间空余的客房了。辛苦二位公子将就几天。”   师徒二人不经意对视了一眼,目光交错的刹那不约而同地弹开,好似多停留一瞬就会被对方的眼神烫伤似的。   苏铁丝毫没有注意到空气中浮动的微妙的尴尬,继续说道:“二位公子是打算在木床上挤一挤,还是另外在地上铺个褥子?”   “另外铺个褥子。”   两人异口同声,目光却又毫无默契地瞥向不同的方向。   苏铁笑笑,摸着下巴评价道:“城里来的公子,到底是讲究些。”   她搬来床褥子,打点好一切后,关了房门。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滞。   墨玉笙和衣坐在床头,元晦穿戴整齐地坐在床下,两人视线在这巴掌大的地儿乱飞,就是碰不到一块。   最终元晦率先开口道:“这会儿熄灯?”   墨玉笙“嗯”了一声,元晦起掌掐了油灯。   屋内顿时漆黑一片,墨玉笙摸黑除了衣袍,迅速钻进被窝。   末了,他又觉自己可笑:“我在害怕什么?他毛没长齐的时候,还往我怀里钻过呢?”   这么想着,他僵硬的身子微微放松了些许,却不太敢动弹。   黑暗中,元晦抱膝端坐着,迟迟没有躺下。   他的双眼逐渐适应了黑暗,已经能借着微薄的光亮勾勒出床榻间那人如画的侧颜。   他顿了顿,开口道:“师父,睡了吗?”   墨玉笙自然没有睡,非但没睡,还大有失眠的前兆。   他却不敢开口,只敢闭嘴躺尸。   李鬼夫妇怕是上天派来消遣他的,送的黄石酒非但没能辟邪还引得小鬼上身,弄得自己酒后失态,做出那等……禽兽之事。   好在当时借醉酒的名义糊弄了过去,又有他精湛演技的加持,只消抱头睡上一宿,再装聋作哑半日,此事大概率可以就此翻篇。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七姑从天而降横插一脚……   他怕极了元晦问出那句:“你真的醉了吗?”   因为时至今日,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醉是醒。   元晦见墨玉笙没有吭声,顿了片刻,忽地站起身子,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   墨玉笙那不太管用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细碎的脚步声,衣料上下浮动的摩擦声,还有身边人克制又隐忍的呼吸声都一丝不漏地钻进了他的耳里。   墨玉笙登时心跳如雷,几乎是屏住呼吸,连吞咽声都压在喉间,他分不清,是害怕元晦看出他在装睡,还是害怕元晦有些别的什么举动。   好在这时门从外面被推开,丫头苏铁端着鼎暖炉走进屋。   “主人说墨公子体寒,吩咐我加点碳火。”   边说,边将暖炉放置在床尾,出了屋。   就当墨玉笙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元晦的气息又陡然逼近。   墨玉笙后襟湿了一大块,心道:“他若是误会了,做出些伤天害理的举动该如何是好?我是不是该装醒了?”   胡思乱想间,元晦却只是卷起挂在床沿的被角,轻轻覆在墨玉笙身上,将他裹严实了,而后退下。   墨玉笙辛苦地闭着眼睛,全部意识都集中在一双耳朵里,直到听见元晦睡下,他才微微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却是泉涌般的忧思。   今日是蒙混过关了,明日呢?   是夜,师徒二人不谋而合地……失眠了。   一个拼命摁住僵化过度渴望翻滚的身子,连根手指头都不敢动,生怕闹出半点动静。   一个辗转反侧,手脚无处安放,活脱脱一条搁浅的游鱼,往哪儿蹦跶都不对路。   最终,元晦起身,从外袍的暗袋中掏出香囊,放在枕边。   桂花余香尚在,还未散尽,与安神香交织,平了元晦纷繁的思绪和躁动的春心,终结了他项上灵魂的流浪。   他轻轻合了眼。   另一边,好不容易攒了点睡意的墨玉笙,在闻到那股熟悉的桂花香时,头脑轻微一声轰鸣,彻底清醒了。   所以他在崖底醉酒时闻到的桂花香,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他没醉……   其实墨某人年轻时混迹江湖,人送外号“千杯不倒”,区区一壶驱邪的黄酒又如何能奈何得了他。   他心里也隐约明白,只是不想承认。   因为公子有心,可惜……是将死之身。   墨玉笙就这样睁眼到四更天,直到眼皮打架不得已合上,才迷糊了一会儿。   醒来时,天已亮透。   床下的褥子被人整齐地叠放到墙角,屋内空无一人,除了两眼青黑的他。   他活动了一下僵如石柱的身子骨,只觉得每个关节都在咆哮,控诉他的无情。   墨玉笙自嘲道:“我的苦水又能向谁人倒?”   正这当,元晦推门进了屋。   他一眼便见到坐在床头的墨玉笙,边取过外袍给他披上,边问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墨玉笙“嗯”了一声,见他手中捏了根翠绿色的草,细细嫩嫩的,像根头钗,问道:“这是什么?”   元晦道:“四叶草。”   墨玉笙看了半晌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便又道:“捧束鲜花回来多好。”   元晦笑笑。   四叶草是苜蓿草的一种,大多是三叶的,十万株苜蓿草中,才出那么一株四叶草。   亦如纷繁错杂的蛛丝中两人间牵出的那一线缘分。   倘若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要有多深的缘分,多少个前世,多少次回眸,才能换得今生在墨玉笙面前驻足停留这么些年?   他没有吐露心迹,只是淡淡道:“早上出门遇到苏铁姑娘,说幽泉涧有种叫蜉蝣的花,人称月下美人,夜里开花,一见朝霞便败。得空你我一同去瞧瞧?” 第67章 前尘   说曹操曹操到,恰逢苏铁推门进来。   “二位公子先随我去用早膳。饭后请墨公子移步佰虫居,主人要见你。”   她瞄了一眼元晦手中的四叶草,惊道:“吉祥草。元晦公子好手气。”   元晦笑笑,“希望是个好兆头。”   早膳过后,苏铁领着墨玉笙二人来到佰虫居。   佰虫居听着瘆人,实际与寻常的药坊无异,屋前竹篓里晾着各式各样的药材,多以草木为主,偶有虫兽。   前院长满了花花草草,高矮各一,形态各异,没有被人精心料理过的痕迹,随性疯长的样子倒是随了谷主的性子。   元晦跟着墨玉笙,一只脚刚踏进屋,被苏铁截在门外。   苏铁道:“元晦公子请留步,主人只说要见墨公子。”   元晦横跨门槛,全然没有收腿的意思。   苏铁不好强行赶人,只得求助地看向墨玉笙。   果然,这泼皮无赖被墨玉笙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就请出了门。   半柱香后,苏铁开门出来。   元晦正坐在石阶上,无知无觉地拨弄着院中花草。   他听见开门声,飞快地站起身子,迎了上去,手中还无意识地刁着片奄奄一息的海棠花瓣,“如何?”   苏铁见满地残枝,几乎要抽过去。   鱼腥草,幽灵兰……这可都是炼制百化丸的上等药材……   主人若是知道了,大概会气得投毒……   元晦见苏铁一脸菜色,疾声道:“我师父他如何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苏铁扶额缓了口气,指着满目疮痍几乎被薅秃的地皮道:“公子不如先关心一下自己……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吧……”   佰虫居内,七姑一身红衣,端坐在里屋。   墨玉笙大大方方迎了上去,嘴皮子像抹了蜜糖,“原以为青春永驻只是美好的愿景,见了师叔祖才知,是弟子孤陋寡闻了。”   世人皆爱溢美之词,何况还是出自这么个颜如玉树的男子之口,七姑面上不动声色地啐了一句,“油嘴滑舌,叫我七姑”,看向墨玉笙的目光却是柔和了不少。   她伸手搭上墨玉笙的心脉,旋即惊道:“你中的是茴梦香?”   听那语气,仿佛墨玉笙获了头赏。   墨玉笙苦笑道:“七姑明察秋毫。”   七姑点点头,“此毒取自茴梦草,乃西域三大奇草之一,为稀有物种,传说长在精绝戈壁,掘地三尺也难得一株。”   墨玉笙自嘲道:“如此说来,我运气还不赖。”   七姑不做理会,继续道:“茴梦香不会马上致死,会逐步侵蚀脏器和筋脉,让中毒者清醒地看着自己无限接近死亡,可谓是阴邪残忍至极。偏生此毒天下无解,当年古墓仙子白龙与银狐大侠韩柳双剑合璧,天下无敌,连他俩都没能逃过一劫,最终死于茴梦香之毒。”   说话间,语气流露出少有的惋惜。   她原是对这些个所谓的名门正派嗤之以鼻。满嘴的仁义道德之乎者也,背地里却两面三刀,阳奉阴违,坏事干尽,这些人落在七姑眼里,连条恶犬都不如。   唯有白龙和韩柳二人是个例外。   当年二人感情惊世骇俗,既是年下又是师徒,即便放在当下也大逆不道,有违人伦。为斩断情愫,还韩柳半世清白,白龙服下茴梦香,许下十年之约悄然离去。然而韩柳却并未遂她意,她离去的第二日,韩柳人间蒸发。   有说他寻到精绝戈壁,以一株茴梦草,随了自己半生缘。   前尘往事,回首向来萧瑟处,多是一声叹息。   七姑顿了顿,问道:“你是何时被人下得毒?”   墨玉笙:“约摸八九年前。”   七姑面无表情地评价道:“你能苟延残喘这么些年,一来你筋骨清奇,内功浑厚;二来你祖上积德,祖坟冒烟。”   墨玉笙苦笑道:“七姑过奖。若不是师父费尽心力,为我两次洗血,我坟头的杂草怕都有三尺高了。”   七姑又道:“既有师兄为你做主,为何不早些接受洗血术?若能及时洗血,你身子不至于被侵蚀到这份田地。”   墨玉笙摇头道:“少时轻狂,不懂惜命。”   七姑点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颇为钟意,眼前人随性疯魔之态,倒是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她抬手指了指身边的床榻,话锋一转:“宽衣躺下。”   前一刻还在谈论生死,下一刻直接让人宽衣解带,饶是墨玉笙脸皮比城墙还要厚,也没能马上进入状态,僵在原地半晌,愣是没动手。   七姑冷眼看着他,哂道:“要我动手?”   墨玉笙退后半步,捂住腰间系带,他丝毫不怀疑七姑的真诚,“不……不必……”   七姑面无表情道:“放心,你不是我的菜。”   墨玉笙:“……倒也不必如此直白。”   墨玉笙除去上衣,躺在床榻间。   七姑从一旁的抽屉里掏出个玉盒,做工精致,也不知里面存放了何种的灵丹妙药。   墨玉笙好奇心重,撑起半个身子,朝玉盒里窥了一眼,就是这一眼,差点没将他送走。   只见巴掌大小的玉盒里,密密麻麻的蛊虫在攒动。   墨玉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明知故问:“这……这是什么……”   七姑:“金蝉蛊。”   墨玉笙有种不祥的预感,结巴道:“作……作什么用……”   七姑惜字如金道:“排毒。”   墨玉笙蜷了蜷身子,绝望地问道:“如何?”   七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慢条斯理道:“爬进你的身子,吸食你体内的顽毒。”   墨玉笙两眼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墨玉笙其人,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尺虫,其中又以那种圆滚滚肉乎乎捏一下能爆汁的为最。   那是在脑海中匆匆一过都能激起浑身鸡皮疙瘩,叫人头皮发麻,身体痉挛的程度。   如今不是一只,是一群,还得容它们进入自己体内撒野,那滋味简直生不如死。   换做从前,他早就翻身而起,拍屁股走人了。   可如今,他只是面目狰狞地躺在床榻间,任人鱼肉。   因为今非昔比,他不再孑然一身。   七姑取出一粒药丸,递到他跟前,“服下这枚金蝉丸,你会陷入无知无觉的境地。到时候我会以哨声为引,催动蛊虫,他们会寻着金蝉丸的气味自你耳鼻口处爬入体内。”   墨玉笙挣扎了半晌,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服下了药丸,软若无骨地趟在床榻间。   金蝉丸的药效来得极快,半盏茶的功夫,他便觉得昏昏沉沉。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之际,他涣散的眼眸倏地聚起凌厉的光华,他骤然起身,好似回光返照一般用尽全力抓住七姑的腕子,似在滚滚湍流中抱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   他收了平日里惯有的轻浮,表情显得极为凝重,“我会死吗?”   七姑皱眉道:“怎么?忽然知道怕死了?”   墨玉笙垂下眼睫,沉默地点了点头,“是。”   七姑冷言宽慰道:“你早晚会死,但不是今日,不会死在我手里。”   墨玉笙沉吟半晌,又道:“我还有多久可活?”   七姑回得委婉:“积重难返。你被茴梦香蚕食鲸吞七八年,又遭两次洗血的反噬,身子骨早已枯如朽木。即便是圣手在世,也无法叫你回春。”   墨玉笙不依不饶地追问道:“还有多久?”   七姑斟酌半晌,道:“你不愿留在药王谷,我只能另寻他法,倾我全力,或可保你三年。”   墨玉笙点点头,嘴角微蜷,无声地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够了……足够了。”   足够与他好好地道别了。   而后,他的意识被金蝉丸抽离了体内,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留下一抹轻愁挂在他隆起的眉间。   七姑低头看着他,似是发出一声极细的叹息。   她一指探到墨玉笙眉心,待到他眉间轻愁散尽,方才起哨。   哨起,金蝉蛊缓缓蠕动,爬入墨玉笙体内,不多时他的胸口出现密匝匝的鼓包。细看去,那鼓包在胸腔与腹腔间徐徐游走,而后散入四肢百骸,不见了踪影。   临近旁晚,七姑再次起哨。   肌肤之下的蛊虫慢慢朝胸口聚拢,而后顺着脖颈而上,不出一会儿,黑黢黢的蛊虫从墨玉笙的鼻孔和耳孔中相继钻出。   墨玉笙是个不折不扣的药罐子,耐药性较之常人要强不少,在蛊虫尚未爬尽之前金蝉丸已快失效,彼时,他意识已经回笼,虽然四肢尚动弹不得。   于是乎,墨某人只得清醒地躺尸看着自己被蛊虫凌迟。   半炷香后,七姑将金蝉蛊装回玉盒,问道:“现下感觉如何?”   墨玉笙面白如纸,生无可恋地吐出两个字:“恶心。”   七姑冷笑一声,道:“这玉盒里装的乃蛊中瑰宝,比黄金玉器还贵重,天下间有多少人求而不得。”   墨玉笙不敢将七姑得罪得太狠,慌忙陪笑道:“弟子命贱,山猪吃不来细糠。”   他顿了顿,又由衷地感叹道:“七姑大恩大德,弟子无以为报。”   七姑冷言道:“不必谢我。我只是还师兄一个人情。”   她眼底动了动,话锋一转,问道:“师兄这些年……过得如何?”   姜悦卿如今儿女绕膝享尽天伦之乐,自然是过得极好。   只是当年他违抗祖训私下在断魂草中动了手脚,这么些年,七姑亦对他念念不忘,两人之间要说没点什么,实在难以服众。   墨玉笙拿不准是该如实相告还是随口编个苦情的幌子,毕竟七姑性子比风雨还难测,保不齐她听说了姜悦卿移情他恋,醋意大发,将气撒到自己头上。   他于是斟词酌句道:“师父他……老当益壮,寿比苍松。”   七姑点点头,“一晃二十余年,师兄的孩子也该如你这般年纪了吧?”   墨玉笙听不出话中好歹,生怕误触七姑逆鳞,只得答非所问道:“师父常常提起您。”   “哦?”七姑目不错珠地看向墨玉笙:“他说了些什么?”   墨玉笙顶着七姑比刀子还锋利的眼神,汗如雨下。   他心虚地垂下眼眸,硬着头皮道:“他老人家说……很是挂念你。”   七姑冷笑几声,并不接话。   姜悦卿是出了名的牛脾气,一张嘴更是比铁板还要硬,这样的人会说诸如“我很挂念她”之类的软话?   墨玉笙心知自己露了马脚,厚着脸皮笑了笑,旋即转了话题:“七姑侨居五毒山多久了?”   七姑:“十年有余。”   墨玉笙没话找话道:“五毒山地处偏僻,为何选在此处落脚?”   七姑正俯身将玉盒放入抽屉,闻言身形陡然一滞。   墨玉笙见她久未开口,只道自己踢中了铁板,正准备夹尾巴跑路,不料七姑骤然转身,缓缓吐出三个字:“因为他。” 第68章 情窦   这三个字出口,七姑像是卸了寒冰筑的面具,露出张冰封千年的凡人面皮,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皆上眉头。   “因为谁?”墨玉笙本能地接口道。   七姑不做理会,兀自将目光放得悠远,“那时他遭剑魔反噬,远走五毒山,被我所救。我对他一见钟情,陪着他静养疗伤,与他相识不过十日,却是我穷尽毕生都再求不得的时光……”   七姑话说得没头没尾,墨玉笙敏锐地抓住“剑魔”二字,他似乎是想明白了些什么,顿时如遭雷劈。   他试探性地问道:“不会是……周怀恩前辈吧?”   周怀恩,前武林盟主,即便已经绝迹江湖多年,依旧是一众待嫁春闺们茶余饭后肖想的对象。   七姑再怎么心狠手辣也是个女人,逃不过情关,情种周怀恩本也无可厚非。   只是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武功门派虽五花八门也分个三六九等,其中以蛊毒为最次,再如何出类拔萃也为人不齿。   七姑早年间行事偏激,稍有不快就以毒伺候,可谓是声名狼藉。这么个妖女,与周怀恩真真是云泥之别,凑成一对简直人神共愤。   七姑冷眼瞧着他,反问道:“是又如何?”   墨玉笙火速整理了乱飞的五官,张口就来:“二人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珠联璧合……”   七姑不屑一顾地笑笑,“世人皆唤我作毒妇妖女,我偏要染指仁人君子,便是天王老子降世也休想断我情缘。”   然而下一刻,她的神情骤然收冷,“可惜……感情一事需得两厢情愿,并非我一人做得了主!他宁愿守着把破剑孤独终老,也不愿让我留在身边……我便只得侯在这空无一人的山谷,坐等他回头……”   墨玉笙愕然。   他大抵知道七姑深情却不知情深至此,竟甘愿用十载二十载乃至余生去祭奠那昙花一现的朝暮。   他叹了口气,明知无用,还是宽慰道:“周前辈他是盖世英雄,心怀天下,兼济苍生。”   七姑冷声道:“去他的天下,去他的苍生。我宁愿他是身无长物的寻常百姓,也好过做这一身伤病的盖世英雄。”   墨玉笙默然。   若是能与君朝暮,谁又愿爱别离苦?世间之事,多是无可奈何!   七姑顿了顿,忽地问道:“你可听说过长夜未央?”   墨玉笙点点头:“自然。”   七姑神色倏地变得凄厉,“少游即是未央剑的护剑人。他这一生都在与剑魔缠斗,未曾有过一日安生,未曾有过一夜安眠。为了与剑魔抗衡,他修炼无情道,斩断七情六欲……可是人非草木,若是压抑情欲,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可我不在乎!便是副没有魂魄的躯壳,我也心甘情愿地守在他身旁。只是……他却不懂我的心,怕连累我,许不了我长久,将我拒之千里……”   她低低笑了几声,神情凄婉。   这一刻,她不再是心狠手辣的毒手七姑,只是名为情所困的深闺怨人。   她轻叹了一声,恨声道:“他不辞而别,留下封书信叫我忘了他,离开故地,重新来过。可我又岂能遂他愿?”   “我偏要在这耗着,耗到油尽灯枯,让他后悔!谁叫他越俎代庖,替我谋划后路?”   …………   七姑用最狠的语气,倾诉着最柔的情肠。   墨玉笙站在一旁,目光分明落在七姑身上,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中却倒影着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对他说:“你又为何越俎代庖?”   那人对他说:“我不在乎!”   那人对他说:“我等你。”   …………   墨玉笙闭了闭眼,只觉混沌不堪。   他的心头被千愁万绪堵得满满当当,伦常添上一道,生死添上一道,血仇再添上一道,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可恍惚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混乱无序中翻滚着,挣扎着,直至缓缓露了头角。   墨玉笙佝了佝身子,轻轻吐出口浊气,跟着七姑出了门。   门外,丫头湘琴正在打扫院子。   惨遭元晦毒手的草木被收拾得七七八八,还有几朵海棠花呈尸院中,没来得及清理。   湘琴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七姑,慌忙打手语道:“不是我弄的。苏铁姑娘让我来收拾。”   七姑淡淡地扫了一眼簸箕里的鱼腥草尸体,目光长久地落在离了枝头沾了些许泥土显得不再妖娆的海棠花上,丢下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扬长而去。   墨玉笙倚着门框,耳旁回荡着七姑的话,久久没能挪步。   良久,他缓缓抬头。   日落西山,薄暮微寒。   谷中水汽渐起,山风催着白雾四处流走,使得天色混沌,暧昧不明,只能从雾薄云开处,隐约窥见乍现即隐的落日残阳。   墨玉笙紧了紧领口,朝湘琴打了个招呼,低头走出了佰虫居。   没走出几步,被人从身后叫住。   墨玉笙转身,是丫头苏铁,手中端着个空药碗,碗中还残留着一些药渍。   墨玉笙疑道:“苏铁姑娘身体有恙?”   苏铁摆手道:“墨公子莫诅咒我。”   墨玉笙顿了顿,道:“谷中还有其他客人?”   苏铁目光闪烁,没接这茬,看样子,似乎不便透露来人身份。   偏生墨玉笙好奇心重,他于是打趣道:“难不成苏铁姑娘金屋藏萧郎?”   苏铁长居深谷,不谙世事,哪里经得起这等调笑,一张俏脸憋成猪肝色,当即脱口道:“是……是两位故人。”   这些年七姑深居简出,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慕容羽触角伸得这般长,都多年寻踪无果,最终意外借无影之口才得知她的下落。   苏铁口中的故人莫非是……   墨玉笙问道:“那二人可是无影与沈清渊?”   苏铁愣了愣,旋即点了点头,对墨玉笙的崇拜之情瞬间又多了几分。   苏铁:“你们认识?”   墨玉笙点点头,“有过几面之缘,算是故交。”   墨玉笙低头看了眼药碗,问道:“这药是给谁的?   苏铁如实道:“沈公子。”   墨玉笙道:“沈清渊?他出了什么事?”   苏铁面露愁容:“唉!入谷月余,他几乎不眠不休粒米未进,成天就靠着点酒水度日,人消瘦得形如枯槁。主人心疼他,熬了些补气凝神的汤药差我送过去……”   墨玉笙脑海中蓦地浮现出沈清渊心素如简,人淡如菊的模样。这样的人即便在酒桌上,也端得是风雅君子的谦谦做派,他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人会借酒度日,喝得烂醉如泥。   墨玉笙皱眉道:“无影呢?两人不是形影不离,怎么不拦着他?”   苏铁叹了口气,脸上的愁容更甚,“无影公子至今昏迷不醒。”   墨玉笙:“他患的什么顽疾,怎么连七姑都束手无策?”   苏铁摇头道:“不是病症,是被人所伤。沈公子将他带来药王谷时,他几乎已经断了气。主人那是在与阎王爷抢人。”   她顿了顿,想起当日的情形,犹自心悸,脸色变得惨白。   “剑伤刀伤加起来几十处,几乎体无完肤。全身筋脉寸断,足筋和手筋也被人挑了去。胸口被刺了七剑,剑剑致命,若不是他天生构造异于旁人,心脏长在右侧,便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他了。”   墨玉笙倒抽了口凉气,缓了好一阵才开口问道:“七姑呢?怎么说的?人能救回来吗?”   苏铁摇头道:“主人说她能保无影公子魂魄不散,却聚不了他的精气……”   墨玉笙不死心,明知故问:“七姑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铁:“一切看造化。兴许……兴许就这样长久地睡下去了……”   墨玉笙只觉得心口凉飕飕的,是那种即便架上碳炉小火慢煨,也暖不透的寒凉……亦或是悲凉。   一个出身名门的白衣,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   一个修的是断情断欲的无情道,一个炼的是凶狠阴毒的无影爪。   两人的命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纠缠成对世俗的背离与嘲讽。   原以为二人能冲破束缚,凌驾于俗尘之上,却不想还是叫这弄人的命运拽落凡间,摔得粉身碎骨。   不过月余前,在幽谷居。   墨玉笙问无影,“值得吗?”   当时的他没能得到无影的回答。   如今墨玉笙很想再当面问上一次,“值得吗?连命都搭上了。”   可惜无影卧榻长眠,已经开不了口了。   恍惚中,墨玉笙的耳边蓦地响起一声熟悉的低语,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温润如玉,清如山渌。   那人说:“值得。”   墨玉笙愕然抬眸。   眼前除了苏铁并无旁人。   他闭了闭眼。   原来那人早已住进了他的心底。   苏铁犹在一旁念念叨叨,“你说好端端的两个人,怎么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几个月前,两人来取解药时分明还神采飞扬,谈笑风生……如今竟就要天人两隔了……”   她有感而发,忽而念道:“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人”字音还未落,她感到身旁骤然起了一阵疾风,苏铁侧目看去,身旁人足尖轻点,在虚空中几个借力,化作翩翩惊鸿,飘然而起。   苏铁端着空碗,站在原地,看着那墨绿色身影一点一点闯进秋晖深处。   一声乌啼划过天际。   苏铁闻声望去,氤氲的水汽不知何时散尽,只见斜阳低挂西山,澄澈一片。   苏铁叹道:“什么夕阳,美成这样!” 第69章 定情   秋晖与绿荫向后极速退去,墨玉笙像是穿行在光阴的回廊,往事一幕幕,浮光掠影般,乍现眼前。   十三岁的元晦对他说:“好,我跟你走。”   十五岁的元晦对他说:“不要丢下我一人。”   二十岁的元晦对他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活着。”   少年的他,青年的他,不谙世事的他,老成持重的他……无数个他在眼前交叠。   重影每厚一分,墨玉笙足下的步子便快上一分。   他原是个穷讲究颇多的慢性子,吃饭好细嚼慢咽,读书好咬文嚼字,说话好轻吞慢吐,便是泰山崩于前,也是一副闲庭信步的做派。   然而此刻,他心口像是着了一团烈火,催动着全身的血脉沸腾,推着他近乎失态地奔向前方。   他忽然意识到,两人兜兜转转的这些年,元晦或许就是抱着这种心情,一次又一次,不顾一切地奔向他。   墨玉笙没有直接回厢房,而是去了一趟幽泉涧。   回来时,已经入了夜。   萤虫散落在树梢,点燃了谷中的边边角角。   墨玉笙足不沾地地疾行于火树银花间。他的鬓角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衣襟湿了一片,贴在心口。   再过一个拐角,便是厢房,他却蓦地刹住了脚步。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阵,将身子浸在寒凉的夜色中,任夜风吹落两鬓的汗珠,吹灭心头的烈火,吹散四肢百骸的余热,直到秋霜润了衣角。   墨玉笙身子和心扉都从方才极致的沸腾中冷却了下来。   但不顾一切想要见到元晦的念头却愈发强烈。   直至此刻,他才无比笃定,他对元晦的感情,不是一时冲动,而是遵从本心,深思熟虑。   他细细整理了一番仪容,背着双手,慢悠悠地晃向厢房,看上去很像位饭后遛弯的闲人。   元晦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低头看着脚尖。听到脚步声,也不费事去看来人是谁,即刻起身,快步迎了上去。   “如何?七姑……她怎么说的?”   他不知在台阶上坐了多久,周身散发着阵阵寒气。   墨玉笙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进屋,“外面冷,里边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墨玉笙看了眼元晦的后肩,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元晦径直走向木桌,捉起茶壶斟茶,不甚在意道:“已经上了药,无碍。”   他将热气腾腾的茶水递到墨玉笙跟前,“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墨玉笙接过茶杯,在手中停留了一会儿,反手将茶水原封不动地落回到桌案上。   “怎么?茶不够热吗?”   元晦佝下身子,作势去探茶水,被墨玉笙从身后捉住了手腕。   他微微一愣,被身后人没怎么费力地拉到了板凳上。   “你先坐下。”   墨玉笙的声音温柔得不似寻常,记忆中上回听到这样的声音还是五年前在春山镇他病倒的那次。   墨玉笙的掌心残留着从茶杯上带下的热力,微微发烫。   元晦有些受宠若惊。   墨玉笙对他从来都克己复礼,算下来两人间的肢体接触,还不如他与来风之间来得频繁。   他不由地看向墨玉笙。   他表情略显凝重,去了往日里的轻佻。元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莫非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正胡思乱想间,墨玉笙缓缓蹲了下去。他单膝跪地,直起的身子刚好够与坐着的元晦平齐。   两人四目相对。   墨玉笙从身后抽出另一只手。方才进屋他一直将手背在身后,这会儿才发现,他手里竟藏着朵娇花。   元晦从来没见过这种花。   半掌大的花,几乎都是花盘,花盘里簇拥着月牙白的花蕊,乍看去好似一轮明月。   他蓦地想起早上苏铁说过的话,问道:“这是……蜉蝣花?”   墨玉笙摇摇头,“原本的确是想去幽泉涧摘蜉蝣,却在半路看到了它,我瞧着喜欢,便摘了下来。”   元晦:“它叫什么名?”   墨玉笙:“婵娟。”   元晦:“可是天上的婵娟?”   墨玉笙:“正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婵娟,穿越时空,意为永恒。”   他抿了抿嘴,将花凑近到元晦跟前:“给你的。”   元晦伸手接过婵娟,低头嗅了嗅,未见特别的香气,却充斥着一股草木的清新。   元晦对这婵娟花爱不释手,那真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程度。他见花盘边缘的花瓣微微翘边,打算寻个装水的容器将它长久地养在里头。   他刚起身,被墨玉笙勾住了手腕,圈入了掌心,耳旁响起他的声音:“元晦,我有话要对你说。”   元晦看向墨玉笙,一颗心毫无预警地狂跳起来。   他缓缓坐下,两人视线再度平齐,这是第一次,元晦在那双噙着三月春光的桃花眼中,看到了如沐春风的自己。   “什么?”元晦问道。   “我……”   墨玉笙眼神微微闪躲了一下,这使他看起来似乎是有些胆怯。   他独泛轻舟过万重山寻到了本心,当他怀揣本心一路奔到心爱之人面前时,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个“我”字在舌尖跳腾。   想他半生风流,也曾在花楼一掷千金,也曾对着红粉知己轻言许诺,却唯独对他的小元晦开不了口。   因为情深至此,再多的言语也显得浅薄。   另一边,元晦见墨玉笙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悬着的一颗心逐渐跌入谷底。   打从进门起,墨玉笙的表现就很反常。再加上他几次三番绕过元晦的话,对七姑闭口不提……   元晦周身狠狠一颤,一股不详的预感蹿上心头。   他猛地站起身来,抽回了墨玉笙掌下的手腕。   “别说了。”   他仓皇地别过脸,握着婵娟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墨玉笙扣住他的腕子,将他拉近到跟前,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元晦闭着眼,面如死灰。   “我去求七姑,让她再想想法子。一年半载……总还是有的不是?”   墨玉笙:“……”   这小子的脑瓜子里究竟装着些什么?   索性被元晦这么一闹,墨玉笙紧张的心情也平复了下来。   他的手顺着元晦的腕子一路滑进了他的掌心,在掌心处微微顿了顿,旋即撑开他的五指,滑进了他的指间,与他十指相扣。   他将元晦的手背抵在了自己的心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一刻,横在两人之间的千沟万壑被他一口气迈了过去。   “天上的星星我摘不到,水中的月亮我捞不起,我用这副凡人之躯作为聘礼,你可愿……跟着我?”   他的声音轻柔,掷地有声。   他边说着,边从怀中掏出枚游龙扳指。   “我如今身无长物,身上值钱的也就这枚扳指,你若是不嫌弃便拿了去,权当做我俩的定情信物。”   墨玉笙的情意刨白于此,对面的元晦却仿佛神游天外,表情寡淡,眼神甚至有些许空洞迷离。   墨玉笙忽然就不淡定了。   他尴尬地举着扳指,觉得自己像个唱曲的戏子,还是那种唱独角戏,颇不受人待见的那种。   难不成一直以来……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兜兜转转这么一大圈,搞半天是个乌龙?   这下自己不仅成了慕容羽口中的禽兽,还活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他越想脸色越难看,好在这时,元晦开口了:“子游,你打我一巴掌好吗?”   墨玉笙:“……”   元晦呆呆地看着他,自言自语道:“是了,定是在做梦。若非梦境,你又怎会如此待我?”   “我……”   他还打算说些什么,墨玉笙欺身上前,以唇舌代替了巴掌,堵住了他微颤的双唇。   能动嘴皮子绝不动手脚,这是墨某人一贯的准则。但他并不打算趁人之危,只点到为止,两人唇齿一触即分。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几近呆傻的元晦,半开玩笑道:“这样呢?也是在做梦吗?”   元晦如实地点点头,“嗯”。   看那痴迷的样子,似是被梦魇得更深,醒不过来了。   墨玉笙:“……”   这小子顶着张和尚脸,成天成宿的都在做些什么梦?!   奈何这样呆呆傻傻的元晦甚是惹人怜爱,墨玉笙舔了舔双唇,一手环住元晦的腰身将他贴进,打算将趁人之危的小人当到底,以自己的方式,圆了眼前人的花梦。   谁知这时,外面大煞风景地响起了敲门声。是苏铁姑娘。   她见门虚掩着,便推门进来,一面道:“墨公子,主人差我拿来的百化丸。”   屋内二人人影交错,墨玉笙一只爪子还横在元晦的腰间,气氛暧昧到连个瞎子都能闻到端倪。   偏生苏铁心思单纯,她见元晦软绵绵地贴着墨玉笙,问道:“怎么?元晦公子身体有恙?”   墨玉笙神色如常地收起了爪子,一面接过药瓶,一面推着苏铁往外走,“吹了点凉风受寒,不打紧,出身热汗就好了。”   他将苏铁送至门外,飞快地掩上门扉,麻溜地给门上了锁。   苏铁走出几步,忽又朝里喊道:“对了,两位公子,晚膳时间快到了,这不比自家,过了饭点,可就得饿肚子了。”   墨玉笙一心都扑在被花梦魇住的元晦身上,他敷衍地应了声“好”,火急火燎地转身时,元晦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   满屋的烛火都盛在了他嘴角的一对梨涡之中。   “我愿意。”   他伸出一只手,摊开掌心,轻声道:“给我。”   墨玉笙一时没反应过来。   元晦深深地凝视着墨玉笙,道:“游龙扳指。”   墨玉笙捏着扳指的手紧了紧,两股好看的眉毛微蜷着,表情深情而凝重,“你可想好了?我除了一副好看的皮囊……什么都给不了你,许不了你名分,也许不了你长……”   “久”字还未出口,元晦凑了上去,用一个并不怎么娴熟,可以称得上生涩甚至是笨拙的吻,给了墨玉笙一个无声的回应。 第70章 七夕番外 瓜藤私语   春山镇,七月初七。   元晦从羽庄出来时天还没黑透。   他松快了一下久坐有些僵直的臂膀。   或许是七夕的缘故,今日前来问病索药的人并不多,元晦却从清晨一直待到傍晚打烊。   人只有在忙碌的时候才能不分心想些旁的,比如……想他。   元晦抬头看了一眼夜空。   微月长空,纤云飞星,玉露金风,牛郎织女。   世间万物似乎都成双成对,好像落单的,只有他。   他在夜风中驻足了好一阵,而后沿着四方街走入灯火深处。   天上星繁河汉白,   人间花市灯如昼。   在春山镇,七夕是继春节,中秋的第三大重要节日。   春山夜市,人流如织。   东芝糕点铺前排起了小长龙,除了平日里常见的糕点,今夜还特别推出了牛郎织女形象的巧酥。   巧酥是一种芝麻酥。在春山镇,女子互送牛郎形象的巧酥,祝福对方早日寻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男子则会送心爱之人织女巧酥,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   元晦在糕点铺前,看着红男绿女成双入对,不禁有些怅然。   这是他与墨玉笙互许终身后的第一个七夕,墨玉笙远在千里之外的山西老宅给墨覃盛祝寿。   两情若是久长,又岂在朝暮。这个理他自然懂。只是理智归理智,失落归失落。   元晦想了想,还是挤进了人群,排起了长队。虽不能在七夕这日亲手将巧酥送给他,留下点念想也是好的。   轮到元晦,小贩道:“客人要甜口还是咸口?”   元晦虽没吃过巧酥却也知道,素来巧酥都是甜口,他于是问道:“怎么?巧酥也分口味了么?”   小贩笑道:“今年新推出了椒盐味。”   元晦顿了顿,道:“给我来份咸口的。”   元晦提着油纸包,混迹在人群中,缓缓走向四方街尽头。   四方街的尽头,是春山河。   河岸两侧点缀着无数的华灯烛火,照得那微波荡漾的春水河面如天上的星桥银河般璀璨。   春山桥头,挤满了浓妆淡抹的女子。有人在月下穿针乞巧,乞讨心灵手巧;有人在河畔取水沐发,祈愿仙子庇佑;也有痴男怨女对着星空祈求良缘。   元晦沿着春水河畔,缓缓走向灯火阑珊处,将一天一地的火树银花抛在了身后。   他在春山山脚找了块空地坐下。   借着月光,他从怀中取出两个个信封。   这是墨玉笙寄给他的家书。   第一个信封的封口处微微翘起,看样子已经被人来来回回启开过无数次,但信封平整几乎看不出褶皱,看上去就如同新的一样。   信封里面装了张画像。   画中人,眉目清秀,嘴角噙着两湾清浅的梨涡。他手上捧着朵明月一样的花。这是在五毒山,两人互许终身那夜,墨玉笙送给他的。   花名婵娟,寓意永恒。   画像空白处提了两行字:   “,吹梦到春山。”   字如其人,惯常的骚气。   “作什么把我画成这样,我在他眼里就这般好么?”   元晦眼底含笑,边自言自语,边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字迹,感受着水墨之上那人执笔的温度,想象着那双桃花眼里满而不溢的脉脉温情。   不知疲倦。   良久,他将画像一丝不苟地装进信封放入怀中,又打开了第二个信封。   这个信封完好无缺。他早些天前便收到了,只是没舍得打开,硬生生地拖到了今日,拖成了七夕情笺。   他拆得极为小心仔细,生怕撕坏一点。   刚打开,从里面滚出个拇指般大小的乳白色玉石。   元晦将玉石攥在手里,伸手探进信封里里外外掏了个遍,却是空荡荡的,连个字条都没有,元晦不禁有些失落。   他于是摊开掌心,借着月光仔细研究起玉石来。   玉石被打磨成了骰子形,中间竟还镶嵌了一颗红豆。   元晦的心狠狠一颤。   元晦将玉石放在唇边,吻了吻,喃喃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从月上柳梢头一直坐到长空明月悬,而后起身,走向了墨宅。   推开墨宅大门,庭院中间摆放了张桌子,借着月光看去,桌上放置了茶酒、水果、桂圆、红枣、榛子、花生,瓜子等祭品,还有一个插着束红纸的花瓶以及一个小香炉。   而那桌旁……居然坐了一个人。那人手握茶杯,朝着元晦晃了晃,轻轻吐出三个字,“回来了”。   便是这么普普通通的三个字,轻易就让元晦湿了眼眶。   墨玉笙起身,走到元晦面前,轻轻一带,将他揽入了怀中。他低头吻在了元晦的眉心,恶人先告状:“怎么才回来?我都等你大半天了。”   元晦伏在他肩上,好半天才缓和了情绪。他撑起身子,直勾勾地看着墨玉笙,眼角犹挂着泪痕,“你……为何……会在这?”   墨玉笙凑上前,吻去了他眼角的泪痕,失笑道:“怎么?就这么不待见我?”   元晦吸了吸鼻子,“那么远的距离,你是如何……”   墨玉笙眨眨眼,“踏着鹊桥过来的。”   元晦再也忍不住,勾住墨玉笙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绵长而细碎的吻,甜而咸。   良久,两人分开。   墨玉笙拉过他的手,将他带到桌边,“过来,春山镇习俗,七夕这夜要拜七娘。”   元晦指着一桌精细的贡品,面露惊疑,问道:“你弄得?”   墨玉笙长眉一挑,“自然。我可是费了好些功夫。”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墨大爷不但把贡品认清了甚至还把“五子”都摆全了,要说不费功夫,那才是骗鬼。   元晦随他入座,整个人几乎挂在了他的身上,“对了,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不声不响的?”   墨玉笙:“晌午刚到,想布置完给你个惊喜。”   元晦用力压下飞起的唇角,问道:“你就不怕我提早回来,撞破这桩惊喜?”   墨玉笙轻抚着元晦的脸颊,笑道:“我早与孙掌柜打过招呼,不然你以为谁有这个胆子留你在羽庄打下手?”   他顿了顿,半开玩笑道:“不过我只让他拖住你,没让拖到这么晚,白白浪费了大半个良宵。孙掌柜办事不利,得扣他月钱。”   元晦微微偏了偏头,从这个角度可以近距离地欣赏到墨玉笙那张让月下牡丹都失色的侧脸。   元晦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在那翰墨似的黑痣上烙下了一个湿淋淋的吻。   “不关孙掌柜的事。是我自己在外面游荡……”   “为何?”   “我怕……”   “怕什么?”   “怕……睹物思人。”   墨玉笙愣了愣,旋即一手端起元晦的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牵起元晦的手,将他放在心口,正色道:“是我的错,不该自作主张。明年今日,我一定陪你过个完整的七夕。”   元晦重重地点点头。