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不识君   作者:施宁   文案:   喻勉在朝堂上是个异类,在结党抱团蔚然成风的朝堂上,喻大人独树一帜,看谁不顺眼就扎谁!   喻勉仇家遍布天下,离京途中遭人追杀,性命攸关之时,他的对头单枪匹马地来救他,都说了是单枪匹马…所以算是送人头。   还得靠喻大人自己绝地反杀。   但对头为了救他,身受重伤。   等对头醒过来,向来满身阴霾的喻勉竟笑了。   他的对头,经世之才,正人君子,左家璞玉左明非,竟摔成了个傻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痛快!简直大快人心!   对此,大夫小心翼翼地解释:“左大人…不是傻子,是只记得小时候的事,俗称,失忆。”   喻勉:“有我聪明吗?”   “现在…没有。”   “那不就是傻子!”   对头慌乱却故作镇定的样子,喻勉尽收眼底,且不说别的,对头从小便赏心悦目,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倒是不曾见过。   平时朝廷大臣都说他祸害左明非,殊不知都是左明非跟着他,现在虎落平阳被犬欺,他还真就祸害了!   喻勉伸手挑起人家的下巴:“叫哥哥。”   温润狐系美人攻(左明非)×狂霸酷炫拽腹黑受(喻勉)   *本故事纯属虚构   感谢观看,谢绝指导,介意慎入   谁也不控,深度攻控或受控慎入,拒绝ky   (2024.12.01号再加一条)   看到很多人介意,这里说明一下,攻前期虽然中毒生病,但不是弱攻!也不是床弱!介意慎入,不要花钱找难受   世上小说千千万,这个不行我就换,好聚好散   如有不礼貌或带有侮辱性的评论会删除,peace and love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正剧   搜索关键词:主角:喻勉,左明非 ┃ 配角:白鸣岐,白征安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白月光变死对头再变夫夫   立意:沉冤终会昭雪 第1章 情愫   孤坟无依,天色苍郁,乌压压的灰云将天色压得很低,似是沉浮在人心头的雾霾,久久挥之不去。   喻勉立在墓碑前一动不动,仿佛误入人间的肃杀鬼客,伺机夺魂索命。   他面相冷硬,脸上常年笼罩着一层阴沉之气,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天生不会笑一般,生人勿近得很。   兴许熟人也不愿意与他亲近。   乾德三十一年出了件大事,与喻勉息息相关。   这一年,圣上恩准大理寺卿喻勉彻查十年前崇彧侯谋逆一案,此案牵扯到无数世家大族,门阀世家便从那时开始没落,人称此案为“乌衣案”。   冤情得以重申,侯府沉冤昭雪,上天似是也被感触,十月份便落了雪。   再说喻勉,他出身世家,年少进士及第,本应官运亨通,却受“乌衣案”连累,被外放十载,直到前年才被召回,担任大理寺卿后,他冒着忤逆圣上的风险,为“乌衣案”翻案,终如愿以偿。   这在年前是段佳话。   坊间传言,喻勉苦尽甘来,定能否极泰来。   却没想到打脸来得如此之快,从风正气清的大理寺卿到兵无实权的交州司马,这是御前正三品和地方从五品的区别,不少人揣测喻勉犯了何事。   不然这京官当得好好的,缘何又被外放?   是了,定是圣上也受不了他那阴晴不定的性子。   在太后,东宫和皇帝三派鼎足而立的朝堂上,结党抱团蔚然成风,喻勉独树一帜,谁也不攀附,且谁都得罪。   从暗讽太后牝鸡司晨,到直言太子性情软弱,再到谏言圣上独断专行,喻勉向来是不遗余力的——   这不就把自己遗出局了。   晚间将至,山野逐渐弥漫起雾气,更衬得喻勉身形索然寂寥。   草丛窸窣,脚步声轻盈,听得出是有武功底子的,但刻意放缓步子,为的是给喻勉提个醒——他要过来了。   “喻兄。”温润清朗的音色在身侧响起:“我去府上找你,管家说你不在,我便猜测你来了这里。”   喻勉稍稍侧眸,波澜不惊的目光落在了青色人影的身上,“左大人有何贵干?”这句话问得颇为例行公事,但更多的是漫不经心,似乎对方回答什么,他都毫不在意。   左明非的眸中泛着温和的清蕴,他迂回道:“朝廷如今是多事之秋,出去暂避风头也无不可。”   喻勉毫无波澜地看他一眼,似是觉得可笑:“你在安慰我?”   左明非心知自己多此一举,但他像是没听出喻勉话中的哂意一样,温润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墓碑上,继续道:“至于白兄的墓碑,我会时时过来清扫,你不用太过记挂。”   喻勉漫不经心道:“我并不记挂。”   左明非微微一笑,“那喻兄来此,是为何故?”清朗的声音中夹杂着几丝调侃。   喻勉看着墓碑上的刻字,简洁得很是潦草:   白氏鸣岐之墓。   “除了他,我没什么朋友。”喻勉盯着墓碑,语调低沉:“虽然早已入土,但聊胜于无。”   左明非心中慨叹,脸上却带着调侃的笑意:“喻兄这话说的,太寒人的心,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喻勉缓缓转首,眸色晦暗不明,兴许掀过几分嘲讽:“你觉得呢?”   左家是簪缨世家,多出能臣,深受百姓爱戴,对此,喻勉是嗤之以鼻的。   当年乌衣案,左家首鼠两端,可谓将小人做派展现得淋漓尽致,因此,喻勉对左家的人向来没什么好颜色。   “好歹,算得上同僚罢。”左明非笑着叹气。   他生了张好面貌,又惯常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   在去岁为乌衣案翻案时,作为刑部侍郎的左明非力挺当时还是大理寺卿的喻勉,为此,两人还曾一同下过大狱,也算是一起蹲过牢的情分。   喻勉眉梢微挑,不置可否。   朝中官员凡是见到喻勉,都巴不得远远躲开,更别提什么同僚之情,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这倒是如了喻勉的意。   这要换上旁人,可能就尴尬了,但左大人偏就一身风清月明地望着他,甚至还好心地追问一句:“喻兄何时动身?我去送你。”   喻勉只当他在虚与委蛇,敷衍道:“左大人客气,不必了。”   “那、喻兄…可会再回来?”左明非垂了垂鸦羽般的长睫,这让他看起来有些局促。   回来?回到这乱七八糟的帝京?还是回来这乌烟瘴气的朝廷?   笑话!   回来个屁!   似是从喻勉不耐烦的神色中看出来了答案,左明非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也好。”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喻勉是寡言惯了,左明非则是一时不知说什么。   好半晌,左明非才又出声:“喻兄…”   喻勉听他没有后文,索性侧脸看向他,只见左明非欲言又止地望着他,嘴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挤出了唇下的一对梨涡。   喻勉的目光落在他那对梨涡上,冷峭的眼神一时松动,顺着他问:“你要说什么?”   “我…”左明非不自觉地拈动指尖,好在藏在衣袖中,倒也看不出他在局促,“我还是送送你罢,”他说:“好歹,好歹…相识一场,你几时离开?”   喻勉:“现在。”   “现在?”左明非讶然提高语调。   这与他平日里从容不迫的样子有几分相悖,喻勉下意识多看了他一眼。   话音刚落,左明非便听到不远处的马车声,他抬头望去,看到一队护卫和一辆马车,待到马车行近,他模糊地看到马车灯笼上的字——喻。   这是喻勉的车队。   他真的要今夜离开。   左明非此时才意识到,这里不仅是白鸣岐的埋葬之地,更是离京的必经之路。   左明非心头怅然,半晌说不出什么,直到马车停在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   喻勉也不说话,径直望着左明非,他倒是要看看左明非憋了这么半天到底在憋什么。   等待的过程也不无聊,毕竟左明非属于那种让人看了第一眼就想看第二眼的人物——如同暖玉生辉那般引人注目。   月色朦胧,长身雅致。   两三眼地将人扫视了遍,喻勉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察觉到喻勉的不耐烦,左明非才轻声开口,但说的也颇为艰难:“喻兄明年便是…而立之年,如今却孑然一身…可曾想过…”他声音越说越低:“想过…”   喻勉心中了然,颇为奇异道:“你想给我说亲?”   “啊…”   是,也不是。   左明非的长睫抬起又落下,正当他要一鼓作气说出来时,便听喻勉讽道:“你不如多为自己打算打算。”   左明非:“……”   喻勉随意道:“也对,上京中想嫁给左大人的名门贵女不在少数,左大人自是不用愁,倒是本官要多谢左大人好意,难为你惦记着。”   “我对上京小姐们全然无意!”左明非略显急切地解释,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喻勉,喻勉便也琢磨出点什么了。   喻勉眉梢微挑,沉吟:“你是看上哪一位喻家女了?”也对,两人交情也就那样,左明非还来送他,莫非是想让他牵线搭桥?   “……”左明非哑然,同时又有些心灰意冷。   喻勉全然感觉不到他的心意,这又何尝不是对他无意。   乾德二十年至乾德三十二年,这十二年的小心惦念,终是要无疾而终了。   左明非缓缓抬眸,借着微弱的月光望着喻勉,此时他竟然庆幸喻勉读不懂他的心意,这样他也好直接地打量喻勉,反正喻勉察觉不出什么。   寻常人只道喻勉嚣张霸道,连圣上都要给他几分薄面,这无非是因为他出身于九大世家之首的琅琊喻氏。   但左明非心里明白,他喜欢的人,从年少时便是这般萧肃孤傲,看起来不近人情,实际上…比看起来还要不近人情。   可喻勉实在是一个能臣,这也是圣上一而再再而三容忍他的关键。   被贬在外的那些年,喻勉政绩斐然,既能平外敌,又能安内政,实在是治理的一把好手,回到朝廷后,喻勉精准打击往年政敌,上书直言朝廷疴疾,属实有些不管不顾的我行我素。   对于喻勉的所作所为,圣上虽然口头斥责,但行为上还是默许了。   至于这次为何又被贬出京…左明非猜测,喻勉是故意的。   毕竟当年震惊天下的“乌衣案”已经昭雪,这上京,没什么值得喻勉留恋的了。   左明非勉强笑笑:“喻兄说笑了,喻氏远在琅琊,距离上京千里之遥,我哪里能认识什么喻家小姐。”   喻勉不甚在意地点了下头,道:“言至于此,左大人,本官便动身了。”   “…好。”左明非躬身作揖,郑重道:“喻兄,山高路远,再见…不知是何时,往后,明非盼你…行径直遂,青云万里。”   “客气。”   车队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豆大的灯影在黑暗中沉浮,左明非满眼寥落地看向孤坟,苦笑一声:“白兄,他不会再回来了。”   孤坟无声,似乎是默认了失意人的回答。   “也罢,也罢…” 第2章 傻了   一个半月后——   春阳冷峭,残瓦碎冰,融化的雪水从房檐上无边无际地低落下来,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房檐下肃立着一个玄色身影,那双冷沉的眸子注视着街上的升平安乐之景,不起一丝波澜。   “启禀主子。”廊下走过一个身着窄袖武装的男子,低眉敛眸地俯身请示:“郎中已经瞧过,左大人虽然头部受创,但并无性命之虞。”   禀报没有得到回应,凌隆仍恭顺地保持着请示之态。   须臾,头顶传来低缓深沉的声音,夹杂着几许漫不经心:“依你看,此番遇险,与何人有关?”   “小人不敢妄加揣测。”听到主子这么问,凌隆心知主子并无把房间那位贵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可屋内那位身份特殊——   想到这里,凌隆便迂回着结束谈话,恭谨道:“凡事皆有定论,尚未盖章之前,多想无益,还请主子宽心,待凌乔回来再说。”   “起来吧。”看来是把话听进去了。   “是。”凌隆起身,再次温声提醒:“左大人已无性命之虞,主子可要去瞧瞧?”   高大的身影微微侧身,这才想起屋内还有一个伤患,“也好。”仍旧是敷衍的低沉语调。   看着自家主子终于移动大驾,凌隆稍稍呼出口气——任谁赴任途中遭遇刺杀心情都不会好,他家主子尤其是。   玄影走动间,腰间玉牌随动作摆动,斜阳擦过屋檐残冰,斑驳虹色虚虚地落在那处与玉牌相接的黑色衣料上,暗纹缓缓流转,与白玉腰牌交相辉映,残辉最终闪过玉牌上笔锋霸道遒劲的刻字,是一个姓氏——喻。   玉牌的主人便是前大理寺卿,现交州司马——喻勉。   虽已二月,但晚间还是冷得厉害,凌隆令人点了炭火,提防着床上的人被冻着。   喻勉踱步到床边,看向床上躺着的人。   即便满脸虚弱之色,也不难看出一副好容貌。   喻勉敛眸转动着左手的扳指,陷入了沉思。   左明非是今早突然出现在驿馆的,当时他二话不说,拉着喻勉就打算逃命,喻勉还来不及问些什么,杀手便接踵而至。   双方陷入厮杀,左明非由于连夜赶路体力不支,频频陷入危险,期间昏迷撞上山壁,彻底晕了过去,最后是喻勉带着他突围了出去。   喻勉仇家有很多,多到他不知道今天是哪一拨,只知道这波杀手武功路数陌生,不似以往他遇上那些。   更让人不解的还是左明非,他为何能及时赶到?若非他身受重伤,喻勉简直要怀疑那波杀手是他带来的,即便他受了伤,喻勉也没有打消这个嫌疑。   床上人的呼吸很是微弱,喻勉深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不由得想,即便左明非就这样死了,也没人能如何罢。   左明非早年父母双亡,被左老太爷亲自教诲长大,他天资聪颖,行事端方,可谓是倾注了左家全部的心血。   若是他突然暴毙,真好奇左家那群人的脸色,是否还能处之泰然?仍旧安之若素?   这么想着,喻勉抬手,筋骨分明的左手往左明非脆弱的脖颈伸去,却在距离那莹白肌肤两寸之时停下了,他眉心微动,转而端起左明非的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这是消瘦了?   喻勉离京时无人得知,更无人相送,除了左明非。   两人说了什么,喻勉记不得了,只记得当时左明非下颚的棱角没这么清晰。   喻勉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左明非身上,他正要懒散收手,却被人突然握住了手背,喻勉眉梢微动,定睛看向床上蹙眉醒来的人。   漆黑如鸦羽的睫毛翕动片刻,随即倏地展开,眸中一片茫然之色。   喻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左明非迷蒙片刻,他意识到手中抓着什么,于是垂眸打量着手中的手,又顺着胳膊看向喻勉,“……”   喻勉收手,语调懒散:“醒了。”   “你是谁?”左明非警惕地注视着喻勉,皱眉撑起身体。   喻勉不语,目光游离在他额前的绷带上。   左明非裹紧被子,仓皇地四处张望:“这是哪儿?”   喻勉从从容容地转身坐下,“凌隆。”他懒得应付,索性喊来凌隆。   凌隆及时进门,“主子有何吩咐?”   喻勉扬了下下巴,凌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与惊疑不定的左明非四目相对,一时哑然。   左明非示人一贯是温文尔雅且从容不迫的,如今这个样子,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左大人?”凌隆轻声呼唤。   左明非皱眉,下了定论:“你们是我爹的新随从?”   喻勉抬眸,冷峭的目光落在左明非身上,“你说什么?”   左明非惊呼一声,吓得用被子蒙住脑袋,耍脾气道:“我不要见你,我要我爹!”   凌隆震惊不已,且不说左大人这般孩童作派,可左大人的爹是早就归天了呀。   最终,爹是没请来,郎中倒被请来了。   左明非受惊一般地不肯配合,吵闹着要见爹娘,凌隆好哄歹哄,终是让人安生片刻。   在此期间,喻勉始终坐在外间,置身事外地不予掺和。   凌隆再次过来时,额前已经起了一层汗意,“禀报主子,郎中说,左大人约莫是头部遭受重击,记忆出现了错乱,如今便只记得幼年时的事情。”   “哦?”喻勉神色不明,叫人猜不出心思。   凌隆试探着开口:“主子,要知会左家人吗?”   “暂且不必。”喻勉沉吟:“请郎中过来。”   “是。”   待到郎中过来,喻勉问:“他几时能恢复?”   郎中斟酌着回答:“这不好说,公子的失忆之状同寻常失忆有所不同,旁人都是不记得过往全部,公子却只记得小时候的事,这种状况小可闻所未闻。”   喻勉兀自下定论,“傻了。”   这话未免不中听,医者父母心,况且床上那公子生得面若冠玉,郎中不由得辩护:“公子只是记得小时候的事,可说为失忆,何况方才与公子交流,小可发现公子神思敏捷,倒不至于是傻了。”   左明非惯常有着笼络人心的本领,哪怕如今躺在床上,也能引得旁人维护。   之前同朝为官,喻勉只觉得他这八面玲珑的做派着实矫情,可如今作为旁观者,喻勉难得生出一份闲心,寻思着左明非莫不是什么狐妖转世?   这么想着,喻勉沉眸瞧着面有维护之意的郎中,语调沉缓懒散:“神思敏捷?有我聪明吗?”   喻勉是随口发问,并无诘难之意,却把郎中为难得不行,这上京来的大人物就是秉性古怪。   “现在…没有。”郎中嗓音滞涩地回答。   现在没有,以后可说不准。   喻勉没再深究,对凌隆道:“将先生好生送出去。”   凌隆称是,对郎中道:“您这边请。”   送出门后,凌隆将诊金递予郎中,郎中忙摆手:“大人,这太多了。”   凌隆不容拒绝地将钱袋塞到他手中,微笑道:“先生,若有人向您打听我们的行踪,还望先生小心行事。”   郎中连连点头:“大人放心,放心,小可口风严实得很。”   “有劳先生。”   送走郎中,凌隆回到屋内,“主子,您去休息,属下在此照料左大人。”   “收拾东西,趁夜起行。”喻勉不疾不徐地吩咐。   凌隆微愣:“那左大人?”   “带着。”喻勉道。   “是。”凌隆道,他先是疑惑主子的决定,毕竟喻勉和左家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好,而后又开始佩服主子,毕竟左大人此番出现得蹊跷,主子定是想探明原委。   实际上喻勉着实没想太多,他被贬出上京,无事一身轻,原本可悠然赴任,可上京那群老东西不肯放过他,这其中便有左家的人,此番扣下左明非,只是想急上左家一急。   “出去——”   怒气冲冲的喊叫声将喻勉的思绪拉回现实,喻勉寻声望去,看到左明非斯文尽失,赤足踩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将凌隆往外面轰,凌隆投来求助的目光。   喻勉面色不动地欣赏着左明非的样子,缓声问:“你在做什么?”   “我是不会跟你们走的。”左明非的衣裳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语调稚气傲岸:“除非喊我爹来。”   喻勉倒了杯茶,漫不经心地问:“你幼年便是如此蛮不讲理?”   左明非扬起下巴,秋水眸中生出一丝狡黠来,“大叔,你这话好笑,同人贩子讲道理,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倒是从小伶牙俐齿,喻勉眸光微闪。   大叔?凌隆的神情仿佛是被鹅蛋噎住了,他观察到喻勉屈指握住茶杯的手指紧了紧,心道要遭。   果然,就听喻勉不近人情地说:“你爹将你卖给我了。”   方才还得意洋洋的公子顿时蔫儿了,他往前走几步,皱眉辩解:“我爹不会…”   “哦?那你爹呢?”喻勉反问。   “我…爹呢?”   左明非不自觉地陷入到茫然中,这与他方才伶牙俐齿的模样形成极大反差,却都不是他惯有的样子。   记忆中,左明非始终都是端方有礼地站在喻勉身后,待喻勉回头,温温和和地称呼一声:“喻兄。” 第3章 大侠   纵使喻勉对左家再有龃龉,也不得不承认,左家的人向来很识时务,无论是老到糊涂的左家太爷,还是如今只有八岁心智的左明非,皆深谙此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   此时,喻勉带着一众随从和左明非已经上路半个月,左明非虽然偶尔耍耍小孩子脾气,但也算聪明伶俐,不招人讨厌。   车队在湖边休整,喻勉立在阴影中,幽深的目光虚虚地落在湖面上,高大的身影笼出一片阴影,即便不说话,也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身后传来人趾高气扬的清朗声调:“瞧他,又开始憋坏水了。”   喻勉话少,给人感觉阴气沉沉的,左明非这几日跟着他,对他这幅样子已经见怪不怪了。   但左明非如今孩子心性,见到怪人怪事总免不了好奇,虽然他有些怵喻勉,但总是会用一些不威胁自身安全的言行举止来吸引人的注意力。   凌隆一边帮娇气的少爷打开水壶,一边低声交代:“左公子,慎言。”   “哼,你们怕他,我可不怕他!”左明非信誓旦旦之余,还带着几分天真的稚气。   喻勉缓缓侧身,朝左明非投过去一个眼神。   左明非触及那不怒而威的目光,吓得手一抖,水壶掉落在衣袍上,水渍在浅绿色的布料上滚了滚,像是荷叶上的露珠,随后洇湿在衣袍上。   喻勉眉心微动,露出一个嘲讽的表情,那是明晃晃的两个字:废物。   左明非不乐意了:“我要找我爹!”   凌隆汗颜,心道又开始了。   这几日,只要左明非不乐意,就会吵着闹着找爹。   喻勉冷不丁地开口,带着几分闲适的漫不经心:“为何是找爹?不是找娘?”   左明非抿紧嘴巴,神色莫辨起来。   喻勉等不到回答,也懒得再问。   凌隆低呼一声,惊讶道:“左公子!你别哭啊。”   哭?   喻勉不耐烦起来,怎么不是闹就是哭?   喻勉回身看向左明非,正巧左明非脸上的泪珠滚过梨涡,看起来好不委屈,他一双星眸幽怨地粘在喻勉身上,“你故意的。”左明非鼻音浓厚着控诉。   喻勉沉默良久,方道:“说人话。”   左明非用衣袖蹭着膝头的水渍,垂眸盯着膝盖,鼻尖抽动:“你明知我没有母亲。”   喻勉还真不知道。   世人只晓得光风霁月的左三公子是左老太爷亲自教养长大的,对于他双亲的事,却提及得甚少。   凌隆苦口婆心地劝道:“左公子,主子不是那个意思,你别难过了。”   喻勉又火上浇油地问:“为何没有母亲?你哪儿来的?”   凌隆满脸难以置信,主子这个问题不太合适吧?   果然,左明非嘴角一撇,眼泪珠子不受控制地啪嗒掉。他并不像寻常孩童那般嚎啕大哭,只是默默啜泣,好似千般委屈涌上心头,却懂事得一语不发,看得凌隆一个大男人心生不忍。   凌隆低声劝着左明非,但左明非并不见好转,半炷香的功夫过去后,凌隆也咂摸出些意味来——左大人该不会是想让主子哄吧?   这开什么泼天大玩笑呢?   凌隆是跟着喻勉长大的,他当然知道自家主子有多不近人情,别说哄人了,主子不杀人就算仁慈了。   喻勉眼神懒散地瞥过左明非,他俯身捡起湖边的一根树枝,精准地往湖面投去,只见树枝没入湖水两寸后停留一瞬,随后便斜斜地倒入湖面,在树枝末端,一只被贯穿腹部的鱼在垂死扑腾。   喻勉往前走了两步,他捡起叉着鱼的树枝,朝左明非走去,走近后,他把还在摆尾的鱼递到左明非跟前,随意道:“拿去吃,不许哭。”   左明非抬头看了眼喻勉,虽然他有些害怕这个阴沉寡言的男人,但不知道为何,每次看到这个男人,他的内心总是催生出去接近这个人的冲动。   凌隆偷笑着接过树枝,去一旁料理鱼。   见喻勉站着不动,左明非往旁边挪去,给喻勉腾出了一个阴凉的位置。   喻勉微微挑眉,一撩衣摆便坐下了。   左明非侧身望着喻勉,喻勉察觉到他打量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问:“看什么?”   “看你。”左明非好脾气地回答,他揉了下眼睛,睫毛还是半湿半干。   喻勉侧眸,挑眉道:“不害怕了?”   左明非忙躲开他的眼神,嘟囔:“你不看我我就不害怕。”   喻勉百无聊赖地勾了下唇角,“真应该将你这幅样子画下来,传回上京,让那群人好好瞻仰一番。”   左明非:“那可不行。”   还知道不行?没蠢太透。   “为何?”喻勉问。   左明非低头玩着腰带,“若是被祖父看到了,他定是要找来的。”   喻勉眉梢微动:“不能被找到?”   “嗯,我和我爹是偷跑出来的。”   喻勉顺着问下去:“为何要偷跑出来?”   “好玩啊。”左明非理所应当地回答。   “……”   喻勉没指望能跟八岁心智的左明非聊出什么来,只是看他的眼神愈发一言难尽了。   凌隆将烤好的鱼递给左明非,左明非兴高采烈地接过来:“多谢凌大哥。”   “…左大人不必客气。”凌隆汗颜,他可担不起这一声哥。   左明非咬了一口鱼,随即皱起眉头,挑剔道:“没放盐。”   “娇生惯养,有的吃就不错了。”喻勉淡声道。   左明非不满道:“我才不是娇生惯养,我是风餐露宿过来的。”   风餐露宿?   喻勉瞥过左明非系得乱七八糟的腰带,也是不必再说。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左明非认真地说。   凌隆无奈笑道:“出门在外,哪有那么精细?”   “我爹啊。”说起自己父亲,左明非整个人更加生动了,他眉飞色舞道:“我爹每次出远门,都要带上一大包香料,我们曾在大漠里烤过一整头肥羊,香!”   虽然看惯了左明非彬彬有礼的样子,但他这眉飞色舞的样子也别有一番意趣,简单来说——   就是长得好看可以为所欲为吧。   凌隆打趣道:“左大人,你们读书人不是说,君子远庖厨的吗?”   “什么君子?我看是伪君子吧。”左明非咬了一大口鱼肉,他屈膝坐着,整个人看起来肆意生动,“想吃还不做,我看是懒货。”   喻勉觉得有趣,他看着左明非:“这么说,你不想做君子?”   “才不想。”   喻勉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左明非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凌隆知道——笑世道讽刺,幼年并不想做君子的人,如今可是大周朝赫赫有名的君子。   喻勉难得生出些与左明非搭话的兴致,他问:“那你想当什么?”   “大侠!”左明非的星眸中生出光亮,他跃跃欲试地比划了两下,然后回头等着喻勉的夸奖。   他开怀地弯着眉眼,由于他坚称自己只有八岁,并且不愿意束发,此时他披散的乌发被湖风拢到脑后,平添了几分洒脱。   喻勉望着他明朗的笑容,蓦地想起,这个循规蹈矩的青年,貌似在少年时期就是彬彬有礼的规矩模样,在上京少年打马过闹市的年纪,他也只是井然有序地乘坐马车,每日往返于学宫和左府之间。   比起喻勉嚣张肆意的少年时期,简直无趣极了。   喻勉不由得好奇,后来是什么改变了左明非的想法?   车队行至钱塘,街上人头攒动,商肆林立,原本是寻常的闹市街景,但左明非跟着喻勉在山间走了大半月,见到这热闹的场景,还没等马车停稳,便跳下了车。   凌隆在他后面探出身子,头疼道:“公子慢些。”   原本马车是给喻勉准备的,后来多了一个左明非,左明非总有一堆乱七八糟的问题,喻勉不胜其烦,索性放弃坐马车,将左明非丢给了凌隆。   “我们能吃好的了吗?”左明非弯着眉眼,转身笑着问凌隆。   带孩子的凌隆很心累,他闭了下眼睛,严肃道:“公子,我们得先去…诶?公子!公子呢?”等他睁眼时,左明非早已不知所踪。   喻勉坐在马上,他望着在人群中起起伏伏的绿色身影,对凌隆扬了下下巴,凌隆急忙追了上去。   福生客栈门口等着一个和凌隆看起来七八分像的青年,只是比起凌隆的沉稳,他看起来很是活泼,看到喻勉的车队后,他忙迎上去,牵住了喻勉的马,朝气蓬勃道:“主子!”   喻勉略一颔首,翻身下马。   凌乔条理分明道:“主子先行修整,晚月楼得知主子今日到达钱塘,已经派人送来了请帖,主子是想去晚月楼用午膳,还是在客栈用?”   喻勉往前走:“晚月楼。”   “好嘞。”凌乔指挥着其他人将车马赶至后院后,来到喻勉的房间门口,他恭敬地敲了门:“主子,属下有事禀报。”   “进来。”喻勉换了件外裳,仍旧是暗沉的玄色。   凌乔站在桌前,如实道:“属下查得,上次偷袭我们的人,是九冥的人。”   九冥本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组织,和一般有名有姓的门派不同,九冥组织相对松散,凡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皆可自称九冥。   在九冥的老宗主归天后,九冥内部争斗更加严重,几大护法为了拿下宗主之位互相厮杀,导致九冥元气大伤,被其他门派联手清剿,甚至连老巢都被端了,几大护法带着剩余的部将逃之夭夭,隐姓埋名地休养生息去了。   巧的是,喻勉今日要见之人,晚月楼的主人,便曾是九冥的护法之一。 第4章 白夫人   两个身着薄纱的女子笑盈盈地带着喻勉往雅间去,路上,两人软言细语地同喻勉调笑着,蓝衣女子见喻勉兴致索然的模样,笑意愈发娇媚,她上半身一软,不着痕迹地想贴近喻勉,却见寒光一闪,她反应灵敏地转了个圈,堪堪躲过凌乔出鞘的剑刃。   凌乔冷脸道:“姑娘请自重。”   蓝衣女子绣眉微挑,兰指掩面调笑:“好凶的小哥。”   凌乔不耐烦道:“知道我家主子是谁吗?”   “来这儿的人,不都是客人嘛?”蓝衣女子扭着细腰,朝喻勉抛去盈盈一眼。   凌乔怒道:“放肆!还不叫你家主人现身?”   “凌乔。”喻勉淡声打断凌乔,往前迈了一步,他身形高大沉稳,气度凌厉华贵,举止间自带着上位者的慵懒从容,“莫要对姑娘无礼。”   蓝衣女子含情脉脉地笑了:“还是大人懂得怜香惜玉。”   粉衣女子原不太敢跟喻勉搭话,但见他挺好说话,于是也笑着贴过来。   两位美人使劲浑身解数地亲近喻勉,喻勉看不出有多热衷,却是来者不拒。   凌乔满脸都是:主子你变了。   到达雅间门口时,喻勉下巴微抬,美人笑着去推门,门缝里飘出丝丝缕缕的幽香。   凌乔察觉出这香味不太对劲,他正要提醒喻勉,却见喻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拔出蓝衣女子发髻上的玉簪,随后一手一个,掌风凌厉地将两位美人推进了房间内。   美人惊叫着往前踉跄,与此同时,喻勉随意挥袖,房门砰地关上,行云流水抬手间,玉簪轻巧地卡在了门鼻上。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凌乔看得目瞪口呆,喻勉侧脸问:“你怎么样?”   凌乔用内力逼出那古怪香气生出的燥意,急忙下跪:“属下无能,未曾提前察觉到古怪,请主子责罚。”   “这是晚月楼的待客之道,不怪你。”喻勉语调懒散。   “喻大人这便是怪我了。”喻勉身后,一个白衣女子款步而出,她脸上带着气定神闲的笑意,在这暧昧的声色场合中,她出尘得好似一朵清丽芙蓉。   凌乔当即出声,发作道:“白夫人,我们诚意至此,你何故使这阴毒的法子?”   “小凌乔言重了,助兴的玩意儿,哪里谈得上阴毒?”白夫人摇着团扇,不紧不慢地走近,含笑望着主仆二人:“还是你在怪我,只替你主子准备了,疏忽了你?”   凌乔冷声道:“在下断无此意!”   白夫人叹气:“实在是我认识你时,你才那么大点,转眼可就长大了。”   凌乔张牙舞爪道:“说了没有!”   喻勉淡淡道:“你打算一直讲废话?”   白夫人望着门鼻上的玉簪,房间里传来不可言述的声音,她摇着团扇叹气:“可惜了。”她抬眸望着喻勉,关切道:“这你都不上,怕不是有什么隐疾…”   “白檀。”喻勉阴沉地叫出白夫人的大名。   白夫人盈盈一笑,示弱道:“缘何还恼了?不过是玩笑话,随我来罢。”   白夫人带着喻勉从二楼下到一楼,途中遇见的女子无一不向她问好,其中有人调侃:“白姐姐,会情郎呢?”   “管好你自己罢,今儿个你若不将林老板伺候好,耽误了我生意,看我不问你的罪。”白夫人皓腕灵活转动,团扇的一面轻轻拍在那多嘴丫头的脑门,莫名有几分宠溺的意味。   打发走多嘴的丫头,白夫人看向喻勉,笑问:“你是何时发现我家那俩丫头不对劲的?”   喻勉漫不经心地反问:“二楼是谈事的地方吗?”   白夫人眉梢微动,团扇在手中停了一瞬,相比较一楼的吃喝玩乐,二楼便是声色犬马了。   了然后,白夫人再次摇起团扇,意味深长地笑道:“原来你喜欢在一楼。”   喻勉懒得递腔。   落座后,白夫人姿态典雅地沏茶斟茶,“尝尝。”她将粉蓝色的茶杯放在喻勉面前,微笑道:“我近来颇好茶道,学了几手,你给评评看。”   喻勉拿起杯子喝了口,品尝过后,不近人情道:“你不擅此道,趁早回头是岸。”   白夫人端坐在喻勉对面,闻言也不恼,慢条斯理地笑道:“行之这话,太伤人家的心。”   喻勉直接无视她的矫情,情绪毫无起伏地开口:“我在离京途中,几次三番遭遇追杀,其中便有九冥的人。”   白夫人优哉游哉地端着茶杯,弱风扶柳般倚靠在桌案上,“哦?便只有九冥的人吗?”   “这倒不是。”喻勉又喝了口那滋味一般的茶。   “呵,我就说嘛,想杀你的人可不止九冥一家。”白夫人笑得揶揄,眸光却锐利起来:“朝廷党争厉害,你不肯入任意一方的麾下,像你这样睚眦必报的人,如若不能为人所用,那便只能除之而后快,只是他们太沉不住气,你一离京便暗下杀手,真是吃相难看。”   喻勉眸色幽深,他盯着茶叶起伏的茶面,话有深意道:“上京看似风平浪静,但陛下身体每况愈下,便有人坐不住了。”   “皇帝做了这么多年,死了也值了。”白夫人语带嘲弄,她这话说出来是要被诛九族的,可惜她早就没九族可被诛了。   白夫人闺名为白檀,是当年崇彧侯府的千金,她自小被其父亲崇彧侯教习武艺,武功高强,甚至胜过其兄——当年大周第一公子,白鸣岐。   白檀和满心家国的父兄不同,她自小向往江湖,在豆蔻年纪便开始浪迹江湖。   后来,乌衣案事发,崇彧侯府被指控为主谋,满门抄斩,白檀因早先离家,因而逃过一劫。   从此,世上再无侯门贵女白檀,只剩下流落江湖的孤女。   在浪迹江湖的岁月里,白檀加入了九冥,化名杀手白晚月,从无名小卒到九冥护法,从豆蔻年华到花信岁月,她能在江湖纵情恣肆,却对父兄的庙堂之冤束手无策,本以为就要这样麻木地活下去,直到喻勉再次出现。   这个父亲当年的得意门生,兄长的至交好友,在当年乌衣案下,有幸捡回一条命。多年来,喻勉一直辗转在各种苦寒地区赴任,看起来比白檀还要寥落。   但就是这个白檀少时认为是冷心冷肺的人在沉寂十年后突然出现,喻勉什么废话也没说,他重新回到朝廷后,先是手段强硬地立稳脚跟,接着便声势浩大地翻了案,崇彧侯府冤屈洗清,乌衣案中的诸多冤魂得到安息。   凭这一点,白檀断然不会害喻勉,何况在九冥分崩离析后,白夫人试图收回九冥的残余势力时,喻勉为她提供了很多帮助。   白夫人不认为喻勉是好心,他们都不再是当年心思恪纯的少年,喻勉帮她,无非是想把九冥这股势力控制在他认识的人手里。   白夫人心中嗤笑,喻勉作出一副远离朝堂的行径,却对九冥的势力虎视眈眈,可真是引人深思啊。   但说到底,白夫人也愿意跟喻勉合作,毕竟其他合作者只会口头承诺,喻勉可是实打实地帮她收回了九冥的大部分势力。   喻勉的声音打断了白夫人的思绪:“你与其操心别人的生死,不如想想怎么收回九冥,我借给你的人,可不让你来装点门面的。”   “……”白夫人轻咳一声,卖惨道:“我一介弱女子,如何跟石介那个莽夫争斗?何况…”   “何况他已经与朝廷的人有所勾结?”喻勉漫不经心地叩响茶杯,眸中闪现杀机。   九冥的剩余势力经过内斗厮杀,如今只剩下白夫人和当年同为护法的石介。   白夫人眉梢微挑:“你都猜到了?那你不妨再猜猜,石介投靠了谁?”   喻勉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玉韘,声音低沉:“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除掉。”   “不谋而合。”白夫人拈起茶杯,轻碰了下喻勉的杯壁,含笑道:“不妨再告诉你一件好事,左家五公子左萧然死了。”   “哦?”   “死于剿匪成功归来的途中。”白夫人意味深长道:“说是有漏网之鱼突袭,左五避闪不及,只好去见了阎王。”   喻勉眸色深沉,心下了然道:“左五虽然是左家最不成器的,但不至于应付不了山匪。”   白夫人轻笑一声,讥诮道:“左家自诩清流,说着不结党营私,但说到底就是自成一派。原先皇帝顾忌着内阁还会给他们几分薄面,可去岁直属于皇帝的六合司被裁撤,皇帝没了左肩,自然也不允许别人踩着他的右臂。”   “原先制衡六合司的内阁自然是留不得,左老爷子也算识时务,没等着皇帝下旨便自请废除内阁,也算保全了左家的名声。”   “没了内阁,左家就相当于没了依傍。”白夫人翻了个不屑一顾的白眼:“在这种情况下,左家还端着那副清流架子,被人针对,实属活该,他们也该尝尝你受过的罪。”   喻勉思索道:“左五死于非命,这该是别人给左家的敲打。”   白夫人嗤道:“用这么个没用玩意儿来敲打左家?左家又不指望左五来站稳脚跟,要是我啊…”   一抹狠厉之色在杏眸中闪过,白夫人柔夷般的右手作出利刃状,明媚地笑道:“我就绑了左三,看左家就不就范。”   左三公子左明非,字憬琛,为左老太爷左慜第二子所出,幼年因其父母双亡,被养在左慜膝下。   左三公子从小便才思敏捷,行事端方,入仕后,左明非并未选择被他家族势力所笼罩的内阁,反而从刑部底层做起,八年间兢兢业业,处事勤勉,如今已是刑部侍郎。   去岁内阁被裁撤,自此,左家在朝堂上能指望的,不外乎只有左明非,何况左明非从小便被左家寄予厚望,皇帝也曾夸赞左三公子有丞相之才,要是身居高位者想敲打左家,左明非是个不错的人选。   “看来左家确实骑虎难下了。”喻勉眸光微闪,眼底多了几分看戏的悠闲来:“与其被别人利用,倒不如被我利用。”   白夫人噗嗤笑出了声,她用团扇挡住下半张笑面,眉眼弯弯:“行之莫不是赶路赶糊涂了?左家缘何要听你的?难不成,你还真绑了左三?”   喻勉没有应答,只是抬眸勾起唇角,一派慵容。   白夫人扇着团扇打趣:“行之莫要说笑了,我前几日才听探子来报,说是左三抱恙居家,多日未上朝了…”说到这里,她警惕地直起身子,喃喃:“多日未上朝?多日…”   那就是多日不曾有人见过左三。   “你真绑了左三?”白夫人惊诧地问,不待喻勉回答,她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左三又不是左五那个呆霸王,哪里会被你得手?”   “兴许,他傻了呢?”喻勉心情颇好地拈起茶杯。 第5章 非礼勿视   不待白夫人辨别喻勉话中的真假,雅间外便传来喧哗声,青楼中本就是喝彩喧哗声不绝入耳,白夫人原本并未放在心上,但听其中还有人气急败坏地嘶吼声,“抓住他——”   “给爷抓住他!”   白夫人微微皱眉,轻言细语道:“一天到晚,总有些杂碎前来生事。”说着,她袅袅地抬了下手,侍奉在门侧的侍女将挡在雅间门口的细纱掀开,露出了外面的光景。   白夫人稍微倾侧身体,往声音源头看去,待看清外面的光景后,她猝然瞪大双眼,随后不可思议地看向喻勉,“是左明非。”她讶然道。   喻勉微微侧首,往外看去。   三楼走廊上,轻盈的绿色的身影飞快地奔跑着,他手里似乎拿了一个什么牌子,还不停地回身炫耀,故意引着人来追他。在他身后,五六个家丁正奋力追逐着,而在家丁的身后,一个衣衫不整的富家公子正骂骂咧咧地跟着。   白夫人眨动长睫,又兀自怀疑:“是他吗?”   喻勉看着那抹畅意潇洒的身影,微微眯起了眼睛。   富家公子气急败坏道:“给我抓住他!人呢?都死哪儿去了?养你们一群饭桶干什么吃的!连个人都抓不住!”   晚月楼是一栋环形小楼,见追不上人,家丁们便从另一边围上去。   左明非的腰带是他自己胡乱绑的,束缚不住太多衣物,由于跑得太快,他右肩的外裳被风冲到了臂弯,露出了里面洁白的里衣,绿色的外裳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明明也是衣衫不整的模样,但却不显放荡和无礼,品着有几分潇洒的魏晋风度。   白夫人作询问状地望向喻勉,但喻勉此时却盯着那抹绿色身影,“……”白夫人竟从喻勉的神色里看出几分专注,可那眼神确确实实是看向左明非的。   白夫人坐回原位,她不紧不慢地扇着团扇,打量起喻勉来,心道喻勉这么多年不成婚,不会是因为…   喜欢男人吧?   喻勉不是没感觉到白夫人探究的目光,但他懒得理会,索性一直看着外面的热闹。   很快,两拨人形成夹击之势,左明非被逼到中间,他背靠在栅栏上,唇角噙着笑意,眼角飞快地瞥过楼下。   富家子弟恶狠狠道:“识相点的就把东西还给本少爷,本少爷只剁了你的手脚,饶你一条狗命!”   左明非食指上绕着一个玉牌,眸中闪过狡黠,“想要啊?”逗人一般地开口。   “少废话!”   左明非眉梢微挑,转动的玉牌在他手中停下,他用力一挥,玉牌被他抛了出去。   “接着接着!玉牌要是碎了,你们全都给它陪葬!!娘的,给我抓住他!”   家丁自动分为两拨,一波朝楼下飞奔着接玉佩,一波涌向左明非。   白夫人见状,皱眉站起:“又是张酉这个小霸王,左明非怎么就惹上他了?”   且不说喻勉是怎么将人拐来的,但左明非可是实打实的朝廷命官,在这里出事她难辞其咎,白夫人打算出面调停一下。   谁知她刚迈出雅间,就听到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白夫人顿住脚步,看到左明非竟是攀上栅栏,随后毫不犹豫往下一跃,直直地从三楼落了下来。   “啊!”白夫人低呼出声,左明非跳楼的架势分明不带半分内力。   朝廷命官该不会命丧于此吧?   这可不赖她,要说这人应该是喻勉绑来的。   白夫人扭头看向喻勉,却见喻勉悠然地呷了一口茶,“……”白夫人握紧了扇柄。   喻勉的眼睛仍望着外面,他看着左明非从三楼跃下,乌发如泼墨被风扬起,衣袂翻飞如溪水浪花。   有一瞬间,喻勉好像看到了左明非脸上的畅快笑意,这不是翩翩风度的君子仪态,而是冲破樊笼的羁鸟归林。   待喻勉前倾上半身,想更清晰地捕捉左明非脸上的表情时,只听“扑通”一声,左明非落入到楼下的水池中。   这水池不浅,上面泊着几艘静止的小舟,有歌女在舟上演奏。   “哎呦!”   “怎么回事呀?”   “有人掉下来了…”   “好俊俏的小郎君哦。”   “谁的客人啊?”   白夫人看明白了,左明非早就看准了楼下的水池,她稍微松了口气。   左明非破水而出,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手忙脚乱地扶着一艘小舟站稳。   “这边是天外飞仙喽?”   “公子可有婚配?”   “公子上船一起玩吧。”   看着众多调笑自己的美人,左明非显然不知所措起来,随后他弯了弯眼睛,唇角扬起一个弧度,表示了自己的友好。   水珠从他脸上滑落,他不适应地站在水中,绿色的外裳彻底被冲到臂弯,虚虚浮浮地飘在水面上,湿漉漉的里衣贴紧上半身,勾勒出流畅优美的线条,原本是情/欲十足的一幕,却因为他懵懂友善的笑容,使这一幕看起来倒有几分月色的皎洁。   美景最怕有人破坏,很快,方才追左明非的张公子带人冲了过来,他怒气冲冲地指着水中的左明非道:“你别动!”   左明非迅速游到一艘小舟后面,躲着不出来。   有歌女调侃:“张公子,在我们晚月楼,你怎么还能调戏起男人来了?”   “红荔你别替他说话!这小子坏我好事…”张公子恶狠狠道。   “分明是你欺负人。”左明非悄悄从小舟后面探出脑袋说。   张公子:“放你娘的屁!”   左明非仰脸望着离他最近的歌女,也就是方才帮他讲话的歌女,名唤红荔的。他轻轻拉住红荔的衣角,认真道:“是真的,他欺负一位姐姐,那位姐姐哭喊着求救,他非不听。”   红荔哭笑不得起来,这种事在青楼本就是稀松平常的,这公子行侠仗义行到青楼里来了。   只听张公子呸了一声,恶声恶气道:“你们不是青楼吗?老子来这儿不办事来听曲吗?”   左明非轻哼一声,又躲回小舟后面,嘀咕:“曲子也很好听啊。”   “红荔姐姐…”声若蚊蚋的女声响起,还伴随着哭泣:“这位公子…方才是为了帮我…张公子他强迫我…”   正在哭泣的小姑娘身上明显有被凌虐过的痕迹,红荔放下怀里的琵琶,走到船头,她随意张开双臂,轻盈地飞过水池,落到了小姑娘身边。   红荔冷声质问:“张公子,你也是晚月楼的常客,应该知道手腕上系丝带的姑娘是不陪客的吧?”   张公子轻蔑道:“没听说过青楼还挂牌坊的,老子想他娘的睡谁就睡谁!”   红荔怒道:“你…”   “嘿,何时让你们老板来陪我,虽说白晚月徐娘半老,可也算风韵犹存,要是她把老子伺候好了,老子赏她做老子的外室…”   缥缈淡定的女声道:“你老子都不敢对我说这种话。”   听到这句话的张公子身形一僵。   红荔看到白夫人后,控诉一般地开口:“白姐姐。”   白夫人微微颔首,她看向被欺凌过的女孩,女孩自责地低头:“夫人…”   白晚月解开身上的白色披风,温柔地披在了女孩身上,柔声道:“你莫着急,且细细说来,在场之人俱是人证,虽说张公子是张太守的儿子,但若是他有错在先,我想张太守必然不会…”   “哎哎哎啊!白晚月,今日之事就算了,小爷不跟你计较了。”张公子不耐烦地打断白夫人。   白夫人恬淡一笑:“我看你是醉得不轻。”   半炷香之后,张公子被迫飞出了晚月楼。   “噢——”张公子惨叫一声,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随后重重地落在地上。   “公子!公子!”家丁们急忙追出去。   左明非正看戏看得入迷,白晚月蓦地转身,面对着他行了一礼:“今日之事,多谢左大人替我家丫头解围。”   “你认识我?”左明非好奇打量着这位一巴掌就能拍飞一个人的白衣女子。   白夫人:“……”   两人少时便认识,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变了样子,但至少去岁还在上京见过。   白夫人笑了一下:“左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   “他可不是贵人。”低沉的语调响起,黑色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到了水池边。   白夫人不明所以地看向喻勉,喻勉随意点了点头,白夫人忽然想起喻勉说的那句…傻了…   难不成左明非真的傻了?白夫人一言难尽起来,她说怎么从方才开始就觉得左明非浑身上下透着古怪。   喻勉看向左明非:“你还打算在水里泡多久?”   左明非对他笑了笑,扶着墙壁爬了出来,待站起身,他对喻勉笑道:“你也不知道扶我一把。”   左明非本就衣衫不整,在水中一闹后,不仅没了外裳,湿透的里衣贴在身上,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若隐若现起来。   晚月楼里淑女不多,见到这幅撩拨人心神的场景,姑娘们都虎视眈眈地望着左明非,掩面调笑出声。   偏偏左明非不知道自己被调戏了,他见人家笑,自己也跟着笑。   喻勉见状,神色淡淡地脱掉外裳,披在了左明非肩上。   说起来,他竟然有种自家闺女被流氓盯上的错觉,真是怪哉! 第6章 镜花   左明非的乌发丝丝缕缕地掉着水珠,喻勉看得心烦,索性摸上他的头,左明非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喻勉并未解释什么,只在掌心蓄力。   左明非试探性地在喻勉手心里蹭了蹭,想起父亲也喜欢揉他脑袋,难不成喻勉也有这习惯?左明非一贯善解人意,于是他更加亲昵地用脑袋拱着喻勉的手心。   感觉到左明非像小动物一样在手心里蹭着,喻勉眯起眼睛:“……”   被喻勉触碰过的地方一阵暖意,紧接着,左明非感到头皮好似笼罩在春日的暖阳下,不多时,发丝就干了大半。   “唔!”左明非瞪大眼睛,他看着随喻勉内力飘动的发丝,惊讶地扑闪着睫毛。   看到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喻勉竟难得没有嫌弃,反而觉得有趣。   手下的发丝已经全干了,喻勉感受着手心处传来的柔顺,佯做漫不经心地收手,五指虚虚地略过左明非的发丝。   手感不错。   “干了。”左明非吹了下脸侧碎发,惊喜地对喻勉说。   喻勉嫌弃道:“别用这张脸作出这么蠢的表情。”   左明非张开双臂,理所应当地望着喻勉,目含期待。   喻勉眸色深沉起来,他恰巧就心领神会到了左明非的意思,只是左明非哪里来的脸来支使他?   左明非以为喻勉没明白,于是开口:“帮我。”   “……”喻勉转动拇指上的玉韘,目光挑剔起来。   “帮我把衣服烘干。”左明非软着嗓音央求,顺带往喻勉跟前走了两步,他张开双臂像是求抱一样:“帮我嘛。”   喻勉神色难辨起来,一个大男人作出这种孩童才会作出的举动,他本应觉得碍眼,可实话实话,他觉得左明非看起来懵懂极了。   喻勉啧了一声,继而不耐烦地伸出右手。   左明非兴高采烈地握住了,瞬时,从喻勉手心里传出的暖意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湿漉漉的衣物像是春回大地一般,先是干了起来,然后轻飘飘地浮动在空气里。   左明非新奇地打量着自己的衣袍,他顺着鼓动起来的衣袖看向喻勉,喻勉的衣衫倒没有他这么浮动,在这股强大的内力下,左明非看着巍然不动的喻勉,蓦地想起那一句话。   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少时父亲教他诗文,他只晓得这句是夸人的话,此时此刻,他倒咂摸出这句话的意趣来。   左明非歪了下脑袋,星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喻勉。   喻勉也凝眸望着左明非,他觉得左明非歪头那瞬间像只狐狸幼崽,狡猾又不失天真。   “我到今天才晓得,内力原是这样用的。”   调侃的笑声从旁边传来,喻勉斜了一眼过去,他看左明非的衣服干的出不多了,索性收了手。   白夫人款款而出,对左明非福了福身子,含笑道:“左大人安好。”   左明非看她行礼行得好看,也学她福了福身子,友好道:“姑娘好。”   白夫人噗嗤笑了,她弯着笑眸望向左明非,打趣:“天可怜见的,这是哪里来的小可爱?行之,你不妨将他卖予我。”   喻勉竟点了头,“那要看你有没有留住他的本事。”   白夫人眉头微挑,欣然应允:“那便试上一试。”   喻勉招手,示意左明非过来。   白夫人拿出枕脉,“左大人,将手放这上面。”她轻言细语道。   但左明非孩子心性,根本坐不住,眼看喻勉神色不耐起来,白夫人一边把脉,一边笑着问:“小左大人,你为何会出现在晚月楼?”   左明非注意力回笼,安静了下来,洋洋得意地回答:“我回客栈,大叔不在,凌隆说他在这里,我自己找过来的。”   白夫人哄着人说:“哦~你这么能干的?”   喻勉沉声问:“凌隆为何会放你一人出来?”本来就是个傻的,再被人拐跑,这可没地方去寻。   左明非理所当然道:“当然是我甩了他。”   喻勉又黑了脸,左明非抢先一步哼道:“谁叫你出来玩不带我。”   白夫人神色微动,她指尖仍旧搭在左明非腕上,问:“小左大人,你说你如今几岁?”   “八岁啊。”左明非自然而然道。   “胡说,你今年该是二十有七。”白夫人悠悠反驳。   左明非皱起眉头:“我没有胡说,我就是八岁。”他征求一般地看向喻勉。   喻勉眸光微动,不发一语。   白夫人又道:“你说你如今八岁,可有何证据?”   “我是八岁这年随父亲离开上京的。”左明非咕哝着说。   “如若不是你过了八岁,如何能得知你八岁时发生的事情。”白夫人眼神凌厉起来,她转过桌面的铜镜,缓缓道:“你且再看,镜子里的你像是八岁吗?”   左明非疑惑着往镜子里看去,早先喻勉为反驳他的言论,也曾给他看过镜子,可那时他看到的自己,确实是他八岁时的样子。   现下他心神动荡,再朝镜子里望去时,镜子里突然出现一张陌生的脸,“啊!”左明非惊呼着后仰,他差点摔下椅子,喻勉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肩膀。   左明非惊疑道:“我…镜子…那是…”   喻勉沉缓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那是你。”   左明非的眼神中满是惊恐,在他眼里,镜子里那张脸时而是他八岁的样子,时而是一样陌生又熟悉的脸,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变幻莫测…   倏地,喉间涌上腥甜的热意,左明非心神一震,脸色通红地吐出一口血,他脑海里乱成一团,神色恍惚地盯着地面上猩红的血迹,逐渐听到有人在叫他。   “左明非!”   “左三!!”   寻着声音,左明非费劲地抬头,他此时才发觉自己靠在喻勉怀里。左明非抓紧搂着自己的手臂,他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人,可头实在太疼了,眼皮似乎也有千斤重,他只能凭着本能,虚弱地开口:“喻兄…”   话还没说完,左明非便晕倒在喻勉怀里。   喻勉搂着左明非,眉头不自觉地拧起,他问白夫人:“怎么回事?”   白夫人思忖道:“他全身经脉气血倒流,按此迹象,最多活不过一年。”   喻勉一愣,白夫人看向喻勉,挑起眉梢:“你不知道?”   喻勉沉声反问:“我为何会知道?”   白夫人笑了一声,懒懒道:“我以为,这毒是你给他下的。”   “毒?”喻勉眉心痕迹愈发深刻。   白夫人反应过来,她奇道:“你是真不知道?”   喻勉后知后觉道:“这么说,他失忆是因为中毒?”   “没错。”白夫人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说:“此毒原是我九冥圣物,名为镜花,中此毒者,身体会越来越年轻,等这具身体回到年华最好的时候,便也是这人魂归西天之时。”   “镜花是我派一位前辈所炼制,这位前辈的夫人是位难得的美人,二人携手半生,前辈在某天意识到爱妻的容颜不在,十分惋惜,便研制了能使人恢复青春的镜花,他夫人服下后,倒是逐渐年轻起来,但记忆却开始出现混乱,半年后,他妻子暴毙,正是死在了她最美的时候。”   “前辈悔不当初,便也服用了镜花,一年后随他妻子去了,所谓镜花水月一场空,倒也不负此名。”白夫人叹息。   喻勉漫不经心道:“说什么容颜老去惹人惋惜,不过是贪图美色的幌子罢了。”   白夫人挑眉道:“没想到到头来竟便宜了你,能看到嫩出水的左三公子,行之你啊,真真儿是好福气。”   这女人的疯话一句接一句,喻勉一般不予理会。   白夫人提醒道:“你没发现左大人变年轻了吗?”   喻勉低头,仔细打量着怀里的左明非,果真看出几分幼态。   “我一眼就发现了,你这反应也太慢了。”白夫人调侃道:“啊~你这兴许就叫…身在福中不知福,只缘身在此山中…”   喻勉忽视白夫人的胡言乱语,直接问:“镜花是九冥专有的?”   白夫人颔首:“那位前辈只炼制了三颗镜花,他们夫妇二人吃了两颗,还剩一颗,因为是个稀罕物,此前一直被老宗主收在藏宝阁里,后来九冥内部争斗,藏宝阁被洗劫一空,镜花被石介抢了去。”   “有意思,方才还说要震慑左家就拿左明非开刀,看来不仅我们想到了,有人也想到了。”喻勉沉声缓缓,带着几分置身事外的漠然,“左家,危。”   白夫人云淡风轻道:“你打算如何?”   “自然是,坐山观虎斗。”   片刻后,喻勉意识到怀中温热的身体,他低头看向怀里虚弱的人,“这毒可解?”声音带了些温度。   “无解。”白夫人道:“镜花无色无味,就连气血逆行也可解释为练功走火入魔,这毒胜在罕见,若非我早年见过那位前辈,也看不出这门道。”   喻勉兀自沉默着,他不说话时像一团浓重的黑雾,黑压压的气势简直让人喘不过气。   白夫人定了定心神,又问:“还未曾问,你们是如何遇见的?”   喻勉将两人碰面的经过说了一遍,白夫人慎重道:“左大人并非莽撞之人,他这般匆忙过来告诉你有危险…行之,你近来要当心。”   “嗯。”喻勉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心思显然不在自身安危上。   白夫人看向昏迷的左明非,问:“那…左大人呢?”   喻勉抬手抹去左明非唇边的血迹,淡声道:“若他肯配合,我自然会庇佑他到最后一刻。” 第7章 清醒   “他何时会清醒?”喻勉将左明非靠在软塌上。   白夫人摇头:“说不准,气血逆流对身体危害极大,那位前辈的夫人至死都是疯疯癫癫,倒是那位前辈,偶尔会清醒,但想起来的净是些伤心事。”   末了,她补充:“切记,不可再让他对自身产生怀疑,不然只会加剧毒性蔓延,你瞧,”白夫人用团扇点了点左明非,摇头道:“他看起来比晕倒前又年轻了。”   喻勉目光淡淡地落到左明非身上,若他记得不错,他比左明非年长两岁,算来左明非也二十有七了,可现在看来,左明非好似二十出头一般,这个年岁,时间并未在左明非身上留下沉稳的刻痕。   白檀说得对,左明非看起来更年轻了。   “那你方才为何激他?”喻勉的语气不怎么好。   白夫人轻咳一声,说:“我只晓得这一种辨别法子,而且,我也没想到左大人真的中了镜花。”   “这毒真的不能解?”喻勉沉思着问。   “你给我些时日,我需得琢磨琢磨。”   喻勉答应了,左右不着急赴任,在此处停留些时日也无不可。   马车到达客栈时,喻勉先行下车,凌隆匆匆迎上来,自责道:“主子,属下该死,左公子跑丢…”   “哥!”凌乔从马车里冒出一个脑袋,招手道:“上来搭把手,左公子太长了。”   “……”凌隆沉默了。   喻勉已经不管不顾地进了客栈,显然懒得解释左明非为何会出在车上。   凌隆一边帮凌乔背上左明非,一边腹诽左公子也太黏主子了。   凌乔呼出口气,乐呵呵道:“哥,你说上京的姑娘们不得羡慕死我啊。”   凌隆没反应过来:“作何讲?”   “我背了左三公子诶,这可是左三公子诶。”凌乔得意道。   “……”   月色朦胧,像是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缥缈的银色落在窗边的人身上,更衬得此人面若好女,清雅出尘。   长睫遮盖的眼眸缓缓睁开,左明非安静几秒后撑起身子,波澜不惊地打量着所处之地。   这是一家客栈的天字号房。   随着记忆缓缓复苏,左明非记起来自己的身份,以及自己为何在此,他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于是起身往门外走去。   喻勉在梨树下面站着,月色下,他看起来比夜色还要阴沉。   “喻兄。”左明非温和地唤了一声。   喻勉微顿,侧身看向左明非,目光中不乏探究。   左明非儒雅地施了一礼:“这些日子麻烦喻兄了。”他自然记得失忆后的自己做了多少蠢事,但没关系,左三公子惯会四两拨千斤,喻勉不提他的糗事,他也会三言两语地盖过。   喻勉眉梢微动,他随手放飞石桌上的鸽子,“想起来了?”   左明非犹疑地顿了下,回答:“大致情况想起来了,但许是摔伤还未恢复,脑海里仍觉得昏昏沉沉…”   “与摔伤无关,你中毒了。”喻勉直接道。   “……”左明非愣了愣。   “最多只能活一年。”   这语气带着抹似是而非的戏谑,喻勉很想看看,向来处变不惊的左三,在得知自己的身体状况后会是什么反应。   左明非先是眸色微讶,继而安静下来,片刻后道:“有人要对左家动手。”   喻勉嗤道:“你还有空操心左家?”   “喻兄,左家现下如何?”左明非眉心微动,凝眸望着喻勉。   喻勉本想将他五弟的死讯告知他,但怕左明非一受刺激再恢复成之前的蠢样,只好漫不经心道:“你家的事,我如何得知?”   左明非冷静下来,他屈指揉了下眉心,叹气道:“喻兄莫怪,是我思虑不周了。”   喻勉想起一直缠绕在自己心头的事,直接问:“那日你匆匆赶来,是为何故?”   左明非垂眸,收敛起眼中情绪,温言细语道:“自然是我得知喻兄有危险,前来告知你罢了。”   喻勉将左明非整个人映入眼底,“是吗?”他尾音微扬,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正是。”左明非自然而然道。   阴鸷的威压扑面而来,左明非心中一凛,他后退半步抬手去挡,可他惊觉自己功力全无,以至于这防御在喻勉强劲的功力下显得不堪一击。   喻勉在左明非脸上看到了惊讶的神色,他微挑起眉梢,幽深的眸子打量着左明非——有意思,是没了武功吗?   “唔!”左明非被喻勉轻而易举地压制在梨树上,认清自身处境后,他微叹着抬起手臂,放松下来问:“喻兄这是何意?”   “左三,我耐心有限。”喻勉以压倒性的气势睥睨着左明非。   左明非眸中含笑,温声缓缓:“喻兄,这是想…杀了我?”   喻勉脸上露出鄙视:“你说你那日是前来救我的?可那群人的目标分明是你。”   左明非眸光微闪,神色仍旧平静且温和。   “你来找我,是寻求庇护?”喻勉用虎口禁锢住左明非的下颚,沉声问:“还是想借刀杀人,把我也除了?”   “喻兄想知道?”左明非并不在意被人这般对待,他态度温和恭顺,仿若在谈论一件寻常事:“那便要看喻兄给出的条件了。”   “呵,说来听听。”   左明非握住喻勉捏痛自己下巴的手,轻轻拍了下,示意他力道小一些,叹道:“上京要乱。”   喻勉收回捏着左明非下巴的手,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如今左家危在旦夕,凭我一人之力,不足以挽救。”左明非的眼神冷静且清明。   喻勉大概也明白了,他嘲讽道:“你要我替你救左家?”   “我知道喻兄有这个能耐。”左明非道。   喻勉离京后,左明非查到他在上京中留有眼线,而且,这次他跟随喻勉来钱塘,又看到了晚月楼已经被喻勉收入麾下。   左明非弯腰作揖,郑重道:“若喻兄肯答应,在剩下的时日里,明非愿受喻兄差遣。”   左明非还是那个左明非,无论身处何处,他都能快速分清利弊,作出最合时宜的抉择。   喻勉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现在只想知道左明非为何而来,索性先答应了,至于其他的,喻勉道德感一向不高,一切可从长计议,“成交。”   左明非听出喻勉语气中的不屑,这句“成交”里的水分有多大,左明非也知道,但眼下毫无他法,只能暂作妥协,他徐徐道:“我之所以离京,是因为得知我大哥暗中奉陛下之命前往华南道,并且为一个人设下了埋伏。”   听到这里,喻勉神色晦暗不明起来,华南道是他赴任途中的必经之地。   左明非缓缓抬眸,嗓音温润道:“我大哥领兵五千,全是禁军中的精锐。”   话已至此,喻勉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他脸色愈发阴沉——皇帝要暗中除掉他。   “咳咳。”夜风经过,左明非咳了两声,继续道:“我匆匆赶去找你,想将消息告知于你,途中未曾留意自己被人跟踪了,那群人可能以为你是我的帮手,这才动了手…咳,至于那群人,我还没有头绪…”   喻勉察觉到他话中的矛盾,冷声问:“如今朝廷中除了你,左家其他人皆是虚职,陛下重用你大哥,你不仅不帮着他,还偷偷跑来通知我?这是为何?”   这也是左明非所困惑的,他眸中滑过一丝真挚的茫然,苦笑道:“我说我不清楚,你信吗?”   喻勉目含嘲弄:你看我信吗?   左明非叹气:“我好像忘了一些事…说实话,喻兄,我也想不通来找你的缘由,大概是…不想你死于非命?但也不太正常,我断不会如此多管闲事…何况此事与我大哥的前途息息相关…”   顿了下,左明非真心实意道:“如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跑来救你。”   喻勉呵了一声,敷衍道:“左大人果真识时务。”   左明非兀自思索,他是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救喻勉,总觉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就是想不起来,想不起来的这件事,似乎就是他要救喻勉的缘由…   “喻兄,我中的什么毒?”左明非叹气问。   喻勉嗤道:“现在想起来问了?我当你为了左家,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左明非目光温和地落在喻勉身上,不作争辩,由于他年轻了许多,这副模样看起来竟然意外乖巧。   “镜花。”喻勉收回目光,三言两语地解释了镜花的来头。   说不落寞是假的,任谁平白无故中了毒都不会轻松,左明非靠在树干上,垂眸思索着什么。   喻勉瞥向左明非,忽然被他脖颈处的梨花吸引住了目光,方才凉风吹过,树上残存的梨花落了下来,有一朵正好卡在左明非的脖领处。   也许真的是年轻了的缘故,喻勉觉得那处肌肤白皙柔嫩,与皎洁的梨花花瓣相得益彰。   喻勉看左明非心神黯淡,火上浇油的心思顿时升起,“左大人何故失魂落魄?”喻勉眼底兴味渐起,语调懒散低沉:“所谓一朝春尽红颜老,左大人却有回春之貌,说来真是惹人艳羡。”   “……”左明非眉眼无奈地看了喻勉一眼,苦笑道:“喻兄莫要再打趣我了。”   喻勉忽地凑近,左明非下意识后仰,但他身后是树干,简直退无可退,他紧紧靠在树干上,现下他没了武功,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喻勉望着左明非故作淡定的模样,喉间溢出一声低笑,他缓慢却不容置疑地朝左明非的肩颈处伸手。   “喻兄…”左明非想要制止的声音因为心跳莫名加速而显得底气不足。   这是为何?左明非心中疑惑,难不成是喻勉威压太过?可是方才喻勉袭击他时,他并没有这种心悸。   喻勉收回手时,食指和中指上拈着一朵梨花,“左大人好容色,连梨花都勾了去。”喻勉闲散道,他翻落手心,那朵梨花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左明非松了口气的同时还有些怅然,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清,待他回身,喻勉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皱眉望着地上的梨花,更加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第8章 警告   白夫人再次见到左明非时,明显察觉到他气质的变化,“白姑娘,好久不见。”左明非清和点头,笑意温润。   “看来左大人是恢复神智了。”白夫人盈盈施礼。   左明非玩笑道:“托白姑娘的福。”   他指的是前几日白夫人用言辞激他吐血之事,但语气中并无责怪之意,只是简单地表明善意。   白夫人莞尔,轻巧抬手道:“随我来。”   走进晚月楼,几个眼尖的姑娘瞧见了左明非,打趣道:“小郎君又来了。”   “公子今天还想戏水吗?”   “要不就住下吧。”   左明非笑意清淡,不同于之前的懵懂单纯,他整个人看起来清隽宁和,让想上前调戏的姑娘望而却步,“叨扰各位了。”他打过招呼,不疾不徐地跟上喻勉。   “喻兄,这晚月楼建构精妙,不知请用的是哪里的精工巧匠?”左明非原本落后喻勉半步,问话时他状若无事地上前半步,看起来对头顶的雕梁很是欣赏。   喻勉侧眸横了左明非一眼,只见左明非神色谦和专注,看起来无害极了。   这种事本应问白夫人,左明非直接问他,无非是想看喻勉与晚月楼的关联程度,简而言之,左明非在琢磨晚月楼的真正主人。   喻勉放慢脚步,“喜欢这里?”他语气闲散,故意曲解左明非的意思。   闻言,左明非心知自己的试探已被察觉,只能佯作随意道:“是不错…”   “左老太公知道左大人的雅趣吗?”喻勉挑眉问。   左明非微顿:“雅趣?”   喻勉懒懒道:“不知上京的青楼同晚月楼相比,哪里更入得了左大人的眼?”   左明非听明白了喻勉话中的调侃,“喻兄误会了,我并无此等雅趣。”他颇有些哭笑不得。   “是么,我瞧你前几日在这里玩得很是开心。”   “说起来,还要多谢喻兄这一路的照拂…喻兄。”左明非正自然而然地忽视喻勉话里的调侃,未曾料到喻勉蓦地停下,并朝他欺近一步。   “避重就轻,左三,我该说你的话术高明吗?”喻勉这话暗指左明非之前的试探,但并无半点诘难,反倒有几分看笑话的兴味。   左明非薄唇弯起,不慌不忙:“论起郢书燕说,喻兄也不遑多让。”   两人虽是气场相斥,但过近的距离反而勾勒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缱绻,尤其是喻勉收敛气势地恐吓,左明非又不作防备地反问,此情此景,怎么看都有些怪异。   白夫人端着茶水走近,她目光逡巡在二人之间,笑道:“行之,这下你不亲上去就说不过去了吧?”   “……”喻勉眉峰蹙起,瞥向白夫人。   “姑娘说笑。”左明非佯作无事,低头整理自己整齐的袖口。   白夫人赔笑:“不过是玩笑话,二位莫要放在心上。”   走进房间,白夫人放下杯盏,主动道:“我这几日翻阅了九冥的残卷。”左明非武功尽失的事情,她已经知道了。   左明非谦和道:“劳姑娘费心。”   “可惜我手中残卷多为武功秘籍,对镜花的记载少之又少。”白夫人敛色道:“不过针对大人武功尽失的状况,我倒有些推断,眼下大人全身经脉气血逆流,运功时自然不能同以往一样,我在想,大人若是能将您之前的武功路数反着来,会不会…有所改善?”   左明非收拢掌心,思索起来。   白夫人又道:“我也只是推断,练功本就讲究循序渐进,一招不慎便会走火入魔,若非危机时刻,大人还是不要用这倒行逆施的法子为好。”   “多谢白姑娘提醒。”左明非垂眸深思,若他寿数只剩一年,武功倒不是最要紧的,眼下重要的是找到下毒之人,还有究竟是何人要对左家不利?   以及,喻勉的真正目的。   喻勉不仅在上京留了眼线,还在暗中收拢了江湖势力,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与世无争的做法,左明非主动提出留在喻勉身边,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不过,有行之在,左大人应该不用担心自身安危。”白夫人正经不了几句,又开始给自己找乐子,她意味深长道:“毕竟此番左大人不顾个人安危,千里迢迢过来保护行之,真是情深义重。”   “……”左明非客气地笑了下,然后端起茶杯,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看样子有些回避这话题的意思。   白夫人可不管他回不回避,兀自感慨道:“多亏你提醒行之不走华南道,不然他可就危险了。”   左明非:“…是喻兄吉人自有天相。”   白夫人连连点头,真挚道:“左大人真是福星,行之也算是福星高照了。”   左明非:“……”这就无话可说了。   白夫人双眸泛起碧波,潸然道:“我兄长在天有灵,得知你们如此相亲相爱,便也能安息了。”   “……”   “白檀!”喻勉忍无可忍地出声,他不耐烦地警告:“我没时间听你废话。”   “好嘛~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白夫人优雅擦去自己虚伪的眼泪,对左明非盈盈一笑:“人家也是想同左大人追忆往昔…”   “咔嚓”一声,喻勉手边的桌角瞬时化为齑粉,这举动宣告着某人耐心告罄。   对上喻勉冷沉的眸子,白夫人瞬时坐直身体,敛色道:“所谓对症下药,我需得知道镜花的配方,简而言之,我需要《九冥毒经》,那上面也许有镜花的记载,但那东西在石介手中。”   喻勉低笑出声,他用耐人寻味的语气问:“你说这么一通话,究竟是真的有办法,还是想骗我替你除去石介?”   “我确实有自己的私心。”白夫人柔夷般的双手倒了杯茶,示弱一般地放在喻勉面前,慢条斯理道:“但眼下,这是唯一的法子。”   “你想把我当刀使,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喻勉不为所动,目光沉沉:“除掉石介是你的事,而非我的,”   白夫人泰然自若道:“我除掉他要好几年,左大人可等不了,除非…”   她轻笑一声,百无聊赖地瞥了眼左明非,又望着喻勉,笑道:“除非你不在乎左大人的生死,天可怜见的,他可是为了你…”   “我并不在乎。”喻勉毫不留情地打断她。   白夫人冷笑出声,眸光锐利:“行之,你还真担得起一声冷心冷肺。”   “白檀,这半年来你为了收回九冥残部,让我的人冲锋陷阵,其死伤无数,你却坐享其成,这些事你真以为我不知道?”   看着两人发生争执,左明非虽是不明,但也没有贸然出声,说句实话,他还有些乐见其成,毕竟从二人的争执中,他能得出许多消息。   白夫人先是呼吸微滞,继而随意笑了下,“行之何必与我分这么清?我的不就是你的?”   “只是你太心急了。”喻勉叹气,他不紧不慢地抬起左手,只见他手背皮肤下似有什么凸起的东西在缓缓蠕动。   左明非眉心微动,想要看清那东西的同时,也留意到白夫人身形一僵。   喻勉漫不经心地翻转手掌,那东西从手背蠕动到掌心,随后在掌心中间破皮而出,黑色的虫子接触到空气,尽力避开掌心血迹,触角试探性地张望着。   喻勉随意甩了下手,黑虫掉落在地,它正要兴高采烈地撒欢,黑压压的阴影笼罩过来,顷刻间,它便死无葬身之地。   “这蛊虫是那日喝茶时下的吧?”喻勉抬脚,不以为意地看了眼地上不成形的虫尸。   看到蛊虫被喻勉踩死,白夫人瞳孔骤缩,她不由得后倾身子,声音干涩道:“行之…”   摧枯拉朽般的压迫骤然逼近,喻勉已闪至白夫人面前,白夫人还未来得及防备,就被一只遒劲如鹰爪的手扼住了脖颈,“呃…”她双目不自然地上翻,痛苦地抠抓喻勉的手。   喻勉不为所动,他冷淡注视着白夫人:“你很聪明,但不是任何人你都能利用得来,你可知何为聪明反被聪明误?”   白夫人痛苦地挣扎着:“喻大人…咳…”   与手上的强势不同,喻勉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百无聊赖,“你之所以敢在今天提出这种无理要求,无非是以为在左三面前我不会难为你,但是你高估了我对你的信任。”   “我可能会容忍白檀,但是十载蹉跎,白夫人,你还是当初的白檀吗?”   “咳…呃!”白夫人察觉到喻勉并无杀意,但这濒临窒息的感觉总不会太好受:“放过我…”   喻勉语气淡漠地告知:“你是白晚月。”   这话在白夫人心中掀起惊涛巨浪,生理性的泪水在她眼尾若隐若现,她索性放弃挣扎了,两行清泪随之滑落,“……”   喻勉松开她,警告:“别再搞这种小把戏。”   “呵…”白夫人伏在地面的虚弱模样看起来让人心生不忍,可她突然愤恨抬头,目带挑衅地看向喻勉,“我想靠自己安身立命,有错吗?”   喻勉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这让白夫人清醒过来,喻勉压根不在乎她口中的对错。   白夫人顺着胸脯,逐渐平静下来,她轻笑一声,抬手抹去脸上泪痕,恢复了之前的云淡风轻,悠然道:“行之,你有多阴晴不定你自己知道,没错,现下你与我是合作,但万一哪天我对你没用了,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伤害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总得为自己多做打算。”   “巧舌如簧。”喻勉一边起身,一边问:“找到石介要几日?”   “我尽快。”白夫人心有余惊,她心知惹怒到了喻勉,但此时同喻勉闹翻对她没什么好处,可这关系要如何修补?   “白姑娘当保重好身体。”左明非倒下一杯茶放到白夫人面前,白夫人抬眸,回以谢礼。   左明非仍旧彬彬有礼,有意无意般道:“若白兄在世,定不愿看姑娘与喻兄闹成这样,姑娘今后当慎重行事。”说完,他随之起身,打算同喻勉离开。   白夫人灵机一动,望着喻勉的方向,急声道:“二哥!”   喻勉当年师从她父亲崇彧侯,更与她兄长白鸣岐亲如兄弟,白檀那时候将喻勉当成自家人,自然也就唤喻勉二哥。   完全消除与喻勉的芥蒂并不可能,白夫人只盼他还念着与父兄的旧情。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喻勉确实停下了脚步,但并未回身。   “下蛊这件事,是我不地道,但请二哥相信,我并无伤你性命的意思。”白夫人声音微颤:“还望二哥看在我父兄的面上…莫要同我计较。”   喻勉迈过门槛,不咸不淡地留下一句:“不然你以为我为何留你一命?”   白夫人:“……”多余打这张感情牌。 第9章 各取所需   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在过道上,察觉到左明非几次三番投来的目光,喻勉面上毫无波澜,头也不抬地问:“觉得我没人性?”   左明非唇角勾起,坦然自若道:“我没说。”   “知道我为何带你来吗?”喻勉漫不经心地瞥过左明非。   左明非放慢语调,半是玩笑半是顺从道:“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若你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事,左三,对你我不会像对待白檀那样手下留情。”喻勉淡声警告。   左明非失笑:“原来你有手下留情吗?”   “我并未同你说笑。”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左明非闲适又不失风雅地靠在车壁上,浅笑道:“喻兄,我没资格置喙你的做法,更没立场指责你什么。”   喻勉嗤道:“你以为我没看出来是你提醒的白檀提她父兄?”   “喻兄这可就冤枉我了。”左明非说的有理有据:“你与白姑娘闹那么僵,日后见面不免尴尬,此时将气氛圆回来,不也是为以后做打算吗?”   “多事。”喻勉评价,他漠然道:“白檀作出那样的决定时,就该料到这样的后果。”   左明非看向喻勉搭在膝头的左手,喻勉留意到他的目光,便漫不经心地翻开掌心,指甲盖大小的伤口已经止血了,“想问那蛊虫为何对我无用?”喻勉随口问。   左明非盯着他掌心的血洞,摇头:“不是…”   喻勉懒得听他口是心非,闲闲道:“我早年为活命试过许多药石,身体与常人有异,虽不至于百毒不侵,但小小蛊毒,奈何不了我分毫。”   “你放心,我不会出去乱说。”左明非贴心道。   喻勉将胳膊随意搭在窗沿,百无聊赖道:“告诉你这件事,无非是想警告你,别做一些给我下毒的蠢事。”   左明非好笑又无奈道:“喻兄,你大可放心,我绝无害你之意,何况现在我武功尽失,便是要害你,也无能为力。”   喻勉:“下毒不需要武功。”   “……”左明非被噎住了。   喻勉横他一眼:“你最好记住。”   “是是是,我记下了。”左明非含笑应道,他无从辩解,只好顺从应下。   喻勉的胳膊搭在窗沿,受伤的那只手自然垂落,左明非坐在车窗一侧,垂眸就能看到喻勉受伤的掌心。   喻勉正在闭目假寐,忽觉手掌被什么柔软的布料所包裹,他睁眼,看到左明非手里拿着帕子,一边避免碰上他,一边帮他包扎伤口。   “别动。”察觉到喻勉要缩手,左明非攥住喻勉的小臂,抬眸注视着喻勉,语气认真:“就快好了。”   喻勉微挑眉梢,果真没有再动,只是语带嘲讽道:“多此一举。”   “聊胜于无罢了。”左明非坐直身体,书香世家养出来的公子,无论何时总是仪态无暇的。   喻勉果断放弃这种毫无意义的谈话,直接问:“左萧穆还在华南道?”他口中所提之人是左家的长孙,也就是左明非的大哥,被皇帝派去华南道埋伏他的人。   左明非微拢领口,“我不清楚。”   “不清楚?”喻勉语调微沉。   左明非适时咳出声,含星蕴水的眸子温驯地望着喻勉,道:“喻兄,我刚恢复神智没多久,这些事,你不应该比我清楚吗?”   喻勉轻呵出声,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神色,“你最好是什么都不知道。”   “喻兄,我很好奇,我武功尽失,还身中剧毒,你留我在身边有何用?”左明非嗓音清润,好似真的好奇一般地偏了下头。   喻勉略略扬眉:“不是你自愿留下的吗?”   “……”左明非语顿,真是在喻勉这里套不出半句真话。   喻勉盯着左明非的脸,继续道:“你自己说的,只要我帮你挽救左家,你便供我驱使。”   左明非垂眸敛笑:“我竟不知,在喻兄眼里,我能与整个左家相提并论。”   喻勉轻笑出声:“聊胜于无罢了。”   相似的话语,说出来的人不一样,说出来的意思自然也不同。   两人之间虚与委蛇,都不能从对方嘴里套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索性闭口不言,一个闭目养神,一个掀起车帘,望向车外。   凌隆骑马经过窗边,他留意到左明非的目光停在一个卖泥人摊贩上,出于残存的老妈子心态,他询问:“公子想要泥人?”   左明非微怔,继而收回目光,含笑摇头:“没有。”   凌乔噗嗤笑了,打趣道:“公子这么大的人了,竟还喜欢这种小孩子的东西。”   可能是左明非脾气太好的缘故,凌隆凌乔两兄弟亲近他比亲近喻勉许多,起码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打趣喻勉。   左明非用眼神数落了凌乔一眼,但没什么威力,反倒被凌乔挑衅回一个鬼脸。   左明非含笑摇头,收回目光。   “喜欢泥人?”喻勉不知何时睁了眼,看着左明非戏谑道:“那便让凌乔买了来,他还不至于连个泥人都买不起。”   主仆三人恶意打趣,左大人形单影只,一时落了下风。   看着惯会八面玲珑的人不知所措,这无疑是件乐事,当然,如果这个人长得不错,那就更加赏心悦目了。   喻勉故意提起:“你八岁时候比现在坦率多了。”   左明非无言以对,为何提起这件事?   望着那对渐渐染上绯色的耳根,喻勉眸光微闪,似随意似恶意道:“起码不口是心非。”他嗓音低沉,这样慢条斯理地讲话,平添出几分暧昧缱绻。   “……”绯色从耳根蔓延到耳尖,感觉到耳朵传来的热意,左明非愣神,他并不是容易被挑衅到的人,约摸是耳朵也中毒了。   “除了爱哭以外,并不招人烦。”那撩拨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左明非兀自镇定:“喻兄说笑了,此前是我失智所为,并非我本意…”   “左三。”   慵懒沉缓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但这笑意别有深意,竟让行事端方的左大人不太敢应答。   虽然左明非没有回应,但这并不影响喻勉偶尔兴起的恶趣味,他悠然道:“你脸红什么?”   “……”   先前在上京,喻勉满心都是复仇大计,以至于他没心思去考虑其他,现下仇也报了,冤也平了,他空闲下来,阴谋算计暂时被搁置,他忽然生出闲心,百无聊赖地思索起来左明非的名声到底是哪里来的。   要说天赋名声,在左明非之前,名头最盛的是当属当年的崇彧侯世子——白鸣岐。   说起来,白鸣岐当年差点成为左明非的姐夫,为了讨人家姐姐欢心,白鸣岐和左明非很是亲厚,这种亲厚不像他和喻勉一起长大的兄弟情谊,而是身为长辈给小辈以身作则的自觉,因此,要说才气,左明非和白鸣岐是有共同之处的。   除却才气,左明非自有本身的风骨和过人之处,至于像人品秉性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吹捧左明非的人已经说得够多了,喻勉懒得深究,在他看来,左明非有口皆碑的原因不外乎是——   长得好。   马车到了客栈,凌隆还未来得及通报,便见一个素衫身影下车,朝客栈里面走去,这身影多少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凌隆奇道:“左公子走那么快干吗?”   凌乔伸了个懒腰:“废话,你敢同主子呆那么久吗?”   说的也是,兴许是被主子恐吓了。   晚市热闹,左明非颔首穿梭在人群中,不久后停在一家书肆门前,进门后,他缓缓路过悬挂的字画,最终停在一幅雪中劲松前,店家过来问:“客官,您看点什么?”   “这幅雪松图,可以送给我吗?”左明非举止仍是温文尔雅,只是言辞无状,像个文雅的流氓。   店家愣了下,原本以为这文雅公子是什么贵客,现在看来,怕是脑子不太好,于是他嗤道:“客官,您可知这幅画是何人所画?”   “翰林院画侍诏,姚松。”左明非笑意温润。   店家得意道:“正是,姚先生可是陛下亲封的御画师,文人名士那可是争、相、求、画,咱家店里也只剩下一幅,您要是不买啊,多的是有人求破脑袋。”   左明非的目光落在画上,雪景苍茫寂寥,孤松挺拔嶙峋,他惋惜道:“姚观人擅长描摹人物神态,他最出名的当属那幅百花娘娘图,画景并非他所擅长。”   店家还未出声,就听屏风后有人不悦道:“那依你看,这幅画值多少钱?”话音落,一个满身墨渍的公子从屏风后拖拉走出。   他眼底青黑,清瘦的身形几乎淹没在宽大的衣袍中,活像个夜游鬼。   左明非笑得从容不迫,温声回答:“这画出自你手,自然是最好的。”   “夜游鬼”满眼讥讽,哼道:“你是会做人,好话赖话都让你说了。”说着,他毫不留情地扯过那幅雪松图,三两下就给撕烂了。   店家心疼得手足无措:“哎呀,哎呀先生啊,您这是干什么?好好的画儿,您可是画了半个月呐。”   姚松将碎纸扔下,没好气道:“破烂玩意儿,也值得你大呼小叫?行了行了,你上茶来吧。”他示意左明非跟自来,“等你快俩月了,再不来我就走了。”姚松在案几后落座。   左明非坐在他对面,“出了些事。”他道:“我差点忘记与你有约,直到看见你在泥人摊贩前留下的记号,我才想起来。”   姚松玩笑道:“这都能忘?痴呆了?你和你家老爷子换脑子啦?”   左明非揉了揉眉心,叹气:“我中毒了,一些记忆的细节始终想不起来…”   “中毒!”姚松打断他,严肃道:“什么毒?谁给你下的?是不是喻勉?我就说他心狠手辣狼心狗肺,你先前去找他我就不同意!”   “不是他。”左明非安抚道:“观人,你先别急,你还记得当初我为何要去救喻勉吗?”   姚松惊讶:“你连这都想不起来了?”   左明非摇了下头。   姚松皱眉道:“我不知道啊,你当时行色匆匆的,要我提前过来钱塘将你的一处园子收拾出来,我当时还猜测你是不是在这边藏了什么外室,谁知你告诉我喻勉有危险,说等救下他之后在这里同我会和,还再三拜托我不准说出去,我当时正好也…也有事不想呆在上京…”   左明非颔首:“这我记得,八公主要嫁给别人,你心如死灰,便想远离上京这块伤心地…”   “我用得着你提醒我!”姚松大喝一声,随即他半信半疑道:“不过你连这事都记得,为何去找喻勉却不记得?”   左明非颔首:“我隐约记得自己要去救他,却不记得自己为何要救他…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救下他,不管是对左家,还是对我,都毫无益处。”   姚松讶然地打量着左明非,乐道:“行啊左憬琛,你这中个毒反倒是不糊涂了。”   “糊涂?”左明非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好友。   姚松:“对啊,你先前对喻勉掏心掏肺的,不仅跟他一起忤逆陛下,还陪他找崇彧侯府未曾谋反的证据,又和他一起在寒冬腊月蹲大狱,后来得知他要离开上京,又千里迢迢回来为他送行…”   随着姚松不满的声音,一些模糊的回忆如同春芽破土一般在左明非心底萌生——   龙颜大怒之下,两个身影直挺地跪在御前,一个清隽如竹,一个阴沉孤傲。   平反冤案中,喻勉杀伐果决,几次三番得罪官员,左明非周游在形色之中,为喻勉减轻了大半负担。   当雪花从窗外飘入大牢,左明非躺在石床上高热不断,喻勉冷着脸为他输送内力。   孤坟前,左明非望着喻勉的马车渐行渐远,难言的失落从回忆里蔓延到心底…   “…没有白兄就没有如今的我,他故去多年,如今与他有交际的也没多少人了。”   左明非眉心微动,为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行为寻找理由:“喻勉是白兄至交,能帮到他,也算是对白兄有交代了。“   姚松发出疑问:“你想对白鸣岐有交代为何不去照顾他的亲妹妹?再说,喻勉怎么看都不像是需要帮助的吧。”   “……”左明非被问住了,兀自不解起来。   姚松语气认真:“毕竟他不弄死所有人就不错了,要我说你就多余去救他。”   确实多余,左明非心下惋叹,现在他不仅中毒了,还失忆了,连武功都没了。   “话说回来,你这毒如何解?”姚松担忧道:“究竟是何人要害你?”   左明非思忖:“害我之人恐怕就是对左家不利之人。”   姚松挠挠头,叹道:“憬琛,你就别再思量左家了,左家还有那么多活人呢,你想想你自己,你到底中的什么毒?”   左明非三言两语地解释了自己所中之毒,姚松又气又急:“这些邪门歪道是闲着没事了吗?净炼制一些逆天的玩意儿,不行不行!你现在跟我走,我与扶苏谷的言神医是朋友,他一定有办法给你解毒。”   “观人。”左明非握住姚松拽着他的手臂,坦然道:“我现在不能走。”   姚松愤然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至多活一年’!”   “我无意让你生气,只是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随时都会失去神智,”左明非闭了下眼睛,神思清明道:“在此之前,我要做的还有很多。”   姚松烦躁道:“多什么多?而今天下太平,朝政安稳…”   “安稳不了多久了。”左明非目光旷远,神色凝重,片刻后,他对姚松道:“如今你已离开上京,就别再轻易回去了。”   “我用你替我打算!”姚松呛他一句,旋即闹心地问:“你真不跟我走?”   左明非笑道:“我若是随你离开,怕是没出城门就会被喻勉抓回去。”   姚松奇怪:“他抓你干吗?”   “做人质。”左明非早就心下了然,他回忆着从清醒至今同喻勉相处的桩桩件件之事,缓慢道:“他需要用我牵制住左家,我也想查清他在干什么,而且,我身中之毒来自九冥,他身边就有九冥的人,可能会有转机,我们算是…各求所需。” 第10章 泥人   凌隆在喻勉门前已经跪了半个时辰。   他跟丢了左明非,自觉来领罚,也是他大意了,以为左明非武功尽失,不用特意照看。   算起来这次,他已经弄丢左明非两次了。   凌乔站在喻勉门口,看着自己哥哥受罚,他既心梗又无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凌隆,恨不得代他受跪。   房门被“嘎——吱”一声打开,凌乔比凌隆还慌张地看向喻勉,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喻勉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淡声吩咐:“你明早便回琅琊吧。”   “属下…领命。”凌隆低头称是。   琅琊喻氏,坐拥天下第一大书院,书院教授文武全才,凌氏兄弟二人以及喻勉的诸多护卫,皆是出自琅琊书院。   凌隆幼时被喻勉救下并送入琅琊书院,勤修五年,终于站在了恩人身边,眼下却因为这细枝末节的错误要被送回书院,丢人且不说,可谓是十分憋屈。   “主子,凌隆不是故意的…”凌乔忍不住求情。   喻勉的眼风略过凌乔,凌乔急忙咬住舌尖,低声道:“是属下僭越了。”   “下去吧。”喻勉浑不在意道。   凌乔过去搀起凌隆,凌隆推开他,低声训斥:“以后在主子跟前,别没大没小的。”   “哥…”凌乔委屈地望着凌隆。   凌隆暗叹一声,和凌乔一起离开,走到没人的地方,他从胸前掏出一块凉透的烤红薯,安慰凌乔:“不是说想吃吗?现下厨房没人,去热一热。”   凌乔捧着红薯,憋屈道:“你不会是为了给我买烤红薯,才跟丢左大人的吧?”   “总归是我不小心,与你无关。”凌隆拍了拍凌乔的后脑勺,交代:“我不在时,保护好主子,别总跟李扬他们拌嘴。”   “谁让李扬总炫耀他们暗卫厉害,我们近身保护主子,更厉害的好不?”   左明非走进客栈,偌大的客栈里除了喻勉,空无一人,喻勉闲闲地坐在过道旁的椅子上,油灯点点,他旁若无人地翻着一本书,哪怕听到左明非的脚步声,也并未抬头。   “喻兄。”左明非出声提醒:“灯太暗了,对眼睛不好。”   喻勉神色从容:“回来了?”   “嗯,我和凌隆走散了,便四处逛了逛。”左明非简单交代,看喻勉没有继续搭话的意思,他顺势道:“我先去休息了,喻兄,你也早点休息。”   喻勉仍旧无动于衷,左明非面无波澜地经过,喻勉蓦地出手,他一掌击向左明非的侧腰,左明非见势不对,闪身躲开这一击,他眉梢微挑,语气无辜:“喻兄?”   喻勉已经起身,他陡然发力,逼得左明非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墙壁,“……”这姿势诡异的熟悉。   带着压迫的气息太过接近,喻勉低沉的声音响起:“袖子里藏了什么?”   左明非虽处下风,但神色并不慌乱,他笑道:“哪有什么?”   喻勉劈手拍落他的手腕,“啪嗒”一声,一个物件从袖口掉落,滚了几滚,摔掉了些什么。   是一个泥人,但被摔碎了胳膊,看身形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喻勉挑眉看向左明非,左明非低咳一声,不自然地垂下头。   “你究竟在耍什么花招?”喻勉审视着左明非。   左明非俯身捡起地上的泥人,递给喻勉,和声道:“我听你今日总是提起泥人,便猜测你大概喜欢,就找人捏了一个,那老板没见过你,全凭我口述,耗时久了些。”   喻勉蹙眉盯着左明非,眼神似乎在说:你是不是有病?   “你看一眼,捏得挺好的,眉头都捏起来了,可像了。”左明非将泥人往喻勉眼前又递了递,含笑道:“我未曾想到,喻兄你竟然喜欢这种东西。”   喻勉看也不看一眼,“我不喜欢。”他凉飕飕道。   左明非微笑颔首:“口是心非吗?”   左三是在报复他车上的揶揄?左三还会报复人?   这个认知让喻勉多看了左明非几眼。   左明非笑意温润,灯色迷蒙下,他的脸像是上好的玉雕,泛起柔和的光晕。   喻勉眸色微凝,指尖不经意地掠过腰间玉牌。   这玉牌润泽,已经被人把玩了很久,一时间也说不来左明非的脸和玉牌哪个更适合被赏玩。   喻勉伸手拿过左明非手中的泥人,左明非没想到他会有如此举动,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喻勉用拇指凶残地摧毁了泥人的脑袋。   泥人脑袋可笑又可怖地垂在身前。   好幼稚,左明非心想,但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弧度,“你赔我。”他声音温和悦耳,还带着一丝理直气壮。   喻勉呵了一声,反道:“不是送我的吗?”   “你不是没要吗?”左明非抬眸,撞进了喻勉眼中,这双幽深暗沉的眼睛,他似乎很熟悉,连带着心口都传来怪异的感觉。   喻勉正要讽刺几句,可左明非望着他的眼神实在是奇怪,有茫然,有不解,有困惑,像是一头迷失方向的幼兽,“……”喻勉心下微动,抬手靠近左明非的下颚。   左明非适时侧脸,避免了与喻勉的触碰。   喻勉的手停在左明非脸侧,他只思考了一瞬,还是遵从本心地靠近左明非,不容拒绝地托起左明非的脸,“不如,赔个你?”喻勉的语气不像是在征求意见,而是在陈述自己的决定:“左大人这张脸,若是捏出来做招牌,一定很值钱。”   “莫非喻兄穷得只能让我去卖脸?”   真是魔怔了,左明非心想,他分明有机会推开喻勉,为何要说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喻勉听不情绪地嗤了声,他百无聊赖地收手,后退开来,懒懒道:“左大人觉得自己很好看?”   “……”   “歇吧。”喻勉重新落座,并不看左明非。   左明非思索片刻,在喻勉面前落座,认真道:“喻兄,聊一聊?”   “你虚言我假语,有什么可聊的?”喻勉无动于衷地拿起书。   “那就看你是想要一个有用的人质,还是没用的人质。”左明非开门见山道。   喻勉脸上露出鄙视,嗤道:“怎么?和你同伙见面后,觉得自己势单力薄,考虑与我真心换真心了?” 第11章 夜袭   “只是,”喻勉话锋一转,不以为然道:“如今的你,配跟我讲条件吗?”   喻勉这个态度,左明非并不意外,喻勉整个人好似铜墙铁壁一般,他愿意透露出的东西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他不愿透露的东西也不会让人知道一星半点。   左明非后退半步,这样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若是喻勉同他交心了,那才是奇怪。   “既然你已经知晓自己是人质,那就做好人质,别再想一些徒劳无功的事。”喻勉懒散道。   “……”这话就有些折辱人了,左大人何曾被这般对待过?从出生起便没有。   好脾气如左明非,此刻也顾不上以礼待人,他侧身往楼上走去,招呼也不打一声,只留下一缕转瞬即逝的衣角风,风起风落,掀动了喻勉鬓角的碎发。   从衣角风的大小可以判断出,左大人的心情不怎么愉悦。   发梢扬起又落下,扫过了喻勉的唇角,仔细看来,这唇角还带着微许恶意得逞后的满意弧度。   适夜,左明非躺下后,蓦地嗅到一股甜水味,这不像是凌隆身上的味道,他轻声呼唤:“凌隆?”   “我哥不在。”房梁上倒掉下来一个人,语气不怎么友善。在昏暗中,凌乔双腿勾着房梁,抱着手臂有一搭没一搭晃着。   “凌乔。”左明非听出了这人的声音,又问:“你兄长呢?”   “哼。”凌乔皱眉说:“走了!被主子扔回老家了!”   左明非约摸明白了几分,他在黑暗中扬起唇角,和颜悦色道:“他武功底子不扎实,确实需要再磨炼。”   凌乔不满道:“我哥哥是因为跟丢你才被主子扔回去的!”   左明非微叹:“是么,那你主子真坏。”   “……”凌乔眨了下眼睛,忙解释:“我可没有怪主子的意思。”   左明非看向凌乔的方向,同情地问:“他经常苛待你们吗?”   凌乔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哪里抵得过左明非这只老狐狸,三言两语就被他绕了进去。   “才不是。”凌乔眉头舒展些许,别扭道:“我主子从未苛待过我们,他还救过我和哥哥的命,你少听朝廷的人胡说八道。”   “哦?他还会救人?”左明非语调微扬。   “当然了,我家主子可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凌乔洋洋得意道:“想当年我们初到桑海,那里灾民遍地,当地县官苦于流寇作乱,根本管不着百姓,是我家主子带着我们打家劫舍…哦不,是打匪劫寇,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求爷爷告奶奶…”   左明非没忍住轻笑出声,这小孩儿倒是有趣。   凌乔当即就不乐意了,“你不信?我主子师从崇彧侯,十四岁起就跟老侯爷上了战场,别说是打土匪了,哪怕是打图戎人都不在话下!要不是当年因为乌衣案,老侯爷被诬陷造反殒命,我家主子说不定现在早就是大将军了,何至于跟那群浑身上下只剩舌头的文官打交道,哼!”   文官之一的左大人:“…是么。”   “左大人,我没说你,我知道,你待我家主子是极好的。”凌乔晃着双腿,在空中荡来荡去。   左明非若有所思道:“极好?”   凌乔道:“是啊。”   左明非温和平静道:“若你指的是为了平反乌衣案我和他一起下狱那回事,实在是算不上什么。”   “朝堂之事我不懂。”凌乔道:“可你对主子确实好啊,先时回京,人人都对我们避如蛇蝎,只有大人你来拜访,之后还送吃送喝,又几次三番维护我家主子的名声,不然你以为,我和哥哥为何对你这么好?”   脑海中,关于喻勉的记忆好似一汪深潭,潭上笼罩着缥缈的水雾,只有等人提起,寻着那一星半点的痕迹,左明非才能在水雾中影影绰绰地看清些什么,却都是转瞬即逝,徒留下似是而非的落寞感觉。   倏地,凌乔空翻落地,他利落地抽出腰间横刀,对门口作出防御状,警惕道:“左大人小心,有人闯进来了。”   光影翕动,几丝微弱的气流席卷过鼻尖,左明非微叹:“晚了。”   话音刚落,凌乔呼吸一滞,被人从身后扼住了脖颈,“啊。”他低呼出声,手腕一疼,掌心中的横刀被人卸下,却没有落到地上,只是落在一个黑靴的鞋尖上,之后被人轻巧一踢,这把横刀落入到别人手中。   “别动。”钳制住凌乔的人警告。   凌乔抬腿便踢,却被人提前一步踢中膝盖,不受控制地单膝下跪,“你是谁?”凌乔吃痛,恨声问。   刺客用那把夺来的横刀对准床上的左明非,“你敢出声我就杀了他。”他一眼看穿了凌乔和床上人的主仆关系,便用左明非来威胁凌乔。   凌乔着急起来,他武功并不弱,但现在被人碾压式地牵制住,可想而知,这刺客的武功有多高。   窗外动静大了起来,似乎有两波人在无声打斗。   “该死。”男人低骂一声,他嗓音尖细,听起来十分违和,他警告左明非:“还有你,不想这孩子死就闭嘴!过会儿要是有人来问,你知道该怎么说,清楚了吗?”   左明非语气平和地问:“是段公公吗?”   男人身形一滞,眸光锐利起来,他掐着凌乔脖子的手不由得收紧。   左明非从黑暗中起身,声音温和悦耳:“公公莫慌,是我。”   看到修长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段郭芳的语气中有丝诧异:“左大人?”   左明非停在一个合适的距离,颔首:“是我。”   “你为何会在这里?”段郭芳怀疑地皱起眉头:“不是说你在家修养吗?”   左明非无奈道:“我自然是被喻勉困在这里的,公公此行可是来救我的?”   段郭芳:“……”倒也不是。   左明非施施然地站着,关切问:“公公是被发现了吗?我可助公公藏身。”   段郭芳看起来并不相信左明非,他斟酌道:“你先别动…也别出声。”   凌乔见机行事,他配合着左明非,恼怒地低斥:“左明非!你竟敢私通外人!中了毒还不老实,当心我主子让你更不好受!”   段郭芳眸光流转,他起初就察觉到左明非毫无内力,原来是中毒了吗。   左明非好整以暇道:“公公,听外头这动静,似乎是喻勉的人占了上风。”   段郭芳眯起眼睛:“你打算如何做?”   “喻勉行事狠绝,公公若是落在他手里,定然没有好下场。”左明非说话时温言细语,周身散发着谦谦君子之气。   段郭芳不自觉地倾向于左明非,还低声咒骂:“我今晚就是中了他的奸计!他早就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我们往里跳。”   左明非面不改色道:“我能帮你脱身,但你要答应回来救我,还有,在下听闻太后娘娘身边有不少名医,公公方才也听到了,我身中奇毒…”   不待他说完,段郭芳便了然回答:“左大人放心,您为栋梁之才,娘娘爱才之心,若您今日真能助咱家脱身,娘娘定不会亏待您。”   “如此,便劳驾公公。”左明非勾起唇角。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左公子可歇了?”   段郭芳下意识屏住呼吸。   左明非如常道:“怎么了?”   门外人的语气有些奇怪,“主子喊您过去…”终是绷不住,他清了清嗓子,而后字正腔圆道:“陪寝。”   “……”屋内三人俱是一怔。   段郭芳瞄向左明非,目光逐渐同情起来,他心想,原来喻勉捉左明非来是…这样吗。   左明非轻咳一声:“我已经歇了。”   门外人不自在道:“主子说…您就别端着了,再说您昨晚不还、还自荐枕席的吗?”   饶是段郭芳也瞪大了眼睛,原以为左明非是为了活命才不得不委身于喻勉,现在看来,左明非比他想的更要忍辱负重,竟还会主动勾/引喻勉。   黑暗中,左明非眉眼间流露出被捉弄后的无奈,他仿若被戳破丑事一般,难堪道:“今天就…就算了吧。”   “主子交代过,您要是不去,他不介意亲自过来。”   “……”   左明非无措地看向段郭芳,低声道:“公公,我去稳住喻勉,你…找个时机便离开罢。”   “多谢左大人。”段郭芳此时竟然有些庆幸,幸好左明非能拖住喻勉,也幸好喻勉对左明非不怀好意。   左明非神色黯淡地离开了,等左明非离开后,段郭芳松了口气,他目光恶毒地看着凌乔,今晚他的人全折损在喻勉手里,正好杀了他手下出气,至于明日如何解释这小子尸体的事,那是左明非的事,他可管不着!   凌乔看出了段郭芳的杀意,左右现在房间里没别人,他不再心有束缚,索性破釜沉舟,于是凌乔骤然起身,抬手狠劈向段郭芳的胸口,但却被段郭芳轻松挡下。   段郭芳冷眼道:“小子,你打不过我。”   “谁说我要打你了。”凌乔唇角扬起一个狡黠的弧度,放声道:“来人——”他竟是要喊人。   电光火石间,段郭芳举起手中的横刀,目光狠绝地刺向凌乔。   在强大威压的震慑下,凌乔的双脚仿佛被黏在了地面,他话还没喊完就被迫失声,生死之间,他瞳孔骤缩,脑海中一片空白。   利刃没入血肉的闷声在房中突兀响起,闪着寒光的刀尖距离凌乔的脖颈只有分毫,凌乔惊愕地盯着段郭芳腹部没出的剑刃,以及段郭芳身后高大的身影。   “主子…”凌乔虚脱一般地出声。   “出息。”喻勉瞥他一眼,看人没什么大碍后,才不咸不淡地数落了句。   段郭芳冷汗骤出,他难以置信地感受着身后传来的压迫。   喻勉毫不留情地拔剑,段郭芳闷哼一声,捂着伤口转身,“你是…怎么…进来的?”他完全不知道喻勉是何时出现的。   喻勉浑不在意道:“你怎么进来的,我就怎么进来的。”   段郭芳用力闭了下眼睛,再次睁眼时,他拼尽全力地攻向喻勉。喻勉不闪不避,他仿若看死物一般地看着段郭芳,随之惊鸿般侧身,一闪一击,将人狠狠地踹到桌腿处。桌子顿时噼里啪啦地分崩离析,段郭芳喷出几口鲜血,挣扎着爬不起来。   喻勉看向正在调息的凌乔,随意问:“他踢你哪儿?”   凌乔一愣,老实回答:“腿。”   喻勉仿佛猫玩耗子般地睥睨着段郭芳,对凌乔道:“给你个机会,踢回去。” 第12章 手刃(捉虫~)   段郭芳背靠在墙上,他捂着腹部血流不止的伤口,满脸怒意地盯着喻勉,“都说你十年前伤了根骨,再无习武的可能,可是…”血气涌上心口,他身体前倾,狠狠地咳出一口鲜血。   可是喻勉的内力分明是宗师级别的。   喻勉居高临下地望着段郭芳,段郭芳惊疑地仰视着喻勉,质问:“你隐瞒自己的真实情况,骗了娘娘,骗了陛下,喻勉,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不如同我说说,你想干什么?”喻勉抱臂站着,眸中满是阴冷:“从我离京开始,太后便派人一路跟踪,现下更是动用了你,段公公,喻某不知,哪里得罪了太后娘娘?”   段郭芳低笑一声,抬眸间,精光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喻大人,你是个人才,不仅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还能察常人所不能察。”   喻勉嗤笑一声:“你这么说,无非是现下落在我手里了,若易地而处,段公公,你还会如此恭维我吗?”   “咱家并无伤及喻大人性命的意思。”段郭芳暗中调理着内息,语气诚恳:“单是想同喻大人好好谈谈,只是怕喻大人不配合,这才起了动粗的蠢念头,没成想大人内力浑厚,倒是咱家自讨苦吃了。”   “收起你那套虚与委蛇,说正事。”喻勉漫不经心地坐下。   “……”段郭芳擦去唇角的残血,盘腿坐好:“现今乌衣案虽已平反,可斯人已逝,大人的恩师兄长俱是不能复生,可谓令人叹惋。”   喻勉撑着下巴,眸色深沉:“继续。”   段郭芳稍微心定,侃侃道:“虽说当年造成乌衣冤案的是六合司的都督裴永,但六合司直属陛下管辖,咱家说句僭越的话,这乌衣冤案难不成就没有陛下的属意?”   六合司是当今圣上乾德帝在摆脱太后桎梏后,为确保皇权稳固设立的禁卫机构。六合司都督裴永是乾德帝早年救下的奴隶,对皇帝忠心耿耿,皇帝更是把自己的义妹嫁给裴永来缔结姻亲,二人可谓十分亲厚。   乌衣冤案是裴永诬陷以崇彧侯世子为首的世家子弟有谋逆之心,上京世家大族的子弟几乎全都惨死其中,自此门阀没落,以寒门士子为首的官僚兴起,但寒门士子背后并无家世背景,因此对皇权构不成威胁。   乌衣案到底是否有乾德帝的属意,无人知晓,或者说,皆心照不宣。   听到段郭芳将话挑明,喻勉不置可否地扬了下眉梢。   “若大人就此不再追究,想必崇彧侯和世子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息。”段郭芳盯着喻勉晦暗不明的神色,语调缓慢而意味深长:“毕竟罪魁祸首还在逍遥法外。”   喻勉蓦地笑了,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段郭芳,重复:“罪魁祸首?”   段郭芳勾起唇角:“报复九五之尊的最好法子,就是将他拉下皇位,喻大人,你敢吗?”   “你们打算如何做?”   “只要大人肯帮太后娘娘重临朝纲,咱家可求娘娘,让大人手刃仇人。”段郭芳信誓旦旦地保证。   喻勉懒散问:“我要如何做?”   “咱家这里有份名单,俱是大人赴任途中会经过的地方,只要大人说服他们投靠娘娘,那大人就是功不可没。”段郭芳道:“至于大人的安危,娘娘自会派人保护。“   “看来娘娘和公公早就盘算好了。”喻勉慢条斯理地说。   段郭芳笑出声,语气颇为自得:“虽然陛下不顾情分地将大人驱逐出京,但是太后娘娘很是看好大人,相信在太后娘娘的照拂下,大人回京定指日可待。”   “如此,便是谢过娘娘了。”喻勉颇为认同地点了下头,而后悠悠道:“想来公公来一趟也着实不易,本官已经备下薄礼,还望公公笑纳。”   段郭芳正要客套几句,却被凌乔粗暴地拎起后脖领口,跌跌撞撞地到了门口。   凌乔一脚踹开房门,将段郭芳按在门口的围栏上,段郭芳骤然瞪大眼睛,从这里能将一楼的景象一览无遗。   只见喻勉的暗卫已将他的同伙悉数捕获,他们齐刷刷地被人压制在地面,看到二楼有人出来,暗卫们不约而同地扬起利刃,顷刻间便割破了手下俘虏的喉咙。   悄无声息,血洒当场。   十多个穿着和段郭芳相同服饰的人在地上垂死挣扎,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全数没了呼吸。   段郭芳此时此刻才明白自己的处境,顿时觉得周身如堕冰窖。   “这份薄礼,公公可还满意?”喻勉从昏暗的屋内缓缓走出来。   段郭芳震惊得无以复加:“喻勉!你…你…”   “我杀了他们,还要杀你。”喻勉好心地替他说出口。   “你就不怕太后娘娘追究吗!”段郭芳气红了眼,挣扎着要靠近喻勉,可惜他早就是强弩之末,被凌乔死死地按在围栏上。   “王太后要笼络地方官员,却让本官去打头阵,怎么?待东窗事发,好把本官推出去当替罪羊?”喻勉无情地看着段郭芳,语气漫不经心:“她一个深宫怨妇,还想着把持朝政,当真是贼心不死。”   段郭芳破口大骂:“喻勉,你狼子野心!不配提太后!”   喻勉讽刺地看着段郭芳,讥嘲道:“我不配?你配?也对,怨妇配阉竖,当真是绝配。”   “你…你…”段郭芳脸色紫红,他眸光剧烈闪动,嘴唇气得发抖:“不准你侮辱…”   “你本出身江都段氏,又年少及第,本应前途无量,却为了一个女人入宫当太监,陪着她玩弄权术。”喻勉摇头慨叹:“段悭,只是你如此聪明,为何不好好规劝王氏,让她知晓自己就是个空有野心的蠢妇。”   “闭嘴!你闭嘴!”段郭芳扯着尖细的嗓音怒吼:“我不是段悭!不是!!”   喻勉轻笑一声,满是兴味地问:“其实你也后悔了,对吗?”   段郭芳喃喃自语:“没有…我没有!我这一生都只会忠于娘娘。”   “愚不可及。”喻勉淡淡评价,而后道:“老实把与王太后有勾结的官员告诉我,兴许我还会让你活着去见那个蠢妇。”   段郭芳清醒些许,他心知这份官员名单是他最后的筹码,于是吃吃地笑了起来:“咱家不懂大人说的是什么。”   喻勉眸色一暗,冷声道:“负隅顽抗,将人关下去。”   昏沉间,段郭芳听到柴房门被推开,他睁开疲惫的眼睛,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左明非。”他动了下手指。   左明非拎着药箱,几步走过来,低声交代:“公公莫要声张。”   “你…和喻勉…”段郭芳怀疑地后退。   左明非苦笑道:“公公,如今我们同病相怜,你还不信我么?”说着,他有意无意地露出胳膊上的淤青。   段郭芳闲心想喻勉还有这癖好,又咳了几声:“左大人,现下我自身难保,答应你的事,怕是无能为力了。”   左明非微叹:“劳烦公公还记着。”   段郭芳心下转动:“左大人,如今能救我们的只有一人,还望你…咳咳…替咱家传个话。”   “公公但说无妨。”   段郭芳闭了闭眼睛,有气无力道:“你拿着我的贴身令牌,转交给徐州郡守…曹骊,他会知道如何做。”   “只有曹骊大人?”左明非贴心问,他细心地取出药膏,动作温和地替段郭芳擦药。   “嗯。”许是伤口太疼,段郭芳抽了口冷气。   “段公公,您确定吗?真的只有曹骊?”左明非举止从容,在药箱里翻找着什么。   段郭芳睁开眼睛,狐疑地望着左明非:“左大人,你不会是在套我话…呃!”   他眼珠几乎迸裂,胸口处传来的剧痛让他大脑一片懵然。   左明非握紧插/入段郭芳胸口的短刃,手腕翻动,刀尖又往前送了几分,他温文尔雅道:“你既不愿多说,那便没有再活着的必要了。”   “左…左…”段郭芳难以置信地望着左明非,口中血流不断:“为何…”   左明非抬起明镜般的眸子,“十年前,你为白鸣岐端去毒酒时,可有想过自己的下场?”他平和地问。   段郭芳瞳孔震荡,早已没力气再讲话。   “都道崇彧侯世子当年是自戕谢罪,即便平反了乌衣案,后人也只将错误归结于六合司,可是我记得,段悭,是你将毒酒端给了世子。”   左明非缓缓收手,他拿起药箱中早就备好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着手,声音温润悦耳:“公公忘了吗?当时我就在隔壁牢房。”   段郭芳双眼空洞地盯着左明非手中的帕子,早已没了声息。   左明非呼了口气,“看够了吗?”他平和道。   喻勉转身进门,看到屋内情景后,他不置可否地扬了下眉毛,不上心地称赞:“左大人行事干脆,令人佩服。”   左明非正色道:“他对太后忠心耿耿,没有再利用的价值了,还好他说出了曹骊。”   喻勉瞥了眼段郭芳,“死得太便宜了。”他嫌恶道。   “总道是偿命了。”左明非微闭上眼睛,很快便再次睁开,“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   左明非手上的血迹并未被擦净,修长如玉的手上残留着斑点红痕,喻勉看着碍眼,于是慢条斯理地转身,他仿佛笃定左明非会跟上来,就没有及时回答左明非的问题。   左明非跟在喻勉身后,无奈道:“喻兄,我都帮你问出曹骊了,你还是不信我吗?”   走到大堂,喻勉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左明非适时停下,不明白这位爷又要干什么。   客栈内,暗卫们悄无声息地收拾着残局,几乎每个桌子上都放着一盆水,喻勉走到一盆刚打来水的木盆旁,在左明非费解的目光中回身,冷不丁地攥住了左明非的手腕。   左明非下意识想要挣脱:“喻兄?”   喻勉没给他逃脱的机会,他握着左明非那只血迹残存的手,放入了清水当中,“接下来,先洗手。”他说。   周围有两三个暗卫经过,左明非不太自在:“…我自己来。”   “你想另一只手也沾上这阉竖的血?”喻勉低声反问。   “……”左明非无言垂下眼睫:“多谢。”   喻勉发出一声轻笑,他懒懒道:“不高兴?”   “只是想起了白兄。”左明非任由喻勉把玩着他的手指,微叹:“谁曾想他含冤入狱,却因为不肯…迎合太后而被人陷害,偏偏这事不能张扬,否则又会生出许多说辞。”   白鸣岐当年是闻名天下的风流才子,不仅引得上京少女怀春,当今太后更是对其青睐无比,并且几次三番地给出暗示,白鸣岐自然不肯做那等秽乱后宫的下作事,于是太后便在他下狱时加以胁迫,白鸣岐仍旧嗤之以鼻,最后只得以一杯毒酒了却一生。   “那个蠢妇,”喻勉眯起眼睛,淡声道:“我定会叫她血债血偿。”   喻勉要报的仇,从来都不止是替崇彧侯府挽回清名。   “倒是你。”喻勉抬头,打量着左明非:“我没想到你竟会真的手刃段悭。”   左明非无奈笑道:“喻兄,我先前为刑部侍郎,手上沾过不少人的血。”   “也对,指不定你处置过的人比我杀过的人都多。”喻勉眉梢微动:“所以,你的清名究竟是哪里来的?”   “许是,我处置的都是该死之人?”左明非语带笑意。   喻勉不置可否,他对路过的暗卫道:“去换盆水来,再拿些皂荚来。”   左明非轻咳一声,佯作随意地问:“喻兄,你先前擒捉段悭时,为何将我叫出房外?”   “不让你出去,难道留下你碍手碍脚?你如今可是武功尽失。”喻勉理所应当道。   左明非下意识道:“我以为…”   他还没有头脑发昏到把这句话说完,毕竟这句话多少有些自作多情。   喻勉接过暗卫递来的皂荚,目光掠过左明非清隽的五官,顺着他调侃:“以为我怕你受伤?”   左明非微微皱眉,似是费解,似是纠结,片刻后,他坦然道:“是,我以为你在担心我的安危。”   “左三。”喻勉捉住左明非的手,将皂荚放进他的手心,“你这副模样,我会觉得你在自荐枕席。”他这话说得沉缓暧昧,眼睛玩味一般地注视着左明非。 第13章 试探   翌日,来福茶楼。   喻勉在小二的带领下来到二楼,看到了正在品茗的白夫人,白夫人放下茶杯,冲他嫣然一笑:“行之,你来了。”   “你笑的比哭着还难看。”喻勉神色淡淡地评价。   白夫人意味深长道:“你自是看不上我的笑脸。”   “找到石介了吗?”喻勉坐下,开门见山地问。   白夫人:“没找到我也不敢叫你来啊。”她前倾身子,正色道:“先前我们可能猜错了,石介背后之人不是上京中的人。”   “晚月楼的人跟踪石介至徐州,发现他与徐州太守曹骊有接触,想来石介背后之人便是曹骊。”   “又是曹骊。”喻勉缓缓道:“昨日段悭咽气前,也供出了曹骊。”   “曹骊竟是太后的人?”白夫人微讶,随即笑道:“有意思,听闻曹骊当年不屑党争,为保清名自请离开上京,兜兜转转的…还是逃不开啊,更有意思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看白夫人一副嗤之以鼻的讽刺神态,喻勉静待她说出口。   “说起来,曹骊算是左明非的姐夫。”白夫人朱唇上扬。   喻勉眸光微动,他倒是没有听说过,而且昨日看左明非的神色,并不像是与曹骊相熟的样子。   白夫人抿了口红底茶汤,不紧不慢道:“你当年随我父亲在边境的日子居多,上京的腌臜事自是不知,这件事算是左家的丑闻,我问你,你可记得左家的二小姐?”   “左淑宁?你兄长未过门的妻子,后来因病亡故那个?”喻勉回忆。   “亡故?”白夫人嗤道:“什么亡故,她是同人私奔了。”   喻勉目光沉沉,心下了然:“同曹骊?”   白夫人认同地眨了下眼睛。   喻勉心觉荒谬,少时逢年过节回到上京,白鸣岐经常拉他去假装偶遇那位左家二小姐。   左家的人不仅皮相极佳,而且气质卓绝,无论男女,举手投足间皆带着大家风范。左二小姐更是人如其名,淑良温婉,宁静淡泊,和白鸣岐也算是才子佳人,实乃良配。   白鸣岐对左淑宁可谓是一往情深,他曾醉后指着月亮发誓,今生非左二不娶,这件事被坊间当逸闻调侃了很久。   后来喻勉再次回京,听闻左淑宁因病去世了,但当喻勉问起白鸣岐时,白鸣岐总是三言两语地一笑代过,伤心事不宜多提,喻勉本就不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索性不再问。   白夫人百无聊赖道:“左淑宁当年赴约参加我大哥的诗会,曹骊恰巧也在,左淑宁不知哪根弦儿搭错了,一眼就相中了曹骊,后来她为了同曹骊在一起,甚至不顾名声地与他私奔,左家丢不起这个人,索性对外称她去世了,可怜我大哥一往情深付之流水啊。”   喻勉寻思道:“还有这渊源?思之他当年并未对我提起。”   白夫人道:“我也是半夜归家偷听到父亲和大哥的谈话才知道的,大哥怕左淑宁的名声受损,嘱咐我不准说出去,唉,好好的世子夫人不做,跑去与人做妾。”   她微叹一声,感慨道:“不过我家后来遭逢大祸,左淑宁没嫁过来,也算是有先见之明了,当真是世事难料。”   喻勉不屑一顾地喝了口茶,漫不经心道:“说来还是你大哥太优柔寡断,他若早将左淑宁娶进门,说不定还能博个生死与共,到最后平白给他人做嫁衣,他又得了什么。”   白夫人无奈叹气:“我大哥可不是你这般霸道性子。”   喻勉神态闲散地思索:“曹骊与段悭相熟,那他就是太后的人。石介是曹骊的人,那就说明石介追杀左明非是得了曹骊的授意,究竟是姐夫要杀小舅子,还是太后要动左家?呵,果真是越来越乱。”   白夫人询问:“接下来呢?”   “这些事都与曹骊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看来徐州是不得不去了。”喻勉道。   “我早已收拾妥当,随你一同前去。”白夫人笑盈盈道。   喻勉瞥她一眼,冷漠道:“你当然得去,不然谁去抓石介?”   “……”白夫人扯了下嘴角,心道他怎么还对之前的事不依不饶,于是故意岔开话题道:“你如此着急抓石介,究竟是为了帮我收拢九冥?还是为了帮左明非解毒?”   喻勉并不上当,淡声道:“我不是为了你,更不是为了他。”   “行之。”白夫人神色庄重地看向喻勉。   喻勉用眼神示意她有话快说。   白夫人认真道:“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心仪我大哥?”   喻勉抬眸,神色难明道:“你又在说什么鬼话。”   “不然你为何这么多年都不娶妻?”白夫人用眼角打量着喻勉,执杯抿了一口,挑眉道:“便是在十年前,也没听说过你心仪哪家姑娘。”   喻勉敷衍道:“你不也没嫁人?”   白夫人轻笑一声,她眉眼风流地倚靠在窗沿,世家风度和江湖意气在她身上结合得恰到好处,“江湖上关于我的风流韵事多了去了,嫁人只会阻碍我找男人。”她不以为然道。   “儿女情长,皆是累赘。”喻勉淡漠道。   “意思是…你对女人提不起兴致?”白夫人绣眉挑起,撑着下巴打趣喻勉。   “你废话太多。”喻勉微微侧首,危险地眯起眼睛。   白夫人放肆地笑出声,她扬手在空中“啪啪”地拍了两声。   喻勉无动于衷地盯着白夫人,心想这女人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发癫。   掌声落下,房门被推开,从门外鱼贯而入几个男人,进门后,他们顺从地站成一排,恭声道:“见过夫人。”   仔细看来,这六个男人皆是形貌俱佳,又有着各自的特点,其中有天真懵懂的少年,有妖艳靡丽的伶人,还有英武不凡的刀客等等。   “行之可还喜欢?”白夫人笑意盎然地问。   喻勉缓缓掀起眼皮,淡声道:“你还真是锲而不舍。”   “二哥这样说,倒是伤了小妹的心。”白夫人慵懒地撑着下巴,葱白的指尖略过众人,最终指向一个身穿绿纱袍的男人身上,笑问:“你看他,眼熟吗?”   喻勉并不想搭理白夫人。   白夫人饶有兴致道:“我瞧着,他竟是有三分神似左大人。”   喻勉下意识看了过去。   那男子的身形与左明非有几分相仿,但若论气度,可谓是天差地别。   “不像。”喻勉收回目光,懒得再看一眼。   白夫人笑了起来,她俏皮道:“行之,我可没说是哪位左大人。”   “哪位都不像。”   白夫人凄楚望着喻勉,哀怨道:“…二哥,为何总是拒绝小妹的好意?”   喻勉凉嗖嗖道:“你费尽心思打听我的喜好,不就是想往我身边塞人。”   “…你这可就误会我了。”   “白檀,你知道你与王太后最大的相似之处吗?”喻勉语气随意。   白夫人斟酌道:“都是女人?”   “蠢。”喻勉打量着白夫人垮掉的脸色,这才提起了些兴致,他不遗余力地打击道:“并且都喜欢自作聪明。”   “……”   回到客栈已是傍晚,喻勉走进门,下意识看向左右。   凌乔很有眼色地说:“左大人用过晚饭回屋了。”   喻勉瞥他一眼,嫌他多嘴。   凌乔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睛:“主子,还有何指示?”   喻勉:“吩咐下去,明早启程。”   “是。”   喻勉没什么表情地停下脚步,他思索片刻,还未开口就听凌乔贴心道:“主子,左大人现下正在练字,您可以去找他。”   “……”   喻勉来到左明非房间门口,发现房门一直敞着,他象征性地敲了下门,左明非和声道:“请进。”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苦香味,喻勉蹙眉顿足,鼻尖翕动,心中更加确定了这香味来源,他目光锐利地落在左明非的书桌上,继而停在墨台上方的墨条上,“龙香墨。”他语调微沉。   喻勉常年不苟言笑,时常处于一种不怒而威的状态,但是现下左明非能从他脸上看到微许崩裂,于是左明非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   不怪喻勉心神动荡,这龙香墨是他珍藏多年的孤品,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看作是无价之宝也理所应当,总的来说,比起被用掉,这玩意儿显然更适合被供着。   一指长不到的墨条端正地躺在墨台上,底部肉眼可见地有所残损,喻勉看着那残损,觉得异常刺眼。   左明非优雅从容地放下毛笔,佯做恍然道:“哦?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龙香墨?”   喻勉盯着他:“谁准你动的?”   左明非无辜地望着喻勉:“喻兄不是说,除了出去,这家客栈我可以随意走动?”   “所以?”   “是这样,我今日闲着,偶然走进库房,发现这墨盒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想来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件儿,便拿来写字解闷了…对不住,是我没眼界。”   呵,孤零零地放在桌上是因为其他物件不配与它同桌。   没眼界?真是个好借口。   左明非会不认识龙香墨?那被左老太爷宝贝得跟个传家之宝的半块墨块是个什么东西!   还写字。   又解闷。   很好。   这小子绝对是在报复他昨日的轻薄之举,以前为何没发现这小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   很好,龙香墨。   很好!   要不,还是把左明非杀了算了,喻勉阴沉地想,并且不耐地摩擦着指尖。 第14章 去日苦多   灯色若金,缱绻的暖黄色落在竹青色的衣袖上,好似静影沉璧惹人落目,比这华色更加引人注目的是这衣袖的主人。   左明非端坐在案几后面,他手执毛笔,染墨的笔尖行云流水地舞动在纸张上,字迹轻重错落,平和中正,正如他整个人一般,浓淡相宜,沉稳谦和。   “你不是喜欢练字吗?那就把整篇《平安赋》誊写下来。”喻勉悠闲地喝着茶,指使着左明非干活。   这么多年来,喻勉一直在搜集崇彧侯的文章,可惜大多是散篇孤品,他早有意将这些文章重新誊写,但他虽为崇彧侯的徒弟,可笔风凌厉霸道,与崇彧侯宽和平正的文风不甚匹配,便迟迟没有动笔。   喻勉微微侧首,端详着纸上的字迹,风格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倒是符合他师父所谓的宽和之道,而且,喻勉闲闲地想,左明非不是爱写字吗?   多写点。   左明非认命地誊写着书卷,脸上看不出任何不满,颇有些随遇而安的架势,“能誊写老侯爷的佳作,是在下做晚辈的福气。”他不疾不徐道。   话音刚落,凌乔费劲地抱着一个半人高的书箱出现,他将书箱放下后便离开了。   左明非的目光落在那只高耸的书箱上,身形不由得微滞,这些不会都是…   “是吗?福气还有很多。”喻勉轻飘飘道:“慢慢消受。”   左明非:“……”他很快释然,起身走到那只书箱旁,拿起一纸书卷,道:“想不到老侯爷身为武将,竟留下这么多墨宝。”   书卷被摊开时,纸张过于薄脆,在中间破裂些许,“……”左明非不由得放轻动作,顺便看向喻勉,眸中有些无措,似乎担心喻勉又为难他,但更多的是歉意。   喻勉不以为意道:“都是年代久远的东西,师父不追求纸张好坏,写字的纸张多半是劣品,经不起搁置。”   左明非了然:“所以喻兄才想重新誊写老侯爷的文作,替老侯爷将文作流传下去?”   喻勉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写你的罢。”   左明非薄唇扬起,他珍重地看着那只书箱,笑道:“承蒙喻兄高看,在下定皆尽全力,不负所托。”   “你都快没命了,还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喻勉不近人情道。   左明非不以为意地笑了下,踱回到案几后面。   喻勉盯着他的侧脸,企图从他脸上找出一星半点的强颜欢笑来,可惜没能如愿,喻勉兴致缺缺地放下茶杯,莫非只有在被调戏时,左明非才会失态?   左明非仍旧在旁若无人地写字,喻勉心生不悦,原本让左明非写字是惩罚之举,但他为何看起来像是乐在其中?   喻勉心不在焉地收回胳膊,宽大的衣袖拂过桌面,左明非蓦地伸手,用手背挡住了喻勉的臂肘,“小心。”左明非柔声提醒。   喻勉落目,发现肘部的衣料将将要蹭到砚台,但左明非用手挡开了他与砚台。   现下,左明非的掌心里有一道醒目的墨痕。   喻勉挑眉道:“龙香墨遇水不化,你手上的墨痕要洗不掉了。”   “喻兄莫要开玩笑,龙香墨虽然遇水不化,但遇酒即融,可以洗掉的。”左明非含笑回答。   “是么?你不是不知道龙香墨吗?”喻勉语调微扬。   “……”左明非才觉失言,不由得顿住。   喻勉好整以暇地望着左明非,看架势是要他给个说法。   左明非躲开喻勉的目光,打发时间似的用笔尖在掌心勾勾画画,“哦…我中毒了,”他说:“刚想起来,原来我祖父也有一块龙香墨…”   喻勉眯眸道:“人命关天的事,却被你云淡风轻地拿来当说辞,左明非,你不怕死吗?”   左明非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唇角上扬又落下,“很多事,都由不得人怕或是不怕。”   “看来你是真的不怕。”喻勉看起来对左明非的生死毫不在意,他冷漠道:“毕竟你从未提起解药这回事。”   左明非失声笑出来,他抬眸望向喻勉,仍是温温和和的目光,“如今我人在屋檐下。”他说:“一个人质,能做什么呢?”   “也不一定,你求求我,指不定我就带你走出一条活路来。”喻勉往后随意一靠,话中听不出虚实。   左明非并不上当,他委婉拒绝道:“喻兄莫要开玩笑…”   “怎么?放不下身价?”喻勉盯着左明非,手中慢条斯理地转着一只瓷杯。   明明是安静缱绻的场景,却被喻勉三言两语地挑起火药味来,剑拔弩张的气氛若隐若现,左明非轻笑一声,悠悠问:“喻兄想我怎么求?”   喻勉没想到他会反将一军,不以为意道:“随便。”   “要说…喻大人,你行行好,救救我罢?”左明非的语调又慢又轻,但这话分明没有半点央求的意思,反带着几分玩笑的调侃。   不待喻勉回应,左明非兀自摊开掌心,“给你看。”   喻勉眉梢微挑,歪头打量着他的掌心。   墨痕被左明非寥寥几笔勾勒成了一根墨竹。   “我跟姚松学过几手,可还入眼?”左明非笑问。   喻勉神色难明地评价:“你是会物尽其用。”   “喻兄方才说,要我给诚意,我瞧你昨日对我这只手还算待见,待我去后,这只手留与你可好?”   “你不如现在便砍了。”喻勉不近人情道。   左明非笑着摇头:“喻兄暂且放过我罢,老侯爷的墨宝还等着我去誊写呢。”   口风落了下乘,喻勉心情不怎么好,起身道:“明早起程别忘了。”   左明非唇角笑意不减:“去哪儿?”   喻勉顿足,轻飘飘道:“给你找活路。”   左明非:“……”   给他找活路…还是送他上路?   翌日,马车驶离出钱塘,几日后,左明非从窗外看去,认出了行驶的这条官道,“是要去徐州?”   “嗯。”   左明非心下婉转,明白了喻勉的用意,“你打算去找曹骊?”笃定喻勉不会回应,左明非自顾自道:“也对,曹骊是关键。”   喻勉冷不丁道:“何必叫那么生疏?他不是你姐夫吗?”   左明非看向喻勉,“喻兄…知道?”   喻勉不屑一顾道:“你们家为了名声,宁愿将自家女儿说死,也不愿承认那个便宜女婿,还说什么积善行德之家,也不怕惹旁人笑话。”   左明非颔首,缓慢道:“这件事,是我们左家对不住白兄。”   喻勉的语气颇为不以为然,“白思之还用不着左家来可怜。”   白氏鸣岐,字思之,崇彧侯府世子,以文章举世,以品行服人,无论何时,世子都是个风流傲岸的天之骄子,若非英年早逝,白鸣岐定能在大周的朝堂上熠熠生辉。   “况且,你当年也不过十五六岁,自己的命运都拿捏不住,更遑论插手家中之事?”喻勉看了眼左明非,漫不经心地说着。   “喻兄…”左明非掀起眼皮,眸中划过一丝疑惑。   喻勉看他一副可怜相,啧道:“别用这张脸作出这种表情。”   左明非微顿:“什么?”   “蠢相。”喻勉懒懒道。   左明非眉心微动,眼中困惑愈甚:“我只是…忽然想不起来我们是何时认识的?”这不应该,心中有个声音说。   喻勉斜他一眼,不以为意道:“正常,我和你原本就不相熟。”   “是…吗?”左明非眸色认真地望着喻勉,那为何他每次看到这个沉冷阴鸷的人,内心总会掀起几分莫名其妙的波澜。   喻勉微闭了下眼睛,想着闲着也是无事,他对左明非悠悠道:“说起我们初识,我倒是有些印象。”   左明非的身体不由得倾向喻勉,做好了聆听的准备。   喻勉起了坏心思,闭上眼睛假寐,将左明非晾在一边。   左明非颇为无奈道:“喻兄。”   喻勉戏谑道:“原是你忘了,怎么倒像是我的不是了?”   “喻兄告诉我吧,告诉我了,我以后便不会忘了。”   左明非说得认真,可喻勉觉得他像是在撒娇,是么?喻勉睁眼,将左明非纯良无害的模样映入眼帘,“……”是中毒的原因吗?喻勉看着左明非,觉得他越来越像他的少年时期了。   意识到自己又被那张脸蛊惑,喻勉慢慢收回目光,将目光落在窗外。   快到京口了…想当年,初至上京前,喻勉先到的,也是京口。   京口自古是块鱼龙混杂的江湖之地,这里汇聚着各个门派的分舵,时常举行比武打擂,说是切磋,但常常闹出人命,不过对于想要闻名天下的少年英杰来说,京口还是有着很大的吸引力。   乾德十九年,有个少女差点闻名江湖,可惜,她的英雄梦被她的两位兄长无情地扼杀在梦中。   人头攒动的街市上,黑衣少年纵马飞驰着,他身后喊打喊杀地跟着一路壮丁,但少年的马术极好,只见他从容不迫地躲避着行人和摊贩,在路人的惊呼中,少年驰马经过的地方,不见一丝紊乱,但追他的人可没这么细心,直接留下一路混乱和嚷骂。   少年勒马回身,红马肆意嘶鸣,高悬的马身托起少年劲瘦挺拔的腰身,少年拽紧缰绳,居高临下地扬起下巴,他凝眸望着身后,心中划过一丝不满。   他都没有搞乱街市,这群人凭什么可以?   这样想着,少年的指尖愈发不安分地摩擦着腰间的钱袋,眨眼的功夫,他便掏出一把金豆子,挥手撒向人群,高声道:“今日的损失,赔偿给各位了。”   说完,不待众人反应,少年再次驰马离开,等驶离出街市,身后的追兵总算被甩开了。   “阿勉!”华丽痞气的声音响起,靠在马车上的紫衣少年笑得十分招人。   骑马少年拽着缰绳在原地踱步,鄙夷道:“白鸣岐,下一次,我绝不替你跑腿。”骑马的少年正是崇彧侯的唯一弟子,喻勉。   白鸣岐抱住胳膊,得意道:“谁叫你下棋下不过我。”   “有种就打一场。”   白鸣岐赔笑摆手:“不打不打,我这些花架子,哪能跟你上过战场的比?”   喻勉翻身下马,顺便把一直在他身前挣扎的麻袋抗了下来,过程中,他拍了下麻袋,警告:“安分点。”   白鸣岐看得目瞪口呆:“你…你把她装麻袋里了?”   喻勉浑不在意道:“省事。”   “好主意!”   麻袋:“……”   喻勉思索道:“要不,等到了上京再把她放出来,不然她又要闹。”   白鸣岐连连点头:“我正有此意。”   麻袋:“……”   兄弟二人相识一笑,一同将麻袋搬上了马车,说是那么说,等上车后,白鸣岐还是体贴地解开了麻袋。   一个灵活单薄的身影从麻袋里出水芙蓉般地冒出来,“嗯!嗯嗯!”被塞着嘴巴的少女怒气冲冲地瞪着眼前的两人。   “阿檀,你听大哥解释。”白鸣岐严肃道:“绑你这件事…都是你二哥做的。”他迅速撇清责任。   喻勉:“……”   白檀:“嗯嗯嗯!”你放屁!   喻勉面无表情地拿掉白檀口中的布团,白檀气得用头撞上去,喻勉从容不迫地抬手,挡住了白檀的铁头,这就显得用头撞人家手的白檀不怎么聪明。   “你们两个!”白檀破口大骂:“敢阻挡我扬名立万!白公鸡!喻冰块!你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白鸣岐怜爱地看着白檀:“哦呦哦哟~我们家阿檀出口成章,好聪慧呢。”   喻勉纠正:“是出口成脏。”   “凭什么抓我!放我回去。”白檀大声嚷嚷。   喻勉不耐烦道:“我不抓你你就要被人围攻了。”   方才追他的人,目标是白檀。   白檀哼道:“愿赌服输,我打赢了他们少主,那夜明珠就该是我的,是他们反悔!是他们不讲江湖道义!”   白鸣岐严肃道:“你整日野在外面,可知爹要四十大寿了?”   白檀顿时偃旗息鼓了,她嘟囔:“所以…我才想要夜明珠,拿去送给爹嘛。”   喻勉毫不留情地戳破:“我看你想打架是真,要夜明珠是其次吧。”   白檀:“……”   马车里持续吵吵嚷嚷,一路往上京驶去。   乾德十九年,这一年,喻勉十七岁,他有兄长,有妹妹,还有师父。 第15章 左门璞玉   “世子回来了?”马车经过城门,守卫看到车窗内的白鸣岐,笑着打招呼。   白鸣岐笑得随和:“萧大哥,有空来临水楼,我请兄弟们喝酒。   “好嘞,谢过世子了。”   “嗐,不谢不谢。”   马车驶入城内,白檀拈起一块杏干扔进嘴里,“就显着你了。”她白了白鸣岐一眼。   白鸣岐潇洒地打开折扇,靠在车壁上,悠然道:“你大哥我人缘好。”   白檀又瞪了白鸣岐一眼,她百无聊赖地掀开车帘,看到街上一片歌舞升平,于是兴致缺缺地收手,嘟囔:“上京就是没劲!”   “何为有劲?”白鸣岐伸手点了点白檀的额头,语重心长道:“如今天下河清海晏,皆是边关将士浴血奋战得来的,难不成打打杀杀就是有劲?”   白檀啧了一声:“你少说教,我又没说纵着外敌胡作非为。”   白鸣岐笑着摇头:“你这丫头,这么喜欢动刀动枪,就该跟着你二哥去边疆,磨一磨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你这就浅薄了。”白檀说:“江湖可不止打打杀杀动刀动枪。”   “你且说说。”   白檀扬起下巴,神往道:“还有天高海阔,自由自在。”   “那也得回家啊。”白鸣岐温柔地看着神采飞扬的白檀。   白檀扮了个鬼脸:“这不就回来了。”   白鸣岐失笑:“诶,不对哦,明明是我和阿勉把你抓回来的。”   白檀威胁般地举起拳头,对白鸣岐示威性地挥了挥。   白鸣岐用折扇挡住自己的俊脸,笑道:“小妹留我一命给阿爹祝寿罢。”   “二哥。”白檀凑到喻勉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看什么呢。”   喻勉抱着胳膊,不动如山地回答:“上京果然繁华。”   “你想呢,天子脚下!”白檀指了下车顶,口无遮拦道:“即便有龃龉,也得装出来繁华,门面不能丢。”   喻勉单挑眉梢,侧脸看白檀,唇角染上笑意:“你倒是懂。”   白檀嘻嘻一笑,古灵精怪道:“我们江湖人都通透。”   “胡说八道吧你。”白鸣岐用扇柄敲了下白檀的脑门。   白檀:“再敲我把你扇子给撅了!”   白鸣岐叫苦连天道:“我这大哥做的也太无用了,弟弟不听话,妹妹也恐吓我,我要告诉阿爹,你们欺负我…”他在一旁自怨自艾半天,但喻勉和白檀压根不带理的,两人勾肩搭背地讨论着街上的景象。   白鸣岐:“……”   打不过就加入,白鸣岐索性往前一扑,一手一个肩膀地挤在喻勉和白檀中间,三人凑在一个车窗前,活像是没见过世面的。   倏地,白鸣岐出声:“停车!”   马车徐徐停下,白檀莫名其妙道:“你干嘛?”   白鸣岐蹙眉,动作麻利地下车了,剩下喻勉和白檀面面相觑,两人虽然疑惑,但也紧跟着下车了。   原是几个少年在巷子内打架,白鸣岐三两步地走上去,严肃道:“住手!光天化日的,你们几个像什么样子。”   喻勉和白檀站在巷口,白檀对喻勉道:“嘿,他还管上这个了。”   喻勉凝眸看去,这分明是几个人在群殴一个人,被打的人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竹青色的衣物,但从这人的举止来看,丝毫不慌不忙,一点都不像是挨揍的样子,反倒是白鸣岐将人护在身后,不轻不重地挨了几拳。   “左小五!”白鸣岐见喝止不住,索性拎起为首的少年,皱眉道:“你个小混蛋,有你这么聚众打自家哥哥的吗?”   原来那个青衫少年和这个小胖子是兄弟,喻勉不动声色地看着。   十二岁的小胖子被白鸣岐提在手里,仿佛被扼住了命运的脖颈,他嚎道:“啊啊啊——又是你又是你!你多管闲事!”   白檀见白鸣岐能应付,顿时没了兴致,“诶呀无聊死了,我走了,你陪着他吧。”她说完就要离开。   喻勉拽住她的后脖领子,眯眼道:“还想跑?”   “我都到上京了还能跑哪儿?”白檀无语道:“我去买爹爱吃的猪头糕,然后回家,回家!”   喻勉松开她,点了下头。   等重新看向白鸣岐那边,喻勉看到几个小孩儿仍在围攻白鸣岐和那个青衫少年,白鸣岐也就看着严肃,实际上色厉内荏,根本没和那几个较小的少年动手。   喻勉俯身捡起一把石头,心想真是没完没了。   “啊!”   “好疼!”   “什么…什么东西!”   “嗷!”   几个小少年嚎叫着蹲下,惊慌地揉着自己被石子崩疼的脚腕。   他们一蹲下,白鸣岐就看到了巷口倚墙站立的人,喻勉手里抛着石子,懒洋洋地望着这边。   白鸣岐会心一笑,阴恻恻地警告:“还不走吗?”   几人顿时灰溜溜地离开了。   小胖子还在负隅顽抗,并且嘴里骂骂咧咧的,“你们几个!”“给我回来!”   白鸣岐捏了捏小胖子的脸颊肉,威胁:“左小五,现在就剩你一人了,说!为何欺负你三哥?”   小胖子龇牙咧嘴道:“谁让…谁让祖父老骂我!”   白鸣岐气笑了:“你祖父骂你,你就欺负你三哥?你那么有出息呢。”   小胖子理直气壮道:“祖父总是偏心三哥哥。”   “别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欺负人,仔细你的小胖脸!走吧。”白鸣岐放下小胖子,给他整理了下领口。   小胖子狠狠地瞪了眼白鸣岐和他身后安然无恙的青衫少年,气呼呼地转身离开。走到一半,小胖子差点撞上喻勉,喻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小胖子顿时像个滚动的球一样,飞也似的跑了。   白鸣岐乐道:“行啊,我怎么收拾他都不怕我,这看你一眼就怂了。”   喻勉瞥了眼小胖子离开的方向,唇角微勾:“他是你心上人的弟弟?”   “嗯,左家排行老五的,可闹腾了。”白鸣岐笑道。   喻勉挑眉道:“不是说你心上人长得跟天仙儿似的吗?看这弟弟,真是…”   让人怀疑天仙的长相。   “我去你的。”白鸣岐听出了喻勉的揶揄,拐住他的脖子,不轻不重地给他一拳,笑骂:“我家淑宁是真天仙…”   白鸣岐这一拐,喻勉被迫看清了他身后的人,冷峭的眸色微微融化,“……”喻勉稍微侧脸,眼睛也不眨地看着白鸣岐身后的少年,一时间,连白鸣岐的后半句话也忘了听。   青衫少年温驯地站在二人身后,触及到喻勉的目光,他微微颔首,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温文尔雅之态,且不是少年老成,清隽灵秀的五官和他周身华而不俗的气度仿若浑然天成。   白鸣岐这才想起来,于是搂着喻勉的肩膀,笑道:“阿勉,这位是左家的三公子左明非,方才那小胖子的哥哥,也是淑宁的弟弟。”   喻勉眸中的异样稍纵即逝,听完白鸣岐的介绍,他慢条斯理地颔首。   “憬琛,这是我师弟喻勉,他比你年长两岁,你唤兄长便可。”白鸣岐说。   左明非行礼:“白兄,喻兄,多谢二位帮我解围。”   白鸣岐啧道:“你怎么就不知道还手?你的剑术可比小胖好多了。”   左明非含笑道:“不妨事,五弟看着爱胡闹,其实根本没有下重手。”   “你这是要去学宫?”白鸣岐看到左明非手中的书卷,奇道:“你们梁先生不是告假一月吗?”   左明非:“我在家闲着无事。”   “憬琛啊。”白鸣岐笑着摇头,顺势歪在左明非身侧,打趣:“你这么勤奋好学,过两年啊,才名怕是会超过我。”   左明非比两人矮了半个头,但喻勉观望,白鸣岐靠在左明非身上时,左明非丝毫不显吃力,想来武功底是扎实的。   “白兄才高,非我所能及。”左明非认真道。   白鸣岐扑哧笑了:“这话叫旁人说,我只觉得是恭维,你来说,我便当是真的了。”   左明非垂眸一笑,他未到及冠之年,青丝垂在脑后,飘洒得好似春日暖风,当得起一句列松如翠。   换句话说,就是见过好看的,没见过这么出尘脱俗的。   等人走了,白鸣岐单手搭在喻勉肩上,感慨道:“瞧着吧,假以时日,我妹夫的才干定远超于我。”   “呵。”   “你不信?”   喻勉语气轻飘飘地问:“你有才干吗?”   “……”白鸣岐笑着感慨:“我好歹也是大周赫赫有名的才子,怎么到了你和白檀这里,一个跟我动手,一个跟我动嘴?仔细我家法伺候你们。”   “有句话我倒信了。”喻勉说。   白鸣岐笑看着他。   喻勉的目光云淡风轻地略过前方只剩豆大的背影,慢条斯理道:“你的心上人约莫…能与天仙相提并论。”   “何为相提并论?她就是。”白鸣岐和喻勉一起往外走,笑吟吟道:“可惜淑宁为家中独女,她若有个姐姐或者妹妹,你我也能效仿孙伯符和周公瑾。”   “古人虽风流,我们也不差,何必羡慕孙周?”喻勉伸手搭上白鸣岐的肩膀,步伐矫健松快,“何况二人后来阴阳相隔,既是憾事,也是不必效仿。”   白鸣岐叹气:“你还是没听懂。”   喻勉:“故弄玄虚。”   “我是怕啊,日后你这冷面阎王寻不着媳妇儿,那这可就是我这做兄长的疏忽了。”白鸣岐打趣。   喻勉不客气道:“白檀还不够你头疼的?”   街头,白檀提着两油纸点心,对他俩招手:“你俩磨蹭什么呢?快点啊。” 第16章 风动   “爹!”白檀先是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然后小鹿一样地蹦下车,走动间她飞快地整理着自己的仪容,走到白征安三步远的地方,她规规矩矩地行礼,语气轻快道:“女儿见过父亲。”   白征安是个武将,因此看起来颇有几分不威自怒的气场,但他的目光极为温和慈善,特别是看到他们三人一起走来时。   喻勉和白鸣岐紧跟在白檀身后,同时行礼:   “见过父亲。”   “见过师父。”   白征安笑了笑:“起来吧,辛苦了,阿勉阿岐,原想着你们昨日就到了。”   白鸣岐微叹:“没办法,你姑娘不好抓啊。”   白檀得意道:“那是自然,我一身高超武艺,全是随了爹爹,哪像你,只晓得写写画画。”   白鸣岐凑到白征安耳边,故意悄悄道:“她还高超武艺呢,被阿勉套个麻袋就给套回来了。”   白征安但笑不语,纵容着几人胡闹。   喻勉认真道:“也没那么容易。”   “是吧?”白檀再次理直气壮起来:“我差点就名扬四海了,都是他!和他!”她用手掌切了下喻勉,又切了下白鸣岐。   “先给打晕了,才装的麻袋。”喻勉一本正经道。   白檀:“……”搁这儿等着。   白鸣岐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喻勉也低头轻笑。   白檀打不过喻勉,便“欺软怕硬”,逮着白鸣岐欺负,白鸣岐专往喻勉身后躲,喻勉一会儿帮白檀,一会儿帮白鸣岐,三人在屋内跑成一团,期间还碰掉了一个花瓶,老管家叹气:“少爷,小姐!哎呀~勉少爷,你怎么也跟着他俩胡闹呢,老爷,老爷你看嘛。”   白征安捋着胡子摆摆手,满面慈祥地看着这热闹,示意老管家不用管,由着他们撒欢。   白征安的四十岁寿宴就在这几日,他本意是一家人吃个饭热闹热闹算了,但是圣上下旨要大办,不仅赐了崇彧侯府新宅子,还派太子亲自操持,白征安几番推辞不过,只好应下。   几人吵闹间,从门外进来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屋内众人忙俯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几步上前,他先是扶起白征安:“侯爷快快请起。”   “都起来吧。”太子含笑抬手。   “谢过太子。”   原本打闹的三人顿时规规矩矩地站到了白征安身后,太子瞧着他们三人,随和笑道:“眼下人都到齐了,侯府要热闹了。”   白鸣岐笑道:“殿下屈尊前来,侯府蓬荜生辉,可不就热闹了嘛。”   太子笑着对白征安道:“有思之这张嘴啊,侯府确实是冷清不下来。”   白征安摇头笑道:“犬子顽劣,让殿下看笑话了。”   “哪里的话,侯爷养出来的儿郎,皆是芝兰玉树。”太子儒雅的目光落在喻勉身上,颇为赞许地点了下头:“想必这位就是琅琊喻氏的小将军了?果然是一表人才,颇有侯爷的阵前风范。”   喻勉再次俯身抱拳:“喻勉见过殿下。”   “好,好。”太子笑得颇为欣慰:“你和思之一文一武,将来可要好好为大周效力。”   “谨遵殿下教诲。”喻勉和白鸣岐一同应道。   太子又看向白檀,“阿檀妹妹几年不见,越发英气了。”他倒是十分懂说话之道。   白檀美滋滋地福身:“谢殿下夸赞。”   滴水不漏地夸过众人,太子才对白征安道:“明日便是侯爷的寿诞,孤已在侯府新宅布置妥当,侯爷何不移步一观?”   “殿下布置的,定是极好的,就不必过去看了。”   “孤主要是想提前在侯爷这里讨个彩头,侯爷给孤个面子罢。”太子笑道。   白檀小声道:“我也想去。”   “别胡闹。”白征安轻声数落,但是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   太子笑了起来:“好啊,阿檀妹妹一道吧。”   待三人离开,喻勉缓缓抬起眼睛,盯着三人离开的方向。   白鸣岐用肩膀碰了下喻勉,“又开始胡思乱想?”他挑眉地望着喻勉。   喻勉收回目光,反正四下没旁人,他索性直接道:“陛下待师父,会不会恩宠太过?”   白鸣岐道:“陛下同我爹是结拜兄弟,像咱俩一样,至于太子…贤君讲究礼贤下士,有此储君,也是我们做臣子的幸事。”   喻勉懒洋洋道:“你个傻子。”   “普天之下,也就你敢这么说我。”白鸣岐不以为意地笑了。   喻勉一挑眉梢:“你可知何为君臣有别?又可知何为盛极必衰?”   白鸣岐面带笑意,认真道:“阿勉,人心虽难测,但我始终相信,人与人的情谊是不容易改变的,就像我爹和陛下,当年他们在战场中几经生死,互相扶持,就拿你和我来说,你会为了利益算计我吗?”   喻勉听不得他说理,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才漫不经心地回复:“说不定。”   白鸣岐笑眯眯地搂住喻勉的肩膀,“那我得谢谢你喽。”   “……”   白鸣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起码你跟我坦白了。”   笑意爬上喻勉的唇角,喻勉双手抱臂,微闭上眼:“白思之,你还真是师父的儿子。”   “好啊你,方才说我是傻子,现下又说我像我爹?嗯…意思是我爹也是傻子,喻行之,我要告状了。”白鸣岐一本正经道。   “我看你是皮痒了。”   南阳白氏本为九大世家之末,到了白征安这一代,除却旁支血脉,白氏嫡系血脉便只剩他一个,他幼时家境寥落,少时从军,凭本事挣下赫赫战功。   当时朝堂被太后王氏暗中把持,皇帝失意之下,隐姓埋名来到边境从军,与白征安结识,二人意气相投,结为兄弟,后来皇帝身份被发现,太后派人迎他回宫。   此一去,轻则被监/禁,重则殒命,行途陌路之下,皇帝联合江湖门派诛杀王氏军队,与白征安里应外合将太后党羽全数制服,此后夺回大权,软禁太后,朝纲这才安稳下来。   总道来说,在当年世人眼中,乾德帝和崇彧侯是贤君忠臣的典范,乾德帝励精图治,崇彧侯战无不胜,大周自周世宗时的衰微之势终于结束。   对外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对内是德名远扬的侯爷,因此,白府的寿宴极为热闹,上京名贵全数至此。   白鸣岐迎接完贵客,和喻勉一道站在小楼上,他举着一个千里镜往不远处的水榭处上看,唔了一声,白鸣岐抑制不住地扬起唇角:“我看到淑宁了。”   喻勉兴致缺缺地撑在木栏上,敷衍地应了一声。   白鸣岐称赞道:“果真是美景配佳人。”   喻勉瞥他一眼:“你为何不过去?”   白鸣岐笑了,他转着千里镜,优哉游哉道:“你不懂,远方观美人,别有一番意趣,再说…”顿了下,他道:“人家小姐妹正聊得开心,我贸然过去,不是唐突佳人吗?”   喻勉:“无聊,我要回屋了。”   “别呀!”白鸣岐拉住他,不由分说地将千里镜塞进喻勉手里:“你也来瞧瞧,全上京的名门贵女几乎都来了,看看有没有合眼缘…”   不待他说完,喻勉毫不留情地转身,白鸣岐叹道:“不听话,罢了罢了。”   倏地,白鸣岐冲楼下喊道:“憬琛!憬琛!”   喻勉不由得放慢脚步。   清亮纯挚的声音响起:“白兄。”   白鸣岐撑着下巴笑问:“你怎么在这里?”   左明非回答:“祖父在和侯爷谈事,便让我出来了。”   白鸣岐故意问:“为何你不走大路?”   “……”左明非稍有迟疑,而后无奈回答:“这边比较凉快。”   白鸣岐慢悠悠地打趣:“怕是啊,有人为了一睹左门璞玉,专门在大路上侯着。”   左明非失笑,也学着白鸣岐的语气,慢条斯理道:“哦?莫非这也是白兄藏身在此的原因?”   “臭小子。”白鸣岐笑着对他招手:“上来,给你个好玩的。”他举了下手中的千里镜。   喻勉慢悠悠地挪到楼梯口,正在此时,左明非转身上楼,朱红楼梯两端,两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   许是夏日无端闷热,让人有一瞬的呼吸微滞,又恰是湖风善解人意,携带着荷花的清香拂面而过,掀动了少年的衣袍和青丝。   “喻…”左明非没想到喻勉也在这里,略显失态地结巴了。   “勉。”喻勉淡声补充,随后后退几步,为左明非腾出过道。   左明非嗓音温润,抢先道:“我记得,喻勉,喻行之。”   喻勉又抬眸看了他一眼,略略颔首。   左明非好似反应过来般地回礼:“…失态了,没想到喻兄也在这里。”   白鸣岐笑着叹气:“他正要走呢,只剩咱俩了。”   “谁说的。”喻勉冷不丁道。   白鸣岐奇怪地看他一眼:“不走了?”   喻勉百无聊赖道:“听你的,留下。”   约摸是喻勉第一次这么把他的话当话,白鸣岐愣头愣脑地问:“留下…干什么?”   喻勉啧了一声,深邃的眼睛懒洋洋地看向白鸣岐,余光瞥见他身后已经上楼的左明非,“看佳人。”他半是懒散半是正经道。 第17章 被罚   “拿去玩吧。”白鸣岐将手中的千里镜递给左明非,左明非道谢接过来。   “这是阿勉从俘获的海寇那里缴获的,轻巧易携,看得也比寻常千里镜要远。”白鸣岐打趣道:“不信你用它望一望,保管啊,连姑娘额上的花钿都看得清。”   左明非笑了下,道:“看来白兄是观望过了。”   白鸣岐对喻勉道:“你看他,反过来调侃我呢,真是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   喻勉:“活该。”   白鸣岐搂住两人道:“去席间吃些凉的,这天也太热了。”   三人一道往前席间去,途中与人发生了冲突,原因是有人与左明非撞上了,对方跌碎了玉佩,左明非摔碎了千里镜。   “都道左家三公子行事最是周到,谁曾想这么冒失。”这趾高气扬的声音一听就不是善茬。   对方有意为难,左明非不想多作纠缠,温声道:“柏少主说个法子,在下定全力赔偿。”   白鸣岐看笑话般地望着柏公子,对喻勉悄声道:“他是兰陵啸风堂的少主柏闻辛,之前单相思淑宁,求亲不得,便一直为难左家的人。”   喻勉微微挑眉:“他不应该更为难你吗?”   “我爹同江湖门派素来交好,他还没有那个胆子。”白鸣岐道。   自江湖门派协助陛下铲除王氏余党后,陛下恩准江湖门派的子弟入上京,同世家子弟一道在学宫中学习,因此上京中多的是被爹娘丢来学规矩的江湖子弟,这群小狼崽子没规矩惯了,不比教养良好的世家子弟,向来我行我素得很。   柏闻辛轻佻一笑,对左明非道:“好说,听闻左府二姑娘琴艺高超…”顿了下,他目光瞥过白鸣岐,故意道:“三公子不妨将令姐喊来抚琴一曲,今日之事便算了。”   左家二姑娘已经同崇彧侯世子定亲,这是上京中人尽皆知的事。   这话不仅折辱了左家,更折辱了白鸣岐。   喻勉低笑侧首,揶揄白鸣岐:“方才还说他没胆子,现下这胆子就来了。”且看这左三要如何应付。   左明非淡淡一笑:“我一个小辈,哪里做得了长辈的主?少主不妨沐浴焚香,递了拜帖前去,且看家姐是否会答应?”   一句沐浴焚香,便将对方的姿态拉低了,既维护了家族名声,又不算失礼。   “臭规矩!”柏闻辛先前吃了酒,现在酒意上头,又被左明非不咸不淡的态度惹得窝火,直接伸手去拽左明非:“我今日将你扣下!左二她敢不来吗?”   左明非侧身躲开柏闻辛的手,白鸣岐适时挡在柏闻辛面前,出声:“柏兄,何必为难一个孩子?今日是家父的寿宴,柏兄不妨给我个面子?”   看着白鸣岐那张风流俊俏的脸,柏闻辛更是怒意上头,伸手便推了白鸣岐一下:“百无一用是书生!真不知左二看中你什么!”   白鸣不紧不慢地弹去被柏闻辛碰过的地方,云淡风轻地笑道:“情投意合的事,谁知道呢?”   “白鸣岐!若没有我们江湖人鼎力相助,你和你父亲能有今天?”柏闻辛不顾下人阻拦,喊出了声:“如今你们风头无两,便看不起我们了吗?好一个为国为民的崇彧侯,想来也是沽名钓誉之辈!”   白鸣岐目光一紧,“柏兄这话好没道理,是嫌陛下恩典不够吗?”   “你少转移矛盾。”   “明明是柏兄胡言乱语在先。”   白檀气冲冲地过来,抬手便泼了柏闻辛满脸水,怒道:“谁敢在我爹寿诞上闹事!”   柏闻辛愣住了,白檀伸手又推了柏闻辛一下,指着白鸣岐质问柏闻辛:“你刚推他了是不是?仗着自己武功高便欺凌弱小,这便是啸风堂的规矩?”   她轻笑一声,面对着众人道:“自己求亲被拒,不去找正主问个明白,反倒在此为难人家的弟弟和未婚夫婿,怎么?”白檀欺近柏闻辛,挑衅问:“你怕女人啊?”   人群中传出哄笑声,喻勉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置身事外地站在一旁。   “臭丫头!”柏闻辛咬牙骂了一声,抬手便要打白檀,白檀在他巴掌要落下之际,眼疾手快地拧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掰,柏闻辛哀嚎出声。   白檀歪头一笑,轻蔑道:“德行欠缺,武功也平平。”   柏闻辛屈肘攻击白檀的肩膀,白檀立刻松手,险险躲过这霸道的一击,她满心怒火,正要奋力攻击上去,喻勉轻飘飘的声音传入她的耳内,“不可闹大。”   白檀冷笑道:“可顾不得呢。”   少男少女皆是血气方刚,湖边乱成一团,左明非谨慎地看向白鸣岐,劝道:“白兄,还是叫停吧。”   白鸣岐优哉游哉地靠在假山上,不以为意道:“不急,让阿檀好好教教这厮怎么做人。”   柏闻辛的喽啰们看白檀身手这么好,索性一起上了,白檀可谓打得十分尽兴。   白鸣岐看白檀打得差不多,体力将要落下风时,他清了清嗓子,打算喝止这场闹剧:“好…”   这时,“扑通”一声,柏闻辛不知怎么的掉进湖中了,“啊!!”   人群再次哄乱,左明非抬眸看去,只见柏闻辛方才站立的地方,喻勉正抱着手臂悠然离开,“……”可谓是深藏功与名。   等柏闻辛被捞上来,他一边吐水,一边嚷嚷:“谁踢我?谁踢我?”   他身边的护卫安抚道:“少主,你喝多了,自己跌下去的。”   “胡说!”柏闻辛不依不饶,他指着白檀:“是不是这个臭丫头?就是她!”   白檀无语道:“我都没碰到你。”   护卫低声叹气:“少主,事情闹大不易收场,咱们今日可是代表着啸风堂的脸面。”虽说已经丢完了。   这护卫倒是个明事理的,知道及时止损,喻勉心想。   谁知那护卫忽然看向喻勉,并且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喻勉的右脚。   喻勉有恃无恐地侧了下脑袋:你奈我何?   柏闻辛不吭声了,落水后他的脑子清醒不少。   白鸣岐这时候开口:“来人,扶柏少主下去换身衣服。”   柏闻辛瞪了眼白鸣岐,又狠狠地瞪着白檀。   “世子,我家少主喝多了,以此带来的不便,还望您海涵。”这护卫方才分明也纵着他主子生事,现下落了下风,倒是会做人了。   白鸣岐微笑着给出台阶:“好说。”   白檀冷哼道:“赶紧滚。”方才就属这护卫与她过招最多。   护卫目光略过白檀,白檀示威性地扬起下巴,护卫不以为意地笑了下,扶着柏闻辛路过白檀时,护卫蓦地开口,“姑娘。”   白檀警惕地看着他,阴恻恻问:“没打够?”   护卫莞尔道:“在下石介。”   “……”   适夜,白家兄妹一人举着一根棍子跪在院里,白征安面色严肃地看着两人,喻勉站在白征安身后,望着兄妹二人的眼神不乏幸灾乐祸。   白征安:“知道错了吗?”   白鸣岐赔笑:“嗐,小孩子打闹罢了…”   “若是阿檀没掺和呢?”白征安严厉地望着白鸣岐:“你已是翰林院的学士,堂而皇之地与人发生矛盾,还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这合适吗?”   “那我总不能看着憬琛被为难吧?”白鸣岐无辜道。   白征安喝道:“你若拉起憬琛就走,我就不信柏闻辛会追上去,还跟你老子玩心眼?”   白鸣岐坦然道:“是,我是想教训柏闻辛,他就是个无赖破皮。”   “因为他对淑宁出言不逊?”白征安沉声道:“阿岐,你实在是欠妥当了,为父与江湖门派素来交好…”   “在父亲眼里,我是为了淑宁才不管不顾的吗?”白鸣岐放下举着的棍子,挺直腰杆望着白征安,眼神有些受伤。   白檀嘀咕:“你都快把人家弟弟当亲弟弟了,还说不是?”   白鸣岐啪地一声扔掉棍子,白檀吓了一跳。   “我虽心悦淑宁,但也拎得清,她背后有左家,遇到事情,还轮不到我为她出头。”白鸣岐盯着白征安,一字一顿道:“我故意激怒柏闻辛,惹他不快,是因为他对你言辞不敬,父亲,你这几年周旋在朝廷与江湖之间,尽心尽力,我能容忍一切,唯独不能容忍旁人轻慢你。”   白征安顿住了,随后微叹着摇头:“…糊涂。”   白鸣岐轻哼一声,流露出一丝轻狂来:“今日还算轻的,再让我逮着机会…”   “阿岐。”白征安眉心挤出一道竖纹:“不许再胡闹。”   白檀小声道:“说到底,大哥也是好心。”   白征安轻斥:“还没说你,一个姑娘家,今日你算一战成名了。”   白檀赔笑:“阿爹教训的是,我听~我改~”   “阿勉!还有你,”白征安声音一沉,道:“你且取了树枝来,也跪下。”   喻勉装糊涂道:“啊?”   白征安侧脸看他,眸中一片了然:“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撺掇阿檀出手的?”   喻勉:“……”   白檀讶然:“爹知道?”   白征安闭了下眼睛,严肃地看着白檀:“…没把人打残,实在是不像你的作风。”   白檀:“因为二哥说,打残就不好收场了。”   喻勉:“……”   他清了下嗓子,说:“师父,今日那情景,只有阿檀出手才能将大事化小,说到底她年纪不大,纵使说出去,旁人也只道是孩子们胡闹…”   “确实胡闹。”白征安面色一沉:“只是,你想的究竟是大事化小,还是让阿檀仗着年纪小,以小欺大?”   喻勉沉默了,他顺从地捡起地上的树枝,乖乖地举到头顶,然后跪在白鸣岐身边。   “你还将人踹下水!”白征安猛拍石桌,三人俱是一抖,皆低下了头。   白征安斥责喻勉:“柏闻辛喝醉了酒,你将他踹下水,万一他呛死了呢?”   喻勉认真思索:“没人知道是我踹的。”知道了又能怎样?证据呢?   “……”   察觉到白征安愈发生气,喻勉改口:“不会出人命,湖水不深,而且有很多人。”   白征安无奈叹气:“我当初给你俩取字,一个思之,一个行之,也是想你们一个做事多三思,别总冲动,一个放宽心思,别总瞎捉摸,可你们…唉…”   他带出来的这两个孩子,无疑都是优秀的。   思之天质自然,风流璀璨。   行之心思缜密,沉稳寡言。   怕就怕少年风头无两,过刚易折。 第18章 婚事   崇彧侯回京已有一旬,原本过了寿辰便打算回边境,但是陛下执意挽留,甚至有意将白鸣岐与左淑宁的婚礼提上日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的意思,无非是忌惮崇彧侯手中兵权,现下四境安稳,皇帝打算收回兵权。   可是边境并非看起来这般安稳,北部蛮族有意联合,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崇彧侯虽心中忧虑,但没有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孩子们,白鸣岐是文官从政,对边境之事不甚了解;白檀又一心向往江湖,别说操心政事了;真正察觉到崇彧侯微妙不安的还是喻勉,只是喻勉虽能理解崇彧侯的忧虑,却不能缓解。   喻勉意识到要在上京继续呆下去时,是崇彧侯示意白鸣岐带他去学宫见识见识,似乎是在为他的仕途铺路。   “爹,你还不知道阿勉吗?看着沉稳可靠,实则心高气傲,外面可都说了,喻氏不愧为八大世家之首,这眼睛啊,可都长到头顶上去了。”白鸣岐打趣道。   喻勉擦着长枪,头也不抬地说:“你交往的也未必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   “这我就要说你了。”白鸣岐抬手搂住喻勉,一本正经道:“广交好友又叫什么?那是广结善缘,还真才实学?真才实学的朋友你有我一个还不够吗?”   喻勉侧脸看他,口中还不忘揶揄:“都说你才思敏捷,我看都体现在胡说八道上了。”   白鸣岐得意洋洋道:“我这张嘴是厉害,若是不为官呐,我定是赫赫有名的媒公。”   “什么?”   “有媒婆就有媒公啊。”   “……”   白征安打断白鸣岐,正色道:“说到媒人,你打算几时迎娶淑宁过门?”   白鸣岐顿住了,他愣了愣,挠头道:“我…还未想过。”   “你们定亲也有两年了。”白征安道:“这几年,我忙于战事,倒是疏忽了你,你今年都十八了,这件事该提上日程了,还有阿勉。”他看向喻勉,思索道:“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待我写信问过你家长辈,若是他们没有打算,我便替你打算了。   “但凭师父做主。”喻勉将自己的长枪擦得锃光瓦亮,不上心地回应了一句。   白征安道:“说起议亲这件事,前几日还有人家托媒人来问阿檀。”   白鸣岐笑问:“父亲可有满意的人选?”   白征安抬头,目光旷远道:“你们母亲跟我是少年夫妻,可我年轻时满心功业,不曾好好关心过她,直到她离世。”   他感慨道:“女子处世不易,若阿檀能多自在两年,晚出阁也无妨,总道是我在一日便护她一日。”   谈及母亲,白鸣岐也略显神伤,但他不忍白征安过于伤怀,便调侃道:“父亲这般纵容阿檀,不怕她日后寻不着一个能使她安身立命下来的人吗?”   崇彧侯正色道:“与其寻一个能让她安稳下来的人,不如让她有为自己安身立命的能力。”   “父亲高见,倒是孩儿浅薄了。”白鸣岐朗声笑道,片刻后,他道:“其实憬琛…能为良配,况且他与阿檀年岁相仿,若是阿檀喜欢…”   “我不喜欢!”白檀背着长刀出现,用刀鞘对着白鸣岐,哼道:“我替你嫁给他嘛?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巴不得他是你亲弟弟吧,若是我真嫁给他了,日后我俩吵嘴,你帮着谁?你肯定帮着左老三!”   白鸣岐:“……”   白檀突然偷袭喻勉,喻勉从容不迫地接招,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给白檀喂招,白檀一边接招一边抱怨,“况且,左老三长得比姑娘还漂亮,我嫁给他干吗?每天自惭形秽吗?”   白鸣岐道:“你们都还小呢,没长开。”   “你可得了吧。”白檀哼道:“分明是你觊觎人家姐弟二人的美貌,想着自己娶一个,让我也帮你娶一个,你想得美,你不如让二哥帮你娶!”   喻勉长枪一偏,差点戳中白檀的发髻,吓得白檀立刻道:“二哥手下留情!我不胡说了。”   喻勉只是单纯手误,他不动声色地收回长枪,“……”且当他是故意的吧。   白鸣岐开玩笑:“我就随口一提,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你这个毛丫头。”   白檀生气道:“是啊!我是毛丫头,你的左淑宁是仙姑!你不就是因为左淑宁才几次三番维护左明非的吗?说得那么好听,我不跟你玩了!”说完,她也不接喻勉刺来的长枪,提着长刀跑开了。   喻勉孤零零地举着长枪:“……”   陪白檀玩的应该是他吧。   “你就非得把你妹妹惹生气吗?”白征安无奈数落一句,起身去哄女儿。   白鸣岐挠挠脸,看着白檀离开的方向,神色有些自责。   喻勉补刀:“她生你气了。”   “……”白鸣岐舔了下嘴唇,神色复杂道:“我…我真不是因为淑宁才对憬琛另眼相待的。”   “我知道。”喻勉拍了下白鸣岐的肩膀。   白鸣岐同左明非交好,更多的是因为左明非是个可塑之才,白鸣岐虽然胜友如云,可谁不慕才?古有英雄惜英雄,想来英才也是惜英才的。   为了给白檀赔罪,白鸣岐特地在临水楼布下酒席,兄妹二人皆是豪爽的性子,席间请来了很多朋友,且都是年轻有为的贵族子弟,只有一个特殊的——   “阿勉,这位是曹骊,曹秉德,是我翰林院的同僚,对了,秉德也写得一手好文章…”白鸣岐兴致勃勃地为喻勉介绍着面前的瘦弱青年。   喻勉心不在心地应了一声,他对这种场合并不热衷,目光漫无目的地略过众人,似是随意观望,也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席间,白檀打趣白鸣岐:“怎么不见你弟弟呢?”   白鸣岐纵容地敲了下白檀的脑袋,笑道:“有妹妹在这里,哪敢想弟弟啊。”   白檀端着下巴,思索道:“起码左三赏心悦目,你这群朋友啊…啧啧,跟左三的脸蛋比,简直差远了。”   “憬琛的伯父午后出巡,他去送他伯父,没空过来。”白鸣岐玩笑道:“再说了,我和你二哥还不够赏心悦目吗?”   “一个自诩风流,一个冷酷无情。”白檀思索道:“这么想想,还是左三可爱。”   “夸别人,不夸哥哥,我要生气了。”白鸣岐故意道。   白檀:“……”她扭头对喻勉道:“二哥,揍他。”   喻勉起身,白鸣岐下意识躲了下,发现喻勉没有揍他的意思后才问:“你干吗?”   “走了。”喻勉头也不回地说。   有人看喻勉要离开,故意调侃道:“喻公子走这么早,是不给白世子面子吗?”   喻勉顿足,淡定回首,“你待如何?”   那人乐呵道:“既然这么说了,白世子,我就替你教训一下这小子啦?”   白鸣岐懒洋洋地倚在桌上,作了个请便的手势,白檀顿时来了兴致,冲那人喊道:“上官哥哥,劳你替我大哥出气了。”说完,也是看笑话般地盯着这边。   上官公子被小姑娘这么一喊,虚荣心蹭就上来了,只见他潇洒起势,势如破竹地挥拳,还没过够三招就被喻勉单手摁下,眼看他要脸朝下地摔倒,喻勉伸手拦住他的腰腹,将人托起身,之后顺势后退,淡声道:“承让。”   上官公子摸摸后脑勺,不太好意思道:“是在下自不量力,喻公子…好身手。”   白鸣岐笑道:“上官老弟,这面子给你你敢要吗?”   “小弟甘拜下风。”上官公子悻然抱拳:“喻公子请便。”   喻勉颔首示意,转身离开。   喻勉是真不习惯宴饮场所,他宁愿骑着马在街市闲逛。   心里琢磨着不知何时能回边境,喻勉漫无目的地牵着缰绳,然后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好像是左家的马车,还没等他细看,旁边书肆便匆匆出来几个人,瞧着挺眼熟,其中的小胖子是左…左几来着?   小胖子飞快上马,示意自己的家丁:“快快快!赶车!快!”   马车载着小胖子往城门的方向驶去。   喻勉蓦地想起来,方才白鸣岐说左家的谁要出巡?看来小胖是去送行,只是他好像在躲着谁。   左明非从书肆里间出来时便觉不妙,他没看到五弟。   今日伯父出巡,他和五弟一同来书肆为伯父挑选新出的文集,期间他去里间挑选孤本,五弟去楼上挑选书画,等完事后来到书肆门口,左明非发现,五弟没了,马车也没了。   “……”这是胡闹的时候吗?看来祖父罚他抄书还是罚少了。   左明非仰脸看了下天色,心中估摸着时间。   书肆老板同情道:“左三公子,往前有家车马行,您可以去租匹马。”   倒也是个主意,左明非含笑示意:“多谢。”   左明非提着书盒,不由得加快脚程,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左明非下意识挪向街道一侧,只是那阵疾风忽然停在他身侧。   左明非抬头,午间太阳正好被马背上的人影挡住,逆着阳光,左明非看不清来人的脸,但他却认出了这个身影。   久居上京的世家子弟虽也习武,但显示少有这样矫健流畅的体魄,这样的身形,左明非只记得一个人。   “喻兄?”左明非诧异开口。   喻勉自然而然地朝他伸手。   左明非也没问缘由,鬼使神差般地递出右手,紧接着,他被人用力一提,甩到了马背上。   左明非牢牢地坐稳在喻勉身后,喻勉微微侧首,询问:“城门口?”   “嗯。”左明非回应。   喻勉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拽动缰绳,“驾。”   巨大的惯性让左明非下意识想去搂喻勉的腰,不过他不知怎么的,望着喻勉劲窄坚韧的腰身,他有些怕冒犯到喻勉,于是犹豫了下,还是收回了手。   但喻勉的左手好似长了眼睛一般,他精准无误地握住左明非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左手,轻柔而又不容置疑地按在自己腰侧,沉冽的声音被风灌入到左明非耳中:“坐稳。” 第19章 秋猎   下马后,左明非行礼致谢:“谢过喻兄了。”   喻勉侧对着左明非,一手摸着马头,一边淡声回应:“举手之劳。”   左明非看起来还像想说些什么,喻勉以为他是不知所措,于是难得地生出几分体贴之意,对左明非示意:“是那边?”   “对。”左明非望着城门口,点了下头,解释:“我伯父今日出巡…”   “我知道。”喻勉打断他,心想他再解释下去,怕是真的赶不上了。   左明非垂下长睫,看起来有些懊恼,也对,喻勉看起来并不像是喜欢听废话的人。   喻勉看他站着不动,疑惑问:“你不去?”   “哦…要过去。”左明非低头颔首,轻声道:“多谢喻兄。”他再次施礼,转身离开了。   喻勉看着左明非形单影只的身影,不知为何,他觉得左明非有些失落,难不成是舍不得伯父出巡?瞧着也那么大的人了,还有小孩子心性,倒是不惹人讨厌。   喻勉无声扬了下唇角,他又摸了摸马儿的头,利索地翻身上马。   离开时,喻勉忍不住又往城门口的方向看去,他目力极好,远远就看到一个中年文人在斥责小胖,几句斥责之语飘了过来,约莫是左家伯父在数落小胖丢下他三哥的事,小胖敢怒不敢言,左明非在旁恭顺站着,似乎对这样的事已经见怪不怪。   看来左家的长辈也算明事理,喻勉收回目光。   喻勉骑马回府路上,看到白檀鬼鬼祟祟的往巷子里走,他微微蹙眉,心想白檀此时不应该在酒席吗?   他心中奇怪,自然要跟上去看看,没等他走近,就听到一阵打斗声,喻勉拉紧缰绳,待他驱马走近,才看清了白檀正在跟一个男人打架。   两人并不是你死我活的架势,更像是互相过招,只是男人身法阴毒,好几次白檀差点中招,反应过来后,白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是将那阴毒的招式学了来。   喻勉眸色幽深,他随手从马身两侧的刀鞘里抽出一把窄刀,毫不留情地掷了出去。   窄刀在空中翻出白花花的刀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前方的两人飞去。   男人与白檀的打斗正酣,忽然风声疾迅,且不同寻常,男人察觉到不对劲,飞快闪身贴在墙上,眨眼间,一柄窄刀疾风骤雨般地钉入到他脸侧的墙壁中。   “……”男人呼吸微滞。   白檀后退几步,也是懵了,待她看清动静的来源,疑惑出声:“二哥?”   喻勉踩着马背腾空翻身,直朝男人面中踢去。   男人身后是墙壁,退无可退,他只得抬起双臂格挡,结果连人带墙一起塌了,轰隆隆的坍塌声响起,男人摔在废墟中咳个不停。   喻勉安然无恙地站在男人身侧,他抬脚踢起地上的窄刀,抵在男人脖颈处,在扬起的粉尘中,他漠然打量着男人,“是你。”嗓音冰冷无情,似乎下一瞬就能扬刀把人砍了。   这个人是柏闻辛的护卫。   他为何接近白檀?是何居心?   想到这里,喻勉神色淡淡地握紧刀柄,冰凉的刀刃贴上石介麦色的皮肤,堪堪要划破人的脖颈。   “二哥手下留情!”白檀赶紧上前,解释:“他没伤害我,我们在过招。”   石介轻笑一声,他吃力地瘫在地上,嘴上还不忘称赞:“喻公子好功夫。”他又咳了一声,挑衅道:“只是,若不是你偷袭,你我还不一定谁输谁赢。”   “兵不厌诈。”喻勉冷冷地盯着石介:“你接近白檀,是何居心?”   白檀道:“切磋功夫啊,就是…”   “你闭嘴。”喻勉瞥向白檀:“我在问他。”   看出来喻勉动真格的了,白檀识趣地闭嘴。   石介盘腿坐起来,他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回答:“白小姐武功高强,在下见猎心喜,一时技痒切磋罢了。”   “你不配。”喻勉轻描淡写道。   这似乎在暗示些别的什么,石介痞痞一笑,抬头似笑非笑道:“喻公子…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无论什么,你都不配。”喻勉道。   石介:“……”   白檀悄悄凑到喻勉耳边,低声道:“其实是我不配,我打不过他。”   “你个蠢的。”喻勉看傻子一般地数落,而后收刀,对白檀道:“跟我回家。”   石介望着白檀,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刀风凌厉,再次欺近脖颈处的命门,石介一动也不敢动:“……”   喻勉淡淡道:“你最好记住那三个字。”   你不配。   走出一段距离后,喻勉才询问:“你同那大块头如何认识的?”   “街市。”白檀回答:“偶然碰上的,他喝酒没钱,借我钱来着。”   喻勉无语地看着她:“你借了?”   “当然不。”白檀理所应当道:“我又不是他娘,管他干啥。”   “后来呢?”   “后来他缠着我不让我走,他瞧着五大三粗的,但身法诡谲,实在磨人得很,我便与他过了几招。”白檀道:“之后每次遇见,都会切磋切磋。”   喻勉:“记着我的话。”   白檀跟上喻勉,惋惜道:“可他武功真挺好的。”   喻勉严肃道:“以后不许跟他见面。”   “为何?”白檀不服气道:“好不容易看到个陌生的武功路子,不学白不学。”   “你可知九冥?”喻勉突然道。   白檀顿了下,接话:“那个由亡命之徒组成的杀手组织?”   喻勉:“嗯,先前在边境,九冥的人来刺杀过师父,我看他们的武功路数与方才那人极为相似,都给人一种阴毒的感觉,总而言之,那人不可再交,除非…”   喻勉故意吓唬人,悠悠道:“你也想沦为邪魔外道?”   白檀回忆起从石介那里学来的招式,她在用那些招式的时候,确实是杀性外溢,心中郁燥得很。   “我…我才不想。”白檀使劲蹭着手心,仿佛摸了毒蛇一般,满心寒战:“我爹是大将军,我要做的是名门正统,不是邪魔外道。”   喻勉看人知道利害了,懒懒回应:“白女侠记着就好。”   白檀心中把石介骂了一通,心道你个小邪魔竟敢骗姑奶奶练邪功!王八犊子。   骂了一通后,白檀心情好多了,她问:“二哥,你为何会从城门口回来?你出城了?”这条道路直通临水楼与城门口,白檀来时并未看到喻勉,因此推测他是从城门口回来的。   喻勉言简意赅道:“散心。”   “你也觉得上京无聊了?”白檀抱起手臂问。   “确实。”   白檀道:“不过下个月便是皇家秋猎,想来会有趣些,要不是为了这场秋猎,我早就走了。”   “怕是你一时半会儿走不得。”喻勉道:“阿岐成亲在即,最晚明年初夏,在此之前,你还是老实呆家里罢。”   白檀赌气道:“净耽误我事,这亲不成也罢!”   此次秋猎中,白鸣岐拔得头筹,陛下称赞不已。   白鸣岐笑道:“陛下过誉了,臣虽武功平平,但好歹也是武将之后,总得懂些骑术不是?”   皇帝乐呵呵道:“思之少年英杰,不仅写的一手锦绣文章,箭法也是百步穿杨,颇有乃父之风。”   白征安忙道:“犬子不成气候,陛下谬赞了。”   “谁都知道侯爷是栋梁之才,世子自然不会差,侯爷这般谦虚,倒是有矫情之嫌。”轻描淡写的声音响起,皇帝身边的黑甲侍卫淡淡道。   喻勉定睛看去,这侍卫应该就是六合司的都督裴永,看来陛下待他颇为纵容,不然也不敢这么开口。   皇帝斥责道:“放肆。”   裴永抱拳,不咸不淡道:“侯爷见谅。”   “自是怨不得裴都督。”白鸣岐先白征安一步开口,勾起唇角,目光锐利:“听闻都督在遇到陛下之前出身奴籍,那不懂礼数就不为怪了。”   白征安皱眉:“阿岐,不得口出无状。”   白鸣岐盯着裴永,学着他方才的语气,不紧不慢道:“都督见谅。”   皇帝微笑道:“无妨,朕就欣赏思之这样的真性情。”   白征安无奈道:“陛下莫要太纵着他了。”   “想当年,大哥的脾气比思之还虎呢。”皇帝笑看着白征安调侃。   缅怀的笑意浮上白征安的嘴角,他感慨道:“一晃而过,竟是这么多年了。”   篝火燃烧着,时不时地发出哔啵的声响,白鸣岐和喻勉坐在篝火旁,白鸣岐看喻勉心不在焉的样子,出声问:“阿勉,想什么呢?”   喻勉缓缓回神,他将手中的烤鸡翻了个面,慢慢道:“我在想裴永,我总觉得…他让人很不舒服。”   白鸣岐嗤道:“谁看到他能舒服?他仗着陛下的宠信,为非作歹的事做了不少。”   “陛下知道吗?”喻勉低声问。   白鸣岐低不可闻地笑了下,“帝王的心思谁敢猜?不过我想,在持刀人眼中,刀好用就行了,管他什么材质呢。”   “白鸣岐,你还不至于太傻。”喻勉微微挑眉:“我以为你要抱着你那套贤君忠臣的说辞度过一生,原来你也看得清。”   白鸣岐笑哼一声,而后悠然道:“阿勉,你还记得我爹初次带我们奔赴战场时吗?”   “当然,一路上残垣断壁,流民不断,只是你娇生惯养得很,吐了一路,后来又发了好几天高烧,可真有出息。”喻勉回忆道。   白鸣岐苦笑着摇头:“我并非是被吓的,只是看到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心里难受得很,我那时候想,我跟着父亲上战场能做什么呢?父亲功绩斐然,边境有他镇守,蛮人不敢来犯,所以我真正能做的是什么?”   喻勉耐心听着。   白鸣岐正色道:“直到我看到父亲为军饷发愁,即便是面对强敌,他也不曾露出那样的愁容,他明明做的是保家卫国的正义之事,缘何要受人猜忌?就连之前与他亲厚如兄弟的陛下,也在朝臣的压力下收回他的兵权,迫使他退兵,父亲又上书恳求,陛下再允出兵,出兵又退兵…退兵又出兵!一场战役打了三年!那群文官并未亲临前线,凭什么他们说风就是风!边境百姓流离失所,他们可亲眼看到?父亲满心忠义,他们凭什么猜忌!这都是朝廷犹豫不决重文轻武的后果!盛世藏蠹虫,当清之。”他越说越愤懑,喻勉很少见他这么激动。   “因此,从那时起我就想,朝廷重文我便从文。”白鸣岐扬起下巴,目光坚定道:“待我位极人臣,这些难题都会迎刃而解,我白家武能平乱,文能安世,不求名垂青史,惟愿盛世长安。”   “白兄说得好!”   惯常的温润声音略显激动,冷不丁骤然响起,白鸣岐和喻勉吓了一跳,这些话可不是能随便说与旁人听的。   白鸣岐捂着心口看清了来人,松了口气:“憬琛啊。”   左明非意识到自己冲动了,迎着两人的目光,他清清和和地笑了下,行礼:“见过二位兄长。”   “憬琛何时来的?”白鸣岐笑问。   “送回礼。”左明非抬起右手,只见他手中拎着几坛酒,还俏皮地摇了下,酒瓶发出愉快的叮铃哐当声,左明非说:“算是答谢白兄送来的野味,我二姐很喜欢。”   顿了下,他和声解释:“白兄的肺腑之言振聋发聩,方才我听入迷了,一时忘了出声,给白兄赔罪。”   “嗐,你我为知己,你听去了,也省得我再说一遍。”白鸣岐脸上带着笑意,招呼道:“憬琛过来坐,正好,好酒配…”   他瞥了眼被喻勉烤焦的鸡,原想说美酒配佳肴,可这实在算不得佳肴,于是白鸣岐开玩笑道:“好酒配毒药。”   “……”喻勉将烤鸡举到白鸣岐脸前,无动于衷道:“你先配。”   左明非坐下,眸中带着星点笑意,看着二人打闹。   白鸣岐接过烤鸡,笑嘻嘻地对左明非道:“憬琛,这只鸡焦了,你再等上一等。”   “无妨。”   白鸣岐一手搂着兄弟,一手揽着知己,豪爽地啃着鸡,大口喝着酒,可谓十分畅意,没等喻勉烤好第二只鸡,他就晕晕乎乎地抱着酒坛子醉倒了。   左明非这才想起来一件事,他自责道:“忘了提醒白兄,这浮生醉是烈酒,喝多容易醉。”事实上,是他光顾着看喻勉烤肉,一时忘了,想到这里,左明非舔了下嘴唇,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目光。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左明非忍不住悄悄抬头,看到喻勉唇边噙着一抹淡笑。   惯常不笑的人笑起来…是很特别的。   左明非的目光又黏在了喻勉身上,这个人…真的很不同寻常。   直到喻勉抬手,左明非才像没反应过来一般地顿了下。   木头美人坐着不动,喻勉晃了下手中的烤鸡,挑眉问:“不要?”   “要!”左明非反应过来,接过喻勉手中的木棍。   “烤得不好,你且将就着。”喻勉接了一句,他神色略显认真,语气算得上温柔。   左明非温驯地拿着烤鸡,垂眸笑了下:“很多字。”   喻勉没听懂,询问似的歪了下脑袋。   “相识至今,这是你跟我说最长的一句话。”左明非和声说,语气中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雀跃。   火光下,左明非那张脸不仅漂亮,还添了几分生动,他眸中似有水光闪动,待看清后,原来是喻勉的影子。   喻勉闲散地想,这小孩儿确实漂亮。   “那天我送别伯父后,回去没看到你。”左明非语气认真起来,认真得有些委屈。   喻勉悠缓道:“怎么?还想我送你回家?”   他本不是轻佻的人,话一出口才觉不妥,但不妥也晚了,喻勉颇为放任自流地盯着左明非。   “不是…”左明非下意识先否认,而后真诚道:“我是想请喻兄吃个饭,聊表心意。”   喻勉看他认真解释的样子,心里痒痒的,于是淡声问:“能带别人吗?”   “能,白兄也能来,你想带谁都成。”   喻勉故意改口:“可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吃饭。”   “……”左明非懵了,他平日里是个伶俐的人,但此时此刻脑袋却怎么都不转,他斟酌道:“那…那就罢了,是我唐突…”   “只有你我行吗?”喻勉盯着左明非的脸,逗人的心思还没停。   左明非的心境可谓是一波三折,他怀疑喻勉在捉弄他,但喻勉看起来不像是爱开玩笑的人,于是他重复:“意思是,只有我和你,吃饭?”   喻勉被他懵懂的样子搞得心软,于是低笑出声,还不忘点头:“是这个意思,你果然很聪明。”   “……”这算哪门子聪明。   左明非掩饰无措般地咬了口烤鸡:“喻兄谬赞…了。”   “好,我等着你这顿饭。” 第20章 乌衣案   喻勉这一觉睡得昏沉,恍惚间,他听到了凌乔的呼唤,“主子…主子?”接连几声后,有个熟悉的温润声音低语了几句,马车内又恢复了安静。   脑海中虚虚实实,场景变幻莫测,喻勉有许久没有睡得这般沉了,他缓缓睁开眼睛,虚晃的人影逐渐清晰起来。   马车窗帘不知何时被掀开了,晚间的凉风灌入车内,撩拨起窗边人的衣角。   左明非单手拿着一本书,借着窗口的天光埋头看书,光影交错间,左明非的半张脸被光映着,忽地就让喻勉想起十余年前,那晚篝火旁的左明非,也是这么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左明非察觉到喻勉呼吸的变化,抬头便撞入到一双幽沉暗深的眸子里,“喻兄醒了?”   寻常人看到喻勉的眼睛大抵会躲开,那双少时沉稳如星的眼睛如今像是淬了滔天的冷意,只一眼便让人觉得如临深渊,但左明非却不闪不避,平静温和地望着喻勉。   喻勉并未回应。   左明非道:“方才凌乔通报说到了京口,我见你睡得正熟,便替你回了。”   喻勉这才不咸不淡地应了句:“有劳。”   “喻兄可是做梦了?”左明非闲问。   喻勉没有否认,索然无味道:“陈年旧事,不值一提。”   年少温情似是温柔乡,会让人深陷其中,消磨斗志,在喻勉看来,回忆是一件软弱的事,从很久以前,他就不再追忆过往,他强迫自己忘记很多事情,只记得仇恨。   他要做的便只有一件事,且不死不休。   但是今天这场梦,让喻勉记起来很多事,那些放置在他记忆处细枝末节的人和事,如今再想起来,有种恍若隔世的沧桑感。   左明非合上手中的书,笑道:“喻兄已经睡了一觉,还不打算告诉我我们是何时相识的吗?”   喻勉从喉间发出一声轻笑,他百无聊赖道:“还记着呢?”   “喻兄告诉我罢。”   喻勉支着下巴,懒得再逗人,索性道:“无甚特别,不过是英雄救美。”   “哦?竟是我救了你?”左明非恍然道,随即笑道:“带上之前,我算得上救你两次。”   喻勉朝左明非投去鄙视的目光:“你有那能耐?”   左明非安静地笑望着喻勉,不作辩驳。   瞬时,喻勉便明白了左明非的用意——他是察觉到喻勉醒后的消沉情绪,这才出言玩笑的。   这人是个傻的吗都自身难保了还顾及着别人。   愚蠢。   和白鸣岐一样愚蠢。   喻勉不仅不领情,还出言评价:“多此一举。”   看喻勉讽刺人的心情回来了,左明非一笑了之,任喻勉说两句不痛不痒的,他自巍然不动地重新打开书。   “你对曹骊了解多少?”喻勉看不得他那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索性打开话题。   左明非微微抬头,娓娓道:“多年来,曹大人始终在外为官,朝廷倒是有将他召回的意思,但他婉拒了…”   “这些废话就不必说了。”喻勉不耐地敲了两下车壁。   左明非好脾气地问:“喻兄想听什么?”   “他家境如何?”   “曹大人出身寒门,但心性坚韧,且文采斐然…”   喻勉啧了一声。   左明非无声地勾起唇角,这才正色道:“他初入官场时,性格并不好与人相与,翰林院同僚对他皆避闪不及,但白兄一直很欣赏他,并常常带他去见自己的朋友,白兄的朋友皆是豪爽之辈,没那么多规矩,想来那段时光,对曹骊来说是极为自在的。”   “豪爽之辈中也有你?”喻勉冷不丁地问。   左明非笑意淡淡地摇头,“我虽同白兄交好,可我少时课业极重,并不怎么去白兄的诗会,说起来,我二姐倒是经常去。”   “知道。”喻勉兴致索然道:“她和曹骊就是那时候勾搭上的。”   左明非委婉道:“…也不好这么说。”   喻勉漫不经心道:“我倒是对曹骊有几分印象,相貌平平不说,才情也不如白思之,真不知道你二姐在想什么。”   左明非只得挑着话接:“喻兄,以貌取人不合适。”   “不然你以为,为何你能在我身边活这么久?”喻勉说得慢条斯理且理所应当。   左明非这下连能接的话都没了。   喻勉像是没看到左明非的无语,只声道:“说吧,你调查曹骊,是为何故?”   这话没由来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左明非掀起眼皮,见喻勉一脸了然,心知自己被套话了,“……”   喻勉抽过左明非手中的书,随意翻了一遍,不甚着急地等着回应。   左明非作为刑部侍郎,对一个外官这么了解,即便是因为左淑宁,可左明非对他们一家的生活一语带过,说的反倒都是当年的事情,这就不得不让人深思了。   即便被套了话,左明非也不恼,眉眼专注地问:“喻兄可还记得清明状?”   有关乌衣案的事情,即便是细枝末节,喻勉也深深刻在脑海中,他颔首:“记得,当年裴永诬陷世家,伪证就是清明状。”   当年,裴永抓了这群在朝为官的世家子弟后,被世家门阀群起而攻之,可裴永掌管六合司,手段歹毒阴险,不少世家子弟被屈打成招。   在此之上,裴永又拿出一张清明状,陈列了以白鸣岐为首的世家子弟的谋逆罪行,清明状上不仅有官员签名,还有百姓签名,皇帝过目后,默许了裴永的行为。   乌衣案被坐实,无数世家子弟惨死狱中,世家门阀自此凋敝。   喻勉压下胸口翻涌的怒气,屈指顶了下眉心,道:“不过是裴永拿来构陷人的东西,还有何说法?”   “清明状并非是无中生有的东西,当年确实有人亲手署名。”   左明非似是看出了喻勉的躁意,他轻轻将手放到喻勉膝头,安抚般地身体前倾,缓声道:“喻兄不妨细想,纵使裴永当年权势滔天,可若没有真凭实据,陛下为何会信他?”   不待喻勉回应,左明非放低声音,一字一顿道:“那便是有真证人,在造伪证,而且这个证人定是极具分量的人。”   “你怀疑清明状中有曹骊?”喻勉直接问。   左明非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清明状确有其事,至于曹骊…我只是在想,当年同白兄交好的人尽数遭难,曹骊为何会逃过一劫?纵使他不是世家子弟,可他同白兄交情不错,裴永为何会放过他?我始终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喻勉眸光微凝,沉声道:“若你所言是真,我定然不会放过他。”片刻后,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又道:“若是两年前我未曾回上京,拿到清明状便是你为白家翻案的第一步,是吗?”   左明非垂眸一笑,不疾不徐道:“首先要知道清明状上的官员有谁,再说服他们出面,可事关仕途,一切皆是未知,这条路并不好走,但于我而言,却是唯一的路,好在——”他复尔抬眸,望着喻勉认真道:“你回来了,带来了其他的路,我所能做的,便是辅佐你翻案,为你…为…为翻案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想起翻案时种种不易,而左明非始终站在他身后,喻勉心绪复杂,他注视着左明非的目光有丝动容,却也是一闪而过,淡声问:“如今冤案已了,你还是想得到清明状?”   “是,若我寿数只剩一年,这便是我的遗愿。”   喻勉:“为何?”   “我只求个明白。”左明非眉目专注,语气温和而坚定:“白兄于我来说,是亦师亦友的存在,我想知道当年是否有人背叛了他,在这件事上给他个交代。”   这话喻勉倒是信个五六分,白鸣岐当年对这小子确实是好的没话说,连喻勉这个兄弟都没得到白鸣岐一个知己的称呼,这小子却被白鸣岐天天知己知己的叫。   左明非一番剖心置腹,喻勉并不完全领情,反倒质疑:“既然你也是为了白家,先前在上京时,为何不跟我明说?”   分明说了这些事,喻勉对左明非的态度就会有所改观,不能说变多好,起码不会太坏。   左明非思索一瞬,而后诚实道:“我不记得了。”说完,他揉着太阳穴,看样子自己都费解。   “……”差点忘了左明非中毒这茬儿。   喻勉索然无味地呵了一声:“你这毒倒是与我相冲。”与他有关的事,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左明非不是忘了,就是记不清。   左明非眼神无辜道:“我也不想。”   “你听着,与白家有关的事,我自然是无不用心。”喻勉先表明态度,继而语气一沉,凉凉道:“但是,如若让我知道你利用白家来骗我,我一定…”   顿了下,喻勉瞥见自己膝头的右手,他竟未留意到左明非是何时将手搭上来的。   左明非顺着喻勉的目光看去,意识到自己的手放在一个不合适的地方后,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喻勉眉梢微挑,他一把按住左明非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意味深长道:“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左明非不闪不避,反而轻松一笑,眉眼温润地看着喻勉,“喻兄,你几次三番作出这种举动,我会误会的。”   喻勉还不松手,顺着问:“误会什么?”   “误会你喜欢男人。”左明非坦然道。   实在是喻勉对他的行为让他不得不多想,左明非纵使再谦虚,也是知道自己的脸长得不是很谦虚的,而且他未曾听说喻勉有喜欢的女人,那换言之,喻勉是否…不喜欢女人?   这也只是猜测,权当做玩笑,毕竟他也没听说喻勉有喜欢的男人…   不待左明非细想,便听喻勉饶有兴致地反问:“是又如何?”   左明非骤然抬眸:“……”   喻勉看他瞳色漆黑,脸上满是茫然,不由得低笑出声,他松开左明非的手,往车壁上悠然一靠,放任自流地打量着左明非:“不是又如何?” 第21章 君子动口   白夫人已提前几日至京口,短短几日内,她在京口的繁华地段又开了一家晚月楼。喻勉和左明非到达这日,晚月楼正好开张,门前宾客盈门,生意瞧着比在钱塘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红荔站在白夫人身边,笑着说:“姐姐,我们早就应该将晚月楼迁移至此,这样既不用受那钱塘太守的气,行动也不用很拘束。”   京口自有一股江湖气,这里云集着众多门派的分舵,即便是喊打喊杀闹出人命,当地官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江湖事江湖了。   白夫人浅浅一笑,杏眸如同弯月,她问:“喜欢这里?”   “嗯,热闹,也自在。”红荔点头。   白夫人眸中带着缅怀的笑意,道:“我少时也最喜欢往京口跑,父亲常说我不顾家,如今我倒是逍遥了,却也回不去家了。”   红荔自觉失言,忙低声道:“是红荔不好,提起姐姐的伤心事了。”   白夫人不以为意地摇了下头,她亲切地握住红荔的手,和声道:“热闹多的地方,是非也多,我开晚月楼,本就是想给姐妹们一个栖身之所,张太守虽贪婪无度,却也好拿捏,我们只要送足钱财,他自会庇佑晚月楼,这不比刀枪剑雨里的京口好吗?”   红荔眼中生出佩服:“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老板呢?你们老板在哪儿?”   门外围来五六个凶神恶煞的汉子,门口演绎的姑娘们仿若没看见他们似的,兀自演奏着自己的乐器。   白夫人斜睨过去,看到那群人穿着赤红虎纹短打罩衫,不屑一顾地收回目光。   “问你呢!”为首的虎纹大汉瞄上了弱风扶柳般的白夫人,他走过来,气势汹汹道:“你们老板呢?知不知道这条街是我们赤虎帮罩的?”   红荔轻嗤:“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自称虎了?”   “你个臭娘们儿!”虎纹大汉抬手便打,不待他落掌,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提醒:“让让,挡路了。”   虎纹大汉回身,先是看到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睛,这才留意到这个阴骘冷峻的男人,他下意识一滞,但他看喻勉眼生,也就继续霸道起来:“你谁啊你?滚一边去!”说完,继续抬手往红荔脸上招呼。   红荔不闪不避,脸上还带着看笑话的笑意。   还没等那虎纹大汉琢磨明白,他抬起的手腕仿佛被铁锁紧锢住,继而传来钻心的疼,“啊——”他惨叫出声,待他回身,却发现身后的弟兄们已经被一个十六七的少年全数放倒。   凌乔收拾完人,还把挡在过道中央的人拖到一边,伸手去扶正在下马车的左明非,明朗道:“公子当心。”   左明非微微一笑:“阿乔武功愈发精进了。”   凌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哪里哪里,在主子跟前,我还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了。”   左明非先望向前方的高大身影,继而看向多日不见的白夫人,两人微笑着颔首示意。   虎纹大汉疼得冷汗骤起,他重新看向禁锢住自己手腕的男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敢问英雄出自何门何派?”   “滚。”喻勉将他掷向一旁,漫不经心中夹杂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虎纹大汉几乎被掀翻,眼看他不受控制地退到了台阶边,将要后仰着摔倒之际,一只手托了他一把,“当心。”左明非待他站稳,从容不迫地收回了手。   喻勉眸光微凝,脸色愈发不善,目光锥子似的能给人戳出俩洞来,他沉声道:“还不滚?”   虎纹大汉缓了片刻,紧接着咬牙切齿地挥手,示意手下:“走!”气势汹汹的来,夹着尾巴逃走。   白夫人做样子福了福身,调侃:“多谢喻大人出手,小女子感激不尽。”   喻勉阴沉着脸往门内走,白夫人等着左明非走来,跟他一道进门,奇怪问:“谁又惹他了?”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左明非笑着摇了下头,似是无奈,也似是司空见惯。   凌乔大胆地插话:“我们是暗中来京口的,夫人这般大张旗鼓,又是开张又是被人寻衅挑事的,我们家主子和公子喜静,自是不欢喜。”   “这么多嘴。”白夫人斜了眼凌乔,故意吓唬人:“当心你也被遣返回琅琊。”   喻勉冷不丁出声:“他还轮不到你来作主。”   白夫人执起红荔递来的团扇,笑嗔道:“吆~还真是我惹着你了。”   白夫人和喻勉走在前端,左明非和凌乔跟在喻勉身后。   红荔原本跟在白夫人后侧,要上楼时,她体贴地伸出手,对左明非道:“楼梯陡峭,我扶着公子吧。”   左明非这才看向身旁的红衣姑娘,认出了这是那日他失忆时给他解围的姑娘,他温和道:“多谢红荔姑娘,不必劳烦。”   “公子还记得我?”红荔有些意外。   “还未曾谢过姑娘的解围之恩。”   红荔樱唇微扬,友好道:“也是公子替我家妹妹出头在先,应该的。”顿了下,她好奇地打量着左明非:“公子…同那日很不一样。”   左明非中毒的事,除了喻勉的人,晚月楼便只有白夫人晓得。   白夫人正打算同喻勉说正事,但她留意到喻勉满脑门官司,一时怕迁怒自己,便没有立时开口,听到身后的欢声笑语,白夫人不确定地琢磨出了什么,她适时回身,对红荔道:“你去催一下厨房。”   红荔应是退下。   白夫人故意落后几步,将左明非让至喻勉身边,她笑道:“左大人,一路行来舟车劳顿,待用过饭,你可要好好歇歇,我为你和行之挑选了两间上房,距离大堂较远,楼下的热闹吵不到你们。”   “有劳白姑娘了。”左明非彬彬有礼地回应,话音刚落,一只手臂倏地落到了他臂弯中,“……”这黑色的衣袖,不用看就晓得是谁的。   左明非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臂弯的手臂,“喻兄?”   喻勉也不看左明非,兀自将全身的重量往他的方向倾去,轻飘飘道:“不是喜欢扶人吗?那便扶着吧。”   左明非:“……”   白夫人悠悠抬起团扇,掩住偷笑的朱唇,眸光流转在二人之间,她体贴地解释:“行之啊,你这可就误会左大人了,适才他若是不去扶那挑事的人,那人的脑瓣儿怕是要磕在石墩上了,既是人命一条,也是琐事一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喻勉敷衍道:“是么?”   “怪哉,你目力极佳,缘何就没留意到?当时在想什么呢?”