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良夜》作者:焦绿啊宝叽   作品简介   【纯情爹系温柔忠犬攻×自1为是暴躁作精钓系猫猫受】   晏将军甫一归京,便同死对头永宁王打了两场架。   一次是在庆功宴上,另一次是在,呃……花楼。   当时场面颇为惊悚,晏西楼眼睁睁地看着“花魁”甩了绣花鞋,面纱一扯,露出了傅良夜的脸!   没过多久,这两次大战,便被说书先生编进了话本子:   一本名曰《永宁王大闹庆功宴》;另一本名曰《晏将军情定挽月楼》。   两本巨著一经传开,坊间便有了镇国将军是断袖的流言。   晏将军在归京途中遇伏,身中剧毒。经过一番探查,竟牵扯得越来越广,不得不与他那“小冤家”傅良夜并肩而行……   相处久了才发现,原来傅良夜并非想象中那般不堪。   甚至,还有些可爱!   话本里都是胡扯!什么情定挽月楼?   早在五年前啊,人家晏将军就已经阴差阳错地定了终身喽!   【晏西楼×傅良夜】   “晏西楼,你到底把本王看成什么人了?”   “貌如潘安,动若泼猴。”   “你再说一遍……”(暴躁猫猫呲牙恐吓ing)   “端的自家心下、眼中人。”   阅前说明:   1、绝对1v1,猫狗甜甜!   2、架空朝代背景,群像多cp。   3、感情、剧情线并行。   正文 第1章 安能辨吾是雌雄   这事儿呀,就发生在挽月楼。   挽月楼的姑娘、轩逸楼的碧螺春,那都是人间难觅的“好滋味”。这“两大名楼”,自然成了京都纨绔闲来无事找乐子的好去处。   傅良夜近日往挽月楼去得勤了些。   堂堂永宁王傅良夜——当今圣上最疼爱的亲弟弟,最近迷上了一个歌妓,名叫谢阿蛮。   挽月楼的名角数不胜数,王爷却偏偏眷顾个地位低下,颜色也中等,只卖唱不卖身的谢阿蛮!   亏得有傅良夜捧着,谢阿蛮的身价渐渐压过了楼内几个姑娘,成了挽月楼一曲难求的头牌。   话说此日,傅良夜坐在二层雅间听阿蛮唱曲儿,嘴里咿咿呀呀地跟着人哼着缠绵的小调。   边上坐着两位公子,一位是兵部尚书家的独子韩轩,另一位是户部侍郎家的小公子付钰。这两人心思倒未全在听戏上,个个怀中抱着温香软玉,旁若无人般嬉戏打闹。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阿蛮柳腰盈盈一握,眸中情思流转,更衬得她楚楚动人。   观的是她足尖轻点,眉上生愁,水袖蹁跹;听的是春情满园,少女风情,万般愁绪。她将风尘女子的百般寄托揉进那咿呀唱词中,水袖舞出来的分明是少女灵气。   傅良夜敛目假寐,折扇在手中缓缓地摇,摇出香风阵阵,听到动情处不由得轻叹:   “生生死死为情多,奈情何!因情生梦,因梦成戏,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阿蛮真可称为活丽娘了!”   曲毕,一行清泪从谢阿蛮眼角滑落,她攥了巾帕拭泪,缓了片刻,朝傅良夜露出笑来,躬身见礼。   “瞧您这话儿说的,奴家身子卑贱,怎可和杜丽娘那般闺阁小姐相比?”   “你又何必自轻自贱?明日这眼睛怕又该肿成桃儿了!”傅良夜摇头叹息。   谢阿蛮每每唱《牡丹亭》必涕泪涟涟,明明平日里泼辣欢脱的人儿,却总是要入了这场牡丹惊梦。   因此,傅良夜是不喜谢阿蛮唱《牡丹亭》的,好好的姑娘,日日以泪洗面,这算个什么事儿?   今日他来挽月楼寻阿蛮,碰见了韩轩和付钰,他们找姑娘也就算了,还偏偏起哄,让谢阿蛮唱一曲《牡丹亭》。阿蛮推辞不过只好应下,果不其然,又唱哭了!   思及此处,傅良夜暗自憋了一肚子火气。   “怎么不唱了?阿蛮姑娘,这段儿《牡丹亭》咱还没听得尽兴呢,再唱一段儿可好?”   韩轩怀抱美人,听着奏乐一停,话里带着点儿不满,他怀中的美人闻言也咯咯笑了几声:   “姐姐倒是唱呀,别不给韩公子面子!”   谢阿蛮不好推辞,只得笑着应了声好,清清嗓子又要唱起来。   身旁女子的嬉闹声在傅良夜耳中显得愈发聒噪。见阿蛮又要唱,他终是忍耐不住,折扇一收,“啪嗒”一声。   声音不大,可在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永宁王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息了声。   “既然王爷不爱听了,那奴家便回去歇了。”   阿蛮朝着傅良夜俏皮地眨了眨眼,傅良夜心领神会,回以一笑。   “回罢,记得取点儿雪梨膏泡着喝,今儿个刚从宫里淘来的,好好儿润润嗓子。”   韩轩倒是未曾料到永宁王竟是如此看重这谢阿蛮,此刻细想,方才的要求简直是胡闹,也跟着赔礼:   “那是,那是,谢姑娘唱得累了,也该歇歇,歇歇。”   谢阿蛮拂袖离去,在旁侍奉的几个姑娘也知趣儿地随着阿蛮退下了。   韩轩察觉气氛不对,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凑到傅良夜身前狗腿地赔礼,想把话儿岔开:   “昨儿个我爹喝了个烂醉,讲了不少庆功宴上的事儿呢。他说王爷您 在席上同晏西楼比了剑…诶?您怎么收拾他的?快讲讲罢,让我们俩也乐呵乐呵!”   韩轩的老子韩子封,兵部三品大员,昨夜可是看了一场好热闹,回府便借着酒劲儿抓着儿子的胳膊说了半宿。   闻言,傅良夜眼皮抽搐,沉默不语。   要知道,此时提这话纯粹是给傅良夜添堵。韩轩很幸运地把马屁拍到了驴身上,哪壶不开提哪壶。   边上正喝着酒的付钰听了这话,险些把一口酒都喷出来。   傅良夜与晏西楼素来不合,这事儿是人尽皆知。更别说昨日那庆功宴上……哎呦,傅良夜的脸是要丢到南天门去喽!   晏将军于北漠边境戍守五年,一朝凯旋归来,举国轰动。   昨日天家更是为晏将军大设接风宴,却不知因何,席上永宁王咄咄逼人,听说当场便拔剑相向。美名其曰切磋剑术,实则是明摆着找茬儿。   要是傅良夜赢了也还好,可事实却是晏西楼逼得永宁王如同野兔般满场乱窜,没给永宁王留一丁点儿面子。   听闻陛下坐在龙椅上,脸上那表情甚是精彩。   “罢!是我多嘴,以王爷的剑法,怕是那晏西楼也捞不到什么便宜。戍边五年又如何?被封镇国将军又如何?真是嚣张!”   韩轩显然是没听他爹讲完,此刻还在想当然地脑补着傅良夜将晏西楼打得屁滚尿流的场景。   于是,韩轩疑惑地瞧着傅良夜一张脸由白变青,再由青变黑,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说错了话。   他无助地将目光投向付钰,只见他正缩着脖子讪笑,对上赶着找抽的韩轩报以深切的同情。   傅良夜唇畔噙着一抹冷笑,扇柄在手心里敲来敲去,异常不爽地瞥了人一眼,却反常地没再多说什么。   “哎哎哎,这么干坐着多没意思,不如玩点儿什么罢。”   付钰忙帮着韩轩打圆场。   傅良夜也没在此事上多作纠缠,若是为了痛快骂他两句,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于是便当做方才的事儿没发生过,随手捡了一捧松子,在手里颠了颠,一个个扔进嘴里。   对于付钰的提议,傅良夜没有直接拒绝,按照他素常的性子,没拒绝,就算是默许。   “好啊好啊,玩儿什么?”韩轩看永宁王给自己留了台阶,心里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忙笑着接话。   付钰眯着眼睛笑得像只狐狸,抿了一口酒,吩咐边上的小厮拿了副骰子:   “也不是什么出奇的把戏,就是玩儿个热闹,让王爷乐呵乐呵。喏,摇骰子猜大小,五局三胜,输了的人……”   付钰顿了顿,捏着下巴环视了一圈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以往那样押银子当赌注也没什么意思,今儿不如玩儿个新鲜的!就…输了的人换上女装,今夜做一把花魁!哎?你们说这个注有没有趣?有没有趣!”   在一旁只顾着吃松子的傅良夜听了这话,立刻有了兴致,将手上的松子一股脑塞进嘴里,拍了拍手心上的残渣,“唰”的一声把折扇摇展开。   “有趣,有趣,这个赌注有趣,就玩儿这个!”   傅良夜已经迫不及待想欣赏韩轩和付钰扮花魁的娇俏模样了。   当然,他并没想到自己会输……   五局之后,某人用事实证明,点儿背的时候千万不能盲目自信。   傅良夜往日的好运气通通归了西,输得惨不忍睹。   傅良夜眼睛转了转,作势便要开溜。   可刚挪了一步,韩轩又张开他那张破嘴嚷嚷个没完,恨得傅良夜牙根儿直痒痒:   “王爷,别走啊。愿赌服输,得玩得起嘛。”   傅良夜一听这话,气得把扇子呼呼地摇出风来,伸手便扯了韩轩的衣襟,将人怼在桌案边上:   “好,好哇韩轩。今儿个你就是跟本王过不去了,说谁玩儿不起?本王看你是嫌长个舌头费事儿,不想要了,用不用本王行个好事现在就给你割了!”   “别呀!王爷,我知错了知错了,臣一激动话儿就出错,大家图个开心嘛,别~求您了别动手。”   “王爷息怒,您既然输了,就要守这赌/桌上的规矩。韩兄……韩兄他也只是心直口快,说得难听了些。”付钰急着拉架,却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话里话外提点着傅良夜输了的事实。   “对对!付兄,付兄说的对啊。”   韩轩大着舌头,衣襟勒得他喘不过气,只好举起双手求饶。   这一举动惹得傅良夜嫌恶地放了手,韩轩灰溜溜地跌坐在椅子上,抚着胸口喘息。   “不就是扮个花魁嘛?今儿个本王就让你们两个瞧瞧!”   不得不说,付钰这招儿激将法用在永宁王身上那是百试不爽。   这不,永宁王倔脾气一上来,便要说到做到,只一会儿功夫,就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   *   傅良夜素来注重这身皮相,特意寻了谢阿蛮。   他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瞧上了一条血色轻罗碎折裙。   阿蛮抚着裙摆的缎面,看向那衣物如同看着自己的心上人。   “你可要小心穿着,天上地下只有这一件,可金贵着呢,掉一根线,都要拿你是问!”   傅良夜坐在案上摆弄着装着胭脂的小盒子,用指尖捻了些凑到鼻尖嗅。一边琢磨着阿蛮此时含羞带怯的情态,想必这身红裙来历恐怕不一般。   “在别人面前还王爷~王爷~的唤着呢,到背后就‘拿你是问’了?真没规矩!”傅良夜眯着眼睛笑,故意打趣。   “我总不会糟蹋了你的衣裳,怎么,这么宝贝这罗裙?莫不是哪位小郎君偷偷送过来的?”   阿蛮轻咬着下唇,面上硬生生憋出一团红云,一时羞恼,堵着气将人手里的胭脂夺过来,给人涂了个大花脸。   “小月牙儿,你再说,再说!再说本姑娘把你的嘴缝上!”说着作势去捏傅良夜的嘴。   “呦,这么生气,那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了,哪日叫我也见上一面!别,别动手啊!”   两人笑闹了一阵儿,傅良夜到底是没探听出罗裙的来历。他闹也闹够了,只好被人按在镜子前老老实实地往面上涂抹。   他本就长得俊逸出尘,一双丹凤眼眼角带勾儿,再让阿蛮略加修饰,更衬得人如天上谪仙,雌雄莫辨。   阿蛮心满意足地在人眉间落下最后一笔,噙着笑围着傅良夜转了好几圈,拍拍手啧啧称赞:   “看着还挺像回事儿,有几分本姑娘平日里的风韵,别人定是瞧不出破绽!不过您老可得悠着点儿,别玩儿大了!”   谢阿蛮柳眉一挑,将小王爷请出了房门,悠哉悠哉躺在卧榻上小憩去了。   *   于是半柱香过后,挽月楼的众多美人之间,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了一个小郎君。   等了能有半个时辰,韩轩都以为傅良夜跳窗跑了,正欲去寻,却瞧见一美人儿细纱蒙面,款款向自己走来,紧着咽了几口唾沫。   这边韩轩挺起腰杆儿,端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正琢磨着如何跟美人搭话,却听得身旁付钰抖着嗓子唤了一声:   “王爷?”   “王爷?!!”韩轩狠狠揉了揉眼睛。   傅良夜打眼儿一瞅韩轩,忿忿地别开目光。   “此人只应画上有,尘间哪见有几人啊?王爷这便要艳压这挽月楼的姑娘们了!”付钰赞叹,这话倒不是恭维。   “接下来怎么玩儿?都说说。”   傅良夜手中折扇摇得轻快,既然已经扮上了,那可不能白扮一次,自然是要好好玩儿。   “听几个姑娘说挽月楼今夜摆了台子,请在场恩客听曲儿。王爷好不容易扮了一次花魁,去台子上唱曲儿讨点儿缠头,可不有意思得很?”   韩轩一双眼睛几乎要黏在傅良夜身上,上下打量,恨不得将人盯出个洞来。说着,朝付钰使了个眼神儿,便将傅良夜朝台子的方向推。   “放手,本王自己去!”   傅良夜嫌弃地甩开二人,冷笑一声,不就是登台唱曲嘛?小爷荒唐事儿干得多了,还怕过这?   他带着几分好奇,在楼中环视了一圈儿,瞧见对面中间摆了台子,几个小厮在旁边吵嚷着布置。有位姑娘抱了琵琶,在旁边挑抹试着音,而美人身侧……   傅良夜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目光落在对面台柱后方的一人身上。   那男子遮遮掩掩躲在柱后,并不寻欢作乐,反而故意远离莺莺燕燕,好似怕人发现似的。他身着玄黑长袍,上半张脸被一张青色面具遮着,正盯着楼下的某一间雅室。   逛花楼不露脸,事出反常必有妖。   傅良夜顺着那人目光向楼下观瞧,徐徐将扇子合拢。   那是靠边儿的一间雅室,透过晃动的珠帘,隐约能瞧见里面一人孤坐的身影。   奇怪……   这厢韩轩见傅良夜忽然愣在了原地,纳闷儿地在人眼前晃了晃手,疑道:“王爷?怎么了?”   傅良夜闻言回神,敛去眸间异色,懒洋洋伸手揽上韩轩的肩头:   “没事儿,只是瞧见了一个怪人。”   韩轩不疑有它,此时只觉着耳畔被人呼吸撩拨得痒得紧,耳朵尖儿霎时红了,不自在地偏了偏头。   他余光瞥见小王爷涂了胭脂的唇,话都说不利索了,前言不搭后语:“啊,是。”   “啧,是什么?想什么呢,嗯?”   傅良夜一侧头,瞧见韩轩红透了的耳朵,将人的心思猜透了几分。狠狠地用扇柄敲了敲韩轩的脑袋,以出一口积压已久的怨气:   “韩轩,你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龌龊玩意儿!是时候灌点水冲冲了!”   仅仅是片刻分神,等到傅良夜回过头,再想寻找那面具男子的踪影时,竟是找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1.因阿蛮这个角色有故事,所以第一章 这个角色的篇幅占比较大。永宁王和谢阿蛮当然是“姐妹情”啦,傅良夜尤其护短~   2.第二章 小将军出场,整体节奏会加快啦,求求不要走开QAQ   注:戏文节选自汤显祖《牡丹亭惊梦》 第2章 五陵年少争缠头   毫无预兆,几乎在舞乐声奏响那一刹那,整个挽月楼便彻底翻腾起来。   楼前几盏红栀子灯被夜风托着,难耐地扭动着身躯,恰似那台上舞动的楚楚柳腰,平添了几分旖旎春情。   珠帘掩映下的雅室内,一人正襟危坐,与这楼内的旖旎春色格格不入。   眉如远山,目似朗星。   小郎君一身鹤纹玄色长袍,长发加冠高束。尤其令人过目难忘的是人眼尾的一颗红色小痣,点缀的恰到好处,给这张过于清冷的面容添了一抹艳色。   若是一般人,眼尾红痣只会显得柔媚,可放到眼前的郎君身上,竟是被周身气质衬出一股孤傲狠厉。   此刻他只身一人坐在角落里,也不曾显出半分慵懒之态,整个人锋利的如同一把出鞘的长剑,浑身的气质冷得像一块儿捂不暖的冰,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与冷静。   若是有人认出郎君的身份,说不定会当场佩服到五体投地,也不难理解这人儒雅中又杂糅着一股骨子里的野性的独特气质。   晏老将军于北漠苍狼山一役战死沙场。其子年方十七,愤而请缨,兵退北漠。守边五年内,向北攻入北漠腹地,杀敌甚众。北漠王默棘连向大泱国进贡,成为大泱藩属国。二十有二凯旋归京,封镇国将军。   晏西楼——那是由边关的风沙打磨出的利剑,是用敌人的鲜血酿出的烈酒,是大泱国最英勇的儿郎。   一柄黑色长剑置于案上,晏西楼喝着壶里的酒,拨开珠帘,向外头探瞧。   从帘外迎面走来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郎君,一张脸长得和气,正晃着手中的酒坛,笑嘻嘻地掀了帘子,凑到晏西楼身侧。   “哎呦,晏清鹤,晏将军!在这儿打坐念经呐!你现在就像那个进了女儿国的唐三藏,死坐在这儿装木头,屁用没有,还抢小爷我的桃花。”   陆漾川一张嘴就停不下来,对眼前这榆木脑袋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不是你唤我来陪你逛的?”晏西楼斜斜瞥了人一眼。“若是不需要,我便回了。”   言罢,他作势便握了案上的剑,欲起身离开。   陆漾川也真是怕了他了,忙着将人按下。   “祖宗诶!你还真当我喜欢这地方?”陆漾川叹了口气,神色严肃了些。   晏西楼不置可否。   “方才遇见个从西南来的商人,打听到一些事儿,你身上的毒,约摸是从西南来的。”   归京途中遭袭,晏西楼一时不防身中暗箭,箭头上的剧毒让他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儿。亏得清毒及时,可仍旧余下残毒,每每发作便遍体寒凉,经历钻心蚀骨之痛。   “西南之毒,那恐怕解药难寻了罢。”   晏西楼斟酌着西南两个字,想着那些刺客后颈上的刺青——一只百足虫。   西南边境由西南王傅准镇守,是当今天子的叔叔。   晏西楼久离京城,对大泱形势了解不多。他本以为归京遇袭是京中有人坐不住起了歪心,却没想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般简单。   “自然难寻,若是平常的毒也好解…可那商人说你中的毒听着像是寒毒,这毒在西南都他娘的是个传说。唉,好死不死中个这什么狗屁毒,跟着你可真是操碎了心!”陆漾川狠狠地灌了一口酒。   “对了,昨日进宫之时,你可将此事告知陛下了?”   陆漾川犹豫着问出一句,再抬眼观瞧晏西楼的神色,已是猜到了七八分。   “看你这样,想必陛下是不知道了?嗯,不知道也好,保不齐是谁想要你这条命呢……”陆漾川意味深长地敲敲桌面。   晏西楼抬盏抿了口酒,指尖摩挲着剑鞘外面的花纹。这点他倒是不疑,就算是不计情义,皇帝也不会傻到在根基方定时自断其臂。   “还有昨夜,那故意找茬的永宁王!我还真怀疑过是他想要你的命,天知道你们两个是怎么结下的梁子,不过说实话,他那一身功夫也不赖,可要跟晏将军您比,还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哈。”   “你确实想多了,不会是他。”一提到永宁王,晏西楼倒是一反常态,回复得极快。   “这可稀奇了,你竟然信他?”陆漾川奇道。   晏西楼也不解释,目光望向帘外。   “清鹤,你很反常啊!”   陆漾川支着下巴,眯着眼睛细细端详着晏西楼,试图从晏西楼脸上读出他想要的答案,只是瞅了半天这人还是一副表情,扫兴地叹息:   “还别说,昨夜你真是手下留情。那傅良夜可是拼了命想要你出丑呢!按你素常的脾性,无论谁找你单挑,早被你速战速决了。就我跟你对打那次,你可是把我胳膊都打脱臼了,哪还像昨夜那样怜香惜玉,陪着那混蛋玩了那么久!我说,你可别拿‘为了给陛下留些颜面’当借口糊弄我,这可不是晏将军的作风。”   晏西楼无奈地闭眼,眼不见心不烦:“随便你怎么想。”   陆漾川一副怨妇脸,说着说着还喝了口茶,嬉皮笑脸地凑近:   “诶?我听说这永宁王傅良夜可是天天混在脂粉堆里,说不定此时也在这挽月楼快活呢。”   晏西楼闻言,正抚着剑身的手僵了僵,片刻后指尖贴到了心口。   隔着了一层布料,仍旧是冰冰凉凉的触感——衣襟里,藏着一块手工雕刻的小玉佩。   “罢了,罢了!不提那人,扫兴!”   陆漾川蹙眉,仰头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被喉间辛辣热意激得舒坦地哼唧一声,腿便翘上了桌案,一身久经行伍的痞气。   “哎呦,你这人,真真儿是没救了!能让晏将军相信的人可不多了,可别是琢磨着要无情无欲了却残生了罢!要真是这么想的话,作为同你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劝你抓紧、最好现在就剃度去做和尚,也别打什么仗了,好好儿消消杀孽,超度超度死在你刀下的北漠鬼。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呐,阿弥陀佛。”   陆漾川夸张地双手合十,学着法门寺的圣僧模样念经一般在晏西楼耳边叨叨出一串废话。   晏西楼指尖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点,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陆漾川将晏西楼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也没在自讨没趣儿。此时正无聊地拨开帘子瞧着外面的热闹,与姑娘们眉目传情,讨些甜果子嚼。   归京途中遇袭一事晏西楼并未上禀陛下,他自有考量。   朝野根基方定,与其直接抛给皇帝,惹得满朝上下人心惶惶,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倒不如暗地里抓紧弄清再禀。   可若是真同西南边境那边有牵连……   这厢晏西楼正琢磨着,陆漾川却坐不住了。   台子上不知谁人唱的小曲儿,唱腔婉转吟哦,曲音绕梁,勾得人心尖尖儿颤。   也不知台上站了何等佳人,台下登时乱做一团,有人争着抢着想往台上爬,被护院和小厮死命拦着。   锦帛胭脂不计其数地被人往台上扔,这疯狂的架势,不知道的以为是哪位神仙下了凡。   陆漾川一双狗狗眼瞪得极大,三下五除二将坐着发呆的晏西楼扯出雅室,挤进人群掂着脚尖儿瞧热闹。   只见挽月楼二层台子上,一红衣美人甩着水袖,咿咿呀呀吟唱一曲小词。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身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是东君主。”   陆漾川不懂戏,只是觉得台上美人勾得人垂涎,瞧那身段儿,瞧那细腰儿,简直艳进人心坎儿里。   若是非得挑出个美中不足,就是这姑娘的个头儿稍有拔萃,无端生出些违和感……   二层早就挤满了人,上不去,他索性直接将底下小桌竖起蹦了上去,急吼吼地叫晏西楼帮他扶着,防止被人群挤倒,自己仰着脖子探瞧,只为了离美人儿更近一点儿。   “这是哪位仙子,这小戏唱得虽差那么点儿意思,可是真绝色!”旁侧有不知道台上是哪位花魁的新客,好奇地问周围的人。   “您不知道?啧,台上唱着的是这楼里头一号花魁谢阿蛮。这一身儿血色轻罗碎折裙,我见她穿过,一打眼儿便让我瞧出来了。”   “谢阿蛮?是永宁王捧出的姑娘?平日里可只给王爷唱曲儿,寻常人怎能听到谢阿蛮的小戏?在场又有几位见过这谢阿蛮的真容啊!”   “小可倒是有幸听过谢仙姑唱的小戏。只不过今儿仙姑的嗓子听起来有些低哑,怕是快要入秋,受了点寒。”   ……   ……   众人七嘴八舌凑成一堆儿,谈论这台上美人。陆漾川在一旁兴致勃勃地听着,又听闻这是永宁王捧出来的姑娘,霎时如同吃了苍蝇。   陆漾川义愤填膺地感慨,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可他低头再看晏西楼,奇也怪哉!   只见晏将军端地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台子上的美人唱小戏?!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晏西楼托着下颚审视着台上人,抬眸撞上陆漾川一脸见了鬼似的探究目光,后背不自在地僵直:   “这台上的人瞧着有点儿眼熟,子洵,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她?”   陆漾川神色了然,看着晏西楼笑得像一脸慈祥的老母亲:   “不必多言,我懂。”   谢天谢地,傻儿子终于开窍了!陆老妈子老泪横流。   陆老妈子当即决定,要为傻儿子搏得美人芳心。   晏西楼的确对台上的人颇有兴趣,因为那美人带给他奇怪的熟悉感。   无论是举手投足的情态,还是刻意压细的戏腔,都似乎在哪儿见过、听过千百遍。   莫名觉得像谁?   他凝神望着台上人,竟然也开始怀疑,难道这就是书上写的“夙世上未了姻缘,今生则邂逅相逢。”   人群中忽然冒出的一句“永宁王捧出来的姑娘”,更是让晏西楼难得地拾起一点儿争强好胜的少年意气。   若是说方才对台上美人只是欣赏,那么在听到“永宁王捧出来的姑娘”这句话之后,他便是偏要看看这姑娘的庐山真面目了。   晏西楼抬手摸了摸衣襟里那块儿玉佩,瞳眸微动。   同傅良夜少时相识,如今再回京都,不知他同五年前相比,倒底变化了多少呢?   作者有话说:   震惊晏西楼100年,傅良夜竟是女装大佬?   喜欢的宝贝看在小王爷努力唱小戏的面子上赏个收藏吧(小猫儿害羞羞.jpg) 第3章 杀人放火时   付钰与韩轩正坐在二楼台子对面吃酒。   看着戏台上演得正欢的傅良夜,两人相视一笑,付钰先开了口:   “王爷这曲儿唱得属实不错,有那么点儿意思。”   韩轩酒气上了头,面上多了两朵红云,慢慢品咂入口的美酒。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嬛嬛一袅楚宫腰。”   “你讲这酸话儿,不怕我偷偷讲给王爷,瞧你不得被王爷一剑劈死!”付钰一旁笑得促狭,故意挤兑韩轩。   两人说笑着又吃了会儿酒,听得台上曲音已落,便要结伴去迎一迎傅良夜。   二人刚迈出一步,就闻得楼下有人高喊:   “台上姑娘且慢些,我家公子愿出千金与姑娘春宵一度,姑娘可愿意?”   付钰从未听过如此孟浪且放肆地求欢,这虽是风月之地,但能来这儿的可都是达官显贵,未曾有过如此没规矩的人。   他一双眼睛仔细搜寻这声音的主人,只看见一位瞧着极面生的郎君,正叉着腰站在桌案上。   傅良夜听了那一声“姑娘且慢”,便停住了脚,回身四下打量着。   说话的人瞧着有点儿眼熟,可他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对不上号儿。于是他只当做是小孩儿不懂规矩,依旧背过身子朝台下走。   一旁的老鸨战战兢兢地看着陆漾川腰间的剑,哆嗦着肩膀离了老远软软地恳求:   “哎呦…这位…这位郎君…大爷呦…有话好好说…好好说…这样…唉,这样不合规矩…”   人们的目光都落在陆漾川头上,有人怪声怪气讽刺道:   “哪家的毛头小子,懂不懂规矩?莫说谢阿蛮只卖唱,就凭他是永宁王的人,你敢动她一根儿手指头?”   陆漾川望着台上美人的背影,冷冷笑了一声。这一声笑出了从边关带回来的全身匪气,吓得底下的人立刻噤了声。   “咱家将军要的就是这谢阿蛮,管她是谁捧着的人?”   这一句便算是正式的宣战和挑衅,明晃晃儿的不把永宁王看在眼里。   傅良夜一股邪火冲上天灵盖,气得要冒烟!   台下众人中有眼尖的已经认出了晏西楼的身份,惊得一个劲儿咂舌。   台上的美人也停下了前进的脚步,与此同时,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响彻挽月楼。   “反了天了啊?本王倒是要看看,哪位嫌命长的畜生妄图染指本王护着的人?”   挽月楼鸦雀无声,纷纷仰头朝二楼观瞧。方才那句从天而降的咆哮,分明是从台子上传来的!   真正的谢阿蛮闻得外面的喧闹声,从二楼推了窗朝外观瞧。刚一露头,便有眼尖的人一眼看到了真阿蛮,当场便指着二楼露出的脑袋叫喊出声:   “快瞧啊!谢阿蛮在那儿!那台上那个美人儿又是谁?”   真阿蛮羞恼地用衣袖挡住了自己的脸,“嘭”地一声摔上了窗子。   晏西楼防不胜防,真是没想到陆漾川竟然给自己来了这么一出!可为时已晚,面对众人审视的目光,他仍旧如临军前般镇定自若。   只不过这镇定也没保持多久。   此刻听到戏台上传来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咆哮声,扶着桌案做苦力的晏将军瞬间石化,平素冷静的眸子此时终于写满了“不可思议”四个大字。   