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油纸包里捻出块巧酥,递到墨玉笙嘴边。   “这是巧酥,给你的,还好来得及。”   墨玉笙刚张嘴,元晦却虚晃了他一道,往后轻轻一带,转而将巧酥放进自己嘴里,咬下一口。   他将印着自己唇齿痕迹的巧酥送到墨玉笙嘴边,眼底是稀疏月光遮不住的笑意。   墨玉笙调笑道:“你不是不喜欢吃巧酥?”   七年前,两人刚来春山镇落脚,每逢七夕,都会有姑娘带着巧酥上门。墨某人来者不拒,笑容可掬地收下,转手就送给元晦。   元晦是苏州人,又是个半大的孩子,没有不好甜口的理,但墨玉笙带回来的那些个巧酥,他是碰也不碰。每回都要甩脸色,而且一年比一年臭。   元晦扬了扬眉,语气带着点俏皮,“现下喜欢了。”   他带着几分期待地问道:“如何?尝出什么味了吗?”   墨玉笙乖乖地将巧酥含进嘴里,咀嚼了几下,评价道:“果然香甜可口。”   元晦愣了片刻,嘴角微微颤了颤,装作不甚在意地问道:“真的……香甜?可不许骗我。”   墨玉笙砸吧掉了嘴角的渣子,笑道:“我虽不好甜口,但你送的,便不一样。”   七月天,仲夏夜的风穿堂过,将元晦吹得透心凉。   墨玉笙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拉着他起身,朝院角走去。   元晦勉强挤出个笑,问道:“作什么?”   墨玉笙故弄玄虚道:“嘘,小声点。别惊动了他俩。”   元晦:“谁?”   墨玉笙:“牛郎织女。”   元晦跟着墨玉笙来到了院角的桂树下。抬头一看,桂树四周被人潦草地缠上了南瓜藤,歪歪扭扭的,看上去不伦不类。   不过一想到是墨某人的手笔,一切的粗制滥造也都变得情有可原了。   墨玉笙凑近到元晦耳根,对自己丧心病狂的手艺毫不脸红,“我亲手搭的桂树南瓜棚可还满意?”   元晦迟疑片刻,中肯地评价道:“南瓜藤……长得不错。你从哪里弄来的?”   墨玉笙顺手从瓜藤上摸下朵小黄花,别在了元晦耳后,“从王婶南瓜地里顺的。她那南瓜肥,少一两根藤不碍事。等明日我再向她负荆请罪去。”   元晦笑笑,微微侧了侧头,嗅了一口花香。   他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墨玉笙忽地将一指抵在他唇间。   “嘘,南瓜藤下听私语。”   “他们……说得什么?”   墨玉笙捉起元晦的手,吻了吻他的掌心,在他掌心缓缓写下八个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元晦低着头,在墨玉笙看不见的地方用力闭了闭眼,艰难地将一滴清泪收入眼底。   “我的郎君,”元晦将墨玉笙的指尖紧紧攥在掌心,心里又是怅然又是甜蜜,“我们还能等到白头偕老的那一天吗?”   【作者有话说】   时间线是两人互许终身隐居春山镇的第二年   一把刀一把糖 别骂我~(>_<)~ 第71章 夜谈   元晦对墨玉笙的唇并不陌生,大言不惭地说给他一只画笔他能临摹得惟妙惟肖甚至连唇纹都不差分毫。   他曾无数次在脑海中描摹过墨玉笙的唇,也曾无数次肖想过与他耳鬓厮磨,但想归想,真正实践起来岂止是毫无章法,简直是一塌糊涂。   元晦又是拘谨又是焦躁,他像只饥饿的狼崽,守着得来不易的猎物,依着本能去撕咬去吞噬,但又怕吃了上顿没下顿,不得不压抑本性小心翼翼地品尝每一口珍馐。   墨玉笙被啃得双唇疼痒难耐,熄火歇菜八百年的那点为人师表的自觉终于被唤醒了。   他微微愣了愣,旋即决定反客为主。   偷奸耍滑了那么些年,是时候教徒弟一点真本领了。   墨玉笙一手斜插入元晦脑后青丝,托住他的后颈,一手环住元晦腰身将他压向自己,他刚打算身体力行,将自己十几年穿花拂柳攒下的宝贵经验倾囊相授,谁知这时,饥肠君非常不卖面子地大叫了一声。   墨玉笙这一天下来,没吃顿饱饭不说,还被一群骇人的尺虫钻进身体将心肝脾胃肾啃了个遍,内里早就被掏空,也就是凭着一腔沸血和一颗色心才撑到了现在。   如今色心也不管用了,得给肚子让步!   只是现下气氛正好,若停下来说句“我肚子饿了”,实在是大煞风景,还显得自己怪没风度的。   进退维谷之际,元晦轻轻地挣脱了他,他双眸尚泛着水汽,气息尚在微喘,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春潮压下心头,用干涩沙哑的嗓音说道:“不如先去吃点东西?”   话说得漂亮,他双手还挂在墨玉笙的脖颈处,看样子,没有放过墨玉笙的意思。   直到墨玉笙腹中饥肠忍无可忍地再次发出抗议,元晦才恋恋不舍地松了手,一面善解人意地说道:“我饿了。”   墨玉笙借坡下驴,欣然接受了元晦的提议。   两人出了门。   夜寒露重。   晚风拂过,墨玉笙那被色/欲焚灼的心智也逐渐冷却了下来。想到方才自己半是冲动半是不忍地踏出的那一步,竟又是有些羞涩难堪起来。   当徒弟养了这么些年,还曾义正言辞地教导徒弟尊师重道,谁曾想最后竟是自己把持不住下了手,这脸打得啪啪响。   墨玉笙只是脸皮厚,并不是不要脸,这么想着,他老脸一红,低头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   元晦跟在他身后,两人之间隔着半步的距离。就这么不言不语地走了一阵,元晦忽地快步上前,从一侧轻轻勾住了墨玉笙垂在宽大袖袍下的指尖。   墨玉笙有些别扭地缩了缩胳臂,心道:“怎么那么腻歪。”   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也十分不积德:“怎么?那么大个人了,还怕黑不成?”   这本是句无心的玩笑话,元晦却没让它掉入空地,他扣住墨玉笙的五指微微收拢,用比清辉还清冷的语气说道:“从前没有这么一只手让我牵着,无论是黑夜还是白天。现下有了,我便舍不得再松开了。”   墨玉笙家世显赫,自小爹疼娘爱还有长姐宠着,他对元晦的身世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莫名觉得心酸。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十分不是个东西。态度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简直不是个爷们。   他于是回握住元晦的手,将它紧紧地拢在五指下,两人掌心相扣,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块,便是无孔不入的夜风,也寻不到一丝间隙。   元晦怔怔地看着他,喃喃道:“子游,我……不是在做梦吧。”   墨玉笙:“……”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这小子竟然还觉得是在做梦?   墨玉笙有些啼笑皆非。他于是调侃道:“怎么?你巴不得做梦?这是吃干抹净了,打算抛下我拍屁股跑路了是吧?”   元晦摇摇头,他好似读不懂墨某人的幽默,一本正经地说道:“天上掉馅饼这事,于别人是少有的,于我是没有的。我总害怕这不过是一场梦,梦醒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墨玉笙笑笑,避重就轻道:“不就是区区几个馅饼吗?过几日下山,我买上整整一箩筐,从酒楼上往下撒,保准将你砸得满头花。”   元晦愣了愣,旋即满眼含笑地看向他,“银子得省着花,可不许这样铺张浪费。”   墨玉笙捏了捏他的掌心,宠溺地回道:“遵命!”   从厢房到膳房不过几步的距离,两人腻腻歪歪,走得拖泥带水的。   苏铁站在门口干着急。   她远远瞧见二人,招手道:“二位公子快点,饭菜都要凉透了。”   两人匆匆入席。   谷中肉食匮乏,多以自给自足的蔬菜瓜果为主。   也不知是饿老实了,还是心情不错的缘故,墨玉笙一改先前挑三拣四的臭毛病,看上去胃口极佳,还破天荒地要了两碗百花羹。   平心而论,湘琴做得这道百花羹确实惊艳,以新鲜采摘的花叶入料,配合蝶蜂浆熬制而成,口感清新风味独特,连元晦都忍不住多吃了几勺。   苏铁天生性子活泼,与墨玉笙相处了几日便不再拘谨。她一面给墨玉笙递过去新盛的百花羹,一面笑道:“如何?我们湘琴做的这道百花羹算不算得上是这世间最好吃的东西”   墨玉笙也不急着回答,舀了满满一勺含进嘴里,待到那股浓香将舌尖包围才心满意足地落了勺。   墨玉笙的嘴,骗人的鬼。   只要他愿意,哄人的功夫一流。   他冲苏铁与湘琴笑笑,恭维道:“湘琴姑娘做的这道百花羹甜而不腻,口感独特,算得上是极品,在我心中排名第二。”   湘琴含笑垂眸,两颊悄然爬上两抹绯色。   苏铁闻言,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哦那排名第一的又是什么”   墨玉笙笑而不语。   苏铁好奇心作祟,遂又看向元晦:“元晦公子,你可知他的最爱是什么?”   元晦正埋头剥着水煮毛豆。他的手指十分灵巧,两人说话的这一小会儿功夫,已经剥了小半碗。他将装着青绿色豆子的碗碟推到墨玉笙跟前,含笑看了一眼墨玉笙,问道:“是什么?”   墨玉笙将爪子伸进碗中,挑了几粒饱满的青豆放入嘴里,边咀嚼边不紧不慢地回道:“面,阳春面。”   苏铁奇道:“左右不过是一碗面,还能做出什么新花样来么?”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   苏铁自然不会明白,天下间的面或许千篇一律,掌勺的人却是独一无二的。   这个道理墨玉笙也是花了七年时间才明白过来。   汤足饭饱,两人并肩出了膳房。   元晦借由黑夜的掩映,握住了墨玉笙的指尖。   两人没走出几步,碰到了七姑。   她似乎格外偏爱那只火影蟾蜍,走到哪都不忘带着。   墨玉笙毕恭毕敬地朝七姑行过礼,起身时一不小心与那蟾蜍四目相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方才吃过的东西差点就被原封不动地吐出来了。   七姑见墨玉笙脸色不佳,问道:“百化丸服用了吗?”   墨玉笙匆匆别过脸,如实道:“还没来得及。”   七姑道:“百化丸化毒生血,配合银针入穴效果更佳。”   她看向元晦,“你跟我来。”   元晦抽回广袖下交握的手掌,对着墨玉笙温声道:“你先回屋歇着,我向七姑讨几根银针便去找你。”   墨玉笙巴不得离那毒物越远越好,他朝元晦点点头,正准备脚底抹油,七姑忽地开口道:“慢着。”   七姑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眸子缓缓扫过两人,意味深长地说道:“百化丸有三忌。忌辛辣,忌酒水,忌色欲。”   她将“色欲”两个字咬得极重,生怕钻不进这半聋的耳里似的。   元晦知她深意,尴尬地不知所措。   倒是墨玉笙丝毫不知害臊,没脸没皮地接口道:“七姑放心,来日方长这个理我懂。”   元晦悟性极高,早年又跟着墨玉笙耳濡目染了些医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熟习了针法。   他赶回厢房时,墨玉笙正坐在桌前品茶。   屋内炉火烧得很旺,墨玉笙只着了件单衣,雪白的颈子也不知是被碳火烤得还是被烛光染得,泛着浅薄的胭脂色。   元晦的目光在墨玉笙的颈子前来来回回,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他自耳根下腾起了一片绯红,缓缓蔓延至整个双颊。   这样的元晦,莫名得可爱。   墨玉笙忍不住逗他道:“这几天是跟我在床上挤一挤,还是打个地铺睡?”   元晦艰难地收了目光,欲盖弥彰地摸出一把银针,支支吾吾道:“我……刚学了针法,得上床给你施针。”   墨玉笙爱惨了他这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接着逗他道:“施完针呢?”   元晦垂着头,双手不自然地摆弄着银针,低声道:“我背上的伤……需要上药。”   墨玉笙玩心不减,继续逗他道:“上完药呢?”   元晦沉吟片刻,忽地抬眸看向墨玉笙,他的双眸中含着两抹温吞的星火,散发着平静的危险之气。   他将声音压成一线,反问道:“你说呢?”   墨玉笙:“……” 第72章 不悔   墨玉笙服下百化丸,脱了上衣,趴在床榻上。   方才吃了憋,现下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元晦往暖炉里又新添了些碳火,火舌在虚空中无声地追逐,将屋中寒气驱散殆尽。   元晦手握银针,走到床边,目光触及墨玉笙无遮无挡的背脊时,手一哆嗦,差点将自己的手掌扎成一朵仙人掌。   墨玉笙原不是省油的灯,才趴了小半会儿便觉得浑身难受,哪哪都不对劲,他见元晦迟迟不动手,催促道:“怎么还不下针?”   “马……马上。”   话虽如此,元晦还没能消化得了这视觉盛宴,还是有些头晕目眩。   墨玉笙见元晦拖拖拉拉的,只道他手生,不敢下针,于是一扭头,打算爬起来,自力更生,“什么穴位告诉我,我自己来。”   元晦岂会将这等美差供手让人,他当即摒除旖念,收了心神,眼疾手快地将墨玉笙按回到床榻上。   “不……不必麻烦……我这就开始。”   他接连抽了几口气,咬了咬牙,指尖落到墨玉笙的后颈,在风池穴与大椎穴处各下了一针。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   墨玉笙的背脊单薄不显瘦弱,常年习武使得他肌肉紧实,线条流畅,好似一件玉雕珍品,匠工的每一处雕琢都精打细算,不多一分,也不短一毫。   元晦红着脸,指尖代替了目光,轻抚上了墨玉笙的背脊。   墨玉笙的后背被元晦指腹上的薄茧有一下没一下地刮蹭着,又痒又麻,像是被无数只蚂蚁在啃食。   他酥麻难耐,不自觉地扭动了几下身子,活像只离了土的蚯蚓。   “别动。”   元晦一手压住他的肩胛骨,将他固定在床板上,一手沿着脊柱向下,像插秧一样,飞快地插下一排银针。   直到墨玉笙的腰身处。   墨玉笙的肩膀宽如山峦,腰身则细如流水,元晦试着用目光丈量了一下,自己两只手便能掐得过来。   他心神荡漾,指尖在墨玉笙腰间无意识地游走,目光不自觉地围着他腰线之下的曲线打转。   墨玉笙被摸得有苦难言,直觉某人是夹带私货,趁机揩油。   他于是调侃道:“我说大夫,便宜占够了吗?占够了就抓紧下针吧。我趴得四肢都要退化了。”   元晦被抓了个现行,毛孔几乎要渗出血来。   他心虚地辩解道:“你腰间的肌肉太僵硬,不好下针。我先给你松快松快。”   他边说着,双手边攀上了墨玉笙的腰身,沿着腰部曲线明目张胆地揉捏起来。   当他按到肾俞穴附近时,墨玉笙忽地后背一弓,像只虾公一样,差点从床上弹跳起来。   墨玉笙回身抓住元晦的手,表情古怪地看了一眼元晦,语气略显生硬,“好了,好了,别再按了。”   元晦纯白如纸,却也知道方才墨玉笙的反应是怎么回事,直觉脑门热得要冒烟了。   等到元晦施针完毕,两人都尴尬出了一身薄汗。元晦的衣襟更是湿了一大块,贴着前胸后背。   元晦下床走到窗边,将窗户开了一道细缝。   夜寒霜重,他又担心墨玉笙着凉,伸手在窗前试了半晌,反复确认有没有凉风。   墨玉笙趴在床上,后背扎满了银针,活像只受惊的刺猬,他身体动弹不得,便不得不开口找点乐子,打发时间。   他盯着元晦的背影道:“明晚找个时间,我带你去看夜光草。我寻到了一处绝佳的观景点,离幽泉涧不远,与神农谷的那处不相上下。”   “好。”   元晦关了窗,来到暖炉旁。他手握火钳,一面低头拨弄着炉中碳火,一面问道:“子游,你在神农谷,经常去看夜光草吗?”   他顿了顿,看似漫不经心地添了一句:“就你一人么?”   墨玉笙:“大多时候一个人。姜自泊成天跟在灵芸屁股后面转悠。慕容无咎无趣不懂风月。倒是你白芷师姑与我趣味相投,陪着我去过几回。”   元晦沉吟半晌,装作轻描淡写地问道:“她待你……如此好。你对她……可曾倾心?”   “谁?”   墨玉笙有些懵。   元晦低着头,没吭声。   墨玉笙顿了顿,“你是说……白芷吗?”   元晦背对着墨玉笙,一下一下地戳着炉底,碳火得了气,烧得更旺,火星子摇曳,倒映在他一半酸涩一半落寞的眸子里。   他故作轻松道:“我只是随口问问。你若心里有她……也不打紧……”   墨玉笙哭笑不得。   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么金贵的时刻,作什么提这些有的没的?   若不是被银针钉在木床上,他真想跳下床,撬开那人脑瓜,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他也只是想想,不舍得动真格。   “你过来。”   他伸手拍了拍床榻,用的是命令的语气。   元晦遂弃了火钳,走到床边,乖乖地和衣躺在他身侧。   两人四目相对。   墨玉笙伸出爪子,原本打算在元晦额上弹一下以示惩戒,临近时拐了个弯,在他下巴乖了一把。   “你这样乱点鸳鸯谱就不怕得罪了你慕容叔?他可是好不容易从我手里分了点桃花。”   元晦先是微微一愣,继而回过味来:“你是说……他俩……”   墨玉笙点点头:“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元晦默然。   墨玉笙继续道:“白芷没有说破,无咎便也装聋作哑。世人说滴水石穿,可有些事,并不是努力追求就能开花结果的。比如说……情爱……”   他语气平静,元晦却读出了一丝忧伤,很淡。   他大抵听说过白芷的身世,也知道白芷于墨玉笙,即便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也是他心间不灭的一个印记,纵使无关乎男女情。   元晦拉过墨玉笙的手,吻了吻,覆在自己的侧脸上,温声道:“是慕容叔福薄。”   墨玉笙就这这个姿势,五指微拢,轻轻摩挲着元晦的脸颊。   他笑笑:“也不见得是福薄,兴许这才是他的福气。”   元晦:“怎么说?”   墨玉笙:“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贪吃嗔,人间四苦大多因情爱而起。倘若断情断欲,无牵无挂,这世间烦恼大概会少了许多……”   元晦不置可否,两人相对无言,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良久,墨玉笙打破沉默道:“对了,药王谷除了你我,还有两位客人。你也认识。”   元晦想了想,道:“莫非是无影与沈清渊?”   能在五毒山出入自如,又是故人,除了他俩,元晦想不出其他人。   墨玉笙点点头,“正是!”   元晦奇道:“你我入谷两日了,怎么也不见他俩现身?”   墨玉笙的神色黯了黯,“无影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沈清渊…据说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不眠不休。”   元晦眉心微蹙:“这一路南下,零零碎碎地听到了些风声,说魔教神女在押往中原楼的途中被人截走了。我还道他俩全身而退了,不想竟是这么个结局……”   他顿了顿,神色微沉,“倘若他俩身受重伤,那劫走阿陌的又会是谁呢?”   墨玉笙却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而是自顾自话道:“鬼主无影,人称活阎王,原是个心狠手辣绝情寡义的主。当初中原楼倾半个武林之力血洗鬼岛都没能拿下他。这么个人,偏偏爱上了白衣剑客,有情有欲有了牵绊,如今却连性命都舍进去了……”   末了,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倘若他神智尚存,会有一丝丝的悔意吗?比如……后悔遇到沈清渊……”   元晦鸦睫轻颤,低声问道:“你呢?也后悔了吗?”   墨玉笙敏锐地察觉到元晦身子一僵。   两人以师徒相称的这些年,元晦老成持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比他这个不靠谱的师父还要成熟稳重些。   如今才刚确立关系,元晦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敏感易碎又时常多疑。   想来情爱二字迷人眼,叫人患得患失。   这样的元晦墨玉笙不曾见过,他又是心疼又是怜爱。   但他也知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并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化解得了的。   他于是故作轻松地开了个玩笑。   “我嘛……后悔了……”   他原是想说“我后悔,没有早日钟情于你,”可就是这么句调侃意味十足,还没来得及完整出口的玩笑话不知怎得,竟激怒了元晦。   他一把抓住墨玉笙的胳臂,低吼了一声:“我不许你后悔!”,继而像头被激怒的猛兽,狠狠地咬住了墨玉笙的手腕。   手腕乃人的命脉所在,墨玉笙本能地抽回胳膊,元晦却没有要松口的意思,反而越咬越紧。   墨玉笙眼角狠狠地抽动了几下,他五指微微收拢,指尖倏地聚起了一股真气,只需轻轻脱手便能将那疯子甩出十万八千里,叫他松口。   可直到那疯子的齿牙越扎越深,从皮肉里与牙缝间隙渗出的鲜血将床褥染红了一小片,他也没舍得出手。   罢了,算他前半辈子欠这小崽子的。   墨玉笙索性收了真气,强忍着腕子上的疼痛,气急败坏地骂道:“小王八蛋,造反了是吧?”   元晦闻言,一面叼着他的胳臂,缓缓抬眸。   这一眼,看得墨玉笙心惊胆战。   只见元晦无悲无喜淡漠疏离的眸子里赫然生出一抹殷红,将极黑的瞳孔染成血红。   墨玉笙蓦地想起姜悦卿说过的话,“无相功讲究的是六根清净,四大皆空,最忌讳大喜大悲。”   元晦多年夙愿一朝成真是为大喜,又因墨玉笙一句玩笑话跌入寒潭是为大悲,大起大落间他遭心魔反噬,犯了离魂症。   墨玉笙接连抽了几口凉气,而后卸了胳膊上所有的气力,任元晦刁着,生怕再刺激到他。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他试探性地开口道:“元晦,醒醒,是我,墨子游。”   “墨子游”这三个字,简直比灵丹妙药还要管用,元晦浑身颤了颤,涣散的双眸逐渐清明,牙关也微微松动了些许。   墨玉笙的腕子得了松快,他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元晦双眸中的血色褪尽,他才小心翼翼地抽回手臂。   他原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腕子苍白得几乎透明,衬得那块血肉模糊的牙印愈发的触目惊心。   另一边,元晦在经历过短暂的离魂后,意识回笼,那些乱七八糟的记忆涌入脑海,他低头看了一眼墨玉笙腕子上的牙印,瞬间便湿了眼眶。   “被某个不长眼的小王八蛋给咬的。”   墨玉笙试着活动了一下又酸又疼又僵的胳臂,调侃道:“还好,没残废。”   可惜这句话没有宽慰到元晦,元晦垂着头,脸色愈发难看。   他呆坐了片刻,浑浑噩噩地起身取来水和纱布,给墨玉笙处理完伤口后,神色木然地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墨玉笙:“站住,你要去哪?” 第73章 无咎   元晦背对着墨玉笙,耷拉着脑袋,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梁骨,整个人瘫软地如同一摊烂泥。   他积郁难耐,心里又是自责又是难过。   从他离了墨玉笙跟着无残大师学习无相功的那日起,他便料到会有心智失常的这一天。但那时的他万念俱灰,一心只想着复仇,即便是杀鸡取卵他也在所不惜。   可如今血仇未报,他却因为离魂症伤了最心爱之人。   他一时心乱如麻,自觉没有什么脸面再去面对墨玉笙。   他闭了闭眼,心灰意冷地说道:“旁边有处杂物间,我去那凑合一晚。”   墨玉笙被他这混账话给气笑了。   他指了指满背的倒刺,语气颇为不满,“我说大夫,做人做事当有始有终。我这背上还扎满了银针,你忍心就这样晾我一宿?”   元晦闻言,收了往外走的步子,转身来到床头,默默替墨玉笙拔了背上的银针。他将银针收入囊带中,垂着头,作势要离开。   墨玉笙叹了口气,一把抓住他的胳臂,将他拖入了自己的怀中。   元晦身子僵硬了片刻,旋即瘫软了下来。他没有挣扎,也没有要原谅自己的意思,只是伏在墨玉笙的肩头,在墨玉笙看不见的地方,任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墨玉笙一手捏着他的后颈,一手覆在他的脑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   他微微偏头,嘴唇擦着元晦的耳根,轻声道:“我不后悔。”   他顿了顿,“你呢?后悔了?”   元晦吸了吸酸不溜秋的鼻子,没吭声。   墨玉笙捏着他的后颈,将他向后拉开了一小段距离,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可惜你后悔也没有用了。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如今你是我的人了。”   好个蛮不讲理的地痞流氓!   元晦深深地凝视着老流氓,嘴角颤了颤,泪水夺眶而出。   墨玉笙伸手替他擦去眼泪,他擦去一点,元晦便又落下一点,墨玉笙想了想,决定换种方式,劳逸结合。   他凑上前,两片薄唇落在了元晦梨花带雨的面颊上,一寸一寸吻去了他满脸的泪痕。   咸,又似乎带着点甜。   元晦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低头捧起墨玉笙受伤的胳臂,又是一阵黯然神伤。   墨玉笙抽回胳臂,用手背在他的下巴上轻轻蹭了蹭,开口道:“你说你属鸡,其实是骗我的对不对?”   元晦泪眼婆娑,哑着嗓子问道:“什么?”   墨玉笙:“你分明属狗——专咬人的狼狗。”   元晦无语,回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墨玉笙拢了拢他耳旁的乱发,宠溺地说道:“下回咬人,劳烦先知会我一声。”   元晦:“什么?”   墨玉笙:“我挑块不见人的地方,随你咬。别让我破了相就成。”   元晦耳根泛红,喉头动了动,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不见人的……地方?”   墨玉笙:“……”   究竟谁才是臭流氓?!   这一夜,元晦缩在墨玉笙怀里做了个梦。   他梦到自己回了春山墨宅。   穿过花香四溢的院子,他来到熟悉的卧房。   床上躺着两人,那是七年前的他与墨玉笙。   十三岁的他枕着墨玉笙的手臂,睡得安详。   时光荏苒,有些人有些事或者会面目全非,有些人有些事却依旧如故。   …………   两人寻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下山。   临行前,七姑带来了几瓶加急熬制的百化丸,又写下一道方子,交与元晦,嘱咐道:“都是些寻常药材,不难买到,务必让他按时服用。”   七姑交代完一些琐事,转身便欲离开,被墨玉笙从身后叫住。   七姑冷眼看向他,“怎么?”   墨玉笙顿了顿,饶是他脸皮厚如城墙接下来的话也有些难以启齿。   换作旁人大约也就打碎咽进肚子里了。   可他不是旁人,是墨玉笙。   他抓过七姑的袖子,将她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上回七姑说服用百化丸有三大禁忌……”   “嗯?”七姑等着他往下说。   墨玉笙冲七姑笑笑,“前两者都好说……最后一条……何时能解?”   他说得极其隐晦,苏铁听不懂其中的道道,一脸天真地偏着脑袋,看着他。   元晦站在一旁,脸莫名其妙地一路红到脖子根,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竖起一对耳朵对着七姑,生怕错过只言片语。   只听七姑面无表情道:“九九八十一日。”   墨玉笙摸了摸下巴,讨价还价道:“可否再缩短些时日?”   约摸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人,七姑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惜字如金道:“不可。”   正这当,湘琴迈着小碎步,气喘吁吁地朝这跑来。   她一面跑,一面打着手语,兴奋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不等墨玉笙开口询问,苏铁脱口而出:“是无影公子……他醒了……”   她顿了顿,对着墨玉笙道:“无影公子是二位的旧识,不如先随我去打个照脸再下山也不迟?”   墨玉笙却只是笑笑,“不了,他未必想见你我。”   苏铁疑惑不解,“怎么会?”   她还想说些什么,被七姑轻轻拍了拍脑门,“闲得无聊,给我磨药去。”   说罢,领着一脸无辜的苏铁与湘琴走向佰虫居。   元晦上前,握住了墨玉笙的手,陪着他静静地站着,目送几人离开,而后二人并肩向山下行去。   二人有流萤带路,一路畅通无阻,便是镇山为王的硕鼠见了,也得乖乖地退步让道。   两人赶在夕阳西下前回到了芍药镇。   镇上热闹如初。   二人且行且走,路过一家酒馆,店门口悬着一面酒旗,上头写着几个大字:“浊酒一壶觅天下知音。”   墨玉笙指着招幌笑道:“口气不小。”   他拽着元晦往里走,“随我进去瞧瞧,看看是否名过其实。”   元晦拉住他,微微皱眉,“不许沾酒。”   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   墨玉笙捏了捏他的掌心,讨好地笑笑:“不喝,不喝,就进去闻闻味。”   两人正欲进门,从一旁蹿出个小乞丐,跟墨玉笙撞了个满怀。那小乞丐睁着贼溜溜的眼上下打量着二人,墨玉笙只道是自己撞疼了他,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递了过去,笑容可掬地说道:“小兄弟,刚才对不住了。”   那小乞丐接过碎银,道了声谢,一步三回头地钻进了人群。   两人在二楼靠窗处找了个空位坐下。   屁股才刚捂热,还没来得及研究吃些什么,那头小二已将下酒菜端上了桌。   小二手脚麻溜,嘴皮子功夫也利索,青龙吐珠似地报着菜名:“蜜饯龙眼,陈皮牛肉,五香鸭掌…”   二人互递了个眼神。   不待二人开口,另一个小二端着两壶酒穿堂而来,“北桥风月一壶,空山新雨一壶。”   元晦一把抓住送酒的小二,礼貌地提醒道:“这位小哥,你上错桌了。”   那小二指了指窗户,道:“二楼临窗雅座,不会错。”   他想了想,道:“方才楼下的那位公子替二人点的。”   元晦:“谁?”   “我——”   厅堂拐角处一人身着宝蓝色长衫,轻摇羽扇,缓缓行来。   那人声音低沉温润,分明只是轻轻吐出来的一个“我”字,轻易就穿越了人声鼎沸的闹堂,不偏不倚的落进了两人耳里,像是用内力吹进来一般。   墨玉笙眼皮子也不抬一下,嘀咕道:“阴魂不散,”嘴角却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微微上扬。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元晦见到慕容羽,很是开心,忙起身将他迎入座。   他身边亲近之人寥寥,除了墨玉笙,便是慕容羽。   元晦给慕容羽满了杯酒,递了过去,“对了,慕容叔怎么会来芍药镇?”   慕容羽浅酌一口,润了润喉,眼睛瞟向墨玉笙:“还不是担心你那没心没肝的师父。我其实已经到了半月有余,也几次摸上过五毒山。那山上设下不少机关,我担心硬闯会引七姑动怒,便索性在山脚下买了一处居所,找了几个小乞丐,打探你二人消息。”   他口中没心没肝的墨某人果然没叫他失望,指着满桌佳肴,极为配合地找茬道:“啧啧。把这桌菜的油水沥出来够开间油铺了。你难道不知道我得清淡饮食?”   慕容羽见招拆招,随口接道:“自作多情,谁说这是给你点的?”   他指着角落里的素炒时蔬,抬了抬下巴,“那是给你的,别客气。”   末了,他又看向元晦,挤眉弄眼出满脸的心疼,“几月不见,你是越发消瘦了,跟着墨子游真是一天好日子都捞不着过。”   他边说边盛了碗鸡汤,落到元晦跟前。   墨玉笙盯着那碗鸡汤,也不知是不是被慕容羽的话给激着了,脸色不太好。   两人拌嘴找乐是家常便饭,元晦便也不多掺和,拿着勺子翻腾着滚烫的鸡汤,由着他俩闹。   等到热气散得差不多了,元晦推到墨玉笙跟前,“不冷不热,刚刚好。”   墨玉笙一扫脸上的阴霾,朝慕容羽挑了挑眉,捻起勺子,喝起了鸡汤。   不知怎的,慕容羽觉得,某人的眼神怎么看怎么像只挑衅的公鸡。   慕容羽眼皮子一跳,心底顿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当下收了玩笑的心思,留意起两人的一举一动来。   期间元晦往墨玉笙碗里夹了些菜,夹带着某人最厌恶的香蕈。   墨某人眉头一皱,从自己碗里挑出香蕈,却不是丢弃在饭桌上,而是自然而然地……放进了元晦的碗中。   慕容羽:“……”   酒足饭饱后三人一齐返回慕容羽现买的宅子已近深夜。   宅子不算大,庭院,荷池,楼阁一个不少,还有三个丫头加一名厨子,放在芍药镇这处偏隅,算得上顶奢了。   墨玉笙环顾四周,笑道,“你还真是不会亏待自己。”   慕容羽接口道:“庙小哪能容下你这尊佛。”   三人穿过庭院走到厢房,慕容羽尚存一丝侥幸,试探性地问道:“我让春寒给你师徒俩收拾出两——间房?”   他有意将“两”字咬得很重。   元晦沉默不语,只是安静地看着墨玉笙。   墨某人抓耳挠腮半晌,咬咬牙,似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说道:“这么晚,就不麻烦春寒姑娘了。我……刚好需要元晦帮忙施针,我俩凑合一夜就行。”   慕容羽的心顿时跌到谷底。   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第74章 归魂   慕容羽回到卧房,就着一壶凉茶喝到子夜。   他边喝边叹气,边叹气边复盘其中因果,只觉得心力交瘁。   正在这时,有人轻轻叩响了门扉。   “谁?”   “慕容叔,是我。”   慕容羽还没想好要如何面对元晦,他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门没锁,进来吧。”   元晦推门而入。   慕容羽示意元晦坐下,边提起茶壶,“凉茶喝得惯吗?”   岂料元晦道:“有酒吗?”   慕容羽顿住,狐疑地看向他,直觉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他记得元晦一向滴酒不沾。   元晦笑笑:“没有的话,凉茶也行。”   “有……自然是有。”   慕容羽皱了皱眉,面露忧色,他欲言又止:“你……”   元晦接口道:“只是想沾沾唇,没别的意思。”   慕容羽直觉元晦有话要说,还是那种必须借着酒劲才能出口的难言之隐,他于是边起身往屋外走,边说道:“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慕容羽取了酒坛回屋时,元晦正站在窗前。   窗门半开,月光丝丝缕缕地泻了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透着股难以言喻的落寞与孤独。   他听到开门声,回过头,快步走到慕容羽跟前,接过酒坛,不太好意思地说道:“劳烦慕容叔。”   慕容羽点点头,没话找话道:“墨子游呢?”   元晦取了两个酒盏,斟满酒,边递给慕容羽,边道:“我刚给他卸了银针,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慕容羽接过酒盏,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将它落回到案上,开门见山道:“说吧,这么晚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元晦沉默不语,闷头喝了三盏酒。   慕容羽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他胸口起伏了几下,说出了他最不想听到的答案:“七姑也束手无策,对吗?”   其实在此之前,慕容羽心里也隐隐有了预感。他曾几次试着提起七姑,都被墨玉笙插科打诨给糊弄了过去。   但当他发现墨玉笙与元晦已经捅破那层窗户纸走到了一块时,便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因为以自己对墨子游的了解,倘若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是万万不会踏出这一步。   不想,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对墨玉笙的认知,低估了墨玉笙对元晦的深情。   慕容羽按捺住翻涌的气血,问道:“他……还有多久?”   元晦低着头,自顾自地斟酒,“三年,最多三年。”   慕容羽颓然地倚着座椅,只觉得身心空空,想伸手抓住点什么,却提不起半点气力。   元晦将盏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将酒盏重重地倒扣在桌案上。   他抬眼看向慕容羽:“但我不会让他死。”   语调平静得令人窒息。   慕容羽的心狠狠颤了一下,旋即说道:“我也想他活着,但连七姑都解不了的茴梦香之毒,你我又能如何?”   元晦直勾勾地盯着慕容羽,波澜不惊的双眸隐含疯狂之色,“归魂册。”   慕容羽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归魂册是禁书!”   他顿了顿,“何况近百年来,尚无一人集齐过三册。”   元晦面无表情道:“苏令生前集齐的两册在我手里。我只需要拿到下册便能凑齐三册。我已经打听到了,下册就压在长白山武库。”   慕容羽低喝道:“元晦!长白山武库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胡来?那里有三位上仙坐镇。多少武林高手跪倒在武库门口,多少尸骨埋葬在武库地下!”   元晦不以为意,“我自有办法。”   慕容羽一口气血顶到嗓子眼,差点就喷涌而出。   办法,能有什么办法?!   要不就孤身犯险,以卵击石;要不就兴妖作孽,趁乱偷盗。   可哪一条,都是不归路。   他叹了口气,换了一种方式,苦口婆心地劝道:“元晦,想想墨子游,你忍心叫他为你忧心吗?”   元晦垂下眼眸,“我不会让他知道。”   “可……”   慕容羽还想说些什么,元晦打断他道:“我今日并不是来征求慕容叔你同意的。”   他顿了顿,“我也不会叫慕容叔你为难。我为子游做怎样的人,走怎样的路都是我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只是……我若不在他身边,劳烦慕容叔过来帮忙照看他。”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还请代我保守这个秘密。”   “元晦……你……”   慕容羽沉吟片刻,颓然道:“我做不到。”   元晦不以为意,低头从怀中摸出块玄色磁铁递了过去,“这是青鸟磁石,一点红镖局天网系统专用。有了他,你我可以青鸟传书。”   慕容羽将元晦的手晾在一旁,没有伸手去接那青鸟磁石,只是神色木然地说道:“你收回去,我做不到。”   “总归还有其他办法……”   他像是说给元晦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元晦无声地笑笑,他将青鸟磁石放在桌案上,抛下句“多谢慕容叔的酒”,起身走到门口。   在推门的刹那,他蓦地停住,“你知道的,没有别的办法,”而后头也不回地扎进冷夜。   留下慕容羽呆坐在原地,被酒气熏着。   他的身影蜷缩在一团昏暗的火影下,显得苍白又无力。   良久,他轻叹一声,捉起酒盏,一饮而尽。   …………   翌日,元晦外出去药铺抓药。   墨玉笙起了个大早,却不大好意思在院子里转悠,一直在卧房待到晌午,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不得已出门觅食。   途径慕容羽卧房时,他蹑手蹑脚地,生怕惊动慕容羽。   他如此这般小心谨慎,却还是被逮了个现行。   墨玉笙有理由怀疑,此人在这守株待兔。   慕容羽推门而出,看上去精神萎靡,约摸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眼下两抹青黑都快赶上黑白无常了。   墨玉笙与慕容羽闹归闹,该心疼的时候,一点不含糊,他皱眉道:“昨夜喝花酒去了吗?怎么虚成这样?”   这原本是句关心的话,到了墨某人嘴里却变了味。   慕容羽只觉自己的真心喂了狗,替自己不值,当即炸毛道:“墨子游!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狼心狗肺,人面兽心,衣冠禽兽……”   得了一顿臭骂的墨某人看起来宽心了不少,他伸手拍了拍慕容羽的肩头,笑道:“不错,不错,这才像样!”   他原本是打算躲上几日,避避风头,毕竟昨日让慕容羽抓住了把柄,就他对元晦下手这事,够慕容羽羞辱上三天三夜。   但一见慕容羽憔悴至此,他便改变了主意。   墨玉笙心道:“罢了,偶尔让他一回也无妨。”   厨子小椴已经烧好饭菜,春寒负责摆桌,半夏负责上菜,天冬负责端茶。   两人来到厅堂时,一切就绪。   墨玉笙一面心不在焉地吃着东西,一面等着慕容羽兴师问罪,可直到吃了个半饱,也没见慕容羽提那茬。   墨玉笙便觉得有些不安。   慕容羽嘴碎,又爱瞎操心,两人拌嘴也时常落下风可谓是积怨已久。   按常理,无论出于哪个方面,他都会逮着他与元晦这事不放。   可眼下,他就如吃了半斤棉花——一言不发。   “不会睡出了什么毛病吧?”   墨玉笙越想越心惊,最后不得不犯贱,自己起了个头。   “元晦出门小半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见回来。”   慕容羽终于放下碗筷,抬眸看向墨玉笙。   他眼底微红,泛着血丝。   墨玉笙以为他张口要骂自己禽兽,岂料慕容羽平静地说道:“子游,你可知上回我为何会匆匆离开汴州赶回京城?”   墨玉笙摇摇头,等着他往下说。   “我娘装病,把我骗回京城给我张罗了一门亲事。是礼部侍郎的小女。说起来这桩买卖划算,是我们慕容家高攀了。”   自古婚娶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寻常百姓如此,王侯将相亦是如此。   慕容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锦衣玉食,香车宝马,在旁人看来风光无二,到头来却也只是个左右不了自己终身大事,沦为家族联姻工具的倒霉蛋。   墨玉笙知道他心里发苦,难得没有嘴贱说些风凉话,只是默默地斟了杯酒递了过去。   