白夫人故意调侃:“说来都是你没轻没重,倒是委屈左大人了。”   为防白夫人再说出不合适的话,左明非适时打断她,笑道:“未曾有的事,不过是举手之劳,想来喻兄是累了。”   “哦~你们在车上做什么了?缘何就累成这样了?”白夫人笑吟吟地问。   左明非:“……”这样?哪样?为何越听越不对劲?   喻勉兴致索然地望着楼下热闹的场景,随意道:“那你不妨猜猜。”   这可不兴猜,白夫人懂得见好就收,她一本正经道:“舟车劳顿,身体定是乏的。”   喻勉将目光从楼下收回,像是看傻子一般地看着白晚月,“如今石介处处躲着你,你这般大张旗鼓,是生怕他不知道你在这里。”喻勉淡淡道:“怎么?他还会望声送上门来?”   “说不定呢,男人啊都是贱,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可是诚实得很。”白夫人推开雅间的门,回身笑望着喻左二人,目光还意味深长地落在二人交叠的手臂上。   左明非自然听得懂白夫人话中的调侃,却并未解释什么,仍旧托着喻勉的手臂。   喻勉的大拇指不经意地蹭过左明非的腕骨,像是在把玩腰间的玉佩,他懒得理会白夫人话中的深意:“他最好是。”   指尖触感流畅莹润,左明非的腕骨生得真是漂亮。   白夫人意味深长道:“即便要守株待兔,也得清楚兔子在哪儿不是?”   喻勉了然,抬眼问:“你知道石介的行踪了?”   “他现在就在京口,不过藏哪儿还不确定。”   “你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喻勉啧了一声。   白夫人悠悠道:“石介之前追杀你们未遂,之后便被派去保护一个少年。”   “据我所知,保护这少年的可不止石介一方,还有另外一方势力,这方势力神出鬼没,踪迹难寻,有这种本事的,除了当年的六合司,如今便剩下两门齐驱中的缥缈峰和易山居。”   两门齐驱,四方异彩,说得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六大门派,也是当年协助皇帝铲除王氏余孽的江湖大族。   其中两门指的是缥缈峰和易山居,当年威震朝野的六合司暗卫便是来自缥缈峰,裴永更是缥缈峰高徒。   在喻勉眼中,缥缈峰和皇室走狗没什么区别。   至于易山居,听闻他们在兵器暗器方面的成就无人可及,皇室对他们颇为仰仗。   白夫人继续道:“更为可疑的是,石介和这方势力在暗中较劲,倒像是在…”顿了下,她凝眉措辞:“倒像是在争抢这个少年,而这个少年的底细,我丝毫查不出来。”   喻勉打量着白夫人的神色,了然问:“你有想法?”   白夫人轻轻颔首:“若那方势力为缥缈峰,不如就让他们与石介鹬蚌相争,我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喻勉没有表态,他又看向沏茶的左明非,悠悠问:“你怎么想?”   “我?”左明非始料不及,笑着摇了下头,置身事外道:“我没想什么。”   “那就现在想。”喻勉说。   左明非无奈一笑,云淡风轻道:“喻兄,是你说的,做人质就该有个人质的样子,我哪有资格说什么。”   “是么,那不如将你的手脚砍了,舌头割了,眼睛挖了做成人彘,那就更不用说什么了。”喻勉压根不信左明非的话,方才这小子的耳朵都快支棱成兔耳了,分明听得认真,还说没想法。   左明非将沏好的茶放在喻勉面前,笑意温润道:“…是有些愚见,喻兄和白姑娘听听便好。”   “少废话。”   “与其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不如主动出击。”左明非薄唇轻启,说出的却是与其君子形象极不符合的狂悖之言:“一锅端了。”   白夫人微顿,难以置信的打量着左明非,这么嚣张?   喻勉来了些兴致,他笑了一声:“哦?左大人的意思是把两方势力一同拿下?”   左明非唇角笑意淡淡,不疾不徐道:“石介必是喻兄的囊中之物,至于缥缈峰…”   他下意识将胳膊搭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喻勉的眼睛:“他们当年是六合司的刀刃,如今也只是群乌合之众,若能除之而后快,何乐而不为?”   “若那方势力不是缥缈峰呢?”喻勉饶有兴致地问:“这得罪人的事,我也不想做。”   左明非略显遗憾,温柔似水的眼睛看起来无辜极了:“那便只能嫁祸给石介了。”   喻勉眸中精光毕现,唇角抑制不住地扬起,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左大人,这么多年在刑部,你就是这样办案的?”   “兄长何出此言,”左明非持着那份君子端庄,笑意清浅:“朝廷事和江湖事怎可混为一谈?所谓对症下药,我也不过是在就事论事。”   “好一个就事论事。”喻勉眸光微凝,语气悠然:“好一个正人君子。”   “世人谬赞之言,在下受之有愧。”左明非温声推辞,随后才不疾不徐道:“眼下便只剩一个问题。”   喻勉今天的耐心好得出奇,许是棋逢对手,他心情颇佳,便颔首:“你说。”   “喻兄可有对付两方势力的能力?”   喻勉低笑出声,他道:“你兜了这么大个圈子,不就是为了探明我的底细吗?”   “我承认我有私心。”左明非从容颔首,继而道:“但是喻兄难道没有为我的提议动心?”   喻勉最恨受制于人,少年时驰骋疆场的将军本就带着摧枯拉朽的嚣张,可惜事与愿违,这么多年来,喻勉一直忍辱负重,苟安十年,大仇得报,焉有再委曲求全的道理?   喻勉眼中微微波动,他懒散道:“憬彼淮夷,来献其琛。”   这是左明非字的出处。   喻勉这一句来得莫名其妙,左明非不解其意,目带询问地看向他。   “琛为珍宝,”喻勉盯着左明非,目光有些耐人寻味,他将左明非上下打量一通,悠然评价:“确实是个宝贝。”   左明非能摸清喻勉的性子,却对他变化莫测的脾性一筹莫展,比方说此时,“……”方才条理分明的人语塞片刻,“喻兄谬赞了。”他干巴巴道。   “如此,便依你。”喻勉看着左明非的眼神分明有些不同寻常的变化,语气也莫名纵容起来。   这话听着不对劲,左明非客气地笑了下,纠正:“喻兄,此事对我全无益处,主要是看你。”   “谁说的?”喻勉轻描淡写道:“我抓石介不就是为了给你解毒吗?”   “……”   喻勉眼底戏谑,语气悠缓:“想不到,左大人也是薄情之辈。” 第22章 入怀   丑时已至,晚月楼仍旧丝竹盈耳,笑声不断。在房间时还不觉得,推开房门的刹那,喧闹声由外而内地传入房间内,左明非下意识往床上看了眼,凌乔睡得很熟,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左明非的目光又落在木桌上的鎏金浮雕酒具上,心道这迷香果然劲儿足,他轻快地迈开脚步,又飞快掩门,朝漆黑的楼梯方向走去。   晚月楼看似是座雅致青楼,但建构上处处藏有杀机,武功高强之人可凭借气流的微弱变化而察觉到房梁地板乃至墙壁中的机关,虽然左明非内力尽失,但常年习武带来的警觉还是让他感受到此地的不同寻常。   唯独这层楼梯,或者说…这层楼梯通往的阁楼,不见一丝机簧,倒像是怕伤着什么人。   白日里,左明非状似随意地探过红荔口风,红荔只道她们来京口的时日太短,阁楼未来得及修缮。   修长白皙的指尖在扶手上蹭过,左明非抬手细看,不见一丝灰尘,分明是每日打扫,竟这般上心,为何不好好修缮?   事出反常必有妖。   行至楼梯末端,再往前走,能够观望到一处水上舞池。晚月楼分为前后两栋,后面这栋楼还未来得及布置,因此略显萧索。   在此清寂环境下,舞池中坐着一个抚琴的窈窕人影,左明非认出那是白夫人,只是她看起来颇为寥落。   左明非屏住呼吸,贴身靠在通往看台的侧门上,他心下思忖,莫非白夫人在等人?   等什么人?   喻勉吗?   侧门忽开,门外透进一丝凉风,左明非心中警觉起来,门后有人!   只是他怕惊动白夫人,并没有立时躲开。   眨眼间,左明非被人扣着侧腰,捂住口鼻,轻而易举地拉到了门口。   风过无声,这动静没有惊动任何人,可见门后之人身手极佳。   困住左明非的力道十分霸道,左明非背靠在墙上,没有丝毫挣扎的架势,他盯着昏暗中熟悉的轮廓,缓缓弯了眉眼。   “……”喻勉似是轻哼一声。   他松开捂住左明非的口鼻,食指虚抵在左明非唇中,示意左明非噤声。   左明非配合地点了下头。   喻勉忽然发现,左明非穿的是凌乔的黑色软甲劲装,惯常松散的墨发高高束起,不同于往日的儒雅温和,月色迎面落下,更衬得这张脸如同刀削斧凿般俊俏,喻勉眸光微凝。   虚抵在唇中的食指漫不经心地蹭过左明非的唇瓣,喻勉感觉到手下人的呼吸微凝,他逗人的心思又活络起来,若非此情此景不合适,他约摸又要调侃几句。   由于镜花的缘故,左明非的脸庞看起来越来越年轻,现下换上这身装扮,活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只是,这眼神还是软了些。   若换成白日里算计人时的眼神,那倒还有几分意思。   喻勉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顺便匿去了二人声息,除非武功内力皆高过他,不然无人能察觉到他们。   左明非微讶,喻勉的武功竟登峰造极到了这种地步,且不说他上楼时一无所觉,现下喻勉用内力隔断他们与露台的气流,便是在此低声交谈也不会被人察觉。   果然,喻勉低声质问:“你怎么在这儿?”   左明非不动声色道:“消食。”   “消食你穿凌乔的衣服?”质问的人语调微扬,显然是不信。   左明非温声交代:“凌乔喝了红荔送来的甜酒,睡过去了。”   “哦?那甜酒原本是给谁的?”喻勉看穿一般地问。   “…给我的。”   “呵,你倒是好算计。”喻勉简单评价:“换上凌乔的衣服,不仅可以便宜行事,即便被发现了,也可以嫁祸给我。”   “甜酒本就是孩子喜欢喝的东西,我看凌乔喜欢,便让他拿去喝了。”左明非温声细语道:“只是,我也没想到酒里会被人放东西,喻兄放心,我看凌乔呼吸绵长,想来这酒只是让人昏睡的,对身体无碍。”   喻勉不甚在意道:“白檀的胆子也就到这儿了。”   “喻兄为何在此?”左明非问。   喻勉斜了左明非一眼,这一眼不言而喻:我用得着跟你说?   左明非好脾气道:“我是想寻找甜酒的解药才误入此处的,喻兄呢?”   “左三,你这借口可不高明。”喻勉讽刺道。   “……”左明非动了下,懂事地说:“既如此,我便不打扰喻兄办事了,就先…”他正要道别离开,却发现喻勉扣着他侧腰的手还没有放开。   喻勉也留意到二人的暧昧姿势,他少时心气高,极少同人亲近,即便是和白鸣岐,两人也是勾肩搭背居多,更别说像这种面对面的鼻息交融。   这么些年来,不是没人给喻勉示好过,但都被他不苟言笑和冷漠无情的态度给吓跑了,再加上他满心深仇大恨,与这些男欢女爱算是彻底无缘。   可眼下美人入怀,喻勉竟感觉不错,可见食色性也,倒也有几分道理。   不是不重食色,而是没遇到对其口味的。   喻勉不认为自己喜欢男人,可他必须承认,左明非被上京贵女追捧也是有道理的,这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温润清隽,辅以这么张风华卓然的脸,是极为赏心悦目的。   “左大人,本官不免好奇,你这样的人物,为何迟迟没有娶亲?”喻勉打断左明非,问得慢条斯理,这语气近乎调戏了。   左明非愣了下,这样的话题,之前他好像和喻勉探讨过,但在哪里…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他和喻勉的交情,本是谈不到这一步的。   “喻兄不也没娶亲?”左明非掩饰住心中疑惑,面色如常地接了一句。   喻勉不以为意道:“十年来,我辗转各地赴任,你觉得我带一只拖油瓶很方便?”   “……”左明非苦口婆心道:“喻兄,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能成为你妻子的人,定是会与你相互扶持的,你不该这么说。”   “你有跟你断金的人?”喻勉轻飘飘地问。   “…没有。”   喻勉眉梢微挑,戏谑道:“你说得这般有模有样,我还以为你家里三妻四妾五儿女呢。”   “我若有妻子,定会以真心待她。”左明非抬眸,认真地望着喻勉。   喻勉泼冷水道:“你看着我做什么?指望我转告给你妻子?”   “……”也是,他对着喻勉有什么好说的,“喻兄说笑了,我并未娶妻。”解释过后,左明非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他正要转移话题,忽觉眼前一暗,喻勉竟是直接贴近他过来,左明非呼吸一滞,心跳乱了一拍。   喻勉低沉警觉的声音伴随着热气钻入到左明非耳中,“噤声,有人来了。” 第23章 可怜   眨眼功夫,舞池中便多了个人,戴着灰色兜帽的高大男人悄无声息地落在白夫人身后,停在距离白夫人三步的地方。   “你打算这样看下去?”白夫人背对着男人,朱唇勾起。   石介又盯了白夫人好一会儿,才道:“你消瘦了。”   “我整日想着如何收回九冥残部,食不下咽,自是消瘦。”白夫人回眸,嫣然一笑。   石介走近,盘腿坐在白夫人对面,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声音带着几分笑意:“那就别想了。”   白夫人支起下巴,双目柔情似水地望着石介:“不如你行行好,把九冥给我好不好?”   石介悠然一叹,含笑反问:“把九冥交给你,我怎么办?”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白夫人伸手,柔夷般的右手覆盖在石介粗粝的手背上。   石介反手将白夫人的手握在手里,叹气:“一山不容二虎,你若真拿下九冥,能容我活下去?”   “不信我?”白夫人嗔怪般地抽手,微抬下巴哼道:“那你今晚何苦来,不怕是场鸿门宴吗?”   石介不以为意地扬起唇角,痞笑道:“谁让男人就是贱呢。”   白夫人眸中闪过锐光,她低笑:“你白天也在?”   “藏得辛苦。”石介感慨:“咱家二哥太敏锐,我差点被他发现。”   白夫人笑道:“你怕他?”   “你不怕?”石介反问。   白夫人没有立时回应,在为石介添上新茶后,她便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了。   石介慢条斯理道:“一个连太后和皇帝都忌惮的人,想来是挺可怕的。”   白夫人噗嗤笑出声,“背靠大树好乘凉,看来我选了棵好大树。”   “月儿,喻勉同过去不一样,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那我呢?”白夫人打断石介,眸中寒光闪过,似是嘲讽地反问:“我们呢?我们又算什么?”   石介:“……”   白夫人不咸不淡道:“满手鲜血的人,凭什么看不起别人浑身杀戮?”   石介攥紧拳头,沉声问:“你当他全然是为了你父兄?你就没想过,他只是想借助你父兄的事来满足自己的野心?他助你拿下九冥,也只是因为他想要控制九冥!”   “我管不着他有什么野心,我只知道,是他为我父兄报了仇,为我白家洗清了冤情。”白夫人恨声回答。   石介盯着白夫人,难以置信道:“你便是如此不顾念我们的旧情。”   “我若是不顾念旧情,你早就被喻勉拿下了。”   石介蓦地笑出声,他眸中闪过波澜,“说到底,你不过是谁也不信罢了。”   白夫人扯出一个轻佻好看的笑容,悠悠道:“是你教我的。”   “当初加入九冥时,是你说的,这辈子除了自己谁都不要信,我听进去了,你又何苦作出这副表情?”   石介眉眼黯淡地盯着桌面,半晌才道:“你在此等我,是为何事?”   “左明非的镜花是你下的?”白夫人问。   石介:“我与他本无仇,不过是奉命行事,有人要他死得不知不觉。”   “我不难为你,你只需把《九冥毒经》给我,其他的事,来日方长。”白夫人道。   “身中镜花必死无疑。”   白夫人稍显不耐道:“我总得做出一副救左明非的样子,不然你以为喻勉会放过我?”   石介一愣,奇怪问:“左明非中毒…为何是喻勉不放过你?”   白夫人唇角微扬,意味深长道:“你猜。”   藏在暗中的喻左二人:“……”   石介最终道:“你容我回去找一下。”   “有劳。”   临走时,石介欲言又止地望着白夫人,“月儿,其实你我没必要闹成这个样子。”   “哦?你是打算将九冥拱手相让了?”白夫人不为所动地问。   “……”   街市上熙熙攘攘,眼瞅着寅时将至,可街上还是人声鼎沸,热闹得紧。   晚月楼后一栋楼的三层窗口,两个人影一跃而出,之后轻巧落定。   喻勉松开揽住左明非腰背的手,他看左明非沉浸在思索中,思及石介方才那句“身中镜花必死无疑”,他沉眸轻笑,语调懒散:“怕死了?”   左明非掀起眼皮,望着喻勉怔然。   喻勉看起来很是不近人情,甚至算得上在看笑话:“你看我也没用,纵使我想救你,也是有心无力。”   “白日里,你察觉到石介的气息,这才想夜访白姑娘?”左明非眸中映着一个缥缈的人影,他听不出语气地问。   不担心自身安危,还有空想些别的。   喻勉不以为意道:“事实证明,我是对的,白檀与石介有勾结,不能全信。”   “我听白姑娘的话音,她是站在你这边的。”   “那又如何?”喻勉满不在乎地反问,他看了眼神思复杂的左明非,嗤道:“人们总会在权衡利弊下做出最合时宜的选择,我助她拿下九冥,她帮我办事,仅此而已。”   左明非沉默不语,他眼中微微波动,似是欲言又止,也似是无奈万千。   喻勉觉得很好笑,他眼神淬冷,盯着左明非笑问:“你生气了?”   左明非垂眸掩去眸中情绪,“我只是觉得不应该。”他微叹。   喻勉满脸不以为然:“你若认为我苛待白檀,自己对她好便是,我没那个闲工夫。”   “喻兄,若是身处危机险境,你可有能交托后背之人?”左明非蓦地发问。   莫名其妙,不是怪他对白檀太无情吗?怎么又扯到这里?   喻勉斜他一眼:“交托后背便意味着将弱点暴露给别人,我并无自找麻烦的兴致。”   “那你真可怜。”左明非低不可闻地说,他心中发堵,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喻勉冷笑出声:“我可怜?收起你那套风花雪月吧,左大人,凡事活着才有可谈,你一个将死之人,有资格可怜别人吗?”   他逼近左明非一步,眼底情绪深浅沉浮,“又或者,你已然活得不耐烦了,想让我送你上路?”   余光黑影飞过,直朝喻勉身侧击来,左明非还没看清飞来的是什么东西,身体已经下意识去挡,他抬臂搂住喻勉的肩膀,呼吸微急:“喻兄。”   喻勉不闪不避,面无表情地看着左明非搂上来,替他挡住了一只飞来的…蹴鞠。   “啪”一声,坠有精巧流苏穗子的蹴鞠不轻不重地撞在左明非的小臂上,又飞快地落地回弹,不远处,几个孩子笑着致歉:“大哥哥,对不起。”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左明非有些窘迫,实在是身体不太听话。   喻勉不客气地推开左明非,“你为何总是多此一举?”   左明非愣在原地,他垂眸看向自己搂过喻勉的右手,鸦羽般的长睫掩去眸中的一片茫然,“我怕你受伤。”   喻勉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懒懒道:“一个蹴鞠罢了…”顿了下,他道:“若飞来的是暗器,你这条胳膊可就废了。”   “我…没想那么多。”   “为何?”喻勉问,他这句话没头没尾,还夹杂着对左明非的怀疑与探究。   左明非望进喻勉的眼底,“我不知道。”他像是在回答自己,也像是在回答喻勉,他看向喻勉的眼神有几分求助与无望,好似困在罘网中的小兽,挣脱不得…而又不知所措。   “……”讥讽的话是半句也说不出来了,喻勉心想,到底谁可怜。 第24章 各怀鬼胎   这一句“我不知道”让喻勉讥讽也不是, 调戏也不是。   左明非说得诚恳,他眉目间夹杂着一丝困惑,唇角的梨涡也被落寞地挤了出来, 看得喻勉没法生气。   只是这落寞来的快去的也快, 喻勉眼睁睁地看着左明非变了脸色,随后将他推搡到墙上, 喻勉饶有兴致地随着左明非动作, 想看看左明非要做什么。   左明非侧脸望着街道,放低声音道:“喻兄, 快看。”   喻勉随着他的目光懒洋洋地看过去, 随即神色一凛,眉头蹙起。   街角处一闪而过的人影正是石介。   这是要回老巢?喻勉心忖, 他没时间陪白檀玩什么情深义重的戏码,既然白檀不忍对石介动手, 喻勉不介意亲自出手。   左明非打算同喻勉商量接下来如何做,他正要回头, 却觉手下一空,喻勉已经行至街口,暗中跟上了石介,左明非:“……”   直接回晚月楼?还是追上去看看?左明非在二者之间犹豫片刻,选择了前者。他迈开脚步, 垂眸深思,每次和喻勉在一起,总会发生一些难以预料的事情,不能再这样下去。   喻勉不远不近地跟着石介, 期间他发现石介在跟踪着什么人,与此同时, 还有另一拨人,喻勉想起来白夫人说的话——他们在跟踪一个少年。   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脸,惹得两拨功夫不错的人暗中保护?若是对己有利,喻勉不介意也加入其中,反正他已经绑了个左明非,再多一个也无所谓。   距离闹市越来越近,暗中潜伏的人缓缓现形,随着人流涌动往前走,喻勉眸光微凝,视线落在了前方提灯少年的身上。   原来是他。   喻勉眼底一片凉意,他盯着前方的少年,心想,这么没有戒心,怕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指尖摩擦过腰带,骨节分明的食指与中指间闪过一道寒光,仔细看来,一柄小飞镖出现在喻勉手中。   飞镖被喻勉漫不经心地从食指翻动到小拇指,又从小拇指翻回食指与中指之间,看起来蓄势待发。   少年提着一盏如意花灯,谪仙般的人影穿梭在人群中,还不知危险正在靠近。   喻勉漠然的眼神陡然阴狠起来,他想起得知师父和白鸣岐死讯的那一刻——   深入骨髓的绝望与不甘遍布四肢百骸。   这份痛彻心扉,皇宫那位也该尝尝。   飞镖在空中翻出绚烂的刀花,它被喻勉掷了出去,目标正是那个提灯少年。   前有石介,后有一方不知名的势力,即便是这少年死在这里,也怀疑不到他的头上,喻勉漫不经心地想,他只等着看人血洒当场。   “砰”“啪”两声,翻滚的飞镖只飞出不到两米,便被一颗投来的石子击落,之后随石子一起滚入人流中。   “喻兄,不可。”左明非蓦地出现,他扼住喻勉的手腕,看到飞镖被自己轻而易举地击落后,他不由得顿住,以喻勉的身手,这飞镖绝不会被他如此轻易打落,何况他现在身无内力,有准头没力道,可事实就是飞镖被他打落了。   喻勉不耐烦地抽手,轻斥:“放肆。”   左明非想起方才喻勉眼中深不可测的杀意,他不仅微微皱眉,喻勉有杀心而不下死手,到底是想做什么…   这动静惊动了石介,喻勉啧了一声,拉起左明非便没入人群中。   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喻勉看向沉默的左明非,冷语气仍旧不善:“你没回去?”   左明非是打算先回去的,但是…但是脚步不受控制,况且临近闹市,为了不被人发现,无论是石介还是喻勉,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左明非能毫不费力地跟上。   “我不放心。”左明非斟酌着开口。   喻勉嘲道:“又担心我?”   左明非正色,直接问:“喻兄既然不下杀手,方才为何又要动手?”   “哦?听你的语气,似是与那少年相熟?”喻勉饶有深意地问:“你认识他?”   左明非放慢脚步,抬眸直视喻勉,“许是认识。”他莞尔一笑,温声道:“我中毒了,记不大清。”   “…呵。”   左明非的唇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又问:“听喻兄的语气,是怕我认识那少年?”   喻勉轻嗤:“我为何要怕?”   左明非微笑:“喻兄认识那少年?”   喻勉敷衍道:“怎么会。”   两人目光交汇,分明是各怀鬼胎。   “喻大人。”红荔刚走出芝兰阁的大门,便看到喻勉和一个背对着她的男人在说些什么。   红荔是白夫人的人,之前又端了迷药给左明非,在红荔眼中,左明非现在应该在房中睡觉。   左明非担心她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前迈一步,将脸藏进了喻勉颈窝中。   青丝蹭过喻勉的鼻尖,喻勉嗅到淡淡的暖香,渗杂着人的体温,他奇异地读懂了左明非心中顾忌,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搂上左明非的腰,目光淡淡地看向红荔。   红荔盯着喻勉看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喻大人…为何在此?”   喻勉敷衍道:“散步,你又为何在此?”他看向红荔身后,芝兰阁看起来和晚月楼差不多,应当也是栋青楼。   红荔回答:“姐姐说,我们初来乍到,应当拜访同行…喻大人是刚从芝兰阁出来吗?”红荔大着胆子问。   “嗯。”喻勉心不在焉地回应。   右臂忽地一紧,喻勉察觉到左明非握在他右臂上的五指骤然收拢。   求人帮忙,还不老实。   喻勉揽在左明非腰侧的右手开始缓慢游移,似是报复,也似是捉弄,左明非身形一僵,顿时一动也不敢动。   听到喻勉的回答,红荔不由得瞪大眼睛,“大人请便…请便。”她行了个礼,匆匆道:“红荔先回去复命了。”   待红荔离开,喻勉松开左明非,不上心地数落一句:“你活得不耐烦了?”还敢掐他。   “喻兄…”左明非神色复杂,他示意喻勉看向芝兰阁,“红荔姑娘当是误会你了。”   喻勉这才看清,原来芝兰阁揽客的是男人,怪不得左明非方才掐他,而那丫头临走时表情又如此古怪。   是有一瞬间的无语,但喻勉并未太在意,他瞄见左明非微红的耳尖,阴阳怪气道:“你都投怀送抱了,她当然会误会。”   “……”左明非心下有微许不满,方才明明是喻勉自己胡乱应承。   思及喻勉的捉弄,腰间似乎又爬上了那层酥酥麻麻的感觉,左明非心平气和地回击:“也不一定是误会。”喻勉本就有喜欢男人的嫌疑。   喻勉觉得有趣,他笑了一声:“不是误会对你有什么好处?还你个清白吗?只怕你得了清白,又…”顿了下,他悠然道:“丢了清白。”   “……”每每栽在这种话上,左大人觉得有些憋屈。   但还有更气人的——   只见喻勉颇为嫌弃地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漫不经心道:“该回去了,一晚上净是躲躲藏藏,还带着个拖油瓶。” 第25章 风止心动   翌日清晨, 喻勉坐在一处景致不错的窗口用早膳,白夫人款款落座在他对面,意味深长道:“起这么早?”   喻勉眼睛也不抬, “有事就说。”   “行之好狠的心, 昨夜你去风流快活,剩下人家独守空房。”白夫人楚楚可怜地望着喻勉。   喻勉拿起茶杯的手在空气中微微一顿, 接着, 他意味深长地发出一声轻笑:“你当真独守空房了?”   喻勉素来不会接自己的话茬,白夫人心里清楚, 但他这一改往日冷漠, 是——发现什么了吗?   白夫人笑了下,她掩饰性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模棱两可地调笑道:“行之这是醋了?”   “谁知道你会不会背着我找别人。”喻勉懒怠地放下茶杯,意有所指道:“脚踩两只船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白夫人干笑一声, “这是自然。”顿了下,她岔开话题般道:“对了, 红荔说你昨晚抱着个男人。”   喻勉:“看来多嘴是晚月楼的传统。”   “那男人穿着你家暗卫的衣服。”白夫人笑盈盈道:“我当你为何要几次三番拒绝我送你的人,原来是吃了窝边草。”   喻勉脸上露出鄙视的表情:“若你办事也有这般上心,京口可能就不用来了。”   “说说嘛,是你哪个小暗卫?”白夫人的胳膊撑在桌子上,支着下巴笑问:“不会是小凌乔吧?这孩子是生得好…”   “是我什么?”凌乔好奇的声音传了过来。   白夫人侧脸观望, 只见凌乔和左明非一道走过来,凌乔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贴心地为左明非清理着路障。   “应当不是他。”白夫人自顾自道:“还能下床。”   她一本正经地琢磨,望着喻勉又道:“除非你不行。”   喻勉砰地放下茶杯, 面色不善地盯着白夫人。   白夫人掩唇噤声,讪笑道:“小妹也是关心二哥嘛。”   “白姑娘, 早啊。”左明非温和颔首,笑意淡淡地打招呼。   白夫人叹惋道:“可惜了,左大人这花儿一样的容貌你瞧不上,竟去吃了窝边草。”   左明非和凌乔坐在邻桌,落座后,侍女送上早膳,左明非将筷子递给凌乔,凌乔偷瞄着喻勉,不太敢接筷子。   “无妨,喻大人既将你指派给我,你听我的便是。”左明非双手托着筷子,和声对凌乔道。   凌乔看喻勉没说什么,兴高采烈地接了左明非的筷子:“谢谢公子。”说着,他又往喻勉的位置上行礼:“多谢主子!”   白夫人懒洋洋地摇着团扇,问:“凌乔,你的同僚中可有比左大人更好看的?”   左明非搅拌热粥的同时,也好奇地直起耳朵——在聊什么呢。   凌乔啃着包子道:“没有,公子天人之姿,谁能与他媲美。”   左明非无奈笑道:“不过赠你一顿早饭,不必如此过誉。”   “哦?”白夫人略显诧异地看着喻勉,随后笑道:“看来此人定有过人之处。”   凌乔看左明非认真聆听的样子,以为左明非也好奇,为了报左明非的“一饭之恩”,他大胆去问:“夫人在说谁?”   “自然是你家主母咯。”白夫人笑吟吟道。   “我家主母?!”凌乔大为震惊。   左明非也稍显诧异地放下勺子,想不到喻勉还有一段婚事。   白夫人添油加醋道:“我家丫头昨晚看到你家主子和人在街边亲热。”   喻勉本想喝止,可他留意到左明非身形一僵,便颇为有趣地挑了下眉梢,随即悠然闭嘴,任由白夫人胡编滥造。   “而且,穿着和你一样的衣服。”白夫人毫不吝啬地与凌乔分享八卦。   凌乔满嘴的包子被堵在嗓子眼:“……”   主母竟在我身边?!   左明非回过神,他下意识看向喻勉,心想喻勉为何还不制止白夫人?可观喻勉神色泰然,竟然没有丝毫要辩解的意思。   白夫人撺掇凌乔:“小凌乔,你不想知道吗?去问问你家主子,指不定啊他就告诉你了。”   凌乔的求生欲战胜了好奇心,他立刻表忠心:“主子的事哪里轮到我过问,主子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白夫人惋惜地啧了一声,她又亲切地看向左明非,问:“左大人,你也不想知道吗?”   “这是喻兄的私事。”左明非垂眸喝粥,回答得滴水不漏:“我不便过问。”   谁知喻勉悠然开口:“若你问,我便说。”   “咳咳…咳咳咳!”左明非被呛到了,他素来仪态端庄,在此情形之下,也没有很失态,只是脸上的讶然和难以置信看得人挪不开眼——   算是别开生面的左大人。   喻勉好整以暇地靠在窗沿,他稍稍侧首,深邃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左明非。   左明非:“……”他刚想婉拒,就看到白夫人和凌乔眨着星星眼望着他,仿佛在说:   我们很想知道呀。   喻勉是故意的,左明非心忖,接着,他从容不迫地擦了下唇角,抬眸一笑:“敢问喻兄,尊夫人是哪位?”   窗外江风吹过,喻勉的墨发被掀动,掠过凌厉的下颚,柔和了深邃的眉眼,恍惚间,左明非仿佛在喻勉眸中看到一丝温情的存在。   是刻意为之?还是…随心而动?   喻勉神态懒散地问:“我夫人是谁,你很在意?”   若隐若现的清苦药香随江风轻轻略过左明非的鼻尖,他听说过喻勉有药浴的习惯,想来这药香是经年持久染上的。   江风停,心微动。   左明非直直地望着喻勉,眼神清澈认真:“是你自己说的,我若问,你便说。”   小滑头上赶着找不自在,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   喻勉略略扬眉:“你…”   白夫人和凌乔挤在一起,不约而同地瞪大双眼,也不管这走向合不合理,反正好看。   “…还当真了?”喻勉端起桌面的茶杯,将话说完后品了口茶,不紧不慢道:“哪有什么夫人。”   总算结束这段谈话了,左明非暗中松了口气,白夫人和凌乔却看得不太尽兴。   喻勉毫不避讳地抬眸,目光仿佛盯紧猎物般地落在左明非微红的耳朵上,薄唇弯起:“不过左大人若是肯自荐枕席,这子虚乌有的事也能被坐实。”   “……”算了,说不过。   左明非认命地低头吃早饭,只是他刚喝了口粥,便被人从后面一巴掌拍了上来,“弟妹!”声如洪钟的男声在空旷的大堂中尤为清晰。   “咳咳!咳咳!”左明非再次被呛到了。   什么…弟妹?   即便是认错人,也错得太离谱了。   左明非不可思议地回身,看到一个肌肉虬结的大胡子壮汉正满脸欣慰地看着他,左明非接过凌乔递来的帕子,有条不紊地擦了下唇角,彬彬有礼地问:“阁下…莫不是认错人了?”   大胡子却不管左明非了,他直冲喻勉而去,喻勉神色淡淡地看向他。   “喻贤弟!好久不见啊。”大胡子豪迈地想给喻勉一个拥抱,但触及到喻勉凉凉的眼神,他行云流水地收起双臂,哈哈笑道:“你说你到了京口,也不知通知为兄,见外!这可太见外了。”   “卜寨主。”喻勉随意颔首。   大胡子穿着和昨日来晚月楼闹事的人差不多的虎纹红衣,而且看行头更为尊贵,想来应该是赤虎帮的当家的,左明非心忖。   凌乔原本看着人眼熟,这下终于认出来了:“是卜寨主啊。”   “你们认识?”左明非轻声问凌乔。   凌乔点头解释:“他叫卜彪,之前在桑海落草为寇,主子奉命剿匪时,看他心肠不坏,便放了。”   白夫人悠然问:“你主子有那么好心?”   凌乔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主要是卜寨主很有钱,他将钱全都捐给官府了。”   白夫人笑问:“哦?你主子独吞了多少?”   “这可不能说。”凌乔很有自觉地捂住嘴巴。   这么说,喻勉的私藏应当不少,左明非心中推测。   豢养暗卫,留有私藏,谁再信喻勉与世无争谁瞎子,左明非不动声色地想。   卜彪扭头重新看见左明非,感慨道:“贤弟好福气啊。”   左明非:“……”貌似被误会了。   “我说当年你咋不肯收我那俩干闺女呢,原来是喜欢男人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卜彪仿佛看不懂喻勉不耐烦的神色,豪气云天道:“你早说嘛,为兄还有几个干儿子…”   喻勉淡声打断他:“卜寨主所来为何?”   卜彪搓了下手,赔笑道:“为兄不知这晚月楼是你的…”   喻勉扬起下巴,示意白夫人:“她的。”   “哦…噢!”卜彪一拍脑门,对白夫人笑道:“妹子,是大哥有眼不识泰山,昨日给你招忙了,那几个喽啰我已经收拾了,你放心,这条街都是大哥罩的,日后有需要你就说。”   白夫人盈盈一笑:“那便有劳卜寨主了。”   “帮主!是帮主。”卜彪市侩地笑着,摆手道:“我在喻贤弟的真心劝解下,不当土匪了,现在是赤虎帮的帮主。”   “昨日我一听手下描绘,呦?这样的身手,这样的玉佩,不是喻贤弟又是谁,哈哈哈哈哈哈,今日一看,果真是喻贤弟,好兄弟。”   卜彪瞥了眼喻勉腰间的玉佩,心中冒出微许寒意,想当年他被喻勉收拾得可不轻,最后愣是上缴了大半财产才留住班底…   想多都是泪。   卜彪热情道:“这样吧,贤弟初来乍到,就让愚兄做东,带贤弟在京口好好吃逛一番。”   正好喻勉对京口不算熟悉,虽然时常有人向他禀报,但听自己人禀报和当地人介绍还是有区别的,他客气回应:“那便劳烦卜寨主了。”   “帮主!是帮主,嘿嘿。”卜彪看向左明非,“弟妹一起吗?”   左明非解释:“我不…”我不是你弟妹。   “他不去。”喻勉云淡风轻道。   “弟妹真是张弛有度,御夫有术!”卜彪抑扬顿挫地比划着,夸赞道:“男人就是要该管管,该放放。”   左明非无奈一笑,道:“…卜寨主,在下同为男人。”   “帮主!是帮主。”卜彪好脾气地纠正,然后理所应当道:“弟妹放心,虽然你长得俏,但为兄还是能看出来你是男人的。”   “卜寨主…好眼力。”左明非脸色略显复杂,最终放弃解释了。   “哈哈哈,帮主!是帮主。” 第26章 如意算盘   卜彪是个很会投其所好的人, 他得知喻勉喜欢男人后,在当晚的酒席上,特地叫来了芝兰阁的小倌儿。   貌美的小倌儿将酒杯递到喻勉唇边, 喻勉偏头挪开, 抬手去接,小倌儿却故意躲开, 笑着说:“我来喂大人。”   喻勉抬眸, 漫不经心地扫了那小倌儿一眼。   只一个眼神,就吓得那小倌儿失手将酒杯打落在地, “……”喻勉百无聊赖地挥了下手, 围在他身边的小倌儿都识趣地退开了。   望着上座的喻勉,卜彪恨铁不成钢地问手下:“就没有更好看的了?”   手下哭丧着脸道:“帮主, 你都问了好几遍了,好看的都在这儿了…”手下看了眼一脸冷淡的喻勉, 真诚地问:“帮主,您确定喻大人喜欢男人吗?”   “我亲眼所见!”卜彪振振有词道, 片刻后,他恍然道:“是了,定是家里管得严。”   手下小声嘀咕:“谁敢管这尊煞神啊。”   酒过三巡,喻勉了解了京口的近况,他早就察觉到卜彪对他的讨好之意, 于是给了个面子,道:“卜兄,有话不妨直说。”   卜彪嘿嘿一笑:“是有件小事想拜托贤弟帮忙。”   “你说。”喻勉端着酒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在做山大王时, 卜彪的卖酒生意做得极好,可见他是有些酿酒手艺在身上的, 这一点喻勉也赞成,于是喻勉虽对这些小倌儿无甚兴趣,却对递来的美酒来者不拒。   卜彪捋着自己的大胡子,感慨道:“此事说来话长,贤弟啊,为兄年轻时也是英俊潇洒,引得无数小姑娘为我倾心,你也知道这一潇洒起来吧就容易风流,当时上京中鬼市之主的闺女也对我动了情…”   “卜兄,长话不如短说。”喻勉懒得听卜彪的风流韵事。   卜彪清了清嗓子,不自然道:“我当年惹下风流债…最近才得知有个儿子,但我儿子被人绑架了,劳驾贤弟替我出手。”   这事儿听着荒谬。   虽然卜彪看起来不怎么聪明,但他是个极擅长经营的人,不然也不会在被喻勉洗劫一空的情况下,还能东山再起。   赤虎帮在京口算是有头有脸的帮派之一,不是因为卜彪武功有多高,而是因为他有钱。京口的门派分舵,几乎都沾过赤虎帮的光,因此当地江湖人都会给卜彪几分面子。   这么看来,绑架卜彪儿子的,不一定是当地人。   喻勉慢条斯理地思索着,不过比起考虑绑架他儿子的是不是当地人,有个问题更值得深思,喻勉颇有闲心地问:“卜兄确定那儿子是你的?”   卜彪:“……”   “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你也说了,是你当年的风流债,那你为何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偏偏在他被绑架后才得知?”知晓卜彪脑子不好,喻勉难得好心地替他分析——这毕竟是棵摇钱树。   “卜兄当心别被有心之人利用了。”   卜彪愣住了,他还真没想过。   “那…那也得救!”卜彪皱眉道:“要救,得救!云瑛就这么个儿子,即便不是老子的,那也是老子女人的儿子!”   “曹云瑛?”喻勉眸光微动,道:“可是上京的鬼市之主?听闻她前年去世了。”   四年前,喻勉为了重回上京,同当时的鬼市之主曹云瑛做过交易。   没想到啊,喻勉重新打量起卜彪,这曹云瑛也算是个女中豪杰,原来喜欢没脑子的。   “所以我更得救。”卜彪一个高大英武的汉子,此时看起来蔫儿了吧唧的:“是我对不起他们,二十二年前,我嫌上京规矩多,执意要出去闯荡,之后再也没回去过。”   “一个月前,鬼市的老人送信给我,说云瑛与我还有个儿子,但是被绑架了,我发动所有关系遍寻不得,那之后不久,就有人送来勒索信,要我用一样东西去换我儿子的命。”   “什么?”   “鲲鹏图纸。”   “哦?”喻勉眼底深浅沉浮,看来事情复杂了。   卜彪口中的鲲鹏自然不是传说中的神兽,而是一种机关兽,出自两门齐驱中的易山居。   易山居通晓机关术,当年皇帝清剿王氏余孽时,易山居曾用过名为“朱雀”的机关兽,朱雀和火/器结合,威力极大,一只机关兽可抵上百人,可惜制造机关兽的材料有限,并不能大批量制造。   鲲鹏的杀伤力比朱雀更大,不仅能空中作战,还能在水中攻击,但其制作过程比朱雀还要繁琐,鲲鹏是易山居倾注十几年的心血,直到去年才有动静说鲲鹏出世指日可待,但今年年初又不了了之,因此,皇帝还专门派人去易山居暗中调查。   喻勉喝了口酒,悠悠道:“你想让我去易山居帮你要图纸?卜兄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易山居如今的家主可不是位好相与的主儿。   “当然不是。”卜彪急忙解释:“易山居几个月前出了场动乱,有人带着鲲鹏图纸跑了,这鲲鹏图纸现在就在京口的侠客台。”   侠客台是二十岁以下少年比武打榜争排名的高台,其背后是何人操作的无人知晓,但其彩头丰厚,再加上无数少侠想要崭露头角,因此来比试的年轻人络绎不绝。   卜彪道:“侠客台今年的彩头便是那鲲鹏图纸。”   喻勉挑眉:“易山居能看着你们争抢他家图纸?”   “这自是小道消息,侠客台的彩头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公开的。”卜彪拍着胸脯,稍显得意道:“贤弟放心,赤虎帮对打探消息很有一套手段。”   不就是拿钱砸吗,喻勉心想。   卜彪耷拉着眉眼叹气道:“本不用麻烦贤弟,可如今天下人才辈出,我雇的几个小孩儿又都不经用,唉…听闻贤弟手下很有些能干的年轻人,还望贤弟帮帮老兄罢。”   “好说。”喻勉答应了,倒不是因为他热心。   琅琊书院教出来的暗卫,身手自不用说,像凌乔他们,在同龄人中皆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所以这件事对喻勉来说是举手之劳。   然后是卜彪的儿子,自从曹云瑛故去后,鬼市应该就是她儿子当家做主,卖鬼市之主个面子,也能备不时之需。   至于鲲鹏图纸…谁不想要?喻勉也想要,待救出卜彪儿子,再将图纸据为己有,是个不错的选择。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件有利可图的事。   对了,还能让赤虎帮帮忙盯着石介。   这很划算。 第27章 微醺   为了表示感激, 卜彪亲自送喻勉回晚月楼,马车将要抵达正门时,门前的欢声笑语传到马车内, 卜彪掀开车帘去看, 不由得感慨:“要么说咱晚月楼的姑娘们看起来就是不一样,下盘稳, 练武的好苗子!都是我那几个手下昨天不长眼。”   丝竹管乐掺杂着男男女女的打情骂俏…吵得很。   喻勉揉了揉眉心, 吩咐道:“走后门。”   卜彪立时吩咐马车夫:“绕道,走后门。”   下车时, 卜彪示意一同来的小倌儿, “愣着干什么?还不送喻大人一程?”   这小倌儿长相阴柔艳丽,也是个有眼力见的, 他并不在喻勉闭目养神时主动招惹,只等大人们发话, 才柔声道:“大人,我扶您下去?”   许是昏暗环境削弱了喻勉身上的肃杀, 再加上喻勉闭上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这让他深刻的五官只剩下俊朗,辅之以周身华贵庄严的气度,看得人一阵心猿意马。   小倌儿主动挽上喻勉的手臂,目光殷切地看着喻勉。   喻勉微闭的双眼没有立时睁开, 他唇角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卜兄,你可知上一位想往我身边塞人的人如何了?”喻勉语气闲散地问,而后自问自答道:“我把他丢去了战场自生自灭,还将他送的人剁去手脚扔进了乱葬岗。”   小倌儿吓得花容失色, 他立刻松了手,就地跪下:“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卜彪后背直接爬上一层凉意, 他忙解释:“贤弟,我只是…想答谢你,我不过看这男人姿色尚可…绝无别的意思。”   “自然。”喻勉睁开眼睛,笑意不达眼底,他云淡风轻道:“卜兄的好意,我心领了,适才不过是玩笑,卜兄别放在心上。”   “…不会。”   喻勉望着那小倌儿,淡声道:“既然你代表着卜兄的好意,那便扶我下车吧。”   “是…是。”   喻勉喝的有些多,不然也不会让人扶,又怕再生事端,还得在下车前将人旁敲侧击一番。   小倌儿怯生生地扶着喻勉的胳膊,其余的不敢再靠近一步,他费力推开后门,眼前忽地一亮。   月色如银,淡辉铺满庭院,院中坐着一个执棋的男人——   一个和月色分不出谁更温和皎洁的男人。   左明非闻声回首,看到一个脂粉气厚重的男人正扶着喻勉,他先是一顿,继而淡淡颔首:“喻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疏离。   喻勉直勾勾地盯着左明非,他随意抽出自己的手臂,打发小倌儿道:“你走吧。”   这是连门都不让进的意思了。   小倌儿看着左明非发愣,喻勉稍显不耐道:“还不滚?”   小倌儿一哆嗦,头也不回地跑了,心中犯嘀咕,原来是金屋藏娇,怪不得看不上他们几个。   喻勉倚在门沿,眯起眼睛,与左明非遥遥相望。   “……”左明非埋头收拾石桌上的棋盘,“喻兄早些歇息,我先回房了。”   “左三。”喻勉淡声打断左明非,“过来扶我。”   左明非抬身,他注视着喻勉,似乎是在判断喻勉的醉意。   喻勉朝左明非伸手,神色懒散地望着他。   左明非低叹一声,继续整理手下的棋盘。   喻勉啧道:“左三…”   “等着。”左明非打断喻勉,他难得表现出这样冷淡,喻勉眸光微凝,心中有丝不悦,但更多的是新奇。   左明非顿了下,还是没有太失礼,他淡声解释:“稍等,得先将棋盘归置好,这是借别人的。”   只张牙舞爪了那么一下。   喻勉抱着手臂靠在门沿,他神色不定地盯着左明非,约莫是醉意上头,削薄了喻勉周身的阴霾,这让他看起来平易近人了几分。   左明非整理好棋盘,这才缓步走了过来,他什么也没问,扶着喻勉往楼中走,喻勉先开口,“和谁在下棋?”   “没有和谁,只是想起来几局残局,摆出来看看。”左明非回答。   “你这脑子,记得净是些无用之事。”喻勉完全靠在左明非身上,他身形高大,本是有意为难左明非,想看左明非挪不动他时的窘迫模样,却未想到左明非和他差不多高,扶着他竟是毫不费力。   左明非身量修长单薄,体型不如武将那般偾张,再加上他为人谦虚有礼,与喻勉在一起时多有避让,这才给人一种稍逊一筹的错觉。   但是左家世代簪缨,左老太公对子孙的教养颇为严格,左明非除了功课,武艺也不曾懈怠,尤其是左家祖传的拂衣剑法,喻勉见过左明非用剑的样子,仿若空谷临风,飘逸又不失凌厉,在此之后,拂衣剑又被称为君子剑。   君子持重,静渊有谋,倒是和左明非颇为相配。   左明非又恢复了惯常的温文尔雅,仿佛方才的失态是错觉,他和声回应:“道家有云,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他回答得认真,喻勉却觉敷衍,“你且说说,有何大用?”   “解闷,毕竟被关着,我也做不了其他事。”   “你这句话像是在怪我。”   左明非侧首,淡淡一笑:“喻兄想多了。”   “呵。”喻勉不置可否地笑了声,他搭在左明非肩上的右手缓缓收紧,夹杂在威胁与玩笑之间的语气莫名衍变成一种似是而非的暧昧,“左大人何必自谦?其实你也没有看起来这般温顺无害。”   左明非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我一介将死之人,也值得喻大人这般提防?”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暗中收拢凌乔?”喻勉语调慵懒。   左明非淡笑道:“这我可要为凌乔鸣冤了,他对你可是忠心耿耿。”   “他对我是忠心耿耿,可眼下要让他为你死,你猜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骨节分明的手冷不丁地抚上左明非的心口,沉懒的声音还在继续:“人心中自有一杆秤,不知不觉就坠下去了,因此攻心为上策,左大人深谙此道。”   左明非应该拿开心口的左手,但喻勉掌心的热意隔着布料传到胸口,左明非有一瞬的迟钝,紧接着,他后挪身子,隔开了喻勉的左手,“不过是将心比心,怎么到了喻兄嘴里就成了阴谋?”左明非玩笑道。   “自然是因为我深受其害。”   左明非听笑了,他温声道:“我素来敬重兄长,岂敢谈谋害?”   “敬重?”喻勉意味深长地咀嚼着这两个字,他支起靠在左明非身侧的身子,一瞬间,强悍而带着侵略意味的威压可怖地笼罩住左明非,“且不说你几次三番的试探,光是你撺掇我与旁人发生冲突…你管这叫敬重?”   路过的几人皆退避三舍,后院本就没什么人,此时更是只剩下二人。   左明非注视着喻勉,从容不迫地笑了下,“这并不冲突,毕竟喻兄喜欢我这张脸…”   喻勉呼吸微滞,他按着左明非肩膀的手骤然收紧。   肩膀处传来疼意,左明非眉心微动,他抬眸直视着喻勉,唇角笑意清淡:“同时又厌恶我这个人。”   “不是么?”   被挑破的瞬间,喻勉心中并无太大波澜,毕竟左明非说的是实话,他语气悠缓:“是么?”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左明非笑了下,他施施然退开些许,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温驯的目光落在地面上:“…喻兄这般人物,想来只要愿意,定会有人主动示好。”   “主动示好的有什么意思。”喻勉不以为意道。   “我瞧你分明乐在其中。”不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左明非和喻勉皆是一愣。   喻勉微微挑眉,思及左明非较之平常略显不对劲的反应,他喉间发出一声低笑,似是揶揄调侃,尾音带着莫名的暧昧纵容——   单论脸的话,他貌似不是单相思。   那句话脱口后,左明非便后悔了,这不是他应当说的话,“……”   “那个男人,不过是卜彪自作主张。”喻勉兴致不错地解释。   本以为会等来喻勉的嘲弄,没想到喻勉真的解释了,左明非一时怔忡起来。   盯着左明非欲言又止的双唇,喻勉的眼神深邃暧昧起来,灯色缱绻安逸,醉意温柔了喻勉的眉目。   不妙。   很不妙。   越来越不妙了。   心跳声撞击着耳膜,左明非心神恍惚,他不明白自己身体的反应,按道理说不应该…明明知道不合适,他却一动也没有动。   喻勉距离左明非越来越近,两人呼吸交融的一瞬,左明非忽地转脸,躲开了喻勉的气息,他温和又不容拒绝地揽上喻勉的肩膀,切断了这份不合时宜。   “喻兄,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房。”左明非语气如常,看起来镇定自若。   “你不愿意?”喻勉听不出语气地问。   “……”左明非隐忍地蹙起眉心,片刻后道:“你醉了。”   喻勉漫不经心道:“寻欢作乐的事,讲究个什么清醒。”   左明非沉默不语。   喻勉唇角扬起,他百无聊赖地瞥了左明非一眼,懒懒道:“左憬琛,你循规蹈矩一生,到头来,可曾留有遗憾?”   左明非的声音仿佛空谷幽涧的溪流,自带着抚慰人心的恬淡,“人总是会有遗憾的。”   “我若是你,那便痛快一回,反正都要死了。”喻勉轻描淡写地推开左明非:“又何苦做个泥菩萨。”   左明非对喻勉的无礼视若无睹,仍旧温和地望着他。   喻勉兴致索然地瞥了左明非一眼,自顾自往前走,他脚步稳稳当当,可见方才的脚步不稳都是装的。   喻勉走后,左明非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他略显疲态地靠在墙上,整个人虚虚地匿在昏暗中,不知过了多久,空无一人的走廊中荡起一声轻叹。 第28章 局势   鉴英大会原本是五年一次, 为期一个月的高手比试大会,自从圣上借助江湖门派夺权成功后,江湖门派地位提升, 鉴英大会变为三年一举行, 但又架不住人们爱热闹,衍变为如今的一年一次。   如今的鉴英大会, 不单纯是作为高手比试的大会, 三教九流皆汇聚在此,做什么营生的都有。   白夫人至京口还未半月, 便有许多江湖人慕名拜访, 拜访之人自然不会空手,这一来二去的, 白夫人收拢了不少珍奇宝贝。   喻勉站在桌边,打量着桌上的兵器, 最终评价:“二流货色。”   白夫人笑了笑:“这些可都是锻雪堂的宝贝。”   喻勉随手挥向一把剑,雪白的剑身发出一声剑啸, 利落地脱离了剑鞘,喻勉反手握住剑柄,直直地插入地面,金属摩擦地面的嘶鸣钻进耳膜,不过眨眼功夫, 剑刃便被喻勉钉入地下半尺。   “也算削铁如泥。”白夫人点头夸赞。   只是她话音刚落,便听“砰”一声,剑身裂成无数碎片,除去早先没入地面的半尺剑刃, 其余的剑身碎了满地。   白夫人:“……”   喻勉丢掉手中光秃秃的剑柄,嫌弃道:“不堪大用。”   “呵。”白夫人慢悠悠地摇着团扇, 调笑:“分明是你太霸道,怕是没有哪件兵器能承受住你的内劲。”她余光瞥见一个人影,立刻招呼道:“左大人,你近几天总闷在屋子里,是身体不适吗?”   左明非听到白夫人的声音,只好停下脚步,侧身一笑:“是有些无聊。”   白夫人问:“左大人是用剑的吗?”   “略懂一二。”   “真可惜。”白夫人看向地面的剑刃碎片,笑盈盈道:“我原为大人留了一把宝剑呢,可惜被人糟蹋了。”   “劳白姑娘费心了。”   听到二人交谈,喻勉仿若未闻,他仍在不遗余力地糟蹋着兵器,且用一件丢一件。   白夫人掩面叹息:“左大人过来帮我劝劝行之吧,我就这么点家底,他可是逮着我嚯嚯。”   左明非笑道:“白老板家底丰厚,想必这些不在话下。”   “要么说学坏一出溜呢。”白夫人打趣道:“您这不要脸的本事,还真是越来越像某人了。”   话音刚落,利刀划破空气的风刃逼至脖颈,白夫人手腕翻动,用扇柄灵巧地挡住了喻勉逼近的刀背,她莞尔一笑:“二哥认真了不是?这是说也说不得了。”   喻勉百无聊赖地收回刀刃,反手递给白夫人,道:“这把断刀还可以,应该趁你的手。”   白夫人并没有接,她瞥了那断刀一眼,转眼看向别处,不以为意道:“我早就不用刀了。”   喻勉的手微顿,他将断刀放下,听不出情绪的说了句:“可惜。”   白夫人蓦地来了脾气,她斜眼看向喻勉,冷冷道:“有什么好可惜的,你不也不用长枪了。”   白氏刀法和枪法均为白家绝学,只是当年继承这两门绝学的人都不再用了,一个学了邪功,一个以内力取胜。   左明非看出了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和声问:“二位可见凌乔了?”   白夫人懒懒道:“他一大早掳了我一副袖箭出门了。”   “我让他出门办些事。”喻勉随口道,顿了下,他闲闲地看向左明非:“你找他有事?”   左明非道:“我想出去走走。”他自知喻勉不会放他单独出门,索性主动叫上凌乔。   “是吗。”喻勉听不出语气地说:“你想去哪儿?”   “…随便走走,听闻鉴英大会十分热闹,我上次来是好几年前,便也想故地重游。”左明非语气如常道。   “往年人多罢了,要说热闹是热闹,却也无趣得很。”白夫人接话,指尖描绘着扇面上的金蝶,她饶有深意道:“不过今年倒是有件有趣的事。”说完,她气定神闲地等着两人发问。   喻勉看起来兴致索然,左明非脸上笑意清淡,两人都看不出有想问的意思。   白夫人攥紧扇柄,笑容有些裂痕,“…你们为何不问?”   左明非和善地笑了一声,他拿起桌上的匕首,慢慢欣赏着上面的纹路。   喻勉淡淡道:“有话就说。”   “呵。”白夫人顿时没了卖关子的心思,“石介暗中保护的人是九皇子。”   喻勉闻声不动,左明非稳如泰山。   白夫人诧异道:“你们早就知道了?”   不仅知道了,喻勉还暗中动了手。   那日,喻勉跟踪石介去集市,见到的提灯少年正是当朝九皇子,他刚想让九皇子吃点苦头,就被赶来的左明非阻止了。   谋害皇子是重罪,喻勉当然不会承认,左明非也就顺水推舟地给了他这个面子。   喻勉敷衍道:“不知道。”   左明非微笑:“怎么会。”   “那你们为何一点都不惊讶?”白夫人半信半疑地看着二人。   喻勉心不在焉地问:“为何要惊讶?”   “如今朝政看似安稳,实则暗藏危机,皇帝身体每况日下,太后对朝政虎视眈眈,太子虽然软弱,可毕竟是国之储君,又有皇后梁氏撑腰,他手下还是有些人才的。”白夫人在空旷的桌角放了三颗铁蒺藜,随后,她慢条斯理地又拿起一颗铁蒺藜。   “太皇太后看似不争不抢,可人们似乎忘了,咱们这位太皇太后可是出身于御贤王府的将门虎女,皇帝少时登基,太后王氏一家独大,正是太皇太后庇佑着皇帝成人的,这样的人,若不是真的一心礼佛,也是够皇帝头疼。”   “再说四皇子,他是在太皇太后膝下长大,且不说他秉性如何,他身后有坐拥江南的御贤王府,这便是有了争抢的筹码。”白夫人留意着喻左二人的神色,可两人一个比一个能装,没有流露出丝毫情绪。   “比起有太子的皇后和有四殿下的太皇太后,太后的劣势在于她手中没有一个皇子。”   “大殿下早夭,五殿下憨劣,其余几位又都是公主。”白夫人慢条斯理地笑了下:“可就巧了,就在这个时候,少时离开上京的九殿下回来了。”   白夫人又要去拿第五颗铁蒺藜,可她思索片刻,之后不疾不徐地摘掉手上的红玛瑙戒指,轻轻滚落在两颗铁蒺藜之间。   “说起九殿下,倒是和左大人有些相似。”白夫人意味深长地笑道。   左明非配合地挑起眉梢:“哦?”   白夫人唇角扬起,“都有着惊人的美貌。”   喻勉回忆起那晚上的提灯少年,确实有着谪仙般的姿容,只是看起来不似人间客,仿若能随时羽化一般。   “白姑娘说笑了。”左明非淡笑道。   白夫人:“说回正事,九殿下的生母不详,但皇帝十分宠爱他,他的名字不随其他皇子为靖字派,是皇帝亲自指名,单字一个‘尧’,季尧。”   “可谓十分偏爱了,若非九殿下早年离宫,怕是能威胁到太子。”   喻勉悠然开口:“如今也能威胁到。”   左明非颔首,思索道:“确实,九殿下去年在万国朝会上大放异彩,听说太后对九殿下颇为满意。”   “何止是满意。”白夫人意味深长道:“都派石介暗中保护了,皇家这出戏啊,还真是精彩。”   喻勉拿起那枚红玛瑙戒指,之后轻轻掷在代表着皇帝和太后的铁蒺藜之间,看着戒指将其中一颗铁蒺藜击落在地,喻勉不紧不慢道:“究竟是要在皇帝的羽翼下偏安一隅,还是会为了争储去投靠太后,呵…也不知这季小九会做出何种选择。”   “……”左明非不作评价,他觉得喻勉和白夫人看戏的意味太明显了。   喻勉看向左明非,故意问:“左大人不是在学宫为皇子们授过课吗?与九殿下可相熟?”   “不过几面之缘,不甚熟悉。”左明非淡淡一笑,反道:“喻兄不也护卫过九殿下的车驾?可是认得他?”   喻勉黑了脸,说起这个,还真得好好感谢皇帝陛下。这是年前的事了,喻勉在口头上得罪皇帝后,被皇帝指派给九殿下,说是保护九殿下安全,实则是皇帝在故意敲打喻勉。   “他在车内,我在车外,看不清。”喻勉不咸不淡道。   白夫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不住地犯嘀咕,她怎么感觉两人都在说反话?   “既然石介是太后的人,那另一方保护九皇子的人很有可能是陛下的人,也就是——缥缈峰。”喻勉看向左明非,唇角似是而非地勾起,“左大人,可以实施你的嫁祸之法了。”   左明非的笑容颇有些置身事外的意思:“那就提前恭喜喻兄成功了。”   “同喜。”喻勉淡定道。   想置身之外?想得美。   左明非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他甚至还想离开现场:“…既然凌乔不在,我也不方便出门了,先回屋了。”   “你想出门?那还不简单。”喻勉朝他走近,眼角微挑:“我陪你。”   左明非不太需要喻勉陪同,尤其是在发生那晚的事情后,他看到喻勉总觉得心绪不宁。   “白姑娘,一道吗?”左明非满怀希望地邀请白夫人同行。   三人行,至少不尴尬。   白夫人懒洋洋地斜了二人一眼,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左明非的希望,“我才不去。”   还好喻勉看起来并不是很想讲话的样子,左明非走在喻勉身侧,暗地里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并未松多久,片刻不讲话还好,但喻勉一直不开口,他甚至没去管左明非到底跟没跟着他,左明非的心弦不自觉地绷紧,“喻兄,我们这是去哪儿?”他主动问。   喻勉语气随意道:“侠客台。”   “侠客台的比试今晚结束,喻兄是想去看比武?”左明非没话找话聊。   喻勉看向左明非,眉梢微挑:“左大人虽然足不出户,但这天下事还真是尽在你掌握。”   左明非面色不该道:“喻兄高估我了,我是听凌乔说的。”   喻勉不置可否地瞥他一眼,还是回答:“这种比武没什么可看的,小孩子过家家罢了,我答应卜彪把比武的彩头赢过来,这才派了凌乔去。”   “只派了凌乔?”左明非询问,这未免有些托大。   喻勉并不把这种比试看在眼里,他漫不经心道:“在同龄人中,凌乔的身手算是数一数二的,区区比试,不在话下。”   左明非看向前方,出声:“喔,他回来了。”   喻勉顺着左明非示意的方向看去,凌乔出现在离他们四五步的地方,不待凌乔走近,喻勉便伸手,自然而然道:“东西呢?”   凌乔蓦地抬脸,脸上有些茫然和受伤,他抽了抽鼻子,低声说:“主子,我输了。” 第29章 威胁   喻勉怀疑自己听错了, 微微加重语气:“输了?”   凌乔立时单膝下跪,神色隐忍不甘地盯着地面,抱拳道:“属下学艺不精, 还请主子将属下遣返回琅琊, 属下定当发愤图强…”   左明非看到凌乔发红的眼眶,心道这孩子先是看到哥哥离开了, 后又被段公公吊打, 如今又落败,想必受到的打击不小, 于是他温声宽慰:“阿乔, 胜败乃兵家常事。”   喻勉漫不经心地一挥衣袖,道:“李杨, 你们去。”   空中略过几道劲风,几个黑影闪过眼帘, 周遭又恢复了安静。   心知喻勉派了暗卫过去比试,左明非轻轻拍了下凌乔的肩膀, 道:“先起来吧。”   凌乔仍自责地跪着。   左明非看向喻勉,喻勉淡声道:“起来,大街上跪着像什么话。”   “请主子责罚。”凌乔倔强道。   喻勉垂眸,略一挑眉:“为何落败?”   凌乔紧紧抿着嘴唇,似乎不愿意多说, 片刻后才道:“输了就是输了。”   “是你自视甚高,大意轻敌了?”喻勉随意问。   “不是!”凌乔憋屈道。   喻勉横了凌乔一眼:“问你就说,扭扭捏捏作甚?真想滚回琅琊了?”   凌乔不甘道:“我是被人…一招打落擂台的。”说出来多丢人,这下主子真要把他扔回琅琊了。   一招?   喻勉抬眸, 与左明非四目相对,两人眼中均有些讶然。   左明非问:“你可看清那人的招式了?”   “那招看似平平无奇, 可被他近身后仿若置身于虚空之中,我使不出一点力气,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打下了擂台。”   “是谁?”喻勉问。   “不认识。”凌乔匪夷所思道:“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叫不出来那少年的名字,只是…”他迟疑起来,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   “说。”喻勉淡声命令。   凌乔只好道:“那少年长得好看。”   喻勉:“……”   左明非:“……”   凌乔认真地补充:“十分好看,像是画中仙,而且还有些眼熟。”   喻勉凉凉道:“怪不得输了,敢情是净盯着别人看了。”   凌乔又蔫了:“属下技不如人,自请返回琅琊,还望主子保重身体,我和哥哥在琅琊书院,会为主子祈福的。”   喻勉漫不经心道:“你不如去出家。”   还祈福。   “我还没娶媳妇呢,不想出家…”凌乔委委屈屈地嘟囔。   喻勉懒得搭理这小子,三人找了一家茶肆坐着,半盏茶的功夫过去,被喻勉派出去的暗卫接连回来。   喻勉不由得提高声音:“全输了?”   “属下无能。”跪在地上的几人低声请罚。   喻勉握在杯壁上的五指缓缓收紧。   凌乔从左明非身后冒出脑袋,惊讶地重复:“都输了?”   左明非轻笑着回眸,对凌乔道:“可见不是你学艺不精,而是对手太厉害。”   喻勉冷笑出声,他重重放下茶杯,阴测测道:“有意思。”   琅琊书院教出来的暗卫,虽不如缥缈峰教出来的能以一敌十,可少说也是个顶个的高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有这等身手?而且还不足二十岁,喻勉摩擦着指尖,神色晦暗不明起来。   左明非观望着喻勉的神色,看他颇有想亲自前往的架势,于是轻咳一声,温声提醒:“喻兄,你已及冠多年。”   喻勉斜了左明非一眼,之后不疾不徐地开口:“输了便罢了。”   跪在地上的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喻勉是何意思,眨眼功夫,扑面的威压骤然落下,几人呼吸一滞,被这压迫感压得几乎匍匐在地。   喻勉的声音冷淡响起:“但有不速之客暗中跟踪,你们竟一无所觉,合该受到惩罚。”   跟踪?何时?   几人顶着滔天的窒息感,百思不得其解。   暗涌的压力骤然消失,风浪汇聚成一股霸道的杀戮之气朝房梁冲去,只听“咚”一声,屋顶轰然崩塌,房顶的稻草四散开来。   “咳咳…”   “咳咳咳咳。”   凌乔一手护着左明非,一手朝掌柜扔去一个钱袋,高声道:“老板对不住了,这是赔偿。”   老板气定神闲地站在茶摊前,他稳当地接住钱袋,一副见怪不怪的自在做派,这种场景在京口本就是常态。   左明非掩住口鼻,心想,这可能不是喻勉第一次这么做。   房顶上落下来一个狼狈的红色人影,他剧烈地咳嗽着,指着喻勉怒道:“你敢炸我?!”   喻勉冰冷的眼神落到这从天而降的炸毛少年身上,他眸光微凝,稍微收敛起杀气。   炸毛少年皱眉望着喻勉,微微歪头:“你看起来有些眼熟。”   喻勉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心想易山居的人为何在此?也对,鲲鹏图纸本就是易山居的,可易山居竟然舍得派他们的宝贝疙瘩来?   在喻勉思索的功夫,红袍少年已经挥拳至前,“管你是谁,反正都是卖/国求荣的叛徒!”   喻勉轻松抬臂,格挡住他的拳头,眉心微动:“什么?”   叛徒?   “还装!”红袍少年抬手划过喻勉眼前,他指尖藏着一柄薄如蝉翼的柳叶刀,“早察觉你们是一伙人,不枉小爷跟踪至此!”他恨声道。   喻勉后仰脖子,只是躲开这一击,并不下死手,地上的暗卫见状,纷纷起身攻向这红袍少年。   这少年竟也不慌,应付着喻勉浑厚攻势的同时,还能从腰间取出几个小球,挥手扔向那几个暗卫。   小球滚落在地,触及暗卫们的鞋底,骤然爆裂开来,暗卫们的鞋底被牢牢粘在地面上。   “不能动了!”   “这什么玩意儿?”   “完全动不了。”   左明非从容不迫地坐在一张少了半条腿儿的桌子后面,问凌乔:“你不去帮忙?”   凌乔摇头:“主子说了,无论任何情况,我的职责都是保护好你。”   左明非淡笑:“多谢。”   “公子不必客气。”凌乔对被粘着鞋底的暗卫们喊:“鞋子脱了!脱了呀。”   “脱不得。”左明非不疾不徐道:“你看地面。”   凌乔定睛看去,只见方才爆/裂开来的小球残体竟成了一个个尖锐的伞钉,细如牛毛的针尖闪着熠熠寒光,让人寸步难行。   凌乔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他瞪大眼睛:“这是?”   左明非喝了一口凉掉的茶,波澜不惊道:“易山居的缠丝钉,作困人之用。”   “易山居的人?”凌乔皱眉看向与喻勉打斗的少年。   左明非忍不住夸赞:“在喻兄手下过了数招还不落下风,果然是少年天才,想来这位小公子日后大有作为。”   凌乔不满嘟囔:“公子,你怎么还替别人说话…再说了,方才打败我们的不是他。”   左明非微讶:“不是他?”   残破的大门门口出现一个谪仙般的人影,“诸位,暂请停手。”   左明非寻声望去,看清来人后,他眉头微微隆起,眼神闪过一抹担忧之色。   “是他!”凌乔指着门口的人影道:“击败我们的就是他。”   九皇子。   喻勉斜眼看去,顿时没了跟眼前少年过招的心思,他任由红袍少年一拳落在他的肩上,趁机反手劈在少年脖颈处,少年两眼一闭,倒在了喻勉肩上。   喻勉将晕过去的少年丢给凌乔,凌乔差点没接住,他将少年安置在桌前,奇怪地看向喻勉,主子是什么意思?   喻勉与门口的人影四目相对,屋内一片死寂的安静。   “你说,击败你们的就是他?”喻勉盯着九皇子,沉声问凌乔几人。   “是…”   “对,就是他。”   “是。”   喻勉眯起眼睛,想不到啊想不到,九殿下竟有如此神通,分明在上京时还是个病秧子。   九皇子处变不惊地拱手,嗓音清冽悦耳:“一场误会,烦请阁下归还在下的朋友。”   说完,他看向桌前晕倒的炸毛少年,目光略过左明非,他不动声色地顿了下,之后再次看向喻勉。   喻勉骤然出手,雷霆万钧之力直冲九皇子的天灵盖而去。   九皇子清丽的脸上不见丝毫惧色,他抬掌聚气,硬生生地接下了喻勉沉冷的内劲,就在众人以为他将被一击必中时,却见那股嚣张的内力在触及九皇子掌心时化为了一阵清风,刹那间,浑厚舒适的气流萦绕于室,颇有如沐春风之感。   “逍遥化风掌。”喻勉眸中闪着诡异的兴奋光芒,他意义不明道:“殿下好身手啊。”   “大人肯认我了?”九皇子平静道。   话音落,此消彼长的杀戮之气逼近九皇子,九皇子神色一变,他这时才意识到喻勉方才并未下死手,力量悬殊带来的惊慌在心头升起,九皇子还未来得及闪躲,便被喻勉扼住脖子,死死地按在了墙上。   “呃!”九皇子使劲抠着喻勉青筋蹦起的右手,呼吸艰难道:“喻大人…你就不怕我…父皇知道…”   喻勉唇角扬起,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况且,”喻勉眸光中杀意毕现:“陛下知道你有这么好的身手吗?殿下隐瞒自己的身手,是有不臣之心吗?换句话说,臣也不过是在——清君侧罢了。”   九皇子闭上眼睛,涨红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释然的笑意,他气若游丝道:“好啊,那便…咳咳,烦请大人动手了。”   喻勉眉心蹙起:“……”竟是真的没有求生之意吗?   “住手。”左明非的声音蓦地响起。   凌乔惊呼:“公子!”   不知不觉间,左明非已经挟持着晕倒的少年退至墙角,闪着寒光的刀刃距离少年的脖颈只有分毫,左明非直直地望着喻勉,嗓音清润:“喻兄,放了殿下。”   凌乔摸向自己的腰间,发现自己的刀不知何时被左明非摸走了,“我的刀!”他着急道:“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喻勉目光一紧,继而冷嗤:“就凭你?”   “不凭我,凭他。”左明非看向怀中沉睡的人,这红袍少年长相艳丽,气质不凡,“若我所猜不错,这孩子应该就是易山居的少主易听尘。”   左明非彬彬有礼地笑了下,“听闻喻兄与易山居的易宗主交情不错,若是易宗主得知,她侄儿死于你的见死不救,会是如何呢?”   喻勉心中很是不快,他不为所动道:“在场之人,皆是我的人,你以为你能得逞?”   左明非淡淡一笑,“我自是不敌喻兄,可鱼死网破,在下虽然不才,也能拼死冲出去,门外人多眼杂,保不准会被听到看到什么。”   左明非所处的地方是茶肆的后窗,喻勉心知,他是早就找准地方的,“……”   “你说得没错,在场之人皆为你的人,可门外不是,你堵不住悠悠众口。”左明非握紧手中刀柄,目光深深地望着喻勉,“一命换一命,还请喻兄高抬贵手。”   “我偏不抬呢?”喻勉眼神不屑,他完全没将左明非的话听进去,扼住九皇子脖颈的力度不断增加,九皇子的脸色愈发难看。   左明非呼吸一滞,变了脸色:“喻兄,无论如何,谋害皇子是重罪!还请你三思。”   “那又如何。”喻勉轻嗤一声,他冰冷无情地盯着九皇子,漫不经心道:“上京已经够乱了,只要杀了他,太后便没了作乱的筹码。”   左明非心知喻勉这是下定杀心了。   喻勉先时对九皇子留有余地,无非是因为九皇子是个病秧子,即便太后青睐于他,可他终究不堪大用,谁知眼下得知九皇子不仅不是个病秧子,而且论起武功,还是同辈人的佼佼者。   文武双全,加之帝王宠爱与太后青睐,这简直是争储的不二人选。   喻勉说的对,上京已经够乱了。   可九殿下何其无辜?有些路,一旦迈上,那便是终身不能回头,左明非心中复杂,他当然不希望喻勉越陷越深。   正巧,一个暗卫脚下松动,他趁左明非心神恍惚,猛然攻至左明非身前,只是还未接近左明非,便被一只袖刃差点割了鼻子。   暗卫空翻着落到地面,怒道:“凌乔!你想背叛主子吗!”   凌乔凛然挡在左明非跟前,皱眉回应:“我奉主子之命保护公子,没有主子的命令,谁都不准伤害公子!”   暗卫:“……”   “烦死了!”清澈的少年音色夹杂着不耐烦,左明非怀里的少年睁开眼睛,他抬肘击在左明非腹部,左明非松手,少年反手制止住左明非,目光锐利地看向喻勉,倨傲道:“我想起来了,你是我姑姑的朋友,我们在易山居见过…眼下先不说别的,你放了你手里的人,不然我就杀了他!”   喻勉不屑一顾道:“你确定用他来威胁我?他方才可是用你来威胁过我。”   易听尘撇撇嘴:“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不过…”他饶有兴致地瞥了眼凌乔,继续道:“你派人专门保护这位美人哥哥,不就是说明你很在意他吗?”   在场之人俱是一愣,这关注点实在清奇,但又莫名有道理。 第30章 心有灵犀   易听尘振振有词道:“用你在意的人换我在意的人了, 这很公平。”   “幼稚。”喻勉嗤道,他最终还是松了手,不过是卖易山居一个面子。   九皇子顺着墙壁跌落在地, 剧烈咳嗽起来。   易听尘见状, 也松开了左明非,他好似对美人有着天然的好感, 艳丽的眉眼间染上笑意, “美人哥哥,对不住了。”说完, 他指间夹着柳叶刀, 轻巧地滑过左明非的脖颈,在左明非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线。   凌乔惊呼:“公子!”   喻勉呼吸微滞, 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但见左明非的脖颈处并未血崩, 他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叫什么叫!”易听尘指着自己的脖子,理直气壮道:“他方才也划我一刀, 我还他一刀,有什么不对?”   左明非摸向自己的伤口,指尖染上星点血迹,他淡淡一笑:“很对。”   喻勉居高临下地看着九皇子,“臣和殿下开了个玩笑, 殿下不会当真吧?”   九皇子缓过来后,抬眸直视着喻勉,“误会一场,喻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与其说他虚弱, 不如说他在示弱。   “殿下好气量,日后必成大器。”喻勉意味深长道。   九皇子顺从地道谢:“借大人吉言。”   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竟和左明非有些相似,喻勉心中更觉不悦。   红影晃过,易听尘挡在九皇子身前,扬起下巴道:“你欺负人还欺负上瘾了?”   “你姑姑最是痛恨皇家人,你这般维护他,不怕你姑姑知道?”喻勉的眼睛像是深不可见的潭底,直接映射出人心中最忌讳的东西。   易听尘果然语塞,他眼神飘忽不定,脸上爬过一丝心虚,“……”   喻勉了然,他轻嘲道:“偷跑出来的?”   易听尘正要反驳,就听到九皇子的咳声,他急忙回身蹲下,搂住九皇子的肩膀,满眼关切,“九哥,你怎么样?”   “没事。”九皇子低声道。   易听尘骤然发怒,他恨声质问喻勉:“有你这样的么?上来就掐人!”   喻勉不认为一个能将逍遥化风掌用得得心应手的人有这般虚弱,这殿下多半是装的,就像掩藏他会武功一样。   “那也是你先不分青红皂白地出现的!”凌乔没好气道。   易听尘生气道:“谁让你们一个两个来比试的?净坏我们大事!”   凌乔:“难不成侠客台是你家开的?只许你上,不许我们上?”   “你闭嘴!连九哥都打不过的手下败将!”易听尘扶起九皇子,嘴皮子利索得很。   “你才闭嘴!我是败给九殿下了,但又没败给你!”凌乔反唇相讥。   “你败给他就是败给我了!”   “你敢跟我比吗?”凌乔今日本就不爽,眼下更是气血上头。   “怎么不敢!来啊!”易听尘气势逼人地上前一步。   “来啊!”   “来!”   “你先来!”   “你来!”   众人:“……”   九皇子拉了把易听尘,轻唤道:“听尘。”   “九哥我在呢。”易听尘立时转身,柔声细语地问:“怎么了?”   九皇子交代:“别忘了正事,先别吵了。”   “不吵了不吵了。”易听尘霎时便偃旗息鼓了。   喻勉心知拿到鲲鹏图纸无望,带着人招呼也不打一声地出门了,左明非正要跟上,却见喻勉蓦地侧身,淡声道:“你就不用一起了。”   左明非眸光微闪,停下了脚步,他一停,凌乔也停下了。   喻勉瞥向凌乔,吩咐:“你,跟上。”   “那公子呢?”凌乔犹豫着问。   喻勉眼风扫过凌乔,凌乔立时低下头,“是属下多嘴,主子恕罪。”   待喻勉一行人离开,望着神色不明的左明非,九皇子上前,行了一个晚辈礼,“学生见过左先生,先生搭救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易听尘强调:“九哥,明明是我救了你!”   “殿下客气了。”左明非扶起九皇子,笑了下:“臣不过举手之劳。”   九皇子看着左明非,定然道:“并非是今日。”   左明非心下一动,淡笑道:“哦?”   “那日集市上,若非先生出手,学生早就被喻大人的飞镖给伤到了。”九皇子宽和一笑:“不过先生形貌有些许变化,学生不敢轻易相认。”   “说来话长。”左明非奇怪地问:“殿下为何至此?”   九皇子正要开口,就被易听尘打断了,“喂喂喂,找个地方坐下说吧,我都累了。”   饭间,九皇子说:“我和听尘是来救一个朋友的,他被图戎人抓走了,我们打听到图戎人正在找鲲鹏图纸,便设了这个局,没想到喻大人的手下接二连三地过来,我们便误会了喻大人是图戎的人。”   左明非神色凝重:“京口竟然混进了图戎的人。”   图戎为北岳十三部的一个分支。   北岳是周国北部的众多蛮族的代称,在周太祖时期,北岳还只是几个不起眼的小部落,可部落之间彼此厮杀兼并,势力逐渐发展壮大,最后形成了十三个最具有代表性的部落。   “何止京口?”易听尘豪迈地喝完一杯酒,煞有其事道:“连上京都不能幸免,唉我说你们这些当官儿的怎么回事?敌人都溜到你们眼皮子底下了,你们愣是不知道。”   “易少主所言极是,此事是我们失察。”左明非微微颔首,询问:“所以没有鲲鹏图纸?”   易听尘耸了耸肩膀:“有个屁嘞,我自己还在找呢。”   左明非心中有了个猜测,但他并未明说,只是道:“兴许在下能帮二位救人,不知二位可愿相信?”   易听尘不了解左明非,自然不会轻易允诺。   九皇子不慌不忙地点头,和声道:“我相信先生。”   “此事还需要易少主帮忙。”左明非微笑着看向易听尘。   “我?”易听尘饶有兴致道:“说来听听。”   晚上回去晚月楼,左明非走的是后门,他走进院落不久,便看到了候在院子里的喻勉,“喻兄,晚上好啊。”左明非嗓音清朗悦耳。   喻勉抬眸,随意道:“你竟然还会回来?”   “不能吗?”左明非行至喻勉跟前,温声道:“我以为喻兄让我留下,是要我打听清楚再回来。”   喻勉:“那你打听清楚了?”   左明非坐下,将事情从头至尾地叙述了一遍,说完后,他若无其事地喝了口茶,问:“喻兄如何想?”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左明非略一颔首,道:“比赛的彩头是鲲鹏图纸,而卜寨主请喻兄帮忙赢下彩头,这说明卜寨主与图戎人有些关系。”   “你打算怎么做?”喻勉淡声问。   “引蛇出洞,既然他们想要,我们便给。”左明非拿出一幅图纸,递给喻勉道:“我已经请易少主画了一幅假的鲲鹏图纸,外行人看不出来,剩下的便交给喻兄了。”   喻勉笑了起来,他眼底带着浓厚的兴趣,“左三,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他今日出手对九皇子不利,想来九皇子和易少主不会再相信他,索性留下左明非探听消息,事实证明,左明非不仅领会了他的意思,还带了一份意外的成果。   “喻兄听劝放了九殿下,我自然也会投桃报李。”左明非笑容清淡,他脸上时常挂着这样的笑意,看起来亲切随和得很。   喻勉听不出情绪地嗤了声,问:“你同季尧关系不错?”   “殿下心思澄明,是个好孩子。”左明非说。   喻勉却不认同:“他能笼络住易山居的少主,这便是心思澄明?”   连皇帝都想笼络的易山居,那可是活生生的兵器库,易听尘作为易山居的下一代宗主,若真能被季尧拿捏住,那季尧手里的筹码可谓堪比皇帝。   “喻兄,少年人结伴同行,不谈利益得失,只谈性情相投。”左明非眼神闪过一丝缅怀之意:“正如当年我和白兄,白兄和你。”   “没错,所以最后惨淡收场。”喻勉的语气带着浓浓的不屑和讥讽,“所谓感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左明非勾唇浅笑:“也不尽然。”   “是吗?我养你这么多日,也没见你多有感情,该反水时不照样反水?”喻勉盯着左明非。   “九殿下是无辜的,喻兄也不该因旧仇迁怒旁人,所谓伤人伤己,正如喻兄这般。”左明非的眼睛恬静如湖面,他注视着喻勉,平心静气地说。   “这么说,我得谢谢你?”   “喻兄别再为难我,便是谢谢我了。”左明非稍显无奈地笑了笑。   喻勉不置可否地发出一声轻嗤,他与左明非坐在庭院中,正是银月当空,草木婆娑,二人对坐桌前,难得的安静恬淡。   “那依你之见,季尧可有自立之心?”喻勉冷不丁地问。   左明非回答:“九殿下所习的逍遥化风掌是道家的逍遥心诀,逍遥心诀讲究虚空,所谓心明自在,超然物外,心思冗杂者练习不得,由此可见,九殿下并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凡事皆有例外,修逍遥不见得真逍遥。”喻勉随口提起:“我这身内功原本是手足俱废后练来充盈修复四肢的,后来手足恢复如常,我便用来杀人,救人之法化作杀人功,可见万事万物皆在一念之间。”   “喻兄的手足是如何恢复的?”左明非的目光落在喻勉手腕上一道很浅的伤疤上,当年喻勉被捕入狱,出狱后手足俱废,几乎沦为废人。   “扶苏谷,孙百草。”喻勉道。   左明非缓缓颔首:“怪医孙百草,听闻他只救合自己眼缘的人,看来喻兄颇合怪医眼缘,所谓峰回路转,这是喻兄的造化。”   是不是造化喻勉不知道,他当年师友离世,武功尽失,信念崩塌,近乎自暴自弃地在等死了,可怪医突然造访,狗皮膏药似的黏着他,非要救治他,没想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手脚竟然真的被治好了,不过也无趣,喻勉已经不用兵器了。   左明非问:“喻兄练的是谁家内功?”   “扶苏谷的药经,本是作修身养性之用,可惜遇到了我,孙前辈叫它枯木逢春。”喻勉说什么都带着不以为意的轻慢,仿佛世上就没让他在意的东西。   左明非想起喻勉那嚣张霸道的内力,轻笑着调侃:“我看应该叫摧枯拉朽。”   喻勉掀起眼皮,他看左明非笑得开怀,如同云开雾散般明朗,蓦地抬手落在了左明非的脉搏上。   浑厚绵延的内力顺着脉搏流向四肢百骸,浑身的疲倦被这内力卷散,让人心神微荡,左明非略略扬起眉梢,他竟从这片刻功夫中真的感受到了枯木逢春般的生机,总是紧绷着的心神得到片刻安抚。   左明非蓦地想起失忆时,喻勉用内力帮他烘干衣物和头发那次,也是这般温暖和煦。   “若是摧枯拉朽,此刻你已爆体而亡了。”喻勉在左明非的脉搏处敲了两下。 第31章 犯我族者   “禀报主子, 已经安排妥当,九殿下和易少主已经混入到赤虎帮内部。”李杨俯身请示。   喻勉神色淡淡地望着楼下,他此刻身处京口最高的风月台上, 从这里俯瞰下去, 能将一大半的京口景色收之眼底。   “你们全都退下。”喻勉吩咐。   “是。”   喻勉回眸,视线落在茶桌处的白夫人身上, 道:“该你了。”   新茶已然烹好, 白夫人为左明非添上热茶,含笑道:“自己有人却不用, 偏要用我的人。”   左明非颔首谢过白夫人, 笑着解释:“九殿下身边有陛下的人,喻兄这样安排, 是不想多生事端。”   “你自然是帮着他说话。”白夫人打趣。   喻勉冷不丁道:“也不尽然。”   白夫人笑盈盈地看向喻勉:“难不成左大人是在帮我?”   喻勉深沉的语调中夹杂着一丝漫不经心,“季尧身边有石介, 我让你的人去保护他,无非也是想看看, 你的人见到这位九冥前护法会不会听之任之,若是留有私情,分不清谁才是主子,我自当替你清理门户。”   白夫人稍微敛起笑意,淡淡道:“行之, 你管多了吧?”   “是你想要的太多。”喻勉眸中波澜不惊,语气带着不以为然的随意。   白夫人轻笑一声:“所谓人心不足,更所谓权衡利弊,你我不都是这样的人?”   “看到最后罢。”喻勉懒散道:“你会知道你所谓的权衡利弊有多蠢。”   白夫人悠悠一叹, 看向置身事外的左明非,假意抱怨:“他同你说话时, 也这般欠打?”   左明非笑道:“白姑娘莫要给我挖坑了。”   浮生半日,闲暇难得,三人度过了一个看似平静的下午。晚间,在青紫交织的天空中,一束火花绽放开来,距离这信号烟花最近的三人望着这转瞬即逝的美景,心知时候到了。   京口郊外,一场逃脱与厮杀正在进行,身着异族服饰的大批人马追捕着一小群赤虎帮的人,为首的是两个少年,他们皆穿着赤虎帮的服饰,这二位自然就是混进其中的九皇子和易少主。   “他娘的!”易听尘狠狠抹去额角的汗,骂道:“京口藏了这么多的图戎人!官府真是吃干饭的!”   九皇子背着一个满身是伤的男人,他脚步不停,声音却是镇定:“再坚持一会儿,左先生说了会有人接应。”   “他看起来不声不响的,不会死了吧。”易听尘抽手拍了拍九皇子背上的人:“哎!哎!曹崛,曹崛!”   九皇子道:“有呼吸,没死。”   赤虎帮的领头人说:“二位公子先走,我们留下断后。”   “谁信你们!”易听尘怒道:“要不是你们赤虎帮暴露了我们的身份,我们至于这么狼狈吗!”   领头人尴尬道:“我们也没想到会出叛徒…”   原本卜彪这方交图纸,图戎那边放人,一切进行的很顺利,甚至人质已经到了赤虎帮手里,但这时赤虎帮中有人突然大喊图纸是假的,还指出了九皇子和易听尘的身份。   他们两个一个是皇帝的儿子,一个是江湖大族的少主,抓住他们对图戎来说,进可威胁皇帝,退可要挟易山居,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于是场面便乱了,几番厮杀下,小队人护送着九皇子和易听尘逃出来,但身后追兵还是源源不断。   甚至在得知二人的名号后,藏在暗处的图戎首领亲自出动抓捕。   眼看众人渐渐体力不支,易听尘忽然止住脚步,他左手/弩/机蓄势待发,右手横刀向前,挡在九皇子身后,呸了一口血痰:“再跑下去,不被抓到也会被累死,他说得没错,九哥,你背着曹崛先走,我和他们断后。”   “听尘。”九皇子慢下脚步,皱眉道:“你们打不过那么多人。”   “那又如何。”易听尘按动弩机,短箭破风而过,瞬时穿透了一个图戎人的脑袋,易听尘伸手拽下赤虎帮的外裳,露出了自己原本的红色轻袍,他声音清亮倨傲:“我姑姑是易山居宗主,易山居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就不信了,这群图戎羔子真的敢把我如何!”   “九哥,你跟我不同,你是皇子,被抓到绝对没有好下场,快走!”   九皇子将背上的人丢给赤虎帮的人,淡声吩咐:“带他走。”说完,他与易听尘并肩站在一起,共同面对着逼近的异族人。   “九哥?”易听尘稍显诧异。   九皇子右手聚气,做好了应战的准备,他不疾不徐道:“说好的一同闯荡江湖,我又如何能弃你于不顾?”   易听尘的眼中映着闪烁的火光,这火光衬得他眉眼愈发艳丽,他哈哈大笑起来:“好极!别人闯荡江湖是打打杀杀,你我则是共御外敌,说来也是佳话!”   原本逃跑的众人齐齐转身,共同奔向涌来的敌人,除了双方人数悬殊之外,这场景倒颇为壮阔。赤虎帮的人素来以力量取胜,以一敌二不在话下。   火光交错中,九皇子身形矫捷,他飘飘然地穿梭在敌人之间,初具鲲鹏之形的内劲游走过敌人手畔,席卷着他们手中的兵器落下,不近人身便取得先机,颇有遗世独立之风。   易山居那位便霸道多了,先不说他层出不穷的暗器,那手/弩机用得着实漂亮,反手断刀也是干脆利索,看得出来天赋极高。   黑暗中,喻勉望着不远处的火光交错,淡淡道:“胡闹。”   左明非站在喻勉身侧,脸上带着笑意,声音清朗无暇:“赤子之心,青云之志。”   “找死罢了。”喻勉不以为意道。   这时候,有人禀报:“喻大人,图戎人的窝点已经被我们拿下了。”   “好。”火光在喻勉眸中闪烁不定,他淡淡道:“那便动手吧。”   多个黑衣人凭空出现,加入了双方的厮杀中,九皇子和易听尘背靠背,“什么玩意儿?”易听尘抹去下颚的血汗。   九皇子分析道:“许是接应的人来了。”   易听尘松了口气,他轻笑一声,锐利的目光落在图戎首领身上,“既然没了后顾之忧,小爷便去取了这杂碎的项上人头。”   九皇子提醒道:“听尘,不可大意!”但是易听尘已经踩着几个人的肩膀朝首领奔去了,九皇子只好用方才的席卷之法,卸去了沿路敌人的兵器,为易听尘保驾护航。   易听尘跃至空中,举起弩机,对准了图戎首领的脑袋,破云短箭呼啸而过,首领眯起灰色的眼睛,挥刀砍断箭头,眼神中满是轻蔑。   易听尘目光一紧,屈辱感爬上心头,稳当落地后,他挥出一把缠丝钉,又从腰间摸出五把飞刀,同样投掷出去,可惜这些暗器不是被首领躲开,就是被首领身边的守卫挡下。   “他奶奶的!”易听尘暗骂一声。   肩膀被人蓦地按住,易听尘呼吸一滞:“谁?”他竟然毫无所觉。   “聚气凝神。”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易听尘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说:“你太依赖手中的兵器了,殊不知内力为御器之本?”   灵光闪过,易听尘茅塞顿开,他重新举起弩机,可又蹙起眉梢:“他会躲开。”   “在绝对的力量前,没人躲得开。”   易听尘对准首领的脑袋,在扣动扳机那一刻,他感到一股源源不断的浑厚内力从肩膀处流向左手,“嘣——”一声,易听尘看到了箭头前裹挟着的气流,他忍不住屏住呼吸。   “砰”一声,首领仍旧砍断了飞来的断箭,但箭头只是偏了下,之后狠厉果决地刺入了首领的右眼,“啊——”惨叫声响彻在杂乱的打斗声中。   “孺子可教。”喻勉留下一句不算夸奖的夸奖,闪身离开至首领跟前,他一步一步逼近首领,玄色衣摆在空中猎猎作响,近身的人全都在眨眼间趴下。   “北蛮小族,在边境跳脚也就罢了,竟敢深入大周境内?”慵缓的声音不紧不慢,居高临下的眼神满是威压:“又可知,犯我族者,唯有以死请罪。”   鹰爪一般的五指狠厉地扼住失去右眼的首领,首领还未来得及挣扎,便听“咔嚓”一声,他眼睛突兀地瞪起,脑袋以一个奇异的角度歪着,顷刻间便没了声息。   喻勉波澜不惊地丢开了手中的死人。   易听尘忽地愣住了,他后知后觉到,如若那天喻勉真对九皇子下了杀心,他们是阻止不得的。   “禀报喻大人,图戎人已全数制伏,请问大人接下来要如何做?”红荔禀报。   喻勉淡淡道:“杀了,尸体扔官府门口。”   红荔微愣:“全…全杀了?”这人数可有不少。   喻勉抬眼看向她,目光里有被质疑的不悦。   白夫人适时出现,“听不懂话吗?”她瞥向红荔:“喻大人说什么,照做便是。”   “是。”   喻勉这时候才留意到盯着他的易听尘,易听尘神色有些古怪,别扭道:“你…”   “不必谢。”喻勉道。   “谁要谢你了。”易听尘嘴硬道。   白夫人笑着打量易听尘:“小少主可受伤了?”   易听尘嗤道:“就凭这点儿人?”   白夫人偷笑,也不知方才被追成狗的人是谁。   喻勉重新看向易听尘,难得有几分前辈的风范,“你天赋不错,但内劲不足,想来是贪玩所致,不想浪费这身根骨便勤加练习,不然…”他卖了个关系,意味深长地看着易听尘。   易听尘半信半疑地问:“不然如何?”   “泯然众人矣。”喻勉悠悠道。   “……”   就在此时,卜彪带着手下赶过来,左明非也带着九皇子走来,一群人总算是汇合到一起了。   卜彪气喘吁吁道:“喻老弟,剩下的人都解决了,我儿子呢?”   “这要问他们了。”喻勉扬扬下巴,示意九皇子和易听尘。   九皇子略一思索,问:“莫非,曹崛是卜帮主的儿子?”   “是了是了,他是云瑛的儿子,随云瑛姓曹!在哪儿呢?他在哪儿?”卜彪喜不自胜地搓着手掌。   九皇子道:“卜帮主莫急,你的人已经带曹崛离开了。”   易听尘瞪着卜彪:“你真是曹崛的爹?那我俩帮你救儿子,你的人背叛我们?”   卜彪赔笑道:“小兄弟莫急,这全在我喻老弟的掌握之中。”   “什么神机破妙算!听不懂!”易听尘皱眉道。   九皇子看向身侧的左明非,慢条斯理道:“意思是…喻大人为了引出图戎首领,故意暴露你我二人的身份,以你我作饵,这样既能救出曹崛,又能将图戎人全数拿下。”   左明非颔首道:“殿下冰雪聪明,不过喻大人早就派了人暗中保护,所以你们不会真的出事。”   九皇子一笑了之。   易听尘:“听不懂听不懂!”   “诸位,不妨先回赤虎帮稍作歇息?”卜彪提议。   一行人去了赤虎帮,曹崛正被救治,好在他只是外伤太重,并无性命之虞,卜彪坐在床前,看着床上虚弱的青年,暗自垂泪:“儿啊,爹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   易听尘朝空中丢了颗梅子,用嘴接住嚼了嚼,他翻白眼道:“我说你们这些爹妈啊,早干嘛去了?嘶…好酸好酸…”他被酸得龇牙咧嘴,九皇子轻笑一声,将手中的凉茶递过去,易听尘一饮而尽。   左明非若有所思道:“想不到卜帮主和殿下要救的竟是一人。”想来喻勉早就猜到了。   “殿下可知曹公子为何被捕?”左明非关切地看向九皇子。   易听尘接话:“哦,我们原本是…唔!”他嘴里被九皇子塞了个桃干,九皇子含笑对他说:“这个甜,你吃这个。”   说完,九皇子才看向左明非,和声道:“这个恐怕要等曹公子醒后,先生亲自去问了,我们也不知道。”   “这样啊。”左明非淡淡一笑。   抱臂站在窗口的喻勉,云淡风轻的白夫人,还有一问三不知的九皇子,也包括他自己,左明非心想,看来这屋里的人皆是各怀鬼胎,他余光瞥见正在吃桃干的易听尘,他又想,除了这个。   红荔这时候进来,禀报:“白姐姐,喻大人,人都处置完了。”   白夫人微笑:“辛苦你们了,做得很好。”   “你们在保护九殿下途中,可遇见了石介一干人等?”喻勉骤然发问。   白夫人故意微滞,她下意识攥紧桌角,眸中闪过担忧之意。   红荔回答:“并无。”   听到这个答案,白夫人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哦?”喻勉深不可测的目光落在红荔身上,令人窒息的压力几乎让红荔站不住脚,红荔艰难道:“大人明鉴…红荔…红荔不敢隐瞒…”   “那便奇了怪了。”喻勉漫不经心地转着腰间的玉佩,“他奉命保护九殿下,眼下突然没了,难不成是太后将他突然召回?可我未曾得到半点消息,还是说…”他稍稍侧脸,看向白夫人:“有人将他藏起来了?”   白夫人皱眉:“你怀疑我?”   “白檀,我没时间跟你兜圈子。”喻勉眸色冷淡:“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旧情,眼下我要他,谁都阻止不得。”   白夫人深呼吸一口气,她虽然对喻勉的霸道十分不满,但实力悬殊,却是无可奈何,她认真道:“我没有藏他,在这件事上,我顶多谁也不帮,不会偏颇于你们任何一人。”   左明非道:“喻兄稍安勿躁,此事急不得。”   “我当然不急,要死的又不是我。”喻勉冷嗤。   左明非:“……”   “喻大人…”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声音来源是九皇子。   喻勉自动忽略九皇子,又问卜彪:“卜兄,你也没有石介的消息?”   卜彪不好意思地挠头:“对不住啊老弟,你也知道,因为我儿子这事,我忙得焦头烂额的…那个那个…你放心,我定会帮你找到。”   九皇子再次开口:“喻大人,我…”   喻勉蓦地出声,“李杨。”   屋内顿时多了一个暗卫,“主子请吩咐。”   “发动所有暗卫,哪怕是将京口翻了天,也得将石介给我揪出来。”   “是。”   在这件事上,喻勉的耐心不多了,何况方才白夫人已经表态,她不会对石介动手。石介是个关键,不管是从哪方面来说,喻勉都必须抓住他。   而且…   喻勉的目光落在左明非身上,仅是一闪而过,前几日,喻勉为左明非输送内力时,已经察觉到左明非日趋虚弱的身体和过低的体温,左明非究竟能撑到几时,谁也不知道,但是眼下,喻勉并不想让他死,名士讲究死得其所,左明非这算什么。   “喻大人…”九皇子锲而不舍地再次开口,但这次被喻勉不耐地打断了,“殿下究竟要说什么?”   很好,他还记得尊称。   九皇子心平气和道:“如果你在找石介的话,我可以帮你。”   “你?”喻勉语气中饱含质疑,一个小娃娃也敢说这种话,莫不是为了争储想拉拢他吧?随便一个苗头,喻勉的心思都能拐出几个弯来。   九皇子轻唤:“听尘。”   喻勉这时才留意到,方才的小吃货不知道哪儿去了。   消失了片刻的易听尘骤然出现,他把被绑得五花大绑的人丢到地面,拍着身上的灰尘,嫌弃道:“沉死了。”   白夫人突然站起,她错愕地看着地上的人:“石介!” 第32章 宣泄   看到白檀的反应, 喻勉不疑有他,不待白檀回身,喻勉便挥手让人把石介带下去了。   喻勉凝眸看向九皇子, 淡淡道:“无功不受禄, 殿下这是何意?”   九皇子一字一顿道:“明志。”   “明志?”饶是心思深沉如喻勉,此刻也摸不准九皇子的心思。   九皇子坦然道:“石介是太后的人, 太后与我父皇不合, 欲扶持我为储君,可我不愿。”   “这么说, 你是站在皇上那边了?”喻勉打量着九皇子, 轻飘飘地问。   “不。”九皇子不假思索地否认了,他道:“我谁也不站, 上京多是非,我此番离宫, 便是想去三清山问道,此生逍遥自在, 浪迹江湖。”   “可这一路,太后不依不饶,石介紧追不舍,我也苦恼得很,若喻大人能帮我解决这个麻烦, 我自是感激不尽。”   喻勉慢悠悠道:“追你的可不止太后的人。”   “父皇的人已经离开了。”九皇子神色淡然地说:“至于太后的人,如今也归大人了。”   喻勉神色莫辨地盯着九皇子,这孩子心思深沉,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叫人摸不清脾性。   九皇子释然道:“大人不必琢磨我,人各有志, 说句不好听的,你们想要的,我未必看得上。”   倒是难得流露出几分少年意气。   喻勉沉吟:“如此,愿殿下能得偿所愿。”   晚月楼   密室昏暗,隐隐有潮冷气息浮现出来,李杨裹着一身冷肃从里面出来,却迎面撞上红荔,他挡住红荔的去路,冷声道:“主子吩咐了,任何人不得靠近这里。”   红荔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些药瓶,对上李杨毫无感情的目光,她盈盈一笑,道:“这位小哥,里面的人好歹也曾是我们九冥的护法,小哥不妨放我进去,千万别让他死了,不然也没法交代不是?”   “没有主子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出入这里。”李杨漠然道。   红荔神色微变,笑意淡了些许,“小哥别忘了,这可是晚月楼的地盘。”   李杨:“所以?”   “你!”   “红荔,退下。”白夫人款款而至,她杏眸盯着李杨,有意无意地放出威压。   李杨警惕地望着白夫人。   白夫人皮笑肉不笑道:“我武功虽然不及你主子,但若杀他一个手下,想必他是不会介意的。”   李杨无动于衷,仍旧挡在密室门前:“夫人请便。”   白夫人手中蓄力,周遭暗流汹涌,还未等白夫人发作,她突觉双肩一沉,仿佛有千钧之力落在肩颈上,她呼吸一滞,便听一个漫不经心的低沉声音响起,“何必为难他?你想进去,同我说一声便是。”   喻勉如同鬼魅地出现在白夫人身后,“难不成我还会拦着你去见你的老相好?”他抱着手臂站定。   白夫人收力,皱眉道:“你已经关他三天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喻勉:“无甚,只是关着。”   白夫人犹疑着问:“你…会杀了他吗?”   “这要看他识不识趣。”喻勉不甚在意道。   白夫人收敛起所有的戾气,近乎示弱般地靠近一步,低声道:“他救过我。”   喻勉嗤道:“他又没救过我,不久前,他甚至想杀我,若是易地而处,你以为他会放过我?”   白夫人定定地望着喻勉:“无论如何,请你留他一命。”   喻勉不予理会,转身便走。   “二哥!”白夫人跟了两步,声音略微颤抖:“算我求你。”   喻勉没有停顿,他对白夫人的求情置若罔闻,只轻飘飘地留下一句:“你若敢动我的人一根汗毛,我便让你的人活不过明日。”   “……”白夫人惨淡地笑了一声。   红荔稍显不甘,她低声道:“白姐姐,我们为何要怕他?只等你一声令下,便是抢,我们也会把石介护法抢出来。”   白夫人整理好衣襟,恢复了一贯的游刃有余,她平静道:“抢?为何要抢?石介还不值得我和喻勉撕破脸。”   卖糖画的摊贩前,左明非拿起一个猴子捞月的糖画递给凌乔,笑问:“喜欢吗?”   凌乔严肃道:“我家主子不会喜欢这些东西。”   “没问你家主子,问的是你。”左明非失笑。   “我?”凌乔稍愣。   左明非道:“前几日是情非得已才夺了你的佩刀,给你赔罪了。”   凌乔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糖画,他揉了揉鼻子:“我知道公子是不得已…”顿了下,他又道:“不过公子下次别那么冒险了,主子真的会杀了你的。”   “好。”左明非温声应下。   凌乔满意了,他问:“公子还想要什么?”   “你家主子爱吃什么?”左明非问。   凌乔挠挠头,费劲思索着:“主子他没什么爱吃的。”   “那便都买上一些,你觉得如何?”左明非含笑问。   凌乔平日只听命令做事,眼下被人询问意见,感觉不是一般的好,他煞有其事地点头:“我觉得甚好。”   前方食肆人流涌动,看得出来很热闹,“前面太挤了,公子在此处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辛苦你了。”   “嘿嘿,不辛苦。”   看着凌乔的身影湮没在人群里,左明非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下去,他正要转身,在他身侧买糖画的姑娘蓦地后退半步,踩到了左明非的鞋子。   “哎呦…”姑娘惊叫出声,她往后趔趄,左明非抬手撑了一把:“姑娘当心。”   “多谢公子。”姑娘余惊未定地拍着胸口。   左明非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地收回手。   姑娘迅速将左明非塞给她的纸条塞进袖子里,之后福了福身,神色坦然地离开了。   “怪哉。”毫无感情的沉缓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左明非心中稍微“咯噔”一下,熟悉的气息逐渐接近,左明非转身挡在喻勉身前,温温和和地称呼:“喻兄。”   喻勉瞥他一眼,毫无波澜道:“方才那姑娘有些奇怪。”   左明非语调缓缓:“哦?”   “寻常姑娘见到你,不都是惊为天人的吗?”喻勉双手抱臂,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臂肘,他语气不似调侃,反倒有几分百无聊赖。   左明非失笑:“喻兄说笑了…”   “是么。”喻勉淡淡道:“那看来这位姑娘有些不同寻常。”说完,他略过左明非,竟是直直地往那姑娘离开的方向走去。   左明非眉心微动,他下意识抓住喻勉的手臂,“喻兄…”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左明非心一横,索性赌一把,他往喻勉身上靠过去,身体逐渐瘫软下来。   喻勉眼疾手快地揽住左明非的腰背,他半信半疑地打量着左明非,晕的这么巧?   左明非一手攥住喻勉小臂,一手搭在喻勉肩膀上,他原本瘫在喻勉怀里,待喻勉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他身上,左明非才缓缓抬头,“喻…”   喻勉的眼睛像是深入寒潭的无底洞,左明非撞入他的眸中,一时失言。   喻勉打量着左明非欲言又止的神色,“怎么?”他问。   “头…有些晕。”左明非慌不迭地垂眸。   喻勉不近人情地收手,“好了便自己站着。”   “……”   看左明非没反应,喻勉问:“还晕?”   喻勉不对劲,左明非心想,寻常这种时候,喻勉不是开玩笑就是奚落他几句,是心情不好吗?   也不知道自己如何想的,左明非搭在喻勉肩上的手微微收紧,他注视着喻勉,企图从喻勉脸上看出些什么。   喻勉不耐烦地想推开他,但手伸到一半,却被左明非直接攥进了手心,喻勉微微眯眸:“……”   “我会摔倒的。”左明非轻声说:“你就不能扶我一把?”   喻勉的眉头渐渐隆起,他盯着左明非,蓦地低笑出声:“左憬琛…”他唤了一声,随后不容置疑地搂紧左明非的腰,左明非控制不住地前倾,双唇蹭过喻勉的唇角和脸颊,直到停在喻勉耳畔。   喻勉懒洋洋地问:“可还满意?”   左明非怀疑方才的触觉是自己的错觉,“多谢。”他正要佯做无事地退开,腰间又是一紧,身体被带着走,直到整个人被喻勉按着肩膀抵在巷子里的墙壁上。   左明非大气也不敢喘,只能以不变应万变,紧接着,他看到喻勉眸中闪过寒光,两人僵持了须臾,这须臾可能是喻勉给左明非的退路,但左明非攥着喻勉衣袖的手没有松开。   喻勉不容置疑地压下身躯,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样,毫无温情可言,带着将人嚼碎吞尽的狠绝,血腥味弥漫在唇齿之间,左明非没有动,他始终攥着喻勉的衣袖。   始终。   左明非的顺从激发起喻勉内心深处的郁躁,他的力度愈发不受控制起来。   左明非轻微地嘶了一声,他偏脸躲了下,却被喻勉捏着下巴再次吻上,左明非觉得很不舒服,肩膀被喻勉捏得生疼,还有舌尖,应该也是破了。   “…疼。”左明非奋力转身,两人的位置颠倒过来,左明非看着喻勉,与其说喻勉是被他推过去的,倒不如说喻勉在逗他玩,故意换了位置。   喻勉靠在墙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左明非,左明非眉梢微动,心头有微许不满,“你心情不好,便来欺负我?”   “你可以欺负回来。”喻勉欣赏着左明非的脸色说。   左明非镜面般的眼睛被搅和得春水荡漾,嫣红的双唇上还留有一抹艳色,像是被人凌虐过一样,“你与白姑娘起争执了,”他推测着喻勉心情烦乱的原因,思索着问:“是因为石介?”   喻勉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索然无味地评价左明非:“大煞风景。”   左明非稍微平复下呼吸,对喻勉道:“白姑娘不会背叛你。”   “你觉得我在乎?”喻勉轻嗤。   左明非笑了下:“你就当做是我觉得你在乎。” 第33章 喻强   “公子——”凌乔提着几包点心回来, 却没有在原处看到左明非,“公子?”他看着来往的人群,心里一咯噔, 心想公子丢了, 要被主子丢回琅琊老家了。   “阿乔。”左明非的温润嗓音在身后响起,凌乔立刻回身, “公子你…”紧接着, 他看到了左明非身后的喻勉,凌乔不自觉地站直身体, 他恭敬地点头:“主子。”   喻勉略略颔首。   凌乔打量着喻勉和左明非, 不知为何,他觉得二人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公子看起来像是被欺负过一样,主子的脸色也有些不同寻常, 而且,两人是从哪里出来的?   喻勉瞥向凌乔, 发现这小子满脸探究,他适时开口,问:“让你看着人,去哪儿了?”   凌乔拎起手中的点心,回答:“公子说, 要给您买些吃的。”   “哦?这么贴心?”喻勉侧脸望着左明非。   左明非的脸色略显不自然,他上前一步,将喻勉的目光留在身后,佯作随意道:“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 随便买了些。”   喻勉听不出情绪地笑了一声,他兴致缺缺道:“你自己留着吧。”   左明非心想, 他莫不是怕我投毒?   “方才都吃好了。”喻勉不知何时上前一步,在左明非耳侧打趣了一句。   左明非:“咳。”待他反应过来时,喻勉已经提前迈开脚步,往前方去了。   左明非行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去哪里?”   “石介已经抓到了,自然没有再留下的道理。”喻勉说。   左明非稍显诧异:“现在离开?”   “莫非晚月楼还有你割舍不下的东西?”喻勉侧脸问,而后淡淡道:“是了,那个叫红荔的丫头,她对你情谊颇深呐。”   左明非的嗓音温和悦耳:“喻兄对红荔姑娘观察得如此细微,才是让人怀疑。”这便是倒打一耙了。   喻勉脚步微顿,待左明非走至身边,才伸手搭上左明非的肩膀,他半是强迫半是自然地将人揽进怀里,“暖玉在怀,又何需红袖添香?”他语气慢条斯理,带着捉弄人的恶劣。   左明非看向喻勉,仿若春风勾过眼尾,他笑得颇为坦荡:“喻兄高兴便是。”   徐州只需半日便能到达,喻勉一行人至此,安顿下来后,喻勉带着左明非来到徐州最负盛名的茶楼——一念楼。   “听闻曹骊至今未娶正妻,这么说来,左淑宁做的是妾?”喻勉端起左明非递来的茶水,闲聊般问了一句。   左明非:“二姐的家事,我并不清楚。”   天青色的茶杯在喻勉手中看戏一般地转了半圈,戏谑的声音悠悠道:“究竟是不清楚,还是家丑不可外扬?”   “喻兄的暗卫无所不能,这点事情用得着问我?”左明非笑意淡淡。   喻勉:“你家的事,当然是你最清楚。”   “是妾。”清扬的男声响起。   喻勉和左明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声音来处。   茶室外面,脚步声轻盈,身着白青色广袖轻袍的青年缓缓走近,他样貌和喻勉有五六分相像,却比喻勉多了几分书卷气,但眸中的傲气却是分毫不加掩饰。   “曹秉德家有悍母,左淑宁不过是个没有家世依仗的千金小姐,自然不会好过。”青年睥睨着喻勉和左明非,口中讥讽:“三言两语的事,有那么难说吗?喻大人为官已久,莫不是忘了如何说人话?”   他一撩衣摆,索性坐在喻勉和左明非身旁,老神在在道:“还想知道什么?一并问了。”   喻勉眸色深沉地看着来人,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自然是…”青年卖了个关子,而后悠悠道:“来抓你。”   喻勉轻嗤一声,显然是不屑一顾,“滚回你的书院。”   左明非微微颔首,他打量着青年衣袍上的白泽暗纹,和声道:“阁下莫非是琅琊书院的山长喻先生?”   青年看向左明非,矜持道:“在下喻季灵,忝居书院山长,见笑了。”   “喻强!”喻勉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青年顿时从地上弹起来,怒气冲冲地指着喻勉,吼道:“不许喊我这个名字!”   世人只晓得琅琊书院的山长姓喻字季灵,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喻季灵年少成名,他十五岁便成了琅琊书院的山长,为人卓尔不群,虚怀若谷,自他担任山长八年来,琅琊书院在他的掌管下不断开拓进取,备受世人称赞。   是的,闻名遐迩的喻山长,大名叫喻强。   乍闻喻山长大名,左明非先是一顿,之后缓缓垂首,置身事外地喝了口茶。   喻勉轻描淡写地瞥他一眼:“不挺会装模作样的吗?”   “你住口!”喻季灵冷漠道:“若说装模作样,谁能比得上你?本想着多年未见给你几分颜面,既然你还是如此自大,我也没必要再同你客气,来人!”   他话音刚落,一念楼骤然被官兵围住了,他们将一念楼围得水泄不通。   喻季灵施施然站起,嘲讽道:“你真以为书院还会任你差遣?喻勉,书院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东西!”   喻勉脸上毫无波澜,他打量着喻季灵,道:“你伙同了官府的人?”   喻季灵冷冷道:“是又如何?我劝你最好乖乖听话,跟我走你还能保全一命,若是落到其他人手里,你未必能活。”   “其他人?”   “想杀你的人多了去了。”   喻勉盯着喻季灵,在他深沉的目光之下,喻季灵的眼神逐渐飘忽起来,这种来自血脉深处的震慑是深入骨髓的。   “好。”喻勉冷不丁地道:“我跟你走。”且看看这兔崽子要做什么。   “……”喻季灵已经做好了同喻勉酣战一场的准备,虽说他武力不及这个年长自己六岁的亲哥哥,但他带了这么多的官兵,起码…能打个平手吧。   待喻勉被绑上,喻季灵拿着麻袋走近,作势要往喻勉的头上套,喻勉轻描淡写地斜他一眼,喻季灵立刻停下动作,犹豫着没能上前。   “出息。”喻勉云淡风轻地别开目光。   喻季灵狠狠地瞪了眼喻勉,对身旁的官兵道:“你出去,让门外的人都闭上眼睛,不许看。”   官兵:“……”   “去啊!”喻季灵没好气道:“就说此次抓捕的贼人相貌丑陋,怕丑瞎他们的眼。”   “……”   左明非埋首,没忍住轻笑出声。   “至于你…”喻季灵皱眉看向左明非,这位公子年纪轻轻,相貌清隽不凡,应当不是寻常人物。   左明非友好询问:“我能和你们一起吗?”   喻季灵端起一副山长架势,睨着眼睛问:“你是何人?同喻勉又是什么关系?” 第34章 请君入瓮   “在下只是一介布衣, 不值得一提。”左明非面带笑意地回答。   喻季灵牢牢地盯着左明非,心中揣度着他到底是何人,左明非清清肃肃地站着, 神色坦然地任他打量。   “难不成你是…”喻季灵的眉宇微微蹙起, 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左明非没指望瞒过这位琅琊书院的山长,自从江湖势力协助皇帝夺权成功后, 这些世族门阀便隐隐有没落之势, 但琅琊书院的地位始终稳如泰山,这与喻季灵是分不开的。   想来喻勉带着他上路的消息已经传回琅琊, 只需稍微动一下脑子, 便不难猜出他的身份,左明非思忖。   赶在喻季灵说出自己的名字之前, 左明非稍微颔首,正欲承认, 却听喻季灵笃定道:“你是喻勉相好儿的!”   “……”   什么?   喻季灵打量着左明非,自言自语道:“倒是个美人儿。”   左明非微愣:“……”   这位山长怎么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对喻勉也挺死心塌地。”喻季灵自顾自地点头, 许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他郑重地看向左明非,严肃道:“你可要想清楚了,若你真打算同喻勉在一起,是入不了我喻氏家谱的。”   “废什么话!”喻勉抬腿便是一脚。   喻季灵捂着屁股往前踉跄一步, “你!”他恼羞成怒地回身,虚张声势道:“你一个阶下囚,还这么嚣张,一会儿有你的好果子吃!”   喻勉淡淡一瞥:“我看你是皮痒了。”   喻季灵狠狠一甩袖子, 他抚平衣襟上的褶皱,架势十足道:“带他们走! ”   牢房里熏着驱赶蚊虫的艾草, 喻勉坐在石床上不发一语,左明非环顾四周,淡笑出声:“想来这是此处最好的牢房了,喻山长当真有心了。“   “左大人不愧是刑部侍郎,对大牢倒是情有独钟。”喻勉兴致缺缺地坐着,半是嘲讽半是调侃的说了一句。   “我瞧着喻山长同喻兄有五六分相像,但他眉眼柔和许多。”左明非说。   闲着也是闲着,喻勉多说了几句:“他眼睛随我母亲。”   “你母亲?”左明非重复了一遍。   喻勉淡淡道:“我母亲生喻强时便过世了,父亲随后也出家了,我常年不在书院,喻强便被书院的老头子们惯得无法无天。”   左明非觉得好笑,喻勉还有资格说别人无法无天?他轻声笑了出来,触及喻勉警告的目光,左明非收敛笑意,他走到喻勉身旁坐下,坦然道:“说起来,我倒是和喻山长同病相怜。”   喻勉稍稍侧脸,左明非温和道:“我母亲生我时也死于难产。”   这喻勉倒是未曾听说过,虽说喻勉母亲也是早早离世,但世人皆知,他母亲出身九大世家之一的廉氏,反倒是左明非,只知道他父亲是左老太爷最宠爱的幺孙,至于他母亲是谁,没人听说过,左家好似刻意藏着掖着。   许是看出了喻勉的疑惑,左明非主动道:“我母亲原是左家婢女,同我父亲算是青梅竹马,当初我父亲执意娶她为妻,但祖父不同意,乃至她去世,也没有得到一个名分。”   “父亲一怒之下,便带我离开了左家,直至我十一岁才重新回到左家。”左明非的语速不疾不徐,他音色清朗温和,听起来很有娓娓道来的感觉。   喻勉不发一语地听着。   他想起左明非失忆时声称自己只有八岁,想来那段年岁正是他随他父亲在外浪迹江湖的时候,喻勉心不在焉地想,左老爷子是有些手段,能将一个顽童打磨成璞玉。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之所以带我回家,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左明非的目光落在地面,脸上带着闲话家常般的温和。   喻勉不紧不慢地收回目光,“生老病死,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有些寡淡,左明非一笑置之。   不多时,左明非觉得手腕被人按住,他正要侧首,忽觉一股浑厚绵延的内力顺着手腕处的脉搏游走进四肢百骸,略显疲惫的身体为之一轻,待他回神时,喻勉已经收手。   “牢房阴湿,真不知道你跟过来图什么。”喻勉颇有些冷嘲热讽的意思。   左明非坦然道:“被你看着,和被十几个人盯着,我选前者。”   喻勉眉梢微挑,随口道:“你知道有人暗中盯着你?又是凌乔说的?”   “我猜的。”左明非淡淡一笑:“你总不可能真的放我走。”   “有些自知之明。”喻勉微闭的双眸骤然睁开,语气不同于前一句话的调侃,反倒有几分漫不经心:“来了。”   左明非了然一笑:“倒是比预料的要早。”   “兴许沾了你的光。”喻勉说。   话音落,脚步声从牢房外传来,左明非起身,作出相迎的姿态,举止十分有君子之仪。   喻勉没有动,他神色淡淡地坐在石床上,哪怕看清了来人的三品官袍,仍旧无动于衷地坐着。   来人面色清淡,看起来略显古板,他微微颔首示意:“下官不知大理寺卿至此,有失远迎,失礼了。”   “何必谈失礼?本官已被罢黜,岂敢受曹大人这一礼?”喻勉不咸不淡道,他直勾勾地望着曹骊,欲从曹骊古板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曹骊不卑不亢道:“误将喻大人认成贼人,本就是在下的不是。”   “你也说了,误会一场,不必客气。”   “喻大人请移步。”曹骊侧身,公事公办道:“下榻的地方,本官已令人布置妥当,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喻勉悠悠起身,“那便叨扰了。”   曹骊这才看向左明非,他的态度比起面对喻勉时自然了许多,“憬琛。”   “秉德兄,好久不见。”左明非问候。   曹骊略一颔首,只是说:“你姐姐很是思念你,待你空下,去看看她吧。”   “这是自然。”   一行人刚出大牢,便被匆忙赶来的喻季灵撞上了,喻季灵堪堪停下脚步,他轻哼一声,整理好前襟,态度倨傲道:“曹大人,未经在下许可,便私自挪送犯人,这便是太守府的待客之道?”   曹骊疏离地回答:“喻山长,想来是误会,这二人是本官故交,何谈犯人?”   “人是我抓的。”喻季灵加重语气强调。   曹骊淡淡道:“抓错了,便是该放。”   “放、屁!”喻季灵咬紧最后一个字,扬起下巴道:“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是要将他们换个地方看押。”   “喻山长想必还不清楚。”曹骊淡定地看着喻季灵,条理分明道:“其一,本官并不知晓你要抓的人是朝廷命官,其二,山长你私自抓捕朝廷命官,可知该当何罪?”   喻季灵蓦地语塞,他皱眉盯着曹骊:“你阴我?让我抛头露面去抓人,你却坐享其成!”   曹骊神色未变,只声道:“本官不过是在弥补喻山长的过失。”   喻季灵瞳光微变,他看向喻勉,冷声道:“你当真要跟他走?”   “蠢货。”喻勉盯着喻季灵,清晰地吐出来两个字。   喻季灵气急:“你!”   “既然选择与虎谋皮,就不要期待全身而退。”喻勉的口吻颇为漫不经心,“除非…”他顿住,明显不打算再说。   喻季灵眉头紧锁,追问:“除非什么?”   喻勉不再言语,他以手作请状,对曹骊道:“曹大人,请。”   看着喻勉离开的背影,喻季灵气愤道:“你真跟他走?你才是蠢货吧…哎!好歹把话说完,除非什么?”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喻季灵看向身旁温润如玉的人,不满地啧了一声。   左明非含笑道:“除非你是武松。”   喻季灵无语道:“…才不好笑!”   “放心。”左明非抬手按在喻季灵地肩膀上,低声笑道:“你大哥有分寸。”   喻季灵嗤道:“我才不是担心他,我巴不得他死在外头。”末了,他漫不经心地盯着喻勉越来越远的身影,“不过眼下还有桩陈年旧事未了结,他还死不得。”喻季灵近乎自言自语道。   说完,他又看向左明非,淡淡道:“看在你是我嫂嫂的份上,提醒你一句,曹骊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自己当心,当然,若是你不想守寡的话,也要提醒喻勉当心。”   左明非思来想去,捡着紧要的问题回答,他平心静气道:“在下并非山长的嫂嫂。”   “啊!”喻季灵愕然捂住嘴巴,破音道:“喻勉才是嫂嫂么!”   这玩意儿是如何当上琅琊书院的山长的?凭借书院长老们的溺爱吗?   左明非觉得多说无益,只能请辞离开。   曹骊为喻勉和左明非安排了一座别院,他来去匆忙,看起来真的像是随意招待——若是忽略掉无风而动的草丛和树冠的话。   “和喻强聊什么了?”喻勉随意问。   左明非浅笑道:“喻山长思路清奇,不似凡人。”   “你直说他不是人不就得了。”喻勉不以为意道。   左明非含笑抬眸:“喻山长是喻兄的弟弟,若他不是人,那喻兄?”他打趣人的尾音轻微上扬,有些不似寻常的灵动,颇含亲近之意。   “我什么?”喻勉侧眸看向他。   “不可说。”左明非温言道。   喻勉淡淡道:“故弄玄虚。”   “昔有太白不敢高声语,今有在下惶恐不可说,究其缘故,皆为——”左明非的声音清清和和,带着让人难以忽视的认真与温雅:“恐惊天上人。” 第35章 陈年   “三弟!”一声柔婉凄楚的女生在门外响起, 打断了两人温情的气氛。   左明非看向院落门口,一个温婉貌美的女子在院外焦急地张望,他流利地走上前去, 温声唤道:“二姐。”   院门被拉开, 左淑宁眼中尽是思念,她激动地抓着左明非的双臂, 喃喃道:“是你…真的是你, 你没怎么变,还和以前一样。”   喻勉看着这幅姐弟温情的画面, 百无聊赖地想, 可不没怎么变,都快返老还童返死了。   左明非弯眉浅笑:“二姐可好?”   “我好啊, 我挺好的,你呢?你为何会来徐州?是…祖父和父亲让你来的吗?”左淑宁目含期待地望着左明非。   左明非笑意微敛, 委婉道:“祖父和父亲一直都很记挂你。”   “啊?”左淑宁缓缓松开握着左明非手臂的手,勉强一笑:“我知道了, 他们果然…还没原谅我。”   左淑宁早已不是二八少女,她如画的眉目间染上了一层风霜,看起来有几分凄婉,继而,她忐忑地看向喻勉。   触及到这道目光, 喻勉懒懒地点了下头:“曹夫人。”   左淑宁行了个妇人礼,她低声问左明非:“你为何会和他在一起?”   “说来话长,喻兄对我有搭救之恩。”左明非一语带过,他又和声问:“二姐是如何得知我在这里的?”   左淑宁微顿, 目光躲闪一瞬,她不疾不徐道:“是秉德告诉我的。”   左明非垂眸浅笑:“曹大人果然神通。”   左淑宁蓦地抬眸, 问:“你还是不愿称呼他为姐夫?”   “二姐何必执意这些虚礼。”左明非语气温和,让人挑不出半点不是。   平心而论,左明非对曹骊素来是以礼相待的,但同样的,因为某些原因,左明非始终不能承认曹骊是左家的姑爷。   左淑宁叹息一声,她强颜欢笑道:“我已备下酒席,全是你幼时爱吃的,随我来…”她犹豫地看向喻勉,试探性道:“喻大人一同来吗?”   喻勉不怎么感兴趣道:“你们姐弟重逢,本官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左淑宁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她周到地说:“喻大人有什么想吃的,尽管交给下人去做。”   “有劳。”   待左明非随左淑宁离开,喻勉转身进屋,他从屋后窗台一跃而下,顿时有两个蒙面人出现,挡住了他的去路,蒙面人警告道:“喻大人不要让小的们难做。”   喻勉眸色淡淡,他骤然抬手,袖风携裹着两枚飞镖穿过一个蒙面人的咽喉,蒙面人重重倒地,另一个蒙面人呆住了。   “嘘。”喻勉对他示意。   蒙面人脚边是早就没了声息的同伴,他顿时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眼中满是惊恐,直觉告诉他,眼前的男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他性命。   喻勉道:“想活命的话就听我的。”   蒙面人心中权衡利弊后,坚定地点了下头。   喻勉对蒙面人道:“把你的衣服脱给我。”   蒙面人手脚麻利地开始脱衣服。   “你们有多少人?”喻勉问。   “加上地上这个,一共二十个。”   “你们是谁的人?”   “我们原是九冥的人,奉石介护法之命,听命于曹大人。”   喻勉轻嘲:“如今九冥都是这种货色了?”   蒙面人顿了下,他眼中闪过凶光,但最终也没说什么。   “说说吧,你们护法和曹骊,知道多少?”   “……”蒙面人为难起来。   喻勉凉凉道:“你能活多久,取决于你知道多少。”   犹豫过后,为了表示衷心,蒙面人说:“石介护法早年流浪江湖时就加入九冥了,但他势单力薄,被九冥的其他人排挤,重伤之际,是兰陵啸风堂的柏宗主救了他,柏宗主为人宽厚热心,就安排石介护法在啸风堂住下,并让他保护自己的儿子。”   这个喻勉有些印象,啸风堂的少主柏闻辛,当年同他们还起过冲突。   “但是后来,柏少主在上京得罪了人,被人淹死在河里,柏宗主过于悲痛,死于旧伤复发,几个月后,啸风堂惨遭灭门,至今也未查出是何人所为。”   “石介护法为此事耿耿于怀数年,他为了查出真相,几经生死,曹大人是在护法被其他门派的人追杀时救下他的,因为曹大人对他有救命之恩,护法便命我们保护好曹大人。”   喻勉嗤道:“倒是有情有义。”   蒙面人恭敬递上衣服,道:“大人,您要的。”   “你是打算背叛你家护法了?”喻勉并不去接那衣服,反而饶有兴致地问。   蒙面人低头道:“小人是死囚,加入九冥本就是不得已之举,还望大人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   喻勉轻飘飘地问:“若是我不给你活路呢?”   蒙面人惊慌道:“你…”   “嗯?”   “大人,你说过的,我能活多久取决于…呃!”胸前被贯穿一把刀,蒙面人低头死死盯着胸口带血的刀尖,最终倒在地上了无生息。   “知道的太多,自然不能长命。”喻勉淡淡道。   凌乔抽出刀尖,略显委屈地望着喻勉:“他都快把我要说的说完了。”   “那你就说些我没听到的。”喻勉瞥了凌乔一眼:“不然要你何用?”   凌乔挠挠头,说:“当年的事,其实也算啸风堂咎由自取。”   “哦?”   “柏闻辛嚣张跋扈,在此之前,已经闹出了好几条人命,虽说都是贱籍的人,可他弄死的一位青楼女子是珲元王爷的相好,珲元王爷气不过就收拾了他一顿,谁知道柏闻辛细皮嫩肉的,没几下就被打死了,珲元王爷只好把他丢进了河里。”   凌乔说着自己打探来的消息:“主子你也知道,珲元王爷身体不好,陛下对他颇为看重,自然不能看着他赔命,索性对外道柏闻辛是淹死的了。”   凌乔感慨道:“虽说有失偏驳,但确实是柏闻辛自作自受。”   喻勉将手中的衣物递给凌乔,吩咐:“眼下不易多生事端,你将他的衣服换上,混进他们之中,在此等我回来。”   “是。”   “还有,”喻勉背对着凌乔,淡声道:“留意好左淑宁,她已不是左家人,恐对左三不利。”   “是!”   寻常院落里,只有左明非和左淑宁两人,左淑宁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和声道:“今日只有你我姐弟二人,不必拘束。”   左明非含笑点头:“二姐有心了。”   饭间,二人相谈甚欢,快结束时,左淑宁缅怀道:“还记得你刚回左家的时候,谁也不爱搭理,只是黏着我,当时你才一点大,转眼便过去这么多年了。”   她微叹:“就连当初我被驱赶出左家,也是你暗中为我送来钱财,憬琛,二姐一直都记得。”   左明非一笑而过:“二姐言重了,我们是亲人。”   “我也知道,对于我悔婚于白家的事,你一直都耿耿于怀。”左淑宁抬起那双和左明非三分相似的眼睛,眸中盈波,微光闪动:“我清楚你有多敬佩白家世子,可是憬琛…”   “都是过去的事了。”左明非语气温和地打断左淑宁:“二姐何必再提?”   左淑宁制止住左明非的动作,一滴泪顺着睫毛落下:“我如何能不提?你们将要对付的,是我的夫君啊。”   “……”左明非眸光微凝,他抽回被左淑宁握住的手臂,神色仍旧温和,问:“曹大人跟你这么说的?”   “我一介妇人,不懂那么多。”左淑宁拿出帕子擦了下眼角,继续说:“我只知道,喻勉不去赴任,反而改道来徐州,他不是要害秉德是什么?是了,喻勉同白家世子是至交,他定会因为当初我退婚的事去为难秉德。”   左淑宁抓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左明非:“而你又和喻勉在一起,憬琛…难道你要帮着他来对付我们?我们才是一家人啊,你岂能只顾朋友情谊,而不管姐弟之情?”   左明非神色自若地倒了杯茶,他不疾不徐道:“二姐不必担心,退婚的事早过去了,逝者如斯,喻大人不会因为这件事为难人。”   喻勉不会,亦不屑。   左淑宁神色微变,她声音颤抖地问:“那你们来是…”   “恕我不能奉告。”   左淑宁央求:“憬琛,无论如何,请你看在我的面上,别去为难曹骊,我如今就只剩他了。”   “若是问心无愧,又何惧之有?”左明非盯着茶水,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茶面泛起轻微的涟漪。   “再是问心无愧,也架不住奸人构陷。”左淑宁语气微沉。   “就像当初的乌衣案?”左明非的声音颇为云淡风轻,但话却大有深意。   左淑宁蓦然语塞:“……”   左明非和声道:“二姐,茶要凉了,喝茶吧。”   “为何?”左淑宁低声问:“我不过就是拒绝了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在你眼里,在左家眼里,甚至在世人眼里…”她惨淡一笑,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扭曲郁结:“我就那么十恶不赦吗?憬琛,你告诉二姐,十一年了!十一年…究竟为何?”   “我从未这么想过二姐。”左明非平和道。   “你骗人。”左淑宁冷声道,她脸上闪过一抹讥讽之色:“祖父和父亲嫌我败坏门风!那你呢?你委身于男人,祖父可知道?” 第36章 难过   喻勉隐藏在阴影里, 他看着密室里的人落荒而逃,目光仿佛黄泉道上的阴森寒气般冰冷,这让前来禀报的暗卫打了个寒颤。   “启禀主子, 石介已经逃跑了。”   喻勉抱臂, 指节漫不经心地敲打着臂肘,“派人暗中跟着, 不可过近。”他缓声道。   “是。”   喻勉回到院落时已是月上中天, 院中一片寂寥安静,喻勉寻思着左明非可能睡下了, 或是未曾回来, 不过就算左明非没有回来,想必也是在曹骊的监视之下。   喻勉抬腿进屋时, 发现了房梁上的凌乔,凌乔暗中指了下屋内, 喻勉缓缓收回眼神,并且放轻了动作。   屋内可能有别人。   曹骊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竟然纵容手下直接闯入他屋里,喻勉危险地聚拢手掌,手中凝力,他悄无声息地推开屋门,阴沉地走向里间。   屋内酒香清淡, 喻勉从帷幔后面缓缓踱出,他的眼神仿若在看什么死物,但却在看清窗外竹林的人影后忽地一顿,眸中杀意消散, 多了几分随和,“这么晚了, 你在这儿作甚?”喻勉不紧不慢地走到窗边,问左明非。   左明非侧脸一笑,霎时如同松风水月,且他又带着醺醺然的醉态,“等你啊。”竹林清幽,明眸惊华。   喻勉眉梢微挑,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   左明非席地坐在台阶上,他一手撑在身后,一手随意地握着酒瓶,眉目间稍显寥落,他扬脖又灌了口酒,之后黯然地盯着地面,不发一语。   喻勉懒懒问:“左淑宁同你说什么了?”   左明非修长的手指握着青釉色的酒瓶,心不在焉地晃了下。   “我来猜一下,”喻勉随意道:“她无非是求你放过她夫君…约莫是你一番搪塞,她翻了脸,再或许…”喻勉闲散的目光落在左明非醉意显然的脸上,他悠悠道:“她因为你我之间的风言风语奚落你了。”   左明非莞尔:“你在我身边放了人,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喻勉嗤道:“此等小事,也值得我过问?”   “在喻兄眼中,何为大事?”左明非较真地问了句。   喻勉冷冷道:“怎么?在你二姐那边受了气,跑我这边撒气来了?”   左明非垂眸,鸦羽般的睫毛掩盖住了他眼中的情绪,“我没有生气。”   “……”喻勉顿时没了脾气,他能应对狡黠如狐的左明非,却对示弱的左明非一筹莫展。   “二姐孤身在外已久,有些脾气实属正常。”左明非百无聊赖地抿了口酒,看样子异常温顺。   “呵。”喻勉果然没有多少同情心,这么多年来,他以凝视别人的痛苦为乐,有时候来了兴致,还会回忆自己承受过的痛苦,这多少能让他保持清醒。   他讽刺般开口:“嘴上说得好听,你要查办的不还是你二姐的丈夫?左三,你这个人,向来是说一套做一套。”   “那又如何?”许是醉意深沉,左明非嗓音清淡中带着一丝懒倦:“你不想要清明状?”   喻勉的脸上满是不屑一顾,他冷淡道:“起码我不会像你这样,做了便是做了,难受作甚?平白让自己不痛快。”   “那你呢?”左明非缓慢抬眸,眸中隐有水光:“明知我难受,还说这些话?寻我不痛快,你很痛快吗?”   喻勉轻嗤:“你痛不痛快与我何干?”这话听起来太过置身事外,又太冷漠无情。   喻勉心中蓦地生出几分怒气,这怒气毫无由来,按道理说,对于左明非的一切,他都应该置身事外,或是看个笑话,可他确实生气了。   “喻行之。”左明非喊出声,他“铛”一声地放下酒瓶,眼睛定定地望着喻勉,语气严肃认真:“我生气了。”   他还先生气了!   喻勉阴沉的眸色逐渐消散,他似是而非地低叹一声,回复:“你喝多了。”   左明非:“那你为何不晃?”   喻勉站在窗前,冷淡道:“因为你也在晃。”   左明非神奇地意会了喻勉的意思,他轻笑出声,风穿竹林过,几片竹叶落在左明非的头顶发间,他笑出几分旷达的潇洒,“是了,我们一起晃,我便看不出来你在晃,有趣。”   “有病。”喻勉淡淡道。   左明非踉跄着起身,朝喻勉一步三晃地走去,他唇角噙着暖意,对喻勉伸手:“喻兄,过来。”   喻勉不为所动。   “那我过去…”左明非好不容易迈上一个台阶,他笑着说:“我现在觉得,你有些在摇晃。”   喻勉百无聊赖地回应:“是么,看来你喝醉了。”   “无妨…”左明非努力蹬上又一个台阶,他兀自鼓励着自己:“无妨的。”右脚踢到酒瓶,左明非趔趄着前倾,酒瓶咕噜噜地滚下台阶,透明的酒水淌了一路。   “唔。”待左明非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身处一个微凉的怀抱中,左明非懵然抬头,看到了一个坚毅的下巴,“喻兄…”左明非松了口气般地扑进喻勉怀里,他把脸安逸地放在喻勉肩上,打了个哈欠:“你早过来嘛。”   喻勉扶着他就地坐下,问:“到底发生何事了?”   左明非只是看起来温文尔雅,正如喻勉所说,他们这位刑部侍郎惯会说一套做一套,所以,仅凭左淑宁的只言片语,根本不会动摇他分毫。   左明非闭眼靠在喻勉脸上,“我不说。”   “左三,要我抱你吗?”喻勉懒懒问。   左明非迟疑了,他起身望着喻勉,似乎在思索斟酌。   喻勉:“告诉我,你在借酒浇哪个愁?”   “…小五没了。”左明非的右手开始摸索,似乎在寻找酒瓶,他眉目黯淡,语气微沉:“萧然死了,而我现在才知晓…”   左明非口中的左萧然是左家排行第五的公子,几个月前,他意外死于剿匪途中。   喻勉捉住左明非正在摸索酒瓶的右手,问:“左淑宁告诉你的?”   “只有我不知道。”左明非钻起牛角尖,他皱着眉头,看起来自责极了:“连二姐都知道了。”他蓦地抬眸,问喻勉:“你知道吗?”   喻勉:“……”他当然早就知道了。   “不知道。”喻勉面色不该道:“节哀。”   左明非苦笑着自嘲:“眼下节哀的时辰已经过了。”顿了下,他兀自道:“若是我没有离京…若是…可是…我为何会离京?我为何要赶去救你?”   喻勉漫不经心道:“反正用不了一年你就能去陪他了。”   左明非笑出声:“你咒我死嘛?”   “好好说话。”   “喻兄,”左明非缓缓凑近,他近乎扑在喻勉怀里,“但是我心里一点都不后悔离京。”   “……”   左明非扶着喻勉的肩膀,亲昵地贴近他,“虽然我不清楚,但是我不后悔。”   喻勉听着左明非的醉话,他单手揽着左明非的腰,放任左明非将自己不断往下压。   左明非抚上喻勉的侧脸,或许他早就该这么做了,竹青色的衣摆与玄色衣袍交织,左明非注视着喻勉,柔声问:“你要抱我吗?”   “不是已经在抱了吗?”喻勉随意拨开左明非额前的青丝,语气有些不以为意。   “你骗我。”左明非的额头轻轻抵上喻勉的额头,叹息:“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小五的死讯?”   喻勉摩擦着左明非腰部的衣物,闲散道:“他死了不好吗?据我所知,他嚣张跋扈,可是从未把你放进过眼里。”在喻勉心中,左五一直是当年那个爱欺负左明非的小胖子。   左明非:“可是我几次入狱,只有小五帮我说话…十一年前,我受乌衣案牵连,左家为避嫌,起初并未救我,小五就跪在祖父门前…他说啊,三哥哥最是恭谨,不会谋反的…结果被祖父锁在家里半年…”   “后来为了平反乌衣案,你我再次入狱,左家保持中立,又是小五千里迢迢带回了证据…”   “祖父说,小五是左家子弟中最不成器的,却不曾知,他是极为护短的,无论家里面谁请他帮忙,他都是无有不应的。”   “他其实既怕疼,又怕死,用我兄长的话说,小五就是个贪生怕死的纨绔子弟,没人指望他做什么…左家的仇恨委实不该落在他的身上。”   左明非的指尖落在喻勉的眼角,他眸光闪烁,声音低落却依旧温柔:“这份罪本应落在我身上的,是么?”   喻勉望着左明非,只是说:“你们都姓左。”   “你在为我开脱?”左明非半俯在喻勉身上,单手撑在喻勉身侧。   喻勉并不介意左明非这冒犯的举动,他原本能轻而易举地推开左明非,可喝醉酒缅怀弟弟的左三看起来实在是可怜,喻勉没那么多的同情心,仅剩的一点倒是可以分给左三。   喻勉抬手碰了下左明非的眼睛,不置可否地回应“嗯?”   左明非盯着喻勉,眼神愈发茫然若失:“喻兄,我们…好像认识很久了。”   “是有些年头。”喻勉随意提起,“你还欠我一顿饭,记得吗?”   “…不记得。”   意料之中的事,喻勉一笑了之。   “喻兄。”左明非费解地蹙眉,他捧起喻勉的脸,略显无措地解释:“若是能选,我一定不愿忘了你。”   喻勉拿开左明非的手,他坐直身体,顺便把左明非强硬地按在肩头,简单道:“睡吧,你累了。” 第37章 温情   草木倥偬, 竹林的清香顺着风灌入窗内,左明非是在风扫过鼻尖时睁开眼的,除却竹香, 他还闻到一阵熟悉的药香, 不消说,左明非便断定喻勉坐在风口。   “醒了?”察觉到左明非的气息有变化, 喻勉问候出声。   左明非稍稍侧脸, 寻声望向窗口,看到喻勉坐在窗口榻上, 闲散地下着一盘棋。   凝眸适应着光线, 左明非推测此时应该是午时了。   “嗯。”左明非撑起身体,薄薄的缎面被子顺着肩膀滑落, 露出他赤/裸的上半身,左明非不由得一顿。   喻勉好整以暇地望了过来, 缓声问:“感觉如何?”   感觉如何?左明非僵硬地看向喻勉,难不成他喝醉后做了什么吗?   脑海里没有一丝印象。   “尚可。”左明非故作镇定, 他不动声色地寻找着衣物,可目光所及,不见任何蔽体之物。   喻勉起身,朝床边走来,他总是无意识地放出一些威慑人的压迫感。   左明非虽然不怵喻勉, 可没穿衣服带来的尴尬仍旧让他不自在,迎着喻勉居高临下的目光,左明非稍微往床里侧挪了挪。   “醒酒汤。”喻勉走到桌边,端起一碗琥珀色的药汤走来, 递给左明非,百无聊赖道:“你睡得太久了, 约莫已经凉了,将就喝吧。”   左明非接过来,下意识问:“你做的?”   喻勉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地扬眉,满脸都是:你在说什么鬼话?   “…咳。”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后,左明非不自在地盯着药碗,掩饰性地吹了吹。   喻勉:“……”左三约莫是还醉着。   左明非吹到一半才意识到这是碗凉透的醒酒汤,他将醒酒汤一饮而尽,“多谢。”   “这你可谢错人了,这是你二姐早前送来的。”喻勉说。   提起左淑宁,左明非的脸色黯淡不少。   喻勉还不忘往人伤口上撒盐:“昨天和你二姐谈崩了?”他指节愉悦地敲打着臂肘。   左明非微叹:“只是觉得二姐和往昔有所不同。”   “昔日名门女,今朝下堂妇。”喻勉闲闲道:“有些改变也是在所难免。”   左明非微讶:“你在替我二姐说话?”   “陈述事实罢了。”喻勉百无聊赖道:“你也可以当做是在宽慰你。”   左明非定然看向喻勉,喻勉轻笑一声,语气戏谑:“毕竟,你昨晚哭闹的样子挺难看的。”   哭闹?   “胡说。”左明非下意识否认。   “不然你以为你的衣服是怎么没的。”喻勉目光暧昧地描绘着左明非的肩膀。   左明非尤作镇定:“怎么?”   “自然是…”喻勉前倾身体,抬手撩起左明非耳侧的青丝,“我找人替你脱的。”   左明非微怔。   喻勉玩着左明非的头发,唇角带着似是而非的笑意,继续道:“两个貌美的婢女,想来服侍得不错。”   “啪”一声,左明非拍开喻勉的手背,态度有些冷清,“下次不劳喻兄操心。”   看着手背上的红印,喻勉心道左明非是真的动怒了,喉间发出笑声,喻勉盯着左明非,意味深长道:“气了?”   左明非淡声道:“劳驾,帮我把衣服拿来。”   “你的衣服被你吐得一塌糊涂。”喻勉打趣道:“两位姑娘不愿近你的身。”   左明非身形微滞。   “看来美貌有时候也是无用。”喻勉懒懒道:“最后还是我帮你脱的衣服。”   左明非轻咳一声:“…多谢喻兄,毕竟男女有别。”   “何须客气。”   房门被敲响,喻勉道:“进。”   一位婢女走进来,低声道:“大人,您要的衣服。”   喻勉随意扬了扬下巴:“放桌上。”   婢女放下托盘后,上瞄着眼睛看向左明非,喻勉侧身挡住左明非,凉凉地问:“你还有事?”   “没,没,奴婢告退。”   待人走后,喻勉说:“看来是你二姐的人,这下误会大了。”他的样子没有半点担心,还带着看戏的悠然,“不过身正不怕影子斜,对吗左大人?”他尾音带着钩子,分明是揶揄人的模样。   左明非忽地抬起手臂,他勾住喻勉的脖子,莹白的胸膛贴上喻勉微凉的前襟,出人意料地吻上喻勉的双唇。   垂落脸前的青丝扫过喻勉的脸颊和耳边,左明非发间的清淡香味仿佛将二人圈置在一片隐秘暧昧的空间之内,“行之,我怕得很呐。”左明非蹭着喻勉的鼻尖,语气缱绻温和。   这亲密似乎只是眨眼功夫,左明非及时松开喻勉,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般地恢复原样。   喻勉紧紧箍着左明非的腰,他将要欺身向前时,左明非忽然横起手臂,挡住了不断靠近的喻勉,喻勉略挑眉梢,左明非不容置疑地推开喻勉,他动作利索地掀开被子,赤足落地,起身往桌边走,看起来无情极了。   撩完就跑?   喻勉饶有兴致地扬起下巴,他盯着左明非的背影,随便一挥袖子,大开的窗口“砰”地关上,室内光线一暗——毕竟左明非裸着身子,这光景不能被躲在暗处的人瞧见。   左明非形色坦然走到桌边,他背对着喻勉,拿起托盘上的衣物,一件件地穿上,最后披上一件云底竹影的外裳。   “可入眼?”左明非回身,微微张开双臂,笑望着喻勉。   喻勉闲散地收回目光,道:“不穿更入眼。”   “喻兄惯会开玩笑。”   门外传来人通报的声音:“喻大人,我们大人设宴为二位大人接风洗尘,还望二位赏光。”   “有劳,还请稍待片刻,我们随后就到。”   脚步声逐渐远离,喻勉缓声问:“你觉得是鸿门宴吗?”   “这要看石介有没有和他联系上,以及联系上后说了些什么。”左明非回答。   “你酒还没醒?”喻勉瞥向左明非:“石介在我手里。”   “哦?”左明非眉目含笑:“我以为喻兄会故意放走他。”   “那岂不是放虎归山?”喻勉不急不缓地逗着左明非。   “要捕鱼,得先撒网。”左明非配合地和喻勉打着暗语,石介就是那张网。   喻勉低笑出声,他盯着左明非,一字一顿道:“左三,若你侥幸不死,我定会亲手折断你的手足。”   “那岂非生不如死?”左明非轻叹着问。   “为何我觉得你好像很期待的样子?”喻勉拉起左明非的手腕,拇指蹭着左明非的腕骨,思索着如何折断。   左明非反手握住喻勉的手,五指交叉相握,他温声道:“喻兄饶我一次罢,等我真的逃过这一劫,再任君处置也不迟。”   “当真?”   “句句属实。” 第38章 旧事   曹骊的宴席比较简单, 世人称赞他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从这宴席上看, 倒真是如此, 不过在喻勉眼中,这宴席足以用四个字概括——寡淡无味。   喻勉漫不经心地扫过桌上的饭菜, 没什么兴趣地喝着茶。   曹骊端起酒杯, 对二人道:“请。”   左明非微笑着举杯,“请。”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喻勉兴致索然地举了下茶杯, 旁人饮酒他喝茶, 却是没人敢说什么。   不过也不能太不给面子,曹骊毕竟是主人。   左明非替喻勉考虑着, 而后道:“喻兄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不宜饮酒, 曹大人莫要往心里去。”   喻勉支着下巴,看了左明非一眼, 虽然他仍旧不以为意,但也配合地点了下头,淡淡道:“失礼了。”   曹骊客气道:“不妨事,本就是寻常家宴。”   “说是家宴,为何不见曹夫人?”喻勉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   “拙荆身体抱恙, 有劳喻大人担心了。”曹骊略一颔首。   左明非上心地问:“可有请过郎中?”   “憬琛放心,大夫已经看过了。”曹骊微笑道。   喻勉夹起一筷子鱼肉,随意放入到左明非的盘中,懒洋洋地开口:“曹大人多年来未娶正室, 可见对曹夫人用情至深,敢问二人是如何相识的?”   若论戳人肺管子, 喻勉排第二,无人敢居第一,喻勉摆明了是寻人不痛快来的。   曹骊脸上并未出现异样,他坦然地望着喻勉,声音中正:“此事还要多谢在下一位故去的友人,那人二位也认识,是崇彧侯世子白思之。”   “当年若非他做媒,我和夫人也不能认识。”曹骊语气诚恳道。   喻勉嗤道:“一见钟情吗?当真是佳话。”   曹骊仿佛听不出喻勉话中讥讽的意思,语气惋惜道:“可惜思之英年早逝,我欠他诸多。”   “是么,曹大人不妨说说,”喻勉目光精准地落在曹骊那张面相清正的脸上,“你欠了他什么。”   曹骊不疾不徐地抬眸,目光与喻勉交汇,他不见丝毫慌乱,“命。”他语气如常道:“按道理说,我们三个都是乌衣案的受害者,皆应死在那场惨案中,不是么?”   周遭空气蓦地冷沉下来,让人难以喘息的压力笼罩在三人上方,除了喻勉,另外两人皆是神色一变。   喻勉冷淡地注视着曹骊,曹骊脸上浮现出难受之色,左明非伸手拉住喻勉,气息不稳地喊了一声:“喻兄…”   喻勉烦躁地啧了声,差点忘了这个病秧子,他回握住左明非的手,在左明非脉搏处注入安抚性的真气。   曹骊缓缓喘息着,他有意无意地扯了下唇角,“我时常因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愧疚,二位呢?”他声音淡漠。   “你想死?我倒是可以送你一程。”喻勉冷漠道。   曹骊笑着叹气:“上有老母,下有贤妻,如何敢死?”   “无妨,我送你们一起。”喻勉凉凉道。   “喻大人果然会开玩笑。”曹骊端着一杯酒,随意道:“难以想象,思之会有你这样的挚友,你们的脾性简直是天差地别。”   “够了。”左明非沉下声音,“逝者已矣,二位多提无益。”   喻勉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院外走。   左明非随之起身,告辞道:“曹大人,多谢款待,先告辞了。”   曹骊微微颔首,面上恢复了正常,他客气道:“招待不周,二位见谅。”   喻勉满面阴霾地朝前走,左明非加快脚步跟上,“喻兄。”他叫了好几声,可喻勉置若罔闻,而且喻勉周身散发出的阴鸷气息好像要杀人一般,这是有些走火入魔的迹象。   左明非心中一慌,又叫了一声:“喻兄!”   喻勉仍旧不理会,他兀自往前走,在他经过的地方,树木枯黄,芳草垂首,一片死寂灰败之相。   十一年前,边关战事吃紧,北岳十三个部落联合起来,十万大军压境,就在此时,崇彧侯被强行召回,剩下喻勉和其他将士浴血奋战,历时一个多月,终于守住了山海关。   还未等捷报送回京中,京中便传来崇彧侯谋反的噩耗,喻勉和其他部将还未脱下风尘仆仆的战袍,便被六合司的影卫强行抓捕,押送回京。   途中,喻勉听说白鸣岐伙同其他世家子弟,生出谋逆之心,背后竟是崇彧侯授意,喻勉只觉得讽刺,但这件事还轮不到他插话,他和战友们被关到六合司接受审讯。   六合司亲自审问与崇彧侯相关的人,数日之内,被冤死的人不计其数,可崇彧侯麾下,无一人被屈打成招,哪怕是含恨而终,将士们也始终咬定崇彧侯只有报国之心。   作为崇彧侯的弟子,乌衣案主谋白鸣岐的挚友,喻勉自然受到了非人般的待遇,但他始终咬紧牙关,他相信世间自有公正,可随着身边人一个一个地消失,喻勉逐渐动摇低迷,他亲眼目睹战友因伤口溃烂流脓致死,讽刺的是,他们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自己人手中。   喻勉开始恐慌,他害怕听到任何人的死讯,他巴不得下一个死的是自己,可六合司的人不会让他轻易死去,喻勉数不清自己在折磨中昏过去多少次,每次醒来听到师父和白鸣岐还活着的消息,他都能后怕地松一口气。   裴永甚至笼络过喻勉,他蛊惑喻勉,只要喻勉能作证崇彧侯有谋反之心,他能保证饶崇彧侯父子不死,至多是被发配流放。   喻勉对这样的蛊惑嗤之以鼻。出身名门的少年,最是看不起这等卑鄙龌龊之人,他的举动无疑激怒了裴永,于是裴永摧毁了喻勉的骄傲,他断了喻勉的手筋脚筋,让喻勉像废人一样地活着。   至此,喻勉仍旧咬牙坚持着,直到那天,他听到崇彧侯父子的死讯——   崇彧侯父子服毒自尽,以死谢罪。   那瞬间,恍若天崩地裂,喻勉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他好似觉得灵魂出窍与天地融为一体,身心麻木地失去所有知觉。   丧钟声回荡在皇城中,尽管崇彧侯不忠不义,但陛下宅心仁厚,念他劳苦功高,准他以皇亲国戚的待遇下葬。   假的!   全都是假的!师父不可能死得这么窝囊!还有白鸣岐…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的…他不是要一展抱负,看世间河清海晏,护佑边疆安稳的吗?   都撑到了现在…   终究是负隅顽抗吗?   可是凭什么!   喻勉发疯一般地撞着牢房,本就是血肉模糊的身体更加残损斑驳,骄傲肆意的少年丢开所有的体面,他绝望崩溃地大哭大叫,最终昏死在牢中。   失去意识之前,喻勉身心俱疲地想,这样死了也挺好,希望师父和白鸣岐能在黄泉路上等他一等。   喻勉没有如愿,再次醒来,他身处柔软的床铺上,床边是满脸凝重的叔父和大夫。   看到喻勉醒来,叔父如负释重地松口气,喻勉猛然起身,落地的那瞬间,他身体绵软地摔在地上,浑身如同被大卸八块过一样。   “行之!”叔父忙俯身揽住他,关切道:“你还未恢复…”   “师父!我师父呢?思之呢?白家军上下?他们都如何了?”喻勉红着眸子,低吼着问出声。   叔父微滞,他安抚道:“你先冷静…”   “人呢!”喻勉吼出声。   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正是琅琊书院最有资历的大长老,大长老语气淡淡道:“死了。”   喻勉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地瘫倒在地,他死死地掐着手心,避免自己再晕过去。   大长老:“谋逆是死罪,他们都死了。”   “胡说,他们是被冤枉的…”喻勉再次激动起来。   “谁会在乎。”大长老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量,他语气微沉:“若非喻氏多年来远离庙堂,你以为你保得住一条命?”   “我倒情愿去死!”喻勉满目癫狂,他戟指着众人,“恩师蒙冤,同门遭罪…他们全都枉死了,我活着像什么?为何要救我?”   “行之。”叔父叹气,他语重心长道:“活着才有机会。”   “不过是苟且偷生!”喻勉嘶吼道:“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裴永!我要六合司陪葬!我要杀了那个狗皇…唔!”   叔父牢牢地按着喻勉,捂住他的嘴巴,眼中终于染上愠色,他斥责喻勉:“你想让喻氏给白家陪葬吗?再说了,如今的你又能做什么?”   喻勉颓然地闭上眼睛,眼眶泛热,似有汹涌澎湃的热意冲击着眼皮,“……”他呜咽出声。   叔父看喻勉消停了,眉头并未舒展,他对大长老道:“先生别再刺激他了,郎中说了,只要勉儿醒来,便是不会再有性命之虞,我们最好快些离开上京。”   大长老轻哼一声,似是嫌弃喻勉没出息,他转身出门。   叔父扶着喻勉的肩膀,严肃道:“勉儿,凡事活着才能计较。”   “可是叔父,”喻勉跪坐于地,脸上满是困惑郁结之色,他痛哭出声:“人人都晓得真相,我不明白…”所有的自持稳重崩塌如废墟,他苟活下来,如同行尸走肉。   回琅琊的途中,喻勉始终沉默着,他不发一语,神色漠然地对待着一切,叔父和大师傅起初还会找他说话,久而久之,两人的叹息声一天比一天沉重。   再次听到白檀的消息时,是在一个月之后,喻勉得知琅琊书院的人正在抓捕白檀。   琅琊书院助朝廷清剿白氏余孽,这是陛下答应放过喻勉的筹码。   当初崇彧侯府被抄家时,白檀还未归家。   喻勉有种预感,白檀迟早会找上他。   果然,在喻勉回到书院不久后的一天夜里,白檀找上来,她看到喻勉的第一眼心神俱惊,喻勉完全变了个样子——形销骨立。   他显瘦得只剩下一张皮。   “二哥…”白檀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   喻勉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不发一语。   白檀着急地往前走了两步,她急切地问:“二哥,我爹大哥呢?他们都说我爹和大哥已经…”   “死了。”喻勉说。   白檀两腿一软,差点跌落在地,数日来,她一直不相信…她以长刀撑地,费劲地支撑着身体,声音颤抖道:“你不要骗我…是我爹叫你这样说的对不对?他怕我回京陷入到危险中…”她不遗余力地欺骗着自己。   喻勉打断她:“他们死了,都死了。”   “那为何你还活着!为何!!”白檀发疯一般地嘶吼着:“为何只有你能活下来!!!!”   喻勉面色苍白地望着白檀,用力闭了下眼睛,说不出半句话来。   “对不起二哥…我不朝你喊,是我不对。”白檀擦去夺眶而出的泪水,乞求般地看着喻勉:“二哥,我爹和我大哥,是他们、他们为了骗我回去,对吗?对不对啊!你说啊二哥!我求求你…”   喻勉仍旧沉默。   “啊——”白檀凄怆地哭着:“二哥,二哥…你说啊,你说!你说他们没死,你说…二哥,怎么办啊,怎么办?”她叫着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可是那个人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箭雨是在这时候落下来的,白檀拽着无动于衷的喻勉躲到铜炉后面,她一面携泪,一面挥刀抵挡着箭雨。   琅琊书院的人围住了这座院落,大长老摆手示意弓箭手停止射箭,淡声道:“白姑娘,束手就擒,我们能保你安然无恙。”   白檀惊讶得忘了抹泪,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喻勉,“二哥?”   “你不该来。”喻勉的语气毫无波澜。   大长老皱眉道:“行之,过来。”   白檀明白过来,她脸上仍旧挂着泪珠,声音沙哑地问:“你料到我要来找你…所以设计抓我?你要杀我?”   喻勉重复:“你不该来。”   白檀狠厉地举起长刀,迎面朝喻勉劈去,喻勉无动于衷地闭上眼睛,从容地迎上刀锋。   刀尖在距离喻勉面中只有分毫时骤然停下,白檀眸光闪烁着,“啊——”她怒吼着反手砍断一根长箭,然后一掌劈在喻勉胸口,将喻勉推还给喻家人。   那天场面混乱,白檀与琅琊书院的高手们混战在一起,她满心悲愤,以一敌十竟是不在话下,但她长途跋涉,又悲伤过头,经过长时间的打斗,逐渐被人压制。   灰色的人影是在危急关头出现的,白檀力竭时落入到一个人怀里,浑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撑住。”   白檀勉强睁开眼睛,气若游丝道:“石…介?”   男人安抚般地笑出声,他道:“别怕。”   白檀最终晕了过去,昏沉之际,她记得是石介带她杀出了重围,恍惚中,她似乎听到喻勉若隐若现的冷淡音色,喻勉似乎是劫持了什么人。   “别动,放他们走,不然我先杀了大长老,再自/杀。”   白檀惨淡地勾了下唇角,她自嘲地想,喻勉如今都自身难保,如何会替她争取生机?她也是可笑,弥留之际还想着喻勉能救她。   看着石介带白檀消失在视野里,喻勉扔下手中的刀,松开了大长老,他心想,走吧白檀,走得远远的,别再回来了。   他活到现在,无非也是想替白檀争取一线生机,毕竟他只是个废人,白檀是白家唯一的血脉…   “喻兄…”   “喻兄!”   “喻行之!”左明非的急切声音将心神动荡的喻勉拉回现实,喻勉蓦地回神,熟悉的人影逐渐清晰,他不耐烦地甩开左明非的手,“滚。”他沉声道。   左明非担忧地望着喻勉:“你差点走火入魔…”   “与你何干?”喻勉乜了左明非一眼。   左明非:“……”   喻勉嘲道:“说到底,你们一个两个又算什么东西,当初白家落难时争着当缩头乌龟,如今又满口仁义道德,好有趣么?”   “喻兄,曹骊是故意那样说…”左明非心平气和地宽慰喻勉。   喻勉打断他:“我又不在乎。”   “……”左明非深呼吸一口气,他道:“你先收敛一下你的气息。”   喻勉冷笑:“你什么资格,也配指教我?”   “喻勉!”左明非忍无可忍地抓着喻勉的肩膀:“你以为只有你生不如死吗?苟延残喘的不只有你一个人,还有我!”   喻勉漠然地看着左明非,左明非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若你真的动怒了,才是中了曹骊的计。”   好久后,喻勉幽深的目光落在左明非脸上,他低声问:“左三,你有私心吗?替白家翻案,你有没有私心?”   左明非眸光微凝,不待他回答,喻勉便兀自道:“我有。”   “起初,我的复仇之心很纯粹,可逐渐的,它跟我的私欲掺杂在一起,后来,报仇便不只是报仇了。”   喻勉抬手按在左明非欲言又止的唇上,目光不由得柔和下来,他道:“你还是别回答了,起码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纯粹地记着他们的,是吗?你就是这样的人。”   左明非没有回答,他躲开喻勉的指尖,轻声问:“你有好些了吗?”   喻勉蓦地笑出声,他笑得放肆嚣张,“憬琛啊。”打量着左明非那张光风霁月的脸,他极尽喟叹:“你我果真是一样的人。”   当年少年汪洋恣肆,鲜衣怒马,心中满是才情与抱负,如今孤魂游荡,满心疮痍,生人唯剩阴谋与算计。 第39章 不宁   当晚, 待喻勉和左明非回到院落,四面八方涌来的黑影将院落迅速给围了起来,美名其曰, 曹府进了贼, 曹大人派人来保护喻勉和左明非的安危。   翌日   “囚禁?”喻勉靠在窗沿,继续着昨天那盘棋局, “我以为曹骊会选择直接动手, 却是这样温吞的法子,着实无趣。”   左明非端坐在喻勉对面, 他执白子落定, 盯着棋盘思索道:“也许他在等一个机会。”   “杀死你的机会?”喻勉尾音微扬。   左明非又落下一颗白子,抬眸浅笑:“说不定他想杀的是你。”   喻勉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你姐夫想杀我,你帮谁?”   “我帮理不帮亲。”   “这话听着让人心寒。”喻勉按住左明非的手, 上半身逐渐逼近左明非,“谁才算亲呢?”   近日, 关于喻勉和左明非的风言风语传遍了曹府上下,毕竟二人同居一处,举止又带着似是而非的亲密,即便在外人眼中二人的身份尚不明确,但明眼人一致认为两人的关系不同寻常。   窗口处, 喻勉越来越凑近左明非,原本面朝屋内巡逻的官兵都悄悄侧身,很有眼色地避开了即将到来的画面,听说这身着玄衣的大人脾气不太好, 还是非礼勿视比较合适。   喻勉云淡风轻地瞥了眼窗外,挥手关上窗户, 与此同时,冷沉的声音清楚地传至院外:“走远点。”   官兵们皆心照不宣地退开一段距离,不少人暗地里腹诽,哪有这种白日宣淫的。   喻勉听着院外的动静逐渐远去,他从窗户缝隙中收回目光,与脸侧的左明非对视一眼,漫不经心地退开,淡声道:“出来吧。”   凌乔蓦地从房梁上蹦下来,他悻悻然地摸摸鼻子:“主子,没打扰到您和公子吧?”   喻勉做出这些让人误会的举动,为的就是方便凌乔现身,但他懒得解释那么多,索性道:“少废话,说正事。”   “是!”凌乔正色道:“这几日,我们的人跟踪石介发现,与他接头的是一个女人。”   左明非凝眉推测:“莫不是白姑娘?”   如今石介势单力薄,能救他的只有白夫人。   真的会是她吗?左明非神色复杂地看向喻勉,若真是如此,白夫人最终还是选择了石介。   反观喻勉一脸淡然,左明非望着他的目光中不乏关切和同情,喻勉微微挑眉,眼中有几分幸灾乐祸…   幸灾乐祸?左明非正不解其意,就听凌乔否认:“不,李杨已经回京口确认过了,白夫人如今忙着收拾石介留下的残部,没有过来。”   凌乔忽地迟疑起来,他瞄了眼左明非,又说:“经过多方打探,我们怀疑与石介接头的女人不是别人,而是…曹夫人。”   曹夫人——左淑宁。   左明非微滞,他现下明白喻勉的眼神为何是幸灾乐祸了。   喻勉悠悠道:“想不到曹夫人不仅是名门贵女,还是位女中豪杰,这就能解释她昨晚为何不在了,不是身体抱恙,而是没空。”   左明非垂眸沉思。   喻勉轻笑出声:“你是不是在想,左淑宁仅仅是知道曹骊为太后的人?还是说她也是太后的人?那么当年曹骊签署清明状到底他自愿的,还是左淑宁吹了耳边风?”   “……”喻勉所猜分毫不差,左明非保持沉默。   喻勉听不出丝毫情绪地称赞:“细细想来,曹骊也是在娶了左淑宁之后才官运亨通的,虽说都是外官,可他统辖之地俱是富饶之乡,有没有一种可能?曹骊身后一直是左淑宁在出谋划策?”   左明非眸中闪过微微困惑。   喻勉看着左明非的反应,收起了戏谑的笑意,他语气淡淡:“都道你暗中查办自己姐夫是无情,连左淑宁都这么想,实则不然,你的所作所为,何尝不是维护左淑宁?”   “左淑宁因反悔与白家的婚事而陷入到风口浪尖中,她最应该恨的,一是白家,二是左家。”喻勉一针见血地指出:“白家让她名声扫地,左家又弃她于不顾,能让白家遭到报应和左家受到牵连的事,她又何乐而不为?”   这件事指的就是乌衣案,左淑宁虽然不是乌衣案的主谋,却有能力做到顺水推舟,在众多顺水推舟之下,白家倾覆于汪洋。   左明非否认:“二姐不是那样的人。”   喻勉斜着左明非,一副我听你狡辩的模样。   左明非皱眉道:“…不然喻兄以为,白兄喜欢我二姐什么?”   “自然是皮相。”喻勉不以为意道。   左明非被气笑了:“莫非喻兄挑选心上人,只是看皮相?”   喻勉上下扫视着左明非,眼神不置可否。   喻勉的眼神太过理所应当,左明非觉得胸口滞涩,他低叹地说:“喻兄所谓的喜欢,未免太过浅薄。”   喻勉嗤了声:“我当左大人只会读圣贤书,没想到还爱看风月话本。”   “这不是看来的,而是我深有体会。”左明非很想把其中深奥给喻勉掰扯明白。   奈何喻勉对情爱这种事压根不屑一顾,但喻勉看左明非满眼急切的模样,心中不禁微动,逗人一般地问:“深有体会?”   “喻兄当年大半时间在边疆,自是不知道白兄对我二姐的情意…”   原来是这种深有体会,还以为是左明非要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呢。   喻勉当年就不爱听猜白鸣岐与左淑宁的风月事,如今更是无甚兴趣。   “打住吧,即便知晓了,我也写不出来长恨歌。”喻勉百无聊赖地打断喻勉,随口道:“毕竟我不姓白。”   左明非轻声抱怨:“你总是如此。”   喻勉故意挑衅:“你待如何?”   “……”   凌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斟酌着问:“主子,我还继续说吗?”   “说。”   凌乔道:“除去我方才所说,李杨在回来的路上打听到,曹夫人在等一道密旨,至于是谁的密旨,暂且不知,不过李杨已在通往曹府的各个道路上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信使了,主子再耐心等上一段时间。”   喻勉缓声道:“与其守株待兔,不如伺机而动。”   凌乔兴奋地问:“现在就撕破脸嘛?是要血洗曹府不?”   “你能以一敌百了?”喻勉淡淡瞥向凌乔,语气不乏奚落。   凌乔蔫儿了下来,委屈道:“我还没那能耐…”   “既是不能,那便以百敌百,回去叫人。”喻勉吩咐。   “是!”凌乔咻地一下不见了。   左明非心不在焉地看着棋盘,喻勉对他这出神模样看不入眼,他嗤之以鼻道:“你还真是操心命,前几日为你五弟伤神,如今又忧心你二姐。”   这话不像是夸人的,但比起损人的话,似乎也差点,左明非没有搭腔,仍旧心事重重地思索。   喻勉毫不避讳自己话里的恶劣,他漫不经心道:”怎么?左家就剩你一人了?也未曾听闻京中传来丧报。”   左明非微叹一声,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道:“我是左家人,自然会为左家的事忧心,喻兄难道不关心琅琊书院吗?”   “我已被驱逐出本家多年。”喻勉淡淡道:“琅琊书院如何,向来与我无关。”   左明非不免好奇:“那喻兄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喻勉低笑出声,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左明非脸上,饱含深意道:“左三,我不妨告诉你,你想要什么,我便想要什么。”   这话真假参半,左明非眼睫缓缓落下,复尔抬起,他想起昨晚喻勉说的那句话,“你我果真是一样的人。” 第40章 中计   适夜, 曹府上下鬼哭狼嚎起来,北院火光滔天,好在北风阵阵, 火星未曾蹦到南院。   南院中, 喻勉在廊下站着,他仰脸看着不远处的火星, 对不远处的执棋人道:“北院是曹骊母亲居住的地方, 要说曹骊夫妇也是有孝心,主屋给母亲居住, 只是他们在作出这样的决定时, 可曾想到今日的火灾?”   左明非端详着棋局,说:“幸而发现的及时, 这火势应该伤不到人。”   “火势不仅能伤人,还能掩饰某些痕迹。”喻勉靠在廊柱上, 右手不自觉地摩擦着腰间的玉佩。   左明非抬眸望过来:“何出此言?”   “比方说,杀人的痕迹。”喻勉淡定的话音轻飘飘地落下, 北院轰然一声巨响,原本熊熊燃烧的房屋瞬时坍塌,热浪翻滚,连南院的空气都升温了几分。   “……”左明非看向喻勉身后的火光,他微蹙的眉眼渐渐注视回喻勉, 在这样的声势下,喻勉好整以暇地抱臂站着,神色仍旧不以为意。   左明非摩擦着一枚棋子,定神问:“火是你放的吗?”   喻勉轻嗤着反道:“我同曹骊的老娘有什么仇吗?”   不是喻勉就好, 左明非心神稍定,重新把注意力放到棋盘上。   喻勉隔着一段距离看向左明非, “你二姐的好日子要来了。”他漫不经心地说:“她丈夫是太后身边的红人,现下压制你二姐的婆婆也没了,想来她被扶正只是早晚的事,虽然曹骊母亲亡故…他们还要回乡服丧,不过再稍待几年,他们一家定会前途无量。”   “喻兄是如何得知曹老太太会今晚亡故的?”左明非问。   “猜的。”喻勉闲庭信步般地走向左明非,声音沉缓:“我若是左淑宁,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左明非轻飘飘道:“杀人是死罪,喻兄慎言。”   喻兄嗤道:“你连一盘棋局都要解上几天,想来是心烦意乱得很,何必故作镇定?”   “这棋局是喻兄前几日留下的,你也未曾破解。”左明非笑意淡淡地望着喻勉。   喻勉抬手一挥,棋盘被掀翻在地,黑白棋子在木板上蹦跶着落下,落下又滚远,有的隐没在草丛间,有的滚落在人脚边,清脆的落地声逐渐消停,所有的棋子都尘埃落定。   “只要执棋人未变,管他什么棋局,再开一局便好。”喻勉低沉的声音盘旋在院子里。   左明非笑意不减,他道:“可这也掩盖不了你不能破局的事实。”   “只有棋子才渴望破局,因为他们不甘心当棋子。”喻勉随意抬脚,落在他脚边的白子瞬时化为一块齑粉,“又如何呢?棋子始终是棋子。”   左明非问:“喻兄可知一叶障目?当你只在意一片叶子时,便会忽略其他的叶子。”   “我所在意的叶子,是一叶知秋的叶。”   院外脚步声急促,喻勉和左明非停下争执,同时看向院子门口,两人不动声色地看着官兵接近,为首的官兵道:“喻勉接旨——”   喻勉瞥向那官兵,官兵示威般地举起手中的暗金色懿旨,喻勉一撩衣摆,单膝下跪:“臣喻勉,接旨。”   “太后懿旨:交州司马喻勉深受皇恩,本应标榜官员,表率群臣,熟料其于赴任之际,滥用职权,枉杀无辜,实为礼法败类,哀家深恶其罪,特命其执于徐州太守曹骊,查明缘由,依律定罪,钦此。”   喻勉和左明非都看出了这道懿旨的微妙,太后并未直接下死罪,而把定罪的权力交给曹骊,可话说回来,太后又有赋予官员权力的权力吗?   若曹骊顺应太后心意处死喻勉,无非是公开站位于太后,他为官多年,素有民望,这于太后大有好处。   若曹骊忌惮皇权,对喻勉留有余地,那在太后看来,曹骊并非可依仗之人,即便喻勉日后追究,追究的也是曹骊,对太后又无半分弊端。   所谓投石问路,敲山震虎,倒是被王氏玩了个明白。   “走吧,喻大人。”官兵警惕地看着喻勉,试探性地说了句。   喻勉接过懿旨起身,他转身走向左明非,官兵们以为他有动作,皆举起兵器,严阵以待。   喻勉拉起左明非的手,他解下腰间玉佩,放到左明非手中,淡淡一笑:“若我回不来,你便只能用它来睹物思人了。”   “喻兄定能逢凶化吉。”左明非右手覆盖在喻勉的手背上,他双手紧握着喻勉的手,温声道:“我在此等你。”   其余人:“………”   喻勉被押送至大牢,刑房中央放了一道屏风,屏风后的案几后面,坐着一道虚虚的人影,看到喻勉进来,立侍左右的仆役高声道:“曹老太太病重,曹大人骤闻噩耗旧疾复发,吹不得风,请诸位担待些。”   话音落,有两人来呈上诉状,仆役继续道:“喻勉,你滥用职权,杀害太后身边的大监,对此,你可认罪?”   “哦?我离京数月有余,而大监远在上京,何谈杀害之说?”喻勉的目光像是穿透屏风一般牢牢地定在案几后面的虚影上,他轻笑一声,百无聊赖道:“若说叫个不停的阉狗,我倒是杀了一只。”   “放肆,这里岂是你的说笑之地?”仆役呵斥道:“来人,上刑具!”   六个狱卒警惕地靠近喻勉,喻勉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他摇头叹息:“不够啊。”   众人不明所以地望着喻勉,“比起当年白思之所受的,这些远远不够。”喻勉低叹一声:“士可杀不可辱,这些年来,你可曾梦到过他?”   仆役惊慌地看了眼屏风后面,他又疾言厉色地看向喻勉,斥道:“胡言乱语…”   喻勉眼风淡漠地扫向那仆役,随后掌风翻飞,仆役被一股霸道内力席卷着摔向屏风,屏风和人一起落地,伴随着人的哀嚎声,案几后面的人影出现在众人眼帘,那是一个身着男装的纤细人影。   触及到喻勉漠然的目光,左淑宁仍然端坐着,她语气平和道:“喻大人,何不让大家都省事些?”   “我以为你会忍得更久。”喻勉经过在地上挣扎的仆役,停在离左淑宁几步远的地方。   左淑宁淡淡道:“我就是动手太晚了,这才等来了你和憬琛。”   “说起左三,他到现在还不愿怀疑你。”喻勉道。   “憬琛从小便心善。”   “你恨左家?”喻勉问。   左淑宁反问:“你不恨喻家?”   喻勉不悦:“我在问你。”   左淑宁兀自道:“在白家最需要援助的时候,喻家选择袖手旁观,这份世态炎凉,我也晓得。”   “我没空听你那些陈年旧事。”喻勉不屑道。   左淑宁脸上带着疏离的笑意:“我知道,你到此处来,无非是想知道白鸣岐的死因。”   “往家国上说,白家的存在威胁皇权,是陛下要他死;往私人恩怨上说,是裴永嫉妒陛下亲信崇彧侯,故意陷害白家;往风月上说,是太后觊觎思之才貌,趁他落魄之际逼他就范…”左淑宁摇首叹气,声音哀怨惆怅:“思之真的很可怜。”   喻勉冷冷地注视着左淑宁,“你也配可怜他?”   左淑宁蓦地看向喻勉,哀怨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认同,她的声音疏离黯淡:“喻大人所言极是,世道如此,不仅是思之,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都很可怜。”   “所以你投靠太后,将白檀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她,以此来逼迫白鸣岐?”喻勉厌恶地望着左淑宁:“左氏以风骨闻名,你此番作为,倒也不枉左家将你驱逐出门。”   左淑宁不以为意地别过脸:“世人都说我嫁给白鸣岐是三生有幸,可无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就连白鸣岐也以为我会一直等着他,可是凭什么?我为左家女,也是左淑宁,我也有爱恨嗔痴,愿与不愿,我从未后悔与白家退婚,这不是我的错,是左家和白家的错。”   “说起思之,他也是死心眼,若当初他从了太后,起码能保住一条命,我不过是为他指了条生路,又何错之有?”   喻勉:“清明状是你蛊惑曹骊签的?”   “我的丈夫是个好人,可惜生性软弱,我没了左家依傍,总得扶持好夫家。”左淑宁淡淡道:“我为他放弃了左家,又背叛了白家,他总得为我做点什么,签个名字而已,他答应我了。”   “清明状在哪儿?”   左淑宁讥讽地看向喻勉,她不疾不徐道:“是啊,清明状是个好东西,谁得到了它,就能威胁大半朝臣,说什么为了白鸣岐查案,你和我那好弟弟一样,都是为了清明状而来,但是那种东西,谁会把它留到今天?喻大人,你和憬琛都很聪明,只可惜,聪明反被清明误。”   凉薄的话音落下,刑房里落下数道人影,左淑宁缓缓起身,“我尚有余力保我弟弟一命,却是留你不得。”她目光淡然,一步一步走向喻勉:“如今乌衣案已然昭雪,喻大人,你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看在憬琛的份上,我便送你一程。”   “就凭你?”喻勉话音中满是居高临下。   左淑宁站定,她拿起案几上的蜡烛,很具有观赏性地煽动火光,幽香深深浅浅地浮沉,喻勉眼前一阵恍惚,他用力摇了下头,“……”这股味道先时并不浓厚,此时却浓厚起来。   左淑宁举着烛台,道:“所谓色字头上一把刀,憬琛的衣服上是我亲手染上的迷药,辅之以愁人烛的香味,喻大人,你同他呆的时间越久,中的迷香就越深。”   话音落,一个人影被重重地扔了出来,喻勉定睛看去,地上躺着的正是凌乔,不过凌乔看起来已经不省人事了。   “这小孩儿似乎对憬琛也颇为关切。”左淑宁不赞同地摇头:“憬琛这么多年来未曾娶妻,原是有断袖之癖。”   喻勉的神色晦暗不明,空气中的香味愈发浓重,他的手脚开始脱力。   左淑宁看似平静,实则话里话外皆是疯意,“来人。”她像是吩咐寻常家事一般,从容道:“送喻大人上路。”   四面八方的人涌向喻勉,喻勉单膝支撑着身体,他忽地嗤笑出声:“曹夫人,你弟弟爱我至深,杀了我,你不怕他与你反目成仇吗?”   “多年前,我便与左家老死不相往来了。”左淑宁漠然道。 第41章 人性   冰凉的刀刃碰上脖颈, 凌厉的少年音色蓦地在左淑宁身后响起:“不许动我主子!”   左淑宁赫然一惊,她微微侧首:“你没事?”   “哼,我又没有经常和公子呆一起, 你那点迷香早就被我用内力冲散了。”凌乔关切地看向喻勉:“主子, 你感觉如何?”   喻勉席地而坐,语气淡淡地反问:“你说呢。”   凌乔着急道:“主子你没事总黏着公子干什么?现下中招了吧?”   “闭嘴。”喻勉不耐烦道。   凌乔的刀尖逼近左淑宁, 他厉声问:“解药呢?”   左淑宁神色漠然地看着凌乔:“你以为你们逃的出去?”说着, 她竟是往凌乔的刀尖上撞去,凌乔忙反手调转刀刃方向, 用刀背卡住左淑宁的脖子, “你疯了?”凌乔余惊未定地问。   左淑宁唇上染上一层古怪的笑意:“若是真疯,便也好了。”   凌乔看向喻勉:“主子…”   左淑宁淡漠出声:“所有人, 给我动手,即便今日我死在这里, 你们也要给我杀了他们。”   喻勉能用内力冲散迷香,但他同左明非在一起的时间太长, 这迷香早已不知不觉地侵入到他的四肢百骸,消解起来不是很容易,这需要时间。   可这疯婆娘显然没给他时间。   从四面八方落下的兵器被隔空飞来的长剑一一格挡,白青色的人影一跃而进,他顺势接住完成使命的长剑, 落到喻勉跟前,以防备的姿态挡在喻勉前面。   “左淑宁,你假传太后懿旨,迫害朝廷官员, 该当何罪!”喻季灵疾言厉色地瞪着左淑宁。   凌乔看到喻季灵,显然很激动:“山长!”   左淑宁神色不变, 她看着显然被喻季灵吓到的手下们,毫无波澜道:“继续,动手。”   “曹骊没说他婆娘是个疯的呀!”喻季灵一边格挡一边丢给喻勉一瓶药,还不忘奚落喻勉:“活这么多年还能被女人给算计。”   喻勉不慌不忙地服下解药,淡声道:“这你可就误会了,我是着了男人的道,可不是女人的。”   喻季灵一剑刺向喻勉身侧的人,他咬牙切齿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不是你先提的吗?”喻勉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喻季灵。   喻季灵:“我就多余来救你。”   喻勉闭上眼睛,安静地打坐起来。   喻季灵叫苦不迭:“你还有真就不管了?!”   凌乔一边挟持着左淑宁,一边替喻勉回答:“山长,主子中了男人的毒,很深。”   “啥玩意儿?”喻季灵奋力扔出长剑,被内力驱使的长剑在空中挽着剑花,缴械了围攻而来的刀枪剑戟,喻季灵皱眉站在喻勉身前,他双手合掌聚力,为喻勉隔离出一方安全的屏障。   凌乔一脚踢开一人的肩膀,解释:“曹夫人在公子的衣服上下毒,主子同公子亲密时染上的。”   “亲密?”喻季灵拔高声音,他泄愤般地挥拳砸开两人,“还未拜堂成亲,这成何体统!”   围攻的人越来越多,凌乔严肃道:“山长,是九冥的人。”   “一个四分五裂的没落门派,也配在琅琊书院面前叫嚣?”喻季灵轻嗤一声,“简直自不量力!”他话音刚落,一只飞舞的铁锤回旋至他脸前,喻季灵抽剑格挡,却被铁锤迸发的力量震得连连后退。   喻季灵单膝下跪,吐出一口淤血,他的剑术以轻盈灵动为主,最忌重量感十足的兵器。   铁锤回到一人手中,喻季灵皱眉望去,只见一个灰色的身影缓缓走来,“琅琊书院的山长?不过如此。”石介似笑非笑地看着喻季灵:“我记得你,十年前,你还是个小孩儿。”   喻季灵呸出一口血,鄙夷道:“有种你别用锤子!”   石介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眼喻季灵,接着,他缓缓走向凌乔,他笑意慈祥地看着凌乔,说:“少年人,放了曹夫人,有话好商量。”   “没得商量。”低沉的声音不容置疑地响起,石介还没来得及回身,右肩忽地传来粉碎性的痛感,他脸色煞白地后退,避开了扑面而来的杀意。   喻勉提起喻季灵,问:“怎么样?”   喻季灵回忆起方才喻勉那铺天盖地的威压,思及自身并不擅长的内功,他心里稍觉失落,“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他低头道。   “技不如人便勤加练习,你哭丧着脸作甚?”喻勉横他一眼。   喻季灵怒道:“方才要不是我,你已经死了!”   “没错,所以你又在妄自菲薄什么?”喻勉一眼就看穿了喻季灵心中所想,他道:“不过有句话你倒说对了,一个四分五裂的没落门派,也配在琅琊书院跟前叫嚣,简直自不量力。”   喻季灵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板,他怒视着石介,双方陷入到僵持中,又一次的冲撞蓄势待发,忽然一个女声悠悠响起:“很热闹嘛。”   石介脸色微变,他忽然笑了:“月儿。”   喻勉收拢内力,淡定出声:“白檀。”   白夫人袅袅现身,她看着一片狼藉的现场,踩上一只断手,轻巧地迈着步子,“我来徐州途中,抓到一个有趣的人。”说着,她身后的两个护卫将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扔了出来。   太监约摸五旬左右的年纪,他嘴巴被堵着,手脚被捆着,满面惊恐之色,他瑟缩在地上,结果到处都是尸体,于是他两眼一翻,吓晕了过去。   喻季灵恨声道:“就是这个女人,我原本已经把这老太监捆了,是她半道上抢了我的人!”   白夫人悠悠道:“喻家弟弟要慎言,你说这老太监是你的人?看来喻家是要绝后啊。”   “你闭嘴!”喻季灵恶狠狠道:“老实把这太监交出来!”   石介温柔地注视着白夫人:“月儿,你是来帮我的吗?”   白夫人慢条斯理地笑道:“你们都想要他?看来我要赚了。”   “月儿,你要记得,在你落魄之际,是谁救了你。”石介意有所指道:“又是谁在你孤苦无依之际,抛弃了你。”   喻季灵要还嘴,却被喻勉抬手制止了,于是他憋屈地闭嘴了。   白夫人眸光微动,她微抿唇角,不发一语。   石介挑眉,继续道:“巧了,今日倒是和十年前一样,有你有我,还有喻家的人。”   白夫人闭了下眼睛,她佯做自然地扬起唇角:“陈年旧事…”   “月儿,你不是想要九冥吗?把这太监身上的真懿旨给我,我就把九冥给你。”石介近乎蛊惑般道:“说到底,喻家人的死活与你有什么关系?当初喻氏对白家置之不理,如今你也没必要去管喻家人的死活。”   白夫人又顿住了,她想起得知父兄惨死时的悲恸,又想起那时候喻勉眼中的漠然,呼吸逐渐艰难起来。   石介缓缓走近白夫人,他脸上带着暖意,“我知道,你一直对我留有余地,哪怕喻勉带我来徐州,你也不忍跟过来,月儿,我答应你,等此事了了,我不仅把九冥给你,我也会安心呆在你身边,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自废武功,你说如何?”   白夫人心中一动,她杏眸微湿,“你真的愿意…”   这时,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嘲笑声,听到这声音,白夫人蓦地回神,她躲开石介的触碰,半信半疑地盯着石介。   这嘲笑声自然是喻勉的,“自作多情。”他淡淡评价。   石介冷哼:“你一个薄情之人,也懂深情?”   喻勉踱步走来,他不疾不徐道:“你以为白檀没跟来徐州是因为不忍心看我折磨你?”   石介眸光微闪,不发一语。   “你错了。”喻勉仿若恶魔低语般开口:“她留在京口是忙着收拾你留在京口的残部,若你有命回去,可以亲眼看看,你的部下死的死,伤的伤,而这些,全都是…”喻勉目光戏谑地看着白夫人和石介,“月儿做的。”   石介难以置信地看着白夫人,“你真的…”   白夫人清醒不少,迎着石介震惊的目光,她难得有些局部,“…我总得为自己做打算。”   喻勉对白夫人伸手,他仿佛玩够了般,兴致缺缺道:“闹剧结束了,把懿旨给我。”   左淑宁狗急跳墙,用假懿旨来陷害喻勉,若喻勉能销毁真懿旨,便能坐实左淑宁在陷害他,借此扳倒曹骊,不失为利事一桩。   白夫人没有动,喻勉眸光微凝,声音微沉:“白檀。”   白夫人抽了口冷气,她道:“你能…放过石介吗?”   喻勉漠然地注视着她:“不能。”   “他救过我!”白夫人眼眶湿润,她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激动,一字一顿道:“喻勉,那个时候…只有他救我!”   喻勉微微挑眉:“我可以放了他,但你得把九冥给我。”   白夫人犹豫了,她欲言又止地看着喻勉,心中计较起来。   喻勉好整以暇道:“看吧,你也没多在意他。”   白夫人皱眉:“你别忘了,真懿旨还在我手里。”   “我可以杀了你们所有人。”喻勉云淡风轻道:“白檀,懿旨是你唯一的筹码,却不是我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我给你选择的机会。”   白夫人心中一凉。   “是吗?看来喻大人是谁都不在乎了?”安静许久的左淑宁蓦地开口,众人的目光转移到她身上。   左淑宁道:“你还有一盏茶的功夫。”   喻季灵翻了个白眼:“疯子。”   “我先前交代过,若是我半个时辰后还未至南院,便让人将放了毒的茶水端给憬琛。”左淑宁神色坦然,举止端庄。   喻勉瞳孔微缩,他怀疑地看向左淑宁。   左淑宁嗓音和煦道:“那毒无色无味,纵使你派了人保护他,一杯普通的茶水,又有谁会怀疑呢?”   凌乔怒道:“你这个歹毒的女人!公子可是你的亲弟弟!”   “什么?”喻季灵一头雾水,他不解道:“她弟弟…谁啊?”   凌乔:“是公子。”   “公子是弟弟,弟弟是左淑宁的弟弟,左淑宁的弟弟是…左老五!”喻季灵吃惊地捂着嘴巴:“都说左五意外身死,没想到被我大哥绑去了床上?”他勃然大怒道:“喻勉!你到底要生多少事端?”   喻季灵到底没敢往左明非身上猜,在他看来,左明非一介道貌岸然的清流,喻勉一个我行我素的权臣,两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唯一打的着人是白鸣岐,但白世子已然不在人世了。   吵死了,喻勉斜了喻季灵一眼,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左淑宁,嗤道:“你想杀便杀,反正是你们左家人,与我何干?”   凌乔扯着喻季灵的袖子,费劲地解释道:“山长,不是左五公子。”   喻季灵松了口气,他如释重负道:“左家人不好招惹,尤其是那个左三,看起来温文尔雅,其实一肚子心眼儿,咱们还是少跟他们打交道…”   “山长,主子招惹的就是…左三公子。”   喻季灵惊呆了,他再次勃然大怒:“喻勉!你做事情能不能考虑后果,你简直任性极了,你到底何时才能长大?你荒唐!你拐谁不好你拐左三?你俩在一起作甚?互相数心眼儿吗?好有趣么!”   喻勉没空听喻季灵的数落,因为左淑宁说出一个让他不得不在意的事情,“想不到喻大人如此薄情,难为憬琛一腔情意付之流水。”左淑宁冷清的眸子落在喻勉脸上。   喻勉不以为然:“装神弄鬼。”   “传闻怪医孙百草秉性古怪,经常见死不救,但在十年前,他会何救了你?”左淑宁蓦然提起,她用眼角望着喻勉,声音缥缈:“天下手足俱废的人那么多,为何偏偏是你得了怪医的青睐?”   喻季灵扬起下巴,态度傲然道:“自然是因为我琅琊书院家大业大,名声在外!”   喻勉心中微凛,仿佛有什么不可能的可能在他心底生根发芽,只是他脸上仍旧不屑一顾,“总不可能是你求情求来的。”   “求情的另有其人。”左淑宁同情地看着喻勉:“即便他没告诉过你,你猜不到吗?还是说,你根本不敢猜?”   喻勉呼吸微沉,他漠然道:“我为何要信你?”   “白家父子去世后不久,憬琛被我父亲和祖父从从牢中救出来,只是他身体还未愈便失踪了,当时冰天雪地,为了寻找他,我大哥不惜暗中拜托曹骊,两个月后,我们在北阴山找到了他,当时他不省人事,勉强吊着一口气。”   “怪医还算有良心,他将憬琛医治好匆匆交给我们,便踏上了去琅琊的路程,没人知道怪医和憬琛发生过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交易。几个月后,怪医腆着脸治人反被人甩脸色的事情便被传为笑谈,想必这甩人脸色的人就是喻大人了?”   “憬琛回家后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你能被怪医医治,与憬琛脱不开关系。”   “喻大人,凭你和憬琛的关系,你该是看过他的身体,他膝盖上有两块疤痕,到了冬天,若是不好好养护,他的手脚会生出冻疮。”   左淑宁仿佛拿着一把钝刀,她一寸又一寸地磨着人的心神:“可惜啊,他以情义待你,你却不管他的死活。”   喻勉给左明非换衣服时确实看到过他膝盖处的伤疤,若是左淑宁所言非虚,那左明非…   喻季灵突然道:“我就说嘛,你那时候脾气那么差,怪医为何会上赶着治你…”对上喻勉料峭的眼神,喻季灵不自觉地放低声音,他揉着鼻子把话说完:“原来是有人在背后帮你,罢了,此情可待成追忆,我便同意你们这桩亲事了。”   喻勉定了定心神,他轻飘飘地问:“还是那句话,我凭什么信你?”   “你不信也晚了。”左淑宁叹息出声:“纵使你现在放了我,我也赶不去南院了,憬琛…到底是福薄。”   喻勉不发一语地沉默着,他似是在琢磨左淑宁话中真假,也似是听到什么噩耗般地愣住了。   凌乔眼皮一眨,眼泪珠子落了下来:“公子呜呜呜…”   “喻行之,多年前,你对白鸣岐死束手无策,如今,你也救不了左明非。”左淑宁语调叹惋,颇有些迫不得已的无奈。   场面陷入僵局,此起彼伏的呼吸声飘荡在空气里,剑拔弩张的氛围若隐若现,疲惫接连着紧张,没人率先打破这样的沉寂。   剑刃划破空气的啸鸣声骤然出现,喻勉反手握着喻季灵的剑,“那你就去陪左三吧。”喻勉冷漠无情地把剑刃放在左淑宁脖颈上,“我想白鸣岐一定很乐意见到你,在你死之前,你可以把清明状的下落告诉我,这是你弟弟的遗愿,你也想他死得其所的对吧?左淑宁,告诉我清明状的下落,不然,我就杀了曹骊。”   左淑宁蓦地睁大眼睛,眸中掀起波澜。   喻勉眼底寒意涌现:“你以为我真的相信一切都是你的所做所为?你那么能耐为何不早些杀了曹骊的母亲?你不过是在维护曹骊罢了。”   左淑宁:“……”   喻勉不耐烦道:“我有的是法子让他生不如死!” 第42章 悲戚   秋风萧索, 细如牛毫的斜雨百无聊赖地落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青石板上步履不停,无论尘世如何动荡, 这条路上始终有人踏足。   修长的手握着伞柄, 漆红的木柄衬得这只手愈发莹润清隽,执伞人迈着悠然的步伐, 他漫步在细雨中, 闲适得宛若游山玩水归来的少年郎。   由于下雨的缘故,一念茶楼客人稀少, 三三两两的人出现又离开, 人影恍惚重叠,坐在窗边的人脊背挺直, 他面前放着一杯冷掉的茶水,眼睛始终平静地注视着窗外, 听到台阶上传来的脚步声,他似有预感地侧脸。   执伞人站定在阶梯上端, 他唇角带着淡淡笑意,与窗边的人遥遥相望,“曹大人,好巧。”左明非收起雨伞,对曹骊微微颔首。   曹骊望着左明非, 怔然几瞬,他眼神微动,凝眸感慨:“方才我见你撑伞走来,恍若当年一般, 这么多年来,憬琛你好像没怎么变, 真是让人羡慕。”   左明非玩笑般开口:“我身中奇毒,可使青春永驻,如此这般,曹大人可还羡慕?”   曹骊抬手作请状:“坐吧。”   左明非颔首谢过,他留意到曹骊衣角的泥点,便问:“曹大人刚回城?”   “我昨日去接上京来的信使,等了一夜,不仅没等到信使,还听闻家中走水,于是连夜赶了回来。”曹骊嗓音微哑,是掩饰不住的疲惫:“走到这里后,我实在累得厉害,便来此歇歇脚,府中火势如何?”   左明非道:“我为外人,不便打听,曹大人不妨亲自回去看看。”   “罢了,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也不急这一时半刻。”曹骊喝了口凉茶,唤道:“小二,换一壶热茶。”   “好嘞,老爷。”   曹骊又问:“憬琛为何来此?”   “闲来无事,随意走走。”左明非回答,他目光看向窗外,“听闻这一念楼的牌匾是曹大人亲手所书。”   曹骊上下眼皮轻阖,“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他喃声道:“当初我在翰林院处事不顺,思之便是这样鼓励我的。”   “这句话曾鼓励我很多年,后来也困扰我很多年。”   左明非沉静地问:“曹大人,昨晚是我二姐支走你的?”   “太后信使至此,我本就该亲自迎接。”曹骊眉间闪过一丝懊恼,他道:“只是我未曾想到,淑宁会真的动手,这一切本不该由她来承担。”他的叹气声被湮没在淅沥声中。   左明非的声音若隐若现,带着与他本人不甚相配的寒意,“你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亦不是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   雨声交错,刑房外的铜铃偶尔响起几声喑哑的调子,像是饱经风霜的老人,沉重无望地注视着刑房中的一切。   喻勉将剑架在左淑宁肩上,用行动逼迫左淑宁说出清明状的下落,左淑宁神色平静地站着,其余人皆互相戒备,一场混战蓄势待发。   “启禀夫人…”刑房内闯进一人,看到屋内的场景后,他吓得连连后退,却被白夫人的人挡住了退路。   左淑宁:“说。”   “三公子不见了。”   众人皆是一凛,目光汇聚在来人身上,凌乔激动地问:“哪个三公子?左三公子吗?”   “是…是的,小人奉命去送茶,发现三公子并不在院子里。”   左淑宁始料未及,她皱眉问:“士兵呢?没人看到他离开吗?”   “已经派人搜寻了。”   凌乔冲喻勉道:“主子!公子没事,一定是公子察觉到不对劲,暗中离开了。”   喻勉眉梢微动,不待众人反应,他拔剑向石介刺去,石介已经断了一条胳膊,眼看剑尖逼近,石介竟是释然地闭上了眼睛。   “砰”一声刺耳响声,白夫人挡在石介跟前,她右手横起一把匕首,挡住了喻勉的剑,同时,她被喻勉的剑意冲击到,俯身吐出一口血。   白夫人唇边血迹蜿蜒,她泪光扑朔地望着喻勉,“……”乞求之意不言而喻。   喻勉不断压低手臂,剑尖距离白檀的肩膀越来越近,他眼中满是漠然,甚至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傲岸。   石介见机举起铁锤,挥开了喻勉的剑尖,他拉着白夫人连连后退,最终退到了左淑宁的身旁,左淑宁已经被人救下,官兵们将她护在身后。   喻季灵和凌乔与石介的人混打在一起,白夫人的人则见机行事,看不出来是在帮喻勉还是在帮石介。   这时候,昏迷已久的太监渐渐醒转,他惊叫着逃窜,口中的破布已经被他挣扎着吐掉,他大喊大叫:“放肆!放肆!咱家是太后娘娘的人,曹大人呢?曹骊!你怠慢咱家就是怠慢太后娘娘!”   喻勉听闻,直接揪住太监的领口,沉声问:“太后要你见的人到底是谁?是曹骊?还是曹夫人?”   “是是是…是曹骊曹大人啊…”太监腿软着站立不稳,喻勉单手拎着他,凝眉质问:“那曹夫人呢?”   太监哭丧着脸,惨淡道:“太…太后与曹夫人并无交际啊…大人饶命…”   “并无交际?”喻勉语气阴沉地重复。   太监鬼哭狼嚎地求饶:“老奴说的句句属实啊,老奴从太后娘娘进宫时就跟着她…太后娘娘确实不认识曹夫人…噢噢!老奴想起来了…太后娘娘曾因白家世子为难过左二小姐…是,就是现在的曹夫人…但自从曹夫人嫁给曹大人后,太后娘娘便不曾为难过曹夫人了,大人明鉴啊…”   喻勉脑海里闪过关于左淑宁的种种,似乎从他们到达徐州开始,左淑宁处境凄惨且秉性不良的消息一直有意无意地传到他们耳朵里,到底是真有其事?还是有人故意误导?   喻勉丢开太监,想着自己从始至终就被左淑宁牵着鼻子走,他不由得冷笑一声,左淑宁的聪明才智全都用在了维护曹骊上,甚至做好了赔上自己后半辈子的准备,简直是愚蠢至极!   喻勉一掌击向围攻而来的人,他看到凌乔被包围,于是为凌乔打开一个缺口,凌乔与喻勉配合着出击,虽然不落下风,但蝼蚁太多,也是烦心。   石介看向左淑宁,戒备道:“喻勉知道了。”   左淑宁像是泄了气一般地颓然坐下,“终是…冤有头债有主吗…”她疲惫地闭上眼睛。   “喻勉留不得。”石介眼神狠厉,趁喻勉反应的空当,他用尽所有气力攻向喻勉,只是他还未迈出一步,左肩便被一把匕首狠狠贯穿。   看到这一幕,饶是心如死灰的左淑宁也瞪大眼睛。   “呃…”石介捂住左肩,他难以置信地转身,看向身后的白夫人。   白夫人的右手上满是石介的血,她注视着石介,声音淡漠:“我听到了,与太后勾结谋害我大哥的是曹骊…”   “你方才的话也不是真心话,你骗我。”   石介的脸上蒙上一层灰败的死气,他笑着喷出一口血,“我和喻勉…你终是选了他。”   “是你骗我!”白夫人恨恨道:“我从未利用过你,而你却一直在利用我的感情,你说在意我,便是这样在意?你骗我跟你一起投靠我的杀兄仇人?石介,从始至终,你有过一句真话吗?是不是当初从救我开始,你就是在利用我!”   石介仰脸靠在墙壁上,他嗤笑一声,费劲地用铁锤撑着身体,他悠然道:“月儿,你真要杀我?当初喻氏围捕你,是我带你突出重围,这么多年来,你的武功和地位,哪一样不是我亲手给你的?哪怕你背叛我自立门户,我也未曾埋怨过你…”   喻季灵解决完手边的两三个人,听到石介游刃有余的自白,他忍无可忍道:“你闭嘴吧!当初若非喻勉挟持了大长老,并且用自己的性命来威胁喻家的人,你们以为你们跑的掉?”   白夫人猛地回头,她看向喻季灵:“你说什么?”   “我说!喻勉从未不管你,他没有对不起你们白家任何人!”喻季灵低吼道:“依你当时的性子,势必会杀回上京,可你孑然一身,去也是送死,他只能用那种方式逼你离开中原!”   空气仿佛被凝固住,多年来,郁结于胸口的滞气骤然崩碎,除了如释重负,更多的是愕然,白夫人久久不能回神。   喻季灵看准机会,拔剑刺向石介,白夫人却挥手格挡,喻季灵怒道:“你还维护…”   话音未落,强大力道撞击肉/体的声音沉闷响起。   白夫人侧对着石介,击向石介的右手还未来得及收回,她肃然站立着,右手颤抖起来。   喻勉回眸,正好看到白夫人击杀石介这一幕,他眉心微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方才场面太过混乱,他并未留意这边的情况,来不及多想,喻勉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首先,他得突围出去。   石介口中的鲜血喷涌不断,他从未想过白夫人会真的对他下杀手,“你…你…”   白夫人笑出了一滴泪,“仇恨和恩情皆是虚的,只有把九冥掌控在手里,我才能安心,你会理解我的,对吧?”她缓慢又用力擦去那滴泪。   石介没来得及回答白夫人便没了生息。   白夫人彻底倒向喻勉后,场面形势立刻发生逆转,左淑宁已然放弃反抗,她孤苦伶仃地坐在地上,喻季灵正要绑她,白夫人却抬手制止了他,“她跑不了的。”   喻季灵无所谓地抻了抻绳子,哼了一声,转身收拾残局。   白夫人环顾四周,皱眉问:“喻勉呢?”   “走了。”凌乔说。   “去哪儿?”   “当然是去找我家公子了。”凌乔回答。   白夫人沉默一瞬,她深思许久,神色渐渐释然,她又问凌乔:“其他暗卫呢?今日这种情况为何不见他们?”   凌乔理所应当地说:“主子让他们留下保护公子。”   白夫人:“……”   如此,便也好。 第43章 偿命   急促的脚步踏进水坑, 水花四溅开来,映射出一个个迅疾埋伏的人影,无数杀手躲藏在茶楼暗处, 他们握刀的手背上皆有一个“冥”字的刺青, 不消说,这是石介留给曹骊的人。   茶楼上, 曹骊举止随意地端起茶杯, 问:“憬琛打算何时离开?”   左明非眸色温润,不疾不徐道:“自然是等尘埃落定。”   曹骊笑了声, 他看向窗外, 望着渐息的雨势,“雨后总是尘埃落定的, 待雨停下,会有新的灰尘出现, 你说等尘埃落定,倒像是句空话。”他百无聊赖地说。   “之后, 我会带我二姐离开。”左明非并未理会曹骊话中的机锋,像是岔开话题般地提了一句。   曹骊回头,意义不明道:“你这句更像个空话,淑宁不会跟你走的。”   “有时候,带走一个人, 并不需要她的同意。”   曹骊若有若无地勾起唇角:“就像喻勉能带走你?”   “曹大人这便意会错了,我是心甘情愿跟着喻兄的。”左明非笑意淡淡。   “你和你姐姐一样,都是个情种。”曹骊说:“只怕你痴心错付,男子欢好本就有悖礼法, 更遑论喻勉实非良人。”   左明非并不觉得自己有多痴心,他和喻勉逢场作戏, 且半真半假,说到底不过是各求所需。   “听闻喻勉原是要继任琅琊书院的山长,为此,他家长辈还为他说了门极好的亲事,若非当年的乌衣案,想必喻勉已是妻儿满堂。”曹骊说:“而且那名女子至今尚未婚配,看来世间的痴情种,远不止一两个,憬琛啊憬琛,只怕你到头来是为他人作了嫁衣,早知如此,当初你又何必请人替他医治好手脚?”   左明非听得云里雾里的,一来是他不觉得自己和喻勉的逢场作戏能让曹骊对他俩的关系有如此深的误会,二来是喻勉被医治好手脚,同他有什么关系?   “问心无愧罢了。”左明非不动声色地说。   曹骊扑哧笑出了声,他怜悯地看着左明非,慨叹道:“只怕于你而言,一切皆为大梦一场,憬琛,你可记得喻勉?又还记得多少?”   左明非眸光微闪,“镜花是你吩咐石介给我下的。”倒是在左明非的意料之中。   曹骊微叹:“你都查到我头上了,还指望我对你手下留情?憬琛,我知道,在你们当初那群人中,除了思之,无一人看得起我,你们会想,我出身卑微,秉性孤僻,缘何能得了崇彧侯世子的青睐?”   “纵使你对我以礼相待,可我知道,你和白鸣岐的那群朋友没什么区别,尤其是在你得知,你二姐心悦我之后,你总是有意无意地阻止你二姐与我见面,其实也无可厚非,白鸣岐是你的良师益友,在你们眼中,我不过是个妄图攀龙附凤之人。”   “事到如今,你仍然不肯放过我。”曹骊语气里颇有些无可奈何的苦恼:“事实上,以真心待我的,从始至终,便只有思之。”   对于曹骊这番剖白,左明非并未反驳,他静静地望着曹骊:“可你害了他。”   “憬琛何出此言?”   左明非的眸色暗了暗,他明明还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但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当初入狱时,我们三人牢房相邻,在得知白檀逃过一劫时,白兄将这个算得上好消息的消息分享给了我们。”   “后来你被人带走,白兄以为你难逃一劫,甚至可能已经不在了,当时他自责了很久。”   “那之后不久,太后便用白檀来威胁白兄,最终致使白兄自尽身亡。”   “侥幸捡回一条命后,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谁把白檀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太后,直到再次看到你。”   “你活得好好的,还有二姐陪在身边。”   左明非的声音逐渐变得缥缈起来:“我虽然对你有所怀疑,可是你太干净了,我找不出你的一点过错,甚至有人抹去了你曾经下狱的经历。”   曹骊闷声笑了出来:“这便是你后来入刑部的目的?”   “之一。”   “可是白鸣岐死了!”曹骊蓦地低吼出声,他目眦欲裂,眼白中血丝密布,“白鸣岐已经死了十一年了!你以为我不难过吗?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自从我入仕后,从前的朋友因为落榜疏远我,翰林院的同僚排挤我,只有思之…只有他以真心待我。”   曹骊双手抱头,压抑许久的情绪在他心底迸发:“可我又能如何?当时…当时裴永告诉我,即便我不签清明状,也会有其他人来签。”   “何况若是我死了,淑宁该如何?她为我放弃了太多,我如何忍心让她再遭受波折?”   “白家没救了…憬琛。”曹骊抽了口冷气:“那时候,没人救得了白家…当时我就想,既然这件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那为何不能为我所用?”   “如若有人要借势飞天,那为何不能是我?”   “时势不仅能成就英雄,它还能造出恶人…”曹骊捂着半边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既然历史创造了好人,那势必要指定一些恶人,我所为,不过是顺应时势罢了,你以为我没有弥补吗?我也在弥补了,为此,我和淑宁甚至没有孩子,我顶着太后的威压尽力保全赈灾所用的银子,为安置流民我家徒四壁…我还要如何做?”   “明明我和淑宁两情相悦,也明明…我只是在顺应时势…”   左明非注视着曹骊,他像是体会不到曹骊的痛苦一般,只宣判一个结果,“你承认了。”   “是啊,我承认了。”曹骊用力闭了下眼睛:“总不能叫淑宁替我揽下罪过,她承受的已经够多了。”   他看了眼手心的帕子,自言自语道:“方才我进城时,淑宁送来消息,她说若是午时之前她成功杀了喻勉,便会放烟花示意,眼下午时已过,还未传出任何动静,看来她失败了。”   “你若心里有她,何不在回城后就去阻止她?”左明非眉心微动:“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找死。”   曹骊:“有你在,喻勉不会动你二姐分毫,换句话说,即便喻勉不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也会顾忌到淑宁是思之唯一喜欢的女人,所以,淑宁不会有事。”   “这都是你布局的?”左明非的目光愈发深沉。   “不。”曹骊惋惜道:“是淑宁和石介自作主张,他们不过是为了护住我,因为有些事,只有我能做。”   左明非:“可他们不知道,你早就猜出来了。”   “我在赌。”曹骊说:“多年前,我赌对过一次,事到如今,即便败了,我也毫无怨言。”   左明非一字一顿道:“你根本就不在意任何人,即便是我二姐。”   “呵,谁知道呢?”曹骊缓缓起身,他不以为意地看着左明非:“但是眼下,我需要左大人帮我一个忙。”   左明非正要开口,渐觉手脚绵软,头脑也逐渐昏沉起来。   看着桌上燃烧的烛火,曹骊面无表情道:“只是迷药,左大人不必担心,我并无伤你的意思,毕竟你是淑宁的弟弟,我只想用你换回我的妻子…”   顿了下,他淡淡道:“事实上,用不着我伤你,你也将不久于人世。”   左明非心中疑惑?莫非是茶水里面有迷药?应该不会,毕竟曹骊也喝了。   “关于你身中之毒,在下有一言劝告。”曹骊行至楼梯处,背对着左明非停下脚步。   “情深不寿。”   曹骊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梯,“来人。”他正要示意九冥的人抓捕左明非,却发现茶楼周遭无一人回应。   曹骊奇怪地走到窗边,加重语气:“来人!”   “不会有人来了。”左明非扶着楼梯栏杆,缓慢地下着楼,在他身后,一个暗卫无声地跟随着。   曹骊蹙眉回身:“你…”   左明非一步一步地走近曹骊,许是中了迷药的缘故,他看起来有些虚弱,“你的人不会来了。”他轻声宣布。   话音刚落,茶楼上方纷纷落下数十道黑衣身影,与此同时,十几个尸体被人从空中抛下,死者手背上都有一个“冥”字,死因皆是见血封喉。   曹骊扶着桌角后退,他惊愕地看着左明非以及左明非身边的人,又猛地回身看向门口,可门口早已被人围住,曹骊心中气血翻涌,左明非这一招打得他措手不及。   “你!”曹骊愤然回身,他怒视着左明非,正要说些什么时,一支短箭直直地穿透他的胸口,他蓦然瞪大眼睛,“你…”他想说的话到底是没说出口,鲜血顺着伤口汩汩而下,他扶着桌角挣扎。   左明非举着一把弩机,他面色平静地看着曹骊,似乎在完成一件早就该完成的事,“白兄的死,虽然不是你直接造成的,但也是你促成的。”   他的眼睛有着天生的柔和,这让他的无情看起来有些温柔的残忍,“孰是孰非,你亲自去和他解释吧。”   说完,左明非手上失力,弩机脱手掉落,他支撑不住般摔坐在椅子上,强撑到现在,浑身气力在他射杀曹骊之后骤然散去。   眼前逐渐被黑暗笼罩,左明非死死地掐着手心,直到听到曹骊挣扎落地的声音,他才松了口气般地伏在桌面上,“人如何了?”他低声问。   暗卫回禀:“回公子的话,他死了。”   左明非呼出一口气,他缓慢地闭上眼睛,“……”   “左大人聪明如斯,竟是看不出这蜡烛的邪乎?”熟悉的声音在左明非头顶响起。   左明非费劲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   喻勉挥手而过,桌面上燃烧的蜡烛迎风而灭,喻勉训斥出声:“废物,竟是无一人察觉到这蜡烛不对劲?”   李扬汗颜道:“主子…主要是弟兄们都没事儿,只有公子他…”   “我平日就乏力得很,一时中招也无所察觉,不赖他们。”左明非伸手拉住喻勉的手,温声解释。   喻勉看向不远处曹骊的尸体,“你干的?”他听不出情绪地问。   “本该如此。”左明非眼前昏沉,他看着喻勉还是重影,于是他对那两个影子弯起唇角,悦耳的声音缓慢道:“不是吗?”   “你故意误导我,这事要怎么算?”喻勉俯身,凑近左明非问。   左明非顺势靠进喻勉怀里,笑意温润:“你偏要认为是我二姐,我能有什么办法?”   “这么说来,还是我的不是?”喻勉揽住左明非的腰背。   左明非轻声笑了下,他放松地闭上眼睛:“我的不是,行之别跟我计较,我乏得厉害。”   随后,喻季灵和凌乔一行人紧跟而来,白夫人带着左淑宁,看到地上躺着的曹骊时,死气沉沉的左淑宁骤然尖叫起来:“啊啊啊——”她奋力挣脱开白夫人,大步奔向曹骊,她跪在曹骊身旁失声痛哭:“…秉德,是谁杀了你,是谁…是谁杀了你啊…”   左明非扶着喻勉的手臂想站起来,却被喻勉牢牢按在怀里,喻勉一记眼风扫过去,漠然开口:“是我。”   “你!”左淑宁泪眼婆娑地望着喻勉,似是无法指责喻勉的不是,但也无法接受丈夫身亡的事实,她捂着脸大哭起来,“为何是我…为何…”   喻勉想起方才喻季灵给他吃过的药,他从怀里拿出来,给左明非也喂了一颗,对上左明非复杂的目光,他淡淡道:“我本就要亲手杀了曹骊,是你抢了我的事。”   这时候,白夫人的人从门外走进来,禀报:“夫人,我们在城外截获一辆行踪可疑的马车,经过盘查得知,车内的是曹骊大人的母亲,她说她在等她的儿子…”   喻季灵奇怪:“曹老太太不是被曹夫人烧死了吗?”   诸事复杂,喻勉心中明了,却是懒得再管,他拦腰抱起左明非,朝门外走去,喻季灵高声喊:“喂!你不管了啊?”   “朝廷自有论断。”喻勉头也不回地说。   “让朝廷论断,你就完了!”喻季灵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朝廷巴不得治你的死罪!你听没听见?”   喻季灵的声音渐渐被扔到身后,“喻兄。”左明非似是梦呓般地开口,他声音低低道:“方才射杀曹骊时,我似乎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喻勉问。   “我想起来,你教过我射箭。” 第44章 相依   世间繁华三千, 大抵有相通之处,待新鲜过了,上京对在边境野惯了的喻勉来说, 有种要命的无聊, 这种无聊在老夫子慢条斯理的念书声中愈发凸显出来。   喻勉撑着下巴坐着,他懒洋洋地瞥向身旁的白鸣岐, 白鸣岐正在奋笔疾书地写文章, 顺着白鸣岐的右方,喻勉的目光逐渐定格在走廊另一侧的左明非身上。   左明非听着老夫子的解读, 认真地记录着, 一旁的人低声询问着左明非什么,左明非思忖片刻, 轻言轻语地回答。   喻勉观察着左明非这个人,这个比他小了两三岁的少年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要持重, 有时候,喻勉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君子风范, 但有时候,喻勉又觉得那些所谓的端方仪态压的这个少年喘不过气来。   但左明非始终是温文尔雅不骄不躁的模样。   似是天边银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成为国之栋梁。   这样的人, 和喻勉不同,和白鸣岐也不同,他们二人太过浓墨重彩,换句话说, 他俩容易招惹是非。   道不同,不为谋。   喻勉心里也明白, 所以回京这么久,他并未很主动地结交左明非,虽说白鸣岐同左明非是至交好友,但喻勉和他只算个…点头之交,至多都算是站在白鸣岐身旁的人。   像是感应到一般,左明非忽然抬眸看过来,与正在端详他的喻勉四目相对。   喻勉背对着天光,他好整以暇地撑着下巴,风略过他的发间,墨发被吹起几缕落至肩头,与他肩处的鎏金暗纹相得益彰。   原来,有的人不用动,单坐在那里,就是意气风发。   “……”左明非微微晃神。   喻勉的目光不闪不避,仍旧打量着左明非。   察觉到自己看喻勉的时间有些久——其实只是几个眨眼功夫,左明非慌地挪开眼神,后背连带着耳朵尖,渐渐发热起来。   左明非攥紧笔杆,心想,他是在看我?他为何要看我?他看的是我吗?   约莫是看错了,想到这里,左明非故作镇定地抬眸,结果再次撞进喻勉眼中。   “……”左明非拿捏不准了,因为喻勉看起来太从容了,他甚至没有表现出偷看被抓包的慌乱来。   有些失礼了,左明非干巴巴地想。   再或者,喻勉其实是睡着了?左明非是听说过有人睡觉是睁着眼睛的,这么想着,左明非试探性地微微侧首,他抬起手腕,对喻勉轻轻挥了下。   喻勉没忍住笑了一下。   左明非:“……”没睡着?他果然很失礼!   老夫子早就察觉到喻勉的心不在焉,此刻他道:“看来行之对此课所讲内容应是得心应手了,你不妨来念念你的文章?”   喻勉不见丝毫慌乱,他从容站起,甚至还理所应当地抽出了白鸣岐手下的文章,白鸣岐看笑话般地望着他。   喻勉脸不红心不跳地念完了白鸣岐的文章。   老夫子晃悠着过来,听完后,他评价:“言之有物已然难能可贵,更遑论文采斐然,是篇佳作。”他接过喻勉手中的文章,之后一板子敲在白鸣岐背上,悠悠问:“思之觉得呢?”   白鸣岐挺直腰背,装模作样地点头:“佳作。”   “可惜,过刚,”老夫子的目光精准地落在白鸣岐的脸上:“则易折。”   白鸣岐思索片刻后,浅浅笑道:“许是兴之所起,意气难收。”   老夫子颇为欣慰地点点头,他顺势走到左明非跟前,拿起左明非的文章,看完之后评价:“憬琛这篇文章就刚柔相济…嗯?篇尾为何有一团墨渍?”   左明非眼神慌乱,“呃…”   老夫子的目光严厉起来:“你也走神了?”   “…学生知错。”左明非俯身行礼。   喻勉微微翘起唇角,老夫子适时转身,正巧看到喻勉唇边一闪而过的笑意,“这皇宫大内确实不如山川草场有趣,对么?”老夫子故意问。   喻勉微微俯身,态度恭谨道:“学生也知错。”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   礼射课上,白鸣岐可谓将这句话体现的淋漓尽致,他本就在不久前的秋猎中大出风头,现下更是风头无两。   纵马驰骋,百里穿杨,世子潇洒肆意得很。   “阿勉!”白鸣岐勒紧缰绳,冲喻勉喊:“你来同我比!”   喻勉的心思压根就没在骑马射箭上,“不来。”他头也不回地说。   先生布置了每人射足十个箭筒的课业,可惜没几个人听话,几乎都跑去看白家世子骑射了,余下的也都是对骑射没什么兴趣的。   射圃里只有一个射箭的身影,正一板一眼地完成着先生交代的课业。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材并不结实,可能是正在长身体的缘故,左明非看起来有些单薄,但胜在挺拔,开弓射箭的姿势也很标准,只是…   有些无趣。   喻勉瞥见左明非旁边已经空了的六个箭筒,心想真是死脑筋。   左明非活动了下略显酸涩的肩膀,他面色平和地重新举起弓箭,放轻呼吸,全神贯注地望着靶子处的红心。   “活物可不会任由你瞄准的。”   慵懒低沉的语调从身侧传来,左明非手一抖,长箭脱离弓弦,直接射到了靶前的土里,“……”左明非侧首,看到了靠在亭柱上的喻勉。   看了眼射歪的箭,喻勉微微挑眉,“抱歉,打扰了。”   “不妨事。”左明非从容一笑:“是我学艺不精。”   “算得上赏心悦目。”喻勉很中肯地说。   左明非看了眼手里的弓箭,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容,“…对喻兄来说,想来只是些花架子。”   “不,你很好。”喻勉说。   左明非抬眸望向喻勉,喻勉眼中带着浅淡的温和,他说:“你只是不喜欢射箭。”   左明非稍愣:“很明显?”确实如此。   喻勉矜持地点了下头:“猜的。”顿了下,他端详着左明非的神色,“不喜欢便不做,何必勉强?”   “君子有六艺,所谓文武兼备,知能兼求…”左明非正和声说着,却被喻勉猝不及防地摸了脑袋,他忽地止住话音,睁大眼睛地望着喻勉。   喻勉微微凑近,打量着左明非,似是自言自语道:“想不到还是个小古板。”   “……”   “罢了。”喻勉收手,他拿过左明非手中的长弓,“适才课上打乱你思绪,现下我教你几手,当是赔罪了。”   左明非认真地问:“说起方才,喻兄为何看着我?可是我身上有不妥当之处?”   喻勉云淡风轻地射出四支首尾相连的箭,即为五射之一的参连,“无甚。”他语气淡淡道:“赏心悦目而已。”   不待左明非懵然回味,喻勉便将弓箭递给他,“该你了。”   “哦…”左明非呆呆地接过弓箭。   喻勉神色严肃地看着左明非。   左明非握紧长弓,心里紧张起来,他的胳膊微微颤抖,“……”想来是方才累着了,他心底有些着急,虽说他能自谦地说自己技不如人,但他并不想给喻勉留下逊色的印象。   小臂被人轻轻托握住,左明非忍不住屏起呼吸,“开弓没有回头箭,重要的不是目标在何处,而是你开弓的决心。”   喻勉像是将左明非圈进了怀中,左明非能闻到他衣服上的淡淡熏香,和白鸣岐身上的华贵熏香不同,这种熏香闻起来中正平和,不似上京中风靡的味道。   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懂了吗?”喻勉问。   左三不是很懂,这和他自己动手有什么区别?“这…”他懵懵地看着喻勉,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懂些什么。   喻勉眼中闪过星点揶揄的笑意,像是恶作剧成功后的满意。   小公子挺好玩的。   接着,喻勉慢条斯理地拍了下左明非的肩膀,一本正经道:“慢慢领悟吧。”   左明非:“好。”   这么乖?喻勉心里痒痒的,他其实不想怎么样,可左家的小公子过于有趣了,让他忍不住一逗再逗,“你身上的是什么味道?”喻勉凑近左明非脸侧,几丝碎发扫过喻勉的鼻尖。   左明非下意识后退,却被喻勉牢牢地按住了肩膀,“怕我?”   “不怕。”   若有若无的低笑声传至耳畔,左明非强忍着动手的本能,任由喻勉按着肩膀,老老实实地回答:“是香囊,驱赶蚊虫的。”   “哦,香囊。”喻勉慢悠悠的附和。   左明非故作镇定地问了句:“你要吗?”   喻勉似笑非笑地退开,他好整以暇地问:“你可知赠人香囊的寓意?”   左明非回答:“辟邪。”   喻勉:“……”   他微微挑眉,一语带过道:“罢了,边境的风俗,你不知道。”   左明非琢磨着重复:“边境…”   正在此时,白鸣岐骑马赶过来,高声道:“阿勉!边疆传来异动,陛下下令让我爹速速返回边关,你能离开了!”   听到这个消息,喻勉眼睛一亮,他三两步地跑向白鸣岐,伸手便把白鸣岐从马上拽了下来,之后他翻身上马,不顾白鸣岐的指责,勒紧缰绳便要飞奔回府,忽然他又想起什么,于是停下动作,回身看向左明非。   “小古板,有机会的话,带你去领略边关的景致风貌,你要好好长大,后会有期了。”   马背上的喻勉自然是耀眼夺目的,他驰骋消失在左明非眼底。   左明非心底微微怅然,但更多的是为雄鹰能翱翔于天际而感到开心,他期待着后会有期,却未料到以后的物是人非。   天际阴沉,喻勉抱着左明非回到庭院,入门的那瞬间,密密麻麻的雨滴再次砸向地面,雷声轰然响起,左明非像是被惊醒般地睁眼,他恍惚地望着喻勉的下巴,继而看向屋顶:“又回来了?”   喻勉将他放到窗前榻上,却不着急退开,“你可知曹骊身边之人都是九冥的高手?若无李杨他们暗中保护,你现下还不知道在何处。”雨势夹杂着一闪而过的电光,喻勉的神色有些骇人。   左明非一笑而过,“不是说好不翻旧账的吗?”   “谁跟你说好了。”喻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左明非:“左三,你还瞒我多少?”   左明非前倾搂住喻勉,他略显疲惫地将脸埋进喻勉的领口,深深地呼了口气,似是喟叹,似是安心。   喻勉冷漠道:“这招没用。”   “喻兄,你身上的药香很好闻。”左明非微微侧脸,面对着喻勉的下颚和脖颈,他扬起下巴,唇畔不经意地蹭过喻勉的喉结。   喻勉喉结上下滚动,“拜你所赐。”他颇为百无聊赖地回答。   左明非抬手拂过喻勉的脸,温柔中带着些强/制的意味,他压低喻勉的头,主动吻了上去。   一瞬间,喻勉像是嗅到血腥的野兽,他加重与左明非唇齿相依的力道,将人扑倒在榻上,仔细地舐咬起来。   雨声中,不知过了多久,急促交叠的喘息声渐渐消停,潮湿的衣裳在榻上散乱开来,喻勉盯紧左明非的嘴唇,冰冷的目光中隐有火光跃动:“这便是左大人让人闭嘴的法子?”   左明非略显遗憾道:“可惜无用,行之看起来丝毫不为所动。”   喻勉淡声道:“毕竟新鲜劲儿过了。”   左明非温柔地望着喻勉:“那就做些没做过的,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   喻勉眉心微动,他按住左明非柔软的双唇,看不出情绪地说:“这不像你能说出的话。”   “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左明非搂住喻勉的脖子,他趁喻勉上半身虚空太久没有支点,蓦地翻身将人压在身下,继而缓缓撑起上半身,对上喻勉仍旧探究怀疑的目光,他柔声道:“命都快没了,我又何苦做个泥菩萨?”   喻勉幽幽看了左明非片刻,他忽地一笑,漫不经心道:“我怕你死在床上。”   左明非温驯地望着喻勉,莹白的指尖拂过喻勉疏离的眉心,“那你就非要把我往死里折腾吗?”他的眼神如水如烟,似是在抱怨喻勉的霸道:“行之就不肯让一让我?”   “你在做什么白日梦。”喻勉毫不留情地泼了盆冷水,他捏住左明非的下巴,冷笑出声:“左三,你倒是很敢想。” 第45章 论断   听到喻勉百无聊赖的嘲讽, 左明非并不在意,他从前会觉得喻勉说话不近人情,如今却觉得这样的冷言冷语有种别样的生动。   “还不起开?”喻勉目光凉凉地落在左明非脸上, 语气是十足的威慑人。   左明非笑了笑, 他正欲起身,却觉得心脏好似被人狠狠攥紧, 钻心的疼痛让他几乎昏厥过去, 左明非疼得眼前一黑,他下意识抓住喻勉的袖子, “呃…”   喻勉此时的注意力正放在窗外, 喻季灵和白夫人已经进了院子。   察觉到左明非还扯着他的袖子,喻勉稍显不耐道:“闹不完了?”他回脸看向左明非, 却见左明非的脸色十分难看,双目像是失去了焦距一般。   “左三!”喻勉立刻起身, 他扶住左明非的腰背,微微蹙眉:“这是怎么了?”他伸手探向左明非的脉搏。   指尖触碰到脉搏处的经络, 喻勉感觉到左明非脉搏内的真气正在急速逆转,他尝试着输送几分安抚的真气过去,却被左明非体内正在逆行的内劲格挡住,直接将他的手给弹开了。   与此同时,左明非煞白的脸色蓦地涨红, 他死死掐住手心,身体控住不住地前倾,口中喷溅出一口淤血,紧接着, 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去所有力气一般地瘫了下去。   喻勉及时接住左明非,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你感觉如何?”他蹙眉询问。   左明非的唇角残留着血迹,他虚弱的闭着眼睛,低低一笑:“看来…是真的要命绝于此了。”   “为何突然这样?”喻勉百思不得其解。   左明非发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微笑,他放任自己躺在喻勉怀里,“只是有瞬间觉得…行之俊朗非凡,之前竟是未曾上心…”   “你是真不怕死,还有时间说废话。”喻勉再次摸向左明非的脉搏,脸色很不好看。   “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左明非抬眸,他费劲地注视着喻勉的下巴,轻声说:“行之,我总觉得关于你的事,我不该知道的那么少,可我记不起来…”声音越来越低,话还没说完,便脱力昏过去了。   喻季灵和白夫人一进门就看到地上的血迹,以及左明非昏死过去的场景。   喻季灵大惊失色道:“纵使他瞒了你,你也不该严刑逼供的呀!”   白夫人意识到不对劲,她赶忙走近,从随身的锦囊里拿出一粒药丸,喂左明非吃了下去,“这是本元丹,可帮他护住心脉。”白夫人皱眉道。   “我已翻阅过《九冥毒经》,镜花是在七十年前研制出来的,草药讲究相克相生,如今炼制镜花的毒药多已绝迹,更别提与它们相克的草药,不好寻找。”   白夫人眉间染上一抹愁绪:“即便要找也需要时间,可左大人等不起,而且…”顿了下,白夫人还是道:“想必你也不会为他耗费时间。”   喻勉毫无波澜地揽着左明非,让人窥探不出心情。   白夫人微微叹气:“若你不想他死,也只有将左大人送回上京,左大人为左家下一任家主,左家定会竭尽全力为他搜寻解药,这也算一线生机。”   喻勉低头看了眼左明非,“左三并非看起来这般无害。”他沉声道。   白夫人苦笑着摇头,并未再说什么。   喻季灵看不下去道:“他都快死了,你还在这儿算计来算计去的,话说,你俩不是一对吗?你就看着他死啊?”   喻勉冷冷地瞥了眼喻季灵,不耐烦道:“此事复杂,与你无关,滚回你的琅琊书院去。”   “活该你贬官死老婆!”喻季灵翻了喻勉一个白眼,他示意白夫人往旁边挪挪,伸手便搭上了左明非的脉搏,他摇头叹气:“气血逆行,心脉衰竭,非是长久之相。”说完,他对喻勉道:“将他转过去,我给他输送内力。”   喻勉没动,“没用,他体内的毒会抗拒所有内力。”他语气沉沉地说。   喻季灵单手放在左明非后心的位置,源源不断的内力如同枯木逢春般汇入到左明非的心脉之中。   对上喻勉微讶的目光,喻季灵说:“我内修《药王心经》,虽说对打架没什么帮助,但对衰竭之人有温补之效,再辅以白姑娘的本元丹,能为左大人增加些时日。”   喻勉一瞬不瞬地盯着喻季灵。   喻季灵冷哼:“不必谢。”   喻勉出声:“怪不得你内功如此差劲,原是天天在当散功童子。”   喻季灵差点一掌劈上喻勉的脑门,他没好气道:“琅琊书院讲究文武兼修,弟子们年轻气盛,练岔功是常事,我身为山长,自是要为他们疏通经络。”   “愚蠢。”喻勉淡淡评价。   喻季灵冷言冷语道:“是,你不愚蠢,你早早卸了摊子跟你师父走了,你最聪明,只是如今你心上人药石无医,你可有法子?”   喻勉眸色阴沉地注视着喻季灵,轻斥:“放肆,书院的老头们真是将你惯得无法无天。”   “毕竟我死了娘,爹又不管,哥也跑了,长老们不管我谁管我?”喻季灵反唇相讥。   白夫人适时出声,她道:“行了,别吵了,左大人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   喻季灵行云流水地收手,叹气:“我这也是治标不治本,扬汤止沸罢了。”   喻勉小心地将左明非放下,他看似随意地给左明非搭上毯子,问:“外面如何了?”   “凌乔他们在盯着,曹骊已死,太守府群龙无首,如今是郡丞在管着,不知他最后会如何决断。”白夫人回答。   喻勉思索着问:“郡丞是谁?”   “是曹骊的学生王颂,他为人胆小怕事,说让他拿个决断,他既怕得罪那个,又怕得罪这个,不堪大用。”白夫人不屑一顾地评价。   “太后那个信使呢?”   “还在装死。”   “那就砍了他的手脚,看他还交不交代。”喻勉不怎么有耐心地说。   话音落,凌乔从门外疾步走来,严肃道:“启禀主子,官兵已将太守府围了起来,说是要抓捕杀害曹太守的凶手。”   喻勉眉梢微动,他看向白夫人,淡声道:“看来这位郡丞并无你说的那般胆小怕事。”   白夫人不以为意道:“事态紧急,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过一个小小郡丞,能掀起多大水花来。”   院外脚步声迅速齐整,不一会儿的功夫,院外便围满了官兵。   “学生王颂,求见喻大人和左大人。”年轻的男声在院外高声道:“还请二位大人出来一见,学生有些疑惑,还需二位解答。”   喻勉起身,对喻季灵道:“琅琊书院向来与世无争,不必介入到此等纷争中,你和左三在此等候。”   喻季灵微微蹙眉:“来者不善。”   “那我们就比他们更不善。”   喻勉淡声说完,大步迈开步子,朝门外走去。   “……”   待出门后,喻勉看清了院外形势。   在普通官兵的外围,还围有层层叠叠的军队。   地方驻军一般驻扎在离城五至十里处,地方官不经授权不可随意调动军队,可眼下王颂不仅调动了,而且看起来丝毫不惧的模样。   喻勉目光幽幽的落在院外正中央的年轻男人身上,王颂看起来尚未及冠,同前几次见面不同的是,这个年轻人仿佛换了个人一般,一扫瑟缩之态,看起来也算是风度翩翩。   “学生王颂,见过喻大人。”王颂微笑着俯身。   喻勉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院外的士兵,他缓声问:“王大人这是何意?”   “学生听闻喻大人身边有支奇兵,不仅来无影,而且去无形,学生生性胆小,此举不过是在防患于未然呐。”王颂施施然道。   喻勉兴致缺缺地勾了下唇角:“奇兵?王大人言重了,不过是些寻常的家丁护卫,哪能比得过王大人的军队。”   “诶,喻大人此言差矣,学生不过是管卫戎营借些人马,怎么就成了学生的军队了?喻大人可要慎言,所谓祸从口出。”王颂笑意盎然道。   喻勉淡声道:“可惜了,你老师至死也没见到你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王颂惋惜:“老师骤然离世,学生心痛非常啊。”   “若非你告诉曹骊他家中失火,曹骊何至于连夜赶回城中?又何至于骤然离世?”喻勉眸光微闪,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   王颂不疾不徐道:“府中失火,师母尚在家中,我告诉老师,自然是怕他担心师母和曹老太太,这不是应该的吗?”   “是么?”喻勉居高临下地望着王颂,语气不屑:“事实上,我连曹骊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又如何得知是你告诉他府中失火的?年轻人,太过沉不住气,容易得意忘形。”   王颂愣了下,自觉失言,他眯眼望向喻勉:“你诈我?”   “左淑宁原本的打算是跟我同归于尽,再不济也是替曹骊揽下罪行。”喻勉说:“为此,她甚至事先作出曹老太太葬身火海的假象,一来是为彰显自己的丧心病狂来误导我,二来,曹老太太去世的消息传出,曹骊也能借此服丧还乡,远离纷争。”   “要想瞒着曹骊进行这些事,左淑宁一个人当然不行,除了找上石介,我猜她还找了你。”喻勉慢条斯理地踱至王颂面前,语气悠然:“你师母把你老师托付给了你,她要你替她瞒着你的老师,但你却食言了。”   “你把一切都告诉给了曹骊,纵使他这个人柔懦寡断,可他对他夫人的感情是真。”喻勉有些兴味地打量着王颂,语气淡然:“于是他回来了。”   “也如你所愿,他死了。”   “……”王颂的额角冒出些许冷汗,在喻勉摄人的威压下,他装死地躲到官兵后面,不发一语。   喻勉讥诮般地笑出声,他闲闲道:“你不是要抓捕杀害你老师的凶手吗?先找根绳子把你自己捆起来。”   王颂兀自镇定下来,他扬了扬唇角,反道:“可惜,这些都是大人的猜测,你有证据吗?”   这狡黠耍赖的样子竟然像足了一个人,喻勉眸光微凝,他正欲深思,却听王颂突然咳了一声,喻勉不屑一顾地抬眼看去。   只见王颂拨开官兵上前,重新行了个晚辈礼,傲然道:“学生王颂,字乐章,上京人士,姑母是当今太后,母亲是嘉清长公主。”   喻勉淡淡道:“怎么不提你爹?”   “……”   喻勉漫不经心地说:“哦,想起来了,你爹当年伙同太后意图谋反,被人一箭射死了,跟你老师一样,不如你再猜猜你的下场,会是如何?” 第46章 死因   “陛下看在你母亲的份上, 饶了你一命。”喻勉继续往人心窝上扎刀子,他悠悠道:“你一个罪臣之子,不忙着去洗心革面, 反倒在这里兴风作浪, 你姑母许诺你什么了?”   听到喻勉这番言论,王颂自然没有好脸色, 但他还维持着表面的客气, 道:“喻大人如今自身难保,还是想想怎么脱身吧。”   喻勉不屑一顾道:“你以为这些人能困得住我?”   “曹老太太指认你杀害了他儿子。”王颂语气淡淡道:“杀人之嫌, 你洗得清吗?”   话音落地, 院外传来鬼哭狼嚎的哭丧声:“儿啊——你死的好惨啊——”   “我的儿啊——”   “你的命怎么那么苦啊。”   喻勉皱眉看过去,只见几个小婢女哭哭啼啼地搀扶着一位老太太走来。   老太太看到喻勉后直接冲上来, 但被几个官兵拦住了,她指着喻勉的鼻子骂道:“是你!你这个杀人凶手!我要进京告御状!!还我儿子命来——”   王颂对曹老太太出现在这里也表示诧异, 但他迅速过去搀扶着老太太,劝说:“老夫人, 这里有我就行了,您快回去歇着吧,老师定然不愿看到您这副样子。”   “他就是凶手!你为何不将他抓起来!”老太太怒斥道。   王颂为难道:“凡事讲究个章程…”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老太太狠狠地给了王颂一耳光, 众人皆呆住,饶是喻勉也微微一愣。   “骊儿平时那么疼你,如今你却连为他伸冤都做不到!”曹老太太恶狠狠地盯着王颂,迁怒道:“为何死的是我儿子不是你!”   白夫人忍不住对喻勉道:“这老太太还知道欺软怕硬, 看来也没多难过。”   王颂默然片刻,他抬手制止要去推搡老夫人的官兵, 平心静气道:“…学生惭愧,请老夫人节哀。”   曹老太太绝望地往地上一坐,悲戚地大哭起来:“儿啊…我的儿啊…”她扯着嗓子对王颂喊:“今日你若不把这个凶手给杀了!老身就撞死在这里!”   王颂好言好语道:“老夫人,我只是个郡丞,手上没有实权,只能等上京的消息,你放心,待上京的任命诏书下来,我一定…”   “你老师尸骨未寒!你却惦记着他的太守之位!你这个不忠不义不孝之徒!”曹老太太声如洪钟地怒骂,王颂简直无可奈何。   麻烦远不止一桩,曹老太太这边还未安定,院外便又来了一波人,几个士兵护卫着一个老太监,老太监病恹恹地坐在竹椅上,几个人将他抬了过来。   为首的军官走到王颂跟前,得意道:“王小公子,我将这老太监抢来了。”   白夫人低声对喻勉道:“他就是徐州卫戎营的驻军长史嵇洋,现下看来,整个徐州都是太后的人了。”   王颂看起来并不满意,他皱眉道:“嵇将军,我不是说了听命行事吗?”   “王小公子…”嵇洋话还没说完就被王颂打断了,王颂淡淡道:“此等场合,你还是称呼我为郡丞大人的好。”   嵇洋满脸不以为然,他粗声粗气道:“如今这里都是我们的人,郡丞大人在怕什么?”   王颂不悦地看了眼嵇洋:“小心驶得万年船。”   “王小公子,我知道你行事周到,可也太磨叽了,只要这老太监把太后娘娘的懿旨拿出来,喻勉不就是死罪么!”   前有曹老太太,后有莽汉嵇洋,王颂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不耐烦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再说你又怎知姑母的懿旨能定喻勉死罪?”   嵇洋道:“铁定的啊,喻勉先是杀了段公公,后又杀了曹大人,太后娘娘明智,定会赐死喻勉。”   “先将喻勉囚禁至此,一切等京中的消息…”王颂坚持稳妥行事。   嵇洋打断王颂,斥道:“王颂,你磨蹭至此,算是个男人吗!”   “嵇洋!”王颂眼风凌厉,语气却慢了下来,“你不要忘了,这天下还不姓王。”   嵇洋忽地语塞,他呆愣地望着王颂,王颂字句清晰道:“喻勉的罪责自有朝廷定夺,就地处死和等陛下下旨处死是两回事,纵使你是太后的人,皇帝的面子你敢不给?”   说完,他百无聊赖地瞥了眼竹椅上闭着眼睛装死的老太监,嗤道:“连个太监都比你会做人。”   这话大有深意。   嵇洋气得干瞪王颂,却是半句话也反驳不出。   看来是内部不和。   喻勉不动声色地观望着王颂的行事作风,白夫人在他耳边看戏般道:“这孩子,倒是个人物。”   “可惜生在王家。”喻勉的语气像是在宣布谁的死讯一样。   只是嵇洋憋屈地闭嘴了,曹老太太却还是不依不饶。   王颂正要派人把曹老太太送回去,又有人来通报:“启禀嵇将军,段公公的遗体已经找到,经过多方盘问,喻勉在钱塘栖身过的客栈的老板指正,喻勉一行人正是杀害段公公的凶手。”   “哈哈哈哈哈…”嵇洋痛快地笑出声,他凶相毕露道:“这下,喻勉的罪行便被坐实了!”   王颂愕然大怒:“嵇洋,你竟敢私自跑去钱塘?你可知未经朝廷允许…”   “闭嘴吧!你个毛头小子。”嵇洋逼近王颂,狠狠地将他推到一旁,居高临下道:“这军队是老子的军队,我不过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才给你几分薄面,你还真当自己已经做了太守了?”   喻勉眉心微动,目光沉沉地问:“你把客栈的老板如何了?”   嵇洋眯起眼睛,不屑道:“就是你替崇彧侯翻了案?我还当是什么大人物,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在问你话,客栈老板呢?”   “经不起拷打,不是死了就是残了。”嵇洋无所谓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喻大人还会在意他们的死活?”   王颂更气了:“你还滥杀无辜!嵇洋!你简直无法无天!”   眨眼间,喻勉的暗卫和白夫人的九冥杀手忽地落至院落,杀伐之气将院落围绕得密不透风,亡命之徒身上携带的血腥气自然要比士兵们重得多。   “……”嵇洋和他身后的士兵皆感到层层威压,额角开始隐隐冒汗。   白夫人轻笑一声,懒懒道:“早说要动手,何必等到现在?”   “你似乎很期待能打起来。”喻勉瞥了眼白夫人,看起来丝毫不慌。   “自然,我杀了情郎才换来的九冥统一,若不试试他们,又怎知值不值得?”   “若不值呢?”喻勉眸带戏谑,他看笑话般道:“那你岂非杀错了人?”   白夫人沧桑地微叹出声,“落子无悔,我爱的人若不爱我,那他就只能去死。”她柔情似水地说。   嵇洋勃然大怒:“你们在废什么话!”他抬起右臂,准备着发号施令。   “嵇洋!万万不可!”王颂和他的官兵被嵇洋的军队格挡到后方,已然被嵇洋踢出局了。   哪怕在此情景下,老太监也看起来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给我…”嵇洋低吼出声。   “住手!”清婉的女音高声响起。   身着素服的纤细人影推开层层人群,朝院门处奔跑而来,却是无人敢拦她,因为她是曹府的女主人。   左淑宁气息微喘,她先是走到快被吓傻的曹老太太跟前,“娘。”她细心查看着曹老太太的外观,关切道:“您怎么跑这里来了?没事吧?”   曹老太太吓得直打哆嗦,“打仗…是打仗吗?”她惊恐地看着两方阵仗。   左淑宁示意婢女扶起曹老太太,柔声道:“没事了,别怕。”随之,她看向喻勉,担忧地问:“憬琛可还好?”   “死了。”喻勉冷淡地吐出两个字。   “看来是没事。”左淑宁自言自语道。   白夫人觉得颇为有趣,她调侃道:“曹夫人,你不是巴不得左大人死的吗?先时还命人给他送毒药。”   左淑宁轻声道:“送去的是寻常迷药,我是憬琛的姐姐,怎会真的害他?”   与先前疯言疯语的冷漠女人相比,现在的左淑宁更像是当年的名门闺秀。   左淑宁转身看向嵇洋,行了个妇人礼,淡声道:“先夫尸骨未寒,将军在此动刀动枪,怕是有失妥当。”   嵇洋自然不会把左淑宁看在眼里,他轻视地看了眼左淑宁,不屑道:“曹夫人担待些,本将正在抓捕杀害曹大人的凶手。”   左淑宁肃然站立着,“敢问将军,是奉何人之命?可有通缉令?”   曹老太太听到这里,立刻过来拉住左淑宁,蛮不讲理道:“你别掺和,他们在替骊儿报仇,真是该你出头的时候你不出头,这时候显着你了!你给我过来…过来…”   左淑宁站着不动,她重复:“通缉令。”   嵇洋看在左淑宁容色不错的份上,耐着性子道:“曹夫人,本将也是在替曹大人报仇,你怎么如此不晓事?”说完,他玩味地笑出声,轻佻道:“你和曹骊没孩子吧?曹夫人,你还年轻…”   “住口!”王颂怫然大怒,他提剑行至嵇洋跟前,指着嵇洋怒道:“不许对我师母口出无状!”   嵇洋嘲讽的看了眼王颂:“就凭你?”   听到嵇洋的辱人言论,白夫人不悦地眯起眸子,这种嘴脸真让人生厌!她隔空扬起巴掌,嵇洋被她扇得脸一偏,惨叫出声。   “谁!”嵇洋怒问。   喻勉前迈一步,挡在白夫人身前,不耐烦道:“还打吗?”   “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   左淑宁的目光好似死水一般,她赶在两方人开口前开口,声音像是停滞的空气一般无望,“因为我的夫君死于自戕,与任何人都无关。” 第47章 新太守   左淑宁此言一出, 四下俱惊。   嵇洋凝眉喝道:“你说什么!”   “我说,”左淑宁骤然抬眸,她望着嵇洋的目光有些许睥睨之意, 语气冷清:“我的夫君死于自戕, 与任何人都无关,我不许有人借着他的死来满足私欲, 这是我的家, 请你们离开。”   “你这个贱妇!”曹老太太尖叫着拉扯左淑宁,她哭喊着咒骂:“若非娶了你, 我骊儿该是平步青云的呀…为何啊, 你为何要祸害骊儿…骊儿有哪里对不起你,你竟是连仇都不愿意替他报?作孽啊作孽…”   撕扯间, 左淑宁被曹老太太推搡在地,她无力地放低肩膀, 任由老人的拳头落在她的身上,反正她也感觉不到, 她觉得有种苦涩直通心底,这种苦涩无关曹骊,无关白鸣岐,而是一种心如死灰的颓然与无力。   曹老太太用力扯住左淑宁的领口,她愤懑地扬起巴掌, 左淑宁听之任之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落到脸上,左淑宁睁开眼睛,看到身侧熟悉的人影。   左明非没怎么用力就扼住了曹老太太的手腕,他望着曹老太太的目光中犹带谴责。   曹老太太瞪大眼睛:“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野种…”   “闭嘴!”喻勉目光凉凉地看向曹老太太, 不悦道:“若你再吵,我就送你去见你儿子。”   曹老太太哭着瘫倒在丫鬟怀里, “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啊…”   “二姐。”左明非俯身扶起左淑宁,左淑宁生硬地拂开他的手,左明非目光微动:“……”   左淑宁目视前方,不去看左明非,只是说:“这里没有你的事。”她拒绝左明非的姿态十分坚决,左明非沉默地看着她。   喻勉啧了声,他拽过左明非,道:“你身体还未好,出来干什么?”   “外面吵得厉害。”左明非对喻勉勉强笑了下,示意喻勉自己没事。   喻勉的目光掠过众人,他不以为意地抱起手臂,“说到底,我们不过是外人,且看她自己如何抉择罢。”   左明非眉心的痕迹若隐若现:“可是…”   “左三,她不仅是左二小姐和曹夫人,还是左淑宁。”喻勉打量着左淑宁羸弱的背影,漫不经心的语气中竟然夹杂着几分理解:“其实她看得比谁都清。”   左淑宁挡在一众人跟前,面对着嵇洋,再次重复:“请你们离开。”   王颂皱眉低声道:“嵇洋,既然曹夫人都这样说了…”   “做梦!”嵇洋恨恨道,他逼近左淑宁一步,质问:“你说曹大人死于自戕,可敢让我验明尸身?”   左淑宁眼神旷远道:“烧了,此后秉德便自由自在,无所拘束。”   “……”   “倘若先夫此时还未被烧成灰,那将军请便。”左淑宁神色漠然道。   听到这里,曹老太太哭喊得更厉害了,“作孽啊,你这个狠心的毒妇…”   喻勉一个眼风扫去,曹老太太吓得一哆嗦,捂着嘴巴继续呜呜啦啦。   嵇洋难以置信地瞪着左淑宁:“你…你简直…”   这时候,有人匆匆来报:“郡丞大人,京中来人了。”   圣旨到了。   王颂感到不可思议:“这么快?”比他预想的要早好几天。   嵇洋变得踟蹰起来,王颂却觉得扬眉吐气,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嵇洋:“嵇将军,本官的任命诏书下来了,我劝你安分一点,不然即便你是我姑母的人,我也不会再给你颜面。”   嵇洋心慌意乱地攥紧刀柄,他心想,圣旨怎么会到的这么快?他和王颂才发生过龃龉,若王颂成了新太守,还有他的好果子吃吗?   “传我命令,所有人静待此处,不准擅自妄动。”王颂痛快地一撩衣摆,打算前去接旨,但他还未走出一步,就被人用长刀抵住了脖颈。   王颂顿住脚步,扭头看向动手的嵇洋,语气有些危险:“嵇洋。”   “王大人。”嵇洋满手心冷汗,他冷笑道:“就算我放过你,恐怕你日后也不会放过我。”   王颂屏住呼吸,目光凉凉道:“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王大人为保护曹大人的遗孀死于乱军之中,你觉得这个死因如何?”嵇洋目光森冷。   “这怕是会成为你的死因。”王颂冷漠道。   官兵和卫戎营的士兵刹那间便刀枪相向。   场面看起来极为古怪,院外的士兵们分成两拨对峙,院内的暗卫和杀手气场凛然,则一致对外。   但是没有人轻举妄动,嵇洋在估量王颂放过他的机会有多大,王颂则寻思着怎么把嵇洋活剐了。   喻勉一行人只好坐山观虎斗,被迫看戏。   “好热闹呀。”   众人望向外围,看到禁军装扮的士兵迅速围在了嵇洋卫戎兵的外围,身居三品麒麟官袍的年轻男人在禁军中徐徐走来,他朗声道:“新任徐州太守洛白溪这厢有礼了,想不到这一方小小的庭院竟然别有洞天,诸位不妨放下刀枪剑戟,说来鄙人也是第一次当太守,诸位不如卖鄙人一个面子,咱们有事好商量嘛。”   话说完,他已经走到热闹中央。   王颂难得地失了体面,他怔忡着问:“你是新任太守?”   “正是。”洛白溪含笑点头。   王颂愣了:“…那我呢?“   洛白溪好心回复:“阁下是?”   王颂反应过来,他隐忍蹙眉,行礼道:“在下徐州郡丞王颂。”   “噢,原是同僚,不必客气。”洛白溪客气地点了下头,又看向嵇洋:“那这位将军是?”   “卫戎营驻军长史嵇洋,见过洛大人。”嵇洋的脸色并不比王颂好看。   洛白溪慢条斯理地应了声,而后缓缓道:“未经授命,嵇将军私自带兵包围太守府,居心何在啊?难不成是特地恭候本官,打算在此给本官一个下马威?”   “洛大人误会了!”嵇洋忙道:“我在此擒贼,抓捕杀害曹大人的凶手,就是他们。”他指着喻勉一行人说。   “是吗?”洛白溪这时候才去留意院中的人,他不慌不忙地转身,眯眸看向喻勉。   喻勉与他身边的人皆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大爷模样,甚至还有人白了洛白溪几眼。   嵇洋着急道:“他就是喻勉,洛大人有所不知,喻勉身为朝廷命官,草菅人命不说,还豢养私兵,这种人合该就地正法!”   “喻勉…”洛白溪的神情愈发严肃,他琢磨着念了一声后,笃定道:“不知道,没听过。”   嵇洋震惊道:“…喻大人曾为崇彧侯府洗刷冤屈,这么个人物你不知道?”   “啧,”洛白溪埋怨似的看了眼嵇洋,语重心长道:“既然他是正派人物,又怎会如你所说,做了那么多坏事?”   嵇洋语塞:“这…”   “况且,本官来徐州之前,就听说曹大人因病离世了,为何你又说他是被人所害?”洛白溪从袖袋中拿出一封信件,叹气:“莫非本官收到的讣告是假?”   嵇洋立刻道:“绝对是假…”   “可这是陛下亲口说的呢。”   嵇洋:“……”   洛白溪正色道:“本官此番前来,承蒙陛下厚爱,得赐禁军护卫,清肃有不臣之心者,”他不慌不忙地抬了下手,在他身后的禁军突然动身,将嵇洋的卫戎兵悉数制服,他提高声音道:“嵇洋,你未经授命便带兵闯府,恐吓官眷,可知罪?”   “冤枉啊大人!”嵇洋咬牙切齿地跪下。   “冤枉?”洛白溪的语气有些困惑,他从袖袋中又掏出一封书信,自言自语道:“难不成这封你写给太后的亲笔是假的?怪哉怪哉。”   嵇洋愕然瞪大眼睛,瞳孔因为惊慌而骤缩。   洛白溪好心解释:“嗐,本官来此途中偶然截获的,你说巧不巧?”   “洛大人明鉴呐——”昏睡多时的老太监终于醒了过来,他尖着嗓子道:“太后可不认识此等腌臜人,想必是此人有攀龙附凤之心,故意写给太后娘娘的,大人可要为我家娘娘作主啊。”   洛白溪看起来有些意外,“齐公公,你怎会在此啊?”他关切地问。   “呃,呃…”齐公公讪笑道:“咱家…咱家得太后娘娘恩准回乡祭祖,途中遭遇贼寇…是…是喻大人一行人救下了咱家,他们可是好人…好人呐。”   听到此言,喻勉微微挑眉,便是认下了这桩好人好事,要么说这老太监是个人精,先前情势未明时装聋作哑,如今大势已去又开始站队。   洛白溪欣慰道:“是吧,本官就说他们是好人。”   齐公公赔笑:“是啊是啊,大人慧眼如炬。”   嵇洋被人按在地上忍不住怒道:“好啊!太后娘娘这是要舍卒保车了?”   齐公公对洛白溪摆手示意:“哦呦呦,洛大人,这话可听不得听不得呐,疯狗咬人呢。”   “公公放心,太后娘娘长居深宫,怎会认识这种人,本官晓得。”洛白溪乐呵呵道:“那咱们就把他叉下去?”   嵇洋被气笑了,“我算是看明白了,洛白溪!你同喻勉是一伙的,你们就是一伙的!”   “放肆。”洛白溪轻声呵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官是陛下的人,并非是谁的同伙,要怪…”   顿了顿,洛白溪看向嵇洋,声音足以让老太监等人听到,“就怪你们不懂得收敛,这徐州是陛下的徐州,而非是别的什么人的。”他勾唇看向老太监,笑意淡淡:“你说呢?齐公公。”   “…洛大人所言极是。”   嵇洋开始疯狗咬人,他发狠道:“喻勉杀人了!我有证据!就在府中柴房里,有段公公的尸体,齐公公你也知道段公公的!还有,我有同谋,就是王颂,他是罪臣之子,太后的侄子…都是他!都是他指使我的!”   洛白溪正色道:“派人去柴房查看。”他又看向一旁神色戒备的王颂,“至于你…”   “大人明鉴,属下…是被胁迫的。”王颂紧张地攥紧手心,心里将嵇洋骂了千遍万遍。   左明非适时出声,他温言道:“洛大人,方才我们亲眼所见,是这位将军一直在难为这位王大人。”   洛白溪恍然大悟地扬眉:“是吗?”   “是吧,喻兄?”左明非眸色清润地望向喻勉。   喻勉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左明非,“嗯。”他敷衍地应了声。   “好人呐!”洛白溪抚掌大喝,他身边的士兵被他吓了一跳。   洛白溪感动地看着喻勉一群人:“诸位真是好人,见义勇为,以德报怨,满身正气!有你们这样的子民,实乃我徐州之幸啊。”   喻季灵看傻子似的看着洛白溪,无语道:“…我们不是徐州人。”   洛白溪双手激动地举过头顶,慷慨激昂道:“那便是我大周之幸!” 第48章 博弈   洛白溪笑眯眯地看向齐公公, 和声道:“王小公子既然是太后的侄子,又跟我是同僚,那必然不是坏人, 还望公公回去替我在太后跟前多美言几句。”   齐公公擦了擦冷汗, 陪笑道:“好说,好说。”   前去柴房搜寻的人回来禀报:“回禀大人, 柴房中并无尸体。”   嵇洋怒喊:“你藏起来了, 一定是你给藏起来了!!”   洛白溪目光微凝,他轻哼道:“敢污蔑本官?满嘴胡话, 押下去, 听候发落。”   待喧嚣过去,剩下洛白溪的人与喻勉一干人隔着院门对峙, 双方不约而同地猜测着对方的心思,也等待着对方先开口, 可惜,喻勉最是沉得住气。   “那——诸位好人, 我们有空再聊?”洛白溪莞尔一笑,对院子里的人摆了摆手,他其实很年轻,抛去故作老成之后,笑得颇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少年郎, 紧张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   院子恢复了安静,不久前的杀机似乎不值得一提。   白夫人接过窗外白鸽送来的书信,徐徐道:“洛白溪,字不徽, 二十有一,原为刑部主事, 近几个月才逐步被提拔上来。”   说着,她看向左明非,调侃道:“左大人,新任太守可是你的原部下,但他看起来好像不认识你。”   “也不尽然。”喻季灵不这么认为,他道:“虽然洛白溪行事古怪,但他分明对我们有所偏袒,想来是沾了左大人的光?”   左明非摇头思索:“刑部主事不归我管,我对洛大人仅有几面之缘,说到底,洛大人代表着陛下,此番前来想必也是为了肃清太后的人,而且…”   他温和地望着喻勉,喻勉察觉到他的目光,挑起眉梢询问。   “他很像一个人。”左明非身体前倾,笑着对喻勉道:“喻兄发现了吗?”   喻勉不屑一顾地收回眼神,显然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白夫人回忆着说:“确实,虽然洛大人年纪不大,但他隐隐给我一种我大哥的感觉。”   “白姑娘也有这种感觉?”左明非嗓音清悦,他琢磨道:“先前在刑部时,还没有这种感觉…”   白夫人的脸上浮现出真挚的笑意,她颔首回忆:“尤其是那不着调却又莫名靠谱的样子。”   “这话,我便当是姑娘在夸我了。”不着调的笑音再次出现。   白夫人稍稍侧脸,看到了门口的洛白溪。   洛白溪此时已经换上常服,整个人看起来风流俊俏,他笑眯眯地望着屋里的人,挨个颔首打招呼。   “自然是夸奖。”白夫人友善地点了下头。   喻季灵奇怪又警惕地问:“洛大人…为何来此?”   洛白溪一本正经道:“拜访故人。”   “……”   洛白溪走到离左明非不远的地方,恭谨地行了个后辈礼,谦和道:“学生洛不徽,拜见先生。”   其他人:!!!   喻季灵小声道:“看吧,我就说他是看在左大人的面子上。”   左明非微愣,说实话,他不曾指点过洛白溪,洛白溪称呼他为先生,他实在是受之有愧。   洛白溪觑了眼面前的左明非,悠悠道:“左大人,劳驾你让开一些,你挡着我给我家先生行礼了。”   其他人再次:!!!   喻勉闲闲地看向洛白溪,“玩得可开心?”他放缓语气问,颇像个看自家孩子胡闹的威严长辈。   “先生说笑了,学生办案时分明认真得很。”洛白溪煞有其事地说。   喻勉淡淡评价:“演技拙劣。”   洛白溪咳了一声,他收敛起玩笑的姿态,郑重道:“学生已于半年内升任为徐州太守,未负先生所托。”年轻人的舒朗音色满是自得。   “不错。”喻勉不顾其他人仍在震惊中的目光,又问:“其他事也处理好了?”   “学生做事,先生尽管放心。”洛白溪拍着胸口保证,说完,他侧了侧脸,笑着看向左大人,和气道:“左大人,好久不见,您越发年轻了。”   “好久不见,小洛大人。”左明非对洛白溪略略颔首,他心下婉转,定然看向喻勉,问:“你先前对曹骊并不上心,其实早就做好了让洛大人代替他的准备,对吗?”   喻勉没有否认,但也懒得回应,他要做的事,不屑与任何人说。   左明非兀自颔首:“是了,你怎会任由自己被贬黜?定是做了其他打算。”   “你就没打算吗?”低沉的音色夹杂着些许漫不经心,喻勉提出质疑。   “……”左明非缓缓垂眸,并未及时搭话,须臾后,他佯做无事发生,“咳。”他微笑道:“喻兄当我没问。”   喻勉横他一眼,“你也不愿意说,何苦又问我?”说完,他不再理会左明非,对洛白溪交代:“处理好段悭的尸体,务必他消失得干干净净。”   洛白溪疑惑道:“段公公的尸体吗?学生并未看见。”   喻勉眉宇微蹙:“不是你故意藏起来的?”   “柴房是空的。”洛白溪如实道:“我还当是先生神通广大,先将尸体处理了。”   喻勉眉心的痕迹愈发深刻:“那尸体去哪儿了?”   “自然是处理了。”院内又走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白夫人悠然道:“呦,今儿个这院子真是热闹。”   喻勉眸光微凝,“王颂。”   左明非抬手按住喻勉的小臂,预防喻勉骤然出手,他和声道:“是自己人。”   自己人?!   王颂的脸色仍旧不好看,他幽怨地看了眼洛白溪,继而垂头丧气地看向左明非,说:“义兄放心,尸体已被处理干净了。”   喻季灵后知后觉地眯起眼睛:“哦~原是如此,怪不得你总拦着嵇洋抓我们。”   左明非走近王颂,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声道:“乐章,辛苦了。”   “只是有负义兄所托。”王颂黯然道。   左明非温和地安慰:“你还年轻,不急。”   喻勉眯起眼瞳,一瞬间全都明白了,他冷笑出声,道:“好计谋啊左三,你派人蛰伏在曹骊身边,是不是早就打算好先除掉他,再让自己的人取代他?”   左明非从容地笑了下,道:“彼此,不过终是小洛大人被任命为徐州太守,说到底,还是喻兄技高一筹。”   喻勉勾起唇角,意味深长道:“哪里,是陛下英明罢了。”   左明非佯做无意地问:“哦?那陛下可知道你与洛大人的师徒情谊?”   “呵,”喻勉反问:“太后可晓得你和她侄子的兄弟情深?”   “……”   “……”   四目相对,既有各自为政的戒备,也有棋逢对手的亢奋,最终,他们各自收回质疑,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喻季灵看得叹为观止,他感慨道:“有意思,洛白溪明面上是陛下的人,实际上是喻勉的人,王颂明面上是太后的人,实际上却是左明非的人。”   “啧啧啧,看似是洛白溪与王颂在争太守之位,其实啊,是喻勉和左明非在争夺徐州,也对,徐州位置优越,又是鱼米之乡和富饶之地,哪个野心勃勃的人不想要?”   白夫人置身事外地看戏,还不忘提醒喻季灵:“喻山长,有些事情讲究看破不说破。”   “嘁,我偏说。”喻季灵哼道:“这些当官的心眼儿比马蜂窝还多,心思和立场千奇百怪的,没一个好东西…哼。”在喻勉眼神的警告下,喻季灵的声音越来越低。   “乐章前来,是为何事?”左明非询问起自己人。   王颂面露犹豫,他暗中看了眼喻勉,又挑剔地看了眼洛白溪。   洛白溪调侃:“呦,怕我们听啊?好说,我捂着耳朵便是。”说着,他笑眯眯地堵住自己耳朵。   看喻勉一脸不以为意的样子,洛白溪嗔怪道:“先生,人家不让我们听,快捂着耳朵,别耽误人家说事。”   喻勉像是看什么糟心东西一样横了眼洛白溪。   左明非笑道:“无妨,既然要共事,一些事情还是大家都知道的为好。”   “左大人所言极是!”洛白溪捂着耳朵称赞。   王颂呵了一声,“洛大人这耳朵捂得妙啊。”他无语道。   “所谓耳聪目明,便是在下这般,阁下过誉了。”洛白溪和颜悦色道。   “……”王颂从怀里掏出信封,交给左明非,郑重道:“齐公公已经离开了,他走之前,把太后的亲笔信留给了我,里面只有四个字。”   左明非打开信封,看着上面的字迹,缓声念道:“随机应变。”   “嗯。”王颂点头,严肃道:“从一开始,太后就并未打算真心实意地帮曹骊,曹骊既是棋子,也是弃子。”   喻勉嘲弄一笑,说出一个让人无奈的现实:“不止曹骊,我们所有人,都是陛下与太后博弈的棋子。”   此言一出,左明非敛眸淡笑,像是观棋不语的看客;王颂则满脸凝重,像是在泥潭中挣扎的困兽。   洛白溪扑哧一笑,对喻勉道:“先生,你吓到人家了。”说着,他往王颂那边努努嘴。   王颂狠狠地白他一眼。   洛白溪悠然道:“先生说我们是陛下和太后的棋子,学生则不然,在这场博弈中,执棋人可不是那两位。”   左明非眉梢微动,他含笑看着这位曾经在刑部里默默无闻的小主事,问:“那依你看,是谁?”   洛白溪先是看看喻勉,又是看看左明非,随后一本正经道:“学生可不知道,学生只是徐州的太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所在意的,只是这一方徐州。”   他简直聪明得恰到好处,先挑破真相告诉左明非,你义弟跟我没法争,再适时地装聋作哑,表示自己不参与到除徐州以外的争斗,明面上他还是皇帝的人。   左明非和声笑出来,他看向不动如山的喻勉,称赞:“喻兄,你这学生好生了得。”   “你可输得心服口服?”喻勉这话问得意味深长。   左明非笑望着喻勉,他眸色清澈平和,对上喻勉轻易就能给人压力的眼神,竟然不落下风,有种以柔克刚的淡定从容。   “乐章。”左明非对王颂温声道:“你跟着洛大人可要好好学鉴。”   王颂会意颔首:“我明白了。”看他盯不死这横插一杠的“杠”!   左明非抬手覆在喻勉手背表面,身体微微前倾,他笑意清浅:“我们君子之争,不谈输赢。”   喻勉冷嘲道:“你怕输?”   “我怕你输。”左明非的声音温和悦耳,但言辞中却带着若有若无的挑衅。   二人看似剑拔弩张,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反而徒生出几分暧昧。   喻季灵和白夫人对这种场景早已见怪不怪,剩下洛白溪和王颂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放狠话,还是说几句场面话。 第49章 挑明   曹骊故去后, 洛白溪应朝廷旨意,为曹骊举办了丧事,对于曹骊亲眷的回乡事宜, 洛白溪也亲力亲为, 他虽然年轻,可办事周到, 看起来是个宅心仁厚的好太守。   秋日多雨, 雨一下,前来祭奠的人便少了很多, 灵堂中只有左淑宁守着, 她神色无悲无喜,似乎只剩下了一具空壳。   左明非撑伞站在雨中, 他望着左淑宁的背影,目光有些惆怅, 他从不后悔杀了曹骊,但却无法对左淑宁无动于衷。   “二姐。”左明非安静地出现在左淑宁身后, 他望了眼曹骊的灵位,没有丝毫要祭拜的意思。   左淑宁没有回身,她往火盆里添了两张纸,问:“身体有好些吗?”   “好多了。”   “这就好。”   左明非道:“这几日你总躲着我。”   “憬琛,我不想再谈那些事了。”左淑宁放慢动作, 她看着火舌将纸钱吞噬殆尽,“我累了。”她说。   左明非皱起眉头,“曹骊值得你这样吗?”他声音带着溪流卷过岩石的清凉:“你为他筹谋至此,甚至不惜以性命为赌注, 值得吗?”   “可惜没瞒过你。”左淑宁眼底呈现出失落,“喻大人都已经信了的…终究功亏一篑…”   “执迷不悟。”左明非薄唇微启, 他眼底浮上倦怠,无奈地摇了下头。   左淑宁肩膀抖动了下,她惨淡地笑出声,“若非执迷不悟,又怎谈情深入骨?”她仰脸看向左明非,笑意渐渐寥落下来:“可你怎配说我执迷不悟?憬琛,你和喻勉也是没有结果的呀。”   “我和他并非你想的那样。”左明非无奈道:“…罢了,眼下不说别的,等曹骊头七过去,我们就回上京。”   左淑宁:“我不会回去的。”   左明非:“为何?曹骊已经死了,你还能去哪儿?”   “憬琛,有些事我不挑明,并不代表我不知道。”左淑宁语气寂寥:“事已至此,我不埋怨任何人,可也不原谅任何人。”   左明非眸光闪烁,声音微沉:“你知道是我杀…”   “够了!”左淑宁打断他:“别说。”   “你回不回去,不是我能决定的。”左明非心中升起一种难言的复杂。   左淑宁:“他要来?”   “他已经来了。”   左淑宁抬眸望向左明非,一字一顿地问:“你想看我死在你眼前吗?”   左明非隐忍皱眉:“二姐这是在威胁我?”   “帮我留下。”左淑宁面带央求之色:“憬琛,二姐最后一次求你。”   半晌过后,左明非沉重颔首:“好,我帮你。”   左淑宁无力地提了下嘴角,道:“既如此,我也会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在哪里。”   “……”   喻勉等在院外,他微微仰脸,凝视着屋檐处挂着的白色灯笼,几番忍下心中想要破坏的念头,他终于等到了左明非。   左明非的神色是预料之中的低落,看他情绪不好,喻勉的心情便好了一些,“被骂了?”喻勉故意问。   左明非摇了下头:“没有。”   喻勉嗤道:“你还不如将曹骊给你下毒的事告诉左淑宁,说不定她就体谅你了。”   “她背负的已经够多了。”左明非偏了偏伞,罩住了喻勉被屋檐雨水打湿的左肩,“没必要。”   喻勉中肯地说:“你这是自作自受。”   “是不是自作自受我不知道,但难受是真。”左明非握住喻勉的手,轻轻放在自己心口,微叹:“偏偏你还挖苦我。”   喻勉隔着衣服抚摸左明非的心口,悠缓道:“想让我心疼你?可以,你先将左淑宁最后说给你的话说给我听。”   “喻兄的暗卫神通广大,难道没有听到?”左明非反问。   “听你说,和听别人说,自是有着很大区别。”喻勉的手逐渐往上,他顺着左明非的肩膀,抚摸他的侧颈,隐隐有压迫之意。   左明非丝毫不惧,他甚至将命门直接袒露给喻勉,“有何区别?”他笑得很是动人。   “区别在于…我是现在就杀了你?还是看着你毒发身亡,痛苦死去?”喻勉掌心的力度微微收紧。   “喻兄。”左明非清和地喊了一声。   喻勉瞳光微闪,稍微放轻了力道。   左明非前行一步,他执伞搂住喻勉,在喻勉耳边柔声道:“清明状,只会是我的,你别想了。”   喻勉感觉自己被耍了,他用力推开左明非,左明非往后踉跄着跌倒。   纸伞脱离手心,在地上摔折了伞骨,看起来有些破财。   喻勉冷漠无情地注视着左明非:“你在找死?”   左明非的衣袍被雨水弄脏,鸦青色的睫毛上沾染着一层雨中的雾气,他唇角笑意不减:“我竟比不上清明状吗?”   “你还在装。”喻勉不耐烦道:“多日来你与我逢场作戏,无非是想让我放松对你的警惕,你当我真的不知道你与左家人在暗中联系?”   “喻兄难道没有乐在其中?”左明非随意擦去脸上的雨水,语气仍旧温和。   喻勉冷嗤:“我本是想看看你的能耐有多大,事实证明不过如此,你有点让我失望啊,左三。”   左明非叹气:“你只是在等我帮你问出清明状的下落。”   喻勉不置可否,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左明非,事实如此,赢的人本就不需要解释。   “方才你听到了清明状的下落,以后便不再需要我了,是么?”   喻勉冷冷道:“是又如何?既然我们同时知道了清明状的消息,那就看看鹿死谁手罢。”   “好无情啊。”左明非轻声感慨,他撑着台阶起身,泰然自若地望着喻勉,忽地笑出声来,“只是喻兄,你真以为我会指望从我二姐那里得出来有关清明状的消息吗?”   “……”喻勉神色一变。   左明非虽然满身雨水,但他看起来仍然是温文尔雅的模样,“我早就知道了清明状的下落。”他说:“说不定我的人已经拿到了清明状,喻兄,你的人现在才动身,太晚了啊。”   喻勉的脑海中仿佛有雷光闪过,他满目阴沉:“所以,王颂初始带兵包围院子时,本意不在于抓我,而在于困住我,为你们寻找清明状拖延时间?”   左明非眨了下眼睛,算是默认了。   “好!”喻勉冷喝出声:“好一个算无遗策左憬琛!来人!”   密密麻麻的士兵在洛白溪的带领下出现,洛白溪听到了事情全部经过,他颇为复杂地看着左明非,总觉得这位惯常温和如玉的左大人有些自暴自弃的疯意。   喻勉走近左明非,冰凉的雨水顺着左明非柔和的眉眼下淌,左明非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被摧残的破败美感,喻勉强忍下摧毁他的欲望,沉声道:“你算计的很好,只是你忘了,徐州如今是谁的地盘。”   “我会让你知道,你做的最后一个决定有多愚蠢。”   说完,喻勉阴沉地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将他关起来,没我命令,不准任何人探视。”   洛白溪躬身应是:“…先生好走。”   等喻勉离开,洛白溪目光复杂地看向左明非,“左大人,你这又是何必?”这场争执原本可以被避免,只要左明非继续逢场作戏下去。   游刃有余的笑容夹杂着几分不可言说的苦涩,“我没多少时间了,”左明非轻微闭上眼睛,喃喃道:“在此之前,一切必须结束。”   喻勉虽说将左明非关起来,但洛白溪却不敢真的怠慢左明非,他将左明非关进客房后,和随从一道走着,他忽地想起来:“对了,你们可见到郡丞了?”   眼下左明非落难,却不见王颂的身影,不得不说十分可疑。   “没有。”   “奇怪。”洛白溪低头自言自语,将到达屋前时,洛白溪吩咐:“若是见到了郡丞,喊他来见我。”   “是。”   进屋后,洛白溪脱掉外裳,他正要走向里间,却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于是他稍微顿足,“还未用饭,先用饭吧。”他说着就要转身,却被人从后面勒住了脖子。   “演技拙劣。”王颂禁锢着洛白溪,语气鄙夷。   洛白溪不会武功,索性放弃抵抗,他将全身重量都压在王颂身上,笑道:“我先生也这样说。”   王颂道:“你且睡上一会儿,待你醒了…”   “就放了我吗?”洛白溪期待地问。   王颂如实相告:“不,待你醒了就杀了你。”   洛白溪悻悻然道:“虽说是我抢了你的太守之位,可那也是因为陛下厚爱,你可不兴公报私仇的呀。”   “闭嘴。”王颂淡淡道:“老实点,废话一堆。”   “哦~明白了。”洛白溪微微侧脸,他似笑非笑地盯着王颂,了然道:“你这是想挟太守以令徐州。”   “我犯得着挟持你?”王颂瞥了眼洛白溪,一掌劈了下去。   洛白溪顺理成章地失去了意识。   “真当我蛰伏徐州多年是白混的?”王颂自言自语地搂住洛白溪,他将人放到床上后,又从洛白溪的身上摸到了一个令牌,随后拿着令牌,堂而皇之地离开了。   王颂找到左明非被关押的地方,他拿出令牌,对门口的禁军道:“洛大人有令,所有人去他院里集合,他有事情吩咐。”   有人奇怪地问:“可是方才洛大人说看好这里…”   王颂晃了下手中的令牌,不以为意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你们也可以继续守在这里,回头洛大人问起来,可不关我的事。”   禁军渐渐退下了,待人走尽,王颂疾步走向门口,他推开房门:“义兄!”   静坐在桌边的左明非缓缓睁开眼睛,和声道:“来了。” 第50章 殊途   王颂将左明非送到后院小门外面, 那里早就备好了一辆马车,“义兄,”王颂肃然道:“左萧穆大人已至城中, 马车会带你过去。”   左明非拦住王颂的手臂, 语气温和又不容置疑:“我们一起走,待事情解决, 你再回来也不迟。”   王颂犹疑片刻, 而后道:“我自有打算,义兄不必担心我。”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左明非心道二姐不听话也就罢了, 现下连义弟也不听话了, 他微皱眉头,道:“若是洛白溪醒了, 他不会放过你。”   “大家都知道我是太后的人。”王颂斩钉截铁道:“只要太后一日不垮,陛下就得给她面子, 换句话说,洛白溪就必须担待我。”   左明非对他道:“洛白溪远没有看起来那般简单。”   “义兄是想说, 我不如他?”王颂的语气低落下来。   “乐章,你有你的长处。”左明非抬手放在王颂的肩膀上,温声道:“论心计,你比不过小洛,可论心性, 他不如你。”   “……”王颂不轻不重地把左明非推向马车,他坚定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义兄还是快些离开的好, 若是洛白溪醒了,就走不了了。”   “…也罢。”左明非无奈道:“那你照顾好自己。”   王颂点头:“义兄也是。”   “嗯。”   徐州城外有处古寺, 名为楞华寺,相比城内的寺庙,它的烟火气不重,反而有些寥落。近日阴雨不断,台阶上蒙照着一层青绿色,更显得此处森然寂寥。   喻勉站在台阶下方,他漫不经心地与庙宇对视着,左淑宁在祠堂中对左明非说的话犹在耳侧:   “秉德生前最常去三处地方,一处为城东的善堂,一处为城中的一念楼,最后一处为城外的楞华古寺,你要找的东西,可能在那三处地方。”   白夫人带九冥的人去了城东,喻季灵带暗卫去了一念楼,若是他们都失败了,那清明状应该就在此处——楞华寺。   最好别是这里,喻勉眉心微动,心底掀起一阵烦躁。眼前的五十三级石阶,以及寺外的石狮,皆非等闲之物,若想闯进去,怕是要费上一番功夫。   “一念楼被我翻了个底朝天。”白衣翩跹,一道素影百无聊赖地落在喻勉身侧后方,“想必日后不能经营了。”白夫人遗憾道:“可是并未发现什么。”说完,她眯眼注视着眼前的庙宇,琢磨道:“这寺庙有些意思。”   喻勉微微扬起下巴,问:“若让你闯,你能闯到第几个石阶?”   白夫人观察着周遭环境,这五十三及台阶看似普通,其实暗藏机关,每一层台阶都与周围的景物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着不慎,便会陷入死局,“二十三。”白夫人作出结论。   “善堂并无异状。”喻季灵走过来,“而且我还打听到,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一波人去过善堂了,但和我们一样一无所获。”他说完之后,望着古寺逐渐皱起眉宇,“好邪乎的寺庙。”喻季灵嘀咕。   白夫人笑问:“如何邪乎?”   “普度众生之地,却处处是杀机。”喻季灵不适地打了个冷战。   白夫人又问:“以你的能力,你能闯多少个石阶?”   喻季灵思索后道:“二十。”   “那还剩下十阶。”白夫人对喻勉道:“剩下的交给你的暗卫,足够替你掩护了。”   喻勉缓缓呼出口浊气,“不够。”   白夫人不明所以地扬眉,喻季灵替喻勉说了出来:“重头戏在石狮子上。”说完,他对喻勉道:“实在不行,你自己上呗。”   白夫人道:“不行,寺外已是机关重重,谁知道里面藏有什么玄机?他得保留实力。”   喻勉不疾不徐道:“不慌,会有人来解决的。”   “谁?”喻季灵问:“左三公子啊?他都那样了,怕是连第一个石阶都过不去。”   “我们来赌。”喻勉云淡风轻地看向喻季灵,问:“敢吗?”   喻季灵翻了个白眼:“怎么不敢!赌什么?”   “我赌他不仅能迈上第一层石阶,还能安然无恙地进入寺内。”喻勉兴致颇好地看着喻季灵,有种逗弄自家弟弟的悠然。   喻季灵嗤道:“世人虽有偏爱一说,但你这都不叫偏爱了,你知道你这是什么吗?”   “盲爱,盲目的爱。”   他嘲讽道:“你相好的身体怎么样,你心里没点数啊?”   白夫人噗嗤笑出声,喻勉百无聊赖地扫了喻季灵一眼,继续道:“若你输了,就乖乖滚回琅琊书院。”   “若你输了!就跟我回琅琊书院!”喻季灵恶狠狠道。   “一言为定。”   从太守府驶离的马车来到城中一处喧闹的客栈旁,马车畅通无阻地行至后院,左明非从马车里探出身子,看向院中的威严男人,“兄长。”左明非起身下车。   此人正是左家长孙,左萧穆。   内阁还在的时候,左家长子左长瑜为内阁首辅,其子左萧穆为御史大夫,左明非为刑部侍郎,除去早年夭折的左四,左五左萧然也在内阁任有闲职,可以说,左家满门皆朝官,一时风光无两。   自从内阁被裁撤,左长瑜被指派接管翰林院,左萧穆也被降职为前锋营统领。   和左明非不同,左萧穆为人杀伐果决,性情刚烈,他极为护短,为了维护家族利益,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   “憬琛。”左萧穆往前走了几步,他打量着左明非,眉宇皱起:“你…怎么变成这样?”   离京前的左明非是个光风霁月的青年才俊,可现在的左明非,看起来只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少年。   “说来话长,兄长一路前来,可还顺利?”左明非关切地问。   左萧穆阴沉道:“左家危在旦夕,谈何顺利?”   “小五的事情,我已知晓。”左明非黯然道。   左萧穆是左萧然的同胞哥哥,左萧然意外离世,左萧穆的难过不会比左明非少。   “…不说这些了。”左萧穆深呼吸一口气,他肃然道:“我先送你离开徐州。”   “兄长不一起吗?”左明非问。   “我还有公事。”左萧穆言简意赅道:“你先…”   “你要去杀喻勉?”左明非骤然打断左萧穆。   左萧穆眸色深沉,脸色晦暗不明。   左明非说:“离京前,我便知晓了陛下派你去杀他的事。”   “你既然知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又何苦问我?”左萧穆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冰霜。   “兄长,喻勉杀不得。”左明非语重心长道:“他身后的势力盘根错节,若你杀了他,朝堂必定紊乱。”   “憬琛,你是真的顾忌朝政?还是留有私心?”左萧穆浑厚的声音中透露出几分质疑。   左明非微讶,“兄长何出此言?”   左萧穆凝视了左明非片刻,只声道:“罢了。”   “所有人都认为我对喻勉情深义重,二姐如是认为,曹骊也这么说,眼下兄长也怀疑我的用心,”左明非眸色晦暗,他自言自语道:“这真的是巧合吗?”   左萧穆意识到了不对劲,他打量着左明非:“你不记得了?”   “兄长认为,我该记得什么?”左明非缓缓抬眸,他直视着左萧穆:“我又忘了什么?”   左萧穆瞳底幽深,心道左明非忘了也好,“没什么。”他道:“等回家再说。”   “无论是什么,我都不在乎了。”左明非忍下身上的不适,他比任何人都能意识到自己时间的流失,“只是兄长,我还是那句话,喻勉杀不得,否则…”   “否则什么?我并不在乎。”左萧穆漠然道:“憬琛,我顾不得那么多,只有重新得到陛下的青睐,左家才能东山再起,才能避免萧然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所以我必须除掉喻勉。”   左明非冷静的眸子里燃起火光,他沉声道:“你以为这样便能保左家无忧?兄长还意识不到吗?陛下眼里唯有利益与制衡,左家与多年前的王家没什么不同,没人救得了左家,左家也不需要被救!这是朝代的必然,总有人要落幕,也总有人会登台。”   左萧穆从未见过左明非发脾气,他心下觉得不对劲,“憬琛,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左明非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他用力闭了下眼睛,哑声道:“陛下年衰,总会不在的…咳咳!”   “放肆,这话是你能说的?”左萧穆忙搀扶住左明非,低声训斥。   左明非摆手制止住他的搀扶,他眸中闪过暗芒,一字一顿道:“所谓此消彼长,储君性情谦和,那势必助长朝臣之焰,既如此,我为何不能顺势而为?”   “憬琛…”左萧穆难以置信地望着左明非,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左明非嘴里听到这些话,他嗓子干涩,艰难地问:“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不平之事不再发生,我想让忠臣良将名垂青史,我想谋定白兄心中的泱泱盛世…”左明非咽下喉间腥甜,他清和的声音如同溪流落至峭壁,从高空簌簌而下,撞击在嶙峋的岩石上那般扣人心弦。   “我想位极人臣。”他姿态放得十分谦和,言辞却十分狂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左萧穆勃然大怒道:“胡闹!你可还记得祖训?左家后人不得做权臣…”   “那兄长是想看喻勉登上那个位置吗?我们都清楚喻勉的野心,兄长不得不承认的是,能与喻勉形成的制衡的,只有我。”   左明非轻飘飘地开口:“我不过是用权臣之名,行安邦之事,若是喻勉,他怕是会极尽权臣所能。”   左萧穆哑然。   左明非微叹出声,“兄长,我活不了多久了。”   “你…”左萧穆神色崩裂,左明非和声道:“这些话,我早晚要说给你听,我做不了事,就交给你了。”   左萧穆心慌意乱地打量着左明非,“你怎么了?”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别慌,你说给我听…罢了,其他的事都不重要…我们先回上京,御医,宫里有御医…”   左明非扼住左萧穆的手腕,重重出声:“兄长!”   “……”左萧穆愣住了,他已经没了一个弟弟,另一个弟弟也危在旦夕…   左明非闭了下眼睛,叹气:“兄长,我的时间不多了。”   “你说,我听着。”左萧穆嗓音干涩。   左明非:“你性子烈,与朝中大臣多有龃龉,若想让朝臣拥护你,修好并不容易,索性刚烈到底,抓住他们的把柄,以之胁迫,我相信,兄长定能重登高位。”   “他们的把柄就是清明状,凡是参与过构陷白家的人,清明状就是他们一生的污点。”   左萧穆满心复杂,选择如实相告:“…我没拿到清明状。”   “……”左明非愣住了。   左萧穆叹气:“我本以为清明状只是份无用的名单,而且楞华寺机关重重,根本进不去。”   左明非了然:“所以兄长打算引/诱喻勉前去楞华寺,在那里困住他?”   “是。”   左明非苦笑一声:“只怕此举不仅不能困住他,反倒让他得了清明状,罢了,看来要去楞华寺走一遭了。”   左萧穆道:“我去就行。”   左明非摇了下头:“徐州这场局是我和喻勉做下的,那势必要我和他来收尾,况且…”顿了下,左明非看向左萧穆,微微一笑:“我怕我不在,你就杀了他。” 第51章 业障   马蹄声回荡在山路上, 左明非和左萧穆策马狂奔在山道上,他们身后跟着一众护卫。   倏地,左萧然的马仿佛受惊一般地扬起前蹄, 左萧穆拽紧缰绳, 左明非担忧出声:“兄长!”   最终,左萧穆的马狠狠摔倒在地, 左萧穆往前滚落, 堪堪稳住身形,“无碍。”左萧穆皱眉打量着地上挣扎的马匹, 沉声交代:“当心, 有绊马索。”   “是埋伏。”左明非勒令身下的马停下,他牵着缰绳在原地打转, “不止一处。”   话音刚落,一个黑衣身影从天而降, 他蒙面持刀面对着众人,手腕翻动, 寒光微闪,“过此处者,把命留下。”清冷的音调不带丝毫感情起伏。   “又是他。”左萧穆眯眼注视着前方的人。   左明非凝视了黑衣身影片刻,问:“兄长认识此人?”   “从我离开华南道时便跟着了。”左萧穆不耐烦道:“此人滑溜得很,不知道是哪家的喽啰。”   “现下知道是哪家的了。”左明非含笑道:“能在此处设下埋伏的, 除了喻兄也无他人,看来兄长早就被人盯上了。”   左萧穆拔出腰间佩剑,冷漠道:“那就新仇旧账,一起清算。”还没说完, 他身影就如同劲风一般地往前席卷而去,黑衣身形握刀相迎。   见到此状, 左萧穆的护卫们一起攻击上去,黑衣人略显吃力地招架着。   左萧穆冷嗤:“喻勉派你来送死吗?你一个人对付得了我们这么多人?”   黑衣人挽着刀花逼退身前数人,“我一人,足矣。”他余光瞥见左萧穆一直将左明非护在身后,于是奋力突击上去,打算挟持左明非来威胁左萧穆。   只是还没等黑衣人近身,一个熟悉的人影突然挡在左明非身前,抽剑劈开了黑衣人的刀背。   “公子,”凌乔稍稍侧脸,戒备地问:“你还好吗?”   左明非微笑颔首:“有劳。”   凌乔怒视着眼前的黑衣人,“你…”他对上黑衣人略显复杂的眸子,愣住了:“哥哥!”虽然凌隆蒙着面,可凌乔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凌隆被凌乔搅乱了心绪,一时没留意被人砍伤了左臂,“凌乔。”凌隆下意识叫了一声。   凌乔见状,拉过凌隆,一腿踢向他身后的人。   凌隆距离左明非不过几寸,他用刀背对着左明非,皱眉道:“公子,得罪了。”   “好久不见。”左明非温和地打招呼。   “不行!”凌乔扯着凌隆的手腕,将凌隆甩了出去:“不许伤害公子!”   “你哪边的!”凌隆捂着左臂,蹙眉看向凌乔。   凌乔一边帮他对着左萧穆的人,一边回答:“我是主子那边的。”   “那你为何与我作对?”   “主子吩咐的,要我保护好公子。”凌乔纳闷道:“哥哥,你不是回琅琊了吗?”   “你觉得,”凌隆艰难地逼退三个人,将话说完:“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左明非见状,只好道:“兄长,你先离开,他们不会伤害我。”   左萧穆看护卫们困住了凌乔和凌隆,心想可能不会有事,于是先行一步。   将所有人放倒后,凌乔担心地看着左萧穆离开的方向,作势去追:“我去追…”   “不必。”凌隆抓住凌乔的手臂,目光旷远地望着前方:“主子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说完,他看向左明非,恭声道:“公子,委屈你在此歇息片刻了。”   有个念头在左明非心头闪过,他道:“你并未回琅琊,而是一直暗中跟着我兄长,将他的行踪随时汇报给喻兄,对吗?”   凌隆不语,算是默认了。   “眼下将我困在此处,也是喻兄的主意?”左明非询问。   凌隆叹气道:“公子,前途凶险万分。”   左明非沉思道:“所以,喻兄是担心我涉险吗?”   “…属下不敢猜测主子的心思。”凌隆委婉道。   “那是自然!”凌乔道:“主子最关心公子了,哪怕公子那般气他,他也没有收回让我保护你的成命啊。”   凌隆默默道:“会不会是因为主子气忘了?”   “……”不得不说,这个猜测很符合喻勉的个性。   左明非发出一声轻笑,他垂眸自言自语道:“到底是谁在假戏真做…”他又看向凌隆,问:“喻兄让你困我多久?”   “半个时辰。”凌隆回答。   “不行,”左明非低叹出声。   凌隆没有听清,他凑近左明非,关切地问:“公子…”眼前闪过银光,剩下的话湮没在喉间。   “哥哥!”凌乔惊叫出声,他望着用匕首比着凌隆脖子的左明非,惊恐道:“公子!别!”   血迹顺着刀刃递到左明非的右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握着刀柄的时候丝毫不抖,左明非抱歉地看了眼凌隆,温声道:“我无意取你性命,只是若不这样做,你们定不会放我走。”   凌隆闭上眼睛:“主子命令不可违,公子要动手,那便动手吧。”   “不行!”凌乔用力摆手,他惊慌道:“公子…”   “喻兄打算杀了我兄长,是吗?”左明非平和地望着凌隆的眼睛,“他不让我前去,并不是担心我,只是怕我过去,徒生变故罢了。”尾音中竟有一丝失落。   凌隆:“……”   “阿乔。”左明非看向满脸担忧的凌乔,和声道:“你想救你哥哥,我也想救我兄长,我的心情你一定能理解,帮我把马牵过来,好吗?”   凌乔为难地看着左明非和凌隆:“我…我…”   凌隆冷声道:“凌乔!你敢违抗主子…嘶…”他吃痛出声。   左明非动作温柔地加重力道,“做了这么多年的刑部侍郎,我最是知道,这刀子割在哪里最疼。”他保持着那副温文尔雅的随和模样,像个手持利刃的玉面修罗,眼中却带着普度众生的悲悯。   “不要!”凌乔看着凌隆紧蹙的眉眼,红了眼眶:“我答应你…”   凌隆怒道:“凌乔!”   “我没有违抗主子的命令!”大滴的眼泪顺着眼眶溢出,凌乔望着凌隆低吼:“主子给我的命令,从始至终就是保护好左大人!”   凌隆无声地张了张嘴:“……”   凌乔用力抹了把脸,他转身牵过一匹马,“左大人,你要的马。”他神色复杂地望着左明非。   凌乔无疑是很敬重左明非的,但是他现在才意识到,左明非和他们是不同的。   左明非的眼神仍旧温和,甚至还夹杂着几分歉疚,“抱歉。”他说,然后用力劈向凌隆的后颈,凌隆晕了过去,左明非伸手揽住凌隆的后背。   凌乔瞳孔骤缩:“哥哥…”   “他的左臂需要及时止血,否则不利于恢复。”左明非将凌隆还给凌乔,交代:“脖子上的伤虽不致命,但还是尽快处理的好。”   凌乔抱着凌隆,眼眶泛红地盯着左明非:“……”   “对不起啊,让你难过了。”左明非伸手轻柔地摸过凌乔的发顶,“你是个好孩子,不过人性呢,便是如此,你主子和哥哥将你保护得太好了,这次就当长个记性罢。”   他温言道:“这段时间谢谢你保护我了,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了,你要好好保重。”   左明非缓缓起身,他身影萧瑟,一步一步地往马匹的方向走去。   “公子!”凌乔将凌隆揽进怀里,他焦急地望着左明非。   左明非没有停下脚步,他打趣孩子一般地调侃:“不叫我左大人了?你气性蛮小的嘛。”   “你会死吗?”凌乔问。   左明非翻身上马,“人都会死的。”他耐心地望着凌乔,道:“不过,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但求死得其所,问心无愧。”   楞华寺前,场面乱成一团。   白夫人被困在一个竹阵中,翠竹高耸挺拔,往上望去,只剩下一方青天,白夫人刚劈断一片竹子,便又另一片竹子围住了她。   喻季灵则被困在石阵中,石林的位置变幻莫测,喻季灵不善力量型攻击,被石阵逼得连连后退。   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其他阵法,喻勉的暗卫们分布其中,各有各的难处。   更引人注目的是庙前与石狮子搏斗的身影,这个身影自然是左萧穆,喻勉设计引他入阵,左萧穆被两头石狮子牵制住,一时脱身不得。   左明非到达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白夫人狼狈地躲开一根劈面而来的竹子,“行之进去多久了?”她担忧地看了眼那森然庄严的庙宇。   喻季灵被一块石头撞得后退,咔出一口淤血来,“有…一炷香了。”他皱眉擦去嘴角的血迹。   “想必里面并不简单。”白夫人推测。   喻季灵大口喘着气:“曹骊是脑子有坑吗?他布置这么多机关…奶奶个腿!”他抬脚踹飞一块飞来的石块,自己也被后力震得眼冒金星。   左萧穆瞥见了左明非,他厉声道:“憬琛,快走。”   左明非眉心微动,他专注地打量着四周,观望着眼前的种种阵法,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白夫人的身上,道:“白姑娘,用刀。”   白夫人骤然一惊,她瞄了眼左明非,“你在说什么鬼话?”她早就弃刀不用了。   “你也看到了,若不将这些竹子一同除去,它们便没完没了。”左明非道:“白家的破晓刀,雷霆之力气势恢宏,能对三丈之内的竹林造成摧枯拉朽般的破坏,世上若还有人会用白家的刀法,那必定是你。”   白夫人冷笑一声:“别开玩笑了…”她挥手断开一根竹子,另一根竹子又随之而来,“……”白夫人心中烦躁,她堕为邪门歪道,早就不配用白家的一招一式了,若是父亲和兄长在世,定会对她大失所望。   一瞬间,白夫人觉得这竹阵仿佛藩篱一般,她深陷其中,只能苦苦地望着头顶的一小块天空,逃脱不得。   最终活下来的白家人,却是不配再为白家人。   竹枝扫过脖颈,竹叶锋利,在白夫人的脸上手上留下伤痕,刺痛阵阵,白夫人一阵火大,她劈掌轰开一条道路,但这条道路很快湮没在新的竹林中。   “与其寻一个能让她安稳下来的人,不如让她有能为自己安身立命的能力。”父亲的温言细语犹在耳侧。   比起对她堕为邪魔外道的失望,父亲定不愿看到她现在畏首畏尾的模样…   “没有刀!”白夫人咬牙道,这仿佛是她跟自己较的最后一道劲,“我没有刀!”   一把长刀破风而来,不知是哪个暗卫丢过来的,众人在应付眼前危机的同时,不约而同地往白夫人这边看过来——赫赫有名的白家刀法,习武之人皆想一睹为快。   白檀反手接过,她熟稔地竖刀横在身前,眼中情绪翻涌不断,鬓角逐渐被汗水浸湿,白檀的急促呼吸逐渐平复下来,只见她势如长虹般地猛一挥臂,刀刃裹挟着滔天的凌冽风力,所过之处,竹子被拦腰摧折。   簌簌声响,竹叶满天飞舞,竹林仿佛成了灌木从,视野变得开阔起来,白檀握着刀柄站在残破的竹林中,透过飞舞的竹叶,她神色动容,看到了自己的一片天空。   左明非看着白檀,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真心的欣慰,继而,他又看向喻季灵。   喻季灵已被石阵逼得精疲力竭,在此期间,白檀过来从外辅助,可惜这石阵从外击破不得,“左先生,”白檀皱着眉头,问:“这石阵,你可看出来门道了?”   左明非思索片刻,而后道:“季灵,你不能再攻击石块了。”   “那让它们攻击我?”喻季灵不可思议地问。   左明非沉着道:“它们是一体的,若我所猜不错,应是要把这些石块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喻季灵半信半疑道:“是吗?”说着,他引着一块巨石撞上另一块巨石,两块巨石竟然出乎意料地黏在了一起。   “……”喻季灵心思翻飞,一瞬间,他竟有些顿悟的苗头。   这么多年来,喻季灵处处效仿喻勉的霸道内力,即便是在破阵之时,他用的仍是喻勉的武功路数,虽然他修习了药王心经,可是他心底是不认可自己的——他敬重的长兄意气风发,可他却于内功上缺少天赋。   会药王心经又如何?   喻勉说的对,不过是个散功童子罢了。   这份黯然,深藏于喻季灵的心底。   可是,   喻季灵抬眸,他认真地注视着粘连在一起的两块巨石,也不是非要一一击碎的,不是么?   喻季灵屏住呼吸,他调动药王心经的温补之力,如同春回大地般地引领着错位的石块一一归位,像是为受伤的人疗伤,也像是在为他自己疗伤。   石块们最终归聚成一座假山,喻季灵望着高耸的假山,微微呼出口气,他低头看着掌心还未消散的柔和气息,轻轻攥住掌心,握住了自己的东西。   没等喻季灵自我感动多久,只听两声轰然巨响,寺庙前的石狮子被左萧穆用剑气击破得四分五裂。   喧嚣归于安静,众人耳畔边回荡着两道鸣音,他们看起来颇为惨淡,身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伤口。   左明非急忙赶前,他扶住左萧穆,眼睛打量着左萧穆:“兄长…”   “无碍。”   左明非看着地上支零破碎的石块,“兄长的功力又精进了。”他心中默默猜测,应是能与喻勉打个平手。   左萧穆擦去唇角的血迹,他紧盯着关闭的寺门:“少废话,先去找喻勉和清明状。   白檀微微挑眉,对喻季灵道:“怪不得会让他去对付狮子。”   喻季灵琢磨着说:“你觉得,凭你我二人,能打过左萧穆吗?”   “左三先生在这里,我们反而束手束脚。”白檀冷静分析:“不好打,先静观其变。”   在左明非触碰庙门的瞬间,苍老沉稳的男声骤然出现,“阿弥陀佛——”   在场之人俱是一惊,左明非收手,回头望见一个年过半百的僧人,“诸位业障已破,可自行离去了。”老僧人心平气和地说。   喻季灵纳闷地嘀咕:“这老和尚哪里冒出来的?”   左明非和善点头:“大师好,我们要进去,劳烦开个门。”   老僧人通透的目光落到左明非身上,缓缓道:“施主悟性超凡,能指点他人破除心魔,与我佛门颇为有缘。”   “大师过誉了,在下不过一凡夫俗子,眼下只想进入寺中,取一件东西,还望大师通融。”左明非和声道。   老僧人双手合十,叹气:“执念既生,因果轮回。”   喻季灵嗤道:“装模作样,这寺庙的僧人能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差点把命折在这里。”他抢过白檀手中的刀,不耐烦地对着老僧人:“我说老师父,我大哥方才进去了,现在还未出来,识相的就把门打开,别逼…”   他看了眼白檀,把刀重新塞进白檀手里,恶声恶气道:“别逼她砍你。”   白檀:“……”   听到老僧人的话,左明非陷入了沉思,须臾后,他声音温和而坚定道:“我要进去。”   老僧人的声音像是寺庙里的香火那般虚无缥缈,“老衲不妨告诉施主,施主虽然丢了某些东西,可这未必是件坏事,至少施主能够死得其所,可有些东西,一旦拿了回来,是注定要患得患失,伤心费神的。”   “…所以,门后有什么?”左明非敛眸问。   “你的业障。” 第52章 求真   老和尚的话暗藏玄机, 听的人云里雾里的。   “少废话!”左萧穆执剑向前,对准老和尚,冷声道:“一扇门而已, 我便是拆了, 你又奈我何?”   老和尚望着左萧穆,双手合十, 微笑道:“阿弥陀佛, 施主杀伐太重,何不放下?”   “憬琛。”左萧穆扬起下巴, 气场凌冽道:“你先躲开, 我这就破开庙门,我倒是要瞧瞧, 门后有什么玄机。”   寒光晃眼,刀刃破风而来, 左萧穆忙后仰着躲开,他稳住身形, 看到了挡在门前的白檀和喻季灵,以及诸多暗卫。   “……”左萧穆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势单力薄,也意识道方才在山前,凌隆根本就是故意放他一个人离开,为的就是此时此刻。   “左大人。”白檀眉眼含笑, “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您说呢?”   左萧穆眯起寒厉的眸子:“原来是白家的小姑娘。”   “大人说笑了。”白檀始终警惕地举着刀,唇角噙着淡淡笑意:“妾身已非二八芳华,何来小姑娘一说?”   左萧穆冷嗤:“巧言令色, 拖延时间。”   “是为你拖时间。”白檀敛起笑容,道:“我劝你快些离开, 若是等我家二哥出来,你就没命离开了。”   “我会怕他一个手足俱废过的人?”左萧穆爆发出摄人的气场,他沉声道:“至于你,破晓刀虽然厉害,可我拂衣剑也不是花架子,你大可一试。”   喻季灵往前迈了一步,坚定道:“还有我。”   左萧穆道:“听闻琅琊书院向来不理世事,山长这是要公然与左家作对吗?”   喻季灵正色道:“喻勉是我书院的人,你要动他,书院岂能坐视不理?”   双方僵持不下,左萧穆虽然以一敌众,气场却是不落下风。   倏地,只听“砰”一声,不知谁的兵器先落了地,接着,接二两三的兵器纷纷脱手,暗卫们接连倒落在地,仿佛被抽去了力气。   白檀诧异回身,手肘的麻筋似乎被谁按动,她手里地的刀不受控制地掉在地上,白檀还未反应过来,就和喻季灵一起衰颓地坐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喻季灵皱眉低头,他凝视着自己的掌心,丝毫真气也用不出来,“左萧穆用了什么把戏…”   话音还未落,扑通一声,左萧穆也摔落在地,症状和喻季灵他们一模一样。   仿佛神游天外的左明非骤然回神,他急忙单膝落地,扶起左萧穆,关切道:“兄长。”   左萧穆撑着膝盖,眉间隐忍,后知后觉道:“是…方才的阵法。”   众人渐渐了然,无论是竹阵,石阵,还是其他阵法,怕是有迷香一类的东西,这样纵使人闯过了阵法,也会因为脱力进不去寺庙。   老和尚惆怅道:“曹大人是个好官,但有些错误一旦犯下,那就是一辈子的良心难安,他将自己的罪过放到这寺庙里,并设下层层机关,最后竟是连自己都进不去了。”   “清明状不就是一份官员名单吗?”喻季灵咬牙道:“曹骊既然在意,何不毁了它?这般大费周章的,又是阵法又是迷香的…”   左明非单手扶着左萧穆,“世人皆有过不去的坎。”他望着眼前古寺,语气像是盘旋在庙宇上方的雾气:“有人是对过去的耿耿于怀…”   听到这里,白夫人垂眸望着地面,她缓缓伸手,安抚烦躁般地握住了刀。   “…有人是对自己的不认可。”左明非语气缥缈。   喻季灵皱眉呼出一口气,他也曾陷入到自我怀疑和自我证明的怪圈中。   “有人是求而不得。”   “有人是不得所愿。”   左明非:“这些若是能被轻易舍弃,就不会被称为‘坎’了。”继而,他低叹一声:“清明状是曹骊一生的坎,他过不去,看不开,也想不明白…其实,又何止他呢?”   左明非将左萧穆小心地靠在墙上,然后缓缓起身,左萧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抽了口冷气,紧张道:“憬琛,别去。”他费劲地拽住左明非的衣角。   左萧穆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不能让左明非冒险。   “兄长莫慌。”左明非轻柔地拉开左萧穆,往门口走去,温言道:“眼下只有我能动,看来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左明非提起左萧穆的剑,“大师,晚辈观您并无内力,想来是不会武功。”他唇角噙着随和的笑意,慢慢举起长剑,“眼下晚辈虽无功力,但对付您绰绰有余,所以,若是您要阻拦,晚辈便只能不顾情面了。”   老和尚摇了下头, “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他侧开身子,让出了道路:“施主既然做了决定,那就请便吧。”   左明非行云流水地收剑,如同清风明月一般,他谦和颔首:“多谢大师。”   “左憬琛!”左萧穆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他低吼道:“若你再往前迈一步,左家便不会再认你这个人!”   左明非的步子不疾不徐,听到左萧穆的威胁,他毫不在乎地微微侧脸,“左家有兄长,我放心。”他和声道。   “你…你!”左萧穆支撑不住地趴下,他费劲地抬头,额头青筋崩起,他只能盯着左明非越来越缥缈的竹青色衣角。   沉重的木门发出“嘎吱”一声的呻/吟,左明非站在门前,义无反顾地望着庙内,只是他平和的表情在看清庙里的景象后骤然崩裂,“喻兄…”他忍不住抽了口冷气,心脏仿佛被提到了嗓子眼。   透过庙门,众人俱惊。   入目是一片破败,根据掉落在地的牌匾判断,这座被摧残的不像话的建筑应该是大雄宝殿。   喻勉肃立于废墟之中,他满身煞气,神情冷漠傲岸,飞扬的衣裾被利器划破的痕迹很明显,那双正在与梵钟抗衡的双手上也满是血痕   这庙内也是机关重重,喻勉独自抗衡了许久。   三尊佛像之一被喻勉打落在地,剩下的两尊佛像庄严无情的注视着喻勉。   喻勉看到庙门开的一瞬间有些跑神,被机关控制的梵钟再次逼近,千钧之力将喻勉逼得后退一步,他没忍住躬身前倾,喷出一口血来。   血迹顺着唇角蜿蜒而下,冷厉的下颚骤然收紧,喻勉狠厉抬眸,他单手逼退梵钟,随之反手扣向地面,轰然一声巨响,梵钟被喻勉重重地嵌入地面。   高大阴沉的身影面对着佛像,喻勉浑身真气涌动,他眼神睥睨森然,加之身上的伤口和血迹,活像个浴血而来的地狱修罗——这就是众人望到的场景。   还未等其他人回神,喻勉已经操纵着方才被击落的梵钟,毫不留情地砸向右边的佛像。   老和尚闭眼喃喃:“罪过,罪过啊。”   佛像倒地,法座上空荡荡的,并没有喻勉要的东西,喻勉不耐烦地啧了声,他正要击向最后一座佛像时,方才倒地的佛像牵动机关,无数支暗藏的短箭向喻勉射来。   喻勉挥袖躲开,“雕虫小技。”他不屑一顾地瞥了眼落地的短箭,谁知这些短箭只是前戏,重头戏在喻勉身后,落地的牌匾仿佛被什么东西操纵着一般,直逼喻勉而来。   “喻兄当心!”“二哥!”“主子!”“大哥!”   其他人惊呼出声,喻勉反应很快地回身,他抬手格挡,只是这牌匾就像方才的梵钟一般,虚浮在空中,不断逼近。   这时候,短箭再次发动袭击,喻勉躲闪不及,一支短箭堪堪蹭过喻勉脖颈处的命门,喻勉及时躲开,但右肩还是中了箭,仔细看来,他的右肩早已伤痕累累。   正在胶着时,一把长剑乘风而来,仿佛有灵性一般,它围着喻勉旋转一周,替喻勉削落一圈短箭后,回到一人手中。   左明非攥着回归到手中的长剑,站立在离喻勉几步远的地方,他眼神复杂地望着喻勉,其中不乏担忧之意,但更多的是别的什么。   喻勉微微皱眉,他收敛心神,对左明非漠然道:“离开这里!”   喻季灵愕然道:“那是…拂衣剑?左三恢复武功了?”   白檀语气复杂:“不是,他用了倒行逆施的法子。”   “左三先生如今经脉气血逆行,他若想动武,便只有催动真气逆流,这是…折寿的法子。”   听到白檀的话,左萧穆浑身凛然,他又气又急地喊:“憬琛,住手!”   左明非心头真气涌动,他脸色难看地单膝下跪,他能感觉到,随着方才催动真气,似乎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   那样不易捕捉,却又分外强烈。   不能再催动真气了,但是…那是什么呢?   左明非的目光在清明和混沌之间来回转换,他能听到众人的声音,喻勉似乎也在厉声说着什么,可惜就像隔着一层水膜,听不真切。   忽然,老和尚的声音清晰地出现在耳畔:“施主,回头是岸。”   岸?回哪儿?他的岸在哪里?左明非费劲地摇了下头。   喻勉看到左明非魔怔一般地颓落在地,心中闪过几分焦急,他只能沉声道:“左三,回去…”尾音不稳,因为又一轮的箭雨落了下来,喻勉的后背被射中。   左明非再次催动内力,他奋力挥剑,长剑又替喻勉挡下箭雨,尖锐的箭头在剑刃上跳跃后又落下,仿佛冬日的雪花一般,无望又坚决。   “停手!”“憬琛!!!”“左三先生!”   世人啊,实在吵得很。   残破的佛经落在左明非眼前,左明非寻找支点般地落目,字迹逐渐清晰起来,他低声喃喃:“一切皆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他缓缓站起,踩在那张残卷上,语气轻柔却残忍:“可我偏要求真。”   话音落,清和纯正的真气骤然出现在左明非周身,他身法轻盈灵动,很快就到了喻勉身边,他背对着喻勉,随着他催动全身的内力,一些回忆排山倒海地涌入到他脑海里,却无疑都和身后的人有关。 第53章 同归   “你不要命了?”喻勉皱眉问。   左明非分不清脑海里的事是自己臆想, 还是真实发生过,眼前的危机和脑海中的回忆让他无暇回答喻勉。   削落过又一轮的箭雨后,左明非回身, 和喻勉并肩, 他催动剑意,以喻勉的浑厚内力为辅, 长剑锐不可当地往前刺去, 牌匾顿时裂成两半,掉落在地。   左明非观察到牌匾后的细线, 在牌匾再次掀动之前, 他挥剑斩断了控制牌匾的细线。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身,注视着最后一尊佛像, 长剑和喻勉的真气同时攻击过去,佛像应声落地, 法座上露出了卷轴模样的东西。   “清明状。”喻勉淡淡出声,他刚要迈开脚步, 眼前寒光一闪,他错身躲开,皱眉看着对自己挥剑的左明非。   左明非的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却还是温和一笑:“喻兄打算独吞?”   喻勉先是微愣,继而讥诮地问:“怎么?才救了我, 又要杀我?”   “我担心喻兄是真。”左明非按捺下胸口乱冲乱撞的真气,尽量语气平稳道:“却也不能让你拿到清明状。”   “哦?”喻勉打量着左明非的脸色,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为何?”   左明非浅淡一笑:“因为你为一己私利,想权倾朝野。”   “你不想?”喻勉反问, 他觉得有些可笑,甚至有些不屑, 古往今来,有谁权倾朝野是为了博爱无边的?   左明非脸微变,他看起来极为不舒适,意识到自己并不能把喻勉怎么样之后,左明非心中有些寥落,他只能尽力平衡,于是斟酌过后,他哑声问:“若你…官至宰辅,可会…可会…”   “不会!”喻勉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冷声打断他:“我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若不能排斥异己,掌生杀之权,我何必做到这份上?”   喻勉心中的恨意并未消散,甚至这么多年来与日俱增,后来,他也分不清这恨意来源于何处,是当年掌握生杀大权的裴永?还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又或是当年装聋作哑的其他人?是忠君爱国的师父吗?或是英年早逝的白鸣岐?   左明非神色复杂地望着喻勉:“这非老侯爷和白兄所愿。”   “那便是他们错了。”喻勉眼神偏执冷然:“胜者为王败者寇,师父早该明白,若是当年他真的拥兵自重,或是拼死与裴永一搏,又何至于后来满盘皆输…只有将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有…也只能这样!”   喻勉朝左明非逼近一步,目光沉沉:“左三,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尤其是你。”   “…为何?”   “因为我不想杀你。”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兵甲相撞的声音,喻勉转脸看去,只见门口的人皆被禁军包围了,喻季灵他们本就中了迷香,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喻勉厉声问:“何人?”   他无端觉得烦躁,毕竟一只臭虫可以随意踩死,但源源不断的臭虫只会让人厌烦。   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持弓对着门内的两人,看起来一触即放,即便喻勉和左明非武功高强,在此等箭雨之下也是逃脱不得。   “先生。”清澈舒朗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出现,洛白溪含笑望着喻勉,微微拱手,抱歉道:“学生失礼,得罪了。”   喻勉心头一凛,额角抽动:“你?”   到底什么情况!   “我奉陛下之命前来搜寻清明状。”洛白溪平静道,说着,有人跃过喻勉和左明非,去拿法座上的卷轴了。   喻勉见状要动,一支利箭滑过喻勉的脸颊,在他耳边呼啸而过,喻勉顿时停住动作,他眯眼看向洛白溪,小崽子翅膀硬了,敢暗算他了?   “我劝先生不要轻举妄动。”洛白溪和声道:“他们都是一等一的神箭手。”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喻勉听不出语气地说。   喻季灵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他骂道:“洛白溪!你个白眼狼!有你这么反水的吗?”   “反水吗?”洛白溪微笑道:“可是,从一开始我就表明我是陛下的人呀。”   左明非心中情绪翻涌,他暗中握紧剑柄,正欲要动,洛白溪突然道:“左大人,我知道拂衣剑法精妙绝伦,可是…”顿了下,他示意身旁的士兵过来。   两名士兵抬着一个睡着的人出现,“但你不在乎你义弟的性命了吗?”洛白溪好言好语地说。   看到昏过去的王颂,左明非神色一紧,缓缓放下了长剑,“小洛大人有手段。”他微叹道。   “诶,还是我家先生教得好。”洛白溪去谦虚道:“名师出高徒嘛。”   喻勉冷冷瞥了洛白溪一眼,洛白溪无奈道:“先生莫要怪我,我也是有苦衷的,先生以为,陛下真的不知道你我的关系吗?”   “陛下答应我,只要我带回清明状,他便饶你一命。”洛白溪看了眼被围困的左萧穆,道:“左大人也能回去复命。”   听到这里,左明非彻底放下了长剑,眼下他能管的,已经不多了。   洛白溪重重地行了个礼,诚恳道:“我不想说此举全然是为了先生,毕竟我也得到了好处,但我得提醒先生一句,物极必反,先生风头太过,应当避一避了。”   “你在教我罢官回家?”喻勉冷嗤。   “先生此时罢官,日后未必不能再东山再起,倘若先生继续嚣张下去,下次来杀你的,就不一定是谁了。”洛白溪言辞恳切道:“我已经备好车马,先生可随时离开,我会对外宣称先生不知所踪。”   喻勉逼视着洛白溪,“我若不呢?”   洛白溪干脆利索地抽出一支箭,他用尖锐的箭头对准自己的脖颈,坚决道:“那学生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你威胁我?”喻勉眸中闪过冷光。   “学生不敢,只因学生答应过陛下,若是不能带回清明状,那便以死谢罪。”   “……”   洛白溪是喻勉用心教养过的孩子,这孩子和白鸣岐像得很,连这点莫名其妙的固执也像得很。   左明非低声一笑,他闭上眼睛,轻声道:“看来清明状不止是曹骊的污点啊。”   还是皇帝的。   若非皇帝授意,谁敢签名清明状呢?   当年纵容裴永残害白家,去年授意喻勉为白家翻案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人罢了。   喻勉早就有过这样的猜测,所以他并不怎么惊讶,只是觉得愤懑,到头来…竟是还是要等上几年吗?那要等多久?等老皇帝死了?   呵。   “哐当”声响起,液体喷洒的闷响声落到耳畔,喻勉下意识回神,看到左明非吐出一口黑血,身形不稳地要跌落在地,喻勉心中动乱起来,他忙伸手揽住左明非的腰背,两人一起跌坐在地,喻勉将左明非揽进怀里。   “左三。”喻勉沉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左明非虚虚地望着喻勉垂在身侧的手,上面满是伤痕,他有气无力地伸手,落在了喻勉的手背上,“喻兄,其实方才…我想起来了。”他气若游丝地笑道:“…我想起你了。”   喻勉满心满眼都是左明非的伤势,他无暇顾及左明非颠三倒四的言论,只是伸手搭在喻勉的手腕上,“别再费力气了…”   左明非反手扣住喻勉的另一只手,他眷恋地握紧喻勉的手,“喻兄…”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左明非想说的很多,他想对喻勉说,总是跟你作对,你别计较…   他还想说,待我去后,你多念念我的好。   可惜精力有限。   左明非费劲抬眸,他顺着喻勉冷厉的下颚看向那双幽深的眼睛,选择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说…要带我去领略边关景致…可还记得?”   “……”喻勉一时失语。   他被左明非眼中的东西惊到了。   若是几个月前,喻勉看到这样的左明非,定是不懂其意,可这几个月来,他分明也这样看过左明非,无论是出于情/欲,还是别的什么,喻勉是明白的,他只是心神动荡,还有些恍惚茫然。   “你不记得,我不怪你。”左明非抬起沉重的手臂,想去触碰喻勉的脸,“你都这么苦了…”可他力气有限,在将要触碰到喻勉的下巴时,修长的右手骤然掉落,却在半空中被喻勉接到了。   喻勉握住左明非的手,声音沉哑:“…我记得。”他紧紧握着左明非的手,甚至攥出了疼意,可是左明非仿佛察觉不到一般。   “左三,你想说什么?”喻勉心中生出一种空落落的惊慌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这应是害怕。   望着左明非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喻勉低头在他耳边道:“我知道你听得到,你只管撑着,我等你醒来说给我听。”说完,他不容置疑地抱起左明非,朝门口走去,门外的官兵下意识后退。   喻勉负伤不少,但无形中带来的压力,还是让人胆战心寒。   无视其他人戒备的目光,喻勉瞥向洛白溪,“马车呢?”   洛白溪回神,“哦…哦。”他忙挥手退开官兵,示意人牵来马车,慌乱道:“先生放心,我定召集全城名医…”   喻勉不再理会任何人,他抱着左明非,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去,走到门外时,左萧穆拽住喻勉的衣袖,怒道:“你还想带他去哪儿!”   “滚。”喻勉不耐烦地抽手,眼神森然地望着左萧穆:“不想死就快些离开。” 第54章 生机   郎中一拨拨地来, 又一拨拨地离开,喻勉,白檀和喻季灵在屋里始终未出来, 洛白溪脸色凝重地靠在门口的柱子上, 咬着指甲一脸心事。   “义兄!”慌张的声音传过来,洛白溪抬脸, 看到了刚醒来的王颂。   “义兄!!!”王颂急红了眼, 不顾一切地要往屋里冲。   洛白溪伸手挡住王颂:“哎哎哎,你现在进去不是找抽吗?”   “还说!”王颂怒道:“要不是你把我药晕…”   洛白溪无辜道:“你不也打晕过我?”   王颂剜了洛白溪一眼, 作势要进屋, 洛白溪啧道:“你这孩子,不听话呢?”   王颂掏出一个锦囊, 吼道:“我去送回春丹!”   “…听着不像好东西。”洛白溪若有所思道:“春丹…”这得和春/药差不多吧。   王颂咬紧后槽牙:“回!春丹。”   “反正,你这回春丹是救命的对吧?”洛白溪小心地指着锦囊问。   “废话!”   洛白溪立刻哥俩好地搂住王颂, 笑眯眯道:“为防我师父打死你,我陪你一起进去。”   王颂半信半疑:“你有这么好心?”   洛白溪一本正经道:“我实话跟你说了吧, 我师父应该是你义嫂子,你义兄算我师母。”   王颂一脸匪夷所思:???   进屋后,洛白溪垂手而立,乖巧地喊了声:“先生。”   喻勉坐在床边,不带感情地瞄了眼洛白溪。   洛白溪心虚道:“那个, 回春丹能暂时缓解左大人的伤势吗?”   白檀立刻回身,问:“你有?”   洛白溪将王颂往前推了两步,“他有。”看喻勉不理自己,洛白溪又开始咬指甲。   王颂掏出锦囊递给白檀, 他三两步地走近床边,紧张地看着左明非, 问:“我义兄如何了?”   喻勉淡淡道:“手拿开。”   王颂:???   洛白溪很有眼色地上前拽开王颂,说:“诶呀,拿开就拿开吧,你义兄又不会被你摸醒。”   王颂觉得屋里的人都怪怪的,他皱眉离开:“我去想办法。”   屋里又恢复成死水般的沉寂。   洛白溪清了清嗓子,不自在道:“义兄…哦不是,先生。”   听到洛白溪紧张地叫错称呼,白檀和喻季灵紧绷的情绪都得到一丝缓解,两人偷乐出声。   喻勉看洛白溪委屈吧啦的样子,不耐烦道:“有事就说,扭捏作甚?”   洛白溪小心道:“清明状已经在送往上京的路上了…”说着,他直直跪下,闭眼道:“若是没有先生,我也不会有今天,此番违背先生意愿…”   “够了。”喻勉抬臂撑起洛白溪,淡淡道:“你吵得很,出去吧。”   洛白溪要跪不跪地看着喻勉,最终黯然地点了点头:“是。”   等洛白溪离开,屋里又只剩下白檀救人的声音。   说实话,喻勉现在没有任何收拾人的心思,甚至连清明状对他来说都没那么所谓了,毕竟他又不能同皇帝争,换句话说,若是他能同皇帝争,又何需清明状?   至于小洛那孩子…   让他难受几天再说。   白檀叹气道:“回春丹虽是太医院精品,却也只能续命,不能救命。”   喻勉望着不省人事的左明非,听不出情绪地问:“你只要告诉我,现下如何能救他?”   “扶苏谷,怪医孙百草。”   白檀如实道:“世上若还有人能救左大人,想必会是他,况且你与他是旧相识。”   喻勉眉宇蹙起,“可是怪医向来居无定所。”   “你不是还认识他的徒弟言神医吗?”白檀提醒。   “言砚?他倒是在扶苏谷,只是扶苏谷在世安城,若要过去,得有些日子…”喻勉的目光落在左明非了无生气的脸上,语气有些缥缈:“左三撑得住吗?”   白檀和喻季灵均是满脸沉重。   “让我来看看,是谁在念叨我呀?”含笑的朗润声音响起。   喻勉心中微动,抬头间,眸中闪过零星的波澜。   门口进来一个堪比画中仙的俊俏青年,看到喻勉后,他微笑着拱手:“行之兄,好久不见。”   “幼清。”喻勉站起身,与青年四目相对,“并未很久,半年前才见过。”他浑然不在意道。   “诶,所谓重逢之情趣,莫过于一句好久不见呐。”言砚笑眯眯地抄手走过来,往床上望了眼,然后表演大过实质地赞叹:“这小美人竟是有些眼熟…唔嚯!这莫非是憬琛公子的私生子?!”   喻勉横了言砚一眼,轻描淡写道:“你还是这般爱说笑。”   “笑一笑,十年少嘛。”言砚挥袖坐下,伸手搭在左明非脉搏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抬眼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毒入心肺,怕是人力所不能及了。”   听到这里,白夫人和喻季灵均是一愣,反观喻勉倒是一脸的不以为然,他轻飘飘道:“人力所不能及?若是真不能及,你会来此吗?”   “知我者,行之也。”言砚举止优雅地从袖袋里掏出一张药方,“我翻阅数本典籍,甚至还闯了万毒宗,终于给我找到个法子。”   喻勉看了眼白檀,白檀上前接过药方,边看边点头。   喻季灵松了口气,他对着言砚那张花里胡哨的脸,没好气道:“那你方才还说不能治?”   “我只说人力不能治,又没说我不能治。”言砚理直气壮道。   “…你不是人?”   言砚刷地展开一把折扇,扬起漂亮的头颅,风流倜傥道:“世人谬赞我一声神医,那自是与神仙沾亲带故的。”   这句话之后无人回应。   喻季灵和白檀凑在一起研究着药方的实用性。   喻勉则是一脸冷淡地站在床边。   无人捧场的某人尴尬地收回折扇:“……”   喻勉问:“你为何会来此?”   言砚用扇柄敲打着手心,回答:“几个月前,姚松来到扶苏谷,说是憬琛公子中了镜花,我架不住他苦苦哀求…实则是我医者仁心,便答应过来看看。”   “姚松?”喻勉微微眯眸,道:“那个翰林院的画师?”   “不错。”   喻勉瞥向言砚,漫不经心道:“你?医者仁心?”   言砚脸不红心不跳道:“正是在下。”   迎着喻勉满是威压的目光,言砚清了清嗓子,道:“咳,姚松答应我,给我画一百幅画像来着…”   言神医是个很知道自己美丽的神医,别人药房里挂的是药王的画像,言神医家里挂的是自己的画像。   喻勉淡淡评价:“这才是你。”   “别说得跟我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捡着便宜的可是你。”言砚一本正经道:“所谓姚松栽树——你乘凉呗。   “幸好姚松对八公主一片痴心,你说要是他也喜欢左憬琛,这救命之恩,哪还有你喻行之什么事儿啊,哦不对,倒是忘了憬琛对你一片痴心来着…”   喻勉眉心微动:“什么痴心?”   “左憬琛对你喻行之啊,一片痴心。”言砚自然而然道。   “谁告诉你的?”喻勉问。   言砚施施然道:“我又不瞎,看出来的呗。”   “……”喻勉这时才想起来,言砚的相好的是个男人,男人与男人的事,言砚应该是有些了解的。   言砚后知后觉过来,他打量着喻勉:“不对…”   喻勉扫他一眼:“有话直说。”   “你以前可从不在意我说什么。”言砚摸着下巴思索。   喻勉不甚在意道:“你以前有说这些鬼话?”   “何止呢,我连恭祝你俩子孙满堂的话都说过。”言砚往后边一靠,摇头感慨:“可惜您老当时满心国仇家恨,别说左憬琛了,怕是除了乌衣案之外的事,你都无甚兴趣。”   “……”喻勉的目光再次落到床上的人身上,“十一年前,你和你师父为何会来琅琊救我一个废人?”喻勉问言砚。   言砚有些始料不及,他随和一笑,说:“受人之托,恕在下不能明说。”   “不过…”言砚轻笑出声,他意味深长道:“喻行之,这句话,哪怕在当年你也没问过,如今问了出来,难道不是因为你心中有答案了吗?”   “为何当年不告诉我?”喻勉的声音向来没什么感情,哪怕连询问都带着经年持久的漠然。   “你在乎吗?”言砚似笑非笑地看着喻勉:“或者说,当年的你在乎吗?”   喻勉嗓音沉缓:“呵,别说当年,现下我也不在乎,盲目为他人付出,本就是愚蠢之举。”   “那你还问?”   “我想知道真相罢了。”冷沉的声音带着我行我素的冷淡。   “可你欠他一条命。”言砚眸光微凝,他望着喻勉,声音不大却清晰:“所以他这条命,必须你来还。”   喻勉眉梢微动,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白檀突然道:“言神医,你这张药方里的其他草药虽然罕见,但也不是不能找到,可这最后一味药…白鸾尾?这可是闻所未闻。”   “手持白鸾尾,夜扫南山云。”言砚话中有玄机,他道:“白鸾尾的典故便出自这首《仙人》,至于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白鸾尾,怕是诸位要去找仙人问个清楚了。”   喻季灵莫名其妙道:“你这不是胡扯吗,上哪儿去找仙人?”   喻勉却是不语,他周身好似笼罩在阴霾中,脸色缥缈得叫人窥探不出分毫情绪,他已经听出了言砚话中的深意,只是不想搭理。   白檀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喻勉,缓缓道:“琅琊有南山。”   喻季灵仍是一头雾水:“可南山到处都是啊。”   “山上有仙人,其名曰冲虚。”白檀轻轻道。   这下连喻季灵都沉默了。   琅琊确实有座高耸入云的南山,山上还有个道观,这座道观的观主被称为冲虚真人,听闻已经得道成仙——这些都是坊间传闻。   真实的事情是,这位冲虚真人是喻勉和喻季灵的亲生父亲,更真实的是,两兄弟跟这位父亲的关系并不融洽。   这很微妙。   言砚对喻勉道:“当年我师父在琅琊医治你时曾误入南山,见过这株传闻中的草药,也有幸带回过一株。”   喻季灵道:“既然已经有了,为何还要去寻?难不成这草药还得是新鲜的?”   言砚无奈道:“这不是给你大哥用了吗?不然你以为他的手脚为何能好那么利索?”   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喻勉后知后觉到言砚那句“所以他这条命,必须你来还”的深意。   也罢…   也罢。   喻勉心中有了定论。   官道上,洛白溪站在马车旁,神色复杂地看着即将启程的喻勉,喻勉看着其他人安置好左明非,然后微微侧身,侧对着洛白溪,冷不丁道:“或许你是对的。”   “…嗯?”洛白溪还在担心喻勉生气,不怎么敢看他。   喻勉单手搭在洛白溪的肩上,语气淡淡:“我是该避避风头。”   洛白溪难以置信地抬眸:“先生…”   “你很好。”喻勉拍了拍洛白溪的肩膀,起身上了马车。   洛白溪眼眶微热,躬身行礼:“学生恭送先生。”   马车渐渐驶离徐州,喻勉他们兵分三路,喻勉和喻季灵带着左明非回琅琊,寻找传说中的白鸾尾。   言砚则去其他地方搜集其他草药,稍后去琅琊与喻勉汇合。   白檀回钱塘修整九冥残部和安置喻勉的暗卫,既然决定暂避风头,那就要做到彻底的悄无声息。   秋风吹起车帘,露出了喻勉凌厉且坚毅的下颚,他看似漫不经心,但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像是黑夜的眼睛,不声不响地注视着一切风吹草动。   躺着的人眉头逐渐蹙起,似是被颠簸得很不舒服,喻勉注意到左明非的动静,眉头微微舒展,他搭上左明非的肩膀,“左三?”他轻声开口。   左明非似有所觉地眼皮微动,逐渐睁开了眼睛。   喻勉始终注视着左明非,“醒了。”   左明非眯起的眼睛骤然瞪大,他惊恐地坐起身,却因为马车颠簸身体前倾,眼看要掉下去,喻勉伸出胳膊揽住他,奇怪问:“怎么?”   “你是谁?”左明非双手推拒在喻勉胸前,脸上满是抗拒,他打量着自身的处境,质问:“要将我带到哪里去?”   喻勉语塞:“……”末了,他感觉有些棘手地啧了声,问:“又八岁了?”   “我…十二岁。”   很好,即便是害怕,左三也会有问必答。 第55章 忧郁   若是八岁的左明非是个生龙活虎的小祖宗, 那么十二岁的左明非便是朵伤春悲秋的小白花了。   因为八岁的左明非看到什么都好奇,而十二岁的左明非看到什么都悲伤。   “左三先生这症状,我已经写信去问白檀和言砚了。”喻季灵放飞手中的两只鸽子后, 盯着树下神色恹恹的左明非, 问喻勉:“他之前八岁心智时,也是看起来很好欺负?”   喻勉眼风凌厉地扫过喻季灵, 喻季灵立刻改口:“不是…我的意思是, 他那时候…也看起来这么不开心吗?”   不开心?倒是没有。   喻勉脑海里浮现出左明非从晚月楼上一跃而下的轻盈身影,那时候, 他自由得像是一片迎风招展的叶子。   喻勉没有回答, 只是理所应当地吩咐:“你去哄他吃饭。”   “开玩笑吧你,还哄他吃饭?这饭我都不爱吃。”喻季灵嫌弃地看了眼干巴巴的烧饼, 他又看了眼喻勉旁边分毫未动的烧饼,乐道:“呦, 你不是也不爱吃吗?”   喻勉不重口腹之欲,只是他满腹心事, 没有心情吃东西。   “我就说让凌隆和凌乔跟着,你偏让他们留下,算啦,他俩重伤未愈,留下来也是不错。”一路上, 喻季灵的嘴巴就没有停过。   喻勉抬眸看他,闲闲地问:“心情不错?”   “胡说。”喻季灵收回摊开的长腿,咳了一声:“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心情不错的?”   “你千方百计地想抓我回琅琊,现下如意了?”喻勉打量着喻季灵的神色, 眉梢微微挑起。   喻季灵拿起一块烧饼,撕吧撕吧扔进嘴里, 哼道:“我只是为了改名字。”   喻勉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故意出声:“喻强。”   “闭嘴!”喻季灵恼道:“我说你当初脑子被驴踢了才给我起这么个名字吧!”   喻家的小辈名字是由其直系亲属所取,但当初喻季灵取名时,他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也不知所踪,直系亲属只剩喻勉一个。当时同样没了双亲的喻勉心情十分低落,随口给喻季灵取了“强”这个寄予厚望但相当敷衍的名。   喻勉不赞同地看了眼喻季灵,他伤势尚未痊愈,整个人看起来并没有平时那般气场强大,就连训斥也变得随和不少,“出言无状,不懂礼数,看来应该给你取名为礼。”   “喻礼,属实比喻强好听。”喻季灵不忿道。   喻勉瞥了喻季灵一眼:“一个大男人,整天纠结自己的名字好不好听,书院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呵,那咱俩换啊,你叫喻强,我叫喻勉!”   喻勉淡定道:“不行。”   喻季灵嚎叫道:“看罢,你也觉得喻强难听!”   “…倒不是。”喻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瞬间可疑的停顿,随后,他颇有长辈风范地教导人,“名字岂可随意置换?”   他们说话的时候,左明非就靠在树下,他呆呆地看着远方,既不说话,也不闹腾,听到喻勉和喻季灵越来越大的动静,左明非才缓缓回首,看向了他们的方向,然后一眼撞入了喻勉的眼底。   仿佛,喻勉等的就是这瞬间。   左明非有片刻愣怔,那个看起来阴沉冷漠的男人正温和地看着自己,这让他宛若死水的眼中掀起微许困惑的波澜,他像是小动物一般地微微歪头。   “饿了吗?”喻勉如常般问。   左明非再次收回目光,像是刺猬一样地缩着。   “你乖乖吃点东西,我就带你去找你爹,如何?”喻勉尽量放平语气,让自己听起来有那么些可靠。   左明非已经醒来两天了,可他只喝了点水和稀粥,其余的什么东西也不吃,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憔悴不少。   听到喻勉这句话,左明非骤然抬眸,似是难以置信一般。   喻勉知道自己猜对了,左明非跟喻勉说过,他是在十二岁这年被送回左家的,而左明非的父亲,也亡故在这一年。   喻勉拿起烤到软和的饼子,起身往左明非的方向靠近,他留意到,在他逐渐靠近时,左明非逐渐绷紧了身体,似乎很怕他的样子。   “……”喻勉沉思片刻,将饼子递给喻季灵,淡声道:“你去拿给他。”   喻季灵平日里很能端出一副高风亮节的书院山长模样,他平正谦和的君子风范很能唬住人,起码比喻勉看起来更加平易近人。   喻季灵察觉到两人微妙的变化,他拿起饼子递给左明非,语重心长道:“你怎么能怕他呢?你可是他媳妇儿…哎呦!”后背被木棍敲疼,喻季灵心虚地往后瞥了眼,喻勉正凉凉地睨着他。   左明非呆呆地捧着饼子,看到这一幕后,他的唇角微微上扬,轻轻笑出了声。   喻季灵难以置信地指着左明非,对喻勉道:“诶?他笑了。”   意识到自己笑出了声,左明非忙低下头,不敢同喻勉对视。   喻勉起了逗弄人的心思,他悠悠道:“说话。”   左明非不确定地抬头,喻勉眸中带着似是而非的笑意,他颔首:“就是你。”   左明非稍显抗拒地别过脸。   喻勉手持木棍,像是手持长刀一般地比在喻季灵肩头,语气闲散:“不说话的话,我就把他打死。”   左明非和喻季灵均是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喻勉,好似在说:你是人吗?   “哎呦呦。”喻季灵反应过来后,忙捂住肩膀,和喻勉一起“欺负”人,他装出一副可怜相,“左三公子,你救救我啊。”   左明非不知所措地看着喻季灵,随后怯生生地看向喻勉。   喻勉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   “别…”左明非轻声开口。   “别什么?”   “别…打。”   “什么?”   没完没了的追问惹恼了本就心情不好的左三,“别打他!”左明非心中火气陡生,赌气般地喊出了声。   喻勉眉梢微动,优哉游哉道:“既然会说话,那装什么哑巴?”   左明非眸光闪动,是真的被气到了,“你讨厌!”   喻勉不以为意地笑了下,不知为何,他透过气呼呼的左明非,看到了那个即便是油尽灯枯,也会在死前安排好一切的左三公子,那个总是温文尔雅算无遗策的左家璞玉,那个在朝堂上游刃有余八面玲珑的刑部侍郎——却最终倒在他的怀里,剩下满腹不可言说的心事…   也许,满身沉重的,从来都不止喻勉一个。   喻勉心想,若是左三真的讨厌他,那一切便简单多了。   可惜。   但也幸好。 第56章 思念   夜间, 草丛翕动,喻勉本以为是秋风,但这声音仅有一瞬, 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经过, 喻勉睁开双眼,起身走到车旁掀开车帘, 看到车内空空一片。   左明非不见了。   喻勉并没有很慌张, 现下左明非没有武功,找到他并不难。   喻勉放下车帘, 望着左明非离开的方向, 眸光微微闪动——他倒是要看看,左明非要去哪里。   喻勉悄无声息地跟上那个墨绿色身影, 最终,左明非停在一方池塘边。   黑夜显得左明非的身影很是萧索, 左明非站在池塘边,背对着喻勉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忽然,他身体前倾,竟是要往池塘里倾去。   喻勉心中好似被扔进一颗石头,心境动荡间,他闪身过去, 一把揽住了将要倒入湖中的左明非。   抱着这具微凉的身体,喻勉胸口更加莫名其妙地跃动起来,感受着胸腔的担心,喻勉有一瞬的恍惚。   “阿爹?”左明非被人抱在怀里, 满怀希冀地侧脸喊出声。   喻勉回身,放开了左明非, “倒是让你失望了。”他不咸不淡地说,眉眼间隐约可见几分怒火。   奇怪的是,左明非的脸上并没有失望之情,反而有些困惑不解,“是你。”   “怎么?半夜不睡,前来投湖自尽?”喻勉语气低沉,脸色算不上好看,看得出来在克制脾气了。   左明非注视着喻勉,像是没听到喻勉的话一样,仍旧呆呆的。   看左明非这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喻勉心火蹿起,“你…”他正要训斥,左明非忽然抬手,将合拢的掌心举到喻勉脸前。   喻勉被左明非这一出弄得莫名其妙,他正要干脆利索地拂开左明非的手,左明非蓦地打开掌心,掌心里飞出三只萤火虫。   豆大的光芒在喻勉脸前绕来绕去,喻勉啧了声,挥开一只停在他鼻尖的萤光。   左明非清澈的目光落在喻勉脸上,“我没有想跳下去,我是要抓它们。”说着,左明非轻盈地挥手,又捉到了一只飞舞的荧光,他再次将捉到萤火虫的掌心在喻勉脸前摊开:“我爹说,萤火虫会把自己人间的思念带去天上。”   你爹是闲得慌,喻勉心想,他敷衍地应了声,往后退了半步。   仿佛读懂了喻勉的不以为然,左明非身体前倾,认真地说:“天上有我们故去的亲人。”   “……”喻勉虽然不擅长哄小孩儿,但也没有破坏人家念想的意思,他随口问:“所以你在思念谁?你娘?”   “我娘有我爹思念。”左明非双手聚拢,在那之前,有一只闪烁的萤火虫,“我在想念我爹。”   喻勉微愣,他琢磨不定地注视着左明非,心想,左三已经知道自己父亲故去了?   迎着喻勉稍显复杂的目光,左明非缓缓抬眸,“祖父说,阿爹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以为我不懂,其实我知道。”左明非看着喻勉,目光温驯乖巧:“我知道你不能带我去找我阿爹…但是这四处奔波的日子,和我阿爹在的时候很像。”   喻勉错开左明非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问:“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今晚之前是怕的。”左明非如实道。   喻勉询问般地挑眉,黑夜柔和了他的轮廓,这让左明非心中对他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左明非往前走了半步,他认真地注视喻勉的眼睛,“哥哥,方才你是在担心我吗?”   喻勉没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左明非却是很较真,他担心喻勉听不懂,又补充:“就是你误以为我要跳下去的时候。”   “玩够了就回去睡觉,明天马车颠簸,你不一定能睡…”胸口覆上一只手,是左明非捕捉过萤火虫的那只手。   喻勉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的心神全然被左明非近在咫尺的脸给吸引了去。   左明非垂眸望着喻勉的胸口,“你抱着我的时候,这里跳得很快。”他的嗓音仍旧清润温和,还夹杂着几分不谙世事的懵懂,“我想,这样担心我的人,不应该是坏人。”   喻勉倏地抬手,按住了左明非停在他胸口的手,并且越攥越紧。   左明非不明所以地抬眼,他的眸子太过干净,和喻勉眸中若隐若现的火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最终,喻勉缓缓松开五指的力度,他倒是没有丧心病狂到对着心智只有十二岁的左明非动手,只是不咸不淡地留下一句:“左三,少时我回边境时,应该将你一并掳了去。”   “啊?”左明非脸上有些懵然。   喻勉缓缓翘起唇角,“以后你就会知道的。”   左明非温驯地点了下头。   喻勉忽然想起一件事,“白天时,为何怕我?”他探究似的打量着左明非。   “因为…你太高了。”左明非略显局促地说:“祖父派人看着我时…也都是些很高的人。”   望着与自己几乎一般高的左明非,喻勉保持沉默:“……”毕竟在左明非的认知中,十二岁的孩子能高到哪里去?   所以左明非不怕喻季灵,仅仅是因为喻季灵比较矮?喻勉觉得,他的弟弟可能不会想知道这个原因。   “哥哥,这两天我虽然害怕,但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阿爹将我送回左家,定是希望我能被好好照顾。”左明非眉的眼中是一片澄明的释然,他继续说:“况且,祖父应该也需要我,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对父亲的思念,不会比我少。”   “那你需要什么?”喻勉冷不丁地问。   左明非被问懵了。   喻勉盯着左明非,道:“你祖父需要你,你需要什么?”   左明非的眼神跟随着一只萤火虫,迷茫的目光逐渐坚定下来,他小心地抬起手臂,虚空地托着一只萤火虫,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这个。”他翻转手掌,轻轻扇了下,萤火虫扑闪着飞远了。   喻勉知道,那个畅快肆意并且渴望与父亲游历山河的稚子,也随着这只萤火虫飞远了。   现下站在这里的,是承载了左家无限厚望的三公子。   “你生病了,等你痊愈后,你祖父会派人来接你,在此之前,你安心与我呆在一起。”喻勉缓声道。   左明非稍显诧异:“生病?”   “你没有觉得不舒服?”   左明非眉头微蹙,他打量着自己的双手,自言自语道:“…手脚是有些无力,头也会抽疼。”   “这就对了。”喻勉拉住左明非的手,浑厚绵延的真气顺着掌心流入到左明非的体内,酸乏的感觉逐渐被纾解,左明非望着喻勉的眼睛更加明亮了,“你是神医?”   “不是。”喻勉否认了。   左明非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来,他说:“我感觉好多了。”   “我只医你一人。”   “为何?”   “当是我欠你的。”喻勉抬手拂过左明非耳边的碎发,带着凉意的指尖不经意地蹭过那片温热的耳畔。   左明非怕痒似的缩了下,但没有躲开:“你欠我什么?”   “……”输送完真气,喻勉顺势拉起左明非的手,岔开话题般道:“走罢,夜深了。”   欠他些什么呢?喻勉说不清,或许,即便是清醒的左明非也说不清。 第57章 纵容   距离琅琊越来越近, 喻季灵的心情肉眼可见的沉重起来,喻勉是知道原因的,无非是这小子是偷溜出门的, 此次回去, 免不了一顿责罚。   马车停在城中的一家客栈前,下车前, 喻季灵思索片刻, 又退回到车内,拿起一顶帏帽扣在头顶, 左明非好奇地看着他。   喻勉斜了喻季灵一眼, “出息。”他轻嗤出声。   喻季灵呵道:“我怕晒,不行吗?”   “从你入城那刻起, 书院的人便已经知道了。”喻勉看戏一般地提醒。   喻季灵冷嗤:“我为书院山长!是书院的老大!我会怕书院的人?”   左明非看着车外热闹繁华的街景,作势要下车, 却被喻勉横起胳膊拦住了,左明非不明所以地看着喻勉, 喻勉好整以暇地对他笑了下,左明非便安分地重新坐下。   喻季灵:“你们怎么不动?”   喻勉说:“你先下去。”   “呦,搁这儿等着呢,忍了一路忍不了了?”喻季灵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一脸无辜的左明非,对喻勉阴阳怪气道:“我说你也悠着点, 毕竟这光天化日的,何况左三如今只有十二岁的心智,当禽兽就够了,可千万别禽兽不如…啊!”   喻季灵的惨叫声回荡在街上, 他被喻勉一脚给踹了下去。   喻季灵抹开黏在脸上的面巾纱,气鼓鼓地回身, 指着马车道:“你…”他骤然语塞,吃惊地看着周遭情景,不知何时,马车被身着白青色轻袍的人给包围了——好巧不巧,正是琅琊书院的青年才俊们。   “见过山长。”年轻人们齐刷刷地抱拳行礼。   喻季灵心中一慌,他舔了下嘴巴,扶着腰站起来,摘下歪掉的帷帽,拿出书院山长的威严来,“你们不用上课吗?”他淡声问:“简直不像话,此时此刻你们应该是…哎!哎!放我下来——”   喻季灵还没摆完架子,就被人架着四肢,强硬地抬了起来。   “放肆!你们太放肆了!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山长了?”喻季灵大喊大叫着被人抬走了。   喻勉淡定地掀开车帘,为首的年轻弟子对他恭敬地行了个礼,喻勉颔首示意,一行人便离开了。   街上的百姓看笑话地说:“山长又被抬走了?”   “今年都七八次了吧?”   “可说呢,去年被逮了三十六次。”   左明非从车帘里冒出脑袋,他盯着喻季灵被抬走的方向,说:“季灵哥哥被带着走了。”   “直接叫他的名字。”喻勉顺手摸了下左明非的发顶。   “那岂非失了礼节?”左明非若有所思地说。   “无妨。”喻勉对左明非道:“同我在一起,你不需要在意任何礼节。”   左明非笑了下,歪头问:“那也不用叫你哥哥吗?”   “没大没小。”喻勉不咸不淡地数落了句,然后轻轻拍了下左明非的后背,示意道:“下车吧。”   店家像是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一般,提前布置好了客房,喻勉和左明非的客房相邻,休整过后,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间。   用过晚膳,喻勉坐在桌前回复从各地寄来的书信。   左明非安静地坐在窗边,他双眼好奇地看向窗外,倏地,“砰砰”几声,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开来,左明非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双手撑在窗沿探出身去,着迷地望着天空,随后他喜不自胜地侧身,指着空中对喻勉道:“看。”   喻勉停笔望了过去,烟花已经消散在空中,喻勉看到的仅是左明非那张笑容洋溢的脸,他唇角上扬,微微颔首,回应道:“很漂亮。”   左明非看着窗外的景色,背对着喻勉,语气轻快地说:“哥哥,我喜欢这里。”   喻勉落在他背后的目光越来越温和,“当心些,别掉下去。”他交代,“你若想出去玩,喊上店家陪你一起。”   “我…不用出去。”左明非回身,眼神落在喻勉手边未完成的书信上,乖巧地笑出了唇边的梨涡:“我等着你。”   我等着你?不是我陪着你。   喻勉心底暗笑,看来还是想出去的。   喻勉合上手边的信件,起身道:“走罢,坐得太久了,出去走走。”   左明非眼睛一亮,从窗边轻快地走了过来:“好啊哥哥。”   琅琊有着不输国都的厚重,琅琊书院建立至今,传承已近三百年,无论是大街还是小巷,繁华暂且不提,这浓浓的书卷气简直要从城中溢出去,哪怕是寻常卖泥人的小摊前,也会挂幅字谜。   左明非对猜字谜有着别样的热衷,每次赢了彩头,他都会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去看喻勉。   温和内敛的小公子想获得夸赞,但又放不下身价来哗众取宠,只能用猜字谜来彰显自己的聪明才智。   “很好。”   “尚可。”   “可以。”   喻勉的回应算不上称赞,顶多算是不错的评价,可左明非喜欢听他低沉醇厚的声音,那会让他有种自己始终被关注着的感觉。   喻勉正陪左明非在灯谜前驻足,忽地,他察觉到一丝陌生的凌厉气息,眨眼功夫,喻勉消失在人群里。   昏暗的巷子中,喻勉掌心聚拢真气,动作快速又狠厉地攻向虚空之中,肉/体被击中的闷声轻微响起,片刻后,巷子中恢复了沉寂,远处的欢声笑语渐渐飘了过来。   喻勉暗忖,这刻意隐藏的气息是突然出现的,所以这暗中埋伏之人应该不是从徐州跟来的,那就可能是书院的人,但书院的人不至于这么鬼鬼祟祟——   看来离家多年,琅琊发生了很多变化。   左明非赢下一盏精致的蟹灯,这蟹灯被提溜着灯绳,螃蟹腿能灵活地张牙舞爪,看起来生动可爱。   老板热情洋溢道:“这俊俏公子看着眼生啊,您是同娘子一起来琅琊游玩的吗?”   左明非满心满眼只有那盏蟹灯,终于从老板手中接过蟹灯,他笑着回应:“啊?对,我来玩的。”   “姑娘们特别喜欢这灯,您可以拿去讨自家娘子欢心,诶?怎么不见您家娘子?夜市人多,别是走散了。”老板关切地说。   “哥哥你看…”左明非提着蟹灯回身,身后熙熙攘攘,他却没有看到他想见的那个人,“……”左明非愣怔过后,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人呢?”   老板咋舌:“真走散了?”   左明非提着蟹灯四处张望,“哥…”他正要叫出声,手腕忽然被人拉住了,左明非侧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松了口气,垂着眉眼问:“你去哪儿了?”   喻勉见不得左明非这副好似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他从身后拿出一个泥人,递到了左明非的脸前。   左明非眼前一亮:“你去买泥人了?”   喻勉的眸光在灯色下略显温和,他微微颔首,回答:“先前弄坏过你一个,现在赔你一个。”   两人身后,老板还在操心:“公子,闹市人多,您还是快些去找你家娘子吧。”   喻勉看向老板,“谁家娘子?”   左明非把蟹灯的灯柄塞到喻勉手里,表功一般地说:“这个,送给你。”   喻勉低头看了眼这只张牙舞爪的八条腿儿东西,“……”他面容冷峻肃穆,有些烫手地拿着灯柄,蟹灯在他脚边滑稽地扑腾着,与他整个人形成一种莫名的反差感。   老板纳闷道:“咦?您不是给自家娘子留的吗?”   “不是。”左明非回头对老板解释,他语气认真:“本来就是留给哥哥的。”   这又是送泥人,又是送花灯的,而且这两个人一个貌美清隽,一个华贵俊朗,老板也算是见多识广,他打量着二人的目光逐渐意味深长起来,“送情郎也行。”老板笑眯眯地补充。 第58章 琅琊书院   人流中, 数道目光落在两个气质卓然的人身上,少年衣角翩飞地穿梭在热闹的摊贩前,青年优哉游哉地跟在少年身后。   喻勉自是留意到了落在他们身上的视线, 这些跟着他们的气息熟悉得很, 和抬走喻季灵的是同一拨人,既然是书院的人, 那就没必要理会。   只是…左明非的容貌太过惹眼, 指不定会招惹来什么麻烦,喻勉不动声色地想着。   路过一家摊贩时, 喻勉随手放下一块银锭, 拿了顶帷帽,二话不说就扣在了左明非头上。   彼时, 左明非正前倾身子,打量着一幅糖画, 视线被猝不及防地挡住,他先是一愣, 继而透过面纱,满眼疑惑地看着喻勉。   喻勉气定神闲地看着左明非,悠悠道:“戴着吧。”   左明非停下想去掀面纱的手,顿了下,他犹豫着问:“你不想看到我的脸吗?”   “人多, 回去看。”   左明非很听话,喻勉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面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走三步绊两步的, 喻勉见状,朝他伸出胳膊, 示意他拉住自己的衣袖。   左明非自然而然地抬手,将手放进了喻勉的掌心。   “……”喻勉落眸在那只手上,片刻停顿后,他缓缓收拢掌心,牵住了左明非的手。   喻勉漫不经心地想,若非性命攸关,他倒情愿左明非这样下去,这样活在他的羽翼之下,没有左家三公子,没有刑部侍郎,只是心思恪纯满心依赖着他的左明非。   真喜欢也好,占有欲作祟也罢,在喻勉的认知中,只要他想要,即便是死,左明非也得死在他手里。   甜酒铺子里,左明非望着碗里的甜醴,迫不及待地想去掀面纱,但他想起喻勉的嘱咐,只好放下了手。   店小二送来木勺,喻勉抬眸,轻描淡写地扫了眼店小二,问:“喻强如何了?”   店小二怔住了,他干笑道:“客官这是何意?”   “我要是你,就不会嘴硬,当心真成了死鸭子。”喻勉支着下巴,不上心地释放出威压。   店小二后背冷汗骤出,“回…回先生的话,山长被书院长老们关进了戒律堂…”他艰难地说。   喻勉嫌烦地啧了声,“这么多年了,那群老东西还是迂腐不化。”   店小二一动也不敢动。   “帮忙带句话。”喻勉吩咐:“就说我明日将登门拜访,请长老们早做准备。”   “…是。”   喻勉看向不明所以的左明非,瞬间收回气势,温声问:“还想吃什么?”   左明非摇摇头,“不要了。”   “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喻勉眼中闪过几分期待的兴味,语气却是像在哄孩子。   店小二看得目瞪口呆,几乎是落荒而逃。   琅琊书院戒律堂   气相威严的中年人站在喻季灵身后,喻季灵满脸倔强地挺直腰背。   中年人严厉地问:“你可知错?”   “我何错之有?”喻季灵嘴硬地问。   “此番你不仅偷溜下山,更是违背书院规矩,私自离开琅琊,还说自己没错?”喻维平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喻季灵,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   喻季灵不屑一顾道:“叔父非要算这么清?”   喻维平皱起两道粗眉:“你还想狡辩?”   “那我倒是要说了,叔父身为书院的先生,却私下责罚我这个山长,这难道不是以下犯上?”喻季灵理直气壮地说:“你放我一马,我也放你一马,一家人不为难一家人,叔父以为如何?”   喻维平被噎住了。   喻季灵向来伶牙俐齿,以往只有大长老才能管住他,如今大长老闭关未出,倒是便宜这个混世魔王了。   “给我继续跪!”喻维平说不过这小子,只能以气势压住他。   喻季灵满心憋屈,继续跪在蒲团上。   喻维平喝道:“蒲团给他撤了。”   侍奉在两侧的下人迅速上前,两人将喻季灵提溜了起来,另外两人麻溜地拿走了蒲团。   喻季灵敢怒不敢言,只能愤然地捶着跪酸的大腿,嘟囔:“谁家家主做成我这样的?我干脆引咎辞任做仆役得了。”   “仆役也须得听话!”喻维平训斥道:“你跟这两个字沾边吗?”   喻季灵:“……”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禀报二师公,喻勉先生派小的传话,说他明日会来拜访书院。”   喻维平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亲口说的?”   “是,晚辈不才,被喻勉先生发现了…”那人满脸尴尬。   喻维平沉声道:“喻勉当年自愿脱离喻家,如今想要回来,没那么容易。”   喻季灵连连称是:“对!对!派人死守山门,哪能让他轻易回来!看不起谁呢。”   “闭口思过。”喻维平瞪了眼喻季灵。   回来通报的人再次开口,“还有一件事,喻勉先生身边还跟着一个人。”   “哦?”   “那人看起来与喻勉先生十分亲密。”   听到这里,喻季灵扑哧笑出了声。   喻维平奇怪地看向喻季灵,问:“勉儿娶亲了?”   喻季灵故意紧闭嘴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能说话。   喻维平懒得再递话腔,吩咐下去:“准备好守山大阵,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放喻勉进山。”   “是。”   话音才落下,门外就有人来通报:“二师公——二师公——”   喻维平轻呵:“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启禀二师公,喻勉先生从后山攻上来了!”   喻维平惊讶道:“什么!”   喻季灵激动地起身,双眼放光地问:“他真的回来了?”   “是…后山的守山弟子们被打得落花流水…”   琅琊书院有不问世事的规矩,喻勉为了查清乌衣案的虚实,曾孤注一掷地离开琅琊书院,甚至自愿被喻氏除名,迄今已有十一年之久,从那天开始,喻勉的所作所为便与琅琊喻氏再无瓜葛。   如今,在外人看来,喻勉已非喻氏的人,那自然不能从喻氏的正门进入,这也是喻维平派人守在山门前的原因。   琅琊书院招收弟子的规矩是要前来拜师的弟子们穿过后山,后山有琅琊书院布下的陷阱和打手,只有穿过琅琊书院的后山,才算是正式拜入了琅琊书院的门下。   喻勉也想到了这点,既然正门入不得,那便去后山欺负欺负小辈,就不信管事的不出来。   喻季灵哈哈大笑起来,他扶着膝盖,笑得直不起来腰,眼中满是跃跃欲试:“果然是好道理,不能从正门入,那便从后山攻!叔父,我要去守后山的最后关卡,我要与喻勉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有我在,还用不上你。”喻维平一挥衣袖,满面肃然道:“你继续跪着。”   喻季灵不服气道:“可是…”   “季灵!”喻维平严肃道:“你身为书院的山长,岂能只顾自己逞凶斗狠?”   喻维平一语点醒梦中人,喻季灵心中稍显寥落,缓缓俯身作揖:“叔父…说的是。”   后山门口,喻勉一步一步地逼近山门,守在后门口的弟子们防备着后退,他们哭丧着脸,惊慌失措地看着喻勉。   平日里,这些弟子们对付的都是初入武道的毛头小子,这蓦地来了个大宗,他们心里都没底。   “喻勉先生何不从正门入?”有人鼓起勇气提议,就别来嚯嚯我们后山了。   喻勉百无聊赖道:“我只是前来拜师学艺而已,诸位不必顾念旧情,尽管出手便是。”   “……”   喻勉以手作请状:“一起上。”   “何故欺负小辈?”深沉威严的声音响起,守山弟子们如负释重地松了口气,他们仿佛望见救星一般地回身,眼巴巴地看着喻维平:“二师公!”   “二师公来了。”   喻勉眯起眼睛,他观望着喻维平,自是能察觉到喻维平中正深厚的功底,同样,喻维平也看出了喻勉深不可测的内力。   “见过维平长老。”喻勉双手作揖,听不出语气地施了一礼,他当然记得自己如今已非喻家人,所以应同外人一样,称呼喻维平为长老。   喻维平注视着喻勉,上下打量过后,他道:“看来你的手足已经痊愈。”   “勉强能打能杀吧。”喻勉兴致缺缺地回应,继而道:“长老是要与我亲自过招吗?”   喻维平道:“以你如今的实力,书院中恐怕只有我能与你抗衡。”   “长老谬赞了。”喻勉毫无诚意地点了下头。   喻维平:“当年我亲眼目送着你离开,如今你要回来,也该是我前来迎接。”   “那就不说废话了,长老请。”   当清平中正之气与霸道嚣张的内力骤然相接,霎时地动山摇,后山飞沙走石,一片遮天蔽日之相——   这都是后话,无从考究。   实际上,正当喻维平严阵以待,打算与喻勉来场较量时,忽闻山间小道上马蹄声悠闲,一辆马车从不远处不慌不忙地赶来。   喻勉微微皱眉:“这么快?”   喻维平莫名其妙道:“发生何事了?”   “看来不能打了。”喻勉收敛气势,说:“会吓到人。”   喻维平:???   喻勉懒懒道:“我无意挑衅,劳烦长老放我一马。”   喻维平目光严厉:“你当书院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话音落,其他弟子们低声笑了起来,喻维平有些尴尬,且不说别的,这书院还真是喻勉的家。   喻勉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喻维平训斥道。   “叔父。”喻勉喊了声。   喻维平神色微顿,他打量着喻勉,目光逐渐松动。   喻勉一扫闲散之态,郑重其事地俯身作揖:“琅琊书院喻勉…”他嗓音低沉,一字一顿道:“拜见叔父。”   喻维平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喻勉,在场之人不由得屏住呼吸,二师公最是刚正不阿,喻勉先生忤逆犯上离家多年,怕是要被狠狠责罚了。   喻维平抬手,按在了喻勉的双手上,他颇为用力,喻勉却不加抵抗。   “……”   “……”   最终,喻维平牢牢握紧喻勉的双手,沧桑的声音中夹杂着释然:“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马蹄声落在耳畔,马车停了下来,喻勉下意识看向那辆马车,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我听人说,你是带了人回来的?”喻维平欣慰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哥哥。”车帘被掀开,从里面冒出一个脑袋,满面笑意地望着喻勉:“追上你了。”   喻维平:???   喻勉沉吟:“不是姑娘。” 第59章 不省心   戒律堂中, 喻勉和喻季灵在接受训诫,只是二人接受训诫的姿势大不相同,喻季灵仍旧跪得笔直, 喻勉坐在一旁, 云淡风轻地掀开一杯茶,两人面前, 喻维平满目肃然地站着。   “叔父想问什么, 直接问便是。”喻勉悠哉悠哉地呷了口茶。   喻维平沉下一口气,问:“你带回来的那个少年…”   “是我的心上人。”不待喻维平问完, 喻勉便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口。   这下不仅是喻维平, 就连喻季灵也是满脸愕然,他心想, 他不过才离开几日,喻勉和左明非的感情便到如此地步了?   喻勉太过直白, 这让喻维平迟迟说不出话来。   “不瞒叔父,我此番回来不仅是为了探望家中族老, 更是为了救他的命。”喻勉面不改色道:“我需要白鸾尾,还要劳烦叔父请出冲虚道长。”   听喻勉不咸不淡地提起冲虚道长,喻维平眉宇蹙起,轻声数落:“那是你的父亲。”   “修道之人何谈尘缘?”喻勉淡淡地反问。   喻维平微叹:“可他终归是你们的父亲。”   喻季灵哼道:“叔父这话说的好似我们不认他一般,您可别忘了, 当初是他先抛弃我们的。”   喻维平加重语气解释:“他并非是抛弃你们,而是将你们托付给了我。”   “前尘旧事,不提也罢。”喻勉望着喻维平,说:“救人这个忙, 叔父可愿帮?”   “白鸾尾踪迹难寻,纵使我想帮忙, 怕也是有心无力。”喻维平斟酌着说。   喻勉:“不劳叔父费心,叔父只需要告诉我南山观的入口在哪里,其他的我自有定夺。”   南山观为修道之所,它藏在南山之中,四周俱是阵法,寻常人贸然进入,怕是会迷失其中,以至于真有人将南山观认为是天界。   喻维平眸光微闪,他沉吟道:“此事事关我琅琊机密,我也不清楚。”   喻季灵啧道:“这么说,只能等大长老出关了?”   “大长老也不知道。”喻维平说。   “那谁知道?”喻季灵不喜自己的父亲,所以有关南山观的事情,他一直刻意回避,现下谈起来,竟然还不如离家十载的喻勉知道的多。   “守山人。”喻勉说。   喻维平缓缓颔首,神色竟然有些微妙的复杂。   喻季灵面上一喜:“哦,守山人啊,那不就是我师父…”他忽地顿住,下意识看向喻勉,慢慢地说出了守山人的名字:“姜云姝。”   姜家是琅琊的名门望族,世代经商,在琅琊书院建立初始,姜家为琅琊书院提供了诸多金银之便,所以琅琊书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历代琅琊家主的正妻皆出自姜家。   喻勉当年作为琅琊书院的少主,书院为他挑选的未婚妻就是姜云姝,不过后来喻勉被逐出家门,他与姜云姝的婚事便不了了之了。   此后姜云姝在琅琊书院的位置便十分尴尬,若要继续留在琅琊书院,她该用什么身份?可若回去姜家,她又要面对许多流言蜚语,正当众人哀叹她的命运时,姜云姝却在同辈比武中拔得头筹,赢下了守山人的资格。   守山人虽是书院的一份子,但又独立于书院之外,对书院山长有监督教导之责,若是山长不成器,守山人有权废黜并另外择贤代之。   喻勉仿佛不知道姜云姝是谁似的,寻常般问:“她现下在何处?”   “对噢,叔父,这次回来怎么不见师父呢?”喻季灵奇怪地问。   “姜姑娘的父亲生病,姜姑娘回家侍疾已有两月了。”喻维平说。   喻勉兀自点头,“病魔不等人。”他自言自语道。   喻季灵点头:“姜家那个老头?要我说他活该,当初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差点把我师父逼死,如今能仰仗的不还是我师父?”   “我是说左明非。”喻勉思索着说:“他可等不起。”   喻维平脸色大变,“你说谁?”   喻季灵替喻勉回答:“左明非啊。”   “左明非在哪儿?”喻维平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叔父你糊涂啦,左明非不就是喻勉带回来那个?”喻季灵好笑地说。   喻维平震惊地问:“哪个左明非?”   喻季灵察觉到不对劲,他收敛笑意,疑惑地说:“还能是哪个?就是左家三公子,刑部侍郎左明非啊。”   喻维平瞳孔震荡,他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直直地盯着喻勉。   喻季灵后知后觉过来,他嘶了一声,悄声问喻勉:“你没告诉叔父左大人的身份吗?”   “还没来得及。”喻勉看起来丝毫不慌。   “荒唐!”喻维平怒道:“喻勉,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喻勉淡定道:“带我的心上人回来治病。”   喻维平指了指喻季灵,又指了指喻勉,呵斥:“喻强此次下山,左萧穆已经来了书信,话里话外地警告琅琊书院别多管闲事,现下你又拐了他的弟弟,喻勉,你们兄弟是嫌书院太安逸了吗!左家在朝中盘根错节,是你能招惹的吗?”   “畏首畏尾,书院仍是这毛病。”喻勉不以为意道。   喻维平气得胸口起伏不平:“不入尘世,这是琅琊书院的立身之本!”   “我不认。”喻勉声音不大,语气却带着不能苟同的漫不经心,听得人想上去抽他两巴掌。   喻季灵忙起身搀扶住喻维平:“叔父消消气消消气,其实左萧穆是知道喻勉带走了左大人的。”   喻维平顿住了,他侧脸看向喻季灵,怀疑地问:“他能同意?”   “不同意也没办法呀。”喻季灵稍显得意道:“喻勉把他给打服了。”   喻维平一口老血喀在喉间,差点被这兄弟二人气死,最后,一向沉稳自持的二师公毫无风度地将这兄弟二人赶出了戒律堂。   “滚——”   “荒唐!!”   喻勉轻轻弹了弹衣袖上的灰,面不改色地走下台阶,喻季灵一边喊着叔父你消消气,一边跟上喻勉,问:“哎,你行啊,为了真爱忤逆叔父,我对你有些改观了。”   喻勉不以为意道:“随口说说的事,你也信?脑子被狗吃了?”   “你!”喻季灵瞪了喻勉一眼,然后疑惑地问:“那你为何要骗叔父左三是你的心上人?”   “叔父刀子嘴豆腐心,他嘴上说着不帮忙,其实最爱操心,将左三说得重要些,叔父也更能放在心上。”   “老奸巨猾,连叔父你也算计。”   喻勉几不可见地一挑眉梢,对喻季灵的评价不置可否,这嘴上的便宜,喻勉偶尔也是能让让弟弟的。   院门外,左明非看到喻勉安然无恙后,慌不迭地走上前,他双手抓着喻勉的手腕,担忧道:“哥哥,你没事吧?”   喻勉看到他稍显诧异:“你没去歇息?”说着,他询问般看向左明非身后的小厮。   小厮汗颜:“喻勉先生,这位公子执意守在这里等你出来,小人怎么劝也劝不住。”   左明非眼睛里满是担忧,“我听人说,戒律堂是受罚的地方,你受罚了吗?”   听到这里,小厮看起来更加局促了,喻勉瞥了他一眼,“多嘴。”   “小人知错了。”   “下去吧。”喻勉随意道,他顺手握住左明非的手,回答:“我没事。”   左明非半信半疑地问:“真的没事?”   喻勉缓缓扬起唇角,他摊开长臂,含笑问:“要不你亲自检查一番?”   看喻勉这样子,左明非稍稍松了口气。   喻季灵简直没眼看,他无语道:“喂,有事的是我好不好?我跪了那么久,膝盖都跪疼了。”   “季灵。”左明非这时候才看到喻季灵,他关心地说:“你要看郎中吗?”   “不用管他。”喻勉拉起左明非就走,他说:“我们先去安顿。”   喻季灵撇撇嘴,心想,这心上人不心上人的,怕是有人当局者迷吧。 第60章 久别重逢   琅琊书院依山而建, 偌大的琅琊山都是书院的基底,书院中,喻勉居住的地方叫凌云台, 他离家数载未回, 凌云台还保持着旧时的模样,但里里外外一尘不染, 可见也是有人时时打扫的。   一路上, 学子们见到喻勉和喻季灵,皆会躬身行礼。   “山长好。”   “喻勉先生好。”   更有性子跳脱者, 见到喻季灵会调侃一句:“山长, 又被抓回来了?”   喻季灵端出一副仙风道骨的做派,扬着下巴问:“课业完成了?”   凡是学生, 被问到课业,大抵是要落荒而逃的。   望着几人匆匆溜走的模样, 喻勉闲闲地收回眼神,对喻季灵道:“倒是有你当年的风范。”   这话自然不是夸奖, 毕竟喻季灵当年时时刻刻想着仗剑走天涯,是个不学无术和逃学的典型,谁知后来能成为闻名天下的琅琊山长。   喻季灵听不出语气地哼了声,“难为你费心记着。”   喻勉嫌弃道:“可见你也是能将书读好的,那为何当年让你读个书就好似要你的命一般。”   “少说教我!你最没资格。”喻季灵恶狠狠地回怼, 片刻后,他抱着手臂蹙眉,不情不愿道:“再说了,谁小时候爱读书?你不也舞刀弄棒的?也就左三这种奇葩才会时时刻刻想读书吧。”   左明非怀里抱着摘来的花, 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抬头粲然一笑:“我也不爱读。”   “哦呦。”喻季灵乐了, 他幸灾乐祸道:“这竟是左三公子能说出来的话。”   左明非眼神澄澈地望着喻勉和喻季灵,不解地问:“这话我不能说吗?”   “自是能的。”喻季灵哥俩好似的搂住左明非,一本正经道:“过会儿我把‘我不爱读书’这句话写下来,你能署个名吗?”   喻勉警告地看向喻季灵,喻季灵挑衅地做了个鬼脸。   “当然可以。”左明非很好说话。   “我看在你脸上署名比较合适。”喻勉轻飘飘地威胁人。   喻季灵啧道:“我在征求左三的意见,关你什么事?”   喻勉的掌风从喻季灵脸侧呼啸而过,喻季灵灵敏地躲开,“你来真的啊?”他踉跄着后退,后背被人及时地扶了一把,喻季灵往后侧脸,熟稔道:“荆芥?你回来了?师父也回来了吗?”   喻勉收敛掌风,注视着喻季灵身后的青年,比起青年略显平淡的样貌,他周身涌动的真气更能吸引喻勉。   与此同时,荆芥也在望向喻勉,他眼神冷淡,看起来好似与喻勉有什么过节一般。   有意思,喻勉微微眯起眼睛。   喻季灵与荆芥寒暄完站直,他刚回身就感到了喻勉扑面而来的威慑力,与方才好像逗小孩儿的掌风不同,这内力霸道遒劲,直冲人的天灵盖而来,不过不是冲着喻季灵,而是冲着荆芥。   荆芥迅速拔出腰后的双刀,他本有余力闪开,但他好似与谁较劲一般,不闪不躲地站在原地,硬生生地抗下了喻勉一击。   “你干嘛呀?”喻季灵飞身上前,扼住了喻勉想再次发难的手腕。   喻勉遗憾地收手,他打量着荆芥,思索着开口:“书院的武堂还教双刀吗?”   “书院不教。”荆芥冷脸收手,只是仍旧握着双刀,他生硬道:“姜家教。”   姜家?   喻季灵瞪着喻勉说:“荆芥是我师父的随身护卫。”   喻勉淡淡应了声,“姜云姝的护卫。”他心下了然。   荆芥抬臂对着喻勉,刀尖闪着寒光,他沉声道:“不许对姜先生无礼!”   “无礼?”喻勉颇感有趣地重复。   “因为你直呼我师父的名讳啊。”喻季灵咬牙切齿地提醒。   喻勉嗤了声,他看向一旁,对上了左明非略显担忧的眸子,他温和地笑笑:“只是寻常切磋,不必害怕,那边有兰草,你先过去玩?”   虽然左明非的心智只有十二岁,但他打小跟着父亲混江湖,自是明白喻勉是在支开他,于是他犹豫道:“那你…”   “半盏茶的功夫,我过去找你。”   “好。”   望着左明非走开,喻勉收回眼神,他看着喻季灵劝完自己又去劝荆芥,只见喻季灵扼住荆芥的手腕,苦口婆心道:“荆芥啊,他没有对师父无礼,他…他对谁都很无礼。”   荆芥的刀尖轻微地晃了晃,“……”   “昨晚为何跟踪我?”喻勉站在原地,漫不经心地瞧着荆芥。   荆芥出现的那刻,喻勉就察觉到他的气息和昨晚跟踪自己的陌生气息一模一样。   荆芥几不可见地身形一僵。   “啊?”喻季灵疑惑道:“荆芥跟踪你?你说笑呢,他又不认识你。”   “这便要问他了。”喻勉的目光定格在荆芥的左肩,他微微勾起唇角,悠悠道:“他左手的动作比起右手稍有迟钝,应是左肩受伤的缘故。”   听到这里,荆芥的脸色微微发青,喻勉的声音还在继续:“巧了,昨晚夜色虽然昏暗,但我仍记得昏暗中我击中了那宵小的左肩。”   荆芥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喻季灵猝然出手按在荆芥的左肩,荆芥很轻地哼出声,忍不住抽了口冷气,“真的是你。”喻季灵适时收手,他不解道:“你跟踪喻勉干吗?”   荆芥咬着牙,仍旧不发一语。   喻勉问:“姜云姝让你这么做的?”   “此事与云姝无关!”荆芥激动地说。   喻勉微微挑眉,他漫不经心地轻声重复:“云姝?”   “不许你这么叫她!你这个负心汉!”荆芥咬牙切齿地怒视着喻勉。   喻勉瞥了荆芥一眼:“……”   喻季灵挠了挠头:“芥啊,我理解你的悲愤,但是吧…但是事情不能这么论…”   正在此时,前方传来惊呼声:“来人啊,有人晕倒了——”   荆芥忙闪身往前去,“有人晕倒了。”他自言自语道。   望着荆芥离开的方向,喻季灵对喻勉道:“荆芥这个人莽是莽了点,但心肠不坏,而且一直跟着师父学医,书院的人有点小病小痛的都会找他,而且他还不收诊金…”   喻勉对荆芥不感兴趣,但他忽然意识到,有人晕倒的地方正是左明非离开的方向,喻勉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他丢下喋喋不休的喻季灵,飞身往前方去。   喻季灵愣了愣,诧异地自言自语:“怎么的…你也变成热心肠了?”   晕倒的人正是左明非,喻勉疾步到达的时候,左明非的身旁已经围着三四个人,荆芥也在其中,喻勉走近,看到一个女子正在替左明非诊治。   女子身着书院长老的装扮,她眉目清冷,浑身自有一种端庄肃然,此时她正认真地为左明非把着脉。   “他怎么样?”喻勉走近蹲下,打量着左明非的脸色。   女子并未抬眸,只是回答:“气血逆行,难医。”说完她才抬头,看到喻勉的瞬间,她有微许愣怔,“…真的是你。”   喻勉颔首,“好久不见。”   “诶?师父。”随后赶来的喻季灵喊了声,他走到女子身后,说:“你果真回来了…哎!晕倒的是左三啊,他…他方才不还好好的吗?”   姜云姝又看了喻勉一眼,然后对荆芥道:“先将这位公子背回住处。”   荆芥很听话,作势就要俯身,但他眼前晃过一个人影,待他反应过来,喻勉已经将左明非拦腰抱起。   荆芥:“……”   正要起身时,喻勉留意到左明非手中散开的鲜花,他略一思索,然后顺手捡起地上的花,这才抱着左明非起身。   “你还捡什么花儿啊。”喻季灵跟上去,安慰:“没事的没事的,我师父的医术虽然不及言神医,但比我强多了。”   姜云姝并未说什么,也跟上了喻勉,她意识到荆芥停在原地,于是回身问:“荆芥,你不来?”   “先生…”荆芥略显迟疑地出声:“喻勉他…他…”他说不下去了,总不能告诉姜云姝,你等的男人其实喜欢男人吧。   看荆芥扭扭捏捏的,姜云姝估摸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什么,道:“救人要紧,其余的以后再说。”   “…是。”   姜云姝的诊断和言砚无异,现下只能等左明非自己醒来,依照喻勉的经验,左明非醒来可能又要换个年纪了,他漫不经心地侯在左明非床头,看起来满腹心事,又有些心不在焉。   喻季灵问姜云姝:“师父何时回来的?”   “午后回来的,我先去拜访了维平先生,听维平先生说你又闯祸了,之后又听说喻勉公子也回来了,回院子途中听到有人晕倒了,便赶过去看看,没想到和你们遇上了。”姜云姝回答,说完,她看了眼床上的左明非,问:“床上的真是左三公子?”   喻季灵点头:“嗯。”   “可惜了。”姜云姝微叹:“左三公子是栋梁之才。”   “所以才需要师父帮忙。”喻季灵道:“师父,您把南山的阵眼告诉我们,放我们进去,我们进去找一味药。”   “不可,南山阵眼每逢七年开一次,这个规矩无人能破。”姜云姝淡淡道。   喻季灵急切道:“人命关天呐师父!”   姜云姝认真道:“规矩就是规矩。”   喻季灵示意喻勉,悄声道:“你倒是说几句啊。”   喻勉瞥他一眼:“我早已不是书院的人。”   喻季灵被哽住了:“……”你奶奶的,撇这么干净,敢情左三的性命跟你无关是吧?   而后,喻勉语气淡漠道:“所以,书院的规矩管不住我。” 第61章 醒转   “你敢闯山, 我绝不饶你!”荆芥横刀向前,满是敌意地警告喻勉。   喻勉啧了声,不耐烦道:“动静放轻。”   意识到喻勉是担心吵到左明非后, 其他人都沉默了——现在不是应该盼望着左明非快醒来吗?   荆芥怒道:“你莫要转移话题!”   “吵。”喻勉蓦地出手, 从他袖口里飞出三根银针,直直地射向荆芥的命门。   银针轨迹诡谲复杂, 荆芥抬臂格挡, 只能挡下两枚银针,两声细微的金属声响短促地响起, 剩下的一枚银针直冲荆芥的大腿而去, 却见一只素手轻翻,竟是捏住了那枚银针。   “喻大公子, 何以至此?”姜云姝看了眼手里的银针,语气平静地说。   喻勉不屑一顾地收回眼神。   姜云姝又对荆芥道:“还有你, 喻大公子是客,不得无礼。”   这句话对应方才喻勉说的那句他非书院中人, 偏偏姜云姝说得正经,并无讥讽之意,一旁的喻季灵听得十分无语。   闻言,喻勉眉梢微动,并未解释什么。   “大公子好生休息, 我等先退下了。”姜云姝行了个平辈礼。   喻季灵悄声对喻勉道:“放心,师父最疼我,我去劝她。”   喻勉倒不指望喻季灵能劝动姜云姝,寥寥数言之间, 喻勉便断定姜云姝是个极为讲究规矩的人,这样的人, 旁人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来人。”喻勉唤了声。   门外小厮进门,恭声问:“行之先生,有何吩咐?”   “拿个花瓶来。”喻勉目光散漫地望着桌上的那束花,那是左明非攥了一路的花,瞧着色彩搭配雅致和谐,想来左明非是极为喜欢的,思量过后,喻勉补充:“要粉蓝色的。”   小厮微怔,他心中不免疑惑,行之先生竟还有这般雅趣吗?   窗外的风流入屋内,喻勉此时才察觉到几分凉意,他顺手摸向左明非的手,触手微凉,喻勉瞥向窗外,银杏飞黄,几片叶子顺入窗沿,也不知是深秋,亦或是初冬。   四时不慌不忙,左明非的时间却不多了。   楞华寺里,左明非倒下去时的眼神历历在目,喻勉心中有些似是而非的猜测,他既觉得寂然无聊,又觉得莫名怅然。   “你说…要带我去领略边关景致…可还记得?”   “你不记得,我不怪你。”   “你都这么苦了…”   左明非温润虚弱的气声犹在耳侧,喻勉惯常深沉的眼底出现几分不解,他俯身凑近左明非,脸上多了几分不同寻常的认真,“你说我苦,那你呢,左憬琛?”   左明非面色苍白安详,他大抵是不会回答喻勉的。   喻勉安静地注视了左明非片刻,然后替左明非掖好被角,起身去关窗户。   关好窗户,喻勉察觉到左明非呼吸微变,他闪身至床前,“左三?”他俯身轻唤。   左明非眼睑翕动,在喻勉的注视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视线渐渐定格在眼前威严华贵的身影上,左明非眉心微微动了动,他声音不大,语气疑惑地开口:“喻兄?”   喻勉心想难道他恢复记忆了?于是点头:“是我。”   左明非作势要起身,喻勉坐在床沿,凑近揽起左明非,为了替左明非垫好后背,他先将左明非揽入怀中,左明非嗅着喻勉身上传来的微许苦药香,身形不由得一僵。   喻勉整理好靠垫,然后将左明非小心地靠回去,期间,他注意到左明非一直低着头,青丝滑动,左明非露出耳朵尖不知何时染上了层胭红。   “多谢…谢喻兄。”左明非紧绷着后背,迅速抬眸看了眼喻勉,之后又落目到腿上的锦被上。   “……”喻勉被他带的也有些不自在,淡淡道:“不必客气。”   左明非打量着房间里的装饰,问:“喻兄,这是何处?”   “琅琊书院,凌云台。”末了,喻勉有意无意地补充:“我的房间。”   左明非呆愣住了:“我为何会在这里?”   喻勉回答:“寻解药。”   “解药?”左明非更加疑惑了,同时,他担忧地看着喻勉:“谁中毒了?是你?还是白兄?”   白兄。   喻勉眉头微动,他下意识问:“你说什么?”   “谁中毒了?是你还是白兄?”左明非上下打量着喻勉,发现喻勉安然无恙后,他如负释重地松了口气,但没轻松多久,他再次紧张起来:“莫非是白兄?”   喻勉心道不对,在左明非的认知里,白鸣岐还活着,这么说…他的记忆仍是停留在过去的某个片段。   看左明非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喻勉不动声色道:“中毒的是你。”   “我?”   “嗯,我带你来琅琊医治,思之还在上京。”喻勉放缓声音,他语气沉稳,听起来十分能给人信赖感,“你不记得了吗?”为防左明非发问,喻勉先一步问出口。   “我…”左明非有些错乱,他低头查看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不仅气息紊乱,而且武功尽失,这让他错乱之余又增慌乱。   喻勉看出了左明非的无措,他抬手便覆在左明非的手背上,“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左明非指尖微动,他怔怔地看着喻勉的那只手,“喻兄今日…与往日似有不同。”他语带疑惑地说。   喻勉收拢掌心,将左明非的手实打实地握进手里,明知故问道:“有何不同?”   左明非略显推拒地想收手,尽管他心悦喻勉,但也知道此举不合礼数,“就…就是有些…”   平易近人。   喻勉挑眉:“说到不同,你才是与之前天差地别。”   “我吗?”左明非不解地抬眼,他眼神清澈,神色认真,看起来十分好欺负。   喻勉自认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于是毫无心理负担地颔首:“嗯。”   左明非愈发茫然了。   喻勉悠悠叹气:“你之前可是叫哥哥的。”   “我?!”左明非猝然瞪大眼睛,双手下意识攥紧了被子。   喻勉忍不住翘起唇角,又勉强压下,遗憾道:“看来,你是有了别的好哥哥了。”   “没有的事!”左明非急忙解释。   “这么说来,”喻勉端详着眼前美人着急的模样,慢条斯理地问:“你仍是心悦我一人了?”   左明非的呼吸停滞一瞬,他眼睛也不眨地望着喻勉,内心兵荒马乱,喻兄是如何得知的?   喻勉看着左明非的呆愣反应,心中觉得有趣,于是变本加厉地逗人:“看来你连这个也忘了,也罢,少年人的承诺本就做不得真…”   “不是的!”左明非前倾身体抓住喻勉的胳膊,双眸由于激动泛起一层水光,他笨拙又急切地解释:“我…我虽然不记得何时对喻兄表明过心意的,但我确实…我确实心悦你,当真的!”   千言万语凝聚在左明非眸中,他紧紧地抓着喻勉的胳膊,好像怕人跑了一般。   仿佛暮鼓响起,也好似尘埃落定,喻勉没有动,又问:“从何时开始?”   “我从见喻兄的第一面就觉得喻兄…很特别。”左明非晃了下喻勉的胳膊,轻声央求:“你别生气,我下次不会忘了。”   左明非就像只受惊的兔子,哪还有之前算计人的狐狸样儿,喻勉看着左明非,悠悠提醒:“还叫喻兄?”   左明非脸颊发烫,他不相信自己能叫出那两个字,可是是他忘记承诺在先,眼下也不好再反驳什么,于是他声若蚊蚋地开口:“哥哥。”   “什么?”喻勉装作没有听清。   左明非的脸红了个彻底,这让他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些,他央求地看向喻勉:“行之哥哥,你别取笑我了。”   喻勉用目光描绘着左明非整个人,“憬琛。”喻勉蓦地喊他的字。   “嗯…嗯。”被欺负怕了,左明非回答得不是很有底气。   “我记得。”喻勉像是在陈述事实,又像是在回答之前在楞华寺时左明非问的那个问题。 第62章 吃味   走出凌云台, 荆芥握紧刀柄,气鼓鼓地往前走着,许是太过生气, 未曾留意到姜云姝放慢了脚步, 荆芥差点撞到姜云姝身上,“先生, 抱歉!”荆芥立刻刹住脚步, 低头赔礼道歉。   姜云姝不以为意地摇了下头,“在想什么?”她刻意等了荆芥半步, 问:“方才说了你几句, 不高兴了?”   “先生教训的是,荆芥这次属实是冲动了。”荆芥低声道, 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地抬眼:“先生, 喻大公子和左三公子…他们…”   “他们关系匪浅。”姜云姝顺着荆芥的话说,她语气平静, 并未有什么情绪起伏。   荆芥一愣:“先生知道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吧。”姜云姝微微一笑。   荆芥神色复杂地看着姜云姝:“那先生不难过…”没等他说完,喻季灵就叽叽喳喳地赶过来了,“师父!师父!你等等我嘛。”他连蹦带跳地来到姜云姝身边,荆芥默默地闭上嘴,退到了一旁。   喻季灵看四下无人, 索性亲热地挽住姜云姝的胳膊,撒娇道:“师父~你就任由叔父罚我,不帮我说好话吗?”   姜云姝含笑数落:“你多大了?还这般耍赖。”   喻季灵哼道:“我不管,书院里净是挑我毛病的人, 这山长谁爱当谁当,我不当了。”   “又说胡话。”姜云姝不轻不重地拍打在喻季灵的手背上, 语重心长道:“山长为书院之首,任重而道远,季灵,你责任重大。”   “我自然是晓得的。”喻季灵话锋一变,道:“师父既有此般深明大义,为何不肯通融通融?我们进南山是为了救人,还是说,师父宁愿死守规矩,也不愿救国家的栋梁之才?”   姜云姝安静地喻季灵说完,而后平心静气道:“季灵,你想救人,这点没有错,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琅琊书院立世数百年,凭的就是这份公正严明,所以我不会通融,书院有书院的规矩,守山人有守山人的责任,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啊。”喻季灵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百思不得其解道:“既然我们都没有错,那错在哪儿啊?师父~~~左三都快不行了——”   “你也心悦左三?”姜云姝直接问。   喻季灵吓了一跳:“师父你瞎说什么?”   姜云姝眸中滑过一丝不解:“那你为何执着于救他?”   “因为喻勉在乎他啊。”喻季灵不假思索地说,说完后,他无声地张了张嘴巴,似乎有些后悔,迎着姜云姝温和包容的目光,他略显无力地开口:“自从白家遇难后,喻勉就像个行尸走肉,即便是给白家翻了案…这么多年来…他应该挺寂寞的。”   “而他看向左三时,眼中会有生机,虽然他总是否认,但我想,若是有天他做完了他想做的,左三可能是他留在这个世上的理由之一。”   喻季灵眉心微蹙,继续道:“还有就是,左三先生是为社稷之才,这样的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姜云姝欣慰地望着喻季灵:“你无愧于书院的教导。”   喻季灵垂头丧气道:“有什么用?师父不还是不愿意通融?”   “季灵,天无绝人之路。”姜云姝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后就离开了。   近日,喻勉带着左明非在书院逛了个遍,书院之中山水交融,可谓是一步一景,十分能吸引住左明非。   与此同时,喻大公子带回来一个漂亮少年的事也传遍了山头,所幸除了几个要紧的人,其他人均是不知这漂亮少年就是名闻天下的左三公子。   其中,关于喻勉,左明非,和姜云姝的三角关系最为人津津乐道。   路上,喻勉支开左明非,问喻季灵:“怎么样?”   喻季灵活动着酸胀的胳膊,没好气道:“什么怎么样?”   “你昨晚不是去夜探南山了?”喻勉云淡风轻地问。   喻季灵激动地去捂喻勉的嘴巴,“你怎么知道的?”他瞟着四周,压低声音问。   喻勉嫌弃地拍开他的手,“自不量力。”他中肯地评价。   喻季灵怒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们!”   “结果如何?”   “我被困在迷阵中一整晚,还是黎明时我师父给我放出来的。”喻季灵垂头丧气道,他暗自嘀咕,难不成他真就差成这样?   思绪被头顶的温暖的打断,喻季灵诧异抬眸,刚好看到喻勉从他头顶收回的手,喻勉说:“那迷阵确实不好闯,我前晚也差点被困住。”   “……”喻季灵难以置信地看着喻勉,然后干巴巴地问:“你…你是…在安慰我?”   “阐述事实罢了。”喻勉的语气仍是不以为意。   “嘁!”喻季灵傲娇地扬起下巴。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看到了不远处的左明非,左明非站在假山后面,神色凝重地思索着什么。   喻季灵示意:“他在哪儿呢,左——”   喻勉抬手打断他,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压低声音道:“假山那边有人。”   果然,若隐若现的兴奋男声传了过来:   “我压喻勉先生会娶姜先生!且不说别的,姜先生等了喻勉先生那么多年,凭这份深情,喻勉先生也得娶了她!”   “非也非也!你是没见过喻勉先生带回来的那个少年,那姿容,简直是罕绝世间!”   “我赌喻勉先生会把两人都纳入房中,男人嘛,自然是全都要了哈哈哈哈哈。”   喻勉和喻季灵悄无声息地来到假山侧面,眼前是几个少年设赌局的场景,喻季灵气不打一处来,严声呵斥道:“荒唐!书院是你们赌钱的地方吗?”   几人吓得连忙俯身作揖,“见过山长!”   “山长…”   有两三个人甚至想去收拾赌桌,喻季灵一巴掌劈在赌桌上,赌桌顿时成了两半,他怒道:“都跟我去戒律堂,领罚!”   “啊?山长我们错了…”   “山长…”   喻季灵火冒三丈道:“逃课作赌,每人打三十板子!非议长辈,罪加一等,接下来半个月,都给我滚去经楼抄书。”   几人战战兢兢道:“…是。”   喻季灵押着几个人去戒律堂,喻勉置身事外地看完这场戏,之后悠悠看向左明非的方向,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左明非哀怨的目光。   喻勉不明所以地挑眉:“怎么了?”   还怎么了?左明非脸上薄怒渐起,拂袖转身就走。   喻勉一头雾水,几个少年的谈论不值得他放在心上,所以他也不知左明非为何生气。   左明非脚步飞快地走着,他要收拾行李回上京了!但是他转念一想,总不能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喻勉吧…那岂非使了君子风范?于是他停下脚步转身,打算等等喻勉。   可他刚转身,就撞到了喻勉身上,“……”没想到喻勉跟他这么紧。   喻勉扶稳左明非,询问:“怎么?”   还怎么?怎么了你不知道吗!左明非心火蹿起,他语气生硬道:“劳驾喻兄替我备好马车。”   喻勉:“去哪儿?”   “我要回上京。”左明非后退半步,眼睛看向别处说。   喻勉微愣,以为他是想家了,便安慰道:“待你毒解,我自会送你回去。”   “我现在就要走。”左明非坚决道。   喻勉眉心微动,耐着性子道:“别胡闹…”   “你留我,是陷我于不义之地。”左明非心中委屈更甚,他强撑着冷脸,却还是红了眼眶。   喻勉心想,难不成他毒坏了脑子?他稳着声音问:“这要作何解释?”   “你明明和别人有婚约,却还…还…”还诱/导他。   左明非眨了下眼睛,泪珠从睫毛上滚落,他心中空落落的,既因为喻勉的“不忠贞”,又因为自己插足了别人的感情,他难过道:“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喻勉本就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更加面无表情了,“……”他觉得有些荒谬:“旁人寥寥数言,你就信了?”   左明非看他一眼,“可你确实没说过喜欢我,都是我一厢情愿。”他闷声道。   喻勉看着左明非隐忍落泪的模样,心中竟然有些不忍,按他的行事作风,此时应该奚落左明非几句。   “好了。”喻勉抬手替左明非揩去眼泪,左明非抗拒地躲开了,喻勉有些烦躁地抓住左明非的手腕,一个用力将人搂进了怀里,“听着,婚约是以前的,早就不作数了。”   左明非还在难过:“你就是没说过喜欢我。”   “……”喻勉额角微抽,继续道:“我和姜云姝是不可能的。”   “你不喜欢我…唔!”自怨自艾的话被堵进腔喉,左明非被迫抬着下巴,被喻勉攫取着呼吸。   初始的懵然过后,左明非整张脸迅速充血红涨,他有些被吓到的不知所措,却因为对方是喻勉而选择放任自流。   眼看左明非要呼吸不过来,喻勉适时松开他,啧了声:“这就不行了?以前不挺会的?”   “……”左明非泛着水光的眸子有些无辜:“以前?”   “你又忘了?”喻勉坏心眼地提醒:“左三公子不仅写得一手的好文章,唇上功夫更是了得。”   “…我不记得。”   “没关系,等你想起来了,我们再好好温存。”喻勉看着左明非在他的言辞中丢盔弃甲,兴致颇好地问:“现在还认为我对你虚情假意吗?”   左明非斟酌起来:“……”   喻勉作势再次凑近,左明非忙抬手捂住喻勉的嘴巴,慌乱道:“不会了。”   喻勉任由他捂着嘴巴,挑眉问:“不喜欢?”   左明非认真地看着喻勉,他郑重道:“还未成亲,我不该占你便宜。”   “……”到底是谁在占谁便宜?   喻勉百无聊赖地想,早知道就骗左三说他是被自己娶回琅琊的了。 第63章 少年心意   左明非端坐在书桌前, 提笔写着什么,喻勉从门外进来,入目的就是他专注写字的画面, 喻勉驻足欣赏片刻, 这才走过去问:“在写什么?”   “家书。”左明非抬头看向喻勉,展颜一笑:“在这边也有些日子了, 给家里报个平安。”   喻勉微顿, 随后应了声:“嗯,写完给我就行, 我派人送回上京。”   “有劳喻兄。”左明非点头, 随后,他又道:“要不, 给白兄也写一封?”   “应该的。”喻勉坐在左明非身边,他望着左明非的时候, 周身的肃杀气息会收敛很多,“思之也很担心你, 报个平安也能让他放心。”   左明非正欲提笔,忽然望见了喻勉袖口,那里沾上了污泥,还有些许撕裂的痕迹,仔细看来, 喻勉好似经历了什么风霜一般,神色也有些倦怠。   “喻兄昨晚去哪里了?”左明非的目光从喻勉的衣裳转移到他的脸上。   喻勉顺着他的目光,细微地察觉到了左明非的担心,他不以为意地一拂袖口, 玩笑般道:“有人邀请我去青楼。”   左明非:“……”   “我说家中有佳人相侯。”喻勉继续调侃:“其他人嫉妒就对我大打出手,我便奉陪了几招。”   左明非眉梢微挑, 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喻勉揽住左明非的肩膀,懒洋洋道:“虽说没吃着什么亏,但还是弄脏了衣裳…你要帮我洗吗?”   “好。”   “答应得这么快?”喻勉有微许诧异。   左明非侧脸面对着喻勉,语气认真道:“喻兄为了替我解毒劳心劳力,我本就无以为报,眼下能有机会为你做些什么,我很高兴。”   喻勉注视着左明非:“这么客套生疏?”   “咳。”左明非低头咳了声,粉色的耳尖暴露在空气里,他轻声道:“自然,即便…即便我没有中毒,或是你没替我解毒,我也是愿意的。”   喻勉望着左明非的目光由欣赏转变为困惑,他似是不懂左明非这炽热的心意从何而来,“为何?”他问出了声:“左三,你究竟喜欢我什么?或者说,我哪里值得你喜欢?”   竟然就这样直白地问了出来!   左明非更加羞窘了,他觉得喻勉和之前一样,约摸是在调侃自己,可左明非又是个有问必答的主儿,特别是对喻勉,所以即便是羞涩,他还是回答:“喻兄是少年将军,保家卫国…原本就是个英雄。”   说到这里,左明非抬眸看向喻勉,眼中闪烁着熠熠光辉,说话也不磕巴了,“之前我从白兄口中听闻你时,心中便十分好奇,不瞒喻兄,我少时也曾随家父浪迹江湖,我羡慕自由洒脱的人,更敬佩英雄…所以…”   他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轻声且认真道:“心悦你…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理所当然。   “其实,我原本没打算说的,虽然我没见过你战场杀敌的样子,但我想,应当是所向披靡的,那是你的抱负,我丁点也不愿意增加你的负担。”   左明非伸手搭在喻勉的手背上,“我倾慕你,这是我的事,也是我前行的力量,我自会成长为能与你并肩的样子,届时你只管一往无前,我为你保驾护航…对了,还有白兄,我们一起。”   心绪起伏不平,喻勉垂眸,掩去满眼复杂,他略显感慨地轻笑出声,“…憬琛啊。”   你又可知,你所求所愿,到头来皆是梦幻泡影。   “我也不知道中毒前的我是怎么想的,就把…我心悦你这件事说出来了。”左明非抬手蹭了下鼻尖,他直视着喻勉的眼睛,“不过你放心,既然我说出来了,你也回应了,我绝不负你。”   喻兄揉了揉左明非的后脑勺,问:“哦?你打算如何不负我?”   “一生一世,只卿一人。”   这句话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一样,只差个说出来的机会,现在如愿以偿。   窗台风吹起两人的发丝,左明非背对着窗口,青丝顺着风的方向清扫在喻勉的身前和胸口,明明隔着几层布料,喻勉还是被蹭得心痒,他骤然揽住左明非的侧腰,将人带到怀里。   “想不到左三公子竟如此孟浪,”喻勉低笑着抵住左明非的额头,调侃:“只亲一人,你要如何亲?亲哪里?”   左明非吓了一跳,他懵然地撑着喻勉的肩膀,解释:“是卿,只卿一人,只你一…嗯?唔…”呼吸被湮没,继而,稍显急促的喘息声响起。   喻勉从不亏待自己,他将左明非非礼了个够,正欲放开时,他觉得左明非抓在自己肩膀上的力度猛然收紧,紧接着,唇上的力道加重——左明非在迎合他。   或者说,左明非想反客为主。   有意思,小狐狸藏不住尾巴了。   喻勉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他打量着左明非近在咫尺的脸,却因为距离过近而瞧不真切,模糊中,他看到了左明非眼角的潮/红,像是一把似真似幻的钩子,勾得人心神不宁且心痒难耐。   为了复仇,喻勉这么多年来清心寡欲,既没闲心,也没兴致,在情/事上,他自问定力极佳,却屡屡在左明非这里有坍塌之像。   喻勉压低身子,将左明非按在桌上,他呼吸低沉,眸色幽深地盯着左明非染上情/欲的双眸,那双眼瞳比春江之水多情,比秋水落霞朦胧,是他人不曾瞧过的瑰丽。   “憬琛,此举可合乎礼数?”喻勉按在左明非的眼角,慢条斯理地调侃。   左明非眼中恢复了些清明,但他挣扎动摇的表情愈发动人,“既是…两情相悦,那自然是合…合乎礼数。”他这话只是说给自己听罢了。   喻勉饶有兴致地重复:“两情相悦?”   左明非急了,他抬臂勾住喻勉的脖子,忐忑地问:“不是吗?你不喜欢我?”   喻勉动作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左明非的脸,“……”喜欢吗?什么是喜欢?哪种喜欢?是和左明非那种喜欢对等的喜欢吗?   这些问题原本没有意义,放在以前,这些都是喻勉嗤之以鼻的问题,此时此刻,这些困惑却因为左明非在喻勉心底蹦了出来。   “行之哥哥。”左明非目光忐忑地追着喻勉的眼睛,他很少着急,此刻却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讨好凑近喻勉,轻轻地碰了下喻勉的唇角,“你不会骗我的,对吗?”   喻勉落目在左明非的脸上,他说:“我确实很想要你。”   “……”左明非呆愣住,他不太懂:“要什么?”   喻勉轻嗅在左明非颈侧,声音悠缓暧昧:“自然是你这个人。”喜欢不喜欢的…太无聊,喻勉选择直视自己的欲/望。   “怎么给?”左明非的声音因为喻勉的动作变得有些虚空:“…我要怎么做?”   喻勉端详着左明非听话隐忍的表情,“怕疼吗?”他问。   “不怕。”   “怕也没事。”喻勉说:“我不会让你很疼。”   左明非眨了下眼睛:“哦,那…多谢?”他仍旧不是很明白,但还记得道谢。   “倒也不必。”   气氛愈发胶着,连门外的落叶声也缥缈起来。   门口传来一声大喝:“喻行之!”喻季灵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我知道要如何破解守山阵法了!这本书上…啊!”   看到桌前的两个人时,喻季灵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既想看清楚地再凑近些,又畏惧喻勉那杀人一般的眼神。   片刻后,喻季灵沉吟:“白日宣淫不好。”   喻勉:“滚。”   “起码把门锁上。”喻季灵诚恳地说。   喻勉漫不经心地瞥向喻季灵,掌中暗暗积蓄力量,片刻后,随着一声巨响,伴随着惨叫声,喻季灵和门一起飞出了屋外,“嗷——” 第64章 债无主   一巴掌拍飞喻季灵后, 喻勉从门口收回眼神,他再次被左明非的动作挠了下心弦,微微勾起唇角, 欣赏着左三公子的一举一动。   案几坐席间, 左明非略显慌乱地拾掇着散乱的衣衫,他连眼睛都不敢抬, 红得要滴血的耳朵像是在诉说自己一时放纵后的懊恼…   喻勉替左明非拂去碎发, 他最近越来越看不得左三皱眉头了,“无妨, 他不会乱说。”喻勉温声安抚。   该说不说, 喻季灵可不像是不会乱说的人。   仿佛读懂了左明非的小心思,喻勉饶有兴致地把玩着左明非的头发, 悠悠道:“他要是乱说的话,你就把他的大名告诉书院的所有人。”   也就是喻强。   想到喻季灵这个敷衍的大名, 左明非忍不住笑了出来,看到左明非展颜一笑, 喻勉也无声地扬起唇角。   “看来为季灵取名的人才学一般。”左明非歪了歪头,略显俏皮地看着喻勉。   喻勉沉吟:“是我。”   “……”左明非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说的没错。”喻勉抚平左明非领口的褶子,和声道:“若论才学,我不如你和思之。”   左明非蓦地抬手,他稍显急切地抓住喻勉的手, “我又不是因为才学才喜欢你的!”   喻勉注视着左明非,他那双寒潭般的眼眸此刻像是落下了满幕星辰,“哦?那是因为什么?”喻勉问得慢条斯理。   左明非脑海里有些模糊的片段,像是风扬沙子, 当他伸手去捕捉时,却抓了个空, 说到底,他脑海里关于喻勉的记忆并不清晰,可是这份喜欢的感觉为何会这么深刻?   “不知道。”左明非微微凝眉,他大可撒娇糊弄过去,可他丁点也不愿意糊弄喻勉,“不知道为何就很喜欢了…约摸是我忘了。”他抱歉地看着喻勉:“对不起。”   “嗯。”喻勉欣然接受了左明非的歉疚,他说:“那你以后可得好好补偿我。”   “这是自然。”左明非凑近喻勉,眸中满是真诚。   喻勉悠哉悠哉地说:“不准独自离开。”   “嗯。”   “不准跟我作对。”   “好。”   “不准…”喻勉稍作思索,然后定睛看向左明非:“心里再有别人。”   都是些理所应当的事,左明非乖巧地点头:“嗯。”   “憬琛。”喻勉倾身靠近左明非,他温柔地摩擦着左明非的脖颈,语气低柔:“我没同你玩笑,若是你独自离开,我会亲自将你捉回来,若是你同我作对,我便让你再也没有与我为敌的能力,若是你心里有了别人,我会…”他卖了个关子,悠然道:“亲手了结你们的性命。”   听到这里,左明非稍显不适地躲开喻勉的触碰,他微微皱眉:“……”   “怕了?”喻勉笑意不达眼底地问。   “无论如何,轻易取人性命之举…实在是有失妥当。”左明非一板一眼地说。   喻勉新奇地打量着左明非,左明非身为刑部侍郎这么多年,手上自然不会有多干净,可此时此刻的左明非对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倒是难能可贵的赤子之心。   说到底,为官之初,谁不是一腔赤诚?左明非是,白鸣岐是,喻勉亦然。   罢了,且护着吧,喻勉轻柔地顺着左明非的后脑勺,闲闲地说:“都是些玩笑话,别怕。”   “我不怕。”左明非顺势上前,这将两人之间本就所剩无几的距离缩短得只剩分毫,左明非澄澈的眸子里映射着面色琢磨不定的喻勉,他抚上喻勉的眉心,柔声道:“我知道你久经沙场戾气重,但是无妨,日后我每天都陪你抄写清净经,你的脾性定会好转。”   “……”到底算得上体贴,喻勉顺着他颔首:“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左明非看着喻勉的眼底全是笑意。   喻勉这时候才想起来喻季灵,他对左明非道:“我还有些事务没有处理,你在这儿玩也好,出去玩也罢,记得让人陪着。”   “好。”   石径上,喻季灵板着脸揉着屁/股,喻勉瞥了眼他的后背,云淡风轻道:“有那么疼吗?”   “你飞一个试试?”喻季灵不满道。   喻勉面不改色道:“我也不爱听人墙角,没有拍飞的机会。”   喻季灵语塞片刻,嘟囔:“…明明是你自己不锁门。”   “左三脸皮薄,今日之事,你若是敢大肆宣扬…”喻勉斜眸看向喻季灵。   喻季灵得意道:“呦,怕别人知道你是个禽兽?”   “禽兽这个称呼属实比‘喻强’强上一些。”喻勉淡淡道。   “!”喻季灵咬牙切齿道:“你只会用这个来威胁我!我不管,反正你也回来了,找个机会去祠堂给我改名字。”   “看我心情罢。”   “你!”   喻季灵又在跳脚时,忽然听到一阵哀嚎声。   “噢——噢噢——荆芥!你放肆!啊——”   喻季灵皱眉:“听声音是姜勐,还有荆芥。”   对上喻勉不明所以又不感兴趣的眼神,喻季灵三言两语地解释:“是我师父的族弟,也是书院弟子…很是不成器。”   果然,还没等喻季灵过去,就听到姜勐破口大骂:“荆芥,你不过是一个贱仆!若非我姜家给你庇护,你如今还是个讨饭的叫花子,你敢这么对我?!定是姜云姝那贱人教唆的…”   “住口!”喻季灵喝道。   喻勉慢悠悠地跟上去,结果看到荆芥将一个富家子弟按在地上毒打的场景,他好整以暇地立在一旁,看着这出戏的走向。   喻季灵呵斥道:“书院内禁止打架斗殴!”   闻言,荆芥面色隐忍地停了手,姜勐猛地跳起来,用头撞向荆芥,荆芥不便还手,被他撞得后退两三步,脸色更加难看了。   喻季灵怒道:“姜勐!”   姜勐直接转身,挥拳朝喻季灵的右脸袭去,这草包武功平平,压根不是喻季灵的对手,但喻季灵没想到他会动手——本来就是,谁敢袭击书院山长?   姜勐敢。   看喻季灵一脸愣怔样,喻勉不动声色地抬腿,一脚踹向了姜勐的屁/股,姜勐的拳头堪堪从喻季灵的脸前挥过,之后他摔趴在地,被迫给喻季灵行了个大礼。   “哎呦!”姜勐鬼哭狼嚎着叫嚣:“谁踹我?谁他娘的踹我!”   喻勉踱至姜勐的脸前,眼神宛若在看一坨屎,他啧道:“书院何时有了这种货色?”   姜勐恨声道:“你,是你踹我…”他眯了眯眼睛,忽然轻佻起来:“哦~你就是喻勉吧?啧,瞧着是挺唬人,但也不过是书院的放逐客罢了。”   喻勉眸色暗了暗,他正欲上前踩断姜勐的爪子时,却被喻季灵拦住了,“不可。”喻季灵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喻勉。   喻勉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虽说姜氏算得上书院的衣食父母,书院不得不给姜家人几分面子,可如今行事未免太过窝囊。   姜勐捂着屁股站起来,他哼哼笑着,目光下流地从喻勉,喻季灵和荆芥身上略过,口中道:“姜云姝这个荡/妇,伺候完大哥伺候小弟,还养了个贱仆,怪不得不愿意回家呢,敢情在这边逍遥快活呢。”   “你放肆!”荆芥杀意迸发,但在他动手之前,喻季灵已经冷脸踹在姜勐膝窝,迫使姜勐跪了下去:“对长辈出言不逊,要罚。”   