陆漾川更是被这一句吼得元神出了窍,立在桌子上发愣。   众人惊悚地看着台子上的美人儿扯下面纱,甩了脚上的绣花鞋,直接拽着台子上装饰的绸带荡了下来,对着那喊话的小郎君的腰侧便是飞来一脚。   只见站在桌子上的小郎君如同离弦之箭般“嗖”地一下飞出了三丈远,落地时还砸断了一张桌案,许是磕到了头,抽搐了一会儿就躺在角落里不动了。   此刻还在扶着桌子的晏西楼:……   傅良夜荡下来时使了寸劲儿,落地时难免身形不稳,摇摇晃晃正要栽倒,肩上的舞带却不知挂在了哪里。他一挣扎,竟然让舞带给自己捆了个结实,一时间失了平衡,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晏西楼慌忙扯过舞带,将丝带在手上缠了几圈儿,便将堪堪要栽倒的人拦腰揽进怀里,掌心握上了人的细腕。   傅良夜后脑勺躲避不及,狠狠地同人的下巴撞到一起,疼得两人齐齐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不对劲儿啊……   他忙直起身子抬头去瞧来人,这一瞧便瞧见那一张膈应人的万年老冰山,气得差点儿厥过去,一胳膊将人撞开。   他终于把那位被自己踢飞的“可怜虫”对上了号——可不是见过嘛,昨日接风宴,那欠揍的货就在晏西楼身侧那座位坐着来着,叫什么陆…陆漾…川?   晏西楼一时不防,此时被人一胳膊撞了一个趔趄。眸中的惊诧已经不动声色地敛去,向傅良夜不卑不亢地见了礼:   “臣有眼不识王爷,先向王爷请罪了。王爷果真有闲情逸致,竟是自己扮上了花魁?”   晏西楼话儿中不自觉地带了刺儿,句句往傅良夜心火上挑。   “本王爱怎么着关你何事?晏西楼,就是你?要抢本王的人?”   傅良夜磨着牙,撸了袖子,“嘭”的一声一脚踩上了桌子。瞪着眼珠子揪了眼前人的衣襟,将人禁锢在自己与桌案之间的方寸之地。   案上的杯盘歪歪斜斜旋转了几圈,噼噼啪啪地落了地,发出碎裂的清脆声响。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王爷这样胡闹,臣这一无心之举,也算是及时止损。”   晏西楼比傅良夜高半个头,被人这样揪着也未反抗,此时毫不示弱地垂眸对上人的眼睛,两片薄唇一张一合,引经据典地骂傅良夜——没脸没皮。   “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颜之厚矣。损或不损,还不劳晏将军关照。”   傅良夜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回击,骂眼前人巧言令色,脸皮厚如城墙。   身高优势在吵架时真的会在气势上压人一头,傅良夜暗自腹诽。   这厢傅良夜气得牙根儿直痒痒,眼对眼盯着晏西楼,恨不得将人拆吃入腹。   抬头盯了好一会儿,脖子着实有些酸,方才悻悻地避开晏西楼的目光。   也就是侧过头这一阵儿功夫,他竟歪打正着地瞧见了之前那鬼鬼祟祟的面具人!   待傅良夜定睛一看……   惊得他浑身一凛!   这一次,他清楚地看见了那面具人袖中隐藏的小臂弩。   面具人此时正藏于二楼柱后,在人群的遮掩下,将小弩直直对准晏西楼的后颈。   弩箭几乎在他看到的一瞬间便弹射出来。人命攸关,傅良夜再也顾不得什么个人恩怨,将晏西楼按倒在地,脚下猛地把桌子踢翻欲挡住箭头。   晏西楼毫无防备,被傅良夜护在身下。   弩箭从傅良夜头顶擦过,刺进了一位姑娘的前额,那姑娘还未来得及呼救,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面具人自知暴露,脚底生风逃出挽月楼。几乎是同一时刻,晏西楼紧跟而出。   傅良夜急得随便抢了身旁不知道谁的佩剑,也飞身追了上去。不消片刻功夫,几人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鲜血不祥的腥味刺激了众人的鼻腔,恐慌霎时蔓延至整座挽月楼。   站在姑娘身侧的恩客哆嗦着蹲下,用手指探着人的鼻息,猛地一个冷颤,瘫软在地上颤抖出声:   “死……死了!”   一时间挽月楼中乱成一锅粥——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骂,情到浓时的山盟海誓终究是做不得数的,大难当头各自飞,客人们争先恐后地要奔出楼去,娇弱的姑娘被推倒在地,被人群挤得直不起身,只得惊恐地呜咽着。   陆漾川幸亏被踹到了墙角,否则估计会被无数双脚丫子活活踩扁。   忽然间,一声刺耳的骨哨,划破了京都的寂静深夜。   挽月楼门前突然不知从何处闪出数名玄衣带甲的禁卫兵,他们举剑拦在门前,把众人纷纷堵回了楼内。来人的头领几声布排,便平息了楼内的混乱。   几名禁卫兵四散开来,在楼内四处搜寻,应该是在找人。可一炷香之后,纷纷返回禀告,看样子是一无所获。   为首的人点了点头,挥挥手,让几人继续去外面探查。   *   韩轩与付钰从二楼向下瞧,方才异变突生,眨眼间傅良夜就没了踪影,二人到现在仍旧没缓过神儿来。   直到这一波兵士进了楼,两人才堪堪回魂。等到定睛一瞅,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黑乌鸦!那是凤阕的人?!”付钰掏了巾帕,揩了揩额上的汗珠。   韩轩瞳孔发颤,愣愣点头。   凤阕——当今直属天子手下的暗阁,神龙见首不见尾。凤阕出,必杀戮,朝野上下提及凤阕,莫不三缄其口,恐一着不慎,生出祸端。   今夜凤阕出动,是因有刺客闯进大内,惊动了圣驾。天子大怒,调集御林军将皇宫层层把守,派凤阕追查刺客行踪。   这一路追踪,刺客消失在挽月楼附近。凤阕众人途经挽月楼,见此大乱,忙率兵而入。   此时楼下正蹲着查看尸体的那位长发小郎君,正是皇帝手下最毒的一把索命阎罗,凤阕检御史——盛怀瑜。   作者有话说:   掉马现场+主线、支线剧情即将开启。 第4章 月黑风高夜   京都的月如同一把磨光的弯刀,惨淡的白光化不开如墨的夜色。   街巷中猛地窜过一阵疾风,摇落了街角的梧桐。一道残影划过,带起了满地残叶,被漩涡裹挟着,又慢慢悠悠落到地面上。   这厢晏西楼追着刺客出了挽月楼,跟着面具人飞身檐上,越行越远,最后落进那片弯弯绕绕的巷道之中。   可跟着追出去的傅良夜此时却是有苦说不出。   青砖冰凉硌脚,脚上的绣花鞋早就在方才踢人的时候甩丢了。还有他未来得及换下的衣裙,给傅良夜追踪路上凭添许多阻碍。   譬如,他刚跳上屋顶,便差点儿被裙子绊一个大马趴,脸朝地摔成一张美丽的人形大饼;   再如,他从屋顶上轻盈落进刚刚晏西楼和面具人消失的小巷,就被一块儿尖利的石头扎了脚,疼得金鸡独立……   他这连敌人的毛都还没碰到呢,就要被自己个儿弄成重伤了,险些成为古往今来头一个亲手把自己折腾死的王爷。   笨蛋王爷苦恼地坐在石头上把脚掌上的石头拔掉,灵机一动,把腰下的衣裙在身前系了个小揪揪。听到不远处的巷道中传开了打斗声响,便再也顾不上脚上的尖锐刺痛,握剑警惕地搜寻两人的踪迹。   不消半盏茶的功夫,傅良夜瞧见了前方巷道尽头的身影。晏西楼一脸防备地提剑而立,目光凌厉地环视着四周,他瞧见了傅良夜:   “危险,你站着别动——”   这儿是个死胡同,面具人故意将晏西楼引到这儿来,想必没打什么好主意。   傅良夜向来不是一个胆儿小听人吓唬的主儿,权当没听见晏西楼的提醒,吹着口哨儿抱着剑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在危险的边缘拼死试探。   晏西楼拿人没办法,一时间猜不透傅良夜打的什么算盘,只得更加警惕地观察着周围响动,同样朝着傅良夜缓缓挪动脚步。   “咻——”   头顶忽然传开利刃破风声,傅良夜迅速下腰,堪堪躲过射来的飞镖。束发的冠带被割断,一头长发蓦然散落。   傅良夜将额前碎发抓起,唇角一勾。   “这招叫诱敌上钩儿,打破僵局!”   晏西楼:你这叫一不小心就找死啊……   一时间来自四面八方的数支飞镖齐齐奔着二人刺来,这镖上都沾着剧毒,若稍有不慎被它刺中,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会一命呜呼。   晏西楼几步来到傅良夜身侧,迅速瞥了人一眼,看样子这人并无大碍。   二人在空中辗转腾挪,躲避射来的飞镖。   “晏将军,接着!”   趁着镖势渐弱,傅良夜将手中长剑掷给晏西楼,笑着朝人吹了声口哨:   “给本王把这些叮人的玩意儿挡下来!”   晏西楼足尖踏上那飞来的镖身,后仰躲过射过来的飞镖。与此同时,手中双剑舞出剑风,挽出几个剑花,将飞镖尽数挡了下来。   长剑在月光下只余残影,他将傅良夜严严实实护在身后,防止人被飞镖划伤。   “哎呦嘿,晏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傅良夜倒也没闲着,索性在晏西楼的掩护下将落地的飞镖一个个捡了,背着手偷偷藏在身后。趁着那边攻势一停,他两手将镖身悉数排开,朝着镖来的方向,抬手一甩,竟是又给还了回去!   巷外几棵梧桐树的叶子呼啦啦掉下一堆,最后扑通通挨个滚下个人,无不口吐白沫,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晏西楼:我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种打法!   “这招叫草船借箭,怎么样,没见过吧?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傅良夜看着眼前的战绩有点儿飘,握拳轻咳了几声,歪头向晏西楼露出个狡黠的笑来,一双丹凤眼笑眯眯的,活像一只成了精的小狐狸。   如果还有幸存者,想必下次行刺他必然不会再拿飞镖做暗器。遇到比自己更阴的敌人时,这玩意儿“害人害己”,一点儿都不实用。   “嗯。”   晏西楼抬手将剑扔给人,看着人脸上开怀的笑,忍不住多瞧了一会儿。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到了傅良夜身下系的红色小揪揪上,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睛。   此时的傅良夜提剑,尽管身着红裙,却与方才台上的妖娆形状截然相反,不显半分女气,端地是一位骄傲恣意的少年郎。   “哒哒——”   人脚尖踩踏瓦片的声响突然在不远处响起。晏西楼即刻从神游中惊醒,嗖的一下踏着巷墙几步飞身上了屋顶。   晏西楼只是手腕儿轻轻一抖,长剑再次出了鞘,发出嗡鸣声阵阵。他行云流水般挽了一个剑花,剑尖儿直挑那刺客脸上的面具。   那刺客被左右夹击,来不及躲避,被迫得向后倒去,与此同时牵动袖中臂弩。晏西楼侧身躲避弩箭,长剑一偏,贯穿了刺客右肩肩骨。   这刺客轻功了得,猛地后仰将剑尖从肩头生生拔出。趁晏西楼一时不备,翻身滚下屋顶。   这前后不过瞬息时间,傅良夜提剑上追上,欲将刺客拿下。这刺客受了伤,此时体力不支,捂着右肩被穿透的伤口,被打得节节败退,无还手之机。一时不慎,腰间又添上一剑,紧接着,脸上的面具又被傅良夜一剑划破。   未等傅良夜看清此人相貌,只见这刺客一手挡了面,手中不知丢出了什么。   霎时傅良夜眼前一片烟雾,他忙屏住呼吸,用袖子掩住口鼻,迅速后退留出一段距离。   “晏西楼!你是死了吗?”   迷雾散尽,刺客踪迹全无,傅良夜稍稍有些头晕,有气无力道。   只听得身后“当啷”一声响,晏西楼摇摇晃晃,长剑从手中脱落,膝盖重重跪在青瓦上。   真死了?小王爷目瞪口呆,吓得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   傅良夜飞快地赶到晏西楼身前,伸手欲将人扶起,只是刚接触到这人的手腕儿,便指尖一顿,大惊失色。   这指尖接触到的皮肤,简直不是活人该有的温度!   傅良夜慌乱地用手将人摸了个遍,神色越来越慌张。这人全身上下,乃至于吐息,没有一处是热的,遍体同冰块一样寒凉刺骨。   傅良夜眼睁睁地看着晏西楼将下唇咬出了血,却仍旧难免从唇中逸出痛苦的嘶吼。   蚀骨的痛感让晏西楼狼狈地低伏,恰如一匹受伤的狼王。   惨白的月光落在晏西楼的头顶发梢,檐上的寒风也不曾对他有半分怜悯。   “要不要这么邪门儿啊,晏西楼,本王是总说你像个万年不变的老冰山,可你别真给本王变啊?”   傅良夜出了一脑门儿冷汗,望着一旁冷得颤抖的晏西楼毫无办法,只得握着人的手在怀里搓搓,好像这样就能让他更暖一些似的。   晏西楼循着热源,一点点地朝傅良夜靠近。   这边傅良夜正手忙脚乱地瞎倒腾,一时不备,忽然被晏西楼死死扣进了怀里。   晏西楼用了十分气力箍着他,双臂将傅良夜勒得喘不过气来,被迎面打过来的风呛得直咳嗽。   “咳!流年不利,流年不利!下次出门儿,咳…真得翻翻黄历。”   傅良夜废了老大劲儿才挣扎着从晏西楼的禁锢中挣脱,跌在一旁喘气:   “这厮准是把本王当成人形火炉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别怪我不手下留情,晏将军。”   说时迟那时快,傅良夜毫不留情地朝着晏西楼后颈狠狠一劈!   !!嗯??还不晕?!   傅良夜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劈得通红的手,又接连劈了两下,才把晏将军堪堪劈晕过去。   小王爷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他不情不愿地伸手将人形冰块接进怀里,掐着人的手腕儿为人把脉。   “这脉象虽紊乱,像是中了什么毒,不过暂时应是并无大碍。”傅良夜疑惑地嘟囔着,捏了捏晏西楼的脸。   “晏将军,这次你可算是栽到本王手上了。”   傅良夜舒了一口气,唇角抿了抿,将笑意不动声色的隐藏起来。   月光落在两人肩头,在屋顶上留下了一个黏在一起的、歪歪斜斜的长长影子。   作者有话说:   小王爷:穿着裙子跑真的很不方便啊喂 第5章 何方妖孽   夜枭落在古槐上,双眼燃着莹莹绿光。它猛地从树上俯冲下来,从枯草间用利爪勾住灰鼠,带回树上撕扯着啄食干净。   破旧的府门吱呀一声呻吟,夜枭的脑袋猛地转向门口,瞳孔中倒映出一个摇摇晃晃的黑色影子。   这是一座破旧的家祠,供奉的桌案上落满了蛛网,本应停放在殿阁中的牌位凄惶地歪在地上,木牌被虫蚁蛀得腐朽,露出衰败之气,最后,它被一只沾了血的手捡起。   “贺氏历代祖先之灵位。”   黑衣人低喃,指尖颤抖着拂去主牌上的灰尘。鲜血填平了刻字的沟壑,将字镀成了赤红,他将灵牌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轻笑一声。   贺?京城贺家,早就无人了。   他茕茕孑立,瞧着这空荡荡的祠堂更觉毫无意义。   肩头与腰间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他解开了身上的衣袍,简单的包扎了一下,而后精疲力竭地栽倒在墙角。   他眯着眼睛回忆着方才惊险,遗憾着未能将晏西楼杀掉,脑海中同时闪过那个持剑的红衣身形,唇角微微上翘。   原来那就是永宁王傅良夜,竟是那般俊俏人物,让他颇感兴趣。   说来奇怪,   从见到那人第一面起,他就萌生一种冲动。   想要用污泥狠狠把人弄脏,浸染成暗夜的黑色的冲动。   那是一种,弑神般的快感。   黑衣人抚摸着腰间被傅良夜刺下的伤口,喘息声也愈发地急促。   *   陆漾川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浇醒的。   他猛地从水泊里直起身。方才这下让人呛了一鼻子的水,脑袋疼得厉害,眼前也只是一片模糊。   等到瞳孔渐渐聚焦,眼神慢慢清明,首先看见的便是一位腰间带了短刃的长发郎君。   这郎君看着年纪未及弱冠,可浑身上下的阴鸷气息几乎能化作实质,此时正用一双漆黑如墨鸦的眸子俯视着躺在地上的自己。   这种狠厉和邪气,是陆漾川从未见过的。仿佛在这人眼中,这楼内任何一个人,都是他能一脚碾死的蚂蚁,都是待宰的羔羊。   “凤阕检御史,盛怀瑜。”   盛怀瑜并没有再看陆漾川,而是背过身去,眼神落在那死去的姑娘身上。   陆漾川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刚才那句是眼前人的自我介绍。   他闻言将人细细的打量了一番。   早就听晏西楼说过,圣上身边有位极得信任的暗卫,正是当今的凤阕检御史,名为盛怀瑜。   原来竟这般年少!   “陆漾川,北漠军副将,陛下同我讲过你,在庆功宴上,我看过你一眼。”盛怀瑜见陆漾川没了声,便直接省了他自报家门的麻烦,转过身来客气了一句,“方才多有冒犯,只是陆将军一直未醒,这才出此下策。”   “无妨,盛检御史客气了。”   陆漾川讪讪一笑,揉揉后脑勺,这才从水泊中站起身,脚尖儿却先踢到了旁侧翻倒的桌案。   看来他晕倒后这挽月楼中发生了不少事儿,注意到这满地的凌乱,陆漾川暗自思忖。   盛怀瑜此刻正屈膝蹲下身子,望着角落中死去的姑娘。他从怀里掏了帕子捏着,将姑娘额头上的弩箭缓缓取出,冲着烛光细细端详。   “这弩箭上,像是涂了毒。”盛怀瑜瞧着箭头上已经干涸的黑色血液,缓缓道。   陆漾川走近那具尸体,蹲下身子捏着脸细细地看了舌头,又翻了翻眼皮,神色凝重了几分。   指尖触碰到的刺骨的凉意和尸体表面的僵硬皮肤都勾起了他不太美好的回忆,他眉头紧蹙,脱口而出:   “方才发生了何事?怎么这人也中了……”   陆漾川猛地意识到说漏了嘴,忙把“寒毒”两字咽了回去。   “中了什么?陆将军知道这是何毒?”盛怀瑜目光冷了冷,敏锐地察觉陆漾川话里的隐瞒。   “陆将军为何来这挽月楼,难不成真是来寻花问柳的?”   “这……”   陆漾川转着眼珠,琢磨着怎样把这话题跳过去。归京途中遇袭的前因后果,还是晏西楼亲自上禀陛下为好,此时同盛怀瑜讲并不妥当。   同永宁王之间的一场闹剧,此刻更是没脸张嘴。   “我不巧厥了过去,这倒是真不知道。”   盛怀瑜眯了眯眼睛。   其实他进了挽月楼便摸清了楼内骚乱的起因。方才那场闹剧,主角有几个人、都有谁,此刻他早就已经心知肚明。   可现在陆漾川的表现,明显还知道些别的。   陆漾川支支吾吾了一阵儿,正想着怎么搪塞过去,忽然听到门口有人惊讶地喊了声:   “握瑾?哎呦,快快快!搭把手!”   盛怀瑜被这一声“握瑾”叫得分了神,忙着向门口看去,不由得大惊失色:   “何方妖孽?”   陆漾川闻言只是朝门口瞥了一眼,便僵在了原地。   片刻后,他像疯狗一般冲向门口,早就忘了眼前站着的“妖孽”是大名鼎鼎的永宁王,张嘴就是以下犯上,猛地嚎了一嗓子:   “这这这,恶毒小人!你把我家将军怎样了?将军啊,清鹤啊!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我可怎么跟兄弟们交代啊!你可别死啊呜呜呜!”   “还不放开我家将军的贵腿!”   经此一遭,盛怀瑜这才发现,这“妖孽”身后还拖着个人形的不明物件儿。   可怜见儿的晏将军,此时一条腿被高高地扯起来,后背紧贴着大地,被身下的沙石磨得衣衫褴褛……   “妖孽”听了陆漾川的哭嚎,还故意挑衅般晃了晃手里的腿:   “不放开,又怎样?”   来人把晏将军的“贵腿”往地上一丢,嫌弃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不忘阴阳怪气:   “你家将军还没死透呢,号什么丧!盛握瑾,连本王你都认不出来了?”   盛怀瑜一脸不可思议:   “你是……王爷?!”   “怎么,握瑾,我不好看么?”   说着,傅良夜勾唇一笑,指尖轻抚上自己的侧脸,朝盛怀瑜连着抛了好几个媚眼。   “可真是,真是好看极了。”盛怀瑜抬手捂脸,唇角抽搐,无奈道。   傅良夜终于满意地颔首,忽然眼珠子一转,连忙换了个脸色,讨好地凑到了盛怀瑜身边小声恳求着:   “握瑾,打个商量?今夜之事,就别告诉皇兄了罢。”   盛怀瑜拍拍傅良夜的肩膀,以一笑回之:   “王爷应该知晓,臣对陛下,知无不言。”   作者有话说:   晏将军: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温暖了四季。   永宁王:客气!   晏将军:...... 第6章 月坠花折   盛怀瑜弯腰将备受蹂躏的晏西楼从地上扶起,触到了人毫无温度的皮肤,心中已经有了些猜测,连忙吩咐手下将晏将军扶到楼上。   陆漾川胆儿肥得剜了傅良夜一眼,而后追在自家将军后面也上了楼。   傅良夜的目光落在陆漾川头上,瞧见了被自己一脚踹出的红印,忍不住在心底偷笑。   “给晏将军搬个暖炉出来暖着,他身上冷得厉害,说不定是肾虚呢~”   陆漾川“嘭”的一声合上了门。   傅良夜拖着人走了许久夜路,连带着自己身上也沾了些寒意,斟了热茶抬盏抿了一口,思忖着凤阕今夜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看盛怀瑜的样子,估计直接问他,也不会对自己说实话。   盛怀瑜倒是也不问傅良夜怎会来挽月楼,许是懒得问,毕竟盛怀瑜从来不是一个多事的人。   当然,也是因为盛怀瑜对傅良夜平素的荒唐行径熟视无睹了。   “对了,沿小路向西南行进,有几具尸体,握瑾,你去弄回来罢。”   傅良夜说着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闭着眼睛摆出一副不想动的架势:   “嗯。”盛怀瑜抱剑颔首。等到傅良夜再睁眼,眼前人突然就凭空消失了!   “嚯~还是这般性急!让他去收尸,又不是教他去索命…”   傅良夜揉了揉眼睛,随手拈来一块糕点嚼呀嚼。   谢阿蛮准是听到了傅良夜的动静,才胆子大了些,缓缓踩着踏跺从二楼下来。   方才的骚乱与那群冲进房内的禁卫军将她吓得不轻。等人走后,她趴在窗前向外观望,直到看见傅良夜完完整整地竖着回来了,才舒了口气。   此时她来到那死去的姑娘身侧,揭开上方的白布,敛袖抬手,温柔地帮人合上双眼,忍不住落了泪:   “老天不长眼啊,梅香姐姐极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这些生活在青楼里的红颜,无人记挂着她们的喜怒哀乐、祸福生死。她们活着时献出鲜活生动肉体,死时腐烂成一把枯骨。   来人世走一遭,看透了世人皆喜新厌旧,看遍了这红尘薄情。   傅良夜闻声侧首,此时才注意到那死去的女子。   那尸身被安置在一处角落,用白布盖着。   方才情势紧急,他未曾注意刺客是否伤人。可就算是死了人,任别人来看,一个小小的风尘女子,也并不值得永宁王挂怀。   可此刻,傅良夜却走到梅娘尸体旁侧,恭恭敬敬地拜上了一拜。   手中的茶盏微斜,茶水从杯沿洒下,在地面上聚成一小股水流,如同女子脸上的泪痕。   “梅姐姐,就这样死了么?”傅良夜失魂落魄,喃喃道。   *   梅香啊,是一个整日把笑容挂在脸上的姑娘。   虽然她的生活不尽如人意,但她卧房的窗台,无论春夏秋冬,都会摆上一瓶花儿。   春有梨花灿白,夏有桃花灼灼,秋有黄花曳曳,冬有梅花零零。   四季盛开在她卧房的窗子里。   从小就被卖给青楼的小姑娘没有姓名,她尤爱梅花,于是她给自己起名——叫做“梅香”。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可未等到京城的冬季来临,梅树就枯了。   傅良夜指尖一松,伴随着一声脆响,杯盏于地面上摔得四分五裂。   谢阿蛮被声音惊得打了个冷颤,慌乱抬眸,吃惊地瞧见了傅良夜僵直的背脊,隐隐察觉傅良夜的情绪似乎有些反常。   “梅娘也是自己命薄,也怪不了谁的。小月牙儿,你也不必……”   谢阿蛮揣摩着傅良夜的心绪,虽不知傅良夜此举因何,可也只能是习惯性地顺着人的意安慰几句。   傅良夜再没说一句话,只是独自踱到门前,靠在柱子前望天。   烛影摇摇,寒风过堂。   谢阿蛮褪了身上的披风,罩上了傅良夜的肩膀:   “跟个呆头鹅似的,大半夜的偏要站风口这儿,明日该头疼了!”   “真是……命该如此?”傅良夜瞳眸微颤,抬眼看着身侧的阿蛮。   他生在皇家,而她们被卖到青楼;他锦衣玉食,而她们终日惶惶,受人轻贱;   世上本就有些人无法选择,她们的苦难被人嘲笑轻贱,她们的命不是命。   难道真是命么?   不是的!他本可以,本可以救梅娘的!   是啊,如果当时他能反应快一些,再快一些,梅香就不会死了。   又或者,当时他没有躲开,那箭更不会扎在她身上。   命该如此,命该如此……傅良夜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忽然想到,这句话皇兄似乎也对他说过。   这样说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为自己开脱罢了。他的罪,是洗不清的。   又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害人丧命。   他静静地蹲下,坐在了门槛上,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儿。   脚底被刺扎伤的口子里渗出的血已经把泥土染成了淡淡的褐色。   血和泥混在一起,早就像浆糊一样把伤口糊住了。表面上看只是脏兮兮的,看不出有什么伤痕,可实际上钻心的疼。   疼,真疼啊。   “你就这么随便坐下了,都把我的罗裙弄脏了。罢了罢了,不跟你计较好吧。”   谢阿蛮不满地埋怨了一句,可看着傅良夜失魂落魄的模样,她也只好敛了裙子,在门口的台阶上陪傅良夜坐着。   谢阿蛮虽因梅香之死伤怀了一阵儿,可身对于她们这种人来说,悲伤竟也同欲望一般消逝得飞快,她更懂得珍惜眼前。   “唉,小月牙儿,你总是这样,心里憋了事儿又不跟别人说,留着自己个儿遭罪!有些事儿跟你八竿子都打不着,你却上赶着把错往自己身上揽,没人会怪你。唉!你说你,平日里说话跟倒豆子似的,现在装什么闷葫芦,怎么不憋屈死你呢!”   阿蛮心绪复杂地盯着一声不吭的傅良夜,咬牙恨铁不成钢般忿忿道。   傅良夜索性把头埋进了臂弯里,对阿蛮的话置若罔闻。   阿蛮摇摇头叹出一口气,算是拿人没招儿了。   她不放心把傅良夜自己留在这儿,又实在是闲着无聊,只好随手捡了片梧桐,用涂了蔻丹的指甲在叶片上戳来戳去,几乎是不知不觉中,在叶子上镂空刻出了一个“沈”字。   “沈,沈郎啊沈郎~”   阿蛮拿捏着戏腔,小小声地唤着。   她欣喜地对着月亮瞧了又瞧,看着月光透过缝隙透过叶片,字迹被镀上一片皎洁,唇畔漫出笑意,而后如获珍宝般将叶片藏进了袖子里,心情好了不少。   若是有一日,她也如梅娘那般无声无息的死去,总会有人记得她曾经活在这人间。   一个是沈郎,一个便是——身旁的小王爷了罢。   这样,她就很满足了。   待到谢阿蛮的目光再次落在傅良夜身上时,她看见眼前的人抬着头,唇瓣翕动,正伸着手指朝着夜空指来指去,像是在数星星。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京都的夜幕铺满了数以万计的星星,傅良夜就一个一个不厌其烦地数。   传言说,死去的亲人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辰,护佑自己最重要的人。   傅良夜缓缓抬手,托起了漆黑夜幕中最亮的那颗星星。   旧恨依前在,休说当时。   梧桐又落,满袖猩猩血又垂。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作者有话说: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第7章 雁腹藏书   大泱日日都有新鲜事儿听。   “听说前几天晏小将军凯旋,天家大摆庆功宴,别说宴席上的山珍海味,就说与客的各位官人,那都是一顶一的权贵,这晏将军可真是得皇帝盛宠啊。”   茶馆小二肩上披着条白抹布,同卖葱花饼的刘婶嚼舌根。这秋日炎炎似火烧,能把人烤化了,小二拿起抹布一边揩汗,一边嘟囔着啐了一口今儿这热得见鬼的天气。   “晏家世代忠良,晏将军更是军功赫赫,这是人家该有的排场。更别说皇帝当年登基,可就是靠了晏家。”   刘婶被葱花辣得直抹眼泪,在锅面摊开一张饼,扬上绿油油如翡翠的葱花,伴随着油炸开的刺啦一声,把空气烤得愈发灼热。   “那婶儿你晓得几年前东宫那场大火不?