慕容羽接过酒盏,望着盏中青玉色液体苦笑,笑着笑着,连眼泪都快要挤出来了。   墨玉笙原本擅长点火,不太会安慰人,他见慕容羽这副模样,想了想,一脸真诚地说道:“不想娶就不要娶,世间之大,总有你容身之所。大不了随我回春山墨宅,山珍海味没有,粗茶淡饭总还是供得起你的。”   这大概是墨玉笙这辈子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像样的人话,慕容羽回味了好久。   良久,他嘴角微蜷,由衷地叹道:“墨子游,你比我幸运。”   墨玉笙知他深意,点点头,道了声“多谢。”   “不必谢我,我该谢他。”   慕容羽仰头喝下了盏中酒,借着酒意说道:“他替我做了我想做而不能,不屑,不敢做的事。”   慕容羽在心底道:“子游,你要给我们好好活着。”   墨玉笙被慕容羽深情的目光看得心里一阵发毛,他于是摸着下巴,诚惶诚恐:“无咎……莫非……”   “什么?”   墨玉笙:“莫非……你暗恋我已久?”   慕容羽:“……”   元晦回来时,厅堂已经炸开了锅。慕容羽的咆哮声几乎将羽府的屋顶都给掀翻了。   春寒大概从来没有见过她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主人这副尊容,尴尬地……也许是害怕地不知所措。   她见到元晦简直如抓住了救命稻草,“元晦公子,你看……”   元晦顺手递给春寒一个纸包,云淡风轻道:“不打紧,劳烦姑娘帮忙泡一壶苦丁。” 第75章 猫腻   慕容羽瞥见元晦进屋,碍于长辈的身份,不便表现得太过于像个市井流氓,于是朝墨玉笙甩了个白眼,悻悻闭了嘴。   墨玉笙无视慕容羽的白眼,朝元晦招招手,色眯眯,又或者是笑眯眯地说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元晦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递了过去,“给,新鲜出炉的。”   墨玉笙伸手接过。   屋外天寒地冻的,油纸包还微微透着热力,触手温热。   “这是?”   元晦拉开椅子,坐到了他身边,满眼含笑,“快打开瞧瞧。”   墨玉笙打开一看,是几个浑圆的包子,就长相而言平平无奇,未见特别之处。   慕容羽好奇地伸长脖子瞟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缩了回去,看上去有那么点幸灾乐祸的意思:我还道是什么宝贝,不就几个包子,让你再散德性。   元晦礼貌地拿起一个递给慕容羽,慕容羽对包子无感,婉言谢绝了。   元晦于是将手中的包子掰开,汤汁携着热气,缓缓淌了出来。   等到肉馅稍凉不再烫嘴,元晦递到墨玉笙跟前,在他鼻尖晃了一下,有些期待地问道:“如何?闻出什么味了吗?”   “嗯。”墨玉笙接过咬了几口,边咀嚼边含糊地问道:“怎么,庆丰包子在这开分庄了?”   元晦笑道:“那倒没有。我途径市场听到包子铺的主人吆喝,听那口音像是春山镇人,想着味道应该大差不差就买回来瞧瞧。你尝着如何?”   “还不错,有那味。你也尝尝。”   墨玉笙顺手将吃剩下的印着他牙印的半个包子递给了元晦。   一个敢给,一个敢接,全然没有将慕容羽放在眼里。   吃个包子还能吃得这样腻腻歪歪,缠缠绵绵,真是让慕容羽开了眼界。   正巧春寒送来一壶苦丁茶,慕容羽一人默默喝下了半壶。   墨玉笙见他孤零零地喝着闷茶觉得怪可怜的,挑了个品相好的包子,递了过去,“知道你嘴刁,但这包子是圆葱肉馅的,春山镇特有,你也尝尝,权当尝鲜。”   慕容羽讪笑了几声,一语双关道:“不必,饱了。”   墨玉笙摇摇头,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   他顿了顿,冷不丁道:“一走这么些年头,是该回去瞧瞧了。”   慕容羽:“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墨玉笙:“明日。”   慕容羽沉默了片刻,道:“我随你一道回去。”   “啊?”   墨玉笙这声感叹明显惊吓大于惊喜。   慕容羽原也不是非春山镇不去。他本是担心墨玉笙的身子,想着可以一路随同护他周全。陡然见他这副嘴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道:“见色忘义的东西,嫌我碍眼,我还真就奉陪到底了。”   面上他放低姿态,以退为进:“子游,你方才那会儿说我若无处可去你会收留我,你说过的话可还作数?”   墨玉笙眼角抽了抽,心道:“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偏偏挑在这个时候。这是见不得别人好么!”   但慕容羽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又是在元晦面前,自己若明目张胆地耍赖,显得自己言而无信有损自己在内人面前的威严,他于是委婉地说道:“自然是作数的。不过墨宅庙小……”   慕容羽接口道:“不是有两间房?你俩一间,我一间,刚刚好。”   墨玉笙:“……”   墨玉笙提起剩下的半壶苦丁,默默地喝了个一滴不剩。   他心火去了不少,顿了顿,开口道:“对了,无咎,你猜我在五毒山,遇见了谁?”   慕容羽:“谁?”   墨玉笙:“沈清渊与无影。”   慕容羽反应何其快,“他俩不是才刚从五毒山回来?莫非……他俩出事了?”   墨玉笙点点头,遂将事情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慕容羽沉吟半晌,叹道:“都说恶鬼无情,鬼主倒是比一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加有心。”   墨玉笙接口道:“沈清渊又何尝不是。他是……未央剑的护剑人想必你也已经猜到了。护剑人修得是无情道,需得砍断七情六欲,如此才能不被剑魔扰乱心智,动摇心念。如今他为无影弃道,动了凡心,也不知是大幸还是不幸……”   两人相视而叹。   慕容羽忽地想到了什么,正色道:“说来奇怪,阿陌极其擅长易容,与无影不相上下。无影的易容术你是知晓的,当日英雄大会上竟无一人瞧出端倪,识破他的身份。如此精妙的易容术,她又怎会轻易就被识破了神女的身份?又恰巧被几大门派撞上,还恰巧赶在沈清渊夜袭之前被人劫走?”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道:“正所谓无巧不成书,这么多巧合凑在一起,难道不是有人在背后执笔?”   墨玉笙点点头:“不错,我也觉得很是蹊跷。对了,无咎,那日青城山黄泉阵内盛血的巨缸你可还记得?”   慕容羽:“自然。有人以血浆为引,诱得蛊尸追击无影二人。”   墨玉笙眉心微蹙:“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却忽略了另一种可能。”   慕容羽:“什么?”   墨玉笙修长的指尖轻轻叩响了桌角,“血魂阵。那日在巨石上,你可见到沈清渊的重瞳?”   慕容羽点点头,等着他往下说。   墨玉笙:“我行走江湖时曾听说过这样的传闻,剑魔噬血,若是以血祭之,他会功力大增从而突破长夜未央的封印……”   慕容羽接口道:“你是说当日有人布下血魂阵,有意唤醒剑魔?”   墨玉笙:“有这个可能……他兴许已经知晓沈清渊护剑人的身份,兴许……只是猜测,想借用血魂阵来试探,证实自己的猜想。”   慕容羽点点头,旋即又疑惑道:“那人与阿陌又是什么关系?他精心布下黄泉阵与血魂阵,阿陌却能来去自如且毫发无伤,若说两人毫无瓜葛实在不能叫人信服。”   墨玉笙:“多半是旧识,而且关系匪浅!”   慕容羽:“如此看来,阿陌被俘那夜,很可能是被这人所救。其他种种谜团,怕也只有寻到阿陌本人才能有答案了。”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着,元晦偶尔侧耳倾听,并不插嘴,更多时候低头摆弄墨玉笙的碗碟给他添茶夹菜,有时也会给慕容羽斟酒,俨然一副贤内助的模样。   他见二人谈话间,饭菜凉了,吩咐半夏和天冬将菜拿去回锅。   这会儿回锅的菜又被端了上来,元晦于是道:“你我能想明白的事鬼主自然也能。他既已清醒,应该已经动用暗网着手调查了,保不齐过几日细雨就会带回阿陌的下落。”   元晦将温好的金玉羹推到墨玉笙跟前,柔声道:“你就别为那些琐事伤神了。先把汤给喝了,这会儿温度正好,一会儿又该凉了。”   墨玉笙随性洒脱惯了,性子像匹野马,指西往东,连亲爹都拿他没辙。   偏偏这匹野马又遇上了元晦这么个事无巨细都爱管着他的主。   墨玉笙知道他敏感细腻,便也宠着他,随着他,不动声色地给予他最大的安全感。   他于是自觉闭了嘴,乖乖喝汤。   汤足饭饱。   墨玉笙接过元晦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角,对着慕容羽道:“时候不早了,你我早些回房收拾,明日一早动身随我回春山镇。”   慕容羽眼神发直,看起来有点懵,很像是刚刚神游归来。   他顿了顿,支支吾吾道:“那个……你们先上路……我……随后再去……留在这还有些事为尽……”   慕容羽说的话没毛病,人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很正常,但他的神态和语调着实可疑,很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比如……被捉奸在床。   墨玉笙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猫腻。   “鸟不拉屎的地方,你留在这里做什么?”   他眯细了一双桃花眼,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来回打量着慕容羽,试探性地问道:“难道……你在等……什么人?”   慕容羽肉眼可见得慌乱,欲盖弥彰地灌了几口酒,也不知是喝得太急还是心不在焉的缘故,差点没被呛死。   反应如此之大,若说没有点猫腻在,鬼才信。   墨玉笙摸着下巴,将此事前后匆匆顺了顺,得出个潦草的结论:此事应当与无影或沈清渊二人有关。   他抓住了慕容羽这么大个把柄,十分欢喜,全然不顾慕容羽先前对他与元晦这段孽缘的放水之恩,戳着慕容羽的脊梁,阴阳怪气道“朋友妻不可欺。你看上他俩哪个都是不耻的。何况人家伉俪情深,有你下手的地儿吗?”   慕容羽半晌才反应过来墨玉笙口中的他们指得是谁,他像是被踩了狗尾巴跳起来,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吼道:“墨!子!游!”   元晦捉起桌上的空茶壶,转身吩咐春寒道:“劳烦姑娘再去泡上一壶苦丁。动作快些!”   翌日,师徒二人雇了辆马车,启程回春山镇。   慕容羽倚着羽府的大门,目送二人上路。   墨玉笙将细长的胳臂伸出车窗外,在秋风萧瑟中潦草地挥了挥手,嘀咕道:“分明是有猫腻,奈何他嘴太严,什么也问不出来。”   元晦拉过他的手。   墨玉笙常年体寒,尤其在这冷秋天,手冰得块玉镯子。   元晦凑近吻了吻,轻轻给他揉捏起指尖的穴位来。   他见墨玉笙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觉得好笑。   墨某人的风流全挂在一张嘴上,对感情一事,的确迟钝得很。   他于是提醒道:“慕容叔等的那人应当与鬼主有关。”   元晦话只说了三分,墨玉笙一头雾水,“谁?”   元晦:“你与他也有曾过一面之缘。”   墨玉笙想了想,脑中蓦地浮现出一个灰色的身影,看似羸弱如风中柳絮却又挺拔如山涧苍松。   他眼睛一亮:“你是说……”,旋即他又摇头道:“他俩八竿子打不着一块,何况也只匆匆见过一面,怎么会……”   元晦一手还勾着墨玉笙的指尖,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抚上了他的腰身,在他腰间游走,他压低声音,眼神似乎在闪烁,“好了,话太多就没时间做别的事了。”   墨玉笙:“什……?”   话还没有问出口,元晦已经飞扑了上去,封住了他的唇舌。   短短几日,元晦的吻技精进了不少,已经看不出初时的生涩与笨拙了。他用舌尖描摹着墨玉笙的双唇,深深浅浅,忽轻忽重,而后缓缓探进他的唇缝,一寸一寸,虔诚又带着隐秘的欲望……   墨玉笙闭着眼,暗自心惊。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再这样下去自己的家庭地位……怕是要不保了…… 第76章 摆渡   良久,两人分开。   元晦倚在墨玉笙胸前,捧着他的手指看了又看。   墨玉笙的手指又细又长,像银白的玉箫,能安弦抚琴,也能执笔挥毫,这么双手不知扰乱过多少春闺幽梦。   想到这元晦心头微微泛起点酸涩,低头在那指尖咬了一口。   相处这么些天,墨玉笙已然习惯了元晦这些不痛不痒的小动作,并不躲闪,只是笑骂道:“怎么,又牙痒了?”   元晦不说话,沿着他那如玉笋般的指尖一路吻到掌心,用唇瓣轻轻描摹他的掌纹。   墨玉笙由着他,腾出根指头刮了刮他的鼻尖。   元晦腻歪了好一阵才停下来,扭头看向墨玉笙,满脸堆笑,“对了,有件事需得跟你商量一下。我想把家中原先的床置换张大点的。”   墨玉笙倚着软榻,懒洋洋地说道:“家中事,你做主,看着张罗便好。”   元晦遂又回过头,捻起根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墨玉笙掌心胡乱画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这事还得你去办。”   墨玉笙五指收拢,将元晦挠人的手指困在其中,逗他道:“你就不怕我趁机藏匿私房钱?”   元晦微微偏了偏头,侧脸贴着墨玉笙的手背,道:“怕!下不为例。”   他轻轻蹭了蹭,又道:“你先回春山镇,我随后就来。”   墨玉笙愣了一下,“怎么,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元晦低着头,瞳孔在墨玉笙看不见的地方极速收缩了一下,面上他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要回苏州一趟,镖局有些事等着我去处理。”   墨玉笙点点头,抬手揉乱了他的额发,“好,我先回去置办。回头你若是不满意,再换便是。”   …………   立冬,万物休藏。   苏州以一场沾衣不湿的小雨迎来清冬。   江南多雨水,便是冬日也不消停,空气中弥漫着水汽,潮湿阴冷,寒入骨髓。   往年每逢立冬,孙府各个角落会摆上熏炉,炉内装着碳火和香料,香气缭绕。   孙三财大气粗,不仅室内,庭院的边边角角也会摆上火盆驱寒,使得孙府上下温暖如春。   因此,孙府又得名暖春园。   今年,孙府却一反常态,格外清冷。府中空空荡荡荡,后花园戏台犹在,唱曲听曲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偌大一个暖春园,几乎成了处毫无生气的空宅处处泛着冷气,只从孙三的卧房飘出一丝暖意。   孙三穿着件白狐软裘,坐在茶几旁,袖中拢着手炉。   不过一个秋夏,他一身肥膘下去了不少,发面馒头一样的面颊凹成了馅饼,倒是一双鼠眼越发炯炯有神了。   他遣散了家丁和家匠,又将几房妻妾连夜送出苏州,只留下司琴,倚翠两个贴身丫鬟。   司琴敲门而入,双手抱着个酒坛,酒坛上的红泥还未来得及卸干净。   司琴道:“老爷,按您的吩咐,奴婢将埋在燕翠亭下的酒坛挖出来了。您看这会儿给您温上吗?”   孙三眯着眼,正在闭目养神。他动了动嘴皮子,“再等上片刻。”   司琴遂将酒坛轻放在茶几上,退到孙三身侧,静候指示。   约摸一盏茶后,孙三忽然睁开眼,“温上吧,再去取两个酒盏。”   司琴刚将酒器放上风炉,只听得孙三开口道:“苏少爷,别来无恙。”   司琴侧脸看去,门口进来一人,白衣上沾着雨水,带着股逼人的寒气,表情却是清清淡淡的,像极了江南水乡的清冬。   孙三指着对面的座椅,做了个请的动作,“坐。”   态度还算客气,只没了先前的殷勤。   元晦走到他对桌,冷冷地站着。   孙三不太在意,目光随着司琴添碳,温酒,斟酒,嘴上说道:“这坛酒有些年头了,是孙府建府的时候,我与大哥亲手埋下的。浮云一别,流水十年,如今大哥入土为安,你作为苏家独子,且代大哥喝上一杯。”   司琴端着其中一个酒盏来到元晦身边,不待近身,元晦忽地抽了剑。   司琴吓了一跳,手一哆嗦,酒盏脱手,径直跌落了下去。   却见剑光一闪,酒盏稳稳地停在了剑尖上,被原封不动地送回到了桌案上。   盏中酒,一滴未漏。   孙三从袖子底下抽出一只手,被袖炉暖着,他肥硕的指尖泛红。   他接过司琴递过来的酒盏,在手中转动着,“大哥为这坛酒取名桑榆,封口处的坛布也是他亲手盖的。你便是不卖我这个薄面,也该卖大哥这个面子。”   元晦闻言,伸手捉起了酒盏。   孙三眯细了鼠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元晦的手中盏,眼底放光,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然而下一刻,元晦手腕微微一倾,盏中酒洒了一地。   酒水落地的瞬间,蓦地腾起一股轻烟,伴着轻微的嘶嘶声,轻烟散尽,足下的紫檀木被化开了一个凹槽。   元晦面无表情地将空盏放回到桌面上。   孙三下毒不成却并不显得懊恼,也丝毫没有被撞破的尴尬,他缓缓将手中酒盏放到一边,坦然道:“毒是我下的没错,但这坛酒的确是大哥亲埋的。”   元晦手握一点红,挑剑对准了孙三,开口道:“留着这坛酒,下到九泉去给我苏家人赔罪。”   孙三由着剑尖向着自己,避也不避,“孙某死前想求个明白,你如何知道是我杀了大哥?”   一桌之隔,元晦漠然地催动内力。一点红剑身轻颤,叮叮作响,蠢蠢欲动。   孙三不紧不慢地重新将手拢回袖中,“苏少爷要杀我,何必急于这一时。孙某自知罪孽深重难逃一死,早就侯着这么一天了。我将家匠和一众镖局部下都遣散了去,就是为了今日能与苏少爷面对面,交个心。苏少爷不妨听听我的故事。”   他定定地看着一点红,并不着急躲闪,似乎笃定元晦不会出剑,慢条斯理道:“我知道你动用天网,在追查归魂册的下落。若我接下来要说的与归魂册有关……苏少爷是否愿意一听?”   果不其然,元晦收了内力。   孙三笑笑,扭头吩咐倚翠倒了杯热茶,又对元晦道:“苏少爷先把剑放下。孙某年纪大了,畏寒,对着这冰冷的铁器,身子发抖,脑子记不清事。”   元晦并不答话,沉默地将一点红又送近了一寸。   孙三讪笑一声,脖子朝后缩了一下,避开了一点红的锋芒,缓缓开口道:“旁人都说我孙三是条钻地的蚯蚓,搭上了苏家这条船才成了今日的人中之龙。这话对一半错一半。世间哪有那么多的伯乐,我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与其说是旁人施舍的,不如说我是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我那时只是个小喽啰,随着镖局大江南北地走镖。有一次在岭南的某个山地,我意外听说了个秘密——关于归魂册的。”   他一手捉着茶盏,一手捏着盏盖,轻轻煽动着茶雾,一对鼠眼在水汽间闪烁,显得愈发鬼祟。   “世人都知道归魂册能逆转阴阳教人起死回生,却几乎没人知道这中间需要摆渡人来承阴启阳。说来也对,流干净的血,散出去的魂岂可能无中生有?不过是以命换命,以血换血罢了。所谓摆渡人就是供血肉灵魂的祭品,但这个祭品不是谁人都能当的,需得心甘情愿受死才行。我那时虽渴望出人头地却活得像个蝼蚁,命如草芥——”   他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所以我与苏令做了笔交易。你猜猜看,是什么?”   元晦脸色阴郁,一言不发,握住一点红的五指似乎是微微动了一下。   孙三笑笑,继续说道:“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会觉得身外之物比如名、利、女人比这副破身子本身更加金贵。再加上归魂册散落武林各地,百年间无一人集齐过这三册,我那时便下定决心,赌上这么一把,用摆渡人的身份向苏令讨了半生的荣华富贵。”   “只是我没有料到,苏令竟在短短几年间寻到了上中两册。那年他邀我去苏园一聚。撇开旁的不说,跟着他这么些年,我对他多少也有些真感情在的。他因为归魂册,常年奔波于江湖久未露面,我提着这坛桑榆,着满怀期待去赴约,想与他把酒言欢,可等来的却是道催命符。他说他已经打听到了归魂册下册的下落,让我戒酒养好身子,安顿好一家老少,信守与他的承诺……”   孙三牵了牵嘴角,恨声道:“他态度冷淡,没有一丝犹豫。便是条狗养在身边久了都不舍得杀,他待我当真是连狗都不如!”   他话锋一转,“我知道苏少爷也在打探归魂册,但若没有摆渡人,即便寻到也无济于事。孙某贱命一条,早晚都得死,你不如多留我一段时日,一旦集齐三册归魂册,我愿成为摆渡人,这样你既可以为苏令报仇又能换得心上人一条性命,可谓是一举两得。”   孙三咬了咬后槽牙,加重了赌注,“孙某愿以一家老小的性命作担保,若我食言,苏公子大可以杀之而后快。”   “苏少爷……以为呢?”   他眯细了眼,不动声色地去了一眼元晦,却见他目光层层叠叠,好似冬雾,浸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苦。   然而下一秒,他眼中雾霭散尽,澄澈一片只剩下个“杀”字。   元晦:“我与他时日不多,容不得任何人来打搅。你既一路派人追杀动了他,我便不会再留你多活一日!”   孙三面色一凛,先发制人,一抖衣袖自他袖中手炉接连弹射出十数枚银针,针尖发黑,均是啐了剧毒。   元晦手腕一挑,只见得剑身在虚空中几个纵横,银针叮叮散落一地。   他一掀眼皮,纵身上了茶几,将掌心的内力灌入一点红,直刺向孙三的喉头。   剑入胸膛,在襟前晕出鲜红的血斑,倒下的人却不是孙三,而是避之不及被孙三一把推向剑尖当了替死鬼的倚翠。   她手中尚提着茶壶,流口处还冒着白雾,一声惊叫哽在喉间,终是没能出口。 第77章 困兽   元晦神色微沉,断然回剑,一个流云错步绕过倒地的倚翠,长剑指去,白光闪动,空中叮叮作响。   孙三疾退数步,颈子处瞬间添了道血痕。   他却并不接招,一个虎爪勾了身旁的司琴横在身前,携着司琴步步后退。   元晦误杀倚翠,不想剑下再添一道冤魂,握剑的力道不觉轻了几分。   孙三挑了这处空子,提掌重重拍向司琴后心,只听得一声闷哼,司琴口吐鲜血,如弊履般被扔了出去,元晦剑尖微错,擦过司琴心口,另一只手拽住了司琴的衣角顺势将她放倒在地上。   便是这一闪神的功夫,孙三已经退至墙根,身后的青墙忽地裂开了一道口子,还没等元晦反应过来,孙三如游鱼一般钻进墙缝,随着墙缝消失不见了。   元晦提气追至墙角,一剑一剑劈在那青墙上却发现这墙竟是由玄铁筑成坚不可摧。他于是在屋中细细翻找,可惜来回寻了半晌也未找到打开密室的机关。   他心有不甘,泄愤似地一掌一掌拍向那处青墙。过了好一阵他才冷静下来,悻悻收手,打算出门查看一下周边是否有其他隐藏的密道。   “苏公子留步。”   说话的是司琴。她从地上缓缓爬起,抬手抹了把脸,将掌心湿腻的血迹随意擦在了裙摆,疾声道:“我知道机关在哪。”   说罢,她走向墙角的壁桌。桌上摆放了一尊玉麒麟。她伸指在玉麒麟的右瞳一点,只听得轰隆一声响,密室门开了道口子。   司琴去了眼蜷缩在地,尸身尚且温软的倚翠,咬牙道:“走,我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没入青墙,偌大个孙府又恢复了清冷,那被打翻在地的茶水,也渐渐没了白汽。   两人下到密室。   石壁的烛火被人点亮,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去,足下是条狭窄的甬道,一路平铺至黑暗尽头。   密室阴冷潮湿,石壁结了层水膜,不时有水珠自壁顶滴落,经年累月地穿透青石板,留下一地的坑坑洼洼。   司琴道:“这处密室修筑已久,他天生多疑,怕仇家寻上门,在此布下了各种机关陷阱。苏公子要多加小心。”   元晦点点头,刚踏出一步,又回头对司琴道:“多谢姑娘带路。此地凶险,姑娘请回吧。”   司琴却摇头道:“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既带你来此就已经将自己当作个死人了。他若死了,我还有活路。他若不死,我也活不成了。”   她咬了咬牙,又恨声道:“何况他杀了倚翠,我只有亲眼见他身首异处将这消息捎回给倚翠,才能叫她瞑目。”   元晦沉默片刻,问道:“这个密室可有其他出口?”   司琴道:“据我所知没有。这条甬道直通一处暗室,他应该就躲在那处暗室里。”   两人遂沿着这狭窄甬道,并肩前行。   石室阴湿,遍布斑驳的青苔,大约是紧张的缘故,司琴几次足下打滑,勉强扶着石壁才没跌倒。   约摸半盏茶的功夫,两人走到甬道尽头,面前是道破旧的木门,被潮气浸得发黑。   门没上锁,元晦用剑尖挑开门栓,刚推开门,便见道黑影从门框上蹿了下来。   司琴避之不及,兜了个正着,吓得她花容失色,连声惊叫,手脚摆弄得跟个拨浪鼓似的。   元晦眼疾手快地将那东西用剑尖挑了去,安抚道:“姑娘别怕,是只四脚爬虫,不伤人。”   他想了想,从腰间解下把匕首,递给司琴,“姑娘拿着它防身,心里也能踏实不少。”   司琴怔怔地看着这匕首,神思恍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迟迟没有伸手接过。   她一个清白姑娘家素日给人倒茶送水,从未在江湖上走动自然是忌惮这些刀剑的,元晦于是往回收手,抱歉道:“是我考虑欠周,吓着姑娘了。”   司琴却一把捉过匕首掩于袖中,低头道了声谢,匆匆往前走去。   元晦紧随其后。   两人走出几步,身后的木门“哐”的一声合上,惊得那石壁上的烛火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借着微光,元晦目光自上而下看去,此处甬道与方才的甬道看着别无二致,但青石板缝隙却干干净净,不见青苔。   他停住脚步,低声道:“姑娘且慢。”   他边说边从怀中摸出一锭碎银,伸手弹了出去,碎银在地上几个翻滚,却见从四四方方的石板缝隙间,横出一把把白刃,方才二人若是从上面经过,怕是已经被串成肉串了。   那白刃停留了片刻,又齐刷刷缩回到了地底。   司琴扶着冰冷的石壁,脸色惨白,手里紧紧握着匕首,额前湿了一片。   元晦看着司琴,犹豫了片刻。   她一个弱女子,没有功夫傍身,若是跟在身侧不仅危险还是个不小的累赘,但若留她在此,诚如她所言,也是死路一条。孙三阴毒,自然也不会放过她。   思量再三,元晦还是决定带着司琴一同前行。   他朝司琴抱手道:“姑娘得罪了”,一手横过她的后肩捉住她一侧肩头提气跃上了虚空。   他双足来回借力,提着司琴飘出两三仗远,一面朝地面投掷碎银试探机关。他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足下的白刃上,却不料从司琴这侧的石壁缝隙猛地刺出一把利剑。   甬道狭窄,利剑又离得太近,元晦来不及细想本能地起掌劈去,那锋利的剑刃迎上他的肉掌断作两截,却也讨了不小的便宜,在他掌心留下了道血印。   元晦足下力道不减,一面起掌对付两侧石壁突然刺出来的利剑,掌风击在石壁落下一个个凹槽,掀起土屑四处翻飞。   他一心三用,提着司琴穿梭在这处危机四伏的狭窄甬道间,细长的身影被白刃与利剑切割成一块又一块。   终于他一个旋身,两人落到了块空地上。   司琴似乎是被方才的阵仗吓破了胆,她一把推开元晦,疾步退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元晦带血的手,嘴唇颤抖不止。   就在方才,这只手为她这命如蝼蚁的贱婢挡下了一剑。   她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下,又忽而快步上前,捉住那只手,一双柔荑竟是比元晦浸血的手抖得还要厉害。   元晦抽回手掌,淡淡道:“无碍”,提步朝前走去。   司琴低着头,攥着匕首的手紧了紧,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几步,忽地耳后生风,元晦本能佝身,一只羽箭自他身后擦着他的头皮扎进了石块缝隙。   他一把拽住司琴衣袖,将她拖至身后,另一只手上下翻动,一点红如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道流水,狭窄的剑身抽向迎面而来的羽箭,将羽箭断在咫尺。   一波箭雨才平息,另一波箭雨又四起。   漫天箭矢如一张巨网从四面八方兜来,元晦一手提着司琴,一面蹿上石壁,脚尖垫着石壁来回闪躲,一面将一点红舞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一面分心避开石壁四下埋伏的利器以免伤及司徒,他一心多用,内力虽深厚,此刻也多少有些凝滞吃紧,力不从心。   好在此时,箭雨短暂地停息,他携着司琴落到了地面。   两人刚着地,司琴颤抖着挣脱了元晦,一瘸一拐地退至墙角。她扶着石壁,抬眸看了眼甬道尽头。   那里有扇拱门,刷着耀眼的红漆,是这暗无天日的地底,孤独的终结。   她收了目光,缓缓佝身,咬牙拔了小腿上的一支羽箭。鲜血顺着小腿流淌到地面,将那边角的青石染成了腥红。   她闭着眼,表情冷漠,全然不似先前的纤弱,看着倒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她平静地开口道:“我小腿中箭,走不了了。苏公子带着我是个累赘,不如将我留在此地。”   虚空被又一波箭雨撕裂,狭窄甬道中,风声如裂锦。   司琴垂着头,听到脚步声,却不是渐远,而是步步靠近。   她抬眸时,元晦已至跟前,一把将她背到了身后,足尖擦过地板与石壁,淋着箭雨,飞掠向甬道尽头的那抹红。   终于,元晦起掌拍开了朱红大门,将磅礴的箭雨甩在了身后。   他却还没来得及宽心,后背忽地一紧,接着一股热流涌向了后心。   司琴从他身上跌落下来,半蜷着身子,神情麻木又冷酷。   元晦抬手在后肩摸到了一把滑腻腻的血,还有一把直入肩胛骨的匕首——   是他送给司琴防身的那支。   匕首粹了毒,便是这瞬间的功夫毒从后肩蹿上了四肢,他已不能动弹,连拔匕首的气力都没有。比他四肢更沉重的是他的意识,他已经渐渐地快抬不起眼皮了。   耳旁传来自地面与石壁送来的脚步声,步子轻盈,均是高手,约摸三四人。   还有司琴那空洞的声音,“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自己没有抓住……” 第78章 绝境   凌乱的脚步声步步逼近,元晦背倚石墙,颓然地闭了眼。   忽然,他感觉身后的墙动了一下,有什么人在他胸前重重推了一把,旋即他整个人失重跌进了一片黑暗。   他睁开眼,看到的是即将关闭的石门,还有石门那端司琴的脸,掩映在昏暗的烛火之下,也无风雨也无晴。   再然后石门骤然合上,将最后一线光亮与声响断在了门后。   元晦狠狠地摔在坚硬的石板上,他却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只觉得钻心刺骨地冷。周身流淌的血液一点点凝固,连同他的呼吸。   他努力将眼皮打开一道缝隙,可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阴曹地府么?   他忽然觉得万分疲倦,很想就这样长长久久地睡下去。   而他也遵从本心,缓缓合上了眼。   恍惚中,他听见有人在耳畔低语,“元晦,醒醒。”   他睁开眼,是墨玉笙,便是在这片远离伏光的黑暗之境,他的脸也依然是那么光彩照人。   “子游……你怎么在这?”   元晦伸手想去触摸那张脸,墨玉笙却微微错身,避开了他的手。   他两股好看的眉毛微蹙,如远山含黛,荡着薄愠。   “你吩咐我去办的事我办好了。你却撂挑子,躲在这里?”   元晦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嘶哑着嗓音问道:“什么?”   墨玉笙:“你说家中需得置换张床榻,我照办了。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叠罗衾。放着青瓷大床你不睡,你究竟要在这躺到什么时候?”   元晦艰难地动了动胳臂,向前抓了一把,“子游,我动不了了。你……你扶我一把。”   墨玉笙却起身向后退去,将整个身子埋在黑暗中,“我墨家的人,自己跌倒需得自己爬起。”   “子游……别走。”   元晦喃喃道,有什么东西滑过面颊。他怔怔抬手擦过眼角,发觉自己流泪了。   他缓缓合眼,片刻后复又睁开,用尽了最后的三丝气力。   他从怀中摸出百化丸塞进嘴里,这是两人分别时墨玉笙塞给他的。   他将坠在胸前的游龙扳指从层层叠叠的衣襟下掏了出来,置于掌心。   扳指下的浮絮游动,发出微弱的青光,像是一条青龙,静静地注视着眼前人。   他张了张唇,低低地唤了声“子游。”   而后他虚脱般地瘫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任由寒冷将自己侵吞他都再不敢合眼。直到他感觉一股微弱的暖意自丹田而起,像是万里冰原上拂过的熏风,拨开厚重的积雪,一寸一寸,绿遍江南岸。   渐渐地,他指尖开始有了觉知,约摸半盏茶后,他已经可以活动上肢。   他试着撑地侧了侧身,将插着匕首的后肩微微抬起,离开地面。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他攒足了点气力伸手摸到后肩插着的匕首,拔了下来,在伤口处涂上了红石软膏。   他蜷着身子,静静等待着下肢恢复知觉。与此同时,他开始四下打量开来。   这是间密不透风的石室,没有一丝光亮,游龙扳指发出的青光触碰不到黑暗尽头,看样子这处石室比想象中的要大。   他试着运了运气,原本空空如也的丹田沉积了少许内气,内气虽单薄,已有缓缓汇聚之象。   百物化生,七姑的百化丸果然名不虚传。   又过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他试着活动了下筋骨,尝试着站起身子。   他撑着一点红,勉强站了一会,开始在黑暗中行走。   往前七步是处石壁,触感凹凸并不平滑。他将游龙扳指凑近到墙面,借着青光看去,石壁上雕刻着大大小小的百兽图案,民间杜撰的,现实存在的,虚虚实实,布满了整张墙面。   他又顺着墙沿摸到了另外三处石壁,皆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兽图案。   他围着石室来回转了四五圈,上上下下都摸了个遍,也没能寻到石门的机关所在。   他倚着石壁,不禁有些沮丧。   掌中的游龙扳指,不识愁滋味,万年如一日地泛着青光。   元晦伸指戳了戳它,苦笑道:“你可知机关在哪?告诉我好么?再出不去,你这辈子可就见不着你的主人了。”   扳指在他指下动了动,看上去像是微微眨了一下眼,像极了某人那双轻佻妩媚骚气泛滥的桃花眼。   眼睛……   元晦神色一凛,忽地极速转身在石壁上细细摸索起来。   密室大门的机关藏在孙三卧房的那尊玉麒麟的双目里。那么这处暗室的机关会不会也藏在麒麟雕刻之中?   果不其然,在一堆密密麻麻的百兽图案中,他寻到了麒麟的身影。   他难掩兴奋,将麒麟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于是沿着石壁一寸一寸摸去,试图找到更多隐藏的麒麟。   他撑着身子,一个一个地找,一个个地试,可直到试完了三面墙,也没能找到机关打开石门。   莫非自己猜错了?   他额头抵着石墙,吐出一口郁结,有些心灰意冷,但旋即他又直起身子,摸上了最后一面墙。   终于,当他指尖触摸到混迹在百兽雕刻之中的火麒麟下腹时,只听轰地一声响,石门动了。   元晦在暗室待了片刻,确认室外并无动静,方才提剑走了出去。   岂料他刚出石门,从空中陡然浇下一波箭雨。   元晦反应不可谓不快,但他体内余毒未清,内力尚未恢复,再加上羽箭射出的角度极其刁钻,他避之不及,被一只射中了肩部。   箭雨落尽。   他挥剑斩断了箭杆,沿着甬道飞速前行。   所幸前路平坦,再无机关。   半炷香后,他寻到了出口。   雨初停,天空氤氲。天光透过云层间隙,一条一条地,落在草木间,落在元晦的眉眼上。   他微微偏头,闭了闭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走了出去。   不远处有条小溪,元晦走到溪水边,低头看了一眼水中的倒影。   水中人披头散发,肩头还插着半截箭头,一身白衣被血水与污泥染得不见了本色,真真是狼狈至极。   他脑海中不知怎得就冒出了墨玉笙的那句“墨家从不收丑徒弟。”   想到这,他嘴角蜷了蜷,竟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掬了捧清水洗了把脸,又卸了发冠,五指作梳,重新理了头发。   而后他伸手摸到肩上的箭头,咬牙拔了去,撒上了红石软膏。   正在此时,他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细碎而急促,仿佛细雨轻敲窗棂。   元晦蹲在溪边,手下的动作稍顿,又继续埋头把手上的血洗净。   末了,他站起身,向南而望。   那里有座春山,山下有座宅子,宅中有一人。   那人有双桃花眼,笑起来弯弯的,满目春风。   他低下头,捧起胸前的游龙扳指凑到唇边吻了吻,而后提剑,转身。   他身后站着三人,都是女子。单看相貌一个比一个美艳,但美貌是会吃人的,这三人便是江湖鼎鼎大名的毒寡妇:无常,无欢,无邪。   毒寡妇原是指的一种蝳蜍,靠吸食猎物的血液和浆汁为生。   传说这三人好饮血驻颜,每杀一人会将死者身上的精血分而食之。有时为了尝鲜,也会留下活口,直接吸食,其残忍程度堪比冷血毒物,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邪身着粉衫,人若其名,看上去娇俏动人,天真无邪。   她双手锊着耳旁青丝,杏眼含春,上下打量着元晦,用邻家小女般清脆的声音说道:“都说越好看的男子尝起来越甜,今日可是遇到极品了,这怕是比粔籹蜜饵还要香甜。”   无欢红衣似火,媚骨天成。   她伸出一小节舌头,舔了舔殷红的唇尖,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看向元晦的目光似是含了媚药,销魂勾魄,“啧啧,你我今日是撞了大运遇上这么个极品。杀了怪可惜的,不如将他捉回去,长久地养着,想起来吃上一口,岂不是美哉。”   “那可不成。江湖规矩,拿钱办事,他今日非死不可!”   无常道。   她一袭黑袍,长相冷艳,鹰勾鼻下的薄唇微抿,透着股寡情。   无欢眯着眼,扭动着水蛇一样的腰肢,撇了撇嘴,“好姐姐,左右不过就是你我一句话的事。他若是摔下山崖,难不成你我还得捞他尸骨上来交差?”   她看向无邪,笑眯眯道:“妹妹,你说呢?”   无邪歪着头,指尖卷着发梢,莞尔一笑,“也不是不可。”   几人说话这当,无常陡然从腰间抽出把极细的软剑,朝着元晦面门刺去。   元晦仰颈后跃,剑尖贴着他的衣袂擦过,不待他落地,一道白绫自无邪的袖口而出,撞向元晦的胸口,他扭腰下沉,后背几乎贴着草皮,白绫忽地折出道诡异的弧度,向下缠住了他的双足。   元晦一手撑地,一手挥剑斩向白绫,岂料无欢长鞭出手,将一点红缠成了个苞米。   无常伺机回剑刺向元晦喉头,元晦双足被缠,右臂被束,只得侧头躲开,剑尖擦过他脸颊,划出一道血口。   无常皓腕一抖,软剑如附骨之疽滑向元晦侧颈,元晦下意识伸手握住剑身,他一提气便觉丹田内丝丝抽痛,内气不足。   他手离了地,身子重重摔在地上,而无常的软剑擦过他的颈子,狠狠挑破了他右膀的皮肉。   无常一击不成又起一剑,直逼元晦喉头,眼见剑尖即将破喉而入,却被一道鞭影撞了一下。   软剑轻颤,偏了分毫,剑尖划过元晦右颈,带下一抹血痕。   无常悻悻收剑,冷眼看向无欢,冷声道:“你疯了?”   无欢皓腕一挑,长鞭化作一条水蛇,盘上了她的腰间。   她朝无常眨眨眼,娇滴滴地唤了声“好姐姐,”弯下柳条一样的腰肢,伸手在无常剑尖处的血痕上沾了沾,放到鼻尖处嗅了一口。   她闭着眼睛,一副飘飘欲仙之态,“闻着味都这么香。”   她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元晦,面露惋惜:“啧啧,若不是你身中蛇缠藤之毒,真想现在就尝上一口。”   她顿了顿,解下腰间长鞭抚过元晦面颊,唇角,在他脖颈处的血口周围缓缓打圈。   她慢条斯理道:“你如今内力尽失,已是个废人。但你运气好,遇上我这么个善人。有人花钱买你性命,你若愿意跟着我回钰寒宫,我可保你不死。”   元晦倒在地上,垂着眼。他双足被白绫缠着,看上去像只濒死的游鱼。   他闻言,骤然抬眸,看向无欢。   无欢轻笑一声,冲他抛了个媚眼。天下男子一般黑,都是些薄情寡义贪生怕死之徒。眼下这个也不例外,不过是生得俊了些。   “如何?”她又添了一句。   元晦缓缓垂下眼皮,瞳孔骤然一缩,“做你的春秋大梦。”   说话这间,他左手间两枚石子相继飞出,一取无欢印堂,一取无邪檀中。而他右手上的一点红脱手,直取无常眉心。   石子与一点红均是乘着内力。若在平日,三人不死也得重伤。但元晦身中剧毒,虽服下百化丸却因时间太短的缘故,余毒未清,内气不足,功力仅恢复两成左右,出招速度与力道均是弱了不少。   无欢离得近,避之不及,匆匆偏头避开要害,被石子刮破面皮,着了一道血痕。   无常疾退两步,手中软剑弯作一道弧,挑开了一点红,却还是被带下了一缕沾血的额发。   无邪离得远,旋身避开了石子,她双手疾翻,缠着元晦双足的白绫一紧,将元晦甩出三丈之远。   元晦几个翻滚,跌入溪水中,将这清冬的水晕开了一片红。   他半个身子浸在这冬水里竟也不觉着寒冷,只是疲倦。   他仰面朝天。   天青色,等烟雨,不见白日。他却觉着有些刺眼,刚想合眼,发觉天空竟飘起了白雪。   飞珠溅玉,乾坤一色。   元晦耳畔风声如裂锦,白绫,软剑,乌鞭已至身侧,要将他刺成这絮乱风轻中的一缕孤魂。   他却避也不避,只是动了动指尖,想去碰触那乱云下的萧萧飞雪。   这是入冬后,苏州下的第一场雪。   来得比往年早上不少。 第79章 杀生   素雪纷飞,汇成了一条白绸,环绕在元晦周身,他好似着了件银丝软甲,前来索命的软剑,白绫,乌鞭竟都伤不了他分毫。   恍惚间,他看到一个人影闯了进来,隔着霜雪将手伸到他的面颊,轻轻摸了一下。   那人指尖分明寒凉,元晦却觉得是那样温暖。   回光返照吗?元晦愣愣地想。   若是如此,此生也无憾了。   他缓缓合上眼,下一刻,他又猛地睁开,因为他感到自己被人从水中捞起抱在了怀里,耳畔传开那人一下一下的心跳声,还有独属那人清苦的药香味。   元晦一抬眼皮,正好撞上墨玉笙低垂的眼眸。   他双目含着两波冬水,印着元晦的身影,被北风吹着,碎成一粒粒浮光,一碰便散。   他或是轻佻,或是狂傲,或是慵懒,或是温厚,即便是在扶摇直上揽星逐日的年纪中了茴梦香之毒,他可曾在外人面前流露出过这般破碎的神情?   