姜勐嘶嘶地抽着冷气,脸上还带着扭曲的笑意:“喻季灵,你能罚我什么?你只会窝里横罢了,你那么看不惯我,不也拿我没有办法?哈哈哈哈哈,要不是我姜家撑着,你们琅琊书院早就树倒猢狲散了!而且…”他面露鄙夷道:“而且你们纵容一个女人当守山人,都是一群怂货孬种!”   喻季灵紧攥着拳头,沉声道:“那是你的姐姐!”   “一个被人抛弃的女人罢了。”姜勐不屑一顾道:“她早该在喻勉离开时选择自尽,也好保全名声,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整日与你还有这贱仆苟且厮混…”   不待姜勐说完,他就感到一阵巨大的威压扑面而来,他本就软着的双腿更加站不住了,“你…你…”姜勐几乎喘不上气,他惊恐地望着满身阴霾的喻勉,嘴唇子不停地哆嗦。   喻勉目光沉静地望着姜勐,在他越来越凌厉的压迫感中,姜勐两眼一翻,额头密布冷汗地晕了过去。   喻季灵惊讶地看向喻勉:“你杀了他?”   喻勉收手,不以为意道:“小施惩戒罢了,一个臭虫,还不值得我动手。”   喻季灵松了口气。   “姜家也是到头了。”瞥了眼地上的姜勐,喻勉如是评价。   喻季灵微叹:“书院始终欠着姜家。”   “还是因为多年前的那批银子?”喻勉嗤道:“纵然姜家对书院有恩,也该是还清了,如今这幅吃相属实太过难看。”   喻季灵难得地沉默了,荆芥忽然开口:“不是的,是因为你。”   喻勉啧了声:“我?”说什么鬼话!   “是你抛弃姜先生在先,让姜家沦为笑柄,让先生也沦为了笑柄。”荆芥红着眼眶说。   喻勉却听笑了,他饶有兴致地盯着荆芥,不近人情地说:“说到底,是她时运不济罢了,与我何干?” 第65章 只要左三   喻勉话音刚落, 一柄闪着冷光的刀便横在了他的脖前,对上眼前青年眼底的滔天杀意,喻勉眯起眼眸, 直直地与他对视。   荆芥握紧刀柄, 颤声道:“你根本不知道她过得有多苦…”   “谁过得轻松了?”喻勉的口吻颇为漫不经心,他嘲弄地看着荆芥:“你吗?还是喻季灵?或是书院中的其他人?”   是英年早逝的白鸣岐?   是蒙受不白之冤的崇彧侯?   是看似前途无量的左明非?   荆芥紧紧地咬着牙, 腮帮子鼓了起来。   “你觉得姜云姝过得苦, 无非是因为你的眼里只有她。”喻勉淡声道。   荆芥呼吸凝滞,他恼羞成怒道:“休要胡言!我对先生只有…只有感激之情?”   喻勉轻嗤一声, 他蓦地抬手, 指尖弹过刀身,荆芥握着刀柄的手仿佛被巨力震开, 刀柄从他虎口脱落,掉落在地, 没等荆芥回神,他就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掼在假山上。   目之所及, 喻勉的目光幽深且无情,接着就是越来越艰难的呼吸。   “你喜欢姜云姝吗?”喻勉瞥向喻季灵,语气平淡地问。   喻季灵完全懵在原地,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喻勉重新看向荆芥,淡漠道:“那我就替你结果了他。”   “嗯?啊?”喻季灵反应过来, 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我对师父并无男女之情…你快放了荆芥!”   喻勉不耐烦地啧了声,到底是自己亲弟弟,他道:“若你真的对姜云姝有意, 这小子的胜算比你大的多,我替你结果了他, 你也好得偿所愿。”   喻季灵扒拉着喻勉,手忙脚乱道:“大哥你快放手!我对师父真的只有师徒之情!”   喻勉奇道:“可我近日听到书院的风言风语,你分明对她…”   “大哥!”喻季灵气鼓鼓道:“你怎么也学会道听途说了?师父对我很重要,可她是长辈,我心中唯有敬重。”   看喻季灵确实没那个意思,喻勉置身事外地松了手,荆芥颓然落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喻季灵蹲下,关切地看着荆芥:“你没事吧?”   “…咳!”荆芥忽地抓住喻季灵的手套,他急切地盯着喻季灵,哑声道:“山长,你真的…真的对先生她无意?”   喻季灵哭笑不得道:“她是我师父,一辈子都是。”看着荆芥的反应,喻季灵也明白了个大概。   荆芥不确定地看向喻勉,似乎在斟酌喻勉对姜云姝的感情,喻季灵打断他,道:“…至于我大哥,他和师父就更不可能了。”   荆芥的脸色一时复杂万千。   喻季灵拍了拍荆芥的肩膀,“别想了,你先把姜勐送回住处,之后…”顿了下,喻季灵语重心长道:“荆芥,其实有些事你可以直接问师父。”   “先生的事,我没有资格过问。”荆芥低声道,他往里收了收下巴,眉间有几分卑色。   喻勉淡淡地扫了荆芥一眼,“你都能替姜云姝做主跟踪我,还说没有资格?”他轻描淡写地随口一提。   “那是我一意孤行。”荆芥生硬道:“先生并未吩咐过。”他说完就扛起昏迷的姜勐离开了。   喻季灵望着荆芥离开的背影,对喻勉感慨道:“荆芥家境贫寒,他流落街头时是师父向他伸出了援手,所以师父对他来说是特别的。”   喻勉不以为意道:“与我何干?倒是你,对姜家畏首畏尾的,可真有出息。”   喻季灵皱眉,他咬了咬下唇,闷声道:“谁都能对姜家不敬,唯独我…不行。”   “为何?”   “因为我代表着琅琊书院的颜面!一旦我和姜家撕破脸,那书院就会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头,曾参杀人,人言可畏…”喻季灵抬眼看向喻勉,目光中满是坚定:“我可以被千夫所指,但书院不行,我知道我可以胡闹,但是书院经不起折腾,我不能。”   喻勉注视着喻季灵,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弟弟是被书院长老们推上这个位置的,可现在看来,他弟弟的脊梁骨似乎能撑起琅琊的一片天。   喻勉前倾身子,他捏着喻季灵的肩膀,自然而然地说:“不用担心。”他自会替喻季灵扫平一切。   喻季灵别扭道:“我又不是向你表功来着…总而言之,书院同姜家的问题不是那么好解决的,现下有个更重要的问题。”说完,他定定地望着喻勉,仿佛事态紧急一般。   喻勉慢悠悠地收回手,“嗯?”   喻季灵:“现在就去祠堂,给我改名字!”   喻勉置若罔闻地往前走:“你之前说守山大阵怎么破来着?”   “少岔开话题…”喻季灵叽叽喳喳地围在喻勉身边,喻勉嫌弃地望着他。   忽地,两人顿住脚步,看到了眼前缓缓踱步而来的身影,喻季灵忙咬住舌尖,恭敬地施了个晚辈礼:“大长老。”   面前发须皆白的老人有着清癯板正的硬朗身骨,他神色淡然出尘,俨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此人正是琅琊书院的大长老,他同喻勉的爷爷是同胞兄弟,曾全心全力地辅佐过喻勉的爷爷,之后又辅佐了喻勉的父亲,如今又辅佐喻勉的弟弟。   对上大长老平静的目光,喻勉微微颔首:“大长老,好久不见,可还好?”   “还活着。”大长老不咸不淡地说:“难为你记着。”   喻勉不再说话,大长老便不再搭话,但二人都未挪动脚步,场面陷入到平静的僵局。   喻季灵清了清嗓子,主动道:“喻勉回来后本想先去拜访大长老的,可您正在闭关,所以就搁置了,那个…那个…大长老为何提前出关了?”   大长老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喻季灵:“我听说有个祸害跑出了书院。”   “……”喻季灵有自知之明,这祸害自然指的是他。   大长老又看向喻勉,继续道:“又带了个祸害回来。”   喻季灵:“……”这就不是说他了吧。   喻勉淡淡道:“大长老太抬举了。”   大长老自然而然道:“既然回来了,那你与云姝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喻勉微微挑眉:“您老糊涂了?”   大长老直视着喻勉,目光中有几分了然:“我知道你为何回来,可你若想救那个人,就必须娶云姝,这场闹剧持续得够久了,也该结束了。”   喻勉面色冷淡,语气带着嘲弄:“我若真娶了她,那才是场闹剧。”   大长老不赞同地皱了皱眉,“你是打算荒唐到底了?”   “与书院的迂腐比起来,我这荒唐算什么?”喻勉不屑一顾道。   大长老道:“可就是这迂腐的书院才能救你想救的那个人。”   喻勉的眸色暗了暗,他道:“多年前我就说过,我想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同样,我想救的人,哪怕一只脚进了鬼门关,我也会把他揪出来。”   大长老用顽固不化的目光望着喻勉,“……”   喻勉盯着大长老的眼睛,用死不悔改的语气淡定道:“除了左三,我谁也不要。”   大长老的两道长眉几乎皱到了一起。   “大长老。”稳当的女声响起,只见姜云姝款步而来,她躬身行礼:“听闻大长老出关,云姝特来拜会。”   大长老说:“你来的正好,你同喻勉见过了?”   姜云姝回答:“见过了,不仅如此,云姝还见到了左大人。”   喻勉和喻季灵同时看向姜云姝,姜云姝不疾不徐道:“方才听到大长老提起我和喻大公子的婚事。”   大长老应了声,“你们都不小了,这事儿赶紧办了吧。”   姜云姝抬眸,一字一顿道:“我不愿意。”   大长老:“……”   姜云姝不卑不亢地又施了一礼:“多年前我没有资格拒绝,如今我身为琅琊的守山人,也该是有些底气的。”   说完,姜云姝看向喻勉,问:“大公子,你可同意?”   喻勉颔首:“自然。”   大长老沉吟:“守山人的责任就是守好南山,不准旁人涉足,云姝,若是喻勉破了守山大阵,强闯南山,你可知你要如何做?”   姜云姝轻呼口气,道:“拼死阻拦他。”   “没错。”大长老又问:“你有几分把握能赢他?”   “四分。”   大长老:“眼下有个法子,南山只有守山人能踏足,若你们二人成婚,喻勉与你成为一家,那他就能进入南山,即便如此,你们二人还是不愿?”   喻勉:“不愿。”   姜云姝:“我会用尽全力阻止他。”   大长老的眉头皱得愈发凝重,“我真是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   喻季灵看了看大长老,无奈道:“何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不等大长老回答,姜云姝就说:“这是规矩。”   “……”   “确实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温润舒朗的声音从几人身侧传来,喻勉侧脸,看到一个修长挺拔的熟悉人影,他开口:“你怎么出来了?”   左明非走到喻勉身边,“下雪了。”他说。   喻勉不明所以地眨了下眼睛,这算回答吗?   左明非和煦一笑,他撑开手中的伞,温声道:“你忘了带伞。”   喻勉垂眸,目光落到左明非衣袖上的雪粒上,他心想,就这么大点雪,何至于用到伞?   左明非对大长老行了个晚辈礼:“憬琛见过前辈。”   “左家三郎。”大长老注视着左明非,缓声道:“你很不错。”   左明非正欲谦虚几句,就听大长老没滋没味地补充:“能叫我家这冷心冷肺的祸害对你死心塌地,你确实有些本事。” 第66章 谈判   听到大长老这意味深长的话, 左明非稍稍一顿,而后不卑不亢地颔首浅笑:“还请大长老放心,喻兄以真心待我, 我定然不会负他。”   “……”   任谁都看得出大长老不是这个意思, 可左明非偏偏满脸真诚,倒是不好再让人挑剔些什么。   在所有人看着左明非与大长老时, 喻勉却一脸深意地望着左明非, 他觉得左明非有些不对劲。   左明非较之前多了几分沉稳,有些恢复记忆的神态, 可他的眼睛却很澄澈, 和恢复记忆时的温润狡黠有所不同,喻勉暗中比较, 心中有了个大概。   大长老沉吟:“你方才说的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是什么意思?”   左明非正欲开口, 却被喻勉拉住了手腕,喻勉目光幽深地看着他:“你根本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我知道。”左明非抚上喻勉的手背, 嗓音温润道:“你若想进入南山,就得破了山下的守山大阵,一旦你破了守山大阵,就不得不与姜姑娘对峙上,姜姑娘同你都不是什么迂回的人物, 这势必会造成你们一方受伤。”   这些日子,喻勉并未同左明非说过南山以及守山人的事情,何况左明非乖巧听话,每日不是游园就是看书, 看起来无忧无虑的。   “谁告诉你的?”喻勉脸色阴沉下来,他并不希望这些琐事烦扰到左明非。   左明非微叹出声, 他神色认真地望着喻勉,轻声道:“你每日早出晚归的,而且每次回来都有些狼狈,想来除了南山的守山大阵和大长老,没什么能为难得了你,大长老今日才出关,那为难你的自然只剩下守山大阵。”   喻勉眉心微动,有时候心细如发不见得是件好事,“这些事不必你烦忧。”喻勉说。   “可你想入南山是为了我。”左明非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   进南山是为了替左明非寻找解药,这件事喻勉同样没对左明非说过。纵使左明非能猜出喻勉每日早出晚归是去了南山,可关于喻勉想进入南山的缘由,左明非是如何猜出的?难不成他真恢复记忆了?   喻季灵试探性地开口:“左大人,你想起来了?”   左明非对他笑了下,“让大家忧心了。”   喻勉并未再出声,他兀自盯着左明非,好似要把人看穿一般。   大长老对于后辈们的爱恨情仇没多少兴趣,他直接道:“这么说,你是有别的办法了?”   “不才,在下的法子和大长老的法子不谋而合。”左明非微微扬起唇角,和声道:“就是让喻兄同姜姑娘成婚。”   除了喻勉,其他人皆是一惊,特别是大长老,他那双淡漠的眸子微微眯起,觉得这个后生有些不同寻常。   喻季灵吃惊地问:“左大人,你确定你是想起来了?而不是脑子坏了?”   “我很清醒。”左明非微笑着回答。   听到这里,喻勉轻嗤着后退半步,他既没有拒绝,也没有搭腔,比起身为局中人,他更想置身事外地看看左三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左明非含笑道:“不过是假成婚。”   大长老轻声呵斥:“荒唐。”   左明非深深地望了喻勉一眼,喻勉微挑眉梢,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左明非温声道:“大长老莫慌,此举实为有理有据。”   大长老冷哼:“你且说来听听。”   “一来,我见不得喻兄真的娶了别人。”左明非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事,他道:“二来,我不想死。”   “说到底,你也不过是贪生怕死,自私自利。”大长老看着左明非的眼神有些失望,想不到左家三郎竟是如此。   “兴许罢。”左明非慨叹一声,又道:“可就算依大长老所言,让他们真的成亲了,两人之间并无深情,婚后各过各的,这和我所说的假成亲又有何区别?”   大长老蓦地语塞。   左明非仍旧笑意淡淡:“晚辈不解,所谓真假,究竟是事情本身,还是人心中的执念?”   大长老眸光微闪,他盯着左明非:“你在暗讽老朽迂腐?”   “不敢。”左明非望着藏书阁的方向,又说:“近日我翻阅琅琊地志,偶然看到了南山守山人的由来。”   “琅琊南山曾与缥缈峰,扶苏谷合称为药材圣地,可惜采挖过度,缥缈峰和扶苏谷的珍奇药材越来越少,竭泽而渔的道理,书院的前辈们自然清楚,这才立下南山每七年开山一次的规矩,不至于让一些珍贵药材绝迹。”   “可惜怀璧其罪,南山还是招来了很多谋利之徒,于是书院选出守山人,其责任便是守护南山。”说到这里,左明非看向姜云姝,温文尔雅地颔了颔首。   姜云姝回之一礼。   左明非的目光滑过天际,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旷远,他道:“可很多事情都随着时间,淡忘了最初的本意。”   就像书院初始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也像救命之药本为救人。   大长老怔然道:“你根本不是来劝他们成亲的。”   这后生分明是在借成婚之事言说其他。   左明非好似没听到大长老的质疑,他举止恭谨,语气是十成十的真诚:“晚辈愚钝,可也依稀记得,书院创立初始的本意是隐世而非避世。”   喻季灵眼睛莹亮,他激动地一拍大腿:“说得好!”   “你瞎掺和什么。”喻维平闻声走了过来。   喻季灵悻悻然闭了嘴。   喻维平先对大长老施了一礼,而后皱眉看向左明非,淡声道:“憬琛公子,你是在指责书院的不是?”   左明非躬身行礼:“晚辈不敢。”   “世人说你谦逊,可见只停留在口头上。”喻维平这话说的不客气,可脸上并无责怪之意。   左明非温温和和地笑了下:“确实是世人谬赞。”   “……”喻维平心平气和的表象有些崩,左明非这四两拨千斤的态度,叫人憋屈得很。   “晚辈也知晓书院的不易,书院立世数百年,与外界不甚来往,支撑这么大的书院,自然少不了花销。”左明非说:“想来书院被姜家掣肘,也是出于这方面的缘由。”   场上虽然没有外人,可将书院的难言之隐暴露出来,难免让书院中人感到局促,长老们不便开口,于是喻季灵询问:“左大人有何高见?”   左明非:“比起姜家,也许左家更适合书院。”   看戏到这里,喻勉面无波澜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反应,他侧眸看向左明非。   左明非能感觉到喻勉的目光,但却没有回应,他从容不迫地看向大长老和喻维平,目光最终落在琅琊书院的山长身上,“左家虽然比不得上京首富,可世代为官,总还是有些家底的,况且我左家为书香世家,到底是讲些道理的。”   总不会像姜家那样胡搅蛮缠,挟恩图报。   喻季灵看了喻维平一眼,喻维平神色难辨,于是喻季灵估摸着说:“可是左家贸然送钱过来…咳咳!”触及到喻维平警告般的目光,他忙改口:“那个…是贸然、贸然示好,此举终归是落人口实,岂非伤了你我两家的名声?”   “怎么会。”左明非施施然一笑:“并非示好,而是求药。”   “重金求药,理所应当。”左明非言简意赅道。   一切便说得通了。   埋了这么长的线,原来是搁这儿等着,这下究竟是书院占了左家的便宜,还是左家占了书院的便宜,却是说不清了。   但世事大抵是说不清的。   再说左家和姜家…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喻季灵看着左明非,正色道:“你能做得了主?”   “我不能。”左明非莞尔一笑,他对大长老和喻维平客气地颔首:“但是左家的家主能。”   “……”   谁都晓得左家未来的家主是左明非——当然,前提是左明非能活下去。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一番话的功夫,左明非的生死便与书院的利益直接挂上了钩,这让书院没办法再袖手旁观。   喻季灵,喻维平,姜云姝和大长老要细细商讨这件事,左明非识趣地退下,见他要离开,喻勉毫不犹豫地抬腿跟上,看到喻勉的举动,大长老不悦地皱了皱眉,喻季灵很有眼色地替大长老开口:“大哥,你不来吗?”   “不来。”喻勉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说完,他一手撑伞,一手揽住左明非的肩头,略显强硬地带着人离开了。   左明非顺从地跟上喻勉的步伐,地上已经落了一层浅雪,“雪下大了。”他说。   此时此刻只剩下两人,喻勉停下脚步,左明非先是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两步,意识到喻勉没跟上来后,他转身看向喻勉。   喻勉目光幽深地望着左明非:“我当你只想活命,却没想到你竟图谋起书院来了。”   左明非浅笑:“喻兄何出此言?”   “左家供养书院,书院为左家招揽门生,你打的是这个主意吧?”喻勉凝视着左明非。   左明非好脾气地笑笑:“什么都瞒不过喻兄。”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机,你还真是无愧于白思之的栽培。”喻勉听不出语气地说。   左明非平静道:“我不小了。”   喻勉眯起眼眸,不置可否地望着左明非。   左明非道:“我已经想起来了,你还要继续骗我吗?”   “说谎。”喻勉往上逼近一步,他盯着左明非故作镇定的眸子,“你分明什么都没想起来。”   左明非看着喻勉不作辩解。   “你很聪明,差点将我都骗了去。”喻勉慢慢道:“只是先前我带你回琅琊时你还在昏迷,所以即便你恢复了记忆,也不知道我带你回琅琊是为了救你。”   “适才你如此笃定,只能说明你在赌,恭喜你,赌对了,赢了一半的性命,还赢了书院。”喻勉的眼风略显凌厉,他审视着左明非:“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察觉到不对劲的?”   左明非满眼苦涩地笑了笑,他道:“不难猜,你待我太好了,好的没有缘由,我能感觉到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近日关于你和姜姑娘的传言很多,他们说你们的婚事是十年前的,我虽然不记得很多事,但并非无知稚童,很多事只要一想就明白了。”   “我空缺了十年的记忆。”   “不知缘由地跟你来了琅琊。”   “我所确定的是,你不会伤害我。”   “可我们似乎有些不可调节的矛盾。”   “当然,这些都是猜测。”左明非站在伞外,雪花挂在他的青丝上,他整个人看起来寂寥又萧索,“真正让猜测落实的是这封信。”   左明非从袖口掏出一封信,道:“许是你对我太过纵容的缘故,下人蓄意讨好,直接将这封信给我送了来,落款是姚松,我不认识这个人,但他字里行间似乎是与我相识已久,他问候了我的病状,并对我跟你在一起表示了担忧…”   喻勉瞥了眼那封信,心想果然不能太纵容,以后要送给左明非的东西都应该细细检查。   左明非放慢语调,缓缓看向喻勉,“其实,我还有一个疑惑。”   喻勉索然无味道:“你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还有什么疑惑?”   “你我之间,真的是两情相悦吗?”左明非的眼眶被镀上一层浅红,强装出来的从容镇定被渐渐瓦解,他眸中水光盈盈,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急的。   左明非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在雪中有些断断续续,“还是,你真如姚松所说…是在骗我,是为了…利用我?”   没想到左明非会问起这个,喻勉有一瞬语塞。   左明非红着眼睛望着喻勉:“先前在上京时,你分明对我…并不上心,为何…为何?我丢失的那段记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所中之毒名为镜花,症状之一就是记忆混乱,之前你处于过八岁心智,也处于过十二岁的心智,期间恢复过正常,不过出了意外,又没了记忆,如今你所处的心智阶段…你当是比我清楚。”喻勉选择如实相告。   可见十四五岁的左明非已经不好忽悠了。   顿了下,喻勉慢慢道:“还有,在你丢失的那段记忆里,我们并非两情相悦。”   听到这里,左明非别开脸,他苦涩地勾了下唇角,喃喃:“你真的骗…”   “但现在应该是了。”喻勉继续道。   左明非眼中噙着泪花,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喻勉,一滴泪猝不及防地滑落脸颊,“……”他瘪了下嘴巴,梨涡委屈地浮现在唇角。   喻勉微叹了声,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左明非,“你有疑虑可以问我,自个儿瞎琢磨什么?”他用拇指蹭去左明非脸上的泪水,不轻不重地数落:“能将自己琢磨哭的,我看你是头一个。”   左明非定定地望着喻勉,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我可能又会忘。”   这眼泪怎么擦都不停,喻勉索性收手,打算解决源头问题,他顺着左明非问:“什么?”   “我们两情相悦的事,下次失忆…我可能就…又不记得了。”   “无妨,我会再说。”   左明非抓住喻勉替他擦泪的手,他哽咽了两声,通红的眸子委屈巴巴地望着喻勉,鼻音浓厚地问:“那再忘呢?”   喻勉反握住他的手,沉稳道:“那就一直说。”   “千遍,万遍,千万遍。” 第67章 中招   南山并非如其他仙山那般高耸入云, 却因为常年草木繁盛,氤氲之气时常缭绕在南山四周,这让南山看起来自有一段灵气。   喻勉双手随意地扶着一把剑, 剑尖没入泥土之中, 他肩上落了几根草屑,俨然一副刚结束打斗的场面。   喻季灵提着衣角跑来, 没好气道:“要死!年三十你跑来破阵, 就不能等等吗?”   喻勉收回剑,看也不看地把剑丢去喻季灵的方向, 他道:“等不得。”   喻季灵很有默契地接住喻勉扔来的剑, 紧跟上去:“你真要同我师父打?”   “这不是书院的规矩么?”喻勉言简意赅道。   喻季灵苦口婆心道:“要我说,左家和咱家合作的事已经是心照不宣的事实了, 这过场你随意走走算了,别真的伤了我师父。”   “规矩不合适就要改。”喻勉看了眼喻季灵。   喻季灵抱起手臂, 皱眉道:“这话你得给大长老说,跟我说有什么用?”   “你是书院山长。”喻勉踩在枯叶上, 发出几声寥落的破败声,他的声音起起伏伏:“书院的决定自然要你来做。”   喻季灵稍显迟疑地看了眼喻勉:“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喻勉望着前方的道路,替喻季灵拨开身侧的杂丛,不疾不徐道:“你可知道,书院说是以规矩立世, 但在父亲之前,规矩并没有那么重要。”   喻季灵赌气般道:“他才不是我们父亲。”   喻勉主动忽略喻季灵的脾气,继续道:“原因是因为父亲不作为。”   喻季灵的眼神迟疑起来,他目带询问地望着喻勉。   “他没有魄力管理书院, 也没能力带书院在这世上立足,当众人不服从领头人, 规矩就显得尤为重要了。”喻勉意味深长地看向喻季灵:“你明白吗?”   喻季灵眨了下眼睛,犹豫着点了下头。   喻勉嫌弃地瞥他一眼:“你根本不明白。”   “……”喻季灵眼睛圆溜溜地转了转,他强词夺理地嘟囔:“你在故弄玄虚个什么劲儿?”   “你有魄力有能力,有些决定根本不需要征求旁人意见。”喻勉眼风淡淡地扫了喻季灵一眼:“这么说懂吗?”   喻季灵微怔,他别扭地盯着地面,嘀咕:“干嘛夸我。”   “阐述事实罢了。”   穿过一条小道,一处院子赫然出现在眼前,院落看起来典雅素净,院子一旁还有一个茅草屋,喻季灵为喻勉介绍:“我师父住在院子里,旁边住的是荆芥。”   听到外头的动静,荆芥蓦地出现,他守卫在门前,严肃地看着喻勉和喻季灵,随后院门开启,姜云姝从里面走了出来。   “师父。”喻季灵喊了一声。   姜云姝对喻季灵微微点头,然后看向喻勉,寻常般道:“来了。”   喻勉同样语气如常:“此处幽静,很适合你。”   “守山大阵已经破了?”姜云姝问。   喻勉颔首:“还算顺利,多亏季灵找出了破解之法。”   姜云姝扫了喻季灵一眼,喻季灵连连摆手:“不不不,师父,我可没撺掇他破阵,是他…他自己破的。”   姜云姝:“阵法已破,接下来,你只要赢过我,就能随意进出南山了。”   喻勉上下眼皮轻阖,示意姜云姝自己知道了。   喻勉朝喻季灵伸手,喻季灵抱着怀里的剑,一脸为难道:“真打啊?意思意思得了…”触及到喻勉警告的眼神,喻季灵悻悻然地闭了嘴,他递出怀中剑,喻勉接了过去。   喻季灵走到荆芥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念叨:“一会儿等他们两败俱伤了,你去救师父,我去救喻勉,知道不?”   荆芥面无表情地放低肩膀,喻季灵靠了个空,喻季灵打了个趔趄,啧了声:“友爱呢?尊重呢?”   荆芥:“站有站相。”   喻勉手持长剑,剑气微微撩动衣袍,姜云姝端立在门前,发丝随着内力轻盈扬起,两人无声地对视着,交汇的目光中各有各的复杂。   气氛紧绷到极点时,喻勉却松了剑,长剑干脆利索地插/入地面。   与此同时,姜云姝也微微侧身,让开了进门的小道,“请。”她客气道。   喻季灵:???   喻勉随意点点头,跟随姜云姝进了院子,“有劳。”   喻季灵正要跟上去,却被荆芥拦住了,荆芥严肃道:“先生吩咐过,闲杂人等不准进门。”   喻季灵瞪大眼睛,指着自己问:“闲杂人等?我?”   荆芥不为所动。   喻季灵气得不行:“不当了不当了!这山长谁爱当谁当吧。”说着,他往房檐下一蹲,气鼓鼓地抱住了自己。   院中,房檐上积雪未消,梅花仍被冰雪凝冻着,一片素净中,喻勉和姜云姝对坐在屋檐下的案几两端,姜云姝提起茶壶为喻勉倒了杯热茶。   喻勉打量着她,说:“我以为你会拼死阻止我。”   姜云姝端坐在案几前,回答:“左大人已经将其中的利害关系说清楚了,我没必要阻拦。”   “你就不担心损害到姜家的利益?”喻勉语调微扬。   姜云姝平静道:“我依附姜家许久,该是时候让姜家依附我了。”   喻勉缓缓勾起唇角,他端起桌前的热茶啜了口,闲话家常般道:“书院有你和季灵,不算太差。”   “对不住。”姜云姝蓦地开口,但她脸上并无歉疚之意,像是在例行公事一般地说:“十年前你离开书院前,给过我机会悔婚,但我拒绝了。”   喻勉随意颔首:“倒也符合你的性子,与其再回到姜家受气,不如留在书院寻一线生机,置之死地而后生。”   姜云姝道:“这么多年来,众人皆以为是你抛弃我在先。”   喻勉不以为意道:“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总归是我欠你人情。”姜云姝看向窗外,通往南山的小径虚无缥缈,她说:“所以我提醒你一句,山中的阵法比起山下的阵法只多不少,只强不弱。”   “冲虚真人喜好圆月,当初他布下层层阵法时是在月圆之夜,你可待到月圆之夜进入南山,兴许能看出些端倪。”   喻勉眉心微动,沉吟:“那就是要再等半个月。”   姜云姝留心地问:“左大人又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喻勉思索着说:“我在想,半个月,够我收拾姜家了。”   “……”   除夕之夜,作为远近闻名的书院,书院需作东邀请琅琊的名门望族,此时此刻书院里外一片盛况,喻勉和左明非自然也在出席之列。   喻勉对这种盛典兴致缺缺,反观左明非对这种热闹满脸神往,这下喻勉就算再不喜出席盛典,也得陪左明非去见识见识。   喻勉的身份虽然没有明说,但有点眼界的人都能猜出来他的身份,前来敬酒之人络绎不绝,喻勉拒绝过几次后,来的人便少了许多。   书院的盛典和以前一样,喻勉记得,多年前,母亲时常牵着他的手等待父亲致辞完毕,每次母亲等待父亲都会站在高台后面,那个位置其实并不能瞧见父亲,可却是离父亲最近。   母亲难产故去后,父亲从一蹶不振到遁迹黄冠只用了一个多月,说到底,可怜的还是喻季灵,喻勉好歹享受过几年父母的宠爱,可喻季灵从出生起便无父无母,只能在家中长辈的看护下长大。   喻勉这个兄长还不太称职。   望着高台上待人接物游刃有余的喻季灵,喻勉心中难得地生出几分杂绪,扪心自问,喻勉认为自己像父亲多一些,除却自己在意的,他们的心肠都太过冷硬。   左明非看出了喻勉的杂绪,他主动靠近喻勉,笑问:“喻兄,季灵差不多要下高台了,你要去接他一下吗?”   喻勉挪开眼神,慢条斯理地说:“这么大个人了,需要接吗?”   左明非笑了笑:“有家人在,总归是欢喜的。”   “好吧。”喻勉看起来有些勉为其难,他不紧不慢地起身,对左明非道:“就当听你的。”   左明非含笑点头:“我在此等你。”   不远处,姜勐望着喻勉离开,对身旁的中年男子道:“四叔,就是他们。”   “公子稍安勿躁,我们按计划行事。”姜四叔对姜勐道。   姜勐点点头,起身跟上了喻勉。   姜四叔端起一杯酒走到左明非跟前,和善道:“阁下可是左三公子?”   左明非望着他笑了笑,不答反问:“您是?”   喻勉百无聊赖地站在高台后面,待人声中的祝福达到鼎峰又渐渐消散,喻季灵从高台上下来,脸上得体的笑意逐渐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限落寞。   看到立在帷幕后的熟悉人影时,喻季灵微微一愣,他不确定地出声:“喻勉?”   “我看你是找打。”喻勉轻声呵斥,没听出有多生气。   喻季灵古怪地问:“你站这儿干嘛?”   喻勉可疑地沉默了。   喻季灵怀疑地问:“你不会又不安好心吧?”   “接你。”喻勉直截了当道。   喻季灵噗嗤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就几步路的功夫…”笑声戛然而止,喻季灵默默闭上了嘴,最后口是心非地说了句:“…惺惺作态。”   喻勉示意他跟上来,两人并肩走在路上,倒是难得的和乐,忽然,姜勐从假山后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指着喻季灵就开始骂:“喻季灵,你们琅琊书院忘恩负义!”   喻季灵没好气道:“大过年的,你消停会儿吧,”   姜勐继续大骂:“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和左家的事,我告诉你们,你们将事情做绝,我们也不会手下留情,大不了就将事情闹到上京,让陛下看看你们书院这副忘恩负义的嘴脸。”   喻季灵轻嗤:“芝麻大点的事,也配闹到天子脚下?”   姜勐猛地往前扑去,直接抱住喻季灵,蛮不讲理道:“我不管,你现在就跟我回家,你去跟我爹说个明白。”   喻季灵用力推搡着他:“你喝多了吧你!”   姜勐又不遗余力地扯住喻勉的衣袖,大喊:“还有你,你为何不娶我姐姐?你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   喻勉抽回袖子,一脚踹在了姜勐的屁/股上,淡淡道:“滚。”   喻季灵看姜勐像是喝多的模样,于是他一手制止住姜勐,一边着急地问:“姜家的家仆呢?他们少爷喝成这样也不管?”   就像是…   喻勉和喻季灵对视一眼,就像是故意为之。   姜勐在阻拦他们的脚步。   想到这里,喻勉不由得加快脚步,往宴席上走去,谁知姜勐忽然松开喻季灵,踉跄着往前抱住喻勉的小腿,哀嚎:“杀人了——欺负人了!!!”   喻勉心中烦躁,他正要给这不知死活的小子一个教训时,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声开口:“喻大公子,你若杀了我家公子,事情就真的不好收场了。”   喻勉抬眸,看到一个约摸四旬的中年人。   姜勐如获大赦地起身,冲男人委屈地喊:“四叔。”   喻季灵不满道:“姜四叔,是你家公子发酒疯在先。”   姜四叔躬身赔礼,和蔼地说:“在下替公子给二位赔不是了。”   喻季灵笑道:“客气了,改日我把你家公子毒打一顿,再赔个不是,你说好不好啊?”   “果然,有了别的靠山,山长的底气都足了。”姜四叔感慨着叹气。   喻季灵没有被这激将法激到,他翻了个白眼,理所应当道:“是啊,背靠大树好乘凉呗。”   姜四叔唇角噙着恭敬的笑意,他抬眸迎上喻勉冷淡的目光,悠悠道:“这大树也不知靠不靠得住。”   “你是何意?”喻季灵质问。   姜四叔叹气:“方才我瞧见左三公子喝多了酒,之后和几个丫鬟举止亲密地回了房…”   “你瞎说什么!”喻季灵打断孟四叔。   姜四叔平和地笑道:“瞎不瞎说的,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喻勉盯了姜四叔片刻,“我记住你了。”随后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了。   喻季灵狠狠地瞪了这主仆二人一眼,忙跟了上去。   姜勐心有余悸地问:“四叔,怎么样了?”   “公子放心,书院和左家的合作是以喻勉和左明非的关系为纽带的,如今左明非当着喻勉的面同女人亲密,按照喻勉那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这合作八成是谈不成了。”姜四叔信誓旦旦地说。   姜勐烦躁道:“但愿如此吧。”   喻勉回到席间时,左明非已经不在原处,看到桌子上多出的酒杯,喻勉察觉到古怪,他拿起酒杯闻了闻,除了酒味,还有一股甜腻的药味,这药味勾得人无端发热‘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喻勉神色阴沉地放下酒杯,疾步往左明非的卧房走去。   房门被“砰”地推开,喻勉脸色难看地看向屋内,空气中有一层浅淡的香气,“喻兄。”熟悉的声音在书案后响起。   喻勉循声望去,看到左明非手持毛笔,冲他温温和和地笑了下。   喻勉皱眉走近,问:“你没事吧?”   “有,但也没有。”左明非安抚般地握住喻勉的手,解释:“你走后有个人来找我,他非要敬我酒,可我闻着那酒不似寻常酒,便假意喝下,再之后他让人带我离开,我就假戏真做地跟着走了,却没想到他们把我带回了这里。”   喻勉微顿,打断他的话,“所以你没喝?”   左明非示意自己被打湿的袖口,眨了下眼睛:“全在这上面了。”   倒是机灵,喻勉心想,“没事就好。”他说:“姜家蓄意挑拨书院同你的关系,你多加小心。”   “嗯。”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左明非的眼睛看起来更加澄澈明亮了,他稍稍凑近喻勉,指尖触碰到喻勉袖口的凉气,于是忍不住又凑近了些,他问:“你方才那么着急,是因为担心我吗?”   喻勉:“废话。”   喻勉身上的凉气仿佛有魔力一般,左明非控制不住地前倾身体,他将脸埋进喻勉的肩颈处,轻轻蹭了蹭,无限眷恋道:“喻兄,我不是无知稚子,分得清陷阱与阴谋。”   喻勉察觉到脖颈处不同寻常的热意,他皱眉低头,摸向左明非的脸,有些烫手,“……”   左明非贪婪地席卷着喻勉身上的凉意,却总觉得哪里不够,他意识不到般地在喻勉怀里蹭来蹭去,像一只撒欢求蹭的小狐狸。   喻勉捏住左明非的下巴,面无表情道:“不,你分不清。” 第68章 风月浅薄   听到喻勉的话, 左明非不高兴地撑起身子,带着水光的朦胧目光落在喻勉的脸上,他强调:“分得清。”   喻勉虚扶着左明非的腰, 指尖磨蹭在左明非腰带的暗纹上, “你在为自己避开药酒而沾沾自喜时,就没发现你屋里的熏香不对劲吗?”他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案几的香炉上——   想来进门时的古怪香味就出自这里。   左明非的脑海愈发晕乎, 他恍惚着摇了下头, “天冷了…换成暖香,也属正常。”他灼热的呼吸喷洒进喻勉的衣领。   喻勉摸上左明非的后脖颈, 指尖的温度已然不同寻常,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左明非:“暖过头了,怕是要烧起来。”说着, 他一手揽住左明非,一手端起茶杯, 然后掀开香炉盖子,将茶水倒了进去。   左明非觉得身体渐渐被卸了力气, 但体内却燃起一团不知名的火苗,他本能地靠近喻勉,“若是熏香有鬼,你为何没事?”他犹带抱怨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委屈。   喻勉说:“你当我内家功夫是白练的?”   “那你分我一点好不好?”左明非寻着喻勉身上的浅淡味道闻来闻去,他觉得心安的同时又愈发难耐, 他求救般地看向喻勉,潋滟的双眸好像在诉说委屈:“我很难受…分我一点。”   喻勉巍然不动地坐在原处,他任由左明非毫无意识地在他身上煽风点火,“左三, 我不是君子。”喻勉嗓音微沉,带着些虚无缥缈的克制。   “啊?”左明非强撑着睁了睁眼睛, 他眸光中映射出喻勉——也或是喻勉一直在他眼中。   喻勉蓦地揽住左明非的腰身,他不容置疑地将人带进怀里,倾身靠近那张风华卓然的脸,“倒是没见过你这种主动往虎口里送的。”喻勉的呼吸喷洒在左明非脸侧,他轻轻抬起左明非的下巴:“记住,可是你先投怀送抱…”   左明非望着喻勉开开合合的双唇,忽地按在他的颈侧,迎合般地吻了上去,他吻得急切又温柔,像是在确定喻勉的心意,也像是在安抚自己的燥火。   喻勉微微一怔,随后反客为主地将左明非按在了身下,期间,不知是谁的胳膊拂过桌面,笔架和书籍散落一地,左明非有些被惊到一般,残存的理智让他想去收拾这狼藉…   喻勉察觉到左明非的分心,惩罚般地咬在他的唇侧,左明非闷哼一声,睁着双眸委屈地看着喻勉,喻勉轻笑出声,右手摸上左明非的腰带。   意识到喻勉的动作,左明非控制不住般地低呼一声,“喻兄?”他略显错乱地看着喻勉。   喻勉亲了亲他的额角,嗓音低柔:“叫什么?”   “行之哥哥…”   “憬琛。”喻勉俯身抵在左明非的额头上,望着身下迷乱的人,他悠然道:“过了今晚,你就是我的人了,知道吗?”   左明非的神思被喻勉牵动着,喻勉手上的动作让他仿佛置身于云端,他难得分出几分清明,“…你呢?”左明非扬起下巴,他用力抓紧喻勉的臂肘,“我是你的人,你是谁的…人?”   喻勉轻声笑出来:“你说呢?”他仿佛逗弄着一只朝他翻肚皮的小狐狸。   “告诉我…行之。”左明非单手按住喻勉仍在动作的手,他执拗地要喻勉给出答案,哪怕难受的是自己,“你是谁的人?”   喻勉微微挑眉,不置可否地望着左明非。   左明非着急了,他身上原本就难受得紧,现下喻勉还故意逗他,这让他更加烦闷不安了,于是他忽地翻身,将喻勉扑倒在地,并跨坐在喻勉身上,用着急得快哭了的声音说:“你倒是说啊。”   喻勉猝不及防地被扑倒在地,他先是责怪地看向左明非,凌厉的目光在看到左明非的样子后迅速消融瓦解——左明非领口散乱,露出了白玉般的锁骨和胸膛,他目光湿润地望着喻勉,看起来可怜极了。   “你的。”喻勉说,这两个字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喻勉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他要左明非,现在就要——因此自然是对方爱听什么,他便说什么。   两人再次难舍难分地吻在一起,喻勉虽然纵容着左明非在自己身上,但却无半分身居下位的弱势。   左明非乖顺地趴在喻勉身上,听着他深深浅浅的呼吸,喻勉觉得方才熄灭的熏香似乎还在发挥作用。   对于左明非,喻勉虽然很想立刻把人按在床上,但心里到底是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的,因此,他先把人伺候好了,这才开始不疾不徐地解腰带。   正在此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伴随着几声温柔的女声:“左公子,您还好吗?”   左明非听到动静后慌乱抬眸,他此刻衣衫不整,看起来凌乱又狼狈。   喻勉动作迅速地翻身,他将左明非护在身下,然后用衣裳下摆盖住左明非,之后目光挑剔地看向门口,发现几个脸生的貌美女子正立在门口。   几位女子见到屋中情景,皆是一愣。   喻勉不耐烦地问:“谁让你们来的?”   为首的女子迅速镇定下来,她盈盈一笑,和声道:“自然是左公子。”   左明非着急地否认:“我没有…”   喻勉安抚性地捏了捏左明非的手臂,而后漫不经心道:“说假话,可是要被割舌头的。”   女子犹豫住了,她自然能看出喻勉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况且他与左公子又如此亲密,“是姜家四叔。”她小声道:“先生恕罪,是姜家四叔说,只要我们几个能与左公子处上一夜…就替我们几个赎身。”   喻勉正要说些什么,手臂忽然被人掐住了,他低头看向左明非,只见左明非满脸隐忍和委屈,还有一丝愤懑,他低声对喻勉道:“你就不能!等会儿再问…”说完,他心虚地瞟了眼自己身下,喻勉的手上还有他的东西。   喻勉沉吟,是疏忽了。   “出去等。”喻勉吩咐门口的几个人。   左明非咬牙低声道:“让她们走远些。”   “脸皮这么薄?”喻勉啧了声,但还是依言道:“你们去院外的亭子里侯着。”   待几人离开,左明非迅速推开喻勉,然后沉默地坐在一旁,整理衣服。   喻勉拿帕子擦着手,随意问:“真恼了?”   左明非背对着喻勉的肩膀僵了下,而后哼道:“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审问别人?”   喻勉悠悠反问:“哪种时候?”   “……”   喻勉靠近左明非,用下巴磨蹭着左明非的肩头,调侃:“难不成,你没有尽兴?”   左明非矢口否认:“不…不是!”他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我们继续。”说着,喻勉略显意犹未尽地将手伸向左明非刚系好的腰带上。   左明非捂住自己腰带,目光责怪中还有一丝不解,“她们在门外等你!”这种事情…怎可让旁人听到或是知晓?   “那就继续等着好了。”喻勉无所谓地说,他并没有怜香惜玉的这份闲心,也不懂左明非的羞恼。   “门外还在下雪。”   喻勉撩了左明非一眼,他百无聊赖道:“嫌弃别人的是你,怜香惜玉的还是你,憬琛啊,你操心的事未免有些多了。”   明明已经失忆了,却还是改不掉这个臭毛病。   喻勉的心情不怎么愉悦,他缓缓起身去盥洗台前净了手,之后往门外走去,“行了,你先歇吧。”   左明非难以置信地回身,他仿佛被辜负般地望着喻勉,眼眶中逐渐升起一层水汽,“……”   喻勉走出门后又鬼使神差般地退了回来,他甫一回来就看到左明非捏着衣衫难过的样子,喻勉微顿,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我并非是责怪你。”喻勉走向左明非的步伐逐渐加快,他半蹲在左明非身旁,想去触摸左明非的脸,却被左明非抿着嘴唇躲开了。   “……”   喻勉的手停在左明非的脸侧,“下次我定然分清场合。”喻勉顺势将手落在左明非的肩上,“还气呢?”他凑近左明非的耳朵,轻声道:“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应你一个要求,你就别气了,成吗?”   喻勉的确拿捏住了左明非心软的性格,他料定左明非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于是落在左明非肩上的那只手愉快地打起节拍来。   左明非缓缓回首,他定然地望着喻勉,睫毛上还有几缕水痕,“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我要你好好的。”左明非抽了下鼻子,专注地看着喻勉说:“以后无论我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的。”   喻勉呼吸一滞,放在左明非肩膀上的手微微收拢,“…好。”他缓缓回答。   原本是拿捏人的,反倒是被人拿捏了,不过这个坑,喻勉认栽。   “憬琛。”喻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深沉,依稀能听出惆怅:“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从房中出来,喻勉漫步在石径上,他抬头想寻找月亮,但夜空漆黑一片,他蓦地想起今天是除夕,是看不到月亮的。   只要等到月圆之夜,喻勉心想,这么多年来,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哥!”喻季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手里抓着一瓶药,上气不接下气道:“左三呢?他中…那个药了!这是解药,他人呢?”   喻勉回答:“不用。”   “要用!”喻季灵焦急道:“不止是左三喝的酒,还有熏香,我方才逼问了姜勐,左三房中的熏香…有猫腻!”他边说边递给喻勉解药。   喻勉懒散地接过解药,拿在手中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回答:“若是等你来,生米都煮成熟饭了。”   喻季灵听出了话音,“哦…没事吗?”   “嗯。”   喻季灵兀自奇怪:“不对啊,左三武功全失,为何能抵抗住那催/情香?”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到喻勉身上,试探着问:“该不会…煮饭的是你吧?”   “滚。”   “你趁人之危?”喻季灵瞪大眼睛,指着喻勉道:“禽兽!”   喻勉不疾不徐道:“我倒是想。”他并非不能趁着左明非无知懵懂去做些什么,事实上,他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   可左明非的感情太重,重得让喻勉不得不慎之又慎;偏偏左明非整个人又很轻,仿佛下个瞬间就会消失一般。   最终,喻勉不得不承认的是——他非左明非不可。 第69章 父子相见   晨雾氤氲, 虽是冬日,但南山周遭不见一丝颓败,反而有种隐约的生机之象, 这气象越往里走越彰然, 仿佛踏入仙境一般。   “啊呀!这是撞见鬼打墙了吧!”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这仙境一般的丛林中响起,喻季灵靠在身侧的参天巨树上,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都一天了, 还是没见到阵眼,这南山秘境到底如何进去?师父也不说个明白。”   荆芥不满道:“先生未曾进来过, 如何能说明白?”   喻季灵捶着大腿, 嘟囔:“要我说,师父还不如同我们一道进来。”   荆芥不假思索地维护姜云姝道:“先生身为守山人, 自是不能坏了规矩。”   喻季灵瞪了眼荆芥:“先生长先生短的,那么在意你家先生, 你怎么不呆在你家先生身边?”   荆芥理所应当道:“先生让我进来帮你们的忙。”   喻季灵撇嘴:“帮忙?那你帮上了吗?”   荆芥瞥了喻季灵一眼,慢条斯理道:“山长不也没帮上忙?”   “你还知道我是山长!”   从容缓沉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噤声。”   正在拌嘴的两人这才把注意力放到久未出声的喻勉身上, 喻勉微抬起下颚,目光幽深地打量着周遭环境。   喻季灵和荆芥对视一眼,之后迅速挪至喻勉身旁,摆出戒备的架势,喻季灵沉声问:“可是发现了什么?”   喻勉轻飘飘地瞥了喻季灵一眼, 淡淡道:“未曾。”   喻季灵一愣,无语道:“那你还让我们噤声?”   喻勉百无聊赖道:“吵得很。”   喻季灵和荆芥:“……”   圆月升至中天,伴随着一声声狼嚎,窸窣杂乱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无数道莹绿色的光芒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不知何时, 数十只狼堵在了三人前行的路上。   喻勉瞥过头狼前爪上的丝带,不免发出一声轻笑,“是狼啊。”他眸光轻闪,显然是没把这群拦路狼放进眼里。   察觉到喻勉想速战速决的心思,喻季灵拦下他的动作,“万物有灵,我们贸然前来,本就犯了南山的忌讳,又怎可杀生?”   蓦地,一颗石子急如闪电般地朝头狼飞去,头狼飞快跃起,之后稳当地落在树杈上,它喉间发出被忤逆到的低吼声,之后它凶狠地望着袭击它的荆芥,作出蓄势待发之态。   喻季灵轻呼:“荆芥?”   荆芥戒备地举起刀:“待会儿我拖住它们,你们抓紧时间离开。”   喻季灵看着这群毛发竖起的狼,“…可是,”他犹豫了,说到底野性难驯,荆芥是这群狼的对手吗?   “有劳。”喻勉倒是顺其自然地应下了。   荆芥点点头,提着并未出鞘的刀冲进狼群之中,与此同时,喻勉提起喻季灵的领口,几个轻闪便消失在夜色中,期间,有几只狼察觉到二人的气息想要追赶,都被荆芥挥刀拦下了。   喻季灵挣脱喻勉的束缚,担忧地望向荆芥的方向:“荆芥会出事的。”   喻勉不以为意道:“他是来帮忙的。”   “若是荆芥出事了,我们该如何向师父交代?”喻季灵着急道。   “是姜云姝让他来的。”喻勉答非所问道,好像即便荆芥出了事,也与他无关一般,他对喻季灵道:“抓紧时间,要赶在天亮之前找到入口。”   喻季灵转身就走:“你自己去,我回去帮荆芥。”   “你不想见父亲了吗?”喻勉的声音从喻季灵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洞察人心的了然。   喻季灵皱眉停下脚步,暗中攥紧了拳头。   喻勉缓慢道:“我以为,此番你随我进来,是为了见父亲一面。”   喻季灵深呼吸一口气,“身为人子,我确实有很多话想质问那个人。”说着,他坚定地往前走去:“但是身为书院的一员,我岂可置同伴的安危于不顾?大哥,前头的路你只能自己走了,你比我聪明,比我厉害,比我通透…嗯?”手腕被人猝不及防地抓起,喻季灵疑惑回身,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喻勉。   喻勉道:“实话便不必再说了,跟我走就是。”   喻季灵使劲挣扎:“你…我…”   “喻强,你是蠢的吗?”喻勉居高临下地望着喻季灵。   喻季灵微怔:“啊?”   “头狼的前爪上系有丝带。”喻勉瞥向喻季灵:“还不明白吗?”   喻季灵恍然大悟:“那群狼是人养的?”   “也不算无可救药。”喻勉淡淡评价。   “可是…”喻季灵半信半疑地止住脚步。   喻勉不耐烦道:“没什么可是的,再者说,你觉得姜云姝会让荆芥置身于危险之中吗?”   喻季灵眨了眨眼睛:“师父最是公正,也不是不可能…”   “她不会。”喻勉打断喻季灵的胡思乱想,往前走去:“再无情的人,在涉及到自己心上人的时候,总不免深思熟虑一番。”   喻季灵微微皱眉:“什么和什么?怎么又扯到心上人那儿去了?”   喻勉瞥了眼喻季灵:“蠢货。”   “……”喻季灵再次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师父也心悦荆芥?”   喻勉懒得再回应喻季灵,“我怎会知道。”   “可你就是知道了。”喻季灵狐疑道:“话说你怎会如此清楚?”   “闭嘴。”喻勉身形微顿,几不可见地蜷了下手指。   毕竟,若是易地而处,他也不会让左明非置身于危险之中。   “大哥!”喻季灵伸手拦了下跑神的喻勉,示意喻勉看地上。   只见月光透过枝杈,在地上投下层层阴影,这些阴影错综交叠,好似古老的图腾,喻勉和喻季灵站在阴影里唯一的光亮处,“我见过这个图案。”喻季灵激动道:“在经楼中,这是上玄阵,不过…”他眉头隆起,蹲下身查看着光影:“须得耗些时间。”   “不必。”喻勉对喻季灵伸手,道:“将包袱给我。”   喻季灵这才想起来自己背上的包袱,这个长条状的包袱,是喻勉来之前给他的,他一直背在背上,却忘了问里面是什么。   “什么东西?”喻季灵将包袱递给喻勉。   喻勉拆开包袱,露出了里面的东西,喻季灵大吃一惊:“牌位?!”说着,他凑近看清那牌位上的刻字,震惊得直接破音:“还是母亲的?”   喻勉抬头往空中看去,他慢悠悠地环视一圈,仿佛在虚空中打量着什么,最终,他手一松,朱红色的牌位掉落在一堆枯叶之上,火折子紧随其后,枯叶被点燃,牌位逐渐被火苗包裹。   喻季灵虽然对自己的生母并无多少印象,却也知道此举是大不敬,他本就蹲在地上,此刻更是慌地扑向火苗:“不行!”   喻勉眼疾手快地拎起喻季灵,避免了喻季灵被火苗灼伤,喻季灵瞳孔震荡:“你疯了!”   “物尽其用罢了。”喻勉轻描淡写地说。   话音刚落,两人脑后忽然刮起一阵冷风,喻勉先将喻季灵推出安全距离之外,之后转身迎风而上。   喻季灵站稳回身,愕然地看到喻勉和一个道袍缠在一起,待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道袍原来是个人,只不过那人的身形飘逸如风,这才被人忽视了人身。   那道人出手又准又狠,仿佛在教训不听话的孩子一般。   喻勉出手也毫不留情,且招招致命,喻季灵很少见他这般大动干戈,喻勉与人过招时,常是站在压倒性的制高点上俯瞰一切,如今却是拼尽全力,衣角翻飞之间尽是杀气,这滚滚杀气如同惊涛巨浪般朝道人拍打而去。   眼前是可怖的压迫感,道人却不见丝毫慌乱,他举重若轻般地扬起拂尘,好似甘霖遇上火苗,压迫十足的杀意顿时化为云烟。   喻季灵看呆了。   喻勉的眸色暗了暗,他放松般地歪了下头,紧接着,唇角扬起不管不顾的笑意,他掌中蓄力再次攻击上去,玄色的衣袍在月光下绽放出凌厉的墨花,与道人白色的身形交融在一起,两掌对接,惊飞了树上的灵鸟,周遭树丛发出被摧残的哗哗声。   绵柔清正的内力拍打在喻勉身上,喻勉不受控制地后退,最终单膝下跪在地,他抬臂撑地稳住身形,“咳…”黑色的淤血从肺腑中咳出,喻勉的肩膀低了低。   “大哥!”喻季灵疾步跑向喻勉,质问面前的道人:“放肆,你是何人?”   道人神色淡漠,他走到早就熄灭的火堆旁,从里面捡出被烧出黑色痕迹的牌位,用自己干净的衣袖认真地擦去上面的痕迹。   喻勉低低地笑了出来,染着血的唇角扬起一个疯癫的弧度,似是嘲讽,也似是畅快,看得喻季灵心生寒意。   喻季灵心想他怎么还能笑出来?别是被打坏了脑子,他担忧道:“大哥?”   喻勉毫不在意地擦去唇角的血迹,他勉强撑着喻季灵的肩膀站起来,与看过来的道人四目相对,“道长修炼多年,想不到还是看不透这滚滚红尘。”   他语带戏谑,瞥过道人手上的牌位,挑衅地问:“敢问道长,所修何道?可有大成?”   喻季灵收紧指尖,愣怔道:“他是…他是…”   道人注视着手中的牌位,片刻后不以为意地放下牌位,目光镇定地望着喻勉,“假的。”他说。   喻勉悠悠道:“我从未说过牌位是真的,是道长沉不住气。” 第70章 承载   道人就是南山观的道长冲虚, 他俗家身份是琅琊书院的二当家喻惟心,也就是喻勉和喻季灵的亲身父亲。   喻惟心生性纯和,博学洽闻, 曾担任琅琊书院的山长和讲师,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不是惟心山长的学识,而是他与姜氏女的伉俪情深。   喻勉和喻季灵的生母是姜氏的旁支血脉, 闺名唤作琳琅, 琳琅的身份自是比不上血脉正统的姜家女,但喻惟心少年时在姜家对她一见钟情, 并且非她不娶。   性情绵和的少年第一次对一件事情的态度那么坚决, 好在琳琅虽是旁支血脉,却也性情和顺, 知书达理,她也对惊才艳艳的少年郎一见倾心, 两人就此结为夫妻,多年来琴瑟调和——这曾是琅琊的佳话。   可惜好景不长在, 二十三年前,琳琅在生喻季灵时难产,她拼尽全力生下喻季灵,自己却亡于血崩。   喻惟心在得知妻子故去后一蹶不振,他在家颓废数月, 之后便心灰意冷地消失在南山,再之后的几年,南山观出现在众人视野中,观中道长名曰冲虚, 冲虚道长在南山布下层层迷阵,避免了南山的奇珍异草遭人毒手, 他曾被视为南山的神灵。   冲虚道长上下打量过喻勉,确信他并无大碍后,面无表情地说:“你不该来此。”   “咳咳,不该来也来了。”喻勉咳了几声,他扶着喻季灵的手腕,对冲虚道长说:“我找你讨一样东西。”   “什么?”冲虚道长的目光似不经意地略过喻季灵,语气仍旧淡然。   “白鸾尾。”   冲虚道长又看向喻勉,问:“你的手足没好利索?”   喻勉道:“不是我。”   冲虚道长的目光慢慢地落在喻季灵身上。   喻勉说:“也不是他。”   冲虚道长微挑眉梢:“?”   “是我的心上人。”喻勉开门见山地说:“他如今危在旦夕,急需白鸾尾救命。”   冲虚道长不为所动,他淡淡道:“南山的规矩,你应是清楚。”   喻勉不以为意道:“你当年不也给了孙老头一棵来救我的命?”   “那是你命大,恰好碰上了七年之期。”   喻勉顿了顿,而后不乐意道:“我以为,你会理解我。”他往前迈了一步,诚恳道:“父亲,方才你以为我烧了母亲的牌位时突然出现,难道不是因为心里还有母亲?”   “永失挚爱之苦,你也尝过的。”喻勉眸光微闪,他郑重地望着冲虚道长:“父亲就当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帮我一次。”   冲虚道长淡淡道:“勉儿,你不适合打感情牌,尤其别拿你母亲当幌子。”   喻勉收起满脸悲戚之色,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膀,“你不肯帮我?”   “带他过来。”   喻勉威胁道:“那就别怪我不留情…”他微微拧眉,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带你的心上人过来。”冲虚道长重复。   喻勉半信半疑地望着冲虚道长:“……”   喻季灵小声提醒:“他答应了。”   “为何帮我?”喻勉警惕地看着冲虚道长:“你在打什么主意?还是说你另有打算…”   冲虚道长平静的目光中夹杂着几分无奈,他问:“你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喻勉的脸色古怪起来:“……”   “竟是连信任人的能力也没有了吗?”冲虚道长继续问。   喻勉不以为意地嗤了声。   冲虚道长说:“守山人既然肯放你们进来,那就说明你的心上人值得被救,草药本就作救人之用,我又何必死守规矩?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喻勉打量着冲虚道长,慢慢道:“你倒是明白。”   冲虚道长微微颔首:“去带你的心上人过来吧。”   “还有一事。”喻勉叫住正欲转身的冲虚道长。   冲虚道长回身。   喻勉推了把喻季灵,道:“这是你小儿子。”   冲虚道长的脸上毫无波澜,他淡淡道:“贫道已出家多年,早已了结尘缘。”   听到这句话,喻季灵暗暗攥紧了掌心:“……”   喻勉眸光微闪,不以为意地瞥了眼冲虚道长:“装模作样。”   两人下山途中遇到了荆芥和姜云姝。   荆芥的手臂受了轻伤,姜云姝正在帮他包扎,但是姜云姝靠得太近,荆芥有些不自在:“先生…没事的,不碍事。”   姜云姝抬头,神色平静地说:“莫非你以为我在占你便宜?”   “……”荆芥憋红了脸,艰难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姜云姝眼中带了些笑意:“开个玩笑。”   “啊?哦…”荆芥老实下来,任由姜云姝帮他处理伤口。   “受伤了?”喻季灵的声音突然出现,荆芥赶忙收回被姜云姝握着的手,他低头看着地面,轻声应了声:”嗯,不碍事,幸好先生赶过来了。”   姜云姝看喻勉一幅形色狼狈的样子,主动问:“你们见到冲虚道长了?”   喻季灵神色黯然地挪开眼神,并不回应。   喻勉道:“见到了,也交手了。”   “如何说?”   “要把左三带过来。”喻勉言简意赅道:“先回书院吧。”   喻季灵率先朝前走去,似乎十分不愿意在此处多呆。看着喻季灵落荒而逃的背影,姜云姝看向喻勉,发现喻勉也正盯着喻季灵,那双惯常无波无澜的眼睛里,闪过几分关切之意。   姜云姝道:“季灵似乎有心事。”   喻勉淡淡道:“老头不愿认他。”   “……”姜云姝沉默一瞬,又道:“季灵看似心高气傲,其实最重亲情。”   喻勉听不出情绪地应了声。   一天一夜的行程结束,几人回到书院时,正赶上书院最后一波灯会。   左明非打听好喻勉回来的时辰,早早地在门口等着,看到喻勉出现在视野中,左明非迅速提起手边的花灯,飞快地朝喻勉跑去:“行之。”   喻勉正在思索着什么,听到这朗润轻快的语调,他抬头,先是看到左明非身着墨绿色的缎面广袖长袍朝他奔来,紧接着,在距离喻勉两三步的时候,左明非站着递出手里的花灯,“送给你…”   话还没说完,喻勉便主动缩短这两三步的距离,他脱下身上的玄色大氅,披到了左明非的肩头,“胡闹,外头冷,出来不知道披件衣裳吗?”他轻声数落。   左明非抬头望着喻勉笑,“我哪有那么虚弱?”   喻勉不动声色地盯着左明非,迫于他的威压,左明非笑着讨饶:“好了好了,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喻勉满意了,他这才看向左明非手中的花灯,问:“出去逛灯市了?”   “没有。”左明非再次提起花灯,示意给喻勉看:“这是我动手做的,原以为你赶不回来,我便想着替你守一夜灯,幸好你回来了,我们可以一起过节,送给你。”   听到左明非的话,喻勉心里熨帖到不行,他寻思着,元宵节还未完全过去,良辰美景,佳人在侧,也算是美事一桩…   下一瞬,左明非便看向喻勉身后的几人,温和道:“诸位便一起罢,我已备下宴席,只等诸位了。”   喻勉:“……”   姜云姝推辞说有事,带荆芥离开了。   倒是喻季灵,活像个没眼色的,他三两步越过左明非和喻勉,直奔宴席而去。   左明非看出些什么,他对喻勉道:“季灵怎么了?”   喻勉微微呼出口气,抱着手臂缓缓道:“求不得。”   喻季灵闷头喝着酒,左明非委婉地劝道:“季灵,这边有热菜。”   “别管我!”喻季灵兀自灌下一壶酒,怅然若失道:“你们又不是真的想管我…哼,你们以为…我稀罕么?”   他使劲地抽了下鼻子,低声道:“又不是我乐意的…”   左明非没听清,询问:“什么?”   “我说!又不是我乐意出生的!母亲又不是我乐意害死的!”喻季灵红着眸子低吼出声。   喻勉握着酒杯的手停住,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喻季灵。   喻季灵恶狠狠地灌下一口酒:“…父亲离开书院是我害的吗?就连…就连大哥也离开了琅琊,他宁愿跟白家那小子一起,也不愿留下…他以为我不知道他讨厌我,他也讨厌我…”   “喻强。”喻勉沉声唤道。   喻季灵再也忍无可忍,怒吼:“你讨厌我,甚至给我取的名字也是敷衍!”   喻勉望着满腹委屈的喻季灵,最终道:“你出生时身体孱弱,差点活不过来。”   “我知道,其实你们都巴不得我死了吧。”喻季灵自嘲一笑。   “名字往往承载家中族老对个人的期望,我幼时贪玩,父亲希望我勉励上进,便取名为勉。”喻勉说:“你的名字是我取的…”   顿了顿,喻勉的声音更低了,他继续道:“那时候,我看你小小的一团,也不知能活还是不能,便想着,只要你的身体能强健起来,纵使日后是个傻的也无所谓。”   强是身强体壮的强,很朴实的愿望,很简单的意思。   喻季灵沉默了:“……”   喻勉百无聊赖地晃了下杯中的酒,说:“事实也如我所愿,你长大了,长得…很好。”   喻季灵扑哧笑出了声,他别开脸擦了擦,笑骂:“你以为是萝卜吗?还长得很好,你怎么不说是收成不错?”   “确实不错。”   “……”   喻季灵最终醉倒在桌子上,趴着睡着了,喻勉叫人来把他扶下去,嫌弃道:“矫情。”   左明非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托着腮,微笑道:“我今夜才觉得,行之原来还是个好哥哥。”   喻勉:“……”   喻勉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偶然这么表露情绪,还被左明非看到了,这多少让他有些不自在,但他面上并无表现,甚至还云淡风轻地问:“羡慕?”   “有何好羡慕的?若你是我的好哥哥了,还如何做我的情哥哥?”左明非笑意盎然,那张风华卓然的脸看起来比灯色还要缱绻。 第71章 搏   闻言, 喻勉抬眸瞧了左明非一眼,只一眼,他便陷入到左明非的眼中, 仿佛惊雷在后脑轰响, 喻勉惊觉,似乎在任何时候, 只要他看向左明非, 左明非就一定在回望着他,从前喻勉以为无数次的四目相对是巧合, 此刻他渐渐明白, 那些他以为的对视,不过是他偶然回眸, 而左明非一直在等罢了。   数段回忆在喻勉脑海中浮现,朝堂之上, 牢狱之中,或是街头巷尾, 也或是宫廷盛宴,在那些地方,不经意的回身间,他总会碰上左明非的目光,那些目光是温和友善, 也是欲言又止,是关切担心,也是心向往之。   此时此刻,左明非闲适地托着腮, 眉眼弯弯地望着喻勉,他眸似秋水, 灯色点缀在他眉梢眼角,良辰美景惊不起他内心的半分波澜,他只专注地望着喻勉,好似要一直看下去那般。   喻勉心中升起几分若有若无的怅然,他掩盖住心中的复杂滋味,注视左明非:“不累吗?”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喻勉并不指望左明非能给他回应,但左明非却摇了下头。   喻勉只当他饮酒饮多了,却还是顺着他道:“你可以过得轻松些。”   抛开那些少不更事时的理想,像其他官宦人家一样,娶妻生子,步步高升。   “可是没有你。”左明非缓慢地摇了下头,他笑了下,伸手覆盖在喻勉的手背上,缓缓道:“我近来时常做梦,那些梦不好…我不喜欢…“   喻勉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问:“是吗?你梦到什么了?”   “有时候,是白兄入了大牢,我亲眼看着他被折磨而无能为力…”   “还有其他人被殴打致死的场面,那些人都是白兄的朋友…”   左明非声音低低地诉说着,他藏在玄色大氅里的身体微微颤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无助,于是身体不住地往喻勉身边靠近,“最终,白兄喝了毒酒。”   “所以我不敢问。”左明非仰脸看向喻勉,在喻勉的脸上寻找着什么,“我怕梦是真的,我不敢确认如今的一切。”   喻勉揽住左明非的肩背,他扣在左明非肩膀上手紧了又紧,最终还是放松下来,故作轻描淡写道:“梦都是反的。”   “我也觉得。”左明非展颜一笑,他握住喻勉的手,翻开他的手腕看了看,笑着说:“梦中你手足俱废,可我看,你分明好好的。”   “嗯。”喻勉安抚道:“你也会好的。”   左明非醉意上头,罕见地带了些孩子气,他问喻勉:“可是白兄为何还未给我回信?”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他朋友多,哪里想得起我们?”喻勉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等回了上京,我替你好好收拾他。”   左明非笑了下,顺着喻勉的话音开玩笑:“这么说,便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了。”   “……”喻勉顿住了,良久,他怔怔道:“无妨…”   左明非眸光微闪,他看向喻勉:“喻兄,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喻勉几不可见地收敛情绪,佯作随意道:“你指哪件?”   左明非:“……”   “我瞒你的事有些多。”喻勉调侃。   赶在左明非皱眉之前,喻勉拉着他的手,略显惆怅道:“我只是在想,日后见了思之,要如何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他。”   左明非微讶:“白兄还不知道?”   “你不记得?”喻勉倒打一耙地反问。   左明非揉了揉额角,苦恼道:“我记不得。”   “无妨。”喻勉含笑道:“要么就说,我救了你,然后胁迫你以身相许?”   “不,不是胁迫。”左明非拽着喻勉的袖子,着急地解释:“是两情相悦。”   喻勉盯着左明非的脸,他任由左明非拽着袖子,缓声道:“憬琛,你这样,很容易被吃抹干净。”   左明非自然知道喻勉口中的吃抹干净是什么意思,他忙低头避开喻勉意味深长的眼神,只是通红的耳朵出卖了他的紧张。   喻勉轻声一笑,端起酒杯喝了个干净。   “待我身体恢复些。”   喻勉口中的酒还没咽下去,就听到左明非轻声说。   “……”喻勉有些怀疑自己出现幻听了。   迎着喻勉不可置信的眼神,左明非不好意思地清了下嗓子,认真地说:“等我毒解了,便任由你折腾。”   “咳咳咳!”喻勉直起身子,那口酒倒是咽下去了,只是差点把他呛死,喻勉一边打量着左明非,一边止不住地咳:“咳咳…憬琛,你是不是喝多了?”   左明非看了眼被酒呛着的喻勉,并不承认,反倒说:“是你喝多了。”   谁喝多了倒是无所谓。   喻勉牢牢地盯着左明非,好似圈禁着什么猎物一般,他慢条斯理地说:“憬琛,我希望你记着你今天的话。”   左明非困意上头,偏偏脑袋还晕沉,他有些不乐意道:“我知道我中毒了记性差,你不用总是提醒我…呜~”后脑被人强势地把持着,左明非下意识想推拒,但他闻到喻勉身上的味道,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于是推拒的手转而去搂住喻勉,乖乖地任由喻勉轻薄。   次日,一辆马车行驶在山道上,车内坐着喻勉,左明非和姜云姝,驾车的是喻季灵和荆芥。   车上,左明非止不住地咳嗽,喻勉微微皱眉,替左明非拢好狐裘,数落:“昨日酒喝多了?”   左明非若无其事地挪开眼神,避重就轻道:“这山中冷气是重了些。”说完,他半是岔开话题,半是关切地问:“贸然前来,是否会打扰到道长清修?”   姜云姝道:“左大人不必担心,救人也是修行的一步,于道长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喻勉觉得好笑,他慢悠悠道:“好事一桩?不过是为自身谋利的托词罢了。”   “喻大人言重了,道长并不知晓外界恩怨,他肯出手相助,无非是因为琅琊众长老和在下的默认。”姜云姝面色平静道:“而我们,也不过是为琅琊谋个心安。”   左明非笑了:“姜姑娘倒是敢作敢当。”   “诚如左大人所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还望左大人回到上京时,仍然记得我们的约定。”姜云姝开门见山道。   “姜姑娘不怕我毁约?”左明非语调微扬,闲着也是闲着,不免多问了一嘴。   “大人是君子,自然不会做出小人之举。”姜云姝自然而然道:“况且,左大人的羁绊也在琅琊。”   听到这里,喻勉瞥了姜云姝一眼,他当然听得出,姜云姝口中的羁绊就是他。   “如此,左家与书院,也算是天作之合了。”姜云姝平静地说。   左明非和喻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   姜云姝看了看两人,问:“开个玩笑,不好笑吗?”   喻勉呵了声。   左明非咳了两声,温声道:“…姜姑娘果真是风趣之人。”   看着左明非绞尽脑汁的样子,喻勉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马车行至昨日离开之处,喻勉听到喻季灵发出一声低呼,他探身出去看,看到不远处站着一头狼,正是昨日狼群的头狼。   不过这头狼并无攻击之意,它与几人对视片刻,然后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后,它又回身看向几人,似乎在示意几人跟上来。   喻勉沉吟:“跟上它。”   不多时,在错综复杂的小径中,马车到达一处道观,奇怪的是,道观上并无牌匾,静谧肃然中,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人面色无波地站立在道观门口。   头狼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离冲虚道长几步远的地方,冲虚道长微微颔首,像是对待朋友般熟稔,对头狼道:“辛苦。”头狼这才满意地离开。   喻勉一行人走到冲虚道长面前,姜云姝,荆芥,和左明非恭敬地行了晚辈礼,反观道长的两个亲生儿子,一个赛一个的不以为然。   冲虚道长的目光略过众人,最终停在了场上唯一的女性身上,他冲姜云姝略一颔首,打量了姜云姝片刻,而后道:“姑娘身体康健,并无灰败之相。”   显然,冲虚道长把姜云姝当成了喻勉的心上人。   喻勉啧了声,“不是她。”说着,他牵着左明非的手上前一步,“是他。”   冲虚道长的动作微顿,淡然的目光中泛起微许波澜,他面色难得地崩裂了,“……”   喻勉的心上人是个…男人?!   “晚辈左憬琛见过道长。”左明非不疾不徐地俯身作揖,他面色虽然苍白,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世家风度。   冲虚道长讶然片刻后便恢复了平静,“九冥镜花。”他观摩着左明非下了定论,而后微微皱眉:“罪过,是何人如此歹毒?”   左明非温和一笑,“说来话长…”   “依你之见,白鸾尾能解毒吗?”喻勉打断左明非,直截了当地问冲虚道长。   冲虚道长:“能,也不能。”   喻勉稍显不耐:“我没空听你那些诡辩。”   “若贫道所猜不错,之前左公子可曾强行催动内力?”   左明非面露茫然,他不记得。   喻勉面色微沉,他想起在楞华古寺的时候,于是替左明非回答:“是。”   冲虚道长叹息着摇头:“那便是了,左公子经脉损伤严重,说到底,白鸾尾也是味剧毒,你们所谓的法子,不过是以毒攻毒,可如今左公子身体孱弱,经脉已然不堪重负,若强行服用白鸾尾,轻则毒解但经脉俱废,重则…身亡。”   喻勉皱眉:“可我十年前也用了白鸾尾,为何会无事?”   “你当初虽是手足俱废,但经脉并无损伤,而且此前鬼医让你修习了扶苏谷的枯木逢春,是以才能峰回路转。”冲虚道长的目光落在左明非身上,询问:“生机渺茫,你还想搏一下吗?”   生机渺茫?   仿佛被泼天的冷水从头顶浇灌到脚底,彻骨的寒意在喻勉心底升起,喻勉嗓子微干,他不由得冷笑出声:“渺茫?”   左明非微怔过后迅速恢复镇定,他从容地笑了下,掷地有声道:“当然。”   他继续说:“我不过是凡夫俗子一个,也有放不下的人和必须要做的事…说到底,我看不开生死,若能有活命的机会,我自当要搏上一搏。”   “可白鸾尾所生之地险象环生,你如何进去?”冲虚道长问。   喻勉本就烦心,此刻便直接打断冲虚道长,问:“为何要他进去?”   “不然你以为我叫他过来做什么?”冲虚道长望向喻勉:“所谓死生有命,看的便是个人造化。”   喻勉冷冷道:“我以为是你想见儿媳妇。”他嗤了声,用漫不经心的口吻继续道:“当是我多想了,至于白鸾尾,我自会寻来。”   冲虚道长:“那地方险象环生…”   “那又如何。”喻勉轻飘飘地说。   “……”   周遭陷入死寂,左明非沉吟:“喻兄…”   喻勉抬手制止他,皱眉道:“你也不必劝我。”   手心被人握住,喻勉垂眸看向手心处的暖意。   左明非握着喻勉的手,“我没想劝你。”他不由得收拢掌心,“我信你,万事小心为上。”   外人只说喻勉嚣张霸道,可隐忍数载能为恩师翻案的人,又岂会是有勇无谋之人?如履薄冰多年,谨慎和分寸早就刻在了喻勉骨子里,左明非是明白的,所以他并不担心喻勉的安危。   正因如此,左明非反而有些庆幸,这样即便日后自己不在了,喻勉也会很好地活下去。   通往南山深处的路径潮湿崎岖,道上只剩下喻勉和冲虚道长两人,冲虚道长了然道:“当年鬼医告诉我有个左家的小子在扶苏谷呆了数月等他回来,为此还冻坏了身体,为的就是求他救你…想来那个人就是左憬琛。”   这件事喻勉已经听言砚说过了,没想到冲虚这老儿也知道,于是他懒懒地斜了冲虚一眼,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冲虚道长:“当年他救你,如今你救他,也算是因果轮回。”   喻勉冷嗤:“因果?有事没事就扯因果,你们修道之人真是满嘴虚妄,即便他当年没有救我,如今我也是要救他的。”   “为何?”   “你当年为何会在母亲去世后一走了之?”喻勉反问。   冲虚道长沉默了。   喻勉百无聊赖道:“说到底,你我不过都是非一人不可罢了。”   冲虚道长停下脚步,望着前方漆黑的道路,对喻勉道:“你好自为之。”   喻勉顿住脚步,回身问:“我还有一事不明。”   “说。”   “既然白鸾尾所生之地险象环生,那当年救我的那株白鸾尾是谁取来的?”喻勉盯着冲虚道长问,他之所以这么问,自然是知道鬼医的功夫不怎么好,那么有能力摘取白鸾尾的便只有一人。   冲虚道长略显不自在地回答:“是我。”   虽然早就预设了答案,但喻勉还是沉默了,片刻后,他理所应当地问:“既如此,为何你不能再去一回?”   冲虚道长:“……”虽说他已远离红尘多年,但此刻他还是咂摸出几分被坑的滋味——这约摸就是“天伦之乐”中的坑爹。   喻勉轻笑出声,他走近一步,拍了下冲虚道长的肩膀,“开个玩笑,我的人自然是我来救,但还是…谢了,父亲。”   “很可怕。”冲虚道长冷不丁道。   喻勉不明所以,他眉心微动,看向冲虚道长,冲虚道长的声音有些虚无缥缈:“但也很美妙,在那里,我曾和你的母亲重逢。”   喻勉眉梢微挑,了然道:“是幻境?”   “是心魔。” 第72章 心魔   看喻勉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中, 冲虚道长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身后轻微的窸窣声,“你放心他一个人进去?”大长老仿佛凭空出现一般。   冲虚道长仍旧望着喻勉离开的方向, 语气不起波澜:“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大长老眯了下眼睛:“勉儿还真是你的儿子。”   冲虚道长慢慢回身, 他望着眼前发须皆白的老人,眉目间似乎闪过一丝笑意, “劳驾叔父费心了。”   “……”大长老略显无语地怔忡片刻, 缓缓沉吟道:“你们这些后生,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冲虚道长领路, 口中道:“侄儿已备下热茶, 叔父请随我来。”   大长老直接道:“喝茶便不必了,我来是有些事要问你。”   冲虚道长顿住脚步, 回身望着大长老,平静道:“叔父请讲。”   “我曾许诺保书院五十年太平, 今年就是第五十年了。”大长老感慨。   冲虚道长颔首:“叔父为书院呕心沥血一辈子,侄儿惭愧。”   大长老斜他一眼:“奉承话自不用说。”   “侄儿乃是真心实意。”   大长老道:“如今朝堂之上风起云涌, 无论此次左三公子能否被救下,勉儿势必要回去蹚这趟浑水,季灵就更不用说了,他每每念叨着出世,我老啦, 管不动他们了,且随他们了。”   冲虚道长不以为意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际遇。”   大长老不赞同道:“惟心,你的两个儿子日后可能会陷入到危险之中,即便如此, 你仍要选择在这山上蹉跎岁月,也不愿回书院帮忙?”   “书院有您, 有维平,足以安然无恙了。”冲虚道长语气缥缈:“贫道出家多年,早已不理尘世了。”   大长老恨铁不成钢道:“你因为儿女情长颓靡这么多年,像什么话!”   冲虚道长无动于衷道:“叔父偷跑上山,便是像话了?”   “你!”大长老被噎住了。   冲虚道长一摆衣袖,气定神闲道:“所以贫道才会邀请您前去喝茶,不然您约摸会碰上那几个正在下山的年轻人,到时候您偷跑进南山的事就藏不住了。”   “……”大长老吹胡子瞪眼道:“还不带路!”   冲虚道长恭敬道:“叔父请。”   走到一半,大长老皱着白眉,半信半疑地问:“只是喝茶?”   “当然不是,万一喻勉出不来,还得劳烦叔父您前去搭救,毕竟喻勉是叔父带大的,相信叔父您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寻死。”冲虚道长理所应当道。   大长老:“……”   冲虚道长微叹一声,为难道:“虽说贫道早已不理俗物,但看在叔父的面子上,也可帮衬几把。”   “……”大长老心梗地说不出话,他不明白的是,他这么正派的人,带出来的父子俩为何会一个比一个狗。   喻勉走在枯枝落叶上,周遭弥漫着潮湿的腐烂味道,迷蒙的瘴气像是有生命般地缠绕住喻勉的脚腕,继而缓缓往上缭绕,不多时,喻勉便置身于瘴气之中。   喻勉百无聊赖地注视着四周的景物,天色渐渐暗沉下去,前面似乎有些屋影,想必是山中人家…喻勉迅速意识到不对劲,这山中哪儿来的人家?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时,眼前的屋影便消失了。   是幻觉,喻勉心中了然,只是这样无边无际地走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倒不如顺势而为…   这么想着,喻勉再次闭上眼睛,他放空了会儿思绪,忽然听到一声呼唤,“喻兄。”   喻勉倏地睁开眼睛:“…憬琛?”   “喻兄。”左明非上前拉起喻勉的手,眉头微皱道:“我想了下,还是不能让你一个人。”   掌心的温度真实而温暖,喻勉打量了左明非片刻,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左明非温和地笑笑:“我碰到了冲虚道长,他给我指了路。”   “这便是我心中所想吗?”喻勉低声自语,他轻柔地摸上左明非的脸,“我确实很想和你一起,老实说,我宁愿你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但是…”喻勉蓦地收紧五指,他扼住左明非脆弱的脖颈,口吻漫不经心道:“假的始终是假的。”   眨眼间的功夫,方才的“左明非”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喻勉的掌心里只剩下空气,他放下胳膊,继续朝前走,一边留意着路上的药草,他听冲虚道长说,白鸾尾应是穗状的白色植物,会在哪里呢?   “行之。”熟稔的调笑声在耳旁响起,喻勉不由得一怔。   绛紫色的衣角映入眼帘,喻勉缓缓掀起眼皮,看到一张年轻且熟悉的脸,“……”   白鸣岐抱着手臂对他歪头笑:“你不妨猜猜,此番回去,你我谁会受罚?”   “阿岐。”喻勉听不出情绪地喊了声。   白鸣岐痞笑道:“先说好,我可不替你背锅,谢家世子是你打伤的。”   “阿岐。”喻勉又叫了一声。   白鸣岐意识到喻勉的不对劲,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喻勉沉静道:“你不该来。”   白鸣岐乐了:“你魔怔了吧,大白天的说什么胡话呢?”   “白天?”喻勉眯起眼睛,方才分明是黄昏,天色应该黑了才是。   白鸣岐点头:“晌午才过啊。”   喻勉抬头看向天际,不知何时,他竟站在崇彧侯府门外,耳边传来聒噪的蝉鸣声,他用手挡了下眼睛,却发现手背的皮肤年轻了不少,“……”   喻勉低头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幻境如此真实吗?   “啊呀,别看了,我说咱俩老实点回去给我爹认个错得了。”白鸣岐不由分说地拉起喻勉,喻勉扯住他的胳膊,忽地上前一步。   白鸣岐不明所以道:“你干嘛?”   喻勉盯紧白鸣岐的眼睛,在白鸣岐澄澈的瞳孔中,他看到了一张年轻气盛的脸——那是他十年前的面貌。   白鸣岐伸手盖在喻勉的额头上,纳闷道:“没发烧啊,你大中午的撞邪啦?”   喻勉道:“我撞你了。”   “呸,你才是邪。”   两人打闹着回府,甫一开门,一柄闪着寒光的刀尖就直冲脑门而来,喻勉偏头躲开,冷声警告:“白檀!”   刀尖划了个浮夸的刀花,然后就被人收起来了,“哼。”白檀扮了个鬼脸。   白鸣岐笑道:“臭丫头,搞偷袭是吧。”   白檀趾高气扬道:“是你技不如人。”   “你找打是吧?”白鸣岐伸手去敲白檀的脑袋,白檀猫着腰闪到喻勉身后,之后一溜烟地跑出府了。   白鸣岐抬起胳膊怼了下喻勉,“你也不拦着。”   喻勉怼了回去:“你还是想想怎么跟师父交代谢家世子的事吧。”   “我有什么好交代的?分明是你!”   “你!”   “夫君。”轻柔悦耳的女声在二人前方响起,喻勉下意识抬头,看到左淑宁款款走来,她径直走到白鸣岐跟前,轻声数落:“夫君这副不着调的样子,若是被父亲看到了,又要被责怪了。”   白鸣岐握住左淑宁的手,和颜悦色道:“好,听你的,我稳重。”   左淑宁脸上带着羞赧的笑意,她嗔道:“夫君这稳重,怕是只停留在口头上,对吧,二弟?”她寻找同盟般地看向喻勉。   喻勉轻笑着点头:“嫂嫂所言极是。”   左淑宁正色道:“说起来,你与憬琛的事还得好好合计,现下祖父虽然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但他最疼憬琛,日子久了,他肯定会动摇的。”   喻勉颔首,缓缓道:“劳烦嫂嫂费心了。”   “祖父也真是的,还把憬琛关起来了。”白鸣岐忍不住叹气,他看着喻勉揶揄:“某些人啊,怕是想的厉害,诶?行之啊,要不然今晚我陪你去夜探…”   左淑宁不轻不重地拍打在白鸣岐手背上,她责怪道:“夫君又出馊主意。”   “也不失为良策。”喻勉欣然点头。   左淑宁哭笑不得:“二弟你还真听他的?我看夫君这无法无天的个性,多半是你惯的。”   三人谈笑间,一个少年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愉悦地呼唤:“行之哥哥。”   闻声,喻勉下意识回身,“憬琛…”他脑海里昏昏沉沉的,有什么东西似乎被丢在脑后,但喻勉挣扎着想把它们捡回来,“你不该在这里。”喻勉皱眉说。   左明非停下飞奔的脚步,略显受伤的望着喻勉:“……”   喻勉重复:“你不该在这里。”   这话好似在责怪。   白鸣岐打圆场道:“憬琛,你怎么过来了?”   左明非怯生生地看了眼喻勉,轻声说:“我太想见行之…你们,就偷跑出来了。”   他反思道:“行之哥哥…说的对,我确实不应该偷跑出来…那我就先回去…”   “回什么回啊。”白鸣岐一手拉住左明非,一手狠狠地拍了下喻勉,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当初是你不讲道理地把人拐回家的,怎么到手了就不珍惜了?”   左淑宁低声安抚着左明非。   左明非抿了下嘴唇,他眸色微闪,黯然神伤地问:“喻兄,你…是不是后悔与我在一起了?”话说到一半,他的眼睛便全红了。   “别瞎说。”看到人几乎要哭了,喻勉这才慌了神,他上前搂住左明非,自责道:“我昨夜没睡好,有些恍惚,你别多想,我怎么可能后悔,方才我还与嫂嫂说今晚去见你呢,没想到你自己就来了,我开心还来不及。”   “真的?”左明非泪眼朦胧地问。   喻勉不假思索地点头:“自然是真的。”   白鸣岐欣慰地看着两人,他苦恼道:“祖父那脾气,也不知何时能同意。”   听到这里,左明非也有些失落。   白鸣岐开始出馊主意,他道:“依我看,你俩干脆…”   “夫君!”左淑宁不赞同地打断白鸣岐。   白鸣岐悻悻然地闭嘴了。   喻勉顺着白鸣岐的话音,淡定说:“干脆生米煮成熟饭。”   左明非吃惊地瞪大眼睛,眼中滑过几分茫然和不知所措。   左淑宁赶忙捂住弟弟的耳朵,她真的生气了,指责二人:“你们怎能如此口无遮拦?憬琛还是个孩子!”   白鸣岐叫苦连天:“冤枉啊夫人,我只是单纯地提议他们私奔。”   喻勉沉吟:“也行。”   其他人:“…” 第73章 对峙   “胡闹!”   堂屋下, 白征安背手走来,他面色严肃地望着几人,周身的威严气度压迫的几个后辈不得不俯身行礼。   “见过父亲。”   “见过师父。”   “见过侯爷。”   望着大气也不敢出的几个人, 白征安皱眉道:“行之, 你和憬琛的事已经在上京闹得沸沸扬扬的,现下你还敢直接把人拐到家中?”   左明非忙道:“不是的, 侯爷, 是我自己跑出来的。”   喻勉拉住左明非的手,将人拉到身后, 缓声道:“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 与憬琛无关,但凭师父责罚。”   白鸣岐忍不住搭话:“爹啊, 要我说,您就碘着脸去左府说说呗, 这左老太爷肯定会给您面子的。”   白征安一记眼风扫过去,白鸣岐便悻悻然地闭嘴了, “你随我来。”白征安对喻勉道。   喻勉看了眼白征安,他迈开脚步,却被左明非轻轻拉住了衣角。   “无妨。”喻勉握了下左明非的手,温声安抚。   来到书房,喻勉肃立在案几前, 案几后面,白征安面色不改地练着字,看白征安并不打算开口,喻勉道:“是我主动在先, 还望师父莫要对憬琛抱有偏见。”   白征安顿住动作,抬眼道:“你素来沉得住气, 难得这么维护一个人。”   喻勉略显不自在地摩擦着指尖,“师父当我在胡闹?”   白征安摇了下头:“虽然你比思之年幼,却比他省心的多,我自然相信你对左家三郎的真心,可你得知道,此事有悖于常理,况且喻左皆为百年世家,此事若成了,不见得是件光彩的事,反而会成为你们仕途的绊脚石。”   “那便爬到让人无法诟病的位置。”   少年脊背挺直地站在窗前,慢条斯理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倨傲,窗风撩起他的衣袍,玄色布料上的鎏金暗纹闪出几分矜贵的光泽,恰如喻勉的为人,内敛却不低调,张狂却不张扬。   白征安:“……”这话若是白鸣岐说的,他势必要敲打几句,可这话是喻勉说的,这孩子不是喜好大放厥词的性格。   白征安沉吟:“你与憬琛的事…我不反对。”   喻勉眼中闪过光亮,他情不自禁地翘起唇角,“师父。”连声音都带着愉悦。   白征安被他的情绪感染,脸上的表情也随和不少,他道:“但我终归是个外人,在这件事上,说不了几句,依我之见,你还得回趟琅琊,找你家中的族老亲自过来一趟,左老太爷是个读书人,对琅琊书院始终怀有敬重,想来不会再为难你们。”   喻勉犹豫了,书院古板迂腐得很,怕是不会承认他和憬琛。   白征安将喻勉的担忧看在眼里,继续道:“我会修书一封,递予你叔父道明原委。”   喻勉眼睛一亮,是啊,连师父都站在他这边了,书院又岂会不给师父面子。   “多谢师父。”喻勉郑重俯身作揖,语气欢快。   白征安觉得好笑,心想到底是孩子,他面不改色道:“嗯,你下去吧。”   喻勉甫一转身,就又被白征安叫住了,喻勉回身,面带询问:“师父还有何事?”   “行之,记住,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侯爷的声音郑重又缥缈,仿佛从虚空而来,又从消失在虚空中。   喻勉顿住脚步,喃喃:“师父…”   一瞬间,场景骤变,喻勉如同踩空一般,身体不由自主地下坠,期间,好像有碎石和树枝砸在他的身体上,划破他的皮肤…喻勉逐渐陷入到昏沉之中,他脑子分明是清醒的,但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在这段时间里,喻勉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仍然置身于幻境之中,可是,为何身体却处于不可控的状态?   不知道这静默持续了多久,耳边传来人焦急的呼唤声:“少将军!”   “少将军!”   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喻勉蓦地睁开眼睛,看到床前坐着几个面熟的将军,他们均是满脸担忧地望着自己,白征安拨开一众人,坐在喻勉床前,“行之,你终于醒了。”白征安的眼睛里满布血丝,看到喻勉醒来,他如负释重地松了口气。   喻勉怔忡地坐在窗前,开口:“师父…”他惊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沙哑到这种地步,于是不舒服地清了下嗓子,问:“我这是怎么了?”   适才醒来,喻勉就察觉到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几处还是致命伤。   白征安哑声道:“行之,你且安心养伤,其他事…有师父在。”   喻勉忽然想起来了,这是乾德二十一年,裴永诬陷崇彧侯谋反,并且要坑杀十万白家军,不得已之下,白征安带领白家军彻底反了,为了威胁白征安,朝廷扣押了白鸣岐,喻勉身上的伤是闯入上京营救白鸣岐,却遭遇埋伏时留下的。   对了,喻勉心想,事实本该如此,不反难道等死吗?   可是白鸣岐还在上京,还有憬琛…也不知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喻勉安静地思索着,有左家在,憬琛应该不会有事,至于白鸣岐,朝廷还要用他威胁白家军,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性命之虞。   营帐外传来喧闹声,是白檀的声音:“我偏要闯回上京,我势必会救出大哥!”   “大小姐!”   “大小姐,您别急…”   白征安虎着一张脸,走出营帐,训斥白檀:“够了!”   白檀眸中带泪,倔强地反驳:“可是大哥怎么办?父亲就不管大哥了吗?”   “你二哥尚且没那个能耐,你在这儿逞什么能。”白征安冷静地反问。   白檀擦了把眼泪,认真道:“爹爹,你相信我,若论武功,我不输二哥,而且我在江湖上还有些朋友,他们与我里应外合…”   “行了,你不必说了。”白征安皱眉打断白檀。   白檀怒不可遏:“你…”   话音未落,白征安一掌落在白檀的后颈,白檀晕倒在白征安身前,白征安抱起女儿,他认真地注视了女儿片刻,这才抱着白檀走到喻勉床边,将白檀放到了喻勉身边。   “行之,我已安顿好马车,你与阿檀先回琅琊…”白征安和声道。   喻勉眸色漆黑,他直接道:“我不回去。”   白征安没多少耐心了,他道:“听话。”   喻勉别开脸:“我会找人护送阿檀去琅琊。”   白征安蓦地怒了:“你留下有什么用?”   “替你冲锋陷阵。”喻勉平静地说。   斥责的话再也说不出来,白征安重重地叹息出声,他眼神寥落地看向帐外,怅然道:“阿勉,这天下经不起折腾了。”   外敌未平,内乱又起。   喻勉倔强道:“这不是我们的错。”   白征安粗糙的大手拂过喻勉的头,无奈道:“可牵连到了百姓。”   喻勉:“这不是我们的错…”他皱眉低吼出声,想要急切地寻找一个答案:“我不明白,师父…明明我们什么也没有做错!”   对上少年倔强又委屈的眼神,白征安无声地勾勒下唇角,他毫不留情地劈在喻勉颈侧,“睡吧。”   睡梦中,喻勉的意识处于虚无之中,他看到白鸣岐为了不让父亲为难,选择在狱中自戕。   他看到白征安为了保下白家军,让副将砍下自己的头颅去向朝廷交差。   他看到白家军满心悲愤,誓死抵抗,最终在箭雨中全军覆没。   他看到白檀被抓去大牢折磨致死。   他看到左明非被左家囚禁在深院之中,非死而不能出。   “哈哈哈哈哈哈…”喻勉低声笑出来,这放肆的笑声中掺杂着悲凉,他满身寥落,颓然地靠在黑暗之中,疲惫地闭了下眼睛:“到头来,结局还是一样…”   他低声自言自语,而后眼睛蓦地睁开,神色只剩狠厉与阴毒,他漠然道:“那就重来!”   坐以待毙是等死。   顺势谋反还是死。   那就在白家军的鼎盛时期反了!   攻入上京,灭皇室满门,取下皇帝的脑袋,将裴永千刀万剐!!!   场景虚虚实实,马蹄所过之处火光滔天,百姓的惨叫声充斥在城中,上京俨然成了修罗地狱,喻勉神色冰冷,漠然注视着这一切。   “荒唐!”白征安骤然出现,他怒视着浑身血光的喻勉,斥责:“喻勉,你当真要做这乱臣贼子?”   喻勉微顿,他眯眼望着白征安,拽紧缰绳不发一语。   熟悉的人影策马出现,左明非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他难过道:“喻兄,你当真要做这乱臣贼子?”   白鸣岐站在白征安身侧,焦急道:“阿勉!回头是岸。”   回个屁的岸。   喻勉手持长枪驱马奔向几人,寒光毫不留情地闪过,几人瘫倒在地,没了生息,喻勉百无聊赖地丢掉长枪,自言自语:“美梦变噩梦,无趣。”   “无趣的是你。”黑暗中,锦衣华袍的男子款步朝喻勉走来,他有着和喻勉一样的面容,但眼神却透着几分轻佻和邪肆:“啧啧啧,真狠心啊,老实说,我以为你会选择自/戕。”   喻勉不屑一顾道:“为了一些并不存在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男子笑得有几分兴味。   “梦寐以求?”喻勉缓缓重复。   “若非如此,我也出现不了在这里。”男人蛊惑般开口:“行之,我就是你的欲/望,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喻勉轻嗤:“你也配?”   男人不赞同道:“过河拆桥吗?你方才分明也沉浸其中。”   “老头子说过,白鸾尾所生之地险象环生。”喻勉冷不丁地说。   男人悠悠道:“那又如何。”   喻勉一步一步走近那个和他有着一模一样脸的男人,声音低沉地开口:“这最危险之地,便是我对过去的求而不得,是我与师父的观念不合,还有与憬琛的立场对立,简而言之…”   顿了下,他骤然出手,扼住男人的脖颈,眼神冰冷无情:“就是我的心魔,我猜,白鸾尾就在这附近,你说呢?”   男人神色大变,他扬起脖子,企图掰开喻勉的手,口中嘲讽:“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没了心魔?”   “冲虚老儿修道数载尚有心魔,我凡夫俗子一个,又岂能除掉心中的魔障?”喻勉漫不经心地说。   这下男人彻底懵了,他探究的打量着喻勉。   喻勉瞥他一眼,不紧不慢道:“但是你得知道,谁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说到底,你不过是个蠢念头,只能借助这南山瘴气才能魇住我,识相点的,就乖乖地滚回去。”   心魔茫然了:“留下不好吗?我能为你营造出更好的梦境。”   “假的终归是假的。”喻勉淡淡道:“虽然我时常会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可我也知道,按照师父的秉性,白家覆灭根本就是场死局。”   就像方才的幻境一般,心魔试图为他造出家庭和乐的幻觉,可因为喻勉清楚白征安和白鸣岐的为人,他知道这些是假的,所以悲剧不可避免。   周遭陷入死寂,身上的各个地方传来痛感,喻勉缓缓睁开眼睛,他不知为何竟摔下了山崖,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想来在幻境中的跌打,和他置身于此脱不了干系。   打量着四周的景物,喻勉的目光忽地一顿。   瘴气逐渐消散,不远处的山泉边上,月光洒在在一株白色的穗状药草上,好似药草也在发着光。 第74章 独留   喻勉撑着树枝走在山径上,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凸月,心中盘算着已经过去了五日,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斑驳的树影落在喻勉的后方, 像是什么要吃人的魑魅魍魉。   只是喻勉虽然形色狼狈,但气度仍旧从容, 他腰间别着白鸾尾, 白鸾尾的根部用黑色的布料裹着湿润的泥土。   在这条道路的尽头,喻勉终于看到一个人, 他略挑眉梢, 似是有些意外,然后缓步往冲虚道长的方向走去。   冲虚道长站在原地, 如实道:“我以为你至少要半个月。”   喻勉:“那你为何不在半月之后再来?”   “闲着也是闲着,在哪里都一样。”冲虚道长的目光在喻勉身上的伤口处一一略过, 最终定格在白鸾尾上,道:“看来你还算顺利。”   “不算差。”意识到冲虚道长在打量自己身上的伤, 喻勉不太自然地扔掉棍子,往身后看了眼,慢条斯理道:“都道南山是灵山,我看它邪乎得很。”   冲虚道长:“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 你想听哪个?”   喻勉目光一紧,直接问:“可是憬琛出事了?”   冲虚道长没有否认,“他受了些刺激,现在很是不清醒。”   喻勉疾步往下山的路上走去, 冲虚道长轻飘飘地跟上他,“好消息是, 扶苏谷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最迟今晚到。”他说这话无非是想让喻勉宽心,而后,他又喊了声:“喻勉。”   喻勉脚步不停,他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父亲到底想说什么?”   冲虚道长抬起手臂,挡住了喻勉下山的道路,他望着喻勉,说:“你可知憬琛为何会在中毒初始忘了你?”   喻勉停下脚步,眉心动了动:“……”   “镜花中含有延迟衰老的痴情花,痴情花来自西疆的玉女教,原本是为防止教中女子动情的毒药,中此毒者,不能动情。”   冲虚道长说:“九冥之人在制作镜花时,虽然用其他毒草冲淡了痴情花的毒性,但也和其他毒性糅杂在一起,无爱者则恢复青春,安静等待毒发的时刻,有爱者则忘爱,一旦想起,便加速毒发,不过二者的结局都是一样——”   “皆是神思混乱,痛苦身亡。”   听到这里,喻勉僵住了,所以左明非忘了他并不是因为他不重要,却是恰恰相反。   他掀起眼皮,看向冲虚道长:“所以呢?”   “所以于憬琛而言,情深则不寿。”   喻勉嗤笑出声,他嘲讽道:“结局不都是死?”   “早死和晚死,还是有区别的。”冲虚道长递出一个小方盒,说:“白鸾尾若是用不好,那是当场要毙命的,倒不如让他忘了你,安然度过余下时光。”   喻勉瞥过小方盒,“这是什么?”   “能让他忘了你的药。”   喻勉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忘了?   开什么玩笑!   “喻勉!”冲虚道长紧跟上喻勉,直言道:“我是为你考虑。”   “……”   冲虚道长盯着喻勉的脸:“要知道,最承受不了憬琛离开的人是你,活一个月和活半年的区别,你自己衡量。”   喻勉终于忍无可忍,他怒不可遏地低吼出声:“可他会忘了我!”   冲虚道长目光微动,他说:“但你能陪他更久一些,不是吗?勉儿,我深知看着挚爱离开的无力,若是能重来,我情愿你母亲好好活着,哪怕她爱的人不是我。”   “所以你就把母亲的死归结到季灵身上?!”喻勉嘲讽道:“其实你想说的是,你情愿当初死的是季灵,对吗?父亲,与其操心我,你倒不如好好参参你修的是什么道!”   “喻勉!”冲虚道长罕见地动了怒气:“我从未这么想过,季灵也是我儿子。”   喻勉放声笑了起来,他眼中血丝密布,唇角上扬又压下,“你不是修道之人吗,哪来的儿子?”喻勉讥诮。   冲虚道长攥紧拂尘,用力地闭了下眼睛,“你太执迷不悟了。”他哑声道。   “你接受不了母亲的死,在这山中虚度岁月,我看最执迷不悟的就是你!”父子俩都清楚对方的逆鳞,捅起刀子来一个比一个狠。   喻勉用力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山下走去:“我不会让左三忘了我,哪怕是死,他也得死在我手里。”   喻勉回到书院时,凌云台被人层层把守着,看到他回来了,荆芥立马走过来,皱眉道:“你终于回来了。”   凌云台好似遭受过什么重创一般,院子里一片狼藉。   察觉到喻勉的目光,荆芥道:“这些都是…左三公子做的。”   “……”喻勉回眸看向荆芥。   荆芥沉声道:“王太后的人追来了琅琊,他们与姜家的勾结到一起,将白家灭门的事透露给了左三公子,左三公子起初半信半疑,后在书院中套了许多弟子的话…得知了真相,之后就真气暴动,陷入到癫狂之中。”   “姜氏全族闯入书院,他们非说书院忘恩负义,吵闹着要书院给个说法,山长和姜先生已经去解决了。”   荆芥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担忧道:“大长老和二师公在里面帮左三公子输送真气,快一天了,还不知情形如何。”   喻勉抬腿就往房间里去,他动作粗暴地推开房门,看到左明非痛苦隐忍地闭着眼睛,他盘腿而坐,身边是大长老和喻维平在帮他梳理着暴动的真气。   自从中了镜花后,左明非的真气一直被毒性压制在体内,久未梳理的真气在左明非巨大的情绪起伏过后彻底爆发,对他的身体造成了巨大的损伤,这让左明非本就脆弱的经脉变得更加不堪重负。   与此同时,左明非的意识也陷入到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   看到喻勉进门,大长老和喻维平收手,两人严肃地对视一眼,大长老沉吟:“一切只等扶苏谷的人来了再说了。”   左明非扶住自己膝头,他支撑不住般地喷出一口淤血,喻勉见状,忙俯身将人揽进怀中,他眉头紧蹙,低声唤道:“憬琛。”   “多谢…大长老和维平先生。”左明非气若游丝地开口,他死死地掐着自己手心,垂眸盯着地上的血迹,他的礼数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只有片刻的清醒。   喻维平叹气:“这些话就不用说了,你的身子要紧…”   喻勉抱着左明非,却又不敢太用力,“叫你不要乱跑,遇到坏人了吧。”他的口吻温柔的像是在哄小孩子。   左明非抬手按在喻勉胳膊上,他欲言又止地望着喻勉,眸中隐隐有水光跃动。   喻维平道:“姜家的人还在闹,我和大长老得去看看,你们…先聊吧。”   等其他人离开,迎着左明非的泪光,喻勉云淡风轻地挪开眼神,只道:“憬琛,我找到白鸾尾了,你马上就没事了,现下你什么都不要想,只安静地…”   “白兄死了。”左明非蓦地开口。   “……”喻勉沉默地注视着左明非。   左明非抱着自己的头,他头颅内仿佛有千万根细针不断地碾压,“死在我的眼前…我什么都做不了…”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额头,却被喻勉扼住了手腕。   喻勉手上力度强硬,语气却是温柔:“那些都过去了。”   “过不去…过不去!”左明非终于忍受不住,没有真气帮他疏散毒素,他只能用肉/体承受着镜花带来的痛苦,他在喻勉怀中躬紧腰背,脸色涨得通红,“…喻兄,我现在乱的很,我总是…我总是看到白兄死在我跟前,几遍,十几遍,几十遍…而我只能看着…一次又一次…”   左明非想挣脱喻勉的桎梏,他使劲用额头撞击着喻勉的肩膀,撕扯间,左明非整个人潦倒狼狈,他乌发凌乱,衣衫不整,满脸痛苦癫狂,像是在深渊中挣扎的鬼魂,没了半分温润如玉的姿态。   “憬琛。”喻勉压住住烦躁不安的情绪,用力将左明非抱进怀里。   “哪些事是真的?我分不清…我分不清啊——”   左明非红着眼睛推开喻勉,他表情扭曲,无望和痛苦仿佛滔滔洪水般要将他淹没,他分不清今夕是何年,往昔的绝望一幕幕地在脑海重现,看着白鸣岐赴死而无能为力,得知喻勉被折磨却什么也做不了…   最终落下个挚友身亡,挚爱被废的下场。   一瞬间,左明非仿佛回到了那暗无天日的大牢,他被狱卒死死地按着,看着那盘毒酒被端到白鸣岐桌前。   “不要,”左明非死死攥紧铁栏,他使劲摇着头,注视着神色平静的白鸣岐,不顾仪态地嘶喊:“白兄不要喝!”   锦衣华服的太监挑剔地走进大牢,他厌恶地看了眼白鸣岐,哪怕在这种环境中,那张脸还是俊俏非常,愿不得太后娘娘惦记了,段公公嫌弃地撇了撇嘴,道:“既然你不愿投靠太后娘娘,那就别怪娘娘无情了。”   白鸣岐脸上带着张扬的笑意:“难为公公了,还要替太后扯皮条。”   “你,不知死活!”段公公白了白鸣岐一眼,不耐烦道:“那就快些上路吧,至于你父亲和妹妹那里,娘娘会为他们求情的。”   提到父亲,白鸣岐目光微动,他轻声问:“当真?太后真的会放了我妹妹,并且…为我父亲求情?”   左明非隔着铁栏,冲白鸣岐大叫:“假的!!白兄,别信他!!不能信!”   白鸣岐静静地看了眼段公公,说:“我会如太后所愿,还望太后…记得遵守承诺。”   “这是自然。”   平日里握惯笔杆子的手已经遍布创口,那只手稳当地拿起酒杯,手起手落,像是他纵情豪饮无数回中的其中一回,世子仍然潇洒从容,仍旧光风霁月。   只是,这世道不配世子活着。   “砰”一声,酒杯跌落在地,尘埃落定。   左明非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瞳孔震荡,说不出一句话来,他重重地喘着气,眼睁睁地白鸣岐赴死。   白鸣岐放肆地大笑起来,泪水随着眼角溢出,他面对着窗外日光,神色癫狂却畅快,迎着天光,他勾唇喃喃:“惟愿…这盛世长远,生民…安乐…”话语逐渐断断续续,血迹顺着唇角溢出。   “白兄…”泪水滑落脸庞,左明非如同溺水般地喘着气,他崩溃地大喊:“来人啊!快来人…救命啊!求求你们…快救人啊!!白鸣岐!白思之!!救救他,救救他啊——”   然而,狱卒始终漠然地站立一旁,他们为了防止左明非跟着寻短见,将左明非紧紧地按在地上,这让左明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鸣岐咽气。   白鸣岐颓然落地,他吃力地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脸色灰败地看着已然崩溃的左明非,安抚似的笑了笑,世子有张好皮囊,但这笑容却难看得很,“憬琛,别哭。”   “人都是要死的。”他近乎自言自语。   “我啊,就早…走一步了。”   “阿勉那家伙,也不知道如何了…希望他…别…咳咳!别像我…”口中涌出的黑血越来越多,白鸣岐挣扎着匍匐在地,血染红了他的牙齿和前襟,可他仍旧旁若无人地说着:“阿勉和阿檀…一定会好好的。”   继而,白鸣岐翻了个身,他仰躺在地上,气若游丝地苦笑:“当真是…生亦有忧,死也犯愁啊…下辈子…”这声音越来越低,直到彻底了无生息。   “白鸣岐!白鸣岐!!你起来啊!!!”   “白鸣岐——”   绝望和痛苦将左明非彻底压垮,他爆发出不期然的力量,将自己身上的人蓦地掀翻下去,这悲伤和无望无从排解,左明非目眦欲裂地掐住身下人的脖颈,不断地加大力度。   “左明非!”喻勉神色复杂,他卡着左明非掐着自己的手腕,望着不断发疯的左明非,他道:“是我,你看清楚我是谁。”   左明非眼神恍惚一瞬,他凑近打量了眼喻勉,认出了喻勉:“喻兄…”他的声音因为疼痛直接变了个调子,手上却仍旧没有松开。   喻勉轻柔地握住他的手腕,“是我。”   “喻兄…”左明非呜咽一声,他跨坐在喻勉身上,低头与喻勉额头相抵,泪珠一颗又一颗地砸在喻勉脸上,“怎么办?怎么办…”语气中满是无助和无望,他仿佛真的置身于十七岁的那场囚笼,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只剩下他悲怆地面对着一切。   喻勉松开一只手,他任由左明非掐着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安抚般地拍着左明非的后背,他温声问:“憬琛,你是不是感觉很痛苦?”   左明非用低泣声代替了回答。   “这样吧。”喻勉将手放在左明非的手上,他引导着左明非加大手上的力度,温柔道:“你先杀了我,再选择自我了断,这样一来,我们都不会再感到痛苦了,如何?” 第75章 沉沦   白鸣岐的死带走了左明非的理想与抱负, 喻勉的离开带走了左明非的生机和笑容,后来,上京城中只剩下左明非。   没人知道他颓靡了多少日夜, 也没人清楚他的自责与无力, 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时间里,左明非十分想不通, 他近乎自虐地不吃不喝, 近乎偏执地思索着何为对错,他时常喃喃自语, 仿佛白鸣岐还活着, 也时常狠瞪着皇宫的方向,思索着他的血海深仇。   面对祖父的斥责, 伯父的劝诫,左明非始终无动于衷。   天才陨落, 总还会有其他天才升起,就当左家要放弃左明非时, 左萧穆来到了左明非的面前。   对于这个自幼失去双亲的三弟,左萧穆嘴上不说,心中是十分疼惜的,何况左明非自幼聪敏,在他身上, 左萧穆能看到左家的未来,所以于公于私,左萧穆都不忍左明非被放弃。   左萧穆推开房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潮湿腐朽的味道, 左明非瘫坐在榻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床顶, 思索着他那无边无际的疑惑。   看着死气沉沉的左明非,左萧穆直接道:“喻勉被琅琊书院的人带走了。”   左明非无动于衷。   “他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   左明非有了些反应,他呆滞地看向左萧穆,不知长兄何意。   左萧穆道:“喻勉仍是戴罪之身,书院的人不会为他大张旗鼓地寻找名医。”   “书院会护着他,就像左家会护着我。”左明非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起伏。   左萧穆皱眉:“你在怨恨?”   “我不能吗!”左明非反问,他蓦地激动起来,因为久未进食的缘故,他费劲地撑起虚弱的身体,目眦欲裂地盯着左萧穆,踉跄着前进:“我所学,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世道却示我,奸臣当道,残害忠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   “左明非!”左萧穆厉声打断他。   左明非步伐虚浮,眼看要栽倒在地,左萧穆皱眉扶着他,强压下怒气:“够了,你为何就是看不明白?”   左明非紧紧揪着左萧穆的前襟,他强撑着身体,像是质问左萧穆,也像是质问着这世道,“我所求,宁以义死,不苟幸生,左家却囚我…教我苟延残喘…”他闭上眼睛喃喃:“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左萧穆盯了左明非片刻,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开,左明非摔在地上,仍旧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左萧穆刚迈出去一步,就顿住了,他似是不经意道:“对了,说起来喻勉,他可没你这么舒坦,他手足俱废,即便活着也是个废人,就是可惜了,他那么骄傲的人。”   “……”左明非望着房梁,自言自语道:“书院会找人给他治的。”   “没法治,刑部的手段,你会不清楚?”左萧穆意味深长道:“即便能治,书院难道会给他治?看他被治好了再回来闹?”   左明非下意识攥紧指尖。   左萧穆冷冷道:“你尽管这样颓废下去,看看你和喻勉到底谁先去见白家世子。”   那之后的夜里,左明非就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几个月后,左家开始为左明非张罗后事时,左萧穆带着左明非回来了。   左老太爷问左明非去了哪里,左明非闭口不言。   左老太爷又问左萧穆,左萧穆只道他是在附近的城镇找到左明非的。   再之后,左明非渐渐恢复成当初的样子,他仍旧温文尔雅,仍旧博学洽闻,所谓瑕不掩瑜,众人渐渐淡忘了他与乌衣案的关系,他不再是受乌衣案牵连的世家子弟,而成为世无其二的左家璞玉,入仕途,进刑部,成为交口称誉的璀璨明珠。   初始,左明非认为自己对喻勉的感情不见得有多么情深似海,不过是少年时候的怦然心动,后来发生了太多,即便去求鬼医救喻勉,左明非也是情义为先,私情在后的。   十年后,左明非望着那个逐步迈上朝堂的男人,岁月带走了他曾经的意气风发,他变得喜怒无常和阴晴不定。   回忆裹挟着沉痛,左明非蓦然惊觉,这么多年来,他避开婚事不谈,并非是清心寡欲,许是乌衣案在左明非生命中留下的痕迹太重,连带着他对喻勉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执着,少时心动如何演变为非喻勉不可,左明非也说不清楚,这感情就像埋在树下的烈酒,即便被深埋着,酒香却经年不散,甚至愈发醇厚。   在得知喻勉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替白家翻案后,左明非心中是激动的,他庆幸喻勉和他一样,虽然他也曾旁敲侧击地告诉喻勉他们是同一阵营,但喻勉并不领情,这个男人变了太多,他孤傲冷漠,野心勃勃,左明非逐渐意识到,他们的路是不同的,不仅不同,很可能还会发生冲突。   在喻勉惹怒圣上被贬出京后,左明非也选择将那份没说口的情愫深埋心底。   到底是行途陌路,又何必徒增变故。   可惜世事无常,也好在世事无常,兜兜转转,二人还是纠缠在了一起。   “你先杀了我,再选择自我了断,这样一来,我们都不会再感到痛苦了,如何?”喻勉唇角带着笑意,宠溺地望着左明非,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提了个好办法。   左明非掐着喻勉的脖子不断收紧,他好像要被那些痛苦的回忆拽入深渊,但他不想自己去,他已经…独自很久了。   尽管呼吸越来越艰难,喻勉始终好脾气地望着左明非。   最终,左明非松开了掐着喻勉的手,他无声地流着泪,双手转而攀上喻勉的双肩,将脸埋入喻勉的颈窝,“你已经很苦了…”他哽咽着说:“你已经…很苦了…”他最不想的,就是把喻勉重新拖入深渊。   这样的话,左明非是第二次说。   喻勉叹息出声,他拂着左明非的后背,轻柔地数落:“你总是这样心软,要如何是好?”   左明非不答,只是无力地抵着喻勉的肩膀。   喻勉找到左明非后心的位置,内力顺着掌心源源不断地灌入到左明非体内,他修炼枯木逢春已久,这些护体真气盘桓在他体内,如同暖玉般能温养人的心神,之前他也会帮左明非调理内息,这次却有些不同。   左明非察觉到不对劲,他反应极大地推拒:“不行…”和之前不同的是,喻勉直接将自己的深厚内力传给了左明非——这是散尽功力的法子。   喻勉不容置疑地抱紧左明非,仍旧往他体内输送着温厚的内力,“听话,很快就不疼了。”   左明非挣扎得越发厉害,“别白费力气了…”真气进入体内,帮他缓解了经脉滞涩的疼痛,连带着头也没那么疼了,他恢复些神志,却拒绝了喻勉的好意:“我已经是废人了,你不能再…”   “我有分寸。”喻勉微微皱眉。   “可以了,喻兄。”左明非想从喻勉身上起来,“我感觉好多了…”   喻勉顺着左明非抬身的姿势,压低左明非的脖子,仰脸吻住了左明非。   左明非僵住了。   喻勉满意了,他牢牢地把持着左明非的脖颈,衣袂交叠纠缠,两人依旧保持着躺在地上的混乱姿势,空气中除了偶尔的抽泣声,还有逐渐散乱的喘/息声。   经脉的疼痛,头部的刺痛,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回忆,还有唇上的温热…左明非感受着这混乱却刺激的一切,由不得他做出思考,他迫切地想为自己的痛苦寻找着出口。   左明非脑海里残留着对喻勉患得患失的惊慌,于是动作愈发急切,相比之下,喻勉为了给他输送真气,倒显得漫不经心起来,仿佛接吻只是他安抚左明非的手段。   想起曾经的可望而不可即,以及喻勉这略显敷衍的不专心,左明非心中的不满焦躁被无限放大,他强硬地卡住喻勉的下巴,咬破了喻勉的下唇。   喻勉嘶了一声,他眉心微动,心中有些被忤逆到的不满,却因为对方是左明非,喻勉也愿意哄着一些,于是安抚道:“慢一点。”   身体的痛楚和精神的愉悦让左明非愈发不清醒,他根本不管喻勉说了什么,只是肆意在喻勉身上寻找着安慰,混乱放大了左明非的欲/望,他清楚地知道与他正在亲密的人是谁,他那双昳丽的眸子盯着身下压迫感十足的男人,渴望在眼底泛起涟漪,继而在心底掀起惊涛巨浪——   他想要他。   冰凉的指尖滑过腰际,喻勉微顿,他眯眼看向左明非,自然也看到了左明非眼中那不加掩饰的欲/望,他轻笑出声,眼底的兴味愈发明显,他悠悠问:“来真的?”   左明非用动作代替了回答,他吻得更加不管不顾,好像要把人拆吃入腹一般。   喻勉想要翻身,他动了下,左明非却没有躺下的自觉,“听话,憬琛。”喻勉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应该占据主导地位,事实上,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左明非听不进去任何话,仍旧趴在喻勉身上胡作非为。喻勉一边与左明非接吻,一边纵着人胡闹,他就当是小狐狸闹脾气在身上撒欢,也算是别有情趣。   但是很快,喻勉就意识到,这小狐狸可不仅仅是想撒欢。   喻勉按住左明非的手,眉梢略略挑起:“这么敢想?”   左明非没有回答,他眸中泛着水光,直白地盯着喻勉。   喻勉冷哼一声,作势起身:“行了,我没空陪你玩。”反正内力也输送完了,这小子虽然看着不清醒,但都敢想一些有的没的了,想必也好受了许多。   尽管左明非不清醒,此刻却意识到喻勉的拒绝之意,他无师自通地按着喻勉,体内周转起内力,竟然用喻勉给他的内力缚住了喻勉。   “……”喻勉始料不及,比起惊讶左明非对他内力的使用,他更在意自身的处境,方才他消耗了大量内力,说实话,他现在有些挣脱不得,他不耐烦地啧了声,声音带着隐隐的压迫感:“嗯?”   左明非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喻勉耳侧,他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喻勉,再次望着喻勉时,眼中带了些水痕,因着方才的折腾,左明非早已衣衫不整,不知是痛处还是情/欲使他面颊上染上一层薄红,他眸色盈盈,唇角染着零星血迹,看起来既圣洁又放/荡,仿佛梅花跌入泥泞,残损却又美的惊心动魄。   喻勉呼吸微滞,继而喉结滚动:“……”他暗中用力,想反客为主,奈何内力损耗过多,根本奈何不得左明非半点。   左明非看喻勉没有反应,眼泪啪嗒地落在喻勉脸上,虽然处于上风,但他却像被压制住一般,无助地落着泪,眼巴巴地望着喻勉。   喻勉陷入了沉思:“……”   “我很疼…”左明非低声凑在喻勉耳边倾诉,他委屈地告诉喻勉:“我已经很疼了…”语毕,他细密的吻便落在喻勉的脸上和颈侧,左明非似乎微叹一声,语气轻柔的近乎蛊惑:“和我一起疼吧,行之哥哥。”   他太可怜了,喻勉心想。   只一次。   喻勉抚摸着左明非的后颈,他幽深的眼睛望进左明非痴迷的眼底,心想,哄哄他吧。 第76章 一线   夕阳带不走初春的冷意, 余晖吝啬地洒在凌云台的门前,下人们抬着几桶热水进去,一炷香的功夫后, 又抬着桶出来, 他们眼观鼻鼻观心地干活,对于房内的事, 皆心照不宣地选择不听不看不谈。   屋内, 喻勉屈腿坐在床边,身上散发着沐浴过后的湿气, 他已经换上了干净的里衣, 肩头只披了件外裳,偶尔露出的胸膛上还残留着些许暧昧的痕迹, 他眉头紧锁,深深地望着躺在自己身边的人。   左明非已经睡下了, 只是睡得不太安稳,他露出的脖颈上密布红痕, 再加上他虚弱疲惫的面容,看起来好像被欺负过一样——只是方才受累的分明是喻勉。   这小子意识不清醒,连带着动作都透着疯劲儿,折腾了许久,喻勉自是存了哄人的心思, 因此好一番受累,虽然有些不适,却也在能忍受的范围之内…不过下次,喻勉摩擦着指尖, 心想可没有下次了。   “别!”左明非梦魇出声,他冷汗骤出:“别杀他们!!!”   喻勉俯身轻唤:“憬琛, 憬琛?”   左明非猛地攥紧喻勉的袖口,他惊慌地睁开眼睛,先是呼吸散乱,继而大口地呼气。   喻勉轻轻拍打着左明非的手臂,稳声道:“别怕。”   左明非忽地起身,他满目紧张地看清喻勉后,反而更加慌乱了,他手足无措地不敢触碰喻勉:“喻兄你怎么样?你的手脚…孙大夫可替你医治过了?”   喻勉没有及时回应,他心想,憬琛提到了鬼医孙百草,记忆莫不是停留在了乌衣案之后?   他斟酌着回答:“嗯,还好。”   左明非并没有松口气的样子,他整个人看起来了无生气,在得到喻勉的回答后,他很轻地应了声,接着眼泪缓缓在眼中积聚,继而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悲伤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地将他吞噬殆尽。   喻勉愣了愣,抬手替他擦去眼泪,“怎么了?哭的这么可怜?”   “大家都不在了,诗会的人,还有白家…”左明非声音滞涩道:“都不在了,以后都不会在了。”   喻勉携泪的手顿住了,他有一瞬窒息。   这么多年来,喻勉终于切实地体会到,被留在乌衣案阴霾中的人,从来都不是他一个。   喻勉用指节蹭了蹭左明非脸,轻声问:“你都这么难过了,还去请鬼医救我的命啊?”   喻勉体会过那种滔天的绝望和无力的自责,那种情绪仿佛深渊巨兽一般,能吞掉人所有的情绪和气力,换句话说,在那段无法排解痛苦的时间里,人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更别提还要担心着另外一个人。   当年的左明非只会比现在更狼狈,但他却承受着莫大的悲痛,跋山涉水,替喻勉求命。   喻勉呼出一口气,他凝望着左明非的眼神中既有疼惜着迷,也有茫然不解,他柔声喃喃:“可是谁来救你呢?”   左明非呼吸颤抖,他用力闭了下眼睛,自嘲道:“我活的好好的,何需被救?”他那双惯常澄澈温和的秋水眸中,此时此刻是一片灰败的死寂,他无力道:“左家要我活着,我好好活着便是…”   可是他的某些部分,早就随白鸣岐一同去了。   和喻勉内敛的反骨不同,左明非和白鸣岐是有些天真的理想在的,他们志趣相同,抱负一致,所以白鸣岐不仅是左明非的良师益友,在某种程度上,白鸣岐更代表着左明非的理想抱负。   上京城中的那群乌衣少年,他们出身世家,心怀天下,憧憬着共创盛世,他们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肩负着为民请命的责任,到头来却是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在后人的闲话家常里,他们更像是场笑话。   于是,死人闭不上眼,活人不如死了。   喻勉盯着左明非的眼睛,半晌才道:“是得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为他们找回公道。”   左明非听笑了,他抬眼看向喻勉,灰败的眸中闪过一丝同情,似是无奈喻勉的天真,他说:“不能。”   喻勉:“能。”   “不能。”   喻勉仍旧坚持,他捉住左明非的肩膀,强调:“能。”   “不能就是不能!”左明非罕见地发怒了,他用力挣开喻勉的双手,激动道:“你难道看不清吗?白氏覆灭根本就是陛下授意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权之下,众人皆为棋子,公道?呵,世上若是有公道,白家就不会是这个下场。”   “世上若是没有公道,那我便成为这个公道。”喻勉眸色沉沉,他说得漫不经心,却让人无端觉得可靠。   左明非没有回应。   其实,喻勉更想把如今已是十年后的事告诉左明非,可左明非沉浸在乌衣案的悲伤里,喻勉担心他再受刺激,而且,喻勉也存有私心。   十年前,他们分隔两地,不知用了多久才把自己重新拼凑起来,如今,喻勉想带着左明非一起走出来,虽然没什么意义,但喻勉还是想这么做。   “憬琛,你得信我。”喻勉朝左明非伸手。   “不信。”这声音没多少情绪,但回答得很快。   左明非靠在床头,侧对着喻勉,死气沉沉地喃喃自语:“我什么都不信。”   喻勉收回停在空气中的手,温和包容地说:“也对,空口白话的,你不相信也是应该。”   在左明非如今的印象里,这好脾气不该属于喻勉,他稍显迟疑地回身,探究般地打量着喻勉,却看到了喻勉露胸膛上的暧昧印记,“……”左明非顿了下,才意识到一件事情,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痕迹只多不少。   左明非并非不懂事的孩子,他短暂地从失意中抽离出来,语塞地问:“…我们为何会在一张床上?”   喻勉自然而然地穿上衣裳,他无声地勾了下唇角,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才想起来问?”   “……”   “显而易见,”喻勉拢好衣衫,抬眸看着左明非,一字一顿道:“我们是夫妻。”   “什么?”左明非懵然睁大眼睛。   和方才苦大仇深的病美人相比,左明非这副目瞪口呆的孩子气可爱多了。   喻勉含笑欺近左明非,和声道:“既然我是你的夫君,那养你一辈子也无妨,你大可继续颓废下去,我养得起。”   左明非下意识反驳:“我不用你养。”   “哦?那你是打算振作起来了?”喻勉摸了摸左明非的头。   左明非并没有躲开,他凝眉询问:“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无疑是心悦喻勉的,可现下他满心颓靡,哪儿还顾得上儿女情长。   “憬琛,如今记得白家人便只剩你我了,我们才是一路人。”喻勉坐在床边说。   这倒是真的,想着世人对白家的冷眼旁观,左明非再次心灰意冷起来。   喻勉为他盖上被子,温声道:“你只需要知道,你心悦我,我也心悦你,我们会一直在一起,这便够了。”   良久,床上传来一声很轻的回应,“嗯。”   喻勉安顿好左明非后,下人们通报有贵客来访,他以为是言砚,心中稍微踏实了点,却没想到,跟随言砚来的,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堂内坐着许多人,看到喻勉前来,喻季灵低声询问:“你这一下午的,都去哪儿了?”   喻勉不动声色地避开这个问题,他看向那位不速之客,嗤道:“你还敢来?”   左萧穆暗暗攥紧拳头,沉声道:“憬琛是我左家的人,我为何不能来?”   “胡说。”喻勉漫不经心地坐下,理所应当地反驳:“他明明是我的人。”   从前在朝堂上,左萧穆便深知喻勉的嚣张霸道,他索性不予辩驳,直接道:“关于憬琛的身体,我决定了,不用白鸾尾,让他将前尘旧事忘干净…”   喻勉打断他,“你凭什么决定?”他眸色深沉,   “凭我是他大哥,凭白鸾尾药性难明。”左萧穆不容置疑道。   喻勉目光幽深地盯着左萧穆:“只要镜花一日不解,他就有随时殒命的危险。”   “你是怕他忘了你吧。”左萧穆拍案而起,他语气激动:“你明知憬琛越在意你,镜花就会越快发作,可你还是缠着他,喻勉,你非要看憬琛死了才痛快吗?”   喻勉神色难明地问:“谁告诉你的?”   左萧穆冷冷道:“用不着谁告诉我,左家自然有左家的法子。”   望着争执的两人,大长老和喻维平默契地不吭声,年轻人的事他们并不发表意见,于是压力就给到了喻季灵。   身为书院的山长,喻季灵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先别吵了…”   喻勉发出一声低笑,他不以为意地看着左萧穆,“即便是死,左三都不能忘了我。”这话简直蛮不讲理。   “你这是在满足自己的私欲!”左萧穆怒道:“再说你有什么资格替憬琛做决定?”   喻勉掌中蓄力,淡淡道:“我便是替他做了,你待如何?”   “好了!”喻季灵忍无可忍道:“在书院之内大吵大闹,成何体统!一切还要等言神医看过憬琛之后再下定论。”   左萧穆看向置身事外的言砚,道:“言先生,白鸾尾便不必用了,还请您施针抹去憬琛的记忆,之后我会带他离开。”   言砚眉梢微挑,不置可否。   喻勉蹙眉,沉声道:“白鸾尾是我带回来的,要如何处置我说了算。”   “你!”左萧穆咬牙切齿地看着喻勉,顺手摸向了腰间的佩剑。   眼看这争论有演变为动手的趋势,言砚这才懒洋洋地动了下,开口:“好啦,吵什么吵,这件事你们说的都不算。”   喻勉和左萧穆停下争执,不约而同地看向言神医。   言神医悠悠道:“憬琛自己说的才算。” 第77章 生机   来者是客, 喻季灵为左萧穆安置了一处院落,离凌云台不远,也方便左萧穆去探望左明非, 对此, 喻勉虽然看起来不太满意,但到底没说什么, 给足了喻季灵这个山长的面子。   不待安置妥当, 左萧穆便急着去看左明非,可是听闻来人是左萧穆后, 左明非却闭门不出, 拒绝见任何人,对此, 左萧穆既疑惑又震惊,按道理说, 这种无礼的行为不会出现在左明非身上。   喻勉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靠在柱子上, 天晓得,他可没有阻止左萧穆见左明非,是左明非自己不想见。   左萧穆疾步上前,质问喻勉:“你对憬琛做了什么?”   喻勉不紧不慢地反问:“我能对他做什么?”   言砚阻挡住左萧穆的身影,说:“大人别冲动, 憬琛如今心智混乱,有不理智的地方也属正常。”   “憬琛向来得体,定是你趁他心智薄弱蛊/惑了他什么。”左萧穆咬牙切齿地盯着喻勉。   喻勉勾了下唇角,不作辩解。   言砚横插在两人之间, 挡住了喻勉那张嚣张的脸,他思索片刻, 对左萧穆道:“大人不妨想想,在过去的岁月中,你和憬琛可曾有过有隔阂的时候?说不定如今憬琛正处在这个时候。”   左萧穆冷哼:“憬琛是个懂事的孩子,即便与人有隔阂,也不会做出这种闭门不见的失礼之举…”脑海中闪过一幕,左萧穆骤然语塞,他无声地张了下嘴,眼神有微许动荡。   “…是有过这种时候。”他沉吟。   是在乌衣案发生之后——那段时间,左明非仿若困兽一般,既颓然又带有攻击性。   左萧穆明白了,他缓缓抬眸看向喻勉,沉声道:“是你,趁虚而入。”   喻勉瞥过左萧穆之后,目光定格在紧闭的房门口,他慢条斯理道:“是你们…不,是这世道,让他失望了。”   左萧穆眼中血丝凝聚,太阳穴隐隐抽动:“乌衣案已然昭雪!你们还想如何?”   喻勉盯着勃然大怒的左萧穆,轻飘飘道:“可是憬琛不知道。”   左萧穆瞳孔微缩,陷入到沉默之中。   喻勉的声音沉郁顿挫,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他被留在过去了。”   左萧穆攥紧拳头,他的呼吸急促一瞬,之后他缓缓垂首,看起来竟然有些无可奈何的颓然。   “咳,既然如此,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商量一下憬琛的病情?”言砚中肯地建议。   左萧穆漠然道:“我断不会让憬琛服用一株药性不明的毒草。”   言砚听笑了,他歪了下脑袋,饶有兴致地问:“我说左大人,谁告诉你白鸾尾是服用的?”   左萧穆:“……”   听到这里,喻勉也看向言砚,却对上了言砚那双揶揄的凤眼,这神医不紧不慢地说:“是你们先入为主,我只说白鸾尾能救憬琛,可从未说过白鸾尾需得服用啊。”   喻勉:“……”   这倒是,世人提及草药,多半想到服用,却忽略了草药的其他用法。   言砚摇头感慨:“不听大夫言,吃亏…”   “你有几分把握?”喻勉打断言砚问。   言砚乐道:“呦,你还在乎这个?你不是宁愿让人家死,也不愿让人家忘了你吗?”   喻勉:“少废话。”   左萧穆也追问:“白鸾尾真的能救憬琛?”   言砚笑眯眯地看着左萧穆,“左大人,你不是宁愿让憬琛等死,也不愿让他尝试白鸾尾的吗?”   左萧穆:“……”   言砚总结评价:“啧啧啧,常言道——”   “男人啊,就是贱。”   喻勉按响了指关节,左萧穆摸向腰间的佩剑,赶在二人发飙之前,言砚急忙笑道:“不说笑了,为今之计,还是得先把憬琛喊出来,不然这望闻问切实展不开,也不必谈治病救人了。”   说着,其他人的目光落在喻勉身上,很显然,左明非如今只给喻勉开门,那能把人叫出来的,自然只有喻勉。   喻勉抬手叩响房门,问:“憬琛,开门。”   房门纹丝不动,喻勉屈指的手微微一顿。   他又敲了一下,“憬琛?”   房门里头仍旧没有回应。   这就很是尴尬了。   本以为喻勉是例外,谁知如今的左三是谁也不理,任性得紧。   喻勉的脸色沉了沉,看样子很有破门而入的架势,言砚自觉地退避三舍,左萧穆则戒备地盯紧喻勉。   谁料,喻勉只是后退半步,声音如常道:“憬琛,你不愿意我们进去没关系,但你的身体要紧,言神医远道而来,你忍心看他白跑一趟吗?”   左萧穆稍显讶然地看了眼喻勉,在他眼中,喻勉并非是个说理的性子。   屋里传出一道闷闷的声音:“是孙大夫的高徒吗?”   喻勉回答:“正是。”   半晌,房门被推开一条缝,左明非黯淡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言大夫请进。”   言砚进屋查看左明非的病情,喻勉和左萧穆侯在屋外,倒是难得的心平气和。   “其实,从某些事上来说,你救了憬琛。”左萧穆冷不丁地开口。   喻勉不以为意道:“我救他的次数多了去了。”   左萧穆:“我是说十年前。”   喻勉沉默,良久方道:“是他救了我。”   左萧穆缓缓道:“那时候,憬琛宛若一具行尸走肉,若非要救你,他大抵会一直颓靡下去,那样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了。”   “他不会。”喻勉语气笃定地打断左萧穆。   左萧穆竟然无奈笑了下,他回忆道:“你是没见过他当初那个样子…”   “那也不会,即便没有我。”喻勉说。   左萧穆微微挑眉:“…为何?”   喻勉道:“因为我不会。”   “……”左萧穆注视着喻勉。   喻勉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才说:“而我和他,从来都是一样的人。”   左萧穆没有否认。   喻勉换了个话题,他瞥了眼左萧穆,问:“左家可是出事了?”   左萧穆自嘲一笑:“祖父年事已高,陛下恩准我父亲回家侍奉祖父,其他族弟皆被任以闲职,至于憬琛,我们对外声称他病了。”   左家的倾颓之势已然出现。   喻勉轻嗤:“从我被贬谪出京,你们就该猜到这个结局。”   江山代有才人出,属于世家大族的时代终将会过去,这苗头约摸从乌衣案开始就出现了。   左萧穆稍显寥落地喝了口茶,难得吐出一句心声,“终是日薄西山。”   喻勉却不认同,他盯着茶汤里起起伏伏的茶叶,语气让人捉摸不透,“你又怎知不会东山再起?”   左萧穆打量着喻勉,“东山…再起?”   喻勉意义不明地说:“也可能是东宫的东,谁知道呢?”   喻勉也在打东宫的注意,这简直和左明非的盘算一模一样,“……”左萧穆现下终于信了,这两个性格迥然不同的人,确实是一样的人。   言砚出来时,左萧穆被随从叫走了,院里只剩下喻勉,喻勉问他:“如何?”   言砚似笑非笑地看着喻勉:“那自然是不容乐观。”   “……”喻勉横了言砚一眼。   言砚笑道:“有趣的是,憬琛叫我进去,并非是让我替他诊治,而是问了你的情况。”   喻勉稍显疑惑:“我的情况?”   “行之啊,你忘了吗?十年前的你可是手足俱废。”言砚目带笑意地提醒。   喻勉顿住了,他神色复杂地看向那扇关着的门。   言砚兀自点头道:“憬琛在这种情况下还念着你…这是件好事,人啊,只要有念着的东西,便不会轻易离开。”   喻勉直接问:“憬琛能治吗?”   言砚意味深长道:“这要看你舍得不舍得了。”   “我?”   “如你所知,白鸾尾药性难明,从某种程度来说,可能还带有寒毒,需要用温厚的内力滋养它月余,这个过程可能会耗尽人近十年的功底。”言砚的声音不疾不徐,听起来很有娓娓道来的感觉。   而修炼枯木逢春的喻勉,内力宽和中正,最适合来滋养白鸾尾。   “……”喻勉眯眼打量着言砚,他合理怀疑言砚初始就想让他用内力来滋养白鸾尾。   言砚最开始并没有说明白鸾尾的用法,也是担心喻勉会直接拒绝。事实上,若是在几个月前,喻勉得知救左明非需要自己付出这样的代价,可断然不会去管左明非死活。   可是如今…   不能够了。   左明非与他有太多的羁绊。   喻勉直接问:“我要如何做?”   言砚笑了:“喻大人不愧是喻大人,敞亮!”   喻勉不咸不淡道:“我自是没你的鬼心眼多。”   言砚无辜道:“我不过是在帮你认清你的心。”   “呵。”   言砚随和地笑了下,他望着房檐上逐渐融化的残冰,问:“行之,你相信命吗?”   “不信。”喻勉不屑一顾道。   言砚含笑问:“我倒是信上几分,你说,憬琛多年前求我师父救你时,会料到以后他需要你救吗?”   喻勉淡淡道:“我也可以不救他。”   言砚:“……”   “所以,不是命,是我。”喻勉用指节敲了下桌子,提醒言砚:“告诉我如何做。”   言砚打量了喻勉几眼,认真道:“我先给你开些药。”   喻勉微顿:“给我?开药?”别人做正事前是沐浴焚香,怎么到他这里就成了开些药?言砚不愧是鬼医的徒弟,一样让人摸不出头绪。   言砚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喻勉的腰,饶有兴致道:“行之啊,我也是没有料到。”   喻勉起初不明所以,片刻后就明白了言砚是什么意思,他中午同左明非才行了周公之礼,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言砚有个男相好,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喻勉危险地眯起眸子,看向言砚:“嗯?”   迫于喻勉压迫感十足的眼神,言砚微笑着改口:“我的意思是,给你开些药…你拿去给憬琛涂。” 第78章 心门   夜色已深, 喻勉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他走到床边,望着闭眼的左明非, 在床边伫立良久。   左明非缓缓睁开眼睛, 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喻勉的脸上。   “吵醒你了?”喻勉微顿,低声问。   左明非摇了下头:“原本就没睡着。”顿了下, 他看着喻勉说:“…我以为你会叫我, 就没睁眼。”这算是解释了他一直闭着眼睛的原因。   喻勉:“我来看看你睡没睡着。”   “你…有事吗?”左明非朝着喻勉的方向问。   喻勉笑了下:“没事就不能来看你?”   左明非下意识解释:“我没有这样说过。”   “那你白日还不让我进门?”喻勉语带笑意地问。   左明非别开脸,“这是你的院子, 你想进来…还用得着我同意吗?”   喻勉缓缓靠近, 左明非似乎被喻勉的身影笼罩住,但他却不觉得压抑, 在这熟悉的气息中,左明非体会到一种久违的平静, “若是我想躺下呢?”喻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调侃之意。   左明非往里面躺了躺, 并且掀开了被子,示意喻勉躺下。   喻勉重新替左明非掖好被角,“我身上凉,躺一会儿就好,用不着盖被子。”   左明非眸光微闪, 他伸手抓住喻勉的衣袖,稍显紧张地问:“你不睡这里?”   喻勉回答:“我住隔壁。”他平日里琐事繁忙,担心吵到左明非,并未和左明非住一起。   “为何?”左明非眉心微动, 不解地望着喻勉:“为何分开睡?我们不是夫妻吗?”   这话无异于撩火,不待左明非反应, 喻勉就伸手抬起左明非的下巴,俯身亲了上去。   下巴处的指尖微凉,左明非抓住喻勉的手臂,双目紧张地闭上,睫毛一颤一颤的。   最终,喻勉还是躺下了,他脱去外裳,躺在左明非身边。   听着喻勉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左明非忍不住轻声问:“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喻勉转身面对着左明非,他望着左明非眸中的微光,平静地开口:“要说什么?”   左明非百无聊赖地想,喻勉应该问他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就像伯父,祖父和大哥那样,劝他振作也好,骂他看不清现实也罢。   温热的触感拂上脸庞,喻勉低柔的声音响起:“憬琛,我说过,你想如何便如何,我如今能做的,唯有让你自在。”   左明非哑声道:“我可能不会再像过去那样…”   那样什么?   那样明朗,那样心怀希望,那无疑是惹人喜爱的模样。   “我喜欢你,与你是何样没有关系。”喻勉的拇指轻柔地蹭过左明非的眼底,“睡吧。”   左明非小心翼翼地抬手,几番犹豫过后,他紧紧抓住喻勉的手腕,闭上了眼睛,恍惚间,左明非听到喻勉说:“我之后可能会闭关几日。”   左明非努力撑起眼睛,睡眼惺忪地问:“为何?”   “因为言砚要医治我的手脚。”喻勉没有把自己闭关的真相告诉左明非,他问左明非:“你自己呆着可以吗?”   左明非心中本就装着喻勉的伤势,听到喻勉这样说,他不假思索地点头了,“嗯。”   为了彻底消除白鸾尾的寒毒,言砚用药石将白鸾尾的根茎染成蓝色,只有当白鸾尾的寒毒彻底被消融,他才恢复原本的颜色。   在此期间,喻勉需要闭关。   不知过了多久,喻勉从神思虚空中回神,面前泡在药池中的白鸾尾已经恢复了小半颜色,喻勉禁不住前倾身体,平静已久的胸膛开始急促跃动。   喻勉捂住胸口,心想这白鸾尾到底是灵物,他已经耗费了大半功底,但这株草不过才恢复了不到一半的颜色。   这样想着,喻勉便重新凝神聚气,可惜聚气到一半,他丹田内的真气忽地沉降,动作被迫中断,喻勉仿佛被人一掌劈在了天灵盖上,体内乱掉的内力压得他喘不过来气,他整个人匍匐在地上。   正在这时,石室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喻勉艰难抬头,看到了门口的言砚。   言砚一进门就看到了喻勉这副狼狈的样子,他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皱眉走到喻勉身后,迅速打开随身的针包,拈起一根银针扎在喻勉身后,“什么都别想,放松。”言砚沉稳道。   喻勉照做,在言砚银针的调理下,喻勉觉得体内乱掉的气息渐渐好转。   言砚道:“你已经在此半个月了。”他看了眼石桌上简单的吃食,责怪道:“我们当时说好的九天。”   喻勉盘腿坐着,他终于能放松片刻,于是疲倦地闭了闭眼睛,回应:“啰嗦。”   “啰嗦?”言砚严肃道:“喻行之,你知道你此刻的脸色有多差劲吗?”   喻勉不以为意道:“死不了。”   言砚皱眉看着药池里的白鸾尾,说:“你太着急了。”   喻勉稍显不耐道:“左三等不了。”   言砚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哼道:“可别他没好利索,你就倒下了,那你俩便真成一对亡命鸳鸯了。”   喻勉沉吟:“憬琛如何了?”   “有我在,他不会死。”言砚从容自若道。   喻勉缓缓呼出一口气,直接问:“他还有多长时间?”   言砚呼吸微顿,片刻后,他如实道:“我也不瞒你…至多两个月。”   “那白鸾尾多久才能恢复?”喻勉又问。   言砚声音低了下来,他说:“…最快一个月半。”   喻勉心烦意乱地闭了闭眼睛,他不耐地摩擦着指尖,看样子又想要聚气凝神,言砚扼住了他的手腕,无奈道:“行之,欲速则不达。”   喻勉面色沉静:“我有分寸。”   “行之,我是医者,见惯了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所谓绝处逢生,关键在于这个‘绝’字,而非‘生’。”言砚语重心长道:“你信我,当年我师父治得了你,如今我便能救左憬琛。”   喻勉看了眼言砚,言砚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说:“你该出去走走了,憬琛在外面等你,你也不想他一直为你担心吧?何况左萧穆陪着他,你就不怕左萧穆将他掳走?”   喻勉笃定道:“他不会。”说着,他便撑着言砚的肩膀,起身往石室外面走去。   言砚会心一笑,随他一同走了出去。   踏出石阶的那瞬间,喻勉看到一个绿色的身影站在门外,他微微一愣,凝眉道:“憬琛?”   左明非注视着台阶上的喻勉,两道长眉担忧地蹙在一起,却是不发一语。   紧接着,言砚走出来,看到左明非后,他也微怔:“憬琛?你怎么过来的?”   左明非垂眸,他看着喻勉强撑出来的虚浮脚步,低声回答:“我跟着言神医过来的。”   言砚干笑两声,打趣道:“怎么?思念行之啦?”   左明非盯着喻勉不发一语。   言砚识趣地闭嘴了,他先行一步:“那你们聊,我…我去煎药。”   此处只剩下两人,喻勉淡笑一下,如常般道:“这次闭关是有些久…”   “你闭关不是为了治病吗?”左明非干脆地打断喻勉:“你看着分明比之前虚弱。”   喻勉敛眸思索,不紧不慢道:“内功就是这样,费劲得很…”   左明非:“你骗人。”   两次说话都被人打断,即便这人是左明非,喻勉也有些不悦,他沉声提醒:“左三。”意思是让左明非适可而止。   左明非垂眸盯着地面,自言自语道:“我时常觉得浑身乏力,心头郁结…而言神医每日都会让我服药,想来是我得了什么难治之症…不,可能比难治之症还要可怕…仔细观察便能看出,照顾我的下人们都是被交代过的,看来…需要被言神医救治的是我,对吗?”   看来无论失忆多少次,左三的聪慧都不会消失,往好了说,左明非这叫心思玲珑,往坏了说,这又何尝不是思虑过重?   喻勉默然。   水滴般的眼泪砸落到地面,这滴泪像是秋日的第一滴雨水,继而绵绵不绝地簌簌而落。   看着垂眸落泪的左明非,喻勉难得有些手足无措,“憬琛…”他下意识往前迈,却因脚步虚浮往前扑去,只是他并未摔倒在地,反而被人抱住了腰背,拥进了怀里。   左明非的双臂紧紧地抱着喻勉,他将脸深深地埋进喻勉的颈窝中,他哽咽道:“只是,若因为救我而让你受这种磨难…我只会更难过…”   “喻勉,你的命…是我千山万水求来的,你为何不能好好爱惜?”   左明非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他想起那些跋涉在雪地的日子里,他仿若行尸走肉一般,靠着一口“让喻勉活下来”的气,在冰天雪地中找到行踪不定的鬼医,那时候,他像是在黑暗中抓到了一抹萤火虫的光,虽然微乎其微,却叫人心怀希望。   喻勉怔然地搂紧左明非,他用脸颊蹭了下左明非的脸颊,哑声回答:“因为我想你和我一起活下去。”   纵使针锋相对,纵使勾心斗角,可只要左三活着就好。   左明非缓缓后退,他眼眸通红地望着喻勉,“……”   喻勉用拇指轻柔地擦去左明非眼角的泪,他嗓音低柔且认真:“我需要你。”   左明非眼中升起星点光亮,喻勉继续道:“总有一天,你会看到你想看到的,也会实现你想实现的。”   左明非担忧地看着喻勉,鼻音浓厚地问:“你的身体…”   “无碍。”喻勉抓住左明非想碰他却不敢碰的手,“我的命是你救的,所以现在给我一个救你的机会,行吗?”   左明非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心烦意乱的很,“……”   喻勉反倒释然地笑了下,他握紧左明非的手打算回房,一边走一边打趣:“下次有事好好说,可别再哭鼻子了,好似我欺负你……呃!”   后背狠狠地撞上一个温热的胸膛,喻勉被左明非从后面用力地抱着,料峭春风拂面而过,两人的青丝纠缠在一起。   左明非的脸藏在喻勉的乌发之中,闷声道:“好…”顿了下,他认真地补充:“好的。”   喻勉闭了下眼睛,淡色的唇微微上扬,他的手心覆盖在了左明非扣在他腰前的手背上,心想,左三的心门总算被他撬开了一个口子。   “憬琛,下次再闭关,你和我一起吧。”喻勉安抚般道。   “嗯,我照顾你。”左明非边擦眼泪边点头。   “不用,我看着你就好。” 第79章 牵一发   喻勉倒也说话算话, 再次闭关时,左明非和他一同进入石室,喻勉为白鸾尾输送真气时, 左明非就坐在石桌后面抄写经文, 待喻勉休息时,左明非会贴心地递上茶水。   这段时间里, 因为有事情做, 左明非看起来没有之前那样死气沉沉。   只是左明非并不是一直都有时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为了延缓生机, 言砚为他施针过后,他总是会陷入到沉睡之中。   喻勉是被惊蛰的雷声吵醒的, 他缓缓睁开眼睛,听着石室外的淅沥雨声, 心头闪过一丝烦躁。   从石室中出来,喻勉从言砚那里得知左明非的情况稳定, 这才稍微宽了宽心,他正要回石室时,却见喻季灵匆匆赶来。   “大哥,陛下驾崩了。”   喻勉和言砚俱是一愣。   喻季灵手里攥着一封信,他皱眉道:“刚从上京得到的消息, 陛下已经驾崩半月有余了。”   乾德帝是个称职过头的皇帝,他好似一眼就能看穿人心中所想,以至于他未离世时,喻勉也不敢太过造次, 甚至,喻勉已经做好了等他驾崩之后再造次的打算。   喻勉不得不承认, 作为君主,乾德帝这一生实在是功大于过。   退外敌,乾德帝曾隐姓埋名深入军中,同崇彧侯一起建立军功,却敌百里。   平叛乱,乾德帝曾经亲手处置王氏谋逆之人,丝毫不顾及外戚之情。   定朝纲,乾德帝设立六合司与内阁,各方势力互相制约,朝堂风平浪静数十年。   可以说,除了乌衣案,这位君主的一生没有任何污点。   除此之外,这位铁血帝王最擅长的便是坐山观虎斗,官官制衡,于谈笑风生之间,将帝王之术玩的明明白白。   可是,乾德帝突然驾崩了。   喻勉心中有些恍然,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旧帝驾崩,新帝登基,朝政未稳,这实在是喻勉回去掌权的大好时机,事实上,他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只不过,他没想到乾德帝会驾崩的会这么突然,在他的盘算里,乾德帝驾崩少说也是得两年,三年,甚至五年之后的事情了。   “大哥。”   “大哥?”   “大哥…”   耳旁传来喻季灵的呼唤声,喻勉渐渐回神,他眸色幽深地抬头,似乎在通过同一片天空,窥探着上京的风云变幻。   天空传来高亢的雄枭声,喻勉注视着那一点越来越近,最终,喻勉抬起胳膊,一只海东青稳当地落在喻勉的左臂上,并且亲昵地拱了拱喻勉的臂肘。   喻季灵打量着这一幕,好奇地问:“什么?”   喻勉拆下海东青腿上的密信,回答:“上京的来信。”   当初离开上京,喻勉并不是毫无后手,朝廷中有他的人,虽然不多,却是够用。   信上寥寥数言,看起来写得很急,总结下来就是:上京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盼君速归。   喻季灵担忧地看着喻勉,问:“你…要回去吗?”   喻勉沉思片刻,然后将密信放进香炉中,回答:“不回。”   喻季灵懂喻勉的为难,他知道此时回去能抢占先机,这样的话,喻勉离自己的目的也能更近一步。   但是喻勉拒绝了。   喻季灵试探着问:“是因为憬琛?”   喻勉缓缓呼出一口气,眸色叫人捉摸不透,他回答:“不全是。”   上京原本四方势力——擅长平衡之道的乾德帝,以江南江氏为后盾的太皇太后,结党营私的王太后,以及势弱却位于正统的东宫太子。   几个月前,太皇太后薨逝,宣告着江南江氏的没落,如今乾德帝也驾崩了,上京的势力便只剩下王太后与太子。   王氏看似跋扈却不足为惧,太子性格软弱却并非可欺——   说到底,上京如今缺了个主持大局的人,唯一能与喻勉抗衡的人是左明非,可左明非如今在喻勉手里。   喻勉垂眸,掩去眼中的算计之色,且让他们争去,他自会坐收渔人之利,并且抱得美人归。   喻勉看似平心静气地回了石室,他继续用内力滋养着白鸾尾,却不知何时走了神,待他察觉到自己真气乱了时,他已经控制不住体内四处乱走的真气了——   这是走火入魔之相。   恍惚间,喻勉想起离开上京前,乾德帝闲适地立在城墙上,云淡风轻地笑看着他:“行之,就离开了?”   喻勉肃然不动,淡淡道:“陛下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乾德帝微笑着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看起来像个仁慈的长者,他问:“你还回来吗?”   喻勉不动声色道:“全凭陛下旨意。”   全凭陛下旨意,就像对白家一样,叛臣与忠臣,全在君王的一念之间。   “……”乾德帝仍旧笑意淡淡,他迎风而立,笑了几声:“你啊你啊,可真不像是崇彧侯教出来的。”   喻勉眸光微动,他眼中闪过一抹烦躁之色,平静道:“陛下,我师父已经故去很多年了,我早就不是他教出来的了。”   “可他毕竟教过你。”乾德帝如常道。   喻勉心念微动。   乾德帝继续道:“行之,无论你日后会不会回来,朕都希望你记住,你永远是崇彧侯的弟子。”   帝王的声音越来越深沉:“你不能违背他的意志。”   崇彧侯最为人褒奖的就是忠义。   忠义。   呵,真是讽刺。   喻勉百无聊赖地想,老皇帝是在敲打他呢。   无论乾德帝再怎么英明,他都不得不面对人一生的终点——死亡。   喻勉望着乾德帝斑白的两鬓,又对上了皇帝眼中的复杂之色,“……”喻勉缓缓垂眸,恭声道:“臣遵旨。”   那时候,乾德帝应是看出了喻勉的敷衍之意,却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下头,他望着苍茫的城墙外,背对着喻勉沉默了。   喻勉蓦地发现,这位惯常运筹帷幄的君主的背影变得佝偻单薄,他明明妻儿成群,却看起来比形单影只的喻勉还要孤单。   “陛下,”喻勉神使鬼差地问出口:“你可曾后悔过?”   这是大不敬之话。   乾德帝背对着喻勉,声音沉稳如常:“人这一生有很多角色,朕是皇帝,这一生无愧于天下,无愧于百姓,如此便是够了。”   话外之音就是,他不悔。   他不后悔曾同崇彧侯驰骋疆场,同生共死;也不后悔纵着奸佞残害崇彧侯,只因为自己的一时猜忌。   听到这里,喻勉并不觉得愤怒,他只觉得索然无味。   “陛下圣明。”喻勉躬身行礼,辞别:“臣告辞。”   “你退下吧。”乾德帝花白的发丝被风掀起,这让他的潇洒看起来有几分强撑出来的沧桑。   乾德帝的身影骤然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崇彧侯,是白鸣岐,是那些在乌衣案中冤死的少年们,他们一个个走过,又一个个地消失在白光中。   再次醒来时,喻勉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暖香,他心念微动,意识比身体先醒过来——这是左三的味道。   喻勉缓缓睁开眼睛,胸口的滞涩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起身,前倾着俯身,从喉间咳出一口紫黑色的淤血。   “行之!”左明非急忙扶住他,双目满是担忧之色:“你怎么样?”   喻勉放任自己靠进左明非的怀里,无力地闭了下眼睛,他疲惫地问:“我这是怎么了?”   言砚没好气的声音从一旁响起,吓唬他道:“你走火入魔,恐命不久矣。”   左明非稍显不满地看向言砚,“言先生慎言。”   喻勉低笑出声,他将脸往左明非的怀里蹭了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懒懒道:“看来,你我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了。”   左明非细心地擦去喻勉唇角的血迹,皱眉道:“别瞎说。”   喻勉抬手握住他的手,笑容仿佛滞留在了脸上,有些皮笑肉不笑的诡异感。   言砚拔出喻勉头顶的银针,交代左明非:“你陪着他,我去熬药。”   “劳烦先生了。”左明非点头。   等言砚离开,左明非才低头看向喻勉,幽怨道:“你答应我会好好的,你说你有分寸。”   喻勉不以为意地一笑:“这不是还活着吗?”   左明非眉心微动,重重出声:“喻勉!”   “好了。”喻勉重新躺下,并顺势将左明非拉到身边躺好,他低声道:“事出有因,你便饶了我罢。”   “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还有理…”左明非并不打算放过喻勉,他正要絮叨,却被喻勉打断了。   “憬琛,我头疼。”   左明非立刻紧张起来,他趴着起身,凑近喻勉问:“哪里?”   喻勉随意指了指太阳穴,左明非便小心地撑起身子,替喻勉细心地按了起来,“有没有好点?”   “嗯。”喻勉躺到左明非的腿上,他闭上眼睛,缓缓道:“有个人…他死了。”   左明非动作微顿:“嗯。”   “他本该是我的仇人。”喻勉索然无味地说:“我却没法杀了他,听到他死了…我竟然不觉得开心。”他嗤笑出声,自嘲道:“兴许是,无仇可报了吧。”   左明非的手滑到喻勉的脸庞,他捧起喻勉的脸,认真地注视着喻勉的眼睛:“可你还有事要做。”   喻勉回望着左明非的眼睛,像是掉进了满是繁星的漩涡之中,他不解道:“你还难过着…为何要来安慰我?”   “我见不得你难过。” 第80章 而动全身   乾德帝驾崩, 作为朝廷官员和左家如今的掌事者,左萧穆不得不先行一步回京奔丧,得知兄长要离开, 左明非也顾不得置气, 前来为左萧穆送行。   近日四处都是动乱,所见之处皆弥漫着浮躁之气, 在此期间, 左明非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昏睡状态,即便醒来了, 周围的人也对上京的事闭口不提, 因此,左明非并不知道天下已然易主的事, 但他隐隐感觉大家都有心事。   左明非知道喻勉不会把糟心之事告诉他,于是他看向左萧穆, 左萧穆看似泰然地坐在案几后面,但是眉目间有着挥之不去的郁色, “兄长。”左明非呼唤一声。   左萧穆抬眸,勉强笑了下:“你说什么?我方才走神了。”   “……”左明非打量着左萧穆的脸色,说:“兄长好似有心事。”   左萧穆不以为意道:“是人都有心事…对了,我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来,你在此好好休养, 喻勉他…他不会害你。”   “可是左家出事了?”左明非一针见血地问:“或是上京又出什么乱子了?”   左萧穆:“……”   左明非继续道:“行之不肯告诉我,连兄长也要瞒着我?”   左萧穆缓缓饮了口茶,他道:“既然他不告诉你,那必是和你无关的事, 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听到左萧穆这样说,左明非更加确信已经发生的这件事和自己有关, 他低声道:“身为左家的人,我本该和兄长一同离开。”   “说了和你无关。”左萧穆有些烦恼自家弟弟的聪明才智,于是四两拨千斤道:“再说你身体抱恙…”   “不。”左明非难得强势地打断左萧穆,直接道:“我清楚自己的心,无论我的身体如何,如今我只想…”顿了下,左明非攥紧膝头的衣料,温和朗润的声音里满是坚定:“我只想陪着行之。”   “……”左萧穆不动声色地呼出口气,他蓦地心疼起自己的弟弟来,若是左明非对喻勉的深情早就种下,那在喻勉离开上京的这些年里,左明非的内心该有多寂寥?   “若是我真的时日无多,我想在剩下的日子里陪着行之。”左明非望着左萧穆,道:“即便我能猜出左家出事了,我也还是…只想陪着他,还望兄长…原谅我的私心。”   左萧穆从案几后起身,他步伐沉重地走到左明非跟前,将手放到了左明非的肩上:“憬琛,你为左家做的够多了。”   左明非茫然地抬起眼睛,“……”在十七岁的左明非心里,左家养育他成人,培养他成才,他还未来得及报答左家。   可左萧穆知道,已经二十八岁的左明非为左家鞠躬尽瘁了十年,左明非但凡自私一点,就该在十年前同喻勉一同离开上京,而不是在为喻勉找到鬼医后又打道回府,在官场中沉浮十年。   “没什么。”左萧穆轻轻拍了下左明非的肩膀,岔开话题般道:“你别多想了,左家有我,不会出事,你安心养着便是。”   左明非还想说什么,左萧穆却状似随意地问了句:“喻勉没说要回京?”   左明非一愣,回答:“没听他提起。”   左萧穆暗忖,喻勉放着这么个大好时机不回去掌权,而是继续留在这里…莫非真是为了憬琛?可他又想起喻勉那张神色莫测的脸,直觉不会这么简单。   “兄长,”左明非眸光微闪,道:“为何这般问?”   左萧穆淡淡道:“没什么,只是一个同僚过世了,我以为喻勉会回去聊表心意…不过也对,喻勉如今闲人一个,倒是没有什么身份回去。”   “兄长。”左明非不高兴地唤了声。   左萧穆嘴角微抽,心想这可就护上了。   凌云台屋内,喻季灵凑近和喻勉看着同一封信,这是洛白溪从徐州寄来的信。   “哈,洛大人也劝你不必急着回京,你们想到一起去了,还真是师徒呢。”喻季灵由衷道:“有他在前方为你探听消息,你便能宽心些了。”   喻勉收起信纸,慢条斯理道:“这小狼崽子可不会为我所用。”   喻季灵想起那位总是笑眯眯的青年,认同地点了点头:“他比你会做人多了,不过纵使他不会为你所用,也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这倒是。   洛白溪虽然看起来圆滑世故,狡黠莫测,但却和当初的白鸣岐一样,都是难得的纯臣。   喻季灵又道:“哎,左萧穆今日要走了。”   喻勉漫不经心地说:“上京约摸要乱,他若能及时回去,说不定还能挽些狂澜。”   “你不怕他抢了你的时机?”喻季灵故意问。   喻勉撑起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左萧穆看起强势,其实心里就那么点一亩三分地,只要左家安然无恙,他就不会掀起什么风浪。”   在野心上,左大甚至不如左三。   喻勉慢条斯理地想起了自己那只狐狸崽子——也就是左三如今失忆了,若是他没失忆,也是个让喻勉头疼的对手。   不过换句话说,喻勉宁愿左三好好的,哪怕与他针锋相对,也可说是棋逢对手,算是一种乐趣…哦不,情趣。   晚间,待左明非睡下,喻勉来到石室外面,却发现石室外面落了锁,他眉头微皱,径直去找了言砚。   言砚正在月下碾药,看到喻勉气势汹汹地过来,他倒也不意外,反倒悠哉地问:“呦,都这么晚了,你不去享受温柔乡,来我这里作甚?”   “少废话。”喻勉伸手,直截了当道:“石室的钥匙给我。”   言砚心平气和地呼出口气,道:“你还是再养几天吧,你将才走火入魔过,若是再催动真气,保不齐会出什么岔子。”   喻勉目光沉沉道:“是你说的,没多少时间了。”   言砚揉了揉眉心,叹气:“是是是…可是我没料到你会走火入魔啊。”   喻勉嗤之以鼻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走火入魔这种事,一次便够了。”   言砚委婉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法子能祛除白鸾尾的寒毒…”   “但会耗时很久,对吗?”喻勉直截了当地问。   言砚:“……”对。   “不必说了。”喻勉眸色深沉,他坦言道:“最近乱子够多了,我不希望左三再出什么岔子。”   言砚沉思许久,微叹道:“既然你都做好决定了…就跟我来吧。”   两人来到石室外面,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冲虚道长身形飘逸地立在石门外,看到喻勉走来,他神色淡淡地颔首。   喻勉微顿,他古怪地看了眼冲虚道长,而后自然而然地嘲笑:“你不是不下山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冲虚道长语气平静:“来阻止你作死。”   喻勉嘲讽的笑容僵在脸上,“……”   冲虚道长又道:“你这是要散尽功力为红颜…知己了?”   “跟你无关。”喻勉横了言砚一眼:“你说的?”   言砚无语道:“开什么玩笑,我都没见过冲虚前辈。”说完,他朝冲虚道长弯腰行礼,朗声道:“晚辈扶苏谷言砚,见过冲虚前辈。”   “孙百草的徒弟,不错,年轻有为。”冲虚道长望着言砚,“你师父近来可好?”   言砚笑道:“承蒙前辈挂念,我师父向来行踪不定,想来是蛮好的。”   喻勉:“寒暄够了就让开。”   冲虚道长仍旧站在石室门前,“你可知你继续耗费内力会如何?”   “如你所说,散尽功力罢了。”喻勉漫不经心的眼神中透露着几分倨傲,“不过是十年功底,我能练成一次,便能练成第二次。”   冲虚道长语气微冷:“喻勉,你还当自己是个年轻人吗?”   喻勉不耐烦道:“我没工夫听你说教。”   “你有没有为关心你的人考虑过?”冲虚道长眉毛皱得很难看。   喻勉却是笑了,他挑衅地看着冲虚道长:“你说你?”   “是季灵。”冲虚道长沉声道。   喻勉哑声:“……”   冲虚道长:“他有多讨厌我你应是知道,但他找到我,求我想办法救你。”   喻勉恢复了一贯的淡然,他道:“是吗?许是他想找你缓和关系也说不定…”   “啪”一声,喻勉的右脸被扇到一侧,他愕然语塞,久久不能回神。   冲虚道长已经闪至喻勉身旁,他目色复杂,竟然透露出些许忧伤,“子不教,父之过,让你养成这般独断专横的性子,是我的错。”他道:“但你不该对你弟弟的关心视若无睹。”   喻勉嗤笑出声,他瞥向冲虚道长,嘲讽道:“父亲,你终于肯承认你修道修了场空吗?”   “也不尽然。”冲虚道长抬手,清正醇厚之力在他掌心凝聚,喻勉看愣了,他自然晓得这股真气比他的内力更加纯和,也更加适合滋养白鸾尾。   冲虚道长:“世上没有任何白修的道,即便是一场空。”   喻勉眯起眼睛,暗暗估摸着这老头在打什么鬼主意。   “自从上次你我不欢而散,我想了很多,你说得没错,我一直在逃避你母亲的死。”冲虚道长长叹一声:“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想不开,想不开…今后我便也不想了。”   喻勉愣住了。   冲虚道长握住喻勉的手,清正之气绵绵不断地流入到喻勉体内,喻勉下意识想抽手,但却被冲虚道长牢牢把控着。   “虽说我心境毫无长进,但好歹还有一身功底,但愿能帮到你。”   喻勉不知道说什么,他能对冲虚道长的冷漠反唇相讥,却对父亲的善意一筹莫展。   倒是言砚在一旁喜上眉梢,抚掌道:“哎呀,这可太能帮到了。” 第81章 参商   喻氏祠堂内, 喻季灵安静地跪坐在蒲团上,直到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喻季灵眉梢微动, 他缓缓侧身, 不失仪态地往身后看去,“叔父?”看到来人后, 喻季灵绷直的身体不由得放松些许。   喻维平满目慈和地望着喻季灵, 调侃般问:“以为是你父亲来了?”   喻季灵攥紧膝头的布料,别扭道:“我才没有。”   喻维平不置可否地笑了声, 对他道:“不出你所料, 你父亲传功给了行之,这足够行之挥霍的啦。”   喻季灵看了眼将顺心写在脸上的喻维平, 忍不住翘起唇角,“叔父很少这么开心。”   “家人团聚, 焉能不乐?”喻维平笑着说。   喻季灵哼笑一声,淡淡道:“那叔父可要抓紧时间乐了, 指不定那老头过会儿便回南山了。”   喻维平告诉喻季灵,“方才你父亲命人去收拾他住过的院子,看架势是不打算回去了。”   “……”喻季灵古怪地抿了下唇角。   喻维平继续道:“倒是你,是如何劝说你父亲下山的?”   “我才没有劝说他。”喻季灵别别扭扭道:“我只是说喻勉快死了,他爱救不救吧。”   喻维平语重心长地捏了下喻维平的肩膀:“你可知, 多年前你兄长危在旦夕之时,你父亲首先选择的是冷眼旁观?”   喻季灵后知后觉道:“叔父的意思是…那老头并不在乎大哥的生死?”说到最后,他话中带了些愤懑之意。   “哀莫大于心死,那时候你们父亲仍旧沉浸在你们母亲的逝去当中, 若非孙先生相助,怕是就没你大哥了。”喻维平叹气道。   喻季灵疑惑地皱起眉头, 不解道:“可他此番还是下山了。”   喻维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人老啦,季灵,有些事情只能等老了才能看清。”他长叹一声:“你父亲逃避尘世是为了你的母亲,而你和喻勉,是这世上唯二与你们母亲有关系的人。”   喻季灵还是一脸茫然:“叔父到底想说什么?”   “你父亲并非你所想那般不在意你。”   喻季灵嗤道:“我才不在乎…”   “我以为,这是你的心结。”喻维平慈爱地望着喻季灵。   喻季灵眸色微闪,却是释然一笑,他道:“曾经吧,我曾经是怨恨他抛下我们,可人生数十载,叔父,我看左三爱而不得…又看大哥为执念所束缚,还有曾经的白家世子,他们都有太多遗憾了。”   “我不愿那样。”喻季灵说:“我有您和大长老,还有大哥…我算是顺心的了。”   喻维平欣慰道:“下了趟山,倒是长大了。”   喻季灵笑了下,然后郑重转身,朝喻维平深深一拜。   喻维平愣住了,他赶忙去扶喻季灵:“你这孩子。”   喻季灵单手制止住喻维平的动作,认真道:“从小到大,叔父待我如亲生孩儿一般,其实我早该释然的,我并不缺…父亲。”   喻维平鼻头微酸,他有些惆怅道:“季灵。”   “叔父一生为了书院尽心尽力,季灵也会像叔父一般,为了书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喻季灵信誓旦旦地保证。   门外阴影处,两个人悄然站着。   大长老看了眼冲虚道长,哼笑道:“如何?看着自己儿子拜别人。”   冲虚道长望着祠堂内“父慈子孝”的一幕,淡淡道:“这是维平应得的。”   大长老故意道:“哦?你不是来探望季灵的?”   “……”冲虚道长面不改色道:“许久未回来,我来拜祭列祖列宗。”   “那你方才还问我季灵在哪儿?”可见性格上的小恶劣是喻家祖传的。   望着冲虚道长吃瘪的模样,大长老满意地抱起手臂,安慰:“行啦,来日方长。”   待喻勉再次从石室内出来,白鸾尾的寒毒被彻底根除,这就意味着左明非有救了,但左明非的身体此时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众人换上春衫之际,左明非还裹着厚重的狐裘,不过再怎么不适,左明非望着喻勉时始终是心平气和的模样。   言砚为左明非准备了药浴和针灸,这是一个漫长的疗程,而且在祛除镜花的毒性后,还需要左明非周转内力自我调息,这个过程需要多久尚未可知,可能是三个月,也可能是半年,甚至可能更久…而且在此期间,左明非见不得风和阳光,相当于要一直呆在密室中。   想到这里,左明非惆怅地问:“那我们岂不是要一直见不到了?”   喻勉轻声一笑:“是你见不到我,我可以趁你昏睡时去探望你。”   “这不公平。”左明非不是很满意。   喻勉将他的狐裘裹紧,把人拉到跟前亲了一口,调侃道:“在我这里,向来是没什么公允可谈的,你可后悔了?”   “不悔。”察觉到喻勉想亲自己的眼睛,左明非顺从地闭上眼睛,轻声道:“我从未后悔。“   喻勉在左明非的眼皮上啄了一口,故意追问:“从未后悔什么?”   左明非不自然地低了低头,羞赧将他过于苍白的脸色染上微红,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了些生气,“从未后悔喜欢你。”   怎么办呢?喻勉也不想欺负左三,可左三看起来太好欺负了,喻勉心绪微动,他想起不久前的肌肤之亲,除了位置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一切倒也是值得回味。   喻勉摩擦着左明非圆润的耳垂,心中盘算着等人好了,要如何把人拐上床去。   “行之。”左明非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他捉住喻勉逗/弄他耳朵的手,郑重道:“我有事要嘱托你。”   “不听。”喻勉直截了当地打断他,说:“等你从石室出来再告诉我。”   左明非低声道:“我怕…”出不来就没机会说了。   “没什么可怕的。”喻勉强硬地拽过左明非,盯着他的眼睛道:“左三,你得安然无恙地出来,你得相信言砚,相信我,相信你自己。”   “…好。”   喻勉缓缓翘起唇角,柔声道:“没错,我们还要一起做很多事,还要携手为白家昭雪。”   左明非蓦地抬眸,眸中一片清明:“…其实,白家的名誉已经恢复了,是吗?”   喻勉怔住了。   左明非淡淡一笑,他拉住喻勉的手,继续道:“不久前离世的是陛下,对不对?”   “憬琛…”喻勉眉心微动。   左明非抬手按住喻勉的嘴唇,他垂眸敛去笑意,声音低了下来:“如今…已是十年后了罢。”   喻勉喉间滞涩,他想问左三是如何知道的,可又觉得没有必要,似乎每一次失忆,左三都能很快搞明白自身的处境——左三很聪明,这毋庸置疑。   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喻勉宁愿左三没那么聪明。   左明非再次看向默然的喻勉,轻声问:“能告诉我是谁为白家昭雪的吗?”   良久,喻勉微叹一声,回答:“我,和你。”   左明非脸上浮现出释然的笑意,“果然,你做到了。”   喻勉摸上左明非的脸,用拇指蹭去他眼角的泪痕,强调:“憬琛,是我们。”   “…我知道。”左明非用力闭了下眼睛,他摸上喻勉的手腕,像是抓住根救命稻草一般,颤声道:“可我觉得不真实。”   “我仍然被留在乌衣案的阴影中,可乌衣案已经结束了,我还来不及结束难过…”左明非声音微哑,他无力道:“明明这是件好事,但我还是觉得怅然…”   喻勉抱紧左明非,听到左明非的话,他胸口无端觉得难受,“憬琛,我不会安慰你一切都会好的这种话,”喻勉深沉的话语中带着一贯的漫不经心,“这世间变数太多,我所能应你的是,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陪在你身边,这辈子我只你一个,唯你一人。”   “今后,在所有的变数里,我来做你唯一的定数。”   左明非拽紧喻勉的衣襟,发狠般地吻了上去。 第82章 入局   白鸾尾在灯光下被笼上一层缥缈的色彩, 它被安置在温泉正中央,从它根部弥漫出的药雾缓缓地流淌进温泉中,偌大的温泉中只有一个如玉般的人影。   左明非被言砚封去五感, 宛若雕塑般地浸泡在温泉中, 不远处的石桌旁,喻勉和言砚相对而坐, 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茶。   言砚轻笑一声, 凤眼懒洋洋地斜了眼喻勉,打趣:“你这次进来, 少说得呆上半个月。”   喻勉意兴阑珊道:“莫说是半个月, 半年也无妨。”   “哦?你不急着回京夺权?”言砚揶揄道。   喻勉勾了勾唇角,他慢条斯理地拈过茶杯, 漫不经心道:“幼清这是何话?我如今赋闲在家,上京哪是说回就回的。”   言砚不置可否地摇了下头, 对喻勉的话很是不以为然。   在这半个月里,喻勉替言砚的草药翻过土, 又纡尊降贵地打扫了石室,再加上他换了身薄墨色的衣袍,更显得他有那么几分“采菊东篱下”的隐世姿态,直到半个月后出了石室——   喻勉从下人处得知,上京派来的禁卫已经包围书院七日了, 为首的竟是太后身边的大太监——齐连鹤。   这个人说来也熟悉,就是喻勉曾在徐州见过的老太监,齐连鹤为人不似段郭芳那般趾高气扬,他更多时候看起来畏首畏尾的, 但却能在太后身边服侍三十余年,可见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齐连鹤此番前来书院的目的很简单, 他奉太后旨意,请喻家嫡系血脉前往上京听学,听到这里,喻勉眸光微闪,这是要把喻家子弟当人质的意思,喻勉嘲讽地勾了下唇角,想不到喻家避世数载,最后还是被人给惦记上了。   喻勉暗忖,想来在王太后与新帝的角逐中,王太后暂时占了先机。   “王太后敢把主意打到书院身上?看来是疯的不轻。”喻勉语气如常般散漫。   荆芥跟在喻勉身后,眉头微皱:“山长还交代过,让你没事少出门。”   “……”喻勉掀起眼皮看了眼荆芥,他当然明白喻季灵的意思。   喻勉此次回琅琊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对外可能是失踪的状态,齐连鹤是上京的人,此时是多事之秋,上京的人能不见最好是不见。   老实待着吗?那和坐以待毙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喻勉拐了个弯,直接道:“去前厅看看。”   荆芥:“…不是说没事少出门么?”   喻勉将他的话扔在脑后,荆芥迈开步子跟上来,着急道:“还有一事。”   喻勉言简意赅道:“说。”   “姜家人貌似和王太后的人勾结到了一起。”荆芥担忧道:“他们大肆散播书院的谣言,虽说动摇不了书院的根基,但也影响到了书院的名声。”   喻勉嗤道:“姜云姝还未拿下姜家?”   荆芥顿了下,维护道:“云姝在姜家本就势弱,哪能轻易拿下它?”   喻勉饶有兴致地轻声重复:“云姝?”这小子直呼姜云姝姓名,看来两人的关系已经更近一步了。   荆芥察觉到自己言辞的不妥之处,他差点咬住舌尖,急忙改口:“是我失礼,应该称呼姜先生…”   喻勉懒得看荆芥欲盖弥彰,直接问:“那你愿意帮姜云姝拿下姜家吗?”   荆芥愣怔片刻,而后直直地看向喻勉,不假思索地问:“如何帮?”   房门外的脚步声匆忙有序,喻勉坐在案几后面,掀起眼皮的瞬间,戒律堂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紧接着,一群人推搡着进门,喻维平在喻季灵和冲虚道长的搀扶下躺在榻上,姜云姝跟在后面,她惯常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却满是担忧。   众人看到喻勉在此,并不觉得讶然,室内的气氛在推门那瞬间便凝重下来,只剩下郎中进进出出。   喻勉望着不省人事的喻维平,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是齐连鹤干的?”他开门见山地问。   “嗯。”喻季灵浑身凌乱,看起来像是经历了场激烈的打斗,他恨声道:“这老头,当初在徐州时像只鹌鹑一样,没想到是只秃鹫!”   话音刚落,喻季灵忽觉胸口滞涩,他直接跪坐在地,脸色通红地咯出一口血,之后便瘫倒般地靠在桌角,费力地吐息着。   姜云姝迅速上前,作势要为喻季灵调理真气,却被冲虚道长拦住了,冲虚道长垂眸望着喻季灵,对姜云姝道:“我来。”   喻季灵拒绝了,他气若游丝道:“你先前为大哥输送了五成功力,方才又替我挡下齐连鹤几掌…还是先顾好自己吧,我没事。”   冲虚道长:“我无碍。”   谈话间,喻勉已至喻季灵身前,他单膝守在喻季灵身旁,牢牢地按着喻季灵的肩膀,脸色很是难看:“你不擅打斗,为何逞强?”   “凭我是书院的山长。”喻季灵抬手,同样按在喻勉肩上,五指不断收紧,“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书院…咳咳咳咳咳…书院不会是任何人的囊中之物!”   喻季灵说这话的时候强忍着身体不适,偏偏带着发狠的决绝:“书院不会屈服于皇权,亦不会谄媚于太后…”   说到这里,喻季灵已经支撑不住地往一旁歪去,喻勉烦躁地揽过喻季灵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想要斥责的话堵在喉间,喻勉转口:“那你更应护好自己,若你垮了,书院也就群龙无首了。”他难得说几句软话,只是语气里还带着几分不赞同   “大哥,”喻季灵虚弱地慨叹一声,幽幽道:“过不了多久,琅琊书院山长被重伤的消息便会传遍至琅琊,徐州…乃至上京,届时书院便不能偏安一隅了,纵使长老们想避世,也不能够了,因为这巴掌已经扇到了书院的脸上。”   冲虚道长皱了皱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两个亲生骨肉的身上,淡然的神色终是有丝崩裂,他默默地想,一个比一个不消停。   “祸乱将起,我偏要入局。”喻季灵眼皮沉重地合上,他得逞般轻笑出声:“大哥,多年前书院没有成为你的后盾,如今…你大可放心地往前去。”说完最后一句,喻季灵释然般地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喻勉看不出情绪地揽着喻季灵,片刻后,他将昏迷的喻季灵交给郎中,同冲虚道长一起坐在窗前,“齐连鹤还守在山下?”他问。   冲虚道长颔首:“这人功力深不可测,怕是能与大长老匹敌。”   喻勉觉得不对劲,“大长老不在?”   “陈郡谢氏的老爷子最近过身,他们二人自幼相识,情谊深厚,大长老自然是要送老爷子最后一程。”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喻勉冷嗤一声,不以为然道:“只怕是调虎离山。”   冲虚道长沉吟:“可惜晚了。”   “看来陈郡谢氏已经投靠太后了。”喻勉说。   冲虚道长颇为惋惜:“好歹是百年世家,终是成了权力的附庸。”   喻勉淡淡道:“时也,命也,人心对权势的渴望是乱世最好的补品。”   冲虚道长定定地望着喻勉,问:“这补品也有你的一份?”   喻勉不置可否地喝了口茶。   冲虚道长微叹一声,道:“你若愿意,大可与憬琛闲云野鹤自在一生。”   喻勉轻嗤:“且不说我的意愿,父亲,你觉得憬琛愿意吗?”   “……”冲虚道长怔然片刻,沉吟:“哪怕你们之后会针锋相对,不死不休?”   喻勉眸光微闪,他缓缓勾起唇角,饶有兴致地重复:“不死不休?也算是白头到老了。”   冲虚道长:“……”他果断地换了话题,又道:“眼下书院陷入困局,你可有破局之法?”   喻勉道:“太后仗势欺压书院已成事实,能与太后抗衡的,只有新帝。”   冲虚道长不赞同道:“纵然书院会入局,也不会成为哪一方的附庸。”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喻勉看了眼冲虚道长,理所应当道:“我们并非是谁的附庸,不过是忠君之事罢了,父亲又何必死脑筋?”   好一个忠君之事。   冲虚道长觉得奇怪:“…你拥护新帝?”   喻勉唇角微扬,他漫不经心地用杯盖掀着杯中热气,“父亲这般问,是想陷我于不义之地吗?”   冲虚道长直接道:“勉儿,你想做什么,实话告诉我。”   “我当然拥护新帝。”喻勉缓缓抬眸,目光与冲虚道长的目光交汇,他唇角的弧度越来越深:“于我而言,只要先帝不在了,谁做皇帝都一样。”   话音落,轰然几声巨响仿若巨雷般地响彻在琅琊城内,冲虚道长禁不住一愣,他看着愈发难测的喻勉,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不多时,书院弟子前来通报:“道长,先生,姜家祠堂不知被何人炸/毁,火势已经蔓延至姜家大半。”   冲虚道长微愣,他怀疑地看向喻勉,喻勉好整以暇道:“看来与书院作对的,都没有下场。”   冲虚道长皱眉:“你做的?”   喻勉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或者说,他懒得理会这个问题。   冲虚道长深感无力,在他看来,毁人祠堂是要遭天谴的事,“勉儿…”   “我给过你们解决姜家的机会。”喻勉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望着不远处的滚滚浓烟,“可你们被所谓的仁义道德束缚住手脚,这才给了姜家和太后可乘之机,既然如此,我便替你们断个干净。” 第83章 风云变化   姜府被火烧没了大半, 姜家家主受惊卧床不起,姜家少主又惹上了人命官司,墙倒众人推, 之前被姜家欺压的人纷纷找上门去, 姜家自顾不暇,自然没了帮齐连鹤助纣为虐的闲心。   齐连鹤的人仍旧包围着书院, 并且截断了书院的采办之路, 时间久了,种种不公之举惹得琅琊当地百姓愈发不满。   在此情境之下, 琅琊书院高呼出“食君之禄, 忠君之事”的口号,说是只要陛下圣旨到此, 他们立刻将本族子弟送往京中——   明面上,这便是支持新帝了。   新帝的圣旨确实来了, 不过不是要喻氏子弟入京为质,而是勒令齐连鹤速速回京。   这个走向, 喻勉也没有料到,在他看来,新帝对太后的态度是忌惮多过于反抗的,像这样明面上不给太后面子,新帝倒是头一次。   看来京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果然, 言砚拿着从京中传来的密信,对喻勉道:“如你所想,让齐连鹤回京的决定不是陛下做的。”   喻勉心念微动,“谁还能做得了皇帝的主?”   “九殿下。”言砚含笑感慨:“都说九殿下是闲云野鹤, 可我看,如此当机立断之人, 说不好也是能搅弄风云呢。”   喻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谪仙般的人影,那个少年显然更适合自由自在,喻勉道:“九殿下在陛下身边长大,他们二人兄弟情深,倒是不会反目成仇,我先前还担心九殿下容易受太后蛊惑参与到皇权之争中来,可数月前,我与他见了几次,他是个贪玩的孩子,无心权力,约摸能与我家老头子聊上几句。”   “哈哈哈哈哈。”言砚乐了,他道:“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听闻这九殿下之前一心想当道士来着。”   喻勉对旁人的闲事不感兴趣,他简单道:“不是敌人就好。”   言砚颔首:“现下姜姑娘成了姜家的家主,齐连鹤的人也撤了,接下来就剩憬琛了。”   喻勉望着石床上神色安详的左明非,能看出来,左明非的长相成熟不少,想来是身体正在慢慢恢复。   “对了,维平先生和季灵如何了?”言砚问。   喻勉道:“吃了你开的药,好多了。”   “那是自然,你以为我神医的名号是白来的?”言砚得意道。   喻勉:“那你倒是快让憬琛醒来。”末了,喻勉加重语气地揶揄:“神医。”   言砚白了喻勉一眼:“讨厌!”   “其实,若能保证憬琛安然无恙,我并不急着让他醒来。”喻勉云淡风轻地说。   言砚会意,意味深长道:“怕他醒来与你作对?”   “我自是不希望他与我作对。”喻勉直接道:“所以,你有办法让他在诸事尘埃落定之后再醒来吗?”   言砚发出一声轻笑,“喻行之,我是大夫,不是你的幕僚。”言下之意,他不会为了谁的私心去做些什么。   这就是表明态度了。   喻勉不以为意道:“那我们就比上一比,看看是我先拿下上京,还是你先让憬琛醒来。”   言砚啧道:“我说,这两个结果于你都是好事吧。”   喻勉不置可否地勾起唇角:“就以半年为期。”   言砚摸着下巴笑说:“哦,看来你是要半年后回京坐收渔人之利啊。”   喻勉横了言砚一眼:“没事别瞎聪明。”   可世事往往不会如人所愿,就像鹬蚌相争,渔人不一定会得利,因为睿智如先人,早就留下一个词,叫做鱼死网破。   近日,琅琊书院来了个访客,正是言砚的相好,叫作裴既明,他是原六合司的都督,直接听命于乾德帝,不过自从六合司和内阁一同被裁撤,裴既明就随言砚离开了上京。   喻勉虽与言砚相熟,却与裴既明不甚友好,原因是裴既明是裴永的儿子,而裴永就是当年乌衣案的始作俑者。   说到底,裴既明也是个可怜人,裴永一生只忠于乾德帝,为此,他甚至不惜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培养成一个杀人工具,只为了让裴既明保护好乾德帝。   若非遇到言砚,裴既明现在可能仍是一个冷心冷肺的怪物。   心知喻勉和裴既明的关系微妙,言砚看到庭院里的挺拔人影后直接跑过去,拉着人想先离开,他口中还不忘打趣:“你怎么来了?想我了?哎呀,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随我…”   面相冷峻的青年直直地看向喻勉,声音不容置疑:“我找他。”   言砚懵了,找喻勉?呵,找死吗?   本想装作视而不见的喻勉也有些诧异,他挑起眉梢,打量着裴既明:“找我?”   裴既明直接往喻勉的书桌旁走去,边走边道:“喻大人,上京恐要失陷。”   “……”青天白日的,这笑话可不好笑。   裴既明认真道:“真的,你的人的脚程没有我的快,但这消息很快会传来琅琊。”   喻勉微顿,他眸光闪烁,正在思索,什么叫…上京恐要失陷?   裴既明皱眉道:“这段时间里,太后先是以皇族的名义杀了易山居的宗主易朝雨,断了易山居对朝廷的兵器补给。”   “之后又勾结外族,将边境四方的城防图泄露出去,导致北岳蛮族攻入北部边境,直逼上京,上京如今危在旦夕,我奉陛下之命,前来请大人回京主持大局。”   裴既明俯身行礼,双手奉上一道密诏。   言砚听得咬牙切齿,他道:“荒唐!王太后是疯了吗?她这是卖国啊。”   喻勉眉头紧蹙,他攥紧膝头布料,问:“你是说…易朝雨死了?”   “是,如今易山居的宗主由易朝雨的侄子易听尘继任,但易山居死伤惨重,易听尘还是个孩子,不知能不能稳住大局,但无论如何,易山居不会再与朝廷有所往来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裴既明嗓音微沉,听起来很是惋惜。   喻勉想起数月前见到的那个红衣少年,那孩子没心没肺的…   易山居这不就相当于是完蛋了吗?!   不,不仅是易山居,还有上京…还有整个大周。   怒火在喻勉心中越烧越旺,喻勉从未料到王太后竟然会以这种方式与大周鱼死网破。   喻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看向裴既明手中的密诏,不由得冷笑:“陛下让你来的?”喻勉回忆起在上京时,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对他颇为忌惮,巴不得离得远远的。   “是先帝。”裴既明如实道。   喻勉再次愣住:“先帝?”   先帝不是已经驾崩了吗。   裴既明微叹一声,如实道:“这道密诏是先帝早就拟好的,他说除非大周已是存亡之际,否则永远别把这道密诏给你,现在…上京已是危在旦夕了。”   喻勉没有立刻接,他神色复杂地望着那道密诏,语气微沉:“难为陛下到死都提防着我。”   裴既明又道:“陛下还说…接与不接,全凭大人心意。”   乾德帝这是拿捏准了喻勉的秉性。   喻勉不容置疑地拿过密诏,漫不经心道:“我难道会怕一个死人。”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裴既明不赞同地看了眼喻勉,紧接着,言砚将裴既明拉到一旁,用眼神示意他别出声,裴既明冲言砚眨了下眼睛,用指尖亲昵地挠了挠言砚的掌心。   密诏是一道委任书,乾德帝任命喻勉为太尉,执掌天下军/事,除此之外,密诏中还藏有一封书信,信封上写着:行之亲启。   喻勉冷冷地想,是了,我才不忌惮一个死人,于是他撕开信封,拿出了里面的信纸。   信纸上只有一个遒劲端方的字:悔。   悔,悔什么?   喻勉沉默的厉害,他想起离京前问乾德帝的问题,“陛下,你可有后悔?”   当时乾德帝傲岸地回答:“不悔。”   如今,这是什么意思?   是当时说了谎?还是信上在说谎?   ——都无关紧要了。   喻勉目光幽深地望着手中的密诏,“……”他现在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到上京,先帝这道密诏对他来说,无异于是扶摇直上三千里的朔风,只是,喻勉的心情却愈发沉重。   上京恐要失陷,这是喻勉不曾料到的结局。   这变故来的猝不及防,将喻勉原本想要徐徐图之,坐收渔人之利的计划打的溃不成军。   没过多久,书院上下便知晓了这件事。   裴既明已经备好车马,只待喻勉一声令下,便护送他回上京。   喻勉自然是要回去,可他总觉得落下了什么,这怅然若失的感觉牵扯着他的脚步,说来…他在担心,他担心左明非,也放心不下左明非,纵然知道祸乱将起,将左明非留在书院才是最稳妥的打算,可喻勉却还是迈不开脚步。   喻勉与左三的羁绊不限于儿女情长,他们是彼此过去的影子,也是互相束缚住对方的剑鞘。   喻勉的沉静与书院上下的焦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此时此刻,喻勉坐在石床边沿,他安静地端详着左明非那张清隽出尘的脸,忍不住伸手拈过左明非的一缕乌发,口中道:“若我先行一步,你可会生气?”   陷入沉睡的左明非当然不会回答。   喻勉继续旁若无人地问:“若你醒来后,发现我已经大权独揽,又可会生气?”他一边自说自话,一边拔下左明非脑后的玉簪,辅以内力割断了左明非一段头发。   随后,喻勉用同样的方法割下自己的一绺头发,他掏出一根红绳,将两缕头发绑在一起,用红绳编了一个同心结。   “气就气吧。”喻勉打量着手中的同心结,自言自语道:“左右是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说完,他便将同心结放进自己的药草锦囊中,之后将锦囊塞进了左明非的枕下。   不期然的,喻勉在枕下摸到另外一个锦囊,他下意识将这锦囊扯出来端详——   这锦囊是藕粉色,样式小巧精致,更像是女儿家的东西。   喻勉面色一冷,心想莫非书院里还有其他人觊觎左明非?这叫他如何放心离开?于是他不容置疑地打开锦囊,在里面发现一张信纸,是左明非的字迹:   “行之放心,除你之外,无人心悦于我。”   喻勉眉梢微挑,继续看下去。   “你我之间,无须再说些什么,我知晓你有心事,虽不明了,但左右该是上京的事,行之,世事瞬息万变,福祸相依,你不必顾虑我,一切以大局为重。”   憬琛啊憬琛,哪怕是在昏睡之前,也不忘为他宽心。   喻勉闭了闭眼睛,他将信纸按在自己胸口,忍不住前倾身体,吻在了左明非的额角。 第84章 国难   两道身影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在官道上疾驰着, 忽地,喻勉勒紧缰绳,他抬手示意裴既明停下, 接着眼神锐利地扫向四周, “有动静。”他沉声道。   裴既明戒备起来,他自然也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人不少。”他搭话道:“这马蹄声听起来训练有素, 应是军中之人。”   喻勉神色莫测地目视前方,他身下的马打了个响鼻, 似乎对喻勉猛然停下有些不满, 喻勉安抚性地拍了拍马颈,马儿安静下来。   不多时, 成群结队的黑色身影呈点状出现,随着疾驰的身影越来越近, 喻勉看清了来人,他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开来, 接着对裴既明道:“是自己人。”   喻勉驱马与前方的暗卫汇合。   “见过主子。”一众暗卫正要下马行礼,却被喻勉制止了,喻勉道:“事态紧急,一切从简,行礼便不必了, 如今上京是什么情况?”   凌隆叹气道:“不瞒主子,上京如今跟井底困兽没什么两样。”   喻勉微怔,他觉得不可思议,“纵使北岳十三部得到了边境城防图, 可我大周戍边将士并非摆设,他们缘何有这个能耐?”   “主子, 直逼上京的不是北岳蛮族,而是东夷人。”   喻勉眸色微凝:“东夷人。”   “正是,他们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火/炮,那火/炮威力巨大,所过之处,遍布疮痍。”凌隆低声道:“我们为穿过他们防线,折了不少人。”   裴既明看向喻勉:“大人,事情愈发严重了。”   “东夷人一向胆小怕事,先帝在时,他们最是谨小慎微,呵,果真是墙倒众人推啊,如今看来,东夷怕是已经和北岳十三部联合到了一起,妄想分了大周这杯羹。”喻勉神色嘲讽地说,末了,他似是自言自语道:“战况紧急,朝廷之中,唯有梁方可以应付。”   梁方将军是当今圣上的亲舅舅,他曾是剿除王氏逆贼的功臣之一。梁家世代书香,虽为外戚,却并不干政,这在先帝看来虽是忠心,但却为新帝埋下了祸根,新帝母族根基不稳,以至于新帝在朝堂上难以招架住王太后的明枪暗箭——这都是前话。   梁方投笔从戎后立下赫赫战功,是继崇彧侯府之后,大周首屈一指的战将。   凌隆目光悲戚道:“主子,梁方将军…已被王氏毒害了,当今太后悲痛欲绝,以至于卧床不起,太医说,恐熬不过这个夏天。”   哈!   喻勉不自觉地冷笑出声,他出神地盯着地面,想王氏一介女流之辈,竟能害得两代忠臣惨死,喻勉真恨不得将她抽筋拔骨。   “陛下要如何处置王氏?”喻勉冷声问。   凌隆如实道:“剥夺其太皇太后的身份,幽禁宫中。”   “幽禁?王氏如此残害忠良,死不足惜,也亏得陛下还留有孝心。”喻勉讽刺道:“简直是优柔寡断。”   