那烧得,哎呦,整府都没剩下几个活人啦!”   小二说得讳莫如深,声音便低了些,刚想接着说,余光却瞥见了身后凭空出现的小郎君。   店角的小桌边上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头戴幂篱的白衣郎君。小二正愁近日无客,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位全身上下散发着贵气的郎君,即刻带着笑凑过去。   “这天儿也是够热的,郎君不如吃些清淡的。小店的卤面可是一绝,郎君要不要尝尝?”   小二堆着笑脸打量着这位客人,猜度这幂篱下究竟是倾国倾城还是丑如无盐。   只见人宽肩窄腰,端地是一副好身板儿,应是个妙人。   不过这妙人腰间竟是带了剑,看起来不太好惹的模样。   幂篱下漏出一声轻笑,只见小郎君向袖子里一探,便摸出几两银子丢到自己手里,随后难得张了口,声音带着一股养尊处优惯了的懒散语气。   “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挑好的拿一坛上来,剩下的银子就归你了。”   小二手脚麻利的取来上好的桃花酿,给人斟了一海碗,而后识相地溜了,重新回到刘婶儿身后,接着刚才的话头闲扯。   “啥?你刚才说啥,说得那么小声?”刘婶听着身后的动静,疑惑地问了句。   “我说,东宫那场大火,有人说,那位还活……”   店小二一惊一乍,刚想接着往下说,便被刘婶沾满葱花的大手捂了嘴。   “嘘……小崽种,脑袋想搬家了是不?管不住你那张烂嘴,该说的不该说的心里有点儿数。”   小二恹恹地闭了嘴。   刘婶是这条街上出了名的“百事儿通”。   她此刻正眯着眼睛流着泪,刀下剁着细碎的葱花。   菜板子和菜刀碰撞发出沉闷的“咄咄”声,教训完李小二,嘴上还不得闲:   “你方才提到晏家小将军,我倒是听见一件有意思的事儿。”   刘婶说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到这儿便没再顾忌,一张巧嘴讲得吐沫星子飞溅。   “我听别人讲啊,那晏小将军刚回京,便去了趟挽月楼,当场掷千金买红颜一笑,诶呦呦,你猜怎么着?”   刘婶一脸神秘,堆满皱纹的脸憋着笑,皱成一朵菊花儿。   “怎么着?”小二好奇,贴着脸问。   “谁知道红颜竟是蓝颜,此阿蛮非彼阿蛮,那层衣服皮褪下,竟是带了把儿的!”   “哈?还有这事儿?”小二讶道。   “哎呦喂,还有更有意思的呢。这蓝颜祸水也不是别人,正是永宁王,天家唯一的亲弟弟!”   刘婶笑得直抹眼泪,葱花的辣子沾到眼睛上,边笑边流眼泪。   “呦,这事儿说稀奇也不稀奇,谁不知道永宁王风流,这回可真是玩出花来了!”   小二听得眼睛都瞪圆了,两人登时笑做一团,乐得直拍菜板子。   小二和刘婶笑得正欢,身后的白衣人却不知为何被酒呛得直咳。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这事儿就是昨晚的事儿,怎么才几个时辰就传得这么离谱了?   幂篱底下的一张俊脸被谣言气的五官乱飞,拳头猛地锤上桌案,却将那桃花酿碰洒了,哗啦一下将人衣衫浇了个透。   小二惊诧地回头,眯着眼睛打量傅良夜,压低声音问:   “那郎君干啥呐?怎么瞧着脑瓜子不太灵光”   “不晓得,准是你那酒太冲,上头了。”刘婶皱皱鼻子。   ……   若是这二人知晓这玩笑话都叫正主听了去,怕是今儿个就连夜收拾摊子逃难去了。毕竟市井传闻中的永宁王,不仅是个流连红尘的风流鬼,更是个睚眦必报的阎罗王。   阎罗王愁容满面地挤进市井人群中,躲避着到处乱跑的小孩子,暗自决定以后次次出门都要随身带一本黄历。   *   一炷香过后,永宁王府——   傅良夜换了身月白长衫,吩咐下人备了马,顶着午后灼热的日头出了王府。   今日在街上传言中的“前太子”——王皇后之子傅良辰,早该在七年前就化成灰了,谁知道最近这几日竟死灰复燃,在商贩小卒口中从灰堆里起死回生。   傅良夜对坊间流传的类似皇室秘辛早已司空见惯,那些也无过是街头巷尾的闲谈,不必多心。   可最近这流言,却是让人不得不再重新关注起这七年前的旧事。   这流言最初是在谢阿蛮口中听到的,时间也不过是初夏。   那传说道,南户山有猎人射下一只大雁,从其腹中剖出素帛,日光一照,帛上竟然显现了一行血字:   天子不忠不孝   先太子含冤返魂   冀州疫病四起   这传言过于离奇,傅良夜只当是民间杜撰的玩笑话,并未深思。   后傅良夜进宫面圣,将流言随口一提。未料得皇帝听后,将案上正展开的一卷折子抛进他怀里。   永宁王平日素不参政事,不知近日朝中大事。   原来冀州知州李禀恒,千里迢迢给皇帝递折子,直言冀州生了怪事,且隐隐有泛滥之态。   具体什么怪事,这李禀恒在奏章里支支吾吾,又说不太清。可从字里行间猜出的意思,似乎是冀州生了尸变。   今年夏季酷暑,冀州大旱,滴水不落。冀州一带多山,与外界联系甚少,旱灾一来,粮食颗粒无收,朝廷赈济也只能解燃眉之急,饿死的百姓不在少数。   皇帝因冀州饥荒之事已经几月未得安眠,而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冀州又出了这等事,更是愁上加愁。   但联系到这流言,就算傅良夜再迟钝,也觉得冀州此时的异象有些过于蹊跷了。   这流言如谶语般,好似一个精心设计好的圈套,引着人往套子里钻。   于是今日,借着谢阿蛮在挽月楼的便宜,傅良夜已经打探到许多小道消息,心里暗自有了数。   那个“含冤返魂”的废太子,想到这儿,傅良夜眉头微蹙。   当年王皇后被废,二皇子傅良轩借机巩固朝中地位,借晏家权势,步步紧逼,将东宫在皇宫内外的势力连根拔起。前太子在朝中岌岌可危,甚至先皇已经拟了圣旨,意欲废立太子,诏书降下只是时间问题。   可未等到那一天,东宫就烧起了一场大火。   那场火烧红了京都的半片天,将前太子被烧得连灰都没找见,也将时为二皇子的傅良轩推上不仁不孝的风口浪尖。   先皇大怒,不久便急火攻心,驾崩了。   二皇子傅良轩登基,改年号为盛元。   虽朝野上下流言纷纷,可谁也不敢触新帝逆鳞。所剩无几的几个先太子余党,忌惮那群藏在皇帝背后的“黑乌鸦”,只能夹起尾巴俯首称臣,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要说这东宫走水一事同皇兄有关,傅良夜是不信的。那先太子死的太不是时候,如果是皇兄,他会有更好的办法把他弄死,且不留任何把柄。   傅良夜骑在马上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儿,再一抬头,竟是已到了宫墙外。   他翻身下了马,晃了晃老哥亲赐的令牌,折扇一展,大摇大摆地进了宫。   猜度着皇兄此时或许在御书房批折子,于是傅良夜便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刚拐过回廊,迎面撞上老太监王德。   王德笑容满面地见了礼,说王爷来得不巧,陛下到栖梧宫赏枫去了。   皇兄倒是难得有这闲情逸致,傅良夜蹙眉暗道奇怪,便随意寒暄了几句,随即出宫策马前往凤岐山。   作者有话说:   小王爷:我老哥又丢下我独自享受去了?   陛下:非也,非也。   晏某人:(装作没听到) 第8章 鸳鸯浴(一)   凤岐山位于陪都盛乐与京都之间,先皇在凤栖山脚修了处行宫名为——栖梧宫。   这栖梧宫抱水环山,风水先生只说此地灵气鼎盛,是块宝地,养天地之灵气,适合修炼,久居于此山灵毓秀之地,定会延年益寿,甚至羽化成仙。   这话听着虽然离谱,可还是有人笃信。   凤岐山最初并不叫凤岐山,很早以前,它叫“红叶山”。   先帝晚年沉溺于求仙问药,祈求长生不老。无意间听闻盛京附近的“红叶山”上有处天然热泉,民间传言有包治百病的神奇功效——据说这山上的鸟兽若是受了伤,都会到这温泉里泡泡,只需一刻钟,伤口就能愈合。后来越传越神,以至于传到只要喝上这泉里的一口水,就能活死人,肉白骨。   老皇帝那时身子正不舒坦,听风就是雨,一听说这京都城外竟有如此宝地,大手一挥便将这处“神泉”改为御用之泉,赐名为“凤栖汤”,又在山脚下修了处行宫,把好好的“红叶山”改成了“凤岐山”。   守在山脚的凤阕禁卫眼瞧着不远处贴着地皮腾起一层尘土,纷纷提高了警戒。见来人竟是永宁王,连忙帮人栓了马,落戟放行。   山风吹得满树红枫簌簌作响,入目是纯粹的红。傅良夜踏着秋叶,将满山的艳红藏进眸中。   他沿着红叶铺满的小径向上走,弯腰将那些零落的红枫抱了满怀。红叶边走边落,傅良夜也不顾忌,边走边捡,就这样到了山顶,又有了满满一怀。   山崖下白色的雾气氤氲升腾,隐隐约约露出一个人的背影。   傅良夜脚步放轻,掀起长袍兜住怀里的枫叶,缓缓走到池中人身后,正欲给独自享受的皇兄当头降下一场红枫雨,可未等枫叶落下,脚踝便冷不丁被人扯住。   他身形不稳,“嘭”的一声被人毫不留情地按进池水中。   赤红的枫叶铺满了水面,映得水也变为灼灼的红。一柄纸扇可怜兮兮地飘在水里,扇面儿上的画的一树桃花被水浸泡得褪了色,花花绿绿的墨将扇面弄得一团糟。   从落水的那一刻开始,傅良夜四肢本能地僵硬,手下意识地乱抓着。   水,黑暗,随之而来熟悉的让人厌恶的窒息感,并不美好的回忆。   他在水底拼命挣扎着,觉得自己要淹死了。   皇兄居然都不拉他一把,好生气。   于是傅良夜闭上了眼睛,准备躺尸。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水底站起来了……   他试着向上窜了一窜,露出了鼻子;他又努力地向上游了游,终于扒着岸边的石头爬上了岸,像一条缺氧的鱼一般贪婪地喘息。   再说本来好端端在温泉里泡着的晏西楼。   他正悠哉悠哉地合目小憩呢,却听得身后传来踩踏枯叶的稀碎声响——是有人故意放轻脚步迫近。   那并不是皇帝和握瑾的脚步声,也不像是晏甄的动静。按理说这山下有凤阕把守,层层守卫下不该有外人闯入,可晏西楼仍旧习惯性地警觉起来,借着余光朝身后瞄了一眼。   只是一会儿功夫,那身影已走到近前,未等那人下一步动作。晏西楼猛地发力一扯,抓着来人的脚踝,将偷袭的刺客甩进水里。   “噗通”一声,荡开一大圈儿涟漪。   这刺客在水里扑腾个没完,晏西楼抱臂观察了片刻,发觉这废物好像不会水。   这是哪儿来的笨蛋刺客?在浅池子还能淹死?   傻!   小将军无奈地伸手打算把这旱鸭子捞上来,没想到一眨眼,小废物刺客扑腾一下自己站起来了,从水面钻出一颗圆圆的脑袋,挥动着胳膊狼狈地爬上了岸边的青石。   晏西楼盯着这颗圆脑袋看了半天,呆了片刻,顿觉大事不妙。   这这这,这小废物不是傅良夜还能是谁?!   眼睛被热水弄得疼得要命,傅良夜闭着眼睛,一边用手背揉,一边笑着埋怨:   “我错了我错了,皇兄又不是不知道我怕水,真是不留情面。这要是溺死在这浅池子里,你可就没有我这个宝贝弟弟了,有你后悔的。”   晏西楼面无表情地背过身,装作没事儿人似的往身上撩水。   谁是你皇兄?!   对面鸦雀无声,傅良夜疑惑地从岸上走过去,想看看皇兄的表情,怕不是生气了吧?   晏西楼一惊,慌乱地在水里转着圈躲着傅良夜的视线……傅良轩怎么还不回来?   傅良夜用手指头戳了戳“皇兄”的肩头,继续揉着疼得厉害的眼睛,勉强睁眼去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只见“皇兄”缓缓转身,露出了那张他看一眼就少吃一碗饭的万——年——老——冰——山——脸。   “见鬼了!嘶哈~疼疼疼ten……”   傅良夜当时就骇得栽坐于地,被石头硌得龇牙咧嘴。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真是好巧啊,王爷。”   巧你个大头鬼啊!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晏将军:我只是泡个温泉而已哇   永宁王:(翻白眼儿)你那是馋我身子! 第9章 鸳鸯浴(二)   冤家路窄——   两个人一上一下,大眼瞪小眼。   晏西楼斟酌片刻,先开了口:   “王爷是来寻陛下的?”   “废话,不然本王还能找谁?找你?早知道将军在这儿,本王就不来了。遇见晏将军你,本王可倒了八辈子霉!”   傅良夜褪了被泡湿的外袍,对着池子拧水。   要不是你鬼鬼祟祟地过来找不痛快,谁会把你丢进水里啊,晏西楼暗想。   “话说,昨夜那刺客,像是冲着你来的。”   挽月楼一事来的蹊跷,傅良夜辗转反侧琢磨了一宿,眼底都带了些青色。此时见到清醒的晏西楼,他心中的疑惑再也忍不住,此刻甩了甩手上的水,状似无意般问道。   “嗯。”晏西楼回忆起昨日惊险,神色微凛。“今日臣来寻陛下,正因此事。这刺客…或许同西南王有些关联。   “何来此言?”   傅良夜想过许多种可能,此时听到“西南王”,倒是着实惊讶了一番。   “也只是猜测,并无确凿证据。”晏西楼缓缓摇头,“臣身上的毒,就是来自西南。”   傅良夜闻言,先入为主,以为晏西楼身上的毒是昨夜与刺客打斗时中的,此刻见人活蹦乱跳,瞧着并无大碍,心下石头也落了地,便也没再探听。   不过联系到近日坊间的传闻,傅良夜算是猜到了十之八九。   他瞥了眼晏西楼,一时间不知同人如何说起,他也懒得把一件事儿说两遍,索性就等着皇兄回来再细讲今儿在坊间听到的消息。   这厢傅良夜悠哉悠哉地在石头上翘起二郎腿,此刻心中疑惑已解,便又想起了作夜那场闹剧:   “昨夜晏将军在挽月楼玩得还好?没想到,晏将军这般正人君子,也会夺人所爱。”傅良夜面上露出抹坏笑,欲在此事上大作文章。   夺人所爱?原来真是心上人?   昨夜自己寒毒发作,那般严重。在他眼里竟如此不值一提,多问一句“怎么中的毒”,这都不肯么?   想到这儿,晏西楼莫名生出些恼意。   他心知傅良夜方才憋了口气,一逮到机会准会挖苦自己两句,于是,没等傅良夜接着说完,就先发制人:   “多谢王爷救命之恩。昨夜之事纯属误会,并非臣故意挑衅,臣也替子洵向王爷请罪。不过昨夜王爷…嗯,让臣刮目相看。”   傅良夜本来只是想借题调侃晏西楼一番,倒是未带敌意,谁知道这人不知哪儿来的火气,话里竟然带了刺,直接把话说到了头,反过来阴阳怪气?   “怎么了?碍你眼了?”傅良夜有些委屈。   “属实有些碍眼。”晏西楼面不改色,淡淡道。   “那你把眼睛蒙上,本王又没非要你看?你个白眼狼,没了本王,你昨个儿小命就玩儿完了。怎么着,就说了个多谢就算完了?阴阳怪气,想打架吗?”傅良夜撸起袖子。   “臣并未阴阳怪气,只是讲了实话罢了。既然王爷觉得这般赔礼不够,那怎样才算完呢?”晏西楼认真问道。   “那我告诉你,没完了!”   傅良夜在一旁咬牙切齿,在晏西楼看来,倒像一只气急了正张牙舞爪装老虎的小花猫。   “随便,臣奉陪到底。”   晏西楼平静地对上傅良夜的眸子,慢悠悠地吐出一句。   话不投机半句多,傅良夜此刻觉得说这话的古人可太他娘的有智慧了!   人不气我我不气人,傅良夜低头看看自己一副水鬼的狼狈模样,被人气得快要鼻孔冒烟儿了,他在石头上翘着腿,琢磨着怎样把这股气撒出去。   想不出来啊,愁人……   他忽然灵机一动,开心地冲着晏西楼的方向踢了踢水,成功地把池水溅了晏西楼一脸。   晏西楼无奈地用手背擦了擦脸,往山崖处水深的地方靠了靠,躲开傅良夜的攻击,他暂时不想跟幼稚鬼计较。   奈何傅良夜似乎从中找到了乐趣,对水中的晏西楼开始一波穷追猛打。   晏西楼终是加入了这场战役。   两人乐此不疲地你来我往,直到傅良夜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大喷嚏。   小王爷总算偃旗息鼓,乖乖地走到浅水里泡着,瞧着晏西楼干瞪眼。   晏西楼靠在山岩上,气都没喘一下,面上波澜不惊。   山上登时就安静了下来。   枫叶撞在一起的沙沙声,空山惊起的鸟鸣,泉水溪流的叮咚,温泉泉眼处咕咚咕咚冒泡泡的声音,还有身旁晏西楼的呼吸声一齐涌进傅良夜的耳朵。   傅良夜眯着眼睛靠在池边,活像只软骨头的猫。   晏西楼胸前那道狰狞的疤攫取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疤痕从左肩纵横到小腹,像蜈蚣一般盘桓在胸前。这一刀恐怕再深一些,便要将人劈成两半。   带兵打仗的,对敌人狠,恨不得茹毛饮血;对自己更狠,他们把自己的命视为赌博的筹码,必要时可以孤注一掷。   世人皆言晏将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又有几人能看见他们甲胄下隐藏的伤口呢?   晏西楼究竟在鬼门关走了几遭,恐怕连阎王爷都记不清了!   作者有话说:   如果大家很喜欢这篇文,卑微求求海星星(如果有富余的话)、评论论和收藏藏,孩子馋哭了!哭得满地球打滚子呜~这对小透明作者尊滴很重要~ 第10章 眷眷往昔   晏西楼年长傅良夜两岁。   在傅良夜的记忆中,晏西楼虽然这人打小就长了一张生人勿近的厌世脸,像谁都欠了他二五八万两银子似的,但笑起来却特别好看。   是的,那时候的晏西楼,轻狂肆意,也很爱笑。晏西楼作为皇兄的伴读入宫,傅良夜看见他时,有时是在朱红色宫墙的老槐树下,有时是在御花园的秋千上。   晏西楼用书卷遮着脸小憩,斑驳的树影落在他的身上,他好像变成了一个会发光的小神仙,快活又恣意。   这样的次数一多,傅良夜总觉得晏西楼是在偷懒,他气不过地朝皇兄告状,却被人当场撞见。   晏西楼倒是没当回事儿,只是捧着肚子笑得开怀:   “臣错了,错了!以后啊,绝对少偷懒!”   “你……你笑什么?想……想打架么?”   傅良夜看人这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火大得很,向前迈了一步,气鼓鼓道。   却没想到讲完这话,晏西楼竟笑得更大声了:   “小殿下,等你长到臣这么高再比!否则臣胜之不武。倒叫别人看了笑话,说臣欺负小孩儿。”   傅良夜不服气地逼视着晏西楼,绝望地发现,想要同他对视,竟然还要仰着头……   “你……你……欺人太甚!”小傅良夜抿着唇,紧紧攥着拳头,肩膀也气得抖了起来,像一只受了惊,正炸毛的小猫儿。“你同宫里那些人一样,惯会欺负人。”   晏西楼见势住了笑,俯身凑上前,手掌搭在傅良夜瘦瘦的肩膀上:   “好了好了,小殿下莫生气了。若是再受人欺负,可别悄悄躲起来哭鼻子了。日后有人胆敢冒犯小殿下,便来寻臣!臣帮小殿下打他!”   皇兄捧着书卷,眯着眼睛笑,又指了指在一旁站着打瞌睡的盛怀瑜:   “嗯,说得对,找哥哥们,我们仨帮你揍他。”   平日里的伤口被人揭开,小傅良夜突然觉得非常委屈。   年仅六岁的小皇子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下定决心卧薪尝胆,长得高高的,高到能把这个张狂的晏西楼打趴下,高到把所有欺负他的人揍扁,高到能保护母妃,把后宫那些欺负母妃的坏东西也一拳打飞!   于是他找到了晏西楼的师父——晏西楼他爹,讨教长高和变强的秘籍。   晏老将军长得一团和气,傅良夜一逮到机会就要去晏府缠着晏老头,晏老头也尤其喜爱这个暖糯糯可爱的小团子。被哄得开心,竟是把晏家不外传的枪术、剑法都教了人几招。   那个长得一派慈祥总抱着他用胡茬扎自己的脸的小老头,会教他练剑,会给他买糖葫芦,会陪着他做一些父皇从来不会陪他做的事。这直接导致他身手没学到几分,倒是胖了不少。   晏老将军,是傅良夜从小最仰慕的大英雄,是除了母妃和皇兄,最在乎他的人。   小皇子天真的以为,母妃温暖的怀抱和晏老头甜甜的糖葫芦都会永远陪伴着他,那是他活到现在最珍贵的东西了,可是竟然都要早早离去。   七年之间足以发生许多事,譬如生离,譬如死别。   母妃的离去是他一生永远的噩梦。然后是晏老头,用死亡催促他成长,催促他逃离皇兄为他搭建的庇护所。   *   晏老将军捐躯那年,晏西楼十七岁。   傅良夜脚步踉跄,从雨中奔来,湿漉漉地跪在一旁,面对着晏将军的灵位重重地拜了几拜。   晏老头被羽箭活活射成了筛子,尸身躺在那一方棺材里,孤零零摆在灵堂上,干瘪成一把枯骨。   傅良夜看见了晏老头身上遍布的血洞,连衣袍都遮不住的伤口。他甚至嗅到了从尸身上散发出的臭味,那种腐烂的味道,让他想起了母妃。   那晚晏西楼跪在晏老将军的棺椁前守夜。摇曳的烛光映照晏西楼的侧脸,他就那般一动不动地跪着,傅良夜看向他,惊诧地发现晏西楼竟然同晏老头那般相像。   同样的眼神,同样挺直的背脊,张狂的傲气无影无踪,晏家公子一夜之间就成为了又一个晏将军。   晏西楼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老将军归京的第二日,晏西楼便进宫请命领兵支援北漠。   先帝承平而治,理政期间重文轻武,晚年疑心病起,当年跟随他征战沙场的良将也多是狡兔死,走狗烹。而北境战事紧急,新皇刚刚登基,朝中可用良将甚少,已是捉襟见肘。皇帝有意继续扶植晏家,几番权衡后,下旨宣晏西楼挂帅出征,即日启程。   其实那天,他也提了剑,闯进宫里,请求皇兄准许自己随军出征。   皇兄握了佩剑:“你打得过朕,就随你。”   只是不到两回合,他的脖颈上便接触到一片剑鞘的冰凉。   皇兄的剑还未曾出鞘,自己就已经败了。   “为何让晏西楼去北漠?却阻拦我去,哥,你在怕什么?”他瞳中猩红,连唇瓣都在颤抖。   “晏西楼打得过朕,所以朕放他去闯。”   皇兄的眸子里汹涌着连他都读不懂的情绪,让他在那一刻意识到,皇兄早就不是当初的皇兄,原来的二皇子也已经死了。   “你让他去送死,成就你的千秋大业吗……”他的剑从手中滑落,撞到地面上。   “你怎么肯定晏西楼一定会死?你跟着去,才是送死。”   皇兄把剑落下来,温热的掌心抚上他的发顶。   “他会不会死在北漠,你都没必要去。”   皇帝在赌,晏西楼也在赌。   皇帝在用晏西楼来赌他的大泱江山稳固,只不过晏西楼是在用自己的命来赌,赌他能报了杀父之仇,赌他能护佑这大泱百姓不至于流离失所,丧命于蛮族之手。   可傅良夜顾不了那么多,他只是知道,晏西楼这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而他此刻却只能屈辱地咬着唇,躲避皇帝的眼神,小小的肩头在皇帝掌下不住颤抖。   “臣知道了。”   他跪在地上,自嘲地笑出声。   那一年傅良夜十五岁,这是他第一次在新皇面前自称为臣。   *   泛黄的回忆一下子涌进脑海,傅良夜眸色黯了黯,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   这些年他几日日练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哭鼻子的小王爷。接风宴他故意找茬同晏西楼比试,奈何五年之后,他仍旧是败给了晏西楼。   更是败给了皇兄。   真是不甘心!傅良夜枕着胳膊眯起眼。 第11章 傅娇花   温泉水把傅良夜脖颈上露出的白皙皮肤泡得泛起潮红,晏西楼盯着那一片红晕愣了会儿神。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好像一朵娇花儿,风吹了一点儿就打喷嚏,水泡了一会儿就泛红,真是矫情。   泉水的温热又唤起了昨夜怀抱的温度,温暖随即又融化了偏见的坚冰。   倒是和当初那个软糯糯的小孩儿不一样了,早年是别人欺负他,现在他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要说娇花可真算不上,先不说那握剑的神气劲儿,打起架来也是够难缠的。   傅良夜薄衫下那节若隐若现的细腰适时暴露在他的视线中,勾缠着他的目光。   “扑通。”   小将军心头那经年累月风平浪静的湖水,被贸然闯入的坏蛋投进一颗石子。   涟漪一圈一圈荡开,小将军恍惚间听见了马蹄声。   那是十七岁那年,从朝阳中跑出来的一匹意气风发的小红马。   蛮横地闯进了他的心里。   “简直荒唐……”晏西楼暗暗想着,目光黏在傅良夜身上。   等晏西楼再晃过神时,他已经同傅良夜并肩靠在了石头上。   傅良夜以为这厮靠这么近是要揍人,下意识地离远了些。   晏西楼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不提刚刚自己失神因何,反而先发制人,一本正经地问:   “王爷方才盯着臣看什么?”   傅良夜晃了晃神,托着下巴“啧”了一声:   “小将军面如冠玉,没想到啊,更好的都在这身儿衣服下藏着呢。啧啧啧,瞧瞧,这魁梧健壮的上半身!再看看下边儿,哎呦喂~没眼看~怕是你走在街上,都得被姑娘给你掷的果子砸死呢!”   晏西楼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面上添了薄红,在缭绕地水汽下看不真切。   “你……”晏西楼一时竟不知如何还口。   “你你你,你什么啊?晏将军嘴这么笨?”   傅良夜觉得逗晏西楼真是有趣极了,察觉出晏西楼此时的窘态,笑着在空气中比划了一条线。   “喏,不逗你了,是在看你身上的疤。”   “疤?”   这些狰狞的,颜色略深的,凹凸不平的皮肤,是每一次大仇得报后留下的战利品。   晏西楼低眸,指尖抚上肩头的疤痕。   这有什么好看的?看起来还有点些丑,他早就忘记了这些疤痕的存在了。   晏西楼想背过身去隐藏胸前的疤痕,可是他的背后也有不少。   藏不起来。   傅良夜眯着眼睛观察晏西楼的一举一动,忽然踩着浅水处的石头凑近,低头鞠了一捧水,抬手移到晏西楼头顶。   晏西楼抬眸与人对视,冷静地看着傅良夜。   傅良夜笑得一脸猖狂,然后明目张胆地将一捧热水洒在晏西楼的脑袋上。   “冰山脸,看着一点儿也不喜庆。脸绷得这么紧,不会笑一笑么?”   傅良夜嘟囔着,用手舀着水接连往人脑袋上浇。   “没什么好笑的,我为什么要笑?”晏西楼认真回答。   “呵呵,也是哦。”   傅良夜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有一瞬间恨不得自戳双目,朝自己脸上扇几个大耳刮子,叫你嘴欠!   于是他身体力行,开始报复——   晏西楼被气成河豚的傅良夜一捧接着一捧的水浇得睁不开眼睛,此刻只得胡乱摸着,将四处做乱的手腕紧紧扣住。   “那请晏小郎君给本王笑一个呗。”   傅良夜眸子里都带着明亮的笑意,轻浮地伸手勾了勾晏西楼的下颚。   如此轻浮的举动,这人平日里就是这般与人调情的?这样想着,晏西楼毫不留情地把人不老实的手拍掉。   “凭什么要笑给你看?”   “嘶!”傅良夜摸了摸被人拍红的手背,“就当先还一部分救你的人情。你总不能对救命恩人日日顶着个死人脸吧,晏将军,道谢的时候要笑着说才够真诚。”   晏西楼老大不情愿地扯了扯唇角。   傅良夜蹙眉摇头:“罢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来来来,本王教教你。”   “笑是要唇角上扬,露出牙齿。一二三,笑,唇角上扬,露齿。”   傅良夜一本正经地做着示范,晏西楼看着人的动作,着实有些滑稽。   说着说着傅良夜就上了手,去扯晏西楼的脸。   晏西楼不自在得紧,将傅良夜的手拂了下去,侧头避开人的目光,耳尖泛红:   “成何体统?”   “体统是何物?能吃啊?你吃过啊,好吃吗?什么味儿的?”傅良夜一张脸凑过去,眯着眼睛笑。   晏西楼下意识地向后闪躲,直到脊背接触到一片冰凉:   “臣不知道,王爷…靠得太近了。”   傅良夜倒无甚大碍,他一向不拘小节,可此时看着晏西楼吃瘪的样子,只自顾自地仰躺在石头上傻乐个没完……   作者有话说:   ps:口嫌体正直,晏将军其实是个大号醋缸。 第12章 晏虚楼   一柄折扇顺着水流飘到了晏西楼面前,被晏西楼小心翼翼地捞出来。   白皙指尖蹭过被温泉水晕染的扇面,在指腹染上了桃花的粉色。   晏西楼瞥了眼此刻在一旁正开心的傅良夜,犹豫着将残破的折扇藏到了一旁。   这扇子看人从不离身,许是喜欢得紧,不知被水泡了该有多沮丧。   “阿兄!阿兄!夭夭回来啦!”   从山后突然窜出一只“小蝴蝶”,忽闪着翅膀探出头来,一双乌亮的眸子,一径闪烁得如同受了惊的小鹿一般东躲西藏。   “怎么这傻丫头也跟着来了?”   傅良夜闻声抬头,嫌弃得蹙眉。   小姑娘蹦跶得正欢,双手背在身后不知道藏了什么宝贝,却在瞧见池中衣冠不整的两人后慌忙捂住了眼睛,藏在手里的小枫叶晃晃悠悠地落下来。   “呀!傅良夜这混球怎的也在水里,阿兄,你们在行什么苟且之事?”   晏西楼眼皮微跳。苟且之事……太傅就是这般教她用词的?   