并不曾!   元晦心口作痛,一时喘不上气来,想唤声“子游”却发不出声响,只得颤颤巍巍地伸手,去触摸墨玉笙的面颊,谁知他轻轻一偏头,竟躲了过去。   元晦落空的手顺势揪住他领口的衣料,像是要拼命抓住从前那个穿林打雨吟啸徐行的他似的。   墨玉笙将元晦轻放在草间,喂了他一粒护心丸,捏着他的掌心度了几道真气,而后解下披风,半蹲着身子为他披上。他避开元晦灼灼的目光,盯着他颈子上的血痕问道:“还能坚持住吗?”   他语气轻却不柔,表情称不上冷淡,也并不热络。   墨玉笙从来都玩世不恭,有时会端着长辈的架子装模作样地训上几句,大多是不疼不痒的玩笑话。   他极少动怒,唯一一次是两人在春山镇不欢而散的那回,他话说得重,怒气都写在了脸上。   但这次,他只是沉默,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留给元晦。   元晦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人只有气到极致才会冷心冷面。   他又是心疼又是自责,不敢多言,只能乖巧地点了点头。   墨玉笙收回目光,站起身走向几步之外的一点红。   一点红静置于草木间,落了好些泥土,剑尖还残留着从无常额间带下来的一抹血迹。   墨玉笙佝身拾起一点红,解下腰间酒壶,朝着剑身浇了下去,又从怀中掏出块绢布,一丝不苟地擦尽剑上的残污。   他旁若无人地捞人,披衣,擦剑,好似对面那三人都不存在似的。可一时间,也的确没人敢轻举妄动。   一方面方才那招疏影残雪掌指物成冰,化水成雪,玄乎其玄,三人颇为忌惮。   另一方面他的长相与身姿着实惊艳,轻云蔽日,流风回雪,便是天仙下凡也不过如此。   三人行走江湖多年专挑好看的男子下手,宋玉潘安之流虽不多见,也遇上过那么几个,却都不如眼前人的万分之一。这样的男子,即便不能染指,多看上几眼也是赚的。   无欢玉指卷着长鞭,一双媚眼如糖如蜜地黏着墨玉笙,娇滴滴地说道:“好哥哥,今日事与你无关,妹妹劝你别趟这摊浑水。”   墨玉笙置若罔闻,神情淡漠地走到元晦身侧,低头看了一眼他颈上的血痕,问道:“你颈子上的这道血口是谁弄的?”   无常耐心告罄,她皓腕一抖,软剑如灵蛇颤动,在空中嘶嘶作响,她冷哼道:“装神弄鬼。要滚赶紧滚。若是赶着投胎,姑奶奶便送你一程。”   墨玉笙提剑转向她,“是你?”   无常冷笑一声,“是又如何?”   她话音还未落,墨玉笙已经挑剑,刺向了她。   墨玉笙惯用掌,很少有人知道他善使剑。   对他而言,舞剑等同于舞文弄墨,不过是些讨美人欢心的小把戏,比如他曾为姜灵芸雕花刻字。   真正与人交手时,他从不使剑,因为刀剑无眼,而他同情心泛滥,总不愿与人交恶,更不愿取人性命。   但此刻,他动了杀心。   与他的掌风不同,墨玉笙剑招狠绝,干净利落,直取要害。   他出剑极快,几乎是眨眼就来到无常跟前,无常避之不及,执剑的手一偏,软剑弯折成一道弓,顶向一点红,岂料叮叮一声细响,剑尖竟被一点红剑气整个削了去,她一声惊叫尚哽在喉中,一点红已经刺透她的眉心,当场气绝。   生死仅在弹指间。   直到无常倒下,无邪与无欢方才如梦初醒,两人互递了个眼神,双双出招。   无欢抬手甩出三枚粹毒的蝴蝶镖。与此同时,无邪扔出一道白绫,缠向墨玉笙双足。   墨玉笙足尖一点,上了虚空,左手拍出一掌,掌风凌厉,携着碎冰,直击无邪胸口,无邪牵着白绫,像只断了线的纸鸢,飘出两尺远,伏地吐出几口鲜血。   墨玉笙右手一横,用一点红极细的剑身兜住了三枚蝴蝶镖,手腕一挑,三枚暗器打道回府,直取无欢印堂,廉泉,檀中三处。   无欢挥鞭,打下了两枚蝴蝶镖,另一枚避无可避,被击中檀中,她闷哼一声,疾退数步。   墨玉笙并未收手,挺剑一式,直取无欢喉头。   无欢花容失色,仓惶甩鞭缠住一点红,被一点红吹毛断发的剑刃划成数截,她重心歪斜,倒在地上,一点红如影随形,在她侧颈抹开了道血口,她挣扎了几下,终是没了动静。   一旁的无邪踉踉跄跄地爬了起来,她使出轻功,飞身上虚空,刚逃出几步,被一道冰封拦住了去路,她像折翼的飞鸟,跌回到了地上。   墨玉笙提剑走向她,剑刃上的血,汩汩地流。   无邪半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她原本长得娇俏清纯,面上浇了几滴泪更是显得楚楚动人,便是路过的和尚看了,怕都会动恻隐之心。   墨玉笙一向怜香惜玉,尤其惜美人的眼泪。   数月前,他被狐媚娘设计,遭几大高手围攻差点丢了小命,就因为狐媚娘落下的几滴眼泪,他软了心肠,放了她条生路。   然而此刻,他面无表情,好看的眉眼竟是比这清冬的风还要冷冽。   他挑剑指向无邪的眉心,问道:“孙三在哪?”   无邪硕大的眼眶满含泪珠,噗簌簌地往下落,当真是我见犹怜。   她颤声道:“我……我不知道。”   墨玉笙手起剑落,刺穿了她的右臂,仿佛砍在块木头上。   他重复道:“孙三在哪?”   无邪捂着血口,半伏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一面带着哭腔道:“他……他已经离开苏州,向北去了。”   她说着,忽地往前匍匐了小半步,玉指紧紧攥住墨玉笙长衫下摆,哀求道:“求求大侠……哥哥……放过我……饶我一命……”   她声音清脆若黄鹂,配着这副凄凄惨惨戚戚的面容,很难不让人动心。   可惜君子有心,却囫囵个地给了旁人。   墨玉笙漠然抬手,一点红滑穿无邪雪白的脖颈,她张着嘴瘫倒在地上,眼角的泪还在流,人却已经没了响动。   墨玉笙提剑走到溪边,将一点红浸在溪水里洗净,又冲去了手上的血迹,走到元晦跟前,将他打横抱起。   墨玉笙的手白玉无瑕,未曾沾过阳春水,指腹连个薄茧都没有,却为了元晦挥了剑,沾了血。   元晦把脸埋在墨玉笙怀里,攥着他的手,肩膀轻轻抽动着,听不见任何声响,悄默默地将墨玉笙胸前的衣襟打湿了一片。   元晦缓了一阵,仰起下巴,偏头看向墨玉笙,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冷峻的下颌,紧绷的唇线,还有铁青的脸色。   他小心翼翼地扯过墨玉笙的衣袖,小声道:“子游……你看看我好吗?”   他话音有些含混,听上去很有那么点撒娇的意味。   可惜墨玉笙不吃那套,目视前方,倒是像铁钳一样紧箍的双臂似乎是微微松软了些许。   元晦那不安分的手指便又卷住了墨玉笙衣角,指尖力道加重了几分,生怕引不起某人的注意,说话的气息却是越来越弱,好像下一刻就要咽气似的,“子游……我好痛……要痛死了……”   墨玉笙不为所动。   方才抱元晦起身时已经匆匆查验过他的伤口,都是些皮肉伤,伤口虽深,深不致死。   墨玉笙冷冷道:“放心,死不了。”   这一回,他紧绷的下巴似乎是柔和了些许。   元晦又往墨玉笙怀里缩了缩,侧脸蹭了蹭他的肩头,气若游丝地哼唧道:“子游……我好冷……”   他小动作不断,墨玉笙不堪其扰,终于不耐烦地低头看了他一眼。   元晦仰起脖子,瞅准时机,噘着嘴飞速在墨玉笙的唇角沾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品尝唇下人的滋味,不慎牵动了前胸后背的几处伤口,疼得他“嘶嘶”叫唤了几声,直抽冷气。   这下可真是应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   墨玉笙才刚松软下来的双臂便又被迫绷紧,将元晦箍得死死得,生怕他又作妖,误伤自己。   他铁青的脸色缓和了不少,语气却还是恶狠狠地,好似要吃人似的,“你到底有没有正经!都伤成这样了还不老实?”   元晦吃到了撒娇的甜头,像只病猫似得半眯着眼,窝在墨玉笙怀里磨蹭,得寸进尺道:“子游,你亲亲我好吗?”   他仰着头,刚哭过的眼睛红成了两颗水蜜桃,睫毛上沾着泪珠,鬓发湿漉漉的,溪水顺着额角有一滴没一滴地流着,白净的脸上挂着一道血口。   这该死的破碎感!   墨玉笙怨毒地剜了他一眼,移了视线,将人往怀里拢了拢,火冒三丈地说道:“给我把眼睛闭上!”   他一双桃花眼瞪得浑圆,像熟透的杏子,表情却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   元晦眉眼弯了弯,不知死活地说道:“子游……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   墨玉笙简直要被气炸了,有种拳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自己身正影直,一脸正气,这小子没脸没皮的臭毛病究竟是从哪里沾上的?!   他正准备劈头盖脑地发泄一通,怀中那只恼人的小猫却渐渐没了动静。   他低头看去,元晦唇角微蜷,倒真是听话地闭了眼,睡着了。   他睡得极沉,一只手却还攥着墨玉笙的衣袖,墨玉笙试着抽了抽袖子,元晦的手如糖如蜜地沾在上面,竟是撕不下来的。   墨玉笙盯着怀中人看了半晌,心口拉成满月一样的几欲崩裂的弓弦一寸寸地松了下来,只是后劲太大,现在心尖还疼得发颤,后脑还乱得发麻。   他极轻地吐出口浑浊的白气,被寒风卷着,追随冬水而去。   末了,他缓缓低头,在元晦侧脸的血痕上,落下了一个吻。 第80章 真心   羽庄前店乱成了一锅粥,看诊的宋大夫被药童匆匆请去后就再不见人影。药师们没有大夫下的药方不敢擅自抓药,被前来问病索药的病患索命似的催着,急得满头大汗。   另一边,被扣上擅离职守帽子的宋大夫此刻正在后院的某处厢房历劫。   元晦被送回羽庄时身上的白衣成了件血衣,跟辣白菜似的黏在身上,新鲜得淌汁。   宋大夫是个儒医,何曾见过这么些血,上回见血还是位小产的妇人。   他小心翼翼地凑近到元晦跟前,扑面而来的血气差点将他送走。   比这铺天盖地的血腥味更要命的是身旁墨爷的眼神。   他好像吞了一山的火药似的,目怒凶光地看着自己,稍有不慎便会被炸个满堂彩。   宋大夫深吸了几口气,硬着头皮摸上了元晦胸前的血衣,缓缓地剥离开来。   元晦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十来处,最严重的是被羽箭射穿的右肩,和被匕首刺穿的后背。   凶器倒是拔得及时,也涂抹上了红石软膏,伤口没有持续恶化,只是大片血痂与衣料黏在了一块,稍稍一碰便会牵动伤口。   元晦表现得极为克制,除了偶尔皱眉或者轻颤一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先前那个躺在墨玉笙怀里一口一个“我好疼,我快死了”的人好像不是他似的。   处理伤口最忌讳的就是伤员乱动或是大喊大叫,元晦的表现堪称病患中的典范,宋大夫脑门上悬着个炸药包,如履薄冰,好在他手脚还算利索,这一路操作下来还算顺遂。   但在清理肩上的箭伤时,还是出了点岔子。   箭镞是倒三角形,上面布满了倒刺,元晦在溪边拔箭头的时候,皮肉都被带了出来,此刻伤口处的皮肉已然与血衣融为一体,宋大夫试着从边角入手,才刚用力,撕下块生肉,新鲜的血水立刻泉涌了出来。   元晦闭着眼,冷汗浸湿了全身,像刚从溪水里捞出来似的,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浑身重重地抽搐了几下。   宋大夫手忙脚乱地止血,太阳穴突突地跳,直觉要出事。果不其然,他被墨玉笙揪住肩膀,重重往后一拉,差点就要后脑抢地,炸开脑花。   行医三十年,平日里救死扶伤见多了生死,便也逐渐变得麻木,如今总算体会到命悬一线是什么滋味了。   墨玉笙撸起袖子,挥开一干闲杂人等,火冒三丈地说道:“算了,算了,还是我来!”   宋大夫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旋即对着身旁几个打下手的药童递了个眼神:“机灵些,多看着点!”   小道消息,这位墨爷是神农谷的传人。那可是群敢与阎王爷抢人的半仙。如今他出手,是多么千载难逢的观摩机会,只可惜来不及取笔笺……   几人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但见墨爷一手拿着纱布,熟稔地捻起血衣的一角,谨慎地顿了顿,疾速地后退半步,干净利落地别过脸去。   宋大夫还在回味这位传说中的神农后人每一个动作下的深意,冷不丁被揪住肩头,往前拖了一把,差点栽个跟头,撞飞一口老黄牙。   墨玉笙:“还是你来……”   宋大夫:“……”   今日过后需得告假三日才能回血续命。   另外……小道消息不准的嘛!   屋内血气弥漫,新的旧的交叠在一起。   墨玉笙心口疼得发麻,不敢多看一眼,时隔半年,他总算知道那日元晦口中那句“我晕血,晕你血”是怎么来的了。   他心气不顺,偏偏有人顶风作案。那个躺在床上面白如纸半死不活的小混蛋忽然伸出根指头勾住了他的指尖,借着散开的衣袍一路溜达上他的掌心,挠了挠,一下轻一下重,十分顽皮。   墨玉笙回敬了小流氓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宽大袖袍下的手却只将他作乱的指尖松松地圈在掌心,任由他为非作歹。   三日后,宋大夫没能如愿告假,被扣在羽庄后院,给元晦日日换药。   元晦是习武之人,身子骨较之常人结实硬朗,他年轻气盛,又有神农谷的红石软膏加持,不过三日,伤口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宋大夫刚给元晦把完脉,脉象稳健,内气比他这个康健的老头子还充盈,于是嘱咐道:“元晦公子伤口已无大碍,可以下床活动活动筋骨了。”   元晦客气道:“有劳宋大夫。”   丝毫没有要挪屁股的意思。   宋大夫不依不饶道:“外面日头不错,要不我吩咐竹沥扶着您出去走走?”   元晦笑了一下,摆摆手让他退下,   “多谢宋大夫,我有些困乏。”   送客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宋大夫还想再唠叨几句,门外陡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即刻起身收拾好东西,麻溜地滚蛋。   出门时恰好碰上了墨玉笙,宋大夫战战兢兢地交手站在门口大气不敢出,谁知这个活阎王居然笑容可掬地朝他打了个招呼。   宋大夫受宠若惊,当即回了个职业假笑,两人擦肩时他惊奇地发现墨玉笙背在身后的手上提了袋糕点。   糕点袋子上写着几个大字:城南方糕。   宋大夫心道:“这家方糕很有名吗?城南离这可是隔了几条河,来回不得折腾大半天?”   墨玉笙进屋将糕点袋放在桌上,自顾自地坐下,倒了杯温茶。   茶壶放在碳炉上温着,这是元晦早前吩咐药童竹沥摆弄好的。   元晦一双眼睛都黏在墨玉笙身上,丝毫没有留意到桌上的东西。   墨玉笙无视他黏腻的目光,低头喝了几口茶水,他无声地喝着,元晦无声地看着,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似的。   终于墨玉笙抬眸和他对视了一眼,“看什么?”   元晦:“看你。”   墨玉笙:“……”   元晦:“这一早上去了哪里?我让竹沥去请了好几趟都说没见着你。”   墨玉笙看似随意地用胳臂肘碰了碰桌上的油纸包,“闲得无聊,出去散了散心,顺便提回袋糕点。”   油纸包上明晃晃的“城南方糕”四个大字简直要将元晦的唇角撞飞。   元晦大喜,“是上回的那家白玉方糕!”   墨玉笙避而不答:“肚子饿了就下床来吃点。”   元晦虚虚地说道:“子游,你拿给我好吗?”   墨玉笙木然道:“怎么,肩膀受了伤,腿也动不了了?”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提着油纸包,来到床头。   元晦得寸进尺,“子游,你扶扶我好吗?”   墨玉笙眼角抽了抽,铁着脸弯腰将元晦捞起,怕他硌到腰身,又在他身下垫了个软枕。   元晦半靠在软枕上,又语出惊人,“子游……我动不了,你喂喂我好吗?”   果然,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墨玉笙终于忍无可忍,将油纸包扔在一旁,一副爱吃不吃的样子。   元晦便又使出杀手锏,低低地唤了声“师父~”   元晦是苏州人,说话带着那么股子江南水汽,拖着长长的尾调,软糯婉转。在外人面前他刻意压着调子,还算正常,此刻他半是撒娇半是委屈,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吴侬软语竟是比个小娘子还要水灵。   墨玉笙五行缺水,被水克得死死的。   一声水汽扑面的“师父”出口,浸得墨玉笙心肝脾胃肾都酥麻了。   他当即没了脾气,浑身的棘刺也被冲得一干二净。他认命似地打开油纸包,捏了一小块方糕塞进元晦嘴里。   “红豆馅的。”   元晦嘴里咀嚼着方糕,手也没闲着,已经摸上了墨玉笙的腰身。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两人分离的这十来天,元晦觉着像是分开了大半辈子。他实在太想墨玉笙了,心里想,身体也想,恨不得将他烙成张饼挂在脖子上,走哪都带着,想起来就咬上一口。   他的手原本在墨玉笙侧腰打转,摸着摸着就溜达到了后腰,有意无意地往肾俞穴附近靠拢……   元晦天资聪慧,这种聪慧体现在方方面面。   练武如此,烧饭如此,那方面……好像也如此。   不过几个来回他已经摸清了门道,手法更是精妙绝伦,既不会过于强势让人觉着被冒犯,又挑豆得恰到好处,不至于玩火自焚。   墨玉笙眼疾手快地抓住他拱火的手,扔向一旁,似笑非笑道:“这会儿手又能动了?”   动当然是能动,就是看对着谁,做什么。   对着外人……自然是能动的,还动得十分麻溜得体。   在墨玉笙面前那就必须是虚弱得不能自理。   再比如说吃东西穿衣服这类可以借墨玉笙手脚完成的活自然是不能动的,需要亲自上手比如搂搂抱抱亲亲那就必须能动,而且收放自如。   元晦咧嘴笑了笑,撒着娇说道:“子游,我错了。”   这么句玩笑似的讨巧话不知怎得就触动了墨玉笙。   他微微一愣,旋即收了笑,转过身子,过了好半晌才说道:“你又何错之有。”   元晦只道墨玉笙余怒未消,不敢再胡闹,虚虚地扯过墨玉笙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像多年前那样,态度诚恳地说道:“师父,我错了。”   墨玉笙背对着元晦。   窗缝里的光一缕一缕的。   屋里很暗,床头对着窗,初冬的阳光透过缝隙,落在他的脸上,却怎么也拂不散眉间的乱云,抚不平眼底黑瓷似的碎渣。   他叹了口气,沉声道:“错在我。”   语气虔诚,没有半点玩笑意味。   元晦愕然。   墨玉笙甚少向人低头认错,更不会说些诸如“我错了”之类的软话,即便他真的错了,他也会将错就错,化鸱为凤。   十三岁那年,墨覃盛举鞭在前,他不愿服软,生生受了十鞭鞭刑,毅然离家,流浪江湖。   十五岁那年,他为了白芷,独闯騩山,触犯谷规,成为神农谷百年来唯一一个熬过七殇刑的冤种。   …………   纵使历经万般红尘劫,他也不曾踏足寺庙半步,对着那威严肃穆的神佛,低下他那孤傲的头颅。   因为他骨子里清高,蛮横,不可一世。   可如今,他说,错在我。   元晦忽然就觉得惶恐不安,隔着袖袍抓住墨玉笙的手腕,却不敢强迫他看向自己,只得怔怔地看着他那似乎又清瘦不少的背影,慌乱又无措。   墨玉笙顿了半晌,又尝试着开口道:“那日我与你分离后没有南下回春山镇,而是随着你一路来到苏州,看着你进的孙府……”   “我早猜到你回苏州是找孙三寻仇,也知道孙三为人阴险狡诈不好对付。我想将你保护地很好,又不愿遮了你的锋芒,于是便放着你独自涉险……因为我骨子里狂妄自大,总觉得……自己有能力为你托底……”   “可我错了,错得一塌糊涂,差点就……将你折在了里头……”   “我一路穿越晦暗的甬道,看着满地乱矢,还有墙角斑驳血迹……惶恐不安,我当时怕急了……”   他蓦地顿住,没有再往下说。   元晦没有费心去问墨玉笙如何打开的密室,而是追问道:“怕什么……”   墨玉笙缓了缓,用一种近乎悲怆的声音说道:“怕……再寻不到你,怕在没有你的世间……”   元晦愣愣地听着,追问道:“如何?”   墨玉笙:“独活……”   墨玉笙心中燃着一团火,过往的行人只看到烟。有一天,一个少年闯了进来,触碰到那团火。他将火藏得更深。   那团火便是真心。   墨玉笙看似风流,骨子里却是个老酸儒。他爱得深沉内敛,不愿将那点真心拿出来示人,更不愿挂在嘴边供人消遣,有时情到深处,不得已出口时,也多伴以戏谑轻佻的语气。   可如今,他将真心和盘托出给元晦,因为情重至此,非二人之力,不可承受。   元晦周身狠狠一颤。   对于他而言,墨玉笙是可望不可即的美好,能打会撩字好人美……就连家世都清清白白让普通人望尘莫及。   这样的人,就如天上的浮云,飘到哪里,都能化作细雨,润泽万物。   而自己只是仰仗他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如今走了狗屎运,恰好飘到了自己的头上。保不齐哪阵风又会将他吹没了影。   元晦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终日。   有时听着他在耳边轻诉着情话,他会心里发酸:“他这话也曾对着别的什么人说过么?往后会对着别的什么人去说么?”   有时在他唇下娇喘,他脑中也会不合时宜地闪过怨怅的念头,“他这副风流模样又是有多少人见过。”   ……   但此刻,握着墨玉笙的真心,元晦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谁的替代,是独一无二的,是缺了他,让他在这世间害怕独活的……存在!   元晦心中激荡不已,径直扑了上去,奈何幅度过大,只听得砰的一声,胳膊肘重重地磕上床头的木雕栏,那响声在这分外寂静的房间回荡,响得惊天地泣鬼神。   即便如此,元晦还是以惊人的意志力和战斗力,如愿挂到了墨玉笙的脖子上。   墨玉笙当下收了满眼的落寞,转过身将他轻轻地从身上卸下来,一手抽了软枕放倒,一手扶着他的腰,让他慢慢躺下,又捉过他黏在自己腰间不老实的手,塞进被子里,无奈道:“给我老老实实地躺好了,你哪里有半点正经的样子?”   元晦心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他侧过身子,往里挪了挪,腾出块空地,不安分的手从被子里溜出来,钻进墨玉笙的掌心,“子游,你抱抱我好吗?”   墨玉笙知道这茬是躲不过去,和衣躺下,侧着身,避开元晦的肩伤,将他拢进了自己的怀里。   两人离着这么近,墨玉笙低着头,目光正好撞在元晦侧脸的伤口上。   伤口恢复得不错,结得痂掉落了,留了道淡粉色的印记,像一弯新月,挂在耳侧。   元晦意识到墨玉笙盯着自己伤疤,不自觉地侧了侧脸,小心翼翼地将伤疤埋在脸下。   墨玉笙捏起他的下巴,轻轻抬起,手指滑过下颌线,落在那道印记上,轻轻摩挲着。   元晦表情有些不自然,微微挣扎了一下。   墨玉笙问道:“还疼吗?”   元晦垂下眼帘,答非所问,“破相了……”   墨玉笙凑上前去,吻在了那弯新月上,贴着他的耳廓轻声道:“怎么会?很美。”   元晦心尖一颤,他当即翻身,狠狠地将墨玉笙压在身下,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像匹饥渴的豺狼,肆意虐夺身下人唇齿间的津液。   都说美人如软香温玉,可元晦每每情动,总是如狼似虎,像是要生吞活剥他似的。   到底是年轻气盛!   墨玉笙怕牵动他的伤口,两只手松松垮垮地圈着他的后背,由着他在身上胡作妄为。   窗外,阳光正好,   窗里,两个年轻的身影,于千万年之中,时光的无尽恒河里,交叠在一块。   不早,也不晚。   直到——墨玉笙的手掌感到一股黏腻,元晦后肩上的绷带裂开了,渗出了一把滑腻腻的血。   墨玉笙强行将这撒野的泼猴从身上摘下来,起身找来纱布和药膏,重新给他处理伤口。   元晦枕在他腿上,任由墨玉笙在他身上摆弄,两只眼笑得弯弯得,一副相当享受的模样,直觉这次伤受得不亏,连带着对孙三的怨憎都轻了半分。   墨玉笙边给元晦上药,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除了孙三的事,你……还有别的事瞒着我吗?”   元晦正玩弄着墨玉笙腰间的系带,闻言指尖动作稍顿,装作若无其事道:“没有了。”   墨玉笙收了药膏,扯过细纱,给他包扎伤口。   元晦忽地仰头看向他,“子游,明日你就带着我回春山镇吧。”   墨玉笙给纱布打了个结,“你的伤还没完全恢复……”   元晦:“不打紧。我想……回家了。”   墨玉笙微微一愣,旋即点点头,“好。”   元晦胳膊肘一撑,翻身坐起,动作之麻溜,是宋大夫看到会咋舌的程度。   他飞速凑到墨玉笙耳边,咬着他的耳垂说道:“还剩六十五日。”   墨玉笙莫名其妙:“什么?”   元晦:“七姑下得禁令。”   墨玉笙:“……”   【作者有话说】   修文好几遍了……   不知能否过审……   呼(┳◇┳) 第81章 小别   大雪。   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   北方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而春山镇四季如春。   晨光初现,穿透春山层层叠叠的枝叶,化作两三点光晕,落在墨宅的乌檐上,裹着晨露凝成琅玕滴落檐溜。   临近辰时,屋檐下有了动静,不一会儿,灶屋升起了袅袅青烟。   元晦熄了火,将刚熬好粥与煸炒的几道小菜温在铁锅内,脱了围裙,走到卧房。   他撤了炭盆,将窗棱扇开一小道缝,小窗幽香,飘进一丝一缕的梅花香,他探头嗅了几口。   元晦走到床头,站了一会儿,站着站着,俯下了身,双手小心翼翼地撑在墨玉笙身侧,目光在他眉眼间流连。   墨玉笙这张脸,常看常新,永远没有看够的一天。比如现在,元晦又有新发现,原来他不笑时,嘴角有个细微的弧度,好似一把小勾子,无声无息的就将人的心魂勾了去。   元晦十分想在那不分场合作怪的小勾子上印下个吻,又不舍得将身//下人吵醒,到底忍住了。   他目光缓缓下移。   两片薄领半遮半掩着墨玉笙莹白如玉的颈子,深深浅浅的红痕,乍隐还现。   “看什么?”   墨玉笙闭着眼,声音慵懒,带着一丝疲惫。   昨夜被这小子缠了一溜够,有七姑的禁令护体,不至于被折腾得太过,但躺着当了半宿的磨牙棒,且不说别的,光是腰杆子都快躺折了。   每每他想换个别的什么姿势,比如……换个位置,总会被元晦以诸如我肩膀疼,我后背疼为由给压回去……   墨玉笙投鼠忌器,明知元晦伤已好全,又担心万一落下个不是,只能默默受着。   果然一物降一物,流氓还得流氓治。   “看你。”   元晦边说边如愿以偿地吻上了他唇角的小勾子。   墨玉笙懒洋洋地伸出一只胳臂,圈上元晦的腰身,将他轻轻一带拖入身下,半眯着眼道:“再陪我睡会儿。”   元晦顺势勾上他的脖子,“你确定要再睡会儿吗?今日大雪,不去庙会凑个热闹?”   墨玉笙顿时来了精神,边起身下床,边道:“那可得早些去,晚了人就都散了,没意思了。”   他从木施上取了件外袍,想了想,又问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凑热闹?”   元晦随他起身,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他,“现下爱了。”   元晦喜静却也不是孤僻的性子,往年不去凑那份热闹不过是讨厌围绕在墨玉笙身边的那群莺莺燕燕罢了。如今身份不一样了,有了底气,他乐意陪着他瞎逛,闲逛,也乐于……显摆。   两人说话这当,院外响起了敲门声。   元晦一面往外走,一面朝墨玉笙递了个意味不明的眼神,“这才回来没几天,又开始了。”   开门一看,是王伯与春杏。   五年不见,春杏出落地越发水灵,她穿了件新裁的粉袄,脸蛋红扑扑的,像那三月里的桃花,很是娇俏。   春杏低着头,手里提着一溜腊货。   春山镇有个风俗,小雪腌菜,大雪腌肉。腌菜是本地的特色。   墨玉笙一副看戏不嫌事大的表情,倚着堂屋的门框,隔着老远对着二人招手道:“是王伯啊~快进屋坐会儿。”   末了,又生怕元晦听不见似得,提高嗓音道:“哟~这不是春杏姑娘吗?女大十八变,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春杏抬眸一笑,一眼一眼偷瞟向元晦。   王伯客气道:“我俩就不进屋了,一会儿还得去游庙会。”   他胳臂肘推了推春杏。   春杏收回乱飘的目光,将手上的腊货往前一送,竟是害羞得说不出一个字。   王伯复又接口道:“你们师徒俩刚回春山镇,家中也没个女人打点,给你们带了点腊鱼腊肉,回头起个火,蒸来吃就成。”   元晦笑道:“该我去拜访您的。这才刚回来没几日,忙着收拾家,等忙完手头的活,我登门拜访。”   又对着春杏道:“我师父是北方人,吃不来这腊味。这么好的东西你拿回去,省得糟蹋。”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却是不动声色地断了人不该有的念想。   王伯会意,隐晦地看了一眼春杏,摇着头,领着她告辞了。   墨玉笙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元晦,调笑道:“好个薄情郎。”   元晦冲他眨眨眼,“怎么,吃醋了?”   墨玉笙:“……”   两人吃过早点,沿着春山河,缓缓走向避日台。   大雪节气,春山镇有挂红绳贴花窗的习俗,临街小贩嗅觉灵敏,做起了窗花生意。花鸟虫鱼,形态各异,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手艺人裁不了的。   往年有徐妈打理,元晦未曾留意过这些鸡零狗碎,如今自己当家,事事都需亲力亲为,他一面逛着,一面盘算着买些什么,心中欢喜又踏实。   两人且走且停,还不等尽兴,碰上了熟人,还是一对。   方姨与王姨结伴来赶集,这下好了,集不用赶了,肘子一歪,直接将元晦给赶到一旁。   五年不见,墨玉笙风流更甚。   像——   更洒脱的风,   更清狂的流。   两人一人占着一边,恨不得把眼珠子剥下来,黏在墨玉笙身上。   元晦哭笑不得,倒是没了先前的醋劲,心中生起的是股微妙的优越感:这样的男人,只独属于我。   他独自站了一会儿,百无聊赖间瞥向了一旁的算命摊。   摊主年纪不大,身着灰色长衫,头戴布帽,一副道家先生的扮相。   两人目光对视间,摊主即刻起身,热情地迎了上来,“公子可要来算上一卦?三文钱,前程姻缘,一算一个准。”   说话这间,他的目光在元晦身上匆匆兜了一圈。元晦长身玉立于人群,自有股烟波钓徒的清净,怎么看也不像追名逐利之人,摊主何其精明,当即避轻就重道:“八字合婚,男女配对,桃花运数,婚姻正缘,只需三文钱。”   他见元晦隐隐有心动之色,遂又趁热打铁道:“若遇孽缘,我还能做法,帮公子扫清孽障,直取良缘。”   元晦正想开口,后腰被人轻轻撞了一下,回头一看墨玉笙站在了身后。   他目光在土黄的旗招上打了个转,落在摊主身上,面上笑容可掬,说话的内容却十分叫人冒汗,很像是来砸场子的,“在下想请教先生几个问题。先生觉着什么是姻缘?”   对着这么个好看的男人,摊主半点脾气发不出,只得硬着头皮回道:“男女间的缘分。”   墨玉笙:“那何为良缘?”   摊主:“月老牵定的有始有终的缘分。”   墨玉笙:“何为孽缘?”   摊主:“不合时宜又无疾而终的缘分。”   墨玉笙点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摊主还没来得及擦把汗,又听他问道:“我登上青山想欣赏山中的野水,不料低头一看,又见水底青山。先生觉着,我与这青山是良缘还是孽缘?”   摊主:“这……”   墨玉笙冲摊主笑笑,拉着元晦没入人群。   “假道士。青山或野水都是客观存在的,哪分什么好坏,不过是我当下的心意罢了。如此说来,你觉得还有花三文钱的必要?”   元晦笑道:“自然没有。”   元晦想了想,问出道送命题:“那……我是你的青山还是你的野水?”   墨玉笙对答如流:“你是我的全部。”   元晦抿着嘴,眼底的笑意竟是比糖塑铺子的糖人更甜。   他四下看了看,不见方姨与王姨的人影,半开玩笑道:“今日怎么脱身得这样快?你对她们说了什么?”   墨玉笙凑近到元晦耳旁道:“我说家有悍妇,劝她们惹不起,躲远点。”   元晦笑着在墨玉笙腰间掐了一把。   两人边说边笑,来到蔽日台。   蔽日台上人满为患。   墨玉笙这么个哪里热闹往哪里钻,没有热闹也得硬凑的人,岂能错过,当即抓着元晦的手挤了进去。   春山镇每年都会举办一场诗画比试,今年定在大寒这日,比试主题为迎春。   每逢赛事,里长与一众乡绅都会到场,评选出一位最优者,赠与彩头。   彩头并不贵重,走个形式,图个吉利。   今年的彩头是一对百鸟朝凤窗花。   墨玉笙与元晦到场时,赛事已经接近尾声。   台上比试进行得如火如荼,台下应援声更是沸反盈天,所有女子几乎都是冲着一名萧姓公子而来。   其中一女子嫌墨玉笙个头高碍眼,用胳膊肘将他拱到身后,手中丝巾晃得跟招幌似得:“啊~~萧公子~啊~萧公子~”   墨玉笙表情一言难尽。   只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都说男子薄情,最是薄情的怕是这些见异思迁的女人罢!?   换情郎的速度比换首饰还快。   正这当,台上的萧姓公子抽空朝人群抛了个媚眼,引得一阵尖叫。   平心而论,那萧姓公子生得不错,他美而自知,眉眼间流露出的骚包劲倒是有几分墨某人的影子。   元晦勾着墨玉笙的指尖,笑道:“那萧公子……如何?”   他本是指萧姓公子的画作。   墨玉笙摇着头,一语双关:“浮于表面,流于形式。”   谁知两人这私密话被一旁的妇人听了去,她像只被拔了毛的母鸡,叉腰指着墨玉笙道:“你是哪根葱?在这指手画脚!”   另一女子加入战局,她见墨玉笙长相俊美,外表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于是阴阳怪气道:“一个大男人,生了副女人相……”   墨玉笙最是知道这些个女人的战斗力,拉过元晦的腕子打算躲开,不料元晦轻轻挣脱他,面无表情地瞟了眼方才说话的俩女子,将一侧的眉梢挑得高高的,指着擂台上的彩头道:“那窗花贴在堂屋的窗上正好,你说呢?”   墨玉笙苦笑,认命似地回道:“你喜欢就好。”   旋即招来主事道:“劳烦通报一声,我想参赛。”   主事迟疑道:“这……不合规矩吧?比试都要结束了。”   墨玉笙笑道:“我若在香钟燃烬前停笔,也不合规矩吗?”   主事去了眼香钟,就剩下半截尾巴了,这么点时间,也就只够沾几滴香墨了吧?   他做不了主,只得上报里长,正巧方老先生在侧,他伸头朝这看了一眼,对着墨玉笙点点头,不一会儿主事来报:“准了……只是怕是时间不够了。”   墨玉笙广袖一挥,三两步踏上擂台,“无妨,劳烦备纸笔。”   片刻后香钟燃烬,儒生们纷纷住笔,由主事展示,方老先生点评。   轮到墨玉笙,看客们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他,想看看这厮如何在厕所里点灯——找死。   时间紧迫,他只来得及勾勒出个轮廓,依稀可辩长街一条,桃树几处,临街有条河,河上有座桥,桥头几棵垂柳,桥上有个人,只有道背影,是个少年郎。   笔法流畅,意境悠远,只是看不出春日的繁盛,少了些许生机。   画作空白处提了四个字:春风十里。   元晦心尖一颤,被台上那人闷骚了一脸。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方老先生避重就轻道:“灵动洒脱,如龙腾凤舞。好字!好字!这画嘛……”   “且慢。”墨玉笙道。   说话间,他解下腰间酒壶,仰头饮下一口,对着那画卷轻轻吹了口气,墨迹缓缓晕开,画卷上的万物好似活过来似的,但见野桃含笑,垂柳自摇,沙水逐浪。   而那桥上的少年郎,好似微微抬了抬头。   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   站台上,墨玉笙立如芝兰玉树。   那正是不发一语,尽得风流。   他朝元晦递出只手。   元晦穿越人群,朝着那只手走了过去。   一个孩童盯着元晦的背影看了半晌,忽地一偏脑袋,“咦……那桥上的人,好像是他。”   身旁妇人道:“谁?”   再看去,两人如两粒微尘,淡入风里风。   人潮汹涌中,元晦忽地顿足,一拍脑门道:“遭了!遭了!”   墨玉笙一头雾水,“怎么了?”   元晦拖着他,火速往回走。   “忘了彩头了。”   墨玉笙由着他拉着,边走边笑道:“左不过就是一对窗花,回头我给你买上一打,让你烧着玩。”   元晦:“不一样。”   墨玉笙:“有何不一样?”   元晦蓦地回头,“那是我男人得的。”   …………   两人回到墨宅。   元晦拿着窗花对着窗棂比划道:“如何?是高了还是矮了?端正吗?”   墨玉笙坐在桌旁,翘个二郎腿。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小食,还有一些腊货。   他摸着下巴道:“再往上点。”   元晦又往上挪了半指,扭头道:“如何?”   墨玉笙点点头,“这下差不多了。”   元晦伸指沾了沾浆糊,贴上窗花,又起掌将窗花压平。   他退后半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刚转身,一头撞进了墨玉笙怀里。   墨玉笙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带下点浆糊,笑道:“脸都花了。”   边说边将他轻轻地压在窗棂上,在开花的脸上亲了一下。   元晦半个身子都酥透了,双手勾住墨玉笙的颈子,后背抵着窗棱,两人的身影就这么与窗花交叠在了一起。   元晦摸着墨玉笙的后颈,微微侧脸,对上了墨玉笙的双唇,这回儿他一改先前的豪放,只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便退开来,看着墨玉笙的眼睛,问道:“怎么?有什么事吗?”   一直以来都是他撒娇讨吻,墨玉笙很少这样主动地与他腻歪。   元晦心思细腻,已经察觉到了墨玉笙的反常。   他不想让墨玉笙为难,便带头挑开了这个话题。   墨玉笙牵过他一只手,放在掌心,另一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来回摩挲着,又低头在他沾着浆糊的指尖上亲了亲,方才开口道:“我想回山西老家一趟。”   元晦鸦睫微颤,“什么时候?”   墨玉笙:“很快,就这几日。”   三日前,墨玉笙收到了封家书。   墨覃盛亲笔。   墨玉笙在外浪荡不着家的这些年,两人以书信往来,其中墨玉笙寄去的书信居多,墨覃盛偶有回信,多是些嘱咐与家常。   这封家书与往日无二,只是在结尾处提到了墨玉笙的母亲,说她痼疾复发,卧床了好些时日。又说母亲托他代为转告,询问年关将至,能否回家见上一面。   寥寥数字,墨玉笙读了三遍,心中百味杂陈。   时光匆匆,平等地推着每一个人前行,他年岁渐长的同时,父辈们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变老。   他当即便做下了北上探亲的决定,却拖到现在才敢出口。   回家意味着取舍,意味着别离,因为他许不了他名分。   他并非在意元晦的男子之身,墨家家风纯正见不得断袖之事,但他若认定的事再如何惊世骇俗也绝不会回头。   倘若元晦只是名寻常男子,他愿意带着他给一对高堂磕三个响头,谩骂也好,鞭打也好,他愿意受着,他就陪着他;他不愿意受着,他就替他挡下。   可惜,他是苏曦,是苏令之子。   他想护他周全,让他远离前尘纷扰,就不得不独留他一人。   他曾答应过元晦,不再离他半步。他努力想要做好一个郎君,却忽略了他同时也是儿子,是亲弟,是孙侄,每一个身份都得将他劈开一道,要分走一点他所剩无几的时光。   墨玉笙那无法宣之于口的郁结元晦自然清楚。   他一向善解人意,也不愿让墨玉笙难堪,心中短暂地落空了一下,便挤出个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何时回来?能赶上一同过春节吗?”   墨玉笙没料到元晦松口地这样快,愣了愣,旋即点头如捣蒜,脱口而出,“能,能,当然能。就是飞我也得飞回来。”   元晦低着头,将偷跑出来的小情绪一点一点压下眉头,“那就好。北方天冷,我去给你准备厚实的衣物。七姑给的药方我也去多抓上几副,路上别短了。我不在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顿了顿,忽地抬眸道:“另外……等你回来,得答应我一件事。”   墨玉笙捏着元晦的掌心反复揉搓,他自知理亏,这种时候元晦提任何条件都不为过。   他干脆利落地回道:“自然,别说答应你一件事,你便是要了我的心肝去,我也立即刨了给你,绝不手软。”   元晦抿嘴笑着,眼底星河荡漾,“我要你心肝作什么。我要——”   他话音陡然停住,凑到墨玉笙的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墨玉笙的笑僵在脸上,活像被人点了定穴。一张老脸羞得通红,耳根子更是烫人。   他在元晦的眉心重重弹了一下,摇头道:“不成,换一件。”   元晦不死心,攥住他的袖子,左右晃了几下,撒娇道:“就一次,让我一次。”   墨玉笙毫不留情地从他手中抽出袖子,快速往后退了几步,眉头锁得死紧,“说不成,就不成。其他的事都能让,唯独这件事不能让。”   元晦站在原地,娇滴滴地唤了声:“师父……”   墨玉笙甩了甩衣袖,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转身就走,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管我叫爹也不成……”   他没走出几步,听到身后没了响动,一时犯贱,回头看了一眼。   元晦垂着手,站在一对窗花中间,显得形单影只的。他咬着下唇,用那种小心翼翼的眼神盯着墨玉笙。   墨玉笙蓦地想到前些日子南下赶路的途中曾遇到过一只遭人遗弃的狗崽,很瘦小的一只,可怜兮兮的,怯生生地跟在马车后面跑了一小路。   那狗崽就是这种眼神。   墨玉笙一下子就心软了下来,往回走了几步,牵住元晦的手,用一种认栽的口气说道:“就一次。下不为例,不许耍赖。”   离别那天,元晦寻着远近的山山水水,送了墨玉笙一程又一程。他在心底说道:“子游,只要你一句话,我便头也不回地跟你走。我不在乎过去,只在乎你。”   可到最后,他也没有从墨玉笙口中听到他想听的话。   他跟着马车后走出十里又十里,直到墨玉笙下车朝他摆手,他才驻足,看着马车融入苍茫,只剩下隐隐青山和昭昭绿水,还有他绵绵的牵挂。   【作者有话说】   因为特殊原因,每天都是凌晨两三点码字,第二天清晨又要按部就班开始一天的生活。比起身体,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疲惫。时常觉得沮丧也很孤独。   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想起屏幕前的读者。   陪我走到这里的屈指可数,能走到最后的更是寥寥。   无论明天是否分道扬镳,都想在这里郑重地道一声谢。   