说完,喻勉策马动身朝前方驰去。   其余人紧跟上去,裴既明问:“大人,我们回上京?”   “得先阻止东夷人攻破问月关。”喻勉语气沉缓,尾音流露出一丝强压下去的焦灼,他道:“不然大周就真的完了。”   除喻勉之外,各州郡的勤王军队也在赶往上京的途中,不过他们赶来的速度有些微妙——皆有拖延之嫌。   乾德帝撑起了一个时代,他活着的时候,各方势力不敢轻举妄动,但在他驾崩之后,一些被压抑到近乎消失的妄念便如同死灰复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成了这些妄念的托词。   乾德帝的光芒曾笼罩在大周的每一寸土地之上,这对大周来说无疑是种庇佑,但却衬得如今的延光帝有些许黯淡,以至于显得延光帝的行事作风并不很让人心悦诚服。   比起勤王护驾,地方势力显然更注重保存自身实力,毕竟,谁能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   说不准又是一个乱世的开启。   距离上京最近的雍州刺史吴懿打得无疑就是这种算盘。   吴懿今年四十有二,他曾是梁家军之一,后被梁方举荐提拔,升任为一州刺史,多年来尽忠职守,任劳任怨地守卫着京畿。   此时此刻,吴懿盘腿坐在榻上嗑瓜子,他房门紧闭,门外传来人的叫骂声:“吴永康!上京如今危如累卵,你却在此按兵不动,你是何居心啊你!”   吴懿无动于衷地磕着瓜子。   门外小厮苦口婆心地劝道:“卢大人,我家大人真的身体抱恙。”   “一派胡言!我听到他在嗑瓜子了!”破锣嗓子仍在叫嚷。   听到这里,吴懿默默放下了瓜子。   “吴懿!吴永康!!”声音逐渐演变为声嘶力竭,继而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上京等不得,百姓等不得啊…”   吴懿绷紧的嘴角有丝松动,他粗粝的手指越攥越紧,仿佛在忍受着什么煎熬一般。   “吴老弟,为兄给你跪下了…”卢一清顾不得虚弱的身体,他一撩衣摆,蹒跚着跪落在地。   与此同时,紧闭的房门被人轰然推开,赶在卢一清彻底跪下之前,吴懿牢牢搀扶住卢一清摇摇欲坠的身体,叹息:“卢兄,你这又是何苦。”   两天一夜的等候,老人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雍州城外山河动荡,卢一清沧桑的双眼里满是担忧与乞求。   作为雍州太守,卢一清与掌管雍州兵权的刺史吴懿本是互相制衡的关系,不过“制衡”用在他们身上不甚妥当,比起其他州郡太守和刺史争的死去活来的关系,二人称得上是君子之交。   这也是卢一清发现吴懿按兵不动后选择前来劝诫,而非直接上书朝廷的原因。   “卢兄…”吴懿嘴唇翕动,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正在这时,门外士兵匆匆进门,前来通报:“启禀大人,太尉大人来访。”   吴懿和卢一清皆是一怔,吴懿皱眉道:“太尉?自三年前余老太尉过身,这职位一直形同虚置…哪里来的太尉?”   士兵一脸为难,看起来也说不明白。   “自然是圣上亲封。”   淬着冷意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门口传来一阵压迫感,身为习武之人的吴懿下意识戒备起来。   四面八方忽地落下多道黑影,不过瞬息间,院子里的士兵皆被暗卫制服,吴懿大惊,他挡在卢一清身前,冷声问:“来者何人?”   喻勉不紧不慢地走进门,他目光散漫地看向吴懿,口气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外敌当前,玩忽职守,吴懿,你可知罪?”   吴懿眯了眯眼睛,他看着喻勉越走越近,缓缓道:“大理寺卿,喻勉。”   喻勉抬起拿着密诏的右手,印有传国玉玺的诏书自上而下地展开,“本官奉先帝之命,领太尉之职,掌天下兵权,吴大人,把雍州的兵符交出来吧。”他举止间自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硬。   看到密诏的瞬间,吴懿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乾德帝那挺拔威严的身影,几乎是下意识的,吴懿立刻跪拜在地,“……”他瞳孔微缩,一时失言,随他一同跪下的还有卢一清。   喻勉踱步上前,“不肯?”他望着吴懿的头顶,眸光微闪,听不出情绪地说:“本官一路前来,听到不少闲言碎语,莫非吴大人真如传言那般,拥兵自重…”   “都是莫须有的事,还望太尉明鉴!”卢一清适时开口,语气里满是焦急。   吴懿满脸倔强,咬着腮帮子不发一语。   喻勉这时候才注意到吴懿身后的瘦弱老人,他眼神微动,脚步迅速往前,俯身搀扶起卢一清,“卢大人不必多礼。”   卢一清曾在翰林院任职,他教授过喻勉,左明非和白鸣岐,喻勉少时会望着他儒雅端正的身影无聊发呆,也会因为跑神被卢夫子罚抄书文——这些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喻勉垂眸打量着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卢一清艰难道:“喻大人,吴大人并非是拥兵自重…”   “除非陛下将王氏就地正法!否则…恕吴某难以从命!”吴懿铿锵有力地说。   王氏?吴懿同王氏有过节?喻勉不明所以地皱眉,卢一清叹气道:“吴大人曾是梁方将军的门生。”   梁方被王氏所害,如今王氏虽被囚禁,但却还活着,这叫生人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卢一清见喻勉神色不定,转而去劝解吴懿:“永康,所谓百善孝为先,王氏作为陛下的祖母,陛下也是有难言之隐的啊。”   吴懿红着眼睛道:“可将军也是陛下的亲舅舅,陛下却为了虚名让将军白白惨死…”   “够了。”喻勉不耐烦地打断他们,他目光犀利地盯着吴懿:“这兵符你是交,还是不交?”   吴懿愤恨起身,却被不知何时闪到他身后的凌隆和凌乔用兵器压制住了肩膀,与此同时,喻勉抬手示意,其他人纷纷散至院子各处搜寻兵符。   “喻勉,你放肆!这兵符是先帝亲手交到我手里的,我是先帝亲封的雍州刺史,你敢…”吴懿挣扎着大喊。   “放肆的是你!”喻勉居高临下地望着吴懿,“本官于存亡之际临危受命,而你,外敌当前,拥兵自重,置上京安危于不顾,实在是居心叵测,即便本官现在将你就地正法也不为过。”   吴懿顿时哑口无言。   听到“就地正法”四个字,卢一清忙道:“喻大人,请三思。”   喻勉顾不得理会他们,裴既明拿着找到的一半兵符递给喻勉,喻勉接过兵符,细细打量过后才放进袖袋中,他看向卢一清,道:“卢大人,还要劳烦你写一封调兵文书。”   统管地方军队的虽是一州刺史,但调兵需要当地太守的官印。   卢一清从前襟里掏出一封文书,双手递给喻勉,郑重道:“下官早就备好了,还望太尉大人力挽狂澜,救我大周于水火之中。”   喻勉看了眼卢一清,接着双手接过文书,“谨遵夫子教诲。”他缓声道。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卢一清的双手有些颤抖,他担忧地看向颓废的吴懿,喻勉看出了卢一清的心思,他淡淡道:“吴懿玩忽职守,暂时关押至此,等候发落。”   卢一清松了口气。   “喻勉!”吴懿猝不及防地嘶吼出声:“难道你忘了惨死的崇彧侯和白家世子?他们的死与那个毒妇分不开关系!”   喻勉转身的动作微顿,卢一清一个劲儿地给吴懿使眼色示意他别说了,吴懿却是不听,他惨淡地笑了声:“无辜者惨死,作恶者却逍遥法外,只因为她是皇亲国戚…凭什么!皇亲国戚便能高高在上吗!那冤死的人呢?我不是不懂大局为重…”   吴懿已经泣不成声,他无力地坐在地上,双手痛苦地抱住脑袋:“为官者…总是要大局为重…我并非不懂,可以大局为重的人太多了,以至于让人觉得死去的人的牺牲是应该的,可是凭什么?这样的大周…这样的大周…当真还能千秋万世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隐约的雷声若有若无地响起,这雷声越来越近,倏地,闷响声炸裂在耳畔,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眨眼功夫,电闪雷鸣,瓢泼大雨,还有绝望凄惨的哭声交织在了一起。   正当众人以为喻勉会说些什么时,喻勉却径直走入雨中,在他身后,暗卫们井然有序地跟上,卢一清望着那群坚毅沉稳的身影,眼眶不由得一热。   虽不能千秋万代,但也会奋力一搏。   喻勉接手过雍州的兵权后,便即刻调兵去支援上京,与此同时,徐州的援兵也至雍州城外——这是洛白溪派来的人。   两州军队援助,上京总不算是孤立无援,东夷的军队被牵制住,可危机并没有解除,喻勉虽截断了东夷军队的粮草补给,但上京还在东夷军队的包围之中,在雍州城外,东夷援军带着重型火/器正在赶来,场面形成了上京禁军,东夷敌军,两州援军,和东夷援军的层状布局。   如今大周北有蛮敌强攻,东有夷人长驱直入,南部越族又蠢蠢欲动,可谓是腹背受敌,多余的援军调遣不来,东夷人的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粮草和火/药几乎已经耗尽,战况到了僵局。   营帐内,喻勉眉头紧锁地看着沙盘,他心忖着上京的禁军能撑到几时,这时候,营帐被人从外面掀开,裴既明踏步而来,口中道:“有消息…”   喻勉抬眸,直接问:“可是琅琊来的?”   裴既明顿了下,他惯常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些无奈,接着道:“不是。”   喻勉兴致索然地垂眸,“何事?”   “凌隆他们出去打探消息时,救了一个人。”裴既明如实道。   喻勉看向裴既明,挑眉询问。   裴既明看向帐外,确保环境安全后,他俯身在喻勉耳边说了个人的名字,“是九殿下。”   喻勉眸光微动,“九殿下?你确定?”   “嗯,凌隆发现他时,他正在被一些江湖势力追杀,狼狈得很。”裴既明回答。   喻勉沉吟:“吩咐下去,莫要声张。”   裴既明应了声,他盯着喻勉起身的背影,眼神好似深不见底的深渊,突然问:“大人打算…如何安置九殿下?”   喻勉似是不经意地问:“你觉得呢?”   “如今其他军队不来支援,少不得有大人名不正言不顺的名头。”裴既明的声音有些旷远,他继续道:“而九殿下也是皇族。”   喻勉侧眸望着他,笑意不达眼底:“你在暗示我…挟天子以令诸侯?” 第85章 无贰心   “你会吗?”裴既明不带语气地问。   他称呼的是你, 而非是“大人”,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喻勉停下脚步,转身与裴既明四目相对, 他悠悠道“我猜, 若是我说会,你会毫不犹豫地割下我的脑袋。”   裴既明不置可否地望着喻勉。   “抛弃上京那位陛下, 改立九殿下为君主, 而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喻勉漫不经心地叙述:“没错,这么做确实是名正言顺了。”   裴既明道:“我猜你不会。”   “那你还问我?”喻勉似笑非笑地望着裴既明。   裴既明略显疑惑道:“可你却想隐瞒九殿下在此, 为何?难道不是想把他藏起来, 之后再加以利用?”   喻勉百无聊赖地活动着手腕,“裴既明, 裴永当年在训练你时,是不是忘了训练你的脑子?”   裴既明:“……”   “自从易朝雨死后, 朝廷与江湖的关系已然破裂,你这时候告诉众人九殿下在此, 是想他继续被人追杀?还是嫌我们不够腹背受敌,再召来些臭虫?”喻勉凉凉地问。   裴既明歪了下头,“你是在…保护九殿下?”他语气有些难以置信,喻勉可不像是能为别人着想的人。   “……”喻勉瞥了眼裴既明,心想他果然是没脑子。   裴既明沉思:“可是, 为何?陛下说过,你不喜皇家人。”   真不知言砚是如何跟这小子过到一起的,喻勉懒得理会裴既明,就听裴既明又道:“是因为左三公子?”   “因为九殿下是左三公子的学生?”   “……”   “你怕九殿下出事, 左三公子醒来后不高兴?”   “……”   “你对左三公子竟是认真的?”   “……”喻勉忍无可忍,他面无表情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既明顿了顿, 对上喻勉那双较之前略有温度的眼眸,他道:“陛下…也就是先帝,他说你生性坚韧执拗,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若大周陷于困顿,那必定是你这样的人撑起来的。”   喻勉轻嗤:“先帝这是在夸我?”   “不仅如此,先帝还说,你狼子野心…”裴既明幽幽道:“若你脱离控制,欲对大周不利,便…”   喻勉顺着他说:“便要你杀了我?”   裴既明不语,算是默认了。   喻勉:“这就是你一直跟在我身边的理由?”   “…是。”   喻勉嘲讽道:“你竟然还会听先帝的话?”   裴既明的语气无悲无喜,“我的自由是先帝给的,这是他的遗愿,我没理由拒绝。”   “可若是没有先帝,你生来便是自由的。”喻勉懂得打蛇打七寸,他眼底幽深,低沉的嗓音中带着几分饶有兴致的意味:“裴永将你培养成世无其二的高手,不就是为了保护先帝吗?看来无论是在先帝还是在裴永眼中,你都只是一把刀。”   裴既明猛然攥紧刀柄,似乎被戳中要害般地呼吸一滞。   喻勉低笑一声,悠悠道:“看吧,先帝惯会如此,明明他才是始作俑者,却引得所有人对他感恩戴德。”   片刻后,裴既明松开紧攥的五指,他缓缓舒了口气,道:“往事皆为过眼云烟,若非如此,我也遇不上言砚,所谓因果轮回,既然这个结果我认,那之前的成因我也认。”   他遇到一个人,然后原谅了这个世界。   喻勉眉梢微动,对裴既明的这个说法颇为不以为然。   裴既明坦然道:“我不会对你动手,至少目前不会。”   “呵,你还挺仁慈,要不是看在言幼清的份上,你身为裴永的儿子,我早将你挫骨扬灰了。”喻勉毫不客气地说,他最厌恶的就是轻易原谅一切的人。   提到自己的爱人,裴既明毫无情绪的声音染上些许温柔,他道:“幼清自然是记好的,我要好好谢他。”   喻勉抬腿往外走,随口问:“你打算如何谢?”   裴既明认真道:“我会更加爱他。”   “……”多余问。   喻勉和裴既明来到一个不起眼的营帐外,守在门口的凌隆适时上前,语气复杂道:“主子,九殿下的状态…不太对劲。”   喻勉顿了下,随后掀开营帐,看到了坐在床上的少年,喻勉忍不住皱起眉头。   印象中飘然若仙的少年正蓬头垢面地缩在床角,他双目无神地盯着虚空的某处,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   “殿下。”喻勉唤了声。   季随舟没有任何反应。   喻勉又道:“殿下为何不在上京?”   季随舟仍旧沉默。   凌隆在喻勉身后道:“殿下已经这样好些时候了。”   “军医可来看过了?”喻勉审视着季随舟,问凌隆道。   凌隆回应:“军医正在伤兵营,晚些时候才能过来。”   喻勉又问:“追杀九殿下的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曾与朝廷有过盟约的江湖大宗。”凌隆叹气:“太后杀了易朝雨,这在其他江湖大宗看来,朝廷算是背信弃义,何况易朝雨在江湖上素有威名,江湖人自是想抓了九殿下出气。”   “墙倒众人推。”喻勉不屑一顾地嗤了声,随后他问:“追杀九殿下的人里也有易山居的人?”   “未曾发现。”凌隆摇头,随后迟疑道:“但奇怪的是…九殿下心存死志,若非有人暗中保护,他绝对到不了雍州。”   喻勉沉吟:“你的意思是…易山居的人在暗中保护九殿下?”   凌隆双手奉上一把弓弩,对喻勉道:“属下在现场发现了有易山居族徽的弓弩,这才有此猜测。”   喻勉颔首:“九殿下与易山居的少主交好,若真的是他们在保护九殿下,倒也在情理之中。”   凌隆不解地皱眉:“可易山居与朝廷隔着血海深仇啊。”   “与我何干。”清冷的声音忽地响起,喻勉和凌隆一同看向声音的来源——季随舟。   凌隆有些讶然,这是救回季随舟后,季随舟说的第一句话。   季随舟盯着凌隆,灿若秋水的双眸里满是怨毒,他一扫之前的谪仙之态,“易宗主不是我杀的!难道只因为我是皇室中人,就要成为你们口中背信弃义的恶人?”   凌隆忙道:“殿下恕罪,属下绝无此意!”   季随舟咬紧下唇,不发一语。   喻勉安静地打量着季随舟,猜测着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这一年来,喻勉对上京的事,尤其是宫中的事所知不多,若能通过季随舟将朝廷的形势知道的更清楚些,也能更好的应对。   “凌隆,你先出去。”喻勉道。   “是。”凌隆赶紧退下了。   喻勉走近季随舟,缓声道:“殿下若有心事,可告予微臣,微臣自当竭尽全力。”   季随舟慢慢掀起眼皮,他缥缈的目光逐渐定格在喻勉身上,“我要当皇帝。”他说。   喻勉眸色暗了暗,接着他心平气和道:“殿下想找死?” 第86章 思念   季随舟直视着喻勉, 逼问:“你应是不应?”   喻勉打量着他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忽地改口道:“好。”   季随舟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   喻勉继续道:“你想当皇帝?我就保你当皇帝。”   季随舟的脸色古怪起来, 他别开脸:“……”   喻勉没轻没重地朝季随舟的后脑勺拍了下, 嫌弃道:“想激我杀你?就这么不想活?左憬琛教你的自暴自弃?”   季随舟被拍懵了,他瞪着喻勉, “……”因为被戳穿了心思,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随后又恢复成一幅了无生气的样子。   “启禀太尉大人!宫里来人了。”有人在外面通报。   喻勉揉了把季随舟乱糟糟的头发, 问:“谁?”   “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大太监, 齐连鹤齐公公。”   喻勉心忖他来干什么?但表面功夫还得做,他口中道:“让他稍等。”   “是。”   喻勉没有注意到的是, 死气沉沉的季随舟在听到齐连鹤的名字时,眼神忽地锐利起来, 仿佛听到了什么仇人的名字一样。   喻勉心不在焉地安抚季随舟:“殿下先歇息,军医随后就来。”他说着就离开了帐子。   喻勉来到主帅营帐, 看到齐连鹤后,他稳声道:“齐公公突然造访,本官有失远迎。”   “咱家参见太尉大人。”齐连鹤谦恭地行礼。   喻勉坐上主位,语气淡淡道:“不必多礼。”   齐连鹤恭声道:“自从徐州一别,大人便不知所踪, 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喻勉回道:“无事,四处游山玩水罢了,承蒙先帝厚爱,得以为朝廷继续效命。”   齐连鹤微微愣神, 喻勉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清楚——第一,本官是先帝的人。   第二, 本官是在替朝廷办事,你最好别使什么心眼。   “话说回来,齐公公不在上京好好呆着,跑来这战乱之地作甚?”喻勉的目光幽沉暗深,直盯着齐连鹤。   饶是齐连鹤见惯了各种形形色色的人,还是被喻勉的眼神盯得发毛,他声音缓慢道:“咱家此行…是替陛下来慰问太尉大人的。”   闻言,喻勉唇角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似是嘲讽,也似是不以为然,他慢悠悠地掀起杯盖,淡淡道:“旧主尚在,公公可就另谋新主了?”   齐连鹤不慌不忙道:“瞧大人说的,什么新主儿旧主儿的,你我不都是在为天家做事?”   “说得好。”喻勉敷衍地颔首,他懒得再同齐连鹤虚与委蛇,便开门见山地问:“公公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咱家先前受王氏胁迫,做了太多坏事,如今已弃暗投明,承蒙陛下信任,前来慰问诸位将士。”齐连鹤低眉顺眼道:“粮草已至军中,烦劳大人清点。”   营帐内的其他将士略显亢奋地低声交语起来,在喻勉的把持下,军中不缺粮草,但战乱年间的粮草宛若定心丸,自然是越多越好。   喻勉怀疑地撩了齐连鹤一眼,随后对一旁的将军道:“秦将军,你去清点下粮草。”   “是。”   喻勉的目光还盘桓在齐连鹤身上,齐连鹤自王氏入宫便跟着她,他长王氏十余岁,侍奉王氏尽心尽力,在王氏手底下做事的那群人里,齐连鹤无疑是最不起眼的,可他却是留到最后的,而且从之前齐连鹤带人围剿书院来看,此人功力深不可测,绝不会是简单角色。   可他,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喻勉可不相信弃暗投明这种鬼话,所谓暗明,不过是成败的另一种说辞罢了。   齐连鹤待人接物很有一套,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营帐内其他人就被他彬彬有礼地请出去了。   喻勉百无聊赖地开口:“你打发所有人出去,是想同本官说些什么?”   “怪不得先帝会钦点您为太尉,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的慧眼。”齐连鹤弓腰抄手站着,有种近乎卑微的顺从,可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若是战争结束,您班师回朝,新帝会承认您是太尉吗?”   喻勉嗤笑:“你在挑拨离间?这手段可不高明。”   “大人也晓得,咱们这位陛下耳根子软,不然也没咱家什么事了。”齐连鹤说的是事实   “你还算有自知之明。”喻勉并不理会齐连鹤的话中深意,只是百无聊赖地说着别的。   齐连鹤挑明道:“大人想要的…无非是权力,但当今的陛下给不了您,这几年来,大人树敌不少,纵使陛下想要重用您,可碍于辩其他大人的情面,怕是也给不了您您想要的高位。”   “你倒是清楚。”喻勉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他盯着齐连鹤片刻,不由得嗤笑:“听你的话音,是你能给我?”   “咱家不过是一个奴才,奴才做不到,但奴才的…主子做的到。”齐连鹤索性将话说清。   喻勉:“你果然还是王氏的人。”   “一仆不侍二主,这是老奴的本分。”齐连鹤神色如常,“如今的形势,东夷人攻破上京是迟早的事,娘娘先前已与东夷人定下约定,届时会另立新帝,究竟是做亡国之将,还是立下从龙之功,还望大人分清形势,早做决策。”   喻勉沉吟片刻,直接问:“你们打算扶持谁做皇帝?据我所知,季小九可并不愿意当王氏的棋子。”   “九殿下自是没这个福气。”齐连鹤神色稍显淡漠,而后道:“是五殿下。”   喻勉冷笑出声,他不可思议地挑眉:“那个招鸡斗狗的草包?”   嗯,看来王氏确实是疯了。   “若无如此,大人如何能够权倾朝野?”齐连鹤自然而然地说道。   喻勉五指攥紧扶手,细小的青筋在他的关节处若隐若现,“简直是荒唐至极!”   齐连鹤恭谨道:“大人不应?”   喻勉沉声道:“我大周并非是一个疯女人的玩物。”   齐连鹤微叹一声:“大人,咱家给过你机会。”他晓得喻勉是个以利益至上的人,甚至为了拉拢喻勉,他将底牌全盘托出,可喻勉仍是不识抬举。   喻勉为人嚣张霸道,他师从大周战神崇彧侯,有着强悍的领军能力,而且常年生活在阴暗之中,又滋生了喻勉本就深沉复杂的心计。   短短两个月内,喻勉仅用两州之兵就将势如破竹的东夷军队牵扯得寸步难行,这样的人,如果不能为己所用,那就只能摧之毁之。   齐连鹤倏地腾身而起,他一扫瑟缩之态,整个人敏捷如闪电地闪至喻勉身前,右手呈爪状地掏向喻勉的心口。   喻勉不闪不避,他沉静地望着齐连鹤,明明他才是陷于险境的那个人,可此时此刻,他注视着齐连鹤的眼神,好似齐连鹤才是那个即将丧命之人。   狠厉的掌风还未袭至跟前,两个黑色身影宛若幽灵般地从天而降,他们默契地挡在喻勉跟前,同时一人一脚地踹向齐连鹤胸口和天灵盖的命门处,齐连鹤适时收手,翻身躲开两人的攻击,同两人缠斗在一起。   凌隆和凌乔在与齐连鹤的打斗中,并未得到丁点便宜,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暗卫加入其中,营帐中变得一片狼藉。   混乱中,喻勉张弓搭箭,他动作利索干脆,好似当年在战场取人性命一般杀伐果决,离弦的箭直射向齐连鹤的心口。   齐连鹤已经狼狈不堪,他干枯潦草的白发在风中凌乱,满脸视死如归的决绝,意识到耳畔的风声时已经晚了,他只能错开几寸,带着威压的长箭直直地钉入他的左肩。   喻勉微微眯起眼睛,心想齐连鹤到底是伤了叔父的人,不好杀。   但那又如何?   屠杀猛兽原本就要一刀一刀地来,一击毙命反倒是没意思了。   齐连鹤意识到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他咯出一口血,忽地腾空而上,直接撞破营帐的帐顶,而后从屋顶滚落,几个翻滚过后,齐连鹤稳当地落在地上。   等候在帐外的士兵一拥而上,将人围了起来。   又是一番厮杀。   待人越来越多时,齐连鹤忽地撕心裂肺地喊道:“喻勉斩杀天家来使,意图谋反,诸位将士不要被他蒙蔽——”   “陛下万岁!!!”   “奴才为您尽忠了!!!”   喻勉不耐烦地啧了声,心想还是直接杀了好了。   这想法刚冒出来,喻勉就见一个刀尖从齐连鹤的胸口贯穿而出——   雪白的刀尖上蜿蜒着扭曲的血迹,伴随着刀尖被狠厉地拔出,飞溅的血花在空中扬起绮丽的弧度,齐连鹤呕出一大口献血鲜血,死鱼一般地瘫倒在地。   在他身后,执刀之人有着张谪仙般的脸,却做着堕仙才会做的事。   齐连鹤气若游丝地笑了下,他颤巍巍地指着季随舟,好似找到什么证据一般,艰难道:“喻勉…伙同九…九殿下造反…造反…”   只见季随舟疯狗一样地扑向齐连鹤,他低吼着往齐连鹤身上补刀,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地上的肉泥早就没了生息,季随舟好似察觉不到,他疯狂地往尸体上补着刀,污血染红了他本就泥泞的衣裳,他的双眸不复清明,只剩下无望与仇恨。   喻勉只觉得脑仁抽疼,他下命令:“拦下他!”   可没人敢靠近杀红眼的季随舟。   见状,喻勉直接上前,却被副将拦下了,副将担忧道:“大人小心,属下瞧着九殿下约摸是…疯了。”   喻勉不由分说地推开副将,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季随舟跟前,一脚踹掉了季随舟手中的刀,季随舟顿了顿,继而跪爬着去够被踢远的刀。   喻勉忍无可忍地拎起季随舟的领口,斥责道:“季尧!还嫌你们皇室不够丢人的吗?”   季随舟在喻勉手里不断挣扎,他通红着双眼,执意要继续斩杀齐连鹤。   喻勉挥拳砸在季随舟的脸上,“他已经死透了,你在发什么疯。”   “我就是要他死无全尸!”季随舟唇角溢血,他恶狠狠地盯着喻勉:“是他杀了易宗主!是他杀了易宗主!!”   “……”喻勉呼吸微微沉下。   “可是,可是听尘不信我。”方才还如同恶鬼般的人骤然委屈起来,着急和无措几乎要从季随舟的眼中滴落出来,他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地对喻勉比划:“听尘不信我…他以为是我和朝廷勾结起来…”   喻勉按在季随舟肩头,“殿下…”他沉声呼唤,以期唤醒季随舟的理智。   季随舟这副绝望的样子,让喻勉想起他和左明非那段无望而死寂的少年时光。   “哈哈哈哈哈,父皇利用我,皇兄不信我,现下连听尘也恨我了。”季随舟癫狂地摔坐在地,他不停地喃喃:“我又错在何处?我错在身为皇室中人…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可我原本根本就什么也不想要!!”   “是父皇让我去结识易听尘…又是易听尘非要缠着我…我答应了,我同易山居交好关系,又同听尘在一起了,原本都好好的…可为何就成了现在这样!他们一个死了,一个不要我了…”   季随舟宛若丧失理智时张牙舞爪的幼兽,看起来和数月前在京口潇洒飘逸的少年判若两人。   望着泪流满面的季随舟,喻勉单膝点地跪在他跟前,问:“季随舟,易宗主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季随舟抽了抽鼻子,泪水再次从眼眶中涌出,他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没有!我说了我没有害她!她是听尘的姑姑啊,我怎么可能去害她!”   喻勉看不下去般地扼住季随舟的手腕,指尖触碰到季随舟的脉搏,他目光一凛,稍显不可思议地问:“你的功力呢?”   “没了,废了,我已经完了。”季随舟肩膀耸动着嗤笑一声,而后颓废道:“我心不静,逍遥境毁,心诀已破,功力全失…”   不得不说,季随舟如今的境遇和喻勉十年前十分相像,都是武功尽失,心灰意冷,这让喻勉对他多了几分宽和。   喻勉用眼神示意暗卫上前,他们搀扶着神思混乱的季随舟离开。   喻勉看了眼地上的尸体,觉得糟心又反胃,他环顾四周,沉声道:“齐连鹤伙同王氏造反并构陷本官,现已伏诛,还望诸位随我一同抵御外敌,踏入上京,诛王氏,清君侧!”   “诛王氏!清君侧!”   “诛王氏!清君侧!”   “诛王氏!清君侧!”   此起彼伏的喊声回荡在落日余晖里,升起的却是连绵不绝的希望。   齐连鹤作为宦官,虽工于心计,却不懂风骨,若是这两州之军不服喻勉,又如何能叫喻勉牵扯住东夷人的虎狼之师?   喻太尉是崇彧侯的徒弟,而“崇彧侯”这三个字,足以让从军之人心悦诚服——   虽然喻大人利益至上,自私自利,心狠手辣,不近人情…但这不影响他忠君爱国。   军营外传来马蹄声,喻勉抬头,正好看见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   吴懿利索地翻身下马,行礼道:“参见太尉。”   喻勉颔首:“此行可有收获?”   “属下们抢回来东夷人的一架火/炮,听闻上京禁军就是被这种火/炮打得溃不成军,太尉请过目。”吴懿示意人把火/炮抬上来,他惊奇道:“他娘的可别说,这玩意儿看似轻便,发出的火/药却是威力十足。”   喻勉示意:“辛苦。”   吴懿摆摆手,顿了下,他俯身抱拳,低声道:“…还要多谢大人不计前嫌,此前是我混账,分不清利害关系。”   “不必,你要谢就谢卢大人,是他极力保你。”喻勉不甚在意地说,他的注意力全被那架火/炮给引了去。   吴懿执着道:“都是要谢的。”   喻勉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人总是会有些多余的感情,喻勉对这些感情并不上心,他不在乎别人说他恶贯满盈,如同他不在乎别人对他感恩戴德。   “有消息了。”裴既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喻勉身边。   喻勉背对着裴既明,语气淡淡道:“打探到什么了?东夷那边的?还是其他州郡的?”   “是书院的信。”   裴既明话音刚落,手中的书信便不翼而飞了,望着喻勉踱步走向营帐的身影,裴既明表示:“……”   信是喻季灵写来的,喻勉从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大部分是喻季灵在询问他如今的形势,还有书院长老们根据猜测做出的判断以及能够应对各种局面的措施,这封信对于行军打仗之人的价值无疑是极大的,但喻勉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啧,没一句他想看的。   喻勉将信扔在桌子上,心中揣测着左明非如今的情形。   裴既明掀开帷幕进来,他先是盯着营帐顶部的洞口看了一眼,而后对喻勉道:“言砚信里说,左三公子很好,你走之后他醒过一次,他的记忆也正在慢慢复苏,你不用担心。”   喻勉慢条斯理地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担心了?”   既然醒过一次,为何不来信?喻勉心中掀起破浪,莫名有些不爽。   裴既明平心静气道:“两只眼睛。”   喻勉:“……”   裴既明又道:“你要给书院回信吗?”   喻勉思索片刻,确实是有些事需要叮嘱。   写了满满当当几页纸后,喻勉停笔,示意裴既明将信装起来,裴既明凑前看了眼,疑惑道:“你不给左三先生写吗?”   喻勉佯做不经意道:“他不一定醒着。”   裴既明一针见血地说:“你就是在报复他不给你写信。”   喻勉瞥了裴既明一眼,不咸不淡道:“你近日是愈发放肆了。”   裴既明抱起手臂,不以为惧道:“我向来如此。”顿了下,他如实道:“左三生着病,好可怜的,你同他置什么气?”   左三惯会笼络人心,喻勉深以为然,哪怕是在千里之外,也仍有人维护他。   最后,在裴既明控诉的眼神中,喻勉看起来很是勉强地拿过另一张纸,吝啬地写了一句话:   吾妻近可安好? 第87章 种子   营帐外, 喻勉踱步在那架被抢回来的火/炮旁,他离开战场多年,很难看出这种火/炮的机巧之处, 只得请来锻造兵器的工匠, 可哪怕是工匠,也是一筹莫展。   最终, 工匠伸出手指, 在炮口处蹭过星点炮灰,放在鼻尖处闻了闻, 回禀:“大人, 这火/药与寻常火/药有所不同。”   “有何不同?”喻勉问。   工匠凝眉思索片刻,最终摇了摇头, “属下也说不上来。”   “这架火/炮叫作雷雨长鸣。”   死气沉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喻勉适时回身, 看到了换好衣衫的季随舟,季随舟的目光始终落在那架火/炮上, 竟然有些温柔地勾起了唇角:“很荒唐的名字,是么?”   喻勉轻笑了声,搭话问:“因为它威力巨大?”   “是,即便是遇水,也影响不了它的威力。”季随舟抚摸过炮身, 轻声道:“因为它的火药是用沥青硫所制。”   “沥青硫。”喻勉觉得有些耳熟,他蓦地想起:“…是易山居的东西。”   “正是。”季随舟颔首:“当年易山居的老宗主曾到访东夷,发现了这种特殊的硝石,取名为沥青硫, 离开之际还带回来一些,老宗主不久之后便去世了, 沥青硫被放在储藏室数年,后来听尘长大了,偶然发现了这沥青硫,本着寻常火/炮畏水的弱点,听尘便发明了雷雨长鸣。”   喻勉怀疑道:“既然这是易山居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东夷人手里?”   莫不是他们互相勾结?   仿佛是极为害怕喻勉怀疑易山居,季随舟立刻道:“大人可还记得,两年前,易山居大批兵器图纸失窃一事?”   喻勉慢条斯理地点头:“有所耳闻。”   季随舟道:“想来是阴差阳错之下,雷雨长鸣的图纸落到了东夷人手里,东夷又恰巧盛产沥青硫,这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吴懿忍不住骂道:“娘的,早听说易山居的人古怪,没想到这祸害人的玩意儿竟是他们发明出来的。”   季随舟冷冷道:“制刃之人的罪孽便等同于执刃之人吗?既然如此,世间之事皆是千丝万缕,那都别活了才好。”   九殿下话里话外分明是在维护易山居,吴懿当即不服起来,喻勉适时瞥了眼吴懿,吴懿憋屈地闭嘴了。   喻勉琢磨道:“这么说,只要截断东夷军队的后路,断了沥青硫的供应,他们便会失去一大助力。”   季随舟并未回应,他缓缓上前,在火/炮的底座上拆卸出几个机关,之后又用了不知什么手法将机关重新装上,看到这一幕的喻勉微微挑眉。   季随舟维持着半跪的姿势看向喻勉,眸色寂静:“东夷人不知道的是,雷雨长鸣下有机簧,稍加改装后,一旦开火,便能在半柱香的时辰内自燃。”   喻勉微愣,而后畅快地笑出了声,他与季随舟对视,奇异地对上了季随舟的想法——   与其截断敌人后路,倒不如派人潜入东夷军队内部,兵行险着,改装雷雨长鸣,待到东夷军队再次炮轰上京城,看他们如何玩火自焚。   “妙啊!实在是妙!”吴懿忍不住叫好出声。   待季随舟将雷雨长鸣的改装手法传授下去之后,喻勉才在他身后悠然开口:“这是你在易山居偷学的?”   这话无疑是季随舟的逆鳞。   季随舟微顿,而后恼怒道:“你们都是这么想的?我没这么卑鄙!这都是听尘亲手教我的,我们是…”说到这里,季随舟的心口仿佛被针刺一般,他难过地几乎说不下去。   平复过后,季随舟狠狠瞪了喻勉一眼,恢复了冷漠,他一字一句道:“喻大人,今日之事,你欠我一个人情。”   喻勉不由得笑了,顺毛捋着问:“你想我做什么?”   “派人,护送我回易山居。”   季随舟的话在喻勉的意料之中,他百无聊赖道:“殿下,易山居是座机关城,它早在两个月前便封城了,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出不去。”   季随舟着急道:“只要你送我过去,我有办法进去!”   “然后呢?”喻勉注视着季随舟,宛若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他总算知道当年家中长辈看他发疯时是何种心情了,他冷峻的面容带着几分不屑与嘲讽,仿佛在对当年的自己冷眼旁观:“去向易听尘哭诉,说你没有杀他姑姑,求他原谅你?”   季随舟呼吸一窒,他攥紧衣袍,不安地呢喃:“不是这样的…不是…”   喻勉喟叹:“殿下,你为何还不明白?易听尘如今是易山居的当家人,他信不信你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为皇家中人,他姑姑是被皇室所杀,你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   季随舟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是,不是这样…”   喻勉继续不近人情道:“殿下方才说我欠你一个人情,可你为国而战,救的是你大周的将士与子民,与臣何干呢?”   “可这天下又与我何干?!”季随舟愤怒拂袖,喻勉猛然扼住他的肩膀,一字一顿道:“但是易听尘与你有关。”   季随舟:“……”   与喻勉强硬动作相反的是他的语调,他不紧不慢地对季随舟道:“殿下,修补裂痕需要时间,眼下不是你去易山居的最好时机。”   喻勉对凌隆抬手,凌隆适时递上一架弩机,看清这架弩机后,季随舟眼前一亮,下意识开口:“这是易山居的东西。”   “没错,你回来的路上其实暗藏杀机,能平安到达这里并非是你命大,而是有人暗中保护。”喻勉道。   季随舟僵硬地接过弩机,他鼻头一酸,红着眼眶喃喃:“听尘…”   “这是易听尘能为你做的。”喻勉微微颔首,在季随舟耳边低声道:“如今易山居内忧外患,且背负着不忠的骂名,你又能为听尘做些什么呢?”   季随舟懵懂又茫然地看向喻勉。   喻勉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似是寻常般漫不经心:“殿下,唯有将权势握在手中,才能极尽人事。”   季随舟混沌的目光逐渐清明起来,“…我要如何做?”他问,语气便是十足地信任喻勉了。   喻勉道:“殿下与陛下兄弟情深,想来殿下的话,陛下是愿意听的,如今我领兵在外,陛下不信我,还需殿下在陛下那里帮臣周旋,臣自然也会帮殿下护住易山居。”   “当真?”季随舟逐渐冷静下来。   “殿下不必急着回复臣,合作的事,你可以在回京的途中慢慢思量。”喻勉说。   季随舟不满道:“我几时说过要回京?”   “殿下。”喻勉眸中精光闪过,他道:“是要去易山居摇尾乞怜,还是回上京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季随舟耳鸣陡起,片刻后,周遭操练的嘈杂声逐渐清晰起来,他深呼吸一口气,似是不甘却又无奈地说:“我…选择回京。”   “臣定会挑选好人马,护送殿下回京。”   两天后,季随舟踏上了归京的路,望着马车消失在黄沙之中,裴既明转头看向喻勉,沉吟:“你可知你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什么种子?”   那句“唯有将权势握在手中,才能极尽人事”的话,听起来十分有劝季随舟自立之嫌。   喻勉不以为然道:“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能成什么气候?即便能成气候,也是在本官班师回朝之后了。”   裴既明:“…那你为何那样说?”   “激他回京罢了。”   “……”裴既明一时无语,只能说,位居上位者,皆十分擅长给人画饼。   喻勉不紧不慢道:“季小九继续留在这里,只会让别人怀疑我们的用心,齐连鹤死前的喊话已经让其他州郡的人怀疑我们了,领兵在外,最忌他人疑心。”   裴既明新奇地看了眼喻勉:“我以为你不在乎。”   “如今是紧要关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喻勉回答,然后道:“对了,潜入敌军内部改造雷雨长鸣,我打算派你带人前去。”   裴既明抱拳道:“任凭大人吩咐。”   一个月后,敌军攻打上京之际,火/炮骤然失灵,不计其数的火/炮纷纷自燃爆炸,敌军内部死伤无数,喻勉的军队和上京的禁卫里应外合,将包围在上京外域的东夷军队尽数歼灭。   经此一战,大周各方军队士气高涨,接连取得几次胜利。   按道理说,身为此战的主将和功臣,喻勉应是班师回朝,但延光帝却突然下旨,命令喻勉剿灭东夷余孽,并巡视各方战事,收拢兵权。   笑话!   任谁都看得出来皇帝是在阻止喻勉回京。   喻勉并不打算听命,他手握先帝遗诏,掌四方兵权,应当运筹帷幄之中,而非被一个平庸的皇帝支使来去。   喻勉如是这么想着,他气度严华地端坐在主位上,台下是争执不休的将士。   有人认为皇命不可违,有人觉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喻勉心中早有计较,放任手下争执不过是个过场。   期间,凌隆不动声色地走进来,他避开人群来到喻勉身旁,悄声道:“主子,卢大人来了。”   卢一清的到来在喻勉的意料之中,喻勉了解这位老臣,卢一清一生清正廉明,忠于朝廷,此番前来无非是劝他听从皇命罢了。   “带路。”喻勉简单道。   掀开帘帐,喻勉看到一个佝偻且苍老的人影,卢一清看起来更虚弱了,他整个人被小厮搀扶着,见到喻勉后颤颤巍巍地行礼:“下官参见…”   喻勉及时地托住卢一清的手腕,“夫子何须多礼。”触摸到卢一清虚浮的脉搏,喻勉的心微沉,他知晓卢一清已经时日无多了。   “大人心中…还有礼吗?”卢一清干瘪的手指抓住喻勉的手腕,他浑浊的双目牢牢地盯着喻勉,声音喑哑:“帐外七万军队整装待发,想来只待大人一声令下,他们便会踏入上京,敢问大人,你可有把陛下放在眼里?”   喻勉淡声道:“夫子,我不是白家的人,到底没那等忠心,我也非左家门生,不行君子之道,我所为不过是想尽快稳定朝纲,你若是来说教我的,大可死了这份心。”   卢一清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厮着急道:“老爷…”卢一清扶着小厮的手臂,努力瞪大眼睛直视喻勉:“你到底想…”   喻勉亲手为卢一清倒了杯水,缓缓递上前,“夫子,你可认得他?”他语调平静。   卢一清顺着喻勉的目光看向一旁,他看到一个抱剑的青年,模样有些眼熟,竟然有些像从前的六合司都督…想到这里,卢一清差点腿软摔倒,他瞠目结舌道:“他是…裴都督。”   曾经杀人如麻的六合司首领。   裴既明眼神淡漠地扫了眼卢一清,继续当自己的木桩子。   “夫子无非是怕我有不臣之心。”喻勉开门见山道:“我不妨告诉夫子,若我有此心,他的剑已经砍上了我的脖颈。”   卢一清顿了顿,而后他看向喻勉的目光复杂起来,“先帝让他监视你?”   喻勉没有回应,算是默认了。   卢一清有些替喻勉难过,喻勉身为乌衣案的幸存者,先帝到死都在怀疑他,而非愧疚居多。   喻勉低声道:“夫子,我领兵入京并非想胡作非为,我不想步白家军的后尘,上京也缺一个主持大局的人,而这个人只能、也只会是我,我会让大周重新安定下来,而大周也只会是大周。”   “罢了。”卢一清低叹出声,他用力闭了下眼睛:“你心中有数比什么都强,我老了…是时候告老还乡了…稍后我会修书一封,向圣上告知你的入京缘由,你且…去做吧。”   身为三朝元老和雍州太守,卢一清素有名望,他的支持能为喻勉的抗旨不遵减少许多阻碍。   送走卢一清后,裴既明看向喻勉,问:“你何时也学会卖惨了?”   喻勉满意地看着手中的陈情书,不以为意道:“本官不过是在陈述事实。”   “你提起乌衣案让卢大人对你心生怜悯,又搬出我这把悬在你头顶上的剑,卢大人自然会心软,喻大人真是好算计。”裴既明直接挑明喻勉的心思。   “过奖。”喻勉看不出情绪地勾了下唇角,而后低沉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他缓缓道:“本官之所为不及左三的万分之一,说起卖惨,左三才是精于此道。”   裴既明心直口快道:“所以你就心甘情愿地躺下了?”   “……”喻勉一记眼风扫过去,皮笑肉不笑地问:“言砚跟你胡言乱语的?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裴既明理所应当道:“这有什么?两人心意相通,当行周公之礼,我们身体好的,让一让他们也是无妨。”   喻勉先是诧异地看了眼裴既明,而后毫不留情地吐出一个字,“滚。” 第88章 抉择   “诸位将士, 今天下内忧外患,纷争不断,我等虽解了问月关的燃眉之急, 可京中仍是奸佞当道, 朝纲不稳,所谓攘外必先安内, 喻某忝居太尉之职, 当为生民计,为天下计, 方可不负先帝深恩, 是以将速速归京,以正我大周江山!”   气势磅礴的军队之中, 喻勉稳立高台,面色肃静地说完这番话。   “誓死追随太尉, 捍卫大周河山!”   “誓死追随太尉,捍卫大周河山!”   “誓死追随太尉, 捍卫大周河山!”   声震山河的喊声此起彼伏,在这摄人的威压之下,先前反对喻勉的几位将军终于妥协,他们俯身抱拳,跟在吴懿身后, 对喻勉道:“我等任凭大人差遣。”没人左右得了喻勉的决定,何况卢大人都低了头,他们也没必要再坚持。   军帐内,凌乔上山回禀:“主子, 还有几个人仍在负隅顽抗,属下已经将他们关起来了, 还请主子明示,要如何处置他们。”   “怎么个负隅顽抗法?”喻勉掀开杯盖的动作有几分漫不经心。   凌乔瞄了喻勉一眼,低声道:“属下不敢说。”   “恕你无罪。”   凌乔喉结吞动,缓缓道:“无非就是一些乱臣贼子…”   喻勉蓦地低笑出声。   凌乔忙咬住舌尖,急声道:“都是些胡言乱语,主子莫要放在心上。”   喻勉玩味儿地看着凌乔,逗人般问:“你如何想?”   “啊?”凌乔无措地看着喻勉,眼神有些清澈…的愚蠢。   喻勉噙着抹笑,不疾不徐道:“我不尊圣旨,胁迫主将…这不算是乱臣贼子吗?”   凌乔皱眉,如实道:“我不懂那些…但我是主子的人,主子是公子拼命守护的人,你们都是很好的人…”   “什么人不人的,瞧把孩子急成什么样了。”明媚飒爽的调笑声从帐门处传来,随后,帐帷被人从外掀开,一个身披银甲的人影从容进门。   来人目若灿星,唇角飞扬,气度潇洒傲然,好似当年纵马驰骋在京郊猎场的白家世子。   喻勉有微许恍惚,片刻后,他上下打量着白檀的装扮,挑眉问:“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看不出来吗?”白檀张开双臂,含笑道:“从军啊。”   喻勉微微皱眉:“……”   凌乔愣怔地看了白檀好一会儿,开口:“白夫人,你不好好守着晚月楼,来这儿作何?”   “谁让你家主子一消失就是好几个月,信也不回。”白檀熟稔地坐下,斜眼瞧着喻勉。   喻勉不语。   凌乔接话:“行军打仗可危险了,白夫人你还是回晚月楼吧。”   白檀悠然地瞥了凌乔一眼,之后拔刀挥臂,凌乔只觉得眼前银光闪过,片刻后,他觉得腰间一松,裤子差点掉下去,他急忙捂住裤子,羞恼地看向始作俑者:“你!”   白檀好整以暇地抚摸着刀背,调笑道:“姑奶奶我初上战场时,还没你小子呢。”   在凌乔的印象里,这位瞧起来清丽柔弱的夫人给人的感觉一直很邪乎,她同主子的关系像是亲人,却又各怀鬼胎,更邪乎的是,此时此刻,凌乔竟从她的眉目间看出几分英气,那是和以往不一样的白夫人——那是喻勉所熟悉的白檀。   凌乔提着裤子跑出了营帐,白檀在他身后哈哈大笑。   “我父亲是大周战神,兄长是大周赫赫有名的才子,我岂能屈居他们之下?”像是看穿了喻勉的心思,白檀敛笑说:“行之,这是我的决定,与你无关。”   喻勉是有私心的,自从徐州事了,白晚月找回初心做回白檀后,喻勉就希望她能远离是非,如常人般活下去。   “自讨苦吃。”喻勉淡淡评价。   “你不也是。”白檀轻笑一声,又语出惊人道:“此番我是奉皇帝之命前来。”   喻勉安静地听着。   白檀道:“自从徐州一别,我回了上京,我知你迟早会回来,便一直在暗中筹谋,却未料到东夷人会攻进雍州,直入上京。”   “皇帝与王氏相争,朝廷两败俱伤,能用之将皆身败惨死,我虽带领晚月楼偷袭过东夷主将,但始终不能真正地重伤他们,上京即将城破之时,是左萧穆大人找到我,劝我以白家后人的身份领军反抗敌军…”   喻勉冷声道:“他是在教你送死!”   若是胜利便也罢了,若是战败,白檀势必要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   “可我们赢了。”白檀道。   喻勉侧脸凝眸,白檀认真道:“二哥,我们赢了,父亲和大哥会为我们骄傲的吧?”   “白檀,这只是开始。”喻勉说。   白檀笑着点了下头:“我自是晓得。”   喻勉:“所以陛下要你来作何?”   白檀手里把玩着从腰间掏出的圣旨,似笑非笑道:“陛下要我收回你的兵权,并把兵符安全送回上京。”   喻勉不置可否道:“你答应了?”   “当然,他可是皇帝,再者说,他猜忌你,即便我不答应,他也会换其他人前来。”白檀理所应当道:“还不如是我。”   “所以?”   “所以?”白檀笑了声,她将圣旨在手中转了一圈,之后轻飘飘地掷到一旁,然后歪头看着喻勉,唇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接着声音不大却足够有分量地问:“此时不反,更待何时啊,二哥?”   喻勉眯起眸子,他从少时便知道,白家这个丫头一身反骨,后来她果然入了邪魔外道,如今更是胆大包天,妄想改朝换代。   喻勉低笑出声,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白檀,问:“你想当皇帝?”   “不。”白檀否认的很快,她说:“我想你当皇帝。”   喻勉轻嗤一声,道:“我不想。”   白檀盯着喻勉,嘲道:“我不信你不想要权力。”   “那是两回事。”喻勉任由白檀打量,他语气很淡:“事到如今,你还在算计我,你想利用我颠覆整个大周?”   “我承认我有私心,可是二哥,大周气数已尽,皇帝病体难愈,其他的王爷死的死,伤的伤,失踪的失踪,太子年幼,难成大器。”   白檀皱眉:“我接下皇帝命令,为的就是跟你汇合,如今两万军队已驻扎在问月关外,只要你一声令下,二哥…”   “白檀。”喻勉语气如常道:“有些事可以想,有些事不能。”   “为何不能?二哥少时便通读经史子集,岂非不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喻勉的语气毫无波澜:“这绝非师父和思之想看到的。”   白檀忍无可忍道:“若是我爹当初反了,哪里又会蒙冤数载。”   “可那还是师父吗?”喻勉轻飘飘地反问。   白檀骤然语塞。   喻勉缓缓道:“师父心中始终装着百姓,这天下经不起折腾,百姓也经不起折腾。”   他脑海中闪过流离失所的百姓,少时看到这种惨状只觉得悲愤,如今却是悲凉居多,若他能以一己之力挽大厦之将倾,哪怕背上佞臣的千古骂名,他也不是很在乎。   纵观古今权臣,有几个能留下好名声的?   喻勉早就做好了这样的觉悟。   可是白檀比他还疯。   喻勉可以放任自己做一把刀尖淬血的兵刃,却无法忍受白檀有这种离经叛道的想法,她是白家唯一的后人,白家最为人所称道的不就是那所谓的忠君爱国吗?虽然讽刺,却也是白家的风骨。   “这世间事便是没有道理的,二哥,关于你想自立的谣言,上京已经传遍了。”白檀微叹:“若你回去,便是坐实了这个谣言,但你又不得不回去,这是掌权的最好时机。”   喻勉目光深沉地盯着桌面——上京那群吃饱了撑着的人竟会这般给他泼脏水。   白檀执拗道:“我读书少,不懂忠君爱国,我只知道,如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谁想毁你,那便是我的敌人,哪怕是皇帝,哪怕是整个大周。”   “那就看看,是大周先毁了我,还是我先稳住大周。”喻勉的声音无悲无喜,淡漠的像是在阐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白檀怔然:“……”   “阿檀,我可以背上不忠的骂名,但我不能不忠。”喻勉说。   良久,白檀低声叹道:“…我明白了。”   “报——”副将急匆匆地跑进来,着急喊道:“启禀大人!徐州失陷了!”   “什么!”喻勉和白檀同时起身。   副将递上军报:“王氏余孽勾结东夷军队攻打徐州,徐州城已经失陷,洛太守不知所踪,有人说他已经命丧黄泉,还望大人早做决断。”   洛白溪。   喻勉呼吸微滞,那小子满身心眼,怎么可能…   “王氏竟还还有余力…”白檀喃喃自语。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陛下优柔寡断,从未想将王氏置之死地,他想做仁君,可别人却不认他这个主子。”喻勉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夹杂着几分不以为然,片刻后,他沉吟:   “传令下去,即刻出发,支援徐州。”   白檀略显急切地拉住喻勉:“你不回上京了?”   “回,不过不是现在,徐州是重地,绝不能任由东夷人胡作非为。”喻勉拿起一旁的甲胄,边穿边对白檀道:“你先回京,护好京畿,等我回来。”   白檀顿了下,而后道:“二哥,我可以帮你夺回徐州。”   “你不能。”喻勉直接拒绝。   白檀嗤道:“就因为我是白家唯一的血脉?所以不能以身犯险?”   “错。”喻勉系好甲胄,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这一仗,我便是要上京那群饭桶知道,大周没我不行。”   所以,无论他日后要做什么,那群人都得受着。 第89章 谁人   喻勉率军到达徐州城外已有月余, 徐州城防是洛白溪亲自督建的,易守难攻,强攻并非上计, 因此从到达徐州开始, 喻勉便不停地出兵干扰徐州城防,虽不至于给东夷人造成什么大的损失, 但也让驻守在徐州城防的东夷军队苦不堪言。   几经干扰之后, 东夷军队忍无可忍地选择回击。   遭遇反击之后,大周军队宛若惊弓之鸟地撤退, 这让东夷认定了大周欺软怕硬且无甚实力, 正当东夷军队得意洋洋地环绕在大周所驻扎的户部山下欢呼时,大周军队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户部山的四周, 将深入内部的东夷军队一网打尽。   经此一役,东夷军队任由大周军队时不时地攻城干扰, 却是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们依托着固若金汤的徐州城防, 与大周军队陷入了僵局。   “还没有洛白溪的消息吗?”喻勉望着漫天的硝烟——不远处,大周军队又开始了一波攻势。   凌隆摇了下头,黯然道:“主子,洛大人会不会已经…”   喻勉不急不躁,稳声道:“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凌隆应是,身后传来稳重匆忙的脚步声,凌隆回身,看清来人后禀告:“主子, 是吴大人。”   喻勉稍微侧身,看到了神情激动的吴懿, “大人!来了!他们…来了!”吴懿握紧刀柄,喜不自胜地说。   伴随着吴懿话音落,麻布服的衣角比它的主人先飘入喻勉眼帘。   喻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个朝自己走来的少年——双目冷漠,神色死寂,昔日热烈夺目的红色额带被白色孝布所取代。   易听尘无悲无喜地回望着喻勉,直到有人出声提醒:“易宗主,见到太尉是要行礼的。”   “他是朝廷的太尉,并非易山居的太尉。”易听尘漠然道。   闻言,驻守在两侧的士兵神色微变,这话岂非大不敬?   喻勉不以为意地颔首:“别来无恙,易小宗主。”   “客套的话不必再说。”易听尘打断喻勉,他一挥手,示意喻勉看向城墙下的木箱:“你要的雷雨长鸣悉数送到。”   吴懿对喻勉禀报:“大人,已经清点过了,三十架炮/火,不多也不少。”   “有劳。”喻勉对易听尘道。   易听尘目光灼灼地盯着喻勉,似乎有话想说,但其他人在场,他的嘴巴只是张了下。   喻勉会意,吩咐其他人先退下,只留下他和易听尘,待人散尽,喻勉先开口:“我以为,凭易山居和朝廷如今的关系,你会拒绝与我合作。”   “算不上合作。”易听尘撇清和喻勉的关系,他的目光落在徐州城前的大周将士身上,语气虚空:“我小叔说,纵使我不帮你,你也会拿下徐州,早晚的事。”   “所以,你卖我这个人情,是有求于我?”喻勉一语道破,十六七岁的少年心思,并不难猜。   “……”易听尘绷紧下颚,对于“求”这个字眼十分不满,他强调:“是合作。”   喻勉一笑了之,直接问:“你想找回你姑姑的尸首?”   易听尘默认了。   喻勉正色道:“易宗主的尸首已经被火化,她的骨灰被人随身带着,那个人你应该比我熟…”   “学宫祭酒——墨逍。”易听尘不由得咬紧牙关,恨声道:“也是他,害的我姑姑。”   喻勉思索道:“听闻墨逍只是个读书人,没想到和易山居还些渊源,看来此人并不简单。”   易听尘冷笑:“何止不简单,九殿下一身的好武艺,都是他所传授。”   喻勉不动声色地想,看来这皇宫大内还真是卧虎藏龙。   易听尘激动道:“你帮我找到墨逍!我要拿回我姑姑的骨灰!我要为我姑姑报仇!我要杀了他!”   “不行。”喻勉摇头:“墨逍如今是抗击北岳的主要力量,自梁方去后,朝廷良将缺失,实在是损失不得。”   易听尘眼眶泛红,他攥紧拳头,哽声问:“那他是好人了?”   喻勉微怔,而后沉吟:“…为国为民,也算是。”   “可他杀了我姑姑…”易听尘抽了抽鼻子,露出几分之前的孩子气,他狠狠地擦了擦眼泪,瞪着喻勉问:“既然他是好人,那我姑姑是坏人了?”   “这世间的好坏并无定论。”喻勉索然无味地说。   易听尘固执地问:“那什么才有定论?”   “实力。”喻勉盯着易听尘的眼睛,在那双澄澈困惑的双眸中,他仿佛瞧见了自己曾经的不甘和无能为力,他道:“强就是强,弱就是弱,这就是定论。”   易听尘若有所思起来。   喻勉云淡风轻地拍了拍易听尘的肩头,慢悠悠道:“你的路还长,易小宗主。”   易听尘抬眸道:“意思是,只要我足够强大,便可以为所欲为?像你现在这样?”   喻勉唇角扬起,稳声道:“为何不能呢?”   有些东西逐渐在易听尘眼中缓缓凝聚。   “你教坏一个九殿下还不够吗。”数落的声音凭空出现,一个藏蓝色的人影落在两人身侧。   喻勉侧脸看向裴既明:“回来了。”   裴既明抱着一个样式古朴的木盒,之后递给易听尘,道:“易小宗主,这是前易宗主的骨灰,你节哀。”   易听尘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盒子。   喻勉轻声提醒:“还不快接着。”   易听尘再也忍不住,他接过骨灰盒,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在盒子上,他哭着喃喃:“姑姑,姑姑。”继而,他抬头看向喻勉,鼻子浓厚:“你…”   喻勉会意道:“墨逍虽然杀不得,但易宗主着实应该魂归故里。”   “谢谢,谢谢…”   喻勉瞥过裴既明的手臂,微诧:“你受伤了?”   裴既明点头,皱眉道:“墨逍…武功不低。”   “有意思。”喻勉眉梢微挑,他对这个学宫祭酒更加好奇,本以为上京中尽是些酒囊饭袋,没想到还有个玄妙的角色。   裴既明凑近喻勉,低声道:“大人,我和凌乔途中还抓了个人。”   “谁?”   “王颂。”裴既明道:“凌乔说,他是徐州之前的郡丞。”   喻勉神色一凛,正色道:“带我去。”   王颂被人绑在柱子上,他形容狼狈,双目疲惫且布满血丝,看到喻勉走近,他的目光变的愤恨起来,可惜他口中被人塞着麻布,说不出半句话。   喻勉一步一步地走近王颂,他慢条斯理地拿掉王颂口中的麻布,“说,洛白溪的失踪和徐州失陷,和你们王家有没有关系?”   “喻勉!你想炮/轰整个徐州城?你有没有考虑过徐州城的百姓!?”王颂目眦欲裂地质问。   喻勉神色阴沉下来:“谁告诉你的?”   “易山居的人来到此处…还能为了什么?”王颂自暴自弃地垂下脑袋:“徐州城防牢固,非炮火所不能攻破…如此,我还猜不到吗?”   “有些机灵,怪不得左三欣赏。”喻勉不走心地夸了一句,而后不耐烦道:“但我现在在问你洛白溪的下落。”   “不知道…”   “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喻勉冷声威胁:“我再问你最后一次,洛白溪在哪儿?”   王颂喃喃自语:“是啊,他在哪儿呢?”   喻勉面无表情:“不说你就去死,本官可不会顾及你和左三的兄弟情分。”   “我也在找他。”王颂麻木地闭了下眼睛,回忆:“两个月前,城防营叛乱,有人打开城门放进东夷人,徐州大乱,我和洛白溪在亲卫的护送下逃入山内,大家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后来我也受伤了,我不记得过了多久,只是记得后来王家的人找了过来,他们要抓的人其实是我,是…是洛白溪,他…”   王颂的声音里满是自责:“他看我不省人事,擅自和我换了衣服,把我藏在山洞里,醒来…我醒来他就不见了…我先找人将徐州失守的消息送了出去,不久之后,你就来了…我一直在找洛白溪,可是找不到,王家据点的里里外外我都找了,就是没有消息。”   喻勉眉梢微扬,匪夷所思道:“洛白溪会为你以身犯险?”   “……”王颂难过之余还有些无语——这他娘的是重点吗?   “你和王家闹掰了?”喻勉企图从王颂这里得到些有用的信息。   王颂哑声道:“王家人想谋反,此次城防营中的叛徒就是王家的人,所谓投石问路,他们总要推出一个人来试探众人的态度。”   喻勉嗤道:“你就是那颗石头。”   “我自是不愿。”王颂神色冷清道。   喻勉心不在焉地回复:“怕死?也是人之常情。”   “为人臣,止于敬,我虽出身没落,却也知礼义廉耻,臣子本分。”王颂眉头紧皱,声音清亮:“我不怕死,但求死得其所,而非助纣为虐,祸乱朝纲。”   闻言,喻勉重新看向王颂,他眸中闪过几分欣赏,倒是有些明白左三和洛白溪为何会高看这小子了。   凌隆这时候走进来,禀报:“主子,王家来人了。”   喻勉头也不回地说:“杀了便是。”   凌隆递上一个穗子:“那个人说,在您做决定之前,最好先看看这个。”   王颂比喻勉笑出声,他嗓子发紧地说:“这是洛白溪的东西。”   凌隆恍然大悟,他后知后觉道:“怪不得…那个人说,要想穗子的主人活命,就要您放了王颂大人。”   喻勉瞥了眼王颂,轻嗤:“看来王家很需要你这颗石子。”说完,他对凌隆道:“将来人带过来。”   不多时,一个相貌平凡的年轻人被带了进来,看清他后,王颂不由得皱眉:“王麓,是你!你不是死在叛乱中了吗?你…你是王家的人?!是你联合王家的人骗我,也是你将我的事告诉给王家的?!”   王麓微微一笑,平和道:“少爷,你还好吗?”   “我错信你…是我错信你…你我从小一同长大,你怎么能背叛我?啊!?王麓!”王颂看起来异常激动。   反观王麓,有着和年龄不想符合的淡定,他甚至还在规劝王颂:“少爷,我们都是王家的人啊。”   凌隆替喻勉不耐烦了,他冷声:“这里不是你们叙旧的地方。”   喻勉始终一语不发,他波澜不惊的眸子盯着王麓,似是要把人看穿一般。   “抱歉。”王麓真心实意道:“王家人无意与喻大人为敌,我们只是希望少爷能够平安回来。”   王颂又要开口,却被喻勉淡声打断了:“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或许呢。”王麓不置可否地一笑:“大人不妨说说,除了要求洛大人安然无恙,还有哪些条件?”   喻勉眯眸:“你胆子很大。”   “小人惶恐。”王麓俯身作揖,看起来不但不慌,还有几分莫名的云淡风轻。   喻勉冷不丁地吩咐:“除了他,其他人都退下。”   凌隆和裴既明不明所以地愣怔片刻,之后抱着此人必死的猜测,带着王颂退下了。   房里仅剩下喻勉和王麓,喻勉缓步走向王麓,淡声道:“你方才说,让我提条件?”   “大人但说无妨。”王麓微笑。   “你觉得怎样的条件才算合适?”喻勉颇有闲心地问了句。   王麓认真思索起来:“金银珠宝,权势地位?”   喻勉轻笑出声,“这些本官已经有了。”   王麓无奈笑道:“…小人不敢揣测大人的心思。”   “我要你。”喻勉突然道。   王麓愕然抬眸,只是片刻功夫,黑影便笼罩过来,唇瓣相撞,热与痛交织,熟悉的味道和感觉顿时填满了人的感官。   与喻勉霸道的吻法相反的是他的动作,他抚摸着怀中的人的颈侧,直到摸到一处细微的凸起,他顺着凸起的边缘用力一揭,面具之下,是一张让人朝思暮想的脸。   左明非缓缓平复着急促的呼吸,他明眸中含着几分纵容,声音恢复了温润:“几时发现的?”   “第一眼便发现了。”喻勉抚摸着左明非的颈侧,眼睛不舍得从他身上挪开。   左明非顿了下,而后发现了喻勉眼中揶揄的笑意,他轻咳一声:“花言巧语。”   喻勉挑眉:“憬琛是想我早些发现?还是晚些发现?”   “……”左明非张了张嘴巴,这不好说。   “早些发现”说明他演技拙劣,“晚些发现”又夹杂着喻勉对他关注不够的矛盾。   直到喻勉的调笑声在耳畔响起,左明非才后知后觉到自己又被喻勉打趣了,“……”左明非猝不及防地抬手按住喻勉的后脖颈,难得强势地吻了上去。   喻勉不适地动了下脖子,却被左明非把持地更紧了,他正要出声提醒,就听到左明非轻柔缱绻的声音:   “行之,我很想你。” 第90章 拿捏   些许温存过后, 左明非妥帖地戴上面具,喻勉盯着他那张假脸,忍不住抬手, 轻柔地把持住左明非的下巴, “果然是…美人在骨不在皮。”喻勉向来没什么温度的声音带着几分缱绻。   左明非失笑,他用下巴蹭了蹭喻勉的虎口, 轻笑道:“我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也可。”喻勉颔首, 他松开左明非,后退半步问:“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行之就没有话想问我?”左明非眉梢微动, 唇角带着一贯的温润笑意。   喻勉的语调听起来懒洋洋的, “你不也没问我?”   “睚眦必报,说的就是你喻行之。”左明非假意抱怨, 他手法轻盈地从袖口掏出一封信,双目哀怨且柔情:“你送来的这封信, 只问候了我一句话。”   “你在意这个?”喻勉反问。   “我很在意。”   “少撒娇。”喻勉替左明非抹去颈侧的面具痕迹,淡声道:“你扮作王麓潜入王家自然有你的用意, 我不过问,是因为我也有事情不想告诉你。”   左明非微微一笑:“我来猜猜,你是要炮/轰徐州城?”   “是。”喻勉并不否认。   左明非脸上笑意依旧,“纵使会伤及无辜?”   “是。”喻勉声音低沉笃定。   左明非继续问:“哪怕被万人诟病?”   “是。”喻勉淡定如初。   “行之啊。”左明非轻叹出声,他双目温和无害地注视着喻勉, 无限柔情道:“你这样,叫我如何放心将大权拱手相让?”   喻勉挑眉:“你想阻止我?”   “不。”左明非微扬下巴,不疾不徐道:“能让易山居为你所用,这是你的手段。”   喻勉轻呵一声:“我并不觉得你在夸我。”   “能否在炮火之下救出全城百姓, 这要看我的手段。”左明非后退半步,他敛去浑身如玉的气质, 恢复成来时的谦卑模样,然后温文尔雅地俯身作揖,唯剩声音还带着左三公子的淡雅出尘:   “行之,我们…各凭本事。”   喻勉微微凝眸,他仿佛看到了左明非这副谦卑面孔下,那不紧不慢摇曳着的狐狸尾巴。   沉默片刻后,喻勉终是忍不住地低笑出声,他稍稍歪头,打量着属于自己的绝世珍宝——让人不仅想要掠夺,更想要看着他继续绽放光彩。   其实左明非从来就是这般,看似无锋,实藏暗芒。   很好。   至少以后的日子不会太无聊。   喻勉用力扯过左明非,他紧紧箍着左明非的腰,唇畔若有若无地蹭着左明非的脸侧,嗓音微微喑哑:“我原本打算今天放过你的…”   “嘘…”左明非身体后倾,他抬手竖起食指,温柔抵在喻勉唇中,满目春水波澜,“喻兄行行好,且先放我一马。”他软着嗓音讨饶。   喻勉微顿,然后缓缓松开左明非,不紧不慢地开口:“是你招惹我在先。”   “是是是,我不好,喻兄莫要跟我计较。”左明非笑说。   喻勉又想起一桩事,他眉心动了动,问:“你身子可大好了?”   “现在才想起来问?晚了吧。”左明非整理好微乱的衣衫,转身朝门口走去,将要推门的瞬间,他忽地转身,冲喻勉莞尔:“好没好的…行之试试不就知道了?”   喻勉:“……”嘴皮子挺利索,看来是大好了。   看到“王麓”从房中安然无恙地出来,众人都很吃惊,看到“王麓”不受阻拦地带走王颂,众人更加震惊了,反观喻勉,竟是一脸的理所应当,他甚至还有空想旁的事。   “凌隆。”喻勉单独叫来凌隆,吩咐:“送信回上京,让白檀留意好左家的一举一动。”   凌隆有些疑惑,但还是称是。   “对了。”喻勉叫住将要离开的凌隆,交代:“近来大事先不要告诉裴既明。”   “小裴大人?”凌隆目光诧异。   喻勉的指尖敲打着手臂,轻飘飘道:“裴既明终归不是我们自己人。”   “是。”   左明非如今已然大愈,甚至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徐州,而在此之前,喻勉并未收到琅琊书院的半点消息,可见左明非是个极有主意的。   喻勉喜欢左明非是真,防着他也是真。   在喻勉可容忍的范围之内,他允许左明非肆意妄为,但若是左明非想动摇他的根基,就别怪他先折了对方的翅膀。   喻勉悠哉悠哉地喝了口茶,再次盘算起来。   海誓山盟,一往情深?听着是好听,说到底不过是空话。   好东西要先据为己有,而后再考虑其他的。   马车内,熏香袅袅,被五花大绑着的王颂已经被熏香迷晕过去了。   左明非动作优雅地熄灭熏香,听到马车顶部的微弱声响,他顿了下,而后温和笑道:“小裴大人既然来了,不妨下来一叙?”   蓝影瞬时出现。   裴既明面无表情地扔给左明非一个瓷瓶,“言砚给你的固元丹,另外,他对你偷跑出来的行为表示不满。”   “对不住,眼看大厦将倾,左某难以袖手旁观,所以才出此下策,私自离开。”左明非语气真诚,之后话音一转,他意味深长道:“不过,言神医对在下的救治实有拖沓之嫌,想来是受了行之的嘱托,不准我离开。”   裴既明无动于衷道:“他们的交情我不懂。”   左明非和煦一笑,颔首道:“可以理解,言神医对小裴大人一往情深,小裴大人如今在行之手下做事,言神医自然受制于喻兄,说起来,这倒是喻兄的不是了,我代他向二位赔个不是。”   裴既明看了眼左明非,都说左三公子为人滴水不漏,他如今才是见识到了。   “左大人,我之后便不能给你传递消息了,喻大人已经开始怀疑我了。”裴既明道。   左明非温和道:“无妨,行之若是为难你,你也可以将我与左家已经取得联系的事情透露给他。”   “或者,你也可以告诉他,尽管他可能夺得徐州,可若是我救了全城百姓,又活捉了王氏贼首,民心和圣心…到达会是谁的囊中之物呢?”这声音恬淡且平和。   “……”裴既明有些懵然,他迟疑道:“你们…不是在争权吗?”   左明非目带笑意地说:“是吧。”   裴既明摇了下头,不是很理解地问:“可你把底牌晾给他了,图什么?”   “小裴大人周旋在我和行之二人之间,又是图什么?”左明非好奇问。   裴既明思索片刻,如实道:“先帝曾交代过我,喻勉虽可用,但不能让他一家独大,需得有人制衡。”   左明非浅笑:“原是如此。”   裴既明:“所以,你图什么?”   “我只是想问行之一句话。”   左明非端坐着,眯眼笑得无害又狡黠。   北风又起,掀动车帘,那冷漠阴鸷的身影明明不在眼前,却叫人心头微怦,这样的时刻,左明非曾自己度过很多年。   “我想问他…”   左明非的声音温柔悦耳,仿佛喻勉就在眼前:   “若我把野心露给你看,你杀还是不杀?” 第91章 深入敌营   左明非带着王颂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徐州城, 看着王家人与东夷人虚与委蛇地谈笑风生,王颂满脸厌恶地闭上眼睛。   “如此沉不住气?”左明非好笑地打趣。   王颂看着眼前顶着张王麓的脸的左明非,目光像是要把人钉穿一般, 他哑声问:“自我少时来到徐州, 你便一直跟着我,所以…从始至终…你都是在替王家监视我?”   “少爷, 人心是会变的。”左明非的声音轻飘飘的。   “哈哈哈哈哈哈…”王颂放声笑出来, 他自嘲道:“可笑我以为你命丧战场,还为你准备了衣冠冢…可笑我不顾洛白溪的提醒, 没有早些处置了你…可笑!可笑我以为王氏是因为时运不济才被驱逐出朝廷, 却为曾料到…你们就是一群不忠不义之徒!”他声音裹挟着恨意,引得院内的东夷人和王家人往这处看了过来。   “住口!”密布尖刺的鞭子呼啸而来, 在左明非猝不及防的目光中,落到了王颂的肩背上。   左明非眉心微动, 看向手持鞭子的中年人,这人一副清贵儒雅的读书派头, 下手却如此狠辣,左明非不动声色地俯身作揖,低眉顺眼道:“小人见过王五先生。”   被称作王五先生的人是如今王家的当家人王弥坚,算是王颂的五叔。   王弥坚不屑一顾地瞥了眼王麓,淡淡道:“你还真能把这小子寻回来。”   左明非微微一笑:“小人侍奉少爷多年, 自是了解他会躲在何处。”   “行了,你还算识时务。”王弥坚对左明非道,然后他目光挑剔地落在王颂身上,斥责:“不像这个逆子!若非今日贵人到此, 我定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王颂呸出口鲜血,冷笑道:“若我能选, 我绝不愿生作王家人!”   王弥坚扬起鞭子又要再抽,左明非适时开口:“王五先生,过几日起义还要王颂出面,若是到时候他不甚体面,王家的脸上也不会好看,所以请先生三思。”   王弥坚半道收手,鞭子力道不足地落在王颂面前的地上。   “放了他。”王颂冷淡的声音骤然响起。   王弥坚皱眉:“谁?”   王颂抬眸:“徐州太守洛白溪。”   王弥坚想起来了:“你说那个小白脸?哼,年纪轻轻便爬到这个位置,也不知用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你们本就是错抓了他,现下徐州失守,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放了他。”王颂说。   王弥坚嗤道:“你凭什么以为你能跟我谈条件?”   “凭王家的叛军需要一个假的首领,我父母双亡,又是王家的正统血脉,再合适不过。”王颂语气很淡:“放了洛白溪,不然我就自尽。”   左明非一掌劈在了王颂脑后,王颂瞬间晕向左明非,左明非接住王颂,将他轻轻地靠在墙上。   王弥坚看着死鱼一样的王颂,轻蔑地嗤了声:“不自量力。”随后敷衍地嘉奖左明非:“你做的很好,过会儿有贵人到此,你快将他关下去,免得脏了贵人的眼睛,另外,看好他。”   “是。”   左明非将王颂待到牢房,他自言自语地轻叹:“虚与委蛇,你总是学不会。”   “王颂?!”咋咋呼呼的声音蓦地响起。   左明非看向一旁的牢房,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疑惑地看向这边,左明非微微挑眉,心里的半颗石头落了地——洛白溪还活着,而且看起来安然无恙。   看清左明非的脸后,洛白溪抽了口冷气,诧异道:“王麓?你没死呢?”   左明非微扬唇角,侧对着洛白溪,莞尔:“所谓祸害遗千年,洛大人,又见面了。”   “不对…”洛白溪呸掉口中的稻草,他紧紧盯着左明非,歪头思索:“不对不对不对,你…”他目光一紧,笃定道:“你不是王麓!”   “哦?”左明非不紧不慢地抬眸。   洛白溪扶着下巴:“王麓那狗玩意儿决计没你这么挺拔的身板。”   左明非:“……”他以为四下无人,王颂又恰好晕了过去,所以无形中放松了身形,其实面容一模一样,身形很难被看出来,起码王颂就没看出来,但洛白溪却看出来了。   “洛大人是被关糊涂了吧?”左明非打趣。   洛白溪蓦地后退半步,躬身作揖,一本正经道:“学生见过师娘。”   “……”左明非轻笑出声,问:“你是如何认出来的?”   洛白溪诧异道:“真是啊?”   “……”左明非有些许无语。   洛白溪挠挠头,讪笑道:“我瞎猜的呀。”   左明非含笑望着洛白溪,显然不信他这个说法。   洛白溪只好缴械投降,还是别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了,他正色道:“不满左大人,学生生来嗅觉灵敏,您身上有我师父的药香,想来是与我师父进行了深入的…咳咳那啥呗。”   行之这个徒弟果然不正经!   洛白溪继续道:“能近我师父身的人,想来便只有您了。”他心想,我这么戳破师父师娘的私事不好吧?于是,他又找补道:“当然了,左大人为人中龙凤,气质自然是不同凡响,学生两眼就看出来了。”   左明非失笑问:“为何是两眼?”   “能一眼看出来是您…的机会,还是留给我师父罢。”洛白溪一本正经地说。   “洛不徵。”左明非念出洛白溪的字,轻笑道:“假以时日,你定会大有作为。”   洛白溪叹气:“师娘还是先救我出这牢笼吧。”   左明非看着完好无损的洛白溪,奇道:“这么些日子,他们竟然没对你用刑。”当时他从王家人手中拿到洛白溪的穗子时,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洛白溪苦笑:“您有所不知,这王弥坚是王家的第五子,他生性愚钝傲慢,素来不受重视,若非他前头的兄弟死绝了,王颂又不干这谋反的勾当,这当家人的差事也落不到他头上。”   “因此,他一直想讨好王太后。”   “王太后当初觊觎白家世子而不得,这件事众人皆知,所以我告诉王弥坚,我长得像当初的白家世子,他自然想把我献给太后,也因此…留我一命。”   左明非沉默了,他平和地注视着洛白溪。   洛白溪郑重作揖,认真道:“左大人,学生对白世子并无不敬之意,而是…”   “很好。”左明非伸手托起洛白溪,和声道:“随机应变,你做的很好,更何况,你是为了保护乐章才被抓的。”说完,左明非看向昏睡的王颂,不由得叹气:“可惜乐章性子太过刚烈。”   洛白溪笑了下:“所以他才宁死不屈,拒绝和王家狼狈为奸,不是么?”   左明非眸光微动,他含笑拍了下洛白溪的肩膀:“…也是。”   洛白溪又问:“左大人来此有何打算?学生能帮您什么吗?”   王家人皆去迎接贵客了,牢房里只有左明非看守着,这倒是方便了他与洛白溪的谈话,于是他道:“不满你说,收复徐州指日可待,在此之前,得先把全城百姓转移至安全的地方。”   洛白溪瞬时便明白了,他眉梢微动,没什么意外地说:“以全城百姓的性命为赌注…是我师父的行事风格,可是要将全城百姓转移,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除非…密道。”   “密道。”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出这两个字,之后相视一笑,左明非道:“我早先听闻徐州内有暗道,以备不时之需,只是不知在哪儿,现下我的人正在四处搜寻,不徵可有线索?”   洛白溪意味深长道:“师娘,这暗道久未修葺,即便找到了…也不知能否通往外界…”   “无妨。”左明非从容道:“只要能找到,我定有办法。”   “哪能辛苦师娘呢。”洛白溪挑起眉梢,笑得蔫儿坏:“早在接手徐州之时,我便已将暗道修葺妥当。”   左明非没有将洛白溪的调皮放在心上,更引他上心的是洛白溪的才能,能做到未雨绸缪且处变不惊的人,绝不会仅仅是一方太守,日后若能为他所用…左明非不动声色地盘算着,耳边是洛白溪的声音:   “实不相瞒,近日我也在考虑如何将百姓们转移至暗道,可巧您就来了,看来是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天,不枉我忍辱负重,苟延残喘…”   又开始不着五六了。   算了,此等人才还是留给行之吧。   左明非打断他:“我们得赶在十一月初十之前。”   “初十?那不就是三日后?”洛白溪不明所以道:“为何?”   “北风起,助长火势,徐州怕是要重新建城了。”   这便是喻勉的打算,从一开始,喻大人就没打算以兵力取胜,他先让东夷人在城内安营扎寨,又营造出徐州易守难攻的假象,以此让东夷主要兵力更加安心地留在这里,之后——   利用炮/火毁掉整个徐州以及徐州城内的东夷人。   洛白溪故作惊愕:“啊?我师父竟然不管我的死活?”   左明非翘起唇角:“换个思路想。”   “什么?”   “他信你能自救。”左明非说:“以及,你能救出城内所有的百姓。”   洛白溪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嘿嘿,是嘛?”   “不是,我瞎说的。”左明非笑意愈深,被这小子打趣了半天,他终于扳回一局。   洛白溪:“……” 第92章 绝处逢生   喻勉正在看士兵们操练, 突然被军营门口的吵嚷声吸引住目光,“我要寻我夫君!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夫君!!!”   “你们把我夫君藏哪儿了?”   哭喊的女声不断,喻勉皱眉看过去, 询问:“发生何事了?”   “启禀大人。”士兵汗颜道:“是一个疯女人, 她非说我们绑架了她的夫君,在军营外吵嚷个不停。”   喻勉思忖:“这荒郊野岭的, 哪里来的女人?”   士兵一愣:“这属下就不知了。”   “将她带过来。”喻勉吩咐。   “是。”   “啊啊啊啊啊杀人了!!!”女人凄惨地叫嚷着:“我夫君在哪儿?我要找我夫君…”   喻勉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可疑的女人。   女人脚下一绊, 蓦地摔在地上,她手中紧攥着的帕子飘到了喻勉的鞋上。   喻勉目力极佳, 一眼就看到了撒子一角的“洛”字, 他声音沉冷:“这帕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女人迅速捡起帕子,惊恐地回答:“这…这是我夫君的!”   “……”喻勉眯眸片刻, 吩咐身边的亲卫:“将她带到我的营帐中。”   “是。”   女人被带走的过程还在哀嚎,仿佛真的是个疯子一般。   喻勉走进营帐, 帐子里只剩下方才的女人,看到喻勉后, 女人扑通跪下,一改之前的疯态,瑟缩道:“民女…见过大人。”   喻勉直接问:“是洛白溪让你来的?”   “是…正是洛大人。”女人低声道:“洛大人交代过,要我…私下与您详说他的事情,方才人多眼杂, 这才故作疯态冒犯到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不必多礼。”喻勉示意她起来,询问:“姑娘如何称呼?”   “民女林芝,原是太守府的丫鬟, 后来徐州失守,太守府被王家人霸占, 王家人不把我们当人看,派我们去干最脏最累的活儿,一次为劳犯们送饭时,我看到了洛大人,洛大人当时很虚弱,因着洛大人做太守时待我们很好,我便暗中为洛大人送去了些伤药。”   “后来洛大人渐渐恢复,他对我说家国大义…还安慰我说徐州定能收复,再后来,洛大人突然问我能不能替他跑一趟,我答应了,是以来此为大人通风报信。”   “徐州城内有条暗道通往户部山,我这次就是通过暗道而来,洛大人说,希望援军将徐州百姓安全转移。”   喻勉不动声色地听完,心想洛白溪肯定是考察了这丫头许久,这才敢把暗道的事情告诉她。   喻勉问:“他怎么样?”   “洛大人吗?”   “嗯。”说到底,喻勉就这么个学生,心里还是护着的。   林芝脸憋的通红,半晌才道:“…不太好。”   喻勉的声音顿时冷下来:“王家人对他用刑了?”   “那是早前。”林芝不自然道:“现下洛大人虽然安然无恙,但是…”   喻勉心里什么坏结果都预测了,他淡淡道:“无妨,你直说便是。”   “王五爷要把洛大人献给太后。”   喻勉:“……”这倒是没有料到。   荒谬!   听到这不可思议的言论,隐藏在房梁上的凌隆和凌乔直接摔了下来,吓了人家姑娘一跳。   喻勉瞥了二人一眼,出息。   凌隆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致歉:“主子,我们…”   “行了。”喻勉吩咐:“先带林芝姑娘下去,好生安顿。”   “是。”   徐州太守府牢房内,隔着一扇牢门,洛白溪正对着王颂喋喋不休,但王颂始终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面对王颂的无动于衷,洛白溪挠了挠脸,说:“你能说句话吗?”   “如今你落到这种田地,是我对不住你。”王颂声音沙哑地说,他两颊凹陷,不复往日清俊。   “…让你说句话,也不是说这个啊。”洛白溪顿了下,而后道:“那天,我是心甘情愿替你引开追兵的,所以我未曾怪过你,你也不要再自责。”   王颂缓缓侧首,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洛白溪。   洛白溪仍旧是那副从容不迫或者说随遇而安的样子,他道:“虽然我们存在着利益冲突,但说到底,我没把你当过敌人。”   王颂默然道:“…我知道。”   他都知道,哪会有人舍命为敌人引开追兵的?   “你也不必自暴自弃,是王家不忠不义,关你王颂何事?这么多年来,你为徐州百姓做的一切,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洛白溪不疾不徐道:“再者说,你又不仅仅是王家人。”   王颂古怪地看着洛白溪。   洛白溪扬起唇角,月牙眼带着安抚人心的熨帖:“你更是王乐章。”   “白痴…”王颂垂首闭眼,他似乎是放松了,闲聊般道:“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这么些年,我一直为了复兴家族而四处奔波,我为我是王家人而骄傲,也因为自己是王家人而不屈服命运…可到头来,我所效忠的家族却成了大周的叛徒,这不可笑吗?我不可笑吗?”   “那你想复兴家族是为了什么?”洛白溪问。   王颂缓缓道:“举我王氏上下之力,为生民计,为天下计。”   “为生民计,为天下计。”洛白溪重复了一遍,他莞尔:“其实…又何必拘泥于以王氏之名呢?”   “……”王颂眼神奇异地看向洛白溪。   洛白溪朝他伸手,微笑:“王兄,如今有一件会让你身败名裂却于天下有益的事情,你做不做?”   不得不说,两人明争暗斗了这么些日子,是有些默契在的,王颂毫不犹豫地握上了洛白溪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被推开,左明非低眉顺眼地进门,恭声道:“洛大人,有贵人相邀。”   看到“王麓”那张脸,王颂再次咬牙切齿道:“王麓!”   “少爷醒了?”左明非暗中打量王颂片刻,再次对洛白溪道:“洛大人请随我来。”   洛白溪笑眯眯地拱手:“有劳。”   王颂忽地站起来,他厉声道:“王麓,你要带他去哪儿?他是无辜的!”   “嘘。”没等左明非开口,洛白溪就回首对王颂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和声道:“王兄,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王颂不明所以地皱眉:“洛白溪…”   你到底想干什么。   等出了牢房,左明非恢复自己的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要见你的人是王太后,你可有应对?”   洛白溪调侃道:“我若说没有,师娘可会救我?”   左明非笑了笑,他意味深长道:“救?”   “唉,怪就怪我生得太风流倜傥,惹得太后惦记。”洛白溪故作感慨。   左明非失笑:“难道不是你毛遂自荐?”   “啧,为求活命的事,顶多被称作美人计。”洛白溪调皮道。   左明非忽地拽住洛白溪,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洛白溪的袖口里扣了把腕刀,“以备不时之需。”左明非温和的声音带了些谨慎:“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洛白溪收敛笑意,他望着左明非,郑重道:“左大人,我徐州城的百姓,就交给你了。”   “放心。”   自从攻占徐州后,为彻底霸占徐州,东夷人和王氏商量要将徐州百姓尽数屠尽,但苦于没有正当理由,怕日后给其他豪强留下话柄,他们迟迟未曾动手。   刚巧这时候就来了洛白溪,洛白溪表示愿意臣服太后,但他曾是徐州的太守,这事传出去太没面子,于是他请求王氏杀了徐州的所有百姓,以掩饰自己苟安一隅的做法,这个要求正中王氏下怀。   王氏大可将屠城之罪安在洛白溪头上,日后若有人追究,杀了洛白溪就是。   洛白溪果然很识时务,他不仅提出了屠城的想法,更提出了做法——徐州城北有座祭坛,可容纳近千人,只要将百姓驱赶至此,以火焚之,一切便干干净净了。   除此之外,王氏还打算当天推出王颂,彻底反了大周,若时势顺当,他们自当趁势而为,若时势不顺,舍了王颂便是,所谓投石问路,王颂就是那颗冤种石头。   当天,和祭坛漫天大火相得益彰的是城门处轰若惊雷的炮/火,漫天炮/火仿若流星般跌撞而来,固若金汤的城墙在如此猛烈的攻击下显得不堪一击,在绝对的攻击力下,人命显得尤为脆弱。   徐州太守府内乱成一片,“家主!家主不好了!城门失守…大批军队正往城内袭来,还望…望家主早做决断啊。”来通报的人断了一只胳膊,他疼得面目扭曲,眼中满是惊恐。   王弥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焦急不安地看向帷幕后的窈窕人影,恭声问:“阿姊,这…这可如何是好?”   “慌什么?”缥缈淡定的女声不疾不徐,她继续道:“将还未被烧死的百姓挪至城门口抵挡一阵,哀家就不信了,喻勉真的会视若无睹?他若真的对人命置若罔闻,那他日后的升迁之路必然不顺,嗯…他不会如此不管不顾。”   王弥坚松了口气:“还是阿姊想的周到。”   他对下人摆手:“还不快去办!”   王太后漫不经心道:“多大点事,也值得惊扰哀家,喻勉不过是在敲山震虎,谁先动,谁就输了。”   王弥坚奉承道:“是是是,阿姊指点的是。”   王太后半睁眼眸,她稍微环顾四周,懒懒道:“小洛说是去替哀家炖安神汤了,这么些会儿了,还不见人影,你去看看,别叫他出事了才好。”   王弥坚:“…是。”看来洛白溪这小子着实有一手。   “慢着。”王太后叫住王弥坚,思索着问:“你可有能让男人听话的药?”   王弥坚眼睛瞪得溜圆:“啊?洛白溪不听话…吗?”   “倒不是,他是个善解人意的。”至少比多年前的白鸣岐识时务,王太后略显遗憾道:“只是从不从来不肯留宿。”   王弥坚:“……”   王太后语气轻蔑道:“而且他非要哀家给他个名分,这不是笑话吗?哀家贵为太后,他一个庶人…呵,也就是和白家世子有几分相像,罢了…你去找些让人听话的药来便是。”   “…是。”   王弥坚觉得十分荒谬,外面战火连天,他竟然要去为太后寻找春/药?偏偏他还不能反抗。   王弥坚正在心里犯嘀咕,突然被一个人撞得连连后退,“放肆!”王弥坚勃然大怒。   “家主…没了…全没了!!!”来人哆嗦着说。   王弥坚觉得烦躁:“什么没了?”   “百姓!祭坛里的百姓…都没了。”   王弥坚一愣,不可置信地问:“是…烧没了?”   “没有尸首!他们!凭空消失了!”   王弥坚心跳加速,他狠狠揪住来人,狠厉道:“你在跟我开玩笑?!什么叫凭空消失了!!”   还未等人回应,外面几个家丁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家主!大事不好了!”   王弥坚两眼发黑:“…又发生何事了?”   “王颂在城门之上以王家家主的名义宣读谢罪书,他承认王家是反贼,并列举了王家数十条罪责!”   王弥坚四肢冰凉,他嗓音沙哑:“没人拦着他?那群东夷人呢!他们是饭桶吗!”   “只因我们原本定的就是今日让王颂出头,东夷人以为…王颂此举是我们所托…而且此时他们自顾不暇,正忙着从后方调兵,哪里还管的上我们的名声?”   王弥坚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双目发直:“完了…全完了。”他慌不迭地从地上爬起,吩咐:“收拾行李,准备撤离。”   “遵命。”   王弥坚跌跌撞撞地往屋内跑去,“阿姊——阿姊不好了——”   说明原委后,王弥坚看着波澜不惊的王太后,焦急道:“还请阿姊同我先行离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王太后语气淡淡道:“你觉得,我们还能离开?”   王弥坚语气坚定道:“我定会护送阿姊安全离开。”   “行吧。”王太后有些勉为其难地点头,片刻后,她又道:“别忘了带着洛白溪。”   “哎呦!阿姊,都什么时候了,洛白溪早就逃命去了。”王弥坚焦头烂额道。   王太后稍显遗憾地叹了口气,继而数落王弥坚:“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王弥坚:“……”   户部山内的密道里,百姓们正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着,在琅琊书院一众青年的带领下,他们虽然慌张,但好在有条不紊,细密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大家互相搀扶着,珍惜着这来之不易的生机。   很快,逃命的百姓们与大批士兵相遇,他们惊呼出声,以为被敌军围堵了,甚至有胆小的妇孺开始呜咽出声。   为首的将领之一急忙出声:“大家别慌,我们是大周的军队,特地来接大家去安全的地方的。”   琅琊书院的人将百姓们挡在身后,警惕地望着这支突然冒出来的军队。   直到喻勉出现,有人惊呼道:“喻大先生!”   “是大先生!”   “行之先生!”   喻勉微微皱眉:“……”他不明白喻家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细细想来,约摸是左三与喻季灵合作了,他对自家人点了下头:“辛苦。”   林芝适时站出来,她本可以在军中休息,但考虑到百姓们的情绪,她还是执意要为喻勉他们带路,期间还不慎摔伤了腿。   她努力安抚着惊慌的百姓:“大家别怕,喻大人他们真的是来帮我们的,他们都是朝廷的人,会保护我们的,齐三叔,赵大娘,是我啊,林芝。”   几个书院少年叽叽喳喳地围住喻勉:“先生先生!我们厉害吗?”   “先生,我们就知道,左三先生和山长都来了,您也一定会来的!”   “不错,你们无愧于书院的教导。”太过直白的夸赞喻勉说不出,他如是说道,却也叫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们高兴了好半天。   百姓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撤离,有个少年又道:“行之先生,山长也来了。”   喻勉眉心微动:“季灵?”   “嗯呐,山长责任重大,他和左三先生断后。”   在军队的护送下,百姓们很快撤离完毕,在队伍的末尾,喻季灵背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出现了,看到眼前熟悉的人影,喻季灵一哽,脱口而出:“大哥。”   叫出口之后,喻季灵才觉得臊得慌,他清了下嗓子,“那个…喻勉,你…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就是嘴上说说,不会真的不管百姓的…”   喻勉伸手弹去喻季灵肩上的泥土,皱眉道:“为何不提前告知我一声?”   喻季灵不满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了,你不是和憬琛见过了…”   喻勉觉得不对劲:“憬琛呢?”   喻季灵语气如常:“后面呢。”   喻勉心头一跳,他往喻季灵身后漫长漆黑的密道看去,不见一个人影。   喻季灵回头看,愣住了:“人呢?方才他明明跟在我身后。   几乎是不假思索,喻勉推了一把喻季灵,示意他先出去,“我去找他,你们先带人撤离。”   凌乔和凌隆同时出声阻止:“主子不可!”   迎着喻季灵不解的目光,凌隆劝道:“您吩咐过吴懿将军,再过一炷香就加重炮/火攻击徐州城,您现在过去…实在是有失妥当。”   喻季灵也觉得不妥:“大哥…”   “没什么欠妥的。”喻勉直截了当道,他毫不犹豫地走向那条漆黑漫长的密道:“你们都不用跟着,告诉吴懿,若是我…暂时未归,一切全听小裴大人的。” 第93章 诛灭   马车声和马蹄声回荡在羊肠小道上, 车内,王弥坚满目焦急地望着窗外,由于战火连天的缘故, 天际雾蒙蒙一片, 让人的心情愈发沉重,反观他身旁的王太后, 一派雍容沉静, 丝毫看不出逃命的迹象。   “阿姊放心,我们一定能离开徐州。”王弥坚故作镇定地擦了擦额际的汗珠, 只是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紧张。   王太后瞥了他一眼, 忽地嗤笑出声。   王弥坚顿了下,转头看向王太后, 心中带着几分窝火问:“阿姊何故发笑?”   “王氏有你当家主,果真是不中用了。”王太后百无聊赖地说。   久处在被打压状态下的王弥坚骤然发怒, 他戟指王太后,骂道:“为了救你, 王氏已经折损多人!你还这般幸灾乐祸,你有心吗!”   王太后不以为意地反问:“是哀家让你们救的吗?”   王弥坚张大嘴巴,不知该如何反驳。   “是你们身如蜉蝣,却狼子野心。”王太后悠然抬手,她拔出脑后固定发髻的金簪, 黑发中夹杂着零星的白发如同绸缎般散开。   王弥坚惊恐地睁大眼睛,他戒备地看着王太后手中的金簪,预防她发疯将金簪刺过来,但王太后只是将金簪扔出了窗外, 继而语气漫不经心道:“若无哀家撑着,王氏早就倒台了, 你们为哀家牺牲,难道不应该吗?”   王弥坚激动道:“若非你是王家女,当初哪有资格进宫?现下王家遭难,你却这般说辞!”   王太后将头上的发饰一件一件地摘下,摘不下的随意拽下,并不温柔的动作扯下一缕缕头发,她像是剥丝抽茧般地将这些发饰扔向窗外,最后只剩下一顶雍容华贵的凤冠,孤零零地在发顶熠熠生辉——这是大周最尊贵的女人之一。   她淡淡道:“我十四岁时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哥哥,若是不出意外,我应该是嫁给他的,但是后来姜皇后离世,父亲为了巩固王家地位,毅然决然地将我送入宫中,我虽然一进宫就是皇后,但世宗始终待我若即若离,我起初不知原因,后来才得知,姜皇后的死与父亲脱不开干系。”   “可我身为王家女,不得不为王家做打算,于是我极力讨好世宗,期待有一日能够怀上皇嗣,光耀王氏门楣,可是无论我如何做,我始终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   “我起初以为是太子作祟,毕竟他是姜皇后的孩子,自然不会希望我怀上皇嗣,于是我想方设法地将他赶去边疆,后来…后来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说到这里,王太后死水般的眼睛里透出丝丝光亮,她小心地抚上自己的腹部,“他是与我血脉相连的骨肉…那段时间,即便世宗待我还是不冷不热,可我并不在乎,因为我有自己的孩子!”   “但是…”王太后的语气黯淡下去:“他还是没了。”   她绝望地攥紧自己腹前的衣服,咬牙切齿道:“害他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父亲!我的孩子比还没来得及来这世上看一眼…”   “原来不允许我有孩子的不是太子,而是世宗,我的夫君!虎毒尚不食子,他竟如此歹毒!”王太后双眸通红:“我要报仇,我当然要报仇!我向王家求助,可王家却把我的堂妹送进宫里,我已然成为了一颗弃子!”   王太后满目癫狂道:“从那时候起,我便知道,除了我自己,没人能够救我,我要权力,我要地位,我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要整个大周皆臣服于我,我要成为大周最尊贵的人!哈哈哈哈哈哈,世人说我与奸臣勾结谋害白家世子,不忠不洁,他们说我卖国求荣,不仁不义…可我为何要管世人的看法!世人又何曾眷顾于我!”   “莫说是世人,即便是我的至亲,我曾引以为傲的王氏,又何曾管过我的死活?”王太后怨毒地看着王弥坚:“我这一生的悲哀,都是从你们送我入宫开始的,所以,即便是王氏满门覆灭,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你疯了!你真是疯了!”王弥坚哆嗦着移动到车门前,吼叫着:“停车!快停车!将这疯妇扔下去!”   马车猛然颠簸一下,马儿的嘶鸣声响起,车子突兀地停了下来。   “来人!来人!”王弥坚大喊。   可车外十分安静,王太后似笑非笑地望着王弥坚,王弥坚后背发凉,他惊恐地掀开车帘,发现车外早已伏尸一片,他的心腹——赶车的随从已经倒在血泊之中,“妖怪!妖怪…”王弥坚哆嗦着后退,直到摔下马车,他惨叫一声,双目恐慌地打量着周遭情景。   毫无疑问,这些人的死因都和王太后有关,可她分明没出马车,又是如何做到的?   妖怪!她必然是妖怪!王弥坚笃定地想。   王太后撩开车帘,她气定神闲地走下马车,波澜不惊地望着王弥坚,不疾不徐道:“王氏一门的尊容皆仰仗于哀家,今日,便由哀家亲手终结,此后,哀家便只是王箬。”话音落,她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直直地走向王弥坚。   王弥坚哆嗦着后退,直至后背撞上车辕:“阿姊…阿姊不要,姐弟一场,求求你放了我…阿姊…”   王太后鄙夷道:“你生性懦弱,却贪婪至极,若非王氏无人可用,哀家断不会让你出来丢人现眼…”   “你…你这个妖妇!”王弥坚红着眼睛大喊一声,直接扑向王太后,王太后被他撞得趔趄,退着稳住身形后,她眯眼打量着王弥坚——养尊处优久了,她似乎忘了,在没有权力的加持下,任何一个人都能够反抗她。   这对王太后来说简直是种莫大的羞辱!   “放肆!”王太后怒吼着挥过匕首。   王弥坚反应过来,王太后并无妖法,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这么想着,他更加大胆地逼近王太后,用力扼住王太后的手腕。   两人扭打在一起,力量悬殊之下,王弥坚压制住了王太后,眼看刀尖逐渐逼近王太后的脖颈,王太后咬牙切齿道:“你还在…等什么!”   王弥坚微顿,这话不像是对他说的…   “呃!”王弥坚闷哼出声,继而,他难以置信地垂首,看到了穿透自己腹部的长箭,他瞪大眼睛回首,看到一个青年举着弓箭站在十米开外,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   “王麓…”迟来的疼痛让王弥坚近乎失声。   王太后趁王弥坚恍惚,她满眼愤恨地举起匕首,直逼王弥坚的后心房,说时迟那时快,王弥坚眼睁睁地看着“王麓”搭弓射箭,急促而来的长箭从他眼前呼啸而过,却没有取他的性命,而是击落了王太后手中的匕首。   叮咣一声后,王太后惊呼出声,她捂着被震的麻疼的手腕,怒道:“放肆!”   “娘娘恕罪。”王麓微笑着说:“留下王弥坚的性命,臣还有用。”   王太后怒火中烧:“可他对哀家不敬!对哀家不敬者,就要以死谢罪!哀家要杀了他!”   青年温文尔雅地提醒:“娘娘,如今可不是在宫中,从踏出皇宫那刻起,您就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亦或是太皇太后了。”   “你在威胁哀家?”王太后端手而立,姿态是一派雍容,她盯着青年,轻蔑道:“左明非,你可别忘了,你的把柄还在哀家手中。”   听到这里,几乎要疼晕过去的王弥坚骤然瞪大双眼,他眼睁睁地看着“王麓”撕下自己的脸皮,而后露出一张风华绝代的脸。   左明非和善地望着王太后,询问似的出声:“哦?”   看左明非这这幅装聋作哑的模样,王太后皱眉提醒:“致使先帝身体每况愈下的药,是你给哀家的,所以先帝驾崩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哀家已经提前打点好,若你不能将哀家安然无恙地送到渡口,那过不了多久,你谋害先帝的罪名便会传遍上京。”   “是吗?”左明非温和道:“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臣怎么不记得臣做过?”   “你!”王太后愤怒甩袖,辩驳:“你别忘了,当初是你为了扶持季小九才来投靠的哀家!你说只要先帝还在一日,便永无你的出头之日,左明非,你一介读书人,敢做不敢认吗?”   左明非平静地注视着王太后,提醒:“可是,是娘娘撕毁契约在先。”   王太后骤然语塞。   “镜花是我寻来让娘娘下给先帝的,但娘娘却用在了我身上。”   左明非轻笑一声,颇觉有趣地说:“娘娘慧眼,得知我对喻兄的心思,这才做局让我以为喻勉有危险而仓皇出京,实则您早在路上设下埋伏,只等我中毒便将我除去,在你原本的计划里,喻勉会对我袖手旁观,却没想到喻勉会真的救我。”   王太后喉咙发干:“你…你都知道了…”   左明非抬眸冲王太后莞尔一笑:“有时候不得不说,娘娘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王太后冷笑:“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左明非,你很快就会沦为和哀家一样的境地,谋害先帝的罪名落下来,你以为,你逃的掉?”   左明非眼睛弯了弯:“娘娘一介卖国求荣之人,您说的话,有谁会信?何况臣才救了徐州的百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是你!是你蛊惑哀家,要哀家扶持季小九与先帝分庭抗礼!也是你撺掇哀家给先帝下毒!一切都是你!是你左明非!你枉为君子!!!”王太后听不下去般地捂住耳朵尖叫:“哀家要…呃…呃!”   仿佛一口气未提上来,王太后怔然瞪着胸口的长箭,她卸了力气般地后退着倒下,急促地喘着气。   明明只剩一步就能自由了,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左明非一步一步地踱近王太后,“当初白家遭难,你却落井下石,先帝明明对白家留有余情,可你与裴永勾结先斩后奏,害了白氏满门。”   “有苦难言的滋味,娘娘也该尝上一尝。”走至王太后身前,左明非缓缓蹲下,他握住王太后胸口的长箭,对上王太后惊慌失措的眼神,在人含糊不清的求饶声中,他不紧不慢地将长箭推进一颗活生生的心房中。   王太后在痛苦的煎熬中失去了生息。   血液即将染红指尖,左明非适时收手,他仔细擦了手,而后扔掉帕子。   一旁的王弥坚早已吓晕了过去,做完这一切的左明非仍是游刃有余的,留下王弥坚也是为了替王颂洗刷罪名。   左明非在原地默然片刻,他抬手抵额,闭眼喃喃:“若是镜花用在先帝身上,他就会成为大周史上唯一的疯癫皇帝,那他最在意的名声便会不复存在…可惜了,可惜。”   “谁?”左明非眼风凌厉地侧首,余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黑色人影,他的身子忍不住一僵,继而无声张嘴“喻兄…”   数米开外,喻勉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左明非,他眼底深浅沉浮,他看到了左明非身上温柔的疯意。   左明非顿了下,他收敛起满身杀意,平和地看向喻勉:“看到多少?”   “全部。”喻勉听不出情绪地说,他朝左明非缓缓走去。   他逐渐明白过来,从段郭芳到曹骊,再从先帝到王太后,左明非手刃的每个人都是乌衣案的始作俑者或是推波助澜者。   在这场复仇中,喻勉手握众多棋子,不动声色地操纵着这场棋局,但左明非却以自身为棋,不费一兵一卒地搅弄着棋局。   左明非掩眸敛去眼中情绪,这样,在喻勉面前,他也算彻底暴露了自己的本性。   起初,他的确是温润如玉的端方君子。   原本,他也该成为世人口中的正人君子。   可是,十年前的痛苦和绝望早已深入骨髓,左明非将这份刻骨仇恨深埋心底,伴随着他夜不能寐的可望而不可得,深深地扎根于他的四肢百骸之中,可以说,他有多在意喻勉,就有多痛恨那些人——那些将白家推入深渊的人。   于是,他在十年的风平浪静之中,疯了个彻彻底底——他要那些人偿命!   望着喻勉逐渐靠近的身影,左明非忽地轻笑出声,他下意识想后退,调侃:“吓到了吗?”   手腕被人猝不及防地握紧,继而,左明非被大力地扯进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之中,熟悉的低沉声音在耳边道:“憬琛,没事了。”   “……”左明非的平静从容被打破,他意识到自己在喻勉怀中发抖,可一切又如同尘埃落定一般,让他无比踏实,他用力回抱住喻勉,若是这世上只有一人能共情他的痛苦,那便只有喻勉。   喻勉抚摸着左明非的后背,安抚道:“都结束了,我们回家。” 第94章 硝烟   “先离开这里!”喻勉对左明非稍加安抚过后, 急忙拽人想先离开这里。   左明非却停下脚步,示意晕掉的王弥坚,对喻勉道:“得带上他。”   喻勉不近人情道:“他死有余辜, 带他作甚?”   “要为乐章洗清冤屈, 少不得要他配合。”左明非温言解释:“乐章虽为王家人,可他是个好孩子, 王家的罪过, 不应由他来承担。”   喻勉眉梢微动,他盯着左明非, 扯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来, 说不清是调侃还是数落,也可能夹杂着几分心疼:“别人发疯都是不管不顾, 你却还顾及着身边人,左三, 你累不累啊?”   左明非已经俯身捞起王弥坚,他背对着喻勉和声道:“不幸的人已经太多了。”说完, 先一步朝前走去。   喻勉眸光暗沉地盯着前方的身影,他知道左明非未说完的话,不幸的人已经太多了,能少一个便是一个罢。   “哼。”喻勉从鼻腔中哼出一声不满的音调,随后大步跟上去, 不由分说地扯过昏迷的王弥坚,扛在了自己的肩头。   左明非微顿:“……”   “走罢,别废话。”喻勉打断了左明非的欲言又止。   两人从祭坛的暗道中走到户部山口时,正巧看到焦急不安的喻季灵, 喻季灵眼睛一亮,冲了过来:“大哥!憬琛!”   喻季灵还未站定, 只听到几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山中的密道开始摇摇欲坠,掉下来的石块灰尘浇了几人满身。   喻勉被左明非护住头顶,“当心。”左明非道。   喻勉定住心神,“吴懿开始攻城了。”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兴奋。   “快走!”喻季灵替喻勉接过王弥坚,三人相互搀扶着往外头跑去。   距离军营越近,地面就颤抖的越厉害,两军交战的炮火声和杀喊声响彻天际,喻勉不由分说将左明非推向喻季灵,简单道:“你们呆在帐子里不要出来。”   说完,他对跟在身旁的亲卫道:“取我的盔甲来。”   “是。”   喻季灵被这场面感染的血脉贲张,直道:“大哥!我随你一起杀过去!”   “闭嘴,少添乱。”喻勉就地穿上盔甲,瞥了喻季灵一眼,吩咐:“安抚好城民,这是你们现在要做的事。”   沉默多时的左明非上前一步:“行之…”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非是随我一同前去,但这毫无必要。”   喻勉放缓声音,他接过亲卫奉上的银胄,动作行云流水地戴到头上,凌厉的下巴被冷硬的银甲勾勒住,衬得他整个人深沉肃穆,比之当年少了几分意气风发,多了几分摄人的威压。   “而且,在你原本的计划里,此时你应该去收买人心了,毕竟这是你此行最大的目的,不是么。”   喻勉朝左明非走进一步,银甲的冰冷混合着喻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左明非没有闪躲,他直视着喻勉,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民心所向…你不想要?”   喻勉低笑出声,他抬手抚过左明非的脸庞,“我无暇顾及,索性送你个顺水人情。”   尽管喻勉的动作十分轻柔,但冰冷的铠甲还是有些硌人,左明非心境复杂,他故作轻松地问:“那这人情要还吗?”   “自然。”喻勉回应,之后他动作利索地翻身上马,带着数十位亲卫朝那战火连天中疾驰而去。   左明非始终注视着那策马奔腾的身影,直到人影消失不见,等到心思回笼,他察觉到左手传来异样的感觉,于是低头看向左手,看到了一片血迹,于是他皱紧眉头。   喻季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受伤了?”   “不是我。”左明非回答,他有些烦乱地捻动指尖:“是行之。”   方才他这只手只揽过喻勉的肩背,喻勉的肩背…是在山洞的时候砸伤的吗?是因为背着王弥坚没有及时躲开?左明非攥紧手指,眉心的痕迹越发深刻起来。   战争持续了三天两夜,大周军队将东夷军队逼退出徐州城后,又却敌数百里,生擒敌军四万余人,夺回了被东夷人占去的兖州和青州,直将东夷军队逼出海外,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户部山大捷。   残阳如血,在振奋人心的呐喊声中,喻勉领军凯旋而归,大周赤色的战旗划破紫黑色的天幕在风中猎猎作响,昭示着纵然是夕阳落幕,但大周仍旧屹立。   为首的男人冷峻强悍,他应是浴血奋战了一场,浑身血迹斑斑,按道理说,血液该是热的,沐浴过血液的战士应是亢奋狂热的,但喻勉身上仍旧带着浓重的阴霾,冷静理智,杀伐果决,正如一切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左明非注视着策马而来的喻勉,喻勉冷沉的眸子在看到左明非时泛起微许波澜,他并未勒令马儿停下,而是放任马儿疾驰,直到经过左明非身旁,喻勉才勾起一抹得逞的微笑,这让方才还像个杀神的人有了些人气,他抓紧缰绳侧身,冲左明非伸出右手。   左明非还未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地给出自己的左手,他被喻勉拽上马背,之后喻勉紧紧搂住左明非的腰,驱使马儿调头,再次朝军营外面驰去。   看到这一幕,仍处在亢奋状态下的士兵们发出起哄般的笑声。   左明非嗅到了喻勉身上浓厚的硝烟味和血腥气,他不由得侧首,担忧道:“你的伤…”   “嘘。”喻勉略带沙哑的低沉嗓音细密地攥紧耳朵里,左明非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喻勉道:“憬琛,看前方。”   左明非正身看向前方,他微微屏住呼吸,残阳的余晖洒在这片大地上,被打扫过的战场仍旧绵延着血迹,这场景本应悲壮,却因为胜利的加持而显出摄人心魄的瑰丽。   “当年师父的意愿是先平定北部,再来稳住东部,可惜北部未定,白家便遭了难。”喻勉语带缅怀地说,他逐渐放缓速度,继续道:“这一战下来,东夷人必不敢再犯我国境,东部安稳数年不在话下,正如同当年师父希望的那样,我也算是完成了师父一半的遗愿。”   左明非抬手盖在喻勉的手背上,指尖触碰到的铠甲冰冷,手心碰到的手背也是没有温度,他对喻勉道:“我会陪你一起,完成白伯父的遗愿。”   喻勉含笑摇了下头,他悠悠道:“今日,我不是来管你要承诺的。”   “嗯?”左明非温润的眸色中泛起几分困惑,他这温和无害的模样看得喻勉心中柔软一片,喻勉轻声道:“当初我说过,要带你领略边关景致,眼下虽不是我所熟悉的边关,但此情此景到底是上京不曾有的景致,我也算兑现了一半的承诺。”   残红落幕,月色朦胧。   左明非的眼眶氤氲出一层薄红,他听到喻勉继续道:“憬琛,答应过你的,我都会给你…”   喻勉的声音越来越低:“只是你别再像复仇那样,自己一个人了…别再自己一个人难过,一个人撑着…”说完,喻勉头一低,下巴磕在了左明非肩头,   左明非察觉到不对劲,他急忙稳住喻勉的身影,侧脸慌张道:“行之!行之?!”   喻勉闭着眼睛没有回应,但环着左明非腰的双手还牢牢地拽着缰绳。   “行之!”左明非慌张到不行,眼泪夺眶而出,他颤抖着手去探喻勉的鼻息,好在喻勉的鼻息还在,左明非接过喻勉手中的缰绳,“驾!”他眼神凌厉地调转马头,朝营地奔驰回去。   作为一军主将,喻勉冲锋在前,腰腹和肩背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外伤,且经过三天两夜的奔波,他整个人早已疲惫不堪,安全回到营地已是强弩之末,偏他非要带着左明非出去招摇一圈,身体可不就撑不住了。   除了按时用药之外,喻勉最重要的就是静养。   裴既明和吴懿带着几位主将在其他营帐商讨善后事宜,喻季灵忙着照顾城民,军医替喻勉包扎完毕,嘱咐几句也离开了,现下帐内只剩下喻勉和左明非。   左明非坐在喻勉床头的地上,他握住喻勉的一只手,难过地注视着喻勉。   喻勉脸色灰败,双唇毫无血色,这样死气沉沉的喻勉,左明非没有见过。   其实喻勉如今的伤势远不及十一年前,但十一年前,左明非自己也满身疮痍,自然没有机会见到同样惨淡的喻勉。   可如今只看着喻勉躺在床上他就受不了,更别提让他试想喻勉当年的惨状。   左明非双目通红,他伸手轻轻触碰喻勉的脸庞,喃喃自语:“你总说我算无遗策,可我未曾算到你会遭此劫难…是你说错了。”   长睫窸窣,泪水滚落眼眶,左明非重复:“就是你说错了!”他忍不住攥紧喻勉肩膀处的衣料,将脸埋进喻勉的颈窝,声音变了音调,哽咽:“对不起…对不起…”   后颈被人猝不及防地轻柔捏住,左明非不由得一僵。   “战场上刀剑无眼,受伤也属正常,与你何干?你道什么歉?”沙哑的声音响起,喻勉好笑又好气地望着左明非。   左明非抬头牢牢地盯住喻勉。   喻勉看他黯然神伤且独自垂泪的模样,忍不住心头一软,他抬手擦去左明非脸上的泪痕:“我无大碍。”   “若你没有带着王弥坚,说不定在密道里就不会受伤。”左明非的目光略过喻勉的肩头,目光中带着自责:“也说不定在战场上就不会…”   “左三,我说了,我受伤与你无关。”喻勉打断左明非,继续道:“而且,即便我不带着王弥坚,你也会带着他,与其受伤的是你,那还不如是我。”   左明非不赞同地望着喻勉,他正要辩驳,喻勉却抬手强硬地按住了他的双唇。   “左三,能让我心甘情愿为他受伤的人不多。”喻勉嗓音温柔却是不容置疑道:“你最好领这个情,别再说些我不爱听的话。” 第95章 感同身受   屏风外, 裴既明战甲未退,他双手抱拳请示:“末将有事请示,不知喻大人是否方便?”   喻勉正在被左明非喂药, 闻言顿了下, 而后道:“进来。”   裴既明走上前来,他正要说些什么, 却看到了一旁的左明非, 于是张开的嘴巴又闭上,一幅要说不说的为难模样。   左明非会意, 于是起身道:“我去看看季灵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喻勉看了眼裴既明, 伸手拉住左明非的手腕,对裴既明道:“没关系, 你直说。”   裴既明:“城墙倒下的时候,王颂没有下来。”   当时王颂正在城墙上“承认”王氏罪行, 可距离他们投射火/药时还有段时间,王颂分明有时间逃跑, 可他却选择留在城墙之上。   喻勉侧脸看向左明非,以他坐着的角度来看,他只能看到左明非收紧的下颚,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索性握紧了左明非的手。   裴既明递出一个环状玉佩, 继续道:“城墙那边到处都是烧焦的尸体,谁也分辨不出,只找到了这个,左大人, 节哀。”   左明非伸手接了过来,“多谢。”他低声道。   裴既明说完就离开了。   左明非沉默地站着, “我早该想到的,以乐章的桀骜性子,王氏投敌叛国,他又如何肯活下去…”   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王颂待左明非如兄如师,左明非也始终待王颂如亲弟弟的一般,短短两年功夫,左明非先后失去了两个弟弟,这种滋味定不会好受。   没等左明非继续伤怀,喻季灵便匆匆进门了,“大哥!大哥!”   喻勉瞥他一眼:“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找不到洛白溪!到处都找不到!”喻季灵焦急道:“他不会没从密道里出来吧。”   左明非眉心动了动,他下意识看向喻勉,否认:“不可能,他说他会提前进入密道。”   喻季灵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莫衷一是地望着喻勉:“可城民里没有他,会不会是…遇到什么意外了?还是说…王太后发现了他的身份,把他给…给那个了?”   喻勉心里一咯噔,以洛白溪的头脑,即便被囚禁着,还能蛊惑小姑娘来通风报信,所以不可能摆脱不了王太后,这也是左明非如此放心他的理由。   可他若是还活着,为何到现在还不出现?   喻勉与左明非两两相望,此时此刻,两人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   晚上的庆功宴上,全军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只有喻勉和左明非的心情异常沉重。   喻勉为人冷淡,且受了伤,因此前来敬酒的将士只有寥寥几个。   但左明非闻名天下已久,且他一贯温润随和,而且看起来与喻勉关系匪浅的样子,于是被将士们起哄着喝酒。   左明非不加推辞且仪容卓然,他温文尔雅地端起酒杯,与将士们融洽共饮,且他有意为喻勉拦酒,不知不觉间,酒瓶空了一大半。   “左大人不但是真君子,也实乃为真汉子!”吴懿豪爽地笑出声。   “左大人海量!”   “海量啊左大人!”   主位之上,喻勉一瞬不瞬地看向左明非。   左明非虽然神色清明,但他起身又坐下的瞬间有些虚浮,心知左明非是个有分寸的人,所以喻勉在一开始并未出声阻拦,但一晚上下来,喻勉发现左明非在端方之余,还有些放任的意味。   带头起哄领酒的是吴懿,吴懿正豪迈地饮着酒,忽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有种野兽盯上般的毛骨悚然,他下意识回身,正好对上喻勉两道冰冷冷的目光,吴懿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他猛烈地咳嗽了几声,然后打着哈哈道:“行了行了,左大人是读书人,弟兄们差不多得了,走走走,去找凌隆凌乔那俩小子,他们看起来像是海量的主儿。”   凌隆凌乔一左一右地护卫在喻勉两侧,听到吴懿的话,两人不为所动地站着,任凭别人如何邀请也不松口。   最后,喻勉淡淡道:“本官有伤在身,不便饮酒,凌隆凌乔,你们代本官陪诸位将军喝个尽兴吧。”   两人抱拳:“是。”   临走的时候,凌乔悄声问凌隆:“哥,主子什么意思啊?”   凌隆一脸平静地说:“将吴懿将军他们喝趴下的意思。”   “啊?那为啥不一开始就让我们去?”   “因为那时候公子还没被灌酒。”   “哦。”凌乔恍然大悟:“主子在替公子抱不平啊。”   耳边的喧嚣声似乎散了些,冷意逼近身侧,熟悉的体温几乎将左明非整个人笼罩住,左明非眯眸抬头,看到了喻勉站在自己身侧。   喻勉注视着满脸清明的左明非,伸手抚摸他的鬓发,轻声问:“我是谁?”   左明非唇角升起笑意,偏头在喻勉掌心蹭了下,似乎觉得有趣地反问:“你是谁?”   喻勉撩开衣摆坐下,漆黑的眼睛仍旧注视着左明非,“真的醉了?”   “嗯,醉了。”左明非含笑望着喻勉:“我看看醉后能不能见到乐章。”   “见到了吗?”   “他不愿意见我。”左明非垂眸注视着酒杯,“…也许,他心里对我是有些怨怼的吧。”   “何以见得?”喻勉顺势问。   左明非自嘲般地笑着摇头:“我一开始接近乐章,是因为他姓王,那时候王氏满门寥落,乐章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恰逢长公主请我教养他,我便答应了,毕竟我要对付王氏,总要布下自己的棋子。”   “那时候王氏被世家唾弃,无人敢结交,乐章怕给我招来非议,总是避着人群走后门,还有几次是钻狗洞来的,但他极为要强,从不对我诉说在外头受的委屈,因此我二人虽然交好,却也极少有人知道,这也是后来我将他送到曹骊身边的原因之一。”   “他这一生都在想着如何光复王氏,但王氏最后却抛弃了他。”   “徐州沦陷后,我扮作王麓在他身边,乐章性情刚烈,对王麓的厌憎是我在王家最好的掩护,因此我没有告诉他我真正的身份,我看着他困顿不解,看着他颓废低落,我以为这段经历能磨砺他的心境,让他知道光复王氏不是他人生唯一的事情。”   “…可我却忽略了,光复王氏是支撑他走过无名岁月的唯一信念。”左明非声音缥缈,带着浓厚的自责与不忍:“王氏毁了,也没了…乐章又怎会独活?”   一如当年那群立志要报效朝廷的乌衣少年,最后却死在了他们的理想之下。   “我知道。”喻勉迎风而坐,他抬手倒了杯酒,正要往嘴边送,却被左明非挡下了。   经过方才的推心置腹,左明非脸上已显醉态,但他还是倔强地挡住喻勉的酒杯,提醒:“你身上有伤。”   喻勉纵容地放下酒杯,神色却有几分旷远:“憬琛,不徵现下生死不明,我懂你的心情。”   左明非无声地勾了下唇角:“你这般心肠冷硬的人,也会难过?”   “因为有愧。”喻勉嗓音深沉,愧疚感是戳破一切情绪的利刃。   左明非:“因为…不徵很像白兄?”   喻勉没有否认,道:“我在蠡城为官时,偶然一日去书塾,看到了正在与书塾先生对答如流的不徵…第一眼看过去真的太像了,不徵和思之有种匪夷所思的相像。”   “后来才知道,当年白家落难,思之的许多文章被销毁,但也有许多诗赋流落四方。”   “不徵少时家境贫寒,思之的诗赋被他低价买回了家,许是受思之文章影响的缘故,也可能是他本性如此,不徵性格里的洒脱率真与思之很像。”   喻勉微微眯眸,他脑海中先是浮现出白鸣岐高举书卷的风流模样,继而又闪过洛白溪躬身作揖的潇洒姿态,若轮样貌,两人至多有两三分相像,可若论气度风华,两人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书塾先生告诉我,洛白溪自幼丧父,家境贫寒,靠母亲卖炊饼过活,但是近来他母亲重病,为了照顾母亲,下个月洛白溪就不会再来书塾了。”   喻勉的神色似是在缅怀,他嗓音低沉,不疾不徐的时候很有娓娓道来的感觉,“我私下找到洛白溪,问他是否愿意为我所用,他答应了,事实上,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后来我渐渐发现,洛不徵根本就是个小滑头,面上待你毕恭毕敬,其实心里的想法可多了。”说着洛白溪的缺点,但喻勉的语气中并无生气的成分。   左明非轻声道:“其实,不徵一直都知道自己和白兄很像。”   “是啊,他素来聪颖,又如何猜测不到。”喻勉百无聊赖地说:“甚至连不徵都可能觉得,我一直都把他当作是思之的替身。”   “那…你有吗?”左明非看向喻勉的眼睛,世人都说洛白溪神似白鸣岐,可他最初见到的洛白溪,那个带着不着调风格却莫名靠谱的年轻官员,那个可以为了朋友两肋插刀的青年,分明有着自己独特的处事规则。   喻勉缓慢地摇了下头:“最初我是因为思之才选择帮扶不徵,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洛不徵只是洛不徵,他是个极会权衡利弊和明哲保身的人,所以我想不通他为何没能逃出来。”   左明非无奈苦笑,他放任自己靠在喻勉身上,微微闭上眼睛:“你说,我们像不像是孩子丢了之后而悔恨不已的父母?”   喻勉淡淡道:“我从不后悔。”   “喻兄,嘴硬的毛病可不好。”左明非靠在喻勉肩膀上,仰头看向喻勉棱角分明的下颚,温声道:“若是有机会能将你的心里话告诉不徵,你会接受吗?”   “并不。”喻勉公事公办道:“逝者已矣,尘埃落定,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想其他的结果。”   左明非抬手触碰喻勉的下颚,“可你不是在难过吗?”   “左三,难过于你我来说,不是种司空见惯的东西吗?”喻勉握住左明非的手,放在膝盖上,他低头注视着左明非。   在交汇的目光之中,过往种种仿佛在两人眸中一幕幕地闪过,从少年初识到蒙冤落难,从侥幸逃生到奔走两道,从十年仇恨再到京中重遇,针锋相对有过,阴谋算计有过,惺惺相惜有过,遗憾落寞有过,好在最后能执子之手,两心相悦。   “也对。”左明非于苦涩之中勾起唇角,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回握住喻勉的手。   毕竟,从过去到如今,他们是这世上最能对彼此感同身受的两个人。 第96章 推拉   户部山大捷后, 大周军队入驻徐州城,但徐州城内残垣断壁一片,需得重新修建, 喻勉将此间发生之事上报朝廷, 之后便开始筹谋回京事宜了。   凌隆在喻勉身侧禀报:“总而言之,陛下虽然对我们予以嘉奖, 但听白夫人说, 陛下的意思是…既然东部是我们平定的,那戍守海关…也该由我们代劳。”   喻勉稳声道:“陛下是生怕我们回京。”   凌隆再次开口:“还有一事。”   “说。”   “吴懿将军从城中派人来询问, 修缮城墙所用的银子…要从何处得来?”凌隆观望着喻勉的脸色问。   从何处得来?   自然不会是从朝廷得来的。   如今四方皆有战乱, 朝廷自顾不暇,哪里管的上徐州?   喻勉思索片刻, 便云淡风轻道:“你告诉吴懿,百姓口中的活菩萨是谁, 就让他去管谁要。”   凌隆微顿,这几日百姓口中的活菩萨指的是左明非, 在这场战役中,喻勉虽然领兵夺回了徐州城,但左明非却是救了徐州百姓的命,孰轻孰重,百姓心中自有偏颇。   意识到喻勉并无开玩笑的意思, 凌隆只好应道:“是。”   不多时,左明非便不疾不徐地进来了,喻勉抬眼撩了他一眼,心知他所来为何, 但喻勉佯装不知道:“来了。”   左明非一如往常地端坐在喻勉对面,嗓音清润道:“喻兄放心, 五十万两白银已在路上,不日便会到达徐州,不会耽搁徐州城建。”   “……”喻勉微微顿了下,他掀起眼皮看向左明非,问:“你早就准备好了?”   “我日日都想着为兄长解忧,自然会早做应对。”这么说着,左明非不再端坐,他撑着一只手肘靠在案几上,姿态闲适优雅,微笑着注视着喻勉。   喻勉听不出情绪地笑了声,语气闲闲道:“左家果然家大业大。”   左明非眉梢微挑,眼神像是春日里的粼粼湖水,又带着自身的雅度:“不瞒将军说,这些银子是在下将来要迎娶夫人所用的聘礼。”   喻勉蓦地抬眸:“……”   “如今聘礼全用来赈灾了,在下将来只怕是会孤独终老。”左明非微叹出声。   “左大人才貌双绝,还担心会孤独终老?”喻勉勾了下唇角。   左明非不置可否地拿起茶杯,弯眉浅笑:“谁叫我看上了个不知体贴的男人,也是活该。”   “哦?”喻勉悠悠道:“这要从何说起?”   左明非抬手覆盖在喻勉的手背上,“我这几日不舍昼夜地替他安置城民,他却反过来要征用我的聘礼,将军评评理,这样的人值得托付终身吗?”   喻勉反手抓住左明非的手腕,好整以暇地问:“这么说来,你是后悔同他好了?”   “非也。”左明非任由喻勉施压般地握着手腕,含笑道:“幸甚至哉,岂敢言悔。”   喻勉眸光微闪,他把玩着左明非的手,慢条斯理道:“少给我灌迷魂汤,说吧,到底什么事?”   “我来看看你的伤势。”左明非体贴道。   喻勉由着左明非使心眼,他张开双臂,示意左明非来为他宽衣解带:“那你便亲自动手罢。”   左明非轻咳一声,别过脸去,“喻兄,现下是白天…”露出的耳朵已经红了耳根。   喻勉觉得好笑,他仍旧懒洋洋地摊开双臂,反道:“不是你说的替我查看伤势吗?”   “…那也不一定要脱衣服。”左明非辩解。   喻勉直接捉了左明非的手去。   左明非不明所以地转过脸来,谁知手腕被喻勉猛然拽动,他不受控制地前倾,身体直接跃过案几,“行之…”左明非微微皱眉,不认同地看着喻勉的行为。   喻勉勾着唇角不知收敛,他甚至想动用力气将左明非从案几对面扯过来,由于担心喻勉的伤势,左明非只好顺着他前去,但他又做不出跃过案几的荒唐行径,最后只得莫名其妙地坐在了案几上。   “……”左明非身体微僵。   这坐在案几上比直接跃过案几好不了多少,左三公子世家风范,自然不能允许自己如此失礼,他下意识想后退,却在下一瞬被喻勉禁锢住了腰身——   左明非被喻勉困在案几上,进不得,也退不得。   两人一个从容不迫地坐在案几后面,一个被困在案几上稍显窘迫。   喻勉一手搂着左明非的腰身,一手捉着左明非的右手按在胸膛,由于坐在案几上的缘故,左明非比喻勉高了半头,于是喻勉微扬下巴,在左明非耳旁慢条斯理地低语:“你且摸摸看,我伤势可大好了?”   掌心的心跳稳健有力,左明非下意识微拢手掌,故作沉着:“…还需修养些时日。”   喻勉摩擦着左明非的腰际,调笑:“你在害羞什么?”   左明非绷紧后背,淡定道:“我没有。”   “是吗?”   “你让我先坐下去…”左明非试图讲道理。   喻勉却是不听,他压迫感十足地把持着左明非的腰身,半是无情半是调情地宣告:“你若不说明来意,那就一直坐在这里。”   “……”左明非有些错愕地看了眼喻勉,他无奈道:“哪有你这样的。”听起来像是在不自觉地撒娇。   事已至此,左明非只好正色,他望着喻勉的眼睛,温声道:“修缮徐州的银子我可以出。”   喻勉懒洋洋地应了声,清楚道:“世间事总是这般,你想要什么,就要为什么付出代价,这好名声被你挣了去,银子也合该你出,左三,这很公平。”   倒是算得清楚,左明非眸光微闪,继而和声道:“可行之你才是救下徐州的主力,自古便有能者多劳和当仁不让的说法。”言下之意,他出钱是情分,不出钱是本分。   喻勉被逗笑了,“只是如今你的‘聘礼’快到了,此时若再反悔…憬琛,你就不怕我将你扒皮抽筋,让你…尸骨无存?”   只是喻勉说着狠话,人却愈发靠近左明非,最后几个字他的嘴唇几乎是贴着左明非的脸说出来的,平白勾勒出几分缱绻的意味。   左明非垂首正视着喻勉,眸中似有云雾缠绕,他柔声道:“我并非是要反悔,只望喻兄看在聘礼的份上,给我些好处。”   “聘礼…么?”喻勉将这两个字放在舌尖咀嚼,眼神却别有深意地望着左明非。   左明非侧脸吻在喻勉唇侧,耳鬓厮磨道:“说是嫁妆也无不可,行之,只要你高兴。”   炙热的吐息缭绕在喻勉的耳旁脸侧,喻勉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下意识偏头,想寻着那诱人的呼吸追上去,但左明非却笑着躲开了。   左明非隔出一段似是而非的模糊距离,“你还没有答应我。”他的食指抵上喻勉的唇中,欲迎还拒地跟喻勉讨价还价。   方才还羞窘的不知如何是好,现下便得心应手地用起了美人计,喻勉不知该如何评价左三,“……”他掩去眸中精光,似是纵容地问:“你且说说,你想要什么好处?”   “关于兖州和青州的新任太守,我有人才举荐。”左明非趁着气氛正好,将要求提出了出来。   喻勉笑了一声,他百无聊赖地呼了口气:“很好,你还给我留了个徐州。”   如今徐兖青三州被收复,朝廷势必要派出新任太守,这三州是边防重地,若能拿下,在朝中定能站稳脚跟,无论是为左家考虑,还是为左明非自己考虑,喻勉心知左明非定会争上一争。   只是左明非这算盘珠子都快蹦到喻勉脸上来了。   “让我猜猜,若是王颂不出事,恐怕这徐州你也想占了去。”喻勉看着左明非说。   左明非并不否认,他双臂攀上喻勉的脖颈,柔声道:“何必分你我呢,行之?”   喻勉拽下他的胳膊,皮笑肉不笑道:“自然不分你我,不过这种繁琐事用不着你操心,我早已有合适的人选。”   “你身上有伤,只需修养,这种事情交给我就好。”左明非体贴道。   喻勉直接问:“你想举荐谁?”   “我只怕今天说出他们的名字,明天他们就会丢了性命。”左明非似笑非笑地看着喻勉。   喻勉斜了左明非一眼,“此事圣上自有定夺,你对我软磨硬泡有什么用?”   “自然有用。”左明非瞳底温柔,指尖摩擦着喻勉衣襟处的暗纹:“只要行之不与我争,我自然有法子让圣上同意我的人选。”   喻勉抓住他捣乱的右手,无情道:“若是我不同意呢?”   “那你就会给朝臣落下独断专权的口实。”左明非抬手拽过喻勉的衣襟,将人拉至脸前,他的温柔笑意中透着几分得逞后的狡黠:“毕竟民心所向可是在我。”   “独断专权。”喻勉的舌尖滚过这四个字,他饶有兴致地闭了下眼睛,不疾不徐道:“这不是事实吗?”   左明非眉间微动,笑容从脸上逐渐褪去,“……”   喻勉轻呼一口气,似是叹惋,也似是专横,“我就是要大权独揽,届时谁敢论我是非?”   “……”些许懊恼在左明非的心头弥漫开来,他以为喻勉站得越高就越会有所顾虑,谁知道喻勉压根就无所顾忌。   失算了。   喻勉端详着左明非变化莫测的神情,笑意逐渐占据唇角,只是这笑意有些残忍:“行至如今,我早就不在乎旁人的看法了,更别提担心给他人落下口实这种小事?”   “…是我失策。”左明非垂下眼睫,利益相争本就要分个高低,到底是喻勉棋高一着,左明非认,他微叹一声,又要说些什么,却不期然地被人埋了肩颈,熟悉的吐息猛然占据整个颈窝,左明非再次愣住。   “可是我在乎你,憬琛。”喻勉低沉的音色在耳边拂过,他略显纵容地说:“我可以放弃对青州官员的举荐,但也仅此而已,兖州和徐州,你莫要再想了。”   心情几番起伏跌宕,饶是清风明月如左大人,也不免觉得憋屈,他定定地望着喻勉,脸上浮现出几分被戏耍后的薄怒。   喻勉心情颇好地欣赏着左明非嗔怒的姿态,紧接着被人扣住后脑,双唇被报复般地堵上,喻勉稍显不满地啧了声,“恼羞成怒?”他挑眉问。   “是情难自已。”左明非眸光潋滟,好似翻滚着落英的春水,他借着坐在案几上的身高优势,不由分说地按着喻勉的后脑,再次狠狠地吻了上去。 第97章 下火   左明非跟喻勉分开片刻,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散乱,喻勉身体后倾,胳膊肘撑在身后, 心知左明非被自己逗狠了, 喻勉扬起一抹挑衅的笑容,双眸炽热地盯着左明非。   纠缠间, 左明非早已从案几上挪到喻勉身边, 此时他虚伏在喻勉身上,低声诉说:“你只会欺负我…”   看吧, 左三真的很擅长攻心, 他分明达到了目的,却表现得无限委屈。   喻勉戳穿他的心思:“分明是你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左明非俯身含住喻勉的下唇, 含糊不清道:“你所谓的对我好,就只是嘴上说说?”   喻勉捏住左明非的下巴, 评价:“…颠倒黑白,说的就是你左憬琛。”   左明非眸色稍暗, 他再次扑倒喻勉,狠狠咬在喻勉唇上,倒像是恼羞成怒了一般。   血腥味交融在唇齿间,血腥味激起两人的征服欲,征服欲又蔓延情/欲, 喻勉难耐地扯开左明非的腰带,左明非同样撕开喻勉的领口,玄色和青色的衣袂交叠缠绕,场面愈发不受控制, 不期然的,喻勉低声抽了口冷气。   “嘶…”   左明非的清明稍稍回笼, 他瞥过喻勉肩头,看到绷带上又渗出血色,于是满眼迷离被惊慌代替,“我弄疼你了?”左明非撑起身子,担忧地看着喻勉的肩膀和腹部,自责道:“怪我。”   喻勉并未尽兴,于是他搂住左明非,不以为意道:“无碍,继续。”   “不行。”左明非皱眉起身:“天气转寒,伤口本就不易愈合,快让我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喻勉拢好衣裳,他能感觉到伤口处传来的细微疼意,但他又不想让左明非担心,于是玩笑般道:“方才让你看你不看,现下不准了,去吧,叫军医过来。”   左明非双眸凄婉地盯着喻勉,唇角边被紧绷的嘴唇抿出两个梨涡。   “……”喻勉被他看的心软,只好道:“看看便看看罢。”   军医来为喻勉处理伤势时,左明非始终皱眉守在一旁。   军医莫名其妙地看了眼面不改色的喻勉,又看了眼满目焦急的左明非,不仅腹诽,这伤到底受在谁身上啊?   临走时,军医好心相劝:“左大人,您既然心疼太尉大人,那下次就不要同他动手了,太尉毕竟有伤在身。”   左明非不明所以:“动手?”   军医理解道:“您二位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都是形单影只的不曾娶媳妇儿,不过这句话军医不敢说,他继续道:“有争执很正常,但哪能动手呢,都是自己人嘛不是?”   左大人:“…您说的是。”   “瞧瞧,二位大人为国为民,都急上火了。”军医感慨道,他看着二人过于红润的嘴唇,体贴地留下了两包下火茶,嘱咐:“别急,万事好商量…”   左明非打断军医,和声道:“我记下了,多谢先生关心,我送您出门。”   左明非送军医出门的功夫,凌隆和凌乔并肩进门,喻勉抬眸看向他们:“事情可办妥帖了?”   “是。”二人回应。   喻勉瞥向帐外,凌隆观察入微,意会到喻勉的心思,于是道:“主子放心,公子送曹军医离开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喻勉应了声,询问:“可查清楚了?朝廷中到底哪些是左三的人?”   凌隆如实回答:“除却王颂,左大人与其他大人皆是泛泛之交,不曾听说他与谁过于交好。”   “这便是怪了。”喻勉自顾自地思索:“他想举荐的青州太守,到底会是谁?”   突然,一个猜测闪过喻勉心头,“欲得其中,必求其上。”他自言自语道:“或许…左三原本想要的就只是一州之地。”   “呵。”喻勉闭上眼睛,笑意染上唇角,“果然是只狡猾的狐狸。”   凌隆和凌乔看着喻勉自言自语,两人面面相觑,凌乔使眼色:咱要不要搭话啊?   凌隆递眼神:我觉得不用。   凌乔有些摸不着头脑:主子之前也不喜欢自说自话啊。   凌隆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成家之后的男人是这样的。   凌乔奇怪:为啥?   凌隆看起来老神在在:因为讲道理讲不过媳妇儿,时常很憋屈,就只能在背后自言自语。   凌乔恍然大悟:还是哥懂得多。   喻勉继续沉思:“左三并无交好之人,他原本要举荐的人应当是王颂,可王颂现在遭难,他又会举荐谁?”   凌乔:主子问话了。   凌隆:没问我们,别说话。   喻勉眸中闪过精光:“…那就只能是左家的人,呵,左三不仅想把持朝政,还想控制海防?有能力镇守海关之人,那便只能是左萧穆,嗯?”   凌隆和凌乔很识趣地不回应,像是两根木桩子。   喻勉等半天等不来回应,于是抬头看向两个木桩子,“哑了?还是聋了?”   凌乔眨眨眼:“主子你在跟我们说话?”   喻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现下只有你们二人,你说呢?”   好在凌隆脑袋转的快,他及时回应:“正如主子所言,若左家能有一人镇守海关,那的确会是左萧穆。”   凌乔跃跃欲试道:“主子,需不需要属下去拖住他?”   “不必。”喻勉云淡风轻道:“我只需知道左三要推荐的人是谁就好。”   这样也能早做应对。   “是。”二人回应。   喻勉道:“行了,你们退下吧。”   “是。”   凌乔眼尖地看到桌上的药包,于是数落道:“曹医师也真是的,应该把主子的药送去药房啊。”他说着就要拿药送去药房。   喻勉头也不抬地说:“这是下火药,无用之物。”   “啊?”凌乔提溜着药,他看了眼喻勉,然后语重心长道:“可属下觉得,主子确实该下一下火气,您的嘴巴都红了。”   凌隆:“……”傻弟弟。   喻勉平静地注视着凌乔。   该说不说,凌乔有时候挺需要被送回琅琊书院治治脑子。   凌乔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毛病,他寻求认同地看向凌隆,道:“是吧,哥,你看主子的嘴巴都破皮了…哎呦,你踢我干啥?”   凌隆木着脸将凌乔拖走了。   喻勉觉得曹医师和凌乔大惊小怪,他满不在乎地舔了下嘴唇,“嘶…”被蛰后的痛感从唇上传来,喻勉抬手摸了下嘴唇,落手时看到了指尖的淡淡血迹。   这就怪不得曹医师和凌乔误会了,左三咬的确实重…喻勉有些百无聊赖地想,只听过兔子急了会咬人的,没听说过狐狸急了也会咬人。   喻勉顿了顿,他脑海中闪过左明非方才的模样,心中下了定论,不仅会咬人,而且会勾人。 第98章 残局落幕   徐州城内的废墟需要好一阵子清理, 吴懿带领着城民们马不停蹄地清理着这座被战争毁掉的繁华城池,忽地,人群中传来惊呼声, “鬼呀!”   吴懿气不打一处来道:“大白天的, 什么玩意儿?”他说着就看了过去,紧接着惊呼出声:“娘的, 这什么玩意儿!”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且黑黢黢看不出本色的“东西”正摇摇晃晃地挪过来。   吴懿定睛一看, 骂道:“叫什么叫!这是个人。”不过是因为虚弱到了极点,才看起来有些像鬼魂。   吴懿大步走过去, 皱眉询问:“你还好吧?”   “救…救人…”这人嗓音沙哑地听不出原调, 他虚虚地指了个方向,之后便沉重落地, 昏了过去。   吴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块还不曾涉足过的废墟, 在之前,这里是座荒芜的废庙, 好像叫做…楞华寺?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急忙指挥士兵道:“快!快去那里挖,里头兴许还有人。”   同时有人搀扶起地上的“鬼魂”,附近帮忙的城民低呼道:“这好像是…洛大人!”   “诶,真的是啊。”   “洛大人!”   自从走密道获救后, 城民们便理解了洛白溪向太后“进谗言”的苦心。   随后,周军在楞华寺废墟深处的密室中发现了六个人,其中有四个孩子,除此之外, 还有前太守夫人左淑宁,以及郡丞王颂。   楞华寺距离城墙处最近, 因此受到的破坏程度也最大,不过因为藏得深,活下来的人除了多日未进食物有些虚弱外,并无其他的外伤。   除了洛白溪。   洛白溪为了破开被废墟堵住的通道,硬生生地爬了很久,手足和膝盖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   喻勉站在洛白溪的床头,看着虚弱得像是张纸片的洛白溪,心中百感交集,他对军医吩咐:“照顾好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务必要让他恢复如初。”   “遵命。”   来到客帐,喻勉看到了左淑宁,在一群小的小伤的伤的人里面,左淑宁看起来是最正常的,只是她瘦的厉害,比起之前,她衰老了许多。   喻勉曾与左淑宁有过激烈的对峙,但事已至此,深究过往毫无意义,毕竟左淑宁是左明非的姐姐。   解决掉曹骊后,喻勉以为左淑宁会被左萧穆带回左家,现在看来,左淑宁不仅没回左家,而且一直呆在徐州。   左淑宁举手投足仍旧带着世家风范,她微微施礼,语气很淡:“喻大人。”   喻勉颔首回礼:“左夫人。”   左明非看喻勉来了,适时开口:“二姐,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说来话长,自从曹骊故去后,我便一直住在楞华寺,后来徐州城被东夷人占去,有些百姓死于非命,他们的孩子流落街头无人看管,我就收养了他们。”   左淑宁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她手中拨弄着佛珠,继续道:“在外人看来,楞华寺是座荒寺,没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正因为如此,我们在王氏驱赶全城城民去祭坛时逃过一劫。”   “我带着孩子们一直躲在寺院下面的密室中,好在寺院瓜果充足,能支撑一段时日。”   “后来炮/火太猛烈了,我直觉这里非久留之地,安顿好孩子们之后,我打算出去看看。”   说到这里,左淑宁仿佛又想起了之前的惨烈情形,于是面上平和不在,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出去后我发现了洛大人与乐章,当时他们的情况算不得好,乐章断了条腿,洛大人也狼狈得很,而且他们还在被人追杀。”   “于是我便带他们躲回了楞华寺的密室下面,一直躲到今天。”说到这里,左淑宁担忧询问:“洛大人还好吗?后来出口被堵,为了寻找出口,洛大人吃了很多苦。”   喻勉斟酌着回答:“他正在被医治。”   左淑宁双手合十,闭目呢喃:“我佛慈悲,洛大人是个好官,定然能够安然无恙。”   左明非扶住左淑宁,关切道:“二姐,我先扶你下去歇息。”   左淑宁摇了下头:“我没事,我先去看看孩子们如何了。”   左明非知道拗不过她,点头道:“你有需要就来叫我。”   “嗯。”左淑宁正要转身,又回身嘱咐左明非:“你也要注意歇息。”   “好。”   左淑宁转身出门,她身上既有刻在骨子里的世家教养,又带着佛门的慈悲平和,从此她不再是左二小姐,也不再是曹夫人。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喻勉和左明非不约而同地轻叹出声,然后四目相对,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笑劫后余生,但这笑容又有些无奈和苦涩,毕竟伤的伤,病的病。   喻勉问:“王颂如何了?”   左明非摇了下头:“腿被接上了,只怕会落下病根,人也还在发热。”   “活着就好。”喻勉道。   左明非眉心微动,将自己的顾虑告诉喻勉:“我听二姐的话音,乐章是被不徵救下来的,我担心乐章醒后仍存死志。”   喻勉冷呵一声:“王颂是洛不徵拼命救回来的人,即便是为了洛不徵,王颂都得给我活下去!实在不行,那就将他捆起来,看他如何践行死志。”   左明非:“……”   听得出来喻勉对王颂很不满了。   “义兄。”干涩沙哑的声音在营帐口响起。   喻勉和左明非寻声看去,看到了正被喻季灵搀扶走来的王颂,喻季灵还在数落王颂:“你才醒来,有什么非见不可的人?你的腿不能动…就算要找你义兄,也可以再等等嘛。”   左明非赶忙上前,“乐章,你感觉如何?”   王颂死死地抓着左明非的手腕,他嘴唇哆嗦着,欲言又止地看着左明非:“义兄…”   左明非温声道:“没事了,乐章,你先别多想,王氏的罪行落不到你身上,你好好养伤…”   “洛白溪呢?”王颂抽着冷气问,他像是害怕听到什么一般,“洛白溪…还在吗?”   左明非微怔,他没想到王颂先问的会是这个,毕竟王颂对王氏的执念太深了。   看到左明非不回答且面色微异的模样,王颂心里一咯噔,他缓缓松开左明非,木然地闭上双眼,“洛白溪…死了吗?”   “他命比你长。”喻勉听不下去般地阴沉出声。   别人都是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到了王颂这里,就成了救命之恩当咒人死了,虽是无心之过,但喻勉还是不乐意听,他心中怪异得很。   要说洛白溪这小子也是奇怪,平日里多么明哲保身的一个人,怎么就能为了王颂几次三番地冒险? 第99章 照料   王颂得知洛白溪并无性命之忧后, 松了口气,这口气松掉之后,左腿膝盖处传来钻心的疼, 冷汗骤然密布在王颂额头, 他发出一声闷哼,控制不住地俯身弯腰, 痛苦地抽着冷气。   “乐章!”左明非急忙搀扶住王颂, 送他到一旁坐下。   喻季灵道:“定是方才走的太急了。”   “喻大人…”王颂垂首,低低地唤了声。   喻勉始终站在一侧, 闻声缓缓抬眸看向王颂。   王颂情绪低落道:“洛白溪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 您若是想替他报仇,要杀要剐随便。”   “……”喻勉微微眯眼, 目光犹如实质地落在王颂的脸上:“要杀要剐随便?”   “绝不还手。”王颂等待审判一般地闭上了眼睛。   左明非捏紧王颂的肩膀,他正要开口, 却被喻勉的一个眼神给制止了,左明非暗叹一声, 只好作罢。   喻勉问:“你这般要求,是因为心中有愧?还是因为你仍旧不想活?”   被喻勉戳中心思,王颂并不掩饰,他目光虚虚地盯着地面,不答反问道:“有区别吗?”   喻勉冷冷道:“我只是不希望洛白溪拼命救下来的人是个废物。”   “我如今和废物又有什么区别?”王颂自嘲一笑:“家族叛国, 仕途尽毁,万念俱灰…”   “很好。”喻勉不由分说地走近王颂,拽着王颂的胳膊就将人往外拖,王颂根本无力挣扎, 他本就头脑昏沉,被喻勉拖拽些走时, 双腿不自觉地撑在地上寻求支点,但一用力左腿就疼的要命,于是眼前更加晕眩,中间几度晕厥过去。   左明非焦急的呼喊声在耳边浮浮沉沉,王颂直觉被人拖进另一个帐子里,然后进入内帐,最后被喻勉扔在一个人的床前。   “你给我听着。”喻勉单膝点地,他按着王颂的肩膀,沉声道:“我不知道洛白溪为什么一而再而三地救你。”   王颂眼前渐渐能看清东西了,床上躺着的人正是洛白溪,只是洛白溪看起来像是一团缥缈的白烟,下一瞬就能被吹散。   王颂呼吸微滞,耳边是喻勉的声音:“但他既然选择救你,那在他眼里,你一定有你的过人之处,他认你这个朋友。”   “还有你的义兄,在王氏还未被剿灭时,他就开始替你筹谋青州,王颂,你从不是一个人。”喻勉站在王颂跟前,挡住了要上前扶人的左明非。   王颂缓缓看向左明非,这眼神熟悉又陌生,像是掉进陷阱中的困兽,犹犹豫豫地不知如何逃脱。   左明非终归是不忍,他拉住喻勉,轻声道:“行之,别说了,让他好好想想吧。”   喻勉冷呵一声:“他若能想明白,何至于连累不徵。”   王颂皱眉抬头:“……”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虽说喻勉说的是事实,但至少洛白溪还没说什么呢。   喻勉眸光微闪,他捕捉到王颂脸上的一丝不快,继续道:“换句话说,若你早些从城墙上下去,不徵就不用救你,更不用躺在这里。”   “这是我的错!我自然会弥补!”王颂咬着后槽牙道。   “好啊,那在不徵醒来之前,你就留下照料他吧。”喻勉云淡风轻道。   王颂始料不及:“啊?”   “不愿意?”喻勉的眼神好像是在看白眼狼。   王颂深呼吸一口气:“愿意!”   王颂留在洛白溪的帐子里,另外三个人退了出去。   喻季灵絮絮叨叨地说:“大哥,你话说太重了,王颂自己还是伤患呢,你再给人逼急了,回头他撞死在洛白溪的床头可要如何是好?”   喻勉不紧不慢道:“那就将洛白溪的床板卸下来当棺材板。”   喻季灵挠挠头,他看向但笑不语的左明非,奇道:“憬琛,他欺负你的人,你也不管管?”   左明非故作无奈地笑了下:“管不了。”   喻季灵:“哈?”就你那八百个心眼子,还管不了?   对上喻季灵质疑的眼神,左明非唇边闪过一抹得逞的笑容,他一本正经道:“在下惧内。”   喻季灵:!!!   喻勉一记眼风扫过去,左明非只是看着喻勉笑,把喻勉的脾气都笑没了,“……”喻勉握住左明非的手将他拉近,胁迫性地问:“到底是惧内?还是唯夫命是从?”   左明非微叹着看向喻季灵,无辜道:“看吧,这要如何管?”   喻季灵简直没眼看,他一边嘴里嘟囔着“成何体统”,一边忿忿不平地离开了。   待喻季灵离开,左明非对喻勉倒打一耙道:“弟弟被你吓走了。”   “分明是你胡说,一张巧嘴就是让你这么用的?”喻勉反道。   左明非弯眸浅笑:“那你想如何用?”   “……”喻勉定定地看了左明非一眼,警告:“左三,别招我。”   左明非温言道:“我是想谢你。”他始终眼底温柔地注视着喻勉,道:“…至少乐章不再是死气沉沉的了。”   喻勉拉住左明非的手,两人并肩往前走,喻勉道:“这没什么,王乐章被你娇惯坏了,需得有人给他一记当头棒喝。”   “娇惯?”左明非有些哭笑不得。   “不是吗?自小被你如沐春风地教着,我猜,你对他没说过什么重话吧?”喻勉瞥了左明非一眼:“自古慈母多败儿。”   左明非心平气和道:“行之,你小气。”   就非得把这口头上的便宜讨回来是吧?   喻勉暗中翘起唇角。   “不过…乐章还有腿伤,他要如何照顾不徵?”左明非稍显担忧地说。   “说是让他照顾,不过是为了分散他的心神,别让他总琢磨王家那点破事。”喻勉说:“而且,我可不敢指望他照顾不徵,军医就在附近,有事会来禀报。”   左明非试探性地问:“行之,你同乐章是不是有些误会?”   “没有。”喻勉干脆地否认了。   左明非:“那你为何看不惯乐章?”   “若是王颂为了不徵差点丢了性命,你会对不徵有好脸色吗?”   这好不容易栽培的苗子被人撅了一半,谁会有好脸色?   左明非微笑:“…呃,嗯。”   不会。   次日,喻勉前来看望洛白溪,发现王颂坐在外帐间看书喝茶,好不悠闲自在,喻勉直接问道:“你不用照顾不徵?”   “有人代劳。”王颂语气淡淡。   喻勉却从这毫无起伏的声调中听出几分阴阳怪气。   喻勉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看到一个窈窕身影从内帐中深深浅浅地出来了,他动了动眉梢:“林芝姑娘?”   林芝上次为军队带路去密道时伤了脚腕,如今走路还不稳当,只见她端着一铜盆水往外走。   看到喻勉后,林芝赶忙行礼:“民女见过大人。”   “你为何会在这里?”喻勉问出心中的疑惑。   林芝诚恳道:“民女担心洛大人的伤势,洛大人此番遭难是为了徐州百姓…”   听到这里,喻勉面色平静地想,不,他是为了王颂。   只听林芝继续道:“民女身为徐州一员,自然也受了洛大人的救命之恩,那救命之恩自当…”   喻勉瞧林芝正是岁月静好的模样,洛白溪平日里也是风流俊秀很能臭美,而后共患难之际,洛白溪对林芝谆谆教诲,林芝也投桃报李地前来传信,两人约摸互相看对眼了也说不定。   喻勉素来不爱操心这些,但说到底,洛白溪是他唯一的徒弟,此番又遭了老大难,况且洛白溪家中老母尚在,老人家自然希望洛白溪早些成家。   喻勉回神,听林芝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但民女只是个普通人,能做的不多,也只有细心侍奉洛大人,以报救命之恩。”   “哦…”喻勉缓缓应了声,之后道:“那就劳烦林姑娘了。”   林芝恭敬回答:“不劳烦。”她留意到一旁的王颂,关切道:“王大人,您还没去歇息呢?”   王颂:“…正要去。”   “王大人,要不您也留下来,我将您也一块照料了?”林芝体贴地询问。   王颂忽地起身,他拄着拐杖往外走去,语气倔强:“多谢好意,我自己可以。”   “慢着。”喻勉叫住王颂:“你不能走。”要是放王颂走了,指不定他又得践行自己的死志。   王颂顿住脚步,面无表情地侧身:“我留下干什么?”   喻勉面不改色道:“不徵在生活上有林姑娘照料,在精神上就由你照料。”   “……”王颂满脸都是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的讶然。   喻勉道:“你义兄那里有不少书,你去借几本,拿来读给洛不徵听。”   别说王颂觉得荒谬,就连林芝也懵然地眨了下眼睛,不过她觉得贵人们的雅兴可能就是这样,于是端着铜盆莫名其妙地退下了。   王颂深呼吸一口气,转头就走。   喻勉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梢,懒洋洋道:“你不愿意?”   王颂头也不回地说:“我去借书。”听起来不情不愿的。   找到左明非后,王颂说明来意,几次欲言又止,几次将火气压下去…但王颂终是忍不住地问:“义兄,喻勉…大人是不是有病?”   左明非努力压下唇角,讳莫如深地回答:“被你发现了。”   王颂:“……”   左明非摸了摸王颂的头,温声道:“所以,你需得好好听话。” 第100章 嘴上说说   “…知者不博, 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喻勉和左明非甫一进门,就听到这死气沉沉的读书声, 两人四目相对, 喻勉眉梢微挑,并不作声, 左明非含笑摇了下头——都是喻勉想出来让王颂读书这主意。   内帐间, 王颂坐在床头对面的木椅上,用来支撑腿部的木杖被潦草地搁在一旁, 在他不远处的茶桌处, 林芝手脚麻利地擦着桌椅。   看到进来的两人,林芝福身行礼:“民女见过二位大人。”   左明非:“林姑娘多操劳了。”   林芝含笑摇了摇头:“这都是民女应该做的。”   闻声, 王颂看了过来,他作势起身:“义兄。”   左明非几步上前扶住王颂, 和声道:“说了多少次了,不必多礼。”   喻勉询问林芝:“不徵还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白日里不曾有过。”林芝认真地回忆, 而后道:“夜里一直是王大人在此守着。”说着,她询问状地看向王颂。   王颂垂眸回答:“不曾。”   喻勉眉心动了动:“军医如何说?”   王颂正要启唇,林芝却先一步开口了:“曹大夫只是说,要洛大人好生将养着。”   左明非宽慰道:“行之,不徵身体耗损严重, 需要时间慢慢恢复,何况才过去两日,你莫要太心急了。”   林芝真心实意道:“是啊,喻大人莫要太心急, 这几日曹大夫开的汤药,洛大人都是喝完了的。”   女儿家到底是细心。   喻勉想起不久前喂洛白溪喝药时, 怎么都喂不进去,最后只灌进去小半碗,想到这里,喻勉略略抬眸,询问:“林姑娘有法子让不徵把药都喝下去?”   林芝连忙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是王大人。”   喻勉挑眉看向王颂,王颂拿书的手微顿,继而攥紧书页,“…这个。”王颂的眼神飘忽不定起来。   左明非心下奇怪,但他看出来王颂的为难,于是善解人意地岔开话题:“乐章,说到汤药,你喝药了吗?”   “……”王颂默然——没一个问题是他爱回答的。   林芝在一旁小声道:“左大人快劝劝王大人吧,王大人对待自己可没有像对待洛大人那般细心,他每每喝药都剩下半碗,腿部的针灸也不做…”   “林姑娘。”王颂皱眉出声。   林芝慌不迭地低头。   左明非的语气严肃起来:“乐章,不徵救下你,不是让你这般糟蹋自己的。”   “义兄何时也学会了这般说辞?”王颂掀起眼皮,眸中静默:“我知道,喻大人和义兄想用不徵的性命拖住我,你们都是为了我好。”   左明非哑然。   喻勉以旁观者的姿态站在一旁,对待王颂,他能做的已然做了,剩下的只能顺其自然。   王颂垂首看着膝头,左明非顺着他的头顶能看到他蹙起的眉头,王颂哑声道:“从洛不徵救下我的那刻起,我便没想过再寻死了,我只是再也找不回过去的那种感觉,我也不想再去找…”   这些话让王颂觉得难堪,放在一年前,他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自己会颓靡成这样,好在此处只有他和左明非。   原来不知何时,喻勉和林芝去了外帐,他们的交谈声低低地传进来,为王颂保留了几分颜面。   “现如今,我就想像现在这样…随便活着,我也不想治腿,再堂堂正正地站起来很难…我很累…那便不治了,义兄…你别再拉我了,是我辜负你的期望…”   左明非骤然蹲下,他注视着王颂眸中的风起云涌,“好。”左明非和声应下:“累的话就歇着,只是乐章,我希望你能明白,你我从来都不只是师徒,还是家人,我永远都是你的兄长,你不是一个人。”   王颂眸中泪光涌动:“……”   “还有我…”   气若游丝的声音从两人耳侧传来,左明非和王颂一愣,同时看向床头,看到了洛白溪用力扯出来的笑颜。   王颂蓦地站起,慌乱无措道:“洛白溪!”可惜他左腿不便,只站起来片刻,便失重砸向床头,幸好他双臂及时撑住床头,这才没把刚醒来的洛白溪给再次砸晕。   也恰好的,一滴泪从王颂左眸中砸落在洛白溪的眼皮上。   洛白溪眯了眯眼睛,他虚弱地打趣人:“这是…见我醒来,激动地落泪了?”   “不是。”王颂否认,这泪分明是被他义兄感动的,只不过是洛白溪恰好醒来。   洛白溪眯眸片刻,等彻底将周围情境装入眼帘,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王颂身上,然后安抚人心般地笑了下,温声道:“我没事。”   王颂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正要开口,却被身后的冷风给掀开了。   “不徵。”喻勉面色仍旧沉稳,只是推开王颂的动作有些急促。   王颂重新坐回了木椅:“……”   喻勉打量着洛白溪:“你感觉如何?”   洛白溪翘起唇角,虽然他仍旧躺在床上,但眉梢眼角却勾勒出几分气定神闲的从容不迫来,“先生,学生…幸不辱命,徐州百姓无恙,学生不负所托…”   “好。”喻勉轻按住洛白溪的肩头,定定地望着洛白溪:“你醒来便好。”   洛白溪轻咳一声:“先生,你不该…先夸我吗?”   喻勉:“你醒来的很好。”   洛白溪嘀咕:“这算哪门子夸赞。”   “还能贫。”左明非含笑道:“看来恢复的不错。”   林芝适时带来曹军医,曹军医为洛白溪诊治时,喻勉冷不丁地提了一句:“这几日,一直是林姑娘在照顾你。”   洛白溪坐在床头,这才想起林芝来,他看向林芝的目光亲切随和,“林芝姑娘,大恩不言谢,你为徐州百姓做的,洛某定会记在心中。”   林芝看到洛白溪醒了,也忍不住落泪,她道:“大人晓我以大义,我只不过做我该做的。”说完,林芝想起来药房还温着汤药,便先行离开了。   等到军医离开,喻勉注视着洛白溪不发一语。   洛白溪打了个冷战:“先生,你有话就直说,看着我做什么?怪渗人的。”   “我替你问过,林芝家中还有一幼弟。”喻勉开门见山地说。   洛白溪面露疑惑:“哈?”   “此番她为你涉险,之后又尽心尽力地照顾你,不徵,你今岁几何?”喻勉沉吟着问。   洛白溪懵了,他愣头愣脑地回答:“二十有一…”   话音还未落,只听“啪”一声,王颂不知何时柱起拐杖,对左明非低声道:“义兄,我先回去了。”   左明非莫名其妙地眨了下眼睛,不是,这看戏看得正精彩呢,“我送你。”左明非也起身。   “不用。”王颂已经走至屏风前,他没有回身,又说了一遍:“不用,多谢义兄,我自己可以。”   左明非心知执意送王颂的话,可能会加重王颂心里的负担,就顿住了脚步。   洛白溪惊叫:“诶!王颂的腿怎么了?王颂!王颂!?”   待王颂离开,喻勉继续问:“你如何想?”   洛白溪收回投向外帐的目光,他挠了挠头,莫名其妙道:“先生的意思是,让我求娶林芝姑娘?”   喻勉佯做不在意道:“我随口一提,你自己掂量。”   洛白溪想起被关押的那段时日,林芝是他与外界的唯一联系,两人有着共患难的情分,“林芝确实是个好姑娘。”洛白溪思索道:“只是,先生为何突然提起我的婚事?”   喻勉语重心长道:“不徵,你年岁渐长,母亲又不在身边,而且我瞧着林芝姑娘对你并非没有情意,是以才提了一句。”   洛白溪脸色有些怪异,他觉得喻勉不像是会在意这些事的人,因此喻勉乍一提起,反倒是让洛白溪有些不尴不尬起来,“呃。”洛白溪慢吞吞地说:“既是先生所愿…”   喻勉摆手制止他的话音,又道:“我只是提议,这毕竟是你的事情,需得你自己做主。”   从洛白溪房中退出来,喻勉和左明非并肩走着,喻勉心中有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左明非悄无声息地抓住喻勉的手,喻勉眸带询问地看向左明非,左明非含笑注视着他。   “笑什么?”喻勉反握住左明非的手。   左明非仰脸迎着秋风,声音却带着春阳暖意:“我从未想过,你会为不徵张罗婚事。”   喻勉直言:“算不得张罗,提一句罢了。”   “喻兄这般满腹才智之人,竟也会操心这些凡尘琐事?”左明非含笑打趣。   喻勉这才体会到左明非话里的意味深长,他偏头看向左明非:“这便是操心了?待我迎娶你时,势必比这用心百倍。”   左明非眸色专注地注视着喻勉:“兄长,可是说到做到?”   喻勉被左明非如水如烟的眼神看的心念微动,他将人拉近,极尽耐心地说:“自然,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我有行之,这便够了。”左明非满目温柔地说。   在这片硝烟弥漫的土地上,山峦此起彼伏,继而勾勒出绵延不断的黛色,两人执手相望,仿佛置身于古画之中,一眼恍若永恒。   只是这温情未能持续很久——   “主子!”凌乔满身狼狈地闪现,他咬牙切齿道:“信送不出去!喻季灵派人守着通往上京的必经之路,我们的人都被琅琊书院的人给拦下了!我们也收不到白夫人的消息!”   喻勉凝眸:“哦?”他看向左明非,目不转睛道:“是你做的?季灵会听命于你?”   左明非莞尔一笑,温声劝解:“琅琊书院与左家的合作,不是在早前就说好的吗?只可惜行之你已非书院中人,而我是左家未来的家主,到底要帮谁,想必季灵心中自有轻重。”   “好的很。”喻勉听不出情绪地评价。   左明非的笑意微顿,喻勉这云淡风轻的态度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片刻功夫,喻季灵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了,“憬琛!”他展示着手中的空盒子,“送往左家的信不翼而飞了!丢了!”方才喻季灵同喻勉的暗卫们打斗时,盒子不慎跌落在地,里面的私印和信件全都不见了。   左明非看向喻勉,只见喻勉气定神闲地拿着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印章,这玉质印章莹润有光,在喻勉骨节分明的手中,仿佛下一瞬就会化为齑粉,但此刻却被喻勉轻巧温柔地把玩着——   自不必说,这印章是左明非要送回左家之物。   左明非的目光从印章上收回,再次落到眼前的冷峻男人身上,他温温和和地唤了声:“喻兄,你方才说,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   喻勉似笑非笑:“你不也说,有我便够了么?” 第101章 对弈   帐外, 喻勉和左明非正在对弈,比起两人的悠闲自得,两人身后的另外两人显得有几分抓心挠肝。   喻季灵嘟囔:“都什么时候了, 还有心情下棋。”   凌乔纳闷地挠挠头:“不是要打架吗?还打不打了?”   “这不正在打嘛。”冷不丁的调笑声响起, 喻季灵和凌乔闻声看去,只见洛白溪笑眯眯地站着, 评价正在下棋的二位:“打情骂俏也是‘打’。”   喻季灵打量着精神不错的洛白溪, 奇道:“你都能下地了?”   “小伤,不值一提。”洛白溪语气轻快, 动作潇洒地正了正衣襟。   凌乔摸着下巴问:“洛哥, 主子和公子方才还剑拔弩张的,现下为何还能心平气和地下棋?”   洛白溪单手抱臂, 另一只手撑着下巴,神秘莫测道:“不晓得了吧?这就是对弈。”   喻季灵轻哼一声:“说了等于没说,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你跟了喻勉那么多年, 就学了这些?”   “季灵兄是在吃味儿?”洛白溪笑嘻嘻地挨近喻季灵,故作叹息:“也是啊,先生是你的亲哥哥,却没尽到多少为兄之责,反倒是把我教养成了旷世奇才!你自然对我不满, 不过我心眼宽,不跟你计较。”   洛白溪将“旷世奇才”四个字咬的特别重。   凌乔满脸诚恳地说:“洛哥,你说了这么一通,我觉得你就是为了夸赞自己。”   喻季灵眼皮一翻, 无语道:“把觉得去掉。”   洛白溪气定神闲地说:“咱们说回对弈,其实啊, 此对弈非彼对弈。”   “如今朝中形势不明,我师娘身后是左家,而先生在上京也有自己的势力,现如今最重要的就是把徐州的形势上奏给朝廷,这上奏之人的选择也极为玄妙。”   “究竟是先生的人先至上京?还是我师娘的人会提前一步?俗话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谁先得到消息关乎他们二人在京中的布局,如此一来,他们自然是马不停蹄地派人归京…这也是你们打起来的原因吧?”   洛白溪的声音不疾不徐,虽然置身事外,却也洞若观火。   喻季灵稍显新奇地看了眼洛白溪,又问:“那依你之见,在这场对弈之中,谁会赢?”   “平局。”洛白溪不假思索道:“大局之上,先生和师娘虽然针锋相对,却也如同阴阳双鱼一般,彼此制衡,又相辅相成,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伤害不了谁。”   “再者说,书院和暗卫本就是一家人嘛,谁也下不去死手,打不起来。”洛白溪伸了个懒腰,语气懒散道:“根本打不起来嘛。”   这倒是事实。   喻季灵皱眉道:“那书院和暗卫彼此牵制,谁也动不了谁,徐州之事还如何传回上京?”   洛白溪笑了下,他眸色暗藏微芒,却又很好地被他眼中的笑意融化,“你就没发现,小裴大人已经不见多日了?”他了若指掌地问。   喻季灵:“……”   “比起藏有私心的喻大人和左大人,小裴大人作为先帝近侍,显然更受朝廷信任吧。”洛白溪一语道破关键:“这传信之事啊,自然会有小裴大人代劳喽。”   凌乔嘟囔:“那我们不是白忙活吗?”   “非也。”洛白溪神神叨叨地挑起眉梢。   “非也啥啊?”凌乔急得抓心挠肝:“洛哥你快说啊。”   洛白溪心忖,此番并非白忙活,喻勉得知了喻季灵和左明非已经联手,而左明非也确信了在权力之争中喻勉不会让他分毫。   不过——   天机不可道破,话也不可说尽,洛白溪并未打算将喻勉和左明非的真实意图说出,于是他打着哈哈道:“诶呀!你俩就别在这儿大眼瞪小眼了,人家两口子乐在其中呢。”   喻季灵抖落洛白溪搭在他肩膀上的爪子,斜睨了洛白溪一眼:“…你这马蜂窝一样的心眼也是喻勉教的?”   洛白溪扬起下巴,愉悦道:“天生的聪明伶俐。”   “呸。”   “行了,你俩继续站桩吧,我还有事。”洛白溪转身要走。   凌乔:“你去哪儿?”   洛白溪头也不回:“找王颂。”   喻季灵奇怪:“找他干什么?”   “提亲。”洛白溪甩出来两个字。   喻季灵大惊:“你要向王颂提亲?!”   “让他陪我提亲。”洛白溪懒洋洋地解释。   喻季灵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暗中嘀咕,自从喻勉和左明非在一起之后,自己真是草木皆兵了。   棋盘两侧,左明非手执白子,眉目含笑地看向喻勉:“行之,先前未曾发现,不徵原来如此多谋善断。”   “你忘了先时在徐州,他摆过你我二人一道?”喻勉语气如常道。   左明非颔首:“洞若观火,识时达务,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为官场而生的。”   喻勉:“有时候,看得太清未必是件好事。”   左明非了然道:“行之的意思是,看得太清容易丧失意志,反倒没了争先的意气?”   “知我者,憬琛也。”喻勉示意左明非落子。   左明非笑了笑,而后意味深长道:“也不尽然,喻兄对这局势看的分明,却也当仁不让,焉知不徵不会效仿你?”   喻勉抬眸,挑眉道:“憬琛是在埋怨我不肯让你?”   “岂敢。”左明非撑臂靠近喻勉,丝毫不顾忌被他打乱的棋盘,笑望着喻勉轻声细语道:“我同兄长一样,看上的东西只喜欢自己去拿。”   “说拿便是含蓄了。”喻勉巍然不动,任由左明非靠近,他注视着左明非越来越近的眼睛,脸上染上笑意:“你这架势,分明是抢。”   “兄长只会污蔑我。”顾及到旁人在场,左明非没有吻上去,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喻勉的头发,有些恋恋不舍地打断退回去。   喻勉却抬手按在左明非的颈侧,主动凑前,蜻蜓点水地吻了下:“是又怎样?”   还不等左明非有所反应,一道白色的身影飞也似地跑过来,站定到喻勉跟前,“先生!”洛白溪有几分羞窘地说:“你以后能不能别乱点鸳鸯谱?!”说完,洛白溪扭头就跑,仿若落荒而逃。   喻勉:“?”   左明非也不明所以,正当两人一头雾水时,王颂撑着单拐不慌不忙地靠近过来。   喻勉估摸着王颂也许知情,就问:“洛不徵在发什么疯?”   王颂死气沉沉的脸上竟罕见地生出几分轻松,他继续道:“方才他去探望林芝姑娘,开门见山地问林芝姑娘可有婚配,林姑娘猜到洛白溪可能误会了她照顾他的用意,连忙表明自己只为报恩,并无他想,洛白溪神色淡定地赔礼道歉,一出门便跑开了,可能…是觉得丢人吧。”   喻勉皱眉道:“不应该,我不会看错的。”   王颂瞥了喻勉一眼,云淡风轻道:“喻大人的眼力…还真不好说。”   毕竟之前在朝时,喻勉一直把左三的含情脉脉当作是心怀不轨。   左明非扬起唇角,似是揶揄。   喻勉眼风扫过王颂。   王颂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我说错了吗?”   喻勉:“该不会是你暗中捣鬼吧?”   王颂面色古怪道:“…我为何要捣鬼?”   喻勉故意逗王颂,慢条斯理地说:“你吃醋也说不定。”他心想,指不定在林芝的连日照顾下,王颂也喜欢上了林芝。   王颂疾言厉色地辩解:“我…为何要吃醋?我才没吃醋!我又不喜欢…”他忽地顿住,不肯再说下去。   喻勉:“……”   左明非:“……”   怎么,有些,奇怪。   王颂愤然甩袖离开:“果然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   等王颂离开,喻勉眯了眯眼睛,他看向左明非:“他这是骂了我,又顺带骂了洛白溪?”   “应该是。”左明非欣然道。   喻勉沉思片刻,开口:“要不,还是放任他去寻死罢。”   左明非笑出了声:“行之,莫要同小辈计较啦。”   另一边,军营垒门两侧,喻季灵和凌乔各自率领一队人站着,之间喻季灵往前走了一步,凌乔赶紧也往前走一步,喻季灵往左迈了一步,凌乔也紧随其后地跟上去。   “啧!”喻季灵不满道:“凌乔,你干嘛黏着我?”   凌乔理直气壮道:“前方书院和暗卫的人正在切磋,万一你带人去支援前方了,我哥他们岂不是会输?我得盯紧你。”   喻季灵:“……”   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喻季灵寻声望去,皱眉道:“他们回来了?”   凌乔抬起手臂制止喻季灵靠前,他谨慎道:“不对劲,只有一匹马。”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一马一人逐渐清晰起来,马上之人身着戎装,看起来不像是徐州军队的装扮,倒像是御前侍卫。   侍卫的神色焦急匆忙,他嘴唇起皮泛白,看起来像是多日未进粒米,甫一靠近军营垒门,他便从马上滚落下去。   喻季灵和凌乔急忙带人围过去:“诶——”   “怎么办?”   “这是谁啊?”   “朝廷的人,先带进去。”   侍卫被几人架起,他嗓音疲惫沙哑:“我奉陛下旨意,求见太尉大人…”   喻勉和左明非闻声而来,还未等喻勉出声询问,侍卫便匍匐在地,气若游丝道:“陛下口谕,要喻大人…速速回京救驾,喻大人…北岳入侵,上京乱了…归途千万要…要小心…” 第102章 新局   侍卫颤颤巍巍地递上手中紧攥着的半截衣料, 赤色锦缎上的半只龙爪凌厉庄严,却也因为残破而显出几分悲凉——这是龙袍上的衣料,看来上京确是出事了, 事态紧急, 皇帝竟也来不及在这衣料上写下只言片语,只能通传口谕。   喻勉满脸凝重地接过衣料, 地上的人顷刻间便没了生息, 仔细看来,这侍卫身上有多处伤痕, 其中不乏砍伤和箭伤, 想来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才到达的这里。   喻勉抬手阖上侍卫的眼睛,“带下去, 将人好生安葬。”   不多时,派去前方的暗卫和琅琊书院的门生一道回来了, 他们看起来行色匆匆,像是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打斗, 与此同时,他们还带回来几具温热的尸体,看死因应该是自尽。   经过凌隆禀报,喻勉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由凌隆带领的暗卫和书院弟子正在缠斗,忽闻选处有马蹄声和打斗声, 只见一个御前侍卫被十几个蒙面人追赶。   彼时侍卫已是强弩之末,他拼尽全力喊着求见太尉大人,但身后的蒙面人要将他赶尽杀绝,情急之下, 暗卫和书院联手,他们截住蒙面人, 示意侍卫先行离开。   在侍卫离开后,双方经过一场打斗,终是暗卫和书院的人占了上风,擒获了几个蒙面人,剩下的蒙面人见势不对,急忙撤离,而被抓获的蒙面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选择自我了断。   凌隆面色凝重地禀报:“那群蒙面人武功高强,且打法狠厉,不像是出身行伍,倒像是…死士。”   喻勉垂眸思索:“北岳入侵,上京大乱…若单是敌军侵袭,陛下下旨要我率军前往北方即可,可又说上京乱了…乱?究竟是哪种乱?”   左明非眸光微闪:“如今四方不稳,有种乱子确实不可明说。”   一个猜测犹如闪电般在脑海中闪过,喻勉抬眸,与左明非四目相对,他心有灵犀地读懂了左明非的言下之意,“有人…谋逆。”喻勉一字一顿道。   左明非颔首:“确实,若是被地方势力得知,上京将要改朝换代,大周怕是要彻底乱套了。”   喻勉上前一步,吩咐:“来人,备马。”说完,他看向左明非,交代:“憬琛,去收拾行李,我们即刻回京。”   “好。”左明非心道刻不容缓,他先派人去通知王颂要即刻启程,之后就回帐子里收拾行李。   营帐内,喻勉又叫来凌乔,他的声音仅限于两人能听到:“凌乔,去告诉洛白溪,要他…”交代完之后,凌乔便退下了,   一炷香的功夫过后,左明非和王颂在帐外汇合,“乐章,此番回京,我定会洗清王氏强加于你身上的屈辱。”左明非安抚般地拍了下王颂的肩膀。   “多谢义兄。”王颂拎着行李,他眯眼看向不远处正在走来的喻勉,喻勉身后跟着暗卫,常见的几个将军也围在喻勉身边,喻勉分秒必争地交代着军中事务。   王颂疑惑出声:“洛白溪呢?”喻勉马上要离开了,洛白溪为何不跟着喻勉?   左明非也看了过去,思忖过后,他道:“不徵可能会留守后方,我们都要离开了,徐兖青三州需要我们留下自己的人。”   王颂垂眸:“……”   交代完所有事宜,喻勉走近左明非,询问:“可收拾妥当了?”   “嗯。”左明非点头。   亲卫牵来三匹马,喻勉和左明非一人接过一匹,轮到王颂时,他却没了动作。   左明非翻身上马,之后却发现王颂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他奇怪道:“乐章?”   “义兄,”王颂抬头,注视着马背上的左明非,又看了眼蓄势待发的喻勉,他道:“我不走了。”   左明非拽紧缰绳,眉目间有疑惑闪过,“……”在这种情势下,他不合时宜地察觉到了什么,也可能是王颂眼中的担忧太过明显——那种担忧超出了一般的同僚之情。   “事态紧急…我腿部不便,会耽搁你们行程…”王颂皱眉,磕磕绊绊地为自己寻找着理由。   左明非盯着王颂:“…仅仅因为如此?”   王颂默然片刻,而后道:“…我在徐州数年,比洛白溪还要熟悉这里,我能帮上他。”   左明非:“……”   喻勉几乎将手下的得力干将都留给了洛白溪,王颂的留下显得有些画蛇添足,而且他为王家之后,除了洛白溪,徐州的其他官员其实并不待见王颂,这种时候,左明非并不愿意留下王颂,让他受人非议。   还未等左明非想好拒绝的理由,喻勉就开口了:“你小子倒是有情有义,去吧。”   左明非蓦地扭头看向喻勉:“……”   王颂有些喜出望外:“多谢喻大人。” 他甚至等不了左明非的回答便转身离开了,那条没痊愈的腿看起来都利索了不少。   喻勉察觉到左明非的目光,他心知左明非在担心什么,便直言道:“他死气沉沉多日,好不容易有了想做的事,你能拒绝他?再说了,不过三言两语的非议罢了,王乐章还不至于担不起。”   左明非微叹出声,冷不丁地问:“行之,不徵…他可有心仪之人?”   “驾。”喻勉一边骑马,一边回答:“他才被林芝姑娘拒绝,你不看到了?”   左明非好笑:“那是你乱点鸳鸯谱,林芝姑娘不算。”   “那不知道,怎么了?”喻勉问。   左明非摇了下头:“没什么,许是我想多了。”眼前尚有急事,此事容后再议。   喻勉留意到左明非身后的匣子,约摸四尺长,这匣子几乎占了左明非一半的行李,他随口问道:“那是什么?”   左明非意味深长地眨了下眼睛:“待到归京,再给你看。”   几人策马驰过垒门,远离军营后不久,在一山谷处,一队人马忽地围了起来。   “新任徐州刺史杨大人请太尉大人与刑部侍郎前往州府一叙。”   说话的人身披甲胄,手持长枪,气势威严,看样子也是而立左右的年纪,以他为首,这队人马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般,只等喻勉一行人至此,就将人围了起来。   喻勉和左明非攥紧缰绳,及时勒马,两人相望片刻,左明非和声开口:“原是陈大人,好久不见,只是不知徐州何时换了新刺史?”   陈寻睿流露出几分不耐烦,但因对方是左明非,身后是左家,他便给了几分面子:“前徐州刺史战死沙场,朝廷自然要任命新官员,左侍郎还有什么疑问吗?”   马车不紧不慢地行来,一位年过五十的老者探出身来呼唤:“小陈,不得无礼,不得无礼!”   陈寻睿目光微顿,似是对这位老者十分不服气,却也识趣地退开了。   老者长就一副圆润的富态之像,他在走过来时,像一只快速挪动的蹴鞠,这个人,喻勉和左明非都认识。   杨韬光,出身于九大世家之一的杨氏,原太常寺卿,掌管礼乐祭祀,是出了名的左右逢源会做人。   “小陈,见到太尉大人还不快快行礼?”杨韬光批评道,只是他看起来十分喜相,显得这批评有些气势不足,他自己倒十分恭敬道:“下官见过太尉大人,手下人不知天高地厚冒犯到了太尉,还请太尉莫要怪罪。”   在他之后,陈寻睿下马,敷衍地抱拳:“属下见过太尉。”   喻勉神色难明,反倒是他身下的马儿重重地打了个响鼻。   见状,左明非和善地打招呼:“杨世伯,近来可好?”   “哦呦,憬琛贤侄,我自然是好啊,想不到贤侄与太尉竟如此交好,那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嘛。”杨韬光捋了捋山羊胡子,继续陪笑道:“州府已经备下热茶,还请太尉赏光,来府衙一叙。”   “既是刺史相邀,焉有不去的道理?”喻勉看起来很讲道理地说。   杨韬光暗暗松了口气,忙笑道:“那再好不过了,走,回府。”   围着的官兵们不动,直到陈寻睿开口:“回府。”官兵们这才有所行动。   喻勉和左明非相视一眼,看来…这位杨刺史在官兵中不是很能说上话。   “在此之前,杨刺史可否将上任文书拿来给本官一观?”喻勉冷不丁地出声。   杨韬光背对着喻勉一顿,声音很稳地说:“文书尚在府衙之内,不如…”   先随下官回府?   杨韬光的下一句很可能是这一句,但他却说:“不如太尉先看过陈长史的文书?陈长史未随下官回过府衙,他的文书定是带在身上的。”   陈寻睿闻言一顿,他皱眉看向杨韬光。   笑眯眯的老头看起来很是和善:“快啊,陈长史,莫要让太尉等急了。”   陈寻睿恶狠狠地看了杨韬光一眼,随后从身上摸出上任文书,递给手下,让手下传递给喻勉。   待喻勉接过文书,陈寻睿心里愈发不痛快,他出言挑衅:“下官的上任文书不值一提,敢问太尉大人,你的上任文书何在?”   喻勉打量着文书上的玉玺落印,不发一语,周遭空气愈发冷肃起来。   杨韬光嗔怪道:“小陈,休得无礼。”   陈寻睿扬起下巴,根本没把杨韬光放进眼里,他质疑道:“当年喻勉被先帝亲自贬谪出京,先帝厌恶他至极,又怎会留下遗诏任命他为太尉?依我之见,传言并非没有道理,喻勉这个太尉…”闪着寒芒的枪头划破空气,陈寻睿用长枪直指喻勉:“根本就是假的!”   气流冲开喻勉两侧发丝,迎着这样的敌意,喻勉微微抬首,黑沉的目光落在陈寻睿身上,不知从何处升起的凉意从陈寻睿脚底升起。   “…呼。”陈寻睿的呼吸不自觉地急了几分,对上喻勉满是审视的目光,陈寻睿蓦地想起,当年崇彧侯尚在之时,喻勉凭借一杆银枪在战场之上所向披靡。   喻勉随意抬手,面无表情地将陈寻睿的上任文书轻飘飘地扔向身后,看到这一幕,陈寻睿说不上来是惊讶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陈寻睿尚未做出反应,始终以温润姿态示人的左明非忽地利剑出鞘,尚在空中的文书被寒光利索地劈成两半。   “我看,作假的另有其人。”左明非的目光落在地上的残损文书上,嗓音和煦道:“在下在刑部为官多年,诸多案件皆需请奏圣上,因此对这玉玺印文颇为熟络,阁下拿一假文书来糊弄我们,究竟是瞧不起我们,还是…你们根本就是包藏祸心,意图不轨?”   听到这里,杨韬光打了个趔趄,他差点摔在马车上,于是愈发惊慌道:“贤侄不可胡言,不可胡言啊!”   左明非微笑着威胁:“世伯,杨家忠直多年,乱臣贼子的名号,你可背得?”   “不不不不…”杨韬光瞳孔骤缩,语无伦次地摆着手:“左三!你莫要污蔑老夫!”   喻勉直视着杨韬光,语调慢条斯理道:“杨太妃身为杨氏女,膝下有五王爷和八公主。”   左明非望着喻勉笑了笑,似是闲话家常一般地接话:“而八公主的夫家就是陈家。”   “如此,犯上作乱者,便也清晰明了了。”喻勉目光犀利地看向杨韬光与陈寻睿。   左明非眯眼回忆:“听闻陛下登基后,所有皇室宗亲皆有封赏,唯有五王爷不知何故得罪了陛下,被陛下冷落至今。”   喻勉:“那就怨不得他心怀怨恨,意图谋反了。”   两人一唱一和,听得陈寻睿和杨韬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老夫是当今陛下亲自任命的徐州刺史!!!”杨韬光扯着脖子喊道。   “够了!早说过别同他们废话!”陈寻睿不耐烦地打断杨韬光,敌视着喻勉,高声道:“分明当今陛下失德,任人唯亲,惹得天怒人怨,外敌入侵!”   废话那么多,喻勉不耐地摩擦着指尖,却没有打断。   陈寻睿越说越激动,他慷慨陈词道:“为今之计,当扶持新主,方能救大周于水火之中,五王爷同为先帝血脉,素来温良敦厚,是为明主,良禽择木而栖,喻勉,我劝你莫要负隅顽抗,早日交出兵符,我可饶你一命。”   喻勉从身后掏出弩机对准陈寻睿,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咻——”一声,陈寻睿瞪大眼睛,急忙挥动长枪格挡,却没料到这弩箭并非是冲他而来,而是直冲他的战马。   弩箭直直地射在马儿的前蹄上,只听马儿一声嘶鸣,接着弯曲前蹄匍匐倒地,陈寻睿也不可控制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陈将军!”   “刺史大人!”   陈寻睿灰头土脸地被人扶起,他怒气冲冲地看向喻勉,却对上喻勉一双满是促狭与挑衅的眸子,那意味不言而喻——   到底谁留谁一命?   喻勉这举动虽说伤害性不大,却极具侮辱性,陈寻睿爆喝一声,挥抢而起:“喻勉!听闻你早年也是用枪的好手,你可敢与我比过?”   喻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满是怒火的陈寻睿,这轻蔑的态度惹得陈寻睿更加恼火。   “莫非你不敢?”陈寻睿用激将法道:“崇彧侯当年骁勇善战,没想到他的弟子竟会沦为依仗暗器的宵小之辈。”   杨韬光暗中打量着喻勉一行人,他心中觉得不对劲,片刻后,他大惊道:“陈刺史!莫要废话了,快快将喻勉他们一网打尽!”   陈寻睿心道这老头烦得很,方才还对喻勉他们客客气气,现下就变脸了,他无视杨韬光的喊声,执意要同喻勉比试:“喻行之,你只给我一句话,打还是不打?”   喻勉缓缓道:“打自然是要打的。”   杨韬光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恨铁不成钢道:“孺子不可教也!陈寻睿,你再不动手,等他们的…”   喻勉一个眼神瞟过去,杨韬光顿时吓得蹲坐在马车的车辕上,他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及时地闭了嘴,他擦了擦冷汗,钻进马车里,对马车夫道:“走!走…快走!回城…回城去!快!”   凌乔正要上前擒拿杨韬光,却被左明非拦住了,左明非低声道:“不必拦他,让他走。”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左明非微微侧了下脸,轻声道:“来了。”   暗卫们身着黑甲轻装,只待喻勉一声令下,喻勉唇边扬起一抹得逞的浅淡笑意,他素来不爱居于被动,如今也是。   喻勉拔出佩剑,他嗓音深沉且不容置疑:“给我杀。”   以喻勉和左明非为首,暗卫们宛若一把漆黑透亮的匕首,直直地刺入到红甲叛军内部,蔓延出宛若罂粟的绮丽血红。   事已至此,陈寻睿也明白了,喻勉一直在拖延时间等援军来。   两相比较之下,陈寻睿带领的五百余人与喻勉带领的三十余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也是陈寻睿有恃无恐的原因。   可现在,喻勉势头正猛,援军也马上到来,陈寻睿不由得心慌,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抛开对喻勉的不服气,陈寻睿一边应付杀气腾腾的暗卫,一边分析得出,为了稳住军心,喻勉必不可能将全军带出,喻勉能放心驱使的,无非只有他的心腹,这个数目必不会多。   果然,随着援军越来越近,陈寻睿估摸着有二百人左右。   陈寻睿稍微定下心神,他高声嘶吼:“众将听令!谁能拿下喻勉,本官必有重赏!!!”   望着奔涌而来的红甲叛军,喻勉眸底杀意沉,他扬起手臂,剑刃无情地划破两人的脖颈,血色喷涌而出,比起这惨状,喻勉的声音更加无情:“祸国谋逆者,杀无赦。”   似是收到陈寻睿的激励,围攻喻勉的人不减反增。   乱斗之中,左明非策马奔驰,他利索地拔出插/入到红甲兵胸膛的佩剑,血花喷溅到马儿雪白的毛发上,宛若红梅点点。   左明非留意到,红甲叛军对他似有忌惮,可每当他想去援助喻勉,这些士兵就会千方百计地将他围住,哪怕以性命为代价也要困住他。   “咔嚓”一声,喻勉手中的剑在格挡住又一波的攻势下,应声而断,他的内力太过霸道,寻常兵器根本承受不住他如此强势的攻击,“啧。”喻勉不尽兴地啧了声,瞬时用断刃割破为首红甲兵的喉咙。   “行之!”一声沉稳的呼唤将喻勉的注意力拉过去,喻勉寻声望去,只见驰策在战场上的左明非忽地踢开身侧的匣子,两柄长杆状的物事先后从匣子里扬向空中。   左明非右手持剑毫不留情地结果掉一人的性命,左手趁势握住稍近的长杆举向空中,两杆棍状物前后相接,竟是被拼凑成了一杆银枪,尖锐的寒锥在阳光下藏不住锋芒,“接住!”左明非奋力将银枪朝喻勉扔去。   喻勉踢开身前几人,借力跃向空中,银枪势如破竹地在空中划出一道直线,之后被喻勉牢牢地握在手中,喻勉从空中落下,红甲兵找准空隙,潮水状地再次包围过来。   喻勉俯身背手转过银枪,银枪在喻勉背上旋转出绚烂的银花,被击中腹部的红甲兵吃痛弯腰,他们身体控制不住地前倾。   喻勉瞬间起身,他手中的银枪宛若游龙状地回到身前,趁着红甲兵依旧前倾的姿势,喻勉灵活地操纵着枪杆,寒芒旋转一圈,喻勉挑破了这圈红甲兵的喉咙——这银枪的锐利强悍与喻勉的霸道桀骜几乎相得益彰。   枪身微微颤抖,仿佛饮血之后的痛快嘶鸣,久违的亢奋弥漫在喻勉心间,这种浴血奋战的酣畅淋漓感他已经十余年不曾体会了,喻勉低低笑出声来,他势不可挡地一路杀到陈寻睿跟前。   陈寻睿被众人簇拥着,望着宛若杀神般的喻勉,陈寻睿戒备地立起长枪。   喻勉玄色衣袍的颜色更深了,他挑起枪尖,直指面前的红甲人马,“你想同我比枪?”他嗤了声,眼里满是此起彼伏的杀戮之气,道:“今日,本官便好好教教你…”   话还未说完,喻勉就觉后背的衣料被人拎起,只听左明非用温润的声音不容置疑道:“不可恋战,先突围。”   喻勉只好遗憾地放弃了教陈寻睿做人的打算,他借力跃起,稳稳地落在了左明非的后座上。   红甲兵被打开了一个缺口,以喻勉和左明非为首,剩余人马疾速奔逃而出。   “他们主要在对付你。”左明非的声音从前方被呼啸的风传入至喻勉耳中:“你手握四州兵符,最是被叛军忌惮,所以他们不会让你活着回上京,行之,我们这一路要麻烦了。”   喻勉搂紧左明非的腰,轻哼一声:“不想我回上京的又何止叛军?”   左明非顿了下,就听喻勉在耳边不以为意地笑问:“憬琛,我手握四州重兵,你呢?你想我回去吗?”   左明非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随后他不容置疑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在此之前,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你的性命。”   “所以你就锻造了这柄银枪?”喻勉丝毫不在意如今事态紧急,反倒有闲心地将下巴放到左明非的肩膀上,只是忍不住的抽气声出卖了他的伤情:“嘶…”   左明非似有所觉地回头,他皱眉道:“你受伤了?”   喻勉左手从腰腹间抬起,那里被刀刃豁开了一道长口子,好在伤口不深,喻勉浑不在意地将手上的血蹭在衣袍上,回答:“不碍事,我既然敢以身破局,那就做好了受伤的准备。”   这伤口是在他接过银枪凌空而下时被人偷袭划伤的。   左明非不吭声了,他只是驱驰着马儿跑的越来越快,喻勉虽然被颠簸的有些难受,却也能忍受,在喻勉心中,比他的伤势更重要的是,左明非好像生气了,于是,他放低声音道:“你擅长近攻,我擅长远攻,下次我们配合,我就不会受伤了。”   好的,终于不那么颠簸了,喻勉暗暗勾起唇角,他爱不释手地打量着手中的银枪,带着些哄人意味地开口:“这枪倒是把好枪。”   “好吧?”左明非语气淡淡道:“这原本是我替我亡妻准备的。”   喻勉:“……”应该是亡夫才对。   “可惜他找死没死成。”依旧是淡淡的语气。   “……”罢了,权当哄人了。   喻勉大度地不予反驳——为人夫者,需得有些度量。 第103章 困局   冷风在耳边呼啸, 以左明非和喻勉为首的轻骑疾驰在夜幕之中,从白天到夜晚,他们一行人与红甲叛军缠斗了一天, 旷野之上, 双方伤亡惨重,直到一座城门逐渐映入眼帘。   “到宋城了。”左明非看清大开的城门后有些讶然, 他稍稍侧脸, 对喻勉说道:“此时已是宵禁,为何城门是大开着的?”   喻勉往后看了眼紧追不舍的红甲叛军, 不满地啧了声, 源源不断的臭虫惹人心烦,偏偏腹部的伤口又开始灼烧起来, 让他的心情愈发暴躁。   左明非察觉到喻勉的异样,“行之。”他担忧地唤了一声。   喻勉兀自压下暴虐的情绪, 微微闭上眼睛,道:“宋城的县令是梅翀。”   左明非想起来了, 梅翀原为京官,他作为先帝梅妃的弟弟,是个极为左右逢源的主儿,他祖上行商,家中颇有些资产, 朝中权贵几乎都被他奉承过。   喻勉被先帝召回上京后,与朝中权贵不和,偏偏先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着喻勉,梅翀便动了巴结喻勉的心思, 给喻勉送去了无数香车美人,谁知道喻勉并不领情, 梅翀锲而不舍地拍马屁,最后成功地让喻勉把他踢出了上京,来这一方县城为官。   喻勉道:“梅翀惯会明哲保身,他此举无非是想告诉我们,他谁也不帮。”   左明非:“也不算太坏,至少他不会与我们为敌。”   喻勉又往身后看了眼,沉吟:“追兵又多了。”   左明非思索片刻,而后道:“行之,等会儿到了城门,你带凌隆他们先行离开,我和凌乔他们断后。”   喻勉不假思索道:“好。”   “……”左明非微顿,他没想到喻勉会答应的如此干脆,解释已经到了嘴边,又被他哭笑不得地咽了下去,他无奈道:“你不问问我为何这么做?”   喻勉打量着左明非的侧脸,道:“战场之上你能够毫发无伤,除却你武功高强之外,更有可能是敌人压根就没想伤害你。”   左明非沉默了,喻勉猜对了。   “换句话说,为何他们宁愿被你杀死,也不愿伤害你呢,憬琛?”喻勉低沉醇厚的嗓音在左明非耳边低问。   左明非拽紧了缰绳,他并不担心喻勉会怀疑他,可眼下这种情况,正如喻勉所说,叛军并未伤害他,那在别人眼中,是否会怀疑他与红甲叛军是一伙的?   “憬琛,你想留下不仅仅是想为我断后。”喻勉直截了当地开口。   左明非:“我…”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拽着缰绳,一个没留神,马儿由于疲累开始躁动起来,左明非适时回神,他正要安抚马儿,不期然的,他握着缰绳的双手被另一双手笼罩住了。   喻勉握住左明非的双手,也顺势稳住马儿前进的方向,“你还想看看,红甲叛军身后的人,是否有左家参与,对吗?”倒是不必拐弯抹角,在面对其他势力威胁时,左明非是喻勉唯一选择的携手共进之人。   左明非稍显诧异:“你不怀疑我?”   喻勉顿了下,左三原来在担心这个?他轻笑一声,玩笑般道:“你若想杀我,定然会亲自动手,犯不着假借他人之手。”   “行之,我不会。”左明非稍稍侧脸,冷风蹭过他的发梢,发梢又撩过喻勉的下颚,“但你也不要把我想的太过良善。”左明非温和的嗓音中带着善解人意的锋芒:“我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左明非了。”   喻勉:“你想说什么?”   “左家,权力,还有你,我都要。”   喻勉低笑一声,嗓音慵懒得几近纵容:“我瞧你是胆大包天。”   左明非突然回身,他反手搂住喻勉的脖颈狠狠一吻,随后放开人,“回上京等我罢。”他留下一句话,随后从马背上飞身而下。   被人偷袭成功,喻勉心中泛起一丝被压一头的不悦,还没等他找回场子,左明非已经下马了,于是喻勉回身对左明非道:“左三,你想要的东西,得有命才能来拿。”   左明非手持长剑,迎风莞尔:“喻兄放心,我定然亲自去取。”   随着二人一前一后地分开,跟在二人身后的黑甲暗卫井然有序地分成两支,一支跟随喻勉继续往前,一支也列队在左明非身后,迎对着奔涌而来的红甲叛军。   只是这战斗越胶着,左明非心中的不安就愈发强烈,他能感觉到红甲叛军对他的避让,特别是陈寻睿。   左明非暗忖,从先帝那时候起,左家的势力便逐渐倾颓,如今新帝登基,加试恩科,提拔了一批新的年轻官员,引得世家大为不满。   这种情况下,是否有世家会想追随五王爷东山再起?   这些世家里面,又是否会有左家?   左明非心中已有猜测,能为左家赴汤蹈火之人,只有他的大哥左萧穆——左萧穆是个把左家利益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人。   