傅良夜抓重点的能力一向为零,“哎?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小丫头片子说谁是混球,你全家都是混球!”   傅良夜混账脾气上来了,也不管对方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气得像炸了毛的狮子猫。   小蝴蝶嘴巴一扁,眼睛卡巴卡巴几下,做完这几项预备动作后,哇的一声开始啪嗒啪嗒掉金豆子。   傅良夜对晏甄用烂的技巧嗤之以鼻。   晏老将军战死时,晏小丫头还是个只会哭的女娃娃,晏老夫人又走得早,晏西楼一走,皇帝便把晏甄接进宫中养着。   自从来了个晏小丫头,宫里就一天没得消停过。她爬树掏鸟蛋无恶不作,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女红是样样不学,一条软鞭倒是使得不错,只是架不住她一天到晚在宫里打打杀杀,见到人就要比试比试。   小宫女小太监被晏甄追着满皇宫跑,直到碰到宫中另一个刺头儿傅良夜。   几次对峙,傅良夜半分没让晏甄。两人见面分外眼红,偏偏晏甄还打不过这混球儿。   多番摸索后,晏甄掌握了对付傅良夜的哭爹喊娘“必杀技”。   只是这必杀技需要满足几个必要条件,而此刻时机正好。   “傅良夜你个混蛋、王八蛋,惯会欺负我!”   “阿兄,你帮我揍他!”说着也不避什么嫌,跑到池子边去扯晏西楼的手臂。   阿兄,阿兄的,不能直接叫哥哥嘛?傅良夜翻了个白眼儿。   晏西楼被迫从水里出来,擦干身子穿上衣袍。俯身用袖子擦去夭夭脸上的眼泪,用沾湿的帕子把她脏兮兮的小手擦干净。而后一本正经的瞪着池子里的傅良夜道:   “和小丫头拌嘴,王爷您不是混球儿谁是混球儿?   傅良夜算是领教了,这辈子他定是与姓晏的相克。   他眼睁睁地看着小丫头片子幸灾乐祸地偷偷朝他吐舌头,然后继续装可怜。   “姑娘家家越哭越丑!小心嫁不出去!”   “不嫁就不嫁,离了男人本姑娘就活不下去了嘛?男人也打不过我,本姑娘以后可是要当将军的,傅良夜你个大傻砸!”晏夭夭一跺脚,神奇地收回了金豆子。   “你……”好像骂得还挺有道理哈?   他气不过地想回些别的,一抬头就看见了自家皇兄。   欺负谁没哥呀?傅良夜正欲学晏甄的叫法,甜甜的唤一声“皇—阿—兄~”。可还未等张嘴,只闻得自家皇—阿—兄一声叹息:   “哪个混球儿又把夭夭气哭了。”   “……”   跟在皇兄身侧的盛怀瑜也跟着点头。   终究是错付了。   傅良轩直接无视了亲弟弟的苦瓜脸,揉了揉夭夭的头,询问晏西楼:   “清鹤可觉得身上暖些了?若是有效,大可在这行宫多待些时日,也好少些痛楚。”   这份关心是掺不得假的。傅良轩每每望着这位曾日日陪侍于左右的伴读,都忍不住试图从这张毫无波澜的脸上还原当年那个张狂的少年郎的模样,却次次白费力气。   一个是驰骋于沙场上手握利刃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嗜血恶魔;一个是龙椅之上搅弄天下风云的帝王。   傅良轩看不出晏西楼的一丝破绽,同样,晏西楼也同样看不出他的。   他们都隐藏得很好。   其实他们是一类人,对于他们来说,自己喜怒哀乐都是无足轻重的东西,他们活着是为了天下人,死了也要为天下人评说。光阴磨掉了人多余的情感,这样的人早就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   或许某些时候,情绪、情感是人最没有必要的东西,它们乱人心神,有时是天下最禁不住考验的笑话;可它们同时又是人抛舍不掉的东西,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无情,是人,就有别人碰不得的软肋,只不过有的人早早发现,而有的人迟迟未察。   “承蒙陛下恩赏,这温泉水果真有奇效,竟然好了不少。”晏西楼微微颔首,半真半假地开玩笑。   傅良轩闻言,放心地舒了口气:   “这毒性许是一时间无法根除,清鹤近日只管疗养便好,它事不必分心。西南毒物甚众,京中医师也拿这寒毒无法。但缓解镇痛还是有些成效,只是对身体损伤极大。临近中秋,天也是越来越凉了,自要保重身体才是。”   “陛下不必挂怀,这缓解之药臣随身备着,只是昨夜碰巧丢失,毒才发作,不然也不至于连个小贼都捉不到。”   晏甄心疼地扯着晏西楼的小指头捏来捏去。   傅良夜听得云里雾里,他以为晏西楼身上的毒是昨天中的,并不知晓晏西楼中毒的经过,此刻望着人疑道:   “原来你不是昨夜中得毒?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听皇兄的意思,这毒,不好解?”   他转念细想,昨夜晏西楼冰冷的身子,想必就是毒发时的征兆了。思及此处,傅良夜眸子里带了些担忧,指尖偷偷地扣着岸边的石头。   “归京时在隧阳中了埋伏。昨夜被陆漾川拉去挽月楼,也是为了探听到此毒来源。”   晏西楼耐心地解释,又不知因何,多此一举地补充了自己现身挽月楼的缘由。   原来傅良夜并不是不在乎自己的。   他用余光偷瞄着傅良夜,捕捉到人关切的神色,不动声色地暗喜。   “喔,原来如此,怪不得昨夜那么废物…不知道的以为晏将军肾虚呢,凉成那样…”傅良夜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晏西楼的小心思,此刻把人从上到下看了个遍,最后点点头品评道。   晏西楼美滋滋的心像融化的冰块一样“啪嚓”一声碎掉。   唉,真是狗嘴里吐不出个象牙。   盛怀瑜躲在傅良轩身后看热闹,此时见气氛诡异,探了探头,果然发现陛下的脸黑了不只一度。   作为一位上能杀人越货,下能跑腿厨房的凤阕阁主,他清清嗓子,很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方才凤阕来禀,昨夜从宫外跑掉那位鬼鬼祟祟的刺客找到了。那人尸体被抛进了护城河里,果然,同那些被飞镖射杀的人一样,后颈上都纹了百足虫的图案。死因呢,与挽月楼中的姑娘相同——”   “都是死于寒毒?”晏西楼很快忘了傅良夜那句质疑,决定不和幼稚鬼计较。   盛怀瑜瞥了晏西楼一眼,微微颔首以示肯定,眼角流露出一丝真诚的怜悯。   这年头儿居然还有比自己仇家还多的人,还是活的。   真是苦了晏虚楼了。   不,是晏西楼。   作者有话说:   兄控,妹控和弟控的对决(不是)   真的有人在看吗…单机的痛苦(点烟.jpg) 第13章 承诺   西南王傅准尾大不掉,偏偏又天高皇帝远,先帝时已是隐患。   先帝驾崩后,西南边境更是肆无忌惮。近几年大肆向南扩张,美名其曰为大泱新帝开疆扩土,暗地里联系百越诸族,在南面猖狂得很。   西南王不明着造反,朝廷很难能名正言顺的出兵动它。   对于傅准的小动作,傅良轩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傅准也有分寸得很,从未将爪子真正伸到皇帝身边儿来。   而这一次,上来便动晏西楼,这是明晃晃地要卸掉他的左膀右臂。   真不知道傅准是有了什么底气,居然胆子大得想要摸摸这龙椅了。   “最近臣弟确实是听见了些趣事。坊间传闻,那东宫烧死的鬼,如今借尸还魂了呢。”   傅良夜在池子里仰起脖子,与皇兄目光相碰,唇畔带了抹笑意。   晏西楼眸间闪过惊诧,显然并未预料到竟有这般流言,只偏头去看傅良轩。   只见皇帝仅仅是噙着淡淡的笑,话儿里带着点儿好奇:   “哦?真有此等异事?若真是有鬼,也该早日超度。”   傅良夜听出了皇兄的言外之意,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鬼终究是鬼,是见不了光的。装神弄鬼的伎俩,臣弟见得多了。”傅良夜低眸,手不老实地拍打水面,溅出的温泉水浸湿了皇帝龙袍上的五爪金龙。   傅良轩望着袍角,眉间微蹙,只吩咐盛怀瑜去取干净衣袍,而后伸手将小王爷从温泉池中扶了出来。   “泡了半天了,这会儿倒是不怕水了?”   “怕水啊,这皇兄可得问问晏将军了,是他将臣弟拉下水的,其心当诛啊,皇兄还不给他加一个谋害亲王之罪?”傅良夜趁势笑道。   晏西楼正哄着晏甄,闻言眉毛跳了跳:“王爷真是说笑了。”   “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以为我阿兄和你一样是猪脑子吗?!”晏甄翻了一个白眼儿。   “哈?多谢你替我讲了,你的阿兄确实是猪脑子。”傅良夜回了一个白眼儿。   “你阿兄才是猪脑子呢!”晏甄气昏了头,蹦着吼出一声。   在场的所有人连同傅良夜都被这一声“猪脑子”喊得愣了一愣,傅良夜先缓过神儿来,在水里笑得直扑腾:   “哈哈哈哈哈哈哈!陛下,晏丫头说你是猪,快快快,定个什么罪?”   晏西楼揪了揪夭夭的脸蛋儿,晏甄委屈地含了包眼泪,这回是真要哭了:   “轩哥哥才不像混球儿那般小气呐~夭夭不是说轩哥哥是猪。”   傅良轩对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决定不和这几个幼稚鬼计较。他扯过一旁的巾帕丢给傅良夜,让他自己把自己擦干净。而后从袖子里摸出块糖,张开手心递给正委屈的小姑娘:   “轩哥哥不生夭夭的气,夭夭可是要做女将军的,不许哭鼻子。”   傅良夜顿觉大事不好,果然下一刻自家皇兄就拉了一张驴脸,盯着他冷冷开了口:   “今日早朝,礼部尚书潘越弹劾永宁王不学无术,整日流连勾栏瓦肆,沉溺声色,有辱皇室。你说,朕该不该罚你?”   傅良轩不怒自威,负手等着傅良夜解释。   傅良夜:完了完了,这块大石头砸脚真疼……   “哥~我的好哥哥,臣弟也是为了大泱着想,想着为你分忧,查清楚流言的来源嘛。”傅良夜乖巧低头,扯住傅良夜的袖子晃呀晃。   傅良轩不为所动:“撒娇没用。”   “潘越那老糊涂蛋!日日找我麻烦,以为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呐。皇兄,前日我还瞧见他温香软玉在挽月楼快活呢!”傅良夜义愤填膺,神色丝毫不见作假。   潘越都八十多了,日日上朝都得赐座,动不动就告个病,说他去花天酒地,那老骨头估计风流一夜就得一命呜呼了。   更别提傅良轩身为一国之君,臣子平日里何等作风心里还没个数么?   “你真是把朕当猪耍?是想多在府里待一阵儿?”   “自然不是!”听到“猪”,傅良夜真没忍住,乐出了声。   傅良轩眸色愈发幽深,傅良夜一瞧,便知晓皇兄这回是铁了心想收拾自己,只得软了脾气装委屈,挣扎着恳求:   “这回又打算关我几天?上回我在府里禁足三个月,出来时形销骨立,连皇兄都认不出来了…”   竟是把五年前的事儿都搬出来卖惨,傅良轩冷着脸抽出被人扯住的袖子:   “半个月。若是朕发现你踏出永宁王府一步,以后你就不用再来见朕了。”   盛怀瑜恰巧回来,将干净的衣物递给傅良夜,看着气氛不太对,只好默默地站在角落里,叼着片枫叶咬来咬去。   傅良夜笑着眨眼:“十天,凑个整数好不?”   “半月,没商量。”傅良轩一口回绝,转身走向角落,盛怀瑜已经无聊的用手指戳石头了。   傅良夜:你还是我亲哥么!!!!   山上起了风,盛怀瑜只穿了一层单衣,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紧了紧衣袍。   傅良轩眸中微动。   “握瑾,该回去了。”   傅良轩言罢转身,朝山下走去。   盛怀瑜朝傅良夜吹了声口哨告别,随即跟着陛下一直走到山脚。途中几次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   “你想问我为何偏要关他半月?”   盛怀瑜微愣,脚步顿了顿。   傅良轩竟是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他有些惊讶,但还是恭恭敬敬回答:“陛下此举必定是为了王爷考量,属下不敢妄自揣度陛下的心思。”   他抬眸打量陛下的神色,直觉自己说完这话,眼前人似乎更加不悦了,只得斟酌着又添了一句:   “最近京中不太平,王爷想必也能理解陛下的一番苦心。”   沉默。   盛怀瑜小心翼翼地跟在陛下身后,连呼吸都放轻了些许。   “我说,握瑾,你就不能同我并肩……”   傅良轩话说了一半儿突然停步,身后只顾着低头走路的盛怀瑜一时不察,撞上了傅良轩的背脊。   盛怀瑜即刻便惊慌地退开,像一只受惊的兔子,重新与傅良轩拉开了距离。   “陛下,臣……臣……”   傅良轩余光中纳入盛怀瑜的身影,不近不远,不亲不疏,两人之间永远隔着一段路程。   “罢了!”他轻声道。   山风拂过落叶,仿佛一声叹息。   *   傅良夜看着夕阳镀金的山路,轻轻吹了个悠扬的口哨:   “啧啧,天涯何处无芳草,多情总被无情恼。”   “阿兄,混球儿说什么呐?”晏甄小声地问晏西楼。   “阿兄也不知道。”   “哈哈,阿兄,混球就要被关在王府里出不来啦!”   “少幸灾乐祸,这几日你也不准再出来了,老老实实在宫里待着。”晏西楼用衣袍把晏甄裹进怀里,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一本正经地叮嘱:“还有,傻丫头,以后不准叫他混球儿。”   晏甄吐了吐舌头,不服气地从他的怀里挣出来,甩着袖子气哼哼地走了。   一时间,山顶上只剩下两个人。   晏西楼抬脚正欲跟上妹妹,却因身后的一声呼唤,再也没能向前挪出一寸。   这一声晏清鹤,多了分笑意,少了些轻浮,在秋风中回荡出千百般滋味。   晏西楼恍然,似乎直到此刻,他与傅良夜才算是久别重逢。   “清 鹤,晏 清 鹤,倒是没这样叫过。”傅良夜缓缓重复这两个字节,瞳中添了细碎的光。   “晏将军,秋色正好,赏脸陪我小酌一杯?”   傅良夜噙着笑,静静地背着手,等着他回应。   晏西楼回身,接住了傅良夜的目光。   “臣说过的,奉陪到底。”   晚天长,秋水苍。山腰落日,雁背斜阳。犹记当年,酒洒西风,杯斟鹦鹉,人拆鸳鸯。   作者有话说:   晏将军给永宁王的承诺:今后种种,奉陪到底。 第14章 桃花扇   老太监王德近日敏锐地察觉到,圣上的心情似乎不错。   瞄了一眼此刻在软垫儿上歪着的万岁爷,他心里有点儿发毛。   根据多年御前侍奉的经验来推测,万岁爷的好心情,约莫是从永宁王禁足在府里那天开始的。   他抬手挥着拂尘,扫落窗棂上的灰,忽然听得屋檐上传来踩踏瓦片的声响,知晓有人来了,便不慌不忙地躲到窗侧候着。   果然,伴着一声俏皮的骨哨声,窗框里倒挂着闪出一颗脑袋。   盛怀瑜轻盈一跃,跳进殿内,三两步踱到万岁爷身前见礼:   “陛下,王爷已经被你关在王府里十天了。”   “认错了吗?”圣上悠闲地翻着书卷,噙着笑起身给人斟了杯清茶。   盛怀瑜镇静自若地接过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   “嗯…认没认臣不知,只是…人不见了。”   王德惊恐地看着万岁爷一口茶从鼻子里喷了出来,心知近几日为数不多的好日子是要到头了。   *   晏西楼归京后在将军府赋闲,晨起耍了会儿长枪。   枪头红缨甩动,在日光下银光闪烁,婉若游龙之姿,所掠之处,叶落纷纷,好不凌厉。   这厢他正欲收势,未料得旁侧倏地闪出杆银枪,毫不留情地直挑自己颈项。   晏西楼瞳孔微缩,迅速后退,枪身只是一晃一挡,不出一式,那银枪便“啷当”一声落了地。只见晏甄低着头,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小银枪旁边。   晏西楼将手中的长枪随意一掷,枪尖儿狠狠插在地里,望着一身小厮装扮的晏甄蹙了蹙眉。   他揪着晏甄的衣襟的后领,将人提溜起来。   晏甄缩着脖子与哥哥对视,举起被震红的小手服软,大眼睛滴溜溜地转:   “阿兄,你枪舞得真好,我也想学,教我呗?”   盯着晏甄红红的掌心,晏西楼心里早就软了一半儿,他沉默着提拎着人坐进亭子,吩咐了家仆去去取伤药。   “不是叫你老老实实在宫里待着,怎么还穿成这副模样出来鬼混?”   晏西楼抿了口茶解渴,抬眼盯着晏甄的眸子。晏甄只觉得这目光锋利如刃,登时有些心虚,低着头只顾着搓手。   怎么向阿兄解释我被傅良夜那王八蛋骗了,以至于让他从永宁王府的重重禁军包围下逃脱的这件事?这事儿搞不好皇帝哥哥也得生气,更别说阿兄。若是漏了馅儿,可就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想学晏家枪得先把枪拿稳,你手中武器都能被对手卸掉,放在沙场上可是要了命的事。”晏西楼手掌松松搭在膝盖上,望着蜷在石凳上的晏甄,心中五味杂陈。   他只想夭夭一生平安顺遂、喜乐无忧,何必偏要舞刀弄枪。   不过有一点倒是让晏西楼惊奇,按理说晏甄年幼时并未有人教过她晏家枪法,这枪术也是向来不外传,可刚才情急下她使出的那招式,又分明出自晏家枪,难不成是这丫头自己悟出来的?   也不怪晏西楼疑惑,晏甄这枪法是同傅良夜干架时从他那儿偷学到的,她可不管这王家枪李家枪还是晏家枪,哪想到阴差阳错在阿兄面前献丑……   晏甄正紧张地想着托词,这边兄长问的话是一句也没进耳朵。晏西楼也察觉出晏甄的异常,抬手轻轻拍拍一直低着的小脑袋:   “想什么呢?”   “他自己出去的,跟我没关系!”晏甄被吓得炸了毛,脱口而出,蹦出了凉亭。   “你说什么?”   晏西楼稳稳地坐在石凳上,指腹摩挲着杯沿,面上冷若寒冰。   “夭夭,你回来。”   “阿兄,夭夭方才想起有些事儿,先走一步呦!”   晏甄撒腿就要跑,谁料刚迈出一步就迎面撞到了人,狠狠地摔了个屁股蹲儿,坐在地面上捂着撞疼的鼻子。   她刚想发飙,未料睁开眼睛,却是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   哎呦,这人长得真顺眼!晏甄这般想着,移开捂着手的鼻子,起身理理衣袍,正欲大大方方地问问眼前这位郎君尊姓大名,家在哪里,年方几何,是否婚娶……   此时,一股暖流从鼻孔处飞流直下三千尺。   四周一片静寂——   “实在抱歉,姑娘,鼻血。”   陆漾川被晏甄露骨的目光看得直愣,从衣襟里掏出块巾帕讪讪地递过去。   “兄…兄弟,江湖再见,我走也!”   晏甄一张脸煮熟了般红得怕人,她羞恼地夺过陆漾川手中的帕子,只丢下一句话,仰着头捂着鼻孔风一般逃离了将军府。   陆漾川中了邪般看着晏甄一溜烟儿消失的身影,鬼使神差的乐出了声,再一回头,险些一口大白牙啃上晏西楼的俊脸。   “这丫头倒是机灵可爱,是哪家闺秀?”   陆漾川笑着,饶有兴味地向晏西楼打听,成功收获了晏将军的无情转身。   “你来做甚?”   “你竟这般没良心,你若是不好好求着我,那桃花扇面可就画不了了。”   陆漾川幽怨地叹气,大马金刀地坐上石桌。   晏西楼几日前不知道中了哪门子的邪,突发奇想地拿了柄被水泡皱了的破扇子出来,四处寻人还原这扇面上的桃花。他留心帮人打听着,好不容易寻得了能修复扇子的“妙手”,今日特地赶来送消息的。   晏西楼闻言驻足,语气软了软:   “怎么说?”   “来而不往非礼也,告诉我刚才跑出去的是哪家姑娘,我就告诉你。”陆漾川一脸狡诈模样,死皮赖脸的凑上去。   “我家的。”晏西楼冷冷道。“小心点儿。”   “哩个乖乖!”陆漾川惊得下巴都要脱了臼。“消受不起,当我没说!”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晏老将军:(这娃娃真可爱)小殿下,臣传授你这套枪法,定能助你长个大个儿!(祖宗对不起了,晏家枪法我要外传了!)   小傅良夜[当时还是小皇子]:嘿哈!本王要打遍天下无敌手!揍扁你儿子!(将长枪举起,Pia!叽摔倒)呜呜拿不动!   小晏西楼:废物,但是……好可爱......   多年之后——   晏将军:我家枪法绝不外传。   傅良夜:鸽吻 gun! 第15章 琳琅阁   晏西楼同陆漾川穿过熙攘的街市,在一个名叫“琳琅阁”的小铺子前停了脚,别看这门前冷落,未料入了阁却别有洞天。   琉璃盏中燃着檀木香,熏染得阁内凭添了些古香古色,看得出这铺子的主人有几分情调。   从落满金钗玉饰的摆架后面绕出位面如冠玉的郎君,唇边挂着一抹温润的笑,见来人气度不凡,忙客气地让座。   “叨扰了,听闻沈郎君擅画桃花,特来求画。若是这儿有上等扇骨,也恳请郎君割爱,予我这等俗人一看。”   晏西楼拱手问询,从袖中掏出那柄残破的扇子推到沈卿面前。   “承蒙郎君谬赞,沈某只是一介小商贩,只为谋利罢了。”   沈卿缓缓展开扇柄,盯着扇面上晕染的桃花一时有些失神。   他伸出指尖,沿着扇面上晕染开的桃花,一寸寸、一寸寸地抚摸,不知为何,指尖竟是微微颤抖。   半天,沈卿才回过神,面对着陆漾川疑惑的目光,勉强扯出一个苦笑来:   “沈某冒昧,不知郎君这折扇,是从哪儿来?”   这扇面上的桃花与题字尽管模糊,也教沈卿熟悉得心颤了。   谢姑娘的笔迹,一笔一划都仿佛将墨水涂在自己心上般。   这是谢姑娘赠给别人的扇子,是他想求却求不得的。   “恕晏某不知,也是应友人所托,想修复这纸扇。”   晏西楼瞧着沈卿的面色,心下存了疑虑,猜度眼前人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二位郎君且回吧,沈某无能为力,画不了这桃花扇。”   沈卿无奈合眼,将折扇推回晏西楼手边,拂袖离去,却被陆漾川拦住了归路:   “全京城都知晓沈郎君才名,郎君又何必欲拒还迎,陆某多给你些银子便是了。”   沈卿横眉冷对,再无初见时那般客气:   “这是打算逼小人就范了,二位公子瞧着都是习武的名门子弟,欺负沈某一个小商人,这可并非君子所为。”   “沈郎君总要给个理由...”陆漾川不悦道。   见状,晏西楼将陆漾川拉开,将扇子收入袖中,向沈卿赔礼。   “既然郎君不肯,我只能另寻他法。子洵,还不向郎君道歉。”   陆漾川不服气地“切”了一声,闻言只得敷衍着拱拱手算是请了罪,见沈卿并无应答之意,两人便要离开这琳琅阁,另寻他处。   “罢了,罢了。”沈卿却在二人转身时忽然变了卦,叹息着背过手去,手却在掩藏在袍袖中攥紧。   “郎君来柜前选一副扇骨罢。”说罢便朝着柜台前走去,从抽屉里取出一方匣子。   晏西楼对沈卿的反复无常虽有疑惑,可既然他愿意帮这个忙,便也不愿深思,跟着来到柜前,挑了副上好的黑檀木扇骨,将原本的纸扇从袖中小心翼翼的取出来,双手捧着递给沈卿:   “那便多谢沈郎君了。”   晏西楼从腰间取下银袋,悉数放在柜面上。   “今日银钱带得不多,这算定银,待我回府,定派人把剩下的银两送过来,还请沈郎君莫要见怪。”   沈卿打量了柜面上的银钱,估摸着抵这扇骨与扇面早已绰绰有余,既然已经应下了这桩生意,不是装清高,而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拆开银袋,只取出了应得的几两纹银,又将钱袋抛进晏西楼怀里:   “这些便足够了,晏公子三日后派人来取就好。”沈卿合了木匣,冷笑了一声,起身送客。   晏西楼再三道谢,终于同陆漾川出了琳琅阁。   总算是走了。   沈卿瘫坐在藤椅上,盯着柜台上的扇子和银两发呆,突然猛地抓着银子站起来。   他摇摇晃晃回了内室,摸索着钥匙打开一扇柜子,满柜的金银细软。   几两纹银被人向柜子里一丢,而后沈卿疯了般将摆架上的首饰尽数取下来,连带着把柜中的金银,都抱在怀里,数了一遍又一遍。   快要凑够了,他想。   等不到桃花夭夭,就想把心上人光明正大的娶回家了。   人人都想拥月亮入怀。   “明日,明日就去寻她!”   沈卿喃喃着,落笔,在宣纸上点染出几枝桃花。   纸上题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作者有话说:   纸扇是谁赠给傅良夜的?沈卿又是谁?大家一定猜出来了吧! 第16章 光天化日   “刚打下来的红枣,个儿大特甜,郎君,买一点儿罢。”   小姑娘拎着竹篮,在街上吆喝。   坊间熙熙攘攘,小姑娘细细的嗓音淹没在人声里,她缩着肩膀抱着篮子,被来往行人推来搡去。一时未注意脚下,被石头狠狠绊了一跤。   篮子里满满当当装得红枣骨碌碌滚了一地。   她手忙脚乱地蹲着往篮子里捡枣子,勉强捡起了半篮,眼睁睁地看着辛苦打下的红枣被踩扁,失落的含了包眼泪。   “小妹妹,这枣儿瞧着就甜,剩下半筐就卖我吧。”   小姑娘正用脏兮兮的小手抹着泪,闻言红着眼睛抬头,看着眼前哥哥明朗的笑容止了抽泣:   “只是这枣子都摔到地上了,怕是不如之前好吃了。”   “我就爱吃枣子,摔了怕什么。”   郎君脸上挂着笑,从小姑娘手里夺过竹篮,将枣子尽数用下裾兜起,掂了掂随身携带的银袋,随手丢进小姑娘的篮子里:   “喏,不要哭了哦,哥哥走了。”   “大哥哥,只要三文,这给得太多了!”   小姑娘着急地想追上去,可只是抬头功夫,那俊俏郎君就不见了踪影。   傅良夜边走边往嘴里扔枣子,想来只是被困在王府里十天而已,枣子竟是这般香甜了,这趟逃出来的不亏,纵使东窗事发挨上几板子也值个儿。   他出门前特地翻了翻老黄历,看着上面写得诸事皆宜才决定出府。却没想到最后一枚红枣刚扔进嘴,身后便探出一只爪子,搭上了自己的肩膀头儿。   这一下惊得他直接把枣核咽下了肚,其中酸爽,尝过这滋味的自然知道。   傅良夜忍不住在心底骂了句娘,利落地搭上那只手腕,正欲给这不速之客来一记过肩摔,谁想爪子的主人身手更为了得,反倒被人三下五除二勒着脖子挟持到巷子中,借着这尴尬的姿势把他按在了墙面上。   傅良夜双手扒着墙面,认命的仰头望天,张口是惯常的冷嘲热讽:   “晏将军原来喜欢这个体位?真是好刺激!只不过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我在外头二人如此这般,啧啧啧!依我看,还是在屋子里做这事儿比较合适……”   果然听了这话,晏西楼几乎瞬间收回了手臂,又退了两步。   傅良夜得逞地笑出声,指尖抚上被枣核划痛的嗓子,转身倚靠在墙壁上咳嗽。   晏西楼与陆漾川自琳琅阁门口分道扬镳,闲着无聊在街坊铺子间闲逛,未料想竟然撞见了本应该禁足在王府的永宁王,可真是巧到家了。   他看着傅良夜弯着腰咳得厉害,愣愣地呆站了片刻,再三思索后伸了手,别扭地轻拍着人的背,帮人顺气。   傅良夜摆摆手,直起身平复了一会儿:   “晏西楼,咱们的缘分可真是不浅。”   “若是臣未记错的话,离王爷出府,还有五日。”晏西楼开门见山,抬眸撞上傅良夜咄咄逼人的目光。   若是方才装作没看见就好了,一时冲动招惹了这人,搅进这对兄弟之间的浑水,于己并无利处。   他素常从未如此冒失,却屡屡在见到在傅良夜时方寸大乱,心下眼中一时间都是这人,其他竟是的什么都顾不得了。   晏西楼倚靠在墙面上若有所思,忽然闻得傅良夜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冷笑,方徐徐将目光移到人身上。   “我既然都出了府,自然是不怕皇兄罚的。不过也要多谢令妹相助,我才能轻而易举地出来。所以,晏将军确定不网开一面?”   傅良夜不出三句就把晏甄卖了个底儿光,晏西楼总算是明白了晏甄今日的反常是因何:“臣不想多事,可现在倒是怕了,若是放了王爷,谁知晓王爷会不会转头在陛下面前把臣也卖了,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赢,真是难缠!傅良夜咬牙腹诽。   “晏将军是要管到底了?今日遇见你算我倒霉,可回去之前能不能先填饱肚子,这般微末心愿晏将军总不会拒绝?”   此刻他的肚子也很配合地“咕————”了很长一声,在寂静的巷子中回荡着……   晏西楼惊讶地挑眉,目光掠过傅良夜窘迫得抿紧的唇,停在人饿得咕咕叫的肚子上。   “嗯……所以…不行吗?”   傅良夜深晓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此时摸摸肚皮,装出一副神色恹恹的可怜模样,却用余光悄悄地瞥着晏西楼。   “腿长在王爷身上。”   晏西楼徐徐走出巷子,在巷口银杏树荫下停驻。   阳光透过淡黄色的银杏叶,在衣袍上落下斑驳的树影。   “还不快来?再过一会儿,怕不是要饿死了。”晏西楼声音稍稍放高,带着些笑意。   *   此刻,灰色的鸽子无声无息地掠过小巷。   对面天下居酒楼二层小间,一位客人放下纸笔,噙着笑意趴在窗口,向楼下观瞧。   他的瞳孔兴奋地颤抖着,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蛇。   作者有话说:   “嗯...所以...评论、收藏、小星星,不行吗?” 