谢谢为我掌了那么久的灯。 第82章 新婚   忻州,墨府。   大雪一场接一场,几乎将墨府的亭台楼阁遮去大半。   临近傍晚,又下了场雪。   细雪横斜,刚被清扫过的青石台阶,又添了一层薄纱。   暖阁之上,青烟飘散,将屋檐上的细雪融化,结成细碎的冰珠,倒挂飞檐。   暖阁内,红烛摇曳。   紫檀地板下镶着白银,刷上了沉香,檀香,龙脑,麝香等混合的细磨,被地道的热气催着,满堂流香。   墨玉笙身着宝蓝色绫罗羽绒裳,笼在这层香气之中。   他一手托腮,一手被墨母捏在掌中捂着,额尖渗出了些薄汗,手心却还是凉的。   墨母年过半百,两鬓染了些白霜,隐有病态,面容却还是姣好的,看得出年轻时是位万里挑一的美人。   她从桌上拧起个海棠手炉,放到墨玉笙腿上,对着贴身丫鬟道:“莺歌,去少爷房里把前些日子刚送到府上的那件小狐皮斗篷拿来。”   又吩咐另一个丫鬟,“飞燕,再去给少爷端一盆脚炉。”   墨玉笙接口道:“要不把那蒸笼火盆也一并挪过来得了,直接把我架在火上烤,烤熟了为止。”   “贫嘴!”   墨母训道,眼底却是挂着柔软的笑意。   她轻抚墨玉笙手心,叹了口气,“还是这么凉。”   墨玉笙宽慰道:“我生来体寒,就是将我养在熏笼上,也是暖不过来的。”   墨母面露愁容:“你哪里是生来体寒?那么点大的时候,便是在极寒天手也是暖乎乎的。唉……都是那时留下的病根……”   墨玉笙苦笑:“我的亲娘,好端端的,怎么又提当年事。不是跟您老人家说过了,我早已好全了。我师父可是神农后人,如假包换,童叟无欺。我体寒那是因为练得疏影残雪掌。你儿我能指物为冰,化水为雪,跟变戏法似的。要不,我给您耍两招瞧瞧?”   边说,他边翻身而起。   墨母忙将他拉回座椅,“你呀……你……”,也不知是喜是悲,眼底闪动,竟是要落下泪来。   不待墨玉笙有所动作,墨覃盛已经起身递上了手帕,温声哄起了怀中人,顺便抽空刀过来一个杀人的眼神。   墨玉笙望梁兴叹:闯祸的是你,背锅的是我,如今被刀的还是我。   墨母抹了眼泪,又重新拉过墨玉笙,“玉儿,这次回来,就在府上住下,别走了。”   墨玉笙腾出只手,拿着小铜火箸儿,慢吞吞地拨弄着手炉内的压花煤饼,不吭声。   墨母黯然神伤了一阵,又退让道:“那就多待一些时日,过了年再走。这么些年聚少离多,娘都没有好生看过你。再这么下去,都快要忘了我儿长什么样了。”   墨玉笙低头看着炉顶青烟聚了又散,心道:“如此这般,倒是遂了我的心愿。”   十年前,就在墨府,墨玉笙为墨覃盛挡下一剑,剑尖被苏令抹上了茴梦香。   那年窗外也是这般,飞花穿庭。   贾母是大家闺秀,不问江湖事,尚不知道茴梦香的毒辣。墨覃盛知道,被墨玉笙以神农谷有洗血术可解百毒为由给蒙混了过去。起初他也存疑,但看着墨玉笙中毒后依旧生龙活虎了这么些年便也渐渐打消了疑虑。   墨玉笙常年在外飘荡,甚少归家,性子野不服管是回事,最主要还是在为后事做盘算。   父母年事已高,不能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唯一的办法便是淡出他们的视野,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时间死去。   再找个代笔,模仿他的字迹,一年往回寄几封家书。   他那时知道元晦字仿得好,足以以假乱真,便盘算着让他当了自己的笔替。   算盘打得好,如今看来是不成了,那样对他……太残忍。   只得另寻他人。   一想到元晦他心神微微一荡,将小铜火箸儿搁下,看着墨母道:“我还有正事未了,年前得赶回去。”   墨母皱眉道:“你如今虚岁二十九,还能有什么正事比得过娶妻生子。母亲做主,给你寻个清白人家,先把婚姻大事给了了。易安长你三岁,孩子都能作画了。”   回家不过两日,墨母处处见缝插针,明里暗里催婚催生。   暖阁熏香浓郁,墨玉笙闻着头重,直想不吐不快,“我这辈子都不婚不娶,”乍听墨母捂胸闷咳了几声,又于心不忍,将那豪言壮语咽了回去。   墨玉笙扶额,一副蔫蔫的样子。   墨母只道他玩心未泯,捶胸道:“你祖母留下来的传家宝,看来是没有亲手交出去的一天了。”   墨玉笙顿时来了精神。   “什么传家宝?拿来我瞧瞧。”   墨母道:“那是给未来儿媳的。”   墨玉笙死乞白赖道:“您让我瞧瞧,兴许看对眼,儿媳妇就有了。”   墨母贫不过他,嘱咐飞燕从卧房取来黄花梨镶银饰盒,打开一看,里头是对三色翡翠玉镯。   普通彩色翡翠,有翡无翠,或有翠无翡。   这对玉镯同时显现“翡”、“翠”两色,已属难得,再加上祥紫更是罕见。即便是皇宫内院也不见得能寻到这么件宝贝。   墨玉笙两眼放光,活像个开了荤的花和尚,直接就上手摸了过去。   墨母当即拍下他的爪子。她看着体弱,下手倒是又准又黑。   墨玉笙揉着手背上的红痕,目光幽怨:“那么好的宝贝瞒到现在,我还是不是你亲儿子了。”   正巧丫鬟青樱端来汤药,   “夫人,时候不早了,该服药歇下了。”   墨玉笙起身告辞,临走时,一招乾坤大挪移,把一对镯子收入袖中,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墨母朝墨覃盛递了个眼神,喜上眉梢,“还不抓紧跟过去打探口风。”   暖阁出来是条长廊。   父子俩并肩走在九转十八回的长廊下,夜寒雪重,时不时可以听到大雪折竹声。   墨覃盛开门见山道:“玉儿,你是否已有意中人了?”   墨玉笙原本也没想瞒着,如实道:“是。”   墨覃盛点头道:“那便好,择个良日,带上聘礼,随我上门提亲。姑娘家的名节重要,切不可私定终身。”   墨玉笙心里发苦,若可以,他又何尝不想三书六礼,将人迎进门。   墨覃盛见他不吭声,知他有难言之隐,问道:“她父母不同意这门亲事?”   墨玉笙当断则断,“他父母双亡,旁的长辈也没有,是个孤儿。”   墨覃盛沉默半晌,道:“是个可怜人。”   过了片刻,又道:“既然如此,就更不可亏待了人家。该有的礼数一样不能少,入了门就是我墨家人,今后再添丁加口,便不再孤苦无依了。”   廊外雪花乱入,一朵落在了墨玉笙睫毛上,墨玉笙伸手抹了去,带下了一点湿润。   墨玉笙想到了慕容羽,想到了那些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寻常百姓,想到了那些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被//操控一生沦为家族牺牲品的纨绔公子,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内疚,百味杂陈。   他心潮激荡,不吐不快道:“爹……恕孩儿不孝,无法为墨家留后。”   墨覃盛:“她……”   墨玉笙不想辱了元晦名节,接口道:“与他无关。是儿子练功走火岔气,伤了根基。”   飞雪蒙蒙,长廊走道斑白。父子二人不发一语,留下一长串足印,深一步,浅一步。   良久,墨覃盛开口道:“非她不可吗?”   墨玉笙脱口道:“非他不可。”   墨覃盛:“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想明白便好。你娘那头,我去与她说。”   他停步驻足,拍了拍墨玉笙肩头,“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陪着你娘,她一个人睡不安稳。剩下的路……你自己走。”   说罢,转身离去。   天寒地冻,墨覃盛像年轻时一样,穿得很少,只着轻裘,他的背脊却如那被重雪压枝的松柏,不再似从前挺拔。   墨玉笙站在原地,看着墨覃盛的背影,一路目送他消失在回廊深处,短短几步,他看得终身难忘。   廊腰缦回,交付了一个父亲对儿子不曾出口的怜爱。   深深深几许。   墨玉笙下了回廊,在庭院中溜达了一圈。许是墨母送的狐皮斗篷保暖,又许是墨覃盛的那番话后劲太大,急雪回风之下,墨玉笙竟也不觉着冷。   夜深人静,除了风雪便只有孤灯相伴,墨玉笙随手折了枝冬竹,心头蓦地涌起对元晦的思念。想到写给元晦的家书还未完篇,便收了步子,低头捂着领子,朝寝居走去。   落雪极快,不一会儿便填了他身后足迹,像是不曾有人来过似的。   来到卧房门前,他忽地身形一顿。   房前台阶上,散落着两处孤零零的脚印,来不及被风雪掩去。   他眼神骤变,足尖一点,踮着青墙,翻身上了飞檐。果然,那里伏着一道人影,不知在风雪中露了多久,身上落了一层积雪。   墨玉笙抬掌拍向那人,那人感应到了掌风,身影微动,骤然回眸。   墨玉笙看清那人面庞时,失声惊叫了出来:“元晦!”   两道目光交织处,仿佛有无形的电流激荡而起,天雷勾动地火,一触即发。   墨玉笙飞掠过去,将人拢进斗篷,裹着他跃下飞檐,两人几乎是跌进了卧房,进门时不慎将壁桌上的青花瓷瓶给撞落。   白釉肥厚莹润,青料浓艳幽雅,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墨玉笙握着元晦的腰窝,踩过一座破碎的城池,将他压在了窗棂上。   雕窗寒凉,墨玉笙的胸襟又滚烫,冰火交融下,元晦打了个激灵,他扫了一眼满地的碎瓷,颤声道:“要紧吗?”   墨玉笙一手捉着元晦的后颈,强迫他收回乱瞟的眉眼,灼热的气息浇在元晦的双颊,淋出两片火烧云。   他盯着元晦的双唇,哑声道:“要紧。”   另一只手在元晦腰间摩挲,擦出一朵朵烫人的野火。   元晦觉着自己要烧成灰烬了。   但在扬灰之前,他拼劲全力抓住眼前人,共沉沦。   他一把勾住墨玉笙的脖颈,咬了上去,从唇缝里挤出句吃人的话:“我赔给你。”   唇齿交缠间,他尝到了一股腥甜,分不清是谁的滋味,只觉得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栗。   墨玉笙早年游走于花丛柳巷之间,深谙春风化雨之术。但他占个长辈的身份,纵使心里已经将元晦当作自己人,身体却还是保持着一份清明。   然而此刻,在饱受半月的相思之苦后,最后一丝因师徒名分而起的羞赧化为灰烬。   元晦哪里受过这般挑悻,身体都酥透了,整个人几乎是挂在了墨玉笙脖颈上,靠着手上的一点力气,与窗棂的支撑才勉力站着。   窗前,两人身影交叠。   窗后,飞雪贴着琉璃,融成水,凝成剔透的琅玕,挂在窗下,颤动。   元晦的意识逐渐模糊在墨玉笙的掌下,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摸到窗棂的一角,打开了一条缝,寒凉的风钻了进来,他浅浅嗅了一口,觉着自己还活着。   耳畔传来墨玉笙魅惑的低语:“开什么小差呢?”   旋即被那人点了把火,元晦差点跪了下去。   他带着哭腔道:“子游……你想要了我的命吗?”   墨玉笙捉着他的后颈,两人稍稍拉开了点距离。   他一双桃花眼泛着点水雾,如那雨后桃花,分外娇艳。   他开口道:“你怎么会来?”   元晦浑身微颤,还没缓过劲来,伏在墨玉笙胸前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想你,发了疯的想,便……跟了过来。”   墨玉笙抚摸着他耳旁的那道月牙印记,问道:“我若没发现你,你打算怎么着?”   元晦垂下眼睑,“看一眼就走。”   那么冷的天,元晦只着了件单衣,他指尖红肿,指节被北风刮得开裂,墨玉笙闭着眼就能想象出他是如何发了疯似得奔向自己,他甚至都没来得及为自己准备一件像样的冬衣。   他似水一样柔又似火一样烈。   可不管如何变幻,他的柔情,他的热烈,都给了自己。   只给了自己。   墨玉笙忽然就想好好地疼爱他。   他的手落在元晦腰间的系带上。   元晦双睫颤抖,又是紧张又是期待,眼底泛着盈盈水光。   墨玉笙凑近,两人鼻尖相对,鼻息交缠。   窗外北风萧萧雪如席逐渐隐去了声响,只听得屋内炭盆火舌的追逐声与两人越靠越近的心跳。   墨玉笙另一只手抚上元晦的右颈,那里有一道疤痕,极浅,在烛火下几不可见,只能通过指腹传达的凹凸感感受到它的存在。   他低声问道:“还疼吗?”   元晦微微侧了侧脸,将自己的颈项完整地置于他的掌下,“早就不疼了。”   墨玉笙握着他的下颌,将他掰向自己,“让我……疼疼你。”   他喉头滚动,沉吟片刻,又道:“你……害怕吗?”   他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掌下那一寸一寸动人的肌肤,也就没有留意到元晦那意味深长的表情。   元晦两片嘴唇微颤,不待他出声,屋外忽地响起了叩门声。   是老管家。   “少爷,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墨玉笙有种想把老管家的嘴撕烂了活埋的冲动。   自己这全身都还冒着火呢。   他火冒三丈地啄在了元晦的脖颈上。   可惜,老管家不知屋内春光灿烂,又大煞风景地叩响了门扉。   “少爷…我看您屋里的灯还亮着呢,应该还没睡下吧。”   “少爷……”   “少爷……”   一声声,像和尚念经似的,隔着窗户隔着门,绵绵不绝地飘进墨玉笙耳里。   此刻,再动人的美味也觉着硌牙。   他近乎哀嚎地叹了口气,将元晦重新裹好,附在他耳边道:“等着我。”   他才走出几步,又快步退回到元晦跟前,轻声嘱咐道:“还是别等了,你先去睡。”   说罢,他抬手在元晦额间摸了一把,俯身拾起地上的披风,将脖颈捂得严严实实,一脸煞气地踢开了门。   老管家等在风雪中,见少爷迟迟没有动静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刚准备推门而入,只听得“砰”的一声,就见得墨玉笙那张欲求不满的脸乍现眼前。   竟是说不出的……古怪。   面色滋润,两颊潮红,气色竟是比先前好上不少。   就是……嘴唇肿了,还破了一块皮,挂着点血。   老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您没事吧?”   墨玉笙双手背在身后,若无其事道:“没事,刚在屋里练功。”   老管家有些心疼地看着少爷红肿的嘴唇,道:“练个功,怎么还把自己给伤着了。”   墨玉笙面不改色道:“盘腿调息时被蚊虫给叮咬了。”   老管家惊道:“什么蚊虫能将人咬成这样!”   ……   卧房内,元晦依着窗棂透过窗间缝隙目送墨玉笙,直到他消失在视野中才念念不舍地收了目光。   他将腰间系带重新系好,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短暂地红了一下,又兀自摇头笑了笑,抬起头,环顾四周。   墨玉笙的卧房简洁干净,就如他本人一样。墙上挂了一副松竹图,是韩青石亲笔。   除此之外唯一的装饰便是那座价值连城的青花瓷瓶,此刻已经粉身碎骨。   元晦俯身收了满地狼藉,走到床边坐下。   这是独属于墨玉笙的空间,是他自小生活的地方,里里外外,边边角角,满满当当都是他的味道。   元晦抬手在虚空轻轻抓了一把,像是要隔着层层叠叠的光阴,将从前那个嗷嗷待哺的他,蹒跚学步的他,少年意气的他都捉到眼前,揣进心口似的。   他这么自娱自乐了一会儿,眼角不小心瞟过书桌。   桌上躺着一张薄笺,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豪锥晾在砚台上,笔头还润着墨,像是匆匆被搁置在一旁,想来是封未写完的书信。   元晦犹豫了半晌,在小人与君子间反复横跳。   君子道:“做人要光明磊落,岂能做背后窥探之事?”   小人道:“那信分明是写给你的,迟早都是你的,不过是早看与完看的差别。”   最终元晦还是遵从本心,做了回小人。   他轻步走了过去,捻起信笺的一角,借着烛光,逐行逐字地读了起来。   书信开头记录了些行途见闻。   “行至河南开封一带,见雪中冬菊傲然绽放,亦顺势品尝了当地菊茶,清香四溢。他日若有机会,愿携君一同踏雪寻菊,共赏此番雅趣。 ”   “途中偶遇一垂髫小儿,约莫五六岁,向母亲索糖,未得应允,竟嗔怒咬了母亲手臂。此番情景,令我想起了某人,也有好嗜咬的小癖。”   又提及了些墨府趣事。   “为给母亲献上一份意外之喜,未经正门,越墙而入梅园。岂料被一新来侍女误认成采花贼,手持扫帚猛然击来,险些遭其破相。”   “墨府有一庖厨善制糕点零馐。偶尝其手作云片糕,细滑柔软宛如凝脂,颇为惊艳。你素来喜好甘饴,实愿与君共品此美味。”   诸如此类琐事云云。   文末,还有一小行字,被涂了黑墨,索性涂得不严实,还留了些边角。   元晦对着烛火,仔细辨认了一番,写得是:“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约摸是墨某人觉着过于婆婆妈妈歪歪腻腻的煞没出息,复将这行诗涂了去。   元晦这一路赶来风尘仆仆,原本是疲惫至极,看到这顿时倦意全无。   他托着腮,想象着墨玉笙涂涂改改,抓耳挠腮的模样,眼底笑开了花。   他春心荡漾急于向谁倾诉,刚好桌上摆了枝腊梅养在瓶里。   他便对着腊梅念道:“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短短八个字,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腊梅耷拉着脑袋,似乎是想见缝插针地钻进瓶里,无奈眼前人太想倾诉,只得被迫听着,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倒霉蛋。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屋外响起了脚步声,由远及近。   元晦放下信笺,笑意吟吟地迎了上去。   片刻后,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一道人影闪了进来。   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元晦脸色大变,那人反应极快,骤然起掌,掌心寒气凝聚,结成一道冰柱,刺向元晦。   【作者有话说】   删删减减N遍   没脾气了…… 第83章 托付   元晦折腰向后,眼底倏地漫上层血沫。袖炮之下,真气翻滚。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杀了眼前人。   然而真气在掌心间流转不息,却始终未能脱掌。   他尚有一丝清明,伤了他,会伤了墨子游的心。   墨覃盛一击不中,又使出寒冰掌,接连向元晦打出两枚冰锥。   元晦扭腰下沉,冰锥擦过他的下颌而过,骤然坠地,触地瞬间化作一片晶莹霜镜。   猛然间,霜镜炸裂,无数凌厉的冰屑四散,飞屑擦过元晦的面颊,带下几滴血珠。   元晦抬手擦了把脸。   血沫漫过双瞳,着了色,赤瞳之下,杀意尽泄。   他翻身掠向书桌,从桌案上摸下一点红,长剑一挥,剑尖轻颤,剑锋直指墨覃盛咽喉。   墨覃盛身形一侧,左掌横扫而出,元晦提气跃起,堪堪避过。   墨覃盛趁势欺身而上,右掌凌空一抓,霎时空中凝聚出一根根冰锥,宛如箭矢一般激射而出。   元晦剑尖连点,剑气纵横交错,寒芒所过之处,冰锥碎裂,化作纷飞玉屑。   桌上的花瓶不堪余波之烈,砰然炸裂,那纸单薄的信笺被劲风扫过,卷入剑气。   元晦身形一滞,忽地探手朝虚空抓了一把,竟是去够那纸薄笺。   便是这一瞬间的分心,墨覃盛已飘至跟前,一柄晶莹剔透的冰锥悄然抵上他的喉头。   墨覃盛道:“你是何人?”   元晦低头不语,目光撞在信笺上潦草涂鸦的那笔黑墨上,眼底红潮起起落落。   墨覃盛收回凝在一点红上的目光,换了种问法,“苏令……是你什么人?”   元晦抬首望向墨覃盛,反问道:“他该是我什么人?”   他的目光幽邃若深渊古潭,平静地泛起一圈圈血色微澜,疯狂又带着些许悲苦,像极了当年,苏令藏在一点红后面的那双眼睛。   墨覃盛目中神色繁复,百转千回之下,漠然收掌道:“你走吧。”   元晦冷声道:“走?我该往哪里去?”   墨覃盛嘴角微动,叹了口气,“当年是我错手伤了吴姬,一切恩怨都因我而起。你若想报仇,冲着我来便是。舟遥……他是无辜的,不要伤他。”   元晦嘴角微勾,牵出个冷漠的笑意,“伤他?我为何要伤他?”   他轻拈信笺,在墨覃盛眼前微微一晃,笑道:“这是子游写给我的家书。”   他刻意将声线压得低而柔,吐出“子游”二字时,语调婉转缠绵,任谁听来都满是旖旎之意。   他摊开信笺,一字一顿地念道:“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边念边欣赏墨覃盛那盛怒之下逐渐变得铁青的面色,心中生出几分快意。   吴姬,是他内心深处一抹难以磨灭的哀伤。   自他懵懂知世事,一切困苦悲凉皆自吴姬离去那一刻而始。   旧创陡然被翻揭,他心中原本平息的波澜再起。   既然杀不了眼前人,就要将其心撕裂,让他痛不欲生。   杀人诛心,胜于刃割。   墨覃盛沉声道:“你接近舟遥是何用意?”   元晦轻笑一声,从怀中摸出游龙扳指,指尖轻抚,挑眉道:“我接近他?当初来苏园把我领走的是他,这些年将我带在身边寸步不离的也是他。”   墨覃盛艰难地将目光从游龙扳指上挪开,颤声道:“你……你怎么会有舟遥的贴身之物?你们……?”   元晦轻笑道:“你不如去问问子游,他为何要将这游龙扳指赠与我。”   旋即,他目光骤冷,“这是他与我的定情信物。”   墨覃盛怒喝道:“混账!我墨家世代清正,岂容你来玷污!”   说话这间,他掌中寒气凝聚,冰锥已抵上元晦侧颈。   元晦扬首而笑,面带挑衅,“你杀了我试试,看看子游会如何?”   墨覃盛冷笑道:“若真如你所言,我先取你性命,再亲自料理那孽障,清理门户!”   元晦脱口道:“哪用劳烦你亲自动手,他本来也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   墨覃盛面色骤变:“你说什么?”   “茴梦香。”   他话赶话,原本只想借机发泄心中愤懑朝墨覃盛心口刺上一刀,话出口才惊觉,这把刀插在了自己心上。   他木然道:“他拖上这么些年,已经到了大限。如今连七姑都回天乏术了。”   他垂手站着,整个人显得死气沉沉,再无半分戾气与力气。   他听见墨覃盛在耳旁低喝“一派胡言”,也只是默不作声,不再想争辩。   直到墨覃盛甩袖道:“我现在就去找他问个明白!”   元晦骤然色变,一跃而起,“不要,不要去找他,我不想他分心。”   他纵身拦在墨覃盛面前,疾声道:“是我纠缠的他。他见我可怜才……收留的我。你不要去责怪他。”   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就一年,最多一年,我便将他还给你。”   墨覃盛脸色阴晴不定,沉默半晌,迟疑道:“什么意思?”   元晦将游龙扳指紧紧攥在手心,又轻轻松开,“我手握两本归魂册,最多再一年我就能集齐三册。到时候我会用它治好子游的毒伤,再将他送还给你。”   不等墨覃盛开口,他又自顾自道:“归魂册能化腐生肌,重塑筋脉,重生断骨,却也会让人记忆尽失。等子游一觉醒来后,便不会再记得我。”   “现下子游对一切都不知情,你就当……就当可怜可怜我,将他借与我一年。再不济,你就当将他送去神农谷疗伤。一年为期,待他归来时,他还是他,清清白白的他。”   他双眸聚起几滴清泪,冲去了眼底的红痕。   “还有……对我而言,他是墨玉笙,只是墨玉笙……从始至终都是……”   绛烛摇红,元晦的身影忽明忽暗,像是那一剪烛光下,扑火的飞蛾。   一时间,墨覃盛竟也再说不出话来。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那你……”   元晦漠然接口道:“我会去到一个很远的地方。”   等着他。   他不要来得太早,但……也不要太晚。   就七十年,不早不晚,刚好等到他百年后。   ……   墨玉笙推门而入的前一刻还在盘算着如何疼爱元晦那磨人的小妖精。   他心痒难耐,连墨母对他的一顿暴风输出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墨覃盛将墨玉笙与那苦命小姐的事掐头去尾告诉了墨母。约摸是担心惹祸上身,将墨玉笙中毒留下后遗症那段隐了去,只说他看上了个苦命人,不愿婚娶。   墨母看着弱不经风,性子却比墨覃盛刚烈不少,一把鼻涕一把泪,也没耽误她鸡毛掸子上手,抽了墨玉笙一溜够。   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发泄完她也就认命了。灌了两碗安神汤后将人轰了出去。   墨玉笙嬉皮笑脸地作别墨母,转身去了趟后厨,怕被下人发现徒生事端全程鬼鬼祟祟的。途径梅园又顺道拐进去,折了只腊梅。   他满脑子都是些花前月下的旖旎风光,却不知天色已变,他那狭小的卧房内,一张生死契约已经悄然落定。   他火急火燎地推开门,一声“心肝宝贝”还未露头就难产腹中。   三人互相对视,气氛诡谲。   元晦一手攥着信笺,一手提着长剑,脸上挂了彩,不算浓,足够让墨玉笙疼得心肝乱颤。   墨覃盛掌下冰锥泛着寒光,脸色晦暗不明,有种风暴将至的宁寂。   短短一瞬,墨玉笙脑中闪过千万个念头,足以凑成一本新编拍案惊奇。   直到墨覃盛对着元晦问出那句“你究竟是何人”,他脑子才短暂地放空了一下。   旋即他又迅速看向元晦双眸。   眼底清澈,未见血光。   他这才松了口气。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连已死相逼劝两人放下血仇的苦情戏码都在脑海里过了千八百回。   如今看来自己多心了,两人还没来得及认出对方,事情还没坏到那步。   他缓步走到茶桌旁,将食盒与梅枝放下,又走到元晦身边,没怎么犹豫地牵起他的手,朝着墨覃盛平静地掷下一枚惊雷。   “他是我的心上人。”   元晦侧脸看向他,嘴角轻颤,极速放大的瞳孔下,似有流光闪过。   墨覃盛反手便是一记清脆的掌掴。他掌中寒冰未尽,划过墨玉笙白瓷般的脸颊,留下几抹刺目的嫣红。   “混账!你再说一遍!”   元晦轻阖双眸,眼角一滴清泪滑落。他试图挣脱墨玉笙,却被他死死地扣在掌下。   那人冲他轻轻一笑,旋即攥着他,一道跪了下去。   墨覃盛的表情由震惊转为盛怒,抬手又是一记重掴。   “孽障,你竟然为了一个男人屈膝下跪!”   与墨母的虚张声势不同,墨覃盛是下了死手。   一掌下去,墨玉笙半边脸肿成了个血馒头,嘴角破了口子,挂着道血痕。这大概是他这辈子离破相最近的一次,年初遭狐媚娘与几大高手偷袭,下手那么黑,也没动得了他这张俊脸。   墨玉笙身形微晃,攥着元晦的手,却愈发坚定。   长袖掩映下,他轻轻捏了捏元晦颤抖的手心,抬头看向墨覃盛,缓缓开口道:“儿子随性散漫惯了,行事从来都有始无终。幼时随韩老先生习画,未及功深就辍了笔。后来跟着父亲习武,仅得皮毛便半途而废,迄今未能攀至武道之巅。再后来遇到师父,进了神农谷,随他老人家研学岐黄之术,亦未能精进,医术平平。”   他顿了顿,侧脸看向元晦,“如今遇上个喜欢的人,愿以此生相守,矢志不渝。生平哪怕一次,儿子也想有始有终。还望父亲能够成全。”   墨覃盛沉默半晌,又起一掌,这次却只是虚虚地擦过墨玉笙脸颊,甩下句“明日一早,给我滚出墨府”的狠话,拂袖而去。   墨玉笙起身揉了揉膝盖,顶着张馒头脸,牵着元晦来到茶桌旁,像个没事的人似的,打开食盒,取出里边的小食。   难得他这么个远庖厨的君子还没忘起火将小食热了一道。   “趁热吃。”   他边说,边从食盒底部端出盘云片糕。   “家书你已看过,我就不多介绍了。快尝尝看,是不是不比你们苏州师傅的手艺差?”   元晦置若罔闻,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伸手覆上他那红肿的半边脸颊,眼角挂着泪,摇摇欲坠。   墨玉笙捉过他的手,捏在掌中,不甚在意道:“臭老头子,不讲武德,都说了打人不打脸。”   这原是句解嘲的话,想一缓尴尬的气氛,哪知元晦听了眼中噙着的泪哗的一声就落了下来。   墨玉笙忙捻起袖子,给他擦泪。一边擦,一边找补道:“老爷子嘴硬心软。他眼里容不下沙子,若真是恨极了我,早就打折我两条腿栓在祠堂给列祖列宗磕头认错了。他既然肯放我走就说明他还是允了我俩的,只是需要些时日去消化。”   “等过一阵他气消了,我俩提上两坛好酒回来跟他软磨硬泡几次,没准就成了。”   也不知元晦被哪句话招惹到了,原本只是默默落泪,这下子变成了嚎啕大哭,像是要把上半辈子连同下半辈子积攒的苦水一股脑儿地全都倒出来。   墨玉笙两片袖子忙上忙下,最后索性将人揽进怀里,任由他泪水横流,将两人淋成落汤鸡。   他一下一下轻抚着元晦的背脊,直觉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抱着他坐到地老天荒,好像也不赖。   他在心里默念:“时光啊,时光,走得慢些,再慢些罢。”   也不知哭了多久,元晦觉着自己快被掏空了,精疲力竭地伏在墨玉笙胸前啜泣。   墨玉笙握着他的肩头,将他微微拉开一小段距离,逗他道:“哭够了吗?没哭够那就再哭会儿?”   元晦委屈巴巴地挖了他一眼。   墨玉笙摸着元晦的下巴笑道:“好啦,好啦,那就不哭了。”   元晦顶着两粒桃子眼,抽泣道:“是不是很丑?”   墨玉笙撷去他眼角的余泪,如实评价道:“是很丑。不过眼下……我俩半斤八两,歪锅配歪灶,刚好凑对。”   元晦被逗乐了,终于咧嘴笑了一下。   墨玉笙忽然想起来什么,从怀里掏出了那对来路不正的玉镯子。   这么对稀世珍宝被他随随便便地用块白绢裹着也没影响它华光璀璨。   元晦:“这是……”   墨玉笙:“从我娘房里顺出来的。”   元晦半天没有伸手。   墨玉笙:“怎么?没有十里红妆做聘,是嫌弃它寒碜了?”   边说,边捉起元晦的手,试着给他戴上。   元晦是江南人,骨骼纤细,但他毕竟是男子,玉镯穿腕而过,还是费了些功夫的。   墨玉笙摸着下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十分得意,流氓上身道:“这是我祖母传下来的宝贝,给儿媳妇的。戴上它,你便是我墨家的人,再也跑不了了。”   元晦抿了抿嘴,欺身上前,回敬了老流氓一个绵长的吻。   甜中带苦,欲罢不能。   翌日,两人启程南下,赶在年末到达春山镇,度过了元晦懂事以来第一个完整的年。 第84章 岁末   元晦不是个矫情的人,这辈子会有遗憾,却不太会后悔,但眼下,他悔青了肠子。   自从大雪那日他与两个婆娘暗中较劲,让墨玉笙在笔墨丹青之上显摆两手,墨玉笙梅开二度,成功取代萧姓公子,成为春山镇一众妇人们新晋的肖想对象。   岁末清晨,他还没来得及与墨玉笙腻歪个够,就被三姑六婆们浩浩荡荡地踢开了门。   美其名曰来取墨宝,讨春联,那藏不住的心思都暴露在萦绕不散的香粉里了。   元晦好久没犯的偏头疼又开始了,一面疼着,一面还得老老实实地研墨,这个除夕过得,着实憋屈。   忽然,他的侧腰被人轻轻握了一下。   元晦侧目看去,那人端的是一本正经,分明埋在一干脂粉里笔走龙蛇,也不知是从哪里又生出了个爪子。   他抿嘴笑了笑,心气突然就顺了起来,连带着那恼人的脂粉香都顺鼻了不少。   临近晌午,元晦扫帚一挥,笑容可掬地将一干赖着不走大有蹭年夜饭势头的张姨王嫂们请出了家门。   偌大的墨宅,瞬间清净了不少。两人终于得空,忙起了年。   说是两人,基本等同于一人。粗活累活脏活,比如扫地,挂灯笼,贴对联都由元晦一人完成。墨大爷跟跟在元晦屁股后面转悠,最多伸伸手,递个物件。   不过心气颇高的墨大爷岂会甘心做个小娇妻,他将武学融会贯通于生活,广袖一挥,打出几道真气,瞬间将地角堆积的灰尘拍了去。   墨大爷大概不知道能量守恒之理,他打散的那些尘埃,哪可能会凭空消散,不过是变着法子地辗转飘落到其他地方罢了。   比如……桌案上,窗棂上。   元晦背着手,满目含笑地看着,等到墨某人悻悻收手,他便笑着将方才擦得锃亮此刻落满灰尘的桌椅板凳再擦拭一遍。   琐事做完后,余下的便是除夕的重中之重——年夜饭。   元晦身穿围裙,在灶屋忙上忙下,奔走于锅碗瓢盆间,简直不要太游刃有余。   他剑术好,刀工也是秉承一脉得好。不论是玉肌萝卜还是白绿相间的青菜,在他手下,总能化作薄如蝉翼的切片或者细如发丝的线缕。不仔细看,丝毫看不出被切割的痕迹,拿去市场卖,估计还能混个好价钱。   他忙于刀砧之间,几缕碎发垂落于额角,来不及束到耳后,散乱之中别有一番温婉。   墨玉笙看在眼里,觉着哪怕此刻元晦身披袈裟,手握九环锡杖,要跋涉千里,去西天取经,他大概也会屁颠屁颠地跟上去,甘愿受九九八十一苦,为他降妖除魔,助他取得真经。   墨玉笙心道:“这次可真是着了道了,出不来了。”   元晦将备好的食材装盘,看了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显得十分游手好闲的墨某人,笑道:“怎么?”   墨玉笙:“我怎么会眼瞎了这么些年。”   他双手抱在胸前,倚着灶台,身旁尽是乱七八糟的锅碗瓢盆和柴米油盐,也丝毫没能影响此人金枝玉叶的气度。   元晦抿嘴笑道:“不碍事,我眼睛好使便好。”   墨玉笙看了眼元晦空荡荡的手腕,问道:“镯子呢,怎么不戴上?”   元晦正低头料理春山白鱼。他拿着小刀划开鱼腹,取出内脏,边清洗鱼身边道:“我收在卧房的檀木盒中了。早晨起来发现镯子上添了道划痕,心疼死我了。”   墨玉笙哭笑不得,“镯子是拿来戴的,又不是拿来当祖宗供的。”   元晦冲他笑笑,“等干完活,净了手再拿出来戴。”   墨玉笙顿了顿,道:“我先前是哄你玩的。那镯子看着唬人,其实不值几个钱。你安心戴着便好,破了碎了我再给你买更好的。”   元晦停下手中的活,目光温柔地落在墨玉笙身上:“我宝贝它不是因为贵贱。它便是块石头做的,只要是你送的,就是无价的。谁也别想觊觎。”   墨玉笙点点头,伸手蹭了蹭元晦面颊,问道:“大过节的,我也不能吃白食。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元晦想了想,凑近他耳边道:“什么也不用做,躺在床上,等着我便好。”   墨玉笙扭身躲开,笑骂道:“小流氓,好好做你的饭”,旋即俯身捉起火钳,打算生火。   半盏茶后,元晦一天中第二次悔青了肠子。   让墨大爷踏进这灶屋就是个错误。   在他一顿猛如虎的操作下,火星子没见着几颗,黑烟跑了满屋,追着两个白刃近身都不带眨眼的绝世高手,泪流满面地满地儿乱窜。   手忙脚乱间,不知是谁带下一片碗碟,只听得噼里啪啦一串鞭炮似的声响,元晦花了半个下午备好的食材瞬间折损了一半。   墨玉笙抹了把眼泪,扭头咳嗽了两声,讪笑道:“碎碎平安。”   元晦跟着抹了把眼泪,陪笑道:“鱼还在……年年有鱼。”   边说,他边蹲下身子,挑挑拣拣出一些还能用得上的食材,又捉起火钳,扒出那些个将灶台堵得连亲妈都认不得的柴禾。   墨大爷图快,嫌一点一点加柴禾麻烦,便一股脑儿地都塞了进去。他想一劳永逸,黑烟反手一个耳巴子,教他如何做人——只是苦了元晦。   墨玉笙的良心有点痛,走上前,想将功补过,“我来帮你。”   元晦如临大敌,心道:“再帮下去恐怕要到来年才能吃上这口年夜饭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对着墨玉笙是万万说不出什么重话,很有涵养地回道:“一会儿菜下锅,给我搭把手,递一下调料。”   元晦手巧,轻轻拨弄了几下柴堆,便见得火焰窜了上来。   他架上铁锅,等到锅底烧得冒出点白烟,指着灶台上的瓶瓶罐罐道:“给我递油。”   墨玉笙一脸懵,“什么?……”   元晦性子严谨,带着些许偏执。这种偏执不仅体现在对人,也对物,连油盐酱醋也不放过,都被装在规整一律的瓷罐之中。看着的确洁净齐整,但对于鲜少踏入后厨的人,仅凭外观很难分辨得出里头装的什么,更遑论墨玉笙这种五谷不分之人。   元晦好脾气道:“打开来看看,或者凑近闻一闻。”   边说,边长臂一揽,捉起其中一个瓷罐,现身说法。   油温正好,白鱼入锅,只听得滋啦一声响,油花四溅,瞬间激起一股油烟。   元晦道:“料酒。”   墨玉笙有样学样,捻起其中一个瓷罐,开盖看了看,见里头装着透明液体,又装模作样地闻了闻,递给了元晦。   元晦正忙着给鱼翻身,接过瓷罐便觉察到了不对劲,闻着味酸不遛秋的,分明是白醋。   所幸这道糖醋鱼也的确需要用到白醋调味,他将错就错,倒了些入锅,又道:“把左手边那罐给我递来。”   这里头装的才是如假包换的料酒。   料酒去腥,焖了一会儿,撒上姜葱,做最后的调味。   元晦道:“酱油。”   墨玉笙随手抓阄捻起个瓶罐,打开一看黑乎乎的,运气不错,是酱油没得跑。   他满心欢喜地递给元晦。   元晦接过,面色古怪地看了一眼墨玉笙,见他一脸天真像个讨赏的稚儿,全然没有半点玩笑意味,元晦眼角一抽,脑海短暂地空白了一下。   手中陈醋倾倒过半他也浑然无觉,无数气泡在白鱼周身翻腾跳跃,却似乎折腾不出半点声响。   周遭万物,尽归沉寂。   直到墨玉笙撞了一下他的侧腰,“你这是要做酱油炖白鱼么?”   元晦收了手,将见了底的醋罐放到一边,捉起盐罐,试探性地问道:“白糖搁这有些时候了,你帮我尝尝看,味道是否正,别坏了这锅鱼!”   墨玉笙接过盐罐,指尖沾了几粒盐渣,放进嘴里。   “如何?”元晦追问道。   墨玉笙偏头看了眼元晦,冲他笑笑,又捏了几粒盐渣尝了尝,方才迟疑道:“这是盐?”   元晦匆匆低下头,嘴角动了动,也不知是悲是喜。   墨玉笙嗅觉没了,味觉还勉强在。   洗血术后五感分明是恢复些了的,这才不足半年,就退化得如此之快吗?   元晦一失神,手臂擦过铁锅边缘,烫出了一道红痕。   他也不觉着疼。   他的五感还在,人却已经麻了。   临近黄昏,这顿难产的年夜饭总算准备妥当,被端上了桌。   品相还算不错,味道嘛就仁者见仁。   旁的不说,就说这道春山白鱼,一罐子陈醋入锅,约摸也尝不出别的什么滋味了。   好在墨玉笙味觉退化大半。歪打正着,酸劲蹿到他舌尖上,跑了大半,落个正好。   厅堂角落燃着炭盆,元晦担心墨玉笙冻着,又添了几个,屋里暖烘烘的,两人鼻尖上都冒了点汗。   墨玉笙象征性动了几筷子菜,一双眼睛便黏在酒壶上,撕不下来了。   风炉上温着春山竹叶青。   镇上人管这叫“分岁酒”,新旧岁由此夜而分。岁末饮酒这是春山镇的习俗,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连元晦搬出七姑也不好使。   酒气被热气追着满屋流转。墨玉笙嗅觉尽失,也不耽误他好酒。好酒之人贪的从来都不是那味,而是对酒当歌一醉方休的意境。   他被肚子里的酒虫搅得坐地难安,讨好似得看向元晦。   元晦冲他笑笑,捉起酒盏,大大方方斟了满满两盏,一杯给了他,一杯给了自己。   墨玉笙受宠若惊,言不由心道:“七分满,七分满就好。”   自打七姑下了禁酒令,他连远远闻上一口都得看元晦脸色,日子过得着实憋屈。   如今美酒在手,还有良人在侧,人生再无可求。   屋外炮竹声,锣鼓声,喧嚣声阵阵。   屋内烛火摇曳,二人对影成双,举杯相交。   墨玉笙被酒气熏得有些上头,素日里苍白的面颊染上两抹红霞,眼尾荡着春风吹不尽的万种风流。   他举着酒盏,嘴角挂着点笑意,“今年见,明年重见,春色如人面。”   元晦匆匆垂眸,借着灯火的掩映,不动声色地收了一滴泪。   墨玉笙捉着酒盏在鼻尖轻晃,明知闻不出个所以然,还是嗅了又嗅,不舍得下口。   等到他终于嘚瑟够劲,还没来得及沾唇,酒盏便被元晦收了去。   墨玉笙目光幽怨,大过年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终于硬气了一把,一招斗转星移,夺过酒杯,却被元晦轻轻一句话点在了原地。   元晦道:“我愿你身强健,年年岁岁常相伴。”   墨玉笙乖乖放下酒盏,推至元晦跟前,仓促地笑了一下,“其实……这酒也不是非喝不可。”   不过是想赶黄土掩身之前,再品尝一下从前的滋味罢了。   忽然间,他低垂的双目微颤,旋即又徐徐阖上。   唇齿相依,那人以舌尖将甘露抵至自己口中。   半生饮酒,至此方知,   原来酒中藏甜。   那滋味,足以令他回味一辈子。   下辈子。   下下辈子。   ……   两人这顿年夜饭吃得拖泥带水的。   从暮色四合直至夜幕深沉。   酒足饭饱,元晦收拾完碗筷,边擦去手中水渍,边走出灶屋,从厅堂到卧房寻了一圈也不见墨玉笙人影。   窗外更深露重,元晦随手取了件披风出门去了小院。   巴掌大的院子,连桂树后那片藏不住人的地儿都探了两三遍,也没见着人。   他正打算推开院门,身后陡然传来墨玉笙的声音:“元晦。”   那声音竟是自屋檐之上而来。   他抬首望去,只见月挂檐角,墨玉笙安然坐于其上,一腿轻晃,月华如水倾泻而下,将他周身笼于一片银辉之中,身姿飘逸若仙,恍若九天之上降临凡尘的月神。   元晦刚想出声,却见墨玉笙一指立于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旋即他广袖微动,一根镂空银丝竹箫滑落掌中。他将竹箫送至唇边,缓缓吹响,箫声悠扬,如细水长流。   元晦细细听去,是首春山镇流传已久的俚谣,述的是痴情男子对心上人倾慕之情的绵绵心事。   元晦听着听着,嘴角挂着笑,眼泪却慢慢涌上了一层泪。   一曲终了,他足尖轻点,刚想飞身上去。屋上那人冲他笑笑,做出个止步的手势。   只听得“咻——嘭!”一声巨响,霎时间,万点星火破空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   烟火璀璨,宛如白日里不曾见过的瑶光,又似银河倒悬,化作万百流星雨,纷纷扬扬,照彻整座庭院。   墨玉笙自屋檐翩然跃下,脚踏流星之辉,落在元晦身旁。   他伸手揽过元晦,伏在他的耳旁道:“夜幕流光织锦绣,人间唯你共此环。”   元晦侧目看向他。   这一天一地的烟火,都盛在了他那对桃花眼里。   可烟火虽美,却很短暂,就如朝露。   绽放了,便什么也留不下了。   元晦视线渐渐朦胧。   墨玉笙抬手,挑着他的下巴道:“怎么还哭上了?”   元晦眨掉眼角泪珠,笑道:“太美了。”   喜极而泣,爱生忧怖,大抵如此。   夜深沉,寒风薄,元晦取下搭在腕子上的披风,给墨玉笙披上,问道:“这烟火从哪里弄来的?”   墨玉笙微抬下颌,任由元晦摆弄,“我托无咎从京城弄来的。这连珠挂屏可是上乘之物,在宫中庆典时方能一见。”   元晦心疼道:“那岂不是要花很多银子。”   墨玉笙笑道:“从我私房钱里扣。”   元晦戳着墨玉笙腰肢,笑道:“你哪里来得这么些私房钱?”   墨玉笙捉起元晦的手,捂在心口,迅速改口道:“错了,错了,让慕容无咎替我付账。”   两人说话这当,墨宅外头起了不小骚动,听那声音,像是聚集了不少人,以孩童居多,也不乏红男绿女。   有些关系不错的邻里甚至敲响了院门,想近水楼台先得月,看看墨宅院子里头究竟放得是什么稀罕玩意。   春山镇的百姓们炮竹炮仗打过不少,这等盛世烟火还真只是道听途说过,眼见还为头回。   眼见屋外人越聚越多,敲门声越来越重,元晦扭头看去,犹豫道:“要不要开门?”   墨玉笙捏着他的下巴,将他掰向自己,薄唇擦过他的耳尖,低声道:“此情此景,像不像是——”   他尾音拖得老长。   元晦接口道:“像什么?”   墨玉笙:“闹洞房。”   墨某人嘴上说着话,手也没闲着,一手揽过元晦的腰肢,将他打横抱起,大步朝着屋内走去。   元晦搂过他的脖颈,匆忙间瞥见自墨玉笙肩头滑落在地的披风,忙疾声道:“等等,等等,披风掉地上了。”   墨玉笙足不停步,轻轻掐了把元晦水灵的腰肢,“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让我浪费千金去捡一件破衣裳,值还是不值?”   元晦红着脸,闭了嘴。   