可是不能。   不能如此。   五王爷非为两主,如今大周内忧外患,着实经不起折腾。   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声,打斗逐渐停了下来,左明非眯眼望着不远处关上的城门,心知喻勉暂时已经安全。   那么,接下来就要解决他的事情了。   陈寻睿愤恨地一甩长枪,他质问:“左明非,你为何要和喻勉一起狼狈为奸?”   左明非温文尔雅道:“不然同你们蛇鼠一窝?”   陈寻睿怒道:“若非我答应了人,定要叫你好看!”   “是么?”左明非不疾不徐道:“那不知,陈大人答应了什么人呢?”   陈寻睿犹豫起来,若说对左明非是有意识的避让,那回忆起那个人,陈寻睿便多了几分实打实的忌惮。   陈寻睿低哼一声,他蓦地开口:“所有人,将左明非给我围起来!”   方才还急着追捕喻勉的红甲叛军顿时将左明非给包围了起来。   陈寻睿得意洋洋道:“左大人,我受人之托,既然杀不了喻勉,那就只能先把你拿下了。”   “我?”左明非飞快反应过来,他再次看向关闭的城门,心中有些后知后觉的恍然,莫非陈寻睿背后之人的目的,就是要将他跟喻勉分开来,好将他抓起来?   混战之中,左明非身形飘逸地格挡攻击,宛若一幅走势酣畅淋漓的水墨画,极具风骨。   在暗卫的配合下,左明非闪至陈寻睿跟前,变数太多,左明非也没了耐心细细琢磨,只能除一个是一个。   白练般的剑刃直逼向陈寻睿的面门,陈寻睿挥枪格挡,虽说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却被左明非游蛇般的剑刃割破了手臂,陈寻睿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这传闻中的君子剑竟隐隐透出几分摄人心魄的寒意。   “陈大人,我劝你束手就擒。”左明非态度亲和地望着陈寻睿,循循善诱道:“告诉我,你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陈寻睿暗骂一声,这厮姿态坦然自若,仿佛伤人的不是他一样,果然是近墨者黑,左三和喻勉在一起久了,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憬琛,不得无礼。”年迈沙哑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伴随着车轮碾压过碎屑的嘎吱声,左明非身形一僵,他极为不可置信地回身,只见左淑宁推着一辆轮椅缓缓而来,轮椅上坐着一个姿态高洁的清癯老者,左明非错愕开口:“祖父?”   徐州府衙   杨韬光心有余悸的回到府中,前来迎接他的正是他唯一的儿子杨逊,杨逊看到父亲一脸惊慌,急忙迎上去,询问:“爹,兵符要回来了吗?”   杨韬光白他一眼:“喻勉就是头猛虎,你能从虎口里抢食吗?”   杨逊急道:“那没有徐州的兵权,我们这刺史做的也太窝囊了。”   杨韬光喝了口茶,悠悠道:“你急什么?等陈寻睿将喻勉他们一网打尽,还担心没有兵权吗?”   杨逊又道:“您方才不还说喻勉是头猛虎,万一陈寻睿斗不过他,可如何是好?”   杨韬光不紧不慢道:“我是陛下亲封的徐州刺史,就算陈寻睿失败了,喻勉也不能拿我们怎么办。”   “换句话说,五王爷起事成功自然最好,那我们就是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了,万一他起事失败,我们就说…就说我们是被逼的,而且,我们手中无兵权,这足以表明我们的忠心。”   杨逊恍然大悟道:“噢,所以爹你一开始就没想夺兵权?”   “儿啊,这就叫坐山观虎斗。”杨韬光摇头晃脑地教育儿子:“也叫作为官之道。”   “好一个为官之道!”一旁奉茶的小厮骤然出声,吓得杨韬光手一抖,茶水尽数浇在了衣裳上。   杨逊斥责道:“大胆!何人如此无礼?”   小厮将帽子一摘,双手抱拳,眯眯眼笑得很是开心:“在下徐州太守洛白溪,见过…杨同僚。”   “放肆!谁是你同僚?”杨逊抬手就要招呼洛白溪。   洛白溪含笑不动,忽然,一根木杖直戳杨逊面门而来,杨逊赶紧后退,偏头往一旁看,只见另一个小厮面色冷淡地注视着他们。   王颂手持木杖的模样像是提着剑一般,他淡淡道:“滚开。”   杨逊气得不轻:“你!”   “拂衣剑。”杨韬光认出了王颂手上的招式,不由得正色:“你是左家的什么人?”   王颂瞥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杨逊呸了声:“爹,何必跟他们废…啊!”   “长辈说话,你小孩儿插什么嘴?”洛白溪一巴掌甩在杨逊肩膀上,实际上,他与杨逊的年纪差不多。   洛白溪再次看向杨韬光,微笑道:“杨大人,事态紧急,在下便直说了,冒昧问一句,你能否指认你的外孙,也就是五王爷谋逆呐?”   杨韬光:“……”你多冒昧啊。   顿了下,杨韬光避重就轻地扯开话题:“不是说,洛大人你为了救出徐州百姓,已然半身不遂了吗?”   “所谓祸害遗千年。”洛白溪悠然自得地靠在王颂身上,抱着手臂真诚道:“我就是个大祸害,看您怎么选吧,若是您没有选好,我就会成为你们杨家的祸害。” 第104章 破局   杨逊见不得父亲被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为难, 于是爆喝道:“来人!将这二人给我拿下。”   望着逐渐包围过来的人,洛白溪不闪不避,他从容不迫地望着杨韬光, 等待杨韬光给出的回答。   反观王颂, 他倒是没有洛白溪那么的好脾气,原先王颂披着世家公子这层锦衣, 在做任何事情之前, 都是思量再三,现下没了这层束缚, 他倒是随心所欲多了。   王颂反手甩出手中的木棍, 这木棍仿佛未曾脱鞘的佩剑一般,飞花一般地削落了为首家丁的武器, 王颂虽然一条腿不方便,但他萧萧肃肃地站着, 气势若隐若现地叫人不敢靠近。   杨韬光目光骤紧,若说方才他只觉得王颂的招式和拂衣剑相似, 那么现下便实打实的确认了——王颂定然和左家的关系匪浅。   杨韬光再看向洛白溪,这年轻人虽然处于弱势,可他太过于淡定了,难不成是留有后手?   “慢着。”杨韬光上前一步,他制止住想要继续靠近的家丁, 而后郑重看向洛白溪,温言道:“还请洛大人明示。”   洛白溪微笑道:“杨大人,虽说您是五王爷名义上的外祖,但说到底毕竟不是亲生的, 像陛下和五王爷这种亲生的兄弟尚且有龃龉,一个和您没多少血缘关系的外孙, 您真的能指望得上的吗?”   “况且,五王爷才德欠佳,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杨大人确定要把杨家的身家性命押在他的身上吗?”洛白溪不疾不徐的语调自然形成了一股威压:“杨大人,左右逢源固然是好,怕就怕你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是得不偿失啊。”   杨韬光呼吸急促,他忽然眼前发黑,脚下一个踉跄,竟是要摔倒在地,杨逊急忙搀扶住他,“爹!”   杨韬光用力扶紧杨逊的手臂,强撑着站起来,他语气坚定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杨家永远忠于陛下,五王爷若有不臣之心,老朽定当竭尽全力,清君侧,正朝纲。”   洛白溪和王颂相视一眼,心知后方已稳。   宋城   左家老太爷左慜是个奇人,他历经三朝,参与过诸多重大事宜,无论是曾经的乌衣案,还是站在代表皇权的六合司对面,他都能在风口浪尖之上保左家安然无恙,先帝曾经说过,老太爷是朝堂之上为数不多的明白人。   自从九年前左慜的长子左长瑜被提拔为内阁首辅后,他渐渐退出了朝堂,除却一些重大场合,左慜时常深居宅中,对世事不闻不问。   此时左慜骤然出现,还看起来无红甲叛军相熟的样子,对上左老太爷平静淡定的目光,左明非难得显示出几分无措,他以为,陈寻睿背后之人应该是左萧穆,可为何…为何会是祖父?   不待左明非有所反应,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剑客纷纷将左明非围了起来,他们负剑而立,面色无波地注视着左明非。   左老太爷神色安然地看向左明非,他的目光滑向左明非淌血的剑尖,而后不赞同地摇了下头,轻声喃喃:“憬琛,该适可而止了。”   左明非凝眸,他先是看了眼左老太爷,又看向左老太爷身后的左淑宁,而后彬彬有礼地收剑,和声道:“祖父想见我,传信便是,何必这样大动干戈?”   “你翅膀硬了,一年多未归家,老夫总得出来瞧瞧,看看是什么迷了你的眼睛。”左老太爷意味深长道。   左明非脸上带着和顺的笑意,“祖父言重了。”   左老太爷不再给左明非说话的机会,他抬了抬食指,对围着左明非的剑客道:“动手,势必要将三公子给我带回去。”   以凌乔为首的暗卫警惕地聚拢在左明非身边,左明非竖起长剑,他看起来并不慌张,“凌乔,你们退下,这是我的家事。”   凌乔皱眉:“公子!”   左明非声音不大却足够不容置疑:“退下。”   左家的拂衣剑法讲究飘逸玄妙,仿若扑面而来的漩涡一般,叫人找不到弱点,从而无法招架,从这点来说,拂衣剑法更适合作为防守布局,就如同这十二名剑客一般,他们身形缥缈如风,似乎将左明非困住了。   左老太爷观摩了片刻,随后对一旁的陈寻睿道:“陈大人,辛苦了。”   “呵,场面话自是不必再说,还望老太爷记得,今日你欠我一份人情,这人情日后可是要还的。”陈寻睿扬起下巴,他重新登上战马,对坐老太爷道:“在下还要抓捕喻勉,左老,我们有缘再见。”   左老太爷慢慢道:“说到人情,老夫现在便可以还了。”   陈寻睿不明所以地回身,思索片刻后,他不屑一顾地问:“左老这是何意?”   “小陈大人,五王爷非是人心所向,陈家若为一己之私而置天下安宁于不顾,那便是枉为百年积善之家。”左老太爷道:“老夫劝你回头是岸。”   陈寻睿的脸色黑了下来,“左老,先帝待世家如何,你我不都心知肚明吗?”他冷嗤道:“倘若皇室的屠刀落到左家颈上,你还会坐以待毙?”   左老太爷沉着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陈寻睿眸色黑沉,他握紧长枪,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口中不屑道:“虚伪至极。”   忽地,一支羽箭呼啸着穿透了陈寻睿的肩膀,陈寻睿惨叫一声,从马上跌落下来,他满目愤恨地回身,却找不到一个用弓箭的人。   “左老!你说过!你说过不杀我的!”陈寻睿惊慌地寻找了半天,仍是一无所获,他看向不远处沉着冷静的左老太爷,有些不安起来。   左老太爷无悲无喜道:“老夫是答应过你。”   陈寻睿刚松一口气,就被人猝不及防地捅穿了胸口,他低头错愕地盯着胸口的剑尖。   左明非利落地拔剑而出,嗓音和煦:“可是我并未答应过你。”   “你…你…”陈寻睿用尽全力转身,他目眦欲裂地瞪着左明非,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最终倒在地上了无生息。   左明非面对着剩余的红甲叛军,高声道:“缴械投降者,可留有一命,负隅顽抗者,则就地正法。”   本就军心不稳的红甲叛军纷纷扔了武器,选择跪地投降。   收拾完残局,左明非走到左老太爷跟前,对着左老太爷和左淑宁打招呼:“祖父,二姐。”   左淑宁站在左老太爷身后,置身事外地点了下头。   左老太爷盯着左明非道:“你离家一载,武功颇有长进,可为何会多了些不属于你的浑厚气息。”   “……”左明非稍显语塞,那自然是之前喻勉留在他体内的枯木逢春之气,不过后来被他化为己用了。   “还有你的剑意,杀伐之气渐重,哪还有拂衣剑的真意?”左老太爷的语气中并无责怪之意,像是叙述一件平平无奇的琐事。   “所谓事了拂衣去,如今事情未了,又如何能够拂衣而去?”左明非唇角噙着淡淡笑意,不卑不亢地面对着左老太爷。   左老太爷掀起眼皮:“上京中那滩浑水,你确定要蹚?”   左明非不打反问道:“敢问祖父,因何而来?”   “来带你远离是非,带左家远离是非。”左老太爷道。   “祖父深谙中庸之道,是以保全左家数十载,但孙儿想做的,不仅仅是保全左家。”左明非语气淡然:“我也不行中庸之道。”   左老太爷微微眯起眼睛,语气中有些许失望:“你终归是像了你的父亲。”   左明非跪了下来,“祖父教养之恩,憬琛永不敢忘。”   “你意已决?”左老太爷问。   “我意已决。”左明非回答。   左老太爷沉吟:“你的剑呢?”   左明非双手奉剑,不明所以地看向左老太爷。   左老太爷取下腰间象征着左家家主的玉牌,放在了左明非的手心,左明非略显诧异地眨了下眼睛:“祖父…是何意?”   “我左家无论是避世还是出世,要的便是齐心协力,无坚不摧,你既已做好了决定,我也不会再拦你。”   左老太爷握住左明非的掌心:“去吧,去做你想做之事,去平你不平之事,左家永远都会是你的底气。”   左明非一时动容:“祖父…”   左老太爷看向方才与左明非过招的剑客,对左明非又道:“这是你大哥精心为你挑选的剑客,你带着上路。”   左明非看了眼手心的玉牌,将心中的疑虑说出来:“祖父不同我回京?”   “京中有你大伯,大哥和三叔,有他们帮你就够了,我老了,帮不上你什么忙,就留在这里帮帮淑宁好了,待上京风平浪静之时,我会和淑宁一起回去探望你们。”   左淑宁微微颔首:“放心,我会照顾好祖父。”   “憬琛,还有一事。”左老太爷沉吟出声:“关于你和喻勉…”   左明非心里一咯噔,他无声地张了下嘴巴,就听左老太爷严肃地说:“合作总比相争好,喻勉看似嚣张跋扈,然则心术极正,你们一动一静,正好能形成制衡。”   “祖父…所言极是。”左明非有些心虚,他正想告诉左老太爷他和喻勉的事情,却被左淑宁用眼神制止了,既然如此,左明非只好作罢。   事态紧急,左明非带人继续往上京赶去,看着逐渐消失的人马,左老太爷抬头看了眼左淑宁,问:“方才射向陈寻睿的暗箭是你放的?”   左淑宁语气很淡:“孙女不过是误触到轮椅上的机关罢了。”   左老太爷轻笑一声,没去追究这话的真假。   左淑宁瞄了眼左老太爷,继续道:“而且,这不正如祖父所愿吗?”   左老太爷:“你是会揣摩我的心思,那不如你再猜猜,憬琛和喻勉的关系?”   左淑宁:“……”   左老太爷轻嗤:“你们真当我老了?耳聋且眼瞎?” 第105章 迁都   喻勉这一路算是腥风血雨, 阻挠他回京的障碍有很多,好在他及时回到雍州,用兵符调动雍州兵力, 将紧追不舍的叛军尽数歼灭。   “二哥!”   白檀率军前来接应喻勉, 她打量着伤痕累累的喻勉,目光中不乏担心, 但她仍选择先将重要的事情告之:“京中有变, 除却追杀你的叛军,京中叛军已被悉数剿灭。”   对于这个结果, 喻勉早有所料, 龙王死了,海里的鱼啊虾的都想翻出些浪花, 但鱼虾终归是鱼虾,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喻勉牵动缰绳, 思索道:“叛军是你带人围剿的?”   “事实上,是…弈王殿下。”白檀心事重重道。   “弈王?”喻勉微微侧首, 他从未听说过这个人物。   白檀提醒:“九皇子。”   喻勉不动如山的脸色上出现些许裂痕,他匪夷所思道:“季小九?”他脑海里闪过数月前那张哭的梨花带雨的脸,这着实不能跟王爷挂上勾。   喻勉问:“他做了什么?”   “当时五王爷逼宫,宫中禁卫统领是陈家的人,那时候宫中形势不明, 朝中大臣冒死进宫的无一生还,最后是弈王从鬼市带人潜入皇宫,并抢占宫门,我和左萧穆才得以进宫救驾。”   喻勉心思转动起来, 虽说季随舟与鬼市之主交情不浅,但能在这种节骨眼上请动鬼市之主, 季随舟的能耐不容小觑。   白檀继续道:“陛下原本还打算饶五王爷一命…”   “谋反之罪,死不足惜,他是疯了吗?”喻勉没忍住暗骂出声。   白檀看了喻勉一眼,把话说完:“但是弈王当着陛下的面,手刃了五王爷。”   喻勉呼吸微凝:“……”   白檀微叹:“你可能料到了,如今支持弈王为帝的朝臣不在少数,但一些想要稳固朝纲的老臣,认为弈王当着陛下的面屠戮手足,居心叵测。”   “叵测?”喻勉听不出情绪地轻喃出声:“大敌当前,兄弟阋墙,我看居心叵测的另有其人。”   不知不觉间,北风裹挟着雪粒落在银甲上,顷刻间便融化了,望着近在咫尺的都城,喻勉心绪不宁,今年的雪来的早了些,他仰脸看向天际,只是片刻功夫,雪粒便衍变成了雪花,乌压压的灰云好似石头般笼罩在整个都城上方。   白檀伸手接住几片雪花,也奇道:“才十一月初,便落雪了。”   “我军素来不擅雪中作战。”喻勉冷不丁地说:“今年落雪早,也不知便宜了谁。”   “确实,北方已经落雪月余了。”白檀心下了然,她追随着喻勉的目光看向北方:“二哥是担心北岳犯境?”   “自从东夷受挫,北岳十三部便一直没有动静,这不得不防。”喻勉目光沉沉道:“眼下先不急着回都城,去北城门外的七里坡,将大军驻扎在此处。”   白檀讶然地看了眼喻勉,喻勉抬眼看她:“还有何事?”   白檀笑了下,只是她这笑容里有几分苦涩:“数月未见,二哥变了很多,若是以往,二哥回上京之后,该是马不停蹄地先回都城的,恍惚间,我还以为看到了我爹。”   喻勉驱马走在白檀前侧,留下一句:“你也变了。”   “哦?”   “变成白檀了。”这语气有些许兄妹间打闹的随和。   “我本来就是。”白檀眉眼含笑,她歪头看了眼喻勉手中的银枪,称赞:“二哥这杆银枪好生漂亮。”   “你二嫂送的。”   “哦。”   大军尚未行出一里,就被一队人马给截住了,来人是御前近侍:“陛下有令,特诏太尉大人速速进宫,不得耽搁。”   喻勉和白檀相视一眼,“臣接旨。”他缓缓道。   随后,喻勉唤道:“吴将军。”   吴懿驱马上前:“太尉请吩咐。”   “你领兵五千速往北城门外的七里坡,稍有异动即刻通传。”喻勉的目光放向北方,素来笃定的目光中夹杂着几分担忧。   “是。”   等在宫门口的是左萧穆,看到喻勉那瞬间,他本就紧皱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喻勉与他对视片刻,率先颔首:“左大人,好久不见。”   左萧穆生硬道:“随我来吧。”   喻勉在左萧穆的带领下往前行驶,他眯眼思索片刻,开口:“陛下派你来接我,委实有些大材小用。”   左萧穆心事重重道:“朝中最近不太平。”   喻勉轻嗤道:“朝中哪天太平过。”   左萧穆:“……”   喻勉与左萧穆同行,他偏偏侧首,换了个话题:“左大人,你为何不问我憬琛在何处?”   左萧穆微顿,投向喻勉的目光中有几分意味深长。   喻勉勾起唇角:“是了,拦截我们的人中果然有左家的人,只是不知,左家如今是忠于陛下,还是忠于…哪位殿下?”   左萧穆不屑道:“自然是陛下,少用你那百转千回的心思来揣度我左家行事。”   喻勉呵了声:“你们左家要如何我并不在乎,我只通传一声,你们若真扣留了憬琛,就趁早给我还回来。”   左萧穆怒气腾腾地瞪着喻勉:“什么叫还给你?你最好清楚,憬琛姓左!”   “那又如何。”这语气漫不经心到有些无赖。   左萧穆恨不得提刀砍了喻勉,下一瞬,喻勉就正色问:“说说吧,陛下召我回来,是为何事?”   左萧穆冷哼一声,说回正题:“陛下要迁都。”   “哦。”喻勉眸光微闪,思忖着说:“是想迁往启阳?”   “没错。”   喻勉兀自点头,自顾自道:“如此看来,陛下倒还有些远见。”   左萧穆眉心动了动:“此举不妥。”   喻勉看向左萧穆,用眼神询问有何不妥。   左萧穆慷慨激昂道:“其一,自太/祖起,我大周便扎根于上京,贸然迁都,置国本于何地?再者,近年来上京屡次陷入险境,若是迁都,朝廷恐有贪生怕死之嫌,这又置上京百姓于何地?”   “萧穆兄所言极是。”喻勉老神在在地说,他踏上台阶,一步一步前往御书房内。   御书房内低语不断,急切的语调中能听出朝臣们内心的焦灼,同意迁都的多为年轻朝臣,然而不同意迁都的朝臣占大多数。   内侍前来通传:“启禀陛下,太尉大人已至殿外。”   原本不动如山的延光帝目光一紧,他仪态端正地起身,“快请。”   御书房内安静下来。   喻勉进门后,毕恭毕敬地行礼:“臣喻勉参见陛下。”   赶在喻勉完全跪下之前,延光帝急忙上前握住喻勉的手,“平身,快快平身!”   “谢陛下。”喻勉却并未起身,他继续道:“陛下屡次陷入险境,臣远在千里之外,未能及时救驾,是臣失职,还请陛下责罚。”   赶在其他人诘难自己之前,喻勉先把自己的罪责给捋请了。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喻勉何时会反省自己了?   延光帝感慨道:“爱卿受命于危难之际,前有驱逐东夷,后又收复三州,何错之有?”   大臣们的脸色更加变幻不定了,延光帝还是储君时,经常不遗余力地排挤喻勉,因此,此时这幅君臣和睦的画面看起来有些戏谑。   御史大夫孙骁不冷不热地提醒:“陛下,既然太尉大人回来了,不如就请太尉大人说说这迁都事宜。”   喻勉这个人经常让人捉摸不透,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崇彧侯的坟墓在上京一日,喻勉就断不会同意迁都。   喻勉直视过孙骁,面上浮现出几分假笑:“陛下英明,眼下迁都自然是合乎时宜的。”   闻言,延光帝双目放光,多日来,他终于找到一个肯定他作法的朝中重臣了,“看来英雄所见略同,爱卿的想法与朕不谋而合。”   其他人则认为,喻勉为了迎合皇帝连脸都不要了。   孙骁直言道:“陛下,此举有失妥当…”   “报——”侍卫匆匆进门:“启禀陛下,北门传信,七里坡外发现敌情,北岳步兵在雪势的掩盖下深入我军腹地,距离北门已经不足十里!”   御书房内顿时炸开了锅,焦急,不安,恐慌笼罩在众人心上。   喻勉心里一咯噔,他的猜想和担忧成了事实,只是他未曾料到,北岳竟来的这么快。   迁都这件事被确定下来,并即刻开始。   宫门外,左萧穆拦住行色匆匆的喻勉,斥责:“若陛下此时逃了,军心必定不稳!你怎能如此撺掇陛下?”   喻勉不耐烦地推开左萧穆:“左大人,注意你的用词,此为迁都,并非逃逸。”   “天子守国门是自古以来的规矩!陛下此时迁往启阳,成何体统!”   喻勉觉得这话可笑得很:“天子守国门?呵,这话放在先帝身上倒还适用,萧穆兄,你扪心自问,当今陛下有这个手腕和魄力吗!”   左萧穆一时语塞。   喻勉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对于当今陛下而言,活着就已经是大周的福气了。”   左萧穆咬牙切齿道:“所以你就带着皇室远走高飞,不顾上京百姓的死活?”   喻勉瞥了左萧穆一眼,沉吟:“上京我会亲自来守。”   左萧穆愣住了:“那护送陛下南下…”   “我方才向陛下举荐了你。”喻勉盯着左萧穆说。   左萧穆皱眉:“我怎么可能…”   “左萧穆,你真的以为陛下迁都是贪生怕死?”喻勉定定地问。   左萧穆张了张嘴,他心中有些眉目,却难以说出口。   喻勉深呼吸一口气,语气缓缓道:“皇权受世家掣肘多年,从乌衣案起,皇室就有意削弱世家,换句话说,上京不是大周的根本,而是世家的根本,你明白吗?”   所以延光帝迁都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彻底摆脱世家的影响和控制。   左萧穆意会了喻勉的言下之意,他觉得有些无力。   “若左家还想在朝堂上立足,那你便接了这份差事,当然,若你们想就此退隐,我也会另请高明。”喻勉语气沉稳道。   片刻后,左萧穆垂在身侧的双拳骤然攥紧,他语气坚定道:“我去。”   喻勉颔首:“时不我待,左大人早些动身。”他说要就要略过左萧穆离开。   左萧穆叫住喻勉:“慢着。”   喻勉侧首:“还有何事?”   “你为何要帮左家?”左萧穆费解地问。   喻勉百无聊赖地呼了口气,他兀自朝前走去,留下一句:“因为左三野心勃勃。”   “……”左萧穆更加茫然了。   前方喻勉似乎轻笑一声,声音深深浅浅地飘了过来:“我不想他毫无筹码。”   左家就是左明非最大的筹码。 第106章 营救   左明非回京途中带的人不多, 因此挑了条崎岖的近道,此近道通往北城门,但离上京越近, 左明非越觉得不妥, 他觉得周遭雪景似乎生出了无数双冰冷刺骨的眼睛,让人觉得心神不宁。   “公子, 不对劲。”凌乔佯做寻常般地凑近左明非。   左明非低声道:“莫要声张。”   话音刚落, 一支暗箭直冲凌乔喉咙而来,左明非反应极快地挥剑格挡, 暗箭被一分为二落在地上, 上面刻有狼首图腾。   凌乔惊道:“是北岳人!他们何时离上京这么近的?”   左明非警惕起来,他一边削落飞来的箭雨, 一边吩咐:“北岳犯境,快回都城通传。”   “是!”几个暗卫突破防守, 往七里坡的方向跑去。   与此同时,吴懿已经率领军队驻扎在七里坡上, 他正指挥着士兵们架起锅灶,遥遥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于是他乐道:“这不是暗卫兄弟们嘛?这么说来左大人也快到了…乖乖的,后头咋还有白狼呢?没听说过七里坡有这玩意儿啊。”   吴懿眯了眯眼睛,顿时如临大敌起来:“他娘的!披着狼皮的北岳人, 快!快前去接应!”他说着就跨上战马,和几个前锋一同前去接应。   “吴将军!前方埋伏大量北岳军队,快去通传——”为首的暗卫刚刚喊完,就被后方的暗箭穿喉而过丢了性命。   吴懿恨得牙根痒痒:“弟兄们, 给我杀!”   “杀——”   漫天雪白之下似乎藏匿了无数北岳步兵,他们身披狼皮软甲, 以弩箭射杀了无数大周士兵。   “左大人!”吴懿赶到之时,左明非一行人正与北岳士兵打的火热。   弩箭虽能杀人于无形,但拂衣剑法正是以防守为主,在此之下,暗卫主攻,剑客主防,左明非一行人也不落下风。   左明非轻巧地躲过一柄长刀,抬头道:“吴将军,可派人回都城通传了?”   “放心,喻大人派我们驻扎在此处就是怕突生事端。”吴懿大刀挥过,一个北岳士兵顿时没了脑袋。   望着落在白雪上的蜿蜒血迹,左明非心生一计,他长剑染血挥向空中,血雨洒落在时动时静的北岳士兵身上,这下只要红色有异动,那便是北岳士兵的藏身之处。   见此,其他剑客纷纷效仿,战局逐渐被扭转。   “啊~好聪慧的美人啊。”戏谑轻佻的男声突然响起。   左明非和吴懿寻声望去,不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队整齐待发的北岳士兵,为首的男人有着北岳人特有的鬈发,他脸上戴着半张面具,面具下的嘴唇似笑非笑,只见他危险地眯起眼睛:“不过,你很不尊重我们北岳烈士的亡体,我很不开心。”   左明非一剑挑破面前敌人的喉管,他仍保持着攻击的姿势,脸上得体的笑意有几分冰冷:“阁下不打招呼就深入我大周腹地,我也很不开心。”   “呦,是个有脾气的美人。”鬈发男人歪了歪头,兴致勃勃道:“哥哥说上京多美人和珠宝,我喜欢。”说着,他拍了拍身旁士兵的肩膀,愉悦道:“活捉他,我要。”   闻言,左明非脸上全然没了笑意,有的只是被冒犯到的不悦。   以往在喻勉面前,左明非很少释放自己剑招中的杀意,一来他不想颠覆自己在喻勉心中的形象,二来他作为世人口中的君子久了,也习惯了隐藏自己。   规矩,束缚,责任…这些无不提醒着左明非要做个端方得体的人,可是,左明非也想酣畅淋漓地在战场上驰骋,也想纵情洒脱地舞动剑尖。   如今他得到了曾经的可望而不可得,   既然他得到了曾经的可望而不可得,   那他是否能再多流露出本性一些?   左明非手中的剑招愈发凌厉,染血的剑尖在雪中飞舞,似是红梅冷峭,夺人性命于无形,叫人在死前还能欣赏到红梅落雪这桩风雅之事。   “吴将军,太尉有令,要我们誓死抵抗敌军。”前来回报的士兵的声音有些无力。   吴懿正在气头上,骂道:“你没吃饭吗你!”   士兵终于绷不住,他哭丧着脸道:“吴将军,陛下和太尉将要迁都离开上京,我们可要怎么办啊?”   这小兵看起来不过二十,初次上战场,见到这种情形难免惊惧。   左明非和吴懿相视一愣,此时迁都?   朝廷那群人在干什么?!   左明非思索片刻,他将迁都的事在心中琢磨了一遍,心道确实符合喻勉的作风和如今的情形,便问:“援军呢?可有说援军?”   “正在马不停蹄地赶来。”小兵语气仍旧低落。   吴懿松了口气,忍不住破口大骂:“有援军你还哭个屁!”   小兵擦了擦鼻头:“我娘还在城里…将军,陛下是不是不管上京了?上京是不是真的要失陷了?”   吴懿呸道:“男子汉大丈夫,别给老子哭哭啼啼的,不管上头如何决定,你给我记住,保家卫国是军人的责任!誓死保卫都城是我们的责任!不仅是为了宫里那群人,更是为了我们的家人!我们的父母!我们的朋友!”   “好!将军高义。”左明非率先回应,他擦去下巴上的血痕,迎着寒风畅快地笑了,他目光凌厉地投向敌军,嗓音似是天边云月般清冷:“今日,左某在此立誓,拼死捍卫都城,人在城在,城亡人亡!”   “人在城在!城亡人亡!”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彻在整个山谷之中,鲜血喷洒在皑皑白雪之上,这是一场斗志昂扬的血战。   鬈发男子手中的弯刀利落地削掉一个人的胳膊,他丝毫不顾及耳边人的惨叫声,闪身至左明非跟前,“奇怪,被抛弃的人,还要效忠抛弃你们的人吗?”他一边应付着左明非的攻击,一边不合时宜地问。   “阁下约摸是不知道何为弃车保帅。”左明非横剑于身前,剑光飞闪,鬈发男人左手的弯刀落了地,他吃痛出声,捂着流血的左手藏进北岳军的防守里。   左明非坦然自若地注视着那道虚影,脸上多了几分喻勉才会有的漫不经心:“只要能赢到最后,那有何不可呢?”   “美人,我会好好欣赏你的尸骨的。”看着流血不止的左手,鬈发男人动了怒,他下命令道:“给我杀,一个不留。”   很快,恍若大雨倾盆般的箭雨接憧而至,两军皆是一愣,直到周军中传来欢呼声:“援军来了!喻大人来了!”   “喻大人没有离开!”   “太尉来了!”   高亢的喊声显示着士兵们的激动,喻勉骑马率领重兵站在距离战场不远的地方,在军队前方,排列有序的弓箭队正有条不紊地放着箭雨,只是这箭雨极为巧妙,除了不落在周军身上之外,凌厉地洒落在每片白茫茫之上,直到这“白茫茫”上洇染出血迹,有人惨叫着起身。   隐藏在雪原上的北岳兵接二连三地跳起,场面更加混乱了,鬈发男人明显慌了神,他极力镇定下来:“稳住!不要慌…呃啊!”话还没说完,他的左胸被钉入一根长箭,鬈发男人瞪大双眼,直直地倒了下去。   几个北岳兵飞快地围上鬈发男人,训练有素地拖着人藏了起来。   喻勉注视着不远处的一幕,慢悠悠地收起弓箭,秦副将在旁微笑:“太尉好箭法。”   喻勉啧了声:“许久未用,手生得很,失了准头。”   秦副将摸着下巴推测:“那戴面具的卷毛,太尉可认识?”   “不认识。”喻勉直接道。   秦副将再次夸赞:“太尉不愧是太尉,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喻勉微微眯眼,摇了下头:“ 他不是首领,北岳这次有备而来,不会派个二傻子来自掘坟墓。”   “……”秦副将百思不得其解道:“所以,太尉射那卷毛的原因,只是因为看不顺眼?”看来喻勉根本就和离京前一样阴晴不定。   喻勉颔首:“算是,他目光总粘在左三身上,碍眼得很。”   “左三…公子?”秦副将愈发迷茫了,怎么还有左三公子的事?他努力瞪大双眼,终于在浴血奋战的身影中找到了一道与众不同的身影。   乖乖嘞,这样都能看到?   还没等秦副将琢磨明白,又一轮的箭雨落幕,喻勉率军冲进战场,银枪闪烁,如同梨花飞落,气势磅礴逼人。   对于喻勉的到来,左明非先是觉得微诧,后又觉得心安,他微诧喻勉为何不随皇帝一同南下,又心安喻勉到底是留下了。   在援军的配合下,这一战虽然赢了,但他们也死伤惨重。   喻勉吩咐:“加强戒备,北岳这次有备而来,不会这么轻易被打败。”   秦副将道:“是。”   安排好事宜,喻勉找到正在安顿伤兵的左明非,唤道:“憬琛。”   左明非回首笑了笑:“安排妥当了?”   “嗯。”喻勉抽空将左明非上下打量一番,目光最终停在他受伤的右臂上,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   左明非迎着喻勉不满的眼神,将前段时间喻勉的话原样奉还:“不碍事,我既然敢以身破局,那就做好了受伤的准备。”他声音带着笑意,有几分调侃。   喻勉啧道:“睚眦必报啊,左三公子。”   左明非眉眼含笑,一瞬不瞬地盯着喻勉:“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那以后,州官不放火,百姓也不点灯,可好?”喻勉轻轻拉过左明非,细心地查看着他的伤口。   左明非轻轻抽了口冷气,喻勉顿住上药的手,力道放的更轻了,“娇气。”喻勉轻声数落。   “这得分场合。”左明非带笑的语气里有几分认真:“你不在这里时,这疼我忍忍就好,你既然在这里,那我便疼的不行了。”   “伶牙俐齿。”喻勉抬眸,他看到左明非下颚的血点,伸手便轻轻抹去了,他觉得他得回应一下左三的心情,于是道:“当时看到你出现在这里,我又惊又喜。”   左明非身子微顿,他望进喻勉的眼睛:“你看到我杀人了?”   “我看到的还少吗?”喻勉挑起眉梢。   “…有被吓到吗?”左明非捻动指尖。   喻勉言简意赅道:“风姿绰约。”   左明非:“……”   “怪不得连那卷毛都被勾了魂儿。”这话泛着微微的酸意。   这卷毛两个字被喻勉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左明非先是愣怔,继而反应过来又有些哭笑不得:“他可是想要我的命,这醋你也吃得下?”   喻勉嗤道:“可笑,我怎么会。”   正巧,秦副将激动地跑过来,禀报:“太尉!查到了,方才被你射穿肩膀的卷毛是丹利单于的弟弟!”   喻勉:“……”   左明非轻声笑了出来,确实没吃醋,不过是射穿了人的肩膀。 第107章 温存   城防布置妥当后, 喻勉和左明非回到营地,此时此刻,左明非端坐在案几后面, 喻勉盘腿坐在左明非身边, 为他处理伤口。   “战事紧急,军医来不及到这里, 我先给你简单包扎一下。”喻勉细心剪开左明非右臂上的衣料, 拿出药粉洒在左明非的伤口上。   左明非盯着喻勉近在咫尺的脸——这是张冷峻华贵的脸,每当这张脸上浮现出认真的神色时, 通常意味着喻勉正琢磨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或者追忆他那遥不可及的少年时光,可是现在, 喻勉目光专注地盯着左明非的手臂,正在为左明非处理伤口。   左明非控制不住地扬起唇角, 他故意发出抽气的声音,然后注意到喻勉上心地顿下动作, “疼?”喻勉眉头微皱着询问,之后动作更加小心翼翼了。   “嗯。”左明非轻声应道。   喻勉心知左明非是故意的,但在意一个人大抵是这样的,明知他在胡闹,却还是不忍苛责, 继而越来越纵容。   “我轻些。”喻勉说。   左明非笑了:“你知道我是故意的。”   “你也知道我为何会配合你。”喻勉抬眼说。   左明非悠然地撑着下巴,歪头笑看着喻勉:“为何呢?”   “自然是因为…”喻勉停下手中动作,猝不及防地靠近左明非,直到唇侧停在左明非的耳边。   往日里摄人的威压此时化作缕缕春风, 携带着三分笑意送入左明非的耳低,“喜欢, 还有在乎。”低声有度的声音娓娓道来。   左明非的耳朵不知是被热意熏红的,还是被情意羞红的。   喻勉觉得好笑:“左三,话是你要听的,脸也是你先红…”   话没说完,左明非往前凑,吻在了喻勉唇边,打断了喻勉调侃人的话,喻勉微微挑眉,到底是给人留了几分面子。   左明非忽然又问:“陛下迁都,是你提议的?”   喻勉摇了下头,如常般道:“陛下早有此意,我不过是顺水推舟。”   左明非似是舒了口气,他点头道:“留得青山在。”   喻勉觉得新奇,他道:“我以为,你不会同意迁都。”   “大周的利益,自然要比左家高上许多。”左明非不以为意道。   喻勉挑眉问:“可是憬琛,迁都后,皇权不再受世家桎梏,你没了左家,凭什么跟我争?”   左明非不疾不徐道:“你早知凭借世家不会获得圣心,所以也懒得争取琅琊书院的支持,因为你知道,书院之名不会成为你的助力。”   “自从当年你被喻家除名,名义上你已不算是喻家之人,所以先帝在弥留之际选择重用你,因为你已经没有世家的身份,却仍是世家中人,是迂回朝廷与世家关系的不二人选。”   喻勉眉梢微挑:“你到现在才想明白?”   左明非弯了弯眼睛:“我不如你心思澄明,可是行之,当年你被喻家除名时,可曾想过这会成为你日后青云直上的助力?”   喻勉没有回应,只是盯着左明非的眼睛愈发专注。   “凡事瞬息万变,不能只看眼前,行之,我们来日方长。”左明非眉眼含笑,温文尔雅之中暗藏锋芒。   喻勉饶有兴致地重复:“来日方长?”   “行之,这是挑衅。”左明非凑近到喻勉脸前,观察喻勉的神色:“为何你一点都不生气?”   喻勉抬手放在左明非后颈,轻轻捏了捏:“因为日子不会太无聊了。”他和左明非在各自的死寂中多年,无论是水花乍起,还是湖面涟漪,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相知相许?   左明非瞬间意会到喻勉的话中深意,他看向营帐外的落雪,开口道:“这雪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祸不单行。”喻勉的目光深沉地落向窗外,他总觉得还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忽地起身,黑氅旋起一阵冷风,   左明非下意识问:“你去哪儿?”   喻勉解下黑氅,黑氅在空中展开,如同玄色的蝴蝶,轻柔地落在左明非肩背上,与此同时落下的还有喻勉的声音:“你歇息片刻,我去交代一些事情。”   喻勉刚迈出一步,右手就被人牵住了,喻勉顿住脚步,垂首看向左明非。   左明非握紧他的手顺势站起,和声道:“我和你一起。”   喻勉看向左明非眼下的淡青色,意思不言而喻。   左明非仍旧弯着唇角,故意不解:“嗯?”   喻勉啧道:“方才同北岳人缠斗那么久,你不累?”   左明非歪头思索片刻:“是有一些,那你扶着我吧。”   喻勉回首,似是笑了笑,“好啊。” 他握着左明非左手的手顺势往上,托住了左明非的臂肘。   从营帐中出来,喻勉先是派人回京通传加派护送延光帝南下的人手,后又去伤兵营查看士兵们的伤势。   路上,左明非观察到喻勉的神色,喻勉仍是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他时常用面无表情来掩盖心中的波涛汹涌,此时和往常一样,没人能从喻勉那不动如山的神色中窥探出什么,可左明非却察觉到喻勉心里的沉重,由此可知,情况不如乐观。   喻勉心里琢磨着事情,身旁人何时不见了都未曾发觉,直到他出声:“依你之见,九殿下是个什么性子的人?”   未曾有人回应。   喻勉顿住脚步,发现左明非不见了,他兀自奇怪,又忽地听到不远处的喝彩声,下意识的,喻勉迈开脚步。   喝彩之地,几个士兵们正在比武来抵御寒冬冷气,左明非赫然在列,他左手持剑,萧萧肃肃地穿梭在士兵们的窄刀之中,兵器交接,发出清脆的铮鸣声。   “好剑法!”   “拂衣剑!这是拂衣剑法!”   “都说拂衣剑法擅守,可左大人的剑意实在是锐不可当啊。”   望着走来的玄色身影,左明非勾起唇角,他身形飘逸地翻转至喻勉身前,寒光凛凛的剑刃直直地逼近喻勉的脖颈。   喻勉站定,不闪不避地望着左明非。   “将军可接招?”左明非嗓音悦耳。   士兵们:挑衅!   传闻喻左不合,传闻诚不欺我。   喻勉:“认输。”   士兵们瞪大的眼睛又瞪了瞪:认输?这煞神认输了?   左明非忍笑问:“认输?将军不怕诸位兄弟笑话?”   “有急事罢了。”喻勉稍待敷衍地说。   “哦?”   “我在找我夫人。”喻勉的语气在提到那两个字时突然温柔下来,他煞有其事道:“他调皮的很,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左大人可见着了?”   士兵们:夫人…夫人?! 第108章 相知相许   “见着了。”左明非慢吞吞地收剑, 语气从容不迫:“尊夫人…约莫是想逗你开心,”顿了下,左明非的耳朵已经染上绯意, 他一本正经地继续:“特地为将军编了一段舞, 将军可见着了?”   “哦?歌舞没见着,剑舞…倒是瞧见了。”喻勉眼带笑意地回应。   左明非:“那你心情有好些吗?”   喻勉心底熨帖, “嗯。”总归有左三在, 他的心情不会差到哪里去,喻勉伸手握住了左明非的手, 两人不疾不徐地往营帐中走去。   士兵们:不对劲!有些不对劲。   究竟是喻大人和左大人不对劲, 还是他们不对劲?   “在宋城时,我见到了祖父。”左明非主动提起。   喻勉稍显诧异, 他没想到左老太爷还会参与到这世间纷争当中,深深地看了左明非一眼, 喻勉并未追问,左明非想说的话自然会说。   左明非继续道:“祖父将左家的家主玉牌给了我, 他让我放手去做。”   多年来,喻勉虽然对左家多有嫌隙,但他不得不佩服的是,左家始终能做到上下一心,这也是左家能屹立朝堂多年的理由。   眼下左家虽然看起来像是日薄西山, 但喻勉相信,有左三在,左家东山再起是早晚的事。   “现下我也想告诉你,在大局未定之前, 我永远是你的后盾。”左明非停下脚步,他转身看向喻勉, 抬手摸上喻勉的眉心,抚平了那微许痕迹:“凡事不要自己扛。”   额间传来痒意,喻勉下意识闭了下眼睛,他轻笑出声:“我知道。”   “你不知道。”左明非倾身注视着喻勉的眼睛:“你有心事,却不告诉我,喻兄,你总戏弄我…说我是你的夫人…我、我是愿意的,可我也是男人,是你的知己,你的战友,你的同僚,我们之间的羁绊绝非一种关系那么简单,你我注定要纠缠一辈子,为何你不能多信任我一些?”说到最后,清和悦耳的声音里带着些许委屈。   “没有不信任你。”喻勉微叹出声:“只是想让你稍作歇息之后再说,左三,我知道你脑袋好使,可脑袋好使也不是这么瞎琢磨的。”   左明非注视着喻勉:“你心疼我,难道我不心疼你吗?”   左明非难得这么不依不饶,喻勉觉得有趣,沉重的心绪都轻了不少,他看似纵容却逗人玩一样地说:“嗯,那你想如何呢?”   左明非:“……”他冥思苦想起来。   喻勉忍不住笑出声,他欺身靠近左明非,左明非不明所以地抬眼,紧接着,冷肃的气息带着喻勉的味道扑面而来,肩膀被人不轻不重地按住,左明非的双唇便被人夺了去。   周遭是寒凉的,唯一的暖意就是彼此,这让两人控制不住地更加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喘的有些厉害,左明非忽地想起这是军营,万一被人看到,岂非失礼?但他又想,看到也好,好让别人知道他与喻勉的关系,早做心理准备。   喻勉惩罚性地轻咬在左明非下唇,气息不稳地数落:“这么不专心?在想谁?”   左明非蹭着喻勉的鼻尖,轻声道:“我在想,被人看到要如何。”   喻勉觉得有趣,他问:“要如何?”   “自然是你快些下聘,好了了这桩婚事。”左明非一本正经地说。   喻勉畅快地笑出声来,他替左明非拢了拢黑氅的领口,温声道:“左大人待我准备好聘礼罢。”   左明非奇道:“喻兄可不像是缺钱的人。”   “那是自然。”喻勉云淡风轻道:“只是数额庞大需要时日整理,这才能妥当交到夫人手中,你说呢?”   “言之有理。”   跟喻勉相处久了,左大人愈发觉得这些口舌之争很是没有必要,他从容不迫地望了喻勉一眼,湿润的眼眸显得他十分无害,但左大人心里却想,只要能得到喻勉,这些没羞没臊的话,喻勉喜欢说便说吧,爱说多少都行,顶多…他红几次耳朵罢了。   喻勉主动解释:“上京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方才我正要同你说,你便不见了。”   “……”左明非一时语塞,瞧瞧,人家是打算说的,谁让你自己跑了。   喻勉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左明非,微叹:“还自己瞎琢磨出那么多无中生有的事情。”   左明非轻咳一声,转身往前走的同时伸手勾住了喻勉的手指,认真道:“我那…不也是想逗你高兴嘛。”   “我很高兴。”喻勉反握住左明非的手指。   两人回营的路上,喻勉将上京发生的事情告诉给左明非,交代完前因后果,喻勉心事重重道:“眼下我倒不担心北岳蛮子,只要我在一天,北岳就别想踏入都城半步,只是…”   左明非眸光微闪:“你担心弈王?”   “季小九于你我来说也算是熟络,这孩子总归没坏心。”喻勉耐人寻味道:“但是憬琛,你知道的,王朝兴盛不过百年,大周早在三十年前便摇摇欲坠,是先帝以一己之力挽救大厦之将倾,他是这个王朝的主心骨,大周需要一个杀伐果决的君主,而延光帝太过优柔寡断。”   左明非含笑道:“想来你原是打算亲自教导储君,为大周培养一位铁血帝王?靠帝王实现自己的政见,这确实是无可挑剔的法子,兄长真是下得好大一盘棋。”   “你不也是。”喻勉并不意外左明非能猜出他的想法,因为这代表着他们是一样的人,他语气温柔,带着棋逢对手的兴致:“左三,我早说过,你想要什么,我便想要什么。”   左明非并不否认,他替喻勉说下去:“只是如今变数太多,还未等你将储君培养起来,看起来更适合大周的人便出现了。”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人,正是最近处在风口浪尖的季随舟。   “你说的没错,只是看起来罢了。”喻勉思索道:“虽然我对先帝的一些做法不能苟同,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看人的眼光很准,若是季小九更适合那个位置,先帝怕是早就换了人选,如今我倒是猜不透季小九了,他说过他对皇位无意,可眼下却不得不让人生疑。”   左明非:“九殿下人呢?”   “我不放心他同陛下一同南下,便让陛下下旨,让他三日后再动身。”喻勉如实道。   左明非点头:“眼下只能如此。”随后,他轻叹道:“但愿是我们多想,九殿下并无其他意图。”   正在此时,凌隆快速从帐外进门,行色匆匆道:“主子!陛下来了!”   喻勉和左明非俱是一怔,喻勉下意识道:“陛下不是已经启程一天了吗?”   凌隆为难地摇了下头,之后皱眉道:“听侍卫的意思是…陛下好像要御驾亲征。”   喻勉额角抽动,被气笑了:“他还有这魄力?”   “行之慎言。”左明非打断喻勉不合时宜的话语,正色道:“无论如何,先出去看看。”   两人一同出门,营帐外的将士们兴致勃勃,御驾亲征这个消息很是振奋人心,营中士气空前高涨。   很有勇气。   但有失妥当。   喻勉觉得延光帝荒谬极了,当初想要迫不及待南下的人是他,现下要御驾亲征找死的人又是他。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銮驾旁的侍卫只有寥寥几个,这未免太不把自身安危当回事,喻勉的眉心动了动,他俯身行礼,沉声道:“微臣见过陛下。”   “爱卿…平身。”延光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   帷幕被人撩起,喻勉俯身看着地面,感觉到有人缓缓下车,他抬头想要询问陛下这是何意,“陛下…”语顿,喻勉看着下车的人,有片刻失言,“是你。”喻勉直起身子,目光定格在季随舟身上。   季随姿态淡漠地盯着喻勉,他唇角微微扬起,笑意不达眼底:“喻大人,见到本王便起身,怎么?本王受不得你这一礼吗?” 第109章 手足   喻勉打量着季随舟, 漫不经心的口吻中夹杂几分深沉:“我这一礼是行给陛下的,王爷担得起吗?”   “……”季随舟目光紧了紧,面上的嘲讽一闪而过, 并不走心的地称赞:“大人还真是大周的忠臣良将。”   几个月前在他面前哭成狗的可怜少年, 现在变成这么一副不阴不阳的倒霉样子,喻勉的眸光变换不定起来, “……”   “微臣左明非, 参见陛下。”左明非适时上前,对着銮驾行礼。   季随舟微微挑眉, 似乎对左明非出现在这里有些出乎意料。   銮驾之中, 延光帝似是闷咳了一声,而后道:“左爱卿也在啊, 不必多礼,请起吧。”   这声音有些有气无力, 倒不是说是虚弱,而是情绪上的, 左明非留意着延光帝语气中的微弱变化,同时朝季随舟行礼:“见过王爷。”   季随舟后知后觉地应了声,随后缓缓道:“先生身体可大好了?”他唤的还是旧称。   左明非抬眸看向季随舟,笑了笑:“多谢殿下惦记,臣的身体已经大好。”末了, 他关切询问:“殿下可好?”   季随舟嗤笑一声,而后索然无味道:“我好不好,与先生何干?”   喻勉眉心微动,打断了两人的叙旧, 对着銮驾道:“外面天寒地冻,陛下不如帐内一叙?”   不待延光帝开口, 季随舟便冷冷清清道:“眼下人多眼杂,劳烦喻大人让诸位将士退下。”   这话太不好听,在场之人皆是大周将士,季随舟此意全然是毫无信任可言。   喻勉不动声色地抬了下手,围在周遭的将士们便井然有序地退下了。   待此处只剩下他们三人和銮驾,喻勉道:“陛下,请吧。”   銮驾之内毫无动静。   喻勉和左明非对视一眼,两人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喻勉皱眉看向季随舟,却看到季随舟满眼戏谑地盯着自己。   “你对陛下做了什么?”喻勉猛然上前,厉声质问季随舟。   季随舟不闪不避,甚至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梢。   这小子!   喻勉被气笑出声,大敌当前,军营是这小子玩闹的场合吗!   喻勉攥紧拳头,关节发出咯咯声响,赶在喻勉动手之前,左明非抬手覆盖在喻勉手背上,温热的掌心稍稍安抚了喻勉内心的郁燥。   与此同时,延光帝的声音从銮驾中传出:“喻卿,不可。”虽然人在銮驾中,但延光帝似乎料到了喻勉会动手。   顿了顿,延光帝继续道:“随舟,上来扶朕。”   季随舟懒洋洋地应道:“臣弟遵旨。”   说完,季随舟撩开衣袍,再次登上銮驾。   喻勉像是看到什么闹心东西一样地嗤了声,而后对左明非道:“你待如何?”   左明非思索道:“陛下待王爷亲厚,这是一贯的事情,可是,也没有这般纵着的。”   “你管着叫纵着?”喻勉冷嗤一声:“我看分明是受了胁迫。”   “行之,御前要慎言。”左明非微微歪头,拉住了喻勉的手。   喻大人就不爱被人管着。   “…知道了。”喻勉轻飘飘地应道,随后,他低头看向被左明非牵着的手,悠悠反问:“那御前就能牵手了?”   左明非微叹:“行之。”   喻勉低声笑了下,也算是苦中作乐。   銮驾的车帘被掀起,先是月白色的轻袍一闪而过,季随舟施施然下车,随后,在延光帝出来之际,他抬起手臂,延光帝缓缓下车。   “左爱卿,许久未见了。”延光帝颇为感慨地看向左明非。   左明非微微施礼:“臣身体抱恙许久,多谢陛下记挂。”   喻勉用身体隔开季随舟与延光帝,主动道:“臣有事请教王爷,王爷可否过来与臣一叙?”   季随舟心知喻勉这是在故意分开他与延光帝,闻言,他不疾不徐地唤道:“来人。”   几个小太监慌不迭地从銮驾末端跑来,喻勉这才留意到他们,看来季随舟并不放心让延光帝同左明非单独呆在一起,而这些小太监也绝非手无缚鸡之力之辈,季随舟…哦不,是弈王,他到底想做什么。   “本王同太尉有事相谈,你们要伺候好陛下,陛下若有差池,本王唯你们是问。”季随舟这才看向延光帝,看似温良地俯身行礼:“皇兄,臣弟先行告退了。”   “随舟。”延光帝嗓音微沉。   季随舟歪头询问,看起来乖巧无害。   延光帝盯了季随舟片刻,而后道:“眼下正值家国存亡之际,你,不可胡来。”   “是啊,家国正值存亡之际,皇兄可要好好鼓舞士气,莫要丢了我皇室颜面。”季随舟稍带讽刺地说。   这无疑是在暗讽延光帝南下迁都一事。   “……”延光帝看向季随舟的目光很是复杂。   左明非将二人的举动全看在眼里,却未说什么。   季随舟走向喻勉,扬了扬下巴:“走吧,喻大人。”   喻勉在前,季随舟在后,两人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马厩旁,“喻大人有何事请教本王?”季随舟敷衍问。   喻勉回神,审视的目光落在季随舟脸上:“陛下不是启程南下了吗?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呵,一国之主宛若丧家之犬南下奔逃,喻大人觉得这幅样子很好看?”季随舟嘲讽道:“谁知道呢,或许是皇兄良心发现了也说不定。”   “季尧,你到底想做什么?”喻勉沉声问。   季随舟陡然发怒:“从始至终,都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你们以为我要做什么!”   喻勉巍然不动地注视着季随舟,他能理解季随舟的委屈愤恨,也难怪,人家原本想闲云野鹤自在一生,却因为皇族身份受到桎梏,世事大抵难究因果,毕竟喻勉自己也是怀疑季随舟的众人之一。   季随舟盯着喻勉,一字一句道:“我从无二心!是你们猜忌我,怀疑我,利用我!既然如此,我倒不如…随了你们的愿。”   他唇边漾上一抹扭曲的笑意,随后那双柳叶眼宛若刀锋般地看向喻勉:“毕竟,当初在军营,是你告诉我的,只有将权势握在手中,才能极尽人事。”   喻勉回忆起这句话,眉头不由得皱了皱,他当初说这句话,本意是哄骗季随舟回京,却未曾料到此时今日,季随舟会拿这句话来噎他。   喻勉骤然抬起手臂,臂肘狠狠地落在季随舟胸膛,季随舟闷哼出声,后背装在马厩的栅栏上,他吐出一口浊气,却是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你敢杀我吗?你若此时杀了我,皇兄定会将你就地正法,你不知道吗?他正缺个由头杀你呢,帝王之心呐喻大人,皇兄有多依仗你,就有多想杀你!”   喻勉按住季随舟的肩膀,呼吸微沉:“你是如何控制陛下的?下毒?威胁?还是逼迫?”   “控制?”季随舟对肩头传来的骨裂疼痛不屑一顾,他嗤道:“我何德何能呢?喻大人不会真的以为皇兄软弱可欺吧?他可是父皇钦点的太子,大周的帝王,不过…”   话音陡转,他愉悦道:“看到这样的人无奈、难过、失落,继而不得不妥协,也是一桩乐事。”   “季尧,你是活够了?”喻勉眯起双眼,语气危险起来。   延光帝是大周的君主,岂能容忍他人羞辱?   看到喻勉动怒,季随舟更加兴奋了,他那张素来淡漠出尘的脸上染上快意,于是他更加放肆地闷笑出声:“你不是想知道我如何控制的季靖程吗?”   竟敢直呼帝王名讳!   季随舟抬起那只没被桎梏的手,他正百无聊赖地转着一副镣铐:“这玩意儿虽然轻便,却难解得很,我将他铐在銮驾上,顾及到颜面,皇兄自然不会声张。”   喻勉夺过那副镣铐,“你就不怕陛下真砍了你?”   “是人都有弱点,皇帝也是如此。”季随舟哼道:“皇兄连一个谋反的兄弟都不敢杀,更何况是我?满腹心机和优柔寡断从不冲突,顾念亲情和利用亲情也不相悖,你说呢,大人?”   喻勉缓缓松开季随舟,淡淡道:“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呵。”季随舟不屑一顾。   “你就像一个受了委屈却无处发泄,继而要让所有人都陪你不痛快的可怜虫。”   季随舟勃然大怒,他愤恨回身:“放肆!你…呃!嗯?”右手一紧,季随舟低头去看,只见喻勉不知何时用那副镣铐将他锁在了马厩旁的栅栏上。   喻勉不给季随舟反应的机会,他直接拎着季随舟的腰带,将人转了一圈,摸出镣铐的钥匙,随后往远处一扔,钥匙便消失在了雪地中。   季随舟呆住了。   喻勉自顾自离开,留下一句:“殿下在此好好反省罢,有马儿作伴,也不算孤寂。”   马儿应景地打了个响鼻。   寒风凛凛,季随舟回过神来,他使劲挣扎着右手的镣铐,镣铐却纹丝不动。   “喻勉!”身后传来季随舟的无能狂怒。   营帐之内,四个小太监立在延光帝身边,左明非陪坐在延光帝身边,君臣二人气氛和谐地说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四个小太监应声倒地,只见他们的后脖颈处皆有一根银针。   左明非起身道:“陛下,臣立刻派人护送你南下。”   延光帝却摆了下手,略显疲惫道:“左卿不必操劳了,朕意已决,誓与将士们共存亡。”   左明非劝解道:“陛下,留得青山在,上京有臣和喻大人守着,待驱除北岳出境,臣和喻大人定会恭迎陛下回京。”   “爱卿报国之心,朕都晓得,但朕不能走。”延光帝语气坚定道,话应刚落,他就忍不住咳了起来。   左明非适时起身,递上茶杯:“陛下要当心龙体。”   延光帝又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他扶着桌角,接过左明非递过来的茶杯喝了几口,随后嗓音沙哑道:“…事已至此,朕若离开,恐会伤了将士们的心,说到留得青山在…朕已派遣既明和萧穆护送太子南下,若朕出了意外,好歹还有太子在…”   左明非安慰道:“太子年幼,陛下还是要保重龙体。”   延光帝脸色苍白地笑了下,“爱卿说的是,朕身为天子,不该说这些丧气话。”   左明非迟疑片刻,还是询问:“陛下与弈王,究竟是怎么回事?”   延光帝闭了闭眼睛,即便是坐着,这个本应高高在上的帝王却显出几分如履薄冰的疲态:“随舟…随舟他心里苦。”   左明非安静地听着。   “憬琛,若是有天你发现,你最敬仰的亲人朋友为了家国大义而选择去牺牲你,甚至是你的朋友,你的信念,你会如何?”延光帝惆怅地问。   “臣义无反顾。”左明非回应:“但我会委屈。”   “臣”是作为大周之臣,为国家鞠躬尽瘁,责无旁贷;“我”是作为一个人,无论是为了什么,被抛弃总归是委屈的。   “是啊,他委屈。”延光帝语气不忍:“父皇在时,谁都知道随舟是他最宠爱的皇子,可也是父皇,多次陷随舟于不义之地,只因为随舟的利益在帝王的眼中最为微不足道,所以即便父皇宠他护他,却不在乎他的想法,最终导致他众叛亲离,落下一身骂名。”   “他恨我们是应该的。”延光帝兀自点头,而后道:“随舟是朕的弟弟,所以无论他做什么,朕都不会伤害他。”   喻勉掀开帐幕走进来,没有情绪地问:“哪怕弈王想要的是这个江山?”   延光帝看到喻勉走来,唤了声:“喻卿。”   “臣见过陛下。”喻勉行礼。   延光帝往他身后看,略显着急地问:“随舟呢?”   “弈王少年心思,瞧见马儿心生欢喜,正在同马儿玩耍。”喻勉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延光帝语塞,他对此存疑。   喻勉又行了一礼:“陛下还未回答臣的问题。”   延光帝思索片刻,好脾气地说:“随舟不会如此没有分寸。”   “……”喻勉对这俩兄弟算是无话可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能说什么?   喻勉沉吟:“陛下有分寸便好。”   延光帝立刻坚定道:“喻卿放心,此番前来,朕定会同诸位将士共存亡,护我大周河山!”   “……”喻勉的脸色很是精彩。   得,不仅没分寸,还心里没点数,就这咳得死去活来的身体,能上战场吗。 第110章 煞神   “启禀陛下, 北岳遣使来见。”秦副将前来通传。   延光帝思索道:“哦?北岳此时派遣使者,是为何意?”   喻勉问:“来人是谁?”   秦副将看了眼左明非,又看了眼喻勉, 有些不自在地回答:“是克烈部丹利单于呼衍庆的弟弟, 翰隅王呼衍忽。”   左明非脸色凝重:“北岳分为十三部,除却图戎部, 对边境威胁最大的就是克烈部, 自从丹利单于和他弟弟翰隅王统一了克烈部,克烈部便隐隐有了代替图戎部成为北岳十三部首领的势头, 翰隅王…此番来见, 想必是有求于人。”   喻勉虽然对北岳的形势有些了解,但他忽地想起丹利单于还有他弟弟这两个人…近来似乎被谁提起过。   喻勉看秦副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问:“你知道这个翰隅王?”   “…大人,翰隅王就是那日被你射穿肩膀的卷毛。”秦副将忍不住提醒。   喻勉听不出情绪地冷嗤一声, 原来是那个轻薄之徒。   延光帝斟酌道:“既然这样,来者是客, 请进来吧。”   左明非提醒:“即便要见,陛下也不易暴露身份。”   呼衍忽只带了一个中年随从,他架势十足地走进主帅营帐,一只胳膊还吊在胸前,看到端坐于主座上的喻勉, 他微微一怔,肩膀又若有若无地疼了起来。   喻勉目光沉沉地落在呼衍忽身上,呼衍忽有瞬间呼吸困难,他早听丹利单于提起过喻勉, 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一个曾被踩进烂泥里的人,如今却是大周最有权势的人。   呵, 那又如何,大周都快亡了,呼衍忽心中不屑,谁还不是个肉体凡胎,哥哥太抬举喻勉了。   呼衍忽对上喻勉的目光,直接道:“我要求见的是你们大周的皇帝。”   喻勉不冷不热道:“且不说陛下尚在都城不能见你,即便陛下在此,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我诚意来此!你什么态度?”呼衍忽的脾气算不得好。   “阁下莫慌,口舌之争于谁都无利,阁下不妨先说明来意。”左明非适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剑拔弩张。   呼衍忽看向左明非,眸光饶有兴致地亮了亮:“还是美人识大体,不过我此番来此,为的就是见你们大周皇帝,如若见不到,那便无话可说。”   喻勉:“看来你还不清楚这是谁的地盘。”   “中原有句话叫做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大周是礼仪之邦,不会连这句话都不知道吧。”呼衍忽扬起下巴,神情倨傲:“而且我哥哥已经带人埋伏在四周,若是我出事,他会立刻带人攻占上京城。”   “狂妄。”喻勉嫌他聒噪:“来人,拉下去。”   呼衍忽眯了眯眼睛,沉声道:“喻勉!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要见你们皇帝!”   “愣着干什么!抓起来!”喻勉道。   这下子,连左明非都懒得为呼衍忽找补了,他倒了杯茶,递到喻勉手边,心平气和道:“消消气,不必为这种人动怒。”   呼衍忽和他的随从被士兵们牢牢地按在地上。   喻勉一步一步地走近,眼神中满是威压:“我再问你一遍,你所来为何?若你还是不说,我便踏碎你的肩膀。”   呼衍忽丝毫不怀疑喻勉会真的这么做,他咬紧牙关道:“士可杀不可辱!喻勉,看来我哥哥说的对,你掌管大周兵权,又如此嚣张跋扈,果真有反心!”   “住口。”左明非蹙眉,嗓音冷淡地问:“是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呼衍忽心里一咯噔,他不明白左明非为何会知道这些话是有人教他说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呼衍忽癫狂地笑了起来,他亢奋地盯着喻勉,又挑衅地看向左明非:“被我说中了吗?怪不得你们不让我见大周皇帝!你们根本就是想取而代之!”   左明非蓦地一笑:“阁下可知我大周的刑部是什么地方?”   呼衍忽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自然知道刑部是什么地方。   入耳的温润嗓音十分悦耳,却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冷意:“对待不听话的犯人,他们会用上剥皮,腰斩,车裂,刺刑,对了,阁下可知道何为凌迟处死?就像你们草原上的烤全羊一般,将发肤一片一片地割下来,曾有人在这种刑罚下挨了三千六百六十二刀,你觉得你能挨过几刀?”   呼衍忽呼吸一滞,他望着左明非那张风华绝代的脸,故作镇定地说:“美人何必吓我?”   “在下曾为刑部侍郎,从不恐吓人。”左明非语气淡淡。   呼衍忽:“……”   喻勉嗤道:“何必同他废话,既然活着不愿说,那便死后去给阎王说吧。”   呼衍忽咬牙切齿道:“你敢!我哥哥会踏破上京的,喻勉!你大胆!”   “你可知呼延庆为何会派你过来?”喻勉给人最后一击:“他根本就没想让你回去,你以为的哥哥,有把你当弟弟吗?”   呼衍忽宛若一头发怒的狮子,他脸红脖子粗地挣扎:“你休要离间我们兄弟二人,我们是亲兄弟!”   喻勉:“拖下去。”   “且慢!”   这两个字一出来,喻勉便知道要坏事,这下子,冷静如左明非也忍不住额角抽动。   延光帝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他注视着呼衍忽,平静地问:“你要同朕说什么?”   “大周…皇帝?”呼衍忽还未从激烈的情绪中回神。   喻勉啧了声,不顾延光帝在场地吩咐:“来人,将他拖下去,杀了。”   “喻卿,如何处置他,朕说了才算。”延光帝审视的目光落在喻勉身上。   喻勉呼吸微沉:“陛下若是身份暴露,会引来刺客追杀。”   延光帝不容反驳道:“朕心里有数。”   左明非心知方才呼衍忽诬陷喻勉的话被延光帝听了去,惹得帝王生疑…他拉了喻勉一下,“行之,陛下自有定夺。”   喻勉攥紧拳头,“……”和左明非一同退到一旁。   呼衍忽从地上挣扎着起身,他往地上啐了口血沫,抬头问:“陛下既然在此,那方才为何躲着不见我?”他嘲讽地笑出声:“莫非是我克烈部风头太盛,惊着陛下了?”   延光帝脸上不见一丝波澜,甚至算得上好脾气:“阁下突然来此,朕总得判断一下阁下是否有歹意。”   “那陛下可判断出来了?”呼衍忽盘腿坐着。   “约摸能。”延光帝颔首道:“朕已在此,阁下要说什么便说吧。”   呼衍忽用力甩开身上的桎梏,十分不满地站起身,冷哼道:“合作。”   延光帝重复:“合作?”   呼衍忽道:“陛下助我克烈部一统北岳十三部,我克烈部愿同大周结为秦晋之好。”   喻勉和左明非对视一眼,心想还以为北岳内部有多团结一心,原来也是想黑吃黑啊。   延光帝轻轻笑了声:“可这于我大周有何益处?”   “我北岳十万铁骑已至大周内部,若陛下不答应,就莫怪我克烈部翻脸无情。”呼衍忽正色道:“陛下,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大周不足以与北岳对抗,除却藏匿在大周境内的铁骑,我们还有十万人不日则到达边境。”   延光帝看起来有些为难,随后缓缓道:“可惜我皇室适龄子弟多有正妻,不能迎娶贵部女子。”   “陛下多虑了。”呼衍忽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理所应当道:“自然是大周女子嫁到我们克烈部。”   喻勉脸色愈发阴沉,这巴掌都快扇到脸上了,皇帝陛下还是无动于衷,他甚至还耐心地解释:“可我皇室女子也多出嫁。”   呼衍忽摊了摊手:“皇子也可啊,我克烈部民风开放,重要的是联姻…哦对了,听闻贵国九殿下姿容绝世,我哥哥帐内刚好缺一貌美娈童,陛下意下如何?”   听到这里,喻勉冷笑出声,低嗤:“荒唐。”   比起其他人的义愤填膺,延光帝看起来淡定多了,他仅仅道:“于礼不合。”   “皇帝陛下是要拒绝我们克烈部的好意了?”呼衍忽姿态倨傲地说。   “贵部的好意,我们怕是承受不起。”延光帝婉拒了。   呼衍忽轻嗤:“看来传闻是真的,大周能臣多而皇帝弱,分崩离析不过是早晚的事!亡国就在这几年间。”   喻勉嫌恶地看了眼呼衍忽,对延光帝道:“陛下,此人不断口出狂言,动摇军心,不如就地正法?”   对于喻勉的提议,延光帝沉默了,或者说,延光帝故意忽视了。   呼衍忽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给我听好了,我的哥哥丹利单于就在外面,你们若敢杀我,他绝不会放过你们!识相点的,就好好考虑我的提议,兴许大周还能再苟延残喘几年。”   “罢了,放他走吧。”延光帝最终道。   这下左明非也站不住了,他直接道:“陛下,此人不除,必有后患。”呼衍忽和呼延庆擅长双人作战,若是以后战场上遇到,那将是难缠的对手,绝对不能让他们有机会汇合。   “左卿,你所言有理,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延光帝依旧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   呼衍忽得意洋洋地打量着这几个君臣,看来那个人说的对,只要能见到大周皇帝,任凭他再无礼,大周皇帝这个极为注重名声的人,也不会拿他怎么样,拖延了这么久,想来他带来的奸细已经顺利地混入到大周军队里了,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营帐帘子被撩起,随着阵阵寒气进来的是面无表情的季随舟。   呼衍忽转身离开的时候刚好看到季随舟,他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大周还真是多美人呢。”   季随舟稍稍侧脸,毫无温度地看向呼衍忽。   呼衍忽迈动脚步,他对随从趾高气扬道:“呵,男人长得比女人还美,这还算是男人吗?男人不算男人,君主不像君主,国家不像国家,怪不得大周要完。”   只听利刃发出一声铮鸣,季随舟手起刀落,飞扬的血花落在他的脸上,蜿蜒出一条狰狞的痕迹。   呼衍忽被利刃割破了喉管,那几乎在一瞬间。   喻勉和左明非距离呼衍忽很近,在听到利刃出鞘的那一刻,喻勉似乎早有预料地抬起手臂,宽大的玄色衣袖挡住了他和左明非的脸,飞溅而出的血花落在喻勉的衣袖上,没有染脏左明非分毫。   呼衍忽捂着脖颈处的伤口瘫倒在地,如同濒死的鱼一般挣扎嘶鸣,可惜发不出任何声音,在场之人都被这动静怔住了。   呼衍忽不甘心地瞪着姿态淡漠的季随舟,他垂死挣扎,几乎要将眼珠瞪出来。   季随舟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置身事外地盯着地上挣扎不断的人,直到人断了气息,他才重新看向延光帝,唇角缓缓扬起,映衬着他脸上的鲜红血迹,像是一朵招摇绮丽的罂粟。   喻勉微微挑眉,牵着左明非不动声色地退到一旁。   皇帝不让杀的人,王爷给杀了。   呵。   越来越乱。   也越来越好看。   延光帝神色凝重起来,他重重叹了口气:“随舟,你…”   “什么东西,也敢对我指手画脚。”季随舟忽略过延光帝无奈的数落,踢了踢一旁被吓得瑟缩不止的随从,俯身道:“回去告诉你主子,尽管来战,我大周必会奉陪到底。” 第111章 叛臣   侍从呆愣地望着季随舟。   季随舟冷冷道:“还不滚?”   侍从迅速爬起来, 逃也似的跑了。   延光帝走近季随舟,他先是将季随舟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季随舟没事后才开口:“随舟, 你冲动了。”   季随舟甩着刀尖上的血花, 漫不经心道:“我为皇兄明志,皇兄怎的还怪起我来了?”   “此举有失妥当。”延光帝语重心长道。   季随舟转身背对着延光帝, 懒得再听他说, 于是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要被送去和亲的又不是皇兄,皇兄当然不急。”   延光帝无奈道:“朕几时说过要送你去和亲?只是那翰隅王胡言乱语。”   “那他不该死吗?”季随舟发问。   延光帝心累地看着季随舟, 最终叹气道:“杀了便杀了吧。”   喻勉:“……”   左明非:“……”   很好, 他们二人建议杀了翰隅王时,延光帝不是装没听见就是直接拒绝, 到了季随舟这里,延光帝只一句轻飘飘的“杀了便杀了吧”。   恐怕将来弈王想要皇位, 延光帝也会来一句“给了就给了吧”。   翰隅王死在周军之中,北岳人怕是很快就会发动一轮进攻, 喻勉召集将领商讨应战事宜。   营帐外,季随舟捧了一把冰水浇在自己脸上,洗去了手上和脸上的血迹,血迹融化在冷水中,蔓延出更加浓郁的腥味。   季随舟重重地呼了口气, 他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被递了一方帕子,季随舟顺着帕子看过去, 看到了一张带着关切的脸。   “先生…”季随舟下意识唤出声,他这轻轻柔柔的一声, 仿佛又回到了曾经闲云野鹤的样子。   左明非询问:“殿下还好吗?”   季随舟犹豫片刻,最终拒绝了左明非的帕子,他胡乱用袖子擦了把脸,而后岔开话题道:“先生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见季随舟不肯收下自己的帕子,左明非自然而然地收回来,继续道:“只是殿下这般自苦,让人觉得心生不忍。”   季随舟缓缓抬眸,他沉默了很久,左明非始终温和耐心地注视着他,这不由得让季随舟想起在学宫时的某个午后——   作为刑部侍郎,左明非偶尔会去学宫为学子们讲解大周律法,在季随舟眼里,这些入朝官员身上总带着厚重的官场气,但左明非不同,这个享有盛名的刑部侍郎温润随和,不像是刑部的官员,倒像是礼部的。   季随舟性情寡淡,学宫的先生们每每教导他身为皇子,上要忠君爱国,下要造福百姓,可扪心自问,季随舟对这些事情着实提不起兴趣,他经常因为过于怠惰被学宫先生责罚,而左明非是唯一没有责罚过季随舟的人,旁人问起,左明非也只是笑着说:“殿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仅他自己知道,全大周的人都知道——那时候,还是九殿下的弈王一心想出家当道士。   可惜世事无常,当年寡淡懒散的少年成了如今这副喜怒无常的模样。   左明非对季随舟是有些内疚,因为乾德帝的死确实与他脱不开关系,作为乾德帝最宠爱的皇子,若是乾德帝在世,季随舟应是过的比如今自在。   “先生好意,随舟心领。”半晌,季随舟才微微颔首。   左明非道:“其实陛下很关心殿下。”   季随舟看向王帐的方向,随后发出一声嗤笑:“左大人能这么想,那皇兄的目的才是达到了。”   左明非眸光微动,心头闪过几分猜测。   季随舟又成了一副谁也爱答不理的样子,他转身就走:“眼下要紧的是护住上京,上京若失守,则大周必亡。”   左明非望着他的背影:“如何说?”   季随舟停下脚步,他微微仰脸,北风冻住了他湿润的鬓发,吹在脸上异常刺骨,他问:“先生,你信命吗?”   左明非温温和和道:“我更相信事在人为。”   “先生又如何得知,你所谓的人为,不是命运引你做出的决定?”季随舟黯然地垂下眼皮。   左明非顺着他问:“所以,命运会把殿下推向哪里?”   季随舟寥落地笑了声,他意义不明地说:“先生,我是弃子。”   看着季随舟走远,凌乔忽地出现在左明非身前,他挠挠头,不明所以道:“公子,王爷怎么神神叨叨的?”   左明非微叹一声,而后温和地看向凌乔:“你不觉得他可怜吗?”   “可怜?”凌乔理所应当道:“能随心所欲地发疯,还能被皇帝纵着,这叫可怜啊?”   左明非自言自语道:“但愿…殿下真的无二心。”   凌乔好奇问:“若他有呢?”   “除之而后快。”左明非的嗓音平和悦耳,却成功地把凌乔噎住了。   左明非回到营帐内,里面只剩下喻勉,延光帝还有几员大将。   吴懿严肃道:“大周境内出现这么多的北岳人,这边境是如何守的?”   “边境将领…说不定已经叛变了。”秦副将心事重重地说。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墨逍!当初就不该派他去守边!”有人义愤填膺道:“他娘的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墨逍身为学宫祭酒,去边境凑什么热闹!”   “胡将军,话不可这么说,想当初北边战事告急,若非墨逍先生临危受命,那打到上京城外的可就不止东夷人了。”说话的人是北城门的守卫军将领崔闻谦。   秦副将点头:“崔将军这句话公道。”   延光帝看喻勉一直保持沉默,便忍不住问:“喻卿,你如何看?”   喻勉淡淡道:“臣唯陛下马首是瞻,陛下说如何,那便是如何。”   延光帝轻咳一声:“喻卿作战经验丰富,不妨说两句。”   喻勉只说了一个字:“等。”   “等?”   “此时敌暗我明,也只能等。”吴懿颔首表示认同。   胡将军嗤了声,他不服气道:“等?那要等到何时?”   帐外鼓楼惊起,帐内将领瞬间警惕起来。   “敌袭——有敌袭——”有人高声呼喊。   喻勉猛然起身,稳声道:“就现在。”   原本的军营迅速嘈杂起来,士兵们动作迅速地排兵列阵,帐外,左明非已经牵来了喻勉的战马,两人相视一眼,左明非先道:“我会守在陛下身边,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要当心。”   喻勉安抚性地捏了捏左明非的肩膀:“你也是。”   战场上刀光血影,激烈的交战声响彻云霄,血腥气几乎蔓延到了北城门,厮杀几乎持续到傍晚彼时风雪交加,漫山遍野的尸首分不清敌我。   喻勉银枪挥舞,顷刻间便刺穿两人的胸膛,忽地,他眼前窜出一个夹杂着血色的银色身影,这身影宛若一只极速旋转的飞镖,所过之处,血花飞溅,那人脸上身上全是血,真真地印证了何为浴血奋战。   喻勉定睛一看,看清了那宛若修罗的人影,正是季随舟,他目光一紧,心想按照季随舟这不要命的杀法,随时随地都能命丧战场。   “谁准他上战场的!”喻勉皱眉质问。   有人冷嗤道:“弈王那么嚣张,谁能拦住他?”   弈王确实嚣张,只见他单枪匹马地孤身闯入到敌军腹地,人的惨叫声和马儿的嘶鸣声撞击着人的耳膜,季随舟的战马被五六根长矛刺穿,他从马上滚落,没入到人流之中。   喻勉眸光微顿,为季随舟捏了把汗,季随舟的架势不是在杀敌,而是在找死,这般不管不顾的杀意,分明是心存死志。   秦副将嘶喊着:“去救王爷!快去救王爷!”   胡将军一脚踹开身旁的北岳士兵,骂道:“他娘的!谁顾得上管他?”   秦副将吼道:“管不上也要管!弈王若是死在这里,我们都别好过!”   喻勉策马往季随舟的方向驰去,他本以为季随舟可能身负重伤,却见季随舟只是磕破了额头,此时季随舟正将长刀狠狠地从一个北岳士兵们的胸膛中拔出,反手又是一刀。   崔闻谦忽然道:“太尉,你看王爷身边,是不是有个奇怪的人影。”   喻勉凝眸看去,只见一个飘逸如鬼魅的身影跟在季随舟的身边,那人影身着北岳人的白狼盔甲,不动声色地替季随舟除去了身旁的危险。   那个人是谁?   只是眨眼功夫,那身影便先消失了,仿佛是喻勉眼花一般。   喝彩声响彻在耳畔,“王爷威武!!”   “王爷这一刀漂亮!”   “王爷威武!!”   “弈王!弈王!弈王!”   乱军之中,季随舟一刀将敌军将领封了喉,这一刀看得人心振奋,大周军队宛若潮水般地涌向敌军,敌军节节败退,只好撤离。   一战结束,军队休整。   季随舟无视别人的称赞,亦无视别人的白眼,他独自靠在断木上,闭上眼睛假寐。   喻勉走近问:“你在找死?”   季随舟看他一眼,随后又将眼睛闭上:“是啊。”他回答的漫不经心。   喻勉道:“有人在暗中保护你,你可知是谁?”   季随舟环顾四周,戏谑地看着喻勉:“你是说你?”   “我没同你开玩笑。”   季随舟淡淡道:“不知道,没兴趣。”   喻勉沉默片刻,而后道:“滚回你的营帐中去。”   季随舟:“你有什么资格指使我?”   “我大周不需要找死的兵!”喻勉陡然提起音调,怒斥:“战场也不是你找死的地方!”   旁人被这动静惹得频频侧目。   季随舟皱眉注视着喻勉,两人陷入到僵持之中。   凌隆是这时候回来的,他出现在喻勉身旁,呼吸不稳地说:“主子,已经得到确切消息,墨逍失踪了。”   喻勉猛然侧首。   凌隆满身风尘仆仆,他道:“而七万北岳大军已经攻破边境城防,至多五日到达雍州,主子,属下怀疑墨逍已经叛变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季随舟脸色更难看了,他自言自语地喃喃:“不可能,怎么会。”   胡将军骂道:“我早说过这老头不靠谱!”   “先回军营。”喻勉吩咐。   回到军营后,喻勉发现左明非不见了,延光帝心急如焚地解释:“喻卿,太子南下途中遭遇刺杀,与既明他们走散了,现下不知所踪,憬琛带人去增援了,依你之见,可还要加派人手?”   自从与东夷一战,大周兵力锐减,眼下北岳虎视眈眈,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力。   喻勉脸色黑的像锅底:“不如臣再告诉陛下一桩坏事。”   延光帝脸色发白:“什么?”   “墨逍叛变了。”喻勉一字一顿道:“陛下,再有五日,北岳七万骑兵便会到达雍州,加上藏在山中的北岳人,他们兵力不下十万,情况不容乐观。”   延光帝两眼一瞪,只见他脸部和脖子的眼色红紫交加,“呕…”一口黑血从喉间喷出,延光帝像是被突然抽走了力气,摔倒在地上。   场面顿时乱成一团,延光帝悔恨交加,他捶胸顿足道:“是朕用错了人啊。”   季随舟抱臂站在一旁,与其他将领着急的神色相比,他多少有些冷眼旁观。   “朕对不起列祖列宗,朕对不起列祖列宗啊!”延光帝哭喊道,他忽然看向季随舟,像是病急乱投医道:“随舟!随舟…你一向同墨逍先生交好,你一定知道他在哪里的对不对?你去找他说说,不能…不能让北岳人再入境了…随舟…随舟…”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季随舟身上。   季随舟冷冷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喻勉想起战场上看到的那个鬼魅人影,崔闻谦适时开口:“有句话,末将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副将急切道:“啊呀,崔老弟,你别磨蹭了,有话就说!”   崔闻谦犹豫道:“方才战场之上,每当王爷陷入到险境之时,我似乎总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徘徊在王爷身边。”   季随舟微顿,哼道:“口说无凭,你有证据吗?”   崔闻谦识趣地闭嘴了。   喻勉缓缓道:“王爷身边,似乎是有个奇怪的人。”   季随舟怒道:“崔闻谦!喻勉!你们怀疑本王与墨逍勾结放北岳人入境?”   一直对季随舟不满的胡将军阴阳怪气道:“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第112章 帝王心术   尽管延光帝极力维护季随舟, 但由于季随舟同墨逍关系匪浅,他还是被暂时关押起来。   为应对强敌,朝廷的剩余官员正安排百姓陆续离开, 城内的世家大族认为皇帝还未南下, 上京估计着危险不到哪里去,于是他们为了在皇帝面前彰显自己, 打着与京城共存亡的旗号, 打算留到最后一刻。   对此,喻勉心想, 想必是上京安定太久了这才让这些人如此不知死活。   布置好城防后, 喻勉心情沉重地站在城墙上,方才他收到左明非的书信, 信中说太子还未找到,南下的途中流寇遍地, 并不安稳,左明非还嘱咐他要好好照顾自己, 并在信的末尾补充一句:多多留意弈王殿下。   “大人,要将王爷押送回大牢吗?”崔闻谦登上城墙,询问喻勉。   喻勉呼了口气:“陛下如何说?”   “陛下病了两天了,属下不敢前去叨扰。”崔闻谦二十来岁的年纪,看起来还很年轻, 他望着满是疮痍的土地,心情沉重地问:“大人,上京能守住吗?”   喻勉看他一眼,反问:“你觉得呢?”   崔闻谦苦笑道:“一个月前, 上京城内还是歌舞升平的太平模样,如今却危若累卵, 末将…末将不敢猜测了。”   喻勉笃定道:“能。”   崔闻谦眸光微闪,他神色动容地看向喻勉。   喻勉目光旷远道:“我们能挡住东夷人,就能挡住北岳人。”   “嗯!”崔闻谦重重点头,之后,他叹气:“末将未曾想过,墨逍先生竟然是这样的人。”   “你同他很熟?”喻勉追问。   崔闻谦不好意思道:“先前在学宫学习时,末将听过墨逍先生的课,墨逍先生是个很风趣的人…其实,也不怪他人怀疑弈王殿下,墨逍先生对弈王殿下很是亲厚,听闻还传给弈王一套逍遥功法,不过这些都是传闻,末将也只是听一听。”   喻勉突然有了个不好的猜测——弈王先是胁迫延光帝上战场,是想让延光帝死在战场上。   而后墨逍叛变放北岳入境,大周岌岌可危,身为一国之主的延光帝自然颜面无存,换句话话说,若是大周真的亡了,延光帝以死谢罪都不为过。   太子又在这个时候失踪,大周没了能继承大统的储君。   这时,弈王在战场上大放光彩,若是延光帝真出了事,他简直是继承皇位的不二人员。   那这一切,是否是墨逍为了让季随舟继承大统而布的局?   喻勉呼吸急促起来,他迅速转身道:“回军营,见陛下。”   崔闻谦立刻跟上去:“是。”   喻勉行色匆匆地回到军营,到处都是严阵以待的状态,喻勉来到王帐,延光帝已经从昏迷中醒过来了,“喻卿。”他虚弱地唤了一声,而后道:“百姓可还好?”   “回陛下的话,该撤离的都撤离了。”喻勉注视着延光帝苍白的脸,理智回了神,说到底,方才的都是猜测,只要保护好延光帝,一切都有转机。   喻勉又道:“陛下,军营条件艰苦,您尚在病中,不如先行回宫,这里有臣守着。”   延光帝摇了下头,虚弱道:“朕要同兄弟们共甘苦…”   “崔将军。”延光帝招了招手:“朕已派遣弈王去守东城门,你速速赶去,务必保护好弈王的安全。”   崔闻谦道:“臣遵旨。”   喻勉蹙眉:“陛下,此时不易重用弈王。”   “喻卿,随舟是朕弟弟。”延光帝叹气:“东城门在四个城门之中是最安全的,随舟受人怀疑,只有得了军功才能打消他人疑虑,喻卿,朕以性命担保,随舟绝无反心…”   “陛下这是在把我大周的存亡当儿戏!”喻勉忍无可忍道。   延光帝声音冷了下来:“喻卿这是在怪朕?”   喻勉攥紧拳头:“臣岂敢。”   “不必再说了,大敌当前,喻卿你守好七里坡就行。”延光帝不由分说道:“朕自有分寸。”   喻勉憋屈地退下了,他衣角带风地离开王帐,崔闻谦赶上前来,安抚道:“太尉莫生气,弈王那里,末将明白该做些什么。”   喻勉停下脚步,他递给崔闻谦一个令牌,直接道:“崔将军,若是你发现弈王与北岳勾结,不必通报,先斩后奏即可。”   “末将遵命。”   喻勉心中的阴霾挥之不去,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却在此时,前方传来通报,北岳大军再次发动袭击,喻勉来不及细想,再次踏上战场。   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喻勉和吴懿兵分两路,一路突袭,一路包围,最终取得了胜利,也恰在此时,肆虐了好几日的风雪终于停了。   回军营的路上,吴懿痛快地笑着:“依我之见,这北岳人只会打嘴仗!什么七万人的铁骑,这人马分明两万都不到!太尉?太尉!”   喻勉回身,看向吴懿:“吴将军,怎么了?”   “打了胜仗,太尉为何还心事重重的?”吴懿扬起唇角,打趣:“莫不是思念哪家儿郎了吧?”   知道喻勉与左明非事情的将领都笑了起来。   喻勉扯了下唇角,“……”   吴懿调侃道:“太尉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可以理解。”   喻勉果断换了话题:“吴将军不觉得奇怪?今日这胜利来的太容易了些。”   吴懿思索片刻道:“是有些,不过…天佑我大周,说明我大周不该亡,梁将军若还在世,定会欣慰。”   喻勉:“但愿如此。”   喻勉一行人刚回到军营后,忽然几声惊雷巨响,一瞬间,仿佛地动山摇起来,吴懿正在下马,差点摔倒在地,喻勉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吴懿赶忙站稳,惊道:“天爷啊,地震了?”   “不,不是。”喻勉似有所觉地往都城方向看去,他眉心狠狠一跳,差点忘了呼吸,“是上京城,上京城…走水了…不对!”   喻勉目光一紧,炮破声不绝入耳,在这样的震势下,上京城的高大建筑纷纷倒塌,城内的哭喊呼救声似乎传了过来,喻勉心中觉得奇怪,按道理说,上京城内应是没有多少人了,那这接连不断的哭喊声是来自何处?   爆破声停止之后,上京城俨然成了一座废墟,前去查探的士兵回来通传,城中到处都是北岳士兵的尸体,他们是从东城门进入的上京城,原来,他们声东击西,在北面托住喻勉,只是为了从东面进入上京。   发现北岳人的意图之后,崔闻谦和季随舟拼死阻拦,最终,崔闻谦战死,季随舟不知所踪。   进城之后,北岳军队肆意屠杀城中剩下的世家大族,正当他们得意洋洋地以为自己攻占了上京之时,却不知上京之中早就埋好了足以毁灭他们的火/药,最终,上京城成为了这七万北岳人的坟墓。   由此,墨逍放北岳人入关的真实意图展现在众人眼前——墨逍深知大周军队在与东夷人一战后兵力大损,可是北岳铁骑虎视眈眈,在此之下,墨逍诱敌深入,以投敌之假象,放北岳军队入关,当他们深入大周内部,表面上是侵占了大周的领土,但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孤立无援?   最终,在保证大周兵力损失最小的前提下,北岳七万士兵永远地留在了上京城。   墨逍。   喻勉在心底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看着上京城在自己眼前变成一座废墟,喻勉简直心神震荡,与此同时,一些念头在他心中逐渐清晰起来。   王帐之中,延光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朕不相信!朕不相信!你们快去找随舟!快去啊!!”   喻勉深呼吸一口气,吩咐道:“都退下。”   其他将领也是满面哀痛,听到喻勉这句话,他们先是一怔。   喻勉面无表情道:“退下,我有要事同陛下相商。”   其他人纷纷退下。   延光帝满脸焦急地望着喻勉:“喻卿可是有随舟的消息了?”   “臣倒是情愿王爷已经死了。”喻勉听不出语气地说。   延光帝无奈地落下两行清泪:“为了大周,随舟与墨逍先生以身作局,喻卿为何还不信他?”   “臣请问陛下,这真的是王爷与墨逍做的局吗?!”喻勉骤然怒道。   延光帝盯了喻勉片刻,他擦去两行清泪,微叹:“喻卿,什么意思呢?”   喻勉目光如炬地看向延光帝:“与墨逍合作的人,是陛下。”   “这个局,得了十成十好处的人,也是陛下。”   “陛下不肯回皇宫,是因为知道有去无回。”   “陛下非要王爷去守城,是想把上京失陷一罪落实到王爷身上,因为北岳人进城之后,会杀了陛下最厌恶的一群人——世家,这样一来,世家覆灭与王爷脱不开干系,日后,即便王爷有反心,那也将得不到世家的支持。”   “想必崔闻谦也是陛下和墨逍的人,他一直在试图告诉我墨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爷。”喻勉脑海中闪过关于崔闻谦的细枝末节——无疑都和墨逍有关。   “陛下看似对王爷掏心掏肺,实则和先帝一样。”喻勉嗓音低沉:“是你们亲手把季随舟推入了万丈深渊。”   延光帝忽地一笑,他和声道:“喻卿这样的人,也会替旁人不公?”   喻勉语气淡漠道:“臣自知不是什么好人,可也断然不会跟人合伙去欺负一个孩子。”   “有什么所谓?”延光帝不以为意道:“和大周比起来,随舟的利益是最微不足道的。”   喻勉想起来延光帝曾对左明非说过的话:“父皇在时,谁都知道随舟是他最宠爱的皇子,可也是父皇,多次陷随舟于不义之地,只因为随舟的利益在帝王的眼中最为微不足道,所以即便父皇宠他护他,却不在乎他的想法,最终导致他众叛亲离,落下一身骂名。”   这话里面隐含的帝王,恐怕也包括了延光帝自己。   延光帝缓缓起身,他尽管脸色脸色苍白,却一扫虚弱之态,他仍旧语气平和:“朕之所为,皆是为了大周,爱卿,还想质问朕些什么吗?”   君主如此,喻勉该是欣慰的,毕竟延光帝没有他看起来那般无用,但喻勉的心情却沉重得很。   喻勉喉咙发紧:“臣不敢。”   “嗯,朕晓得,爱卿最有自知之明,说起来,朕日后还要多多依仗爱卿。”延光帝又咳了两声,而后道:“爱卿既然那么关心随舟,那朕就派你亲自去将随舟接回来。”   喻勉抬眸看向延光帝。   延光帝和颜悦色道:“朕如何会舍得自己的弟弟枉死?放心吧,随舟还活着。”   喻勉神色阴沉地转身。   “喻卿,若叫随舟知道,他身边的至亲都在算计他,你猜他会如何?”延光帝的声音喻勉身后传来。   会如何呢?喻勉心想,那孩子本来就不想活,知道了这些事只怕会更加想死。   延光帝用一种有苦难言的语气道:“朕相信爱卿会守口如瓶的。” 第113章 庇护   寒冬凌冽, 空气中杂糅着硝烟之气,硝烟之气中又裹挟着血腥味,夕阳逐渐倾颓, 将苟活于世之人拉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喻勉策驰在通往上京的道路上, 他眉心紧皱,目光烦躁地望着远方, 想从已成废墟的昔日都城里寻找出什么。   路上所见皆是尸体——北岳人的尸体, 往日繁华不再,硝磺之气蔓延在都城上空。跟随喻勉而来的周军气氛沉闷地清理着战场, 喻勉继续往前奔驰着, 直到看到一个单薄的人影。   残阳如血,余晖镀在季随舟身上, 显得他整个人有些缥缈,似乎要随着落日消失一般。   季随舟背上背着一具尸体, 他行尸走肉般地前行着,喻勉看不清他的表情, 便唤了一声:“季小九。”   闻声,季随舟缓缓抬头,他脸上血迹未干,神色空洞又茫然,待看清来人之后, 他眸光微闪,微微启唇,欲言又止地望着喻勉,整个人仿佛要碎掉一般。   喻勉下马, 大步走向季随舟,他心绪复杂地望着季随舟, “殿下…还好吗?”   这显然是句废话。   季随舟低声喃喃道:“我没守好东门…是我没收好东门…”   喻勉喉结滚动,嗓子有些干涩,“……”   “我原是要死守东门的,可我的头太疼了,我疼晕过去…再次醒来时,他们都死了…”季随舟语无伦次地说:“还有一个,晋二没死…晋二哭着求我救他,我答应了,我说好…我就将他背出来了…”   喻勉看向季随舟背上世家装扮的少年,想来是季随舟的旧友,“殿下。”喻勉嗓音低沉:“晋二公子已经断气了…”   季随舟身子一僵,他摸着身前冰冷的手,泪水从脸上滑落,“我想救他的…”   在季随舟身上,喻勉仿佛看到了曾经麻木低沉的自己,绝望失意的左明非,还有含恨而终的白鸣岐。   “殿下,此处不易久留,先随我回军营。”喻勉拉住季随舟的胳膊。   季随舟执拗地站着,他望着不远处的大周骑兵,几近惨淡地笑了声,低声喃喃:“我回不去了啊。”   喻勉皱眉回首,他望着季随舟毫无生气的脸,后知后觉到,延光帝的所作所为,季随舟如何会不懂?他启唇:“你知道是陛下…”   “嘘。”季随舟竖起满是伤痕的食指,有气无力地笑了下:“喻大人,有些事情说不得。”   “你猜出来了?”喻勉心有预感。   “只是猜测…也只能是猜测。”季随舟仰脸望着乌压压的天际,声音哽咽道:“若是猜测成真,那我这一生…不就太可笑了吗?”   父不父,兄不兄,子不子。他只是一颗被利用的棋子。   季随舟痛哭出声,他扑通跪地,身后的尸体也摔落在地,庆幸的是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可是怎么会…父皇他待我那样好,皇兄他看着我长大…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又怎能否认那些过往…”   季随舟双手紧紧抱着头,一边摇头一边否认:“所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没守好东城,只能是我…”   训练有素的骑兵接憧而至,喻勉通往留意到了以胡将军为首的周军,他目光一凛,挡在季随舟身前,淡淡道:“胡将军,你不去忙着打扫战场,来此作甚?”   胡将军的目光落在喻勉身后的潦倒少年身上,高声道:“弈王以城内世家为饵,放敌军入城,虽取得大捷,但世家无辜,他需得偿命。”   喻勉冷笑一声,缓缓道:“偿命可以,圣旨呢?”   胡将军意味深长地翘起唇角:“我们随太尉而来,奉的自然是太尉的指令,哪里有圣旨?”   喻勉脸色微变,片刻后,他从喉间发出一声低笑。   陛下好计谋啊,先是将不择手段的名头安在季随舟头上,让季随舟背了害死上京世家的罪名,又派他“诛杀”季随舟,这样既消灭了七万敌军,还能将“罪魁祸首”季随舟定罪。   延光帝自己落了个干干净净——毕竟他生性软弱,优柔寡断,当初连王太后,五王爷这等叛军都不忍定罪的陛下,又岂会伤害自己最疼爱的弟弟?   那只能是喻勉来。   喻勉在替季随舟觉得憋屈的同时,心中竟然有些久违的欣慰,帝王心思缜密如此,于大周而言,这并不是一桩坏事,   望着喻勉变化不定的神色,胡将军趁势劝道:“太尉,只要除掉弈王,我大周安定指日可待啊。”   这倒也是。   季随舟活着就等于提醒延光帝这段不光彩的往事,而且即便是以世家性命作饵,除掉七万敌军的功名也是落在季随舟身上的,谁能保证季随舟不会居功自傲,继而拥兵自重呢?   就如同季随舟说的那样,从来都不是他想做什么,而是他们以为季随舟要做什么。   政客们都喜欢在麻烦变大之前将这苗头掐灭,喻勉也一样,良心于他们而言,是最不中用的东西。   喻勉手腕翻动,顷刻间,一杆银枪便出现在他手中,喻勉缓缓转身,将银枪架在了季随舟肩头。   季随舟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四目相对,季随舟读懂了喻勉眼中的冷漠杀意,他缓缓闭上眼睛,连反抗都不曾。   季随舟从未对喻勉抱过希望,这个几乎站在大周权力顶端的男人,如何会为了一个帝王的弃子而手下留情?   喻勉眯眸注视着季随舟:“季尧,不顾世家性命放敌军入城,这罪名你认还是不认?”   季随舟可笑地嗤了声,仍旧闭着眼睛。   喻勉压低枪杆,季随舟疼的眉头皱了皱,他听到喻勉继续问:“怀有二心,意图谋反,这罪名你认还是不认?”   季随舟:“……”   胡将军心有不耐,却不得不毕恭毕敬道:“太尉,不必同他废话,您的时间宝贵…”   喻勉给了胡将军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本官做事,何需你来指教?”   胡将军脸色黑沉道:“只是太尉这般磨蹭,回头陛下问起…”   喻勉不容置疑地打断他:“此事是本官一人所为,与陛下何干?”   胡将军骤然语塞:“……”   喻勉眸光危险地落在胡将军身上:“反正也要杀个皇亲国戚,本官不介意再杀一个不听话的下属,你觉得呢?”   “属下知错。”胡将军后背发凉,他丝毫不怀疑喻勉会这么做。   喻勉重新看向季随舟,他持续加重手头力道,语气深沉:“季尧,两面三刀,取得易山居少主信任,继而害死易山居宗主,这些罪名,你到底是认?还是不认?”   季随舟蓦地睁开眼睛,他呼吸微重,目光沉沉地望着喻勉:“……”   喻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季随舟,态度冷漠:“你若认了,本官现在便了结你的性命。”   季随舟跪坐于地,他双手攥住地上的残雪,血水和雪水一同融化在他手中,他垂首轻声道:“不认…”   喻勉唇角微微扬起:“什么?”   “不认!”季随舟骤然抬头,双目满是泪水,却也无比坚决:“我不认!害死易宗主的不是我!怀有二心的不是我!放敌军入城的更不是我!我不认!”   “我不认!!”   “不认!!!”   “好!”喻勉忽地转身,锋利的枪尖对准眼前众人,他道:“那就别再寻死觅活,留着一口气去洗刷你的不甘与遗憾,听到了吗?”   季随舟似是难以置信一般,他仰脸看着眼前伟岸的身影:“喻大人。”   “拿起你的刀,活路是自己闯出来的。”喻勉微微侧首,看向季随舟。   胡将军对这变故始料未及,他恼怒道:“太尉!你这是何意?”   喻勉不疾不徐道:“如你所见,弈王无辜,无辜之人,何需偿命?”   胡将军喝道:“太尉!你这是置…”   “放肆!”喻勉冷斥出声。   压迫感从四面八方升起,排山倒海般的压力扑面而来,胡将军一时呼吸困难,喻勉霸道且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一切罪责皆有本官承担,谁若再废话一句,军法处置。”   胡将军呼吸沉了沉,他目光晦暗:“既如此,太尉莫怪末将无礼,来人!动手!诛杀弈王,以正朝纲!”   “你个奶奶的!胡老四!你敢对太尉不敬?”吴懿带着人马姗姗来迟,他从雍州一战便跟着喻勉,一年来,两人并肩作战,历经生死,吴懿早就认准了喻勉,因此喻勉要护下的人,吴懿拼死也要护着。   胡将军明白硬碰硬没有好处,于是目光穿过喻勉和吴懿这两个硬茬,落在季随舟身上,扬声道:“王爷!喻勉能护你到几时?所谓君为臣纲,那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还望王爷明白这个道理。”   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   多年前,白家军的覆灭也似是因为这么一句话。   喻勉心火陡生,银枪宛若游龙划破夜空,直接将胡将军削落在地上,胡将军惊恐地仰躺在地,脸侧是喻勉的银枪。   喻勉闪身至他的跟前,目光冷峻狠厉:“本官要护的人,便是阎王来了也不能动,君要臣死?呵,如今本官已是万人之上,又何需在乎君为臣纲!”   大不敬之话从喻勉口中说出,在场之人皆被喻勉身上发出的骇人气场震慑住。   突然间,地动山摇之感袭来,高耸的废墟摇摇欲坠,城墙竟是要坍塌之状,喻勉心觉不妙,率先反应过来,高声吩咐:“跑!废墟要塌!”   城墙倒了下来,尘土漫天,除喻勉与季随舟之外,其他人皆骑马逃过了这意外灾祸,没逃过去的小部分人被碎石砸成了轻伤。   昏暗之中,喻勉将来不及躲闪的季随舟护在身下,如同护住了当年无人庇佑的他们。 第114章 忆往昔   入目是一片黑暗, 喻勉花了些许时间才渐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喻勉眨了眨眼睛,他不确定自己是失明了还是周围原本就是黑暗的。   “季…小九。”喻勉仰面唤了一声, 他声音沙哑的厉害, 几乎变了音调。   周遭是死水般的沉寂,好似身体已经故去, 但意识还在在黑暗中浮沉。   微许亮光蔓延过来, 喻勉松了口气,他又叫了一声:“季小九。”   “叫谁呢?”   打趣的声音传来, 喻勉禁不住浑身僵硬, 他难以置信地蹙眉:“白鸣岐?”   “还知道我是谁,看来没摔傻。”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入到喻勉耳朵里, 随之而来的是一只手,那只手不轻不重地敲在喻勉额头上, “记着啊,你欠我一命。”   喻勉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他想起来了,此前秋猎遇到大批刺客,这些刺客仿佛从天而降一般,禁军一时未招架住,在兵荒马乱之际, 喻勉和白鸣岐被敌人逼至一陡崖摔了下去,再次醒来时,就到了这处山洞。   喻勉磨了磨后槽牙,“这些刺客应是事先埋伏好的。”   白鸣岐添了一把柴火, 柴火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他不疾不徐道:“嗯, 看身手似是军中之人。”   “这次秋猎又是东宫操办的。”喻勉微微侧脸,看到了白鸣岐的身影,白鸣岐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你觉得这些刺客是太子的人?”   “谁知道呢?毕竟同室操戈的例子不在少数。”喻勉动了动肩膀,从地上坐了起来:“陛下素来偏袒九殿下,引得东宫不满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说出来太过大不敬,但凡白鸣岐靠谱点就不会任由喻勉说下去,可惜世子同他师弟混惯了,再离谱的话都敢说。   白鸣岐认同道:“是啊,九殿下今年才六岁,陛下就把亲王府邸赏了出去,若等他再长大些,谁知道会不会成为东宫的对手,此种情境之下,太子若是要反,也在情理之中。”   喻勉瞥了白鸣岐一眼:“祸从口出。”   白鸣岐乐了:“呦,原来你知道啊。”   喻勉:“……”   白鸣岐往后仰躺,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山壁上,“你知道朝中近来的传言吗?”他问。   喻勉颔首,将这传言说了出来:“周之危亡,皆系于九。”顿了下,他意味深长道:“这里‘九’约摸就是九殿下了,呵,一个六岁的奶娃娃。”   “说是国师占卜出来的。”白鸣岐讳莫如深道。   喻勉歪头问:“你信这个?”   白鸣岐扬起唇角:“重要的不是我信不信,而是朝臣们信了,太子信了,所以他们按捺不住地对九殿下动手了。”   喻勉继续道:“你待如何?”   白鸣岐放下扒拉火堆的木棍,含笑看向喻勉:“阿勉,与我而言,我效忠的是大周,谁做皇帝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只要他在其位,谋其政,我都会好好辅佐他。”   喻勉轻嗤:“说的好听,但是思之,国君之喜好,关乎家族之存亡,你想辅佐明君,也得明君愿意你辅佐才行,若是这般,你还觉得谁做皇帝对你来说都没所谓吗?”   “是。”白鸣岐坦然道:“哪怕我被君主厌弃,只要我为官一天,便会竭尽全力效忠大周。”   喻勉不置可否地瞥了眼白鸣岐:“……”   师父说的没错,白鸣岐是个纯臣,而喻勉更适合做个政客。   白鸣岐微叹:“不过这次太子做的有些过了,九殿下是他的亲弟弟,再怎么说也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喻勉百无聊赖道:“我倒是觉得他做的没错,将麻烦变大之前先除去了,如此看来,他行事也没有那般软弱,是个合格的掌权者。”   白鸣岐玩笑般道:“阿勉,小心祸从口出。”   喻勉白他一眼,将原话奉还:“呦,原来你知道啊。”   白鸣岐哈哈大笑起来,喻勉看他片刻,也忍不住翘起唇角。   倏地,山洞外传来动静,喻勉警惕起来,冷声道:“谁在外面?”   白鸣岐严肃起来,喻勉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山洞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喻兄吗?”   喻勉收起浑身戾气,微微扬眉:“左三…公子?”   草丛翕动,山洞口走过来两个一大一小的人影,喻勉和白鸣岐对视一眼,眸中均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走来的不止左明非,还有一个小娃娃,他被左明非牵在手中,看起来有些战战兢兢。   左明非温和作揖:“见过二位兄长。”   白鸣岐起身道:“憬琛,你怎么在这儿?还带着九殿下?”他弯腰看向季随舟,笑眯眯地打招呼:“殿下好哇。”   季随舟急忙躲到左明非身后,他死死地抱着左明非的大腿,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憋的眼泪珠子都挂在了睫毛上。   左明非忙低头去哄:“殿下别怕。”   白鸣岐满是汗颜地回头,他指着自己的脸问喻勉:“我长得很吓人吗?”   喻勉漫不经心道:“不吓人,但是丑,许是被你丑哭了。”   “我去你的!”   哄好季随舟之后,还是少年模样的左明非看向喻勉和左明非,解释:“刺客偷袭时,我正在教殿下读书,当时场面乱成一团,我只好带殿下先行逃离,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没想到二位兄长也在。”   喻勉打量着左明非,比起昨晚吃烤肉时那个光风霁月的小公子,现下左明非形容狼狈,衣衫破损,看来也同刺客交过了手。   喻勉的目光又落到季随舟身上,他多了几分戏谑的口吻,对左明非道:“看来左三公子带了块烫手的山芋。”   这“山芋”是谁所有人心知肚明,自然是窝在左明非怀里的季随舟。   听到这里,左明非微微挺起脊背,他没有看向喻勉,态度也有几分冷然:“即便没有这烫手山芋,喻兄也伤的不轻,可见这不是山芋的错。”   “……”   生气了,喻勉眸光微闪,心想可算见了这小子的另一面。   白鸣岐轻咳一声,心知他和喻勉的对话可能被左明非听到了,他语重心长道:“憬琛,方才我们只是闲聊几句,阿勉他并没有赞同太子做法的意思…”   喻勉打断白鸣岐,淡淡道:“我有。”   白鸣岐:“……”你个狗东西!   喻勉一字一顿道:“为君者,当杀伐果决。”   左明非缓缓看向喻勉,眼中的光芒有微许黯淡,他道:“哪怕以无辜之人的性命为代价?”   喻勉别开眼神,置身事外道:“思虑太多,不足以成气候。”   左明非很是失望地看了眼喻勉,他们明明昨晚还在吃着烤肉把酒言欢,今天便因为政见不同出现了分歧。   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   喻勉将左明非惆怅失落的样子尽收眼底,颇有闲情逸致地想,无论是何模样,左三的风采果然不是一般人可比拟的。   清晨时分,喻勉被一阵啜泣声吵醒,他睁开眼睛打量四周,白鸣岐和左明非已不见踪影,约摸是去找吃了,只剩下他和季随舟。   季随舟小小一个人儿缩在草团上,看起来孤零零的,他苍白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珠,稚嫩的声音惊慌不定地喃喃:“别杀我…父皇救我…父皇…”   喻勉走近季随舟,看着颤抖不已的一团儿,他心想,怪可怜的,但是——   谁让他生在了帝王之家呢?   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   这个声音从喻勉心底冒出来,这声音继续蛊惑道:“这孩子日后会成为大周的麻烦,会成为你的麻烦,你不是想做权臣吗?他必定不如太子好操纵,现在就杀了他,解决掉这个麻烦。”   这个声音越来越大,喻勉缓缓抬手,掌心凝力朝季随舟的头顶抚去。   “对,就像现在这样,清楚掉所有的麻烦,你会如你所愿。”这充满欲望的声音像是喻勉自己的,又像是另一个人的。   喻勉啧了声,他闭上眼睛,不耐烦道:“究竟是如了你的愿?还是我的愿?”   眼前情境骤然消失,喻勉出现在一片虚空当中,眼前是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正是他曾在南山环境中遇到的,他的心魔。   喻勉冷冰冰地看向心魔,“滚回去,我现在没空搭理你。”   “可我出现了,这证明你确实想杀了季小九。”心魔得意洋洋道。   喻勉摩擦着指尖,脸色愈发阴晴不定起来。   心魔遗憾道:“你何时也伪善起来了?你怕憬琛知道你杀了季小九而生你的气吗?有什么所谓?大不了将憬琛也关起来,你有这个能力,喻勉,思虑太多,不足以成气候,这可是你说过的。”   说着,虚空之中又出现了一个人——是成年之后的季随舟,他躺在地上,虚弱得近乎透明,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心魔的声音萦绕在喻勉耳侧:“杀了他,喻勉,杀了他,杀了…”   喻勉蓦地出手,他果断狠厉地掐住心魔的脖颈,心魔难以置信地望着喻勉,“你…你又掐我?!”   上次在南山环境之时,喻勉便是这般不留情面。   喻勉无动于衷地望着眼前挣扎的心魔,“是你自不量力。”   心魔不服气道:“你敢说你没有杀人的心思?”   “我有。”喻勉并不否认:“一个高度便有一个高度的视角,位高权重者从来都不该共情无权无势者,这些道理我从来都知晓。”   所以,他只需按照自己的计划,将计划之外的障碍都给清除掉。   这下子连心魔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喻勉望着地上昏迷的季随舟,自言自语道:“…只是我若杀了他,就等同于杀了曾经的自己,憬琛和思之。”   喻勉的神色缥缈淡漠,但说起曾经的他们时,语气又莫名温和,说完,他掀起眼皮看向心魔,冷冷道:“那样就没有如今的我,还有你了,你个蠢货!”   心魔有些失魂落魄,他不是滋味地盯着喻勉,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索然无味,喻勉这个人,冷漠得近乎超脱。   他什么都知道,却还有心魔。   怪哉。   心魔渐渐消散,喻勉意识到自己的思绪正在渐渐回笼,半梦半醒间,喻勉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山洞——   左明非回来时,看到喻勉背对着洞口,手放在季随舟的头顶处不知道在干什么,他心下一惊,手中的果子啪嗒啪嗒地落地,左明非提高音调:“喻勉!你在做什么?”   闻声,喻勉微微挑眉,他稍微侧身,看到了奔跑过来的左明非。   左明非心慌地看向草团上的季随舟,看清季随舟好转的脸色后,他不由得微愣,而后诧异地看向喻勉为季随舟输送内力的手,“喻兄你…”   喻勉收手的同时顺毛捋了把季随舟柔软的发顶,他看了左明非一眼,颇有闲心地问:“为何不直呼我的名字了?”   左明非脸色憋的通红:“……”   喻勉饶有兴致地抱臂,不疾不徐道:“九殿下受惊发热,我为他输送内力调息,你以为…我在做什么?”   左明非:“……”喻勉昨晚那番言论,是谁都会误会他想要对九殿下不利的吧。   喻勉蓦地咳了起来,他身上还有伤,又为九殿下输送了内力,虽然对他没什么损失…但是左三在这里,他还就得表现出有损失的样子来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左明非大惊失色地扶住喻勉:“喻兄!你…你感觉如何?”   真可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喻勉摆了下手,顺着左明非的力道坐了下来。   左明非自责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怀疑喻兄。”   喻勉含笑摇了下头:“我昨晚说了那些话,你有怀疑也是正常。”   左明非更加内疚了,思索片刻后,他略显不解地望着喻勉:“只是,喻兄既然觉得太子的做法没有错,为何还要替九殿下输送内力?”   喻勉:“……”是啊,为何呢。   左明非执着地盯着喻勉,天光在他的双眸中游动,这粼粼波光似乎要将喻勉整个人淹没。   喻勉佯做不经意地挪开目光,一本正经地强词夺理道:“太子是太子,我是我,我认为他没做错的事,我又不一定要做。”   “明白了。”左明非整个人轻松下来了。   喻勉忍不住问:“你明白什么了?”   左明非压下唇角,模仿着喻勉强词夺理的语气,道:“喻兄这便是严格要求别人,宽容对待自己了?”   “……”喻勉盯着左明非不发一语。   左明非原本还能理直气壮地调侃喻勉,可喻勉的目光太过直白,他越来越不自在,最后竟有些落荒而逃地转身,去替季随舟掖了掖并不存在的被角,“我…失言了,喻兄莫要计较。”左明非背对着喻勉,只露出一对微红的耳朵尖。   “怎么会,你说的很对。”喻勉的语调听起来懒洋洋的,似乎吹在了人的耳边。 第115章 天意   随着知觉的恢复, 四肢百骸传来的疼意让喻勉越来越清醒,他听到耳边传来的淙淙水声,脑海中少年模样的左明非越来越虚幻, 喻勉忍不住抬手去抓那片虚影:“憬琛…”却是抓了个空, 手臂重重垂落,砸在喻勉自己的腹部, 这下子算是彻底把他砸醒了。   喻勉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是盈盈月辉,他稍微转动脑袋, 看到了躺在一旁并且不知死活的季随舟。   两人身上俱是湿漉漉的, 喻勉脑海中回忆起来,当时废墟坍塌之时, 他和季随舟来不及闪躲,被埋在了废墟下面, 接二连三地震荡又毁坏了护城河堤,冰面破裂, 洪流席卷着冰块与石块,将他二人不知冲向了何处。   果真是祸不单行,喻勉眼中暗芒微闪,脸上却仍是看不出情绪,他开口:“阁下既然肯出手相助, 又何必躲躲藏藏?”   细微的脚步声出现在喻勉头顶上方,“喻大人。”陌生的和蔼音调响起,这声音能让人联想到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   喻勉眉心动了动,他手肘撑地艰难地起身, 身上传来的疼意让他不得不皱起眉梢,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凶神恶煞的狠意, 他呼吸略微散乱地靠在山壁上,凝眸看向不远处藏在暗影中的人,嗓音沙哑:“墨逍。”   “果然瞒不住喻大人。”墨逍仍然藏在阴影中,似是笑了一声。   喻勉的口吻有些漫不经心:“在下有一事不明,墨先生既然决定和陛下做局牺牲季小九,现下又何苦救他?”他当然明白,在他和季随舟不省人事之时,若非有人出手相助,哪能逃得过那湍急冰流。   “我并非救他,而是救你。”墨逍的声音听起来中正温和,十分惹人信赖:“喻大人,无论你相信与否,大周的命数与你息息相关,所以你不能死。”   喻勉嗤道:“若我记得不错,当年‘周之危亡,皆系于九’的言论是你传出来的,是吗,墨先生?还是说我该叫你一声国师?”   墨逍没有出声,但喻勉不觉得他在心虚,反而,他是在观察喻勉的情绪。   喻勉不屑一顾道:“我这个人最不信的就是命数,所谓命理之说,不过是占卜者在自圆其说。”停顿片刻,喻勉满是嘲讽地看向那片阴影,悠悠道:“先帝倒是信你,倘若他泉下有知你害他儿子到这步田地,你猜他会作何感想?”   墨逍回答:“会心疼。”顿了下,他喟叹道:“陛下最疼随舟了。”他口中的陛下自然是先帝。   喻勉觉得可笑,他不冷不热道:“如此说来,季小九确实疼得不轻。”   “……”墨逍沉默片刻,而后道:“随舟有随舟的命数。”   “你不如算算你自己的命数。”喻勉最听不得这些虚无缥缈的话。   墨逍低叹道:“老夫…罪孽太深,自然是不得善终。”   喻勉:“你现在就可以自我了断。”   接二连三地被呛,墨逍深呼吸一口气,诚恳地提醒:“喻大人,若是老夫记得不错,老夫应是你的救命恩人。”   “所以呢?要我对你感恩戴德,再完成你的意愿誓死守卫大周?”喻勉凉凉道。   “看来你并不打算。”墨逍觉得有趣,他追问:“你不讲究投桃报李吗?”   喻勉干脆道:“不。”   墨逍瞥了眼昏迷的季随舟,继续道:“就像你救了随舟,就只是想救他,却并无他求?”   承认自己的好意对喻勉来说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他轻嗤一声:“我能指望一个小废物做什么?”   墨逍似是欣慰地呼了口气,他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地把随舟交给你了。”   喻勉眯起眼睛:“……”   墨逍苦笑了声:“喻大人,算起来,随舟是我的徒弟,若非时势如此,我也断然不愿看他沦落至此,可惜世事如棋,随舟也只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喻勉沉默地盯着墨逍,他想,至少他要比季随舟幸运些许,他的亲人挚友可从未打着关心他的名义将他拖进深渊。   太平盛世时,季随舟是恩宠无限的皇子。   家国动荡时,季随舟又是被人人算计的棋子。   哪怕是喻勉自己和左明非,也曾以恶意揣度过季随舟。   喻勉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人真心对待季随舟?   “喻大人,现如今朝廷之内,能护住随舟的人不多,哪怕是圣上和我,也时常挣扎于是否要除掉他的念头之中。”墨逍沧桑的声音里略带自嘲之意:“喻大人,老夫并非挟恩图报之人,但今日少不得拜托大人一事。”   说到这里,墨逍走出阴影,冲喻勉深深地做了一揖:“还望大人看在今日的份上,护住随舟…若有可能,放他自由。”   喻勉漫不经心道:“你又怎知我今日救他一命,不是为了以后名正言顺地杀了他?”   “你不会。”墨逍目光如炬道:“从你以身保护随舟时,老夫就晓得,你不会。”   喻勉眼睫微动,却是没有反驳。   那时候,他选择护住季随舟,也选择了与少时的自己站在一起。   “你…”喻勉抬眼,发现原先站在不远处的人已经不见了,他盯着那片空地看了许久,最终挪开目光,踉跄着起身,走到季随舟身边。   喻勉用手背拍了拍季随舟的脸蛋:“季小九,季小九!”   触手是炙热的温度,喻勉顿了下,用掌心贴在季随舟的额头,心想,麻烦,发热了。   倒是和梦里的情景一样,不过现在,喻勉已经没有多余的内力输送给季随舟了。   斟酌片刻后,喻勉扶起季随舟,起身的瞬间,头重脚轻的眩晕感让喻勉差点没站稳,他定了定心神,仔细辨别着周围的方向,然后背起季随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京的方向走去。   喻勉推断这条小道离京之路,不过经过战乱,这里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喻勉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只能凭着经验前进。   “喻大人…”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后背传来。   喻勉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你醒了。”   “我记得…”季随舟闷声说:“我记得…你这样背过我…”   喻勉以为他烧糊涂了,没有递腔。   季随舟的声音很轻:“那年我六岁…当时有你,有左三先生,还有白家世子…”   喻勉蓦地想起来了,好像确实是这样,在山洞内过了一夜后,他们三个带着还是六岁的季随舟一同回城,当时季随舟也是这样高热不断,他们三个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只能轮流背着季随舟,不过喻勉的身体好过左明非和白鸣岐,所以他背着季随舟的时间居多。   “那时候,左三先生交代过我说,若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那就记得藏拙…”季随舟无助地拽了拽喻勉肩膀处的衣料,他虚弱的声音中有几分茫然:“我藏拙了…可为何,为何还是成了如今这般…喻大人,你活得比我久…你知道答案吗?”   喻勉嗓音低沉,夹杂着几分不耐烦:“你若是有力气了,那便下来自己走。”   “我不想。”季随舟死气沉沉地说:“我不想走,我也不想活。”   “既然如此,那就闭嘴。”喻勉冷冷道:“我不想跟你说话。”   季随舟:“……”他安静下来,不知道是又昏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   “季小九。”喻勉漫无目的地唤了一声,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搭理季随舟,可既然都叫了季随舟的名字,喻勉还是决定把话说完:“有些事情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喻勉感觉季随舟的身体僵了僵,他稳声道:“但你可以创造答案。”   乌衣案后,喻勉也在找寻一个答案。   找不到,甚至是一无所获。   但在十一年后,他亲自创造了这个答案。   季随舟没有回应。   喻勉也不再说话,或者说,他没心情说话了,月亮不见踪迹,四下一片漆黑,黑暗蔓延出焦躁。   喻勉走得很慢,身后的季随舟越发烫手,喻勉并不怀疑,季随舟可能真的会在他的背上咽气。   忽然,喻勉望见前方有一点亮光,他站住脚步定睛看过去,真的有一点豆大的亮光,喻勉加快脚步,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这亮光越来越清晰,好像是一盏灯,在寒风中孤零零地闪动着。   喻勉加快脚步,终于到达了亮光附近,待他看清灯盏旁边的孤坟时,喻勉愣住了。   白氏鸣岐之墓。   喻勉当然记得这座坟墓,这是他亲自为白鸣岐立的,现下坟头有一盏灯,像是特地来为喻勉指引方向,这灯光忽明忽灭,看着好似白鸣岐那不靠谱儿。   “白思之。”喻勉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你从坟里爬出来了?”   脚步声匆匆,有人高喊:“这边!这边有动静!”   喻勉目光犀利地瞥过去,他戒备地直起身子,留意到山下举着火把的人。   “喻勉!”平日里温润的声音失了分寸,左明非的声音里满是焦急不安:“喻勉!是喻勉吗?”   瞬间,喻勉的满目冰峭融化在眉梢眼角,他寻声望去,看到不远处跑来的熟悉身影。   左明非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喻勉,他浑身都在颤抖,“我快吓死了,你去哪儿了?”左明非变了音调:“我南下回来就听说你失踪了…喻行之!喻行之!”   左明非的眼泪如同溃堤的洪水,来的又急又凶,直接看傻了一众随从。   端方温和的左大人还有这一面?   喻勉一边拍打着左明非的后背,一边稍稍后退腾出空间,他注视着左明非满是泪水的眼睛,言简意赅道:“说来话长,放心,我没大事,多亏了这盏灯。”   难不成,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喻勉有几分怅然地想,此情此景,和多年前的一样,生病的还是那个人,然后走了一个人,只剩下他和左明非。   左明非紧紧抓着喻勉的胳膊,他扭头看了眼白鸣岐的坟墓,鼻音浓重道:“灯?多亏了什么?这盏灯是我南下回来祭奠白兄时放下的,回去之后就听说你和王爷被决堤的河水卷走了,我找了你一天了…”   左明非还在说些什么,喻勉已经听不清了,他太累了,于是他顺势往前方一倒,砸在了左明非身上,季随舟也跌落在地。   左明非紧紧抱着喻勉,“行之?行之!”他焦急回身:“来人…”   那盏灯还在风中若隐若现地亮着。   原来不是天意,喻勉松了口气。   是左三。   昏过去之前,喻勉轻扯住左明非的衣袖,心想,这下总算是摸到真的了。 第116章 争论   “左大人放心, 太尉虽然伤势严重,但好在太尉的内力至纯至阳,对恢复伤势大有裨益。”若隐若现的声音穿到耳边, 喻勉动了下手指。   左明非询问:“那他何时能醒过来?”   太医回答:“按道理说, 太尉大人已经昏睡两日了,该是醒来了。”   左明非不放心地追问:“真的无大碍吗?”   太医语重心长道:“太尉大人的身体多年前几经摧残, 好在有怪医替他医治, 再加上扶苏谷的枯木逢春之术对人体有温养之效,如今太尉的身体比起常人来只会是更为强健, 现下太尉还未醒来, 许是身体还处于疗愈之中,左大人不必太过担心。”   左明非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他颔首道:“有劳您了。”   “还有一事请左大人替太尉大人记着。”   “您请说。”   “此番醒来,太尉不可太过…操劳, 还需得小心将养。”太医交代道。   左明非留意到太医话中可疑的停顿,他微微一笑:“我记下了, 有劳赵太医去回禀陛下。”   “大人客气了,这是微臣分内之事。”赵太医说完便退下了。   左明非目送着赵太医离开,脸上的神色渐渐由温和转变为思索,片刻后,他询问一旁的凌隆:“可找到言神医了?”   凌隆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言神医不见踪影已有月余, 就连小裴大人也联系不上他,只是听说,边境不安稳,难民遍地, 言神医月前带着扶苏谷的一众弟子前往边境救治伤患去了。”   左明非颔首道:“边境确实比我们更需要言神医,罢了, 不必去寻他了。”   凌隆往内帐看了眼,仍旧眉头紧蹙:“可是那群太医是皇上的人,他们…未必对主子留有好心。”   左明非揉了揉眉心,他眼底下面有着浅淡的青色,看起来略显疲态,但声音却有条不紊:“我也有过怀疑,但想来是关心则乱,如今大周离不开行之,陛下心中应该会有所顾忌。”   没过多久,吴懿匆匆找上门来,他略显气急败坏道:“憬琛,南下世家联名上奏,要陛下处置掉弈王,可是…可是…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自始至终都跟着喻勉,自然知道事情原来是怎么样的。   “吴大哥莫要着急。”左明非为吴懿倒了杯茶,和缓地询问:“陛下是何态度?”   吴懿嘴角微抽,赌气回答:“还能如何,瞻前顾后,模棱两可…”   左明非轻笑:“倒是符合陛下的一贯作风。”   “憬琛呐,你还有心情笑?”吴懿又是一声长叹。”   “有君如此,这何尝不是大周的幸事?”左明非脸前带着浅淡的笑意。   延光帝并非是个庸才,纵然他治国之道不如先帝,但他满腹心计不输于任何人,至少骗过了弈王,骗过了满朝文武,骗过了天下万民,甚至骗过了他自己。   或许,先帝放心将皇位交给延光帝,也是看清了他的本质。   吴懿认同左明非的话,但总归心有不忍:“一将终成万骨枯,只可惜…万骨何辜…”   左明非看着吴懿沧桑的面孔,“大人心正,这场戏或许不会叫大人失望。”   吴懿眼中微光亮起:“你有办法救弈王?”   左明非道:“世家与朝臣素来不对付,既然世家要求处置弈王,想来有朝臣会为弈王求情。”   吴懿点头:“嗯,无论如何,北岳军队被重创是事实。”   “那我们便也去为弈王求情吧。”左明非示意近卫取来朝服。   吴懿一愣:“我们也去…皇帐外站着?”   “吴大哥以为,陛下为何迟迟不表态?”左明非意味深长地反问。   吴懿恍然大悟:“陛下在等朝中重臣表态。”   左明非不慌不忙道:“那我们便如陛下所愿。”   延光元年腊月,就弈王毁坏旧都重创北岳大军一事,满朝文武争执不休,与此同时,他们于雪地中苦立一日一夜,延光帝称病不出,直到深夜才派人传话:天寒地冻,爱卿们归家途中万要小心。   当即便有老大人发了脾气:“我们在这儿站了一天一夜,陛下这是什么意思?真当儿戏呢?”   拥护延光帝的新臣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既然没有回应,想来是有所顾虑,急也没用。”   担心边境战事的武将道:“依我之见,弈王的事可以放一放,眼下北岳虽被重创,可北岳部落众多,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卷土重来?还是先集结大军支援边境为上。”   “我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集结大军固然容易,可是派谁领兵?太尉重伤,吴将军要守卫京畿,如今谁能领兵?”   礼部尚书焦急道:“这些事固然很急,但还有更急的事,说到底,我大周是礼仪之邦,总不能让诸君日日住在营帐中,可现下旧都一片残垣断壁,究竟是重新修建,还是南下迁往启阳,陛下也没个准话,这要如何是好啊?”   在众人的争执中,左明非默默转身离开,快到自己的营帐时,他停在原地抬眼看向帐内,帐内亮着烛光,有人在等着他,可那个人却迟迟不醒,方才还心平气和的左大人莫名有些焦躁,他只好俯身蹲下拢了一把雪,企图用这凉意安抚自己有些许紊乱的内心。   动物的雏形在左明非的手中初显,他思索片刻,为雪人的头部捏了只长长的耳朵,看起来像是只兔子。   左明非专心致志地捏着另一只耳朵,连营帐的帘子被掀开都未曾注意,立在帐口的凌隆和凌乔看到营帐中走出的人先是微微一愣,继而眼中绽放出惊喜,那人竖起食指,示意他们二人不要出声。   身后有人靠近,左明非没有回身,他感觉到有人在自己的头顶上撑了一把伞,于是含笑道:“我哪就这么娇贵了?你先回去歇吧,我自己呆一会儿。”   低沉有度的声音缓缓道:“憬彼淮夷,来献其琛,既是珍宝,自然娇贵。”   闻声,左明非骤然回身抬头,他保持着蹲下的姿态,愣愣地望着眼前之人。   喻勉玄色里衣外头披了件黑色大氅,他撑着一把伞,站在左明非面前。   高大的身形彰显着自身的位高权重,放在平日很容易给人一种压迫感,但此时喻勉长发未束,随意飘动的发丝削弱了他凌厉的五官,让他整个人显得慵懒随和不少,他深邃黝黑的目光落在左明非略显委屈的脸上,莫名有几分纵容地回答:“不歇了罢,再歇下去,有人又要哭了。” 第117章 狐狸的心思   姿态慵懒闲适, 神情悠然宠溺,眼中只装着一个人,这样的喻勉, 左明非从未见过, 却又憧憬过很多次,怔忡片刻后, 左明非才起身, 他担忧地皱起眉梢,替喻勉拢好领口, 问:“何时醒来的?”   与此同时, 喻勉也开口:“冰天雪地里站了一天,冷不冷?”   顿了顿, 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回答对方:   “醒了半个时辰了,没见到你。”   “我不冷, 倒是你,穿的这么少。”   话赶着话, 也不知道对方听清楚没有,四目相对片刻,左明非率先轻笑出声,喻勉也无声地勾了勾唇角——分明不是心浮气躁的人,却都为对方失了分寸。   喻勉低头看向左明非堆的雪人, 不由得歪了下头,挑眉问:“兔子?”   左明非故意问:“不像吗?”   “和你很像。”喻勉点头评价。   左明非失笑:“又是狐狸,又是兔子的,莫非在兄长心中, 我就不配做个人?”   “那便好了。”喻勉眉眼间一片温柔,他盯着左明非缓缓道:“毕竟做人很苦。”   左明非抬眸, 撞进了喻勉的眉间眼底,喻勉抬手拂过左明非额前的碎发,“消瘦了。”   左明非抓住喻勉的手,眼神牢牢地粘在喻勉身上,他上前一步抱住喻勉,深深地呼了口气:“我离开之前,你怎么答应我的?”   喻勉感觉到左明非动作里的小心翼翼,他回抱住左明非,很干脆地说:“我错了。”这可不算是惧内,实在是左三看起来太可怜了,喻大人哄哄罢了。   左明非在喻勉耳旁闷声问:“错哪儿了?”   “我不该孤身犯险。”喻勉稍稍侧脸,唇畔蹭着左明非的耳垂。   “这事也怨不得你。”左明非松开喻勉,他望着喻勉的眼睛,神色平静道:“…我知道事急从权,可是行之,若是你出事了,我会疯掉,所以,求你…”他语气轻柔,眼神却是执拗:“求你,别再有下一次。”   平静的语气下是跌宕起伏的情绪,多日来压在左明非心头的石头骤然腾空,他并不觉得轻松,反而是挥之不去的后怕。   喻勉从善如流地回复:“我答应你。”   左明非低头轻笑出声,而后缓缓抬眸,眼中满是寥落复杂:“你总是答应的好听。”   “可我每次答应都是真心实意。”磁性浑厚的声音伴随着星点热意钻进左明非的耳朵里,继而落入心底,喻勉企图用开玩笑的方式来安抚心上人的不安,“都怪世事无常,不顺你我心意。”说完,喻勉腾出那只未撑伞的手,握住了左明非的手。   左明非微叹一声,似是对喻勉这种无赖式的宠溺很没有办法,最终也只能反握住喻勉的手,拉着人往帐子内走去:“你醒来的正好,正好有些事我需要同你商量…”   喻勉站着没动。   左明非疑惑地回身看他,却发现喻勉满脸拒绝地望着自己,看起来不太想回屋,喻勉慢吞吞地开口:“先别说那些扫兴的。”   左明非好笑地问:“那说什么?继续花前月下,互送衷肠?”   “……”喻勉轻轻拽了左明非一下,左明非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喻勉将手中的伞递给他,兀自慢悠悠地蹲下:“我给你堆个雪人。”   左明非心头微动,他满眼柔和地望着喻勉,也随他蹲下来:“你要堆什么?”   “你看着不就知道了。”喻勉卖了个关子。   左明非眨了下眼睛,他垂眸注视着喻勉的手,和他握笔执剑的手不同,喻勉那双少时握枪的手骨节分明,左明非亲眼见过那双手是如何掐断敌人的脖子,他也曾被这双手抚摸过脸庞…甚至是全身。   想到这里,左明非忍不住轻咳出声,在琅琊书院昏迷时,意识昏沉间,他隐约记得沐浴擦身子这些琐事都是喻勉帮他做的,还有那次发疯时有的肌肤之亲…   那时候的记忆明明很恍惚,但左明非却牢牢记住了喻勉深邃幽寂的目光是如何变得隐忍纵容,期间喻勉似是发出一声轻叹,他对困兽般的左明非始终狠不下心来,最终他缴械投降,任由发疯的狐狸崽子在身上放肆。   白皙修长的手覆盖在遒劲有力的手上,两只手交叠继而越握越紧,直到骨节处泛起若隐若现的白,痛苦悲怆掺杂着苦涩的欢愉,沉沦的彻彻底底…   喻勉捏好了形状,头也没抬地对左明非道:“你瞧,像什么?”   没有等来回应的喻勉抬头,看到了脸上飞起两片红晕的左明非正神色恍惚地不知想什么。   “左三?”喻勉不轻不重地掐住左明非的脸蛋,正好将左明非的下颚卡在虎口处,他认真地打量着左明非,嗓音低沉浑厚:“不舒服吗?可是染上风寒了?”   下颚处传来的冷意让左明非回神,他不自在地挪开下巴,脸上的红晕蔓延到了耳边:“…是有些冷。”   荒唐啊,左憬琛。   现下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些。   “你、你冷吗?”左明非顺势将喻勉的手拢入怀中。   喻勉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左明非:“还好。”   左明非佯做自然地垂眸,看向喻勉捏的雪团,称赞:“你捏了只小狗?”   “这是狐狸。”喻勉平静地说。   左明非:“……”   喻勉用手指拨了下雪狐狸身后的雪团,一本正经道:“还有只大尾巴呢。”   “哦…”左明非不尴不尬地回应:“为何要捏只大尾巴?”   喻勉老神在在地回答:“说明狐狸会装。”   “……”左明非语塞,明明天寒地冻,他却觉得后背发热,他只能尽力维持着面上的端庄:“是么?是我眼拙了…呃!行之你!”   靠这么近干嘛?   喻勉猛然凑近,他盯着左明非的眼睛,慢条斯理道:“左三,你不对劲。”   “……”   让左三承认他对着尚未痊愈的喻勉想入非非…这很不可能。   “我…”左明非清了清嗓子:“在想白天的事情,你说陛下…”   “嘘。”喻勉把持住左明非的脖颈,用拇指轻按住左明非柔软的下唇,“说了别提那些扫兴的。”   “那…说什么?”左明非对上喻勉越来越近的呼吸,不由得放轻声音地问。   喻勉唇角微微扬起,语气慢条斯理:“何必说呢?做就是了。”说完,他贴上左明非的双唇,轻柔地研磨着那片温热,还不忘打趣:“你在想这个?”   左明非呼吸微乱,他忍不住伸出手臂勾住喻勉的脖颈,油纸伞从人手中脱落,滚了几滚,躺在地上不动了。   “不。”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喻勉脸侧,左明非对上喻勉满是笑意的眼睛,嗓音轻柔道:“还有别的,你想知道吗?”   左明非不再主动,他只是定定地望着喻勉,眼神似是翻着桃花的春水浮烟,像是等待也像是邀请,喻勉呼吸一紧,侧脸轻咬住那两片唇,加深了两人的纠缠。   如此这般,也就不算是左大人孟浪在先了。   看吧,喻勉说过,狐狸很会装。 第118章 不分彼此   清晨, 左明非满眼自责地望着喻勉渗血的伤口,“怪我,是我失了分寸。”他歉疚地替喻勉换着纱布, 不知道是不是急的, 他眼中隐有水光翻滚。   喻勉握住左明非手,云淡风轻道:“左三, 你要知道, 没有我的同意,你做不到这一步。”   想起自己昨晚的行为, 左明非脸上十分精彩, “……”无论是心思还是行为,他总在喻勉这里失态, 回忆起自己初次的不管不顾,左明非昨晚原本打算徐徐图之的, 可是…情到深处难自控。   也怪不得左三没定力,像喻勉这种嚣张自傲的人肯为了一个人引颈受戮, 这种心理刺激不亚于丛林王者向人跪拜臣服,再加上左三多日来的患得患失,丢掉分寸也在情理之中,至少在喻勉在眼中是这样的。   “所以,明白了吗?”喻勉语重心长地看着左明非。   左明非知道喻勉在宽慰自己, 于是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睛,保证:“行之,下次,下次我会做好的。”   “……”下次?   喻勉眯起眼睛通知道:“你还是没懂, 我的意思是,下次我不会同意了。”   且不说昨晚紧急关头时, 左明非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而且这狐狸崽子将喻勉当初渡给他的枯木逢春之力化为己用,用内力直接缠缚住了喻勉。   这被左明非化为己用的内力和他这个人一样,进进出出挨挨蹭蹭,磨人得很,偏偏他又一副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喻勉不胜其烦,再加上他伤没好利索,强争无益,索性由了左明非去。   不过,这并不代表喻勉总是愿意迁就左三的。   听到喻勉似是而非的警告,左明非也不意外,让喻勉嘴上承认某些东西简直比登天还难,左明非也乐意迁就。   “行之,伤口还疼吗?”左明非自然而然地岔开话题,他语气温柔,还隐带自责之意,这下喻勉也顾不得强调“下次”的事,再次安慰:“无碍,看着吓人罢了。”   用早膳时,左明非将近日发生的事一一告诉给喻勉,回忆起不久前与延光帝的对峙,喻勉思忖道:“先时在上京,陛下一贯以仁爱示人…”甚至仁爱的有些软弱。   喻勉眼神晦暗不明:“…也是我之前看走了眼。”一个能将至亲性命玩转于股掌之间的人,岂会是泛泛之辈?   左明非无奈道:“不单是你,我也是,甚至朝中大臣也多以为陛下心性温软,并且多次言辞不恭。”顿了下,他后知后觉道:“这么说来,昨日陛下晾了朝臣们一天,并非是身体有恙。”   对上左明非意味深长的目光,喻勉轻笑一声,“敲打罢了。” 他不疾不徐地说:“憬琛,认为陛下庸碌,妄图独揽大权的人,从来都不止你我二人。”   左明非失笑,他嗓音和煦道:“兄长莫要构陷于我,在下明明一心为了大周。”   又装起来了。   喻勉手指敲打着桌面,对于左明非的说辞不置可否,他想起一桩怪事,问:“当初你南下后,来信说要我多多留意季小九,为何?”   左明非苦笑一声:“行之,我们都中了陛下的计。”   “我当时已经怀疑陛下恐对九殿下不利,可是没有证据,再加上九殿下当时气性正盛,我担心他着了陛下的道,这才要你多多留意他。”   喻勉后知后觉地蹙眉:“原是这般,我以为是…你是要我多多提防季小九。”   左明非微叹:“怪我,忘了你疑心重。”   喻勉微微挑眉:“疑心重?”   左明非自觉失言,温声找补:“…是谨慎,兄长为人谨慎,小弟自愧不如。”   喻勉轻哼一声,算是放了左明非一马。   “我找到太子后,发现太子虽然脱离了大部队,可他身边不缺护卫保护,因此我猜测,太子遇险约摸也在陛下的掌握之中。”左明非微叹道。   喻勉了然道:“目的就是为了引开你。”说完,他悠悠道:“他担心你看破他的局,呵,看来在陛下心中,你的聪明才智要胜过于我。”   “非也。”左明非眸光微动,他缓缓凑近喻勉,嗓音和煦悦耳:“无关乎聪明才智,因为在陛下心中,喻兄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换句话说,你比任何人都希望大周安稳,所以自然也不会去管九殿下的死活。”   喻勉的神色巍然不动:“哦?这样吗?”   “可是你管了。”左明非的目光虔诚温和,他与喻勉的额头相抵,“行之,我很高兴。”左明非懂得喻勉心中所有的百转千回,他亲昵地蹭着喻勉的额头,轻声说:“你没有不管我们。”   喻勉抬手按住左明非的后脖颈,在人唇上狠狠地亲了下,他不喜被人看穿,却会因为左明非的体贴理解而心软,“你又知道了?”他低声纵容般反问。   左明非扬起唇角,目光在喻勉的脸上流连不断。   帘子被人掀开,冷风吹散了一室温情,凌隆不合时宜地禀报:“公子,陛下有请。”   喻勉往后一靠,将胳膊随意搭在扶手上,懒洋洋道:“左大人,陛下要投石问路了,可看你能否招架得住了。”   左明非自然而然地起身:“喻兄这便是高看我了。”   “是吗?我们不妨猜猜,陛下为笼络大人,会开出怎样的条件?”喻勉满眼戏谑地打量着左明非:“高官厚禄?金银财宝?”   左明非含笑道:“这些东西兄长都能给我,我何必去管别人要?”   喻勉挑起眉梢:“看来你想要的东西不一般。”   左明非俯身竖起食指抵在喻勉唇中,他眉眼含笑:“错,应该是陛下要给我的东西不一般。”   喻勉的双唇蹭着左明非的食指指尖,“那你会要吗?”   “为何不要呢?”左明非依旧是笑盈盈的,看起来很是乖顺,可是眸中仍有一丝暗芒,他道:“那可是兵权。”   喻勉叹气:“我已然重伤在身了,憬琛连我最后的兵权都要拿去?”   “行之,你我之间,不分彼此。”左明非挪开食指,轻吻在喻勉唇边,看起来善解人意极了:“我的就是你的。” 第119章 掌握   左明非这副端方君子处之泰然的姿态与昨晚急促低喘的模样大相径庭, 喻勉懒懒地掀起眼皮,盯着左明非唇边的笑意,晦暗不明的眼神让人琢磨不出深意。   没有人见过左三床上的模样, 可喻勉清楚, 简直是…圣洁又放\荡,他忍不住抬手捏住左明非的下巴, 目光在左明非脸上继续流连, 就像他昨晚一层层扯开左明非繁琐衣物时的眼神,他低声缓缓:“你很确定陛下会给你兵权?”   “你重伤未愈, 总得有人出来主持大局。”左明非温和地提醒喻勉, 在喻勉昏迷的这段时日,他足以在朝堂站稳脚跟。   喻勉轻缓地摩擦着左明非的侧腰处的衣料, “可我现在已经醒了。”明明是针锋相对的局面,他的语气却是暧昧缱绻。   左明非如水如烟的目光落在喻勉的伤口处, 耳语般亲昵地开口:“不,你没有。”   喻勉眉梢微动, 不置可否。   “若想救九殿下,你便不能醒。”左明非用指尖轻轻地触碰着喻勉伤口四周的皮肤,“如今大周太尉重伤昏迷,将才稀缺,九殿下若想逃过这一劫, 唯有戴罪立功,奔赴边境,守卫边疆。”   喻勉眸色微动,他听不出情绪地笑了声:“你这是都算计好了?”   “不是正合你意吗?”左明非反问:“你也不想九殿下就此殒命。”   “倒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喻勉单手撑在桌子上, 神色晦暗不明:“但你没有私心吗?”   “有。”左明非承认:“我不想你过于操劳。”   喻勉笑了:“这个说法有些冠冕堂皇,左三, 你不如说你想要大权独揽。”   “岂敢。”左明非眸色不动,看起来从容不迫。   喻勉随手倒了杯茶,意味深长道:“是吗?既然如此,我们不如来打个赌。”   左明非笑了下,“兄长请说。”   “你若能得偿所愿,我必将兵符双手奉上。”   左明非思忖片刻,而后稍显无语地笑了:“我若能得偿所愿,兵符自然是我囊中之物,何需劳烦兄长亲手奉上?”   这些文字把戏…被识破了。   喻勉面色不动,丝毫没有自己使诈的愧疚感,他装作没听到左明非的质疑,继续道:“若你此番前去,陛下未将兵权交给你,你就算输了。”   左明非欣然点头:“所以?”   “所以…”喻勉蓦地出手,他扯着人的腰带将人揽进怀里,甚至扯动了清晨才包扎好的伤口。   左明非大惊失色,他急忙撑住桌角,避免自己完全跌入喻勉怀中,“行之!”左明非有些动怒。   美人嗔怒,别有滋味。   血色在白色的绷带上洇染开来,喻勉却是笑得畅快肆意,“所以,下次别等我开口,乖乖躺下,明白吗?”他的指尖暧昧地摩擦在左明非耳后。   左明非余怒未消:“……”只是说这个?至于将伤口挣裂吗?他皱眉看向喻勉,正欲开口,却听喻勉用一种纵得你无法无天的语气,稍带警告道:“憬琛,你已经胡闹两回了,该是够了。”   左明非努力做到心平气和:“……”   最后,凌隆和凌乔只见左大人黑着脸从帐子里离开,走之前还吩咐道:“去叫军医来,你家主子的伤口又裂了。”   凌隆和凌乔面面相觑。   喻勉靠在床头,军医在一旁安静地为喻勉处理着伤口,事毕,喻勉淡淡道:“陛下那里,阁下会如何回复?”   军医神色自若道:“太尉尚在昏迷,不易操劳。”   “很好。”   等送走军医,喻勉对着空荡荡的帐子出声:“出来。”   蓝影闪过,裴既明落到喻勉跟前,抱拳道:“大人,好久不见。”   喻勉奇道:“小裴大人近来去了哪里?”   自从到达雍州后,裴既明便不见了踪影,喻勉倒没闲心担心他的安危,以裴既明的身后,即便身处虎狼窝,也能游刃有余地全身而退。   “流民遍地,伤患遍野,言砚去边境救治灾民,世道不太平,我护送他过去。”裴既明言简意赅地解释,然后递上一瓶药放在桌上:“听闻大人重伤,这是言砚让我送来的药。”   喻勉稍稍颔首:“多谢。”他奇怪地打量着裴既明,问:“眼下战况胶着,小裴大人还能如此闲云野鹤?”   裴既明:“我早就不是朝廷的人了。”   喻勉:“……”忘了六合司早就不复存在了,可为何裴既明之前多次出手相助?   裴既明似乎看出了喻勉心中的疑惑,语气平静地解释:“先帝放我自由,我替他完成遗命,这很公平,再说我只负责将棋子送上棋盘,谁输谁行,我并不在乎。”   这众多棋子中似乎包含着喻勉,听到这种暗指,喻大人的心情不是很美妙,他淡淡道:“既然如此,你还回来做什么?总不能是来特意送药。”   裴既明理所应当地点了下头:“先帝临终前吩咐过我三件事,第一,让你回来主持大局;第二,要左大人与你分庭抗礼。”   喻勉凉凉道:“看来你完成的不错,第三呢?让我猜猜,是要你保证陛下的安危?那你岂非又失了自由?”   裴既明摇了下头,对喻勉道:“陛下要我确保九殿下活着。”   喻勉蹙眉:“……”这倒是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可笑地呵了声,重复:“确保,九殿下,活着?”   有趣,将季小九推入火坑的分明是先帝自己。   裴既明沉默片刻,说了句:“其实,九殿下是先帝最疼爱的儿子。”   “可惜先帝不只是父亲。”喻勉神色淡漠:“同江山社稷比起来,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   裴既明颔首,同喻勉一同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喻勉直接道:“拿来吧。”   裴既明莫名其妙道:“什么?”   “遗诏。”喻勉提醒。   裴既明更加不明所以:“什么遗诏?你的任命书?不是早就给你了。”   “……”喻勉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他道:“如今季小九被关的是死狱,先帝既然要保下他的命,就没有留下一道圣旨?”   裴既明沉默了,而后摊手:“没有。”   喻勉被气笑了:“那你要如何救?劫狱?”   “也不是不行。”   喻勉再次无语,他并不怀疑裴既明有这个能力,但是裴既明一个即将劫狱的人,现下来同他一个朝廷命官来商量,这就有些许荒谬了。   裴既明直言:“我需要大人相助。”   喻勉黑着一张脸:“你在痴人说梦?”   “不白帮。”裴既明抬起右手,他右手攥着一卷卷轴,对喻勉道:“北岳十三部各个部落的现状均在此处,大人若肯出手相助,在下必定双手奉上。”   喻勉望着那卷黑色卷轴,眸色起伏不定,他琢磨不定地开口:“老实说,我有些不懂先帝为何会放你离开,你太好用了。”   “前提是得我自愿。”裴既明利索地回答:“大人考虑的如何?”   喻勉原本就不会对季随舟置之不理,现下又送上门来一个裴既明,他暗中勾起唇角,指尖在桌上愉悦地敲着,他道:“用不着劫狱那么麻烦,要想救下季小九,只需小裴大人再跑一趟。”   裴既明抱拳:“有劳喻大人。”   “客气。”   裴既明走后,喻勉坐在案前查看着从各处送来的情报,直到帐外传来喧哗声:“孤要见左大人!不准拦着孤!”   “殿下!殿下!左大人不在此处!”   “你们休想拦着孤,孤已经打听过了,左大人就住在此次!”   喻勉寻声望去,只见帐帘被人一剑劈开,半张帷幕簌簌而下,露出一个半大的少年身影。   少年身着赤色蟒袍,提剑四处张望着,他满眼急切地在帐内寻找着什么,直到与看到案牍后面的男人,他不由得呼吸微滞。   喻勉单披着黑氅,神色淡漠自带质询,处变不惊中带着若隐若现的威压,看清少年后,他缓缓起身,朝少年不疾不徐地走来。   少年左腿动了下,似是想要后迈,他眉头拧在一起,抬眸迎上喻勉深不见底的目光,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很危险。   但他应该不能退。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喻勉行礼。   季颂寰缓缓放松呼吸,“你是何人?为何会在左大人这里?左大人呢?”   “无名小卒罢了,不劳殿下挂心,左大人方才被陛下叫走了,殿下找他何事?”喻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季颂寰。   季颂寰下意识回答喻勉:“孤想请他为小皇叔求情…”说到这里,季颂寰想起来自己没有闭眼回答喻勉的话,于是板起脸道:“孤要找左大人,与你何干?”   “哦?”喻勉觉得有趣:“这是你们的家事,殿下为何不去求陛下?反而来找左大人一个外人?”   季颂寰眉眼落寞:“父皇不见我…他是铁了心要小皇叔的命。”   “这样。”喻勉微微颔首。   季颂寰反应过来自己的嘴巴又秃噜了,可喻勉身上似乎有种魔力,会让季颂寰想起为人师者的庄严气度,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先说出来了。   季颂寰打量着喻勉,这个人虽然很可怕,但又莫名让他觉得可靠,他不自在地咳了声音,“放肆,不该问的不要问。”   喻勉自觉忽略掉季颂寰的色厉内荏,继续道:“殿下过虑了,都说陛下最重手足之情,想来是不会伤害九王爷。”   “不是的!”季颂寰着急道:“这次不一样!从小皇叔下狱到现在,父皇一次都没去探望过他,这不是铁了心要治小皇叔的罪吗?”   一次都没去探望。   喻勉心想,究竟是不屑于去,还是不敢去?是故作失望,还是愧于面对?   喻勉继续套话:“可九殿下以人命为饵,虽取得大功,但死伤无数,他不该被治罪吗?”   “胡说八道!”季颂寰勃然大怒,他丢掉手中的利剑,像个孩童般地气急败坏:“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才害的我小皇叔被冤枉!明明只要等太尉大人醒来说清真相就好了!”   喻勉慢条斯理道:“等太尉大人醒来?”竟然会寄希望于他。   季颂寰鼻音浓厚道:“太尉大人…会帮小皇叔的,可是他为何还不醒来…”   喻勉好笑地望着季颂寰:“殿下为何以为太尉会帮九殿下?”   季颂寰低头擦去眼角急出来的眼泪,轻哼:“兵权在手,军功加身,就连父皇也得给他几分颜面吧,小皇叔如今被群起而攻之,无非是因为身后没有靠山,等太尉醒了便好了。”   喻勉不疾不徐道:“听殿下的说辞,似乎认为九王爷是被冤枉的,莫非殿下有别的看法?”   季颂寰冷哼一声,他皱眉道:“皇室中人,彼此猜忌,互相陷害,不是寻常?”   言下之意,他小皇叔是被人陷害的,但陷害他的那个人,即便身为太子,季颂寰也不敢明说。   喻勉眼中划过一丝诧异,他未曾想到,一个十三岁的孩童竟然能看穿那些千丝万缕之事,他蓦地笑了:“殿下会成为这样的人吗?”   “我不知道。”季颂寰无畏无惧地看向喻勉:“但父皇膝下只我一子,我的征程不在于勾心斗角。”   “呵,那在何处?”喻勉不上心地问,也罢,季家的人,心眼又透又多,老的少的小的都是如此。   “万里山河。”   喻勉微顿,他散漫的目光重新汇聚在季颂寰头顶,少年的眼中满是坚定。   或许,歪苗中出了根好苗也说不定。   喻勉的唇角缓缓扬起,他重新落座在案几后面,季颂寰并没有因为他的置之不理而觉得冒犯,反而有几分尴尬,他咳了一声,不悦道:“你觉得孤在说大话?”   “非也。”喻勉自然而然道:“储君如此,国之幸也。”   季颂寰莫名有种被敬仰的长辈夸了的感觉,他摇了摇头,再次皱眉道:“…孤不是来同你探讨为君之道的。”   喻勉抬眸道:“殿下,你不妨让陛下同九王爷见上一面。”   “为何?”   “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殿下以为陛下为何不肯见九王爷?不是不愿。”   季颂寰恍然大悟:“而是不忍。”   喻勉上下眼皮轻碰,同意了季颂寰的说法。   季颂寰高兴了没一会儿,又为难道:“可是,父皇不肯见皇叔。”   喻勉好整以暇道:“这便要看殿下的本事了。”   季颂寰若有所思地望着喻勉,蓦地道:“你不是无名小卒。”   喻勉望着季颂寰的眼神似笑非笑,他悠悠道:“那我是谁?”   季颂寰凝眉注视着喻勉,这是左大人的帐子,他忽地想起关于左大人与太尉的只言片语,心中想起一声惊雷,他愕然出声:“喻勉!”   脑袋瓜子也算好使,喻勉心中暗暗评价,就是反应慢了些。   季颂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愣在原地,他呼吸急促,脑海中闪过他方才说过的所有话,有没有出格的?   喻勉好心道:“殿下放心,微臣仍在昏睡,并不知道殿下来过此处。”   季颂寰稍显迟疑,他不明所以道:“可你明明已经醒了,为何不能去替我小皇叔…”   “殿下。”喻勉打断季颂寰,淡声道:“没有人在乎真相,朝堂之中以利为先。”   季颂寰怔忡片刻,而后缓缓俯身作揖,沉声道:“先生良言,颂寰…受教。”   喻勉注视着季颂寰离开的身影,暗忖,这孩子心思通彻,只是性子需得再磨上一磨。   已经一个时辰了,喻勉百无聊赖地看向计时的沙漏,琢磨着左明非为何还不回来?   不多时,帐子外传来脚步匆匆的声音,“主子!”凌乔一把掀开刚换上的帘幕,急吼吼道:“公子那边有消息了。”   喻勉头也不地轻声训斥:“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凌乔顿了顿,然后道:“陛下叫公子过去,非是交付兵权,而是升任公子为太子太傅。”   太子太傅,官居一品,身负教导太子之责,而无实权。   喻勉无声地翘起唇角:“看来憬琛要成为大周史上最年轻的太傅了。”他泰然自若地翻着书,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还有一事…”凌乔急得抓耳挠腮却不知如何开口:“那个…那个…”   喻勉云淡风轻地掀过一页,道:“有事就说。”   “陛下有意将八公主指婚给公子。”   喻勉骤然抬眸,“什么?”他眸中黑云翻滚,怀疑自己听错了。 第120章 小心眼   凌乔急得抓耳挠腮:“皇帐那边都传开了, 陛下虽然还未下旨,却留了公子与八公主用午膳和晚膳,撮合之意显而易见, 主子, 这可如何是好?”   喻勉脸色阴沉的厉害,他自然不信延光帝看不出他和左明非之间的事, 这件事暂且不提, 光是八公主这个人,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其一便是八公主曾嫁过人, 其二便是她曾经的夫家是叛臣陈氏。   八公主季秉容,封号嘉献, 其生母为胡人,因此季秉容的样貌在一众公主中便显得尤为特别。   外族女子为妃, 为替母族维持与大周的关系,素来柔顺体贴, 但是季秉容却不如其母安分守己,她才情斐然,自然也是心高气傲,她曾与宫中画师姚松两心相知,但先帝将她指给了碌碌无为的陈家二子。   先帝故去后, 陈家伙同五王爷谋反,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季秉容的示意就不为人知了。   事情后续就是陈家伏法,延光帝念及兄妹之情,强迫季秉容同陈二和离, 并将她囚禁于宫中,南下启阳时, 季秉容也在其中,只是近来不知为何延光帝又将她从启阳重新召回上京,现下看来,也是为了撮合她与左明非了。   延光帝的所作所为愈发让人摸不透了,喻勉强压下自己东西被别人的惦记的不悦感,淡声开口:“更衣。”   “醒来多时,也该去向陛下请安了。”   喻勉刚掀开围帘就看到一人踏雪色而来,夕阳映照在左明非身上和雪色之上,顺便拉长了一切的影子,一瞬间,万物停缓下来,喧嚣似已不在,喻勉眼中只看得到一人。   左明非望向喻勉,目光柔柔地落在喻勉身上,开口:“行之,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喻勉不动声色地放下掀开围帘的手,走到左明非身边,与他一同看向帐外的夕阳,他沉吟:“也即将下山了。”   “无妨,还有月亮。”左明非含笑望着喻勉。   喻勉眉梢微动,慢条斯理地说:“也还有你。”   听到这句话,左明非脸上的笑意愈发深厚,只是还未等他有所回应,喻勉就又开口:“你与嘉献公主,可还相谈甚欢?”   左明非微顿,故作茫然地反问:“嘉献公主?是谁?”   喻勉啧了声:“八公主。”   “噢?”左明非慢吞吞地点了下头,随后抬眸幽怨道:“行之竟还记得八公主的封号?想当初你记我的表字都记了好久。”   “……”喻勉不信左明非不记得八公主的封号,这分明是倒打一耙。   最终,喻勉在戳穿左明非的小把戏和无视左明非的小狡辩之间,选择了解释自己为何会记得八公主的封号,他瞥了眼不远处的凌乔,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是凌乔记得,他方才告诉我的,我也寻思了许久。”   凌乔:“……”   左明非的声音仿佛绕指春风一般,柔柔腻腻地缠着喻勉:“嗯…许久?行之寻思谁寻思了许久?”   得了便宜还卖乖。   左明非眼中的笑意分明带了揶揄,喻勉将他的样子尽收眼底,而后揶揄回去:“自然是还未过门的左夫人。”   “可他不是在这儿嘛。”左明非眼眸弯弯地凑近喻勉,像一只坏事得逞的小狐狸。   喻勉反应过来,随后不紧不慢地强调:“我是姑爷。”   左明非失声而笑,随后点头欣然应道:“好。”   “所以,一夫一妻,属实是让左大人给玩明白了。”喻勉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他语气轻缓,带着几分调侃之意,目带欣赏地看左明非又变了脸色。   左明非屈指顶了顶眉心,看起来颇为无奈,但是语气轻柔:“兄长想知道什么不妨直问?”   喻勉斜着左三问:“皇上为何会放你回来?莫非你答应他了?”   左明非欣然颔首:“兄长果然聪明。”   喻勉目光一凛,一字一顿地重复:“你答应他了?”   左明非无辜道:“陛下下旨,我若不接,岂非是抗旨不遵?”   “左三。”喻勉眉头拧成一团,他极具压迫性地前迈一步,脸色阴沉地盯着左明非:“你敢。”   “敢什么?”左明非抬手落在喻勉腰间,却只是虚扶着,并没有实质性的动作。   这种似是而非的亲昵距离惹得喻勉十分烦躁,他干脆地踏灭这虚无,直接抵着左明非将人往后逼。   左明非的后背直直地撞在一棵梨树上,不怎么疼,落了满头雪花,冰冰凉凉的,睫毛也被沾湿,他没忍住地闭了闭眼睛,再次睁眼时,喻勉同样满头雪色地闯入他的眼睛。   残雪冰凉,人影冷肃。   望着这相得益彰的画面,左明非缓缓勾起了唇角,他忍不住抬起手臂,想要触碰喻勉眉上的雪珠,却半道被喻勉截住手,不由分说地按在了树上。   许是思索过一瞬,也许是不假思索,喻勉倾身吻了过去,一吻完毕,喻勉盯着左明非不知是被雪花沾湿还是由于别的原因而显得湿漉漉的眼睛,他有些心软,但他仍旧严肃地望着左明非,等人自己承认错误。   左明非舔了下有些破皮的下唇,直盯着喻勉,笑得顾盼生辉,还不知死活地又问一遍:“敢什么?”   喻勉攥紧左明非的手腕,目光凉了几分。   左明非轻呼:“疼啊…”   “……”喻勉眸光凝滞,他下意识放松力度。   左明非轻松地摆脱手腕的桎梏,他抬起手臂勾上喻勉的脖子,凑前在人唇上啄了一下,“行之待我真好。”   喻勉蓦地发现,他拿左明非越来越没有办法了,这种脱离自己的控制的感觉…说不上来不好,但也绝对非喻勉想要,于是喻勉更加不高兴起来,他色厉内荏地威胁:“左三,你敢娶公主,我就敢当众抢亲。”   左明非轻声笑了起来,他仍旧松垮地勾着喻勉的脖子,歪头笑问:“我几时说过我要娶公主?”   喻勉眯了眯眼睛,“…不是接旨了?”   左明非低头抵在喻勉肩头,闷声笑了起来,带着揶揄笑意的清朗声音在喻勉耳边响起:“我接的是陛下升任我为太子太傅的旨意。”   喻勉呼吸微顿:“……”   左明非抬头笑问:“行之以为是什么?”   “……”喻勉不由分说地搂紧左明非,歪头再次亲上去。   左三分明是在报复早上的事。   喻勉心道左三的心眼真是越来越小了。   可左三这计谋得逞,在喻勉面前忍不住晃动狐狸尾巴的模样,喻勉又分外喜欢。   看吧,不受控制的事情又增加了一桩。   两人耳鬓厮磨了会儿,直到天际彻底暗下来,喻勉拉着左明非回帐子,左明非环顾四周,说:“城内宅院明日就能清理出来,到时回到府内,你也能好好养伤。”   喻勉不甚在意地回应:“不需要,我身体如何你不知道?”   就非得在口头上占便宜,先前昏迷那么久,还说不需要养伤?   左明非一边暗暗腹诽,一边顺着喻勉道:“行之就当陪我养伤吧。”   喻勉绷紧后背,他追上左明非的脚步,拉着人上下打量:“你受伤了?伤哪儿了?几时伤到的?”   左明非转身面对着喻勉,认真回答:“方才。”   “方才?”喻勉打量着左明非行动自如的身体,目光有些怀疑起来。   左明非扬起下巴,一本正经道:“你看。”   喻勉看不出来,他眼神逐渐凝重起来,莫非是内伤?可也不太像,左明非的气息很流畅。   左明非双手捧住喻勉的脸,“看不到吗?”他体贴地不断靠近,示意喻勉看过来。   喻勉的目光逡巡在左明非脸上,最终定格在左明非下唇处的丁点破皮处,他抬手轻轻碰了碰,沉吟:“你说的不会是这个吧?”   “嘶…很疼的。”左明非避开喻勉的指尖。   喻勉低笑出声,他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一小块嫣红,道:“着实有些不太能看出来,要不我再给你咬一个?”   左明非往后退了半步,含笑道:“…先谈正事吧。”   倒是会适可而止。   “好。”喻勉直截了当地问:“皇上真要你娶八公主?”   左明非回答得也很直接:“虽未下旨,但约摸是这意思。”   “那你娶吗?”   “不。”   喻勉点了下头:“嗯,那正事谈完了。”   左明非有些始料不及:“……”   顿了顿,他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问:“你不想知道前因后果吗?”   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不想知道吗?   他可是离开了大半天呢。   “不。”喻勉残忍拒绝。   左明非望着摆上的饭菜,略显兴致缺缺道:“我吃过了。”   “知道,你同八公主一起吃的。”喻勉目光凉凉道:“可我还没吃。”   左明非被噎了下,然后微笑道:“我陪你吃。” 他体贴地为喻勉夹了菜,不死心地又问:“你真的不想知道?”   喻勉抬眸看向他,左明非那双漂亮眸子仿佛会说话一般——问嘛问嘛。   喻勉的眼神温和下来,他抬手搭上左明非的手背。   左明非清了下嗓子,等着喻勉发问。   喻勉和声说:“不想,这是你的事,我相信你能处理好。”   他当然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可比起来逗弄左三,公主的事可以往后稍一稍。 第121章 因果   “好吧, 那便不劳喻兄费心了。”左明非作势起身:“我去同公主商量。”   称呼从兄长换成了喻兄,看来真的有小情绪了。   喻勉一把将左明非拉下,然后看着他不说话, 但漆黑的眸子很好地表达了他的情绪——喻勉不喜欢左明非用着这么熟络的语气提起公主。   尽管知道左明非和八公主绝无可能, 但喻勉仍旧不允许。   左明非故作讶然:“喻兄还有何事?”   喻勉眯起眼眸,咂摸出来一件事, 他摩擦着左明非的脸颊, 问:“你同八公主,很熟?”   左明非勾唇一笑, 讳莫如深道:“这便在今日事件的前因后果之中了。”   喻勉眸光微动, 慢条斯理地说:“那说来听听。”   左明非笑意盎然道:“可我突然不想说了。”   喻勉:“……”   左明非撑着下巴,似水般温柔的眼睛望着喻勉道:“行之只要知道, 我和八公主绝无可能,剩下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这简直和喻勉的话术一模一样。   喻勉打量着左明非, 脸上不见生气,反倒多了几分兴致, 他的语气随意且霸道:“我偏要知道呢?”   “那你便欠我一次。”左明非歪了下头,脸上带着几分温润的狡黠。   喻勉挑眉:“一次什么?”   “随便什么。”左明非是双臂撑在桌上,上半身逐渐靠近喻勉,“可以吗?”   喻勉低笑出声,他盯着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 饶有兴致道:“左三,是我在求你,你卖乖干什么?”   左明非故作认真地思索片刻,然后道:“行之…在求我吗?”   喻勉坦然点头:“是, 我在求你告诉我赐婚的前因后果。”很好,这个语气就差一把刀比在左明非的脖颈处了。   左明非含笑摇头:“除非喻兄答应欠我一次, 否则我也只好引颈受戮了。”   喻勉欣然道:“好。”   左明非微微一顿,略显诧异道:“…好?”   “莫说一次,即便是两次三次百次千次也无不可。”喻勉望着左明非说,他语带调侃,眼神却分外认真。   左明非失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就胡乱答应。”   “随便什么。”一模一样的话语,喻勉回应:“可以吗?”   左明非握住喻勉近在咫尺的手,颔首:“可以。”   喻勉眼眸带笑,点了下头:“那说吧。”   左明非沉吟道:“这件事情错综复杂,我得好好想想如何与你说…你昏睡多日,可知如今朝中的新贵?”   “户部侍郎潘笑之?老太师潘柄的孙子,原本在翰林院担任学士。”喻勉缓缓念叨,随之觉得有趣:“先帝在时,这些人一个比一个会当缩头乌龟,如今新帝临朝,倒是想在朝中分一杯羹了,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话不阴不阳的,十分符合喻勉行事风格,不过左明非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古怪,喻勉担心自己的难听话脏了左明非的耳朵,于是自然而然地改口道:“…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左明非的神色依旧凝重,喻勉啧了声,略显不满地反问:“嫌我说话难听?”   “不是,”左明非摇了下头,而后直直地看向喻勉,唇角扬起一个优雅的弧度:“我只是好奇,你醒来不过一日,竟然连潘笑之都晓得了,看来不用我细说朝中局势,兄长便已经胜券在握了。”   喻勉搭在案几上的右手微微敲击着桌面,面不改色道:“怎么?我不许有些私人手段吗?”   左明非平静道:“你都知道了,我自然不必再说。”   这就有脾气了?   喻勉停住敲击桌面的右手,他深深地看向左明非,就像在看一只气呼呼抱着自己尾巴生气的狐狸。   “……”喻勉眼中闪过微光,他竟意会到了左明非闹脾气的缘由——   原本人家兴致勃勃准备了一肚子八卦跟你分享,到头却发现你已经知道了七七八八,这换谁谁不憋屈?   换做以前的左三,断然不会如此情绪外露。   他只在喻勉跟前这样。   得到这个结论的喻勉很是愉悦,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哄道:“都怪凌乔多嘴,其实我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具体发生了何事却未可知…你也晓得,我不过清醒了一天,哪能知道那么多,这剥丝抽茧的细致活还是得你来。”   左明非佯做不闻地轻啜了口茶。   喻勉抬手为他续上茶水,温声道:“左三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就莫要跟凌乔计较了罢。”   左明非无语地看了眼喻勉:“……”他也好意思拿凌乔当挡箭牌。   喻勉无辜地眨了下眼睛,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   左明非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打趣喻勉:“你也就仗着凌乔不在这里。”   喻勉面不改色道:“本就是他的错,即便他在这里,我也教训得了。”   “好了,放过凌乔罢。”左明非无奈地摇了下头,接着他正色道:“说回方才的话,行之日后要当心了。”他停了停,高深莫测地看向喻勉。   喻勉顺着他的话音问:“为何?”   左明非对喻勉“虚心求教”的态度很是受用,他说:“陛下要重用潘笑之那群人,这势必会削弱你在朝中的势力。”   “哦?难道就躲得过?”喻勉问。   左明非无奈地摊了下手:“我已经被削弱了。”   喻勉:“……”左三惯有自知之明。   皇帝先是封左三为太子太傅,后又有意让他迎娶八公主,而驸马在朝中一贯担任闲职,如此看来,左三在朝的地位确实是被削弱了。   喻勉沉思:“陛下要削弱我的权力?有意思,莫非也要赏我个驸马当当?据我所知,待嫁的公主可是没有了。”   左明非不喜欢这个玩笑,他淡淡道:“待嫁的公子倒是有一位。”   “是左家三郎吗?”喻勉外头调笑。   “……”左明非不理他,自顾自喝着茶。   喻勉含笑握住左明非放在案几上的那个手,低声道:“大人若是见了我家三郎,劳烦告知一声,我非他不婚。”   左明非被哄开心了,他压下唇角抑制不住扬起的弧度,温文尔雅道:“我知道。”   喻勉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说:“你继续说。”   左明非道:“我与潘笑之有过几面之缘,此人确实满腹经纶,且为人处世十分周到,实为经世之才。”   喻勉稍稍扬眉:“一般说到这里的时候,便会有转折了。”   左明非失笑:“知我者,行之也,此人虽有才干,却与我左家有些龃龉,因此与我…并不相与。”   “有所耳闻。”喻勉沉吟:“早年内阁开设之时,左老太爷与潘老爷子为争这首辅之位闹得满朝风雨。”   说完,喻勉眼神颇带玩味地看着左明非,继续道:“后来左老太爷胜出,只是赢在左家人丁兴旺,占据了朝廷多处要职,而潘家却一脉单传,更遑论潘老太爷的儿子还是个病秧子…啧,这赢得可不太光彩啊…嗯?”   左明非倾身靠住喻勉,伸出食指抵住了喻勉的双唇。   喻勉偏了下脸,他就爱看左三变脸的模样,于是他故意道:“怎么?还不许说了?”   “成王败寇,看的是输赢,又不是脸面。”左明非落空的手转而搭上喻勉的肩膀,清和朗润的声音继续道:“行之,方才的话,你敢当着祖父的面说吗?”   喻勉轻柔地握住左明非的小臂,悠悠呼出一口气:“…我读圣贤书,自然晓得敬老尊贤。”   “我便是知道。”左明非将下巴轻轻搁在喻勉肩膀上,在人耳边小声吐气:“你就只会欺负我。”   喻勉侧脸与他对视,反将一军:“你不喜欢?”   左明非顿了下,而后默默挪开,他轻咳了声,耳朵尖在喻勉饶有兴致的注视下变得越来越红——他确实喜欢喻勉的小把戏,但他口头上是不会承认的。   “憬琛,你分明也乐在其中。”喻勉却不饶他,戳破他摇摇欲坠的小心思。   “咳。”左明非掩饰性地咳了声,稍带埋无奈地说:“你不要捉弄我了,否则这件事到明天也说不完。”   喻勉大发慈悲地点了下头,同意放过左明非,虽然眼神中仍有几分遗憾。   他顺着左明非说:“若是潘笑之早就归顺于陛下,他势必不会放过左家,如此一来,左家失势便也说的通了,恐怕你大哥被冷待,你被牵线给八公主也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左明非对喻勉会心一笑:“是了,这便是我与八公主的因,可惜了,强凑出来的因注定结不成他想要的果,八公主对我无意,她之所以受制于陛下,是因为她身怀有孕。”   听到这里,喻勉忍不住皱起眉头,冷声道:“皇帝明知你是除去陈氏叛臣的功臣,而公主腹中又是陈氏的遗腹子,他在恶心谁。”   左明非抬手覆盖在喻勉的手背上,安抚道:“行之,公主与我都会想办法拒绝这门婚约,眼下最重要的是保证你的兵权。”   喻勉神思凝重。   “其实有个法子,只是有些憋屈。”左明非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   喻勉反握住左明非的手,不疾不徐道:“你想让我继续卧病在床?这样一来,陛下即便下了旨,我也没法接旨。”   左明非:“……”喻勉猜对了。   喻勉沉冷的目光逐渐温和下来,他抬手虚虚地碰过左明非的侧脸:“我知道你不忍我操劳,可是憬琛,敌人已经对我们晾了刀,我断然没有逃避的道理,而且我总不能让你一人冲锋陷阵,相信我,多少风雨我们都过来了…”   话到这里,喻勉低笑一声,他颇为无奈和慨叹地继续道:“说起来,这些年来我们的风风雨雨虽然多,可大多时候我们似乎在各走各的独木桥…这一次,我们一起,以后都一起…走我们的阳关道。” 第122章 笑之   次日, 喻勉醒转的消息便传了出去,恰巧上京城已被修缮妥当,皇室中人均搬回宫中, 朝中大臣大多回到了自己早已看不出原样的旧居之中。   为庆祝喻勉好转, 皇帝特地在宫中设宴,为彰显恩宠, 皇帝特地派了身边的总管太监和宠臣潘笑之来迎喻勉过去。   房间内, 左明非已经收拾妥当,他看向身着常服的喻勉, 不由得失笑:“你这可不像要赴宴的样子。”   “既是有人来接, 自然要摆足架子。”喻勉不紧不慢地说,然后他看向左明非:“反倒是你, 那么早进宫做什么?”   “我与八公主有约。”左明非朝喻勉一笑。   喻勉微微挑眉:“哦?”   左明非道:“有人托我给八公主带封信。”   喻勉想不出来是谁,只能目带询问地看向左明非。   左明非微叹:“说来也是世事无常, 行之可还记得姚松?”   喻勉眯眼回忆:“姚松?是当初在钱塘与你私下联络的那个画师?”   “……”左明非有些被噎住了,他没想过喻勉竟然知道, 片刻后他轻笑出声:“你…都知道?”   喻勉轻嗤:“你那些小动作能瞒过别人,但可瞒不住我。”   “是是是,行之大人有大量。”左明非叹惋道:“此事还要说回先帝在时,姚松与八公主原本是两情相悦,可先帝有意将八公主许配给陈家, 八公主自然不愿意,为了斩断八公主的情根,深知姚松潇洒本性的先帝故意问姚松是否愿意为了八公主永远留在宫中,姚松不愿意, 之后他和八公主便不欢而散了。”   喻勉嗤道:“先帝惯会玩弄人心。”   左明非苦笑了下:“当初姚松选择去钱塘接应我,也是为了远离皇城。”   “现在呢?”喻勉琢磨道:“姚松让你传信给八公主, 该不会是想与八公主旧情复燃吧?啧,那你如今的身份不就尴尬了?”   既是姚松的好友,又是八公主的准驸马。   “……”左明非顿了下,认真道:“我得谢谢你,你没说之前我还不觉得尴尬。”   喻勉愉悦道:“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   左明非由衷道:“行之,其实身份更尴尬的应该是你。”   姚松的心上人的准驸马的心上人?   喻勉悠悠道:“哦,很不错。”   “……”左明非选择回答喻勉之前的那个问题,他说:“我不知道姚松的意思,不过…他心中从未放下过八公主,这应该是真的。”   喻勉:“很好。”   左明非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喻勉在…称赞人?他点头道:“好…也不好吧,姚松是个情深义重的人,若是他这辈子都走不出来,这不见得是件好事。”   喻勉看着左明非认真的样子,不免觉得有趣,他意味深长道:“感情这种事,向来是当局者迷,局中人都未必看得清。”   左明非讶然,喻勉这么个唯我独尊的人,竟能说出这番话,仿佛是读懂了左明非的内心所想,喻勉悠悠道:“我生性寡淡,情爱这些事自然比你看得清楚。”   左明非深深地望着喻勉:“你既然看得清,也能明白一切到头来都是虚妄,那为何还…以身入局?”   喻勉莞尔,他与左明非执手相望,“因为我们都执迷不悟。”   左明非低声笑了出来,他满眼笑意地看向喻勉:“所以,你称赞姚松是因为他在感情上很执着?”   “不。”喻勉否认,他自然而然道:“我说很好的意思是姚松托你带信给八公主,这样一来,八公主心里记挂着旧情郎,看上你的机会便少了些。”   左明非再次无语,他心平气和道:“行之,八公主原本就没看上我。”   喻勉严肃地点头:“属实,她没有眼光。”   “这不是重点吧。”左明非有些哭笑不得。   左明非先喻勉一步离开,他出门时恰巧碰上前来迎接喻勉进宫的总管太监赵有全和潘笑之。   潘笑之看到左明非先是一怔,而后迅速反应过来:“哦,左太傅,你也来探望太尉大人啊?”   左明非微笑着看了眼潘笑之,“……”然后温润有礼地答非所问:“在下先告辞,潘大人,过会儿见了。”   潘笑之虚假地客气道:“好的好的,过会儿见。”   凌隆面无表情地来带潘笑之和赵有权进门,路上,潘笑之若有所思地对赵有全道:“我听陛下说左太傅和喻太尉的关系有所改善,不似从前那样剑拔弩张,却没想到他们关系竟然这么好,这一大早的,左太傅便来探望喻太尉了。”   赵有全脚下一滑,他面色不忍地看向潘笑之,小声提醒:“潘大人,左太傅…住在这里。”   潘笑之莫名其妙道:“怎么?左家老宅没有修缮好吗?”   赵有全笑得僵硬:“这就是左家老宅。”   “不对啊…我们是来接喻勉的。”潘笑之觉得有些不对劲。   赵有全擦了擦脑门的虚汗:“…喻大人确实住在这里。”在别人眼中,喻勉和左明非的关系非常微妙,虽然没有明说,但聪明人都看得出来。   “也对。”潘笑之自顾自地点了点头:“陛下说了,他们的关系变好了,也怪不得呢,果然是一起上过战场的关系,兄弟情深。”   赵有全:“……”   潘笑之扭头看他,关切道:“赵公公,你的脸色很难看。”   “老奴不敢。”赵有全敢怒不敢言,潘笑之是皇帝身边的红人,皇帝的锦囊妙计多半出自他手,赵有全得罪不起。   潘笑之想了下,低声询问:“你是因为…害怕喻大人吗?”   赵有全:“……”别说了!你没看到前面侍卫的眼神警告吗?   潘笑之微叹:“说句实话,我也害怕,但是圣命难为啊。”   赵有全深呼吸一口气:“……”   喻勉来到前厅时,潘笑之先映入他的眼帘,打量着眼前这个举止有度的年轻人,喻勉心想,看起来是个人精。   然后,喻勉又不动声色地看向潘笑之身旁丰腴和善的老头,心里判断这便是总管太监了。   潘笑之首先迎上去,他毕恭毕敬地行礼,举止大方道:“下官潘盛见过太尉大人。”   “老奴见过太尉大人。”   “不必多礼。”喻勉径直走向上座,随意抬了抬手:“两位请坐,来人,奉茶。”   潘笑之看了喻勉一眼,心中那点不对劲又开始浮现,喻勉这也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在左宅竟然能随意到这种地步,难道…潘笑之心里一咯噔,难道两人兄弟情深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他心中暗觉不妙,既然如此…喻勉会替左明非为难他吗?这个连陛下都忌惮的煞神…他暗暗咽了咽口水。   潘笑之觉得,他需得口头上修复修复他同左明非的关系,特别是在喻勉面前。   潘笑之嘿嘿笑道:“久闻太尉大名,太尉的身体可好些了?”   喻勉喝着茶,不咸不淡道:“尚可。”   潘笑之心想,他果然为了左明非那个兄弟在跟我摆脸色,他又赔笑道:“说起来,在下方才进门时,还碰到了左大人,我们相谈甚欢。”   喻勉有了些反应,他缓缓抬头:“哦?”   潘笑之又想,喻勉信了,信了就好,且看他如何胡说八道…不对,是如何舌灿莲花。   “是啊,在下与左大人一向投缘,就连左大人和八公主的这桩婚事,也是在下极力促成的,两人可谓是佳偶天成。”潘笑之神色动容地说。   喻勉眯起眼睛,目光落在潘笑之身上,“原来是你。”   “哎呦!”一旁的赵有全突然大叫出声。   潘笑之吓了一跳:“赵公公,你怎么了?”   “老奴腹痛难忍。”赵有全看起来很是难受地捂着肚子。   潘笑之责怪道:“你看你,赵公公,当着太尉的面,这岂非失态?”   赵有全一边哀嚎着喊疼,一边同情地看了眼潘笑之。   潘笑之摆摆手:“罢了罢了,你先下去吧。”   赵有全逃也似的离开了,他心想,待会儿倒要看看谁更失态。   等赵有全离开,潘笑之抱歉道:“失礼失礼,让太尉看笑话了。”   喻勉摆了摆手,示意无事,他佯做漫不经心地提起:“潘大人不知八公主有孕吗?为何要促成她与左大人?”   ”太尉也知道了?”潘笑之压低声音,神秘道:“其实八公主有孕这件事是秘闻,宫中很少有人知道。”   潘笑之继续说:“其实我也是好心,听闻左大人多年不娶的原因是因为…”   他四处张望着看了看,抬手挡在脸颊一侧,将声音压到最低:“他身体有疾,不能人事,正好八公主有孕,将来八公主生下孩子,也可算作是左家的,这不是天作之合嘛?”   喻勉听笑了,他支着下巴,悠悠道:“好极,你都是从哪儿听说的?”   潘笑之很有自信:“坊间传闻。”   喻勉神色难辨道:“那便是道听途说了?”   “非也,这绝不会时空穴来风,大人不妨细想,在该有娇妻美妾的年纪,左大人却形单影只的,这是常人吗?”他有理有据地说。   对上喻勉晦暗不清的眸子,潘笑之惊恐地后知后觉到,他眼前的这个人,貌似也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潘笑之果断换话题,他干笑道:“哈哈哈…都只是猜测,还有更荒谬的,有人传喻大人你和左大人是断袖哈哈哈哈哈…”   喻勉平静道:“这倒是真的。”   他收回之前评价潘笑之是个人精的话,这人明明是个呆瓜。   潘笑之一哽,没忍住打了个嗝,他瞪大眼睛,前言不搭后语道:“那…你们住在一起…是因为…断袖?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喻勉好整以暇地反问:“你说呢?”   潘笑之:“……”救命。 第123章 争辩   马车上, 喻勉神色淡漠地闭目养神,车内气氛深沉,若有若无的压迫感让潘笑之几乎不敢呼吸。   潘笑之不动声色地端坐着, 他正襟危坐的外表下有一颗叫苦不迭的心, 他实在是想不透啊,先时他做翰林院学士时, 喻勉和左明非明明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如何就…在一起了?荒谬,着实太荒谬。   果然是人心不古, 世风日下。   潘笑之抑制住自己想要攥住膝盖衣料的念头, 他缓缓呼了口气,心道, 敌不动我不动,多说多错, 绝不多说一句话。   “潘大人,本官有一事不明。”喻勉冷不丁地开口。   潘笑之缓缓侧首:“太尉请讲。”这可是喻勉先搭话的, 可别再怪他说话难听。   “既然你觉得尚公主是份殊荣,为何自己不向陛下求娶公主?”喻勉语调闲散。   潘笑之愣了下,而后回答:“不瞒太尉说,在下已经娶亲,况且在下学识浅薄, 自然不如左大人…”   喻勉漫不经心地打断潘笑之:“这些都是托词罢了,潘大人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一纸和离书还不简单吗?”   潘笑之被噎住了,他愕然道:“这恐怕不行…俗话说, 糟糠之妻不下堂,我若真为了尚公主而休妻…”   “呵, 你家妻可以不下堂,我家妻就可以了?”喻勉淡淡地瞥了潘笑之一眼。   潘笑之愣神,喻勉口中的“你家妻”指的是他的夫人,那“我家妻”是谁?他暗暗觑了喻勉一眼,总不会是左明非吧?   不会吧不会吧。   潘笑之作死地问了句:“太尉的夫人是?”   喻勉没见过这么没眼色的人,他颇为不耐地回应:“左家三郎,名唤明非,字作憬琛。”   潘笑之困惑地歪了下头,而后如实道:“太尉,恕在下直言,您与左大人实非长久之计。”   喻勉眸色幽深地盯着潘笑之。   潘笑之从容不迫道:“且不说世间礼法那些虚的,只谈左大人将要做驸马这一点,你们能有以后吗?”   听到这里,喻勉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潘笑之被他笑得心里发毛,方才气定神闲的姿态立刻垮了,他警惕道:“太尉何故发、发笑?”   喻勉悠然道:“我在笑,你还不算太蠢,现下看来,陛下所做的一些决定,多半出自你手。”   潘笑之哭笑不得地强调:“太尉,我们不是在聊您与左大人吗?”   喻勉眼底的凉意如有实质地落在了潘笑之的脸上,他语调慢条斯理道:“本官的家事容不得旁人置喙。”   潘笑之不以为意地笑了下,又道:“兹事体大,涉及到公主,可上升为国事。”他这会儿看起来倒是没那么怕死了,只见他正色道:“太尉,世家凋敝已是大势所趋,陛下属意左大人尚公主,从而让左大人远离朝堂,这对左家来说是最体面的做法。”   喻勉不以为意道:“如此说来,你我皆出身于世家,陛下不一样在用?这又何解?”   潘笑之扶额苦笑一声,叹道:“太尉啊太尉,你我虽出身世家,可都是没有背景的人。”   “你早已被琅琊喻氏除名,而我是潘家唯一的男丁…皆是身单力薄,只能仰仗天威。”   喻勉盯着潘笑之的眼神晦暗不明,马车缓缓停下,外面传来通报声:“大人,到了。”   喻勉略过潘笑之率先下车,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要仰仗天威的是你。”   潘笑之没由来地觉得憋屈,他幽幽道:“那左明非呢?您难道不在乎他吗?太尉得知道,在下虽然愚笨,可也有千百种法子能让他身败名裂。”   喻勉已经下了马车,身后传来的冷淡声音让他停下脚步,他心想,对了,这才应该是潘笑之,而非那个驴唇对不上马嘴的傻子。   潘笑之凝眉注视着车外,寒风吹起车帘,他能看到喻勉高大挺拔的身影,车帘被吹得更高了一些,车内也带了些寒意。   “好啊。”   潘笑之听到喻勉这么说,而这声音竟带着几分愉悦,只听喻勉兴致盎然道:“你最好能让他身败名裂,这样本官就能顺理成章地跟他公之于众,也不必担心连累他的名声了。”   潘笑之愣住了:“……”这他娘的也行?   喻勉走的潇洒,剩下潘笑之在车上神思凝重,直到赵有全出声提醒:“潘大人,咱们该动身了,可别叫陛下侯着。”   潘笑之的大半张脸隐藏在被车帘遮挡住的阴影中,听到赵有全的催促,他坐着没有动,“赵公公,你早就知道了喻勉同左明非的关系?”   赵有全声音稳当地笑了声,放低姿态地个回应:“潘大人的意思是?”   潘笑之自顾自道:“这么说来,陛下也知道。”   赵有全故作惊慌地提醒:“哎呦潘大人,天威难测,陛下的心思可不兴猜。”   潘笑之掀开车帘,探出身子来,“是吗?可依我看,陛下的心思就属公公您猜的准。”   赵有全大惊失色道:“大人这便是折煞老奴了…这…这…老奴可不敢。”   “公公不必个慌张。”潘笑之又换上一副与人为善的笑容来,他单手托起赵有全无处安放的手腕,友好道:“我们是一样的人。”   赵有全受宠若惊道:“老奴怎配与大人相提并论?大人莫要再开老奴的玩笑了。”   潘笑之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他收回手,云淡风轻道:“都是陛下的狗,说什么配不配的。”   赵有全愣住了:“……”   潘笑之盯着喻勉远去的背影,听不出情绪地低哼了声,“走吧赵公公,莫要让陛下等急了。”   前往宴会厅的石径上,季秉容姿态娴静地走在主位上,左明非不疾不徐地跟着,没过多久,季秉容停下脚步,对身后跟着的宫人道:“本宫与左大人有些体己话要谈,你们先退下。”   等宫人们退下,季秉容主动道:“左大人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左明非从袖袋中掏出一封信,他道:“方才人多眼杂,这封信不便拿出来,现下请公主过目。”   季秉容瞥了眼信封上的竹子,淡声道:“我不看,你原物奉还就好。”   左明非从善如流地收回了信,温声道:“好。”   季秉容目光幽幽:“……”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几经沉默后,她朝左明非伸出了手。   左明非笑了笑,再次拿出那封信,递到季秉容手中。   季秉容看完信之后沉默了,她握着信的书垂在身侧,半晌冷笑出声:“呵,姚松凭什么以为本宫会放弃一切跟他远走高飞?”   左明非回应:“是,他痴人说梦。”   “……”季秉容又无语地看了眼左明非,左明非始终好脾气地望着她,季秉容语气古怪道:“据我所知,你不是姚松的朋友吗?”   左明非:“是。”   季秉容:“那你为何不帮他说话?”   左明非和颜悦色道:“在下帮理不帮亲。”   季秉容:“……”顿了顿,她目光凝重地落到那封信上,叹气道:“左大人,劳烦你为本宫带句话,你告诉姚松…就说…就说本宫很感激他,可是本宫现在不是一个人。”说着,她再次轻柔地抚摸过自己腹部。   左明非明白姚松的心思,年少时的一见钟情最为难忘,季秉容对姚松来说无疑是这种存在,他替自己的好友说道:“殿下应当知道,观人不会在意那么多。”   “可是本宫在意。”季秉容微微闭了闭眼睛,她道:“风餐露宿与锦衣玉食,本宫还是知道如何选的,即便本宫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腹中的孩子打算。”   左明非微愣:“……”   季秉容平静地将信纸撕成两半,“如同当姚松不愿留在深宫一样,本宫也不愿离开皇宫,我们都做过选择了,算作两清。”她随手将信纸丢掉,从容不迫道:“还请左大人不要忘了我们的交易。”   左明非道:“殿下放心。”   季秉容慵懒地挥了下手,“本宫想静静,左大人先退下吧。”   “是。”   左明非心里琢磨着如何对姚松交代,忽略了身后逐渐逼近的人影,等到他反应过来时,早就为时已晚,他的后背不轻不重的撞在假山上,之后便被困在了一双臂弯之中。   “左三,你的身手不行啊。”喻勉丝毫没有一点偷袭者的自觉。   左明非略显无奈道:“行之,是你趁人之危,我方才在走神。”   “走神?因为谁?八公主?还是你的好友?”喻勉幽深的目光缓慢地游移在坐明非的脸上,他不以为意道:“这些事情也值得你皱眉?方才你走后,八公主已经把丢掉的信重新捡了回去。”   左明非愣了愣,然后失笑,季秉容支开他的目的是为了捡信?可她分明不打算同姚松离开,这世上的事真是无从说起。   “八公主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自己是皇上用来拴住你的绳子,即便想走也走不掉,能不能摆脱目前的困境,还得看她的造化。”喻勉回忆道:“方才你们说到交易…是什么意思?”   他警惕地打量着左明非:“你不会答应她什么条件了吧?左三,你应该知道,皇家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儿。”   “这个,”左明非歪了下头,他欣赏着喻勉脸色,道:“你猜呢。” 第124章 居心不良   潘笑之跟随宫人来到御书房, 延光帝端坐在御案后面,神色安详地批阅着什么。   潘笑之拐过长廊,正要对延光帝行礼, 忽然发现地上还俯首跪着一个身量不大的人影, 他不由得一顿,看清了对方华服上的蟒纹, 于是他语气如常地俯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参见太子。”   延光帝抬眸微微一笑:“笑之来了,快快起身, 不必拘礼。”语罢, 他随意对太子道:“今日便到此为止,你回宫中面壁思过去罢。”   季颂寰低声道:“儿臣遵旨。”他扶着膝盖摇摇晃晃地起身, 看起来已经跪了多时。   待季颂寰离开,延光帝无奈地摇了下头, 像个一筹莫展的老父亲,对潘笑之半是调侃半是询问道:“寰儿大了不听话, 总是为外人说话,笑之且说说看,这可要如何是好?”   潘笑之拱手回应:“太子年幼,需得悉心教导。”   “说到教导,朕得多谢笑之为太子挑了位好先生。”延光帝面带微笑地看着潘笑之:“憬琛为我大周栋梁之才, 有他教导太子,想必太子日后定会大有作为。”   潘笑之想起左明非与喻勉的关系,他缓缓抬眸看向延光帝。   帝王炉在御案上不紧不慢地升腾着轻烟,延光帝坐在御案后面, 神色被轻烟所笼罩,有几分让人捉摸不透的意思。   这与潘笑之回忆中延光帝求贤若渴的随和模样有几分不同, 不知不觉的,延光帝的模样竟然渐渐与乾德帝的威势重合起来。   潘笑之恍惚一瞬,忙俯身道:“是陛下慧眼如炬,臣不敢居首功。”   延光帝看起来有些诧异:“笑之何故恐慌?”   “…陛下多虑了。”潘笑之嗓音干涩。   延光帝谦和地笑了笑:“笑之,你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说好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朕发现,自从你南下归来,便与朕生疏了许多。”   潘笑之顿了顿,犹豫片刻后,他缓缓道:“臣…确实有件事需要陛下解惑。”   “爱卿但说无妨。”   潘笑之道:“陛下可知道…左大人同喻大人的关系?”   “这个嘛…”延光帝作思索状,而后温和地看向潘笑之:“同僚?战友?”   潘笑之:“……”   对上潘笑之欲言又止的神色,延光帝不以为意地笑了下:“朕瞧你的反应,他们的关系似乎不仅如此。”   “……”   不待潘笑之回应,延光帝便重新执笔,头也不抬地说:“不重要了,现下憬琛要娶秉容已是事实,说起来,要多亏爱卿提出这桩婚事,正如爱卿所说,他们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再合适不过。”   潘笑之内心有些焦灼,他当时并不知道左明非和喻勉是一对,才出了这样的主意,说到底,潘笑之不愿意得罪喻勉,可是——   陛下真的不知道吗?还是他明知道喻左二人的关系,故意等潘笑之提出这个计谋?   潘笑之不敢猜测,有些事情,知道或者不知道,都不会改变事情的结果。   就像左明非注定要失势,因为他的背后是世家。   “陛下所言极是。”潘笑之缓声道。   御花园内,天色渐晚,暮色将假山旁两人的身影映衬得暧昧不清,更放大了动情者眸中的欲色。   “我猜?”喻勉放慢语速,身体紧挨着左明非,他左手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左明非流畅的下颚,目光不尽不实地游离在左明非的唇畔,有些轻佻,又有些迫切,因此他的回答就显得漫不经心起来。   “陈家反叛与季秉容脱不开关系,她绝非看起来这般无害。”喻勉按了按左明非的下唇,满意地看着嫣红弥漫上左明非的双唇,继续道:“我猜…她在离间你和陛下的关系,或者,她想扶持别人?”   左明非被喻勉的动作弄得心浮气躁,他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喻勉的指尖,调侃:“我该说你与她心有灵犀吗?”   喻勉啧了声:“这关系愈发乱了。”   左明非抬起手臂揽住喻勉的脖子,轻声道:“是你胡闹在先。”距离很近,只要左明非再靠前一点就能吻上喻勉的唇,可他偏偏不动,眉眼含笑地保持着那点距离。   喻勉目光一紧,他侧脸吻向左明非,左明非适时抬起下巴,默契地接住了喻勉的双唇,喻勉吻得凶,左明非也不遑多让,没过多久,两人便气喘吁吁起来。   喻勉磨蹭许久才肯放开左明非,偏偏左明非喘得比他还厉害,神色恍惚中还带着几分忍耐,仿佛介于虚幻与真实的天人交战之中。   喻勉凝眸盯了左明非许久,最终轻笑出声,“左三,若此时有人经过,你会如何?”他声音喑哑撩人,也并非看起来那般镇定。   左明非慵懒随意地抵着喻勉,声音舒朗柔和:“大声呼救,说太尉强迫我。”   喻勉笑了声,他不轻不重地捏起左明非的下巴,低声玩笑:“这便是你的君子之风?”   左明非目光灼灼地盯着喻勉,凑前又吻了下喻勉,他故作无奈道:“太尉讲讲道理,分明是你占我便宜在先。”   “这是你的计谋?”喻勉好整以暇道:“每次都用这招。”左三惯会用眼神勾/引人,等如愿以偿后便倒打一耙。   左明非有条不紊道:“那也得兄长肯接招啊。”   喻勉面上不显,但心里被哄得开心,他表面云淡风轻地清了下嗓子,道:“说正事。”   左明非道:“八公主要我救下九王爷,作为回报,她有法子让这桩婚事作废。”   喻勉听笑了:“她身处囹圄之中,能有这能耐?”   左明非笑了笑:“八公主并非看起来这般无害,这话是行之你说的。”   喻勉眉梢微动,伸手握住左明非近在咫尺的手,“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事,你非要撩拨我,左三,你是何居心?”   左明非搂住喻勉的脖颈,在他耳旁轻轻呼气:“居心不良。”   喻勉笑出了声,他满目喜爱和欣赏地望着左明非,意味深长道:“既然说到了居心不良,不做点坏事岂非辜负了左大人的这番剖心置腹?”   “你想做什么?”左明非会心地闭了下眼睛。   喻勉故意道:“找死。”   左明非的目光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还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喻勉。   喻勉扬唇,嗓音低沉动听:“来吗?”   左明非毫不犹豫地眨了下眼睛:“既是兄长作请,我便也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最终,两人站在大牢外面,望着空无一人的大门,喻勉陷入了沉思,虽说他事前找了人打点这里,可这是否打点的太过干净了?   左明非问出了他的心里话,“守卫呢?”   喻勉抬起手臂挡住左明非前进的步伐,轻声道:“不对劲。”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往里面走去。   走到一半,两人看到一个单薄的人影,那人影似乎对牢中布局不甚了解,像一只无头苍蝇般地乱跑,在他即将踩到机关时,喻勉及时出手,捏住了那人的肩膀。   被控制住的人发出一声轻呼,他警惕地回身,这个动作使喻勉和左明非看清了他的脸,“殿下?”喻勉语调微扬。   季颂寰松了口气,他道:“喻大人…左大人?”   左明非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季颂寰道:“先生不必多礼,只是…”他面上闪过疑惑:“先生和左大人为何会在此处?你们不应该去赴宴的吗?”   喻勉打量着季颂寰,他一开始并未认出季颂寰,因为季颂寰穿着狱卒的衣服,他开口:“宴会尚未开始,臣来办些事情,倒是殿下…为何会在这里?”   “呃…”季颂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着装,他有些局促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裳,思索片刻后,他仿佛下定决心般地抬头看向喻勉,苦恼道:“父皇不肯前来探望小皇叔。”   喻勉了然:“所以你就买通狱卒,打算劫狱?”   虽然被猜出了心思,但季颂寰的脸上并无窘迫,他多了几分愤然:“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小皇叔受罪,我明知他是被冤枉的…”   “荒唐,殿下可有想过,若此事败露,你该要如何?”喻勉的声音沉了几分,压迫感隐隐落到季颂寰头顶。   季颂寰咬了咬牙根,抬头倔强道:“若此事败露,我自当一力承担。”   喻勉眸光微动,继续问:“哪怕丢了太子之位?”   季颂寰顿了下,再次开口时,他语气中带了几分胜券在握的冷静:“我心中有数,父皇只有我一个儿子,即便他再生气,也不会废黜我。”   喻勉看向左明非,目光中不乏对季颂寰的肯定,左明非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和颜悦色道:“殿下顾念亲情固然没错,可此举实为不妥。”   季颂寰咬着下唇,自责道:“是啊…我从未进过天牢,我找不到小皇叔…我根本就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这几个字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少年储君口中,喻勉望着季颂寰的目光中又有几分不赞同。   左明非微微俯身,他伸手搭在季颂寰的肩膀上,温和道:“臣听说,殿下为了弈王的事情奔波数日,不辞辛劳。”   季颂寰低落道:“可是没用。”