第17章 斗笠客   傅良夜将晏西楼带进福安巷口的小面馆儿,在外头搭的棚子里坐下。   “白二饼,两碗炸酱面,老规矩,掰两瓣儿狗牙蒜。”傅良夜在桌子上扽着筷子,迫不及待地嚷嚷开,眉开眼笑地打量着晏西楼。   外头摆着的桌子矮,晏西楼却因身高优势颇有些鹤立鸡群。傅良夜坐没坐相,一条腿搭在晏西楼坐着的长凳上晃着,暗自腹诽晏冰山那一副“坐如钟,站如松”的假正经。   白二饼举着两碗炸酱面,跳舞一般扭着腰晃到两人桌前,麻利地把两碗面分好:   “有一阵子没见到王爷了,哎呦,今儿还带了贵人来!小店儿真是蓬荜增光啊。”   “那叫‘蓬荜生辉’,少贫了,快滚蛋!”   傅良夜笑着回了句,一双眼睛只顾盯着晏西楼,摆摆手让白二饼离远点儿。   白二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往日里永宁王总要从自己嘴里套出点儿新鲜事儿听,今儿个反倒叫他滚了,奇哉怪哉。   看来王爷是找到了新乐子。白二饼偷眼瞧了瞧傅良夜对面的“冷面郎君”,下了定论。   “得嘞,这就滚!”   他从口袋里丢出两瓣儿蒜,识相地溜了。   晏西楼盯着白二饼圆圆的后脑勺,心想这小二同傅良夜很熟,自己倒是从来不知道傅良夜喜欢吃酱面。   “当当当!”傅良夜咬着筷子,蹙着眉头用指节敲了敲晏西楼的碗沿。   “你看什么呢?快吃啊!”   这可是他第一次带旁人到白家小店来吃面,连皇兄和握瑾都没来过的。   傅良夜把面碗挪到眼前,筷子头在面里扒拉,片刻后,桌案上多出了一小堆零零碎碎。   晏西楼仔细观察了被挑出来的那一小堆,挨个对上了号:青豆嘴儿、香椿芽儿,焯韭菜,绿豆芽…青菜是一概不受宠的,悉数被王爷挑出了碗,放眼望去,倒是辣椒麻油泼了满碗,面上只零星铺着些脆黄瓜丝儿。   嘴刁的小王爷被辣得直嘶哈,时不时被没拌匀的芥末酱冲得欲仙欲死,一个人吃得热火朝天。   “既然不喜吃豆芽儿菜,怎的不先告诉小二,让他不要放,也省着现在费事儿往出挑了。”   晏西楼抬箸,把自己碗里的几根黄瓜丝夹进傅良夜的面碗里,又放下了筷子,斟了杯桌角的清茶,随意抿了一口。   “这你就不懂了吧,放里面借个味儿嘛。”   傅良夜头也不抬只顾着秃噜面条,一会儿功夫就吃完了一碗。他盯着晏西楼正着手挑着豆芽儿菜的那碗面,笑嘻嘻地搓手手。   脸上笑嘻嘻,不是好东西。   晏西楼不慌不忙地把绿叶菜挑完,将面碗推到小王爷面前,眸中难得带着笑意:“不知道的以为你三天没吃饭。”   “确实没吃,绝食来着。”傅良夜嚼着面条,一本正经。“你来评评理,这般老顽固,都要饿死了也不肯许我出府。”   “陛下自是为了王爷考量,王爷该听话才是。”   “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我关你几天,你也尝尝这滋味。”   晏西楼转着手里的茶盏,心想,被关起来的滋味儿许久之前他也尝过,属实不怎么样。   “呵!”   傅良夜撇撇嘴,低下头认真吃饭,不再理人,只留下晏西楼无聊地观察着店面的摆设。   平平无奇的一家小面馆儿,味道也不见得比酒楼里的山珍海味好吃到哪儿去,却不知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傅良夜喜欢的不得了。   晏西楼的目光在店面里转了一圈儿,最后落在了屋内角落里,那儿不知何时来了位头带斗笠的男子。   这人应是刚落脚,腰侧别着两把隐隐沾着血迹的短刀,来面馆吃饭不找小二点菜,只是木头般呆坐着,向两人坐着的桌案看着。   白二饼正从后厨窜出来,端着一壶茶水笑着迎上去:   “郎君瞧着面生,小店啥都有,您看要吃点什么?”   “随便。”斗笠客头也不抬地回了句,伸手去拿茶壶。   用右手接过茶壶的一瞬间,斗笠客的胳膊微微颤了一下。   晏西楼眼见着他把茶壶从右手换到了左手,倒茶的时候还洸出去许多茶水。   显而易见,这人平日里不常用左手,并不是左撇子。   是右侧胳膊受了伤,用不上力么?   晏西楼眼睛眯了眯,眼前这位斗笠客,身形倒是同侥幸从自己剑下逃跑的小贼有几分相似。   那剑刺穿了刺客的右肩,晏西楼清楚自己出剑的力道,那伤口定然不会在短时间内愈合。   白二饼 听了这话,勉强克制着没翻出一个白眼儿。   他娘的做饭的就怕问谁吃啥到头来回一句随便,可没办法他就是这个憋屈命:   “啊哈哈,那边两位客官吃的都是咱家的炸酱面,不如郎君也来一碗尝尝鲜。”   闻言,吃得正香的傅良夜好奇的转了头,同身后本就盯着他的斗笠客视线相撞。   斗笠客握着杯盏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目光在傅良夜面上流连不去。   傅良夜皱着眉头把最后一根面条秃噜到嘴里,鼓着腮帮子,把脆黄瓜丝嚼的嘎嘣响,片刻后回过味儿来,嫌恶地转了脑袋。   他朝晏西楼勾了勾手,倾身向前,晏西楼也配合地移了移板凳。   傅良夜纳闷儿地贴到晏西楼脸侧,小声同人咬耳朵:“你觉不觉得,身后那人一直盯着我看个没完,我脸上长花了么?见了鬼了…”   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晏西楼微微侧头,却偏巧擦上了傅良夜靠得过近的唇,绵软的触感刺激得他脖颈爆起一层鸡皮疙瘩。   不知是否是因为傅良夜吃了太多辣椒,唇瓣接触的脸颊竟然也开始火辣辣地发烫,晏西楼淡淡地侧目,目光黏上了两片微红的唇。   傅良夜本来还有些纳闷儿,等到他注意到晏西楼的视线,心里也发了毛,心虚地咳了一声,稍稍退开些距离。   晏西楼也收回了目光,故作镇静地啜着早已经冷掉的茶水,方想起傅良夜刚刚的疑问:   “许是你我见过的熟人?月白可还认得?”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唤我“月白”,本王跟你关系很亲近么?以下犯上,大不敬啊大不敬,好好想想该治他个什么罪!   傅良夜暗道奇怪,待转念一想,心里更是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儿了,于是,忍不住侧目去细细端详那戴着斗笠的怪人。   这一看,他不由得心头一震。   原来如此!傅良夜攥着筷子的手指猛地收紧,身体紧张地躬起。   杀人偿命,冤家路窄。那斗笠客,正是那晚杀害梅香的刺客。   作者有话说:   晏将军的任务清单   任务一:打卡甜甜媳妇的秘密基地   任务一完成进度:(1/?) 第18章 红罗裙   晏西楼朝傅良夜摇摇头,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   二人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收入眼中,当傅良夜的唇贴近晏西楼的那一瞬,斗笠客的背脊僵硬地紧绷起来,瞳孔愤怒地放大,指尖暗暗拂过腰间刀柄。   白二饼见这带着斗笠的客官也不点菜,只是一个劲儿地往永宁王那桌瞥,气得甩着汗巾回了后厨继续倒腾,爱咋咋地,不吃拉倒!谁欠的你!   此刻,斗笠客坐在屋内,晏西楼二人坐在屋外的凉棚里。   过堂风穿过,萧萧簌簌,将枯黄的秋叶裹挟着带进堂内。   剑拔弩张。   斗笠客抬手压低了帽沿,慢慢悠悠地将杯盏中的茶水咂饮干净。一张脸上似乎带了笑,却藏在斗笠下的阴影里,恍恍惚惚,叫人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白二饼正哼着小曲儿,甩着汗巾在屋子里擦桌子,对此刻的紧张局势丝毫不查。   斗笠客忽然起身,活动活动肩膀,伸了个懒腰,盯着二人徐徐道:   “无趣,真是无趣!各位,后会有期。”   晏西楼心道不妙,可待他看见斗笠客身侧那扇被封住的窗子时,为时已晚。   视角所限,两人皆未注意到屋内那扇废弃的窗子,伴随着“嘭”的一声巨响,斗笠客身侧原本被木条封住的窗户被猛地撞开,只留下灰尘与木屑飘舞在空中。   白二饼被吓得摔了个倒栽葱,眼瞧着三位爷吃了霸王餐,一个个都丢了筷子跑了路。   这面馆好巧不巧开在闹市的街角,斗笠客撞出窗外后便顺势挤到人群里,借着如织人流隐藏着身形。   躲了约末半个时辰,斗笠客环顾四周,身后尾随的人已经不见踪影。   总算是甩掉了,他解开了脖颈上的细绳,把斗笠拿在手里扇了扇风,随意一丢,像是并不怕别人发现他的踪迹。   他抽出腰间的短刃,用地上的杂草抿去刀背上未擦干净的血迹,眸中渐渐阴冷。   上次被晏西楼重伤,想立刻杀掉晏西楼已不可能。他只能暂时蛰伏在京都,隐藏行踪,寻找时机。   未想到时机说来就来。   天下居处于京都闹市,平日生意兴隆,以醇香浓郁的竹叶青名满京城。   风尘仆仆入京一趟,总觉得不去尝一次是亏了自己。   他只是去酒楼过个酒瘾,无聊时向窗外瞟了一眼,竟误打误撞地瞧见了早就该死的晏西楼和他日日惦记的贵人。   斗笠客抬头望了望天,想起了方才在酒楼上放出的信鸽,估摸着时间,应是已经将信送到了。   如果顺利,今日,便是晏西楼的死期。   还有永宁王,那位,心心念念的,贵人。   想到这儿,斗笠客下意识地触摸唇瓣,露出一个笑。   他可是一直记挂着这位贵人呢。   对了,还有件有意思的事儿。   说起来他也只是闲得无聊罢了,去挽月楼溜达一圈儿,没瞧见傅良夜,却歪打正着,看上了个宝贝。   意外之喜。   刀尖刺入绵软的肉体,温热的鲜血沿着刃淌到自己的指尖,生命就在手中稍纵即逝。   他微微合上双眼,指尖在刀刃上摩挲,回味着那般销魂滋味。   能同那般尤物春宵一度,感觉真是不错。那在身下扭动的红裙,仿佛同自己共赴巫山的真是所想之人,让他彻底失控。   是啊,听闻这人同永宁王关系匪浅,他倒是迫不及待想知道永宁王知晓这一切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愧疚吗?颤抖吗?还是会,哭泣?   盈盈一握的细腰,桀骜不驯的眼神,那夜的红罗裙猖狂的闯入他的眼睛和心脏。永宁王傅良夜——那与自己云泥之别的贵人。活在阳光里的白兔,想必哭起来会更加动人。   这般想着,竟是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而那可怜的歌女总归是倒霉,谁教她偏偏要穿那身惹眼的红罗裙,偏要模仿他那独一无二的贵人,东施效颦。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真是可怜可叹!”   可惜脸上这碍事儿的人皮面具不禁水,不然真想为这薄命红颜痛哭一番!这般想着,他竟然抹了抹眼睛,好似真流了泪一般。   再等等,再等等。他等的兔子,马上就要撞到树上了。   *   这几日京城戒严,进城出城都要严查通牒。   农夫打扮的男子佝偻着腰,背着个麻布袋,被城防卫的剑戟拦下了路。   “通牒。”守卫蹙了蹙眉,颇嫌弃地打量着农夫。   农夫颤抖着手在上襟里掏了又掏,总算是拿出了枚脏兮兮的通牒,还颇为主动地解下了背上的麻布袋给守卫瞧。   “只是在城里给娃娃娘子买了些衣裳,还有些吃食。”   “快走,快走!”不知哪儿来的味儿熏得守卫直头疼,反正只是些破烂衣裳,没什么大问题。   农夫点头哈腰地重新背上麻布袋子,一步一步地随着人流挪出城门。   这厢晏西楼低头捡起了地上的斗笠,眉头紧蹙。往东走便是城门方向,这人故意将斗笠丢在这里,似乎在刻意引导着他们出城。   傅良夜在墙头上坐着,朝城门那头探头观瞧,那被守卫拦住的农夫?咦?怎么瞧着…   下一刻,傅良夜猛地站起了身。   他大爷的,这傻缺刺客,还乔装打扮,真以为本王认不出你那两瓣蒜?   “我看见他了,在城门口儿,看本王不弄死他!”   “慢着…”   晏西楼刚想出言阻拦,哪里知道没等他开口傅良夜就窜了出去,他只好无奈地跟上。   傅良夜脚踏屋檐辗转腾挪,到城门口紧急落地,却被城防卫架起的长枪拦路,急得他索性直接几脚踹开守兵,撒腿撵了出去。   “大胆狂徒,胆敢袭击城防卫,活腻歪了你!”   守卫估计从未遇见过这等不要命的架势,愣了半天神儿,破口大骂,正欲举枪追上,却见晏西楼举着御赐的军令牌奔来。   “镇国将军同永宁王出城,不得阻拦!”   未等城防卫长上来细细察看,自称晏将军的人连同那狂徒瞬间都没了影儿。   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少年行其三》   作者有话说:   不要试图理解凶手,因为他有bing。 第19章 守株待兔   林间扑棱棱惊起一丛乌鸦,霎时遮天蔽日。   乌鸦不停地盘旋飞叫,空旷的山谷里回荡起阵阵悲鸣。   鸦群低飞,风雨欲来。   果不其然,转眼间乌云就遮蔽了日光,这场秋雨,怕是不会小。   此处地形繁复,天一阴下来,连方向也难辨。   傅良夜已经绕着几棵看起来差不太多的老树转了许久,眼下也猜到,这回是着了这贼人的道儿了。   林中安静得反常,傅良夜放缓脚步,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几片枯叶坠地,“啪嗒”几声。   傅良夜耳尖耸动,捕捉到头顶的细微动静,循声抬头。   只见一人靠着树干坐于树上,嘴里叼着片黄绿间杂的干瘪树叶,正无聊地转着手里的短刃。   正是那逃走的贼人。   许是察觉到了傅良夜的视线,那人手中的白刃戛然停止了旋转。   “别来无恙啊,王爷。”   斗笠客眸中竟带了笑意,慢慢悠悠地将短刃收回腰间。   傅良夜冷笑一声,缓缓抽出腰间的剑,剑身与剑鞘摩擦出铮铮铁声。   “当真是静定自若,连死都不怕?今日本王便要拿你的命,来抵梅娘的命!”   闻言,斗笠客耸了耸肩膀,朝着树下啐了一口,顺便将嘴里咬着的叶子吐了出来。   “喔?那就要看王爷杀不杀得我了。”他唇角上扬,语气里竟还流露出几分期待。   “杀得!怎地杀不得?”   傅良夜怒极,飞身踏上枝丫,长剑直挑向那人颈项。   却不料那斗笠客足尖灵活地勾住枝干,负手向后一倒,竟真就惊险地躲开了刺向咽喉的剑尖儿,借势翻下树去。   “好剑法!”   斗笠客勉强稳了身形,未来得及喘息片刻,长剑又当头劈了下来!   此刻的傅良夜出剑已毫无章法,恨不得用蛮力将斗笠客劈成两半儿,让眼前人变成剑下鬼。   斗笠客昔日旧伤未愈,两把短刀使得力不从心,几个回合后,便叫傅良夜瞧出了破绽,一脚踢向胸口。   斗笠客背脊狠狠地撞在树上,喷出一口鲜血,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着。   斗笠客用手背擦去唇角的鲜血,目光禁不住在傅良夜身上流连不去,状似贪婪凶狠的饕餮。   “王爷真是好风采,何必动剑呢?哪怕只是一颦一笑,就要了小人半条命了。”   苍白到缺乏血色的肌肤、诡异僵硬的笑容、还有那看向猎物的眼神……   傅良夜从心底生出嫌恶,恨不得将眼前这个禽兽碎尸万段。   剑刃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傅良夜拖着剑走近斗笠客,俯身扯起斗笠客沾了血的前襟。   “是么?那可真是喜闻乐见,本王倒是奇怪,是什么样的主子能训出你这般胆大包天的走狗,竟把算盘打到镇国将军的头上。你这般倾慕本王,不妨同本王讲一讲。”   傅良夜端详着斗笠客脖颈后的百足虫图案,扼住他的脖颈逼问。   斗笠客断断续续地笑,笑得愈发的放肆:   “天下人皆知,好狗不易主。王爷不妨问问别的,小人必当一五一十地告知。”他笑声停顿片刻,目光陡然凌厉。“譬如,可以问问晏西楼身上的寒毒,究竟有没有解药?”   闻言,傅良夜手上动作一停:   “你有解药?”   斗笠客并未回答,转而问了别的:   “其实,小人心底一直有一个疑问,王爷这般恼怒,到底是因为我误杀了那名叫梅香的女子,还是…因为我动了杀晏将军的念头?”   斗笠客打量着傅良夜面上的细微表情,满意地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哦,似乎都有,却也不全是。”   傅良夜避开斗笠客那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目光,不知为何,指尖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   “王爷想杀了我,也是为了赎罪吧。”斗笠客盯住了傅良夜的双眼,“本应该死的是晏西楼,是你救了他,却害得梅香惨死。那女人是晏西楼的替死鬼,王爷你,才是害死她的罪魁祸首。她,是无辜的。”   梅娘死前的惨状又一次浮现在傅良夜的眼前。   梅娘的血、梅娘的泪、梅娘僵硬冰冷的身体……这些与记忆中某些痛苦的回忆重叠,让他如坠梦魇。   “胡说八道!这分明都是你的罪过。”傅良夜全身都颤抖起来。   “倘若她们未曾遇见你,她会活得好好儿的。你、我,都是罪人。”斗笠客凑到傅良夜耳畔,一字一顿。   “是你,害死了梅娘。对了,也是你,亲手杀了自己的母妃。还有谢……”   “够了”未等斗笠客再说下去,傅良夜便打断了人接下来的话。   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脸上苍白得再无血色。   他垂首,紧咬着唇,咬得出了血。   “你保护不了任何人,你只会害人丢了性命。”   “够了!”   傅良夜的瞳孔里铺满了血丝,他双手紧紧扼住斗笠客的脖子。   “你为何知晓此事,谁同你讲的!”   “咳咳,一个故人。”   “故人?”   “一个,死人。”   “本王要你死!”   傅良夜缓缓收紧手指,斗笠客的呼吸愈发困难,脖颈处也开始发出骨骼被挤压的咯吱声。   “你…杀…杀不得我。”斗笠客一张脸憋得紫红,却仍旧挤出个阴测测的笑来,朝傅良夜身后望去。   “本王能杀得你!”傅良夜踢起地上的剑,握在手中,抬剑便欲劈下。   “咻——”   极其细小的破风声。   傅良夜颈后猛地一阵刺痛,眼前忽然天旋地转,握着人脖颈的手一松,跪倒在地面上。   全身都软得失了力气,知觉一点点儿被吞噬,他挣扎着想起身,可又重新栽倒在地面上。   不知何时,二人身后树上竟然多出了一位少年,此刻正坐在枝杈上,嘴里叼着一只熟柿子。   斗笠客捂着脖子躺在地上咳了一阵儿。   “飞羽!下来!”   闻言,被唤做飞羽的少年将柿子一整个吞到嘴里,这才跳下树来。   他从腰间取了水壶,恭恭敬敬地递给斗笠客:   “按主人信上的吩咐,这银针上涂的毒并不会伤他性命,只是让他没有气力,暂时不能行动。”少年瞥了一眼傅良夜,“主人,您当真要留着他?”   “多嘴。”斗笠客接过水壶,猛地灌了一口。   少年悻悻地退到一边,抬头望天。   斗笠客屈膝蹲下,忍不住伸手覆上傅良夜此刻略显迷离的双眼,感受着如同蝶翼颤动的睫毛给手心带来的微痒。   “这般不领情,我可是尽力护着你的。若是直接把你杀了,岂不是可惜了这张脸?舍不得啊舍不得!”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傅良夜怒火中烧,掌心握紧了剑刃,企图用疼痛唤起片刻清明。   鲜血沿着剑刃淌下,染红了他的素白衣衫。   “王爷何必自伤?让小人着实心疼。”   斗笠客怜惜地捧了傅良夜的手掌,朝着伤口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气。   “滚!”   傅良夜再也忍耐不了,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屈膝踹上人的小腹。   斗笠客被这一脚踹得滑出几丈,当场又呕出一口血,左手撑地勉强稳住身形。   “真是烈性子!”   站在一旁的飞羽暗自惊讶道。   今儿个可算是开了眼了,像主人这般暴戾恣睢的人也会忍气吞声、做小伏低,还被人踹得血溅当场!   斗笠客拍了拍衣袍起身,没事儿人似的踱回原处。   “人都到齐了?”斗笠客瞧着力竭晕倒的傅良夜,头也不回地问询。   “是,狼王已入陷阱,只待您一声令下。”   少年望着北方天幕中惊起的乌鸦,噙着笑拱手答道。 第20章 红尘唯你   这厢晏西楼前脚刚踏入林间的一片空地,只觉此间凄静,恐有埋伏,行动也愈发谨慎。   傅良夜先行一步,入林后便再无踪迹,此刻他那处不知情况如何。晏西楼正思忖间,一张罗网当空而降,伴随着乱箭穿风而过。   情势危急,他背后长剑应声出鞘,挡住了破风而来的羽箭,与此同时,一剑斩开罗网。   晏西楼稳住身形,眉峰凝起,瞳眸中暗流汹涌。   霎时,约摸十数个黑衣面具人从林中闪出,个个出手迅捷,举刀向晏西楼包围过去。   十数回合过后,晏西楼浑身上下都溅上了黏糊糊的鲜血,可黑衣人仍旧如同天上的乌云般,密密匝匝地围压过来,不容他有片刻时间喘息。   这京都丹凤城之外,竟隐藏着如此规模的刺客组织。思及此处,晏西楼心生寒意,手上的剑握得更紧了些,毫不留情地插入黑衣人的心脏。   黑衣刺客面面相觑,此刻竟是有些畏缩不前了。   晏西楼用袖口勉勉强强地擦了擦糊上眼睛的鲜血,忍耐着空气中熟悉的鲜血的腥气。   北漠一役大捷后,他手上这把剑,倒是许久未曾饮过这么多人的血了。未想到这大泱盛世之下,竟也需同在沙场上一般,用蛮力解决问题。   这些刺客,如同蚂蟥一样让人厌恶,它们吸附在人身上,真是很难甩掉。   晏西楼知晓,若是这般同这群刺客耗下去,恐怕他也是凶多吉少。   *   一声闷雷过后,大雨倾盆。   暴雨冲将沾满血迹剑身冲刷得极为干净,鲜血顺着剑刃淌落,连同地面上的血水,汇成了一条赤色的溪流,朝着低洼处流去。   面具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晏西楼勉强杀开了一个缺口,却在刺客的重重围堵中,不知不觉,如同猎物一般被赶到了陷阱中。   晏西楼瞥了眼身后幽不见底的崖底,不由得心中暗叹一句,好计谋。这些黑衣人有时看似退缩不前,有时又不要命地冲杀、围堵,原来最终目的,是将猎物驱赶到狩猎场。   而那引他二人来此处的斗笠客,想必就是“猎人”了。   前有狼后有虎,这等两难境地,要想逃出生天,哪怕是大罗金仙也是纯属无稽之谈。   深陷绝境之时,他未曾料到,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妹妹夭夭,而是傅良夜。   傅良夜那般毛躁的性格,只因自己出城比他晚了些许,便急得不行,单枪匹马地进了林子。若是二人在一处,遇了险,自己还能以命保他一保。   晏西楼指尖触了触藏在左襟的那块儿平安佩——在疆场上无数次险些丧命之际,都是它护佑自己从鬼门关杀回来。   不能死,至少在确认傅良夜安全之前,不能死。   “久违久违!不知那寒毒,晏将军可还吃得消啊?”   忽然,一串猖狂的笑声在林中荡开,晏西楼循声望去,只见黑影一闪,又有数位面具人陆续闪出,为首的刺客却并未遮掩——正是那从面馆逃出的斗笠客。   斗笠客笑得弯了眼,朝晏西楼抱了抱拳:“晏将军神勇,今日小人这阵仗,才不失待客之礼。”   眸中笑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可怖的森冷。斗笠客只摆了摆手,手下刺客纷纷抬刀,向晏西楼身上招呼过去!   斗笠客负手立于雨中,满意地观赏着眼前的争斗。忽闻身后传来踩水声,警惕地转身,看清了来人后,眸中闪出不悦之色。   “飞羽,不是叫你好生照看他,怎地把他带到这儿来淋雨。”   飞羽气喘吁吁地将背上晕倒的人放下来,让人倚靠在树边。转头望见头领眸中隐隐地杀意,浑身有些发怵,紧接着小腿肚子就转了筋,他揉着腿,龇牙咧嘴地禀报:   “老大,他方才一直喊冷,身上烫得怕人。我记得他身上的毒并无这般毒性啊!他要这般下去,怕不是真要死了!”飞羽看首领方才的表现,似是对此人珍视非常,要是在自己手上出了岔子,他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斗笠客为傅良夜探了探脉,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玉瓶,倒出一粒丸药,送入人口中,“无妨,给他喂了缓解之药,一时半会儿还起不来,你先好生看着他。”   这厢晏西楼正与刺客缠斗在一处,视线中银光一闪,忙侧头躲避。   银针擦断了晏西楼脸侧的碎发,这等暗器,在雨中实在是难以分辨。   晏西楼将余光瞥向斗笠客所在方向,瞳孔骤然紧缩,手腕上青筋暴起。   他的目光越过了斗笠客,落在了倚靠在树前的人身上。   那是傅良夜。   傅良夜垂着头靠在树下,前额的发丝凌乱地耷拉下来,脸色惨白,像是晕了过去。   只是片刻分神,晏西楼不防,胸前被人狠狠刺了一刀。   晏西楼神色淡淡,握着刀刃,将刀尖从胸口拔出来。下一刻猛地扼住了那人的脖子,毫不留情地扭断了那脆弱的脖颈。   惨叫声戛然而止。   他拎着人,手指一松、一放,丢下了深崖。   闪电在山崖上空劈下,将晏西楼的侧脸映衬得更加惨白。被暴雨冲淡的鲜血沿着他腕上的筋络蜿蜒流下。他提着剑,踏着遍地尸骸向前,如同阎罗殿中执剑的审判者。   余下的刺客举刀,望着此刻的晏西楼,竟不敢再上前半步。   “涸辙之鲋,无论怎样扑腾,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斗笠客眯了眯眼睛,望着此刻阴鸷的晏西楼,话中却并无半分忌惮。余下的刺客闻言,向前挪动了些许。   晏西楼忽然猛地按住胸口,呕出一口血来。一时间竟是连剑也拿不住,“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斗笠客的目光停在晏西楼胸前的伤口上,他自然知道衣袍的遮掩下是什么光景。   那刀上的毒,会让人的皮肉一层一层溃烂,最后,烂成一团发臭的腐肉。不出十日,中毒之人自会死得无声无息。   如果时间足够,他更期待看着不可一世的镇国将军一点点、一点点烂成一滩尸水。可十日太久了,他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做一件好事儿,帮晏将军解脱。   晏西楼半跪在泥泞的雨水中,伸手去握剑,却被人一脚踢开。   斗笠客踱到晏西楼身前,蹲下身子,平静地对上了晏西楼的眸子。   “晏西楼,求饶么?”斗笠客端详着晏西楼此刻落败的模样,嗤笑着抬手按上晏西楼的肩膀,手上施力,想将那身傲骨狠狠压下,匍匐在泥泞的地面上,像他曾经那般,趴在地上,失去尊严地恳求着,乞讨一条活路。   他和晏西楼都是他人的一条狗,为何偏偏他家破人亡,偏偏他,被冠上罪人的名号?他不甘心。   “求饶么?求饶吧,求我给你一条活路,你难道,不想活么?”斗笠客阴测测地笑出声,全身竟轻微地颤抖。他的双目猩红,睚眦欲裂,疯了般反反复复地呢喃着,“趴下来,求我,我让你活。”   “笑话。”晏西楼努力撑着身子,冷笑了声,咳出了一口血。   血溅在斗笠客脸上,斗笠客下意识闭上眼,眼睫微微颤动。   为何?为何晏西楼不求饶,为何晏西楼不想活?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为了活命,自毁容貌,在他人脚底匍匐、讨饶的那一刻。屈辱得……对,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为何?晏西楼就是一匹狼呢?凭什么,他就是一匹狼呢?   忽然之间,身后不知因何,骚动惊起。听到飞羽的一声惊叫,斗笠客猛地睁开眸子,摸向腰侧的短刀,却为时已晚,脖颈上已经横上了同余下刺客手中一般带毒的刀刃。   “老实点儿。”声音冷冷地在斗笠客耳畔响起,“不想死,就让你手下的狗即刻滚开。”   “小人这份大礼还未备好,王爷怎地这么快就醒了?真是可惜了。”斗笠客低眸盯着那近在咫尺的刀刃,讨饶般笑道,“都怪我心软,不舍得王爷受苦,准是那药丸儿的功效,唉,大意了。”   “不错,多谢你的药,本王才得此机会杀了你。”傅良夜早在那少年背着他来寻斗笠客的途中他便有了些意识,不过那缓解之药也确实生了效。他紧了紧贴在人脖颈上的刀,斗笠客脖颈上留下了一条血痕。   看到首领被人挟持,余下刺客不由得纷纷退后。   “晏西楼,你伤势可严重?”傅良夜余光瞥了晏西楼一眼,望着人胸前鲜血淋漓的刀口,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了一下。   斗笠客脖颈上方才被刀刃划出的伤口,已经隐隐呈腐烂之态,这刺客手中的刀,怕是都喂了剧毒。而晏西楼被这刀刃刺中,怕是也……   “无碍,王爷先走便是。”晏西楼拄着剑,强撑着起身。   “少来,保住你那条贱命,你还欠着本王呢!”傅良夜的声音微颤,他知晓晏西楼的性子,能说出这番话,怕是已到了强弩之末。   