他指尖微动,几道细长的真气挑起地上的披风挂到了躺椅上,又推着躺椅和茶桌,悄然滑至院门,将院门堵得死死的。   但听“嘡”的一声响,厅堂大门被墨玉笙袖中掌风一带,轻轻合上。   庭院内,烟花依旧,绚烂如昼。   庭院外,人群熙攘,喧闹非常。   屋檐下,红灯高悬,熠熠生辉。   门扇上,新贴对联,字字珠玑。   这一切,皆为恭迎新春的到来。   而墨宅重门深掩,门扉之后,又将是另一番春色。 第85章 攻守   元晦原本缩在墨玉笙怀里,推门进入卧房时,他抬了抬下巴,嗅到股不同寻常的香气。   元晦问道:“这是什么香?与平日里点的安神香很是不同。”   墨玉笙将他轻放在床榻上,侧卧在他身边,一手撑着腮,一手搭在他腰间,笑道:“你倒说说看,有何不同。”   元晦看了眼墨玉笙,屋内炉火烧得旺,慢慢地烧红了他的双颊。   “安神香沉静幽凉,这股香闻着浓郁…”   撩人……   后边的话元晦不大好意思说出口。   墨玉笙凑近,桃花眼中映着元晦双颊的两抹红看上去像是含了两团火,他笑眯眯地说道:“这香名为‘春宵百媚’。”   元晦不懂香,光听这名也知道不是寻常炉香,是助兴之物。   两颊的灼热迅速窜上他的耳根,连那微小的耳尖都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微偏头,不经意瞥见床畔几案上,不知何时竟添了簇四季海棠。   花开正浓。   墨某人平日里四体不勤,吟风弄月的手段倒是不少,他或是明骚或是暗骚,总是带着股公子无双的气度,及至闺房之事,也极尽雅致,以焚香添韵,插花增色,既风雅绝伦,又不失万千风情。   元晦初涉尘世,何曾见过这些世面,还不等墨玉笙下手就已经被迷得七颠八倒的了。   他这副娇羞无措又带着些许懵懂的模样,落在墨玉笙眼里比那春宵百媚还要撩人。   两人目光交错,似有千丝万缕缠绕其间。   自从那日被老管家生生打断后,两人经历了墨覃盛棒打鸳鸯之苦,又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春山墨宅,忙活春节,其间虽也有肌肤之亲,终因种种缘由未能尽兴。   如今花好月圆,气氛正好,不发生点什么,实在辜负了这等良辰美景。   墨玉笙指尖划过元晦衣襟,停落在了他腰间系带上,缓缓抽开来。   元晦轻颤了一下,旋即攥住了腰带。   墨玉笙停下,安抚道:“别怕。”   元晦摇摇头,指尖微颤,答非所问道:“你呢?”   墨玉笙色令智昏,没有听懂他话中深意,一抬手,将腰带从他手中抽了去,正欲挑开他的衣襟,被元晦虚虚地握住了手腕。   元晦眸光闪动,“七姑的禁令不要紧么?还差三日……”   墨玉笙不耐烦地甩开元晦的手,唇角荡开一丝笑意,慵懒地靠在身后的锦被之中,眯细了眼睛反问道:“你说呢?”   元晦垂下眼帘,下一刻,蓦地睁开来,眼中星火四溅,他单手一撑,蓦地翻身将墨玉笙拿下,另一只手驾轻就熟地抚上了他身后。   墨玉笙:“……”   这……始料未及……和自己料想得有些出入。   墨玉笙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双手本能地抵在元晦胸口,试图将他推开,脖子不太管用地往后缩了缩,舌头打结,明知故问道:“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元晦单手撑在他身侧,俯身逼近,灼热的气息浇烧在他面颊上,几乎要将人给烤化了,“你说呢?”   边说边吻了上去,另一只手有样学样,搭上墨玉笙腰间的系带。   奈何夜夜幽梦,正经八百地在这种场合给人宽衣解带却是头回,他指尖颤抖不已,一番摸索后反倒将系带缠得更紧,无奈之下只得稍作停顿,低头瞧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的功夫,墨玉笙忽地双腿一蹬,借力打力,整个人如游鱼般滑脱而出,顺势一个翻身,压制住元晦。不待他稳住身形,元晦旋即反扑。   二人辗转反侧,互有上下。屋内炉火正旺,两人还没进入正题就双双出了一身薄汗,浸得床帏间锦缎微潮。最终元晦投鼠忌器,怕伤着墨玉笙,让了一招,被墨玉笙所制,处于下风。   墨玉笙居高临下地看着元晦,想到方才他与一根衣带较劲的情形觉得好笑,又觉着眼下这人怪可爱的。   他俯身在元晦唇上啄了一下,稍稍退开,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在自己腰间轻轻一挑,衣物顷刻间散开来。   这么个自行宽衣的动作放在别人身上是浪荡,放在他身上是情调,有种别样的赏心悦目,再配上这么副倾城容貌与慵懒的神色,不必什么四季海棠,也不必什么春宵百媚,只需往床上这么一躺,已经足以让世间任何人为之神魂颠倒了。   元晦躺在床榻间,眯细双眼,静静地凝视着墨玉笙。忽然,他起身勾过墨玉笙的脖颈,张口含住了他的耳尖,难以自抑地唤了声:“……师父……”   墨玉笙吃得正欢,蓦地被噎住。   他嘴角微微一抽,旋即不自然地侧过脸去。   墨玉笙风流却不下流,男女一事上讲究个你情我愿,名正言顺。   可两人这事无论哪方面都不合礼数,搁从前可是要浸猪笼的大罪,比偷人的事还大。   他才好不容易说服自己遵从本心,将那点因师徒名分而起的背德的禁忌感刨土挖坑埋了起来,陡然被元晦这么一叫唤,这下再澎湃的色心也压不住棺材板了。   元晦浑然不觉他的别扭,唤得愈发细腻,愈发缠绵,愈发忘情。   一声声“师父”分明是床笫私语,落在墨某人耳里却似一长串道德经,连珠炮似地往他后背上撞,每个字都欢快地戳着他的脊梁骨,变着法子地教他如何做人。   终于,他忍无可忍,将手缩了回来,半边身子凉成了块铁板,倒向一边。   元晦眼疾手快地接住他,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将他掰向自己,一双眼睛波光流转,亮如星辰,比那盛世烟火还要晃眼。   他压低声音道:“师父,怎么了?”   墨玉笙着实无法理解这种床上要喊“师父”的……情趣,在他侧腰上拍了一把,打算溜之大吉,岂料刚起身又被压了回去。   元晦年不过双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没尝过这滋味也就罢了。   如今方才浅尝,是万万不能辄止。   食髓知味,不知餍足。   他双臂撑在墨玉笙身侧,双膝抵着,将这只送到嘴边的墨姓鸭子圈紧,不留一点空隙,叫他插翅也难飞了。   元晦缓缓凑近,眼中含着火,危险又摄人。   就当墨玉笙以为自己要被眼前人生吞活剥时,元晦却蓦地顿住。   他深深地凝视着墨玉笙,隐忍又克制地喘了几口粗气,从那干渴如焚的喉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师父,我想要你。”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以吗?”   墨玉笙脸色变了数次,一次比一次难看,他试着动了动被元晦锁得死紧的手腕,冷嘲热讽道:“我还有回绝的余地?”   元晦稍稍退开来,“上回师父答应过要让我一回,你说过的话,可作数?”   墨某人自知理亏,装傻充愣道:“我说过要让你一回,却没说过要让你哪回。”   元晦好脾气地冲他笑笑,旋即又收紧了双臂,灼热又危险的气息佛过墨玉笙面颊,“择日不如撞日。”   “那个——”墨玉笙缩着脖子,躲闪开来,“披风还落在院子里头,别被哪阵不长眼的风给卷跑了。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元晦不慌不忙地接口道:“不打紧,进门时我将披风挂在了院中藤椅上,丢不了。”   墨玉笙:“……”   他一计不成又起一计,“天寒地冻的,我畏寒,你去给我添把碳火。”   元晦的目光默不作声地在墨玉笙额间与颈子前的汗珠上兜了一圈,只听“咻”的一声响,一道细长的真气自他指尖打出,身后炭盆的火舌应声,欢快地摇摆了起来。   墨玉笙咽了口唾沫,慌不择言道:“灯,灯火太亮,晃人眼,容我先去熄了这灯火——”   又一道真气射出,烛光湮灭,独有清冷月辉倾泻一室,盈盈流转。   “床帐——”墨玉笙眼角乱飘,被元晦擒住的爪子虚虚地朝上空抓了一把,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话音未落,又两道真气相继射出,床幔便如流云遮月般,悠悠垂落,漫天遍地地掩去了满室的清辉。   墨玉笙闭着眼,绝望地想:“功夫用在这上头,真乃习武之人的悲哀。”   他胸闷心塞,不自觉轻咳了一声,哪知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动作救他于虎狼狼之下。   元晦神色骤变,飞速搭上墨玉笙的脉门,上上下下摸了个遍,见脉象没有明显异常方才放缓了神色,他却还是不宽心,急切地问道:“怎么?哪里不舒服?我这就给你去取护心丸?”   他边说着边松开墨玉笙,从他身上滑了下来。   墨玉笙揪准时机,一招金蝉脱壳,从元晦掌下脱身,又一招鲤鱼打挺,跃下了床。   动作行云流水,十个年轻的汉子也压不住他,哪里有半点病入膏肓的样子?   他一面脚底抹油,朝门口溜去,一面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屋里头太热,闷得慌,我出去透透气。”   他走出几步见身后没有响动,又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元晦低垂双手端坐于床榻之畔,身影在床幔间若隐若现。   屋内昏暗,唯有月光如流水。他眸光低敛,被那清冷的流水淌过,轻笼上了一层薄雾。   墨玉笙见他这副凄凄惨惨的模样,便又开始同情心泛滥,双腿如同灌铅,瞬间走不动了。   夜风透过窗棂缝隙,丝丝缕缕地飘了进来,撩起床幔,遮住了元晦的脸庞。   那带着些许哀伤的声音自床幔之后传来:“果然……你还是嫌弃我……是男子之身……”   声线幽幽,尽显凄楚。   这下可好,墨某人除了委身于人,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轻叹一声,心一横,“大丈夫能屈能伸,怕什么,不过是一睁眼一闭眼的事,就让他一回,又不会少块肉。”   他认命似地走向床前,随即被帷幕后那人飞快伸出的长臂轻轻一带,一同沉入了漫天飞舞的帷幔之中。   黑暗中,元晦唇角微微一勾,在墨某人看不见的地方,眼中那抹哀伤即刻化作一抹狡黠。   逢场作戏可不是墨某人的专长,只要他愿意,他也能信手拈来。   曾经,在那漫长的单恋岁月中,他不屑于使用这些个手段,那样会显得自己掉价,也会让自己对墨玉笙的那份感情不再纯粹。他愿意等上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不求回报。   然而此刻,在这床榻之上,他再也顾及不了这么多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跟金子没有那么大的仇恨。   窗棂之上,雾气渐浓,将屋子里头的旖旎春光遮了去。   院落之外,梅影横斜,夜风轻拂下,梅枝微颤,落下两朵花瓣,在夜色下追逐,缠绵,似无终期。   …………   元晦侧身托着腮,目光在墨玉笙眉眼间流连。   身旁人已经睡下,欢好时涌起的潮红褪色成斑斑红点,长久地留在了额角鼻尖。   那人在睡梦中也微蹙双眉。   做噩梦了么?还是说方才……伤着他了?   元晦想了想,蓦地唇角微蜷,无声地笑了起来。   片刻后,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将香炉中的香灰倒尽,添了一捧安神香,又新添了些柴火,而后他轻掩房门,来到隔壁书房,从一旁的抽屉里掏出个细长的竹筒,抽出两根银色长条,缓缓摊开来。   借着一点残墨润了润笔尖,他在天蝉丝上写下两道密信。   一封是给七姑的。   “子游之疾愈深,甚于所料。嗅感殆尽,味觉亦大不如前。虽暂未察觉其听觉与视觉有异,以其行事之慎,或有意隐瞒也未可知。七姑所赐药方,可有所调整?是否需增其剂量?”   一封是给镖局探子的。   信上写着三个名字。   白面书生,司徒云海,孙三。   他将天缠丝揉成指尖盖般大小的珠子,走到院子里,吹响了口哨。   不多时飞来两只青鸟,衔着密信一东一西消失在夜色中。   元晦看着青鸟隐去,倚着门框静静吹了阵凉风。   大红灯笼高挂,穿不透他眼底的阴霾。   过了许久,他转身回房,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   他动作极尽轻柔,却还是惊动了枕边人。   墨玉笙微微抬了抬眼皮。   这么个细小的动作没能逃过元晦的火眼金睛,他凑近到墨玉笙耳边,吹气道:“子游,你醒了?”   墨玉笙偏了偏头,唇线崩得死紧,没吭声。   好不容易盼来顿荤食,却是喂到别人嘴里,他还没大方到这么快就能与自己和解。   元晦知道墨玉笙心气不顺。方才那事自己办的确不算稳妥。可他就是想不顾一切地占有他,以元晦的身份,以苏曦的身份,以爱侣的身份,以徒弟的身份,想在他灵魂的最深处烙下滚烫的印记,叫他想着他,念着他,永远不要忘了他。   他不敢再作妖,轻轻地退开到一旁,枕着手臂,不声不响地凝视着墨玉笙。   小半柱香后,墨玉笙自己憋不住,闭着眼问道:“这么晚还不睡,做什么去了?”   元晦见他脸色缓和了不少,大着胆子挪到他身边,在他脸颊印上个清爽的不黏腻的浅吻,又识趣地退开来,轻声道:“去换了捧炉香,又加了些碳火。”   末了,他又添了句,“子游,你长得真好看。”   墨玉笙正闭着眼昏昏欲睡,闻言,懒洋洋地吐出几个字,“废话,天底下还有谁不知道。”   声音低沉又慵懒,一如既往地理直气壮。   看样子,心气是顺过来了。   元晦爱极了他这副样子,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几下,又伏在他耳边问道:“那你喜欢我什么?”   平日里,只要元晦不沾床,什么都好。知书达理,文质彬彬,活脱脱一个青年才俊。一旦上了这张床,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又琐碎又神叨。   墨玉笙到底不及他年轻气盛,一翻云雨下来,身心俱疲,此时更是连眼皮都懒得抬,随口道:“什么都喜欢,尤其喜欢方才的样子。”   元晦顿了顿,追问道:“方才哪个样子?”   墨玉笙睁开一只眼,露出个坏笑,“一丝不挂的样子。”   元晦的脸蹭的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   他半撑着身子,伏到墨玉笙胸前。   墨玉笙后腰一僵,疾声道:“你还有完没完……”   元晦却只将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再无旁的动作。   墨玉笙稍稍宽心,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元晦轻声道:“想听听你的心跳。”   墨玉笙笑道:“为何?”   元晦慢吞吞地说道:“你的心跳是这世间最美的声音。”   ……   冬寒渐行,春暖接踵,恍然间,已至初秋。   七月十五,慕容羽如约敲响了墨宅院门。   彼时墨玉笙正在院中躺椅上小憩,元晦轻摇蒲扇,挥去他脚底乱入的莹虫。   慕容羽推门而入时两人面上都无波澜。   元晦朝慕容羽递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转身走到灶屋烧水沏茶。   墨玉笙摇晃着藤椅,半眯着眼,余光送走元晦,懒洋洋地开口道:“东西呢?给我弄到了没?”   【作者有话说】   删了又删   可能会前言不搭后语   唉 尽力了呜呜 第86章 分飞   慕容羽从怀中摸出个拇指大小的青玉瓷瓶,低声道:“这里头有两粒九转金丹。”   墨玉笙微微挑眉,摸着下巴评价道:“九转金丹乃是稀世灵药,服用后,哪怕垂危之人亦可功力大增,甚至可与顶尖高手一较高下。这味灵丹极难炼制,需要集齐九种珍贵药材,缺一不可。其中一味主药'赤焰心'生长于雪山之巅,每二十年开花一次。是以九转金丹虽名动江湖,但真正得见者寥寥无几——”   他话锋一转,笑道:“你竟得此两枚,想必银子没少费吧?”   他边说边伸手去够。   慕容羽朝后退了半步,将瓷瓶攥紧在手心,欲言又止:“子游……你……”   他沉吟半晌,不吐不快道:“你非得这么折腾自己么?”   墨玉笙笑笑,答非所问道:“欠你的银子先赊着,日后找个机会一并还上。”   他轻叩身旁的茶案,摊开掌心,催促道:“行了,快些拿来,别婆婆妈妈的了,我是赊账又不是赖账。”   慕容羽轻叹一声,将瓷瓶递了过去。   墨玉笙将瓷瓶飞速卷入袖中,又摊开掌心道:“还有呢?”   慕容羽从袖中取出个窄薄的紫檀木盒,打开一看,里头装了副金丝镶边的琉璃镜。   墨玉笙侧脸朝灶屋看去,元晦还在里头忙碌。   他压低声音道:“一会儿知道该怎么说吧?别让他瞧出破绽。”   慕容羽崩着脸,不发一语,显得无精打采的。   墨玉笙见不得他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啧啧”了几声,故意鸡蛋里挑骨头,阴阳怪气道:“你是从哪个古董摊淘来的这么个家伙,老气横秋的。”   慕容羽耷拉着眼睑,回道:“托人从西洋运过来的。”   墨玉笙继续挑刺道:“洋人的玩意儿,难怪这么不中看,比起我们老祖宗的雅韵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他微抬下巴,眉尾轻挑,继续拱火道:“要配我这么个绝世容颜,至少也得是雕花镂空金丝镶边吧?”   搁在从前,慕容羽早已火冒三丈地撸起袖子,咆哮着将手里的东西连同肚子里的怨气糊墨玉笙一脸。   可眼下,慕容羽却只是深情专注地看着他,好脾气地温言道:“你若是不喜欢,就先将就着戴着。我再托人去京城寻最好的匠工,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都给你去弄来。”   墨玉笙低垂眉尾,沉默半晌,闷声道:“无咎,别这样。”   初秋的风犹带暖意,未显寒凉。庭院之中,草木繁茂,一派生机盎然。   墨玉笙斜倚在藤椅上,腿间搭着薄毯,身形似乎又清癯了不少。   满目的秋光,拢在他周身,竟也变得苍凉萧瑟起来。   慕容羽匆匆低下头,再抬头时已经换上了平日里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旋即破口大骂道:“墨子游,你狼心狗肺!我费尽心思托了几层关系才从西洋寻到位最好的匠人给你打制了这副琉璃镜,刚拿到手还没捂热就马不停蹄地从京城一路奔来给你献宝。到头来一句感谢话没有,还落得一通埋怨。我是缺了什么心眼,要如此作践自己……”   墨玉笙听着,嘴角慢慢勾出一丝笑,缓缓抬眸。   二人目光在秋光中交汇,似有千言万语隐在其中。   正巧元晦端着热茶过来,他招呼慕容羽坐下,笑道:“我师父若是有照顾不周的地方,别见怪,我替他赔罪。”   慕容羽瞬间换了副面皮,笑吟吟地接口道:“赔罪倒不必,来碗面就成。”   墨玉笙刀过去一个眼神:我俩明日就要分别,你非得在这关头横插一脚?识相就给我滚远点。   慕容羽回敬他一个白眼,冲元晦谄媚地笑笑,咧嘴道:“对了,还有荷包蛋,要七分熟。”   他顿了顿,伸出两根细长的指头,厚着脸皮道:“两个。”   墨玉笙眼角抽搐,咬牙提醒道:“你就不怕噎着?”   慕容羽摆摆手,回得干脆:“不怕……”   墨玉笙气结。   临近傍晚,三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出锅。   元晦将桌椅搬到了院子里,三人坐在夕阳下,慢吞吞地吃着面,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院门被人敲响,从外头传来娇滴滴的声音,“墨先生在吗?”   听声音不止一人。   慕容羽停下筷子看向墨玉笙,他翘着二郎腿,吃得悠哉悠哉,似乎没有察觉到外边的动静。   慕容羽推推他,“外头有人找你。”   墨玉笙微微愣了一下,元晦接口道:“好像是方姨他们。用我去打发了她们吗?”   墨玉笙笑笑,站起身走向院门,“不用。我去。”   方姨一行三人提着花花绿绿的食盒伸长了脖子侯在外头,见墨玉笙开门,笑得那个花枝灿烂,抬腿就想往屋里钻,被墨玉笙笑容可掬地堵在了门外。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叽叽喳喳的唱戏声被秋风捎进院子里,听得慕容羽莫明头大。   慕容羽揉着额角,问道:“你就放任他扎进女人堆,也不去管管他么?”   元晦盯着墨玉笙的背影看了半晌,道:“这样也挺好,有人陪着,不至于一个人。”   他缓缓垂眸,慢条斯理地说道:“明日起,要劳烦慕容叔代为照料了。子游每日服用的药我已备妥与施针图一并放在厅堂东北角的柜子里,够吃上半个月。吃完后,去羽庄找孙大夫,他熟门熟路。子游体寒,夜晚需得烧个火盆,若遇上下雨刮风天,可增至两盆……”   他事无巨细,从衣食到起居,都交代了个遍。   慕容羽一边埋头吃面,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看起来心不在焉的。   元晦将琐事嘱咐完,想了想,又开口道:“我这趟是去……”   慕容羽抬手打断他,“你什么也不必说。你所做之事,若是没有违背天道人伦,大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若有悖天理……不要透露给我半个字……我不知情,便不算助纣为虐。”   元晦沉默地点点头。   两人说话这当,墨玉笙已经打发了王姨一行,朝这走来。   他大老远给慕容羽使了个眼色。   慕容羽识趣地从袖中掏出琉璃镜,假心假意地说道:“上月你生辰,我琐事缠身,没来得及亲自到场为你庆贺。这回南下的路上偶遇一间洋货铺,看着这东西挺新鲜,便买来做迟到的生辰之礼。你素来臭美,想来应该合你心意。”   墨玉笙假意推辞道:“净买些无用的东西。”   元晦从一旁接过琉璃镜,仔细端详了片刻,说道:“做工精巧,当个饰品也不错,就留下罢。”   便说边递给墨玉笙。   墨玉笙一副勉为其难接过的样子,架在鼻梁上,骚气冲天地朝二人眨眨眼,“如何?是锦上添花还是画蛇添足?”   元晦笑道:“无功无过,恰到好处。”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对慕容羽道:“慕容叔,我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去苏州。月末是我娘的祭日,我在外飘了这么些年,也没正经八百地尽过孝道,这次想去给她上柱香,顺便再去镖局处理一些后事。快得话,下月中旬就能回来。这期间劳烦你代为照料子游。”   慕容羽遂又假心假意地说道:“你娘那头你尽管放心去。我与墨子游两个大男人,有手有脚,饿不死。”   说罢,他埋头将碗里的面一扫而空,识趣地滚蛋了。   不大的院子里,便又只剩下墨玉笙与元晦两人。   元晦收拾完碗筷,从屋里搬来两个火盆,两人坐在院子里,边喝着热茶,边看着红霞的天际渐渐染上暮色,直至皓月当空,银辉洒满院落。   夜风起,火舌跳动,草木摇曳。院角的秋虫受惊,停下了低语。   元晦拉着墨玉笙的手,站起身,“起风了,回屋吧。”   墨玉笙攥着他的手,将他拉回到座椅上,“无妨,再多坐会儿。”   夜风稍来一朵四季海棠。   墨玉笙戴着琉璃镜,眼疾手快地捉了来,借花献佛,递给了元晦。   元晦接过,叹道:“可惜比不上灵芸师姑的。”   墨玉笙微微一愣。   元晦不慌不忙地接上下一句:“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   墨玉笙在他委屈的下巴上乖了一下,笑道:“这种飞醋你也吃?”   嘴上这么说,他还是麻溜地站起身。   元晦问道:“做什么去?”   墨玉笙:“取来剑,给某个小醋精雕花刻字。”   元晦又将他拉回到座椅上,低头嗅了几口花香,抿嘴笑道:“我是开玩笑的,这样就足够了。”   墨玉笙低笑了一声,挑眉道:“哪就能叫你委屈啦?”   他边说边又变戏法似地从怀中摸出个香囊。   香囊由上等蜀锦制成,触感细腻,泛着湖蓝色光泽,上头绣着繁复精美的莲花图案,边缘缀以细小的流苏与翡翠坠子,看着清雅别致,又不失华贵。   墨玉笙道:“从前那个旧的就搁着,别用了。堂堂一点红镖局的大东家,别让人看笑话了。”   元晦将香囊收入怀中,不言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墨玉笙。   看得墨某人心里发虚,不自觉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琉璃镜,问道:“怎么?看着很是别扭么?你慕容叔千里迢迢送来的,我也不好意思当面佛了他的美意。要不……我摘了去?”   元晦飞快地摁住墨玉笙的手,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许摘,好看得很。”   他顿了顿,凑到墨玉笙耳根,低声又说了句什么,羞得墨玉笙老脸通红,笑骂道:“小流氓。”   能被老流氓骂小流氓,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的话,但元晦也只是嘴上耍了耍流氓,面上他十分君子地捉过墨玉笙的手,捂在心口,靠在墨玉笙的肩头,听风赏月,再无旁的动作。   片刻后,老流氓自己憋不住,逗他道:“只是赏月?”   元晦将他的手捂得更紧了,柔声道:“嗯,只想与你这样长久地坐着,赏月。”   墨玉笙:“若论赏月,何时的月亮能胜过中秋之雅?”   他微偏头,下颌抵在元晦额间,问道:“中秋前能赶回来吗?”   元晦点点头,“嗯,一定。”   月影婆娑,光影变幻间,两人身影忽聚忽散,恰似那镜中花、水中月,虚虚实实。   翌日清晨,元晦纵马东去,留下墨玉笙独自一人踩着晨曦,从镇口的牌坊下走走停停晃荡回墨宅,而慕容羽已经在厅堂处恭候多时了。   墨玉笙掩上房门,面色倏地一沉,眼角挂着那点因离别而起的怅然散尽。   他疾步走向卧房,边俯身收拾一干随身物件,边问道:“打听到孙三那孙子的下落了吗?” 第87章 上岛   慕容羽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应道:“自然。我岂敢空手来见你?他此刻正藏身在南海的归墟岛上。”   墨玉笙:“从哪里打探到的消息?是否可信?”   慕容羽斩钉截铁道:“可信。是……”   他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后脑勺,“是……细雨兄打探到的。”   墨玉笙七手八脚地收拾行囊,也不耽误他眉眼乱飞。   “细雨……兄?”   他拖长了尾音,语调显得阴阳怪气的。琉璃镜后那对桃花眼微微闪烁,使他的目光看上去狡黠又犀利。   慕容羽被他盯得心里发毛,随手拎起桌上的茶壶满了杯茶,也不管是冷是热,仰头喝了半杯。   墨玉笙眯细了眼,唯恐天下不乱,“问你话呢,紧张个什么劲。”   慕容羽扭头咳了两声。   墨玉笙语不惊人死不休,“莫非你……怎么着人家了?”   慕容羽恼羞成怒,“墨子游,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与细雨兄清清白白,总共也就见过两回,每回无影与沈清渊都在场。你拿我开涮不打紧,别辱了人家的名节。”   墨玉笙停下手中的动作,慢吞吞地说道:“不就开个玩笑,怎么跟踩了你狗尾巴似的。莫非……被我说中了?”   “墨子游……你……你……”   慕容羽气到极致反而骂不出句完整的话。   他怨毒地想:“说好的五感尽失呢?怎么没把此人毒成哑巴?”   墨玉笙见他一张富贵脸熬成了猪肝色,收了笑,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   慕容羽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吩咐,忙掐了怨毒的念头,洗耳恭听。   墨玉笙语重心长道:“我在追人方面没什么经验,但被追得多了也有所悟。常言道'烈女怕缠郎’,你好生当你的缠郎,总能追到烈女。”   “墨!子!游!”   只听得屋内猛然一声咆哮,那栖息于庭院桂树之上的黑鸟大惊失色,扑腾了几下翅膀,屁滚尿流地飞走了。   两人从卧房一路掐到厅堂。   墨玉笙收了乱飞的眉眼,抬手在慕容羽后心处轻轻锤了一下,正色道:“无咎,你我就此别过。他日若有机会……陪你大醉三万场。”   听得慕容羽心里发苦。   他低声道:“子游,你再好生想想。你我有大把的银两,大可以买断天下间所有顶尖的杀手,你又何苦孤身犯险?”   墨玉笙摇头道:“孙三那老贼阴险狡诈,又生性多疑,一点风吹草动就如惊弓之鸟。若这次再失手,恐怕又得搭进去小半年。可我的时日不多了,眼下容不得半点闪失,不亲自了结了他我死难瞑目。更何况——”   他眼地掠过一丝狠绝,“我不动他,他也会去。我需得赶在他之前动手。我……不能再让他涉险了。”   慕容羽叹了口气,不再规劝,从怀里摸出张黄麻纸,摊开一看,是张地图,以朱红做了几处标记。   慕容羽:“归墟岛上有处密室,孙三应当就藏身在那。进入密室要先破解五行机关。此乃上古奇人所创,以五行相生相克之理布置而成,融合了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每一关都暗合天地间的自然之力。机关的入口……细雨兄……都标在了上头。”   墨玉笙意味深长地看了慕容羽一眼。   慕容羽脸微红,别了视线,继续道:“我虽不知孙三因何机缘进入的密室,但五行阵变化莫测,即便知道机关的位置,若无深厚的内力修为,或者通晓五行之道,也极有可能折在里头,落个尸骨无存……”   他顿了顿,神情凝重,“你……确定要去?”   墨玉笙漠然道:“无咎,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   说罢,伸手去取地图。   慕容羽却疾退两步,手中羽扇一横,轻轻敲在了墨玉笙探过来的腕子上,五指一拢,将地图卷入袖中。   他唇角一勾,“好!我替你保管。”   不待墨玉笙开口,他蓦地吹响了口哨,只听得马蹄声渐入,不多时院子口传来骏马长啸,细听去,竟是两匹,嘶鸣声,声声相接。   墨玉笙:“无咎……你……”   慕容羽接口道:“这是我从京城带来的汗血宝马,一匹白羲,一匹騄耳,可助你我日行千里。”   墨玉笙:“无咎……不可……”   慕容羽轻摇羽扇:“当年你我约定夜探騩山,为白芷师妹去摘祝余青果。你却抛下我,独自上山,一人扛下了七殇刑。我那时真害怕……怕你就这样死了。这么些年,我一直心怀内疚。此次陪你同去,权当还你当年人情,至此你我便可两清。何况——”   他轻笑了一声,“你家那位千叮万嘱让我照料好你。回头若是发现你有什么闪失,不得将我大卸八块扔进春山河里喂鱼?”   墨玉笙没有半点玩笑心思,摇头道:“无咎,追杀孙三是我的私事,与你又有何干?你犯不着为了我去涉险。细雨兄……又愿意由着你去么?”   慕容羽苦笑,“他大约连我的名字都记不全,又为何要拦着我?”   墨玉笙跟着苦笑,“你俩八字还没一撇,你不好好做你的缠郎,跟我混在一起算怎么回事?要一辈子打光棍吗?”   “呸!”慕容羽啐了一口,“乌鸦嘴,别咒我。我可与你不同。”   墨玉笙:“什么?”   慕容羽接口道:“我不像某人,见色忘义。”   墨玉笙叹了口气,语气难得的温柔,“无咎,好好当你的闲散王爷不好吗?跟着我受苦,值吗?”   慕容羽斩钉截铁道:“不值。”   他顿了顿,复又不慌不忙地接道:“但是又有什么法子?谁让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要这辈子来还?”   他见墨玉笙面色沉郁,反手拍在了他的肩头。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了,这还是我认识的墨子游吗?”   慕容羽下手够黑,几乎要将人骨头架子给拍散了去。   墨玉笙正龇牙咧嘴地想要讨回这个哑巴亏,却见慕容羽足尖轻点,一招平步青云,翩然跃上了高墙,再一个纵身,悄然融入了晨曦,只听得一声长啸破空,马蹄声急如密雨,顷刻间远去。   那句“剑气横溢冲星斗”,被晨风自远处稍回,在不大的院子里飘来,久久不散。   朝阳初升,洒下万缕金辉,将春山映照得熠熠生辉。   墨玉笙抬头凝望那刺目的光芒,闭了闭眼,收了眼底的一点湿润。   片刻后,他睁开眼,仰天长吟:“笑谈江湖任我遨。”   旋即一招踏雪无痕,踮着高墙,闯入了晨光。   与此同时,在另一片被朝霞染红的天地,元晦改变了既定的行程,长鞭一挥,奔向北方。   两人一人北上,一人南下,如雁影分飞,而那中秋之约,也终成泡影。   …………   南海之上,一叶渔舟孤影飘零。自孤舟上传来悠悠箫声,苍凉悠远,与海浪共鸣。   船夫撑着浆,扭头看了眼坐在船头,裹在厚重裘袍之下,越发显得清瘦的年轻人,问道:“客官吹得是什么曲?”   墨玉笙垂下竹箫,“不足挂齿,不过是山野小调罢了。”   船夫点头道:“好个山野小调”,又道:“那归墟岛原是处鸟不拉屎的孤岛,二位公子衣着考究,身份尊贵,为何要去那?”   墨玉笙微微一笑,“我去寻仇!”   又指着慕容羽道:“他是去寻死。”   他收了笑,正色道:“无咎,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慕容羽轻摇羽扇,挑眉道:“墨子游,我千里迢迢随你而来可不只是为了观海泛舟。”   墨玉笙苦笑道:“都说皇城公子个个精明工于心计,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傻子……”   两人你来我往这当,船身轻颤,靠了岸。   慕容羽从怀中摸出个银袋,递给船家。   船夫掂了掂,送了回去,“太多了。往返我只收五两银子。”   慕容羽又将银袋推回,“劳烦船家在这此等候三日。三日后,若不见我俩踪影,剩下的银子留着给我俩收尸用。”   船夫捏着胡须,笑道:“这笔买卖倒是划算。” 第88章 五行   两人告别船夫,纵身一跃,上了岸。   岛上植被葱茏,不见半点清秋的萧瑟。新雨初歇,草木枝头露水尤挂。远处空山薄雾轻笼,脚下泥土饱饮雨露,松软湿润,步履所至,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   二人照着地图的指示,一头扎进林子里,约摸半柱香后,来到处三岔路口。   一条道直指石山,一条道直指溪涧,一条道直指竹林。   慕容羽道:“竹林。”   两人一前一后,缓步步入竹林。   翠竹之间,一条小径蜿蜒曲折,通向深处,小径两侧每隔十步设有一盏长明灯,灯火昏黄,刺透山雾,映照出四周竹影婆娑。   风起。   竹海翻腾,激起层层碧波。   翠叶相触,轻吟浅唱,似有细碎银铃之声回响。   墨玉笙放缓脚步,指尖倏地聚起几点真气,流转不定。   慕容羽倒是一派游山玩水的闲适,他轻摇羽扇,笑道:“何必这么剑拔弩张,不过是几许顽皮的山风罢了。此地机关都尽数标在了图纸上,不妨放松些,跟着我——”   他话音未尽,只听得一阵急促密匝的破空之音,无数根细若牛毛的碧翠银针,恍若疾风骤雨,倾刻间袭来。   墨玉笙指尖微弹,掌中真气仿若涟漪,在虚空中漾开,迎上那疾驰而来的翠针。霎时间,翠针尽数跌落于地,散作一片碧绿。   墨玉笙旋身一转,指尖不知何时多了片嫩得掐水的竹叶。   他将这枚竹叶所化的碧针送到慕容羽眼皮子底下,不忘挖苦他两句:“你家细雨兄没告诉你,归墟岛上的竹子是会吃人的?”   慕容羽羽扇一横,将那片碍眼的暗器敲了去,撇了撇嘴,“算我欠你份人情,来日还。”   墨玉笙背着手,半开玩笑道:“给我清醒点,别被情爱迷昏了头,把脑袋别在旁人裤腰带上,你是有几颗脑袋可掉的?”   慕容羽哂笑一声,回敬道:“彼此彼此,这话你不如留着自己享用。”   两人边说边行至竹林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却见一道碧波荡漾的清潭横在跟前。   清潭不大,一眼可以望到边际。潭水清澈,面上飘着七八朵莲花,清风捎来阵阵花香,倒是有几分盛夏的光景。   潭中矗立着块巨大青石,石上刻有一个斗大的“水”字,笔力遒劲,又透出股冷秋的凛冽。   慕容羽目光扫过青石上的“水”字,道:“当心,此为水阵。水波不兴,暗流涌动。”   墨玉笙紧了紧鼻梁上的琉璃镜,嘴角微勾,“放心,我眼不瞎。”   边说,边从怀中摸出青玉瓷瓶,倒出粒九转金丹,吞了下去。   “那便好,”慕容羽手腕一抖,挑开羽扇,“水中有古怪,踏莲而行。”   说话间,他先墨玉笙一步,纵身跃上朵莲花,在莲花上接连几个借力,宛若凌波飞燕般,掠向对岸。   墨玉笙紧随其后。   两人行至清潭中央,忽听得“哗啦”一声响,数十根寒光闪烁的铁刺自水底骤然窜出,破水而来。   慕容羽手中羽扇飞旋,激起一道道流光,轻巧地点在铁刺上,扇影与铁刺交锋之处,掀起阵阵涟漪,涟漪之下,铁刺化作粉齑,消散于水中。   墨玉笙立于莲花之上,待到水浪尽消,他足尖轻点,踏莲而去,却不知为何,他每经一脚,池中便又再生一莲,生生不息,无有穷尽,原本仅有七八朵莲花的清潭,一瞬间,竟布满了红莲。   而那彼岸,分明近在咫尺,却在这方寸之地的莲池中,如梦似幻地延伸开来,无论如何疾行,始终就差一步之遥。   两人迅速交换了个眼神,身形一荡,双双落在池中央的巨石之上。   墨玉笙翘起两根细长的指头,捻起一角衣袖,屈尊降贵地擦了擦琉璃镜上满溅的水花,嘴欠道:“你从西洋给我弄得是个什么鬼玩意,还得叫我好生伺候它?”   慕容羽反唇相讥:“……你有骨气大可以把它扔进池子里喂鱼。”   二人说话这当,莲池忽生异象,像是哪里破了个口子,不断有活水涌入,潭水渐次攀升,满而不溢。   慕容羽迟疑道:“子游,你可察觉……水面似乎在抬升?”   墨玉笙:“确切地来讲……是你我足底的巨石正在下沉……”   那巨石沉地极快,眨眼间已经被水浪淹没过半。   与此同时,池面上漂浮的红莲,一朵接一朵,炸成缕缕红烟。霎时之间,池中红雾弥漫,恍如笼罩在一片红霞之中,美得叫人心惊胆战。   墨玉笙收了玩笑心思,疾声道:“图上可有标记机关破解之处?再拖下去,哪需我亲自动手,你我都得扎进水里喂鱼。”   慕容羽匆忙一瞥手中图卷,指着脚底的巨石道:“标记在此。”   墨玉笙眼疾手快,抬掌便是几计重击,劈向足底。   那巨石硬如玄铁,十分不卖面子,竟纹丝不动,连道划痕都没留下,反而借着这几股蕴含内力的掌风,下沉地愈发迅疾,顷刻间,池水已经没过足底。   墨玉笙一击不成,旋即打出疏影残雪掌,哪知池面刚结的碎冰,竟如那红莲,瞬间灰飞烟灭,化作粉齑,散入这无边的红霞之中。   便是这片刻的功夫,池水已至小腿。   墨玉笙:“我的狗头军师,你的情报到底准不准?怎么——”   “等等……”   慕容羽疾声打断:“此处还批有一行小字……以柔克水……”   二人飞快对视一眼,墨玉笙心领神会,旋即手腕一翻,自袖中跌出根银丝镂空竹箫。   他抬手置于唇边,悠悠箫声徐徐荡开,宛若山涧清泉,潺潺流淌。   箫声袅袅,如丝如缕,潭面随之泛起层层涟漪,在无形之力的引导下,缓缓聚向巨石。   伴随着箫声,慕容羽轻摇羽扇,清风随之拂过,令整个水潭仿佛有了生命。   片刻之后,汇聚于巨石四周的水波骤然升起,形成数道水柱,将巨石环绕其中。   随着水柱冲天,原本沉入潭底的巨石终于重现于世。   弹指间,箫声凝成一缕音波,如涓涓细流。   与此同时,慕容羽轻挥羽扇,引得一股清风相随而至。   音波与清风交织一处,化作似水柔情,轻拂过巨石上的“水”字。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巨石应声裂为两半。   一脉水桥自石缝中穿出,宛若天成之路,径直延伸至彼岸。   水桥两侧,浪花翻涌。   二人避也不避,立于水桥之上。   一人手握羽扇,一人手握竹箫,隔着三两步的距离,相望。   忽然,羽扇与竹箫于漫天红霞间,重重相击,一时间水珠飞溅,分不清是池中水,还是两个少年郎的额间汗,穿越重重岁月,遥遥而来。   墨玉笙唇角一勾,手腕翻折,将竹箫隐于袖中,足尖踮着水波,朗声道:“好你个慕容无咎,在京城肉池酒林这么些日子,功夫不退反进。”   慕容羽轻合羽扇,紧随其后,随口接道:“你墨子游陷在温柔乡这么久,都没将身子骨给躺酥,我又岂有怠慢之理?”   两人唇枪舌剑,也没耽误脚底的功夫,一前一后,掠过水桥。   水桥的尽头,立了块半人高的石碑,刻着“火”字,二人离了水桥,踏入碑界的瞬间,身后莲池倏地消散,周身化作一片赤红的火海,烈火熊熊,似欲焚尽万物。   墨玉笙甩下句“我打头阵”,凌空一跃。   但见他袖炮翻飞,广袖之下,指尖轻颤,一股股清冽的真气自丹田腾涌而出,在掌心聚集成形。随着手势流转,真气逐渐凝结为雪花状的气劲,悬浮于虚空中。   手腕翻转间,雪花汇聚,凝成一缕缕细长的银丝,缠上二人周身,织成坚韧不催的银丝软甲,任火舌如何狂躁也伤不了二人分毫。   慕容羽追至他身侧,羽扇在他掌心飞旋,“如何?内力能撑住吗?”   墨玉笙唇角一勾,“你当九转金丹是浪得虚名的么?眼下再来八百个火阵也不在话下。”   说罢,又起一掌,残雪化作凌厉无匹的刀刃,向着四面八方疾射而去。伴着一声声尖锐的破空之声,烈焰被切割得七零八落。   而在这残破的火焰之间,一条冰霜筑成的小道悄然而现,横贯火海,直通彼岸。   墨玉笙在慕容羽身后推了一把,“你先走!我断后。”   慕容羽应声落在冰霜小道上,扭头看了墨玉笙一眼,扔下句“好!别扯我后腿”,便头也不回地扎进火海里。   墨玉笙紧随其后,“管好你自己,别栽了跟头挡我去路”,说话间,掌中寒气不绝,两人周身的银丝软甲锋芒更甚,而足下的冰霜小道也愈发坚实。   火海的尽头是扇石门。   门上刻着“金”字。   慕容羽一语双关道:“金归我,别来抢。”   说罢,他轻挥羽扇,卷起阵疾风,石门应声而开,露出条幽深的通道。   慕容羽率先踏入。   墨玉笙呛了句“土财主,掉钱眼里了”,紧随其后。   二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个圆形广场。   广场四壁皆是由青铜铸造而成,上面雕刻着各种奇禽异兽,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活过来一般。   中央竖立着面巨大的铜镜,镜面光洁如新,两侧摆放着数尊形态各异的铜像。   慕容羽停下脚步,指着铜镜道:“机关在那处铜镜上。”   他扫了眼手中地图,迟疑道:“此处批了行字……画龙点睛……”   两人绕着铜镜走了两圈,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摸了个遍,别说条龙,连个钻地虫也没见着。   墨玉笙站在铜镜前,一面骚包地拨弄着额前乱发,一面冲着镜中的慕容羽道:“下回让你家细雨兄再大方些,把方子给写全了。别跟闹灯谜似的,还得去猜。”   话音刚落,便见那面铜镜突然光芒大盛,一道耀眼的白光从镜中射出,在半空中凝聚成只白虎虚影。白虎仰天长啸,旋即化作无数道白光,扑向二人。   慕容羽身形如鬼魅般闪避开来,手中羽扇一挥,一股强劲的气流随之而出,将迎面而来的白光尽数击散。   他手脚利索,嘴上功夫也不落下风,“你还真是给了九寸想一尺,得了两尺想一丈。当人家欠你的吗?”   