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殿下做的很好。”左明非注视着季颂寰的眼睛,继续道:“殿下以后就会发现,在这个世上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有很多,重要的是如何面对这些事,以及我们是否还会愿意去做。”   季颂寰若有所思地看着左明非,左明非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弈王的事,还有臣和太尉在,殿下不是一个人。”   季颂寰双眼立刻亮了起来,片刻后,他又有些困惑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人:“可是…你们同小皇叔非亲非故的…”   左明非抬眸打量过周遭,声音温和缥缈,“殿下,这牢里死过太多人了。”太多无辜的人,这显然违背了这座大牢的初衷。   这个回答有些答非所问,季颂寰注视着左明非和喻勉,他们看起来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但脸上的神情却有着共通之处,季颂寰说不清那是什么,却莫名觉得悲伤。   左明非劝道:“殿下先行离开,莫要被人发现你来过这里。”   季颂寰蓦地后退一步,他郑重地俯身作揖:“颂寰在此谢过二位大人。”   待季颂寰离开,环顾着空荡荡的牢房,左明非拉着喻勉,两人轻车熟路地走向关押重刑犯的地方,左明非忍不住问:“行之,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简单探望一下季随舟?   喻勉淡定道:“劫狱。”   左明非:“……” 第125章 试探   说起来, 天牢与左明非和喻勉十分有缘,两人的师友故人皆折于此处,就连两人也是几次三番地进出这里, 如今两人携手不紧不慢地游荡在回廊里, 这番故地重游颇有几分故地重游之感。   左明非勾住喻勉的小拇指,出声询问:“当真?”   喻勉故作不解:“什么?”   左明非无奈道:“既然都是劫狱, 你为何要阻止太子?”   “若是季小九被太子劫走了, 我们今晚不就白来了?”喻勉握紧左明非的手,声音带着一贯的懒散, 让人听不出他的真实意图。   左明非眸光微闪, 他上前一步,紧盯着喻勉的眼睛:“你当真要…”   喻勉眼风轻扫, 制止了左明非未说完的话,他道:“既然陛下急于从我手里收回兵权, 我便给他一个收回的理由。”   左明非微愣:“你要…交出兵权?”   “不是我要交出兵权,而是王命难违。”喻勉不甚在意道。   左明非垂首笑了声, 似是无奈似是感慨:“想不到我们都沦落到这个下场,狡兔死,走狗烹…”   喻勉含笑望着左明非,他轻柔地抚摸过左明非的下颚,嗓音低缓:“憬琛莫要忘了,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左明非闻声抬眸,瞬时了然:“你想劫走弈王,以他为筹码与陛下抗衡?”   “憬琛,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即可, 何必说出来?”喻勉按住左明非的下唇,眼神一片深意, 他饶有兴致地观摩这左明非的神色,轻笑出声:“莫非,你想劝我?”   左明非声音稳当:“此事太过凶险。”   “究竟是太过凶险,还是你害怕我真的拥护弈王?”喻勉向来以戳破左明非的心思为乐事,此时也是不遗余力。   左明非坦然道:“我确实有此担忧。”   “是啊,放弃在朝中的所有权力换来的帝师之位…你岂能容忍将来的皇帝另有人选?”   左明非缓缓勾起唇角:“这个位置…是兄长承让。”   两人皆心知肚明,在延光帝重用他人的情况下,若想在今后的朝堂立足,储君是他们实现各自政见的不二人员,只可惜,这个位置被左明非捷足先登了。   因此,左大人看似失势,实则是如愿以偿,毕竟来日方长,东山再起的机会有很多。   但喻勉的处境未必有左明非的处境明朗,谁都晓得,他这兵权一交,按照延光帝如今的疑心程度,他今后就只能做个闲散官员了。   想到这里,左明非唇角的弧度愈发上扬,他前倾身子,温和地替喻勉拢了拢领口,啄了下喻勉的唇角:“这样也好,先前我们分离太多,今后你便能好好陪我了。”   喻勉猝不及防地抬手,不轻不重地扼住左明非的脖子,“你倒是敢想。”他声音冷了下去,显然也考虑到了左明非猜想的那种情况。   左明非不做任何反抗,甚至还扬起脖子主动往喻勉手中送了送,同时,他望着喻勉的目光也愈发温柔,像是要将人溺死的春水。   左明非知道在这局棋中,喻勉因为昏迷的这段时间失去了太多优势…或者说,喻勉远不如他看起来那般游刃有余,正如喻勉喜欢看他失态,左大人也对喻勉的不同面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只不过君子端方,他万不会将自己这点隐秘的趣味说出来罢了。   左明非眨了下眼睛,他好整以暇地观摩着喻勉变化不定的神色,心想,行之约摸是生气了,说不定还会加重力道。   温热的血液在指尖下有节奏的流淌着,脆弱的脖颈在这只死过太多人的手里显得太过不堪一击,最终,五指缓缓松开,喻勉的另一只手扶住左明非的后脑勺,然后疼惜地摸了摸左明非的脖颈。   “……”没有等来想象中的窒息感,左明非愣了愣。   “这便是你想要的?惹我生气?”喻勉摩擦着左明非耳后的皮肤,直到一片雪白上弥漫上暧昧的霞色,他才满意地收手,哼道:“这手段可不高明,只是不知这是你的策略,还是你的私心?”   左明非哑然,显而易见,他又被喻勉戳穿了心思,但他也不恼,他一手握住身前喻勉的手腕,一边欺身而上,吻住了喻勉。   喻勉眉梢微动,他确实有被左明非这番举动给惊讶到,待一吻结束,喻勉望着左明非的眼睛,好笑地问:“什么意思?换策略了?色/诱?”   左明非软和的目光落到喻勉的脸上,轻声说:“是私心。”   明明就是色/诱,以此来哄他让步?   呵,不可能,喻勉冷漠地想,然后不情不愿地解释:“你不必多虑,我并无拥立弈王之心。”   听到这里,左明非心里稍微轻松了些,他假意抱怨:“三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事,你偏要惹我着急。”   喻勉瞥了左明非一眼:“……”他都懒得说左明非这个倒打一耙的小把戏。   “那你救出随舟后,打算将他安置在哪里?”左明非跟上喻勉的脚步。   “……”喻勉仿佛听到了左明非心里的算盘声,他呼了口气,心平气和地打量着这只用尾巴拨拉算盘珠子的狐狸。   左明非眼神纯良地看着喻勉:“不如我先帮你把人安置下来。”扣着季随舟防止喻勉真的拥立他。   喻勉很想无视左明非的小心思,可左明非的算盘珠子都快蹦他脸上了!   他忍无可忍地看了左明非一眼,左明非坦然自若地任他打量,意图显而易见——你不是爱戳破我的心思嘛?那我直接亮给你看。   喻勉被他无辜的眼神看的没脾气,只轻哼一声:“用不着。”   左明非苦恼道:“对你用心思你不高兴,对你坦诚你还不高兴,那你叫我如何是好啊?”   “你闭嘴就好。”   左明非微叹道:“男人啊,果然都一样,得到了就不…唔!”   喻勉一把捞过左明非,恶狠狠地堵住了他的嘴。   行至大牢最深处,空气变得愈发沉冷,混合着经年累月的潮湿腥味,仿若黏在人身上的森森毒蛇。   季随舟看似安然地盘坐在石床上,脸上无悲无喜,像是一尊石像。   喻勉眉梢微微挑起,扭头对左明非道:“看来他的境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好一些。”   至少干净。   看着桌子上纹丝不动的饭菜,喻勉心想,饭菜也算可口。   延光帝只想囚禁季随舟,却不想要他的命。   喻勉往前走了一步,对季随舟道:“睡着了?”   季随舟早就听到了脚步声,他缓缓抬眸,看过来的目光宛若一潭死水。   左明非温声询问:“殿下可好?”   “多谢先生挂念,我很好。”许是多日未说话的缘故,往日少年清润的声色听起来十分沙哑。   喻勉单手劈断锁链,随后大步流星地走向季随舟,“时间紧急,有什么事容后再说,你能自己走吗?”   望着喻勉行云流水的操作,左明非略显愣怔地立在门外,他没想到喻勉会这么果断干脆。   季随舟注视着喻勉,沉默地摇了下头。   喻勉懒得听季随舟解释,所幸季随舟也不解释,于是他拎起季随舟的肩膀,打算直接带人离开。   左明非看出了门道,他急忙出声:“行之不可!”   锁链碰撞的声音细微而清脆,喻勉察觉到不对劲,然后适时收手,他寻声望去,只见季随舟两只脚的脚腕均被束缚着镣铐,而镣铐的另一端被嵌入到石床后边的墙壁之中。   季随舟因为被喻勉提溜过的缘故略显潦草地坐着,他赤足垂到地面上,脚腕与镣铐相接的地方早已经血肉模糊,旧痂混着粘稠的血液,看起来无比触目惊心,不用想也知道,当得知自己被铐住后,季随舟肯定反抗过,可惜无用,还落下一身伤。   左明非疾步上前,他蹲下身察看着季随舟脚上的镣铐,喻勉则掏出随身的匕首狠狠地砍向那堪比成人手臂粗细的锁链。   刀刃与锁链碰撞的地方火花纷飞,匕首已经出现豁口,但锁链还是完好无损。   左明非则是心绪难平,他见过先帝和当今陛下是如何宠爱季随舟,自然也想不到季随舟会被如此对待——毁人清誉,囚人自由。   “没用的。”季随舟冷不丁出声,他垂眸注视着那两条铁链,语气平静:“这是易山居的断魂链,若没有钥匙,任何刀枪剑戟都不能损害它分毫。”   喻勉顿住动作,问:“那你为何还要挣扎?”   “我想看看,这断魂链是不是真如传闻所言。”一边说着,季随舟就又开始挣扎起来,原本狰狞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   左明非忍无可忍按住季随舟的膝盖,沉声道:“季随舟!”   季随舟安静下来,随后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呜咽声回荡在牢房之中,他痛苦地抱着脑袋,涕泗横流道:“我…我以为我不在乎了,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怕,我怕自己以后都在这里度过…喻大人!喻大人,你杀了我吧!”   季随舟突然抬手,他踉跄着扑倒在地,双手握住喻勉的匕首就往自己胸口刺去。   喻勉反手调转刀刃,一脸闹心地看着季随舟,随后用手背弹开了季随舟。   季随舟的后背狠狠撞在石床上,之后咯出一口淤血,他无力地靠在石床上,大口地呼吸着,仿佛溺水而出一般。   喻勉淡声问:“清醒了?”   季随舟擦去唇边血迹,血痕残留在他唇角,他看起来无比冷静地说:“钥匙在我皇兄寝宫之中。” 第126章 宴中局   宴会上, 潘笑之左右逢源地招待着朝臣,有眼热的人暗自嘀咕:“一朝天子一朝臣,且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伯义兄, 何必眼热呢?起码你我不必受此桎梏, 娶一个叛臣之妻。”这人显然是喝大了,他看向宴会边缘的左明非, 眼神中既有同情, 又有悲凉,他顺势瘫倒在身旁同僚的身上, 醉醺醺地喃喃:“世家毁的毁…亡的亡…先帝在时犹有所顾忌, 陛下如何敢!”   刘伯义急忙捂住同僚的嘴巴,他神色警惕地四处张望, 继而低声劝道:“孙尚书慎言,世家之祸是弈王与墨逍之责, 与陛下何干?”   孙群嗤笑一声:“是啊,是啊…谁都有罪, 唯君主无咎!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放声大笑起来,引得旁人频频侧目,就连延光帝也寻声忘了过来,他笑意淡淡:“孙尚书何事这么高兴?”   刘伯义忙替孙群解释:“回陛下的话,孙尚书他…他喝多了。”   “哦?”延光帝随和道:“看来孙尚书也为太尉身体痊愈而高兴, 喻卿?”   众人四处张望,发现这场宴会的主角并不在场,延光帝又唤了一声:“喻卿何在?”   “臣来迟,请陛下恕罪。”喻勉不紧不慢地从宫道上走来。   延光帝波澜不惊的目光落在喻勉身上, 在喻勉若隐若现的威压笼罩下,在场之人仿佛被冷风拂面, 树上残留的叶子也不由得晃了几晃,但延光帝目光平和,像是阴鸷寒风中的顽石,不为所动。   “爱卿何故来迟?”延光帝含笑问。   “臣身体尚未恢复,脚程慢了些。”喻勉步伐快而有力,语速不慌不忙。   “爱卿如今是国之栋梁,可要好好保重身体。”延光帝轻轻侧首,看向满脸醉态且目光愤恨的孙群,笑道:“孙尚书,你可安心了?”   孙群攥着酒壶,紧紧地盯着喻勉,继而发出一声冷笑:“安心?这江山社稷有太尉守着…老臣自然安心。”   延光帝自然而然地提起:“孙尚书和太尉皆为我大周的肱股之臣,你们一文一武,可要齐心协力,通力合作。”   孙群嗤嗤笑着,提着酒壶满身潦倒地坐下。   喻勉云淡风轻地拱了下手,道:“陛下所言极是。”   延光帝抬眸看向潘笑之,感慨道:“可惜,两位不能亲上加亲。”   喻勉眼风轻挑。   潘笑之顿了下,“……”躲开了延光帝的眼神,得罪喻勉的事——他不想干。   延光帝状似云淡风轻道:“喻卿如今还是形单影只一个,孙尚书的女儿也早已成家,你说呢,笑之?”   潘笑之喉结滚动,比起来得罪喻勉,他更不想得罪皇帝,于是他迎着喻勉意味深长的目光,配合着帝王的心意道:“臣…倒是听闻,孙尚书的孙女已经年满十六,且素有佳名,至今尚未婚配…”   “陛下!万万不可啊!”孙群顿时酒醒了一大半,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孙女才貌平庸,实在配不上太尉大人!”   延光帝轻笑:“哦?莫非孙尚书以为太尉是在意皮相的庸俗之辈?”   “可是…”孙群还要再辩解,却听潘笑之忍不住般地笑出了声——喻勉当然是,不然也不会看上左明非了,他心想。   延光帝看向潘笑之,目带询问,潘笑之急忙咳了咳,正色道:“臣笑尚书多虑了,太尉自然不是庸俗之辈,是吧,行之兄?”说完,他揶揄般看向喻勉。   喻勉语气敷衍:“潘大人高看本官了。”   “哪里哪里,太尉至今还未娶亲,这便说明太尉是把个人之利置于国家之后的呀。”潘笑之寻思着,反正人已经得罪了,既然得罪了,那便得罪透吧。   场上陷入到一阵死寂的嘈杂之中,延光帝但笑不语地看着陷入到谈资中的几人,孙群还在跪地哀求,浑然没了方才的酒气与豪气,潘笑之从容不迫地立在君王身旁,像是一把熠熠生辉的利刃。   不远处,左明非端坐在短案后面,温和的目光带有几分饶有兴致,他心想,有人要倒大霉了。   喻勉慢慢掀起眼皮,语气无悲无喜,似是闲谈似是挑衅,还带着一贯的漫不经心:“在下俗人一个,不爱闺秀,尤好美人。”   潘笑之被噎住了:“……”   他呵呵干笑几声:“太尉真会说笑。”   “肺腑之言。”喻勉言简意赅道,然后他微微侧身,眼神追着左明非而去。   在场之人俱是震惊,就连延光帝的目光也凝滞了片刻。   喻勉到达如今的位置,说是水到渠成也好,阴差阳错也罢,总道是世事无常,不可深究。   延光帝眸光闪烁不定,他唯一确定的是喻勉不会放弃如今的权势地位来赌一个和左明非公之于众的机会。   在延光帝心中,喻勉是开赌坊的人,但他却从不下注,他只坐收渔人之利。   但喻勉此番言论却叫人摸不准他的心思。   朝臣中不乏听到过喻勉和左明非事情的人,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免这个话题,无甚,话题中的两个人都不是他们能得罪的。   迎着各种各样的目光,左明非微微一笑,他心平气和地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而后不疾不徐地放下,举止一片光风霁月。   此种情境之下,也有人在醉意中忍不住腹诽:太尉大人眼光真好,左三公子这样的人,谁能不喜欢?   极具占有性的幽深目光丝丝缕缕地缠绕在左明非身上,片刻后,喻勉不舍地挪开目光,毫无温度的眼神懒散地看向左明非的左侧,喻勉说:“特别是…像嘉献殿下这般有勇有谋的女子,臣最为欣赏。”   静。   很安静。   安静的只剩下呼吸声此起彼伏。   延光帝彻底愣住了。   喻勉兴致索然道:“可惜臣与嘉献殿下无缘也无份。”   季秉容剧烈地咳嗽起来,左明非见状,贴心地倒了杯水递给她,季秉容拂手推开,咳嗽得愈发厉害了。   左明非轻声笑了笑:“喻兄,你这番言论,不是让公主难做吗?”   “怎么会。”喻勉似笑非笑道:“若是公主愿意,本官抢也要把人抢过来。”他并未言明要抢公主,只是意味深长地说要抢人。   季秉容咳得满脸通红,她满脸抗拒却又不得不维护着公主的体面,道:“太尉莫要再开玩笑了。”   “公主说的是。”喻勉收回目光,笑意不达眼底道:“玩笑而已,诸位不必当真。”   众人的心情简直是一波三折。   有人打圆场道:“哈哈哈哈哈哈,果然有意思,太尉真是风趣之人,在下就说嘛,太尉怎么可能是喜好美人的轻浮之辈,原来是玩笑,哈哈哈哈哈…”   喻勉淡淡道:“这句不是玩笑。”   “……”   “哈哈哈哈哈哈,想不到太尉还真是性情中人呐。”   延光帝不动声色地喝了口酒,他瞥向跪在地上的孙群,道:“朕本想着孙尚书年事已高,这才需要太尉多多帮衬,不过孙尚书既要拒绝太尉的好意…那便歇着吧。”   孙群一愣,抬头呆呆地看着延光帝,稍显凌乱的花白鬓发在空气中颤巍巍地动了动。   延光帝神色平和道:“而且孙尚书您嗜酒成性,继续在这个位置上恐怕会耽误国事。”   没等孙群有所回应,刘伯义率先跪下,苦苦哀求:“还请陛下三思,孙大人从先帝还在时便担任尚书一职,迁都事宜以及打道回府这些事都是孙大人在全权操办…”   “刘大人。”延光帝沉声道:“你是在提醒朕的过错吗?”   刘伯义急忙叩首:“臣不敢!只是这件事烦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   老臣们纷纷下跪,左明非也赫然在列,这是仅剩的世家对皇权的态度。   一众乌黑帽檐中,只有少半的人巍然不动地坐着,其中有延光帝提拔的新臣,也有像喻勉这种看似没有立场的人。   喻勉神思莫测地看着延光帝脸色紧绷,之后努力放松,然后延光帝尽量平稳着声音道:“先时迁都一事…是朕考虑不周,既劳民又伤财…朕每每想起,便深感痛悔。”   他语速缓慢:“至于孙尚书,是他御前失态在先,朕不过略施小惩,诸位爱卿有何不满?”   “臣不敢…”   “陛下言重了。”   宴会结束后,喻勉正要坐车离开,却被潘笑之打断了:“喻大人。”   喻勉停下动作,回身瞥向潘笑之,示意他有话快说。   潘笑之乐呵呵道:“陛下要我来送送你。”   喻勉淡淡道:“不必。”   “其实我很不明白。”潘笑之突然开口,他歪了下头,打量着喻勉道:“你错过了一个跟他公之于众的机会,我认为你不是个会在乎旁人目光的人。”   喻勉不以为意地乜了他一眼,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的弧度:“潘大人,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潘笑之兀自说下去:“其实,你是在担心这件事给左明非招惹来是非吧。”   喻勉不理他,他踏上轿蹬,抬手掀开车帘,听到潘笑之在他身后道:“行之兄,说句实话,在今晚之前,我一直都很怕你。”   喻勉顿了顿,他停下动作,保持着掀开车帘的姿势。   “但我现在知道了,你也是个有弱点的人。”潘笑之眼眸中闪过一道锋芒:“而弱点之所以被称之为弱点,是因为它是很难被克服,也许在不经意之间,你就会死在你的弱点之下。”   喻勉冷嗤一声,他毫不犹豫地掀开帘幕,闪身坐了进去,还以为潘笑之能说出一番什么话,简直是在耽误时间。   马车停在潘笑之面前,车窗正对着潘笑之的脸,车内,喻勉嗓音低沉,兴致索然道:“你既然看穿了我的弱点,那便躲远一些,不然,”骨节分明的手撩起车帘,喻勉眼风扫过:“死在我弱点之下的就会是你。”   潘笑之无奈笑了笑,他摊手道:“喻大人,也许,我们不是敌人呢?”   喻勉放下车帘:“你还不配。”   “……”潘笑之沉默一瞬,赶在喻勉离开之前又问:“喻大人,你可知陛下罢免孙尚书的真实用意?”   “投石问路罢了。”喻勉漫不经心道:“结果显然不尽人意。”   延光帝想延续先帝的大权独揽,但他以恭顺的面目示人太久了,以至于他与原先的样子有一点点背离,便会引得朝臣不满。   喻勉兴致缺缺地想,毕竟,大臣们需要的是一个不同于先帝的仁君,而非先帝铁血手腕的延续。 第127章 各怀   晚宴后, 左明非和季秉容在宫道上散着步,两人之间的氛围看似和谐,却有几分疏离之意。   季秉容停顿半步, 刻意等了左明非片刻, 然后递过去一方手帕。   左明非眉梢微挑,注视着那方手帕没有动, 他笑了笑:“殿下这是?”   “方才大人同本宫说起随舟的境况, 本宫心中万分难过,但如今本宫也如同笼中之鸟, 能做的不多, 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想来能对大人有所助益。”季秉容掀起手帕的一角, 里面露出一个别致的钥匙。   左明非眼神微顿,他稍显讶然道:“这是…断魂链的钥匙?”   季秉容点了下头, 她的心情颇为沉重:“还望大人能救出随舟。”   左明非并未被这姐弟情深所感动,他笑得有几分深意:“微臣记得弈王殿下说过, 这钥匙在陛下的寝宫之中,不知殿下是如何得来的?”   “我久处深宫,自然有自己的法子。”季秉容的目光有些不悦,在她看来,左明非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冒犯, 但她转念一想,既然选择开诚布公地与左明非合作,那她也没必要瞒着左明非,于是她不情愿地说:“…陛下寝宫之中有本宫的人。”   不等左明非有任何反应, 季秉容就稍显激动地握住左明非的手腕,迫切地解释:“但本宫此举实为自保, 并无不敬之意!”   左明非干脆地抽出自己的手腕,“殿下莫慌,臣什么也没听到。”   季秉容神情凝重地抚摸住自己的腹部,她低落道:“想来大人也听说过,本宫与弈王的关系算不得好。”   左明非颔首:“有所耳闻。”   季秉容苦笑了声,“父皇还在时,最疼的孩子就是我和随舟,但有时候,我能感觉到,父皇对随舟的宠爱是多过于我的,我心高气傲,自然不服气,所以处处与随舟较劲。”   “可到头来,我成了父皇安抚陈家的手段,随舟也不过是父皇用来拉拢易山居的手段…”季秉容眼睫微动,泪珠滚落脸庞,她极力维持着声音的情景:“我和随舟谁也没有赢,却都输得彻彻底底。”   “前十几年的父爱仿佛是为了弥补这几年的苦难一般,父皇果真是…有先见之明呐。”   左明非眸色沉稳,他顺势问:“所以,殿下便怂恿陈家谋反吗?”   葱白指尖擦去眼角的泪痕,季秉容缓缓抬眸,无能为力道:“大人,本宫不过是个妇道人家,能掀起多大风浪呢?我孑然一身,最珍贵的不过是这个公主头衔,陈家利用我的名义和我五弟勾结…本宫也是受人胁迫,才造就了如今的场面,如今本宫只想好好抚养腹中的孩儿平安长大,还有就是力所能及地将随舟从大牢里救出来。”   说完,她目光殷殷地看着左明非:“大人,你会帮我的吧?”   左明非微微颔首,回答得滴水不漏:“殿下与臣早先说好的合作,臣自然会全力以赴。”   等左明非离开,季秉容仍然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假山后面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恭敬地唤道:“殿下。”   季秉容没有回身,她百无聊赖地轻呼了一口气,语气平静道:“看来你们已经考虑好了。”   “陛下执意与世家为敌,今日他对孙尚书那般,明日或许轮到的就是我们…为求自保,臣等只好另择明主。”   季秉容轻笑出声,她缓缓转身,呢喃:“自保…真是个不错的借口。”她落目在眼前俯身的中年人影身上,“等着吧,此一时彼一时,我们且走着瞧。”   刘伯义心事重重地问:“左大人…与我们是同一阵营的吗?”   “不重要。”季秉容道:“他能救出季小九,这便够了。”   出了宫门,左明非深深呼吸一口夜间的冷气,他垂首看着手中的帕子若有所思,直到马车不疾不徐地赶来,凌乔拽着缰绳喊他:“公子。”   左明非攥住帕子,指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帕子里面的钥匙勾走了,他换上惯常的温和笑意,俯身上车掀开车帘:“行之…”语顿,车子里面空空如也。   凌乔:“公子,主子先回府了。”   左明非心中有些奇怪,他一边上车坐稳,一边状似随意地问:“怎么?府中有急事吗?”   凌乔清了清嗓子:“嗯——主子说你与八公主相谈甚欢,他不便打扰。”   左明非:“……”   凌乔小心翼翼地说:“公子,主子好像是…吃味了。”   左明非淡定道:“把好像去掉。”   回府后,左明非看到一个蓝色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他眯眼看了看,凌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左明非问:“阿乔,你可看到有人经过房顶?”   凌乔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啊。”   左明非微微一笑:“许是我看错了。”   房中,喻勉巍然不动地坐在案几后面,香炉中,字条逐渐被吞噬殆尽,耳边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喻勉慢条斯理地拿起香炉盖子,盖在了香炉上面。   “兄长还未歇下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左明非故作讶然的声音响起。   喻勉眼也不抬地问:“何出此言?”   “兄长未曾等我,我还以为是兄长困了。”左明非在喻勉身旁坐下,满目笑意地望着喻勉。   喻勉望着香炉中的最后一点残页化为灰烬,这才看向左明非,似笑非笑道:“夫人未归,岂敢就寝?”   “花言巧语。”左明非垂眸,声音缓慢之余还带着委屈:“不还是没有等我?”   喻勉朝左明非伸手,左明非乖乖地伸手等他来牵,但喻勉却略过左明非的指尖,“……”左明非微愣。   喻勉反应很快地绕过左明非的手腕,从人袖口中扯出一条手帕,他意义不明地盯着左明非:“佳人相赠,贴身携带?”   左明非掀开衣袖,一本正经道:“没有贴身,隔着里衣呢。”   喻勉轻哼一声,他掀开香炉,将帕子毫不留情地丢了进去。   左明非觉得好笑,他递出自己的袖子,柔声道:“袖子也给你烧了好不好?”   喻勉也不客气,他真的握住左明非的手臂,拽住那片触感极好的衣料用力一扯,“嘶——嘶——”两声,左明非的左手衣袖应声而断。   左明非本意是为了哄人,却没想到喻勉真有此举,他始料不及地望着喻勉,有些懵然。   喻勉随手丢开那截断袖,坦然自若地与左明非对视:如你所愿。   左明非蓦地笑出声,他目光暧昧不明地落在那被扯得潦草的布料上,“断袖啊。”他调侃道:“汉哀帝为了不吵醒董贤才断的袖,阿勉,你又是为何扯断我的袖子?”   阿勉。   喻勉一时恍然。   这个称呼被时间拉的很长,从琅琊书院的慈祥长辈,再到战场硝烟之中的师父,又或是崇彧侯府之中与他插科打诨的白鸣岐——   再到如今与他携手并进的左明非。   “没大没小。”喻勉低斥了左明非一声,却没听出有多生气。   “公主与我并无情意。”左明非和声解释:“她赠我帕子,是为了给旁人看的。”他隐瞒了季秉容给他钥匙的事情。   喻勉表示怀疑:“那为何之前不送?”   左明非笑意温和:“谁让你今天突然对八公主示爱?”   “……”   “八公主害怕陛下真的改变心意让她嫁给你,只好表现出对我的一往情深了。”左明非身体前倾,眼中闪过狡黠的笑意:“行之,你真让人害怕。”   让人害怕不见得是件坏事,至少对喻勉来说,利大于弊。   喻勉不以为意道:“你呢?也怕我?”   “怕啊。”左明非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喻勉:“我怕你不爱我。”   喻勉微微歪头,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左明非,“你竟有如此担忧?”   左明非不回答,他沉默地望着喻勉,喻勉被他盯得有些许不自在,察觉到左明非是认真的之后,他微微叹气:“憬琛,我们都走到了今天,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不明白。”左明非道:“我要你直说。”   喻勉:“今生今世,非君不可。”   左明非含笑摇头:“还是不明白。”   喻勉微顿,而后道:“我只要你。”   “听不懂。”   喻勉放在膝盖上手没忍住攥紧,他额角至抽,他就说人不能惯!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即可,何必明说?他恶狠狠地瞪了左明非一眼,“我喜欢你,心悦你,心疼你,够明白了吗?不明白的话…”   停顿片刻,他直白的目光仿佛要将左明非吞下去:“我爱你。”   迎着喻勉侵略性十足的目光,左明非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既然如此…”   “兄长能否告诉我,你方才在香炉里烧的是什么?”左明非往香炉中看了眼,若有所思道:还要用手帕和袖子遮掩,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   喻勉方才还要将左明非吞下去的目光又将人吐了出来,他冷冷道:“…烧的真心。”   呵,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左三越来越会下套了。   左明非轻笑出声,他体贴道:“没关系,即便阿勉不告诉我,我也会依然爱你。”   喻勉盯紧左明非:“左三,我早晚会让你乖乖听话。” 第128章 鬼胎   上京的一处院落在无形之中被左家的剑客围的密不透风, 左明非接过剑客递来的字条,看过之后,他对剑客道:“告诉大哥, 安心呆在启阳, 守好左家,上京有我在, 不用担心。。”   剑客片刻之间便了无踪影, 只留下一个回应:“是。”   正巧此时,郎中从屋中出来, 左明非迎上去, 两人交谈片刻,郎中便离开了。   左明非走进屋里, 季随舟虚弱地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殿下先在这里住着, 等你身体好上一些,我便送你离开上京。”左明非坐在季随舟旁边, 观摩着季随舟的脸色。   他能救出季随舟算是有惊无险,要知道,在他派人带有季随舟之后,喻勉的人紧跟着就来了,幸亏他提早一步。   季随舟慢慢掀开眼皮, 声音虚弱:“…多谢先生。”   左明非轻轻拍了拍季随舟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往事不可追,殿下不要再想了。”   季随舟茫然地望着虚空:“我不知道去哪儿。”   左明非道:“臣记得初见殿下之时,殿下有意游历人间, 虽然时过境迁,但天大地大, 殿下不妨四处走走看看。”   季随舟敏锐地抓住了左明非话里的漏洞,他眸光微动:“先生此番话…无非是不想我继续留在上京。”   左明非含笑点头:“没错,一来殿下是被劫狱逃出来的,这里对你来说不安全,二来…”他正色道:“朝中不乏有想利用殿下反对陛下的人,殿下继续留在这里,不利于朝政安稳。”   季随舟沉默片刻,然后道:“…我会离开。”   “不仅要离开,殿下还要隐姓埋名,从此之后,用另一个身份活下来。”左明非有些不近人情地说。   季随舟眼神麻木,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嗯。”   左明非心中有些许恻隐,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安排好人照顾季随舟之后,他便离开了。   前线战事不断失利,在此种情境之下,弈王暴毙亦或是失踪这种事便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不少人上书请喻勉出征,这些奏折皆被延光帝驳回,最终,延光帝任命了两个官员为卫将军,相当于是副将,一个是新臣卫丘,另一个是老将吴懿,两人即刻领兵支援前线。   退朝之后,不少大臣愤愤不平。   “哼,卫丘不过是个毛头小子!陛下竟提拔他为卫将军!这简直是把我大周的国运当作儿戏!”   “吴懿老将军劳苦功高,竟然只是个副将,与卫丘平级,这这这…唉!”   “喻大人为何毫无动静?此事他最能说上话。”   “呵,怕得罪陛下官位不保呗。”   “依我之见,他这太尉算是当到头了。”   “嘘,小声些,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   官道上,吴懿同喻勉并肩走着,喻勉心中不满,冷嗤道:“胡闹。”他指的是皇帝任命两员副将之事,按照吴懿的功绩,担任主将绰绰有余。   “将军放心,不出半月,我必还你一个主将之位。”喻勉沉声。   吴懿年过半百,在一些事上早就看清了,他微叹道:“浮名虚利,不争也罢,我倒不担心自己,只是行之你如今的境遇着实令人担忧。”   喻勉听不出意味地发出一声笑:“将军也瞧出来了?”   吴懿严肃道:“近来陛下有意提拔的几个官员皆是新臣。”   喻勉漫不经心地观察着身边的官员,回应:“有意提拔,那就是还未提拔。”   吴懿嗤笑着摇了下头:“没错,因为世家反对。”   喻勉颔首:“虽说世家在此次国难之中受到重创,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彻底扳倒他们还为时过早。”   吴懿挑眉道:“恐怕我们都要给新人让路了。”   “吴兄,你我皆是顽石,让路?那便瞧着吧,究竟是谁给谁让路。”喻勉的声音毫无皮肤,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吴懿摇头笑了下,半是调侃半是认真道:“只愿我凯旋之时,贤弟还稳坐太尉之位。”   两人将出宫门之时,看到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为首的少年披麻戴孝神情冷肃。   待人马停下,少年翻身下马,直朝宫门而来,路过吴懿时,他停下脚步,拱手行礼:“小侄见过吴世叔。”   “阿言,”吴懿神思沉重,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节哀。”说完,他介绍:“阿言,这位是喻太尉。”   “行之,这是昭远公次子温言。”   少年俯身行礼:“晚辈见过太尉大人。”   喻勉微微颔首:“温小公子,节哀。”   待温言进宫,吴懿才叹气:“此次迁都,昭远公世子温晔代替昭远公留在上京处理琐事,结果他在城破时葬身于上京,听闻噩耗,远在启阳的昭远公夫妇一病不起,不久之后,昭远公夫人便病故了。”   “温家次子温言,就是方才那孩子,兄长惨死,父亲病重,老母亡故,可谓是受打击不小,可悲,可悲啊。”   喻勉回忆着温言的神色,忽然笑了声,他来了些兴致,“温家既是世家,又是开国功臣,小世子此时进京,恐怕上京又要不安生了。”   吴懿微愣:“如何说?”   喻勉意味深长道:“年轻气盛,容易被人利用。”   近日来,上京城中弥漫着看不清的硝烟,各方错综复杂的势力蠢蠢欲动,相较于不久之前地动山摇般的爆破,此次的暗流更加汹涌澎湃。   东宫之内,季颂寰端坐在书案后面,看似神情专注地书写着,左明非立在窗口,不时地看一眼季颂寰。   当季颂寰再次看过来时,正好对上左明非打趣的目光,“……”季颂寰轻咳一声,急忙低头。   左明非走过去,“殿下可有什么疑惑?”他和声问。   季颂寰迟疑片刻,还是开口:“近日有传我小皇叔暴毙牢中的,还有人传他失踪的,我想知道…这与先生有没有关系。”   左明非自然而然道:“没有。”   “那他现在在哪里?可还安好?”季颂寰内心的焦灼一发不可收拾。   左明非用平静的目光看向季颂寰,淡声道:“殿下,有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季颂寰攥紧掌心,“先生,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左明非欣慰道:“殿下能反省自己,这很好。”   季颂寰看向左明非,眼神很受伤:“…所以我真的很没用吗?”   左明非觉得好笑:“殿下之前不还踌躇满志的吗?”   季颂寰闷声道:“之前与您不熟,所谓输人不输阵,我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如今您是我的老师,我心中有疑惑,自当向您询问。”   左明非耐心道:“先帝驾崩已久,朝中形势不明,可让大臣们迂回的对象仍然是殿下的几个叔叔,殿下可知为何?”   季颂寰试探着问:“因为我年纪小?”   “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殿下没有展现出自己的能力。”左明非循循善诱道:“殿下不妨想想你的几个叔叔。”   季颂寰沉思道:“五叔虽然德行欠佳,但他早年随皇爷爷出征立下赫赫战功,九叔看似不争不抢,但制服易山居和平定五叔与陈家的祸乱皆有他的功劳,只有四叔籍籍无名,所以哪怕他失踪了,也没有多少人在意。”   左明非:“殿下明白了吗?”   季颂寰后知后觉地皱眉:“是因为我以前被皇爷爷和父皇保护的太好了…我需要被人看到!”   左明非缓缓扬起唇角,孺子可教也。   季颂寰眉心动了动:“可这谈何容易?我愿意亲自上战场保护大周,可是父皇一定不会同意。”   左明非按住季颂寰,“殿下只需静待天时,顺势而为。”   晚上,左明非回到府中,喻勉示意桌子上的书信,“姚松给你的信。”   左明非挑眉:“你没替我看?”   喻勉兴致缺缺道:“有何可看的,无非是他与八公主的儿女情长。”   左明非当着喻勉的面拆开书信,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   喻勉话锋一转,瞧着左明非道:“相比之下,我更想知道弈王如今在哪里。”   左明非抬眸莞尔:“我也想知道。”   喻勉眯眸,他形如鬼魅地闪至左明非跟前,“你不知道?”   左明非温柔地注视着喻勉:“阿勉,断魂链的钥匙在陛下的寝宫之中,你认为我进得去?”   喻勉摩擦着左明非的侧腰,百无聊赖地回道:“我倒是进去了,还拿到了钥匙。”   左明非按住喻勉捣乱的手,了然道:“噢,所以弈王如今在你手中了?”   喻勉阴沉沉道:“可我到的时候,季小九已经被人带走了,而且我拿到的钥匙也是假的。”   “噢~看来有人比兄长捷足先登啊。”   “左三!”喻勉搂着左明非腰身,迫使人无限贴近自己,他皱眉道:“把季随舟交给我,不然…”   “不然如何?”左明非抬手搂住喻勉的脖子,他眼底好似泛起涟漪的湖光,目光顺着喻勉高挺的鼻梁落在喻勉凉薄的双唇上,左明非嗓音低柔:“你要如何对付我?”   喻勉神色难辨地盯着左明非,左明非笑得愈发无辜。   “……”喻勉握住左明非的腕骨,他本意是甩开左明非的手,但摸上之后他便撒不开手了,仿佛被黏住了一般,于是喻大人便冷冷地威胁:“不然我就公事私办!”   左明非笑了起来:“你打算如何公事私办?”   喻勉侧脸吻住左明非,将人抵到桌沿,“左三,我的伤痊愈了,你做好还账的准备了吗?”他低声问。   左明非故作不解:“还什么账?你不是说嫁给你之后,钱都是我的吗?还要我还什么?”   喻勉用力咬了下左明非的下唇,左明非轻嘶出声,喻勉舔了下左明非唇上的齿痕,他一只手使劲箍着左明非的腰,另一只手不容拒绝地按着左明非的肩膀,“装傻也没用。”   他铁了心要左明非。   就在今晚。   非要不可。   左明非的衣服被扯得凌乱不堪,喻勉将人压在桌子上,左三比想象的要乖,可没过多久,左三便将脸埋进喻勉的颈窝之中,呼吸急促得仿佛在啜泣一般。   喻勉眉头微蹙,心下一动,偏头去看左明非,“怎么了?”他放低声音,有安抚之意。   左明非攥紧喻勉的手臂,头抵在喻勉肩头,呼吸不稳道:“没事…”嘴上说着没事,但喻勉的肩膀还是被泪水打湿了一片。   喻勉百思不得其解,同时又有些担心:“憬琛?”   左明非蓦地抬头,暧昧的灯光之下,是一样被欲/色涌动却略显隐忍的俊脸,左明非眼眶通红,他眼睛湿漉漉的,看着喻勉的目光有些委屈。   “……”喻勉有些错愕,这错愕夹杂着惊艳和不解,让喻勉一时无言。   喻勉惊艳左三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同时又不解左三略显夸张的反应。   事实上,喻勉暂时还停留在亲一亲和摸一摸的层面上。   不等喻勉有所反应,左明非便搂住他的肩膀,隐忍地笑了笑:“…没关系。”   “……”喻勉心想,我也没跟你道歉。   左明非继续隐忍且乖巧:“如果这是你的心愿的话,不用顾忌我,阿勉,你做什么都可以。”他一边说着,一边委屈地又掉了几颗珍珠。   喻勉抹去他的泪痕,不明所以地询问:“你是…疼?”   左明非轻声说:“你力气太大了。”   “可是…”我还什么都没做。   喻勉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左明非搂着脖子再次吻了上来,趁着喻勉怀疑自己,左明非泪光中闪烁着精光,他用了下巧劲,和喻勉的位置便来了个互换,“我没关系的,阿勉,只要能跟你在一起。”这句情话被左三说的十分惨烈,因为泪水糊了喻勉一脸。   喻勉一个手肘撑在桌子上,他被迫后仰着,精悍的腰身被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左三,”他另一只手捏住左明非的下巴,眯眼打量着左明非:“你在逗我?”   左明非很受伤地望着喻勉,看起来像是只落水狐狸,大白尾巴都不摇了。   左三,委屈,哭,这几个字凑在一起,算是喻勉的死穴。   喻勉蹙眉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我还没用力,你怎么就疼了?”   装吧,接着装,喻勉是不会心软的。   左明非神色黯然道:“我也不清楚…许是中毒痊愈后的后续症状…我如今的身体很容易疼,但是没关系,我可以忍,和你比起来,我什么都能忍。”   喻勉的脸色复杂起来,说到中毒,他又想起了左明非受过的罪,这让他本就不忍的情绪又扩散了一点,不过也就一点,毕竟到嘴的美人哪有不吃的道理,他配合道:“那我轻一点就是了。”   纠缠还在继续,但越往后,左明非的眼泪掉的越厉害,他的眼泪犹如滚滚长江东逝水一般,流个没完。   喻勉无奈问:“真有那么疼?”   左明非委屈地点点头。   喻勉妥协了:“那算了,等言砚过来看了再说。”   “那他要是一直不来呢?”左明非小声追问:“我们就一直不亲近吗?可是我想跟你亲近。”   喻勉审视的目光落在左明非身上,左三这话太有指向性了,但左三那张脸上只有情深和委屈,“……”喻勉反问:“你想如何?”   左明非以退为进,还是乖巧地说:“我可以忍,你不用顾忌我。”   喻勉:“那你别哭。”   左明非又掉了两颗珍珠,他泪眼无辜:“我忍不住。”   喻勉:“……”   见喻勉又为难上了,左明非细密的吻不断落在喻勉脸上,“你心疼我啊?”这声音温柔的好像是蛊惑人心的海妖。   看到吃不到,喻勉有些烦躁,“废话。”偏偏还碰不得,一碰就哭,哭的让人更加烦躁。   左明非腻腻呼呼道:“你明知还有别的法子的…”   喻勉皱眉:“不行。”   察觉到一股浑厚清正的熟悉力量逐渐缠绕住自己的手腕,并带有隐隐的亲昵之意,喻勉动了下手腕,皱眉疑惑:“什么东西?”   “你的东西。”左明非肩膀一低,里衣滑落肩头,他在喻勉耳边回答:“你输送我的内力,阿勉,它也忍不住了。”   喻勉烦躁到了极点。   左明非继续蛊惑人心:“不久之前,你答应过我的…欠我一次,随便什么,你要说话不算话吗?”   “……”喻勉难得震惊,果然落水的狐狸还是狐狸,狐狸都是狡猾的,他额角直跳,简直要被气笑:“你在这儿等着呢?”   沉默过后,左明非的两只泉眼又开始往外涌水,眼神不言而喻:你凶我,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   喻勉深呼吸一口气,按下左明非的后脑勺,恶狠狠地吻了上去,然后又被泪水糊了一脸。   硕大的狐狸尾巴如愿以偿地被人抱进怀里,尽管这人看起来很不情愿,但狐狸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而且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没人会不喜欢,最后,怀中的温度不断升腾,汗水浸湿了眉眼鬓发,好似从云端落入凡间,欢愉又平淡,虚幻且心安。 第129章 蠢蠢欲动   延光二年, 朝廷派遣援军支援边境,然而北岳十三部依靠从易山居偷来的兵器图纸制造出大批征战武器,周军被打的节节败退, 北边连续失去四座城池。   然而, 不仅边境别生枝节,就连朝廷也暗流汹涌, 世家与新臣的矛盾还未解决, 不仅没有解决,因为昭远公世子的加入, 世家的气焰陡然增强, 新旧之争更加棘手了。   喻勉仍旧不掺和两派之争,倒不是他不愿意, 而是皇帝有意疏远他,皇帝甚至几次三番在朝堂上指出喻勉的过错, 喻勉有几次不冷不热地呛了回去,下场就是被禁足在府中反省。   临近年关, 延光帝突然病倒,且和先帝病倒的症状一模一样,底下人都在私传,陛下恐怕命不久矣,谁知过了几日, 禁军统领在陛下寝宫搜出了喻勉府中的令牌,于是皇帝病倒的说法又变了,变成了喻勉暗中给皇帝下毒,好趁机把持朝政。   不过碍于皇帝昏迷, 喻勉走有兵权在手,无人愿意在明面上得罪喻勉, 这件事就被压了下来。   上京形势不明,延光帝在倒下前曾下令让左明非住在东宫好好辅佐太子,这个旨意在有心之人看起来更像是交代后事。   东宫之内,左明非正在给季颂寰讲述策论,突然有人通传:“启禀太子,太傅,嘉献公主有请太傅去前堂一叙。”   “放肆!”季颂寰斥责:“孤之前如何交代的?先生与孤上课期间,其他人不得打扰!”   小厮急忙请罪:“奴才该死,实在是…公主催的厉害。”   左明非端坐在季颂寰身边,他不疾不徐地掀开杯盖,观摩着季颂寰的反应,他相信季颂寰能看出来这下人的问题。   季颂寰冷笑一声:“孤倒是要问问你,这里究竟是公主府,还是东宫?”   “奴才该死,奴才知罪了,殿下饶命啊,饶命!”小厮拼命地磕头。   季颂寰虽然为人端正恭肃,可他被乾德帝和延光帝呵护着长大,心性上还是个孩子,不曾真正地处罚过下人。   “来人,将这奴才拉下去,赶出府去。”季颂寰下令。   小厮顿时愣住了,直到被人拖下去,他才扯着嗓子喊:“殿下饶了奴才吧,奴才真的知错了,殿下!殿下——”   书房中一片寂静,季颂寰冷淡出声:“你们都给孤记下了,这里是东宫,凡是有二心者,下场和他一样,甚至会更惨。”   “奴才遵命。”   “奴婢遵命。”   季颂寰抬手招呼来一个小厮,淡声道:“去告诉嘉献姑姑,孤与先生还有事要谈,让她稍待片刻。”   “是。”   季颂寰这才看向左明非,用眼神询问自己的表现,左明非会心一笑,赞许地点了下头。   季颂寰并没有因为得到左明非的夸赞而松口气,他凝眉思忖:“先生,府中被安插了太多眼线,短短几日之内就查出了四个,长此下去可要如何是好?”   左明非为季颂寰添了杯茶,他循循善诱道:“殿下,不仅在东宫,哪怕在皇宫,各方眼线也是多不胜数,这是伴随您一生的难题。”   季颂寰抬眼:“先生是说…父皇身边也有别人的眼线。”   左明非但笑不语。   季颂寰欲言又止道:“我近日听说,父皇是被…”   左明非及时出手,他虚捂住季颂寰的嘴巴,轻轻摇了下头。   季颂寰抿了抿嘴巴,他用力摇了下头,拿起书本指到方才左明非给他讲授的地方,恭声道:“先生请继续。”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左明非这才不疾不徐地去往前堂,看到季秉容后,他温和行礼:“见过公主,太子殿下今日身体不适不便过来,另外,太子托臣给您带个好。”   “寰儿的身体要紧。”季秉容上前几步,她绣眉颦蹙:“再说了,我是来找你的。”   “来人,去外面守着,本官与公主有些私事要说。”左明非吩咐。   下人们纷纷远离前堂,等到前堂只剩下他们两人,左明非神色温和地询问:“公主有何指教?”   季秉容焦急道:“随舟如何了?他现下在何处?”   “臣只能告诉公主,他很安全。”左明非嗓音平和清润,听起来很能安抚人心。   季秉容盯着左明非:“你扣留他,是打算做什么?”   左明非眼睫低垂,耐心问:“公主为何这般问?”   “京中都传遍了,喻勉给陛下下毒!他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难道不是要扶持新帝?他如今能扶持的就只有随舟,你和喻勉的关系不同寻常,难道不会帮他?”   季秉容眼中水光波动,语气激动:“你们想让随舟做你们的傀儡!本宫绝不允许!他的自由已经被毁过一次,本宫绝不允许你们再毁他第二次!”   季秉容的急切激动与左明非的从容不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左明非注视着季秉容,神情有些许感慨,最终只是说:“公主真是位好姐姐,只是请公主相信,阿勉要做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我们向来是各凭本事。”   季秉容眼角带风地瞥了左明非一眼:“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们的真实关系?”   “是,我们是两心相悦。”左明非含笑承认:“但也公私分明。”   季秉容:“……”   左明非有条不紊地回答:“况且将来我会是名正言顺的帝师,实在犯不着剑走偏锋。”   左明非说的很有道理,季秉容几乎没有反驳的理由,可她身为姐姐,总是有立场的,她道:“不行!本宫不放心,除非你让本宫见上随舟一面。”   左明非没有理由阻止姐姐见弟弟,他答应了:“好,晚些时候,臣会带公主去探望随舟。”   回到公主府,季秉容取下披风递给丫鬟,她急匆匆地来到书房,书房中坐着几个世家旧臣,看到季秉容后,他们纷纷起身行礼:“臣等见过公主。”   季秉容回了一礼,她虚扶起就近的刘伯义,郑重道:“今后行事皆要仰仗诸公,还望诸公随本宫肃清朝政,还世家和大周一个公道。”   “公主大义,我等誓死追随。”   季秉容正色道:“本宫得到确切消息,皇上如今昏迷不醒,恐怕撑不过三日,等到喻勉忍不住出手时,我们再以清君侧的名义除掉他,然后扶持随舟登基。”   有个老臣担忧道:“不久前以世家为饵除去北岳重兵的事就是弈王的主意,若是他登基了,会放过我们吗?”   季秉容一脸为难,她眉头紧蹙:“宋太公,本宫觉得,若无皇兄授意,以世家为饵这种事随舟是不敢做的,况且近日来,看皇兄对世家的态度,您老还不明白吗?”   有人点头称是。   季秉容和声细语道:“再者说,即便是随舟做的,他不义于世家,世家却对他以礼相待,而且他身为戴罪之人却被诸公拥护,此番投桃报李,他必会对世家感恩戴德。”   “公主说的有道理。”   “嗯,没错,这样方能彰显我世家风范。”   季秉容举起右手立誓:“诸公若还是信不过本宫与弈王,本宫愿意在此立誓,他日若弈王做出对世家不利的行为,我季秉容愿意以命相搏!”   “公主言重了。”   “这可万万不可啊公主。”   “公主深明大义,是我大周之福!”   “这些话便不必再复述了。”喻勉揉了揉耳朵,对一旁捏着嗓子的凌乔道。   凌乔刚把从公主府听来的消息转述给喻勉,他甚至将老臣们恭维季秉容的话也一字不落地回报给了喻勉。   凌乔清了清嗓子,美滋滋道:“主子,我学的可像了,原来当大臣就是这么个感觉,那和太监也没什么区别嘛,这么说来,那我也可以入仕!”   喻勉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他瞥了凌乔一眼,“朝廷就是个虎狼窝,你要是进去了,只会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凌乔拍着胸脯道:“不去不去,我才不去,我就呆在主子和公子身边,可惜,凌隆那边没有探听到八公主在东宫与公子的交谈。”   喻勉脸上闪过一抹笑,他语气慵懒:“若能被探听到,左三就不是左三了。”   凌乔继续说:“而且,我怀疑,公子身边除了主子您派遣过去的暗卫,还有别的力量,武功绝对不在我们之下呢。”   喻勉眉心微动,他眼风料峭地扫过凌乔:“你到现在才察觉出来?”   凌乔咽了下口水,那不是因为他对公子没有提防心嘛。   凌乔央求道:“主子,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你就别让我滚回琅琊了,我下次绝对不再对公子心软了。”   顿了下,他又想起一桩将功抵过的事,忙道:“主子,还有一桩事,八公主原本还要拉拢昭远公小世子,你猜怎么着?”   喻勉思忖:“昭远公世子一心认为是季随舟害了他兄长,八公主要扶持季随舟,他当然不会与季秉容合作,不过——”   喻勉突然改口,他看着凌乔戏谑道:“你都这么问了,想必他们是合作了。”   凌乔奇怪道:“昭远公府有自己的亲兵,八公主拉拢他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昭远公世子图什么?”   喻勉心思翻转,是啊,昭远公世子图什么?   凌乔费解道:“难不成八公主还真的能让他手刃仇人?若真如此,弈王死了他们还能拥护谁为新帝?”   凌乔一语惊醒梦中人,喻勉灵光一闪,一个荒谬但合理的念头骤然出现在他脑海中。   喻勉低笑出声,他站在窗口,目光深邃又锐利,“吩咐下去,今晚兵分两路,一路暗中埋伏在东宫,另一路驻守在阙门,任何闲杂人等不得入宫,若有违反者,则就地正法。”   凌乔立刻躬身抱拳:“是!”   半晌,喻勉才慢条斯理地自言自语:“左三,他们传我要夺权,既然如此,我若不出手,岂不就辜负了这骂名?” 第130章 螳螂捕蝉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 尽管前方战事不利,但上京城中的热闹却一如往昔。大周绵延近三百年,留给这座都城的不仅仅是繁华, 还有给与人心安定的根基, 只要上京能守住,大周便如同这街道灯火一般久久不熄。   季秉容和左明非坐在马车中, 她随意撩起窗帘看向外面, 略显疑惑地咦了一声,之后对外面更好奇了。   见状, 左明非询问:“公主见到什么稀奇事了?”   季秉容淡淡收回目光, 轻轻呼了口气:“如今陛下病重,边关告急, 朝廷乱成了一锅粥,但城中百姓还能张灯结彩地过日子, 和往常也没什么不同,本宫在想, 这皇宫的主人是否谁来做都一样。”   左明非并未提醒季秉容话中的不妥之处,反而若有若无地勾起唇角,淡声道:“无论皇宫的主人的是谁,这上京的主人,乃至天下的主人, 都只会是百姓。”   季秉容听不出情绪地笑了声,她抬起眼皮,望着左明非的目光有几分意味深长:“果然,只有大人这般的人物, 才教导得了未来的皇帝。”   “公主太抬举微臣了。”左明非一笑了之,他往外面瞥了眼, 出声:“明日是除夕,百姓们是在为除夕做准备。”   “除夕?”季秉容脸上又闪过意外的神色,她下意识喃喃:“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左明非颔首:“没错,团圆的日子,说来也是应景,公主去见弈王殿下可不就是团圆吗?”   闻言,季秉容看了眼左明非,她觉得这话有阴阳怪气之嫌,可是左明非神色自若,看不出一丝旁的意思。   季秉容心下别扭,便只能安慰自己是左明非同喻勉在一起太久了,染上了喻勉的阴影不定。   “随舟…可还好?”季秉容迟疑地问:“他身上可有大碍?”   左明非含笑反问:“公主现在才想起来问?”   季秉容眯起眼睛:“…左大人,你是何意思?”   左明非无辜道:“臣不过随意问了问,公主何必紧张?”   季秉容:“……”   左明非和颜悦色道:“臣不过是奇怪,公主如此担心弈王殿下,无论如何也要去见他,可是现在才想起来询问弈王殿下的身体状况,这似乎不符合您对弈王殿下的担忧之情。”   在左明非说话的功夫,季秉容已经理好了思绪,她不慌不忙道:“正是因为有大人照料,本宫才能如此放心,此番将随舟接回公主府,本宫定会为他好好调养。”   左明非眸光微闪:“接回公主府?”   “难不成,你要让本宫的弟弟在除夕夜流落街头?”季秉容悠悠反问。   左明非觉得好笑:“公主今日才说过,要放弈王殿下自由。”   话音落,外面的车夫通传:“公主,大人,到了。”   季秉容漫不经心地从窗外收回目光,她直视着左明非,目光中满是不容置疑:“大人,这就不劳您操心了,本宫是说过会给他自由,但不是现在。”   左明非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季秉容,声音温和悦耳:“公主利用我?”这话虽是问句,可语气却是肯定。   “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左大人。”季秉容优雅起身,她掀开车帘,目光定格在眼前院落的门上,她道:“至少等除夕过后,我们再也不用装成一对檀郎谢女了。”   等季秉容下车后,左明非随之掀开车帘,可他刚探出身子,围在马车四周的士兵便拔出了刀,明晃晃的剑刃直接闪到了左明非的眼睛,左明非微顿,略显不解地蹙眉:“嗯?”   季秉容微微侧身,斜着眼睛看向左明非:“左大人,本宫与弈王有几句话要说,你就呆在车上,若你听话,本宫保你无恙,若是你负隅顽抗…”   左明非一声不吭地退回到车里。   还打算继续敲打他的季秉容:“……”   车内,左明非端坐在中央,他假寐般地闭上眼睛,然后听到大门被打开,耳力极好的他甚至还听到了季秉容从容傲慢的脚步声,左明非缓缓勾起唇角,只有在黑暗中和喻勉跟前他才会稍微释放一些自己的恶趣味,比方说——此时。   “砰——”一声摔门巨响,接着是愤恨焦急的脚步声。   “左明非!”季秉容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她冲着稳若泰山的马车喊:“季随舟呢?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左明非的声音从马车中传出来:“公主莫慌,当心身子。”   季秉容稍微稳了稳心神,她安抚性地摸了下自己逐渐隆起的腹部,继而凝眉问:“你骗本宫!”   “公主何尝不是骗了微臣?”左明非微叹:“您口口声声说想要给随舟殿下自由,其实也不过是想利用他与陛下分庭抗礼,这就是您所谓的姐弟情深?”   季秉容怒火中烧,她伸手便去扯马车车帘,斥道:“本宫问你…啊!”利箭飞驰而过,季秉容急忙缩手才没有被射到右手,她不由得抽了口冷气,环顾着空无一人的四周,季秉容后知后觉到,她小看左明非了,这里可能到处都是左明非的人。   “公主,臣替一位友人给您带句话,回头是岸。”左明非的声音从容不迫,在季秉容听来却异常刺耳,她怒道:“闭嘴!没有人能阻止本宫!父皇不能!皇兄不能!他以为他就能吗!”   季秉容的胸口起伏不定,小腹传出阵阵微痛,她痛呼出声,身子歪了下,幸好被人及时扶住,季秉容一手扶住来人,长长的指甲几乎刺穿了那人的掌心,可是那人一脸坚定,坚定地望着季秉容。   季秉容冷声道:“告诉姚松,让他滚!”她调整着呼吸,腹部的阵痛渐渐缓解,她放慢语速道:“大人,本宫不妨告诉你,朝中老臣已经多数归附于我,他们现在可能已经把皇宫包围住了,本宫素来敬重世家,左家也不例外,若大人肯投靠本宫,那就告诉本宫随舟在哪里,本宫日后定不会亏待左家,若大人执意愚忠到底,那也别怪本宫不留情面!”   左明非悠然问:“在下有一事不明,若公主得势,您打算如何处置太子?”   季秉容不以为意道:“寰儿的身份虽然是正统,可他年轻尚轻威望不足,需得再历练几年。”   左明非轻笑出声:“公主的话总是留有余地。”   季秉容眉心微动:“…有话不妨直说。”   “可惜总是釜底抽薪。”左明非的语气淡了下来道:“恐怕在公主眼中,太子就是下一个弈王。”   季秉容恼羞成怒道:“左明非,别再挑战本宫的耐心!本宫没空与你在这里打嘴仗。”   “臣也没空同公主闲聊。”左明非撩起车窗帘,他望着空中的残月的方位,淡淡道:“这个时间,太子已经带人将叛臣尽数围剿,公主觉得,这个威望够吗?”   只消片刻,乌云便遮住了空中的残月,   季秉容瞪大双眼:“你在拖延时间?”   左明非的眼中一片深意,他语气平静道:“公主不也在拖延?您执意要带臣带您过来,一来是为了带走随舟,二来也是为了将臣与太子分开,对太子下手,臣也不过是在教太子先下手为强罢了。”   “好啊!好一个先下手为强!”季秉容后退半步,狠厉挥手:“给本宫动手!”   直觉告诉季秉容,这样的人,必欲除之而后快。   隐藏在四周的红甲卫蜂拥而至,望着这眼熟的甲胄,左明非凝眸轻喃:“陈家叛军?”   季秉容站在红甲卫筑起的盾牌后面,轻蔑地嗤笑出声:“什么陈家叛军,这是本宫的私兵!”她不再掩饰自己的真实面目,声音冷冷道:“无论是贪得无厌的陈家,还是道貌岸然的世家,都只是本宫手中的工具。”   埋伏在院内的剑客倾巢出动,两方势力不可避免地缠斗到一起,红甲卫虽说数量多,可武功底子远远不如左家的剑客,一时竟难分出谁占上风。   眼看红甲卫尽数倒在左家的剑招之下,季秉容在剩余护卫的掩护下准备撤退,她蓦地笑了声,扭头看向左明非,眼中划过一丝畅快的恶意:“大人,你真以为随舟能活着离开上京?”   左明非反手割开一人的喉咙,淡定道:“公主尽管死心,我能确保我的人会将随舟安全送离,更何况您的红甲卫并非难以抵挡。”   “哼,你的人能挡住红甲卫,那能挡住昭远公世子的五千精兵吗?”季秉容怜爱地看了眼自己的小腹,叹惋:“真是的,随舟若是同我离开,约摸能再活几个月,可他若是遇上昭远公世子,嘶…”她想象了下季随舟的头颅从脖子上滚落的场景,不忍地轻嘶出声。   左明非呼吸微滞,五千精兵…   季秉容的声音越来越远,“本宫同世子合作并且打赌,若是季随舟同本宫离开,他便由着季随舟再活几个月,若是季随舟出城,本宫便任由他处置季随舟,大人,我没有输,你也没有赢,哈哈哈哈哈哈…”   左明非没想到,八公主为了能与昭远公世子合作,竟然会真的放任世子找季随舟报仇,可若是季随舟死了,八公主要扶持谁呢?   太子?不会,她不会扶持延光帝的血脉。   可其他王爷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长剑挥舞,血色在红甲上蔓延,左明非利索地收剑,血滴落在他的眉梢眼角,他脑海中闪过八公主隆起的小腹,恍若醍醐灌顶一般,他明白了。   明明还有一个皇家血脉。   公主的血脉也属于皇家。   八公主要扶持的是她自己的孩子。   季随舟不过是个幌子,八公主大可利用他稳住朝中大臣,只等她自己的孩子出世。   为何是季随舟呢?   因为季随舟原本就是罪人,扶他上位纯属无奈之举,即便日后迫使他让位,也只会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左明非难得地心烦意乱,他神色晦暗不明地擦去下颚的血迹,疾声吩咐:“去找弈王,势必护他周全!”   “是!”   但愿来得及。   剑客们听从吩咐,留下两人保护左明非,剩下的人全都朝城门的方向驶去,而左明非砍断车辕翻身上马,朝宫门的方向疾驰。 第131章 黄雀在后   “公子放心, 从这里往西行,二十里后会有我们的人接应。”身裹黑衣的护卫低声对季随舟道。   五六个人策马奔驰在官道上,居中的人正是季随舟, 他戴着一张平平无奇的人皮面具, 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瞳,明明是奔向自由, 但他眼中好似有一个巨大的樊笼, 闻言,季随舟只是平静地回应:“嗯。”   护卫猛然勒住缰绳, 急呼:“不对劲!”   其余人紧跟着勒紧缰绳。   山雾缥缈, 顷刻间,无数精兵从两侧枯黑的林木之中蜂拥而出, 弓弦声整齐划一,不计其数地弓箭霎时对准了宫道上的七人。   护卫轻呼出声, 他握紧缰绳,挡在季随舟前方:“敢问阁下是谁?这其中是否有误会?”   火光闪动, 披麻戴孝的少年面相英挺俊朗,他拨开两名士兵站到方阵前面,目光精准无误地落在季随舟身上,薄唇轻启:“殿下,好久不见。”   如今城中披麻戴孝的人只有一个, 那就是昭远公世子,护卫急忙出声:“世子,这其中是否有误会?我家公子急着回乡奔丧…”   温言直接打断他,冷声道:“季随舟, 你要一人赴死,还是要他们陪你去死?”   季随舟很轻地叹了一声, 他有条不紊地揭开脸上的人皮面具,无悲无喜地望着温言:“我跟你走,放了他们。”   温言不作声,只是沉默地望着季随舟。   季随舟翻身下马,护卫着急道:“公子!”   “告诉先生,我很感激他。”季随舟将马儿的缰绳递给护卫,他温柔地摸了摸马儿的鬃毛,温声道:“若有来世,先生对我的好,我必当涌泉相报。”   说完,他毫不留念地转身,走向那蓄势待发的箭阵当中。   宫门前已经乱成一团,以世家为首的红甲卫和东宫的侍卫打得不可开交。   季颂寰跟侍卫们一起作战,无数生命从眼前流逝,他眼中流露出不忍和惊惧,可最终化为坚定,他用力戳穿眼前敌人的胸膛,鲜血四溅喷洒在季颂寰脸上,在敌人的咽气的瞬间,季颂寰心中闪过迷茫——   死在他手中的是周国人,大敌当前,他们却在自相残杀,这样的国家…真的能度过这次危机吗?   “殿下!”温润有力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季颂寰从恍惚中回身,反手又是一刀,他狠狠地擦去脸上的血迹,朝左明非喊道:“先生!”   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车辕上,他优雅地举着千里镜,“竟然让小太子置身于险境之中,左三还真是胆大。”喻勉悠悠转动千里镜。   凌乔眼巴巴地看着喻勉手中的千里镜,喻勉啧了声,随手将千里镜递给凌乔,凌乔欢天喜地地接过,往远方看了起来。   “主子,我们不去帮忙吗?”凌乔皱眉:“唔!公子被人包围了…哦,他又突围了,啧啧啧,这小太子的武功可以嘛,不过他在害怕吧,腿都是抖的…”   喻勉抬脚将凌乔踹下马车:“吵死了,要想继续看就闭嘴。”   凌隆蓦地出现,他走到喻勉身边,道:“主子,八公主回到公主府后告诉投靠她的大臣,公子为了拥护太子杀了弈王,现下群情激愤,那些大臣几乎是压上了全部的身家,只为除去太子。”   喻勉轻嗤出声:“她倒是懂得随机应变。”   “…主子,这应该不是夸赞公主的时候。”凌隆提醒。   喻勉的口吻颇为漫不经心,“再不夸人就没了。”说完,他侧脸对凌隆道:“动手。”   凌隆行云流水地从怀中取出信号弹,他拉开火线,火红的烟花发出嘹亮的高鸣,继而在空中绽放出火花。   宫门前正打的不可开交的两拨士兵不约而同地愣了一瞬,直到身披黑甲的禁卫鬼魅般地出现,只见禁卫们直直地略过这两拨人,将宫门牢牢地守了起来。   “……”   “……”   季秉容的座驾停在不远处,听到动静,她在红甲卫的层层保护下掀开车帘,向外探出身子。   一辆马车悠悠地驰了过来,等到了宫门口,喻勉才从马车中出来,凌乔不知从哪里搬出来一个太师椅,“主子,坐。”   喻勉悠然而坐,望着满是硝烟气的场面,他冷不丁道:“这么热闹。”   “主子,今天是除夕。”凌乔适时道。   喻勉的眼睛追着左明非,回答就显得漫不经心起来:“噢,怪不得。”   左明非的绿袍又被弄脏了,喻勉不悦地啧了声,几日不见,看起来还消瘦了。   喻勉的所作所为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有人愤恨出声:“喻勉!你私自调兵,是何居心?”   “放肆!”秦副将呵斥出声:“你们在宫门前大动干戈,又是何居心?如今陛下龙体违和,太尉受皇命守宫门,理所应当!”   季秉容眉目间浮现出烦忧之情,她原本打算直接解决掉太子,之后等喻勉夺权时再出手,以清君侧之名除掉喻勉,现下计划全乱了。   太子主动出击,喻勉姗姗来迟。   “不准对太尉无礼。”季秉容轻声训斥,她在侍女的搀扶下出了座驾,“太尉,本宫这里有礼了。”季秉容微微福身。   喻勉动也不动,嘴上敷衍道:“公主折煞臣了。”   “本宫便开门见山了,喻太尉,如今圣上病重,太子无才无德,难以担当大任,本宫请太尉主持公道,还大周一片清明。”季秉容目光如炬地望着喻勉。   “姑姑,你在颠倒是非黑白!”季颂寰咬牙切齿道。   季秉容慢条斯理道:“哦?是吗?可你杀了自己的亲叔叔是事实,纵然弈王有错,你也不该派左大人去杀了他。”   季颂寰怒道:“你胡说!”   季秉容居高临下道:“本宫曾拜托左大人去救随舟,可是如今随舟人呢?左明非能把人交出来吗?”   季颂寰喝道:“先生自然交不出来人!因为他从未劫狱,小皇叔在牢中失踪与他何干!”   听到这里,喻勉微微勾起唇角,这小太子的嘴皮子倒是个利索的。   只听季颂寰步步紧逼:“反倒是姑姑,你命人劫狱,意欲何为!”   季秉容眯起眼睛:“因为,你与你父皇蔑视人命,罔顾道义,不配为君为帝。”   这算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本宫身为皇室中人,自然有资格替皇家肃清不正之 徒。”季秉容轻抚自己的腹部:“太医已经替本宫把过脉,本宫腹中的孩儿是男胎,他将会是大周未来的储君!”   季秉容面向喻勉站立,正色道:“太尉,只要陛下在一天,他早晚会收回你的兵权,即便你扶持太子上位,但太子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左明非,你扪心自问,他会重用你吗?”   喻勉拨弄着腰间玉佩的穗子,思索道:“诚如公主所说,本官似乎无路可走了。”   “有!”季秉容深呼吸一口气,她道:“如若大人肯投靠本宫,本宫愿意为大人保留太尉之位,以及未来储君的教养之则,还有…”顿了下,她瞥向左明非,唇角划过一丝讥讽的弧度:“本宫会饶左大人一命,将他交由太尉处置。”   喻勉在听到最后一条时来了些兴致了:“哦?”   季颂寰担心喻勉真的答应季秉容,急忙道:“若是太尉想要先生陪伴,孤可以即刻将先生交于太尉。”   左明非:“……”   喻勉神色欣然,他望着无可奈何的左明非,歪头笑了下:“本官不好强人所难,此事左大人如何看?”   左明非微笑:“在下宁死不屈。”   喻勉遗憾道:“不再考虑考虑?”   左明非态度温和,嗓音悦耳:“除非你再欠我一次。”   喻勉:“……”   其他人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喻勉沉吟:“那便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左明非:“呵。”   季秉容稍显不耐道:“太尉考虑的如何了?”   喻勉脸不红心不跳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官只效忠陛下。”   “喻大人果真是忠臣良将。”   宫门被从内打开,潘笑之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喻勉稍稍回眸,看到潘笑之双手捧着三道圣旨走出来。   “潘大人!我父皇如何了?”季颂寰孩子心性,他心挂着父皇,一时顾不得安危,身体直接倾向潘笑之的方向,脱离了侍卫的保护圈。   刘伯义见状,他眼疾手快地取箭开弓拉弦,长箭如疾风一般地射向季颂寰。   左明非右耳微动,他大力拉住季颂寰将人护在怀中,身体顺势转了半圈,躲开了暗箭,被擦伤了左臂,“殿下小心。”   季颂寰自责不已地看着左明非血流不止的胳膊,“先生…”   潘笑之怒道:“刘伯义,你胆大包天,竟敢谋害太子!”   刘伯义脸上不见任何愧色,他道:“陛下迫害我们时,怎的不见潘大人如此疾言厉色?”   潘笑之骂道:“国难当头,你们敛财无度,草菅人命,真当陛下不知道吗?”   刘伯义神色坦然,“草菅人命的只有我们吗?试问在场之人,有谁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啊!”他脸上浮现出痛状,左臂被一根弩箭直直贯穿,“啊——”   弩箭的源头在喻勉手中,只见喻勉将把玩过的弓弩递还给凌隆,迎着刘伯义愤恨的目光,他悠然道:“刘大人说的对,本官手上不干净,也不清白,就像对待你一样。”   刘伯义眼光恼火:“喻勉!你这个世家的叛徒!你!你!给我动手!”   季秉容安然坐在车里不加阻止,场面再次混乱起来,红甲卫不分青红皂白地逮人就砍,太子侍卫全力迎击,喻勉带来的禁军一面迎敌,一面牢牢地守着宫墙。   百乱之中,潘笑之被禁军护在后面,他着急道:“喻大人,情况紧急!我长话短说,第一道圣旨,是陛下罢免了你的太尉之位,你要即刻交出兵权!”   闻言,喻勉愣了下,“……”   在这个时候吗?不应该。   延光帝是脑袋病糊涂了吗?没见过这样自寻死路的。   刘伯义听到他们的对话,放肆又畅快地笑了起来,不过这笑声中夹杂着身体传来的痛意,他目眦欲裂道:“喻勉!这就是你誓死效忠的皇帝?嗯?!”   喻勉冷哼一声,他一枪挑开潘笑之递来的圣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接着投身于打斗之中。   潘笑之气的浑身发抖,也可能是没见过这场面,被吓的,他顾不得斥责喻勉无礼,紧接着递出第二道圣旨,语速很快:“第二道圣旨,陛下钦点你为当朝丞相,朝中一切大小事宜皆由你做主。”   顿了顿,许是觉得自己这圣旨颁发的太不正式,潘笑之假模假样地补充了两个字,“钦此!”   话音刚落,潘笑之差点被敌人撂倒,喻勉将他甩到身后,稳当地接住了即将掉落在地的圣旨,他从容不迫道:“臣接旨。”   被甩到地上的潘笑之屁股隐隐作痛,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喻勉,“……”怎么不说君命有所不受了! 第132章 鹬蚌相争   天空阴霾弥漫, 红甲卫与禁军交锋碰撞脏污的赤色,折损的兵器落魄地躺在血水之中,箭矢凌空乱飞, 宫门前横尸无数。   潘笑之拿着短刃毫无威慑力地左一刀右一刀, 寻到空档时候,他气沉丹田地怒吼:“公主殿下!若你及时收手, 陛下可留你腹中孩儿一命, 若你执意不忠不义,可就没有余地…啊!”潘笑之痛呼一声, 他捂着被箭矢贯穿的右肩, 怒视着站在座驾前手执长弓的季秉容。   季秉容眸光闪过狠厉之色,她厌恶地盯着潘笑之, 玉手拉动弓弦,正欲发射第二支箭。   潘笑之不畏不惧地迎视着季秉容, 他身为枢密使,此刻代表的便是天价威仪, 长箭似乎直冲潘笑之的瞳孔而来,潘笑之瞬时便忘了呼吸,他心中只剩愤恨与焦急——   愤恨边境不安,焦急内乱频起。   眼前挥舞而来的银色长枪像是飞旋而过的梨花,眨眼间, 箭矢便断成三截落在地上,银枪残留的森意让潘笑之打了个冷颤,他皱眉看向银枪的主人:“多谢…”   喻勉背对着潘笑之,他微微侧脸, 眼神睥睨中带着几分嫌弃:“潘大人,着急去见先帝?”   潘笑之:“……”他顿了下, 赶在喻勉离开之前,抓住喻勉的手臂:“喻大人!”   喻勉回身,用眼神示意他有话快说。   潘笑之淌血的手臂不住的颤抖,事实上,因为失血过多,他面上逐渐染上苍白,“你能直取公主的性命吗?”   喻勉倒不认为潘笑之是在报那一臂之仇,他指出潘笑之的心思:“你是想…擒贼先擒王?”   不待潘笑之承认,喻勉便嗤笑出声:“可这与本官何干?”   潘笑之一愣,随即大怒:“你别忘了,如今你身为丞相,平定祸乱是你的责任。”   喻勉嫌弃地拂开潘笑之抓着自己的手,淡淡道:“潘笑之,季秉容是叛军,也是皇亲国戚,莫非你忘了?陛下最爱宽恕自己的至亲。”   “若我此时杀了她,谁知陛下将来会不会因为她而治我的罪。”喻勉语带嘲讽:“鸟尽弓藏,卸磨杀驴,从来便是如此。”   潘笑之愕然地望着喻勉,他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喻勉还能深思熟虑那么多,他难以置信道:“喻行之,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你怎能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祸端而置国家危难于不顾?”   “闭嘴。”喻勉冷冷道:“事到如今,你还认为此次祸端的根源是季秉容?”   “没错,从陈家反叛到今天的局面,看似是季秉容造成的,可根源在于世家与皇权的矛盾,即便现在季秉容死了,叛军也依旧是叛军。”   喻勉目光略过这片肃杀的场景,语气波澜不惊:“除非将叛军一举歼灭,这才能了了这段祸事。”   潘笑之眉间隐忍,他有些摇摇欲坠的虚弱,喻勉出手点了他的几个穴位,“你有把握除去叛军?”潘笑之抬眸望着喻勉。   喻勉瞥他一眼:“你有把握陛下是真心实意地放权给我?”   潘笑之:“……”   喻勉起身,同时不近人情道:“你最好有把握,替陛下祷告吧潘大人,如若陛下这次不是真心实意,那他的敌人就会不止公主一个,本官只信他这一回。”   潘笑之激动起身:“你!”这简直是明晃晃的威胁,只是他还未起身,就被两个护卫重新按坐在了地上,护卫道:“潘大人,您安心在此处歇息。”   “铛——铛——铛——”厚重的丧钟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如今宫中配得上这礼制的,便只有重病在床的延光帝。   按照大周礼制,帝王驾崩要敲响四十五下丧钟,寓意九五之尊,“铛——铛——”丧钟声还在继续。   季颂寰双腿一软,手中利剑轰然落地,“父皇…”他难以置信地喃喃,几乎要落在地上,左明非眉心微动,他眼疾手快地拎着季颂寰,轻声安抚:“殿下,此时万不可失了分寸。”   “陛下驾崩了?”   “丧钟声…”   “难道陛下驾崩了?”   “别瞎说,也可能是皇后…”   “可是皇后身体一向安康。”   季秉容先是难以置信地望着宫墙上空,直到一声声的丧钟声响彻在头顶,她忍不住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季靖程啊季靖程,你正好能与季随舟一道去见父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父皇!父皇你看见了吗!你看看到底是谁笑到了最后!”   红甲卫顿时士气高涨。   潘笑之忍无可忍道:“钟声未定!陛下仍然尚在,尔等莫要嚣张!”   季秉容激动的眼眸通红,她凶狠地挥臂指向潘笑之:“你个狗奴才,大局已定还敢负隅顽抗!本宫不妨告诉你,季靖程他死定了!中了乌雪蒿的人药石无医必死无疑!”   潘笑之仿佛石化了一般,“是你下的毒…是你…”   季秉容轻哼:“你有证据吗?”她眼中闪过一道狡猾的光芒,目光逐渐定格在愈战愈勇的喻勉身上,季秉容樱唇轻启,仿佛魔鬼蛊惑人心一般:“毕竟,在陛下寝宫中搜出来的可是喻大人的令牌,与本宫何干呢。”   潘笑之呼吸乱了,他不可控制地想:若是喻勉和季秉容勾结到一起…不!不会!潘笑之思维敏捷,心想若是喻勉真的与季秉容合作了,那应该会直接逼宫,何至于在此处周旋?   想到这里,潘笑之恶狠狠地瞪了季秉容一眼,选择呆在喻勉构建的安全圈内静观其变。   见离间计不成,季秉容啧了声,而后高声道:“诸位将士,如今陛下驾崩,弈王惨死,只要除掉太子,我们就将大功告成!听本宫号令,杀——”   “杀!杀!杀!”   季颂寰的胸口起伏不定,他愤恨地望着季秉容,手中扬起长剑:“乱臣贼子,恬不知耻!即便父皇驾…”驾崩。   左明非及时出声,他镇定道:“殿下,钟声未至四十五,有些话不可说。”方才他一边应付着敌人,一边心中数着钟声。   又听一声钟声过去,已经二十五声了。   按照大周礼制,除去帝王驾崩,其他贵人离世皆是鸣钟二十七声。   “铛——”   二十六。   “铛——”   二十七。   “……”季颂寰焦急地与左明非对视,左明非稳稳地扶着他的肩膀,似乎在无言表明:无论情况如何,臣始终会站在殿下身边。   “铛——”   二十八声。   左明非心中一沉,关于延光帝尚在世的猜测顿时灰飞烟灭,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他不认为自己会输,就像认为喻勉会赢一样。   季颂寰眼眶中的泪应声而落,他暗暗攥紧拳头,用力闭紧眼睛,再次睁眼时,眸中的难过被愤怒和坚定取代,他看着季秉容:“你毒害父皇,谋害九叔…罔顾人伦情义,甚至还想扶持陈家叛臣的后人为帝…”季颂寰控制不住般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孤绝不会让你们如意!!!”   “胡说!”季秉容不赞同地抚摸自己的腹部:“这是本宫的孩子,也是季家的后人,凭什么你能为太子,本宫的孩子就不能?”   喻勉顿住动作,他侧眸看向季秉容,眼中意味不明,却不可察觉地透露出几分荒谬的欣赏之意。   不得不说,季秉容这个人,喻勉是有些佩服的,她先是撺掇陈家谋反,失败后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又在失势的情况下联合剩余世家再次谋反——给兄长下毒,追杀亲弟,现在又剑指自己的亲侄子,其中的步步为营心狠手辣以及随机应变,饶是喻勉也叹为观止。   迎着喻勉的目光,季秉容畅快地大笑出声:“喻大人,若是你现在投诚,本宫之前的话也还作数,如何?”   喻勉瞥她一眼,然后一枪贯穿一个红甲兵的喉咙,显然没有把季秉容的话放在心上。   “……”季秉容不悦地凝眉,紧接着,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她饶有兴致地望着禁军,声音不大却足够所有人听到:“真有意思,喻大人,你瞧瞧你,明明被罢免了太尉之位,禁军却仍然听命于你,如此功高必定盖主,若是太子继位,他容得下你吗?”   喻勉不紧不慢道:“容不容得下是太子的事,能不能被他容下是我的事。”   言外之意,关你屁事。   季秉容危险地眯起眼睛:“这么说来,你是执意与本宫作对到底了?”   “怎么会。”喻勉轻飘飘道:“本官奉劝公主放下屠刀,兴许还能留个全尸。”   季秉容笑意带着着冷意,她嘲讽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呵,本宫从不相信。”   “很好,本官也不信。”喻勉毫不留情地踏上敌人的胸膛,滚烫的血液喷洒在他脚边,他目光扫过全场,只见红甲卫越来越少,他轻嗤道:“只是眼下你将寡兵微,不过是垂死挣扎。”   季秉容从容不迫地落座,她优雅地撑起下巴,微微闭上眼睛,听着渐远渐近的马蹄声,“好啊,本宫倒是要看看,最后挣扎的会是谁。”   留意到马蹄声的不止是季秉容,在她之前,季颂寰和左明非已经察觉到动静,“先生,有军队靠近。”季颂寰的呼吸起伏不定,显然体力已经衰竭。   左明非的目光下意识去追逐喻勉的身影,正好与看过来的喻勉四目相对,喻勉对他道:“是昭远公世子的亲军。”   左明非心下一沉,料想到季随舟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果然,还是晚了吗…   左明非来不及深思,心想昭远公世子此番定是为援助公主而来,于是他压下心中的怅然,对季颂寰道:“殿下,速战速决。”   季颂寰用长剑撑着身体缓了缓,嘶哑着声音吩咐:“众将听令,速战速决!”   喻勉不知何时挪到了左明非的身边,他挑眉看向左明非,“左三,你好像很难过。”喻勉闪至左明非身侧,一脚踹飞左明非身后正欲偷袭的人。   迎着左明非隐忍又悲戚的目光,喻勉的唇角缓缓扬起,他无限疼惜地注视着左明非,嗓音温柔道:“早知如此,你还不如将季小九交给我。”   左明非一剑刺穿喻勉后方敌人的胸膛,两人默契相当,左明非与喻勉并肩而立,声音叹惋之中是不遗余力的坚定:“落子无悔,从过去到如今,我从未后悔我做过的任何决定。”   “啧,仔细你的手臂。”喻勉看向左明非手臂的伤口,血液已经凝固,但伤口却依旧狰狞。   左明非的唇角带着淡淡笑意,他干脆利索地取走敌人的性命,回应道:“不碍事,你已经帮我报过仇了。”   喻勉一边对付着涌如潮水的敌军,一边欣赏着左明非剑招中的杀意,还不忘饶有兴致地评价:“拂衣剑招毫无闲云野鹤之意,我看你这拂衣剑不如改个名。”   左明非手中的剑招如同酣畅淋漓的山水泼墨,他身影萧萧肃肃而立,此时正与喻勉背靠背地对峙着又一波的敌军,他眸色淡漠地注视着眼前的敌军,声音却是无限温柔:“不如请兄长赐名。”   “修洁孤高,凌霜傲雪,萧然尘外丰姿。”喻勉手腕反转,持枪对峙冲向敌军,枪头风声呼啸,凌厉无比,一众敌人应声倒下。   喻勉蓦地回身看向左明非,长时间的打斗让人的体力逐渐衰竭,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但在满身的阴鸷杀意之中,他望向左明非的目光里却盛满了柔和的调侃之意:“这首《声声慢》与你极为相配,不如就叫…凌霜。”   “凌、霜。”左明非舌尖滚动,他珍重地念出这两个字,忽然他福至心灵地反转剑招,剑尖宛若闪电般地在空中舞出霜花般的招式,剑身淬着冷意,宛若凛冬梅枝上凝结出的花——   何必归田园,凌霜自当立堂前。   不执拂衣剑,瑞雪终会兆丰年。   一瞬间,左明非意识到了自己的剑意——不同于拂衣剑,却出自拂衣剑,也是殊途同归,为追寻一个太平盛世。   红甲卫在地面惨叫挣扎着,左明非如若醍醐灌顶般地望着手中的剑,“好极。”他兀自喃喃,随后满眼笑意看向喻勉,“行之我…”   但喻勉却早已不在原地。   左明非迅速回神,看到喻勉直朝潘笑之而去,眼下情况未明,喻勉打算将潘笑之丢回宫里,省的潘笑之在此碍手碍脚。   潘笑之的肩膀不断挣扎:“放开,大胆!本官还有圣旨未宣布!”   喻勉才想起来,潘笑之是拿着三道圣旨来的,第一道圣旨是罢免他的太尉之位,第二道是任命他为丞相,这第三道…他有些怀疑第三道圣旨还是针对他,保险起见,这圣旨不如由他代为保管。   想到这里,喻勉居高临下地望着潘笑之,理所应当地朝潘笑之伸手:“拿出来。”   “放肆!你大胆!喻勉!你敢抢圣旨吗?”潘笑之牢牢地抱着怀中的圣旨,疾言厉色地斥责喻勉。   喻勉用行动表明,他敢。   望着这一幕的左明非:“……”好吧,喻勉一贯是神出鬼没的。   倏地,持续的丧钟声停了下来,左明非心头微动,他屏住呼吸,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丧钟只响了四十四下,并未至四十五下,莫非——陛下还在?   宫门前愈发混乱,潘笑之惨叫声不断,喻勉避开他的伤口,冷脸抢夺着圣旨,就差把潘笑之捆起来。   战况不明,双方士兵体力逐渐流失,马蹄声越来越近,让人越来越焦躁不安。   这时候,沉重的宫门“嘎——吱——”响起,它被人从内打开,“喻卿,莫要欺负笑之了。”熟悉的平稳音调骤然响起,众人皆是一惊。   “陛下!?”   “是陛下!”   “陛下没事?”   “陛下…陛下…”   有人愣怔,有人跪倒,有人惊愕,有人暗喜。   喻勉眸色晦暗不明,心道果然如此,于是他率先躬身行礼,高声道:“臣等恭迎陛下,愿陛下圣体安康,千秋万岁。”   “爱卿劳苦功高,快快起身。”延光帝如往常般道。   君臣之间的默契往往在一瞬间,自古君圣臣贤为人乐道,可惜喻勉不是贤臣,延光帝也不是明君,在这场心照不宣的各怀鬼胎中,皇帝给喻勉权势,喻勉奉上忠心,这很公平。 第133章 渔翁得利   “父皇!”季颂寰喜不自胜, 他强忍着泪水激动地喊:“父皇你没事!”   延光帝望向这边,看到季颂寰纵然激动也老实地呆在左明非为他构建的保护圈之中,他心中不免欣慰, 但同时又心有落寞——因为从此在季颂寰心中, 太子这个身份,将会是季颂寰首先考虑的身份。   “朕无碍, 让寰儿担心了。”延光帝淡淡一笑。   “父皇无事便好…”季颂寰暗暗擦了把泪, 他几乎要将大腿掐紫才忍住没跑过去。   季秉容的指甲刺穿了掌心,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樱唇半张地望着延光帝, 喃喃:“怎么可能,你没死…不可能!不可能!!!”   “八妹, 近来可好?”延光帝目色平静地走上前来,语气似是闲话家常一般。   “你明明每天都在服用乌雪蒿, 为什么…”季秉容紧紧盯着延光帝,用力指向城墙上:“而且, 丧钟已然敲响!你却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顿了下,她便恢复成理直气壮的神态:“都道君无戏言,皇兄贸然敲响丧钟,可是在戏耍天下人?您这般又与周幽王何异?”   听到这里,喻勉下意识打量延光帝, 只见延光帝虽然行动自如,但脚步却有些虚浮,而且呼吸急促紊乱,非是康健之相。   延光帝:“四十四下。”   季秉容不明所以地蹙眉:“什么?”   “丧钟只响了四十四下。”延光帝闷咳几声, 缓了会儿才道:“钟声送污秽,今天是除夕, 愿钟声除旧迎新,望今后否极泰来。”   季秉容嗤道:“皇兄好说法,不过臣妹劝您,要是想给季家留些颜面,就以自戕谢罪,省得过会儿等昭远公世子一到,我们兄妹兵戎相见,平白给外人看了笑话。”   宫门前横尸无数,断枪残戟散落满地,夕阳逐渐落幕,给这片血色又渡上了一层凄惨的红。   “放肆!”潘笑之怒视着季秉容:“叛贼大言不惭!”   延光帝望着季秉容脸上得意张狂的笑意,眸中忽地浮现出不忍,他看向季秉容的神色宛若在缅怀一座墓碑。   左明非和季颂寰听着若隐若现的马蹄声,内心逐渐焦灼不安,左明非心忖,虽然他们有禁军加持胜算很大,可战场上形势变化莫测且刀剑无眼,若是等昭远公世子的五千精兵一到,这胜算就不好说了。   左明非下意识看向喻勉,只见喻勉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延光帝,于是左明非也顺势看向延光帝。   倏地,延光帝的目光骤然冰冷,“众卿听令!”   惯常中气不足的声音忽然变得嘹亮高昂:“嘉献公主性情歹毒,杀弟屠兄,弑君篡位,祸乱朝纲!今褫夺封号,逐出皇室,贬为庶人。”   季秉容忽地站起,她怒不可遏道:“荒谬!本宫身上流有皇室的血,生是皇室中人,死也要入皇家陵墓,你没资格将本宫逐出皇室,谁都没资格资格!!!”   “诸将听本宫号令,成败在此一举,能取昏君项上人头者,本宫重重有赏!”   延光帝同样不甘示弱,他一字一顿道:“其罪不容恕,今赐死以谢罪,由太子代为执行。”   瞬时,左明非便明白了,他所谋划的也是皇帝所谋划的——这诛杀逆贼的功劳是皇帝亲手为太子送上的。   季颂寰先是微顿,他有些难以置信,父皇是要他亲手杀了姑姑?继而,对上左明非沉着淡定的目光,他急忙行礼回应:“儿臣遵命!”   禁军同红甲卫再一次打得不可开交,不过这打斗比起先时的锐气逼人逐渐衍变成为生死一线的浴血奋战。   喻勉正要加入进去,却听延光帝叫住他:“喻卿。”   喻勉侧眸,听到延光帝又咳了几声,缓缓道:“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既然作为丞相,那就没必要去冲锋陷阵。”   延光帝接过潘笑之手中的第一道圣旨,单手递给喻勉:“这道圣旨,爱卿忘了接。”   喻勉眉头微动,他彻底转过身来注视着延光帝,然后慢条斯理地抬起双手,接过了那道罢免他太尉的圣旨,缓声道:“臣接旨。”   延光帝的手仍然摊着,似乎在向喻勉索要些什么。   喻勉佯做不懂,又将圣旨递到延光帝手中。   “……”延光帝心平气和地呼了口气,提醒:“兵符。”   喻勉黑着脸从袖中掏出一半兵符,眼睁睁地看着延光帝从他手中拿走了这一半兵符。   “陛下兵行险招,就没想过失败了会如何?”喻勉手握两道圣旨,眼睛盯着场上局势,口吻显得有几分不以为意。   延光帝轻轻一笑,“兵权在手与大权独揽,朕料想你会选后者。”说完,他又咳了起来,咳声听起来像是要被撕裂:“咳咳咳咳…咳咳…”   等延光帝平缓下来,喻勉嗓音沉缓道:“陛下难道不担心臣会两者都要?”   “爱卿又焉知朕没有留有后手?”延光帝望着远方还未到达的军队影子,神色浮现出几分忧愁。   喻勉听不出意味地笑了声,语气不虚不实:“臣此前对陛下最大的误解,就是觉得陛下良善耿直。”   延光帝也道:“朕此前对爱卿最大的误解,就是觉得爱卿独断专行。”   喻勉敷衍道:“臣不敢。”   延光帝兀自道:“其实将秉容指给憬琛,是朕有意为之。”   这件事喻勉早就知道了,延光帝所谋不过是降低左家在朝中的地位,也就是降低世家在朝中的地位。   喻勉不怎么在意地回应:“于陛下而言,收回世家之权,这无可厚非。”   “不。”延光帝的眼神扫过宫门前的尸首,其中不乏谋反的世家大臣,他眸光不起一丝波澜:“即便不为憬琛指婚,世家如今已然大势所趋,何况一个左家?”   喻勉眉心微动,深沉的目光落在延光帝身上,他心中有个缥缈的猜想,又可笑地觉得不可能——喻勉猜,延光帝起初为左三指婚,为的是引他入局。   延光帝哂笑着摇头:“朕以为按照爱卿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会解决掉秉容以绝后患。”   喻勉冷笑出声:“陛下好算计,若真如此,便没有今日的祸患了。”   延光帝低声笑了起来,他畅快又肆意地笑着,胸膛起伏不定地耸动着。   喻勉眉头微蹙,心想延光帝这是没达成目的被气笑了?   直到血气上涌喉间腥甜,延光帝脸色大变,他捂着胸口骤然吐出一口黑血,紧接着如同被抽干精气神的躯壳一般颓然落地。   “陛下!”潘笑之惊慌地跑上前来。   喻勉目光一紧,他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延光帝,顺势点膝跪地,牢牢地支撑着延光帝,“陛下。” 他皱眉呼唤,延光帝现在死掉可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   延光帝暮气沉沉地坐在地上,全靠喻勉的支撑,他才没有完全倒下,他紧紧抓着喻勉的手臂,脱力般的晕眩充斥在眼前,他全凭直觉地看向喻勉,满眼虚空却掷地有声道:“可你没有杀了秉容。”   喻勉的眉头皱地更加紧蹙,他开始思索,一个死掉的皇帝和一个疯掉的皇帝,哪个对局势来说更有益处。   “这就说明你行事较为缜密,不会为谁失了分寸,而非如传闻中那般专横跋扈唯我独尊。”延光帝闷笑了声,他狠绝又虚弱地擦去下巴上的血迹,道:“既然如此,朕便敢用你!”   喻勉微顿。   延光帝闭上眼睛沉声道:“大周沉疴已久,然疴疾难除,需剔肉放血再塑筋骨,朕不如父皇杀伐果断,有些事朕来做便是倒施逆行,你做却是理所应当,既然如此,朕便还诸臣们一个权臣!”   “父皇不敢任用的人,朕敢。”他蓦地睁开眼睛,眸中一片决绝。   “父皇不敢放权的人,朕敢举朝之力为他所用!”   “……”喻勉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不认为延光帝是在给予他信任,与其说这权力是信任,倒不如说这是帝王的豪赌。   “成,则大周浴火重生四海升平。”延光帝离开喻勉的支撑,他摇摇欲坠地打算起身,却始终难以支撑起身子。   见状,喻勉斟酌过后,无声地递出自己的手臂。   延光帝不以为意地抓着喻勉的手臂,他终于站了起来,接着道:“败,则江山更替另有明主再临。”   “呵…何妨,又有何妨呢…”   延光帝的叹息声回荡在喻勉耳侧。   “笑之,”延光帝伸手递给潘笑之,潘笑之稳当地扶住延光帝,回应:“臣在。”   “陪朕去城墙上,这最后一道圣旨要在城墙上宣布。”   “遵命。”   喻勉淡声道:“列阵,保护陛下。”   留下的禁军迅速登上一层一层的阶梯,他们竖起盾牌,将箭矢牢牢地挡在阶梯之外。   离开之前,延光帝意味深长地看向喻勉:“…爱卿身为丞相,命令果然好使。”   没见过丞相能驱动禁卫的。   喻勉不动如山道:“托陛下的福。”   等延光帝离开,喻勉眼中的波澜迅速恢复平静——皇帝的推心置腹或者是开诚布公听一听就好,就算延光帝给了他权力,也未必不会给他留下枷锁。   喻勉不会和帝王共情,就像他不要求别人理解他,他百无聊赖地想着,一手接过侍卫递来的弓箭,然后精准无误地射穿了围绕在左明非身边的敌人的脑袋。   五千精兵越来越近,左明非几乎能看到夜幕下他们奔驰而来的黑影。   红甲卫振臂高呼:“援军来了!兄弟们撑住!”   季秉容略显狼狈地躲在盾牌后面,不时地皱眉放出几箭,听到红甲卫的呼喊,她顿时精神一振,“太好了!诸位…啊!” 她眼睁睁地看着保护的红甲卫喉咙被射穿,血液飞溅到她的脸上。   季秉容半张着嘴巴,难以置信地盯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正是昭远公世子亲兵来的方向。   喻勉也略显惊讶,夜幕之中,这支箭力道遒劲且精准无误,俨然是为了恐吓季秉容,想不到昭远公小世子竟有这般能耐,他日寻个由头给人赶到战场上,想来也是良将一个。   “这也在你的意料之中?”左明非冷不丁地出现在喻勉身侧:“你同昭远公世子何时达成的共识?”   喻勉从容不迫道:“共识倒是没有,我不过是修书一封给昭远公,请国公爷留意自己仅剩的儿子莫要犯错。”   左明非:“你同昭远公还有交情?”   “憬琛莫要忘了,我曾在桑海赴任,自然识得桑海温氏。”是在那十年的颠沛流离之间。   左明非斟酌道:“昭远公心思通透,最能看得清局势,自然会约束世子的言行举止。”   喻勉意味深长道:“但其实世子真正听命的人既不是我,也不是他的父亲。”   左明非侧脸看向喻勉,了然道:“是陛下。”   “没错。”喻勉道:“给季秉容定罪容易,但要除掉她身后的红甲卫和有反心的世家却不容易。”   左明非:“所以陛下便以假死来引蛇出洞,顺便再送太子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喻勉勾起唇角,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憬琛,你现下是不是有些自我怀疑,觉得自己对陛下看走了眼?”   左明非不慌不忙地一笑:“我猜兄长已经自我怀疑过了。”   言下之意,你不也看走了眼。   喻勉淡淡瞥了左明非一眼:“……”果然是伶牙俐齿。   左明非又想起一桩事,他关切道:“既然昭远公世子受过你嘱托,那随舟是不是也安然无恙?”   喻勉啧了声,他牢牢盯着左明非,语气略显不悦:“你最近不是提太子便是提季小九,左三,你关心的人未免有些多了。”   左明非似笑非笑道:“没办法呀,你与陛下君臣相携,默契相当,自然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喻勉额角抽搐,“别胡说。”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好霸道呀喻大人。”左明非笑眯眯地调侃喻勉,他赶在喻勉发作之前轻声道:“好了,有账回去再算,你先回答我。”   喻勉将这笔账记在心里,然后道:“季小九无事,世子截住他只是想问他一些事情,况且小九与他兄长之死本就毫无干系,世子是明事理之人,而且他们两人原本就是朋友,所以世子不会为难小九,这个时辰想来小九已经到达雍州了。”   “那陛下呢?”左明非仍有顾虑,他思忖道:“陛下会放过随舟?”   喻勉语气深沉:“自从朝廷与易山居决裂之后,前线的武器一直供应不上,这个时候易山居主动奉上两万箱兵器,条件就是要陛下放过季随舟,你说,陛下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左明非想起有段日子喻勉和易山居一直有书信往来,他道:“这又是你从中斡旋的?”   “朝廷需要易山居的兵器,易山居也需要新的靠山,他们彼此需要一个重新合作的机会。”喻勉理所应当道:“我不过是顺势而为。”   左明非:“我猜是你当了这个靠山。”   “算无遗策的左三公子何时做了事后诸葛?”喻勉眸中带笑地调侃:“左三,你得承认,到底是我棋高一着。”   “我们又不在一局棋上。”左明非本想忽略掉喻大人的开屏行为,但那孔雀尾巴太得意洋洋了,左明非又有些喜欢,于是他改口夸赞:“不过也是,我看这算无遗策的头衔还是送给兄长好了。”   喻勉佯做云淡风轻地继续掌控全局。   倏地,左明非目光一紧,他注视着军队为首的人影,先是稍显诧异地蹙眉,而后对喻勉道:“兄长,我觉得你还是遗了个策。”   “……”喻勉顺着左明非的目光看去,很快他就明白了左三的诧异,因为军队为首的黑甲少年并非是昭远公世子,而是季随舟。 第134章 兵权所归   喻勉少时随崇彧侯出征, 曾见过的战场上英姿勃发的乾德帝,红袍玄甲所向披靡。抛开所有恩怨不谈,喻勉幼时的好胜心无疑有乾德帝的一份功劳, 没有人会不敬仰一位强大从容且战无不胜的帝王。   一瞬间, 喻勉在疾驰而来的那副玄甲人影中仿佛看到了乾德帝,裹挟在沉重甲胄之中的肃穆面容和目空一切的沉着气场, 和年轻时的乾德帝有着七分相像。   左明非率先出声:“随舟身上的是先帝的玄天甲?”   喻勉从恍惚中回神, 望着越来越近的人影,他意识到背负着玄天甲的少年身形还是太单薄了, 喻勉下意识眉头隆起, 他明明已经替季随舟布置好了退路,可季随舟竟然又回来了!   “看来他还是要趟这趟浑水。”喻勉阴晴不定地开口。   左明非先是沉默片刻, 而后叹息中夹杂着释然,“时也, 命也。”   刘伯义形容狼狈地闪到季秉容身后,他劝道:“殿下!世子反水了!我们撤吧!”   季秉容一把推开刘伯义, 她抢过身旁侍卫的弓箭,朝着西边方向连放三箭,“温言!你言而无信!活该你大哥惨死城中!”季秉容的心情跌宕起伏,连带着腹部也传来抽疼。   奋战着昭远公世子眉头紧拧,“当时劝我大哥留在上京的可是公主。”   季秉容呼吸微滞, 她之前之所以能搭上温言,无非是因为她是温言大哥的心上人,却没想到,温言竟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温言砍断飞来的最后一根箭矢, 他眼神凌厉地盯着季秉容,咬牙切齿道:“他是为你留下的!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知道我大哥对你一往情深, 就让他留下帮你照看城外的红甲卫…他本一身清名,却被你连累到与叛贼勾结!”   “那是他自己蠢钝!”季秉容毫不留情地嗤道:“男人皆是如此,觉得自己能拯救一切,简直可笑!不仅可笑,更是没用!”   此前,温言在季秉容手下虚与委蛇多日,早就憋屈得满心怒火,此刻他口舌落了下风,心中更是气血翻涌,他血性上头地挥起横刀,直冲季秉容而去,“毒妇,拿命来!”   见状,红甲卫发动袭击,阻挠温言上前。   季秉容握紧弓箭,她冷冷地注视着被红甲卫包围的温言,从容不迫地举起弓箭,与她作对者,都得去死。   呼啸而出的长箭在空中遇上另一支疾驰而来的利箭,直接被一分为二地裂成两半,凄惨地落在地上,像是昭示了季秉容命运一般。   季秉容愣怔地望着这一幕,直到那支冲破她长箭的利箭势如破竹地擦过她的面颊,留下一道血痕,“……”   季秉容似是感知到什么般地抬眸,正好与玄甲红袍的季随舟四目相对,她眸光微闪,愤恨不甘屈辱无奈的情绪在她脸上交替出现,最终她惨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她扶额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早该知道的,方才那一箭穿喉的箭法除了父皇,便只有你了。”   喻勉和左明非观摩到那两支箭交接的精彩场面,“箭无虚发,百步穿杨。”喻勉淡淡评价:“是先帝所传没错。”   左明非思索着道:“你的箭法之中似乎也有这样的锐意。”   喻勉颔首:“早年先帝御驾亲征,我随师父上战场,空闲时先帝教过我几招。”   左明非眉梢微动,“哦?那不知行之对上随舟,谁能更胜一筹?”   “皇室中人皆是不疯魔不成活,先帝的箭法更是如此,我只领略到几分皮毛,何必深究?”喻勉目光旷远,他注视着陷入到对峙中的季随舟与季秉容,语气波澜不惊:“再说,我只教得了你便行了。”   “兄长所言极是。”   季秉容从疯癫的笑意中回神,她以手抵额,费解又愤恨道:“季随舟,你怎么就是死不了。”   季随舟语气平静:“我来送皇姐上路。”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还要替季靖程卖命?”季秉容同情又不屑道:“他手上倒是干干净净,你呢!满手血污皆是手足之血!季随舟,你浑身罪孽,与我何异?”   季随舟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他眉心微动,有红甲卫趁机横刀相向,季随舟挥臂格挡,再次抬头时,季秉容早已不见了踪影。   夜幕之中,只听刘伯义高声喊道:“撤!先撤!”残余的红甲卫如同鬼魅般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季随舟脸上浮现出屈辱之情,他正要去追,却被人按住了肩膀,“随舟,穷寇莫追。”温言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皱眉提醒:“陛下那边…你还得过去。”   季随舟顿了下,他眉间隐忍地站在原地,片刻后,他才迈动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向城门的方向。   期间,季颂寰喜出望外地高声呼唤:“小皇叔!小皇叔!我是寰儿啊!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季随舟置若罔闻地继续着自己的步子。   喻勉和左明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选择静观其变。   行至宫门,季随舟单膝下跪行礼:“臣弟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延光帝的目光落在城门下跪拜着的少年身上,声音从容沉稳:“九弟,上城墙来回话。”   季颂寰着急道:“父皇,小皇叔此次救驾有功…”   “寰儿,朕没问你。”   季颂寰心急如焚地望着季随舟。   季随舟迈上台阶走上城墙,来到延光帝身边,他垂手而立,眼皮始终不抬一下,一副任打任挨的姿态。   延光帝对潘笑之道:“笑之,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弈王季尧学贯经史,才通事务…”   喻勉心中松了口气,这第三道圣旨不是针对他的,看来延光帝终归是舍不得对季随舟下死手,要对他进行封赏了。   无趣,隔阂已生,成见就像是横在他们两人心中的尖刺,做什么补救都于事无补。   “虽行事激进犯下大错,然念其救驾有功,且功勋卓然,朕许其以罪效功,特授尔三军大元帅,戍守边疆,以克蛮敌…”   听到这里,众人皆是一愣,他们不约而同地抬首看向城墙前后的两人。   潘笑之的声音回荡在寒凉的夜晚之中。   左明非侧脸看向喻勉,两人的神情俱是不可思议,“看来,早先陛下任命两位副将时,便有此主意了。”左明非怔然道:“这主将之位,原来是要留给随舟,好大的一盘棋。”   喻勉缓缓道:“陛下不舍得季小九死,却也忌惮他留在上京,于是发配他去边疆,看似给了季小九兵权,却是非诏不得回,同时又把兵权握在了季家人手中,果真是一步妙棋。”   峰回路转,绝处逢生,看来大周气数未尽,不过这气数却是以无数人的身不由己来绵延的,也是可悲可叹。   圣旨仍在继续:   “望其克敌制胜,以安社稷。”   “钦此。”   万籁俱寂,只剩寒风孤寂。   无人看到的高台之上,潘笑之神思复杂地站在延光帝身侧,皇帝的目光与王爷的目光交触碰撞,早已让人窥探不出其中的任何情绪。   延光帝递出袖中的兵符,他看似心如止水地注视着季随舟,指尖却微微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东方欲晓,天色将明。   清冽孤冷的声音回荡在城墙上空:“臣弟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屋中炉火发出参差不齐的荜拨声,喻勉端坐在正中央,直到脚步声响起,左明非走进屋内,“如何了?”喻勉问:“可有红甲卫的踪迹?”   左明非颔首:“有些眉目。”   “那便快些动手,这件事拖得够久了。”喻勉挥了下手,立在一旁的下人缓缓走到左明非跟前,端上早就备好的热汤。   喻勉倒是想亲自动手,但皇帝将讨打叛贼的事情交给了太子,那这件事就是太子和左明非的事,他不便插手。   左明非轻轻搅动着热汤,对喻勉笑了下:“多谢行之。”   喻勉示意他先喝汤。   左明非喝了几口,等身子稍微暖和过来,他才道:“以我对公主的了解,她不会完全仰仗昭远公世子的亲兵,我们怀疑城中仍有大量红甲卫,所以昨夜才放虎归山,待找到他们好一网打尽。”   喻勉神色不明:“你对公主还挺了解。”   “……”左明非无奈笑出声:“怎么会,我也是有高人指点。”   喻勉抬手覆盖在左明非微凉的手背上,一边替人捂手,一边猜测:“姚松?”   “你是如何得知的?”左明非眉梢微挑。   “既了解公主又与你有交际的人便只有他了。”喻勉说。   “嗯,此前公主的不对劲都是观人在提点我。”顿了下,左明非垂首:“其实他也不好过。”   “确实,一边是社稷正统,一边是挚爱。”喻勉思索着道:“正道容易选,可眼睁睁地看着挚爱走上绝路,到底是不好受。”   左明非放下汤勺,他身体倾向喻勉,眉眼间笼罩着温润的笑意,打趣:“你竟还会感同身受了?”   “因为我经历过。”喻勉抬起眼皮,注视着左明非。   左明非身影微顿。   “左三,我从未提起过你卧床的那段时日,并非是我忘了,而是我…不敢。”   喻勉握着左明非右手的力度逐渐加重,似是在确定左明非的真实,“我既接受不了你将我忘了,也接受不了你离我而去。”   那时候,喻勉总说宁愿左三死,也不愿左三将他忘了,他说的无情又决绝,似乎想用这狠意留下左明非。   但喻勉深知言砚为人,神医济世救人,那便是以人性命为重,断不会因为谁的三言两语或是爱恨纠葛改变自己的初衷,即便喻勉将刀架在言砚脖子上,在忘掉喻勉活下来和带着喻勉的回忆走向死亡之间,言砚也会毫不犹豫地替左明非选择前者——正因为如此,喻勉才能偏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   左明非眸色动容,他抓住喻勉的左手,温声安抚:“我知道,以后都不会有这种事了,我会安然无恙地呆在你身边。”   “真的?”喻勉嗓音低沉,听起来有几分落寞:“以后我说什么你都听?”   左明非哑然,他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喻勉看起来有些黯淡消沉,他狠了狠心,应道:“…嗯,我听。”   听是听,做是做,互相不耽搁。   “你总是听而不做。”   “……”   果然,在一起久了,他们对彼此的小心思都心知肚明。   左明非暗叹一声,颔首道:“以后你说什么,我做什么就是。”   “好。”喻勉不住地点头,神色恢复了正常:“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左明非:“……”感觉上当了。   喻勉煞有其事地评价:“这次的事情,你就应该把季小九的下落早些告诉我,我将他送的远远儿的,兵权哪还有他的什么事,这次是你行事不妥,下次遇到任何事情,记得要听我的。”   左明非:“……” 第135章 旧章落幕   大年初二, 上京城内一片欢声笑语,城外的龙眠山则是肃穆萧瑟,山脚下驻扎着两千军队, 但这军队却分属于三个阵营, 一个是以季颂寰和左明非为首的太子亲军,一个是以季随舟为首的北衙禁军, 另一支是以潘笑之为代表的御林军。   红甲卫尽数藏于龙眠山上, 可龙眠山面积广阔,搜查起来无边无际, 在此之下, 有人提出放火烧山,但被季颂寰拒绝了。   附近百姓的生计大多系于这一座山, 若是为了剿灭逆贼而毁山,那相当于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有损民生。   在这种情况下,昭远公世子温言直接道:“我先带一队人进山探探情况。”   “不可。”潘笑之抄手站着, 寒风猎猎,他一介读书人,显得有几分弱不禁风,他抽了抽鼻子,看了眼季颂寰, 道:“陛下的旨意是,让太子带队围剿逆贼。”   “山中情况不明,太子怎能贸然前往?”温言皱眉道。   潘笑之:“圣旨在前,莫非世子要违背陛下的旨意?”   温言狠狠瞪了潘笑之一眼:“自是不敢。”   潘笑之意味深长地看向左明非, “不过世子言之有理,山中态势不明, 贸然让太子前往实为不妥,可是圣命难为…若是有人能代太子前去,那自是再好不过…”   左明非微微侧首,唇上染上一丝了然的笑意。   温言握紧刀柄,主动请缨:“这个简单,我代太子前去!”   潘笑之眉梢微动,他对温言轻飘飘道:“世子,您就别添乱了,如今谁还不知道您是弈王的人,弈王本就风头正盛,您就别添乱了。”   温言怒不可遏道:“到底是谁添乱?你手无缚鸡之力还在这里大放厥词,不如趁早回城去!”   潘笑之笑眯眯道:“我也是代陛下行事,世子多海涵。”   “你少拿陛下压我!”温言十分看不惯潘笑之。   “世子不如学学你家王爷,不是你的肥肉别总紧盯着。”潘笑之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帐子内,说来也是奇怪,弈王听命护送太子,但人却是呆在帐子内连影子也看不到,长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性子这么阴晴不定。   温言勃然大怒道:“你以为我要抢功?!”   “在下可没有明说。”   “不必吵了。”左明非适时出声,他当然能听明白潘笑之是让他领兵前去,可听之任之也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左明非本意想看潘笑之能将话挑的多明,却没想到潘笑之故意挑弈王的错处来制造矛盾,为的就是引左明非来息事宁人,可见这个人深受皇帝重用也不是没有道理。   左明非看向潘笑之,淡淡道:“我带人去。”   潘笑之立刻眉开眼笑:“左大人身为太子太傅,处事最为妥当,那我们就静候佳音了。”   季颂寰从营帐中出来就得知了这一消息,他当下反对道:“不行!要去也是孤去,怎能让先生替孤以身犯险?”   潘笑之躬身站着不发一语,他相信左明非会说服太子的。   左明非微微俯身,他按住季颂寰的肩膀,温声道:“殿下,要顾全大局,切莫意气用事。”   季颂寰眉间隐忍,他久久注视着左明非,最终嗯了声。   左明非继续交代:“此处若生变卦,殿下记得去找弈王。”   “小皇叔,”季颂寰小声喃喃,然后有几分委屈地看向左明非:“…他不理我。”   看着成天装大人的太子变得孩子气,左明非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唇角,他拍了拍季颂寰的肩膀,安慰道:“好了,臣先行一步。”   左明非带着一队人马潜入山林,正如左明非所料,他们就被围捕了,红甲卫将这十余人团团围住,左明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环境,静等季秉容出现。   “是你。”季秉容从层层叠叠的红甲卫后面出来,她蹙眉打量着左明非,蓦地冷笑出声:“本宫以为是寰儿呢,怎么,寰儿让你来做替死鬼?左大人,我们皇家的人皆是这般冷血无情,你忠心错付啊。”   左明非注视着季秉容:“殿下,如今你大势所趋,还有何打算?”   “有打算也不会告诉你。”季秉容语速很快,她飞快地举起弓箭,眼神冰冷:“左大人,你是个人才,可惜不能为我所用,既然如此,也不能便宜了其他人,如此,你便先行一步吧!”   左明非背在身后的右手悄悄做了个手势,他听着弓弦绷紧的声音,处变不惊道:“殿下,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早就不能回头了!”季秉容的语气带着决绝的凶狠。   不远处的暗丛中,季随舟神色阴冷地拿着千里镜,他先是估摸了下红甲卫的人数,然后目光挪到左明非蠢蠢欲动的手上,他语气淡淡道:“准备。”   弓箭手们迅速拉开弓弦。   季随舟缓缓抬手,然后果断放下,“放。”   在红甲卫开弓的前一瞬,铺天盖地的箭雨便落了下来,不计其数的红甲兵纷纷倒在箭雨下,哀嚎声此起彼伏。   生死攸关之间,季秉容迅速闪身到一人身后,她狠厉地出手,拉过一人挡在自己面前,原本射向她面中的箭射入了刘伯义的胸膛。   刘伯义来不及反应,就颓然地倒了下去,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季秉容:“你…你…”   季秉容看也不看刘伯义一眼,她再次举起弓箭瞄准左明非——这个人是大周的肱骨之才,她恨大周,恨皇室!自然,也要拔掉大周的脊梁骨!   “阿容!不要!”突如其来的人影扑在季秉容身上,季秉容手一歪,长箭从左明非的侧脸划过,左明非凝眸看去,神色和季秉容一样的惊诧,左明非惊呼:“观人!”   季秉容瞬时便红了眼眸,她望着眼前熟悉的青年,最终怒意凌驾于所有的情绪之上,“哈!”季秉容嗤笑一声:“再一次的…你没有选我。”   姚松一直隐藏在队伍之中,他身着禁卫的服饰跟在队伍末尾,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从宫门兵变开始他就在了,他远远望着季秉容,既不敢靠近,又不舍得离开。   意识到季秉容对左明非真的动了杀心,姚松才扑了出来,“阿容…”姚松眉间隐忍地唤了声。   季秉容狠狠闭了下眼睛,泪水滚落脸庞,她飞快地走近姚松,一把匕首横在姚松腰间,并且戳了进去,姚松躬身闷哼出声,他难以置信地抬眸,对上了季秉容不近人情的目光。   季秉容挟持着姚松,对左明非喊道:“左大人!让你们的人退下,不然我就杀了姚松!”   “慢着,别动他。”左明非抬了下手,不远处的季随舟啧了声,还是示意弓箭手们停手,片刻后,季随舟亲自接过弓箭。   姚松垂眸看了眼腰间的匕首,他蓦地发力,迎身撞向季秉容的匕首,季秉容急忙拔出匕首,姚松惨淡地笑了下,“阿容,我可以陪你一起死。”   季秉容手腕颤抖,她将匕首横在姚松脖颈处,又要提防姚松撞上来,“不许动。”她冷冷出声:“要死的是你,本宫…不会死!”   话音刚落,飞来的弓箭精准无误地射落了季秉容手中的匕首,血液从季秉容的虎口汩汩而下,“季随舟…”季秉容脱力般地后退半步,她绝望地闭上眼睛:“这弓箭…到底是你技高一筹…我认,我认了。”   “阿容,倘若我当初留在宫中呢?”姚松声音很轻地问。   季秉容哈哈笑出声,她悲凉地看着姚松:“倘若我当初跟你走呢?”   姚松怔怔地问:“…你会吗?”   “本宫不会。”季秉容一字一顿道,她高傲地注视着姚松:“你也不会,姚观人,既然我们活着无法相守,那么黄泉道上你便陪我一起吧!”她癫狂地拔出头上的发簪,直冲姚松而去。   左明非不忍地闭上眼睛,不过刹那间,他听到了有人倒地的声音,左明非睁眼望去,眉目间一片复杂。   季秉容的胸口被长箭贯穿,倒在地上已经了无生息,姚松如若行尸走肉地站在一旁,最终颓然落地,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他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替季秉容阖上了眼睛。   马蹄声接憧而至,季随舟高坐马背之上,他望着溃不成军的红甲卫,语气淡淡地吩咐:“动手,一个不留。”   左明非走到姚松身边,他将手放在姚松肩膀上,无奈道:“观人。”   姚松微微侧脸,他笑得爱哭还难看:“原以为我能帮到你…却没想到,还是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左明非叹气,他有些没办法说下去,姚松对他的帮助在无形之中构成了刺向季秉容的利剑,一面是挚友,一面是朋友,左明非相信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比姚松更难过。   “其实我知道她罪无可恕,只有死路一条,可我还是想来…”姚松自言自语道。   左明非沉默地陪在姚松身边。   不远处的城内传来鸣钟声,左明非寻声望去,此时此刻皇帝为喻勉拜相所召开的宫宴已然开始。   左明非的目光又落在策马而去的季随舟身上,少年脊背挺拔,周身冷淡肃杀,正毫不留情地诛杀着剩余的红甲卫。   短短几日,物是人非。   刀光剑影,血染苍茫,有人稳坐高堂,有人封侯拜相,却都有几分无能为力的身不由己,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不得已,他们都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推动着——滚滚向前。 第136章 送行   延光三年二月初, 参与谋逆的世家皆被捉拿归案,共六百余人,延光帝赐其斩首之刑, 以儆效尤。   刑罚进行了五天五夜, 上京城中血流成河,血腥味仿佛无处不在地提醒着人们, 内贼虽除, 可外敌如若虎狼,王朝摇摇欲坠, 让人愈发不安。   三月初, 朝廷征兵三万,由弈王带领奔赴边境, 延光帝亲自为将士们送行,朝廷官员紧随其后, 场面盛大恢宏,这稍微疏解了人们内心的惶恐, 可注视着那位身量单薄的少年将军,不少人又为王朝的命运担忧起来。   延光帝在城墙上慷慨陈词,喻勉稍稍侧脸,往后看了几眼,找到了左明非的位置, 只见左明非听得认真,似乎真被感染了一般,喻勉回脸,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喻勉身为百官之首, 站在官列的最前端,左明非为太子太傅, 官位虽高,但说到底只是虚职,因此两人之间隔了好几个人。   “劳驾,换个位置。”喻勉对身后官员道。   “丞相请。”后面的人识趣地闪开些许,却也不敢真的站到喻勉的位子上。   再后面的人看到喻勉,不等喻勉开口,便主动腾开了位置。   喻勉如愿以偿地挪到左明非身旁,左明非笑望着喻勉,从喻勉刚开始有动静,他便留意到了,只是他素来安分守己,只能劳驾丞相大人自己过来。   “太子不是生病了?你不用陪着?”喻勉目视前方,询问左明非。   左明非侧脸看向喻勉:“殿下说想一个人呆着。”   “你也信?”喻勉嗤道:“凌隆发现他跑出宫去,专门等在军队会经过的驿站那里。”   左明非微微一笑:“殿下想送弈王,但不是以太子的身份,而是以侄儿的身份。”   “优柔寡断。”喻勉淡淡评价:“季小九可未必会领这个情。”   左明非回脸,他注视着高台之上的季随舟,“行之觉得弈王是将才吗?”   “国师曾言,周之危亡,皆系于九。”喻勉顺着左明非的目光看去,一闪而过的沧桑在他眸中出现,很快他就恢复了从容的神色:“我不信命,可有时候所谓的命理之说能省去许多疑惑。”   左明非眉梢微动,“…我担心他有去无回。”   “若真如此,那也是他的命数。”喻勉道。   左明非轻叹出声,语气带着不可捉摸的意味:“将一切都归咎于命数,这听起来更像是个无能为力的借口。”   “可又有谁能光明磊落一生?”喻勉漫不经心的翻转掌心,阳光落在他的手背上,又在地上落下影子:“光影所至,必有阴霾。”   “我愿与兄长同处阴霾之下。”左明非抬手握上喻勉的手,两人掌心相对,十指相握。   喻勉微顿,他注视两人交握的手,缓缓翻动手腕,将左明非的手背朝向了阳光——左三这样心软的人,应该朝向阳光。   对喻勉的这个举动,左明非不解其意,他用眼神询问:“嗯?”   喻勉盯着左明非的手背,慢条斯理道:“好看。”   左明非情不自禁地翘起唇角,他满眼笑意地抬眸,却发现他和喻勉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潘笑之背对两人而站,不时地回头看几眼,满脸的不忍直视却又无可奈何,但不难看出,他是在为左明非和喻勉的亲密打掩护。   左明非:“……”   对上左明非的眼神,潘笑之假笑道:“我说二位大人未免太旁若无人了些。”   左明非施施然一笑:“有劳潘大人了。”   “……”潘笑之重重地呼了口气,竟然还不知收敛!   喻勉打量着潘笑之,道:“听闻潘大人最近在找什么人。”   潘笑之顿了下,他警惕地看着喻勉,这件事只有他和陛下知道,喻勉是如何得知的?   喻勉好整以暇地望着潘笑之,半晌后,潘笑之无奈地松懈下来,喻勉如今的权势地位是陛下默许的,陛下还未过问,他也没资格置喙。   潘笑之扯了扯嘴角,故作茫然道:“有吗?风言风语的,想是喻大人听错了。”   喻勉可惜地看了眼潘笑之,低声缓慢道:“可惜了,潘大人心思剔透,却每每装傻充愣,这岂非辜负了自己的才干?”   “不敢当。”潘笑之语气随意且洒脱:“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就像大周只有一个皇帝,朝廷也只有一个丞相,潘某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自然也清楚自己的位置。”   “潘大人高风亮节,当为我辈楷模。”喻勉恭维得很不上心。   潘笑之回应得也很不走心:“岂敢岂敢。”   大军离开后,喻勉和左明非四目相对,“我去接太子。”左明非对喻勉道。   喻勉微微颔首,在左明非路过时,喻勉抬手搭上左明非的肩膀:“憬琛,还有一事,我需得提醒你。”   左明非望着喻勉,眨了下眼睛:“嗯。”他这副完全信任喻勉的姿态看起来乖顺极了,喻勉不自觉地柔和了目光。   喻勉不由得想,若是我俩就此离开朝堂,归隐山野,左三可以做个教书匠,他就做个…喻勉的思绪卡壳了,除了做官,他这辈子还能做什么?喻勉没想过这件事,思索片刻后,他放弃了这个问题,没必要想,反正他家底深厚,即便什么也不做,也能养得活左三。   重要的是,他和左明非可以整日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年岁岁,暮暮朝朝…   “行之,”左明非不明白喻勉为何盯着他发起呆来,“你要提醒我什么?”   “咳。”喻勉回神,随意应了声,才道:“太子性情优柔,陛下对此颇有微词。”   “你是指殿下未能亲手解决公主那件事?”左明非沉思:“怎么说公主也是太子的亲姑姑,殿下重视亲情,不忍动手也有情可原。”   喻勉意味深长道:“可在皇室之中,伤人最深的恰恰就是亲情。”   “我可以教给他提防之心,却永远不会教他用刀尖指向自己的亲人。”左明非语气认真:“这有悖殿下本性,也有违我身为人师的初衷。”   喻勉一面欣赏地望着左明非的浩然风姿,一面追问:“倘若他被亲人所伤呢?”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左明非薄唇轻启,他盯着军队离开的方向,与喻勉并肩而立:“有些事我能做,殿下却不可以,正如行之所说,有光的地方就有阴影,殿下必须站在阳光之下,至于我们…”顿了下,左明非一字一顿道:“也会各司其职。”   他要辅佐的君王,容不得一丝污秽。   “好一个各司其职。”喻勉笑出声来,他微微侧首,调情般地注视着左明非:“那我便静候佳音。”   潘笑之烦躁地挡在两人身边,一边用眼神示意其他人走远些,一边在心里嫌弃二人没完没了,要不是担心他俩的事情传出去有损国威,他才不杵在这儿!   烦死了。   潘笑之抱着手臂,愤愤不平且窝窝囊囊地自言自语:“没完没了!”   驿站处   季颂寰焦急地走来走去,小太监在他身旁劝道:“殿下…哦不是,公子!公子啊,我们此番出来太傅也不知道,要不还是快些回去吧。”   “你别说话。”季颂寰故作沉着:“要是耽误了孤的事情,孤非罚你抄书不可。”   说完这句话,季颂寰面上蓦地一喜,“来了。”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望着渐渐靠近的军队,季颂寰扯下腰间的玉坠塞给小太监,对他道:“快去!你拿着孤的玉佩去见弈王,就说玉佩的主人想同他见上一面。”   小太监无奈道:“那殿下要保证,见了弈王就立刻回宫。”   “答应答应,孤全答应,你快去啊。”   小太监小跑着离开了,生怕耽搁一点时间。   季颂寰略显紧张地抚掌交握,他想了下,打算去石桌旁先倒两杯茶,甫一抬头,他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太傅…”季颂寰愣住了。   左明非从容不迫地俯身行礼:“见过殿…”   季颂寰先一步上前扶住他,面红耳赤道:“太傅不必多礼…是孤…是孤错了。”   “哦?殿下错哪儿了?”左明非抬手用手背贴了下季颂寰的额头,确认他退热了之后才放下心来。   “我不该骗你们说我病了。”季颂寰垂头丧气道:“可是父皇不准我私下见小皇叔,我只能出此下策。”   左明非耐心询问:“殿下见到弈王,打算说些什么?”   “我想说,我父皇如今在那个位置,他有很多的身不由己…我想告诉小叔,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季颂寰很用力地说。   “好。”左明非点头,他满眼笑意地望着季颂寰:“那等弈王来了,殿下就好好告诉他。”有些事得亲身经历才能刻骨铭心。   季颂寰一愣,然后喜出望外地点头,“嗯。”   “寰儿还真是至情至性,倒是显得为父枉为人兄了。”淡漠如水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季颂寰继被左明非吓到后,又被延光帝吓到了,“儿臣参见父皇!”季颂寰双腿一软,慌张行礼。   左明非望着延光帝以及他身后的侍卫,不疾不徐地俯身作揖:“臣参见陛下,是臣没有照顾好太子,请陛下降罪。”   延光帝死气沉沉地咳了两声,他随意挥手,不甚在意道:“你又不是他的起身宫女,哪能时时刻刻看着他。”   “儿臣知罪!”季颂寰低声道。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延光帝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季颂寰身上,他语气随意中带着几分让人胆颤的威压。   久处高位之上,再随和的人也会被孤绪和多疑堆积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季颂寰攥紧掌心,鼻尖上冒出汗珠:“…是,儿臣有罪。”   延光帝有些不耐烦地别开脸,他不再去看季颂寰,然后在侍卫的搀扶下缓缓落座,静静望着远方,似乎也在等着什么。   脚步声匆匆响起,延光帝直了直身子,略显在意地看向前方。 第137章 教导   小太监看到延光帝后直接跌跪在地, “奴才叩见陛下!都是奴才的错!奴才不该擅自带殿下出宫,还望陛下莫要怪罪殿下。”   “不!”季颂寰直挺挺地跪着,皱眉道:“都是儿臣一人所为, 无关太傅和福豆。”   延光帝的语气令人捉摸不定, 像是在对谁闲聊也像是自言自语:“我儿好福气,这一个两个的都为你开罪, 人心所向, 将来也会是千古明帝罢。”   “儿臣不敢!”季颂寰狠狠地叩首:“父皇千秋万代…”   “行了。”延光帝啧了声,他不悦地打断季颂寰:“你何时也虚伪起来了?罢了, 起身吧, 到处都跪着人,看的朕心烦。”   说完, 延光帝看向福豆,问:“太子不是让你去请弈王吗?他人呢?”   福豆低着头, 瑟瑟缩缩地回答:“弈王…弈王回绝了。”   季颂寰心中一凉,他无声地张了张嘴巴, 伤心欲绝地看着福豆递过来的玉佩。   左明非早有所料般地站到一旁,他打量着延光帝,留意到延光帝眼中一闪而过的黯淡,但延光帝迅速冷笑一声,对季颂寰道:“这就是你所在意的?”   季颂寰接过玉佩, 整理好情绪后,他静静道:“无论如何,儿臣为之努力过。”   延光帝发出一声嗤笑,似乎在嘲笑太子的自不量力, 他递出手中的佛珠,对福豆道:“你且再跑一趟, 拿着这个。”   福豆赶忙上前,双手高举头顶,恭敬地接过佛珠,然后匆匆离去。   季颂寰不明所以地看向延光帝,延光帝却一改漠然的姿态,对他温和地笑了笑:“既是寰儿所愿,朕定当满足,过会儿你可要好好与你小叔话别。”   “儿臣…遵命。”   看着这一幕,左明非暗忖,延光帝此番举动,即便弈王来了,那也算不得是家人之间的话别,而是君命。   君命难违。   半柱香的时辰过去了,匆忙的脚步声夹杂着沉闷的盔甲碰撞声而来,延光帝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小叔!”季颂寰迈腿跑向季随舟,想给人一个拥抱。   季随舟双手抱拳,无声地拒绝了季颂寰的亲近,他淡声道:“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   “不必多礼。”延光帝和声道:“此处没有皇帝和太子,只有父子,叔侄和…兄弟,小九随意便好。”   季随舟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语气仍旧平淡:“臣遵命。”   “……”延光帝的呼吸有几分起伏,他道:“你可以怨朕,但寰儿呢?他每时每刻都在为你担心,你就没什么对他说的?”   季随舟这才看向季颂寰的方向,但目光却没落在季颂寰身上,而是落在了不远处的左明非身上,他深深躬身,行了个学生礼:“此去不知归期,还望先生保重身体。”   延光帝:“……”   左明非回礼:“殿下也要保重。”   延光帝眯眼注视着季随舟:“你宁肯与外人话别,也不肯给家人留下一句话?”   季随舟苍白的脸上忽地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倒是有一句想留给皇兄,方才人多眼杂,未能来得及说。”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延光帝。   延光帝直觉这不会是好话,但他仿若站在深渊之巅非要往下瞧一眼般地开口:“你说。”   季随舟郑重行礼,语气残忍且轻快,“此别过后,臣与陛下死生不复相见。”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不带一丝留恋,绝情又轻狂,似乎笃定了延光帝不会将他如何。   是啊,延光帝还能将他如何呢?   “小叔!”季颂寰下意识想去追,却听到后边传来闷哼声,接着是液体喷洒而出的声音,他急忙转身,看到延光帝吐出一大口血,季颂寰大惊失色道:“父皇——”   “陛下!陛下!”   左明非眼疾手快地闪至延光帝身前,他伸手探向延光帝的脉搏,却被延光帝躲开了,“朕的身体有…有太医照料,不劳…爱卿费心。”延光帝呼吸不稳地说。   左明非顿了下,心下知道延光帝这是不想被人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于是左明非应道:“是。”   季颂寰顾不得伤心季随舟的离开,他担忧且焦急地蹲在延光帝身侧,道:“父皇你还是先让太傅为你诊断…”   左明非眉头微凝,他正想去阻止季颂寰,但已经晚了。   延光帝听到这句话,顿时勃然大怒,他一掌甩在季颂寰的脸上,“啪”一声脆响,“放肆!你想知道朕何时归西,好早日登基是吗!”   季颂寰被扇得偏斜在地,他呆愣地跪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捂着脸,目光惊愕地望着延光帝。   左明非挡在季颂寰的身前,稳声道:“陛下恕罪,殿下不过一时心急,决无大不敬之意。”他暗中拍了下季颂寰的膝盖,示意他起身请罪。   季颂寰强忍着眼中的泪水,调整姿势跪拜在地:“儿臣绝无此意…还望父皇恕罪…”   “你无此意!?”延光帝大口喘着气,他脑海中一片混乱,众多杂事浑搅在他心中,他怒意难消:“你众望所归!你有情有义!怕是你一声令下,朕就会被你取而代之了吧!”   “陛下恕罪!!!”   在场之人纷纷跪地。   身为帝王,延光帝既担心季颂寰不出色,又担心他太出色,这本就是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季颂寰缩在地上,不发一语,泪水顺着他的脸庞落入土壤,他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父皇,只能无能为力地重复:“儿臣不敢…儿臣不敢…”   左明非出声,“太子失仪,是臣教导不善,眼下陛下应以龙体为重,还望陛下看在黎民百姓的份上珍重龙体,及时回宫医治。”   延光帝深呼吸一口气,他像是从神思癫乱中突然回神,眼神清明了不少,看着缩成一团的季颂寰,延光帝忽地心生不忍,酸涩的情绪在心中泛起,他朝季颂寰抬了下手,又无能为力地落下,“……”   “臣定会好好反省,还望陛下宽心。”左明非请罪般道。   延光帝用力闭了闭眼睛:“那就…有劳爱卿。”他亲自为太子挑选的老师,自然是极为出色的。   等延光帝离开,福豆不顾自己颤抖,急忙爬向季颂寰:“殿下,殿下!殿下你没事吧?”   左明非蹲下去将季颂寰扶起来,季颂寰脸上鼻涕眼泪和泥土混在一起,由于哽咽,他的身体一抖一抖的,但他却忍着不哭出声。   左明非对福豆道:“福豆,去找一辆马车来。”   “诶!”   季颂寰看了眼左明非,默默擦了擦眼泪:“太傅,我有些懂小叔了…有时伤人最深的…恰恰是自己最亲的人,哪怕他是身不由己,哪怕我也懂他的身不由己…”   左明非安慰般地笑了下,看吧,有些道理他不用说,殿下也会慢慢懂得,此番任由殿下跑出来,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殿下赤子之心难能可贵,可也要明白,防人之心不可无。”左明非循循善诱道。   这就是左明非的教导之道——看似润物细无声,实则刀刀切中要害,毕竟,切肤之痛需得亲自体会才能刻骨铭心。   季颂寰垂眸道:“孤知道了,谨遵…先生教诲。”   年轻的储君逐渐意识到,从今往后,与他同一阵营的便只有他的太傅了。   两个月后,朝廷南下迁都启阳,启阳改名为重京。   回府的路上,喻勉掀开车帘看着车窗外的宁和景象,听着人来人往中对太子的夸赞,他的手搭在车窗边沿,漫不经心地敲动着。   诸如太子在城外设立难民营,又譬如太子号召商人募捐支援前线等等,这些事喻勉已经听了快个把月了,其中自然少不了左三为东宫的出谋划策。   左家早早迁往到重京,在此地根基颇深,替太子筹谋自有余力,只是如此一来,东宫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古有谢安东山再起,今有左三卷土重来。”语带戏谑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喻勉微微回身,对车外道:“进来。”   白色的倩影闪至车内,对喻勉莞尔一笑:“好久不见。”   喻勉看向白檀,“我让你早早来重京部署,你就是这般部署的?这里俨然成了左家的地方。”   白檀斜了喻勉一眼:“你讲讲道理,左家一群人,我只有一个人,如何争得过他们?”她眉梢微挑,继续道:“再者说,你担任丞相以来,已经罢免了无数官员,他们早就对你心生怨怼了,风口浪尖之上,若我们再拿下重京,成为众矢之的的可就不单是左家了。”   “即便不拿下重京,你以为那群人就会放过我们?”喻勉语气淡淡。   “事有轻重缓急,柿子也要挑软的捏。”白檀用手撑着下巴,笑得意味深长,“比起来得罪你,想必他们更愿意得罪左家,这招就叫做…祸水东引,毕竟你家那位可是真祸水。”   “……”喻勉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瞧着白檀这幅坐没坐相的样子,他道:“也不知道谁更像祸水。”   “呦,这可说不得了。”白檀抚掌而笑:“我夸左三好看也不行?”   “不行。”喻勉干脆道。   白檀嗤道:“你就护着吧,等左三哪天将你从丞相的位子上拉下来,有你好受的。”   喻勉眸中闪过一丝兴味,“若真如此,那还算有趣。”   白檀无语道:“呵,你直接给他得了呗。” 第138章 月华如水   丞相府外, 左明非正在送左萧穆离开,左萧穆皱眉瞥过左明非领口的一抹红痕,没好气地哼出声。   左明非正在交代左萧穆正事, 忽然听到他这一声冷嗤, 以为他对自己所交代的事情不满,便更加苦口婆心地劝道:“大哥一定要记住了, 下次再去难民营时, 切不可再用东宫的名义,而是以陛下的名义…”   “这件事我记下了。”左萧穆打断左明非, 他仍旧拧着眉头, 几次三番地欲言又止。   左明非温顺一笑:“大哥有什么事直说便好。”   “你打算一直住在丞相府?”左萧穆直接问。   左明非眼神平和,不疾不徐道:“等伯父气消了, 我自然就回去了,在此之前, 我就不回去惹伯父生气了。”   左萧穆道:“憬琛,我爹并非真的生你气, 只是…你,你和喻勉的事对他来说太突然了。”   “我知道。”左明非微顿,他垂眸又抬眸,答非所问道:“大哥不必担心,这里距离皇宫近, 上朝方便。”   左萧穆莫名其妙地嗤笑一声,他不冷不热道:“距离皇宫近?怕是距离某人更近吧?”   “……”左明非语塞片刻,然后心平气和道:“大哥,你不要对行之带有偏见。”   “偏见?”左萧穆顿时气如滔天, 他怒其不争地望着左明非:“不过为相四个月,你看他都做了什么!”   “陈大人陆大人徐大人皆为三朝元老, 喻勉说罢免就罢免,这成何体统!”   “还有翰林院关德和拓拔城,朝廷好不容易出了这两个身家干净且才能兼备的人才,喻勉直接将人外放出去,他居心何在?!”   等左萧穆发泄完,左明非才道:“可是朝廷现在比之前安稳多了,不是吗?”   左萧穆眉心微动,他重重一甩袖子,“你处处维护他,可他在陛下面前为你说过一句话吗?陛下如今戒备太子,也顺势戒备左家,你可知道每天参左家的奏折有多少本?”   左明非神色平静地看着左萧穆,缓缓道:“我也并未说过他的好话。”   左萧穆:“……”   “大哥替我觉得不值,无非是喻勉没有帮我,可换句话说,若是白兄还在,他也会替喻勉觉得不公,因为我也不曾帮过喻勉,我们走到今天,有过互相利用,也有过互助协作,但说到底不过是各凭本事,我和喻勉之间的事情不是这么计较的。”   左明非眸色缓和,声音温和如春风:“大哥为我着想,我很感激,但我也不希望大哥总是针对喻勉,他是我心爱之人,无论旁人如何看他,他在我心中都是独一无二的。”   “哪怕…忤逆家中长辈的意思?”左萧穆哑声道。   左明非微微一笑:“大哥,你们总不能像对待二姐那样的对待我。”   左萧穆脸色一变,想到自己的二妹,他思绪复杂起来,然后就听到左明非施施然道:“而且如今,我才是左家的家主。”   左家总不能将自己的家主赶出家门。   左萧穆:“……”果然是近墨者黑,憬琛都学无赖了。   他无能为力地呼了口气,仿若垂死挣扎般问:“憬琛,倘若有一日,喻勉为了权势亲自将刀插入你的胸口呢?”   左明非思忖片刻正要开口,就看到一辆马车缓缓停下,阴阳怪气的女声首先响起:“呦,左大公子,按照你们家如今的势头,怕是不用等我家二哥动手,你们就要被捅个透心凉了。”   听到这个声音,左萧穆的眉头狠狠隆起,又是这个女人!还未迁都之前,两人在重京争得你死我活,互相看不顺眼,恨不得将对方戳死再啐一口。   左明非含笑施礼:“白姑娘,好久不见。”   白檀欣赏着左明非的出色的外表,故意道:“二嫂,风采依旧啊。”   左明非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左萧穆骤然瞪大双眼,他狠狠一甩袖子,正要离开,喻勉又踱步而来,语气自然道:“这不是大舅哥吗?不留下吃顿便饭?”   左萧穆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不必!”他愤然离开。   白檀偷笑出声,气人于无形之中,不愧是她二哥。   左明非颇为无奈地看了眼左萧穆的背影,而后看向喻勉微微一笑:“回来了。”   “嗯。”喻勉自然而然地牵住左明非的手。   白檀受不了般啧了声,转身便要离开。   喻勉感应般地回身,问她:“去哪儿?”   “少管我。”白檀脚步轻快地迈下台阶。   喻勉眉心动了动,不赞同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在家吃?”   白檀的脚步顿了下,恍惚中,她似乎回到了那段青葱岁月,久违的宁静和安稳涌上心头,她扬了扬唇角,潇洒地冲后面挥挥手,如过去般撒野地开口:“你都回来了,我自然要好好松快几天,没事别找我,有事自己解决。”   喻勉:“……”   左明非留意到喻勉脸上一闪而过的欣然,他笑着喻勉说:“白姑娘看着越发年轻了。”   喻勉:“是吗?许是头发扎起来显年轻罢。”   “……”左明非语气认真道:“行之,你这张嘴,确实没有姑娘能受得了。”   “你受得了不就行了。”喻勉不以为意地反问,然后拉着人进门,侧脸调侃:“不仅受得了,还亲得了。”   左明非轻咳一声:“行之…”   喻勉发出一声得逞的轻笑,问:“你大哥来叫你回家?”问到这里,他悄悄加重了牵着左明非的力度。   “不是,近来有些风言风语,他来同我商议事情。”左明非说。   喻勉思索片刻,回忆起左萧穆说的话,他饶有兴致地看向左明非:“左萧穆担心我伤害你?”   左明非含笑反问:“那你会吗?”   “说不定。”喻勉慢条斯理地搭上左明非的肩膀,他的大拇指停在左明非喉结的位置,不轻不重地按了下,然后爱不释手地顺着往下,直到停在左明非心口的位置。   “说不定…等到太子登基,我会为了权势亲手将刀插入你的心口。”他低缓的语调中带着几分似是而非的暧昧,语气介于情话与狠话之间:“你会如何呢?左三。”   左明非盯着喻勉看了片刻,他凑近到喻勉耳畔,温柔又笃定道:“我会拉着你跟我同归于尽。”   喻勉轻啧出声,他姿态悠然:“这么狠啊?”   “近墨者黑。”左明非语气轻柔:“跟你学的。”   喻勉眉梢微动,他慢条斯理地转头望着左明非,“你都学了些什么?”   左明非温凉如水的目光落在喻勉的脸上,“学了…”他心不在焉地回应。   喻勉也戏谑地回望着左明非,“嗯?”   两人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皆是随心而动,莫名其妙之余又有些理所应当。   夜色正好,左明非拉着喻勉走到庭院旁边的秋千上,他率先坐上去,然后笑看着喻勉。   喻勉了然,很自觉地说:“我推你。”   左明非猛地抓住喻勉的手,制止住他往后去的脚步,“你也过来坐。”   喻勉觉得不妥:“这绳子承受不住我们两人的重量。”   “能~”左明非加重语气,他小幅度地晃了下喻勉的衣袖,道:“快过来呀。”   喻勉抄手站在原地,他往昏暗处瞧了瞧,心里有些抵触,暗卫潜伏在四周,若是看到他坐这个,岂不是有失风范?   “阿勉。”左明非低低柔柔地唤了一声,他抬眸望着喻勉,眼中似有委屈也有央求。   喻勉高冷着张脸,一撩衣摆,霸气落座。   左明非暗中翘起唇角,他突然拍动杆子,秋千带着两人摆动起来,喻勉还未坐稳,后背便直接摔在秋千的靠背上,左明非打量着喻勉猝不及防的样子,嘴角的弧度愈发往上扬起。   月华如水,落在秋千上,也落在人的身上,喻勉和左明非肩膀挨着肩膀,秋千慢慢悠悠地晃动着,喻勉随意靠着,一边享受地吹着夜风,一边中肯地评价:“很无聊。”   左明非莞尔一笑道:“那你去处理公务。”   “不去。”喻勉身子一歪,也不管什么风范,直接懒洋洋地靠着,他顺势将胳膊搭在秋千的边沿,看起来就像占了秋千的大半位置,也像是将左明非揽进了怀中。   “奇怪,先前没有留意,府中何时多了架秋千,你安置的?”喻勉问。   左明非双眸含笑,他摇了下头:“我哪里有空,原先就有的,你忙里忙外的,自然不会留意,听府中老人说,这是之前的主人留下的。”   喻勉微微颔首,只顾着享受片刻闲暇,略显敷衍地回应:“是吗?倒是别有意趣。”   左明非身子倾向喻勉,徐徐道:“听说先前的主人极为宠爱他的夫人,为哄她开心,宁愿将这后院之物挪至前厅,想来他们夫妻的感情是极好的。”   喻勉微顿,他稍稍侧脸看向左明非,思忖,左三莫不是在点我?   “这有什么,你若喜欢,将这秋千挪至府门门口也无不可。”喻勉道:“或者,你想放多少个秋千,我们就放多少个秋千。”   “财大气粗啊,大人。”左明非调侃。   喻勉懒洋洋地扬起下巴,语调懒散道:“大权在握,为的不就是这一刻。”   “是么?”左明非侧身将下巴放在喻勉的肩膀上,轻轻呼气:“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要将关德他们外放出去?可别告诉你是为了历练他,你可没这么好心。”   “不能。”喻勉轻拍在左明非额头上,“啪”一下,他不近人情道:“说好的在家不谈公事。”   左明非闭了下眼睛,他仍旧趴在喻勉的肩膀上:“我是担心你,如今说你一手遮天的人可是越来越多了,人言可畏啊。”   “无稽之谈。”喻勉伸手触碰夜幕,示意左明非来看,“你瞧,遮得住吗?”   “啧,说正事呢。”左明非抬手扣住喻勉的手背,然后放下来,又道:“两边都得罪,你就不担心自己被群起而攻之?”   喻勉面不改色,平静且淡然道:“那再好不过。”   “……”左明非失笑,他放松下来,身子靠在喻勉身上,“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会是其中一员。”他假意抱怨。   喻勉搭在秋千边沿的手指勾起左明非的一缕头发,他一边把玩,一边悠悠道:“你想拉我下位还不容易?我会亲手把绳子递给你。”   “又是花言巧语…好了,你不想说便罢了。”左明非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略显困倦地闭上眼睛,“阿勉,我睡会儿。”   喻勉垂眸注视着左明非的侧颜,温声应道:“好。” 第139章 广陵王   “丞相这边请。”在内官的引领下, 喻勉被带到御花园的一处凉亭前,延光帝在里面坐着。   已至五月份,延光帝披着厚厚的狐裘, 手中抱着一个暖炉, 石桌对面的妃嫔细心侍奉着,将斟好的热茶放在延光帝跟前, 看到内官和喻勉走来, 她端庄地起身,轻声道:“臣妾先行告退。”   “嗯。”延光帝应了声, 他姿态疏离地望着满园生机, 随后看向石径上走来的人,如往常般地笑笑:“喻相来了。”   “微臣见过陛下。”喻勉行礼。   延光帝颔首:“平身。”   喻勉打量着延光帝枯槁般的脸色, 询问:“陛下身体可好些了?”   延光帝听不出意味地笑了声,他颇为感慨道:“如今希望朕活着的人寥寥无几, 丞相算一个。”   “陛下多虑了。”喻勉口中回应,他蓦地戒备起来, 不知为何,他感受到了一种被野兽盯上的森然。   延光帝唇边噙着淡淡笑意,他将喻勉的一瞬间戒备收入眼底,继续闲聊道:“如今朝中大臣多以为朕受你挟制,庸碌无能, 多数已倒戈向太子。”   “这不是陛下想看到的吗?”那股森然转瞬即逝,喻勉却没有放松自己的警惕,他不认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是啊,朕终将百年, 太子也将迎来盛世。”延光帝咳了几声,这咳声不复从前剧烈, 听起来有些行将就木的灰败。   喻勉从戒备中分神,他看向延光帝,沉吟:“陛下龙体欠安也不乏思虑过重的缘故。”   “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延光帝目光缥缈的落在宫墙上空,唇角带着淡淡的自嘲:“世人评价朕多是如此,事实上,这形容恰到好处,朕学不会先帝的杀伐果决和理所应当。”   乾德帝幼年在宫中饱受凌辱,后在沙场上几经生死,苦难中磨砺出的帝王将皇权凌驾于一切之上,这造就了乾德帝性格中不可一世的一面。   在喻勉的记忆中,老皇帝总以和蔼可亲的一面示人,经年之后,喻勉才看清楚他谈笑风生的背后是如何的生杀予夺和狠辣无情,这一点饶是喻勉也不得不忌惮。   延光帝却不同,尽管乾德帝所做的缺德事他做了,可他日夜活在良心的谴责之下,所行非所愿,但为了皇权和社稷却又不得不为之,终日神思郁结,身体每况愈下,最终和从前判若两人,成为皇权的傀儡。   “陛下,臣识得一神医…”喻勉开口,只是他还未说完,就被延光帝抬手打断了:“乌雪蒿之毒,神人无医,不劳丞相费心。”   喻勉眉心一跳:“乌雪蒿?陛下服用了季秉容送来的毒药?”他从没想过,延光帝这副油尽灯枯的身体不仅是因为神思郁结,还因为他真的中了乌雪蒿的毒。   “若不以身入局,如何取得贼子信任?”延光帝不以为意道。   喻勉沉声道:“敢问陛下,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丞相放心,这件事情朕比你上心。”延光帝语气淡淡,他打量着喻勉的神色,轻笑出声:“丞相是担心朕突然一命呼呼后太子登基,你那好情人将你拉下高位?”   喻勉意味深长地看了延光帝一眼:“陛下想的真周到。”   “呵。”延光帝的目光陡然清明起来,他道:“这是无法改变的事情,除非…”   喻勉蓦地抬眸,与延光帝对视。   两道凌厉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延光帝缓缓启唇:“除非爱卿手中也有一位继承人,能与之抗衡。”   喻勉呼吸微顿:“……”   延光帝声音温和地对着空气道:“阿宥,出来。”   那股被野兽盯上的森然再次出现,喻勉飞身而起,躲过了一道疾速驰来的黑影,略过耳畔的低吼声像是…狼?   喻勉直接挥袖出手,霸道凌厉的掌风直接拍向那道黑影,“丞相不可下死手。”延光帝道。   喻勉微微侧脸,看清了那道黑不溜秋的影子,约莫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孩子?谁家孩子养成这副模样?   四肢着地,眼神凶狠,还发出如野兽般的低吼声。   思索间,喻勉已经将人按到了树上,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手中的野孩子。   这孩子剧烈挣扎着,没有一点人样。   不远处的内臣成群结队地小跑而来:“王爷!王爷!哎呦,丞相大人手下留情啊!”   喻勉耳力一贯极好,这一刻却不得不怀疑自己听到了什么?王爷?叫谁?肯定不是他,那就是…   喻勉盯着在自己手中挣扎的野小孩,王爷。   哪点像王?哪点像爷?   趁着喻勉分神,少年眼中闪过如狼一般的狡黠光芒,然后嗷呜一声,埋头狠狠咬向喻勉的手腕。   喻勉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少年,只听嘎吱一声,少年惨嚎出声,他咬在喻勉的护腕上,硌疼了牙。   看到此情此景,延光帝忍不住笑出声来,只听他宠溺地开口:“阿宥,你如何能打得过丞相呢?”   内官们纷纷赶来,行礼道:“参见陛下,参见丞相,参见广陵王!”   喻勉松开那所谓的广陵王,沉默地看向延光帝,延光帝冲阿宥招招手:“阿宥过来,到阿爹这里来。”   喻勉更沉默了:“……”   野性难驯的少年仿佛被捋顺了毛,他撒欢般地用四肢奔向延光帝,然后乖巧地坐卧在延光帝身边。   喻勉:“……”   除了是个人,没一点像人,喻勉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延光帝摸了摸他的脑袋,和蔼地问:“给你准备的新衣为何不穿?”   阿宥歪了下头,脏兮兮的脸上只剩下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睛眨了眨,表示听不懂。   内官急忙解释:“回陛下的话,我们正要替王爷沐浴,王爷就跑没了影。”   “下去吧。”延光帝对内官道。   延光帝这才看向喻勉,对他道:“阿宥的母亲当年被人陷害,于阿宥快出生之际躲到山林之中生下阿宥,阿宥是被山中野兽养大的,朕不久前才将他寻回。”   喻勉直言道:“陛下如何确认…小王爷是皇家血脉?”   延光帝不疾不徐道:“丞相不觉得阿宥与太子长得一模一样吗?”   喻勉瞥了眼阿宥那张黑不溜秋的脸,又回忆起太子那张白白净净的脸,回答:“确实。”   毫不相干。   事已至此,都不重要了,得看皇帝想做什么。   “丞相觉得,阿宥的武功如何?”延光帝冷不丁地问。   喻勉中肯道:“加以雕琢,可成为旷世奇才。”   这是实话。   “既然如此,朕就将阿宥交给丞相教导如何?”延光帝微笑道:“若是能将阿宥教导成才,功劳算作是丞相的。”   喻勉心想不如何,将一个算不得人的东西教导成为能与太子抗衡的人?   “臣难以担此大任。”喻勉说:“请陛下另请高明。”   “朕虽然盼望太子能独当一面,但在朕的有生之年,朕绝不允许太子的威望能挑战朕的权威。”延光帝眼神慈爱地注视着阿宥,并为他端上糕点,但阿宥闻了闻糕点,并不感兴趣。   延光帝好脾气地放下盘子,语气波澜不惊道:“助长太子气焰的无非是左家,朕不想对左家出手,因为那是太子最大的筹码,但这不代表朕会纵容他们。”   喻勉心里盘算着将阿宥养回成人需要多少时日。   延光帝继续道:“再说回丞相,你能在这个位置上多久呢?待到太子登基,朝中还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吗?爱卿,朕素来看重你,如若你能将阿宥培养成为帝王之才,朕绝不阻拦。”   其实,何必将阿宥培养成为帝王呢?   重要的是,喻勉手中能有一位皇家血脉。   阿宥来路不明,身份特殊,皇帝想用他来制衡太子,势必会受人诟病,所以他身后必须有个能让朝臣们噤若寒蝉的人,这个人就只有喻勉。   这样一来,制衡重新形成,皇帝稳坐高位,喻勉得到保障,君臣之间的利益再次达成一致。   半日后,丞相府内,喻勉看着上蹿下跳的阿宥,不由得陷入沉思,他是否有必要为了将来的荣辱而陷如今的自己于不义之地?   “哎呦!小王爷啊!你别跑啊!”   “大人!大人!王爷不听话啊!”   府中的小厮乱成一团,脱光的阿宥像一只滑不溜秋的泥鳅,根本让人抓不住。   喻勉打量着身法灵活的阿宥,唤道:“凌乔,凌隆,抓住他。”   突然出现的暗卫将前院围住,本就乱成一团的前厅更加鸡飞狗跳,阿宥的武功不见得有多么高深莫测,奈何他身法诡谲,躲闪如疾风,暗卫们又不能伤害到他,因此抓他显得颇为吃力。   喻勉心想不错,还能锻炼锻炼暗卫们的身手。   “行之。”左明非带着太子进门,和颜悦色道:“殿下前来拜访…”他突然语塞,望着府中乱成一片,以及混乱中稳坐上位的喻勉,左明非不明所以道:“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房檐上的阿宥意识到有新人到来,他直冲那个长的最顺眼的偷袭过去。   左明非似有所觉地闪身躲开,并且灵巧地翻转剑柄,“哒”一声,剑柄落在阿宥的脑门上,左明非这才看清楚黑影原来是个人。   凌乔呼唤:“公子抓住他!”   阿宥冲凌乔龇了龇牙,再次不知所踪。   喻勉走上前来,颔首道:“见过殿下。”   “丞相不必多礼。”季颂寰温润有礼地回应:“贸然前来,叨扰丞相了。”   “殿下客气。”喻勉道。   季颂寰寻求帮助般地看了眼左明非,左明非解释太子前来的原因:“殿下听说了广陵王的事,便想着前来拜访一下,话说回来,为何不见王爷?”   目之所及皆是熟人,左明非并未看到其他人。   喻勉正要回答,变故陡然生起,黑影像一颗顽石般地砸向季颂寰,左明非正要出手相助,但他察觉到这黑影并无杀意,与此同时,左明非也想知道季颂寰会作何反应,于是他停手观望。   但季颂寰并没有出手反击,他也感觉到了这冲击并无敌意,直到摔倒在地,他被人按着肩膀躺在地上,对上一双恶作剧得逞后满是愉悦的眼睛。   季颂寰隐忍皱眉,目带打量:“……”   好脏,并且脱得好光。   阿宥喜欢欺负人,面相冷峻的打不过,穿的一样的打不过,长得好看的还打不过,这个看起来最弱的,应该能打得过。   哈,扑倒了,好弱。   喻勉扬了扬下巴,对左明非道:“王爷在这儿。”   左明非回身看了眼,目光直接略过季颂寰身上的人影,他蹙眉沉思,片刻后错愕回身盯着喻勉,难以置信道:“莫非…陛下封你做广陵王了?”   喻勉很理解左明非的反应,他走到阿宥身后,清晰明了地对左明非道:“这个,才是广陵王殿下。”   不仅是左明非愣住了,就连季颂寰也愣住了,父皇就给他找了这么个对手?   左明非愣怔片刻,他走到喻勉身边,同情又温和地问:“行之,是不是你近来行事太过放肆,陛下有意敲打你呢?”   喻勉斟酌道:“我希望是。”   季颂寰反应过来,他打量着阿宥,最终友好地笑了下:“…你好,弟弟,我是你的兄长。”   左明非眉梢微挑,这小孩儿不见得比季颂寰年纪小,但季颂寰迅速占据了长兄的位置,将自己居于主动之位,不错。   阿宥盯着季颂寰,然后张开嘴巴直接咬向季颂寰的肩膀:“啊呜!”   喻勉云淡风轻地拎起阿宥的后脖颈,阿宥上下牙齿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又给自己硌到了。   “你倒是会欺软怕硬,再乱咬人,我就拔了你的牙。”喻勉带有威胁性质地看着阿宥,还简单地做了个拔牙的动作。   阿宥惊恐地捂住嘴巴,喻勉眼疾手快地点了他的几个穴位,阿宥立刻安静下来,喻勉将他交给下人们去洗澡,转身时听到季颂寰伤心欲绝地对左明非说:“太傅,父皇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左明非询问:“殿下为何这般问?”   季颂寰不理解地皱起眉头:“不然,父皇为何会给我找这么个对手?难道在父皇心中,我就是…这样的?”   左明非扶着季颂寰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殿下莫要妄自菲薄,广陵王也许有…过人之处。”   喻勉抬起手臂,看着自己护腕上的两道牙印,淡淡开口:“这个确实。”   左明非欣慰道:“你看,丞相都承认了广陵王的过人之初。”   喻勉悠悠道:“牙口好算吗?” 第140章 风头   近日为重京城津津乐道的事情莫过于丞相和广陵王, 坊间传丞相想争权想疯了,竟然选择一个灵智未开化的皇子来栽培。   又说回广陵王,听说他是被山中的野兽养大, 不仅路不会走, 话也不会说,不过仗着陛下的愧疚和宠爱才得到一个王爷头衔, 这样的人, 如何争得过太子殿下?   “呵,说是王爷, 我看啊, 估计连畜生都不如。”   “嘘,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怕什么, 这是东宫的地盘,我看这广陵王啊, 也不过是丞相的傀儡。”   “这倒是,咱们家太子殿下英明神武, 一个小畜生如何比得了?”   “哈哈哈哈哈,你说那小畜生是不是真的不会用腿走路?”   “谁知道,丞相将他藏在府中快两个月了。”   如今东宫之中门客过千,其中不乏鱼龙混杂之人,他们专门选在一座茶楼聚集, 说是讨论家国大事,但也会说一些坊间传闻。   “将太子捧这么高,是生怕他以后摔得不够惨么。”听着楼下的风言风语,喻勉语气淡淡地评价, 他们一行人常服坐在二楼的雅间,留意着楼下的动静。   凌隆疑惑地皱起眉梢:“这种树大招风的地方, 公子竟然允许它存在?”   喻勉道:“有时候站的太高,底下的事情反倒是看不清。”   凌乔点头,随后感动道:“所以主子今天带我们出来喝茶是为了替公子探明这里的情况?”   这是属于主子和公子绝美感情。   喻勉置身事外道:“这里的情况与我们何干?”   凌乔愣了愣:“那我们干嘛来?”   “旁人都说本官扶持了个傻子,今日本官便要叫众人看看,他们口中的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喻勉云淡风轻地放下茶杯,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少年身上。   凌乔和凌隆也看过去,然后一阵沉默——   阿宥四肢着地地趴在地上,认真地看着蚂蚁搬运点心渣子。   还是不太聪明。   凌乔微叹一口气,心里不明白主子的举动,就非得带广陵王出来丢人现眼吗?   正当他们三人沉默地看着阿宥,阿宥又兴致勃勃地看着蚂蚁时,季颂寰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放肆!广陵王也是你们能议论的?”   “参见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小人知罪。”   季颂寰负手而立,稚气未脱的脸上愠怒难消:“没想到你们整日在此探讨的全都是这等无用之事,既然如此,东宫也不需要这么多的门客,你们全都打道回府罢。”   “殿下!”有人仗着太子殿下秉性纯良温和,便辩解道:“小人们是诚心诚意追随殿下的,不过偶尔闲谈一两句,殿下当真如此绝情?”   “是啊殿下,我们从难民营时就跟着您了。”   “而且,小人们也没说错啊,广陵王…广陵王他凭什么得到陛下如此青睐?”   季颂寰呵斥道:“住口,父皇行事岂容尔等置喙?越发不懂规矩了,来人,全都拿下。”   “殿下当真如此狠心绝情?”   “殿下这般,日后谁还敢追随?”   季颂寰按了按眉心,加重语气道:“押下去!”   倏地,一柄长剑闪过寒芒,直冲季颂寰而来,季颂寰早有所料地闪身格挡,侍卫们立刻上前,将这刺客围了起来。   谁知刺客不止一位,埋伏在门客中的刺客纷纷起身,茶楼中乱做一团。   这时候,身着绛色华服的身影从天而降,手持双刀的少年有着比电闪雷鸣还要快的身法,再加上刀刀致命的招式,一时之间,无人敢正面应对。   季颂寰觉得这身影很熟悉,一招不慎,他被人用脸刺向面门,季颂寰后仰着躲开,但下路不稳,他即将要仰面摔倒在地之时,有人从他身下穿过,继而用背部用力托起季颂寰的背部。   待季颂寰站稳之后,那人飞速离开,离开之时,还极具嘲弄的留下一句,“小废物。”   季颂寰:“……”   简直是…放肆。   刺客们有十位,七死三伤,眼看双刀少年又要弄死一位,沉稳淡定的声音从楼上传来:“阿宥,多留活口。”   阿宥遗憾地旋转着双刀,然后利索地插入身后的刀鞘之内。   “还真是热闹。”喻勉悠然起身。   瑟瑟发抖的门客们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又看到喻勉从楼梯上缓缓而下,想到自己方才议论的话,他们纷纷跪拜在地:“见过丞相!”   “小人们口无遮拦,还望丞相恕罪!”   喻勉行至楼下,先朝季颂寰行礼:“微臣参见殿下。”   “丞相不必多礼。”季颂寰微微颔首,目光停在阿宥身上。   有人反应过来,既然喻勉在这里,那方才那位名唤阿宥的少年就是…众人不由得抽了口凉气,“这位是…这位…”有人哆嗦着看向阿宥。   阿宥站在桌子上,下巴一扬,神色倨傲道:“本王乃是广陵王,诸位有何不服?”   他这一声出来,饶是凌隆和凌乔也面面相觑,“他…他何时会说话了?”凌乔惊诧地问。   喻勉用见怪不怪的语气道:“他是人,又不是哑巴,为何不会说话?”   阿宥挠挠头,他不明白那群人为何那么害怕,但喻勉嘱咐他说的他已经说了,他不想站着了。   站着好累。   他想继续趴着。   对上喻勉警告的眼神,阿宥撇撇嘴,然后老老实实地站直,摆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来。   场面太过沉闷,季颂寰率先出声:“诸位不必担心,刺客已被抓获,如今情况尚不明朗,还请诸位先在牢中安置,待孤查明事情原委,定还诸位一个公道。”   剩下的门客被尽数押了下去。   “殿下可知这些刺客来自何处?”喻勉分析道:“此番他们公然行刺,分明是怕入牢之后再也见不到殿下,这才出此下策。”   季颂寰颔首,皱眉道:“东宫之中早有不轨之徒,此行也是想将他们一网打尽,哦…对了丞相,太傅被父皇叫去了宫中,并未前来。”   喻勉看了季颂寰一眼,似笑非笑地挑起眉梢:“臣并未询问左太傅在何处。”   季颂寰:“…呃。”   他是下意识的反应。   东宫的侍卫对着地上的死尸和俘虏一阵搜身,但什么也没查出来,“殿下,这几人的身份并不明朗。”   季颂寰思索片刻,然后求助般看向喻勉。   喻勉心想这小太子可真有意思,本官身边带着的广陵王是你的对手,现下你看着本官作甚?难不成本官会帮你?   阿宥坐在桌子上,用力抽了抽鼻子,然后看向喻勉说:“师父,羊肉味。”   喻勉看向阿宥:“将话说完整。”   “这几个人,他们身上有很重的羊肉味,我不喜欢。”阿宥嫌弃地用手扇了扇。   羊肉味?   季颂寰灵光一闪,立刻道:“草原人。”   喻勉颔首:“看来北境的奸细已经混入重京了。”他又对太子道:“压下去的门客要好好审问,另外,活着的三个人转交刑部,势必要问出些有用的东西。”   季颂寰抱拳道:“多谢丞相指点。”他又看向桌子上的阿宥,人模人样的,他略显迟疑地开口:“丞相…果真很会教人。”   喻勉看着太子的反应觉得有意思,他饶有深意地问:“是吗?那不知现在的广陵王可有资格与殿下比上一比?”   “丞相言重了。”季颂寰微微一笑,端的是光风霁月和蔼可亲:“都是自家兄弟,何谈比较一说?今日多谢先生和…”   他又看了眼阿宥,语气微重道:“…和阿宥弟弟,孤先行告辞,丞相请便。”   “殿下好走。”   等季颂寰离开,喻勉微微叹气,对着空气道:“太子这虚与委蛇的功夫跟你学了个十成十。”   侧间的门被推开,如若清风晓月般的人物从里翩翩而出,左明非含笑道:“怎么恭肃守礼还成不是了?”   他新奇地打量着阿宥,莞尔一笑:“近来可好啊,广陵王殿下。”   阿宥严肃道:“不是很好,师母。”   师父总逼他站着,还不让他用手抓饭。   左明非被噎了下,喻勉也略显诧异地看了眼阿宥,左明非沉吟:“殿下真是…进步神速。”   喻勉心情不错地勾了勾唇角,三言两语地解释:“丢给白檀教过几天。”   左明非心想,那怪不得了。   “在东宫的地盘上让广陵王大显身手,行之果然好计谋。”左明非眉眼含笑地望着喻勉。   喻勉轻撩眼皮,似笑非笑地回望着左明非,道:“借着除去刺客的名义遣散东宫门客,既试探了太子的本事,又能将鱼目混珠之人赶出东宫,憬琛也是好手段。”   左明非身体前倾,循循善诱道:“其实我们何必争呢?像方才那样配合,东宫和丞相府都能获利不是吗?”   喻勉看似温柔体贴地拾起左明非的一缕青丝,“这句话,若是在今天下午之前你告诉我,我还会信上几分。”   左明非含笑道:“哦?”   “如今的大理寺少卿秦戎是你的人吧?”喻勉的眼神仿若在打量旷世奇珍,他凑近左明非,耳语道:“陛下防着东宫都防成那样了,你还能往朝廷里塞人?”   “阿勉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左明非亲昵地理了理喻勉的领口,“什么你的我的,听着多生分,我们还分彼此?”   又开始打马虎眼,喻勉听不出情绪地轻呵一声,懒懒道:“床上不分床下分。”   凌隆和凌乔听得面红耳赤,在他们看来主子和公子愈发无所顾忌了。   阿宥盘腿抱着脚问,十分有求知精神地追问:“为何床上不分床下分?” 第141章 相约   暮云秋影, 黛山横卧,闲庭之中两人对影成双,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左明非为喻勉添上刚煮好的茶, 抬眸浅笑:“我昨日收到乐章的来信, 信中说他们近日便会抵达重京。”   闻言,喻勉的唇角扬起些许弧度, 他轻哼一声:“王颂倒是个妥帖的。”不像洛不徵, 自从他和王颂启程前来过一封信,之后便再也没有动静。   这后半句话, 喻勉自然没有说出口, 但左明非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便含笑道:“他们也是知晓我会将消息告知你嘛。”   喻勉呵了一声, 慢条斯理道:“无所谓,我又不在乎。”   左明非眯眼看向房顶, 阿宥在房顶上跳来跳去地同鸟儿戏耍,他忍不住调笑出声:“阿勉, 陛下让你调教皇子,可不是让你将人养成窜天猴来着。”   喻勉悠哉悠哉道:“你该偷着乐才是,毕竟窜天猴可没有本事同太子争。”   “谁知道呢,孙悟空还能大闹天宫呢,毕竟他身后有个菩提老祖。”左明非噙着淡淡笑意, 几分玩笑几分实意地说着。   喻勉饶有兴致地盯着左明非的眼睛:“你竟然会忌惮阿宥?”   “我并非忌惮阿宥,而是忌惮你。”左明非的将双臂叠放在石桌上,目光真诚地望着喻勉,语气温柔:“日后若兵戎相见, 还望兄长手下留情。”   “好说,不过凡事讲究公允, 我手下留情可以,你打算如何回报我?”喻勉知晓左明非在故意撒娇,也就顺着他占些便宜。   左明非苦恼道:“我都已经以身相许了…阿勉还想要我如何?”   这委屈的模样,好像吃亏的真是他一样。   喻勉抬起手臂,作势要教训左明非。   望着喻勉力道十足的手刃,左明非不闪不避,他从容地弯起唇角,然后闭上眼睛乖乖等着。   轻轻的力道落在左明非的额头,喻勉只是屈指点了点,这份教训有些似是而非的宠溺。   左明非顺势握住喻勉的手,脸上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阿勉,若有最好的生活,那便是如此了。”   喻勉温声调侃:“最好的生活难道不是等你位置宰辅之后吗?”   “不。”左明非干脆利索道:“是同你一起。”末了,他眨了下眼睛,试探着道:“难道…你不是这么觉得?”   喻勉同样干脆道:“当然不。”   左明非:“……”   “我最好的生活开始得比你久一些。”喻勉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脸上浮现出追忆的神情。   左明非心中好奇又着急,但教养使然,他又不得不等喻勉喝完茶,他眼中碧波万顷,汹涌的情绪似要涌出,却被他牢牢把持住。   喻勉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左明非那双欲语还休的眸子上,开口:“大概是从两年前,你没头没脑闯入我离京的车队时开始的。”   那段时间,于左明非而言是劫数,但对喻勉来说却是救赎,他黯淡死寂的世界里落下一束光,起初他以为这是场虚情假意的梦幻泡影,最后却真的被这束光笼罩并且深陷其中——   反正无论如何,喻大人觉得自己值得。   左明非微微屈指轻咳,唇边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他心情颇好地望向屋顶,玩笑般地对阿宥道:“阿宥喜欢鸟儿吗?”   前几日东宫有人送来一对鹦鹉,叽叽喳喳闹人得很,偏偏这是潘笑之送来的,作为陛下眼前的红人,他的东西自然不能被随意处置,季颂寰郁闷许久而不得其法。   但若是阿宥喜欢,太子作为兄长,当然可以将鹦鹉赏给阿宥。   阿宥毫不犹豫地点头:“喜欢。”   “你阿兄府中有一对鹦鹉,煞是有趣…”不待左明非说完,阿宥便自顾自地继续道:“喜欢烤来吃。”   左明非:“……”   任何人在阿宥这里都是要吃瘪的,喻勉含笑旁观。   “鹦鹉?”阿宥来了些兴致,他张开双臂从房顶上轻松落下,睁着好奇地眼睛看左明非:“好吃吗?”   左明非失笑道:“不能用来吃。”   “那没用。”阿宥说:“和小废物一样没用。”   小废物?   左明非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阿宥这么称呼季颂寰了,他不赞同地看向喻勉,“阿勉。”   喻勉慢悠悠道:“这可不是我教的。”   “阿宥为何这么称呼你阿兄?”左明非耐心询问。   阿宥刚想蹲坐在地,就被喻勉拎着后脖领子放在了椅子上,他不乐意地看了眼喻勉,不情不愿地回答:“他打不过我,就是废物。”   左明非循循善诱道:“太子殿下是阿宥的兄长。”   “那又如何?”阿宥的语气自然而天真,“弱肉强食,强者自然要配最好的东西,弱者凭什么得到众人拥护?”   他成长得太快了,口齿伶俐,思维清晰,虽然不知道他这套说法是否拜喻勉所赐,但左明非并不想让阿宥成为太子的敌人。   左明非温和地注视着阿宥:“那你知道何为强者吗?”   阿宥凶狠地挥起拳头,龇了龇牙:“我打死过一只狼!”言外之意,他就是强者。   说完,他求证似的看向喻勉。   喻勉懒散地点了下头,敷衍地夸赞:“不错,去玩吧。”   阿宥耀武扬威地离开了。   左明非:“……”他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喻勉淡淡道:“左三,我不曾参与你教导太子,同样,阿宥是我的徒儿,你也要适可而止。”   左明非反问:“你明明知道,他这种想法对他没有任何益处,你希望他成为这种人?”   喻勉平静道:“我的想法不重要,你的想法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想让他成为什么人。”   左明非的眉头微凝:“…寰儿和阿宥就非得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喻勉:“这与你我何干?”   突如其来的反问让左明非不由得语塞,他无声地张了张嘴,“……”   “憬琛,你最大的弱点就是你总想着要顾全大局。”喻勉慨叹出声,他瞥了眼凉掉的茶水,不紧不慢道:“执棋者最不该的就是对棋子产生感情,皇位之争,不谈对错,历来如此,你又何必替他们二人惋惜?”   左明非语气平静:“兄长认为我们是执棋者?”   喻勉听得懂左明非的意思,他一口饮尽凉透的茶,之后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即便身为棋子,我也不会让自己身处无用之位,留到最后又何尝不是一种胜利?”   “哪怕我们所在意的东西都付之一炬?”左明非深深地望着喻勉。   喻勉不以为意地挑起唇角,他稳如泰山地坐着,语气平稳道:“时至今日,能让我在意的东西并不多。”   左明非摇头失笑,他既欣赏喻勉身上唯我独尊的潇洒,又感怀二人的理念始终有所出入,“阿勉啊…”他启唇轻喃,半是无奈半是感慨地唤了声,然后缓缓挪开目光,望向看似自由自在的阿宥道:“但愿你说的是真心话。”   喻勉微微侧脸,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左明非的神色,略显生硬地岔开话题:“昌楼出了新菜色,晚上去尝尝?”   “阿勉何时也在意起这些小事来了?”左明非含笑打趣。   喻勉道:“人间烟火,别有风趣,邀君同乐。”   “是吗?”左明非故作遗憾道:“可惜我没时间。”   喻勉:“……”   左明非竟然真的打算起身离开,喻勉眉头微动,他适时伸手拉住了左明非的手。   背对着喻勉,左明非缓缓扬起唇角,他不发一言,等喻勉先开口。   “憬琛,我说的话虽然不好听,却也是发自肺。”顿了下,喻勉放低声音,继续道:“我不愿意看到你伤神,更不愿意你因为我的话而伤神…这也是我不想在家与你讨论政事的原因…”   喻勉并不擅长剖析自己的内心,若非看左三真的失落了,这些话喻勉绝不会说出口。   “可我也不愿意骗你,因为你不仅是我要共度余生的人,更是我的对手和朋友。”   左明非慢慢回身,他朝喻勉走近一步,不知为何,他竟然从喻勉那张冷肃不羁的脸上看出几分懊恼,他抬手捧起喻勉的脸,认真询问:“所以,邀我去昌楼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哄你开心,不要生气。”   左明非俯身,同喻勉额头相抵,他闭上眼睛轻声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我晓得的,我们都是在为对方考虑,阿勉,我没有生气。”   喻勉顺着左明非的胳膊摸上脊背,强硬地将人的脖子压得更低,满意地亲了亲,“那晚上昌楼,来吗?”   左明非直起身子,笑道:“东宫那边真有事,结束要很晚了。”   “我等你。”喻勉不假思索道。   左明非眨了眨眼睛,他在喻勉唇角又亲了下,柔声道:“我不一定来。”   喻勉看着那晃晃悠悠的狐狸尾巴,心下好笑,声音沉稳道:“我等到你来。”   左明非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心满意足比起阿宥的耀武扬威只含蓄了一点。   “我说你从此便金盆洗手,抱得美人归隐山林罢了。”呛人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喻勉啧了声,他懒洋洋地回应:“美人需得金樽清酒地养着,山中容易清减。”   “这有何难?”白檀三两步地走近喻勉,找个位子翘腿坐着,边晃荡腿边打趣道:“都道你敛财无数,修个山头不在话下,古有金屋藏娇,你来个金山藏玉,也是段佳话呢,二哥。”   喻勉瞥了眼白檀:“什么话都敢说,愈发没规矩了,你还不如做杀手头子的时候稳妥。”   “诶~我这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谁让我二哥是当朝丞相呢。”白檀笑眯眯地歪了下头。   “呵。”喻勉又道:“以后你少当着阿宥的面说一些不该说的话,他年纪小不懂事,什么都会学。”   白檀哼道:“之前也不见你说我,怎的左三提起来了你便开始嘱托我?要么说枕边风就是好吹。”   喻勉颔首:“没错,所以你更加需要谨言慎行。”   “……”白檀哭笑不得道:“你还真是坦然受之啊。”   面对白檀的胡言乱语,喻勉早就学会了面不改色,他问:“阿宥的事可有消息了?”   白檀正色道:“我正是为这事来的,通过九冥暗中调查,现下我可以确认阿宥与皇家并无血缘关系。” 第142章 浑水   “陛下还是太子时, 与他一同长大的宫女两情相悦,后来虽然迎娶了当时的太子妃,但陛下仍对那宫女一往情深, 陛下原本打算将人收入宫中, 但当时陛下的母亲梁太后嫌弃那宫女身份卑微并不同意,谁知那宫女竟然怀了太子的孩子。”   “梁太后担心这宫女的孩子仗着陛下的宠爱威胁到自己嫡孙也就是季颂寰的地位, 便假意应允, 实则趁陛下和皇后不在府中之际,让这宫女去山上为陛下祈福, 谁知途中遭遇变故, 这宫女从此便不知所踪,都说这是梁太后一手谋划的, 可她是陛下的母亲,谁敢明说呢。”   白檀压低声音, 煞有其事道:“这可是宫廷秘闻,我好不容易打听到的。”   喻勉问:“然后呢?”   “我找到当年的随行侍卫, 威逼利诱之下才知道当初那宫女的马车跌落山崖,死得彻彻底底,哪来的什么皇子。”白檀道:“所以说,阿宥并不是陛下的亲生儿子。”   喻勉沉吟:“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白檀思索道:“这假皇子是潘笑之找来的,想必他也知道, 不过我就不懂了,二哥你说,陛下为何要捧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喻勉眸光暗沉,语调缓慢道:“捧?捧得越高, 摔得越惨。”   白檀暗自琢磨了会儿,她蓦地捂住嘴巴, 难以置信道:“莫非…莫非…”   喻勉微微颔首,示意她不必明说。   白檀冷笑出声:“皇帝让你教出足以与他儿子匹敌的对手,再让他儿子了结这个对手?呵,还真是培养铁血帝王的好手段,二哥,你不会真的要这样做吧?”   喻勉波澜不惊道:“若真能为大周培养一位千古明君,何乐而不为?”   白檀额角突突直跳,她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哪怕站在阿宥的尸骨之上?”   “白檀,你手上的人命还少吗?”   喻勉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一盆无情的冷水浇在白檀头顶,是啊,她手中的人命不计其数,她有什么立场去替阿宥愤懑?   喻勉提醒道:“你近来愈发感情用事了。”   白檀自嘲一笑:“许是见久了阳光…我便真以为自己是个人了。”   “白檀,你可以离开。”喻勉目光沉静地望着她:“重京没有你想要的生活,你可以选择活在阳光之下。”   白檀烦躁地别开脸:“我会离开,但不是现在。”   喻勉敏锐地察觉到白檀的言外之意,他故作嫌弃道:“我府中的人手不缺你一个。”   “我知道!你是丞相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白檀没好气道。   喻勉皱眉,他沉声道:“你若真对我有诸多不满,大可以直接离开。”   “你以为我不想吗?!”白檀眼眶通红,她情绪激动,嘴唇颤抖道:“你真觉得你如今的地位便可以高枕无忧了吗?你罢免老臣,放逐新臣,朝廷里里外外你得罪了个透!你知道如今想杀你的人有多少吗?”   “对…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知道,但是你不在乎!你手下暗卫众多,你武功高强,你从来便是如此目中无人!哪怕全重京的人都想杀你,你也可以不在乎。”   “但是我做不到!喻勉!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白檀眼中血丝密布,泪水将要决堤,但被她狠狠抹去,“当年父兄置身于险境而我却无能为力…这样的事情我再也不想来一遍。”   喻勉默默注视着白檀,他们都不再年轻了,但喻勉还是能将眼前这个满脸厉色的女人与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联系在一起。   喻勉心中悄然升起几分复杂,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见白檀恶狠狠地摸了把鼻子,怒道:“我会离开,要么等你真正安然无恙,要么看你死透我也好了无牵挂,在此之前,休想赶我离开!”说完,她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喻勉:“……”   简直和过去一样目无章法。   喻勉和白檀的交谈向来是私密的,等白檀离开了,阿宥才被放进来,他从门外跑过来,生气地质问喻勉:“你欺负檀姨了?她哭着离开了!”   大的使性子,小的也不安分。   喻勉面无表情瞧着他:“怎么?你要替她出气吗?”   阿宥感受到喻勉周身传来的森然寒意,一脸倔强地说:“师父这么做自然有师父的道理,一定是檀姨惹师父不高兴了。”   喻勉:“……”   这看人下菜碟可不是他教的,想来是阿宥无师自通。   也好也好。   “小白痴。”喻勉没忍住骂出声。   阿宥愣了愣,不服气道:“干嘛骂我?”   “记住,日后无论你遇到任何麻烦,一字记之曰:跑。”喻勉沉吟:“还有,跑的时候别提我是你师父。”   阿宥理直气壮道:“我是王爷,哪里会有麻烦?”   喻勉心想,你的麻烦可多了去了。   晚间,昌楼   喻勉独自坐在楼顶的雅间,楼下的繁盛街景湮没在他深渊一般的黑眸中,秋风吹起他的袍角,楼下人声鼎沸,他好似与世隔绝般地沉默着。   细微的脚步声在吵嚷声中若隐若现,喻勉仍旧百无聊赖地盯着楼下,开口道:“来了。”   左明非直奔喻勉过来,身上带着淡淡酒气,“等多久了?”   喻勉鼻尖翕动,这才看向左明非,打量着人说:“刚到,你喝酒了?”   “上次那群北境刺客已经查清楚来头了,太子代表陛下在东宫摆宴,便小酌了几杯。”左明非回答:“请帖不是送进府中了?怎么不见你带阿宥过来?”   喻勉招手示意侍从过来,轻声吩咐去煮一碗醒酒汤,然后才说:“本就势同水火,何必做那些表面功夫?”   左明非含笑道:“看来阿勉心情不佳。”   喻勉:“是么,我一贯如此。”   “兄长明明已经身居高位,但看起来却并不痛快。”左明非意味深长道。   喻勉唇角微扬,略显调戏地看着左明非:“你不也是?”   左明非接过侍从递来的醒酒汤,在喻勉的注视下一饮而尽,而后道:“人生便是如此,无论身处何地,总有理不完的烦琐事,不谈这些了,说些高兴的,乐章他们明日便能赶至重京。”   喻勉的胳膊懒散地撑在桌子上,他伸手覆盖在左明非的手背上,回答:“要见到王颂了,你就这么高兴?”   “行之,你知道的,虽然乐章是王家后人,可他不该承受那么多。”左明非微叹:“乐章这次回来,虽说不能立时入朝为官,但好歹能洗刷污名,其他的…来日方长。”   说到这里,他调侃道:“你还说我惦记王颂?你不也在替洛白溪做打算?原本大理寺少卿一职你是留给他的吧?”   喻勉的指尖摩擦着左明非的手背,微叹:“可惜被你棋高一着,替东宫抢走了。”   “我猜你给他留了最好的。”左明非弯眉浅笑。   喻勉敲在左明非的脑门上:“少来打听丞相府的事。”   “我也是丞相府的人呐,为何不能打听?”左明非瞳底温柔地望着喻勉。   喻勉缓缓抬手抚摸过左明非的脸颊,轻声缱绻道:“我怕你转头就去东宫将我卖了。”   “哦?”左明非侧脸蹭进喻勉的手心中,嗓音温柔:“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   “若易地而处,我会是这样的人。”喻勉稍微用力地扳过左明非的脸,“而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左明非含笑离开喻勉的掌心,伸手将喻勉的手握住放在桌上,道:“我猜只要我们一直身处朝堂之中,这样的对话会伴随我们的一生。”   “也算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喻勉琢磨着说。   彼此猜忌,互相提防。   却也彼此相爱。   左明非开怀地笑出声来,“说得极是,兄长高见,我敬兄长一杯。”   次日,王颂在城门口即将被广陵王以王氏余孽的名义拿下。   随行的侍卫护着王颂,吵嚷道:“干什么?我家公子腿脚不好,你们凭什么乱抓人?”   洛白溪望着这混乱的场面,忽然瞥见了藏身于人群中的凌乔,凌乔不动声色地挪到洛白溪身边,神神秘秘道:“主子说,中午让你去丞相府用饭,有你爱吃的云片火腿。”   洛白溪:“……”这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凌乔交代完这件事,道:“洛哥,我先闪了。”   “慢着!”洛白溪拉住凌乔,皱眉道:“你没看到我有麻烦吗?先生呢?他在何处?”   凌乔劝道:“王颂的麻烦关你什么事?行了洛哥,少管闲事。”   洛白溪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看向为首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心想这就是先生新收的徒弟广陵王了,广陵王亲自前来,这其中可有先生的授意?若想保住王颂,不能全然指望喻勉。   洛白溪想过重京的水深,却没想到一来就踏进了漩涡之中。   他再次拉住凌乔:“阿乔,替我去东宫找一趟左大人。”   凌乔拒绝道:“不行,主子只说让我喊你回家吃饭。”   “你就当顺便去东宫喊一下左大人吃饭?”洛白溪看起来真的很急,他瞥了眼王颂掉落在地的手杖,额角隐隐冒汗:“阿乔!”   凌乔对上洛白溪焦急的眼睛,他微叹一声:“好。”   眼看场面越发混乱,洛白溪朝骑在马上的广陵王走去。   “见过殿下。”洛白溪徐徐上前,他挡在王颂身前,先是将捡起来的手杖递给王颂,然后不疾不徐地行礼,恭声道:“微臣是徐州太守洛白溪,此次受皇命回京述职,不知殿下为何要抓臣的随行侍从?”   “放肆!”守在阿宥身边的侍卫警告道:“广陵王殿下办事需要向你汇报吗?”说着,他挥刀逼近洛白溪,本意是吓退洛白溪。   但洛白溪纹丝不动,一根手杖仿若剑影一般地舞过来,直接削落了侍卫手中的刀。   王颂随意收回手杖,看了眼洛白溪,确认人没事后才又退开,全程不发一语。   “这瘸子会武功?”侍卫惊愕道。   阿宥不耐烦地瞪了眼侍卫:“丢人现眼。”   洛白溪这下确信了,这小煞鬼一定是喻勉教出来的。   阿宥往前探身子,盯着王颂手中的棍子,喃喃道:“好凶的棍子。”   洛白溪再次道:“还望殿下阐明抓人缘由,否则恕臣无礼,不能将人交出去。”   阿宥这才看向洛白溪,口中念叨:“洛白溪。”   他长相极为凌厉,又带着少年人的锐气,隐藏在衣衫下的矫健四肢无不彰显着蓄势待发的野性,强悍而富有侵略意味,寻常人见到他只会默默地退避三舍。   “正是…微臣。”洛白溪不由得腹诽,先生教了个什么玩意儿,看起来穷凶极恶的。   阿宥蓦地展颜一笑,露出了左侧的小虎牙:“师兄,师父喊我们回家吃饭呢。”   洛白溪:“……”   城楼之上,喻勉藏身在城鼓之后,看到这一幕,他嘴角微微扬起,然后饶有兴致地看着洛白溪的反应。   凌隆忍笑道:“主子,需要属下去东宫拦住凌乔吗?”   “不用。”喻勉的指节敲打在手臂上,他不以为意道:“左三不在东宫。”   凌隆愣了愣:“那凌乔岂不是白跑一趟?”   “也不算是。”喻勉注视着城楼下,意有所指道:“起码能看出来在没有左三的情况下,小太子是否会带着脑子。”   凌隆明白了,“城楼下有王家后人,还有广陵王,太子这时候就该远远避着,别趟这趟浑水。”   喻勉看戏般道:“水还不算浑呢。”   听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喻勉缓缓凝眸,看着潘笑之从城门口带着侍卫出来,他轻笑道:“这才是真正的浑水,还好左三不在。”   “潘大人也来了?他也来抓王颂?确实,王颂的确能作为公子的一个把柄。”   凌隆也兴致勃勃地往下面看着,他又奇怪道:“不过主子,公子不是最疼王公子了吗?今日为何不见他来啊?”   喻勉云淡风轻地开口:“他昨晚喝多了,还没睡醒。”   凌隆打了个冷颤,他暗中看了眼喻勉,心想公子究竟是没睡醒?还是被迫没睡醒? 第143章 步步   “见过广陵王殿下。”潘笑之微微俯身行礼。   阿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潘笑之, 直接道:“潘大人,你来作何?”   潘笑之含笑起身,他眸中闪着探究的光芒, 似乎想将阿宥看穿一般, “臣奉陛下之命,前来缉拿王氏余孽。”   阿宥轻嗤一声:“本王在此, 用不着你。”   潘笑之笑意淡淡道:“殿下可是奉皇命而来?”   闻言, 阿宥眉头凝起,他沉声道:“事后我自会去禀告父皇。”   “这么说来, 殿下来此陛下并不知晓?”潘笑之反问。   阿宥拽紧缰绳, 姿态倨傲道:“此等小事,何必劳烦父皇?”   潘笑之的目光略过在场中人, 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道:“丞相府如今是能耐了, 大功小功都要争上一争,这丞相更是体恤君心, 连缉拿王氏后人这种事都能想到陛下前面来。”   阿宥不耐烦道:“你废话那么多呢。”   潘笑之不理会阿宥的翻脸,徐徐道:“知晓丞相忠心的,自然知道丞相是在为陛下分忧,就怕不知道的人以为丞相是在只手遮天,目无君主!”   在场一人俱是一震。   “潘大人言重了。”洛白溪适时上前, 陪笑道:“广陵王殿下今日前来是为了替下官接风洗尘,顺便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绝无越俎代庖之意。”   潘笑之的目光落在洛白溪身上,他打量着洛白溪, 洛白溪不卑不亢地任他打量。   “你就是洛白溪?”潘笑之问。   “正是下官。”   潘笑之饶有兴致道:“难得啊,我以为喻相带出来的都是些率性之人, 没想到还有个识时务的。”   “不敢。”   潘笑之看向洛白溪身旁的王颂,王颂虽然看起来腿脚略显不便,可他脊背挺拔如松,气度华然,颇有些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倔性。   潘笑之收回目光,语气淡淡地吩咐:“带走。”   洛白溪显而易见地慌了——   阿宥好歹与喻勉沾亲带故,若王颂被阿宥带走,起码有转圜的余地,可潘笑之与左明非意见相左是众人皆知的事,王颂若是落到潘笑之的手里,下场一定不会好过。   可若是阿宥执意带走王颂,那喻勉便有越俎代庖目无君主的嫌疑,洛白溪不得不忌讳。   眼看阿宥又要上前理论,洛白溪用眼神警示性地瞥了他一眼。   阿宥竟然神奇地意会了,他抽了抽鼻子,略显憋屈地看着潘笑之。   王颂倒是很坦然,他看了眼洛白溪,语气如常道:“洛不徵,若是见到…”   见到谁?义兄?这时候不适合攀亲带故。   思索片刻,王颂释然地呼出口气,他丢开手杖,萧萧肃肃地走向禁军,朗声道:“若是见到故人,替我道一声谢。”   潘笑之抱着手臂,意味深长道:“故人?王公子的故人莫不是左大人?”   王颂不再绷着张俊脸,反而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朝廷中姓左的大人众多,不知阁下指的哪一位?”   潘笑之并不觉得冒犯,他颇为欣赏地看着王颂:“是条汉子,可惜了。”   “潘大人!”洛白溪忍无可忍,他直接问:“王家谋反一事是王太后和王弥坚一手谋划的,这件事当时不是已经查清了吗?与王颂何干?”   潘笑之示意手下的士兵绑走王颂,他对洛白溪的质疑颇为不以为意,“少年人,你还是不如你师父清楚。”   洛白溪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攥紧衣料:“……”   正当他心灰意冷之际,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响起从不远处响起,以太子为首的侍卫策马而来,潘笑之显然也留意到了,他微微扬起下巴,望着气度温润的季颂寰,自言自语道:“还真是热闹。”   城墙上,凌隆恨铁不成钢道:“太子殿下来了!东宫要与王家说不清了。”   “你究竟站哪一边?东宫失势对我们有利才对。”喻勉横了凌隆一眼。   凌隆正色道:“属下只是担心…此事会波及公子。”   “不用担心。”喻勉淡定道。   凌隆眉目间染上喜色:“莫非主子有应对之法?”   “没有。”喻勉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凌隆:“本官为何要帮东宫?”   凌隆愣愣道:“那您还说…不用担心?”   “此事必定波及左三,你担心也无用。”喻勉直白道。   凌隆沉默:“……”   原来是这个意思。   “中书令!”季颂寰骑马拦住潘笑之的队伍,“缉拿嫌犯这种事还轮不到中书省。”   潘笑之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殿下真是消息灵通,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此事轮不到中书省,也轮不到东宫。”   “中书令所言极是,所以孤带来了大理寺的秦少卿,大理寺掌管刑狱案件审理,王氏一案后续应由大理寺接管才合情合理,您觉得呢?”季颂寰丝毫不让步。   潘笑之瞥过大理寺的捕快,语气温和道:“大理寺的人…还真是听殿下的话啊。”   季颂寰微顿,随即面不改色道:“中书令上下嘴唇一碰真是让人百口莫辩,看来在中书令眼中,我大周朝廷官员皆为结党营私之辈,并无纯臣之情,既然如此,中书令是否也要怪罪父皇御下不严呢!”   “臣不敢。”潘笑之适时行礼,斟酌道:“是臣…言辞失当,还望殿下恕罪。”   季颂寰侧脸看向大理寺的人,“秦少卿,接下来要如何,你公事公办即可…”   “有刺客——保护殿下!!!”   百姓之中出现暴动,身着便服的刺客四面八方地涌向官员这边,由于分不清百姓与刺客,不少士兵瞬间被刺杀。   喻勉带着凌隆从城墙上飞身而下,场面混乱成一团。   季颂寰吩咐手下士兵:“保护百姓速速撤离。”   喻勉收回血刃,他留心观察着混杂在百姓中的刺客,与此同时,他的眉间被阴霾深深笼罩——看来北境的势力已经深入到重京内部了。   倏地,喻勉目光精准地定格附近茶楼的二楼,他挥臂掷出长刀,长刀疾如闪电地呼啸而过,凶狠地刺入到二楼窗后的人影,那人影反应极快地躲开,但还是被伤到了肩膀。   喻勉目光深沉地盯着那处,他看到一个目光狡黠的人挑衅冲他一笑,然后干脆利索地转身逃离,只是他刚转身,就被手持双刀的少年一胳膊肘怼得眼冒金星。   阿宥动作利索地将人撂倒捆好,然后扛着人从二楼飞下来,双目含星地望着喻勉,像是等待夸奖的幼兽。   “很好。”喻勉一边观察四周,一边拍了下阿宥的肩膀。   阿宥使劲闻了闻:“是这个味道,草原人,他就是间谍头子喽?”   “八九不离十。”喻勉回答。   京兆府的人很快赶来,场面得到镇压。   潘笑之正了正因保护太子而被刺客踢歪的官帽,看到喻勉后,他被气笑了:“原来丞相也在啊。”   喻勉面不改色道:“本官来喊两个徒儿回家吃饭,中书令有意见?”   潘笑之冷笑出声:“呵,岂敢?”   季颂寰担忧地看着潘笑之头上的伤口,关切道:“潘大人,你的伤…”   “臣无碍,只是殿下万金之躯,岂可轻易冲锋陷阵?”潘笑之气不打一处来道:“万一殿下真出事了,岂不正中这些刺客下怀?”   季颂寰顿了顿,而后诚恳道:“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潘笑之深呼吸一口气,他看向季颂寰身后,那里有个混乱之中与家人跑散的孩子,季颂寰是为了保护孩子才差点被刺客刺伤,“……”潘笑之叹道:“殿下!您是天下人的储君,而非一个人的…唉!”   潘笑之忍不住重重叹息一声,之后便匆匆离开了,他得回宫向延光帝秉明这里的一切。   季颂寰心情复杂地看着潘笑之的背影,上一瞬与他作对的人,下一瞬就能用性命保护他,而潘笑之留下的那句话,也让季颂寰矛盾不已,他困惑地想:“难道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孩子遇难而置之不理吗?”   喧闹过去,留下的只剩失魂落魄。   王颂被带走了,惯常乐观的洛白溪看起来十分不甘。   季颂寰能驱使大理寺的人,这大概也暴露了大理寺少卿是东宫的人。   看起来不受影响的只有阿宥,阿宥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揣着刚刚捕获的间谍头子,骂道:“还不老实交代!还不老实交代!啊?你们的据点在哪儿?在哪儿!你说不说?说不说!”   喻勉打量着季颂寰的神色,淡声吩咐手下的人:“来人,送太子回宫。”   “不必。”季颂寰礼貌性颔首:“多谢丞相,孤手下人够用。”   喻勉微微挑眉,还是说了句:“殿下今天不该来。”他语气之中并无指点之意,也无惋惜之意,似乎只是闲话家常般地提了一下。   “孤知道。”季颂寰翻身上马,他随意瞥过去,侍卫们有眼色地避开,季颂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但是左太傅为孤冲锋陷阵,孤不想连他在意的人都护不住,更何况,王颂本就无辜,无辜之人,不该如此。”   看着季颂寰远去的身影,喻勉听不出情绪地评价了句:“天真。”   御书房内   延光帝坐在案几后面,听完潘笑之的描述,他眼睛微闭,兀自道:“王家后人王颂,徐州太守洛白溪,太子,广陵王,好生热闹啊,咳咳咳…”   潘笑之担忧道:“陛下要保重龙体。”   延光帝不以为意地摆了下手,他颇为有趣地勾起唇角:“笑之,一山不容二虎,你猜这场博弈谁能赢下?”   二虎?太子和广陵王?还是喻勉和左明非?   潘笑之不敢妄下定论,他斟酌道:“臣…愚钝,不知陛下何意。”   延光帝开怀大笑道:“你愚钝?你分明是大周最聪明的人。”   潘笑之冷汗骤出,头部失血让他有些头晕,但他仍旧毕恭毕敬道:“陛下谬赞了。”   “罢了,此事便交由大理寺处置吧。”延光帝淡声吩咐,“还有,传朕旨意,大理寺少卿秦华堂保护太子不力,撤了。”   潘笑之回应:“遵命。”   延光帝思索片刻,看似随意道:“丞相的爱徒不是到重京了吗?”   “殿下是说…徐州太守洛白溪?”   “对,就是他,先帝在时便对他多有青睐,既然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空着,吩咐下去,由洛白溪顶上。”延光帝说。   潘笑之犹豫着提醒:“可是,洛大人与王颂看起来情谊颇深,让他审问王颂一案…是否会有失偏颇?”   “情谊?”