晏西楼眸中模糊迷离,胸口气血翻涌,将鲜血不动声色的咽下去:“不可,臣……”晏西楼半跪在地上,痛得再讲不出半个字。   “疼,就少说话!”傅良夜眼睛微红,打断了晏西楼的后话,刀刃又在斗笠客脖子上划了一道口子,“这刀上涂的毒,可有解药?告诉本王,不然现在就杀了你。”   “现在杀了我,谁也活不成。王爷放心,晏将军会死得非常惨,你救不了他,救不了任何人,还是别白费功夫了。”斗笠客突然低低地笑出了声,“也包括你自己。”   下一刻,斗笠客沉声喝道:   “余下鹰犬听令,张弓,放箭!”   “你疯了!你不要命了?”慌乱之间,傅良夜惊诧中腰侧蓦然一痛,那斗笠客竟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是啊,我早就疯了。”斗笠客冷笑着,将匕首毫不留情的拔出,又按着伤口原处狠狠地插进去。“王爷您可真是,不知好歹。”   不听话的兔子,不如不要。他向来是这样,无甚珍重的事物,除了自己的命。   傅良夜的疼得手上蓦然一松,斗笠客趁机挣脱,夺下人手中长刀,抬脚猛地将人踹开。   “王爷这般不懂事儿,可休怪小人不怜香惜玉了。”斗笠客指腹轻轻擦过刀刃上的血迹,将短刀收回腰侧。   他轻笑一声,再抬头,杀意已在晦暗的瞳底翻腾起来:   “放箭!送永宁王、晏将军一程!”   见首领此刻脱离险境,手下再无片刻犹豫,将手中箭矢搭上,弓弦拉满。   “放箭!”斗笠客满足地喟叹一声,转身合上了双眼。   最后一声令下,数十只箭羽穿透了雨幕,朝傅良夜和晏西楼刺去。   傅良夜听到了箭矢钻进人皮肉的声响,可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唇瓣惊恐地颤抖着:   “晏…晏西楼?”傅良夜被一副温热的身躯严严实实包裹起来,他慌乱地向晏西楼背后摸索,指尖却沾满了黏黏糊糊的血。“血…好多血…”   数枝箭羽插在晏西楼的身上,甚至有一支穿透了胸口,箭头从前胸支棱出来。   晏西楼为他挡了箭,晏西楼会死。   “晏西楼,你别死,求你…别…”   晏西楼气息微弱,下颚轻轻地贴在傅良夜的肩头,手臂在人的腰间收紧。   “王爷,臣这条命,还你。”   “本王,不不,我,我不要了,我说笑的,晏西楼,我真的不要了……”傅良夜低眸瞧着手上的鲜血,身躯在晏西楼怀中颤抖,喉咙中溢出隐忍的哽咽,“我不要了,真的不要了!本王命令你不许死,命令你!求你,别死,别死。”   “别怕,小殿下。”晏西楼恍惚间想起了,似乎好久好久以前,他就这般抱过傅良夜,安慰他说“别怕”,而后怀里的人便不哭了。   “别怕,小殿下。”晏西楼重复了一遍,模仿着记忆中的自己,唇角颤了颤,扯出一个笑。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落水的小团子怕得直哆嗦,蜷缩起来躲在自己怀里,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儿。   小猫儿很乖很乖,他把它抱在怀里揉了揉,便停止了哭泣。   晏西楼在鬼门关路过无数次,又无数次回到这红尘世。来来回回,好像这红尘中最舍不得的,便是怀中人。   晏小将军想啊,能死在眼前人怀里,或许是个不错的归宿。 第21章 老翁   斗笠客望着崖下,目光幽幽。   居然,真的跳下去了。这山崖深不见底,怕也是活不成了。   想来自己也是鬼迷心窍,犯了大忌,险些死在傅良夜手上。   他伸手向怀中一探,想要拿玉瓶中的解药,却摸了个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又翻找了一遍,这玉瓶确是不见了踪影。   “烈性子!真敢往下跳!方才他中毒刚醒,那一脚险些没把我踹死!”飞羽在雨中罚跪,一个劲儿地为自己方才的失误辩白。此刻他正捂着方才被傅良夜险些踹折的腰膝行,艰难地凑到了斗笠客身旁:   “老大,你的伤口上的毒还是需要处理一下的,治晚了,说不定会变成哑巴的。再晚点,真的会死的。”   “z…咳,知道还在这儿废话,快不把解药给我?”斗笠客张了张嘴,说话属实是有些困难。   飞羽纳闷儿地抬头,“啊?您不是有么,方才你还拿着玉瓶呢?”   “m…咳咳,没了,去找!”卡了老痰一般的嗓子把飞羽吓了一哆嗦。   “老大,这解药,好像只有你有来着。您也只给我留了一些,可今儿个我没带在身上,不然我带着那冤种王爷找你干嘛?”   飞羽说完才反应过来,如果不带那傅良夜来此处,似乎此刻老大早就把那晏西楼杀了,哪儿还留着他跳崖啊!虽然,跳崖也不一定能活,但也不一定摔死啊!   他越想觉得自己的错越多,吓得索性就不想了。   斗笠客:他娘的废物点心。   雨下得愈发急,斗笠客盯着自己的双手,片刻后指腹移向脸侧,将脸上起皱的人皮面具缓缓扯下来。   藏在面具下的这张脸,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妖异非常。   看得出原本这人也应当是面如冠玉,可如今的左脸,却纵横着一条疤痕,疤痕上方,还欲盖弥彰地纹了一条青色的蜈蚣。   他是本该死去的人,却苟且偷生,勉勉强强地活了下来。无人知他名姓,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如果京城贺家未被满门抄斩,他或许也会成为晏西楼那般,声名远扬、风光无两的少年将军;可现在如若被人认出,便是那街上游行的罪臣余孽!   贺长澜,茕茕孑立,无牵无挂。   “飞羽,你同我先走。”   “余下人到山崖下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伴随着一声响雷,贺长澜沉声令下。   *   浮浮沉沉,恍恍惚惚,身躯似乎仍在下坠,又似乎漂浮在空中。直到一阵骨头碎裂般的震痛,将人从无边的黑暗中硬生生拉扯出来,傅良夜猛地睁开了眸子。   仿佛做了很长很长的一场梦,醒来只觉得全身疼得厉害,头晕目眩,眼睛却不知为何漫无目的地四下搜寻着什么。   他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要寻找什么人,却想不起来那人是谁,只能急促地喘息着,拼命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只是徒劳。   直到他瞧见了躺在自己身侧浑身鲜血、不知死活的晏西楼。   傅良夜张了张嘴,想要唤他一声,嗓子却干哑得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他急得抓着地面,指腹被石子磨烂,他拼命地想要去触碰那个人,明明仅仅是一步的距离,却是咫尺天涯。   永宁王傅良夜从不信神鬼,却在失去意识之前,求拜了世间神佛。   *   空山新雨后,此刻已是日暮时分,飞鸟相与归巢。   此间泉水叮咚,寂静非常,却忽然传来一老者的歌声,细细听来,这曲词极妙,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意。   只闻:   “十年种木,一年种谷,都付儿童。老夫惟有,醒来明月,醉后清风。”   只见那余晖中,一白发苍苍的老者背着个竹筐,手里拿着一个酒葫芦,摇摇晃晃地从山上“飘”了下来。   “唔,只消喝一口,便飘飘欲仙,好酒好酒。改日还需多酿些,只余下半壶,呃,兑点儿这山间泉水,这酒便还能再续上几日!”   老者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行至泉边,刚刚拔下葫芦盖,鼻翼翕动,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儿。他捋着胡子纳闷儿地环视了一圈儿,倒是未瞧见这血是从何而来,只是悻悻地盖上了葫芦盖,将酒壶重新装回了腰间。   “奇也怪哉,哪儿来的人血味儿,亏得老朽鼻子灵敏,不然怕是要糟蹋了这好酒喽~”   老者拍了拍酒葫芦,正欲离开,却见他背后的药筐里突然晃了几晃,“喵呜”一声,片刻后竟跳出一只通体雪白的霄飞练,正微微张着嘴巴。   “你这小猫儿,怎地又不听话,快快,乖乖回筐里睡觉去!”   老头儿老大不容易,扶着腰勉强蹲下身,想把这只不省心的小猫儿装回筐里去,谁知这猫儿跑得倒是快,老者伸出爪子,“嗖”的一下就没了影儿。   “造孽呦,又跑哪儿去了,今个儿刚寻到你这猫儿!这下又不见了。”老头儿一拍大腿,忙着起身找猫。   这次猫儿倒是未跑太远,只听见头顶的山坡坡上,猫儿“喵呜~喵呜~”叫得急促。   待老者连滚带爬地上了山坡坡,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险些从坡坡上跌下去。   “造孽哟!这,这儿…还有两具尸体!”   老者哆嗦着手秉着气探了探二人鼻息,方才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两个都喘气儿呢。哎呦,这个都射成刺猬猬喽,啧啧,这是多大的仇哇,造孽呦,造孽呦。”   老头儿蹙着眉头抖着手捋着白胡子,“罢了罢了,老朽便当积德行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猫儿,在这儿守着,老头儿我啊,回去牵头牛!”   “喵呜喵~”(好的)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老者肩上挂着小猫儿,手里牵着头老黄牛,黄牛背上又驼了两个人。三人、一牛、一猫儿,在最后的余晖里,在地面上留下几条长长的影子。   “谢公扶病,羊昙挥涕,一醉都休。古今几度,生存华屋,零落山丘。”老翁摇着头,摘下酒葫芦,长叹一声,又喝了一口。   “好酒,真是好酒。”   “喵呜喵喵~”   “哞—”   作者有话说:   注释:   元好问   《人月圆 卜居外家东园(一)》(节选)   十年种木,一年种谷,都付儿童。   老夫惟有,醒来明月,醉后清风。   【译文】   十年种树,一年种谷,剩下的都交给年轻人吧。醒来有明月相照,醉后有清风相伴,吾已知足。   《人月圆 卜居外家东园(二)》(节选)   谢公扶病,羊昙挥涕,一醉都休。   古今几度,生存华屋,零落山丘。   【译文】   谢安重回故地时已是病态,羊昙也曾为他的去世痛哀流涕,酩酊大醉之后我便淡然忘怀。古往今来都是这般:活着时身居高厦,死后仍旧免不了要把尸骨掩埋在荒凉的山丘。   ps:因为作话字数有限,只能放节选。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去找一找全文呀。 第22章 梦回   傅良夜睁开眼,发觉自己此刻正站在将军府的庭院中,手上握着一把红樱枪。   “剑为百兵之君,刀为百兵之胆,棍为百兵之祖,枪为诸器之王,以诸器遇枪立败也。”   “小殿下,想练好这长枪需用巧劲儿,而非蛮力,如果像你这般只用手死死握着,遇见短兵器,如何能做到进退有度?”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傅良夜欣喜地循声望去,面上的笑意却在刹那间凝固,而后,彻底碎裂成了惊恐。   “不!不要!”   傅良夜的瞳孔中映出了破风而来的数万枝羽箭,眼睁睁地瞧着它们,没入了晏老将军的胸膛。   他跌跌撞撞地奔将过去,跪倒在晏老将军的身前。   他朝晏老将军伸出手,却在拨开人额前散发的那一刻,看见了晏西楼的脸。   “小殿下,别怕。”   “臣这条命还你……”   晏西楼浑身是血,倒在他的怀里,再也没了声息。   *   “不要,不要死!”   傅良夜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草药的苦涩气味扑鼻而来,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此刻自己躺在榻上。   那这又是在哪儿?不对,晏西楼呢?   箭!万箭穿心!他脑海中忽然闪过这般画面。想到此处,他顿时清醒过来!   顾不得腰间撕裂的伤口,他挣扎着想要直起身,却被一只苍老的手按住了肩膀。   “呸呸呸,大清早的什么死不死的,谁都没死!倒是老头子我,险些被你这小娃娃一惊一乍的吓死!”   傅良夜循着按着他肩膀的手臂向上一看,只见一个胡子微微翘起的白发老翁,此刻另一只手握着药杵,一下接一下地在坛子里捣药。   “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呢?他也还活着?”   傅良夜推开了老翁的手,起身便要下榻,骇得徐老翁险些打翻装药的坛子,手忙脚乱地将傅良夜按在榻上,盖上了被子。   “就那个射成刺猬猬那个?活得好好的呢,喏,就在那边榻上躺着呢,着什么急嘛?你们这些娃娃呀,真是,啧啧。”   “老伯,他中了剧毒,身上又有刀箭伤,可当真是无碍?”傅良夜紧紧攥着徐翁的手腕,声音有些颤抖,“对了,我…我拿了解药,却不知那药能否解他的毒,老伯,扶我起来……”   “无碍,无碍!若再动一下,你便有碍了!”   怕傅良夜起身撕裂伤口,老翁放下药杵,一手按着人肩膀,另一只手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支白玉瓶,在人眼前晃了一晃,语气里颇有些洋洋自得:   “把你捡回来时,你手里死死攥着这小瓶子。老头子我略通岐黄之术,看那刺猬猬中了毒,又把这瓶子里的药丸细细查看了一番,果真可解!早早就给他喂进去了,现在已无大碍。只是他身上残余的另一种毒,老头子倒是无能为力了,不过暂时无性命之危,也算一件幸事。”   徐老翁缓缓地捋着胡子,“箭伤虽凶险,万幸未伤及要害,刀口处理起来要麻烦些,老朽先需备好伤药,好帮他清理腐肉。”   闻言,傅良夜紧绷着的身子总算松弛下来,他紧着轻喘了几口气,攥着老翁的手也无力地跌落在榻上。   还好,晏西楼还活着,还好没害死他。   “老伯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傅良夜抬眼,目光落在徐翁握着药杵的手上,“日后如有机会,晚辈定将报答。”   徐翁哈哈乐了几声,摆了摆手,“老头子也是同你二人有缘,何须言谢?也多亏了家里那不省心的猫儿,说来也怪,我家这只霄飞练倒是亲近你,趴在你二人躺着那山坡坡上‘喵呜’叫,不把你俩带回家就不走了!”   徐翁说着,指了指傅良夜身侧。   傅良夜偏头一瞧,只见一只小白猫卷成了一个小球,正卧在枕边睡觉。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白球便发出了餍足的“呼噜呼噜”声。   “那可真是要多谢它。”傅良夜抿唇笑了笑,眸子不受控制地渐渐合上。   不一会儿,伴着小猫儿的呼噜声,也沉沉昏睡了过去。   *   傅良夜再度醒来时,徐翁已不知去了何处,只余下满屋子的药雾弥漫。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按着腰侧隐隐流血的伤口下了榻,穿过雾气,挪到晏西楼榻前坐着。   傅良夜静静地瞧着晏西楼的睡容,目光在人面上一寸一寸地流连不去,仿佛刚刚认识这个人一般。   多久没有仔细地望着眼前人了?   庆功宴上,傅良夜不敢认他,也不敢看他。他怕多瞧一眼,记忆中那个人便死去一分。   他甚至有些怨恨,怨晏西楼,怎么一声不响就变成了这般不近人情、冷冰冰的讨厌模样!   那笑得春风得意,狂得不可一世的晏小公子,仿佛从未在这人身上存在过一般,被晏将军毫不留情地从身体里抹杀干净。如今的晏西楼,拖着一副被糟践得伤痕累累的躯体,被战火淬炼成了一柄冷冰冰的刀,少了许多人情,却多了九分世故。   傅良夜看不懂他,以至于次次挑衅,想逼晏西楼露出那面具下的真面目。   他想要那个嬉笑怒骂都鲜活生动的少年郎。   直到那一声,“小殿下,别怕。”让他心中那个少年郎同现在的晏将军重新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现在的——晏西楼。   傅良夜清晰地记得年幼时,他被太子推进了枯井里。   井底冰冷肮脏的雨水淹没了自己的胸膛,四周的井壁上长满了湿滑黏腻的青苔,他拼命地抓挠着井壁想要爬上去,可手指在井壁上磨出了鲜血,却还是徒劳无功。   嗓子已经喊出了血,身体也不受控制地颤抖个不停,连意识也模糊不清。小小的他望着井口上方的月亮,觉得自己真的要死在井底了。   他惊悚地想象着自己死后的模样,尸体会被水泡的腐烂发臭,连皇兄与母妃都再认不得,又或许她们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死在了何处。   不知道也好,不然白白为自己伤心难过。   就在他要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井口上方忽然有人急切地唤了一声:“小殿下!”   那时,傅良夜以为自己回光返照,出现了幻觉。   他哆嗦着肩膀,仰着头朝井口望去——   不是皇兄,不是母妃,而是讨厌鬼晏西楼找到了他。   是晏西楼放下了绳子,是晏西楼下了井晏西楼背着他爬了出去,是晏西楼将冻得浑身颤抖的自己抱进怀里。   也是晏西楼笑了笑,摸着他的头,温柔道:“小殿下,别怕……”   正如羽箭射来时,晏西楼将自己护进怀里,说,小殿下别怕。   晏西楼永远是晏西楼,是说要保护他,便从不食言的傻子。   “喵呜~”   睡醒了的小猫儿跳上榻,晃着小脑袋,叼着傅良夜的袖口扯了扯。   傅良夜猛地缓过神来,才发觉指尖竟已经鬼使神差地触上了人的眉头。他别扭地想将手收回,却在瞧见晏西楼因疼痛蹙紧的眉时,忍不住颤抖着指尖帮人抚平。   而后,他惊诧地盯着自己触碰过晏西楼的指尖,也顾不得腰侧的伤口了,腾地一下从榻上站起身,鸡皮疙瘩险些掉了一地……   这这这,何时他变得如此矫情?竟同那担忧情郎安危的小女娘一般!   不妙,不妙!该不会真对眼前这人,情根深种了罢!   忽然,门扉吱呀一声响。傅良夜下意识地便要朝回跑,不小心撞上了桌子角,疼得闷闷地哼叫了一声,惊得榻上的小猫弓起了身子,小脑袋也转了转,朝门口儿望去……   作者有话说:   跳崖不完,主角光环。 第23章 梦长君不知   徐翁背着一筐草药推开门时,一脸迷惑地瞧见傅良夜慌不择路地撞上了桌角,捂着腰上包扎好的伤口疼得直喘。   也不知是羞得还是恼得,傅良夜面上泛起了薄红,目光闪烁,抬头支支吾吾地解释:   “老伯,我……我只是……”   徐翁眼睛一眯,捋着长胡子,盯着傅良夜的脸蹙着眉头,又瞧了瞧榻上昏睡着的晏西楼,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转瞬间喜上眉梢,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不必解释,我懂,我懂!”   他将背上的竹筐放下,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才伸手去将人扶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摇了摇头:   “啧啧啧,老头子这才瞧出来,原来你与那刺猬猬,是这般情意啊!莫怕,莫怕,老朽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盐都多,早已见怪不怪,不必在我面前忸怩不安。年轻人么,气血旺盛,理解,理解嘛。”徐翁语重心长道,伸手拍了拍傅良夜的肩膀。   傅良夜:?您懂什么了?   “既然你这般惦念他,便坐到他身边儿来守着他罢!喏,老朽寻把椅子去。省着你走来走去,扯到伤口。”   傅良夜愣了愣,感觉这话有点儿怪,却又讲不出是哪处不对劲儿。只是瞧着徐翁一脸慈爱又面带微笑的眼神,着实有些瘆得慌。   徐翁先将傅良夜扶到晏西楼那张榻上,去门外寻了一把藤椅,又在藤椅上铺了层软垫儿,而后才让傅良夜靠进座椅里。自己掏了个木头钉的小板凳儿坐了,敛了袖子,伸手为晏西楼探脉。   “脉象平稳,顶多一个时辰,就该清醒了。”徐翁掀开了正在药炉上煮着的坛子,用勺子搅搅盛出一碗汤药递给傅良夜,“来,一口闷了。”   傅良夜望了望碗里黑黢黢的药,鼻尖儿耸了耸,犹豫了半晌,总算是挺挺脖子把药咽下了肚。   他被苦得全身抖了好一会儿,伸手擦了擦唇角,一抬头,见徐翁又递过来一碗,险些把咽下去那一碗完完整整地吐出来。   瞧着傅良夜这般模样,徐翁笑得前仰后合,碗里的药都滉洒出去一半儿。   “瞧把你吓成这样儿,不知道的以为老夫这药是什么索命的毒药。喏,这碗是要你喂给刺猬猬的,拿好。”见碗里的药只剩了半碗,徐翁在坛子中舀了舀,又添了一勺儿。   “为何要我来喂?”傅良夜脱口而出,眼底显而易见的嫌弃。问出口后,方才意识到此话问得极傻气,又收不回来,只好沉默不语。   “那……老头子我来喂?啧啧,你怕是会不乐意罢。”   徐翁笑得一脸阴险,胡子高高地撅起来,“好啦~好啦~,莫要使小性子啦。老头子得去把你二人外敷的伤药捣好,你只需在这儿守着,待他一会儿醒来,把药喂他喝了。”   傅良夜睁大了眼睛,这晌算是明白了徐翁话里话外的调侃,刚想解释,到嘴边儿的话却又被徐翁那心领神会的眼神儿噎了回去。   他与晏西楼的关系,现在在徐翁的眼里,怕不是好比那汉哀帝与董贤,陈文帝同韩子高,现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哎呦呦喂~”   老不正经……傅良夜暗自腹诽,只好接过药碗,一脸无语地目送着徐翁哼着小曲儿出了门。   傅良夜恼怒地将药匙丢进碗里,望着药汤在碗里荡开的一圈圈儿涟漪,忽闻得榻上传来轻咳声,倒再也顾不得别扭,急急忙忙俯身去瞧。   “王爷?咳咳咳。”晏西楼声音干哑,勉强握着榻沿儿起身,双手在榻上摸索着。   傅良夜放下药碗,探身向前,手却被晏西楼一把捉住。   晏西楼的手心冰凉,握着傅良夜的手,沿着人的手臂向上一寸寸向上摩挲。   渐渐地,他的指尖抚上了人的脸,又摸向脖颈、胸口,无意中碰到了人受伤的腰侧,痛得傅良夜微不可查地“嘶”了一声。   傅良夜身子微微后仰,呼吸紊乱,最后忍无可忍地抓住晏西楼的手腕儿。   碰疼他了么?晏西楼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蓦地收回,有些愧疚地落下。   “做什么?少乱摸!碰到不该碰的地方,清鹤可要负责……”   “王爷伤势可还严重?”晏西楼关切道,一时竟忽略了傅良夜那浑话。   “我好好儿的坐着呢。倒是你,总算是醒了?”   傅良夜将晏西楼的手轻轻按下,将被子向人身上扯了扯,伸手捞了身侧桌案上的药碗,舀了一勺药汤,放在唇边吹了吹。   “先把药喝下罢,想知道什么,待会儿再同你细细地讲。”   “这是在何处?我们,被人救下了么?”   晏西楼摸了摸胸口用细纱包扎好的伤口,目光在屋子没扫视一圈儿,最终茫然地落在一处,疑惑地蹙了蹙眉。   “可这四周为何伸手不见五指,可否点上一盏灯,让臣,先细细看一看你。”   闻言,傅良夜手上一颤,汤匙里的药滉洒在衣袍上,药碗“啪嚓”一声跌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   此时天光大亮,何须灯盏照明?晏西楼,他……看不见了?   “可有烫伤?”晏西楼闻声担忧地倾身向前,“怎么?今夜可是还要落雨,怎地连一点儿月光也没有?快些点上灯盏,免得踩上碎瓷片,伤了脚。”   见傅良夜并未答话,晏西楼也察觉出几分异常。   “此处,没有灯盏么?”   傅良夜心慌意乱,只得又寻了碗,重新盛满了药汤:   “先……先把药喝掉罢,待会儿该凉了。”   晏西楼顺从地将递到唇前的药缓缓喝掉,伸手要从人手中接过药碗,中途触碰到了傅良夜颤抖的指尖。   “这是怎么了?”晏西楼轻叹一声,握住人冰凉的指尖捂着。   “晏西楼,此刻外头还亮着,你……看不见我么?”傅良夜抽出手来,捏住晏西楼的肩膀,紧张地望着他的眼睛。   闻言,晏西楼愣了愣,而后将碗中的汤药徐徐移到唇边,平静地一饮而尽,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他用袖子擦了擦溢出的汤药,安抚般摸了摸傅良夜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扯出了一个笑。   “轻些晃,扯到臣的伤口,真是有点儿痛了。”晏西楼侧过头,眸中温柔。   “臣看不到,虽有些遗憾。不过知晓王爷无恙,臣已放心。”   作者有话说:   晏西楼渐渐地会对傅良夜笑了耶(别别扭扭) 第24章 情难自禁   徐翁眉头蹙成一团,盯着晏西楼转着圈儿瞧了半天,又搭上人的手腕儿探了又探,方点点头道:   “老朽猜测,估计是坠崖后撞到了头,这才不能视物。不过应无大碍,不必担忧,好生休养着,过些时日便会自行恢复。”   “多谢徐伯搭救,近日费心了。”晏西楼起身下榻,正欲躬身拜谢,却被徐翁一把扶住,又给扶回榻上。   “诶呦,折煞老夫了,晏将军这一拜,老头子怎受得起呦?”   傅良夜闻言,在旁侧诧异道:“徐伯竟是知晓我二人身份?”   “你么…不晓得,可他,我却晓得!”徐翁瞥了傅良夜一眼,摇摇头笑道。   傅良夜强忍着没翻白眼儿,心想着前几日徐翁还叫晏西楼刺猬猬呢,改口得倒是快!   “起初也未能辨识,直到方才收拾晏将军褪下的衣物,发现了这方身份令牌,这才知晓老朽随手救下的,便是那从北漠凯旋归来的晏将军!老头子我久居山林,竟不识这般护佑大泱天下的英雄儿郎,也是惭愧至极。”徐翁仰面长叹,从袖子里摸索着掏出一方令牌,奉给晏西楼。   “西楼惭愧,只恐徐伯救下我后,却要引来杀身之祸。”晏西楼循着声音伸出双手,接下了徐翁递上来的令牌。   “想来二位定是遇见了歹人,才落得如此境地。不过晏将军倒不必担心老朽性命,老头子命大得很,你二人只管在此好生休养便是。”   徐翁眯着眼睛笑得和蔼可亲,枯瘦的手搭上了傅良夜的肩膀,“晏将军昏睡这时日,这娃娃倒是担忧得很。瞧着生了个金枝玉叶的贵人模样,不知又是京城哪家的小公子?”   晏西楼被徐翁这话儿说得一愣,听闻傅良夜竟是这般挂心自己,心中霎时如同化开了蜜糖般甜蜜欣喜。   他此刻虽目盲,却知以傅良夜的个性,此时必定是气恼得耳尖都要红了。晏西楼想替傅良夜辩白几句,未等张口,便被傅良夜掩住了唇。   “徐伯玩笑了,小辈在京城素来无甚名声可言,说出来白白辱没晏将军的好名声呢。徐伯若是不嫌弃,叫我小月牙儿便好,母亲以前也时常这般唤我。”   傅良夜轻笑了声,几句话说得不甚在意,晏西楼却听出人话里的几分落寞失落,却也猜度不出这般情绪是因何而来。   温热的吐息惹得人手心微痒,傅良夜眸子颤了颤,只觉得一阵心悸,下一刻便缩回了手臂,落荒而逃。   晏西楼轻抿唇瓣,像是在回味方才人手心的绵软触感。   “小月牙么?我还是第一次知晓。”   他此刻虽不能视物,可念及“小月牙儿”时,目光中却盛满了温柔。   *   山风微凛,拂起人的袍角。   “禀报头领,在附近山坡上发现了血迹,还有这个。”   面具人垂首,毕恭毕敬地将所寻到之物奉上。   贺长澜随意拈起了那块儿沾了血迹的白玉佩,对着阳光眯着眼睛翻来覆去地端详了一番。   看得出来这玉被主人随身携带,玉体晶莹剔透、光滑细腻,可惜,却因为撞击,裂开了一条缝儿。干涸的鲜血沁入玉佩的裂缝中,沁出一条不详的红色纹路。   “平安佩啊,可惜了。”望着玉体上那用琢刀歪歪斜斜刻出的“安”字,贺长澜扯了扯唇角,死水沉潭般幽寂的眼底悄无声息地掀起波澜。   *   转眼间,晏西楼同傅良夜,已在徐翁住处修养了三日。   在徐翁的尽心照料下,二人的伤势恢复的很快,眼瞧着傅良夜已可随意走动,整日窜上窜下不着消停。晏西楼虽仍旧瞧不清东西,可眼睛渐渐地也能感受到光亮。于是,傅良夜从徐翁那儿寻了一条玄色细带,天光一亮,便要将这丝带围在晏西楼的眼睛上。   秋日初升,朝霞满天。   这厢晏西楼正端坐在屋外透气,腿上卧着那只霄飞练正竖着尾巴,在他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   傅良夜叼着一茎从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喇叭花,倾身上前,帮人把纱带系到眼睛上。   “哼,这是本王怕你眼珠子被日光晃瞎,赏给你的,你可千万别多想!毕竟晏将军要是瞎了,我大泱可是折损了一员良将。”   傅良夜一边在人脑后系着,一边支吾道。   他并未束发,长发只用木簪简简单单地一挽,披散在身后,垂下的发丝落在晏西楼的颈间,惹得人喉结微动,连心上都跟着微痒。   “好,我知晓了,王爷并不是关心臣,只是害怕臣眼睛瞎了,不能带兵打仗了。”晏西楼抿了抿唇,终是未忍住,轻笑出声。   而后,晏西楼便觉得眼睛上一紧,直勒得他低低闷哼一声。   这么大劲儿!怕不是真要把自己勒瞎啊!   “晏冰山,如今你倒是会笑了,日日捡本王的笑话。”傅良夜将丝带又使劲儿紧了紧,眼底皆是得逞般的笑意,他踩上晏西楼坐着的凳子,咬牙切齿道:“能让本王伺候的人可不多了,你可别得寸进尺。”   “嗬,我错了,饶了我罢。”   晏西楼反手捉住了人作乱的手腕儿,竟是先软了语气讨饶。   呃……嗯?老天爷呀,晏西楼他竟然在说软话!   傅良夜抬头望了望天边冉冉升起的太阳,再三确认,它的的确确是从东边儿跳出来的。   他垂眸,瞧见了晏西楼下意识握着自己腕子的手,唇角微微上翘,另一只手顺其自然地覆上了晏西楼的手背,暧昧地细细揉摸了一番。于是,他感受到了晏西楼明显僵硬的身子,并满意地瞧见人霎时攀上耳尖儿的红晕。   傅良夜尾音懒懒地拖长,附到晏西楼耳侧低喃,手绕到人脖子前,指尖若有若无地触碰着他凸起的锁骨:“晏清鹤,管住你的爪子别乱摸!你也知道。我这个人罢,向来轻薄多情,若你上赶着来投怀送抱,凭借清鹤这般颜色,本王自然不会推拒。”   他眉毛轻挑,指尖掠过人脸侧,动作娴熟地轻轻挑起人的下颚,目光不住地在晏西楼的眉目上流连:“怎么?别是近几日与本王同生共死,清鹤你,对我暗生情愫,情不自禁罢?”   傅良夜盯着晏西楼抿紧的唇,再望向那人眼睛上蒙着的黑色细带。哎呦,这扮相,啧啧啧!配着那一副古板板的清冷模样,真是教人恨不得把人那身正人君子的皮扒了,狠狠地亲上去!   这是什么怪念头?可是真的,真的好想。   “砰,砰,砰!”傅良夜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惹得他整个人烦躁不堪,连呼吸都不大稳了。他内心中天人争斗,捏着人下巴的指尖下意识地缓缓收紧。   晏西楼被捏得下巴疼,似是对眼前的危机有所察觉,微微偏了偏头,喉结急促地吞咽了几下,神色平静地抚摸着怀里的小猫儿,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对于“情不自禁”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晏西楼既没有否认,又没有承认,若以他往日里做事儿从不拖泥带水的性子,那便不会是默许。   傅良夜这般猜度着,无端地生出些失落之意。于是他放开了晏西楼,恨恨地瞪了一眼趴在人腿间的霄飞练,叼着那朵已经蔫吧的喇叭花儿晃晃悠悠地去了别处。   小白猫好奇地盯着傅良夜走远,方才伸出了红色带刺儿的小舌头,美美地舔了舔晏西楼的手心。   “喵呜喵喵~”(撒娇要摸摸)   晏西楼拍了拍小猫儿的头,而后抬手摸了摸被人捏得发红的下巴,微微蹙了眉头。   方才傅良夜贴得好近,近得他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儿里了,险些就要克制不住……他伸手习惯性地探向左襟,去摸那块儿小玉佩,指尖却是一顿。   空落落的,并没有摸到那块儿平安佩,连带着心里一起空落落的。   他全身上下摸索了一遍,也未见那块玉佩的踪影。   徐翁正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扉进院,见状关切地询问:“将军可是要寻什么东西,老朽放下筐子便拿给你。”   “徐伯可否瞧见过一块玉佩?一块平安佩,玉面上刻了个‘安’字,许是掉在哪儿了。”晏西楼侧头,话儿里带着些失落,“无妨,徐伯不必挂心。”   “唔,玉佩么,老朽倒是未曾见过。想来是落在你二人坠崖之处,待我寻来交予将军。”徐翁方摘下草帽儿,复又戴上,未待晏西楼阻拦,转身便出了柴门。   晏西楼暗自感叹徐翁脾气之急躁同傅良夜有一拼,自己在庭院里又坐了会儿。后来日头出来了,实在是晒得慌,起身准备抱着猫儿回屋,却闻得院中东墙那边儿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徐伯?”   东方天幕中似是惊起了一群飞鸟,他循声侧头,心下陡然生起一阵寒意。   一时院中平地寒风骤起,叶落翩翩。   “来者何人?”他冷声问道。   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有人走上前来:   “晏将军,可叫我好找!”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宵飞练:喵呜喵呜喵喵喵喵呜呜呜呜!   (猫语翻译:晏哥哥,方才那个漂亮哥哥瞪我!)   晏西楼托着下巴后知后觉:你说,他是在吃醋吗?   已经把喇叭花揪秃了的傅良夜:谁吃醋?不就是能趴在你腿上晒太阳伸舌头舔你亲你然后还能被摸摸毛嘛,谁吃这闲醋! 第25章 此情须问天   徐翁行至山脚下,抬脚欲向山坡上攀去,甫一弯腰扒开四处的杂草,从旁侧闪出一把闪闪发光的长刀,刀刃在眼前一翻,便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十数位面具人如幽灵般突然出现,其中两名架着徐翁的胳膊,像捉小鸡一般将人带到了首领面前。   贺长澜弯下腰凑近徐翁,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他的脸上。徐翁只觉得被他盯着的地方仿佛被刀子刮了般刺痛,身子便如同筛糠般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银色的面具下漏出声冷笑,贺长澜探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徐翁的肩膀:“老人家不必惊慌,小辈只想问一问,最近啊,是否从这崖上,掉下过两个人呢?”   他这般唇角虽挂着笑意,手却紧紧地攥住了徐翁的肩膀,五指关节收紧,握得骨骼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面对眼前这位笑面阎罗,徐翁疼得额上渗出冷汗,他已年逾花甲,怎能受得住此等折磨,此刻连气都喘不匀:“老朽不曾……不曾瞧见过。”   “哦?不曾么?那老人家来这儿是来寻何物?”   贺长澜带笑的眸子陡然变得漠然且冷厉,将手在徐翁眼前一晃,从指缝儿抖落一块儿玉佩,落在脚下的尘土中。   他用脚尖儿将那玉佩向前踢了踢,而后狠狠的将徐翁的头按到尘土里:   “怎么,老人家是要找这块儿玉么?小辈猜得可还对啊?”   “说说罢!晏西楼在哪儿?如若胆敢隐瞒,便把你这身老骨头挫骨扬灰。”   “老头子久居深山,哪儿知道什么西楼?管他西楼东楼,若是从崖上掉下来,早就摔得粉身碎骨了,尸…尸体么,约摸也是被野狼叼走了,上哪儿能见到。”   徐翁晕晕乎乎地笑着回答,他这一把老骨头死不足惜,不能害得晏将军至于险地。   贺长澜微合双目,他不理解为何总是要碰到这等比臭石头还硬的愚蠢之辈,竟是愿意为了与自己无关之人甘心送命。   “胡说八道,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贺长澜恶狠狠道,眸中显露出杀意。   徐翁虽怕得浑身发抖,知晓今日难逃这一劫,索性便朗声忿忿道:   “活着也是活,死了也痛快!我徐汝珍庸庸碌碌半辈子,贪生怕死,也该轰轰烈烈地拼一次命!你来啊!老朽不惧死!”   他生性懦弱,避世于山林,未能悬壶济世,愧称医师。可他徐汝珍却并非无情无义之辈,如今死得其所,也算快哉。   贺长澜的唇角微微抽搐,面具下的眼神愈发深邃可怖,他当真如同那地狱中嗜血的恶鬼,只按着徐翁的背脊抽出腰刀作势刺去。   此等危急时刻,只听得“当啷”一声响,穿风而来的一把飞刃将腰刀震出手!贺长澜余光一瞥,瞳孔紧缩猛地仰过身,惊险地躲过第二把飞刃。   这飞刃的劲力,竟是震得贺长澜虎口发麻!   “何人?”   身侧的面具人纷纷举刀戒备,却被接连不断的飞刃与利箭割喉,如同镰刀割过的麦子,纷纷倒伏于地。   顷刻间山风呼啸,一声骨哨回荡在山间空谷,随即半空中衣袍猎猎,凤阕暗卫应声而动。   一时间,尘土飞扬,面具人同暗卫缠斗在一起。   贺长澜闻声猛地抬头,只见一人长发玄衣的郎君,唇里叼着骨哨,手中旋转着一柄飞刃,只将目光冷冷放在他的身上,如同俾睨众生的神明,衣袂飘然,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那郎君身侧,站的正是晏西楼,手中握着一把长弓。   而此刻,晏西楼拉弓搭弦,箭尖儿直瞄自己眉心。   晏西楼微微眯着眼,箭风带得他额前零散的发丝飞起,“咻——”的一声。   弓箭离弦,贺长澜瞳孔微缩,望着那羽箭如闪电般破风刺来。一时躲闪不及,随手扯过身侧正欲趁乱逃走的徐翁挡箭。   徐翁瞳孔惊恐地睁大,暗道一声“吾命休矣”,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可羽箭并未刺进徐翁的眉心!   只闻“啪嚓”一声——是箭柄折断的清脆声响。   从另一方向穿来的羽箭撞上了晏西楼射出那枝箭!羽箭与徐翁间仅差毫厘,堪堪被拦截下来!   “晏西楼你他娘的眼瞎吗?你这是要恩将仇报!徐伯,快些闪开!”傅良夜一声怒吼,从背上又取下一枝羽箭,将弓弦拉满。   晏西楼默默地落下了弓,从衣襟里摸出玄色丝带,重新系在眼睛上。   他箭术精纯,此刻虽瞧人瞧物看不真切,却仍旧能分辨敌我,一箭封喉。   方才那一箭,本该正中敌首,未料那刺客竟是那般歹毒,竟是将徐翁当做挡箭牌。   索性傅良夜反应及时,不然恐怕……晏西楼轻舒了一口气,拉弓的指尖后怕地颤抖。   盛怀瑜转着手中的刀刃,抽空瞧了晏西楼一眼,挑眉捡了个笑话儿,“小王爷已同从前不同,清鹤,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你双目有碍,只管呆着便是。”   这厢徐翁此刻有了依仗,无端生出一腔孤胆豪情,转身拼了老命朝贺长澜胯下便是一记断子绝孙脚!   “奶奶个腿儿的,想送老头子去见阎王,你还嫩着呢!”   贺长澜胯下一阵震痛,忍着痛吼了一声“撤”,余下面具客不再恋战,旋风般迅速立刀于首领身侧。   原本波澜不惊的盛怀瑜此刻眉心微动,暗道了声不妙。果不其然,下一刻,那群面具人不知掷出了什么,山下骤然腾起烟雾。   “竟是又来这招儿!”傅良夜气急败坏,只来得及把此时发了疯一般对着四周乱打的徐翁从白烟中捞出来。   盛怀瑜足尖轻顿,从山坡处跃下,稳稳落地。待得烟尘散去,尘埃落定,他俯身掀开那死去面具客的后领,无一不落,都纹着一只百足虫。   “此等狼子野心。”盛怀瑜眸中寒光一闪,沉声道。   只听骨哨婉转一声,凤阕暗卫即刻四散搜山。   盛怀瑜起身走向傅良夜,脚下却从尘土中踢出个白润的物什,他弯腰捡起,吹去了面上的灰尘,对着阳光一照,竟是一块儿剔透的汉白玉雕成的平安佩,只可惜有了裂痕。   盛怀瑜把玉在手中掂了掂,转眼瞥见徐翁欲言又止,便好奇地问道:“老人家,这平安佩可是你的?”   徐翁缓过了神儿,忙着摇手否认:“非也,非也。这玉佩许是晏将军要寻的那块儿,老朽正是因此佩而来。”   “瞧着晏将军珍重得很,许是重要的人赠与的,郎君替老朽交予将军罢。”   傅良夜闻言抬头,瞧见那佩上歪歪扭扭的“安”,一时有些恍神儿。   他从盛怀瑜手中拾过那块儿汉白玉佩,目光柔和了几分,指腹在玉面上轻轻摩挲。   恍惚间光阴折叠,一切仿佛回到了五年前。   他对着昏黄摇曳的烛光,笨拙地用琢刀刻着手中的玉,直至天明。   皇兄不让他同晏西楼一同出征,他也知晓,自己不配与晏西楼并肩。   那一日,他从永安王府中逃出来,骑着小红马,迎着晨曦,奔向城门。   那时没有一个人为晏西楼送行。   晏西楼站在火红的朝阳中,身后的红色披风猎猎作响。   迎着风,他将那块儿平安佩抛进晏西楼的怀里。   “晏将军,定要活着回来。到那时,本王再同你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他说。   傅良夜仰头,望着立于山坡上的晏西楼,笑着“喂”了一声。   “晏西楼,这平安佩,也该物归原主了。”他将玉佩轻轻抛起,而后收入袖中。   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作者有话说:   是谁偷走了贝贝们的评论!是谁?!呜呜呜呜(冷评体质不定时发疯中) 第26章 棠棣   永宁王府门前,传来一阵马匹的嘶鸣声。   从马车上下来位发须尽白的老翁,怀里紧紧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儿,正乐呵呵地朝车下候着的傅良夜伸出手。   “哎呦喂,这怕不是皇亲国戚才有的阵仗!小月牙儿,你究竟是哪家的宝贝小郎君?”   徐翁被人扶下马车,甫一站稳脚,好奇地抬头瞧了瞧府门前挂着的金匾。   待他眯着老花眼,捋着翘得老高的胡子喃喃地念出“永宁王府”四个大字后,笑容彻底僵在脸上,惊得险些平地摔了个倒栽葱!   他再低头一看,那府门前已经滴溜溜跪了一地了,不跪也不行啊!这么寻思着,徐翁抱着小猫儿作势便要跪下,还不忘口中大呼一声:   “草…草民参见永宁王!老头子有眼无珠,谁能想到那话本子里形容的如同妖魔鬼怪的永宁王,竟长得这般人模人…啊,是这般一表人才啊!”   徐翁嘴上说着吉祥话儿,心里却暗骂傅良夜这小兔崽子藏藏掩掩许久,就是不说真话,偏要到今日来吓他一跳。   未等徐翁膝盖落下,傅良夜便将人扶起,道了声惭愧。   “徐伯万不能如此见外,你救了我一命,等同再造之恩,便如平日那般,唤我小月牙儿便好,您唤着亲切,我听着也舒服,见我更不必行礼。”   “嗳,多谢王爷!诶呦,我这把老骨头还真跪不下去,不过这京城里规矩可真够多的哈。”徐翁打了个哈哈道。   “良夜自幼便没见过什么长辈,今后徐伯住在府中,如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望见谅。徐伯把这里当做家便好,我也把徐伯当做亲人,有什么需要,都可吩咐府中下人,他们自会为您准备周全。”   “那是,那是,这你倒不必挂心。我先进去瞧瞧,啧啧,老朽这辈子还未住过王府!”   徐翁抱着猫儿,瞧着永宁王府的布景新奇有趣,迫不及待地进了府门。   几个侍从见状跟了上去,许是怕人在府内迷了路,脚步加快将人跟紧了些。   怕那些丧心病狂的刺客来寻仇,傅良夜左劝右劝,总算把徐翁劝进府中。望着徐翁兴高采烈的背影,他轻轻勾起了唇角。   从今往后这永宁王府,也能添些人情味儿,可称得上是“家”了。   傅良夜吩咐下人收拾出一间卧房,又让几个小厮将马车后面徐翁偏要拿着的瓶瓶罐罐卸下来,自己转身准备回房沐浴,换一身干净衣袍。   这厢他前脚刚迈进府门,就听得身后马蹄声“哒哒”作响,而后“吁”的一声。   傅良夜下意识地觉得不妙……   回头一看,正是盛怀瑜。   完蛋!又有麻烦了。   还未等盛怀瑜开口,傅良夜就叫了马夫,让他去马厩把刚牵回去的马又给牵了出来。   “握瑾不必多言,本王这便进宫去见皇兄,向皇兄请罪。”   *   御书房内灯影幢幢,傅良轩手里握着折子,正执笔沉思。   傅良夜揉了揉跪得生疼的膝盖,仰着头打了个哈欠。偷眼观瞧此刻正挑灯伏案的皇兄,眼珠子转了转,突然“哎呦”一声,白眼儿一翻,双腿一蹬,直挺挺地倒在殿内坚硬冰凉的青砖之上。   这可把老太监王德骇了一跳,小碎步方挪出一寸,便被龙椅里坐着的万岁爷一声喝住,险些被吓得魂飞天外!   “王德,多管闲事!就叫他在地上躺一夜罢,也好好儿长长记性。”   傅良轩搁笔,抬手揉了揉眉心,伸手将背后披着的大氅向上捞了捞,靠在软垫上合目养神。   王德垂首道了声“嗻”,走到陛下近前,伸手在人肩膀上拿捏着力度来回揉捏。   这万岁爷啊,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王德这般忖度着,余光瞥了一眼地上躺着的永宁王,而后细着嗓子劝道:   “陛下,王爷腰侧有伤,这才刚脱离险境,便要在这殿内跪几个时辰。眼瞧着天气渐凉,那青砖上更是冰冷彻骨,跪得久了,再落下什么病根子,到时候还不是陛下您心疼,依奴才看……”   “哼,朕看他作得欢呢,愈发无法无天了。这普天之下,有谁能管得了他?按他这般能耐,若是哪天不小心作死了,朕怕是连尸首也寻不到了!”傅良轩闭着眼睛沉声打断了王德的话,气不打一处来。   傅良夜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小腿抽搐了一下,哼唧了一声。   傅良轩目光飞快地瞥了傅良夜一眼,复又落在手中的折子上。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殿内气氛显得愈发的诡异。   “咳!”终究是傅良轩先忍不住,气恼地将手中的折子摔在案上。   傅良轩抬手示意王德退下,起身下了阶,缓步踱至傅良夜面前停下。   “还要装到几时?嗯?”傅良轩居高临下,望着自家那不省心的弟弟,将身后的大氅褪了,随手丢在傅良夜身上。   带着人体温的大氅砸下,傅良夜十分配合地呻吟了一声,徐徐从青砖上爬起来,端地是弱柳扶风。   “皇兄莫动怒,臣弟方才觉得伤口痛得厉害,竟一下子晕厥过去!臣弟……臣弟明日再来请罪。”傅良夜按着腰侧,佯装出一副要死要活的虚弱模样。   他嘴上说着讨饶的话,腿却未停止移动。   于是,傅良轩眼睁睁地瞧着自己这亲弟弟迷蒙着双眼绕开了屏风,跌跌撞撞地向殿外挪去。   傅良轩静静地站在原地,轻声叹出一口气:   “小月牙儿,你可知我为何偏要管着你?”   真的是,许久许久,皇兄都未这样唤过他了。   傅良夜脚步一顿,鼻子竟是有些酸涩。   “朕不是非要管你,只是这世上同朕有骨肉血亲之人,便只剩下你了。”   傅良轩负手孤立于屏风后,静静地将傅良夜的身影装进眼中,眸中是少见的落寞与温柔。   傅良轩曾跪在母妃灵堂立誓,定会登基为帝,护傅良夜一世周全。   七年前,母妃被那宫中歹人加害。   也是那一次,他险些没能护得住傅良夜。   从那以后,他将仇恨背负于己身,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他踏着敌人的尸骨一步步走向龙椅,成为九五至尊,成为受天下人跪拜的天子。   完成这些,只用了两年。   现如今,他早已习惯了用强权和武力解决一切事情,杀伐果决,从不拖泥带水。   情感一事,他实在是处理不好,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意。   傅良轩不允许自己再重蹈覆辙,也绝不会再放任他人,伤害自己珍重之人一分一毫。   “过几天便是母妃的忌日了,不要四处惹事,听话。”   傅良夜推开殿门,抬头望着天幕中的将圆的玉盘,月光顺着门缝淌进殿内刻着花纹儿的青砖上。   “竟是又要到中秋了么?”他声音小如蚊蚋,也不知是在询问谁。   作者有话说:   代入傅良轩想一下,好像傅良夜确实很气人…… 第27章 吻刀   傅良轩藏在袍袖中的手缓缓攥紧,又徐徐松开,他绕到屏风后,望着傅良夜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声。   他自以为对傅良夜了如指掌,可如今才发现,自己并不懂他。   帝王早习惯了掌控一切,傅良轩只会一次次扼杀傅良夜的叛逆,却不知晓傅良夜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更不知,如何既能让傅良夜欢喜,又能护他周全。   当初只是阻拦傅良夜同晏西楼出征北漠,只是这一件事,傅良夜便怨了他许久。此次让人在府中禁足,谁料这小崽子又偷偷溜了出去,伤痕累累地回来,险些没了命,这怎能叫他不恼火!   可傅良轩未曾想过,雏鸟总该离巢,少年人的心怎会受人管束?   傅良夜的路终是要自己走,他永远不会变成被关在笼子里保护起来只供人观赏的金丝雀,他要成为的是晏西楼那般的人,总要凭借着那一腔少年热忱杀出一片血路来。   *   夜幕漆黑,一声骨哨婉转悠长,在深宫里回荡。   殿外有凤阕禁卫闪身而过,转眼间消失在夜幕之中。   傅良轩知晓盛怀瑜已经归宫,他方才派人出去搜寻那些刺客的藏身之处,既然握瑾并未进殿禀报,他便已知晓,这一番寻找依旧无果。   那批潜伏在京中的刺客数目极多,真是猖狂得无法无天了。   傅良轩凝眉思索,在心里掐算着时间。   前些日子派人已给那好叔叔西南王送去了圣旨,想要邀他入京一叙,此刻也该送到了。   不知傅准会如何做呢?傅良轩唇畔噙着笑,他倒是十分期待与叔叔见上一面。   想来,已经有六年未曾见面了。   这厢傅良轩正忖度着,忽然闻得殿顶“咚咚咚……叮叮叮”地响了几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绕开屏风,几步行至殿门,好奇地抬首朝殿顶上望了望。   淡淡的月光倾泻在殿顶的琉璃瓦上,在瓦面上映出白光。头顶是将圆的明月,盛怀瑜坐在月光下,此刻正饶有兴味地低头观察着檐角上的脊首龙吻。   傅良轩望着他蹙着眉头趴下,贴近那龙吻用刀刃敲了又敲,是在听琉璃瓦敲击出来的声响?   那“咚咚咚叮叮叮”的声响,原来是他敲出来的。   “幼稚。”   傅良轩唇角勾起,借着皎洁的月光,只是静静地盯着盛怀瑜,偷偷地将人眉间的笑意收藏进眼中,于是,他的眼底也拥有了明亮的笑意。   原来只是这样看着盛怀瑜,心中郁结的苦闷就已烟消云散,不见踪迹了。   每日都是这般,他挑灯在御书房批折子,盛怀瑜便躺在殿顶上守着,看着月亮从弯变圆,又从圆到弯。   有时他看着看着便伏在案上睡去,次日醒来,也必定有人为他披上大氅。   他知道,那是盛怀瑜为他披上的。   可即便这样,平日里,盛怀瑜还是同他保持着不亲不疏的距离。   凤阕检御史盛怀瑜向来生性凉薄,冰冷如雪,从未做出半分逾矩之事。   傅良轩不敢惊扰盛怀瑜,因为一旦叫他发现,他便又会拉开距离,以君臣相称。   可他傅良轩想要得从来就不是君臣,而是你我。   盛怀瑜有时候真的很像一株含羞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一碰便要委委屈屈地缩起来。明明只年长傅良夜一岁,性情却同他那冤种弟弟截然相反。   这般一对比,傅良轩竟是觉得傅良夜那般性子还可以忍受。   尽管傅良轩已经尽量不发出声响,可是盛怀瑜还是发现了他。   果不其然,盛怀瑜面上的欣喜之色刹那间尽数敛去,连忙恭恭敬敬地唤了声“陛下”。   “嗯?”傅良轩瞧得入了迷,一时竟未来得及收起眸中那满溢的温柔。待到一阵秋风拂过,他方从思绪中惊醒,自嘲地摇了摇头。   盛怀瑜翻身入殿,捡了地上散落的大氅,披上傅良轩的肩膀。   “秋风渐紧,陛下怎地还在外头站着,不怕着了寒。”   “我瞧见握瑾,心里便热得紧,一时竟不觉寒冷。”傅良轩笑着,偏头去瞧盛怀瑜。   盛怀瑜被傅良轩的目光狠狠地烫了一下,畏畏缩缩地收回了指尖,又紧着向后退了一步。   “臣……臣已派了凤阕日日跟着王爷,陛下不必忧心,为陛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不必……不必对臣说这些话。嗯,臣有些困倦了,想……想……”   “握瑾如此紧张做什么,朕,又不能吃了你?”傅良轩轻笑了一声,眉毛高高扬起,转身向前走了一步。   只是一步,便拉进了二人的距离。   傅良轩渐渐逼近,盛握瑾步步后退,退到大殿中,退到屏风后。直到,盛怀瑜背脊贴上了冰冷的墙壁。   傅良轩身后的大氅随着动作落地,两人鼻息交织,一时间盛怀瑜有些喘不过气来。   盛怀瑜低头望着烛光下二人的影子,正亲昵地纠缠在一起。   “陛下!”盛怀瑜声音颤了几颤,傅良轩这次又要如何戏弄他?   陛下从来不是只将他当做一把刀么,他把自己从人牙子手里救了出来,又把自己亲手培养成了一把杀人不眨眼的利刃,盛怀瑜以为,自己的使命便是只是如此罢了。   甚至连自己这把刀的名字,都是陛下给的。   盛怀瑜,对于陛下,只是一件用得顺手的刀罢了。   刀的主人会对一把刀产生感情么?盛怀瑜想都不敢想。   “唤我宸翊。”傅良轩蹙着眉,低声喃喃道,眸中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暖橙色,语气不容人拒绝。   盛怀瑜惊慌失措中对上了傅良轩的眸子,在人漆黑的眼瞳中瞧见了此刻窘迫的自己。   傅良轩的眸子仿佛是个漩涡,盛怀瑜呆呆地望着,眼前闪现出他与人第一次相遇时的情景——   街市上人头攒动,他蓬头垢面,像一个牲畜一样被人用绳子绑着,头上插着一根枯黄的草。   他被饿得瘦骨嶙峋,此刻已经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还要忍受着身旁男人的踢打怒骂。   直到,黑色缎面嵌着金纹的锦云靴闯入他的眼中。他勉强睁开眼睛,如同溺水的人,拼死捉住了那片飘过的红色衣角,顺着人的袍角向上看去,撞上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是一位好看的公子救了他。   公子屈膝蹲下,用袖子拂去了他脸上的灰尘,将他头上的枯草拔掉,轻轻捏起了他的下颚。   “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罢。”   看人眼神在自己面上飘忽不定,傅良轩微微低下头,指尖从人脸侧掠过,轻笑着捏起人的下颚。   “在想什么,这么入迷?”   “陛下,不要……不要再戏弄臣了。”盛怀瑜眸子都红了。   “唤我宸翊,朕便放开你。盛握瑾,这是命令,你要违抗圣意?”   盛怀瑜长发凌乱地铺在墙面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凤阕阁主从未被人逼迫到如此境地,偏偏眼前人,他不能、也舍不得反击。   “宸,宸翊。”   “握瑾真乖。”傅良轩抚上人唇角,轻笑道:“我何时戏弄过你?”   “陛下!你该放……”   后半句未能说出口,傅良轩的唇便覆了上来。   他的陛下,吻了一把刀。   盛怀瑜心脏仿佛在一瞬间停跳,却只是片刻,胸口便鼓噪起来。傅良轩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将他熏得晕晕乎乎,盛怀瑜觉得身子好像飘在云朵里,腿也没了力气,他的一切都被陛下掌控在手中。   其实傅良轩原本只是想像往日一般,逗逗盛怀瑜,他很喜欢看握瑾羞愧脸红时的模样。可是不知为何,当呼吸交换之际,他竟然什么都忘了,鬼使神差地吻了上去。   直到一阵秋风穿堂,将御书房的雕花木窗“啪”地一声合上,盛怀瑜才得以从这场迷乱中彻底醒过神。   余光中,陛下的手不知何时搭上了他的腰,盛怀瑜只觉得又惊又恼,眸子里霎时起了雾气。他狠了狠心,齿尖儿向下一落。   傅良轩只觉唇上一痛,缓缓睁开了眼睛,舌尖便尝到了丝血腥味。他眸色沉沉,正欲加深这个吻,却便被怀中人推了个趔趄,一时不防,后腰便撞到了案角上。   “嘶——”   “陛下!”   盛怀瑜眸中闪过慌乱,自是未料到自己竟使了这般力气,下意识地便要向前察看,却不小心与傅良轩的目光相撞,终是就近翻出窗子,落荒而逃。   傅良轩揉了揉生痛的腰,轻笑着抚上唇瓣。   原来含羞草被惹急了,也会变成食人花儿啊!   作者有话说:   此章标题有“刀”,但事实上无刀。   哥嫂先发个糖糖嘻嘻嘻嘻。 第28章 丽娘已殁   傅良夜离京这几日,挽月楼照样儿歌舞升平。   他斜倚在美人靠上,手里捧着壶酒,听着眼前的姑娘拨弦唱曲儿。   红尘中的男男女女,酒酣耳热时将承诺轻许,奈何歌宴散后,情意褪却,终是要作鸟兽散的。   也许是因此,伊人素手拨弄出的弦音才如泣如诉,让闻者断肠。   人情薄凉,所有遗憾的情与爱,最终被谱成了曲子,揉进了唱词,最后写进世人闲暇时为搏一乐的戏文里。   傅良夜最爱听戏,若问他为何爱听,他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许是戏文常常把遗憾写成圆满,才子佳人也多是好结局,虽为虚构的情节,却也能慰藉人心,填满心中那难平之意。   可戏终究是戏,就像梦终究是梦。曲终人散,便如同大梦一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梦醒后却空留遗憾。   “姐姐……姐姐唱得虽好,可这戏还是唱得不如阿蛮。”   