墨玉笙手腕一挑,竹箫滑出袖炮,一曲破阵子在唇边缓缓炸开,似有无数枚细小的银针自箫孔中激射而出与白光相撞,霎时间,白光消散无踪,只剩下余音缭绕。   墨玉笙垂下竹箫,不慌不忙接口道:“他不欠我,你欠我。”   说话这当,原本纹丝不动的青铜雕像竟逐一苏醒。或是凌空跃起,如鹰击长空;或是则疾驰而至,似风驰电掣。   慕容羽挑眉瞥向这流氓无赖,应道:“我又何时亏欠于你?”   边将手中的羽扇舞得滴水不漏,羽扇掀起阵阵气旋,将扑面而来的青铜雕像打得东倒西歪。   墨玉笙配合着吹响竹箫,边嬉皮笑脸道:“上回你亲口说,上辈子欠我的,这辈子还。”   两人动作如行云流水,攻守之间浑然天成,不消片刻,便将青铜雕像尽数击溃。   不待二人稍作喘息,铜镜忽而光芒大盛,一只金色巨龙自镜中破空而出。   巨龙体态雄伟,周身缠绕着熊熊金焰,双眸犹如闪电,威势赫赫。   慕容羽踮着铜像的残肢,翩然跃到墨玉笙身侧。   慕容羽:“我不过是说说而已,你还就当真了?”   说话间,他手中羽扇飞旋,一股劲风随之而起,扫向巨龙。那盘踞在巨龙周身的烈火却如空山野火,雨打不灭,风吹更甚。   缠斗间,巨龙蓦地张口,喷出道炙热的烈焰。   烈焰未及慕容羽衣袂,骤然凝结成一线冰柱。一道墨绿色身影破空而至,抬手在冰柱上轻轻一点,冰柱顿时四分五裂,化为片片碎屑。   墨玉笙接连又挥出数掌,一时间大雪倾盆,将那庞然巨龙之躯尽数裹挟。然而,那巨龙周身的火焰竟似来自九幽地狱的鬼火,焚尽一处旋即再生,仿佛永生不灭。   “攻其双目!!”   慕容羽高声喝道,边将全部内力注入羽扇,一记飞鸿扇影直取巨龙双目。   墨玉笙旋即打出一招碧海潮生,素雪裹着疾风犹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将巨龙重重围困。   只听得一声哀嚎,巨龙周身剧颤,终化作点点金光,缓缓消散。   巨龙既逝,广场随之颓倾,一时间地动山摇,碎石纷飞。   二人立于废墟之上,护在素雪交织的银丝软甲之下,周遭混沌不分,天地一色。   片刻后,滚滚尘埃,归于沉寂。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目光交锋之际,忽而抬手,在虚空中相击。   墨玉笙收回手掌,轻笑道:“如何?我还就当真了。”   慕容羽微微一愣,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接口道:“那就将错就错。”   墨玉笙轻佛衣袖,足尖一点残垣断壁,飞掠而去,“好个将错就错,你可别后悔。”   慕容羽站在原地,看着墨玉笙远去的背影,也不管那半聋能否听到,低声道:“此生无悔。”   两人过了金阵,来到了一片密林。   密林入口处,立着一棵古槐。   树干上刻着个斗大的“木”字。   走过“木”字界碑,原本平平无奇的林间小道突然变得幽深,无数参天古树拔地而起,密密麻麻地遮去半边天。   山风乍起,落叶回音。   忽然间,静止的古树仿佛凭空生出两条腿,驮着树冠极速奔行,瞬间构筑成了一座庞大繁复的迷宫。   倘若只是寻常迷宫,做好标记,加快足力,往返几个来回总能寻到出口。   可这处迷宫却如流沙一般,四下流走,千状万态,一阵风过,已是另一般天地。   有时分明畅通无阻,下一刻,枝蔓突生,阻挡去路;有时分明是死路一条,忽然间树木移转,又忽现通幽曲径。时不时还会有木刺乱入,稍有不慎就会被穿成肉串。   两人功夫好,避得快。衣摆却没那个好运,被挑破了好几处,跟面破旗似的,在山风中招摇。   慕容羽不耐烦地朝四周劈去几掌,草木应声落地,露出点空隙,旁边的古树即可移位补齐空缺,再顺道变幻个新的阵型。   慕容羽悻悻收掌,叹了口气,半开玩笑道:“照这样下去,何止三日,怕是一辈子都得困在这鬼地方。我不会一语成戢,真等着船家来收尸吧?”   墨玉笙接口道:“想得美。若真烂在这里头,谁来给你收尸?”   他顿了顿,又正色道:“你家细雨兄就没留下什么灯谜让猜吗?”   慕容羽怨毒地挖了他一眼,道:“以静制动。”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墨玉笙默念着,忽地起掌横劈向一棵参天古树,借着内力将树身钉入土中,身影一展,跃上树顶,顺手摸下几片绿叶。   慕容羽紧随其后,落在他身侧。   墨玉笙靠坐在一根枝干上,悠哉悠哉地荡着条腿,“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溜了我这么久,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黑山老妖在作怪。”   他手中绿叶化作飞针,乘着内力,连根没入四周土地,“你我就在此守株待兔,静候老妖现行。”   慕容羽心照不宣,挑了处粗杆坐下,薅起绿叶来毫不手软,边借着内力随意抛洒下去。   树木感知响动,纷纷移动,不待喘息,又被折腾到另一处,若草木真有灵性,怕是要顶着满头大汗口吐芬芳伺候两人祖宗十八代了。   周遭树木被耍的团团转,四下游走,却有一棵看似平平无奇的低矮苍松,始终纹丝不动。   墨玉笙站起身,将手中黏腻的汁液在树干上随意抹了两把,道:“走!随我捉妖去。” 第89章 狭路   两人足尖垫着树梢,在林间纵身几个来回,落到苍松前。   墨玉笙不发一语,十分不讲武德,直接以一记疏影残雪掌招呼过去。   那苍松疾退三尺,浑身松针倒竖,旋即幻化成一株通体碧绿、形态诡谲的树妖。   树妖身姿高大,枝条交错缠绕成粗壮灵活的手臂。手臂上倒挂松叶化作的银针,看上去犹如满布铁钉的狼牙棒。被这家伙拍上一掌,不死大概也会被捅成个马蜂窝。   树妖缓缓睁开狭长的双眼,眼中绿光一闪,旋即分化出数十个分身,将二人团团围住。   墨玉笙轻笑道:“无咎,在神农谷捉血蚯的技艺没丢吧?”   慕容羽挑眉道:“丢不了,手正痒着。”   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个火折子,羽扇轻摇,火星借着风力,生出一大片火焰。   草木惧火,此乃天道。   偏生有不怕死的抢着往火药桶上撞。   两人并不正面交锋,携着火焰,足尖在草间几个借力,连连后撤。   树妖们大约觉得占了上风,追击得愈发卖力,宛若暴雨倾盆,袭向二人。   在这碧涛之中,却有一只树妖,不进反退,逆流而去。   它隐匿在众多分身之中,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被一道墨绿色身影堪堪断了去路。   墨玉笙眉尾轻扬,高声道:“不打声招呼就走,未免太过失礼。”   说话间,手起掌落,径直拍向树妖顶门,率先送下一份厚礼。   掌下树妖顷刻化作一道青碧流光,将密林一斩为二,中央裂出条翠玉幽邃的小道,直通林海边缘。   二人踏入小道的瞬间,周遭景色突变,似是陷入无常的幻境。   足下之地忽而荒漠遍野,满目疮痍;忽而汪洋浩瀚,浪涛翻滚。   头顶之上忽而雷电交加,狂飙肆虐;忽而晴空万里,碧空如洗。   两侧林木更是变幻多端。时而化作巨蟒,吐着信子飞扑而来;时而化作猛虎,咆哮间地动山摇;时而又化作火器,炮火如流星般骤至,炸得足底遍地开花。   慕容羽收了羽扇,低声道:“凝神静气,直走到底。眼前所见皆是幻象,不要受其蛊惑。”   两人保守元一,摒除一切杂念,疾步向前。   周遭幻象万千,不得近身,更无法伤及二人分毫。   忽然,墨玉笙耳畔传来一阵异响。   他五感衰退已久,心神较之旁人要更为犀利,对危险更是有种不同寻常的感知力。   他鬼使神差地偏了偏头,一根羽箭堪堪擦过他的耳侧,耳下瞬间多了抹血痕。   紧接着,“嗖嗖”又是几声破空之声,羽箭如流星般疾射而来。   “当心羽箭!”   墨玉笙一手捉过慕容羽,一招穿花佛柳带着他避开箭雨,一手上下翻转,自掌心打出几道真气,击落流矢。   他的目光匆匆掠过飞驰而过的箭身,琉璃镜后,那双平日里水波不兴的桃花眼底倏地掀起一阵狂虐的风暴。   这支羽箭他见过,在孙府的密室。   “孙三老贼。”   他扭头看向羽箭飞来的地方,正巧看见一道黑影隐现。   墨玉笙抬手就是几掌,那黑影反应极其敏锐,避开掌风,钻地鼠似得,一头扎进深林。   墨玉笙纵身提气,追了上去。   弹指间,风云突变。   慕容羽尚未来得及理清思绪,脑海短暂地空白了一下。   就是这片刻的功夫,他心神微动,不慎露出一丝破绽,被那虚幻之景趁虚而入,将他卷入幻境之中。   四周的藤蔓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层层叠叠,将他团团围困,仿佛要将他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人形绿茧。   慕容羽手中羽扇疾速旋转,化作飞旋的利刃,试图斩断这些盘根错节的藤蔓。   然而在幻境之中,藤蔓皆是虚妄之物,斩不绝,剪不断,就如那潺潺流水,遇阻则分,分而复聚,在慕容羽的意识深处愈缠愈紧。   恍惚间,慕容羽听到了墨玉笙的声音,“无咎!!”   像是穿过千山万水,遥遥而来。   他看不到墨玉笙的身影,只得对着虚空应道:“去追孙三,别管我,我自会脱身!”   话音未落,却听到缕缕箫声入耳,清越悠扬。   随着音波流转,那些狂乱生长的藤蔓逐渐趋于平静,旋即墨玉笙的声音在耳畔炸开,“走!”   一只冰凉的手住他的肩头,将他抽丝剥茧,拖离幻境。两人沿着碧玉小道,在箫声的牵引下,一路向前。   终于,四周幻象散去,两人走出密林。   直至此时,两人才来得及喘口气,相互对望了一眼。   便是这一眼的功夫,差点让墨玉笙笑岔气。   一番激战下来,他也没落得好,脸上还挂了点彩,好似个落魄公子。但他自问比起慕容羽还是强上不少。   慕容羽一身云锦华服,被那藤蔓折磨得破破烂烂,到处都是松脱的线头,配上这么张贵气逼人的脸蛋,简直绝了,像根刚从御膳房腌坛里捞出来的咸菜,又心酸又滑稽,落在墨某人眼里,却只剩下滑稽。   墨玉笙手贱,扯了根线头,往外拉丝,边捂着肚子憋笑。   片刻后大概怕憋出内伤,直接笑出了猪叫,还不忘嘴贱挖苦上两句:“无咎,你若这身扮相回京,要饭的都得施舍你两个铜板。”   气得慕容羽直想薅一把线头塞进墨某人嘴里。   慕容羽一把拍掉他作乱的爪子,黑着脸道:“墨子游,你到底长没长心?煮熟的鸭子都让它给飞了。孙三那厮万一离岛,你我这趟岂不是白跑了。”   墨玉笙擦了擦眼角的眼泪,不太正经地说道:“那厮贪生怕死又胆子如鼠,此时肯定已经退回到密室,毕竟那里有机关护着。若是贸然往外逃蹿,保不齐会被我们的人截住,来个守株待兔?”   慕容羽老妈子上身,碎嘴道:“但是万一……万一呢?你就不想想后果?让你去追孙三,你没事往我这跑干嘛?”   慕容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十分不解气,哀叹了一声:“说我傻,你我到底谁才是傻子!”   墨玉笙缓缓直起差点笑断的腰肢,顺手又薅了把线头,缠在指尖,“你是,我不是!”   他想了想,又接口道:“孙三老贼十条命也换不来你一根汗毛。这笔账我算得清白。”   账目清不清白另说,此言一出,慕容羽汗毛倒是竖了一身。   他怔怔地凝视着墨玉笙,额间的黑线褪去,双颊微微泛红。   他欲言又止:“子游……你……”   难得见这老妈子面露娇羞,墨玉笙推了推鼻梁上的琉璃镜,凑近到他跟前,等着他倾倒一番肺腑之言。   慕容羽:“原来你狗嘴里吐得出象牙的嘛。”   墨玉笙:“……”   两人边走边掐,谁也没有留意到足下,一个不起眼的土堆,竖了块不足一尺的木牌,上面刻着“土”字,几不可察。   出了密林,便是一处裸露的旷野。目之所及一片荒芜,偶有几丛野花点缀其间。   刚下过雨,泥土稀松。   两道针脚一样的足印横贯荒野。   墨玉笙用脚尖踮了踮足印边缘,轻轻一碰便塌了一角,看得出还是新鲜热乎的,那人刚走不久。   墨玉笙攥着竹箫的五指收紧,嘴角笑意未散,眼底却倏地泛起两抹轻寒。   墨玉笙:“看我如何瓮中捉鳖,生剁了那只老王八。”   两人寻着足迹,追至荒野尽头。   一道险峻的悬崖拔地而起,如同大地被巨斧劈开的伤痕,横亘于天地之间。   崖壁陡峭如削,下临无地,崖底云雾缭绕,看不真切。偶有苍鹰盘旋于上空,发出阵阵哀鸣。   悬崖对面,有个石洞。洞门半敞,透出微弱的光亮。   一座由藤蔓编织而成的吊桥,松松垮垮地横挂两岸,直通石洞。   桥身纤细狭长,仅能容一人侧身而过。   慕容羽俯身拽了拽这看似弱不经风,仿佛随时要散架的吊桥,倒是意外得结实。   慕容羽笑道:“这藤蔓瞧着脆软,还挺结实,可别是个怪东西,比神农谷的血蚯还难缠。”   提起血蚯,墨玉笙脑海中冷不丁浮现出与元晦初登神农岛时的情形。   他那时握着元晦的手触碰血蚯。   元晦手抖如捣蒜,手心手背全是汗,说话亦是语无伦次,耳尖也是红得几乎滴血。   如今想起来,他对自己的心思哪里藏得了半分,连慕容羽这么个黄金光棍都有所察觉。   自己怎么就没有早些看出来呢?!   想到元晦,墨玉笙眼角微微上翘,唇边噙着点笑,看上去温柔如水,却又莫名有些苍凉。   他兀自摇了摇头,收了心,抬脚上了吊桥。   忽然间,他感觉桥身轻轻抽动了一下,旋即脚下的藤蔓收紧,周边细小的枝条如蛛丝一样,飞速缠上了脚踝。   枝条末端长着带勾的尖刺,穿透层层衣料,径直扎破墨玉笙腿上的肌肤,尖刺倒钩,牢牢地嵌入皮肉之中。   一股清凉之感随之而来,墨玉笙试着动了动腿,好家伙,那尖刺竟是淬了毒,比十香软骨散还要管用,就这么一瞬,下肢酥麻,已经快要动弹不得了。   墨玉笙飞速封了腰间两处大穴,起掌批向藤蔓。   慕容羽的嘴大概开过光,这藤蔓异常顽劣,比之血蚯有过之而无不及。   掌风扫过,藤蔓便如拉面似的,拉得又细又长,荡到老远,等到掌风一过,又如弹簧一般,火速复原,那正是撵不走,撕不下,跟块狗皮膏药似的,非得黏下块皮肉才肯罢休。   墨玉笙一掌不成,又起几掌。掌风还没落下,桥身忽地从中间断开,他身子一歪,被藤蔓攥着脚踝,倒挂在虚空,吊着他径直下坠。   另一边,慕容羽跟在墨玉笙身后,还未踏上吊桥。他一只脚尚在空中,没来得及落下,便突生异变。   他顺势倾身倒下,身形在虚空划了道弧线,扎进深渊,足尖点着崖壁,滑下数丈,在崖壁一个借力,翻身入了虚空,长臂一展,伸手去捞墨玉笙脚踝。   哪知那藤蔓异常灵敏,感知到有人靠近,细小的枝条疾速延展,转瞬间交织成一张蛛网。   蛛网细密,满布倒刺,借着风力,兜向慕容羽。   蛛网未及慕容羽衣诀,周遭空气骤然转寒,霎时之间凝结成一层晶莹薄冰。这薄冰宛若天成,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藤蔓的攻势,令其为之一滞。   电光火石之间,数道清冽的真气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游龙般缠绕于慕容羽身畔,轻柔而有力地托举着他脚下,将他安然送回至崖畔。   “好生待着,别轻举妄动。给我看好那孙子,别让他溜了。”   耳畔风声如裂锦。   墨玉笙的声音乘着内力,穿透这猎猎风声,温柔地落进慕容羽耳里。   却不知为何,听得慕容羽耳根生疼。   慕容羽循声望去,墨玉笙的身影早已隐没于深渊下的云霭之中。   慕容羽手中的羽扇如离弦的箭,飞旋着投入迷雾,追着墨玉笙而去。   却如断翅之雀,消失在茫茫云海,再未现身归来。   只剩下慕容羽一手攀着崖壁,挂在崖畔,满是线头的锦衣华服在凌乱的山风中孤独地飘荡。   …………   另一边,墨玉笙被藤蔓倒拖着,在山风中极速下坠。   他弓身拍出一掌,藤蔓凝结成冰,成了根冰条。另一掌还未出手,冰条骤然崩裂,藤蔓在四散的冰渣中绷直了身子。下一刻,它像条被激怒的毒蛇,死咬住墨玉笙的脚踝,疯狂地扭动,将他甩向一侧的石壁。   肩头与坚硬的岩石重重相撞,墨玉笙半边身子骨差点散架,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凉气还未进肺腑,脚踝又是一紧,被径直摔向块巨石。   墨玉笙一手压着琉璃镜,一手护着后脑勺,前额得了空,重重擦过锋利的石块边缘,就地开花。   一阵清凉后,他被提溜着,在四处崖壁来回翻滚,身体各个部位都雨露均沾地挂了彩,激得他那不太管用的五感起死回生,耳旁嗡鸣声阵阵,鼻尖血腥味缠绕,闭着眼也能看到金星四射。   恍惚中,他听到一阵细碎的声响在耳边响起,像是飞鸟扑翅,很细小,很熟悉。   他蓦地睁眼,是把飞旋的羽扇。   墨玉笙冲着羽扇眨眨眼,道:“谢了。来得正是时候”,说罢身形倒钩,飞速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星星之火骤燃,蹿上了羽扇。   墨玉笙轻喝道:“去。”   起掌轻扣向羽扇。   羽扇化作火球,直扑向炸毛的藤蔓。   藤蔓遇火,终于不再硬气,贼溜溜地四下逃窜。但那羽扇就如跗骨之蛆,如影随形,藤蔓不堪烈火之扰,终于悻悻收手,松开墨玉笙,像弹簧一样,缩回到了崖岸。   墨玉笙双腿麻痹,毫无知觉,好在身体得了松快,终于不必像个破麻袋一样,被抛来扔去了。   临近崖底之际,他起掌拍向地面,身体被激荡而起的真气托住,得了缓冲,不轻不重地落到了地面上。   他刚一偏头,只听得啪的一声响,一个黑影掉在了跟前。   是羽扇。   已经面目全非了。焦黑焦黑的,羽毛被烧了干净,就剩下半副扇骨。   墨玉笙双腿动弹不得,索性手还能动。他长臂一展,将亲妈都认不得的扇骨卷进袖子里。   他又从怀中摸出粒百化丸吞下。药效起得很快,不足小半盏茶的功夫,双腿便恢复了知觉。   墨玉笙站起身来,服下最后一粒九转金丹。枯槁的身子虚不受补,一时间头有些发昏,眼前短暂地一黑。   他低头闭着眼,静立了片刻。再睁眼时,发现肩头衣料开裂,线头横生,被不知道从哪里流淌出来的血染得猩红。   他试着想了想慕容羽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嘴角牵了牵,伸手佛去嵌入肩头衣缝间的碎石,理了理衣襟,缓步走向一旁的甬道。   甬道狭窄,直通深处,没有旁支,两侧燃着几盏长明灯。   甬道的尽头是扇厚重的石门,此刻石门大开。   门后紧连着一间密室。   密室中央摆着张石桌。   石桌简陋,上有茶壶一个,茶杯两盏。   茶壶冰冷,不见一丝热气。   一人端坐于石桌旁,捉过茶壶,缓缓斟了杯凉茶。   正是孙三。   不过半年光景,他又从“孙三膘”落魄成了从前的“孙三杆”,一身肥膘像被榨干了一样,瘦得就剩下副骨头架子。   一对鼠眼却还是精光四射。   密室散发着股霉湿与腐臭,吃喝拉撒都在这巴掌大的地底,他倒当真是活成了不见光的钻地鼠。   孙三捏着茶杯,慢吞吞地喝着凉茶,边沉默地看着墨玉笙一步一步走来。   二人素未谋面。一盏茶后,不是他死便是我亡。弄不好还得落个共赴黄泉的下场。   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孙三举杯轻叩石桌,对着墨玉笙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惜身在这暗无天日之地,喝杯热茶都是奢求。老夫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来款待,仅有凉茶一壶,不介意还请取杯自饮。” 第90章 交锋   面前空气忽地一凝,寒气骤至,孙三还没来得及抖落满身乍起的鸡皮疙瘩,只听得“砰砰”两声脆响,石桌上的茶壶与空杯应声炸裂。   他捏着茶杯,不躲不闪,在四溅的茶水中,面无表情地喝下了一口凉茶。   面颊微凉,像是被什么东西划过,一丝细微的刺痛感在耳侧荡开。   他放下茶杯,伸手在下颌处摸了一把,干瘪的指尖带下点血迹和几粒冰渣。   狭小的空间里,素雪飘零,而那满布碎瓷的石桌,已经结了层白霜。   孙三揉搓着指尖的碎冰,不怒反笑,“输赢残雪掌,墨舟遥……哈哈……老夫活了这么些年,当真是开了眼界,居然是你替苏家那小子来杀我。你可知当年是谁给了你一剑,让你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十步开外,墨玉笙面无波澜,不发一语,一步一步地走来。   甬道两侧烛火微动,映照出他额间与身上斑驳的血迹,衬得他原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面庞,愈发苍白。   他看上去就如一抹清丽的鬼影,好像下一刻,烛火一灭,他就会随之消散。   可孙三却是知道,纵使天崩地裂,这抹前来索命的鬼影也散不去了。   除非自己死。   他靠坐在石椅上,垂下双臂,索性抛了那挑拨离间的心思,笑道:“墨公子不计前嫌,以德报怨,与苏家那小子师徒情深,实在令人动容。老夫自愧不如!”   说话间,他袖中寒光一闪,数枚飞镖疾射而出,却不是对着墨玉笙,而是对着密室的一角。   在那幽暗的角落,像是有什么东西崩裂,密室随之一颤,那堵厚重的石门微微晃了晃,自门顶滚落下些碎石。   孙三将目光从墙角收回,直勾勾地看着墨玉笙:“石门开启的机关有两处,一处在密室里,一处在密室外。方才密室里的这处机关已经被我给炸毁了……”   墨玉笙脚步一滞。   孙三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他这半年来东躲西藏,太久没有见过人,也没正经八百地说过一句像样的人话,如今陡然看到个新鲜的大活人,大概是真的很想叙旧,抿了口凉茶,慢悠悠地开口道:   “我原本只是苏州城外一个低贱的屠夫,为了讨口饭吃,低三下四地跑去苏令身边做了条狗。我自问这条狗当得是尽心尽责,苏令指东我不敢往西,啃块骨头都不敢出声,每日摇尾乞怜,瞧着他的脸色行事。”   他面色阴沉,声音陡然拔高,“可畜生就是畜生,做的再好也不过是烂命一条。苏令嫌我功高盖主,竟要神不知鬼不觉得做掉我……我为自保,这才狗急跳墙,反杀了他!!”   “呵呵……呵呵……”   他低低笑了几声,面露癫狂之色,旋即又放缓了声音,“我本以为苏令的死是解脱,却不想是由一个梦魇掉入另一个梦魇。苏令死后,我饱受良心谴责,没有一日安宁,也没有一夜安眠。闭上眼睛就是苏令满身是血前来索命的模样。如今更是凄惨——”   他顿了顿,低头拨弄着两片破旧又单薄的衣摆,摇了摇头叹息道:“有家不能回,连口冷饭都吃不上,过得比猪狗还不如。倘若当初本本分分地当个屠户,兴许还能过得舒坦些,最起码能吃口饱饭,死了还能有人送终……”   “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死掉的人不会重活,逝去的光阴也不会倒流。老夫累了,也老了,跑不了,也藏不动了……”   他仰头喝尽杯中残茶,手腕一挑,手中空杯飞驰而去,穿过石门,直击甬道暗处的石壁上。   轰隆一声响,石门微颤,继而缓缓移动了起来。   石门似是久未开启,扬起一阵飞尘,不断有碎石坠落,滚向两侧。   密室里面没有灯,借着甬道两壁的灯火得了一丝亮度,随着石门缓缓闭合,密室逐渐转暗。   孙三的脸一点一点隐没于黑暗中。   那形如枯槁的脸上浮现出个阴毒又诡异的笑。   “老夫倦了,也活够了……”   “可你还年轻。虽然身中剧毒,但苏家那小子正在四处为你搜寻归魂册。用不了多少时日,他会集齐三册,以归魂大法为你重塑经脉,到时你俩大可以双宿双栖,过你们的逍遥日子。”   ……   孙三的话在狭长幽深的甬道中,撞击着阴湿的石壁,来回荡着,绵绵不绝地钻进墨玉笙的耳里。   他还在喋喋不休,墨玉笙却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了。   当“归魂册”三字佛过耳畔,他的世界仿佛于瞬息之间凝滞,五感六觉在那一刻尽数停歇。   琉璃镜下,那对瞳孔疾速放大,千愁万绪化作一线流光闪过眼底,他的脑海却近乎是一片空白。   然而只是一瞬,他便收敛了心神。   他嘴角微牵,勾出个弧度,并不饱满,还带着点苦涩。   那个傻子!   当真是个傻子!   他的身边,怎么尽是些傻子!   他收了唇角的笑,抬腿步入密室。漂亮的桃花眼底平静无波,澄澈地只剩个“杀”字。   身后的石门将阖未阖,留下一线缝隙,连接着——   明与暗。   光与影。   生与死。   孙三眯细了眼,看着墨玉笙步步逼近,慢吞吞道:“这扇石门关闭后绝无再开启的可能。你杀了我自己也活不成,黄泉路不好走,你可想好了?”   他站起身来,双手拢进袖子里,缓缓退后,“我横竖都是死,不过是想求个全尸。你大可以在门外候着,何必为了我,搭上自己……”   他话音未断,被墨玉笙以几记伶俐的掌风伺候着,逼到了墙根。   孙三后心贴着石墙,忽地仰头大笑。   “哈哈!好!好得很!死前拉上个垫背,黄泉路上不孤单!老夫不亏!”   只听得“轰隆”一声响,石门彻底关闭,密室漆黑,再无一丝光亮。   孙三率先发难。   他常年待在不见天日的暗处,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双目虽不能夜视,但听音辩位的本领已经练就得炉火纯青,便是只耗子蹿过,但凡能摩擦出点声响,他也能即可击杀。   他从袖中掏出两枚鹰爪一样的弯钩,身形如电,跃至墨玉笙背后,直取其要害。   若遇上别的什么人,他大概可以得手,可惜那人是墨玉笙。   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在数月前已经沦为了摆设,在戴上琉璃镜之前,即便是在白天,看东西也是一团模糊。   他五感渐失,仿佛被天地所弃,身陷残境。然而,他却与周遭世界达成了微妙的和谐共生,不再依赖常人的五感去感知万物,而是凭借着习武之人的灵识,以心眼与心耳辨物行动。   他从鼻梁上飞速摸下琉璃镜,滑入袖中,一个旋身,顺势运气打出两掌。   然而一瞬间,他原本古井无波的面庞骤然泛起一抹惊阑——   丹田之内空空如也,竟无半点真气可循,打出的两掌力道虚浮,软绵无力,面对弯钩的凌厉攻势,基本等同于一剪薄纸。   一钩破空,锋利地撕开他的小臂,鲜血如飞珠溅洒;另一把恰好划在他隐于袖中的竹箫上。   剧痛之下,墨玉笙顺势折腕,将竹箫滑于掌中,横扫而出,直指孙三咽喉。   孙三身形微晃,避开竹箫,反手一勾,直取墨玉笙肋下软处。   墨玉笙内力消散,四肢绵软,动作迟了半分,被那弯钩刺穿前胸,顷刻间血如泉涌。   孙三顺势借力,飞起一脚,正中墨玉笙小腹。   墨玉笙闷哼一声,捂着下腹,倒飞数尺,后背狠狠地撞上石壁,坠崖时落下的几处伤口顷刻间崩裂。   他虽看不见,闻不着,却也能感觉到后背黏腻腻,湿了一大片,鲜血混着冷汗像不要钱似得突突地往外淌。   孙三把玩着指尖沾着血色的弯钩,缓步逼近,眼中闪过得意之色。   他阴恻恻地笑道:“你与苏家那小子如胶似漆,他就未曾向你说过一点红镖局的’十里香’么?此物无色无味,乃走镖途中专用于制伏劫镖者的奇药。只需轻轻嗅上一口,便能让人内力全消,四肢乏力,成个任人宰割的活死人。”   他语气骤然转寒,冷笑道:“真他娘的活腻了,敢与我孙三斗,下下辈子吧!”   说罢,指尖一翻,那弯钩如毒蛇般,朝着墨玉笙命门疾刺而去。   黑暗中,本该形如一摊烂肉的墨玉笙身形一荡,堪堪避开了这一击,手中竹箫化作一道青影,反刺向孙三心口。   孙三急退闪避,却还是迟了半步,被击中胸腹。那竹箫挑的角度极其刁钻,正中软肋之下的要害,孙三只觉得五脏六腑被震得天翻地覆,喉头一甜,喷出口老血。   他踉跄后退,擦了把嘴角的血沫,沉声道:“怎么会!你中了老夫的十里香,为何还能动弹。”   墨玉笙不发一语,手持竹箫,接连向前疾刺。   他内力已失,只有凭借招式与孙三在这逼仄之地互攻互守,贴身肉搏。   然而竹箫终不及锐利的弯钩,再加上“十里香”的蚕食,他四肢乏力已经到达大限,几番交锋下来,墨玉笙力不从心,被孙三一记勾扫,手中竹箫脱手,又一脚横踢,直直飞了出去。   墨玉笙重重跌落在地上,嘴里吐着血,身上还冒着血,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染缸中提溜出来的,腥红的血滴滴答答,流得到处都是。   另一边,孙三也没能讨到太大的便宜,他被竹箫所伤,面上瞧不出太多伤口,内伤却受得很重。他一只手臂被生生折断,晃晃荡荡地挂在肩头。   他啐了口血沫腥子,起脚踢飞地上的竹箫,踉跄地走到墨玉笙身边,一脚踩在他胸口,笑得癫狂。   “杀了我你俩就能双宿双栖?做你的春秋大梦!没有摆渡人承阴启阳,他苏曦就算集齐了三本归魂册又能如何?”   他收了笑,放低了声音,语气阴毒得像条地沟里的毒蛇,“你俩既然心心相惜,你倒是猜猜看他是想如何复活你?摆渡人非自愿不可行。我猜……他是打算献祭自己,来换你一条命……”   他虽看不清脚下人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对方身躯猛然一震,如同骤然入冬的枯木,冰寒凝重,处处泛着死气。   他低低地笑着,咬着牙,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用言语凌迟着脚下人,“如今你落在我手上,他苏曦就算一心求死都得看我的脸色。苏令不是喜欢拿人当狗使唤吗?我便让他的独子当条狗,给我叫两声来听听!” 第91章 钓徒   说话间,孙三忽而折腰向下,那尚能动弹的右臂陡然一震,手中弯钩直取墨玉笙颈侧要害,打算彻底做个了结。   却不料自小腿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似是被什么尖刺穿透了皮肉,钉在了腿骨上。   孙三大骂一声,忍着剧痛将墨玉笙踹向一旁,俯身摸向腿间的那枚尖刺。   竟是个细长的金属杆,上头吊着两道长约半指的金丝环扣。   黑暗中,那个半个身子埋进黄土里连睁眼都费劲的男人,也不知从哪里攒来的气力,忽然飞身一跃,指尖携着的琉璃镜片化作夺命白刃,划向孙三。   孙三反应极快,以攻为守,手中弯钩就这来人的身影直直地抓了下去。   墨玉笙却避也不避。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再去躲闪了,这次倒下后,他兴许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他以身为盾,勉力接下了这一击,吐了口血,却也如愿得了个近身的机会,手腕向前一送,手中琉璃镜片划破孙三脖颈。   可惜他臂力太弱,只在孙三侧颈添了道血口子,没能当场了结了他。   孙三飞起一脚,将墨玉笙踹至墙边。墨玉笙瘫软在地,指尖微微颤了颤,琉璃镜片脱手,滚到了很远。   孙三捂着渗血的脖子,高声咒骂道:“疯子,真他娘的是个疯子,”边拖着残臂,踉跄地走向石门,摸上了隐藏的机关。   石门缓缓开启,甬道处的灯火从缝隙间一丝一缕地透了过来。   墨玉笙垂着眼,眉心处的血顺着鼻梁往下流,与眼窝处的血连成一片,填满了眼眶。血从眼缝处往下渗,将眼底染成一片腥红,这使他几乎感受不到自甬道投射而来的微弱光亮了。   孙三扭头朝墨玉笙啐了口唾沫,“疯子!叫你给老子烂死这里头。”   石门大开,孙三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才刚踏出一步,眼前人影一闪,旋即一人手掌覆上了他的顶门。   孙三睁着眼,直直向后倒了下去,残破的身子与身后的影子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交叠。侧颈处的血还在汩汩地流,人却已经没了响动。   慕容羽收了掌,站在密室门口,朝里头忘了一眼。   这一眼看得他终身难忘。   巴掌大的空间,边边角角都是血,几乎找不到一块可以落脚的地。   墨玉笙趴在一小滩血泊中,脸埋在乱发之下,分不清是死是活。   那么厚的裘袍,便是在昏黄灯火掩映下,也不难看出,已经被血水染得几乎分辫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慕容羽从来也不知道,原来人有这么多血可以流。   有那么一瞬,他觉着墨玉笙或许已经死了。   他的手哆嗦得厉害,两条腿像是扎入了泥潭里,拽着身子往下沉。   他的双瞳涌上一层水膜,周遭一切虚化在这流动的水膜中,看上去那么得不真实。   可真实离他就几步之遥,只要稍稍伸手就能去触碰,他却露了怯,只想逃。   突然间,从那血染的乱发之下,钻出来一丝极细的声音。   “无咎?!”   墨玉笙闭着眼,隐约觉察到有生人靠近。   他看不到也听不清,可他就是知道,那人是慕容无咎,也只会是慕容无咎。   慕容羽如梦初醒,飞掠而去,蹲靠在墨玉笙身侧。   明知眼前人大概率成了个废人,他还是背过身去,压低声音抽泣了两下,方才俯身应道:“子游,是我。”   他等了好一阵,才又听到墨玉笙问道:“你……你是怎么来的?”   声音细弱蚊吟,像是从棺材板下透出来的,没有一丝生气。   慕容羽匆匆转身,在墨玉笙看不见的地方抹了把眼泪,而后伏在他耳边,如实道:“跳下来的。”   “咳咳”,墨玉笙咳了两声,像是在轻笑,又像是在咳血。   他顿了顿,道:“傻子,还真是傻子。”   他大概用尽了全身气力,话说完后便再没了响动。   慕容羽僵在一旁,一双手在虚空中来来回回,硬是没敢下手——准确地来说,是无处下手。   墨玉笙伤得极重,外伤,内伤,大大小小加起来数十处,也就是沾了五感渐失的光,他还能留着一口气,寻常人怕是等不到血尽而亡,早就被痛死了。   终于,慕容羽咬了咬牙,挑了两处血印子浅薄的地方下手,将墨玉笙扶起身来,捏着他的下巴,塞入一粒护心丸,又将自己体内所剩无几的真气尽数度了过去。   可墨玉笙实在是太虚弱了,直到慕容羽将全部真气度完,他的身体也还是冰冷的,仿佛永远都暖不过来了。   慕容羽将他揽在怀里,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失声痛哭。   刚哭了两声,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有气无力地说道:“哭坟啊……我还没死……”   慕容羽抽了口气,将他揽得更紧了。   墨玉笙嫌弃地推了他一把,可惜力气太弱,跟蚊虫叮咬没什么两样。   “我……名花有主的人……你可别……趁人之危……”   声音弱得像是随时都会咽气,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令人炸毛。   可慕容羽却觉着这是世间能与细雨兄说话声平齐的,最美的声音。   生平第一次,他觉着,墨玉笙这张烂嘴也没那么讨人嫌。   慕容羽在心底道:“日后你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嘴巴再毒,我也决计不与你计较。”   他脱下外袍将墨玉笙裹好,挪到背上,背着他穿越长长的甬道,边不住地说道:“子游,你别死,我现在就带你出去……去找他……”   墨玉笙伏在慕容羽的肩上,张了张嘴,似乎是说了些什么,可惜气息太弱,慕容羽只得停下步子,贴了上去,问道:“你要说什么?”   墨玉笙喘了几口气,又攒了些气力,开口道:“找人……把……消息递出去……就说……孙三已死!”   慕容羽:“好!”   边应着,边加快了脚步。   不多时,两人来到崖底。   慕容羽一声哨响,那吃人的藤蔓从天而降,在两人面前圈成个脚踏,乖顺地就像只家养的猫咪,全然没了先前的凶残。   慕容羽没有细说,墨玉笙大约也能想明白,他流失的那些真气都去了哪里。   这比毒蛇还毒的藤蔓差点要去了自己半条命,慕容羽驯服它,想必是吃尽了苦头。   两人被藤蔓送上了崖岸。   天空下起了雨,像针尖一样,刺穿荒野。   索性雨并不大,还没来得及抚平大地的痕迹,两人沿着来时的足迹,一路折返回竹林。   雨落纷纷,结成水洼,像碎瓷似的,散落在这茫茫荒野。   慕容羽驮着墨玉笙,像匹骡子,在这碎瓷间穿行。   他经历了一番恶斗,又将所剩无几的真气尽数度给了墨玉笙,此刻筋疲力竭,内里空空,雨再大些怕是都能将他给冲跑。   他就地拾了根木棍,撕下一角衣料缠于掌间,像个乞丐一样拄着拐杖,一步一个脚印。   两人的重量压着足底,每一步都深陷在潮湿松软的泥土里,几乎没过半个脚踝。   他破烂的衣摆扫过泥泞,满是污浊,泥水滴答了一路,在错落的水洼间,激起一圈一圈细小的波纹。   这个在京城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双足不踏四季尘的翩翩公子,将他最初的与最后的落魄都给了背后的那个人。   给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雨停。   西边的天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几缕斜阳自那缝隙间倾泻了下来。   慕容羽抬头看了眼镶金的天边,停下脚步,侧了侧身。   “子游,天晴了。”   墨玉笙睁开眼,斜阳照进了他的眼底。   两人沉默地看着夕阳,谁都没有说话。   墨玉笙抬手在衣袖里慢吞吞地摸索了一阵,掏出副黢黑黢黑的扇骨,有气无力地垂到慕容羽跟前。   “这个还你。”   扇骨被夕阳着了色,看上去倒是顺眼了许多。   慕容羽眼眶微红,哽咽了一下,故作嫌弃地说道:“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边说,边还是乖乖伸手接了下来。   墨玉笙笑笑,“算是物归原主了。”   慕容羽:“破成了这副样子,怎么算是物归原主?”   墨玉笙闭上了眼,细声地说道:“那年在淮安……”   “南京。”   慕容羽似乎是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截口道。   墨玉笙稍稍停顿,在混沌的意识里兜了一圈,接口道:“那年在南京街头,你我打赌,你耍诈,侥幸赢了我,将我手中的羽扇讨了去。”   慕容羽苍白地辩解道:“我何时耍诈?你自己贪杯误了时辰让我捷足先登擒了秦安那飞贼……不过——”   他话锋一转,“贼是我抓的,便宜可都是你占的。梁家大小姐可是邀了你夜游秦淮,共度春宵……”   墨玉笙咳了两声,别扭道:“陈年旧事,提他作什么……”   慕容羽善解人意地笑笑,“也对,我与你说这些干嘛。你给我好好活着,别咽气。等伤好了去寻副新的赔给我。要一模一样的,少根羽毛都不行……否则……别怪我嘴碎,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都给你抖出来……”   墨玉笙:“……卑鄙!无耻!下流!”   他想了想,又从袖中摸出片琉璃镜片,在慕容羽面前晃了晃,细声道:“你送我的琉璃镜是要不回去了。”   慕容羽的视线扫过墨玉笙满是血痕的指尖,微微瑟缩了一下,哑声道:“洋人的玩意,本来也没多好,不要也罢。我已经托人在京城寻到了最好的工匠给你重制一副,按你的要求雕龙刻凤镶金缀银,骚气得很,配你正好。”   墨玉笙低低地笑了几声,含混地说道:“无咎啊,无咎,我欠你的……这辈子好像要还不清了。”   慕容羽接口道:“这辈子还不了就下辈子还,下辈子还不了就下下辈子还。我拿着算盘和账本,追你三生三世,别想赖账。”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腾出只手,从怀里摸出根竹箫,递向身后,“对了,竹箫,我帮你捡回来了。”   身后人接过竹箫,发出了一声轻叹,听着很是舒心。   “好……好……”   慕容羽驮着墨玉笙,慢吞吞地走在夕阳下,边走边聊,细数着过往的种种。   大多时候是他说,墨玉笙听。有时说累了,停下来咽口吐沫,墨玉笙会添上几句,不叫两人落入空地。   细算下来,两人相识这么些年,话不过三句就开始拌嘴不过五句就开始掐架,这么心平气和地交谈好像还是头回。   却意外得融洽。   墨玉笙伏在慕容羽背上,迷迷瞪瞪地想,碎嘴的慕容羽好像也没那么遭人厌。   两人穿越荒野密林莲池,来到了竹林。   暮色苍茫,残阳隐于乱云之后。   四野悄然无声,仅有几盏长明灯散落在竹林两侧,在幽暗中勾勒出一条狭长径道。   山风过,掀起阵阵竹浪。   两人在竹浪间穿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不知是得益于九转金丹还是慕容羽度去的内力,亦或是墨玉笙天赋异禀,他重伤之下已经慢慢开始回血,最先回血的是他那两片闲不住的嘴皮子。   他挪了挪身子,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似乎一点也没有因为自己腿瘸而感到羞愧,在慕容羽背上趴得是悠然自得。   墨玉笙半开玩笑道:“你说船家会不会拿了银子跑路?”   “你可别乌鸦——”   慕容羽话音戛然而止!   耳边风起渐烈,鸣啸之声锐意逼人。   那原本如水波般轻柔起伏的竹海,顷刻间翻涌成滔天巨浪,翻江倒海。   霎时间,竹叶纷飞,犹如暴雨般倾盆,密密麻麻的,遮天蔽日。   竹身摇曳,节节断裂,轰然倒塌之声不绝于耳。   大地之下,裂纹悄然蔓延,一道深邃的缝隙自地心深处缓缓浮现,仿佛有无形之力欲将整片竹林一分为二。   慕容羽来不及多想,一把抛了手中的棍仗,双手夹着墨玉笙的双腿,背着他,聚气狂奔起来。   他稍作休整,体内的真气恢复了些许,尚不足以承受二人之力,轻功施展不出来,只能一步一步,踩着破碎的山地疾步前行。   满林的竹叶肆无忌惮地翻飞,像刀子一样凌厉,割得他双目生疼,慕容羽却一刻也不敢闭眼。   他就如一叶孤舟载着孤客在风雨间飘零,也不知哪阵浪过,就将被掀翻,自此长眠幽冥,再不见天日。   忽然间,一根竹箫横在他眼前,身后响起了墨玉笙的声音:“活着出去,替我将它交给元晦。告诉他我随南海神尼渡海疗伤,要闭关十年……叫他等我十年……”   说话间,他轻抵慕容羽背脊,打算翻身下去。   慕容羽足不停步,却是攥着墨玉笙的衣角,将他箍得更紧了。   他咬牙道:“墨子游,要说你自己说去……我帮不了——”   “——无咎!”   墨玉笙截口道:“放开我!你先行一步……我随后就到!”   慕容羽在狂风中大笑,“墨子游,你是傻子,我不是!”   说话间,他提气纵身,避开几道横劈而来的竹影,可惜他足下的步子赶不上地缝开裂的速度,脚下突生裂隙,慕容羽两脚踏空,身子一歪,连着墨玉笙,一同跌了下去。   他眼疾手快攥住了一根竹枝,另一手拽着墨玉笙衣袖,两人依着一根细弱的文竹,悬在虚空。   脚下是万丈深渊。   翠竹不堪重负,千丝万缕的根须从碎土下一根一根地抽身。   墨玉笙抬眸,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掩映在乱石与尘埃之下模糊不清的身影,笑道:“欠你的这辈子是还不上了,若有来世,还做兄弟,我让着你,保证骂不还口!”   说话间,他从掌心露出一角琉璃镜片,划断衣袖,凝聚全身气力,打出最后一道绝命真气,将慕容羽送了出去。   “墨子游!”   慕容羽绝望地抓了一把虚空,在滚滚尘埃中怒吼。   电光火石间,一抹灰影破空而至,足尖垫着竹枝,倒挂金钩,一招猴子捞月,捞起了墨玉笙。旋即他长臂一展,从手中飞出一道黑鞭,瞬息间缠上慕容羽腰身,将他兜到自己身侧。   他一手提着慕容羽,一手扛着墨玉笙,足尖点着竹梢,踏着竹浪,在飞沙走石间穿行。   慕容羽头朝下,落魄到被人像袋垃圾一样提溜着。他眉眼乱飞间,无意中瞟到了缠在自己腰间的黑鞭——这……竟然是张渔网,还泛着股新鲜的鱼腥味。   他心中大惊,迅速抬眼看去,绿蓑衣,灰布袍,这不正是本应等在渡口的船家吗?   出了竹林,船家拎着两人飞速掠向岸边。   土地湿软还带着新雨的潮气,慕容羽向后看去,地上竟是连一个足印都没有留下。   片刻后,渔舟出现在眼前,船家一个纵身,带着两人跃上了船。   