延光帝可笑地重复,他又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缓了会儿,他才漫不经心道:“情谊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洛白溪是喻勉的人,喻勉若想真正地把持朝政,这就是重创左明非的最好机会。”   “左家失势…东宫就失去了一大助力…寰儿置身于绝境之中,爱卿,你猜他会反击吗?朕最心烦他那副自以为有情有义的样子。”   就像当初乾德帝瞧不上延光帝的温和守礼一样,延光帝也瞧不上季颂寰的有情有义。   潘笑之望着有些魔怔的皇帝,沉默着不发一语。   延光帝继续自言自语:“寰儿是要一统天下之人,他要攻破北境,将北方纳入大周领土之下,他要做的是千秋万代的事…他要做到父皇和朕都没做到的事…他绝对不能,不能心慈手软!”   君王的呢喃声回荡在大殿之内,而他身边只有一个恭敬的人影。   丞相府中,喻勉老神在在地站在走廊中,颇有闲情逸致地看着这秋雨连绵。   阿宥提着一个食盒经过,他下意识喊出声:“师父。”   喻勉云淡风轻地侧身,他看向阿宥手中的食盒,问:“你做什么去?”   “父皇胃口不好,我给他送些吃的。”阿宥回答。   喻勉不耐烦地啧了声:“宫中什么没有?缺你这点吃的?”   “那不一样。”阿宥炫耀般道:“我上次给父皇带了宫外的山楂糕,他吃的可高兴了。”   喻勉无言以对,他必须承认,在做戏这件事上,延光帝对阿宥算是极尽疼爱,阿宥就像只认主的野兽崽子一样,对延光帝这个天价爹简直是死心塌地。   有时候,喻勉甚至猜不透在这场注定虚假的父慈子孝中,延光帝是太会做戏还是真的入戏了。   “去吧,早些回来。”喻勉没有过多掺和。   阿宥点点头,他刚要迈步,就又停下来,奇怪道:“师父,左师父和白师兄在里面用饭呢,你为何不进去?”   喻勉可疑地顿了下,然后面不改色地扬起下巴:“不饿。”   阿宥点点头,恍然大悟道:“哦,你对王颂的事情袖手旁观,还灌醉了左师父,你心虚,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喻勉凉凉道:“滚。”   阿宥边滚边道:“这个我知道,檀姨说要想哄男人开心就抱着啃他,啃得越厉害才越好呢,将他啃得意乱情迷了他就任你摆布了。”   “还不滚!”   阿宥一溜烟地跑了。   喻勉思索着阿宥说的话,心想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第144章 紧逼   洛白溪食不知味地用着饭, 他出神地盯着窗外,筷子在手中停了好一会儿。   左明非抬眸看向洛白溪,目光落在洛白溪的筷子上, 问:“吃好了?”   洛白溪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他放下筷子回答:“嗯,我用好了…”   “你这胃口越发小了。”左明非微微扬起唇角, 意有所指地说。   洛白溪渐渐回神, 他盯着空荡荡的饭碗:“我胃口原本就不大…现下更是没胃口了。”   左明非平静从容地望着洛白溪:“因为乐章?”   “我若知道带他回京会是这个样子,一定不会带他回来。”洛白溪懊恼地垂眸。   左明非道:“他姓王, 有些事情注定躲不过。”   “您似乎并不担心王颂?”洛白溪忍不住问。   左明非淡淡一笑:“急也没用。”   他上下打量着洛白溪, 饶有兴致道:“不徵,你与乐章不是泛泛之交吗?而且你并不是个急性子, 现下为何这么着急?”   洛白溪微怔片刻,而后道:“凭您和先生的关系, 我和王颂也算是师出同门,一家人嘛。”   “乐章也这么认为?”   “……”面对着左明非的追问, 洛白溪若有若无地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他迟疑着问:“憬琛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左明非思忖片刻,索性直言道:“我觉得乐章有些在意你。”   “我也很在意他,我们相处了那么久, 虽说一开始不对付,但后来并肩作战过好几次,凭着这份义气,我都不能看着王颂不管。”洛白溪眉头微皱, 语气认真道。   “……”   离开徐州之前,左明非曾察觉到王颂对洛白溪的微妙情感, 但当时时间紧迫,他来不及过多观察。   后来迁都之后,喻勉有意召回洛白溪,左明非曾写信告诉王颂让他暂时不要回重京。   但王颂当时回信说有些事他始终得自己面对,而且洛白溪得罪的人太多,回京之路不会安稳,有他护着,洛白溪会安然无恙地到达重京。   左明非心中的微妙感更甚,可是听洛白溪话里话外的意思,两人只是同门之情,莫非是他看岔眼了?   洛白溪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先生呢?为何不见先生?”   左明非浅浅一笑:“他啊?他怕是做贼心虚。”   洛白溪心里还是向着喻勉的,他苦口婆心道:“今日这种情况,即便您去了也不会有什么用…”   “我懂。”左明非眼底含笑,他徐徐道:“行之看似是让阿宥抓捕乐章,其实乐章落在他手里比落在潘笑之手里要好的多,起码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没想到这件事会牵扯这么多。”   洛白溪自责道:“早知道就让那什么广陵王带走王颂了,是我多此一举去阻止…”   “不徵,这与你无关,你也是为了维护王颂。”左明非开解道。   洛白溪苦笑道:“看来接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   雨声淅沥,砸在地上,溅湿了青苔。   脚步声悠闲缓慢,左明非臂弯处搭着一件玄色披风,他走到喻勉身后,在喻勉侧脸时将披风搭在喻勉的肩上,喻勉望着左明非的同时握住了他正收回的手,然后欲言又止地看着左明非。   左明非莞尔一笑:“还在心虚?”   “我有什么可心虚的?”喻勉言之凿凿道:“是你一招不慎才被我趁虚而入,说到底,也是你不够谨慎。”   左明非回握住喻勉的手:“对于你,我没什么可防备的。”   喻勉打量着左明非诚挚中带着些调侃的眼睛,道:“左三,你企图让我更加愧疚?”   “阿勉为何说‘更’呢?”左明非调侃的意味更甚。   喻勉眼底微动:“……”   “莫非…你已经在愧疚了?”左明非故作讶然。   喻勉盯着左明非,不疾不徐道:“陛下已经下旨,要撤了秦华堂的大理寺少卿之位,由洛白溪顶上,传旨之人正在来的路上。”   左明非释然地笑了笑,带着几分寥落的沧桑道:“无论大理寺少卿是谁,乐章都逃不过这遭劫难,即便今日我过去也是枉然。”   他缓缓抬眸,落目在喻勉的脸上:“因为我不会为了乐章一人而坏了东宫的大事,说到底,我也没有彻底地选择王颂。”   左明非看似在笑,但眼底却有几分自嘲,面对着喻勉,他情愿流露出几分真实面目,看吧,他并不是光风霁月真诚无私的兄长,而是会权衡利弊之人,即便今日他在场,他也不见得会不遗余力地带走王颂,他身后有东宫,有太子,有大周的将来。   有无数的人想将他拉下去,其中有皇帝,有政敌,甚至还有他的爱人。   权衡利弊之下,王颂是最小的牺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喻勉稳重淡定的声音响起,他看了眼左明非,道:“我以为你比洛白溪看得清。”   左明非无奈笑了下:“这件事情原本就不赖他。”   “可是是洛白溪将王颂带回重京的。”喻勉蓦地说。   左明非愣了下,他没料到喻勉会这么说,可喻勉的语气中并无责怪洛白溪之意。   “若再深究,还是你将王颂带入这乱局之中,毕竟他是你亲手教出来的,是吧左三?你是这样想的。”喻勉语气笃定。   左明非:“……”   喻勉继续道:“我不喜潘笑之,却很欣赏他的一句话,在这世道之中,为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太平盛世,每个人都应该各司其职。”   “该死的死,该活的活,该斗的斗,该争的争。”   雨势大了起来,喻勉的声音混杂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带着几缕浓稠的雾气,“左三,你保全不了所有人,你只能走完这条路。”   左明非的心绪随雨声乱了起来,他并不想听喻勉清醒冷漠的言论,他熟知喻勉,这个人惯常嘴上难听,但该做的事一件都不会落下。   “这听起来更像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借口。”左明非的声音失去了温度,他看似平静地问:“行之,你昨晚迷晕我,只是为了阻止我去城门口迎接王颂吗?”   “午后牢中传出消息,王弥坚暴毙于大牢之中,王颂的冤情算是死无对证了。”   左明非直视着喻勉毫无波澜的脸庞,目光愈发锐利:“很多人猜测是潘笑之动的手,可去见王弥坚的令牌只有我有,潘笑之自然近不了我的身。”   能近左明非身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人。   喻勉慢条斯理地反问:“你在生气?”   左明非笑了:“我不该么?”   喻勉觉得有趣,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左明非的脸:“看来这次你也觉得东宫大难临头了。”   果然,人只有在稳操胜券时才能保持从容淡定,若真大难临头,就连左三也失了颜色。   “我只是不喜你和潘笑之的那番言论。”左明非缓缓呼了口气,“我也不喜你们将大周作为借口任由一些事情发生,尽管…你们可能是对的。”   “可我也未必错。”   “太子也未必错。”   “这些陈词滥调从先帝便开始了,也不过是看似清醒。”   左明非蓦地转身,他朝回廊尽头走去,“阿勉,我从来都不想真正地与你发生冲突,因为我始终觉得我们不是敌人,只是意见不同,不过既然你更认同潘笑之,那我也没必要再留有余地。”   喻勉望着左明非的背影,追问:“你去哪里?”   左明非头也不回:“东宫。”   喻勉问:“去作什么?”   左明非有问必答:“商量如何对付你们。”   “你还回来吗?”   “回。”   “哦。”   悄摸着旁观全程的洛白溪:“???”   喻勉微微侧脸,对着一旁道:“滚出来。”   洛白溪挠着头出来,费解道:“不是…先生,师娘这都不跟你恩断义绝?”   喻勉瞥他一眼:“谁准你偷听?”   洛白溪忙道:“我是怕你俩打起来,出来拉架的。”   喻勉嫌弃道:“我俩若真的打起来,你过来只会被误伤。”   洛白溪不服气道:“谁说的!”   喻勉淡定道:“回京的路上你都得靠王颂保护着,这还用说吗?”   洛白溪骤然语塞:“……”   他忧心地问:“王颂…会有事吗?”   “我如何知道?”喻勉用置身事外的语气道:“毕竟他的主审官可是你。”   “我?!”洛白溪猝不及防地瞪大眼睛。   喻勉微扬下巴,示意洛白溪:“等着吧,圣旨一会儿就到。”   洛白溪向来聪明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呆滞:“我…为何是我?我要如何做?”   喻勉淡淡道:“该如何做便如何做。”   洛白溪试探着自言自语:“既然如此,那我可以…放过他…”   喻勉毫不留情地泼灭他的幻想:“假如皇帝能放过你的话。”   洛白溪:“……”   喻勉作势转身离开,洛白溪急忙叫住他:“先生!”   喻勉停下脚步。   洛白溪呼吸微急,他眼中全是慌乱,即便从前被王家抓获,他也不曾这么是失态过,他真正地求助他的师父,“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做,还请先生示下。”   喻勉一语点破他,“你知道如何做,你只是不想这么做。”   洛白溪愣住了:“……”   喻勉道:“洛不徵,寒窗苦读十余载,你可以鱼跃龙门,也可以功亏一篑,只是一句话,落子无悔,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大门口传来通报,喻勉望着通往府门的路,又看向洛白溪,稳声道:“去吧,能不能坐稳这个位置,还是得凭你的本事。”   洛白溪起身,却忽又转身,他朝喻勉重重地拜了一拜:“我知道这条路是先生为我铺就的,不徵…多谢师父。”   等洛白溪离开,凌乔才从房顶上落下来,他着急道:“主子,你为何不解释?”   喻勉恍若未闻,莫名其妙道:“解释什么?”   “王弥坚的死根本与我们无关!”凌乔烦忧道:“公子误会了。”   “哦,这件小事啊。”喻勉看起来颇为不以为意,他当时只是看美人薄怒看入迷了,一时忘了解释。   凌乔急得上蹦下跳:“这怎么能算小事?王颂是公子的关门弟子,他误会你动了他徒弟,还不得跟你…”   “跟我什么?”喻勉不耐烦地瞪了凌乔一眼,嗤道:“什么关门弟子?本官才是他的关门夫君,滚。” 第145章 环环   御书房外, 左明非和一众官员躬身站着,直到潘笑之走出门来,潘笑之和颜悦色道:“诸位大人请回吧, 陛下龙体欠安, 不便见人。”   官员陆续散开,唯剩左明非一人。   潘笑之好整以暇道:“左大人, 是在下说的不够清楚吗?”   “事出紧急…”左明非正要开口, 就被潘笑之打断了,潘笑之眉梢微动:“是为了王家那个小子?没用的左大人, 那小子姓王, 叛贼后人,又参与了反叛, 活不成了。”   “王家的孩子?那是谁?”左明非凝神思索:“王弥坚不是暴毙牢中了吗?王家还有谁活着?”   “……”潘笑之微怔,他极为看不惯左明非这副温文尔雅的耍赖做派, 于是鄙夷道:“左憬琛,现下只有你我二人, 你装什么装?你能不认识王颂?”   “哦?潘大人不妨说说,我为何要认识王颂?”左明非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反问。   潘笑之语塞片刻,而后道:“今日你没去接…”他顿了下,左明非今日还真就未曾迎接王颂,他转口道:“太子殿下今日亲自前去迎接王颂, 这其中没有你的授意?”   左明非语气自然道:“太子殿下不过是想邀请广陵王殿下去郊外打猎,这才多管了闲事,为何到了潘大人嘴里就成了包庇王氏余孽?”   潘笑之:“……”   左明非温润如玉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如同春花秋月般舒朗:“造谣生事, 陪伴君驾…潘大人这行事作风可与祸国妖妃愈发像了。”   “你!”潘笑之立刻变了脸色。   左明非笑意浅淡:“潘大人有句话说的极好,叫做各司其职, 那你便好好履行你的职责,莫要辜负了天家厚望。”   “左明非!你到底要说什么?”潘笑之忍无可忍地问。   左明非不疾不徐道:“太子殿下和广陵王殿下失踪了,还请潘大人代为通传。”   潘笑之呼吸一滞:“……”   左明非温润如湖的眼底藏着若隐若现的锋芒,直视着潘笑之。   潘笑之勃然大怒道:“这种事情为何不早说!?”   “从始至终,潘大人都在自说自话。”左明非不慌不忙地反击。   潘笑之:“他们两个为何会一起?”   “方才不是说了么,太子有意邀请广陵王打猎。”   “就非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吗?!”   左明非莞尔一笑:“这句话还是等找回二位殿下后,潘大人亲自问吧。”   潘笑之压低嗓音质问:“左明非,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左明非唇角微勾,冷不丁地道:“陛下还在昏迷吗?”   潘笑之瞳孔微缩,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左明非:“你…”   “我怎么会知道对吗?”左明非替他说出来,语调优雅从容:“如今大周危如累卵,若是这个消息放出去,潘大人猜会发生什么?”   潘笑之怒道:“你敢…”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保证太子坐稳位置,反倒是你潘大人,陛下若是在这个时候出事,你又能仰仗谁?”   左明非逼近潘笑之,一字一句道:“各司其职也好,顺势而为也罢,这是潘大人的行事准则,还望大人此次也能看清形势,顺势而为。”   潘笑之后背生凉,左明非的压迫感同喻勉给人的压迫感完全不同,喻勉的压迫感犹如犹如泰山,让人望而生畏,而左明非却是步步紧逼,将人缓慢地逼至临渊,让人逐渐心生慌乱,从而自乱阵脚。   “…你想我怎么做?”   “说服陛下,让喻勉去搜救二位殿下,审问王颂期间,喻勉不得在京。”   潘笑之冷笑出声:“说到底,你还是为了王颂!”   “错,我是为了大周。”左明非面不改色道。   “荒谬!”潘笑之对左明非的这个说法不屑一顾。   左明非温和地笑了笑,“既然所有人都能将大周作为借口,我为何不能?”   潘笑之:“好…好得很,只是我少不得告诉你,左大人,你这番作为,即便王颂活了下来,你也会因此落罪,陛下…不会允许有人算计到他的头上。”   “多谢提醒,所有后果左某均一人承担。”左明非平静道。   潘笑之忍不住问:“哪怕被撤了太子太傅的职位吗左大人?那太子以后还能依仗谁?王颂是你的义弟,可太子也是你的徒弟,你为了救王颂而不管太子,这值得吗?”   “太子心性至纯至善,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教导。”左明非不疾不徐道:“但是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潘笑之缓慢摇头:“以大博小,这不是你该做出的决定。”   左明非形色坦然,他施施然一笑:“言尽于此,在下告辞。”   重京城外,喻勉带着一队人马到处搜寻失踪的季颂寰和阿宥,山风萧瑟,喻勉坐在马上,眯眸打量着不远处紧闭的城门,他又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圣旨,随后不以为意地将圣旨丢给凌隆,口中轻嗤:“天真。”   也不知是在评价谁。   凌乔带着一队人马回来,皱眉禀告:“主子,属下带人将猎场四周搜寻个遍,还是没有找到二位殿下。”   凌隆的目光中带着担忧,“主子,阿宥的身手不可能被困住,他骤然失踪,会不会是…没了意识。”   凌乔犹疑道:“二位殿下的失踪会不会是…公子安排的?”   凌隆也不安地看向喻勉。   喻勉沉思片刻,随后淡淡道:“奉命行事即可,找不到就继续找,直到找到为止。”   “是。”   薄暮燃尽之际,从重京城外的晋水河里爬出来两道身影,准确的说是一个人影拖着另一个人影,随后,矫健有力的人影背着另一个略显单薄的人影往城门处走来。   “主子!找到二位殿下了!”   “大人!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晕过去了…”   “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人找到了!”   喻勉原本猜测季颂寰和阿宥是为了配合左明非故意躲起来的,等走近才看清两人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有落水之状,尤其是季颂寰,他靠在阿宥怀里显得尤为虚弱,冷得嘴唇发青。   阿宥看到喻勉后,眼睛一亮:“师父!”   喻勉皱眉走近,率先探向阿宥的脉搏,阿宥看起来并无异状,他道:“师父你快看看这小废物,他一直不醒。”   喻勉一边替季颂寰输送内力,一边看向阿宥:“发生了何事?”   阿宥老实回答:“我们原本在猎场打猎,然后一头熊突然发疯地冲向我们,小废物就带我躲到一处山洞里,其实我能打过那头熊,师父你知道吗?我曾经赤手空拳地打过一只老虎…”   眼看阿宥又要炫耀起来了,喻勉习以为常地打断他:“说正事。”   阿宥挠挠头,继续道:“小废物说等那头熊走了我们就出去,可他在山洞里发现了一处密道,我们顺着密道往前去,发现了北岳人的藏身之处。”   喻勉目光一紧:“北岳人?”   “嗯,小废物说他们是埋伏在大周的间谍,我们原本想先退出来再回来告诉你们,可是他们太敏锐了,我们被发现了,之后被追杀到一处山顶,我就带着小废物跳下来了。”阿宥说。   喻勉看向连绵起伏的墨色山影,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也不难猜,无非是季颂寰想拖着阿宥等左明非解决完城内的事情,可是二人没想到会发现北岳间谍的老巢。   “搜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喻勉沉声吩咐。   “是。”暗卫和侍卫们训练有素地散开。   喻勉看向凌隆道:“你护送二位殿下回府。”   凌隆颔首称是。   “师父,我不走,我能带你找到那个山洞。”阿宥叫嚷。   喻勉不耐烦道:“你听话,我现在没空管你。”   阿宥说:“我的衣服已经干了,我用内力烘干了,让我去吧师父。”   “……”喻勉终究还是带上了阿宥,并非是他心软,而是他后知后觉到阿宥话中的漏洞。   按道理说,北岳间谍的身手不会差,甚至应该是极好,即便阿宥武功高,也不可能带着季颂寰在他们的追杀下逃掉。   可他们就是逃掉了。   阿宥有事瞒着他。   路上,喻勉佯做漫不经心地提起:“你不是不喜欢太子吗?为何要救他?”   阿宥认真道:“因为师父很重视他。”   “你是说你左师父?”喻勉疑惑。   阿宥摇了下头,随后定定地看向喻勉:“是你,你也很重视他,虽然你总是骂他小废物,但这应该跟你骂我小白痴是一样的意思。”   喻勉:“……”   阿宥说:“他死了的话,父皇也会难过,毕竟他是我的哥哥。”   哥个屁!   这时候倒是聪明起来了。   喻勉语气嫌弃道:“你可不就是个小白痴。”   阿宥笑了笑,他凑近喻勉,大部队在前方,此时此刻这里只有他们两人,阿宥真诚地望着喻勉:“师父,其实我留下来是想给你介绍一个人…哦不是,是…是…是我最亲近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自己看吧。”说着,他吹了声音调古怪的口哨。   嗜血的杀意凛然靠近,喻勉迅速戒备起来,并且将阿宥护在身后。   灰白色的影子如同闪电般的窜出来,直接略过喻勉,落在了阿宥身边。   喻勉眉心动了动,他看清楚了,阿宥的身边是一头…狼。   阿宥亲昵地揉了揉白狼的脑袋,他兴高采烈地对喻勉道:“师父,这是将我从小养大的…你们是唤作阿娘的,方才就是我阿娘带着我的兄弟姐妹救了我和太子。”   说完,他抱着白狼的耳朵,试图消除白狼对喻勉的敌意,他轻声呜呜着,似乎在与白狼交流。   前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白狼很快就消失了,士兵前来禀报:“大人,发现了七具尸体,很奇怪,他们身上有许多致命的咬痕,特别是喉结处的咬痕,一击毙命。”   喻勉缓缓看向阿宥,阿宥略显不安地望着喻勉,似乎不希望更多人知道这件事,“……”喻勉看向士兵,沉声道:“吩咐下去,这七个人均是死在我们手中,若传出任何风言风语,你们知道后果。”   “是。”   等人走远,阿宥又对喻勉道:“师父,今日这件事你能不告诉其他人吗?”   喻勉不动声色地反问:“为何?”   “我不想有人打扰到我娘它们。”阿宥小声道:“而且…我不想再被当做怪物。”   喻勉换了个话题问:“你能…号令狼群?”   “不仅是狼群,我家乡的兽群我都能与他们交流。”阿宥有问必答。   喻勉俯身按住阿宥的肩膀,语气严肃且深沉:“记着,阿宥,这件事情永远不要告诉第三个人,知道吗?”   怀璧其罪。   “嗯。”   喻勉顿了下,他打量着矮了自己一头的少年,虽然看起来野性难驯,但他的眼神黑白分明,其中一片赤诚。   “……”喻勉蓦地唤了声:“阿宥。”   阿宥回应:“嗯。”   喻勉注视着阿宥的眼睛,他能看透阿宥的命运,他熟知阿宥的命运,甚至是他促成了阿宥的命运——   献祭给大周将来的帝王。   纵然喻勉可以无视阿宥将来的命运,只为和延光帝甚至更多人心中共同的期许,为大周培养出一统天下的铁血君王,可是同阿宥产生更多羁绊的是他。   但这略显软弱的心思喻勉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口,况且为了大局他也不会,毕竟国家的崛起总是伴有牺牲,牺牲的人已经太多了,或许不久之后,他们都将在其中。   喻勉只是看起来有些冷漠地对阿宥说:“今晚你可以离开。”   他大概能体会到左明非面对着王颂时的心情了。   要么说喻勉和左三是天生一对,命运总是啼笑皆非地促使两人感同身受,就连看着身处险境的徒弟而无能为力时候也一样。   阿宥没反应过来:“嗯?”   “重京不是安乐乡,今夜你的狼母也在,你可以跟它们回去,回到你原本的地方。”   回去吧,远离这是非之地,毕竟自己也护不了这孩子太久,喻勉心想。 第146章 相扣   许是听懂了喻勉没说出口的凶险, 阿宥久久没有回应,他怔然地望着喻勉,喻勉冷淡的目光好似一道天堑, 那是与阿宥格格不入的重京。   呜呜声从脚下传来, 阿宥低头,看到狼母正咬着他的衣角, 试图将他往一个方向拉去, 阿宥抬头望向那个方向,那是他家乡的方向。   动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狼母似乎也听懂了喻勉的言下之意。   “你若今日离开, 我尚可保你安然无恙,你若执意留下, 日后生出事端,到那时候, 我不一定能护你周全。”喻勉直白道。   思考良久,阿宥后退两步, 随后重重跪下,叩首:“多谢师父…”他仍旧不太会用人话表达情感,却深知喻勉对他的用心。   从对人类抱有敌意到清楚自己是个人,陪伴他的始终是丞相府的那群人,在丞相府的这段时日, 将是阿宥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望着远去的人影,喻勉毫不犹豫地转身,他身形高大挺拔,与远方的城墙遥相辉映, 隐隐有笼罩住整个重京之意。   喻勉面无表情,形色不疾不徐地走回到军队之中, 望着有条不紊的士兵,喻勉淡声吩咐:“广陵王为救太子跌落悬崖,至今不知所踪,多半已经遇险,留下部分人继续搜寻,其他人随本官回城。”   深秋肃杀,军队在喻勉的带领下缓缓朝城门的方向走去,只是在进城时被守城侍卫挡住了。   喻勉微微俯身,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守城侍卫,质问:“太子已然找到,为何还不放本官回城?”   侍卫喉结滚动,回答得略显艰难:“回…回丞相大人的话,陛下的意思…是…是要您带着太子和广陵王一起回来。”   “呵,”喻勉冷笑一声,他懒懒道:“好道理,照这个说法,若是一辈子找不到广陵王,本官便一辈子不能回城了吗?”   “丞相恕罪!”侍卫急忙俯身,而后道:“属下即可派人回宫请示陛下。”   喻勉淡声道:“不必了。”   侍卫顿了下,心中愈发不安:“丞相…”   喻勉戴着护腕的左手随意抬起,身后的士兵仿佛得到指令般地迅速包围城门,并且制服了一众守城侍卫。   为首的侍卫勉强保持镇定,他皱眉质问:“丞相这是何意?!”   “本官亲自前去向陛下请示,便不劳烦诸位了。”喻勉驱使着马,不疾不徐地迈进城门。   有侍卫看不下去,怒斥道:“丞相不要忘了!这天下不姓喻!”   喻勉置若罔闻地往前走去,直到为首的侍卫骤然出声:“丞相若再往前走一步,我等便以死谢罪!反正未完成皇命,我们也只有死路一条。”   闻言,喻勉仍旧没有停下。   守城侍卫们正欲撞向银甲士兵们的剑刃,却被银甲士兵不约而同地点了穴,守城侍卫们的同时哑然,只能愤怒且不甘地望着喻勉越来越远的身影。   喻勉气定神闲地转过身,他从马上俯视着那群守城侍卫,嗤道:“愚不可及。”随后,他又乏善可陈地评价:“也算忠心,既有这等傲骨,那便发配边疆,为国尽忠吧。”   副官急忙提醒:“丞相,这群公子皆是世家官宦出身…您与其他朝廷官员多有误会,如今又将他们的儿郎发配边疆…这恐有不妥。”   “哦?竟是这般。”喻勉目光微动,他打量着那几个挣扎的人影,缓缓道:“少年人啊,倒是不似他们父辈那般迂腐圆滑,如此便更要远离重京这个安乐乡,方可保留几分锐意。”   “…是。“副官只得叹气,随后又问:“那城门校尉一职…要提拔谁呢?”他的目光在凌隆和凌乔二人身上逡巡,他心想,丞相如此大费周章,无非是想安插自己人进城防营。   “秦华堂不是还赋闲在家吗?由他顶上。”喻勉不以为意道。   副官又是惊愕:“秦华…秦大人?!”他不是才被撤了大理寺少卿一职,关键是他是东宫的人啊!   副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道:“是,属下这就去吏部交代。”   大理寺   案件审理已经结束了,但仍有人在大理寺外侯着,似乎在等待着谁。   左明非闲适地站在原地,他右手拿着一个卷轴,低头思索着什么,像是一幅清致风雅的画,听到马蹄声后,他缓缓抬眸。   喻勉策马而来,玄甲劲装,凌厉威严,浓墨重彩地冲散了几分静谧,却也让此时此刻生动了起来。   左明非望向喻勉,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我赢了。”他说。   喻勉牵紧缰绳停在左明非身侧,马儿在原地打转,喻勉盯着左明非脸上不达眼底的笑意,说:“但你看起来并不开心。”   “赢了你,这没什么好开心的。”左明非语气温和。   “既如此,你何苦与我争呢?”喻勉低声喟叹。   “阿勉。”左明非微微张开手臂,目光缱绻地描绘着喻勉:“我想你抱抱我。”   喻勉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左明非,他轻抚左明非的后背,难得柔和着语气揶揄:“累了吗?你我可是要斗一辈子的。”   “求之不得。”左明非将脸埋进喻勉的颈窝,双唇触碰到温热的脖颈,左明非深深地将双唇印了下去。   喻勉说:“很快就结束了。”   左明非莞尔:“我知道。”   回去的路上,左明非告诉喻勉:“乐章保住了一条命,可惜不能再入仕途,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喻勉眉头紧蹙,道:“这不是皇帝想要的结果,洛白溪这样审理案件,就不怕皇帝降罪于他?简直胡闹。”   左明非一手牵着喻勉,一手递上卷轴,“你看这个。”   喻勉用另一只手托着卷轴,同左明非一起打开这卷卷轴,他惊讶地发现这竟然是卷请命书,是徐州百姓为王颂求情的文书,上面签有不计其数的姓名。   “能劝退圣意的只有民意,当年白家因为清明状而获罪,如今乐章也因为请命书而保住一条性命。”左明非的语气略显低沉。   喻勉的拇指指尖蹭过一个陌生的姓名,“请命书送往京中需要不少时日。”   左明非认同般地眨了下眼睛,随后玩笑道:“而且还不能被你发现,确实耗费心思。”   “……”喻勉深深地看了眼左明非,然后略显释然地呼了口气,轻声道:“无论何时,你总是这么周全。”   左明非仍旧盯着请命书,好巧不巧地忽略了喻勉眸中那一丝欲言又止。   喻勉问:“王颂如何判了?”   “流放岭南。”左明非言简意赅道,随后安抚喻勉道:“你放心,请命书上并无不徵的名字,他与此事撇得清,不会受到牵连。”   “你好像很怕连累我。”喻勉冷不丁道。   左明非微顿:“……”   喻勉牢牢地盯着左明非,“左三,在这件事上我们是对手,你若真能连累我,也只会东宫有利。”   左明非无奈笑道:“我是担心连累不徵。”   “你为何不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喻勉毫不留情地指出:“动用势力为王颂得到请命书,王颂虽然无辜,却也是反贼后人,你将他与你的关系公之于众,你知道你给我留了多大的把柄吗?左三,你赢得并不彻底。”   左明非勾起唇角,他凑近喻勉,与他对视:“你在担心我?”   喻勉:“……”   “阿勉,在这件事上,我们是对手,你为何要担心我?怕我毫无还手之力吗?”左明非语气揶揄,他无视喻勉眉间缩若隐若现的阴霾,半扬的唇角停在喻勉耳侧,语气轻柔戏谑:“既然如此,那我便只好任君处置了。”   喻勉眸色暗了暗,他蓦地转身,按着左明非的脖颈便亲了上去,他吻得毫无章法,既凶狠又霸道,就像要将左明非吞吃入腹般。   左明非紧紧搂着喻勉的肩背,热烈地回应着,甚至咬破了喻勉的舌尖,喻勉惊讶于左明非的反应。   现下在外面,可能会有人经过,按道理说,左三这种薄脸皮的人不会这么不管不顾。   可左三这次就是不管不顾了。   良久,两人喘/息着分开,喻勉温柔地搂着左明非的腰,问:“你不怕被人看到了?”   “我同自家夫君亲热,何须顾忌他人目光?”左明非双手捧着喻勉的脸,同他额头相抵。   “说话这般好听,是有求于我?”喻勉的拇指摩擦着左明非的后腰。   左明非思索片刻,敛眸笑道:“知我者,阿勉也。”   喻勉慢条斯理道:“说来听听。”   经过王颂这件事,皇帝必然不会让左明非继续呆在东宫,明面上能与皇帝抗衡的只有喻勉,毕竟他大权在握,而这份权力是延光帝亲手交给他的。   延光帝当初为了借喻勉之手罢免朝中的迂腐老臣,曾孤注一掷地给他权力,如今却也难再收回。   甚至,喻勉可能用这份权力与皇帝抗衡,毕竟不久前喻勉才违反圣意私自回城——这些皆是坊间猜测,百姓们茶余饭后的闲谈。   喻勉从来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他现在只在乎一件事,左三会提什么要求?   他会求自己让他继续留在东宫?   但这样未免太过无法无天。   或者,左三会求自己为他拖延些时日,让他将东宫的事情安置妥当。   无论左明非提出什么事,对喻勉目前而言来说都不算什么难事,反正左三也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不会提什么让他官复原职的白日梦。   喻勉大可以顺理成章地答应左三的小小请求,然后再自然而然地引导左三答应自己的要求。   喻勉的要求很简单,他只想左明非在床上能安静听话一点,最好是乖乖躺下,让他尽一下为人夫的责任。   这么一想,喻勉眼中带着志在必得的笑意,声音低柔地开口:“说吧,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想…”左明非腻腻呼呼地靠近喻勉,像一只讨乖的绒毛狐狸,深情似水的眼睛里还憋着一点点狡黠。   左明非一这样,喻勉心中就敲响了警铃,“……”果然,左明非磨蹭着人,用好听的声音缱绻道:“阿勉…今晚再让让我罢,我有些难过…”   “……” 第147章 竭泽   多日未见, 延光帝看起来愈发摇摇欲坠,他面颊凹陷,脸色青白交加, 赤玄交加的龙袍堆砌在他的身上, 仿若要将他压倒一般,但他就像龙椅上的定海神针, 哪怕再单薄, 也稳当地屹立着。   延光帝听着大臣们的禀告,努力聚集着精神去分辨话中的真真假假, 人头攒动, 他有些看不真切众人的脸,但他却知道喻勉今日不在, 因为大殿之上没有喻勉在时那般愁云惨淡,甚至有人敢抨击喻勉。   “启禀陛下, 王氏一案中,王颂死罪免活罪难逃, 仅仅流放岭南不足以警戒世人,还望陛下重新裁决。”   “陛下,王颂作为左太傅的学生曾参与谋乱,这与左太傅教导不善息息相关,臣等认为太傅不易再教导太子。”   “陛下, 丞相违抗圣旨私自回城,甚至专权发落一众禁军侍卫,还请陛下明辨。”   “陛下,广陵王失踪得蹊跷, 还望陛下加派人手,早日找回广陵王殿下。”   “陛下, 北岳图戎部有意讲和,并遣使来周。”   义正言辞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彻在大殿上。   延光帝伸手按了按眉心,待众人禀告完毕,他缓缓开口:“王氏一案中,唯剩王颂一个血脉,当年王老丞相有功于江山社稷,便是留王颂一命罢。”   说完,他目光落在左明非身上,左明非仍旧萧萧肃肃地站着,平和稳重,不见一丝慌乱。   延光帝在等,他在等左明非主动请罪卸下对太子的教导之责,他从未想过左明非这么识大体的人会为了救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将太子和广陵王都算计进去。   作为帝王,延光帝需要喻勉这把屠刀,因为屠刀之利人尽皆知,待到太平,屠刀是先被丢弃的东西,因此延光帝可以容忍喻勉。   但延光帝最不愿意看到君子变成利刃,君子可以教导太子,但利刃却绝不能握在太子手中。   “……”   延光帝锐利的目光落在左明非身上,他方才已经饶恕了王颂,作为回报,左明非应该主动请辞。   果不其然,左明非不卑不亢地行礼:“陛下,臣德行有失,教导不善,请陛下降罪,为太子另择名师。”   延光帝灰败的脸上终于浮现出几分笑意,他又看向沉默不语的太子,问:“太子以为如何?”   季颂寰绷紧下颚,风寒未愈的身体似乎在颤抖,他艰难地张开嘴,“一切都由父皇定夺。”   “好,太傅教导不善,你认为如何处置他才合适?”延光帝自然而然地问下去。   “先生虽有过错,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儿臣不敢论其是非,父皇请恕儿臣不能回答。”季颂寰俯身请罪。   延光帝眸光微闪,他不带感情地勾起唇角:“好一个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   季颂寰虽然在俯身行礼,但姿态却不见一丝悔过之意。   “怕是你已经忘了你是大周的太子!如此优柔寡断,简直毫无先帝风范!你究竟为何是这个样子!”延光帝蓦地发起火来,斥责之语脱口而出。   季颂寰扑通跪下,叩首道:“儿臣从未变过。”   言下之意,变得是你。   延光帝被他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胸口闷疼,怒道:“朕真希望…回来的不是你!”   季颂寰:“……”在太子的认知中,他那便宜弟弟没回来,多半是牺牲了,他百思不得其解,阿宥为何要救他?   季颂寰原本就很自责,听到延光帝这句话后,他更像是被雷击一般。   说到底,季颂寰不过才十五岁,阿宥的失踪,父皇的猜疑,甚至左明非的离开,万般缘故让他再次颤抖起来,他久久叩首未曾起身。   左明非心中微叹,他已非季颂寰的老师,此时再替季颂寰出头,等同于火上浇油。   眼下皇帝虽然恼火,但阿宥已然不在,季颂寰储君的位置算是尘埃落定,纵然父子离心,但大局已定。   唯一的瑕疵便是季颂寰的执拗,他本可以顺着延光帝的心意,可他却以沉默对抗,所有人都认为太子不懂变通,但左明非却不然,他看中的就是季颂寰的固执己见。   “朕给你些时日,好好想想如何处置你自己的人!”   退朝时,延光帝不带感情地留给太子一句话,走出大殿,他下意识去追随左明非的身影,在三两成群的官员中,左明非的身影略显萧索,但又异常挺拔。   季颂寰很想追上去,但他深知自己已经不便与左明非过于亲近了。   出宫的路上,季颂寰心不在焉地同人打着招呼,直到侍从掀开车帘,示意他上车。   季颂寰抬腿迈上去,他蓦地眼前一亮:“先生!”   左明非温和地望着他,对他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季颂寰匆匆上车,放下车帘,他不安道:“先生何时上来的?可有被人看见?”   “殿下放心,并未有人看到。”左明非安抚道:“此番是臣连累了殿下…”   “先生说这话便是看轻我了!”季颂寰不满地打断左明非。   “……”左明非敛眸一笑,和声道:“好,那便多谢殿下。”   季颂寰笑了笑,目光黯淡下来:“先生不曾连累我,倒是我…连累了阿宥。”   阿宥离开的事情,喻勉还未来得及告诉左明非,或者说,喻勉谁也没打算说,因此左明非并不知道阿宥的真实情况。   左明非拍了下季颂寰的肩膀,又安抚性地捏了下:“逝者已矣,殿下应当重振旗鼓,方可不负逝者。”   季颂寰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也不知有没有将左明非的话听进去。   左明非语重心长道:“臣来此是想叮嘱殿下,切莫因为私情而影响大局。”   季颂寰眉眼间被寥落所笼罩:“先生的意思是…让我亲手发落你?”   “不过是公事公办,殿下不要难过。”左明非的手始终搭在季颂寰的肩膀上,他道:“臣说过会一直站在殿下身后,这句话永远作数,臣等着殿下能独当一面的那天。”   紧绷的情绪骤然得到安抚,季颂寰瞬间泪流满面,他用胳膊挡住眼睛,哽咽道:“先生…明明两年前,阿爹还不是这样子…我觉得很累,这天下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为何我会陷入到这些风谲云诡之中,为何大家都要保护我…我真的不想…不想再有人因为我丢掉性命了…”   左明非无法安慰季颂寰,“……”   世事为何如此…这大概是所有不如意之人内心共同的想法,可有何用?   丞相府   喻勉听完暗卫的禀告,对今日朝堂上的事了解了大概,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正巧有人从回廊下穿过,喻勉抬眼望去,看到了左明非,两人四目相对,无言片刻后却不约而同地笑了。   喻勉微微张开双臂,唇角带着几分柔和的笑,他道:“左三,过来。”   左明非便朝喻勉走去,他的脚步起先还比较稳当,随后越来越快,墨绿色的衣角被风扬起,左明非扑进喻勉怀中,或者说,两人共同拥彼此入怀。   “没事,官职丢了也没事,为夫养你。”喻勉侧首吻在左明非耳畔,似是调侃,也似是安抚。   左明非笑了声,他放松地将下巴放在喻勉肩上,玩笑道:“今日朝堂上有不少人弹劾兄长,我看兄长的下场快要和我一样了。”   “至少我不会像你一样束手就擒。”喻勉毫不客气地说。   左明非微叹:“阿勉确定是来安慰我的?”   “安慰过了。”喻勉说。   左明非眯眼回忆起喻勉方才说的话,不由得失笑:“原来安慰只有一句话。”   喻勉仍旧抱着左明非,语气却有几分不悦:“王颂不是保住性命了?你为何又要动洛白溪?”   左明非顿了下:“洛白溪?他怎么了?”   喻勉低哼一声,他揉了下左明非的后脑勺,“还装呢?”   左明非哭笑不得道:“阿勉,我自己都官司缠身呢,你觉得我有空给不徵使绊子吗?”   喻勉笃定道:“你有。”   旁人可能会自顾不暇,但左三一定不会,毕竟狐狸的尾巴有九条。   左明非:“……”   他无奈道:“好吧,你且说说,我怎么不徵了?”   喻勉眯起眼睛,打量着左明非的反应,他道:“吏部来了文书,让洛白溪作为都庞县县令三日后赴任岭南。”   左明非略显诧异道:“都庞县…不是在岭南那边吗?不徵得罪谁了?竟然被打发到那种地方?”   喻勉越看左明非越不像是装的——左三没必要装这么久。   他思索片刻,如实回答:“不一定是他得罪的,也可能是我,近日…我只因为王颂得罪了你。”   左明非好笑道:“我若真有意敲打你们师徒,定然让不徵同乐章一样,直接发配岭南,何至于再给他谋个官职?”   他仿佛被提醒了一般,灵光一闪道:“对啊,这倒是个削弱你们势力的法子。”   喻勉啧道:“君子风度呢左三?好一个睚眦必报。”   左明非微笑着凑近喻勉,在人唇上碰了碰,假意抱怨:“你收拾我时也没见你留手啊。”   喻勉重重地吻上左明非,“像这样?”   左明非寻机咬上喻勉下唇,直到口中蔓延出淡淡血腥味他才放轻力度,喻勉始终纵容着他,哪怕唇上传来刺痛。   几番缠绵后,左明非的唇上染上了喻勉的血,他微微后退,含笑望着喻勉,指尖不轻不重地按上喻勉唇上的伤口,轻声道:“像这样。”   喻勉漆黑的眼睛盯着左明非染上血的唇中,尽管他很想醉卧美人膝,但他为数不多的良心让他还惦记着自己的徒弟。   懒洋洋声音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总不能是洛白溪自请去的都庞县吧?他又不是傻子,放着大理寺少卿不做,跑去那犄角旮旯作甚?” 第148章 镜子   “…我辈中人, 应当不畏艰难困苦,主动迎难而上,于己磨砺心智, 于国安民济物, 方可不负初心,不负师友, 不负家国, 不负众生!”   洛白溪站在院内台阶上,手中拿着一本书, 对周遭隐藏在各个角落的暗卫们来了一通慷慨激昂的陈词, 最后,他总结似的地发问:“所以各位仁兄, 有谁愿意追随我前往岭南,将岭南变成一片盛世乐土!”   周遭一片安静, 风吹落几片枯叶,枯叶嘲弄般地打着旋儿。   洛白溪保持着慷慨激昂的姿势很是辛苦, 他锲而不舍地问:“有谁愿意呢?!”   凌乔幽灵般地从房顶落下,语气真诚道:“洛哥,我记得岭南那地方我们去过啊,五年前主子作为龙川县令时我们一起去的…你当时还起了一身湿疹,大半夜的快烧成傻子了, 还是主子背着你去看郎中的,你为啥还要去啊?找死吗?”   “……”洛白溪顿了下,而后大义凛然道:“我是想将先生治理过的地方再治理一遍,艰难困苦, 玉汝于成你懂不懂?”   凌乔感慨道:“那也太艰苦了。”   洛白溪:“……”   凌隆也从不知名的角落里飘了出来,他道:“洛哥, 重京之中人心诡谲,这里也很艰难,你留下也能玉汝于成。”   洛白溪含糊其辞道:“那不一样…”   凌乔跟凌隆一唱一和道:“对啊,你鬼心眼那么多,留下正好能帮到主子。”   洛白溪语气悠悠地自言自语道:“哼,先生让我留下不是为了帮他。”   凌乔和凌隆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那是帮谁?”   “哎呀呀,不跟我走算了。”两个小笨蛋,洛白溪略显烦躁地挠挠头。   真是的,他本意打算撬走先生几个暗卫护送他和王颂去都庞县呢。   凌乔不舍道:“洛哥,要不你也别去了,虽然你一腔壮志,但那地儿很难施展,回头让主子查查是谁将你贬去岭南的,主子定然不会饶了他。”   洛白溪潇洒地一撩衣袖,得意洋洋道:“谁能贬得了我洛白溪?这件事当然是我自请的,你们啊且等着吧,看为兄如何大鹏展翅,一展抱负…噢——”   惨叫声回荡在院子中。   洛白溪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正捂着屁股在地上哀嚎。   喻勉面色阴森地站在方才洛白溪站着的地方,语气深沉:“所以,都庞县令真是你自请的?”   凌隆和凌乔看事态不对,立刻闪身离开。   洛白溪龇牙咧嘴地捂着屁股,他发怵地躲避着喻勉的眼神,“这个…这个,先生你听我慢慢给你说…”   喻勉怒道:“简直胡闹!”   放着前途光明的大理寺少卿不做,偏偏跑去那穷乡僻壤作甚?   吃荔枝吗!   “行之!”左明非匆匆赶来,他拽着正欲再次动手的喻勉,劝道:“你先听不徵怎么说。”   喻勉盯着洛白溪:“说,为何?”   “我…”洛白溪面色为难,欲言又止道:“我就是…”   “就是…”   几番犹豫过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振聋发聩道:“我就是喜欢吃荔枝!”   喻勉:“……”不愧是他教出来的。   左明非:“…要不你还是打死他吧。”   喻勉沉吟:“正有此意。”   洛白溪忙道:“哎呀…别,我那个…我没法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去那里,但是我就是得去!”   左明非眸光微闪:“是因为乐章吗?”   “当然不是。”洛白溪否认得很快,他条理清晰道:“呵,我怎么会因为一个外人放弃前途光明的大理寺少卿?我可是丞相的徒弟,目光自然不会如此短浅,我不过就是想证明自己,我不仅能治理好徐州,还能治理好都庞县,任何穷山恶水到了我手里都能变成一片乐土…”   他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堆废话,喻勉的表情愈发凝重,最终喻勉扭头看向左明非,笃定道:“他就是为了王颂。”   “说了不是!”洛白溪炸毛道:“先生你不要自己是断袖,就看谁都像是断袖!你这是先入为主自以为是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喻勉轻飘飘的目光落在洛白溪涨得通红的脸上,淡淡道:“我说你是断袖了吗?”   洛白溪无声地张了张嘴巴,底气不足地强词夺理道:“你…就是这个意思!你污蔑我清白…你…诽谤!”   “闭嘴。”喻勉揉了下耳朵,他略显不耐道:“你每次心虚时都吵得很。”   “……”   左明非勉强忍住笑意,云淡风轻道:“我去牢中看看乐章,你们聊吧。”   “师娘!”洛白溪高声叫住他,央求道:“你…你见了王颂不要乱说啊。”   左明非看起来十分不解:“乱说什么?”   洛白溪被噎住了:“……”   左明非恍然大悟道:“说你为了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自请去岭南吗?”   洛白溪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啊。”   等左明非离开后,洛白溪老老实实地走到喻勉身边,低声道:“先生只要不生气,学生任打任罚。”   喻勉又问了一遍:“为何?”   洛白溪垂眸,语气缓沉道:“先生总说我聪明,我从来便也认为,毕竟不聪明的话如何做先生的徒弟?先生栽培我,先帝赏识我,在徐州时我甚至牵制住过先生,对于这些经历我始终是沾沾自喜的,我甚至觉得官至宰辅对我而言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   “可是有时候我也会无聊,先生,我很聪明,而且又有你,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其实都是唾手可得的。”   “直到有一天,有个人让我对自己的聪明产生了动摇,他内心纯粹有情有义,看似圆滑实则极有风骨…而且有时候又莫名笨拙…”   说到这里,洛白溪无意识地笑了下,他继续道:“但也不惹人讨厌,先生,王颂对我而言像是镜子,在他身上,我能找到我缺失的东西,你…能明白吗?”   喻勉嫌弃道:“不明白,你罗里吧嗦了一堆,不就是想说你是为了王颂?”   洛白溪倔强道:“你要非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喻勉眼神探究地看着洛白溪,“你是喜…”   听到“喜”字,洛白溪如临大敌地否认:“不!我不喜欢!虽然他俊,但我不喜欢男人!绝不喜欢!绝不!”   “…习惯他了?”喻勉无奈将话问完,不忍直视地看着洛白溪。   洛白溪:“……”大惊小怪了不是。   他故作淡定地清了清嗓子,仿佛之前激动的不是他一样,他矜持地点头:“可以这么说。”   喻勉对洛白溪的回答存疑,但也不知道如何评价。   正巧这时,左明非又回来了,喻勉抬眼望去,问:“这么快就回来了?”   左明非笑道:“我走到一半才听说孙姑娘前去探望乐章,我晚些再去,不打扰他们。”   洛白溪的耳朵支棱着,他狐疑道:“谁是孙姑娘?”   “乐章没跟你说过?”左明非不可思议地看着洛白溪。   洛白溪的表情变幻莫测,他迟缓地摇了下头。   左明非温和地看了眼喻勉,含笑道:“也对,青梅竹马哪是能随便对外人说的?孙姑娘是…”   “青梅竹马?!”洛白溪没忍住笑了出来,他的声音不由得冷了下来:“王颂去岭南不会还要拖家带口吧?呵,他如今戴罪之身也不怕拖累人家姑娘,我倒是要去瞧瞧这是什么好姑娘!”他说着就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喻勉目送洛白溪的离开,然后才看向左明非,他捕捉到左明非眸中的笑意,了然于心道:“你在逗他?”   “怎么会。”左明非煞有其事地回答。   喻勉摸不准左明非的意思了,他挑眉问:“真有孙姑娘?”   左明非一本正经地点头:“真的。”   喻勉目光悠悠地盯着左明非,左明非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他顺势倒在喻勉身上,喻勉抱住他,道:“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孙姑娘是乐章几年前养在娑圣寺的牡马,迁都时方丈将它也带来了重京,乐章少年时没有玩伴,孙姑娘是他唯一的玩伴。”左明非笑着说。   喻勉一言难尽道:“…一匹公马,叫孙姑娘?”   看来洛白溪说的对,王颂确实很笨拙,特别是脑子——莫名其妙的孙姑娘。   左明非颔首,煞有其事道:“确实是匹很漂亮的马,当年乐章让我给它起名,我们正好在孙氏饴舍喝糖水,我索性便给它起名为孙姑娘,应时且应景。”   喻勉沉吟:“好名字。”   左三确实文思敏捷——别具一格的孙姑娘。   左明非满目笑意:“英雄所见略同。”   喻勉看戏般道:“等着吧,洛不徵回来定然会闹你。”   左明非无辜道:“阿勉可要为我作证,我原是要告诉不徵孙姑娘是匹马的,可他关心则乱,几次三番地打断我说话,我能有什么办法?”   喻勉哼笑一声:“现下你满意了?我少了一个得力干将。”   “瞧瞧,逮着机会便污蔑我,阿勉,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左明非微叹道:“你明明也知道,即便不徵留在重京,也不会…”他目光定定地落在喻勉肩上,唇角勾起似是而非的笑容,“助纣为虐。”   喻勉眯起眼睛,凌厉的眼刀扫过左明非,他轻声道:“左三,谁是纣王?”   左明非悠悠问:“我若是狐狸,你说谁是纣王?”   “……”喻勉的目光陡然变了,他收起锋芒,认真摸了摸左明非的眼角,低声数落:“再怎么样…你也不能将祸国殃民扯到自己身上,我总说你像小狐狸,却也不是那个狐狸,你劳心劳力我都看在眼里,别再说这种话。”   “…我并非自贬,我没想那么多,实际上,阿勉,”左明非闭了下眼睛,他唇角往上扬起,柔声道:“我说这句话只是为了配你。” 第149章 迎接   “前路遥遥, 自当珍重。”喻勉的手放在洛白溪的肩膀上,安抚性地捏了一下。   洛白溪笑了笑:“我以为先生不会来送我了。”   喻勉不以为意地轻嗤一声,然后不冷不热道:“好歹师徒一场, 即便你执意找死, 我也得见上你一见。”   洛白溪稍显伤感道:“此一别,不知何时能与先生再相见。”   喻勉淡淡道:“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啊不用。”洛白溪立马打算喻勉, 陪笑道:“我年轻, 正是吃苦的好年纪。”   喻勉打量着洛白溪,洛白溪被他盯得不自在, 嘀咕道:“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好像真的再也见不到似的…”   喻勉沉吟道:“往后…若你想回来, 给左三送信便可。”   洛白溪顿了下,问:“为何不是给您?”   喻勉毫不留情道:“因为我懒得管你这些破事。”   洛白溪无奈笑了声, 他蓦地扑向喻勉,然后重重地抱紧喻勉:“师父, 我们会再见面。”   师父这个称呼比起先生来显得更为亲昵,但洛白溪跟着喻勉时已经是半大的少年, 他懂事聪慧,连称呼也是最为端方,但此时却唤出了师父。   喻勉顿了下,抬手随意拍了拍洛白溪的背,“你素来聪颖, 都道慧极必伤,你却能适可而止,我始终认为你的前途应该比现在坦荡,但你既然已做出了选择, 我也无话可说,你不后悔就好, 好好保重。”   马车匆匆离开了重京,喻勉眯眼望着,总觉得洛白溪离开的有些着急,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去赴任?   左明非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他含笑打趣:“乐章已经出发半日,不徵驾着马车脚程应比他要快,想来午时之前,二人能汇合上。”   喻勉:“……”原来如此。   左明非看向喻勉,悠悠道:“好一出师慈徒孝的戏码,主人公之一还是兄长,到底是活久见啊。”   喻勉瞥了眼左明非,“你闲的?”   “是啊,我如今戴罪在家,可不就是闲的吗?”左明非笑眯眯道:“阿勉,若有一日你我分别,你也待我会如此温情吗?”   这话里话外都是暗戳戳的醋意,喻勉心情好了一瞬,随后便意味深长地看着左明非,反问:“为何你我要分别?”   左明非停顿片刻,他很快用笑容掩饰过去,温声道:“只是打个比方罢了,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   “左三,我们不会分开。”   “…好。”左明非目光中满是眷恋。   临近年关,图戎部遣使来周,意图讲和,延光帝重新启用被免官两月的左明非,任命他为礼部侍郎,也就是左明非之前的官职,并下令让他迎接来使。   与此同时,延光帝又下令让太子北巡,实则是让太子去饥荒之地开仓放粮,赈济百姓。   如此一来,左明非和季颂寰倒是可以同行一段路。   重京位于南地,冬日罕见雪,但今年却下起了令人烦躁的雨夹雪。   窗前炉子上煮着一壶茶,窗边梅香悠悠,炭火发出哔拨的轻微声响。   左明非打量着窗外的雨雪,颇为遗憾道:“只说雪景这一点,重京远不如上京。”   “你还有闲心赏雪?”喻勉与左明非对坐,闻言看了他一眼。   左明非眯眼回忆:“去年我们一同赏过雪,你还给我堆了只不伦不类的小狗。”   “……”喻勉见左明非不接话茬便也作罢,顺着他说:“是狐狸。”   “哪有狐狸脸是圆的?”左明非笑着数落。   喻勉轻哼:“胖点的好。”顿了下,他道:“等回到上京,我再给你堆一只。”   左明非托腮笑望着喻勉:“那要等到何时?”   喻勉如今作为朝中重臣,哪能说走就走?   喻勉说:“你不是明日启程吗?我们啾明日动身。”   左明非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你要同我一起去迎接图戎使者?”   “嗯。”   左明非身体前倾,稍显严肃道:“陛下可同意了?”   喻勉淡淡道:“不过四五日的功夫,我称病闭门即可。”   左明非思忖:“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呵。”喻勉轻笑一声,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左明非,语调懒散:“憬琛,如今世人眼中,约摸我才是那个多事之秋中的‘事’。”   左明非仍旧蹙眉。   喻勉道:“放心吧,朝中有潘娘娘坐镇,出不了乱子。”   意识到喻勉口中的“潘娘娘”指的是潘笑之后,左明非无奈笑出声:“你啊。”   启程之日,喻勉隐藏在暗处,看着左明非和季颂寰一行人离开,随后跟上,此行不过四五日,喻勉只身一人,暗卫们则被喻勉安排在重京,这样即便他不在,也能时刻掌握重京动静。   “此一去,得到明年二月才能回了。”左明非看了眼紧绷着脸的季颂寰,意图让他放松下来,调侃:“殿下可带足衣裳了?”   季颂寰脸上的寒霜稍微融化,他温驯地笑了下,对左明非道:“先生怎还惦记这些?”   “毕竟殿下第一次出远门。”左明非牵着缰绳,不紧不慢地走着。   季颂寰笑了笑,他颇为索然无味道:“先生,我总不免去想,父皇让我去北巡的意图,是否如同放逐九皇叔那般,他疑心一切,也疑心我,和皇爷爷一样,但皇爷爷手段高明多了,心也狠多了,父皇…终是不能及。”   “殿下慎言。”左明非提醒。   季颂寰道:“周遭都是先生的人,何需慎言?”   左明非微笑:“提醒君上是臣子本分,我们一码算一码。”   “先生,我只怕…不能及时赶回来。”季颂寰叹气:“待到我归来之日,先生还会在重京吗?”   左明非心念微动,但仍旧温和坚定道:“殿下,我们当初不是说好了?”   “……”季颂寰垂眸。   北岳十三部大军步步紧逼,尽管墨逍曾用计消灭北岳七万兵卒,可是草原广袤,衍生了无数草原人,这些人就像野草一样生生不息,即将席卷中原。   中原失去对北岳的掌控太久了,如今北岳各部落人才辈出,从图戎部到克烈部,每一股力量都不容小觑。   更何况他们盗走了易山居的兵器图,神兵利器加上强悍的身体,距离草原人攻破中原最后一道防线还有多久?   弈王虽说捷报频出,但夺回边境三城后,大周与北岳的僵持便开始了。   换句话说,真的要把希望全压在军队上吗?   从东宫接连不断地剿获北岳间谍时,左明非便萌生了这样的想法,既然从外无法重伤北岳十三部的联盟,那从内部呢?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   能为利益而来,也能为利益崩盘。   再者说,一山不容二虎,朝堂之上,他和喻勉维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喻勉进一步时他退一步,他进一步时喻勉又退一步,看似相安无事,但赢的人不痛快,输的人不尽兴。   他们都不是心甘情愿将权力拱手无人的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爱人,但却不得不在与爱人相争时吝啬地一退再退。   朝堂不应该成为他和喻勉的角逐场。   既然如此,左明非宁可换个战场。   喻勉蛮横嚣张,适合留在朝中主持大局,将来说不定能成为磨砺新皇的利器,而左明非,也会前往北岳,作为瓦解北岳内部的刀刃。   这样的念头在左明非心中早就萌生,在他决定不顾一切保下王颂的性命时坚定下来。   所以左明非任由自己被逐出东宫——反正他终会被再次任用。   而且他必须由太子亲手罢免,由皇帝亲口任命,因为这一次,他不再是与人相争的太子太傅,而是为大周出使的朝臣。   只是,这一次左明非该如何对喻勉开口呢?   左明非颔首微扬唇角,无奈的苦笑若隐若现,怕是…要闹上一场,更有可能喻勉会将他关起来,左明非相信喻勉绝对做得出来,所以这件事,暂时不能告诉喻勉。   路上意外不断,劫道的土匪,谋反的贼人,拦路的百姓…都是动乱年份的衍生品,到了与季颂寰分道扬镳的地方,左明非关切地嘱托:“殿下万事小心。”   “先生也是。”   行至骊山,风雪交加,这里已属北方地界,寒风凌冽无比,左明非目送着季颂寰带着兵马离开,心头竟然有些不安。   喻勉冷不丁地出现,左明非微微侧脸,不由得笑:“舍得出来了?”   “小废物在身边,总归不方便。”喻勉双手背后,身量挺拔。   左明非无奈笑道:“我算是知道阿宥那一口一个小废物是跟谁学的了。”   喻勉哼道:“都是白檀乱教。”   “……”左明非对他这面不改色泼人脏水的行为不予置评。   喻勉轻咳一声,开口:“左三,伸手。”   左明非不明所以地伸手:“干嘛?”   喻勉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在左明非的掌心放了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左明非定睛一看,是一只正在融化的…狐狸。   喻勉轻啧一声,甩了甩手中的水,嫌弃道:“不经放。”   左明非盯着掌心的“狐狸”,目光温柔下来,这一路来,他都能在沿途隐秘但只有他会注意的地方发现一些小冰雕。   半个巴掌大的冰雕在掌心里很快融化掉,徒剩一手冰凉,左明非忽地转身面向喻勉,他笑着捧住喻勉的脸:“兄长还真是颇具闲情逸致。”   “啧,冷。”喻勉拿开左明非的手,摇头甩了下下巴上的水痕,数落:“没大没小。”   “你还知道冷呢?”左明非细心收拢喻勉的领口,顺势在喻勉的狐裘上擦了擦手,“让你乘马车你又不肯。”   喻勉将左明非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但他没有出声阻止,算是默许了,他不屑一顾道:“这冰天雪地对我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左明非笑道:“嗯,不愧是兄长,果然厉害。”   喻勉很是受用,他点了下头,说:“但你就不一定了,左三,你不抗冻。” 第150章 落崖   为了顺理成章地呆在左明非身边并且不被发现, 喻勉简单易了容。   在驿站安顿下来没多久,门口突然闯进来一个兵卒,兵卒形容狼狈且满身伤痕, “大人!左大人…救命!救救殿下!大人!”   摇摇欲坠的兵卒被侍卫及时扶住, 左明非立刻起身,喻勉打量着兵卒紧随其后, 左明非上前问:“发生什么了?殿下呢?”   士兵眼眶通红, 声泪俱下道:“我们遭人埋伏…对方人手众多,属下拼死回来搬救兵, 殿下现在生死不明…还请大人前去营救!”   左明非心中一紧, 他迅速起身吩咐:“所有人即刻起身,前去救驾。”   夜风凌厉, 人马疾驰在山道上,喻勉心头微沉, 小太子如今生死不明,这不是件好事, 但是…不对劲。   太子离开了两个时辰,按道理说,两个时辰其中还包含兵卒回来报信的的时长,太子距离他们不会太远,可他们都骑了这么久, 所经之地并未出现任何异样,甚至没有任何打斗痕迹和声响。   “慢着!”喻勉果断勒紧缰绳,马儿在长夜发出嘶鸣,“憬琛, 不对劲!”   左明非也意识到古怪,他勒紧缰绳, 与此同时,鼻尖嗅到一丝熟悉的硝烟味,他急忙看向喻勉。   两人四目相对,“不好。”喻勉沉声道,两人立刻勒马回转。   左明非冲着紧随其后的大队人马喊道:“停下!回去,有埋…”   “轰——轰轰——”   未说完的话被铺天盖地的爆裂声所掩盖,喻勉和左明非所处的这段山路坍塌动荡,下方便是悬崖,碎石混杂着积雪簌簌而下,两人消失在夜幕之中。   “大人!”   “左大人!”   黑暗中,身着异族服饰的两人并肩而立,看到左明非掉下悬崖,其中一人面带笑意,用克烈部的语言道:“绝不能让图戎部与大周议和成功。”   望着在断崖旁急得团团转的剩余人,另一个克烈人轻嗤:“掉下去必死无疑,中原的火药果然好用。”   “留下图戎部的信物,让大周以为他们的官员是被图戎人害死的。”   “现在就剩解决掉大周的储君了。”   “还以为是多难的任务,话说,翰隅王就是死在这群人手里的?真是丢人。”   狼嚎划破夜空,两个人同时住口,看向对方的眼神均有疑惑,突然,他们身后响起一声明亮的笑声。   嚣张肆意的少年哂笑道:“丢人?那也得先是个人啊。”   克烈人警惕起来,用汉语生硬地问:“你是谁?”   阿宥歪了下头,笑得有些邪乎:“草原的畜生,也配知道我的名字?”   “不知死活的小畜生…”话音刚落,其中一人便捂着被不知如何划开的喉咙,死鱼般地倒在地上,血液蔓延在雪地上。   剩下的一人惊呆了,这少年的身形太快了,好似一头蓄势待发的狼,他正要有所应对,就觉得喉间一凉,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在少年手中翻飞的刀花,呼吸艰难地落地。   “伤我师父者,死。”   “犯我国境者,死。”   阿宥冷冷注视着地上的两具尸体,随后他歪了下头,勉强凑足第三句话:“骂我的人,也得去死。”   但他还是来晚了,几只狼上前围住阿宥,阿宥俯身摸了摸狼头,交代:“去找我师父。”   接着,阿宥从山腰飞身而下,看到他的官员仿佛像看到了天神降临,“广陵王殿下!您还活着呐?”礼部的老侍郎惊讶大过于惊喜。   “说来话长。”阿宥知道人不想过多解释的时候就会说这句话,他皱眉道:“老头,你们抓紧去山崖下面找人,小废…太子那边有情况,我还要去那边。”   礼部的人在朝廷安逸惯了,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更别说三更半夜的还得折腾着下山,真当这骊山是重京的土坡儿呢?   老侍郎担心归担心,此刻却推托道:“这悬崖掉下去…恐怕难以生还…啊!”   阿宥毫不留情地将带血的利刃比在老侍郎脖颈,老侍郎吓得几乎腿软,阿宥拎着他的肩膀,凶狠道:“再磨蹭就杀了你!我师父不会死。”   “臣领命!臣领命!”老侍郎连连点头,同时心下奇怪广陵王殿下的师父不是喻勉吗?而且喻勉不是在重京吗?   但他很快就自己想通了,按照喻勉和左明非的关系,左明非倒也能算上广陵王的半个师父。   阿宥不欲耽搁功夫,他动作利索地收刀,说:“再派两个人去半山腰收尸,上面有两具克烈人的尸首。”   晨光落在雪地上,下了好几日的雪终于停了。   左明非感觉到从胸口处传来源源不断的暖意,但周遭空气却是冰凉的,他记得他们中埋伏掉下了悬崖,然后两人在铺天盖地的碎石和积雪中艰难地寻找落脚点,在确保不会伤及自身性命后,两人先后晕了过去。   左明非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喻勉同自己面对面盘腿而坐,身旁燃烧着柴火,此时喻勉正闭目为他输送内力,不远处是两匹早就了无生息的马。   左明非握住喻勉的手,制止住他的动作,哑声道:“我没事,别给我输内力了,你怎么样?”   喻勉睁开眼睛,摇了下头,说:“无碍,还好此处积雪深厚。”   左明非懊恼扶额:“是我大意了。”   “你也是关心则乱,我也未能及时反应过来。”喻勉思忖:“礼部那群酒囊饭袋怕是不会下山寻人,我们需要自己往回走。”   其他的事,担心也没用。   两人身上均有不同程度的轻伤,幸好两人有内力护体,倒也不至于太狼狈。   “走吧。”左明非率先起身,右脚踝传来的疼意让他险些没站稳,他这才低头看清自己被包扎过的右脚踝。   喻勉道:“你比较严重。”   左明非尝试着动了下,随后一笑:“只是扭伤。”   喻勉懒洋洋地拨弄着柴火,道:“伤筋动骨一百天。”   “阿勉。”左明非察觉到喻勉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喻勉敷衍地应了声,“先坐会儿。”   左明非挪到喻勉跟前,认真道:“我没事。”   “我知道。”喻勉接话。   “……”左明非有些语塞,他突然有种喻勉什么都知道的错觉,可喻勉若是知道他的打算,根本不会这么平静,除非喻勉也打算做些什么…弯弯绕绕兜兜转转,这样的猜忌简直源源不断。   左明非有些头疼,倏地,额头被温暖的掌心蹭过,喻勉语调微沉:“我这次同你出来就是怕你出意外,没想到,意外还是发生了。”他盯着左明非受伤的脚踝,脸色阴晴不定。   原来喻勉是在担心他。   左明非心绪复杂,假如能从北岳回来…不,他一定会从北岳回来,届时无论喻勉愿不愿意,他都要拉着喻勉去过安生日子,就算喻勉不愿意,他也会用尽手段让喻勉同意。   最后一回。   他只瞒喻勉最后一回。   左明非压下心中的万顷波澜,温声道:“不疼。”   喻勉都记不清自己上次被暗算是什么时候了,莫名其妙被暗算,左三还受了伤,这简直是对他赤/裸裸的挑衅,喻勉本就不虞的心情更加阴沉,他要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   千刀万剐。   挫骨扬灰。   喻勉正阴测测地盘算着千万种杀人方式,突然被人搂住了脖子,他不明所以地低头,唇上被人轻柔地吻住,喻勉虽然诧异但还是托住了左明非的腰。   一吻完毕,喻勉眉心微动,不解其意:“干什么?”   “死里逃生,不该庆祝一下吗?”左明非含笑道。   喻勉不置可否,说:“你最近格外黏人。”   “这便是烦我了?”左明非轻声低诉。   喻勉直言:“你这更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然后不知道该如何弥补。”   左明非:“……”   “但我不在乎,左三。”喻勉端起左明非的下巴,又吻了下,他说:“你可以瞒我欺我对不起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安稳地,在我身边。”   最后几个字被喻勉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出来,让人顿觉压迫感。   但左明非却弯眉浅笑,他的语气温柔似水,“我当然会在你身边。”   喻勉正欲趁热打铁挖出左明非更多的情绪时,突然感觉到一阵轻盈的脚步靠近,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警惕起来。   两三只狼在地上闻闻嗅嗅,终于停在了山洞口,左明非眉心微动,是狼。   狼是群居动物,贸然开打只会引来。   左明非心思翻飞,合计着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却见喻勉朝头狼伸手,极为熟稔地招手:“过来。”   左明非诧异地看着这一幕。   “别慌,自己人…”喻勉停顿片刻,改口:“自己狼。”   看来阿宥这小兔崽子也在附近。   头狼走过来,矜持地闻了下喻勉的手背,然后朝他抬爪,示意他看自己前爪绑着布条。   喻勉解下布条,上面歪歪扭扭的丑字很熟悉,是阿宥的手笔:师父,克烈部正在追杀使团和太子,我会尽力阻止,您小心行事,望平安。 第151章 一网打尽   “殿下!有埋伏!”   “殿下跑啊!”   “保护殿下!”   无数支长箭划破夜空, 铺天盖地地落在驿站的房顶和窗户中,哀嚎声和叫嚣声起伏一片。   一轮箭雨过去,驿站陷入到死寂之中。   不计其数的黑衣人如同鬼魅般出现, 他们保持着警惕, 蹑手蹑脚地靠近驿站,正当有人要推开驿站的门时, 驿站的大门和所有的窗户同时打开, 举着弩机的大周将士在窗户和门后面严阵以待,不约而同地按动了扳机。   箭雨的方向来了个调转, 不同于长箭的拖沓, 从弩机中发射出去的短箭又快又急,距离他们很近的黑衣人纷纷中招, 后撤着倒在地上,了无生息。   长夜又恢复了寂静。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响起, 士兵们纷纷让开道路。   季颂寰的衣着完整妥帖,显然没有真的入睡, 他在等一出瓮中捉鳖,先前的惨叫声也不过是为了迷惑敌人。   气流声不对劲,守在季颂寰身旁的副将急忙制止季颂寰往外走,“殿下当心,有人靠近。”   季颂寰身形单薄地着, 他目光冷静地望向黑暗,“动手。”他下令。   在黑夜中等待未知从来都不是好的选择,既然如此,那不如先下手为强。   听到命令, 副将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十米之外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同时响起一声熟悉的暗骂, 季颂寰心中一凛,他目光发紧地盯着暗处。   阿宥捂着屁股摇摇晃晃地走出来,骂道:“谁敢射老子?!我看是你们是活的不耐烦了!”   在场之人俱是一惊。   广…广陵王?!   他还活着!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陪同在季颂寰身边的都是季颂寰的心腹,他们自然知道自家殿下与广陵王的微妙关系。   季颂寰目光微动,他面无表情地接过副将手中的弩机,在黑暗之中对准了阿宥。   副将忍不住小声提醒:“殿下,是…广陵王…”   季颂寰语气淡淡地反问:“你又如何确定他是真的广陵王?”   副将:“…是。”   只要按下扳机,阿宥就不会再次出现在父皇面前,季颂寰冷漠地想,就算阿宥先前救过自己又怎样?   又怎样呢。   只要按下扳机,他会规避掉很多麻烦。   季颂寰指尖微动——他厌倦了父皇的猜忌,受够了眼睁睁地看着身边之人被放逐,受够了…善良带给他的无能为力!   “小废物,你没事啊?”阿宥响亮的声音响起。   他在赶来的路上听到了两波箭雨声,原本还担心小废物出事,没想到小废物竟然自己完成了反杀。   季颂寰眉心微动,他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阿宥的身影越来越近,距离他的箭尖也越来越近。   “你们得赶快撤!敌人肯定不止一波。”阿宥已经走近,他俯身靠近地上的尸首,用鼻子嗅了嗅,皱眉道:“奇怪了,他们身上没有那群北岳羔子的味道。”   季颂寰仍旧用弩机对着阿宥,他眼神淡漠:“想杀孤的人又何止外敌?你呢?二弟。”   阿宥觉得季颂寰有些奇怪,他莫名其妙道:“我?我干嘛要杀你?我要想杀你又何必赶来救你?你吓傻了?拿弩机对着我干嘛?”他一边站起来,一边用肩膀撞开了季颂寰对着自己的弩机。   季颂寰缓缓放下弩机,反手丢给副将,转身道:“你为何会来?”   “救你。”   季颂寰愣怔片刻,半晌才道:“他们…说你死了。”   阿宥不耐烦地瞥了季颂寰一眼:“你现在要说这些破事?”   季颂寰沉默片刻后,郑重道:“多谢。”   “哼。”阿宥忽地眉头紧锁,他下意识按向腰间的双刃,“不好!”   副将也察觉出来不对劲,他艰难开口:“殿下…我们好像被人包围了…”   季颂寰无声勾了勾唇角:“这便对了,不然他们也太好收拾了。”   “你笑屁!”阿宥皱眉:“你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吗?”   季颂寰:“不计其数。”   阿宥下颚微抬,不吭声了。   副将早就听说过广陵王的文化水平,他忍不住出声解释:“王爷,不计其数就是人很多的意思。”   阿宥斜他一眼,讥诮:“…保护好你家柔软的殿下吧!”   副将:“……”   他其实是想说柔弱吧。   北岳的间谍来势汹汹,双方不分胜负地打成一团,直到喻勉的暗卫们从天而降,他们将驿站团团包围起来。   阿宥看到这群熟悉的身影,不由得眼睛一亮:“师父!”他这一跑神便有了破绽,右后方的间谍直冲阿宥心门而来。   季颂寰拔出随身佩剑,一剑刺穿那人的喉咙,阿宥警惕回身,在看向季颂寰的瞬间,他不由得笑了。   季颂寰在杀别人,但眼神却是在看向自己,阿宥不懂人心,却知道狩猎的本能——可能在某个瞬间,小废物想杀了他。   两人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对峙,但很快就投入到新的打斗之中。   “陛下,根据我们截获的情报,北岳间谍共百余人,现下均已在此。”潘笑之站在延光帝身边低声禀报。   延光帝骑在马上,他目光幽深地望着前方的混战,身边是喻勉留下的暗卫,这些暗卫将他围得密不透风,生怕延光帝出现一丝意外。   延光帝本意再往前一些,但暗卫们却不允许他再靠近。   虽说是为了他的安危考虑,但皇帝的心情却很不悦,这些暗卫们根本不听他的话,喻勉这么做到底是在保护他?还是在监视他?   凌隆恭敬道:“陛下,请。”   间谍们已经被肃清得差不多,前方的威胁已然消失。   延光帝在暗卫的保护下缓缓靠近那座残败不堪的驿站。   “陛下驾到!缴械投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就地正法!”   阿宥和季颂寰同时抬头,“父皇!”阿宥忍不住叫道。   季颂寰微微眯眼,“父皇。”   延光帝对阿宥笑了笑,关切道:“阿宥近来可好?”   阿宥笑道:“重京无聊,我出去逛了个把月,未曾表明情况,让父皇担心了。”   延光帝看向默不作声的季颂寰,难得语气温和道:“寰儿呢?”   父皇何时来的?   他可曾看到自己愈对阿宥不利?   看到了又如何?   看他变的心狠手辣不是父皇一直所希望的吗?   季颂寰行礼,语气毫无波澜道:“儿臣无碍。”   父子二人眼神相对,季颂寰目光淡定坦然,延光帝凝视片刻,然后略一点头:“果然不出朕所料,这些间谍就是要对我大周的储君不利。”   季颂寰心中自嘲一笑,原来父皇让他这时候出京只是为了引出北岳的间谍?   阿宥着急道:“父皇,快派人去山下找师…找左大人!他们被人埋伏,至今下落不明。”   延光帝温声安抚:“阿宥莫急,朕已经派人前去营救,此番多亏你通风报信。”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对阿宥招手:“过来朕瞧瞧,你是不是摔伤了腿?”   “没有。”阿宥自觉地走过去,解释:“方才从树上摔了下来。”   望着这父慈子孝的一幕,季颂寰无所谓地后退,心中愈发记挂起左明非的安危。   阿宥看了眼“柔软”的季颂寰,“……”他咳了声:“父皇,大哥他也受惊了,对了,除了北岳间谍,还有人在追杀他,这事儿还得彻查。”   延光帝笑意浅淡:“你是来保护太子的?”   “嗯。”   “为何?”延光帝的笑意不达眼底。   阿宥坦诚道:“师父说过,储君为国之将来。”   延光帝笑了起来,他扶额发笑,胸腔中传出的笑声沉闷愤慨,他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阿宥急忙扶住延光帝,担忧道:“父皇!”   延光帝握着阿宥的手腕,看着他的目光有几分苦涩,但更多的是不甘!这就是…喻勉为储君锻造的磨刀石吗?!   功亏一篑…   功亏一篑…   功亏一篑啊!   太子心性软弱,能撑起大周的将来吗?正在这时——   “殿下!”   “殿下!!”   “追!”   延光帝从恍然中回神,发现季颂寰被地上蓦地起身的“尸体”给掳走了。   这人方才是在装死,并且身手极好,他带着季颂寰眨眼间便不翼而飞,就连喻勉的暗卫也难以追上。   延光帝再也顾不得其他,惊呼道:“寰儿!派人!派人去追!务必要将太子救回!不然朕要你们所有人给太子陪葬!!!”   潘笑之担忧地望着延光帝青白交替的脸色,“陛下,陛下要当心身体。”   “我也去追。”阿宥皱眉起身。   延光帝紧紧拉着阿宥,“……”他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孩子,你留下来…你留下来。”他气息不稳地说。   潘笑之皱眉道:“王爷,您还是陪着陛下为好。”   大半夜过去,直到晨光微明,好消息并未传回,反而传回来一个更不好的消息。   潘笑之从晨雾中疾步走回,他脸色难看道:“陛下,锦门关外发现边境驻军,为首之人是…弈王殿下,经微臣等人商议,弈王殿下此举恐有…压境之嫌。”   “而且弈王殿下私自扣留图戎使臣,单方面拒绝议和。”   延光帝精神恍惚半晌,随即低笑一声:“随舟啊…终究还是…”   潘笑之俯身行礼,语气焦急:“弈王来者不善,还请陛下速速调遣禁卫来此。”   延光帝呆滞片刻后,忽地喊道:“喻勉!喻勉呢?他人呢?”   潘笑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无奈道:“喻大人现下不知所踪,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阿宥不懂人心复杂朝堂诡谲,但此刻他注视着延光帝,动物特有的灵敏性让他感知到了延光帝身上即将枯竭的生气,他稍显恐慌地叫了声:“父皇…”   “阿宥不怕。”延光帝呼出一口浊气,他抬眼看向潘笑之,声音沙哑道:“依你之见,太子可有生还的可能?”   潘笑之惊慌失措道:“微臣不敢妄言!”   延光帝沉思片刻,兀自喃喃:“太子失踪…下落不明,恐不能生还…边境不安…朝政不稳,咳咳咳…不能乱…”   他对潘笑之道:“莫要慌张,只要弈王按兵不动,我们先静观其变,喻勉不会坐视不理,他定留有后手,若是…若是太子那边传来消息…咳咳咳…”   “太子若生还,那便即刻从重京调兵遣将,太子若是…不幸遇难,普天之下…能撑起大周的…也只有随舟一人了…”   潘笑之眼眶湿润道:“陛下…要以龙体为重…”   延光帝眼神空洞地看向门外,群山灰败且连绵不断,他自言自语道:“朕…回不去了。” 第152章 兵临城下   晨光中, 扛着季颂寰的身影来到一处僻静的山谷之中,他虽然身形高大,但动作却十分敏捷, 仅露出的一双绿色眼睛凌厉戒备。   他扯下脸上的面巾, 气喘吁吁地呼了口气,然后毫不留情地将晕过去的季颂寰扔进雪堆里, 他俯身吃了几口雪, 眯眼望向天际,“……”   思索片刻后, 异族男子缓缓看向季随舟, 心里不知在盘算什么。   “我要是你,现在就杀了他。”低沉的男声冷不丁地响起。   异族男子立刻起身应对, 他精准地朝虚空里扔了一把飞镖,几声格挡过后, 他看到一个身着玄袍的男人悠悠出现,身边还跟着一只狼。   奇怪的画面。   喻勉看了眼自己被划伤的手臂, 啧了声:“你能听懂汉话吗?阿史那·西朔。”   异族男子瞬间绷紧了脊背,他眉头紧蹙,汉话流利地问:“你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就只许你们往大周塞奸细,就不许我们往北岳派人吗?”喻勉语气阴沉。   西朔目光警惕:“你只有一个人。”   喻勉轻嗤:“谁知道呢。”   西朔逼近季颂寰,威胁:“别过来, 不然我就杀了他!”   喻勉不断靠近:“是吗?那你就动手吧。”   西朔动作狠厉地扼向季颂寰的脖颈,“看来你是不在乎你姐姐的命了。”他听到这个满身阴霾的男人这么说。   西朔呼吸一滞,他为何会知道?   喻勉停在一个合适的距离,戏谑道:“你虽是长子, 但作为图戎可汗与汉人生的孩子,你一直不受你父亲重视, 甚至连你的母亲也讨厌你,你只有跟你的姐姐相依为命,我说的对吗?西朔王子?”   “你到底是谁?!”西朔怒吼。   喻勉仍旧不疾不徐道:“图戎虽然有心与大周议和,但内部以你弟弟为首的主战派却不以为然,甚至派你冒充克烈部的间谍掳走我大周储君。”   “我来猜猜,你弟弟应该是要你直接除掉我国储君,但你为何不这样做?”喻勉佯做思索状,随即恍然大悟道:“可能你不愿受人钳制,想带大周储君回图戎,以此反向要挟他。”   心思被猜了个七七八八,西朔直接飞身朝喻勉而来,喻勉闪身躲开,屈肘砸向西朔的胸口,西朔一个翻身退开。   守在喻勉身边的白狼低声呜叫着,似乎在寻找时机让这个异族男人一命呜呼。   喻勉讨人厌的声音还在继续:“西朔,若是你弟弟知晓你的心思,你猜他还会继续容忍你们姐弟吗?”   西朔停下动作,他目光隐忍地看向喻勉:“……”他不过是图戎一个不受重视的王子,这个男人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喻勉言简意赅道:“无论如何,我大周的储君你不能带走。”   西朔目光狠厉:“我大可以现在杀了他回去复命。”   “看来你还蛮喜欢当你弟弟的狗。”喻勉轻飘飘道。   西朔攥紧掌心:“你…你!!”   喻勉道:“若大周与图戎议和成功,我大周皇帝愿迎娶图戎部的公主为妃,这个公主非阁下的姐姐莫属,我大周后宫安稳祥和,令姐若至,那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西朔轻嗤:“前有太后专权,后有公主谋反,阁下管这叫安稳?”   喻勉眸光微闪,他打量着西朔,笃定道:“事情打听得这么清楚,你果然是狼子野心。”   西朔:“……”   喻勉微微抬手,长箭呼啸而来,直取西朔心口,西朔侧身躲开,目光惊疑地逡巡在虚空。   这个人还有帮手!   “我本可以杀了你。”喻勉的耐心逐渐告罄,“跟你废话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你,你身处劣势,但我仍然愿意跟你合作,这是你的机遇,你若拒绝,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西朔呼吸艰难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喻勉勾起唇角,语气举重若轻:“弑父去弟,成为图戎新的可汗。”   等西朔离开后,喻勉走向季颂寰,他探向季颂寰的脉搏,得知人安然无恙后才暗暗松了口气。   左明非手持弓箭走来,他脚踝有伤未愈,喻勉听到声音后急忙回身,他伸手扶住左明非,左明非搭上他的手臂,笑道:“无碍。”   喻勉道:“多亏你,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拿捏这个人,只是憬琛,你又是如何得知西朔的真实身份?”   左明非微微一笑:“我派去北岳打听消息的人偶然截获了一只鸿雁,上面缚有一卷布条,上面写清了图戎内部的利害关系。”   “有意思,若你没有胡扯,那会是谁呢?”喻勉思索。   左明非无语片刻,然后道:“起初我也不信,但那卷布条上有大周皇室的图纹。”   喻勉挑眉:“皇室图纹?皇室有人在图戎?”   左明非含笑道:“至少我们不是孤军奋战。”   “那倒是。”喻勉颔首。   这总归不是一件坏事,至少真的拿捏住了阿史那·西朔,但还有一件事,喻勉佯做不经意地问:“只是憬琛,你似乎对图戎的事情过于上心了。”   左明非不慌不忙地笑了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喻勉听不出意味地轻笑了声:“走罢,听说陛下那边乱成了一团,季小九兵临城下,恐要逼宫呢。”   喻勉和左明非来到城内的郡守府时,延光帝一行人也刚到达不久,连夜赶来的太医不断往郡守府中跑,看着门内门外进进出出的人,喻勉的眉心不自觉地动了动。   看到喻勉和左明非,急得团团转的官员们不由自主地惊呼:“喻大人来了!”   “左大人平安无恙啊。”   “喻大人!”   “喻相!现下弈王率领五千精兵兵临城下,您说这要如何是好啊?”   “对啊对啊,陛下不准我们从重京调兵,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   “还请丞相大人快快做出决断!”   “喻大人要救我大周于危亡之际啊!”   喻勉脸色黑沉,他看向面色疲惫的潘笑之,眯眼问:“你喊他们来作甚?”   潘笑之扯了扯唇角,“陛下不愿从重京调兵。”   “所以你就喊了一堆言官过来?”   潘笑之不耐烦地揉了揉额角:“至少他们能轮流去城墙上质询弈王,聊胜于无罢了,不然你说要如何?喻相!陛下需要你时你又跑哪里去了?!”   看他发怒,喻勉瞥他一眼,淡淡道:“本官自然是在为了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潘笑之一口气堵在胸口,然后就被气笑了,“好,好得很。”   喻勉思索片刻,然后问:“你可派人前去询问弈王的用意了?”   潘笑之冷嗤:“他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番乘人之危,擅离职守,还有什么可说的!”   话音刚落,前方传来通报:“启禀大人!弈王有退兵的迹象!”   所有人:“……”   又过了不久。   “报——弈王已经派人将图戎使臣安然无恙地护送了过来。”   “报——弈王军队已经启程,将要返回边境。”   喻勉沉吟:“此番图戎使臣中混有主战派的人,他们冒充克烈部想要对太子和使臣不利,弈王起先扣下使臣,约摸也是想要保护他们。”   潘笑之久久不能回神,他惊疑不定道:“不是…他!他想要保护使臣…犯得着大军压境吗!”   喻勉斜他一眼,看傻子似的看着潘笑之:“五千也算大军?分明是你们心虚,你们怕他报复,因为是你们将他逼去了边境。”   左明非形色从容道:“看似是兵临城下,但又何尝不是从外城将这里给保护起来?”防止外面的敌人再进来。   潘笑之不由得攥紧衣角:“……”   “陛下宣喻大人,左大人和潘大人觐见。”   三人一同进门,延光帝气若游丝地喘着气,太医们进进出出,脸上神情焦急不已,“臣等见过陛下。”   阿宥红着眼睛站在一旁,看到喻勉后,他低低地唤了声:“师父。”   喻勉心中微叹,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眼阿宥,用目光示意阿宥去歇息,阿宥很识趣地退下了。   听到脚步声,延光帝努力睁开眼睛,下意识道:“随舟?随舟…来了吗?是随舟吗?”   潘笑之斟酌道:“陛下,弈王正在启程返回边境。”   “哦…哦…他又走了,他小时候就不喜欢呆在宫里。”延光帝自言自语道。   喻勉适时开口:“陛下,图戎使臣已至城中,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主持大局。”   听到这里,延光帝似乎恢复了些清明,他仍旧艰难地呼吸着,“朕…朕知道了,你去…去安排吧。”   “臣遵旨。”   延光帝:“寰儿呢?”   左明非道:“请陛下放心,殿下安然无恙。”   “有劳诸位爱卿了。”延光帝努力呼吸着,他有些记不起来喊他们过来作何,于是虚弱地摆了下手,“退下吧,都…退下,笑之留下,朕…朕要交代你几句话。”   出了屋门,喻勉与左明非并排站在走廊里,两人沉默良久,喻勉听不出情绪地说:“陛下恐怕撑不过半个月。”   左明非微叹一声,没有搭话。   喻勉轻笑一声,语调懒散道:“小太子继位,你将要师凭徒贵了,缘何叹气呢?憬琛。”   左明非看向喻勉,目光微闪:“阿勉,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   喻勉侧脸看他,“终于肯说了?”纵容中夹杂着无奈,喻勉的脸上一片了然。 第153章 使臣   喻勉的话听起来一切就像在他的意料之中, 左明非微顿,迎上喻勉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他有意调节气氛, 含笑道:“这么说来, 阿勉早就猜到我瞒你什么了?”   “不如你说上一说,看看我猜的是否正确。”喻勉态度散漫地接话。   左明非望着喻勉:“我需得亲自往北岳走上一趟。”   喻勉盯着左明非不回应。   左明非上前一步, 他轻轻扶住喻勉的手臂, 拇指不经意地蹭过喻勉手臂的伤口边缘,认真道:“阿勉, 实话说, 我不愿与你相争,可新皇登基, 你定然会被针对,即便无人敢针对你, 你也不会全心全意地臣服于新皇,你我之间, 即便不愿,那也势如水火。”   喻勉缓缓开口:“说到底,你不过是怪我束缚了你。”   “是。”左明非毫不避讳地承认,然后他坦然地看向喻勉:“本可大权独揽,却被自己在意的东西束缚住手脚, 难道你不曾这般想过?”   喻勉意义不明地笑了声,一字一顿道:“每时每刻。”   他每时每刻都在想,若是没有左三,他远比如今要肆意妄为得多。   “现下有一计, 可使你如意,使我顺意。”左明非用力握住喻勉的肩膀, 语气微沉:“阿勉,我要去北岳十三部,我要游说各部归附大周。”   “你想效仿苏秦?那你可知他的下场?”喻勉语气冷淡。   左明非施施然一笑,“我只是左明非,我知晓无论我去往何处,总会与人等我回来。”   喻勉眸色深沉:“若我不允呢?难道朝中没有其他人…”他迟缓地停住,麻木感从手臂的伤口处逐渐蔓延至全身。   左明非朝喻勉走近一步,将不能动弹的人揽进怀里,对上喻勉想要剐人的眼神,左明非侧脸看向喻勉,他脸上带着喻勉最喜欢的笑容,柔声道:“不准不允,我只任性这一次。”   左明非带着喻勉回屋的路上,喻勉闭目不去看左明非,左明非本就心虚,现下喻勉不理他,他心中总觉得空落落的,将喻勉靠在床上后,左明非温声道:“等陛下下旨后,我自会为你解开这千日醉。”   喻勉面色无波地坐着,看起来就像是寻常的打坐练功。   左明非顺势靠在喻勉身上,喻勉终于抬眼瞥了他一眼,“……”   左明非笑着回身:“哎呀,我压着你伤口了是不是?”   喻勉:“……”   左明非凑近看喻勉的伤口,好奇道:“可你现下不是失去知觉了吗?如何能感觉到疼?”   左三好吵。   “你也说不了话。”左明非略显惋惜地望着喻勉的双唇,他自言自语道:“阿勉,你理我一下。”   中了千日醉不能说话的喻勉:“……”   左明非从喻勉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无语,他忍笑道:“我猜你最后悔的就是让暗卫们都去保护陛下,现下你只能任我为所欲为了。”   说着,左明非起身,从内室走了出去,喻勉微微呼出一口气,即便处于劣势,他也不见丝毫慌张。   左明非再次回来,他伸手便去解喻勉的衣衫,喻勉:“……”   读懂了喻勉眼中的惊讶,左明非含笑道:“想什么呢?我先为你包扎伤口。”   喻勉这才看到左明非身后的药箱。   “阿勉,你别怪我,我若不这样做,恐怕现在躺在这里的就是我了。”左明非细心地为喻勉缠绕着伤口,他的指尖摩擦着喻勉的胳膊,然后顺着喻勉的肩膀停在喻勉的锁骨处,喻勉眯起眼睛打量着他。   左明非语气坚定,但望着喻勉的眼神却是温和:“这件事我必须去做,哪怕你生气。”   “只要我离开,太子能依仗的人便只有你和潘笑之,潘笑之擅长处理琐事,他威胁不到你。”左明非徐徐道:“你不愿阿宥身处朝堂,那你便只能亲自磨炼殿下,我知道你讨厌这些事,这一次是我对不住你,逼你做个忠臣。”   “待我归来,任君处置。”   延光四年初,周帝驾崩于旧都上京,时值寒冬,万木凋零,宫殿内外一片素白,丧钟哀鸣,呜咽声被寒风吹到了旧都的每个角落。   喻勉仍旧靠在床上,左明非对外称他患病,闭门不见客,不仅如此,左明非还顺走了他的令牌,堂而皇之地使唤起他的暗卫——这样没什么不好的,喻勉难得有这样闲暇的时候,除了行动略有不便之外。   再者,左明非担心喻勉憋出病来,给他解开了部分千日醉,方便喻勉同他讲话。   左明非以为喻勉会对他说许多威胁人的难听话,谁知喻勉竟然出乎意料的好脾气,每日嘘寒问暖下棋对弈,晚上再共赴轻纱罗帐,左明非不仅怀疑这是否是喻勉的“计谋”?   莫非喻勉想以此留住他?但左明非为了筹备出使一事,每日忙得焦头烂额,没有心思想那么多。   听到丧钟声,喻勉不见波澜的脸色复杂起来,他目光旷远地望着窗外,略过枯木,飘散在空中,若有若无地落在那片宫墙之下——其实昨晚他才跟延光帝见过面。   昨夜,延光帝的气色看起来恢复了很多,他身边仍然只有潘笑之陪同着,看到喻勉行动不便地靠在床上,延光帝有几分幸灾乐祸,他奚落喻勉:“这便是心软的代价。”   喻勉百无聊赖的颔首:“臣有恙在身,在此给陛下行礼了。”   “爱卿何至于如此狼狈?”延光帝笑意浅淡,看着不像个皇帝,像是夜间出游的世家子弟,其实他也只比喻勉年长几岁。   喻勉靠在窗前,此时也不在乎君臣有别来,他懒懒道:“闺房情趣,陛下自然不懂。”   延光帝沉吟:“朕本意前来解救爱卿,现下看来,爱卿倒是乐在其中。”   “陛下的忙定然不会白帮,不知陛下又要劳烦臣何事?”喻勉微微侧脸。   延光帝的唇角噙着抹似是而非的笑,“放肆,朕交代下去的事,皆为臣子的本分,何至于劳烦一说?”   喻勉索然无味地笑了声:“陛下若早些这般洒脱,又何至于积郁成疾?”   延光帝不以为意地轻笑出声,他觉得今夜身体轻盈得很,连同心情也轻松不少,他徐徐道:“时也,命也,朕认命。”话锋一转,延光帝肃然道:“但大周却不能认命。”   良久,喻勉回应:“臣遵旨。”   宫殿内,季颂寰身着缟素,他张开双臂目光呆滞地由宫人为他穿上孝服,期间,有宫人为他端上姜汤,“殿下,天寒地冻,您两日未进食,喝些姜汤暖暖身子吧。”   季颂寰沉重地摇了下头,“孤喝不下。”   宫人继续劝道:“殿下,就算您不为了自己,也要想想先帝想想万民,您还要主持大局呐。”   季颂寰听得头疼,下意识就端起了汤碗…   “慢着!”凌厉的声音响起,阿宥疾步走来,他不由分说地抢过季颂寰手中的汤碗,直接拎起那宫人的领口,命令:“你喝了。”   那宫人哆嗦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你当然不敢!”阿宥说着就将汤碗砸在地上,他随手甩出一根银针,伫立在汤碗碎片中银针缓缓变黑,阿宥目光阴鸷道:“说!是谁派你来的?”   季颂寰默然上前,他平静地望着俯首在地的宫人,“为何?你自小跟着孤,孤待你不薄。”   宫人哆嗦着抢过地上的碎片,直接往自己的脖颈扎去,阿宥眼疾手快地踢开他手中的碎片,冷声道:“想死?没有那么容易。”   “来人,带下去,严加审问,一日之内审不出主谋,孤唯刑部是问。”季颂寰毫不留情地转身。   周遭宫人们被季颂寰身上的肃然气场吓得不敢吭声,但是他的孝带还没有系上,宫人吭吭哧哧地不知要如何是好,竟然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阿宥。   阿宥抱着手臂:“……”他不是很愿意地皱了皱眉,随手拿过孝带,直接拽住季颂寰的胳膊:“哎…你,你没整理好。”   季颂寰回身,他看了眼阿宥,又看了眼他手中的孝带,然后默不作声。   阿宥一下子愣住了,因为季颂寰眼眶通红,泪水要落不落地蓄在眸中。   阿宥无措半晌,然后冷脸皱眉展开孝带,他先将孝带在季颂寰的眼睛上贴了下,随后才不轻不重地将孝带绑在季颂寰的额头上,他说:“…你家先生在殿外等你。”言下之意,你身边并不是空无一人。   季颂寰垂眸颔首:“多谢。”   阿宥挠挠头,不乐意道:“我才不想安慰你,我师父病了,我暂时听左师父的,他一个外臣不便时时时伴驾,这才让我跟着你。”   季颂寰呼出一口气,面容恢复了沉静,他侧脸问:“跟着孤干什么?”   “保护你啊,你那么容易死,一碗毒姜汤就能要你的命。”阿宥嫌弃地说。   季颂寰抬腿往殿外走去,“即便你不来,孤也不会喝。”   “嘁,嘴硬!你都接过去了。”   “孤可以将汤赏给任何人。”季颂寰停下脚步站在门前,他侧首看向阿宥,“也包括你。”   阿宥嗤道:“你凭什…”   话音未落,季颂寰从容不迫地推开大殿的门,此起彼伏的声音响彻在宫阙之中——   “吾皇万岁万万岁。”   延光末年,周帝驾崩,新帝季颂寰继位,改年号为景熙,世称景熙帝。   朝堂之上,景熙帝颁布了多条诏令,莫不有利于民生社稷,显而易见,这些诏令已被筹备多时,只等新帝登基。   大殿之下,左明非鼓励地看了眼季颂寰,季颂寰目光黯淡地垂眸,即将要念到他任命左明非为鸿胪寺卿并且出使北岳的诏书了,虽然他不舍得先生,但先生以身入局,他自然也不能软弱。   然而任命诏书刚被念了个开头,一个意外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先帝遗诏在此,众人听令。”   众人纷纷跪拜。   潘笑之高举圣旨走进大殿,季颂寰疑惑地看向潘笑之,他不知道潘笑之打的什么主意?   潘笑之淡淡提醒:“陛下,请接旨。”   “……”季颂寰从容行礼:“儿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统御万邦。丞相之职,当秉持公正,辅佐政务,然丞相喻勉,时有越职独权之嫌,屡违朝纲,不敬皇权,今决意废黜其丞相之位,以儆效尤。”   左明非心里一咯噔,他没想到先帝临终前竟然会留下这么一个遗诏,这不是逼着喻勉与景熙帝夺权吗?   “念其往昔斩将搴旗,保我边疆安定,朕心不忍,准其戴罪立功。兹特授尔为鸿胪寺卿,出使北岳,游说各部落归服我大周,攻克乃还,钦此。”   举朝寂静,左明非耳中嗡嗡声一片,就连季颂寰也说不上来此时该喜还是该忧。   潘笑之环视四周,明知故问道:“喻大人呢?为何不见他?”   目光汇聚在左明非身上,左明非莫名火起,他终于明白了喻勉为何包容他的所作所为,因为喻勉早就有了自己去北岳的打算!   左明非极力控制着怒火,一字一顿地温和开口:“喻大人身染重疾不能起身,恐怕不能接旨,还请陛下重新定夺。”   “臣接旨。”喻勉的声音从大殿外传来,不计其数的目光落在喻勉身上,他身着朝服形色坦然地走进大殿,走到潘笑之身旁,然后双手郑重地接过圣旨。   左明非看似平静地站着,他唇角带着几分冷淡的笑意,死死地盯着喻勉的背影。   喻勉对景熙帝俯身行礼:“微臣见过陛下,臣因病未曾参加陛下的登基大典,还请陛下降罪。”   季颂寰顿了下,场上的气氛十分微妙,这对他甚至对整个朝堂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独断专横的权臣离开朝堂,光风霁月的贤臣留下辅佐。   但季颂寰久久不能回神,因为他从喻勉那不卑不亢的身形中能够看出,喻勉为了这一刻似乎等了很久。   季颂寰缓缓道:“爱卿…大病初愈,朕心甚喜,再者完成先帝遗愿出使图戎,还要有劳爱卿,爱卿当保重身体。”   念诏书的官员望着诏书上季颂寰任命左明非的官职——这官职分明和喻勉的一模一样,这可如何是好?   他犹疑地看向季颂寰,低声道:“陛下,这…”   季颂寰不动声色地按下诏书,勉强笑了笑,温声道:“自先帝驾崩以来,诸位大人夙兴夜寐,劳心劳力,今晚宫内设宴,一为犒劳诸位,二为…为喻卿送行。”   “臣等遵旨,多谢陛下。”   散朝后,素来恭敬守礼的左大人怫然离开,连宫宴也不曾参加。   望着左明非冷淡的背影,喻勉眸光微闪,他轻哼一声,这被蒙在鼓里的滋味,左三也合该尝上一尝。 第154章 不欢而散   满身醉意地回到府中, 喻勉并未发现左明非的身形,听府中下人说,左明非从早上上朝后就未再回来, 喻勉低笑一声, 他颇为头痛地揉了下眉心,估摸着左三气得不轻。   喻勉再次出门, 街市仍旧热闹, 新皇登基,四处载歌载舞, 百姓脸上洋溢着笑容, 似乎在迎接着盛世将至。   喻勉在闹市外围站了片刻,然后往左府的方向走去。   他动作利索地翻墙入院, 在落地时因为醉意稍微打了个趔趄,稳住身形后, 喻勉稍微松了口气,他一边嫌弃左府的道路不平, 一边暗自庆幸自己这幅样子没被人瞧见。   喻勉动作潇洒地转身,然后微顿,在他身后,左明非坐在亭子里,身前摆着一张古琴,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喻勉,留意到喻勉略显僵硬的模样,左明非眉梢微挑,仍旧不发一言。   喻勉:“……”   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负手而立, 片刻后,他朝左明非走去, 声音如常道:“为何不回家?”   “喻兄这话没道理,这里才是我的家。”左明非漫不经心地回应,他指尖轻轻扫过琴弦,古琴发出几声似是而非的音调。   喻勉顿了下,然后低着嗓音说:“憬琛,别闹。”   “我有资格闹吗?”左明非垂眸拨弄着琴弦,弦声低缓沉闷,伴随着不再明朗的人声,“说到底,我与你名不正言不顺,你不把我当自己人也是应该。”   喻勉走到左明非身边,他半蹲下/身子,伸手覆盖住左明非的手背,耐心道:“你明知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到底要做什么!”左明非蓦然抬眸,他周身的气息不再平和,爆发出的内力将古琴掀翻在地,古琴顿时四分五裂。   喻勉的发丝被掀动,但他没有动,扑面而来的威压也没有伤到他。   “喻勉,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就是个笑话?”左明非盯着喻勉,怒气让他眼中泛起血丝,“你轻而易举就能打乱我经营的一切,你想证明什么吗?证明我永远也赢不过你?看着所有人被你算计在手中,你是不是很自得?”   喻勉沉默片刻,稳当开口:“你如此生气,是因为我算计了你?还是因为看着我即将赴险自己却无能为力?”   左明非一口气堵在胸口。   喻勉握住左明非的手,他拇指轻轻划过左明非被琴弦割伤的指尖,稍显漫不经心道:“你也知道北岳是虎狼窝,你现在体会到我被你算计时的心情了?你不愿看我赴险,难道我就愿意看你赴险吗?”   左明非反握住喻勉的手,由于用力,他出血的指尖在喻勉的手背上蜿蜒出血迹,他盯着喻勉道:“喻大人惯会巧言令色。”   是。   也许。   喻勉不忍心看他前往北岳。   但是,仅仅如此吗?   左明非不相信。   喻勉心疼他是真,厌恶朝廷也是真,这和喻勉厌恶朝廷,却仍要回来争权夺势一样矛盾。   喻勉少时潇洒不羁,驰骋在疆野之间,对京城的纸醉金迷最是不屑,后来物是人非,十年间他如同行尸走肉般颠沛流离,到最后冤案昭雪回到京城,尽管用一手遮天形容他也不为过,但左明非知道,喻勉对这个鸟笼一般的地方厌恶透了!   朝廷对喻勉来说像一片荆棘困境,他凝视这个带给他不幸和痛苦的地方,然后嗤之以鼻,他要不容置疑地掌控这个地方,就像蔑视他曾经的苦难,纵然被扎得鲜血淋漓。   现在,喻勉要离开了。   他会回来吗?   左明非不敢赌。   喻勉忍不住皱眉:“左三,我被你下了千日醉卧床数日也未曾同你置气,你讲讲道理。”   “你当然不会同我置气,因为从我算计你那一刻开始,你也开始算计我了,不…你远比我要过分,你眼睁睁看着我,看着我谋划了一场笑话。”左明非注视着喻勉:“你自负极了。”   “大局已定,我们相处的日子不多了,你确定要一直同我这般?”喻勉放轻声音,安抚道:“憬琛,这不过是我们之间惯常的较量,你我之间不分胜负,我答应你我…”   “不。”左明非打断喻勉,淡淡道:“大局已定?兄长莫非忘了我是陛下的什么人?”   喻勉不以为意道:“留个豺狼在身边?还是留下自己最亲近的人?小皇帝心中自然有数。”   左明非忍不住攥紧掌心,他愈发气愤和无能为力——喻勉洞察了所有人的心理。   “倘若你卧病在床,陛下是否还会强人所难?”左明非面无表情道。   喻勉轻笑一声,他望着左明非,宛若在看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你还想用千日醉?”他道:“我不会再上当…唔!”   面对急速而来的剑影,喻勉后仰躲开,之后飞快闪身离开亭子,他皱眉望着剑的主人,叹气:“左三…”   左明非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剑影再次袭来,喻勉抬手格挡,他身上只有暗器,可他又不能真的伤了左明非,虽说左明非看起来是真的想伤他,但喻勉还是将飞镖藏于袖口之下。   喻勉有些头疼,因为左三动真格的了。   左三是真的想重伤他让他卧床不起。   凌霜剑意夹杂着熟悉的威压扑面而来,喻勉眉心微动,心中有些无奈的憋屈,先时为了救左三他给左三输了不少真皮,显而易见,这些枯木逢春的真气已经左三收为己用,并且用喻勉惯常的招式,将这嚣张的真气缠绕在剑身之上,直冲喻勉而来。   喻勉挥袖反压,他沉声道:“憬琛,你先冷静一下。”   左明非眸光冷淡,他催动着凌霜剑与喻勉抗衡。   他这一生,除去少时的生离死别,步步为营,运筹帷幄,该报的仇该走的路,从来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从未强求过什么…   就算是喻勉,他原本也只打算远远望着。   可是…   可是!   是喻勉在他失忆时撩拨他!   是喻勉执意让他想起他!   是喻勉执意救下他。   出使北岳像是看不到黎明的黑夜,左明非有把握回来是因为京城有喻勉,那喻勉呢?纵然上京有左三,可京城同时也是喻勉的厌恶之地。   况且喻勉在北岳恶名远扬,十余年前的少年将军是北岳十三部的噩梦,现下喻勉出使北岳,不正是狼入虎口?   左明非绝不允许喻勉有任何闪失。   这么想着,左明非更加狠厉地催动内力,凌霜剑突破喻勉的屏障,直直地冲向喻勉的右侧胸膛。   喻勉定定地望着疾驰而来的长剑,一切在他的眼中慢了下来,他能看到凌霜剑的孤绝,也能看到左三眸中的光影。   像是当年他教完左三箭术即将回边疆之时,他在马上意气风发地望着还是少年人的左三,左三眸中满是浓厚的不舍和留恋。   喻勉缓缓呼出口气——他动摇了。   人生能有几个十几年?   喻勉行云流水地收起内力,任由长剑孤绝而来,他缓缓闭上眼睛,心想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解开千日醉,起码不用被左三再捅一剑。   “哐当”一声,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喻勉意外地睁开眼睛,看到凌霜剑在主人骤然收手后落在地上,发出溃不成军的铮鸣。   左明非转身,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似冷静道:“你走吧,倘若你有命回来的话…到时候再说。”   喻勉望着左明非的背影,道:“是不是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想听。”   “是。”   “……”   等左明非离开后,喻勉才收回眼神,这么一闹,他的醉意清醒不少。   喻勉百无聊赖地坐在台阶上,耳边传来一声冷嘲热讽:“自作自受。”   喻勉侧眸看去,看到了抱着手臂靠在假山上的左萧穆,他冷冷瞥了左萧穆一眼:“与你何干?”   左萧穆难得带着几分轻松地说:“当然与我有关,你马上要走了,我弟弟也能回家了,我自然高兴。”   喻勉冷呵,不以为意道:“当心乐极生悲。”   “应当是皆大欢喜。”左萧穆挑眉道:“知道你要走,朝臣们无不眉开眼笑,都道朝廷的乌烟瘴气能肃清了,甚至有好几家的大人都向我递来了家中女眷的画像,你说憬琛也老大不小了…”   “滚开。”喻勉不耐烦地用肩膀撞开左萧穆,自顾自地离开。   左萧穆却突然扳住喻勉的肩膀,“但憬琛心中只有一人。”   “喻行之,身为兄长,我多谢你替憬琛前往北岳,同时我也请你…一定要回来。”   喻勉终于忍无可忍地嗤了声,“是什么让你们感觉本官是去找死的?”   左萧穆:“……”他就多余煽情。   喻勉又冷哼一声,“左三与我不同,他身边还有你们,我自然比他轻便,还有,我并非是替他做什么,我有私心,用不着你在这里说违心之言。”   顿了下,喻勉还是有些在意地威胁:“至于那些女眷的画像…你若不想让我与左三的事情在大周境内传得沸沸扬扬,就老实地还回去,今生今世,左三只能是我的,你若敢找人乱他的心,即便我远在北岳,也有办法让你们左家身败名裂。”   左萧穆:“……”   他不赞同地看着喻勉离开的背影,心道这么霸道的人,憬琛到底看上他哪里了? 第155章 与妻书   由于三日后要出使北岳, 丞相府中上上下下忙成一片,各种文书帖子让喻勉看得头晕眼花,偏偏耳边还有人吵嚷个不停。   凌乔像只苍蝇一样围在喻勉身边, “主子!让我跟着你吧, 我不想留在京城,我要跟你去北岳, 求求你了, 让我去吧。”   喻勉言简意赅道:“滚。”   凌乔:“凭什么凌隆能跟着你去?”   凌隆皱眉道:“凌乔,怎么跟主子说话的?”   凌乔红着眼睛固执道:“为何不带我去!”   “用不着那么多的人。”喻勉不耐烦道:“要么滚回书院, 要么留在京城, 你自己选。”   凌乔反应很快,他悻悻然道:“…我不要念书。”   凌隆语重心长道:“阿乔, 重京危险,公子身边需要人保护。”   凌乔半信半疑地看向喻勉, 喻勉微微颔首,道:“你素来靠谱, 我相信你能保护好左三。”   凌乔拍着胸脯道:“属下定不辱命!”   喻勉抬了抬下巴:“去吧。”   等凌乔离开,喻勉才看向凌隆,淡淡道:“你满意了?”   凌隆恭敬道:“多谢主子成全。”   喻勉道:“本官所言非虚,若你愿意,可以带你弟弟回书院, 本官身边不缺人手。”   凌隆坚定道:“属下只愿跟随主子左右。”   “嗯。”喻勉点头,随后道:“交代下去,暗卫之中,有想回书院的可以回去, 不想随本官出行的,就继续留在重京, 你去处理。”   “遵命。”   等院子里只剩下一人,喻勉才道:“下来。”   无人回应。   喻勉啧道:“你再磨蹭片刻,我就打断你的腿。”   阿宥动作利索地从房顶跳下来,然后憋屈地瞧着喻勉。   喻勉无视他的眼神,主动道:“近来事多,没空管你,还未曾问你,为何回来?”   阿宥不痛快道:“回山途中遇到北岳羔子了,我担心他们对大周不利,就想着看看,看着看着就不得不管了,然后就回来了。”   喻勉冷淡道:“大周的事与你何干?”   “你不是周人?父皇不是周人吗?左师父不是周人吗?潘先生不是周人吗?”阿宥气冲冲道:“你说与我何干?我只认识你们这些人。”   喻勉道:“后日启程,你随我一道离开…”   阿宥欣喜道:“好啊!我陪你去北岳。”   “…我顺路送你回山。”喻勉把话说完。   阿宥顿时蔫儿了,他道:“我不回山!”   喻勉眯起眼睛,威压扑面而来。   阿宥说:“师父,我是人,在山上活不下去了。”   喻勉收起压力,“……”他面无表情道:“大好河山,你就不能四处走走看看?”   “师父,我回山的路上都是流民,他们跟我以前一样孤独,但我身边有我狼母,他们什么都没有了,师父,你这次去北岳,战事能停吗?”阿宥认真询问。   喻勉闹心地瞥了眼阿宥,这孩子哪里来那么正义感,他说:“能,但大概要很久。”   阿宥思索片刻后,说:“我也要去打仗,把仗打赢了,就没有流民了。”   喻勉:“想要百姓安乐,和平还不够,内政也要兼修。”   阿宥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喻勉言简意赅道:“就是要小废物当好皇帝。”   阿宥眼睛一亮,恍然大悟道:“怪不得父皇临终前说要我保护小废物两年,原来是为了大周考虑。”   喻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   他忍不住冷笑出声,皇帝不愧是皇帝,还真是会物尽其用,知道阿宥做不了季颂寰的磨刀石了,就转向让阿宥保护季颂寰。   不要脸。   喻勉沉吟:“你不愿意的话…”   “我愿意,师父,你们都在为了大周努力,我也想跟你们共同完成这件事情。”阿宥赞叹道:“父皇真是个好皇帝。”   喻勉想了想,还是说:“阿宥,你不是先帝的亲生儿子。”   “我知道。”   “这件事原本就跟你没什么关系…你知道?”喻勉微愣。   阿宥点了下头,他随意笑笑:“我被丢到山林中时已经能记事了,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但清楚绝不会是父皇。”   “可是父皇对我太好了,就连带我出山林的潘大人都害怕我,父皇却对着特别耐心,他任由我咬他一口,教我放下戒备,师父,我半狼半人,能察觉到危险,所以才在初次见你时攻击你,但父皇身上没有这种危险性,我能感觉到,他厌恶自己。”   喻勉索然无味道:“我没时间听你们父慈子孝。”   阿宥笑了笑:“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我接受的‘好’都是真的,师父,我不可能再回山林了,我要和你们一样。”   喻勉怔然看了阿宥片刻,随后拿起石桌上的酒杯,递给阿宥,缓缓道:“庆祝你,长大成人。”   阿宥愉悦地接过来,对喻勉说:“你放心,我保护小废物,还保护师母。”   喻勉心道,小白痴还是先保护好自己吧,他对阿宥说:“真能耐。”   阿宥挠挠头,狐疑地看向喻勉:“…你是在夸我吗?”   喻勉轻笑一声,颔首道:“也没那么白痴。”   阿宥不胜酒力,没多久就醉了。   喻勉拎起他打算将人扔回卧房,阿宥不舒服地动了动脖子,他努力睁开眼睛,抱怨:“你就不能背我吗?”   喻勉不近人情道:“你会吐我身上。”   阿宥认命地垂下脑袋:“那你还是拎着吧。”   喻勉似乎笑了一声,他最终还是将阿宥背回了卧房,其实阿宥留在重京也好,起码有左三照应。   只是左三…   喻勉微叹出声,走之前他还能哄好左三吗?就算要哄他也得先见着人,左三现在根本不见他。   三日后,使团应时而出,左明非称病不出,他直挺挺地坐在凉亭里,听着那响起的鼓声。   阿宥从凉亭上倒挂着,伸出脑袋:“我师父要走了。”   左明非应了声。   阿宥不乐意道:“你为何不见他,他都来了十几次。”   “让他知道我在生气。”左明非如实道。   阿宥更加不乐意了:“那我师父走的多不安心。”   “……”这话不太吉利,左明非微叹出声,他兀自想,让喻勉知道他仍在生气,兴许…喻勉就会急着回来哄他。   阿宥转了转眼睛,然后从凉亭上下来,递给左明非一封信:“好吧,反正我也不明白,这是师父留给你的。”   信封上只有四个字——吾妻亲启。   左明非原本不想理会,可是双手不听话,他故作冷淡地展开书信,入目便是喻勉磅礴硬朗的笔迹——   “卿卿吾妻,见字如晤。”   “当汝见此,吾已去矣。”   “君虽不见,然吾知君不舍。”   你虽然不见我,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   “余知汝尚怒,但使余言。”   我知道你仍然在生气,但请让我说下去罢。   “陛下纯良,实乃大周之福,其需忠臣良将佐之,并非吾所能为也,故非君不可。”   “吾前所黜官员,君可复用,其愤怨于吾,必臣服于君,如此朝廷上下一心,指日可待也。”   “此番奔赴北岳并非虚动,余慎虑之,需得亲至,余知汝所忧,然请信之,余有克敌之计。”   “憬琛吾妻,余少时顽劣,家中长者奈何不可,将余放去边疆,幸遇恩师授以武艺,又得良友志趣相投。”   “还至京师,初见君颜,如见春阳暖月,然其年少,但觉汝佳,心动自不知。”   那次回到京城,与你的初次见面,我好像看到了世上最美好的景色,然而当时年纪小,只是觉得你很美好,心动而不自知。   “念往昔之光阴,短则令好。余闲而思之,若岁月静好,亲友尚在,世事定然不同于今日,吾能胜于今矣。”   想起从前,光阴短暂却美好。我闲下来的时候会想,如果悲剧从未发生,故去的亲友都在世上,一切都会比今天要好,我们也会有更好的开始与结局。   “忽而梦醒,惊觉师友故去多年,兀自感怀惆怅,幸而有君伴余左右,余不胜心喜。”   美梦惊醒之时,我会突然想起老师和思之死去很多年了,躁动不安时常围绕在我的心头,如今幸亏有你在我身边,我总是忍不住庆幸窃喜。   “本欲孑然一身,幸而遇君,余知君之情切,恰如余情系于君。余虽恶京师,然君为余独之所念,故以君在,余当爱屋及乌,千山万水,虽远必至。”   我本做好了孤独终老的打算,幸好遇到了你,我知道你对我情真意切,就像我对你一往情深。我虽然厌恶京城与朝廷,但你是我在这里唯一的念想,所以只要你在那里,我也只好爱屋及乌啦,即便隔着千山万水,我也会不远万里地回到你的身边。   “憬琛吾妻,书未尽情,余候面叙,情真体己之言,留待来日必附于君耳,余窃窃说与君听。”   “喻行之亲笔。”   信的最后,喻勉仍旧不忘调戏左三——   还有许多甜言蜜语没有说出口,那就等到我归来之时,在你的耳边悄悄说给你听罢。   “喻勉…”   左明非骤然起身,夺门而去,阿宥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左明非离开,“师娘!你去哪儿?这个时间我师父已经离开了啊——”   左明非策马来到城门口,送行之人已经打算打道回府了,就连季颂寰也从城墙上下来了,他看到左明非颇为惊讶:“先生…为何这时候才来?喻大人已经离开了。”   左明非眼中一片焦急,当着朝臣与陛下的面,他不能为了儿女情长追出城去。   冷静,冷静。   左明非调整呼吸,尽力克制住波动的情绪,下马行礼:“臣参见陛下。”   季颂寰扶起左明非,“先生不必多礼。”   “臣今日翻阅卷宗,发现城池年久失修,正想着亲自查勘一番,没想到陛下也在这里。”左明非面不改色地说。   季颂寰了然,他心中暗叹,既然先生舍不得喻大人,那方才为何不来相送?现在只能去城墙上看使团离开的身影,何苦。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左明非,给出台阶,“有劳先生了。”   左明非道谢过后飞快闪身,他迫不及待地登上城楼,他遥遥看去,使团只剩下缥缈的影子。   “……”左明非呼吸有些颤抖,左明非忍不住攥紧掌心,书信被他攥得皱巴起来,他眼眶犯热,死死地盯着虚无的前方,耳边只剩上下起伏的呼吸声,直到情绪归于平静。   是自己活该。   谁让他不来送别。   左明非闭了下眼睛,他紧紧攥着书信,心想,喻勉最好像信中写的那般…要不然…   “左三。”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左明非呼吸停顿,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蓦地回身,看到了在此等候多时的人。 第156章 惜惜   喻勉是个极为自负的人。   哪怕曾经低落到尘埃里, 他仍旧改不了他傲慢自负的本性。   就像此时此刻,他如此胸有成竹地在城墙上等着左三,他料定了左明非会顾全大局不能追出去, 又料定了左明非会来到城墙上找寻他的身影。   左明非怔然望着靠在城鼓胸有成竹的人, 喻勉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笑意,但望着左明非的目光却是极尽温柔。   左明非呼气的同时缓缓闭了下眼睛, “……”输了就输了吧, 他哑声开口:“你不是启程了吗?”   喻勉的目光陡然黯淡下来,他声音低沉宛转道:“家妻余怒未消, 岂敢一走了之?”   左明非没忍住扬了下唇角, 但眼中却氤氲出水汽,“花言巧语。”   喻勉朝左明非一步一步走近, 为自己辩解:“我分明是真心实意。”   左明非忍无可忍地奔向喻勉,喻勉张开手臂迎上去, 两人重重抱在一起。   喻勉搂住左明非的肩膀,他低声诉求:“别再生我的气了。”   左明非的脸颊蹭着喻勉的耳朵, 他颓然道:“我只是气自己。”   “那你还是气我吧。”喻勉扶住左明非的肩膀,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睛,说:“别气自己。”   左明非心中仍然闷气,但面对着喻勉,他再也发作不起来了, 他只是用力望着喻勉,想将喻勉此时此刻的样子印在脑海中。   不期然的,喻勉提出一只竹笼,粉白色的蝴蝶在竹笼里悠闲的煽动翅膀, “给你看个好玩的。”喻勉有意逗人开心。   左明非微愣:“蝴蝶?”   这个季节哪里来的蝴蝶?   “南疆的小玩意儿。”喻勉说:“叫作信蛊,早年我赴任时经过南疆, 偶然间得了这个东西,想来稀罕便留着了,前几日在仓库中翻找出来了,给你玩罢。”   “……”左明非犹豫地接过竹笼:“这算是离别礼物?”   “是定心丸。”喻勉翻开衣袖,给左明非看自己手臂上的蝴蝶印记,“这是信蛊的蛊母,子蛊在你手中,只要蛊母不死,子蛊便也会保持生机,这样你就能随时随地知晓我的安危。”   左明非盯着竹笼里的蝴蝶,又看向喻勉的手臂,最终注视着喻勉认真的脸庞,他听到喻勉说:“左三,我答应你,我会平安无恙地回来,到那时…”   思索片刻后,喻勉笑了笑:“到那时,任君处置。”   左明非没忍住轻笑出声,同样的话他不久前才对喻勉说过,眼睫盈润,他抬手拂去喻勉胸膛的褶皱,哑声道:“你索性将你没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不许再花言巧语。”   “没什么可说的了,信中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喻勉抱住左明非,收紧双臂:“让我再抱一会儿。”   左明非回抱住他:“你是不是忘了白姑娘?”   喻勉又笑了下,“她?她本事大的很,无需人操心,此次出使我并未告诉她,等她赶回重京,想必我已经到边境了,不过她保不准会迁怒你,就劳烦你替我受着了。”   “迁怒我?”左明非若有所思地重复。   喻勉摸了下左明非的侧脸,玩笑道:“她定是觉得我是为了你才出使的。”   左明非反问:“莫非不是?”   喻勉莞尔:“…倒也是。”   “花言巧语。”左明非唇角微扬。   “你不爱听吗?”喻勉微叹。   左明非忍不住凑近,他打量着喻勉眼中不加掩饰的笑意,认真且眷恋地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阿勉…笑起来很好看。”   可惜,前半生能让喻勉笑的事情少之又少。   喻勉垂眸落在左明非的双唇上,他若有若无地靠近,蹭着左明非的唇瓣,语调低沉悠缓:“还是待我归来再笑于你看罢。”   左明非眸色微红,他一口咬住喻勉的下唇,发狠似的亲了上去。   勤政殿   季颂寰坐在书案后面平心静气地披着奏折,阿宥忽地从房梁上倒挂下来,嘴角噙着痞笑:“哎!你就不担心你先生跟我师父跑了?”   季颂寰抬眸看了眼阿宥,然后笃定道:“不会。”   “哼,我可是亲眼看着左师父跑出去的。”阿宥使坏道:“人家夫妻俩情深义重,哪里是你一个外人比得了的。”   季颂寰顿了下,没有回应。   看季颂寰不搭腔,阿宥也觉得无聊,但他答应过父皇要保护季颂寰,那就要时刻守在季颂寰身边,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荡来荡去。   季颂寰被他晃得眼睛疼:“…你不累吗?”   “你以为我是你?”阿宥轻蔑道,然后他腰部用力挺起,一个翻转便稳稳地落在了地上,随即冲季颂寰得意地扬起眉梢。   “殿下,不可在陛下跟前无状。”左明非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阿宥回身,看到了左明非不疾不徐地走来,“臣见过陛下,见过王爷。”他俯身行礼。   季颂寰搁置手中的折子绕到桌前,亲自扶起左明非:“先生快快起身。”   “多谢陛下。”左明非拱手微笑。   季颂寰留意到左明非唇上的创口,“……”   怎么看都有些…不大正常,思及喻勉平日的行事作风,季颂寰倒是能猜出来这创口的来由。   喻勉荒唐便也罢了,先生怎么还…还如此呢。   阿宥头一歪:“左师父,你嘴巴破了。”   左明非随和地笑了下,简单道:“许是磕到哪里了。”   比如某人的牙齿上。   阿宥严肃道:“不是,这才不是磕的。”   左明非挑眉:“……”阿宥还有这眼力?喻勉平日都教了他什么?   季颂寰倒是比左明非还紧张,他忙道:“胡说什么?这分明就是磕的。”   左明非:“……”   “才不是。”阿宥眯起眼睛,一幅了然于心的做派,他义正言辞道:“这分明是上火后被咬烂的水泡!”   季颂寰:“……”   左明非:“……”   阿宥振振有词道:“左师父,承认思念我师父很难吗?你都急出来水泡了,早知如此,你还不如见我师父一面。”   季颂寰难以言喻地打量着阿宥,心想喻勉为何不把这呆头鹅带走?   左明非沉吟:“王爷…果然聪慧。”   阿宥得意道:“那当然,您也不看看我师父是谁。”   左明非思索片刻,再次提醒:“只是王爷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今时不同于往日,若被有心之人寻着过错,麻烦也会接憧而至…”   “无妨。”季颂寰冷不丁地开口,他和声道:“父皇在时,阿宥便是如此,倒也不必改变些什么。”   左明非稍稍侧眸,“……”他看了眼季颂寰,季颂寰稍显不自在地错开目光,左明非心下了然。   在陛下心里,阿宥对于他来说始终是个隐患,与其将人约束起来循规蹈矩,倒不如由着阿宥的性子,若有一天,阿宥真的对他有威胁,也不怕挑不出人的过错。   阿宥不是先帝血脉这件事,喻勉并未告诉左明非,水至清则无鱼,世上的许多事,原本就不需要太清楚。   左明非心中虽然偏向季颂寰,但也会如喻勉所愿,保护好阿宥。   同时让季颂寰心有所忧也并非全无益处,毕竟帝王一旦高枕无忧,那便会有新的麻烦,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句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左明非微微一笑:“陛下说的是。”   季颂寰:“先生来此可有要事?”   “确实,臣有些事想请示陛下。”   君臣落座,皆是端方儒雅,像是山河动荡过后的粼粼波光,沉静而可靠。   一个月后,北盘关外,以喻勉为首的使团终于抵达边境,使团共百余人,他们行进在通往军营的路上,披雪迎风,宛若一把蓄势待发的冰刃,直指北岳的苍山草原。   喻勉眯眸看向远方,心思捉摸不定。   烽火狼烟缠绕在不远处的战场上空,打破了冬日的死寂,血腥气和硝烟弥漫开来,声势浩大的厮杀声如同鬼哭狼嚎般缠绕着这个如同地狱的地方。   凌隆攥紧缰绳,担忧道:“若是战事持续,我们如何在约定的时间内到达图戎?”   喻勉道:“这要看眼前这仗能否拿下了。”   “弈王同克烈部的丹利单于已经僵持三个月了。”凌隆思索道:“说起来,这丹利单于与弈王还有血仇。”   当初北岳步兵偷袭上京时,季随舟曾亲手砍了丹利单于呼衍庆的弟弟呼衍忽。   奔波数日而有些无聊的喻勉此时颇有些看戏的意味:“呼衍庆亲自将弟弟送到大周境内时,就该料到他弟弟是有去无回,看来同室操戈的例子不止发生在宫中,只是等到呼衍忽真的死了,呼衍庆才想起来手足情深,未免有些可笑。”   凌隆不语,他当然听得出来喻勉是在讽刺皇室那虚伪可笑的亲情,虽然主子嘴上没分寸,他可是有分寸的。   喻勉一行人首先到达军营,前来接待他们的人是喻勉曾经的副官秦将军,秦将军见到喻勉很是激动,“末将参见大人!”   喻勉赶在秦将军行礼之前扶起他,“秦将军使不得,你我同朝为官,那便如同亲兄弟一般,将军这样倒是客气了。”   秦将军惊讶不已的同时备觉感慨,喻大人何时变得如此谦逊了?所谓近朱者赤,看来喻大人同左大人在一起久了,人也变得谦和了。   凌隆看得清楚,主子如此随和,无非是因为如今他的官职低于秦将军,按照礼节,应是主子给秦将军行礼,只是主子约摸不愿意,这才同人做起了“亲兄弟”。   秦将军兴奋地握住喻勉的手臂,“大人!方才传来捷报,弈王殿下生擒丹利单于,如此一来,克烈部不得不受制于我们!”   喻勉也觉轻松,他颔首道:“果真是好消息。”   凌隆叫好道:“是啊,只要我们以丹利单于为人质,就不怕克烈部不退兵,只要克烈部退兵,使团定能在约定的日期内赶至图戎。”   秦将军喜上眉梢道:“今晚定要好好庆祝一番,一来为将士们庆功,二来为使团接风洗尘。”   喻勉的目光从秦将军缠着绷带的左臂上滑过,语气认真道:“那便有劳将军。”   “报——”   大帐外,士兵匆匆来报:“秦将军不好了!吴将军同王爷吵起来了…”   喻勉不明所以地看过去,秦将军见怪不怪地同喻勉解释:“吴懿将军资历深,王爷年轻,一老一少,难免起些争执,大人不必担心。”   士兵接着把话说完:“弈王在两军阵前,砍了丹利单于的脑袋。”   秦将军登时大惊:“什么!” 第157章 大礼   喻勉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心中惋惜此一去,约摸许久都喝不上大周的茶了,在他面前, 秦将军和一众军官急得团团转。   “这可要如何是好?”   “丹利单于在克烈部如有威望, 如今弈王当着克烈部全军的面砍了丹利的脑袋,克烈部必定大乱, 群起而攻之也说不定, 可是这仗不能再打了啊。”   “若再打下去,喻大人此次出使还有何意义?”   “现下前方道路被堵, 喻大人前往图戎都是件难事。”   “弈王此番太一意孤行了!”   “毛头小子!仗着打过几场胜仗, 和他手下那群兵简直无法无天!”   “此言差矣…”   “他连吴懿老将军都不放在眼里。”   秦将军将目光投向喻勉,询问:“喻大人, 依你之见,现下要如何是好?”   喻勉放下茶杯, 稳当回应:“本官不同军营之事,实在不便插手。”   诸位:“……”   有人哼道:“有的人怕是早就同弈王处成一伙了。”   喻勉不以为意地勾了下唇角。   凌隆上前一步, 冷声道:“将军慎言。”   “本将说错了吗?弈王胡作非为的军资器械哪一样不是喻相替他筹谋的?喻相在上京作威作福,弈王便在边境横行霸道!敢问喻相,你们二人是何居心?”久居沙场的将军情绪激动,忍无可忍地逼问喻勉。   喻勉一撩眼皮,“将军抬举了, 本官已非丞相。”   “……”质问的人不由得一哽,仿佛一铁拳砸在了棉花上。   秦将军头疼道:“宁靖兄,莫要迁怒旁人了,喻大人若真是居心不良, 便不会出使图戎了,至于殿下, 唉,殿下虽然冒进,可北盘关确实是殿下打下来的…”   “可是撑不住了!”宁靖吼道:“秦恤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手下的士兵哪一个不是面黄肌瘦伤痕累累?连年征战,即便粮草器械充足,可将士们是人啊!他们也是爹生娘养的,他们的命不是命吗!真的…不能再打了。”   “此番擒获丹利本是个讲和的好时机,可季随舟他娘的把这个时机一刀砍没了!他就是个疯子!老子现在就去砍了他!”宁靖气愤地往外冲去,被几个军官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喻勉蓦地出声:“宁将军觉得讲和是件易事?”   “总不会难过冲锋陷阵!”   “可若涉及到赔城割地让利,将军该如何做?”喻勉目光沉静地问。   宁靖顿了下,失控的情绪渐渐回笼,他沉声道:“自然是不赔,不割,不让!”   “好一个不赔不割不让。”喻勉起身,走到宁靖身边,伸手扶起他:“这也是本官此次出使的底线。”   宁靖皱眉:“…可是现在前方大乱,若想到达图戎,必定要通过克烈部的包围,如今克烈部定然不会放使团通往图戎,大人又要如何做?”   喻勉望向帐外,似乎在等待什么。   与此同时,帐子被人大力掀开,有人裹着血腥气,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他直直地走向喻勉,抱拳道:“喻大人。”   “温小世子,好久不见。”喻勉颔首。   温言侧身让出道路,以手作请状,高声道:“弈王殿下请使团出行,诸位请随我来。”   喻勉:“有劳。”   秦恤愣了愣:“现在就启程?可是前方战事刚结束,使团还未休整…”   “无妨,既是殿下相邀,我等岂有不去的道理?”喻勉出声,他看向秦恤,行了个告别礼,“秦将军,后会有期。”   秦恤严肃道:“…寺卿大人,珍重。”   使团跟随温言来到北盘关城门前,战事并未结束,强弩之末的两方军队仍在混战。   克烈部因为主将被杀恼羞成怒,反抗更加猛烈,大周军队在季随舟不管不顾的冲杀下被激起层层血气,杀意在体内叫嚣,大周的玄甲兵宛若夜间潮水,不断吞噬着来自草原的灰色——   此战,季随舟要彻底摧毁克烈部的主力。   喻勉一眼便看穿了季随舟的打算,此举若成,可保边境几年安稳,也可将大周置于此次议和的主动地位。   若不成,大周损兵折将无数,只会在之后的战役中任人宰割。   “看来是我老了。”沧桑沉重的声音在喻勉身侧响起,喻勉回头,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吴懿,“吴兄。”喻勉颔首。   “行之,你来了。”吴懿跟喻勉打了声招呼,接着他看向军队最前方浴血奋战的身影,目光十分复杂。   喻勉知晓他心中感慨,眼神落在吴懿的头发上,轻松道:“可见这边境风雪之大,吴兄的头发竟被染白了一半。”   吴懿哼笑一声:“行之莫要开玩笑了,是我等老了,该让位与年轻人了。”   “吴兄正值壮年,何必如此悲观?殿下年纪尚轻,需要吴兄时时提点。”喻勉道。   吴懿挺了挺胸膛,“这倒是,弈王秉性执拗,若非他不让本将冲锋陷阵,此刻老子定要好好砍下几个羔子的脑袋,祭奠我大周儿郎。”   喻勉勾起唇角:“吴兄还是坐镇后方罢。”   “对了。”吴懿令人端出一个华贵的盒子,意有所指地对喻勉道:“这是殿下送你的出使贺礼。”   喻勉将手放在盒子上,无意识地敲动盒子,猜到了里面装的什么,“再好不过。”他说。   “行之,前路漫漫,自当珍重。”吴懿严肃道。   战场之上,在大周士兵遍布的前方,被留出一条足够使团前进的安全道路,这条道路悠长深远,通往一望无际的北方。   血气和硝烟之中,使团徐徐前行,喻勉持节策马行驶在使团最前方,屹立在寒风中的旌旗猎猎作响,终于,喻勉同奋战在前端季随舟对上眼神。   季随舟原本冷漠的脸上蓦地浮现出一抹畅快的笑意,他挥刀斩去敌人脑袋,高声喊道:“山高水远,自行珍重,我等戍守在此,静候诸位佳音,愿诸位凯旋而归。”   跟随在季随舟身侧的少年士兵们欢呼且兴奋地喊道:“静候佳音,凯旋而归!”   “静候佳音!凯旋而归!”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送行祝贺,城墙之上,霸气磅礴的鼓声应时而起,震天动地之声似乎要响彻到北岳境内。   喻勉微顿,凝眸望去,看到吴懿老将军手持鼓锤,英姿勃勃地为军队,为使团擂鼓助威。   喻勉同整个使团在踏入北岳境内之前回身,对军队,对大周,郑重而肃穆地行了一个拜别礼。   图戎部   头发花白的阿史那可汗听到手下的通传,眉头不由得隆起。   底下年轻的卷发青年怒道:“父汗,他们简直欺人太甚!大周是来讲和的吗?他们踩在克烈部的尸体上,还用军队相送,这是议和的姿态吗?这分明是下马威!”   阿史那可汗沉吟:“哥於丹,你太激动了。”   哥於丹眼中闪过精光:“父汗,不如我们趁机扣下使团,反正克烈部已经一蹶不振,图戎统一北岳是早晚的事,何必依靠大周?”   “不可。”站在角落的人突然开口,这个人正是此前与喻勉和左明非交手的阿史那.西朔。   哥於丹不屑一顾地嗤道:“你有什么资格讲话?从大周逃亡回来的败将就像是夹着尾巴的狗!”   听到小儿子对大儿子如此不逊的评价,阿史那可汗脸上也没什么不悦,只是淡声开口:“西朔,你有什么想法?”   西朔眉心微动,“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哥於丹打断西朔,嗤道:“有着汉人一半血统还真当自己是汉人了,西朔,优柔寡断可不是什么…”   “哥於丹。”阿史那可汗打断小儿子肆无忌惮的嘲讽,稍显不悦道:“先听西朔把话说完。”   西朔垂眸掩去眼中厉色,恭敬道:“回可汗的话,且不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句话,如今丹利单于已死,北岳群龙无首,虽说我图戎兵力强盛,可其余十一个部落未必没有称王的野心,若是他们联合起来,我们便没了胜算。”   “还不如假意与大周交好,借大周之手让其余部落心悦诚服,又或者…灰飞烟灭。”   阿史那可汗捋了捋自己的辫发胡子,陷入到了沉思之中。   哥於丹道:“父汗!大周的小皇帝刚刚登基,现在正是他们不堪一击的时候,只要我们乘胜追击…啊!”   短箭在哥於丹侧脸呼啸而过,削断了他的一缕卷发,“有刺客!”   “保护可汗!”   西朔迅速闪身至阿史那可汗身前。   “小王子说话真有意思。”   华丽厚重的帐帘被人从外掀起,伴随着低沉戏谑的声音,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缓步前来。   喻勉手中灵活地转着一把飞镖,目光逐一扫过在场之人,用图戎部的语言继续道:“要说不堪一击,贵部的防守才真的是不堪一击。”   哥於丹躲在侍卫后面,厉声质问:“你是谁?”   喻勉的目光与西朔交汇,但两人好似不认识一般,西朔垂眸挡在阿史那可汗身前,喻勉顺势看向皱眉的阿史那可汗,行礼道:“大周鸿胪寺寺卿喻勉,见过可汗。”   阿史那可汗一顿,他蓦地出声:“本汗见过你。”   喻勉挑眉。   阿史那可汗推开西朔,打量着喻勉说:“当年战场之上,崇彧侯身边的少年就是你吧。”   喻勉道:“可汗好眼力。”   阿史那可汗目光旷远,颇有些感慨道:“看来真的过去很多年了,你也老了。”   喻勉不以为意地笑了下:“是啊,我都老了,没想到可汗还尚在人世。”   阿史那可汗:“……”   西朔轻声呵斥:“放肆。”   阿史那可汗沉吟:“你可知你很失礼?你贸然前来,待到本汗兵卒赶来,你只有死路一条。”   “在下既然敢孤身前来,那便有余力自保,只是少不得要提醒可汗,此番议和是图戎部求来的。”喻勉目光阴沉道:“若可汗失信于大周,日后再想要合作,可是不能够了。”   阿史那可汗打量着喻勉不发一言,似乎在估计喻勉话中的虚实。   喻勉迎着阿史那的目光,唇角微微扬起,他道:“还有份大礼,想要提前送与可汗。”   阿史那可汗心存疑虑。   喻勉忽地将手中华丽的盒子朝阿史那可汗扔去。   盒子带着霸道的内力直冲向王座上的人,西朔急忙出手,挥拳打落盒子,盒子登时四分五裂,一个黑漆漆的东西滚落地上,引起一阵惊呼。   “人头!”   “是人头!”   “这是丹利单于…”   “丹利单于的人头!”   哥於丹怒道:“你太放肆了!来人呐将他给我…”   “哥於丹,退下。”阿史那可汗冷不丁出声。   哥於丹不满道:“父汗,他这是挑衅…”   “退下!”阿史那可汗沉声呵斥,接着,他亲自起身,便喻勉走来,放缓声音道:“寺卿远道而来,本汗有失远迎。” 第158章 怪人   使团来到图戎部已有几日, 阿史那可汗称病卧床,喻勉一行人被图戎部大王子阿史那西朔接待休整。   凌隆从箱子里找出狐裘,来到喻勉身边给喻勉披上, 两人一同出门, 喻勉问:“使团的其他人都歇下了?”   “嗯,都安顿好了, 没想到西朔王子看起来冷淡, 行事倒是个妥帖的。”凌隆回应。   喻勉说:“那是因为我们对他来说有利可图。”   凌隆裹紧身上的裘衣,皱眉询问:“主子, 若是阿史那可汗一直称病不见, 那可要如何是好?”   “继续耗下去对图戎没什么好处,我们有的是时间。”喻勉不以为意道。   凌隆点头称是:“那我们的计划…”   两人说的是汉话, 因此声音放得并不低,突然, 喻勉警惕起来,他一手制止凌隆继续说下去, 一边望向某处营帐,冷声道:“谁?”   凌隆迅速抽刀挡在喻勉身前,紧接着,一个略显狼狈的人影被人从营帐后面踹了出来。   “哎呦!”那人身影瘦弱,翻着跟斗趴在地上, 从他后面紧跟着两个图戎士兵,他们用图戎话辱骂着地上那人,还对地上的人拳脚相加。   喻勉能听懂他们的话——   “该死的奴隶!坏事的家伙!”   “和他的主人一样!身体里流着下贱的血。”   “不过是个看大雁的。”   “等到哥於丹王子继位,你和你主子就完了。”   喻勉出声:“住手。”   两名图戎士兵不屑一顾地抬头, 嚣张道:“周国来的汉人,不管你是什么身份, 我们内部的事情,你没资格管!”   喻勉微微眯起眼睛。   片刻后,随着起伏不断的惨叫声,两道身影像是投石机里的石头一样被扔了出去。   凌隆利索地拍拍手,转而走向瑟缩在地上的人,伸出了手。   地上的人缓缓爬起来,很小声地说:“谢谢。”   凌隆惊讶道:“你是汉人?”   “是的。”那人轻轻擦去唇角的血:“多谢二位大人替我解围,江四在此谢过二位。”   喻勉上下打量着这个人,冷不丁道:“既是汉人,为何在此?”   江四苦笑道:“小人家境贫寒,是被…卖到这里的。”   凌隆不适地皱眉:“太过分了。”   江四恭顺地笑了下:“时也,命也,小人习惯了。”   喻勉正要开口,忽地,一个女人着急忙慌地寻了过来,看到江四身上的伤势,她手足无措道:“阿四,他们又打你了?”   “柔宁公主,我没事。”江四随意笑了笑,然后看向喻勉和凌隆,解释道:“是这二位大人替我解了围。”   公主?   喻勉眉梢微挑,眼前的女子衣着朴素,没想到是位公主,阿史那可汗子嗣众多,想来受到忽视的王子公主并不在少数。   柔宁不安地看了眼喻勉,“……”她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   喻勉看出来柔宁的窘迫,便开口道:“见过公主。”   “多谢大人替阿四解围。”柔宁真诚地说。   江四看了眼喻勉,冷不丁地对柔宁道:“公主,西朔回来了吗?”   喻勉了然,想必眼前这个公主就是西朔最在意的姐姐,果然如传闻所言,姐弟俩人都不受重视。   柔宁皱眉道:“还没…不知道去哪里了,你也没找到他吗?”   江四摇了下头。   柔宁担忧道:“不会被哥於丹喊去了吧?”   江四安抚道:“公主别担心,我再去看看。”   “算了,阿四,我还是先给你处理伤口吧。”柔宁看向江四血流不止的额头:“等西朔回来看到你受伤了,定然会担心的。”   江四好脾气地笑道:“没关系,先找西朔要紧。”   两人告辞了,喻勉望着他们离开的身影,思索着江四话里话外透出的消息。   凌隆后知后觉道:“有些不对劲…主子。”   喻勉挑眉道:“哪里不对劲?”   “江四看起来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而且…而且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很眼熟。”凌隆拧着眉头费解道。   喻勉听不出意味地笑了声,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江四端方挺拔的背影,对凌隆道:“那就有意思了,一个汉人,见到同族应该先想到求救,但他看起来似乎不想让我们插手他的事。”   夜深人静,江四一脸平静地从僻静的营帐后方走出来,他随手将指节上的新鲜血液蹭在经过的营帐上,忽地,他停下脚步,将手背到身后,微笑道:“喻大人,这么晚了还不睡?”   喻勉站在江四的前方,好整以暇道:“夜晚是狩猎的好时机,阁下不也这么认为?”   江四低眉顺眼道:“小人听不懂喻大人在说什么。”   “你为何会知道我姓喻?”喻勉冷不丁地问,他将江四的反应尽收眼底,“还是说,你见过我?知道我是谁?”   “都说大周来了位踔厉风发的人物,小人自然知道。”江四回答得恰到好处。   喻勉迈着步子朝江四走去,江四忽然紧张起来,他原本想用身子挡住喻勉往后看的眼神,但又觉得无济于事,只好愈发低眉顺眼地站着,看起来无助极了。   喻勉打量着被江四刚刚手刃的两个图戎士兵,赫然是白日里羞辱过江四的人,喻勉并不意外地挑起眉梢,评价江四的杀人手法:“挺干净的。”   江四摸不准喻勉是什么意思:“……”   “白日里你突然发出动静,是发现了这两个人在跟踪我,有意提醒我们对吗?”喻勉虽是发问,但语气却是极为笃定。   江四缓缓松开攥着衣袍的手,语气平淡:“大人也太不谨慎了。”   喻勉轻笑:“无妨,他们听不懂。”顿了下,他闲散地看了眼不远处的尸体,“还知道将死人放在使团的营帐周围,你想营造出这两个人是使团杀的?好算计,毕竟白日里他们才冒犯过我。”   江四不吭声了。   “我一直在想,在图戎给大周传信的人会是谁?想必就是阁下了。”喻勉眸光微闪,缓缓道:“还是要称呼阁下一声…四王爷?”   重京   左明非坐在桌前,信鸽扑腾着翅膀落在他的手边,左明非停下动作,他温和地用拇指蹭了下信鸽毛茸茸的脑袋,然后解下它脚上的信件。   门外有人通报——“启禀丞相,圣上派人来传,使团已经安然无恙地到达图戎内部,除此之外,边境大捷,我军剿灭克烈部近五万人。”   “我知道了,回禀陛下,待我稍稍休整便进宫祝贺,下去吧。”左明非手上动作不停地解开信件。   使团的消息和喻勉的消息同时传来,怎么不算是双喜呢?   喻勉的信一贯秉承着含情脉脉的原则,和他这个人一点也不像。   左明非心中数落,却仍忍不住一遍遍地抚摸着有些被晕染开的字迹,脑海中闪过的是喻勉气定神闲潇洒挥毫的模样,但他又有些失落——喻勉尚且能给他寄来书信,他却不知道喻勉如今身在何处。   “这一看就是我师父来信了。”阿宥一溜烟地从窗口蹦进来,笑眯眯地看着左明非。   左明非心情颇好地扬起眉梢,逗孩子一般地说:“为何这么觉得?”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阿宥摇头晃脑地念道。   左明非微顿,然后不由得失笑,他无法形容的心情倒是被阿宥用两句诗概括出来了,但是左明非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阿宥是个没文化的。   他哪里学来的情诗?   左明非稍显不放心地追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阿宥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我闲着没事,陛下就教我念诗呗。”   “……”左明非有些匪夷所思:“他…教你念这个?”   阿宥理直气壮道:“别的我也不爱听啊,情情爱爱的最是有趣,像您和师父一样。”说着,他满眼期待地望着左明非:“我师父在信中提我了吗?”   没提一个字。   左明非自然而然地收起信纸,迎着阿宥的目光,面不改色道:“提了,他说让你好好读书,等他回来,要考较你的功课。”   阿宥捂着耳朵嚷嚷道:“这定是师娘你瞎说的,我师父从不管我的功课。”   “落在我手里,你可逃不过。”   左明非无奈轻笑出声,他盯着手中的信件,目光有些眷恋,他有时候会觉得,喻勉寄回来的书信都是提前准备好的,为了…哄他安心罢了。   “左师父?左师父!”阿宥伸手在左明非的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左明非掩盖住眼中的失落,笑了笑:“没什么。”   阿宥问:“我师父何时能回来?秋猎之前可以吗?师父骑术一流,他还来得及教我呢。”   左明非也想知道喻勉何时归来,但他当着阿宥的面不能明说自己的担忧,只能以半开玩笑的方式回应:“你想学骑术?我也可以教你。”   “不成!”阿宥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振振有词道:“左师父你只会在我骑马的时候抽我背诵诗文,严厉得很哩。”   左明非自我感觉颇为良好,他微笑道:“我比你师父还严厉吗?”   “那不一样。”阿宥回忆起来,与喻勉相处时,他不高兴了能直接走开,但被左明非盯上,他只能被迫泡在温文尔雅的泉水中,把任务完成了才能离开。   左明非屈指敲了下阿宥的脑袋,温声道:“我最是好脾气了,不信你去问陛下。”   阿宥不假思索道:“就是陛下告诉我你严厉的。”   左明非:“……”   阿宥强调:“反正我要我师父。”   左明非逗他说:“那不行,你师父是我的。”   阿宥蓦地红了脸,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左明非,喜悦道:“那等我师父回来,你就这么告诉他,他会高兴的。”   左明非被阿宥逗笑了,他又敲了下阿宥的脑袋,一本正经道:“看你表现,你要是能把课业学完,那我就说。”   “噢呦——” 第159章 雪崩   “我最初睁开眼时是被鞭子抽醒的。”江四眉头微皱, 眼底浮现出几分恐惧:“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一个劲儿地打我骂我…”说到这里, 他无助地抱住头, 再次想起来那时候的痛苦。   乾德帝共九子,除去早夭的皇子皇女, 共四男三女, 季靖礼排行第四,他和原本的季随舟一样, 属于安分守己那一类——   想来也是, 人家原本做皇子做得好好的,虽然不太受宠, 但养在太皇太后膝下,自然是备受老人家宠爱。   凌隆不忍地看着发抖的江四, 将热水递上去:“王爷别害怕,我们定能带你回去。”   季靖礼接过热水, 感激地看了眼凌隆。   喻勉仿佛看不到季靖礼的惊慌一样,又问:“王爷可知自己是如何到这里的?”   季靖礼:“那时北岳大军兵临上京,皇兄让我们南迁,南迁的前一晚,八妹来找我喝酒, 再之后…我就身处图戎了。”   喻勉思索:“这么说来,是八公主将你卖到这里的?”   季靖礼泫然欲泣道:“我也不愿意承认,可事实就是如此,皇家亲情便是如此淡薄吗?可怜我还未见皇兄最后一面…”   “够了殿下, 没时间让你再唱一出同室操戈的戏文,想来这种戏码你在图戎看得够多了。”喻勉实在不愿意看到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   季靖礼楚楚可怜的脸上还挂着泪珠, 他礼貌道:“喻大人,你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总比你惺惺作态的好。”喻勉百无聊赖地敲了敲桌面,他不认为季靖礼在真的害怕——   一个单枪匹马在图戎活了这么久,还送出无数封密信的人,也不会是个只会感怀自身悲惨遭遇的蠢货。   季靖礼不赞同道:“你说我惺惺作态?”   喻勉挑眉:“不然呢?”   季靖礼微笑道:“我明明是在逢场作戏,大人试想一下,一个孤身流落在外的皇子…”   喻勉不想听他的长篇大论,不耐烦地打断他:“说有用的。”   好凶的人。   朝廷是疯了吗?派这么个人来是议和的还是来攻占王庭的?   在季靖礼原本的设想中,朝廷应该会派那位温文尔雅的左家大人来。   季靖礼一边腹诽,一边直截了当地说:“老可汗撑不过半年,只要除掉哥於丹的老师弥勒,这只疯狗就嚣张不了太久,喻大人只需笼络好西朔,他会为我们所用的,到那时候…”   季靖礼想了下,愉悦道:“大周将收服图戎,而我…”   喻勉不喜他这种讳莫如深的语气,直接面无表情地替他说完:“而你也能回家了?”   季靖礼笑出了声:“回家什么的倒是无所谓,大周得到图戎,而我得到西朔。”   “……”   “……”   喻勉和凌隆面面相觑,不过季家的人脑子一向不好,喻勉已经习以为常了,他纠正季靖礼道:“西朔会是图戎下一任可汗。”   “他不会。”季靖礼认真道:“只要大周彻底攻占北岳,北岳这些什么可汗单于的就都不存在了,到时候西朔就会像现在的我一样成为奴隶,而我会把他买回去。”   喻勉面无表情道:“大周境内没有奴隶。”   “让小寰儿重新修订律例不就行了?”季靖礼已经将一切都规划好了,他振振有词道:“身为他的四叔,我在图戎苦心卧底这么久,提些无伤大雅的要求过分吗?”   喻勉提醒他:“你又不是主动前来卧底,你是被你妹妹卖到图戎的。”   季靖礼连连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甜蜜的事情,他双目灼灼道:“是啊,被卖到这里的头几天,我被打得皮开肉绽,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种苦。”   凌隆悄声道:“主子,王爷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喻勉索然无味道:“无妨。”   季靖礼愉悦地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继续说:“我快被打死的时候便无聊地想,死便死了,但是从外出勤回来的西朔救了我,并买下了我,我看着他的背影,像是皇家百兽园里那只威风凛凛的大猫,于是我就想,在图戎的日子总算不无聊了,我要他。”   像是得到一只宠物。   凌隆:“好突兀的转折。”   好一出恩将仇报。   季靖礼微笑道:“是的,就像我的命运一样突兀。”   凌隆:“……”这绝对是疯了。   喻勉沉吟:“所以现在就只等老可汗一命呼吁?”   季靖礼坦然道:“不啊,你们可以先去做你们原本计划的事,等老可汗不行了,我会通知你们。”   喻勉眸色微凝,他问:“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   季靖礼笑了笑,温文尔雅道:“寻常官员出使带的大多是文臣,大人带的人都是武将,在下斗胆猜测,您不过是以出使为由深入北岳,想在北岳做些什么…做些什么呢?这就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了。”   “行,明日本官便以冒犯为由离开图戎。”喻勉颔首:“正好,你今日杀的两个人能派上用场。”   季靖礼一顿:“这么快?”他小声道:“不如大人留下两个人暗中保护我?”说着,他撩起袖子,给喻勉看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委屈道:“我日日被欺负,真的,你看,好疼。”   喻勉无动于衷道:“然后欺负你的人都被你杀了?”   季靖礼啧道:“那也不能天天杀啊,被发现了可怎么办?”顿了下,他又加重语气道:“不过早晚要杀的,等大周攻占王庭那日,我会将他们一个一个都杀了。”   喻勉冷不丁道:“只是你能等到那天吗?”   季靖礼彻底沉默了,他攥紧衣袖,云淡风轻道:“怎么不能。”   喻勉慢条斯理道:“你中毒了,死期将至,指不定会比阿史那可汗先走。”   季靖礼笑了笑,轻松道:“那怎么办?到时候谁来通知你们?”   喻勉觉得有趣:“你快死了,还有空想这些?”   “死有轻如鸿毛,也有重于泰山。”季靖礼的姿态高洁道:“不过我都不在乎,我这一生只求自己痛快。”   喻勉慢悠悠道:“我这里倒是有一套功法能缓解你…”   “扑通”一声,季靖礼面不改色地跪下,双手作揖恭敬道:“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凌隆都惊了,不是说…不在乎吗?   喻勉用内力托起季靖礼的膝盖,嫌弃道:“殿下言重了,这于礼不合,本官已经是殿下侄子的师父了。”   再者说,没用的徒弟有个一两个就够了。   季靖礼不假思索道:“好说,将他逐出师门即可。”   “……”   喻勉还是将功法传给了季靖礼,之后嘱托:“一日练两次,早晚各一次。”   季靖礼充满期待道:“这样就能解毒了?”   喻勉莫名其妙道:“怎么可能?功法又不是解药,这只能拖延你毒发的时间,等回大周之后再做打算。”   季靖礼:“……”   有人前来通传:“大人,西朔王子求见。”   喻勉颔首,瞥向季靖礼:“你要避一下吗?”   季靖礼道:“不用,我本就下人,又是来汉人,前来服侍大人理所应当。”   也对。   喻勉道:“让他进来。”   在西朔进来的瞬间,季靖礼忽地身子一斜,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跌落在喻勉身前,“啊!”他捂着脸眼含热泪地望着喻勉,小声道歉:“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了,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喻勉:“……”要不还是让他毒发吧。   凌隆:“……”同意。   西朔脚步一停,看清了面相威严且居高临下的喻勉,以及倍受委屈而无能为力的季靖礼,他眉头皱起,喻勉当众责罚他的人无疑是在打他的脸,但面上的平和还得维持,西朔同喻勉问候:“喻大人。”   “西朔王子,有何贵干?”喻勉摆出一副不讲道理的姿态。   西朔沉声道:“大人的营帐后方发现了两具图戎士兵的尸体…”   喻勉言简意赅道:“他们对本官出言不逊,本官只好小施惩戒。”   命都没了,还小施惩戒!   西朔压抑着怒火道:“大人议和便是这种态度?”   “贵部也知道本官前来是为议和?”喻勉懒懒道:“只是可汗称病,就连西朔王子也避而不见,这算什么议和?”   说到这里,喻勉玩味一笑,他俯身禁锢住季靖礼的下巴,将人面对着西朔,轻蔑道:“无奈之下,只好将王子的贴身侍从喊来问问情况了,一个奴隶而已,王子应该不介意吧?”   西朔浑身阴沉地走向喻勉,他盯着喻勉,手上轻轻一拎,就将季靖礼拎回了自己身边,“都道贵国以仁爱治天下,这便是贵国标榜的仁爱吗?”   “本官一贯主张以刑止刑,以杀止杀。”喻勉百无聊赖道:“尤其是对一些怀有狼子野心的外族。”   西朔:“……”   喻勉嗤道:“阁下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毕竟将他视为奴隶的是你们图戎,并非是我大周。”   西朔:“……”   喻勉大袖一挥,直接坐下道:“既然可汗无意议和,明日使团便启程离开图戎,毕竟有的是部落想要向我大周投诚。”   “大人稍安勿躁。”西朔听到喻勉要离开,心中不免着急,什么恩怨都暂且先放下,安抚道:“我这就去秉明父汗。”   西朔带着季靖礼离开了,喻勉耳力不错,听到了他们的交谈声——   西朔不悦地问季靖礼:“你没事来这里做什么?”   季靖礼低声下气地说:“是…哥於丹王子让我来的,他说你惹到了使团,就让同为汉人的我前来安抚使团的大人。”   喻勉听得唇角扬起,好一招祸水东引。   西朔顿了顿,然后闹心道:“…你能做什么?以后这种事情少掺和,陪好我阿姐就行。”   季靖礼莞尔一笑,顺从道:“是。”   次日,喻勉一行人还是离开了,使团打算前往更加北边的右渠部,阿史那可汗仍旧没有出面,反倒是送了使团不少过冬的物资,喻勉也不客气,全都收下了。   西朔作为送行官前来相送,他看起来有几分抱歉:“喻大人,父汗执意不与大周议和,耽误你们这么些时日,我很抱歉。”   喻勉道:“丹利单于已死,对图戎部有威胁的克烈部已经不成气候,阿史那可汗想要背信弃义也在意料之中,只是图戎部再想与大周修好便是不能够了,还请王子给老可汗带句话,我们,来日方长。”   西朔叹了口气,由衷道:“其实,杀了丹利单于对大周不是最好的选择…”   “世上不存在最好的选择,只有更好的选择。”喻勉一手牵动缰绳,一手拿稳符节,使团再次出发向前,他的声音在冰天雪地中愈发凌冽:“杀了丹利也是我大周皇帝的态度,犯我境者必诛之。”   送走使团后,西朔满心复杂地回到部落,他正准备去王帐秉明阿史那可汗,忽然看到了哥於丹同几个人在鬼鬼祟祟地商量着什么。   “雪峰上的炮手已经就位,只待大周使团进入峡谷。”士兵说。   哥於丹胜券在握地扬起笑容:“好,这次定叫大周使团有去无回,省的动摇可汗的决心。”   西朔蓦地出现,冷声道:“哥於丹,你在做什么?”   哥於丹不悦地转身,他轻蔑地盯着西朔:“怎么又是你?我在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西朔警告道:“你敢谋害大周使团?你可知这是公然与大周为敌?”   “大哥,雪神山的雪崩太多了,大周使团葬身于雪崩是在情理之中。”   哥於丹摊手嗤笑:“你很在意大周使团,怎么?是他们许诺了你什么吗?大哥,你总是喜欢痴心妄想,我早说过,仰仗外族不如强大自己,哦也对~你没办法强大起来,毕竟族人不会听命一个有着汉族血脉的…”他冥思苦想片刻,咧开嘴笑道:“下等人。”   西朔不欲多说,他转身就往王帐的方向走去,哥於丹放肆笑道:“大哥,父汗不会见你的。”   西朔步伐匆匆地在王帐外请见,结果正如哥於丹所言,阿史那可汗并没有允许他进入。   西朔猛然转身朝营帐外走去,哥於丹上前扯住他的胳膊,趾高气扬道:“西朔,你要背叛图戎吗!”   西朔忍无可忍,反手甩了哥於丹一巴掌,“啪”一声脆响,哥於丹被扇得趔趄,西朔不由分说地揪住他的领口,怒道:“使团在图戎境内出了意外,你以为大周会放过我们!父汗刚刚反悔与他们的盟约,他们正苦于没有借口发难于我们,哥於丹,你太自负了!”   哥於丹挥拳砸在西朔脸上,同样怒道:“西朔,你大胆!我只知道大周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不然他们为何不在灭了克烈部之后继续北上!你说我自负?是你胆子太小!”   西朔:“困兽犹斗,何况是大周!”   “闭嘴!少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我今日就是要使团献祭给雪神山,他日雪神定会保佑我图戎锻造出神兵,踏破大周!”哥於丹语气森然。   “即便雪神真的存在,也会被你蠢得消失!”西朔毫不客气地说完,立刻下命令:“来人,派人速速阻止雪神山的炮兵…”   “谁敢!”哥於丹利索地抽出长刀,居高临下道:“今日谁敢踏出营帐一步,就再也不是图戎的人!”   方才在西朔的召唤下跃跃欲试的士兵顿时犹豫起来,一方面,他们很佩服出身卑微却有勇有谋的西朔,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想被放逐。   “我去。”   季靖礼牵着马儿出现在营帐门口,他担心使团的安危心急如焚,却装成云淡风轻的样子对西朔说:“我愿意为您跑一趟。”   哥於丹鄙夷道:“你是个什么货色!”   “我原本就不是图戎的人。”季靖礼翻身上马:“王子想要放逐我,就请便好了。”   哥於丹嗤道:“就凭你?”   西朔持刀挡在季靖礼身前,眼神复杂道:“你没办法让炮手停手…你只能追上使团,要是你也进入到峡谷中却没追上他们,阿四…你也会葬身峡谷。”   季靖礼笑了笑:“我知道啊。”   他认真道:“但我方才听你讲的很有道理,西朔,你救过我的命,我替你跑一趟,也算是知恩图报了吧,等我回来后,别再对我很凶了。”   说完,他策马奔驰出营帐,朝峡谷的方向驶去。   士兵们被西朔挡在营地内,不多时,西朔便寡不敌众地被拿下,他被迫跪着,哥於丹轻蔑地走到他面前:“西朔,给敌人通风报信,待我秉明父汗,你就死定了。”   季靖礼奔驰在雪原上,他跟随着使团留下的脚印,心急如焚地寻找着使团,可是风雪交加,使团的痕迹渐渐被风雪掩盖,季靖礼艰难地辨别着地上的脚印,心中祈祷着使团千万不要出事,他好不容易才等来了同族中人…千万不要。   轰轰——   圣洁的雪神山在白色瀑布降临之后就像是炸开了一朵巨大的白色烟花,不过眨眼功夫,一切便湮没于铺天盖地的白色之中。   大周境内,草长莺飞,春回大地。   新皇登基勤于政务,与聚贤阁多位能臣夙兴夜寐地修订律例,实行新政,边境有弈王镇守,因为剿灭了克烈部,其他部落一时不敢来犯,为大周赢得了一些得以喘息的机会。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转变,直到边境传来使团的消息——   “启禀陛下!弈王派人来传,使团在前往右渠部途中遭遇雪崩,已经有十日未传来消息,恐怕凶多吉少。”   “启禀左相,宫中派人来传,使团遭遇雪崩,凶多吉少,请大人节哀。”   左明非骤然抬眸,他手边还放着喻勉昨日传回的书信,信鸽在窗沿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阳光恰好洒在信纸上,上面的最后一句是——   为夫甚好,卿卿勿念。 第160章 罗网   使团百余人葬身于雪崩之中, 举国莫不哀痛,景熙帝亲自为使团百余人主持葬礼,重京上下一片缟素, 沉痛之余更是加深了对北岳的愤恨。   勤政殿的偏殿内, 太医进进出出,季颂寰焦急地守在门外, 等到太医出来, 他急忙上前问:“如何了?可有好转?”   太医安抚道:“陛下莫急,只是寻常高热, 想来是听闻噩耗, 一时攻心所致。”   季颂寰稍稍安心,身后传来稳当的脚步声, 季颂寰回身,看到了一袭白衣的左明非, 他寻求依赖般地喊了声:“先生。”   左明非捏了捏季颂寰的肩膀,关切地问:“阿宥如何了?”   “高热, 一直不醒,不停地说梦话。”季颂寰回答,他忧心道:“自从他前日发疯似的要去北岳,被您打晕之后就一直这样,太医说是气急攻心, 并无大碍,可他一直不醒也是让人忧心。”   左明非思索道:“无妨,总比他醒来闹着要去北岳的强。”   季颂寰目带关切地看向左明非,低声道:“先生…你还好吗?”   自从听到使团覆灭的噩耗后, 左明非一直表现得很冷静,甚至丧事的诸多事宜都是他一手处理的, 这太反常了。   左明非沉吟:“我们需要将丧事办得更大,最好在边境也办上一场,以示对使团的重视,将来也好发难于图戎,图戎这次无情在先,以后也别怪我们无义。”   季颂寰眉心微动:“先生,不如你在家中歇息几日?”   “臣先谢过陛下,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臣无碍,也不需要休息。”左明非温和地看了眼季颂寰,说:“陛下放心。”   忙完所有的事,已经是七日后了,在此期间,左明非一直未曾回家。   回府后,左明非如往常般地同管家打过招呼,管家望着左明非脸上温文尔雅的笑意,一时欲言又止,反倒是左明非理解地拍了拍管家的后背,和声安慰:“梁伯,节哀。”   管家无奈叹了声气:“公子,左大公子和左老爷来了。”‘   左明非微讶:“大哥和伯父来了?”   “是,自从…自从大人出事后,他们每日都来,可公子总是不在家。”   “我知道了。”左明非颔首:“梁伯你早些休息。”   来到前厅,左明非匆匆朝厅内的两人走去,他过意不去道:“大哥,伯父,久等了,为何不派人进宫去通传一声?”   左长瑜缓慢地抹了把胡子,他打量着左明非的脸色,语气如常道:“无妨,知道你忙,我们就是来看看你。”   左萧穆低声道:“憬琛,喻勉的事…你节哀。”   左明非顿了下,随后微微笑了下:“我没事,倒是阿宥,还急病了,也不见好,我就在宫里耽搁了些日子…”   左萧穆打断左明非的不知所言,他扶住左明非的肩膀:“北岳那边,我已经派人过去了,你放心,生要见人…”   左明非骤然出手扼住左萧穆的手腕,哑声道:“别去!大哥,别派人去。”   左萧穆沉默了,片刻后,他颔首:“好,不去,我不派人去…”   左明非低着头,鸦羽般的睫毛挡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我没事…”   左长瑜提议:“憬琛,要不这些日子你还是搬回左家吧,你祖父和二姐过几日便到家了,他们也很思念你。”   “伯父,我既然担了这丞相之位,那就应该住在相府之中,不然容易给人落下话柄。”左明非抬头时又恢复了一贯的游刃有余,他道:“等祖父和二姐回来,我会回去探望的。”   左长瑜还想再劝,但被左萧穆用眼神制止了,左萧穆道:“你没事就好,那我们就先回府了。”   丞相府是喻勉同左明非共同居住过的地方,憬琛不愿意离开,也在情理之中,左萧穆暗暗地想。   左明非亲自将人送走,看着马车彻底消失在街角,他慢慢卸下温润如玉的表像,目光变得空洞起来,他托着沉重的身体回到房间,然后关上门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伴随着那口气离开身体,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干力气般地颓然落地,“行之…”   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有只竹笼,竹笼里是一只停滞的蝴蝶,看到蝴蝶不动了,左明非呼吸一滞,他飞快挪至桌边,快速地摇动竹笼,蝴蝶被惊醒般地重新煽动翅膀,左明非这才松了口气。   他重新拎起竹笼,月华般眼睛凝视着竹笼中的粉色,他不禁怀疑,这小玩意儿真的和喻勉的性命联系在一起吗?   或许,是喻勉诓骗他的。   就和那些提前写好的书信一样。   “骗子…”左明非低声喃喃,对着飞舞得愈发欢快的蝴蝶,左明非登时大怒,他挥袖打翻书案,笔墨纸砚伴随着竹笼落了一地,他整个人坐在混乱的地上,“骗子!你就是个骗子!”   一片狼藉中,左明非仓皇地想,若是喻勉没骗他呢?想到这里,他突然害怕起来,若是蝴蝶受到伤害,喻勉会不会有事?他急忙将竹笼捡起来,抱在怀中,蝴蝶被吓坏般地飞舞着。   “对不住,对不住…”左明非着急忙慌地道歉,旋即,他将竹笼凑到眼前,心中再次怀疑这蝴蝶的无用性,但更多的是无力和沮丧,竹笼被小心地放在胸口。   “你怎么样了?”   “你到底…怎么样了…”   哽咽声湮没在长夜之中。   雪原之上,传闻中病重的阿史那可汗在随从的带领下,来到一处洞口,他示意看守之人打开洞门,之后面色凝重地走进去。   石床上,消失多日的喻勉盘腿坐着,只是他的样子实在算不得好,衣衫褴褛中,可怖的伤口遍布全身,右臂无力地垂在身前,整个人看起来落拓惨重。   听到动静,喻勉缓缓睁开眼睛,面色森然地直视着靠近的阿史那可汗,他嗤道:“可汗好手段。”   “你的同伴全都葬身在雪神山了,你应该感激本汗救了你一命。”阿史那可汗并不把喻勉的轻蔑放在眼里,他语气平静道:“你曾经是个英雄,是大周毁了你,本汗很好奇,为何你还要继续效忠于大周?”   喻勉斜他一眼:“那可汗为何既纵容哥於丹与使团为敌,又默许西朔与使团交好?”   阿史那可汗鹰隼般的目光沉了沉。   喻勉淡淡道:“你想为图戎选出最适合的可汗?还是想让西朔成为哥於丹的磨刀石?这都无所谓了,可汗所做的都是大周皇室玩剩下的,可汗想知道后果吗?”   不待阿史那可汗回应,喻勉唇角扬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他宛若诅咒般道:“伤亡惨重,两败俱伤。”   “……”阿史那可汗对喻勉的无礼逐渐动怒,他威胁道:“你就不怕本汗杀了你。”   “你不会。”喻勉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图戎一日攻不下大周,你就一日不会杀我,你留下我,无非是因为我是你与大周谈判的最后筹码,怕只怕你活不到那个时候。”   阿史那可汗冷哼:“在这里活下来生不如死,约莫下次见面,你就会求本汗杀了你。”   “若是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嘴硬,半丈原会惩罚每个倔骨头。”   阿史那可汗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喻勉动了下无力的右臂,等到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他左手扳住右臂猛然发力,沉重的闷哼伴随着“咔嚓”声,右臂被他自己接了回去,喻勉缓缓松了口气,他垂眸在石床上沉思,直到一只白色的蝴蝶飞进来。   喻勉神色稍霁,他伸手蝴蝶就停在了他的指尖,随后消失于无形。   自从这日过后,不断有蝴蝶飞到喻勉身边。   直到第十三只蝴蝶停在他的指尖,喻勉终于放松身体笑了起来。   大局已成——   使团的暗卫们已经分散到北岳十三部的各个角落,他们会罗织出一张摸不透风的网,将北岳十三部牢牢地笼罩在这张无形的网络之下。   只是需要时间,需要多久呢?   喻勉心里也没数,他心中坚定着做成这件事的信念,那就是要把这件事做成。   喻勉的拇指摩擦着自己胳膊上的蝴蝶印记,阴沉的心情稍微有些好转,他百无聊赖地将刻坏的木头扔进柴火里,那里散落着几个被雕刻坏的木雕,看起来有些狐狸的雏形。   半丈原不是个好地方,毕竟好地方不会用来关囚犯,这里不用人看守喻勉也逃不出去,虽然喻勉没想过逃,他若是想走,就堂堂正正地杀出去,即便他现在有心无力。   半丈原这个鬼地方,四处全是悬崖峭壁,唯一的通道还被阿史那那个老东西封住了,这里冬天很冷,秋天很冷,春天很冷,夏季融雪之际更是有种深入骨髓的冷。   喻勉分不清四季,只好过一天就在墙上划一道,墙上的刻痕少说也有八百来道了。   在这个地方,喻勉每日只用等各方传来消息,期间他等来了阿史那可汗的死讯,还知道哥於丹继任可汗之后流放了西朔。   老可汗死得仓促,因此喻勉的下落并没有人知道,除了图戎部,其他部落的情况也在掌握之中,消息往来中,已经过去了三年。   除了等待消息,喻勉倒是有了大把时间,人在难捱的时候会回忆从前,有时候喻勉会分不清回忆与现实,后来他就分得清了,那些快乐的回忆都是梦境,冰冷冷的孤寂才是现实。   不过太过孤寂时,沉浸于梦境中反倒是好的。   他有时候会看见师父,师父仍旧是那幅严肃的派头,喻勉面无表情地将生出冻疮的手递到白征安的脸前,白征安对他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喻勉打断他,懒洋洋道:“不是老天爷给我冻的,是总跟你对峙的那个老头欺负我,他将我关在这里,师父,我都冻得没知觉了。”   白崇彧温厚的手掌捧着喻勉的手,一幅压着怒火的模样,“那个老东西,看我下次在阵前砍了他的脑袋!”   喻勉静静道:“你没办法砍的,师父,你已经不在了。”   这时候白崇彧就消失了。   梦境虽好,但喻勉不敢过多沉溺,他总是一半沉沦一半清醒,任由自己做梦,再亲自将自己唤醒,这更像是折磨。   下一刻,白鸣岐出现,他如常数落着喻勉:“呀呀呀呀呀,你看看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   喻勉淡淡一笑,玩笑般道:“为了家国天下。”   “呸,喻行之,好不要脸!”白鸣岐起了一身恶寒,他哼道:“定是你在雪地里贪玩才冻坏的,我要告诉阿爹,让他罚你!”   喻勉微叹:“思之,我已经很难受了。”   白鸣岐难得看到喻勉示弱,他挠了挠头,凑过来担忧道:“看起来蛮严重的诶,你怎么回事?算了,淑宁那里有上好的冻疮药,我去替你讨一瓶过来。”   太真了,白鸣岐的不要脸一如既往,简直和十几年前一样真实。   “思之,别去,她不喜欢你。”喻勉有些不近人情地说,再继续下去,他会混淆。   白鸣岐气鼓鼓地瞪着喻勉,喻勉脸上带着疏离的笑意:“何况不久之后你就要死了,何必耽误人家姑娘?”   于是,白鸣岐也消失了。   喻勉无聊地微叹出声。   直到左三出现,左三红着眼睛捧着喻勉的手,喻勉无奈道:“怎么又哭了?”   “你骗我。”左三的泪水砸在喻勉手背上,他控诉道:“你骗我,骗子!”   喻勉嗓音低柔:“我怎么骗你了?”   左三急切道:“你说过你会回来!”   喻勉点头:“是啊,我会回去,只是现在有些难办。”   “你要去找侯爷和白兄了吗?”左三目光陡然变得狠厉,他欺近喻勉,在喻勉的耳边威胁:“喻行之!我决不允许!你若敢死,我就…我就…”   故作的狠厉持续不了太久,左明非根本无法威胁喻勉,最终,他难过地揪着喻勉衣角,顺势埋首在喻勉肩颈:“你到底在哪儿?”   “怎么样了?”   “你还活着吗?”   “阿勉…”   “阿勉!”   喻勉蓦地睁开眼睛,他的心绪无比烦乱,梦境之外,左明非似乎真的在呼唤他,他能分清与逝者的梦境,却分不清有左明非的现实。   惊醒之后,喻勉发现自己四肢被冻得几乎麻木,再醒不过来恐怕就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了,这样的事情发生过无数次,不过他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地醒来。   喻勉百无聊赖地生了堆火,架着被冻得梆硬的羊肉来烤。   直到洞门被人推开,“冷死了,冬天又要来了。”季靖礼背着大包物资进门,颇为自来熟道:“师父,你刚把火生上吗?”   “嗯。”喻勉敷衍地应了声,他懒得纠正季靖礼的称呼。   季靖礼放下物资,搓着手坐过来,感慨:“你是真抗冻。”   “嗯。”喻勉更加敷衍了,与此同时,他不由得腹诽,幸好被困在这里的不是左三。   季靖礼能找到喻勉多亏了喻勉当时给他的蚕茧,这蚕茧在相对温暖的地方孵化后,破茧的蝴蝶直接飞向了半丈原的方向。   季靖礼用了将近一年,试了好多办法才爬上半丈原,当他看到喻勉时,喻勉正披着一张雪豹皮做的潦草大氅,老神在在地烤着几只雪兔。   对上季靖礼震惊的眼神,喻勉云淡风轻地递给他一只兔子,“来点儿?”   当时季靖礼恍惚地接过兔肉,看着喻勉的眼神愈发敬佩,他说:“你必须收我为徒,不然我就从半丈原上跳下去。”   喻勉说:“别跳,你撞死,靠着你的肉我约莫还能过个把月。”   季靖礼激动道:“太好了,师父。”   敢情他只听到了“别跳”,“……”喻勉随他去了。   从那之后,季靖礼隔段时日便会过来,给喻勉送一些必备的物资,而且,喻勉用来传信的雪鹰还是季靖礼帮忙驯服的。   季靖礼拢了拢火堆,看向堆在角落里的木雕,称赞道:“师父,你这狐狸刻得可真像狐狸。”   喻勉瞥他一眼:“你这人话说得真像人话。”   季靖礼笑着摆摆手,笑说:“…实在是你起初刻的东西太过一言难尽,现下看来是熟能生巧了。”   喻勉兴致缺缺道:“聒噪。”   虽然这么评价,但喻勉却想,季靖礼最好再多说几句,耳边已经好几日没出现人声了——   梦境中的不算。   季靖礼好奇问:“你为何总是雕刻狐狸?你养了?”   “对,养了一只。”喻勉一本正经道。   季靖礼说:“我喜欢豢养猛兽,还没养过狐狸,狐狸好养吗?”   喻勉思索片刻,说:“我那只不好养。”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只认我,不认别人。”   “……”季靖礼听得目瞪口呆,他道:“可你现在不在家,它怎么办?”   “无妨,我妻子在。”喻勉说。   季靖礼听不懂喻勉的逻辑,但他同喻勉的交流向来如此,只听自己能听懂的。   喻勉忽然道:“你最近来的这么勤,西朔不会怀疑你吗?”   “他这几日被哥於丹派出去了,没空理会我。”季靖礼说。   喻勉意味深长道:“这一遭倒是让你彻底获得了西朔的信任。”   “这不就是我们原本的打算?”季靖礼不以为然地笑了下,然后喜上眉梢道:“告诉你个好消息,哥於丹的师父弥勒亡于阵前。”   喻勉来了些兴致:“哦?”   季靖礼继续道:“哥於丹整个人像疯了一样,为了替他师父报仇,他甚至重新用了西朔,我猜,我们的时机要来了。”   喻勉又拿起刻刀,颔首道:“你所猜不错。”   季靖礼兴奋道:“那我们几时动手?”   喻勉手上动作不停,他面不改色道:“今晚。”   “今晚?”季靖礼惊愕的话音刚刚落下,便听到外头传来接连不断的雷声,他顾不得寒冷地往外头跑去。   从半丈原往下俯视,北岳十三个部落像是一个个不规整的羊皮卷,现下这些羊皮卷上爆裂出无数如同指甲盖大小的火花,季靖礼清晰地意识到,如果有人处身与这些“火花”之间,那将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这是遍布北岳十三部的罗网对于雪崩的反击,也是使团深入北岳的真正目的。   掌控,然后摧毁。 第161章 完结章:归人   三年来, 朝廷总能收到来自北岳的密报,这些密报并不出自一个地方或者同一个人,却总能派上用场。   密报的事情没有多少人知道, 只有以左明非为首组成的内阁知晓, 渐渐的,内阁众人开始猜测, 也许三年前使团没有全军覆没, 他们埋伏在北岳的角落,搜集着各种情报, 但这些都只是猜测。   密报在被看完后, 无一会被焚毁,左明非站在香炉跟前, 望着即将燃尽的纸张,目光愈发晦暗不明——   他收到过很多密报, 却没有一封他熟悉的字迹。   桌角的蝴蝶仍旧活着,这东西确实有些门道, 都三年了,竟然还活的好好的,那是否也说明,喻勉并未骗他呢?   门外是正在收拾行李的下人,左明非正在沉思, 门外有人通报:“大人,陛下来了。”   “快快有请。”左明非起身朝门外走去,“臣参见陛下。”   “先生请起。”季颂寰环视四周,收拾行李的人进进出出, 他又重新看向左明非,低声道:“此次让先生作为押运官实属无奈之举, 弹劾先生的折子太多,先生不如出去避一避。”   跟在季颂寰身后的阿宥始终臭着一张脸,听到季颂寰的话,他冷哼:“这些言官都是吃饱了撑的,一会儿弹劾这个,一会儿弹劾那个,三年前揪着我师父,这几年又开始弹劾左师父,弹劾我师父确实有道理,但弹劾左师父呢?我左师父一心为公…”   “阿宥,你嘴上确实要栓绳了。”季颂寰颇为无奈地打断他:“先生在时还能管着你,现在先生要出远门了,你再这么胡言乱语,不是让先生担心吗?”   “我不说就是。”阿宥不乐意地闭嘴了。   左明非始终微笑地望着他们,等他们的拌嘴结束,他才道:“臣明白陛下的用意,多谢陛下。”   左明非此次押运粮草的目的地正是北盘关。   三年来,面对着大周百废待兴的政务,左明非始终未曾踏出重京一步。   季颂寰不自在地低了下头,他上前珍重地握住左明非的手腕,轻声道:“其实早该放先生去一趟的,是朕自私才留了先生这么久。”   “陛下是明君,即便自私,也是为了大周,若当年臣真的不管不顾地离开,那才是真的自私,这也并非行之所愿。”   左明非反握住季颂寰的手背,颇为语重心长地说。   季颂寰重重颔首道:“此番…先生可自行决定归期。”   左明非微顿,他有些讶然:“陛下?”   季颂寰笑了笑,他后退半步,如同当年那般行了个学生礼:“先生投我以木桃,学生自当…报之以琼瑶。”   “臣多谢陛下。”左明非郑重回礼。   阿宥颇有些感伤,他上前用力抱住左明非,赌气般地不吭声。   左明非失笑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温声道:“你都多大了?”   “你放心。”阿宥垂头丧气道:“我会保护好陛下,你就去做你想做的。”   左明非笑道:“看来是长大了。”   北岳   境内乱成一团,十三个部落的粮仓都不约而同地收到了袭击,冬日马上来了,粮草若是供应不上,后果不堪设想。   与此同时,经过三年休整,边境诸将在弈王的带领下发起总攻,大周七万兵卒兵分三路向北岳发起总攻,战线深入北岳内部,军队颇有不破不还的架势。   北岳曾多年前曾盗走易山居的兵器图纸,造出了诸多能攻善避的武器,这也是周军长期以来受北岳压制的原因。   朝廷与易山居的关系在左明非这几年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游说下得以改善,因此这一次,左明非派送粮草到达北盘关时,易山居押运的军械武器也随之而来。   左明非到达的时候,军队中骁勇善战的将领皆各自领兵出战,后方只剩下几个幕僚操持着琐事,看到左明非后,他们几个如获大赦,急忙将亟待处理的军务搬到左明非面前。   左明非没想到自己刚卸下朝廷的政务,就得来边境处理军务,不过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这一仗大周等了三年。   易山居宗主亲至,左明非亲自相迎。   “易宗主,舟车劳顿,辛苦了。”左明非打量着眼前的青年,想起多年前他们在京口见得那一面。   那时候,左明非还中着毒,易听尘也还是个气焰嚣张的红衣少年。   只是多年过去,长大的不止寰儿与阿宥,记忆中的小孩儿似乎都变了。   眼前这个人神情冷峻,看起来沉默寡言,周身总是笼罩着一种冷寒的气息,左明非不由得心忖,易听尘不会练了什么邪功吧。   易听尘颔首:“左相,好久不见。”   左明非微笑:“易宗主此番亲自押送军械至此,朝廷感激不尽。”   “好说,给钱就行。”易听尘的态度有几分轻慢。   左明非倒是理解易听尘,乾德帝曾经设计害死了易山居的前任宗主,也就是易听尘的姑姑,人家肯同意合作就已经不错了,再指望人家笑脸相迎,这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不过易山居要的价格…也实在是强“朝廷”所难,但左相总会有办法的,虽然暂时还没想到。   “随后必定奉上。”左明非脸上带着善解人意的笑意:“宗主不如先行休息?”   前方有人跑来,禀报:“启禀大人,弈王为救宁将军深入图戎腹地,现下被困羊首山,我们得到密报,哥於丹大军就等在羊首山的北边,只等弈王前去!请大人示下。”   听到这里,原本打算前去休整的易听尘脚步一顿。   左明非心中一紧,羊首山地势复杂,并且易攻难守,若是哥於丹有意布局,弈王此番凶多吉少。   凌乔穿着盔甲匆匆跑过来,请命道:“公子!属下愿意带人前去营救弈王!”   左明非思索道:“莫慌,羊首山地域狭长,到达最北段尚且需要时日,哥於丹此举无非是想将我方军队的精力耗尽,现在需要兵分两路,一路前去羊首山南方接应,一路则需加急追上弈王,通知他们原路返回。”   不等凌乔再次请命,易听尘忽然开口:“我带人去通知季随舟。”   左明非稍显诧异地看向易听尘。   易听尘仍旧端着一张冷漠的脸,他看向不远处将近两人高的机关鸟,“正好试试易山居新造出来的鲲鹏,它比马儿还要快上半日,时不我待,还请丞相快速作出决断。”   左明非道:“那便有劳易宗主,阿乔,你带兵在羊首山南部接应弈王与易宗主。”   “属下领命。”   这边事情刚处理完,那边又出现了新的事端,“大人,我们在城外抓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已经带过来了。”   被押着的人看到左明非眼睛一亮:“大人!左大人!是我啊,大人!”   左明非眉心微动,随后抑制住心中的激动,疾步上前:“李扬?”   这是喻勉身边的暗卫。   “对没错,大人,是我。”李扬穿着各种动物皮缝起来的棉袄,和多年前的清秀模样相去甚远,他激动地眼眶泛红:“快放开我,说了我不是奸细!”   左明非亲自替他解开绳子:“你竟然还活着?那使团的大家呢?”   还有,阿勉呢?   “我们被分散在各处执行不同的任务,此事说来话长大人,弈王被困的消息就是我传回来的。”   李扬接过士兵递来的热水,扬起脖子一口灌下,继续道:“我方埋伏在北岳的情报机构已然成熟,三年前主子说过,以烧毁粮仓为信号,届时我军发起总攻,我们十三处机构各自派遣一人回周复命,将统领情报机构的权力上交朝廷,我好不容易才赶回来,没到城门口就被抓了。”   左明非稍显激动道:“喻勉呢?他可还好?他现在在哪里?”   李扬犹豫片刻,如实道:“左大人,很抱歉…我并没有与主子联系上过,为了防止叛变,我们很少用自己的真实身份,因此现在我也不知道哪些弟兄还活着。”   左明非的心情一下就跌落到了谷底,他不由得攥紧掌心,“你先去歇息吧…”他对李扬安抚性地笑了下。   李扬摇头,红着眼睛道:“大人,我想去前方接应弟兄们。”   “好…本官同你一起。”   左明非说完这句话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李扬起身时,左明非还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李扬不明所以地唤道:“左大人,左大人?”   左明非听到他的呼唤,也听到了战场上传来的炮火声,还听到了远方的厮杀声,这些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他脚步踉跄着站起来,朝城楼的方向坚定走去。   北岳   喻勉和季靖礼策马飞驰在路上,身后的雪原越来越远,扑面而来的青草香夹杂着土腥和人血味,昭示着久前这里发生过的战役。   “前面就是风浪谷,我同其他三位兄弟约好的在此会面。”季靖礼拽紧缰绳,扭头对喻勉说。   喻勉抬头望着天际翻滚的乌云,低声说:“要变天了。”   “今年的风雪会很大。”季靖礼勾唇,稍显愉悦地说:“北岳这个冬天会难熬,幸好我们离开了。”   喻勉轻笑出声,他侧脸看向季靖礼:“你就这么烧了西朔的粮仓,不怕他以后记恨于你?”   季靖礼:“下次我同他见面就是在战场上,战场之上,恨意越大,拼杀起来才越痛快,毕竟猛兽要张牙舞爪起来才会让人有收服的欲望,不是吗,师父?”   “但愿如此,殿下。”喻勉笑得有几分看乐子的意思。   两人加紧赶至风浪谷,却只看到两个人,两个暗卫看到喻勉十分激动,“主子!”   “属下见过主子!”当年意气风发的使团,现今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潦草。   喻勉颔首示意:“没事就好。”   “凌隆为何还没来?”其中一个暗卫疑惑:“他身处右渠部,按道理说,应该早就到了。”   “主子,凌隆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   “别胡说,凌隆大哥的武功在你我之上。”   喻勉目光凝重地看向凌隆本该出现的方向。   季靖礼眉梢微动,提议道:“不如我们先赶回去,随后派人来找?”   喻勉当机立断道:“你们先离开,我沿路找找看。”他说着就打算动身。   季靖礼适时拉住喻勉,低声道:“别开玩笑了,师父,凌隆此时还未过来,只能说明凶多吉少,你犯不着…”   话还没说完,他怀里就被丢了个蛛网状的令牌,他听到喻勉轻飘飘的声音:“这是统领北岳情报机构的信物,记得上交给朝廷。”   季靖礼无奈道:“喻大人,在我印象之中你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人,成大事者总有牺牲!而且…而且这么多年了,你家人还在等你,你不着急回去吗?听我一句劝大人,你没必要孤身犯险,想一想那些等你的人。”   可是喻勉头也不回一下。   毕竟不止他一个人在被等待着。   两个暗卫面面相觑,随后他们毫不犹豫地追上喻勉,“主子,等等我们!”   季靖礼气愤地调转马头:“该死,也等等我!若是我因为逃跑不及时被西朔抓了,那一定有你们的责任,哼,等等我啊。”   半日后,瞭望台上,左明非看着一个又一个形单影只的人影回归,心中那团烦乱的火焰烧的越来越旺,夕阳即将落幕,天际被大地的赤色染上了愈发鲜艳夺目的红。   周军没办法派人接应那些暗卫,先不说军队人手是否够用,只是暗卫们行踪不定,军队无法准确得到他们的位置。   眼下战况焦灼,弈王那边还未传来消息,秦将军那边刚刚攻破铁里部,左明非要兼顾很多事情,偏偏他最在意的那件事情还没有着落。   在残忍且悲壮的红色里,最后三个人风尘仆仆地归来,左明非最终也没有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那个人,呼吸声撞击在耳膜上,强烈的耳鸣让左明非的头部几乎要炸裂,他看到城墙下的三个人夸张地比划着什么,似乎还在喊着什么。   左明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毕竟战事还未结束,一切还都没有结束。   喊声逐渐清晰起来——   “…快去救人!”   “喻大人——”   “救命啊…”   喻勉!   左明非听得并不真切,却捕捉到了几个关键的字,“喻大人…”“救命…”   他终于得到了喻勉的消息!虽然可能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是够了,已经够了!   左明非转身便走,他急匆匆地下楼,随手抓了在军营中义务看诊的言神医往马上一扔,随后自己翻身上马,往城外奔去。   言砚被硌得肚子疼,他皱眉道:“怎么个事?哎?哎!憬琛你…哕~左明非!”   路过季靖礼时,左明非顾不得这位看起来颇为眼熟的人到底是谁,只是急切地问:“在哪里?喻勉在哪里?”   季靖礼跑得嗓子眼儿直冒烟,方才又把嗓子喊岔劈了,他想回答奈何发不出声,只好指了指一个方向。   左明非如同离弦的箭般地离开了。   古道上,累坏的马儿躺在地上,喻勉席地而坐,身边是脸色苍白看起来毫无生机的凌隆,喻勉为凌隆输送着内力,尽管他自己的内力也几近枯竭。   两个时辰前,当他们找到凌隆时,凌隆已经利用地势和乱石解决了一众追兵,但他自己也力竭地晕了过去,北方的风雪吹了起来,若非喻勉他们及时赶到,凌隆很可能葬身于风雪之中。   一路上,喻勉用内力温养着凌隆的心脉,可凌隆的情况越来越差。   喻勉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他这一生见证过很多人的离开,至亲至疏至远至近…甚至就连他自己也几次三番地游走在生死线上,他想,他有活下来的理由,那么凌隆一定也有。   为凌隆输送完自己的最后一丝内力,喻勉对着昏迷的凌隆开口:“凌隆,你弟弟在等你回家。”   马蹄声打乱了喻勉的声音,喻勉抬头望去,看到了一个人影疾驰而来,仔细看来,应当是两道人影,因为马儿的前方还趴着一个狼狈的人影,但喻勉只能看得见那个纵马的人。   左三…竟然有了白发,都说人会随着年岁渐长而愈发温厚,可左三看起来竟有几分雷厉风行的派头,许是多年大权在握养成的习惯,权力这种东西一旦沾上,再温润的暖玉也会被刮抹出几分刻痕,却也是夺目般的绚烂璀璨。   喻勉眯眸凝视着越来越近人,唇角不由得缓缓扬起。   余晖下,左明非看到喻勉稳如泰山般坐着,在北岳风雪的摧残下,喻勉的五官更加深刻凌厉,却没能压垮他挺直的脊梁。   是梦吗?   毕竟左明非梦到过很多次他们重逢的场景,甚至比现在更加惨烈,因此眼前这种带着些许静谧的慨然显得有些虚幻。   越来越近了。   越来越近…   喻勉很想上前拥抱左明非,因为左明非红着眼睛的样子有些可怜,就像在他梦中那般,可是他的内力已然枯竭,体力也即将耗尽,正在遗憾的时候,熟悉的体温扑面而来。   抬手的力气喻勉还有一些,于是他抬起胳膊搂住左明非的后背,嗓音温和沙哑:“…没有骗你,我回来了。”   旁边,言砚顾不得被颠簸的反胃,拎着医药箱就替凌乔诊治起来,“老天爷啊,这咋活下来的。”   左明非起身,他死死地抓着喻勉破烂的衣裳,盯着喻勉的样子像是要将人吞吃入腹,颤抖的嘴唇说不出来一句话,“……”   喻勉抬手抹去左明非脸上不自觉掉落的泪珠,安慰道:“好啦,不是给了你蝴蝶吗?我说过我会没事的…”   “三年…喻勉…三年!”   左明非呼吸沉重,他怒视着喻勉身上的斑驳伤口,却不忍过多苛责,“除了那只不知真假的蝴蝶…三年杳无音讯…”   他捧着喻勉的脸,无力地抵上了喻勉的额头:“我不能多想你一下,我怕我会不管不顾地去找你…”   喻勉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左明非手里,“给你赔罪,行不行?”   “…这是什么?”左明非低头打量着手中有着温润手感的物件,是一个小狐狸木雕,质地温润圆滑,想来是被经常把玩,“……”他在思念喻勉时,喻勉的思念并不他少,也许在每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喻勉都会摩擦着手中的木雕暂排苦思。   喻勉稍显得意道:“这是雕刻得最好的一只…”没等他炫耀完,就看到左明非捧着木雕,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喻勉有些慌乱无措,他苦恼地想,哄不好怎么办?   左明非再次倾身抱住喻勉,低声道:“你受苦了,回来就好…阿勉,回来就好,谢谢你回来…”   喻勉回抱住左明非,认真道:“不,是你受苦了,将担子全丢给你…是你辛苦了,还有,谢谢你等我回来,左三…”   喻勉长久以来未能歇息的身体在熟悉体温的接触下,紧绷的神经松懈开来,话还没说完,他便歪头在左明非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没关系,他们还有好多时间。   左明非紧紧揽住喻勉,目光缓缓柔和下来,心情如同尘埃落定般地沉静下来:“睡吧,到家了。”   随后而来的士兵将稳住情况的凌隆往车上搬运,经过几日治疗,凌隆总算脱离了危险,大概能赶在凌乔领兵归来时醒来,兄弟二人总算能见上了。   喻勉已经将在北岳建立的情报机构上交给朝廷,这些情报机构现下虽在暗处,但若是将来大周一统天下,这些情报机构未必不能成为大周在北岳设立的都护府。   城墙上,喻勉和左明非并肩站着,两人双手交握望着军队进进出出,战事虽然仍在继续,但眼前的形势显然更有利大周。   左明非看到喻勉敞开的领口,不赞同地凑近替他重新系好,嘱托:“你没听言砚说吗?你现在需要好好休养?”   喻勉不以为意道:“他就喜欢把事情往严重了说,我在半丈原过了那么久,也没见怎么着啊。”   左明非的目光沉了沉,喻勉感觉到左明非不悦的眼神,“……”他顺从地低头,任由左明非替他整理领口,若无其事道:“不过你说得对,我确实需要好好休养,毕竟年纪大了。”   左明非微微蹙眉,他拨弄着喻勉一小绺花白的头发,低声道:“你才不老呢。”他抬头重新望着喻勉,相反,岁月的痕迹让喻勉看起来没那么生人勿近了。   喻勉笑道:“你这是情人眼里出…”   左明非挑眉,西施吗?这与喻勉的形象可是相去甚远。   喻勉一本正经地改口:“潘安。”   左明非没忍住笑出声来,“兄长不似潘安,却更甚潘安。”   喻勉也勾起唇角,这几日他一直忘了问,“大家…都如何了?”   左明非语气认真道:“陛下和阿宥都长大了,很乖很可靠,阿宥特别想念你,当年听说你不在了,还大病了一场。”   “至于…白姑娘,她从得知你去了北岳后便毫不留情地离开了,说是再也不管你的事,后来得知你的死讯,她亲自前往北岳说是要找你,但被吴懿将军拦下了。”   “还有吴老将军,他已经寿终正寝了。”   “朝廷如今可用之才有很多,但党争还是个隐患…”   喻勉打断左明非,他捏了捏左明非的掌心,低头道:“憬琛…对不住。”   留下来那么大一个摊子。   左明非深呼吸一口气,他任由喻勉拉着手,说:“知道对不住我…以后便好好待我。”   他们之间没有谁对不住谁,不过喻勉既然都这也说了,左明非就顺势应下了喻大人的愧疚。   “当年我说过,等我回来,任君处置。”喻勉回忆道。   左明非笑了下,说:“这明明是我对你的承诺,却被你抢用了去,不行,你得重新想一个弥补我的承诺。”   喻勉陷入到冥思苦想之中,左明非却想起一桩事,他眉心微动,关切地望着喻勉说:“言砚说你根基受损,需要去暖和的地方将养,等战事结束,我陪你去南方生活一段时间。”   “用不着等战事结束,你若想现在动身,我们即刻便可以启程。”喻勉含笑望着左明非。   左明非愣了愣:“现在?”   喻勉望着满是硝烟的远方,语气缓慢:“憬琛,战事永远不会结束,只会暂歇,我们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会有别人来做。”   左明非也缓缓放松身体,“也是。”他扬起唇角。   两人扭头相视一笑,晚霞将他们的轮廓映照的愈发清晰。   不远处北风送来了第二路军队凯旋而归的声音,秦将军的威风不减当年,迫使三个部落投降于大周。   苍茫昏暗的草原上,锦衣华服的王爷安然坐在马车里与凶狠落魄的图戎首领遥遥相对,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笑意。   凌冽的北风中,机关鸟在空中盘旋而下,鲲鹏带回了弈王顺利撤兵的好消息。   胜利的轨迹在朝大周的方向运转。   夕阳彻底落幕,属于一代人的风光将要退场,   新生和希望也会在新的一天来临。   故事并非结束,   而是——   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