船家将两人放下,捉起墨玉笙的手掌,给他度了几道真气。   真气激荡,瞬间便让墨玉笙凉透了的身子回暖。   墨玉笙轻咳了两声,用那不太管用的眼睛扫过二人,迟疑道:“我这是……在哪?”   “渔船上。”   慕容羽握着他的肩头,笑道:“船家来接我们了。”   墨玉笙点点头,旋即瞳孔极速放大,“我们………”   “还活着。”   慕容羽接口道。   他扭头看了一眼立在船尾起桨的船夫,抱拳行了个礼,问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晚辈有眼不识泰山,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船夫撑着桨,道:“不足挂齿,不过是烟波钓徒罢了。”   慕容羽点头道:“好个烟波钓徒。”   船身轻颤,离了岸,驶向深海,犹如苍茫岁月中的一粒微尘。   湿咸的海风将船夫的声音捎去很远:   “烟波江上逸舟横,云影悠悠伴鹤鸣。   岸芷汀兰香四溢,风轻日暖意偏晴。   垂纶独乐江湖远,把酒闲歌岁月平。   莫问尘嚣何处去,一心只向碧流清。”   …………   别了船家,墨玉笙没有立即回春山镇。   他与慕容羽在临近的城镇找了间客栈,一住就是半余月。   这期间为了养伤,他乖乖地躺尸,几乎是足不沾地。   他是当了甩手掌柜,衣来张手饭来张口,被养的白白胖胖,却是苦了慕容羽。   这位皇城贵公子放着被人伺候的逍遥日子不过,摇身一变又是当爹又是当妈。   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第一日,惺惺相惜。   第二日,强颜欢笑。   第三日,得过且过。   等到第四日,墨玉笙便将先前许过的来世之约抛诸脑后,变着法子找慕容羽的乐子。光是细雨兄这三个字,每日就得说上千八百回,弄得慕容羽恼羞成怒,两人争锋相对,每日里闹得是鸡飞狗跳。   客栈小二私底下八卦:天字一号房住着位贵公子,丰神俊朗,气度不凡,就是脾气暴躁,一点就炸。   半月后,在一堆虎狼之药的护法下,墨玉笙的外伤好了个七七八八,有他精湛演技的加持,蒙混过关是不成问题。   两人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中秋当日回到春山墨宅。   可墨宅却空空如也,等着他的只有一封未拆的家书。   元晦大约是忙极了,家书也就聊聊数字。   “镖局琐事缠身,归期难定。中秋之约,恐难践诺。你定要好自珍重,等我归来。”   墨玉笙又等了半余月,没有等来元晦,却等来了一个惊天噩耗。   中原楼楼主萧翎天遇刺身亡。 第92章 终章(一)   汴州。   九月初一,正值秋虫猖狂之际。   子夜时分,十一名刺客匿影藏行,潜入中原楼霁月阁刺杀萧翎天。   彼时秋虫鸣声声声震耳,中原楼阁风雨腥红。   六名刺客当场伏诛,其余五人借着夜色的掩护,逃至中原楼以东三十里的箕围山。   丑时,本该漆黑一片的深山老林,却灯火通明。   中原楼八百弟子几乎倾巢而出,将箕围山围得水泄不通,掘地三尺,连个老鼠洞都不放过,誓要揪出幕后指使,将刺客碎尸万段。   临近寅时,四名刺客相继落网,无一例外皆为死侍,被捕后咬舌自尽。   而余下的一人遁入空山后,形如鬼魅般销声匿迹,竟再无踪影。   箕围山深处藏有一峰,名曰玉珠。   玉珠峰侧,峭壁如削,下临深渊。   绝壁之下,约莫五丈之处,有处石洞。   洞口掩于怪石之间,极为隐蔽,很难叫人发现,即便发现了,若无腾云驾雾之术,也很难到达。   此刻,元晦就坐靠在这处山洞之中。   他背倚石壁,闭着眼,脸色有些苍白,嘴角挂了行细细的血迹。一身单薄的夜行衣被冷汗打湿了,紧贴着后心,身上被划了好几处口子,流了些血,伤口已经结痂。   他右掌攥着个半指大的瓷瓶,里头装了两粒看似歪歪扭扭并不周正的赤色药丸。   这是他青鸟传书七姑,按七姑的方子匆匆炮制的。   七姑管这药丸叫归息丸。   药丸约摸也就花生粒大小,品相极差,却是当之无愧的武林奇药,服下后即刻进入假死状态,心脏骤停,脉象全无,即便神医亲临,也难瞧出端倪。   为了以防万一,他炮制了两瓶。   一瓶与他藏身在这处崎岖嶙峋的山缝之下,另一瓶则落在三十里开外中原楼楼主萧翎天手中。   半炷香后,元晦睁开疲惫的双眼。   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痕,挑开肩头衣料,褪下半边衣衫。山风寒凉,打在他裸露的臂膀上,他周身一颤,打了个寒颤。   他的右胸处印着个掌印。掌印穿透皮肉,像是被烧红的铁器烙过一般,血肉模糊,掌印边缘微微透着股焦黑。   这便是传说中的风月掌,无物甚有物,风月皆为剑。   那年在英雄大会上他没能有这个机会向萧翎天讨教,今日得幸领略了,却是差点要去了自己半条性命。   元晦休憩了片刻,从怀中摸出百化丸吞了下去,又取了些红泥软膏慢吞吞地涂在伤口处。   这一掌受得值当不值当,今日之内便可见分晓。   半月前元晦去了趟司徒府,想与司徒云海做笔交易。   他候了三天三夜,破了司徒云海布下的四大迷阵,却还是没能等来他现身,只等来狐媚娘递送口信,向他讨要一分投名状——刺杀萧翎天。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与司徒云海做买卖必须得下足本钱。   元晦当即应了下来,服下狐媚娘捎来的子母蛊,与其余十名刺客在汴州汇合,挑在了今夜下手。   为了打开长白殿大门,进入武库拿到归魂册,元晦布了盘大棋。   这盘棋他下了足足半年,如今正是落子收盘的关键时刻,却不料又节外生枝。   萧翎天原也是众多棋子中的一枚,却不该是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出现。   换作旁人大概已经自乱阵脚,但对于元晦而言,抛开墨玉笙不谈,他这辈子就没有过顺遂二字可言。   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碰得多了便也麻木了,他早已习惯在乱中求稳,于险中求胜。   是以他临时改变计划,青鸟传书七姑炮制出假死药,打算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他刺下萧翎天一剑又以肉身接下萧翎天一掌,近身之际悄无声息地递出了密函与归息丹。   可萧翎天真会如他所愿吞下那假死药?   元晦收起红泥软膏,合上衣襟,颈子朝后轻轻一仰,坐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起来。   前路漫漫,也不知又会生出些什么牛鬼蛇神挡道。   他总得存些气力,去扫平障碍,为墨子游谋个出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山风捎来轻盈又细碎的脚步声,旋即一抹红影飘了进来,红影之上是张浓艳至极的狐妖脸。   元晦却只是垂着眼皮,也不费心去看来人是谁。   狐媚娘缓步走到元晦跟前,扭腰蹲下,水袖轻颤间,跌出只玉埙。玉埙声起,不多时便见只蚕豆大小的蛊虫从元晦耳中探出半个身子。   她伸出根玉葱般的指头凑近。   元晦闭着眼,侧脸躲开。   狐媚娘嘴角蜷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旋即指尖不依不饶地贴了上去,接过蛊虫时,有意无意地划过元晦耳廓。   下一刻,一只冰冷的长剑抵在了她雪白的颈子上。   元晦冷冷地睁眼。   狐媚娘娇躯微倾,避开剑尖,指尖轻抚着蛊虫,娇滴滴道:“奴家与公子也算旧识,那年在江南你我同游碧水共赏春色。都说好看的公子最是会怜香惜玉,你还真就如此狠心下得去手么?”   元晦面无表情地将一点红又送近了一寸,剑尖在狐媚娘吹弹可破的肌肤上点了滴血珠。   狐媚娘收了笑,冷声道:“萧翎天已死,主人要见你。”   …………   东司徒,西上官,南欧阳,北宇文。   四十年前,四大家族称雄江湖,声势赫赫,尤以司徒府为尊。   首任府主司徒长风,武艺超群,仁义双全,被推举为武林盟主,统领武林长达十载,司徒府之名,一时无人能及。   及至二代府主司徒逸闲,人若其名,性情洒脱,无意插手江湖纷争,醉心于山水之间,司徒府遂淡出江湖,不再为众人所瞩目。   倘若就此隐退,依着前人的美誉,司徒府尚可以流芳数十载,但天不遂人愿,司徒家偏生出了个司徒云海。   此人原是个纨绔,早年耽于声色犬马,流连于秦楼楚馆之间。承袭府主之位后,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地竟似脱胎换骨,忽生青云之志,一心想要重振门楣,再续家门荣耀。   正所谓不怕纨绔玩物丧志,就怕纨绔有雄心壮志。   此刻,这位心怀鸿鹄之志欲将萧翎天取而代之的纨绔正端坐于汴州西角一处幽静的茶庄之中。   雅间内,茶汽氤氲。   狐媚娘跪坐在茶桌旁斟茶。   司徒云海身着锦缎华服,手握银銮金丝扇,边拨弄着扇柄处的玉珠吊坠,边念念有词:“煮茶,讲究的是火候,水老不可食,三沸而止。取的第一勺叫“隽永”,乃茶中之精华,味道至美……”   元晦坐在对面,盯着缭绕的茶雾,面无表情地听着。   忽然,他牵了牵嘴角,轻轻笑了一下。   不知怎地,他脑海里不经不由就冒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一袭淡色长衫,没有冗长之辞,也没有繁复之礼,随手捉一根粗陋的竹箫便也如临风的玉树,风流自成。   与那人相比,眼前的司徒云海简直做作地像个唱戏的。   元晦收了笑,回了句“在下粗鄙,品不来这些风雅,”将狐媚娘递来的茶盏落到一旁,开门见山道:“如今萧翎天已死,江湖一朝变天,正是府主上位的好时机。”   司徒云海含笑不语,手中折扇轻摇,神态自若,似是胸有成竹。   元晦话锋一转,“然纵观江湖武林,才德兼备者如过江之鲫,府主若想问鼎武林盟主之位,恐怕需得经历一番血雨腥风才行。”   司徒云海不以为然,“无妨。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司徒府养了那么多的能人异士,现下该是他们各显神通的时候了。”   元晦笑笑:“府主海纳百川,知人善用,固然是好。然而人心难测,难保府中贤良不生二心。江湖险恶,此类弑主篡位之事实在不算新鲜。把自己的功业尽数建立在旁人身上,实在不算稳妥。”   司徒云海停下手中折扇,眯细了眼。   元晦的话一针见血,刺中了他的心髓。   他广收门徒,不论心性,但求可用,府中所聚之徒多为乌合之众。这帮鼠辈哪里有半分衷心可言,反水就如喝酒吃肉一般自如。   元晦接着道:“恕在下直言。依人不如依己,将自身武艺修炼至极,方为正道。”   司徒云海笑道:“习武之道,并非一日之功,需得经年累月苦练才有所成。我与那些个市井莽夫不同,时间比金子还宝贵,若让我耗费十载、二十载去修炼武功无异于虚废光阴。”   元晦道:“府主是聪明人。聪明人自然有聪明人的法子。”   司徒云海:“哦?怎么说?”   元晦定定地看着他,缓缓吐出四个字,“长夜未央。”   司徒云海轻摇折扇,一手从狐媚娘手中接过茶盏,低头抿了口茶水,并不答话。   元晦:“当年周怀恩以一柄未央剑,独斩三万魔教之众。如今,未央剑就压在长白山殿之中。府主若能将其收入囊中,别说区区中原武林,便是西域番邦,也将拜倒于府主马前。”   司徒云海不动声色地去了眼狐媚,摇头道:“长夜未央,谁人不知,谁人不想得?但长白山殿有三位上仙镇守,我倾尽门下弟子的性命,也难撼其分毫。”   元晦轻笑一声,“司徒府独力固然难支,若能借半个江湖之力,又当如何?”   司徒云海微微一顿,接口道:“如何借力?”   元晦伸手揽过茶盏,送到唇边,低头吹开杯中浮沫。   茶香袅袅,四处流转。   那张寡淡又带着些许棱角的脸隐于水汽之中,像雾里花,朦胧不可捉摸。   司徒云海复又追问道:“如何?”   元晦抬眸,透过缭绕的茶雾,看向司徒云海,“府主可遣一封密函到马蹄莲教,让神女现身长白殿前,再以讨伐魔教之名,召集部分武林同道一同前往。届时刀光剑影,难辨敌我,剑尖对着上仙或是魔教,皆不由人。府主趁乱,率先进入宝殿拿下未央剑。未央剑既得,府主便可号令江湖。”   司徒面色微变,旋即笑道:“元晦公子说笑了,我司徒府清清白白,又如何会能与魔教扯上瓜葛。”   元晦笑笑,也不说话,伸手从袖袋中摸出枚玉佩,轻轻落到茶案上。   司徒云海骤然色变,“你见过白面书生?”   白面书生乃司徒云海麾下一名干将,英雄大会上代司徒府出战,暗施紫金万魂蛊,遭人识破后成了弃子,被幽禁于北地孤山。   元晦低头喝了口茶水,答非所问道:“我听说紫金万魂蛊是魔教神女的不传之秘。”   话音未落,空中微响乍起,数枚银针自狐媚娘袖中疾射而出,直取元晦。   元晦眼皮也不抬,指尖轻拂盏缘,沾得几滴茶水,轻轻一弹,水珠凌空而起,与那银针相遇,只听得叮叮几声细响,银针应声而断,散落于茶案之上。   埙声骤起,十余个黑影疾掠而入。   司徒云海广袖一挥,将黑影屏退,沉声道:“你究竟是谁?想要什么?” 第93章 终章(二)   元晦避而不答,缓缓放下手中茶盏,“那年英雄大会后,你派狐媚娘一路追杀至江南,想从慕容羽手中夺取九州令。”   司徒云海目光阴鸷,冷笑道:“如何?你大费周章地接近我,就是为了来重翻旧账?”   元晦笑笑,“萧翎天老奸巨猾,怎会轻易将九州令交与旁人。慕容羽没有,沈清渊也没有,不过是他布下的局,意在调虎离山,引蛇出洞,揪出潜伏在中原楼的细作罢了。”   “我猜府主铤而走险,选择在此时动手,应当是收到了风声。萧翎天恐怕……已经探知司徒府与魔教暗中往来之事了。”   “府主杀他一人,却难掩天下悠悠之口。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若是被中原武林知道司徒府与魔教勾结,不仅中原楼要找你讨回血债,少林无相这样的名门正派也不会叫你容身,司徒府数十年基业……怕是要毁于一旦。”   司徒云海面色几变,不发一语,只是沉默地摇着折扇。   扇柄处的玉坠相击,发出叮叮细响。   片刻后,他开口道:“两年前,一个自称孙婆的老妪寻到我,想与我做桩交易。她助我问鼎中原武林,我则助她重掌西域魔教。当年昆仑山一战后,魔教发生内乱,神女之位易主,她携着南宫陌逃亡中原……”   元晦点点头:“在下以为府主不如釜底抽薪,借此机会将魔教一举荡平,来个一石三鸟。即便日后从中原楼传出流言蜚语,也不过虚妄之谈,谁会轻信?待那时,府主手握未央剑,又立下抗魔之功,登上盟主之位,自是名正言顺,天下间再无人能望府主项背。”   司徒云海略作沉吟,扭头吩咐道:“媚娘,将那茶壶递与我。”   他提着茶壶,缓步走到元晦身侧,俯身为他添了半盏新茶,又为自己斟了一盏。   司徒云海捉过茶盏,笑颜如春,“苏兄真乃高人。司徒以茶代酒,敬苏兄一杯。我司徒家素来清正,从不讨人便宜。想问苏兄所求何事,司徒愿竭尽所能,以报此盛情。”   他这话,看似交心,实为试探。   他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苏家公子是冲着他这个人而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唯有利益相系,方能长久。   元晦也不遮掩,直白道:“我要打开武库,拿到归魂册。”   他站起身,“府主不必谢我,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说罢,径直推门而去。   司徒云海捏着茶盏,慢吞吞地饮了口茶水,收了笑,“媚娘,差人向外放风,就说萧翎天遇刺,是苏家遗孤所为。”   狐媚娘躬身道:“是。”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马蹄莲教那边……该如何应对?”   司徒云海目光收冷:“就依他所言。眼下也别无他法。”   狐媚娘点头道:“属下这就去办。另外……是否需要属下差人暗中了结了他?”   司徒云海摆摆手:“由着他去,不必节外生枝。他命数难长。”   狐媚娘疑道:“恕奴婢愚钝。”   司徒云海阴恻恻地笑道:“归魂册,要以命易命,以血换血。你猜他拿到归魂册要如何救人?”   狐媚娘叹道:“可惜了那副好面皮。”   …………   秋末,下了场雨。   春山镇的气候一反常态,骤然转寒。   往年此时,天气依旧温暖如春,仅着两件薄衫便足以出街,今年也不知何故,竟在一夜间步入了严冬。   墨宅院角的桂花树,已经长至两人高。枝头桂花被秋雨打落,淋了满地。   算起来,这是元晦亲手栽种的第七个年头,他却还是没能如愿,看上一眼。   厅堂内,临近窗台的壁桌上放着个瓷瓶。   瓶中插了枝黄灿灿的桂花。花瓣细如米粒,还沾着秋雨。   墨玉笙戴着新制的琉璃镜,站在窗前往花瓶里注水。   琉璃镜坠着金丝锁链,骚气冲天,却不知为何,戴在他脸上没了往日的张扬,   像——   千帆过尽后的悠悠白水,竟是说不出的沉寂。   他动作轻柔,宽大的袖口还是不慎碰掉了几粒桂花,散落在桌面上,零零碎碎的。   墨玉笙微微佝身,将花瓣一粒粒拾起,捏在掌心。   慕容羽站在他身后,眉心微蹙,显得忧心忡忡的。   半晌,他尝试着开口道:“子游,想不到你还有这等闲情雅致。”   墨玉笙却不答话,只是看着桂花愣神。   这半月来,墨玉笙变得异常沉默,面对慕容羽的种种挑衅也都无动于衷。   慕容羽忽然无比怀念从前那个尖端刻薄的墨子游,他宁愿被活活气死也好过成天对着这么张要死不活毫无生气的脸。   慕容羽叹了口气,“子游,我知道你上火。但元晦心性纯良,我不信他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傻事。他迟迟不现身……应当是有自己的考量。”   墨玉笙忽地转身,“无咎,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慕容羽匆匆将视线移开,四处乱飞。   他在墨玉笙身边待了那么些年,脸皮练得再厚,也没能学会信口雌黄的本事。   墨玉笙追问道:“归魂册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慕容羽没料到他如此直白,愣了半晌,结巴道:“子游……我……”   墨玉笙满脸疲惫地打断他,“你还知道些什么?”   慕容羽如实道:“不知道了……没敢知道……”   他想了想,又道:“子游,我帮他瞒着你……是我不对。但我不后悔,因为我也有私心。”   他直直望进墨玉笙眼里,“我想你活着……”   墨玉笙闭着眼,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窗外雨声渐歇,从别院处传来门扉轻启的声响。   慕容羽隔窗望去,院门微开,一道人影闪了进来。   只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已经翩然踏入厅堂。   是元晦。   他顶着一头秋雨,身上湿漉漉的,一身白衫被雨水染得发灰,衣角滴滴答答地坠着雨滴。   他匆匆朝慕容羽点了点头,飞掠上前,不管不顾地抱住了墨玉笙。   墨玉笙两手垂在身侧,面如古井,没有太多波澜。   他对着慕容羽道:“无咎,你先出去,我与他有话要说。”   慕容羽正尴尬得抠手,闻言如临大赦,旋即转身,将门轻轻一带,坐在厅堂前的台阶上,看着玉珠从屋檐处一滴滴落下。   天色晦暗,似那浓墨重染。   云层厚重,压城欲坠。   “今日的天空似乎比平日更阴沉”,慕容羽心道。   屋内,炭火正旺,噼啪作响。   雨声、炭火声,与二人的呼吸声交织一处。   元晦见慕容羽离去,径直捉住了墨玉笙的下巴,不顾一切地贴了上去。   他实在太想墨玉笙了,心里想,身体更想,恨不得将他揉碎了,一口吞下。   墨玉笙却侧脸避开,“你浑身都湿透了,先去换身干净的衣服。”   两月未见,元晦巴不得直接挂在墨玉笙身上,哪里舍得松开。   但自己浑身湿漉漉的,又担心把风寒带给墨玉笙,挣扎了小片刻,他还是松手,走进里屋换了身衣服。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从里屋出来,看见墨玉笙站在窗前。   屋内幽暗,没有点灯。   墨玉笙的背影,在窗棂间漏下的几缕微光中,显得愈发清瘦。   他握着竹箫,凑在唇边,吹出几声零落的音符。   与往日缠绵悱恻的曲调不同,像是寒夜里随风而逝的孤烟,说不出的冷清寂寥。   他的身侧,斜插了一枝桂花,黄灿灿的,是这冷寂的暗室里,唯一的一抹生气。   元晦匆匆隐去眼角的一滴清泪,走上前,从身后环住了墨玉笙,唇角轻轻摩挲着他的后颈。   元晦轻声道:“子游,我很想你。”   墨玉笙却似乎对落雨情有独钟,半天没有响动,只是盯着窗外的雨出神。   元晦下巴抵着他的肩窝,语气带着点撒娇,“子游,你看看我好吗?”   墨玉笙收起竹箫,问道:“元晦,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元晦一僵,旋即垂下眼眸,“没有。”   墨玉笙沉吟半晌,开口道:“我去了趟归墟岛,杀了孙三。”   元晦:“我知道。”   墨玉笙转身看向他,“他同我……说了一个秘密。” 第94章 终章(三)   元晦周身一震,故作镇静,“什么?”   墨玉笙顿了顿,没有顺着话往下说,而是问道:“从中原楼传来消息,楼主萧翎天遇袭身亡。此事与你……有没有干系?”   元晦垂下眼皮,沉默不语。   墨玉生闭了闭眼,轻轻抽了口气,换了种问法:“外面传言,是你杀了萧翎天。我不信别人,只信你。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流言……不是真的——”   “——是!”元晦道。   墨玉笙身形晃了晃,手臂抵在壁桌边缘,勉力撑住了身子。   他薄凉的双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良久,问道:“为什么?”   元晦垂着头,一言不发。   他眼角的余光轻轻掠过那枝桂花,翠生生的,还浸着雨意。   他又看向墨玉笙的长衫。   衣角斑驳,挂着泥尘与雨珠。   元晦的心,甜得得发苦。   忽然,墨玉笙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   他的眉头堆成重山,锁着悲苦。   他细声问道:“是为了归魂册吗?为了我吗?”   元晦:“我……”   墨玉笙一扫眉间愁云,眼底闪过一丝狠绝。他一手捉着竹箫,重重扫向元晦膝盖处的腘窝。   元晦避之不及,生生受了三下重击,径直跪了下去。   墨玉笙一手覆在胸口,咳了几声,语气无比轻柔,“我那回说,你若是变傻变痴了,我会把你栓在屋里。你若是变坏了,我会打断你的狗腿。那时说过的话,现在也作数。中原楼那头,我会帮你去料理。等我走后,有你慕容叔照拂,他会保你一世无忧……”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元晦,眼中 波澜起伏,似是有千言万语。   他缓缓蹲下,两人视线平齐,目光就如在五毒山那日,与元晦倾诉衷肠那般,温柔缱绻。   他轻轻握住了元晦的脸颊,指尖轻抚过他耳畔那弯新月般的伤痕。   “愿你此生,平安顺遂,再无忧虑——”   他说着,覆在元晦脸颊上的手陡然松开,自元晦的肩头一路滑向他的脉门——   他内息运转,打算一举废去元晦的内力。   霎时间,只听得叮叮几声细响,剑影乍起,一点红剑尖轻颤,仿若灵蛇出洞,直刺向墨玉笙。   墨玉笙本能举起竹箫横于胸前。   剑尖以锐不可挡之势穿透竹箫,挑破墨玉笙肩头,留下一道血痕。   竹箫破碎,四分五裂,一片一片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墨玉笙低头看着刺入肩头的一点红,垂着手。   琉璃镜反光,看不清他的眼眸,只能看到他苍白双唇,在颤抖。   元晦面无表情地收剑。   剑尖的血一滴滴,滴落,在这寂静的幽室内回荡。   声声入耳,如泣如诉。   元晦深吸了几口气,开口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我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确是为了归魂册。却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苏令。你既然见过孙三应当知道,归魂册需要摆渡人承阴启阳。这些年,我忍辱负重接近你,不过是为了在最后关头,能让你心甘情愿做我的摆渡人。”   元晦举剑,对着墨玉笙心口,“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们墨家欠的血债,我要你来偿还。”   墨玉笙抚着胸口,轻咳了几声,苦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也对,你自小心思细腻,这么大的事又如何能瞒得住你。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琉璃镜后那双桃花眼深如古井,在经历过风云变幻后归于平静。   他凝气于掌心,缓缓开口道:“墨家欠苏家的都算在我头上,我自会以死谢罪。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师父,我都不会由着你出去胡作非为,自毁前程。我不能看你一条道走到黑!”   慕容羽正坐在屋檐下望天观雨,忽然听到一阵凌乱的声响。   他眼皮狠狠一跳,径直推门而入。   屋里人影交错。本应蜜里调油的两人,此刻正打得难分难解。   慕容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愣在当场,直到他闻到一丝新鲜的血腥味。   他看到墨玉笙肩头殷红的血,像一抹哭泣的红莲,汩汩地往外淌。   慕容羽脑海短暂地空白了一下,旋即起掌拍向元晦。   一面大喊道:“元晦,你疯了,他是墨子游!”   元晦避之不及,被一掌拍中了后心,踉跄了几步。   墨玉笙面色微变,骤然收掌。   元晦借机跳出窗外。   他脚尖一勾,壁桌上的花瓶滚了下去。瓶中桂花飘然落地,黄灿灿的花瓣败了一地,混在碎瓷间,亮得灼眼。   墨玉笙立在满地狼藉中,愣愣出神。   慕容羽匆匆拍了拍墨玉笙后背,旋即跃出窗口,追着元晦而去。   秋雨绵绵,天地混沌一片。   雨中,两个身影交相缠斗。   元晦一剑一剑,砍在了院子的边边角角,将所有的记忆都砍得灰飞烟灭。   墨玉笙忽然回过神,对着窗外喊道:“无咎,别伤他!”   一句话,震醒了两个人。   两人同时停手。   慕容羽捏着拳头,在雨中怒吼:“为什么?为什么?”   元晦垂着眼,不去看他。   他从怀中摸出个香囊,递到了慕容羽手里。   “替我还给他。还有……对不起。”   他站在半个庭院外,朝窗里深深望了一眼。   那个人站在窗边,也在看他。   两人隔着一天一地的雨丝,遥遥对视。   元晦匆匆别过头,推开院门,大步走了出去。   慕容羽淋着雨,等在院中。   可惜那扇门合上后,再没人将他推开。   他无力地朝虚空中拍去一掌,转身回到屋里。   墨玉笙吹着冷风,问道:“他方才给了你什么?”   慕容羽踩着碎瓷与败花走近,将手里湿淋淋的物件轻轻放到壁桌上。   是个湖蓝色莲花蜀锦香囊。   慕容羽艰难地开口道:“子游……你的伤口还在流血。我帮你包扎。”   墨玉笙置若罔闻,俯身捉起香囊,将它打开。   里头装着一对镯子,一个游龙扳指,还有一朵浸了雨水的干枯海棠。   慕容羽心里发苦,“子游……你倒是说句话。”   墨玉笙缓缓抬眸,魔障似地喃喃道:“他还欠我一样东西。”   屋外骤然传来喧声鼎沸,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墨玉笙听不到,慕容羽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朝窗外望去。   飞花漫天,穿庭而过。   慕容羽轻声道:“子游……下雪了。”   这是百年来,春山镇下得第一场雪。   唯一一场雪。   【作者有话说】   未完待续…… 第95章 终章(四)   长白山脉四季寒凉,山巅的雪万古不融。   山脉深处,有一座山峰,钟天地灵气,集日月精华,地气所聚,即便是严冬腊月天也无寒意,大雪落于此难留痕迹。   故得名:藏雪。   藏雪峰脚下是片竹海。竹影摇曳,依稀可闻竹浪拍岸声。   山腰之上是片松林,苍松叠翠,有清泉穿行其间。   一条细长逶迤的山道在竹海与松林间若隐若现。   山道的一端直入云霄,云雾间,隐约可见金光闪烁的琉璃瓦片。   另一端连着山脚的石碑。   石碑巍峨,上书“长白山殿”四个大字,字迹刚劲,入石三分。   正值初冬,长白的雪,扑簌簌地落。   周遭苍茫一片,唯有藏雪峰独绿,以石碑为界,一侧苍凉,一侧青葱。   此刻,原本苍凉的雪原成了一片血海。   魔教的血,正道的血,盖世英雄的血,无名之辈的血,热血交融,浇灌在寒凉的雪地上,晕开一片又一片殷红,宛若三途河畔盛开的曼珠沙华,接引亡魂步入冥府之路。   司徒云海轻摇折扇立在汹涌的人群中。   半月前,他以打开长白武库,共享武林秘籍为由,给那孙婆去了道密函。   这道密函就如一纸赌约,赌上了司徒府的兴衰存亡。   他想卸磨杀驴来个一石三鸟,对方未必不能猜中他的心思。兴许那孙婆狗急跳墙,当场反水,就此将两人间不可告人的勾当公诸于世也未可知。   司徒云海缓缓抬头。   乌云层层叠叠,飞雪如絮如棉。   从这漫天的阴沉中,隐约透出一抹金辉。   那是扶桑之光。   他嘴角牵出丝笑意。   山河气运站在了他这边,站在了司徒府身后。   这局,他赌赢了。   十步之外,阿陌手持长鞭被红衣教徒拥在中间。   八百教众几乎全军覆没,仅剩下十数名亲卫拼死护着她。   她脸上沾满了血水,却浑然不觉。   她睁着眼,四下打量,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红衣教徒一个个倒下,她眼中的光淡去,双眸像含着两湾死水,透着股疯狂的平静。   忽然,她眼底掀起了一丝波澜。   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叫唤:“阿陌!”   旋即她被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护着,掠出了混战的人群。   眼看着神女被人挟持而去,白道群雄只是微微一愣,竟没有一人起身追赶。   因为醉翁之意不在酒,除魔卫道本就是幌子,藏雪峰上的那把未央剑,才是目的。   在司徒云海引领之下,杀红眼的正道中人终于毫无顾忌地调转刀锋,劈向界碑及碑后莲花座上的三位上仙。   …………   沈清渊架着阿陌穿行在茫茫原野,无影紧随其后。   在经过临风崖时,阿陌忽然一把推开沈清渊,跌落进雪地里。   山风将她的额发吹乱,额间马蹄莲的印记若隐若现。   乱雪打在她脸上,模糊了她的容颜。   沈清渊上前扶起她。   阿陌顺势捉住他的腕子,问道:“为什么要来救我?”   沈清渊叹了口气:“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阿陌怔怔地凝视着他,“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从头到尾都知道……”   无影黑着脸,掠到沈清渊身侧。   沈清渊朝他轻轻摇了摇头,无影挑眉,退后半步。   沈清渊缓缓将手抽回,“阿陌,我对你……没有半分非分的念想。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若一定要问缘由,大概因为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   阿陌那比普通中原人更为浓密的睫毛轻轻扇了扇,她低低地笑了起来。   “所以你是同情我? 同情我无父无母,孤寡无依?”   沈清渊淡淡地纠正道:“阿陌……是怜惜。”   阿陌收了笑,冷声道:“既然怜惜,为何那日不来救我?我等了你那么久,我以为你一定会来。”   她边说边扯开领口,露出一截锁骨。   锁骨塌陷一块,像是断裂后又被草草接上,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镶嵌在她白如凝脂的肌肤上,显得万分狰狞。   沈清渊沉默地收回视线。   阿陌双目通红,几欲滴血。   她在风雪中尖声怒吼:“为什么?为什么?”   一遍又一遍。   像是逼问眼前人,又像是逼问自己,逼问苍天。   沈清渊握住她的双肩,“阿陌,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但我没有丢下你,那日我赶到时,你已经被人劫走。”   阿陌冷笑道:“还不晚!”   她放柔了声音,“沈大哥,既然怜惜我,就替我报仇。”   她忽然伸手指向无影,尖声道:“那晚他在。他当着白道狗的面,让他们对我实施钩刑。”   无影脸色微沉,飞速看向沈清渊。   沈清渊将无影护在身后,“阿陌,那晚影子的确在场。他为了救你,差点将性命舍在那里……”   阿陌挣脱沈清渊,颤声道:“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你不信我?”   无影不发一语,只静静地看着沈清渊。   沈清渊:“我信他。”   阿陌颤抖着步步后退。   那隐于风雪之下的面庞扭曲作一团,像是在大哭,又像是在狂笑。   她身后是万丈悬崖。   风雪渐浓,几乎要将她吞噬。   沈清渊快步上前,无影跟在他身侧。   阿陌尖声叫道:“不要过来!让他走开!”   沈清渊朝无影去了个眼神。   无影轻轻勾了勾他的指尖,后退数步。   沈清渊缓缓伸出一只手,“阿陌,那边危险。你过来。”   他试探性地捉住阿陌衣角,将她往回带。   阿陌闭了闭眼,任寒风吹去眼角挂着的一滴浊泪。   忽然,她皓腕轻挑,从袖中滑出个匕首,却不是对着沈清渊,而是对着自己。   匕首狠狠扎进她的手臂,血水顷刻喷涌而出,随疾风四溅,洒在长夜剑上。   阿陌朱唇张合,咒语连珠,瞬间布下血魂阵。   长夜剑仿佛苏醒的猛兽,剑身疾速颤动,发出叮叮的嗡鸣。   沈清渊眼底的血色重瞳应声乍现。   他即可收敛心神,保守元一。   可太迟了。   他破了无情道,灵力早已不似从前。   而剑魔幽魂借着阿陌的血魂阵,邪力大增,只听“叮”的一声响,长夜剑脱鞘而出。   阿陌接剑在手,笑得悲戚,“你居然……居然真的为了他破了情戒。”   她身形向后一倾,坠进深渊,转眼间消失在纷乱的飞雪中。   她的声音被狂风卷起,在山崖间回荡。   “提着未央剑来找我!昆仑山见!”   无影飞掠而来,一把揽住沈清渊。   沈清渊跌靠在无影怀里,面色惨白。   无影将他拢在裘袍下,一手搭在他掌心,度过真气。   二人相拥而立,就如并蒂之木,在风雪中相依为命。   半晌,沈清渊气息渐稳。   无影紧紧攥着沈清渊的手心,唇角扫过他的鬓发,“都怪我……缠着你。但若有来世,我还是会如此。你受着就好。”   沈清渊轻轻地回握住他,低声道:“好。”   深渊暗处,一缕苍老的身影独立于凌冽的风雪之中。   孙婆看着阿陌纵身跃下,形如枯槁的脸浮现出一丝生动的笑,如朽木逢春。   身为神女,阿陌无心重掌南宫一族的权柄,一心只想跟着那中原剑客共赴天涯,浪迹四海。   孙婆机关算尽,苦心布下离间之局,又以八百教众的鲜血为祭,总算将南宫陌唤醒。   身为神女,忠于神教,此乃天命,不可违。   远处传来一声轰鸣,响彻山谷。   藏雪峰底的石碑不堪重负,轰然倒塌,结界应声而开。   山脚的血乘着风,一路飘荡至峰顶的长白山殿。   血雨腥风唤醒了长眠的剑魔。未央剑在剑鞘中蠢蠢欲动。   剑魔的意念如同毒雾,无孔不入地渗入人心,将贪婪、邪恶与卑鄙无限放大,引得群雄乱斗,踏血上山。   人心即鬼蜮。   刀光剑影下,是欲望与欲望的缠斗。   通往长白山殿的山道旁岔开了一条不起眼的小道。   小道横穿梅花林,通向武库。   天色如墨,沉沉欲滴。   飞雪连翩,层层叠落。   雪花触地即融,化作冬水,浸入泥土后再不见踪迹。   元晦足不沾地地疾行在这片寸雪不留的山地间。   他的速度极快。   鹅黄的腊梅随风飘落,却没有一朵沾上他的衣诀。   他争分夺秒。因为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到夺剑派拼个你死我活,萧翎天便会带着以中原楼为首的保剑派现身,将余孽一扫而空。   元晦纵身一跃,落在了梅林的尽头。   往前十步便是武库。   武库用青砖堆砌而成,青苔斑驳的柴门轻掩,简陋得就像个农家小院。   便是这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陋室,压着万千的武学秘籍,归魂册就在其列。   有人为它生,有人为它死。   有人以它求生,有人以它求死。   元晦缓缓走进,刚准备伸手推开门扉,身后蓦地响起一个声音。   “元晦。”   声音薄凉又带着慈悲。   元晦闻声一震。   他犹豫片刻,还是将手缩了回来,转身看向那人。   无残大师一身雪白的僧袍,站在梅林尽头。   飞雪落在他身上,与他的白袍融为一体。   他表情淡泊得如同青灯下的古佛,用佛祖捻花一样的神情看着元晦。   元晦朝无残深深鞠了一躬。   “无残大师。”   无残双手合十。   “元晦,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元晦苦笑,“我如何还能回头?”   无残:“佛渡四方,普度众生。”   元晦摇头道:“佛在哪里?”   无残:“心中有佛,所见皆佛。”   元晦冷笑。   “我心中有座佛,佛下压着魔。奈何苍天无眼,推倒了这座佛。”   无残:“元晦,万物皆空,执念是妄。”   元晦收了笑,“大师,动手吧。”   无残:“阿弥陀佛,你何苦执迷不悟。”   元晦瞳孔骤然一缩,“从知道他命不久矣那刻起,我便再不信神佛!”   说话间,元晦起掌,打出道真气。纷飞的素雪被卷入气旋,汇聚成一道流光,直逼无残。   无残大师双手合十,不见任何动作。   雪落无声,梅树静默绽放,流云悠悠游走于天际,天地万物一切如常。   然而元晦打出的那道真气未及近身无残,忽而停滞,空气中似有无形之力牵绊。   片刻后,真气缓缓退却,一寸寸反扑向元晦。   这便是天地归元。   万物归一,浑然一体。无中生有,无所不在。   两年前,元晦为了墨玉笙,舍弃了天地归元。   两年后,他因为舍弃天地归元,难敌无残,救不了墨玉笙。   他的一生,就如同一个因果循环的笑话。   好不讽刺!   无残开口道:“元晦,回头是岸!”   元晦淡淡一笑,“我早已没有回头路,也不需要什么回头路!”   他将内力提至十成,又打出两道真气,真气汇聚,与折返的真气相撞,化作一个光轮,驶向无残。   他自知没有胜算,拖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索性破罐子破摔,孤注一掷,兴许还能博上一把。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天地归元。   无残叹了口气。   那口气轻飘飘的,分明连雪花瓣都吹不动,可那光轮却以排山倒海之势,调转了方向。   元晦一佝身,喷出口血。他木然抬手,擦去血痕,表情寡淡地看着光圈驶向自己。   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他脑海中蓦地浮现出那个人的身影。   倘若不是自己一意孤行,此刻是不是该与他在春山山脚坐看云卷云舒呢?   他睁着眼,忽然看见一个墨绿色身影从光圈边缘闯了进来。   那人起掌。   自他掌心而起的碎冰与乱雪扎进光圈,将光圈复又推向无残。   疏影残雪掌至阴,无相功纯阳,二者恰好相克。   无残一抬手,广袖微摆,似有清风拂过。   两道掌风相撞,瞬息间风云色变,激荡出一股沛然莫御的气流,化作一轮宏大光圈,映照四方。   而墨玉笙在此刻,却蓦地收了掌。   无残眉心微动。   那个青年的墨绿披风被劲气逼得狼狈,神情却是淡漠平和,有种生既是死,死既是生的超然。   无残心头一震。   他树在胸前的手掌陡然一挥,将那股光圈化了去,散逸的劲风卷起地上的沙砾与飞雪,狂啸着将对面两人笼罩。   元晦盯着墨玉笙的背影,喃喃道:“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墨玉笙转过身,“来讨回一件东西。”   元晦征征地问道:“什么?”   墨玉笙伸手,“香囊。七年前,我给你的那只。”   元晦轻轻别过脸。   忽然,他的双瞳狠狠瑟缩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墨玉笙的鬓发。   墨玉笙一头黑发化作银丝,映衬着皎洁如雪的面容,真像传说中掌管风花雪月的仙人。   元晦颤声道:“你的头发……”   墨玉笙眯着眼看他,“你不是要与我一刀两断?管这个做什么?”   “我……”   元晦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似乎是疼极了,颤抖着蹲下身子,像鸵鸟一样将整张脸埋在臂弯里,嚎啕大哭。   墨玉笙蹲在他身侧,由着他哭。   雪花落在元晦头顶,他抬手拂去。   雪花再落,他再拂去。   他就这样一直守着元晦,直到他将眼泪哭尽。   墨玉笙将他的下巴从臂弯里刨了出来,捏在指尖,柔声道:“随我回家吧。春山镇下雪了。这会儿赶回去应该还没化全。”   元晦垂着眼,一下一下抽泣着,并不说话。   “元晦”,墨玉笙身子微微前倾,“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在没有你的世间……我不能独活。”   元晦抬眸,忘了抽泣。   一滴残泪从他震惊的瞳孔中滑落,滴入墨玉笙掌心。   元晦张了张嘴,呆呆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墨玉笙笑笑,凑上前,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含住了元晦的双唇。   无残大师眼角一抽,数十年的道行差点破功。   他匆匆转过身,念着阿弥陀佛,快步走向梅林。   藏雪峰之巅,剑影交错,刀光如织。有人为了权,有人为了利,有人为了私欲,有人为了正义。   另一头,墨玉笙牵着元晦,缓步走下藏雪峰。   四行足迹相依相伴,交叠成连理枝,一路缠绕至天际。   雪一直下,渐渐掩埋了两人的足迹,像是这里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   风将俩人的低语从天地的尽头捎了回来。   “你如何能化解无残大师的天地归元?”   “我内力不济,哪里是无残大师的对手。我当时收了真气,赌了一把。赌的是出家人的慈悲为怀。”   “……可万一赌输了呢?”   “那就共赴黄泉……”   【作者有话说】 正文部分基本结束了,可能会有小范围的修文。   接下来两周会出个后记和几篇番外。   最近家里琐事繁多,耽误了进度,感谢大家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