傅良夜吞吞吐吐地评判着,仰了头,将酒壶中最后一滴酒接进嘴里。瞧见老鸨带着几位姑娘掀开了帘子,唯唯诺诺地凑近自己。   “阿蛮呢,本王……本王怎地没寻到她,她又同我玩儿躲猫猫儿,这回躲到哪里去了?”   老鸨瞧着傅良夜盯了过来,只觉一阵儿心虚,手中不安地绞着手帕,使了个眼色叫身旁的两位姑娘过去好生陪着,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   “阿蛮姑娘?阿蛮她……许是今夜身子不舒坦……也不知去了哪儿……”   “身子不舒坦,那本王要去看看她,这夜也深了,也当回卧房了。各位姐姐快退下吧,我……我独自去寻她。”   言罢,傅良夜摇摇晃晃地起了身,掀开帘子便要上楼去寻。   老鸨走得一时心急,被桌案绊了一跤,傅良夜忙着去扶,却未料老鸨竟抱住了他的双腿,借势哭喊求饶了起来:   “王爷,别去寻了,寻不到了。”   “寻不到了?鸨母这是何意?”   傅良夜登时同木头一般愣在原地,蹲下身望着老鸨的双眼,扯住她的臂弯将她扶起。待他反应了一会儿,似是想到了什么,拍了拍手莞尔一笑,扯着老鸨的袖子问:   “是不是阿蛮那如意郎君来娶她了,那是好事儿!劳烦鸨母同我讲讲,那是何等俊俏郎君能娶到阿蛮这般姑娘!这良人家住何处?哪日本王好去贺喜!”   老鸨闻言只觉鼻子一酸,她知晓永宁王把这些可怜的姑娘们当亲人看,此刻听了这话终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王爷,别寻了,那苦命的阿蛮姑娘,已香消玉殒了!”   她哽咽地攥着永宁王的衣袍,瞧着傅良夜的笑容僵在脸上,瞳孔震惊地颤动着。   “鸨母,是不是本王酒喝得多了,听不大清了,你重新同我讲一遍,她怎么了?本王为何就寻不到她了?”   “王爷,她死了,被歹人糟蹋,像是被短刀扎进了心口,胸前好多口子,血都流干了!她死啦!”   “死了?阿蛮死了,被人杀死的!”   傅良夜一下子泄了力,扶额靠在桌案前。他难以置信地扶着桌案喘息着,瞳孔中攀上了红色的血丝。   “本王只离开了三日,她怎么会死呢!你在骗我是不是?”   “老身怎敢骗你,就是在三日前,夜里老身去唤她,便瞧见了满屋子的鲜血。她穿着那件血红色的罗裙,衣衫凌乱,就那样,那样歪躺在榻上!”   老鸨一边回忆着,眼睛随之惊恐地睁大,“发现时已是死了许久,身子早就僵了,血也干了,那么好的一个姑娘。”   那么好的一个姑娘,那么小的一个姑娘!阿蛮才比晏甄大上三岁,她才十八岁。   傅良夜闭着眼睛,他忽然间想起了同斗笠客争斗那日,斗笠客腰间短刃上的鲜血,和被自己打断的那句话——   “是你,害死了梅娘。对了,也是你,亲手杀了自己的母妃。还有谢……”   谢……他要说的是谢阿蛮?   斗笠客分明要说的,就是谢阿蛮呐!   “怎么会,怎么会!你们都在骗本王,你们怎么敢骗本王!阿蛮她怎么能死呢?”   傅良夜神色恍惚,将桌案上的杯盏扫落于地,不顾老鸨的阻拦拨开人群,奔将至二楼。行至谢阿蛮的门前,他却放轻了脚步,像是怕惊扰了人安眠一般。   他朝那扇熟悉的、紧闭的雕花木门徐徐伸出手去,他仿佛听见了谢阿蛮正在卧房里头咯咯地笑他,没大没小地唤他小月牙儿;瞧见谢阿蛮正挥着水袖,落了泪,唱着那曲她最爱的《牡丹亭》——   “轮时盼节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世间何物似情浓?小月牙儿,你总不爱我唱《牡丹亭》,可本姑娘就爱这出戏。那杜丽娘可真是世间至情之人,柳梦梅也不负丽娘情深,两人真真是对儿绝配!”   “我也爱听这出《牡丹亭》,可我不爱看你哭。谁让你唱唱就哭啊!”   “那杜丽娘为情而死,又为爱还魂,你不感动?”   “自然感动。可那梦中之情,何必当真呢?傻丫头!”傅良夜摇扇轻笑,“《牡丹亭》那是戏本子,世人皆追求圆满,在戏里圆了现实中圆不了的美梦。可你想想啊?人若真是死了,怎可复生?死了就是死了,剩下一把枯烂骨头,若是叫情郎见到这般模样,早吓跑了!你若是死了,还能同那杜丽娘一般还魂么?”   “若是丽娘就此身死,那柳梦梅,会怎样还说不定呢!这戏文又该怎么写下去?那也是未知数。”   “呸呸呸!小月牙儿,你咒谁呢?我看你,就是今儿个心情不好故意杠我,真是讨打!”   “是,本王瞧见你哭,就是不爽!没大没小,以下犯上的傻丫头!”   ……   傅良夜泪眼朦胧,他小心翼翼的推开了门扇,阿蛮忽然在眼前渐渐消散,魂魄幽幽地化在了风里。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床榻上的被褥、案上放的铜镜,都不知去了何处。仿佛谢阿蛮这个人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一般,她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傅良夜的泪水终是禁不住一颗一颗地落下,他颓然倾倒,“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烛影交错间,他望见青砖上淌满了鲜血,那是阿蛮的、梅娘的、母妃的。而他,跪在这满地鲜血中懦弱地痛哭,只能瞧着她们的血一点一点的流干,渐渐地失去生机。   “人死怎可复生?死了便是死了……”   若是像戏本子里写得那般该多好,阿蛮、母妃、梅娘都能活过来,该多好。   老鸨战战兢兢地跪在傅良夜身后,环视着阿蛮生前住过的这间卧房,眼前浮现阿蛮死时的场景,只觉四处鬼影重重,森寒刺骨。她忍不住双手合十,嘴里念叨一串儿阿弥陀佛。   “王爷,阿蛮死时犯了血祭,此处阴气太盛,还是不要久留才好,阿弥陀佛。”   傅良夜对鸨母的话置若罔闻,呆呆地跪在一处,如同人偶一般让人瞧不出半分生机。   鸨母哆嗦着手,“阿蛮啊阿蛮,鸨母生前待你不薄,你死后万万不要再来寻鸨母。汝横死于此,鸨母也伤心欲绝,可最后也算给你寻了个好归宿,你从此脱离贱籍,恢复自由之身,再也不必日日垂泪。”   她是在这卧房再也待不住,敛裙起身便要朝门外逃去。   傅良夜眼珠微动,突然张口问道:“阿蛮的尸身呢?你将她葬在了何处?”   鸨母脚尖儿微顿,蓦然有些心虚气短,“老身不知……离阿蛮死时还未出头七,沈郎君……沈郎君或许还未葬罢。便是那琳琅阁的沈卿,替…替阿蛮赎了身。”   鸨母越往后声音越弱,到最后竟有些吞吞吐吐。   傅良夜闻言冷笑一声,这鸨母,竟是连阿蛮的尸身都给卖了。   谢阿蛮死后,鸨母畏惧恐慌,本想将人草草于乱葬岗埋了了事,却于挽月楼后门树下,碰见了一位姓沈的郎君。   那沈郎君终是替阿蛮赎了身,还带走了阿蛮房内所剩无几的遗物。   遗物也没什么,分明就是些小物件,阿蛮靠卖唱得来的那些金银细软,早就被楼内的姑娘们哄抢一空了。   思及此处,鸨母想起了自己手腕上带着的从阿蛮抽屉里搜罗出的玉镯子,忙着往袖子里撸了撸。   尽管往日千般好,可等到人死灯灭,往事成烟,世人也是要榨干死人身上的最后一点儿价值才甘心。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长叹声薄命红颜,悲哭声月坠花折!   傅良夜忽然想起了以前瞧着阿蛮日日垂泪,气得他想要替人赎身,却被谢阿蛮推拒:   “在外头儿人眼里,我同你之间便不清白,若是再叫你替我赎身,那本姑娘可真是洗不清了!永宁王这般清风霁月的人儿,阿蛮可高攀不上!”   “你这般是阴阳怪气地损我,‘光风霁月’?本王在那外人嘴里,怕只剩下了‘风月’。”   “总之,要等,也要等着我的心上人救我出去,关王爷什么事儿呢?”   自那以后,阿蛮几乎每日,都要在窗前坐上半日。   想必那时,她便日日盼着的,便是沈卿吧。   “沈卿,琳琅阁……”   傅良夜额发凌乱,目光灰败无神,摇摇晃晃地起了身,脚步虚浮朝卧房外走去。   他仿佛失了魂魄,往日里风流轻佻,眉间唇角都是张扬笑意的浪荡子傅良夜,如今却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楼内的热闹喧哗本就不属于他,他沉醉于风尘脂粉的香气里麻痹自己,不过是要寻一个此心安处。现如今,挚友因他而死,他又能逃向何处呢?   他的手上沾满了罪恶的、属于自己亲近之人的淋漓鲜血。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罪人。   傅良夜举目望见了天幕中将圆的月亮,才知自己不知何时竟走出了挽月楼。   四处皆黑,唯有几盏昏黄枯灯随风曳动,他将喧闹繁华抛之于身后,终是醉倒在这茫茫黑夜之中。   作者有话说:   承蒙厚爱,不胜感激。 第29章 沈郎(一)   “这琳琅阁门扉紧掩,沈郎君当是不在。”   将军府的小厮又趴在门缝儿处朝阁内细细瞧了瞧,只见平日里放置珠宝玉器的摆架上空无一物,地面上还零零散散铺着些碎瓷片。   小厮挠了挠后脑勺儿,端着手中的红匣子回到晏西楼身侧,一本正经地猜测:   “将军,这是你看不见!琳琅阁内可是乱了套了,怕不是遭了贼了!”   小厮越想越觉得怕人,眼珠转了转,忙道:   “不如咱们去找人探听探听,问问这琳琅阁内究竟发生了何事?”   晏西楼颔首,小厮便扶着人坐进了旁侧一家茶馆儿问询。   原同沈卿约定三日后来取扇,可中途变故突生,这说好要送来的银子也一直未来得及送过来。今日晏西楼亲自前来,一为取扇,二为赔礼。   茶馆儿的掌柜许是认出了来人的身份,瞧着晏西楼眼睛上覆着的玄带,便主动送了壶明目护眼的龙井菊花茶上来,帮人烫了烫茶盏,倒了茶,奉到人手中。   晏西楼道了声谢,双手接过茶盏,茶盖子轻叩几下杯沿儿,揭开盖子吹了吹,细细地品咂着喝完。   “将军要问那琳琅阁的沈郎君?近几日都未见着过,沈郎君向来脾气古怪,同我们也不甚相熟,怎么今日都来寻他,早些时候永宁王也曾急匆匆地来过,可是他犯了什么事儿?”   茶馆掌柜有些纳闷儿,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晏西楼落下茶盏,指尖停在半空中顿了顿。   “永宁王也来过?”   傅良夜为何要寻沈卿?   “他都问了些什么?”   茶馆掌柜托着下巴沉思,缓缓回忆道:   “也没问什么要紧事,就是……问了问沈卿的住处。只是瞧着王爷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掌柜忽然拍了一下大腿,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我晓得了。晏将军,谢姑娘——挽月楼的花魁谢阿蛮,你很熟悉罢!就在四天前,横死在挽月楼了!”   “四天前?”   四天前,正是二人出京那一日。晏西楼下意识地联想起斗笠客腰间刀刃上的血迹,微微一愣。   “对,就是几天前的事儿。唉,这谢阿蛮同永宁王之间啊……王爷准是因此伤怀,晏将军你……你也请节哀罢。”   想起坊间传闻和话本子里杜撰的晏将军、永宁王与谢阿蛮的爱恨情仇,掌柜再看向晏西楼的目光便带了点儿探究的意味。   晏西楼闻言惊诧非常,以至于并未注意到掌柜话里的不妥。   他同那谢阿蛮只有过一面之缘,剩下的只是耳闻,可通过旁人的只言片语,和傅良夜对她的看重,也能猜到谢阿蛮应是位难得的好姑娘。   “唉,要说那谢姑娘,也真是苦命人啊!听说啊,早年也是那富商之女,穿金戴银的大小姐。谁料得家道中落,又是家中次女,不到十岁就被卖去了那挽月楼。到了那魔窟,到了年纪便要叫老鸨拉出去接客的,多亏遇见了永宁王,也算是拉了她一把。”   掌柜顿了顿,观瞧着晏西楼的神色,又接着道:   “要我看啊,王爷同谢姑娘之间,倒不像是话本子里讲的那般男女之情,可惜世人皆迷恋那美娇娘,事事便都要杜撰意淫一番。”   掌柜摇摇头叹息,索性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可惜啊可惜!那谢姑娘如今不过一十八岁,便就……唉!”   晏西楼指腹摩挲着杯沿儿,只是沉默着,心底也随之郁郁不结,竟是开始担心起傅良夜的情绪。   小猫儿总是焦躁偏执,如今谢姑娘身死,难免伤怀,怕是要生事。   掌柜的忽然想起了什么,在一旁自言自语道:   “可是王爷寻沈卿做什么呢?难不成,王爷以为这人是他杀的?那绝对不可能!沈郎君虽然性子冷了些,可绝对不会做出这般事情,而且也并未听说他同谢姑娘有什么交集啊。”   “糟了,我还真把沈卿住处告知王爷了,按王爷那脾气,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想到这儿,掌柜猛地从凳子上窜起来,急切道。   “莫急,你先告诉我沈卿住在何处?”   晏西楼起身,语气沉稳有力,掌柜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从那边的小巷子里向里走,门前有一株银杏树,很好找。”掌柜顺着他说的方向指了指道。   “若是将军不嫌,小人带你们去!”   “这倒不必麻烦,晏某自行去寻沈郎君便可。”   晏西楼从怀里摸了锭银子出来,起身拱手道了声谢,朝门外走去。 第30章 沈郎(二)   小厮引着晏西楼来到茶馆儿掌柜所言之处,在门外,遇见了傅良夜。   他额发凌乱,此刻正倚着门坐着,直到晏西楼走到了眼前,才呆呆地仰起了头:   “沈郎君不在?”   晏西楼轻声问询,像是怕吓到他一般。   傅良夜只是将头低低地埋在膝弯里,闷闷道:   “沈卿不愿意见我。他心悦之人因我而死,他不愿见我,是人之常情。我也没有脸面再去见阿蛮。”   谢阿蛮因他而死?晏西楼不知晓傅良夜为何会这般想,但他并没有直接问他,再问一遍也无济于事,只会在人的伤口上再添上一刀。   晏西楼吩咐小厮先回府,他掀起衣袍,陪着人在门口儿坐下。   他看不见傅良夜的神色,却也能从沉默中感受到人的悲戚,连带着自己心里也闷闷堵堵得像是塞了块儿棉花。   “你为何来这儿?是来寻我的么?”   傅良夜抬起头,望着晏西楼。   “嗯,我来寻你。”晏西楼想了想,颔首回答。   晏西楼只是静静地陪着傅良夜坐着,也不多问,只是坐着。   街上忽然落了小雨,渐渐地,雨点儿落得愈来愈大,小商贩们推着车子急匆匆地朝家中跑去,一时间街上脚步声纷纷,乱成了一片。   可傅良夜仿佛长在了地上,埋着头一动不动。   晏西楼微微叹了口气,只解了外袍,褪下来撑开,帮人遮着些雨,可布帛经不起雨水泡,不过一会儿便被浇了个透,滴滴答答地落下硕大的雨点。   他只好站起来,向人身侧凑了凑,轻轻俯身,用身体为人遮挡着雨水。   手忙脚乱的,笨拙得很。   “王爷伤口还未愈合,被雨水一浇,好得便慢。动一动罢,臣陪王爷去哪儿避一避,待会儿再来好么?”   晏西楼话音刚落,只闻得门扉吱呀一声响。老旧的木门缓缓打开,沈卿撑着一把油纸伞,立于院内。   沈卿眸中的光彩尽失,几日之内便瘦削得不成样子。他撑着伞走在雨中,如同走肉行尸。他眼珠动了动,低头瞧了一眼傅良夜,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   “二位不进来避避雨么?”   傅良夜闻言即刻站起了身,望着沈卿唇瓣翕动,终是未能说出什么。   *   阴云密布,天色漆黑,屋子内也阴沉沉没有光亮。   沈卿收了伞,将伞立在门口,雨水顺着伞面滑下来,在地面上淌出一条水痕。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里屋的素色布帘,阿蛮便躺在榻上,眼皮上带着微微的浅粉色,身上的血迹已被擦拭干净,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沈卿的目光如同着了魔,黏在谢阿蛮的身上,他踮着脚坐到榻前,指尖划过阿蛮的脸侧,将人凌乱的长发掩到耳后。   傅良夜就这般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沈卿蹙着眉,竖起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脚步放轻些,不要扰人安眠。”   沈卿笑了笑,眸中却闪过了一片晶莹。   傅良夜跪倒在榻前,“是我害了她,都是我的错。”   沈卿摇了摇头,目光飘忽,不知看向何处。   “沈卿思前想后,觉错不在你。之前阻拦王爷进来,只是沈某自己实在不愿见王爷,可是阿蛮,她或许会想见你。如她有在天之灵,也不会怪你。”   沈卿背着身,合目垂泪,颤抖着声音道:   “阿蛮同我讲过,她的命是你救的,如今,她已把命还了回去,她已对你,毫无亏欠。”   “可我却再也见不到她了。”沈卿握着阿蛮僵硬冰凉的手,却怎么都不能捂暖,“再也见不到了。”   沈卿还是来晚了。   彼时正值黄昏,他怀里抱着一具小木箱,站在与阿蛮约定的树下等着她。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他几日前托人将信送予阿蛮。她回信中约在今日黄昏之时相见。   信纸上似有泪痕,她定是很欣喜罢!   他忐忑地猜度着,今日阿蛮会穿着什么衣裳来见他?或许是那条红罗裙,那是他送予阿蛮的裙子,她特别喜欢。   不过无论穿什么,只要能见到阿蛮,都是一样的欢喜。   今日他又出手了几件玉器,金银攒得足够多了。他要牵着阿蛮的手,去鸨母那儿为她赎身。然后风风光光地成亲,让阿蛮成为他的妻。   他在树下等了许久,从黄昏等到月上柳梢。   可阿蛮从不会食言,他仍旧耐心地等着,还想着阿蛮来时定要先嘲笑她一番,梳妆打扮竟用了这么久。   他还想着要问问阿蛮,那柄桃花扇为何要赠给别人,却不赠给自己。   阿蛮定会笑着骂他小心眼儿,然后也为自己画一扇吧。阿蛮若是不给,他便要硬抢!   远处有人提着荧荧灯火靠近,他踮起脚尖去望,却是挽月楼内的护院。   护院黑布里不知裹着什么,他好奇地望去。   颠簸中一条袖子从布中滑落出来,他仿佛被那血红的颜色烫了一般,小木箱从沈卿怀里跌落,里头散落出无数金银细软。   她的确穿了这身红罗裙,他猜得没错。   阿蛮也从未食过言,她已然赴了约,只是从今往后,却是天人两隔。   死生离别两悠悠,人不见,情未了,恨无休。   “王爷,沈卿请你,今日以后,别再来了。”沈卿语气淡淡道。   沈卿从傅良夜身边走过,此刻雨后初霁,藏在乌云后的日光渐渐将人间照亮。   晏西楼负手站在门外,他身上的白袍尽湿,却叫人瞧不出一丝窘态。沈卿想,或许没有什么事情能叫眼前人不安与慌乱。   他仿佛永远置身事外,看似冷漠无情,实际上强大又温和,能给人十足的安全感。   冷静而不冷漠,看似薄情实则有情。   是一个可信赖之人。   其实从四日前晏西楼踏入琳琅阁送扇的那一刻起,沈卿便猜到了晏西楼的身份,只是不曾说破。此刻,沈卿不由得在心底自嘲,他这般自命清高,蔑视权贵,不甘屈居人下,可还是空有一身傲骨,竟是连心上人都护不住。   “沈郎君?”   晏西楼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微微侧头。   “风雨已停,已经放晴了。”   沈卿走到晏西楼身侧,望着云后躲藏的太阳,突然轻声笑了笑:   “晏将军,可否答应沈某一件事。”   晏西楼闻言微愣,“沈郎君尽管说,晏某必将尽力而为。”   沈卿眸色黯沉,向远方望去。   “四日后,晏将军来取那柄桃花扇吧。到那时,沈卿必当告知将军所求之事为何,烦请将军按时赴约。”   作者有话说:   死生离别两悠悠,人不见,情未了,恨无休。   ——出自 清 洪昇《桃花扇》第三十七出 尸解   PS:大家国庆快乐呦~   百收了,感谢每一位读者   (一只发刀的无情喵喵) 第31章 拜天地   油灯上一豆火焰挣扎窜动着,忽然“砰”地一声爆裂,伴着一阵风穿过,终是熄了火,从灯草上漫出一线白烟。   沈卿拢着灯盏,重新点燃了灯芯。一滴墨水滴落在纸上,晕开了一圈儿,像是阴雨时天幕中的乌云。他重新提起笔,笔尖跃过墨水氤氲的宣纸,接着纸上那朵乌云,徐徐向下勾写。   狼毫与宣纸摩擦,沙沙作响,最后一笔落定,笔尖上的墨已干涸,声音也戛然而止。   他挽起水袖,将宣纸腾起来,将墨轻轻吹干。而后转身,将匣子中那把补好的桃花扇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指尖留恋地抚摸着那雕花儿的黑檀木扇骨,最终仍旧将扇子收回木匣,又将那布满字迹的宣纸压在木匣子之下。   今日是阿蛮离去的第七日,正值回煞之期。   沈卿曾零星听得老一辈人讲过,在人死去的第七日,离去之人的魂魄会重返人间探望亲故,此时阴气大盛,阴阳相隔,人需避出,以防阴阳相扰。   可沈卿不想避出,他总想着,要再同阿蛮见上一面。还有许多掏心窝子的体己话儿,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里屋的新换上的艳红珠帘,案上摆着花烛与两盏清酒,阿蛮身着大红嫁衣,凤冠霞帔,静静地靠在案侧的椅子中。   而沈卿面上傅着粉,身着一裳青衣,端地是一副戏中柳梦梅的扮相。   烛火摇摇曳曳,映着阿蛮的细长的眉眼明明灭灭,透过光影跃动,阿蛮仿佛仍旧活着,似乎立刻便能醒来,再像从前那般娇笑着扑入自己的怀中。   沈卿移了椅子,坐至阿蛮身侧,伸手抚上人的侧脸,阿蛮凤冠上的金步摇便轻轻晃动起来,晃得他的目中含泪,不自觉便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还未来得及问问谢姑娘,可否真的愿嫁予沈卿这个呆子。”   沈卿喃喃低语,痴痴地望着阿蛮的面容。   谢阿蛮总爱唤他“沈呆子”,说他痴痴傻傻,别看着长了个一表人才的模样,实际上做事儿一条筋,不知变通。   阿蛮日日盼着与他相见,他却时常羞怯,拐弯抹角,没少让她发脾气。   他并没有很多金银,只得慢慢地攒着。   他同阿蛮约定,待到来年桃花夭夭之时,定会八抬大轿将她迎回家。而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阿蛮就在挽月楼里一直盼啊盼,好不容易熬到了沈卿攒够了金银,终于要来娶她。   可苍天不怜有情人。   忽然烛光猛然跃动,案上双烛青焰荧荧,燃出“噗噗”火声,烛焰高高蹿升。   “谢姑娘,是你来了罢,你果然来看我了。”   沈卿望着跃动的烛光,唇畔漾出一抹笑意。他捞了案上的杯盏,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而后他水袖一掷,哼唱起《牡丹亭》来。   这是阿蛮最爱的一出戏。   却不知何故,有一日阿蛮忽然问他,如果《牡丹亭》中杜丽娘并没有还魂回生,魂魄飘荡无依,那这戏文该怎样唱下去呢?柳梦梅又会怎么做呢?是只当那夜是一场春梦,娶妻生子么?   当时沈卿被问得愣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   如今,他仍旧不知道戏中的柳梦梅会怎样选择;可是,他知晓沈卿会怎样选择。   朦胧间,沈卿似乎瞧见了谢阿蛮,她笑靥如花,柳腰一晃,细着嗓子同他一起哼唱——   “神天的,神天的,盟香满爇。柳梦梅,柳梦梅,南安郡舍,遇了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   沈卿声音渐弱,脚步愈乱。在天旋地转之际,泪眼朦胧之中,终是如愿以偿地望见了谢阿蛮的魂魄。   “吾妻……阿蛮……”沈卿朗声大笑,眼前蓦然一片漆黑,猛地咳出一口血来,终是跪倒于地。   “一拜——天地!”沈卿高呼一声。   恨!恨天地不成全!   “二拜——高堂…”   叹!叹高堂已逝。   “夫—妻—对—拜”   沈卿望着阿蛮,唇瓣颤抖,已经抑制不住哽咽,重重一拜。   黑色的血从沈卿唇角流下,他忍着腹中剧痛,爬到阿蛮身侧,头无力地伏在人腿上。   他用最后的力气,颤抖着将自己的手指揉搓进阿蛮僵硬冰冷的手,与人十指相扣。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   沈卿的声息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终,还是未能说出剩下的那两个字——偕老。   那是他曾对阿蛮许下的诺言,如今也只能食言了。   若是今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作者有话说:   【滴溜子】(生、旦同拜)神天的,神天的,盟香满爇。柳梦梅,柳梦梅,南安郡舍,遇了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齐,寿随香灭,(旦泣介)怎生吊下泪来?(旦)感君情重,不觉泪垂。   ——【明】汤显祖《牡丹亭》   碎碎念:   《拜天地》这章拖了许久才发,是因为我总是觉得,晚一天发,沈卿和阿蛮的故事就没有结束。   想说的话有很多,作话写不下,放这一章的长评里了。如果有追更到这里的小可爱想看看话痨小作者的碎碎念,可以去找找呀。 第32章 眼前人   晏西楼独自行至沈卿家门时,那柴门并不似平日般紧闭。秋风一过,便将两扇破旧的门扉吹得左右摇晃、吱哇乱叫。他伸手一推,那门像是被夹住尾巴的老鼠,凄凄惨惨地呻吟开来。   “嘎——”   门扉的惨叫声惊起了树上的乌鸦。   这乌鸦在屋顶盘旋不去,抖落几片黑色的鸦羽。   院内,梧桐叶铺了满地,晏西楼踩着枯死的叶子,叩响了沈卿的屋门。   “沈郎君,四日之约已到,晏某特来取扇。”   晏西楼立于门外,静静地等着,却未闻得屋内声响。   “沈郎君?”   晏西楼唤了几声,门内并无应答。   四周静悄悄一片,只余下风吹梧桐,落叶纷飞。仅仅隔了四日时光,这院子内竟是愈发荒凉寂寥了。   望着此刻屋脊上停着梳理羽毛的不速之客,晏西楼心底无端生出一股凄寒。他瞳眸紧缩,刹那间意识到了什么,向后退了几步,猛地将眼前屋门踢开。   一时间灰尘腾起,破碎的屋门朝屋内飞去,劲力刮倒了桌案上的物什,杯盏瓷器噼噼啪啪地落了一地。   晏西楼无暇顾忌其他,只快步朝屋内走去。指尖触到内室门前新换上的艳红珠帘,心便是一跳。再掀开探头一望,眼底便泛了红意。   桌案上的红烛早已燃尽,只留一滩残骸,如同凝固的鲜血。   沈卿跪倒在谢阿蛮身前,唇角淌下黑血,妆面被泪水冲花,凄凄惶惶乱成一片,手却同谢阿蛮紧紧相扣。   榻上的红色锦被,用金线细细密密地绣了一双鸳鸯。   晏西楼疾步向前,素常以冷静自持的人,此刻也屏住呼吸,屈膝蹲下,双指合拢,向沈卿鼻下一探。   早已死去多时。   情知道世上,难使皓月长圆,彩云镇聚。   浮世红尘,相爱难,相守至白头,更难。   此刻晏西楼倒宁愿自己如同几日前般目不能视,竟是要亲眼目睹此等惨剧。   原来沈卿那日门前同自己说的那番话,约定四日之后再来取扇,便是早有谋划,目的便是要自己送他最后一程。   “唉——”   晏西楼阖眸,长叹一声,眼底被满屋子的艳红灼烧得痛。   案上杯盏斜斜,内中酒水泼洒了满桌面儿。   一方檀木匣子置于案上,木匣子下压着一张宣纸。   宣纸有一半儿被酒水浸泡,却依稀能分辨出那纸上的字迹——   晏将军钧鉴:   待将军按照约定来这儿取这柄桃花扇时,沈卿应是已伴阿蛮而去。   沈某生来呆傻痴笨,有幸得遇阿蛮,是千百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如今谢姑娘先我而去,留得沈卿一人独活于世上,只觉无甚意思。   吾本为懦弱无能之辈,只想着阴曹地府孤冷,忧心阿蛮孤寂,便想下去陪她。   在人间恍恍惚惚强撑过七日,只为等着再同谢姑娘再见一面。如今见着或见不着,沈卿都是要走的。   沈卿自知力薄,活着怕也是不能为爱妻阿蛮手刃仇敌,不如早些同阿蛮相见,这般看来,沈某的确是个懦夫。   沈某早有死志,将军不必愧疚未能救吾一命。   只望吾死后,将军将吾与阿蛮葬于一处。   这柄桃花扇原本便是阿蛮赠予王爷之物,沈卿私心,多留了几日,望晏将军见谅。如今它也该物归原主。   琳琅阁沈卿   于辛丑年九月秋   晏西楼打开那方乌木匣子,一柄桃花扇静静地躺在其中。   他握住雕了几朵桃花的黑檀木扇柄,将折扇徐徐推展开。   几点桃花栩栩如生,只是那扇面儿上多了几行诗。晏西楼指腹轻抚上那早已干涸的墨,心下了然。   只见那满树桃花灼灼,旁侧题诗一句:   “人生忽如寄,怜取眼前人。”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人呐,便如同那朝生暮死的蜉蝣,无人可预料日后会发生何事,无人可预知生死何时,能做的,就只是珍惜今日,珍重眼前之人。   晏西楼瞳孔微颤,不由得低声喃喃:   “眼前人,最须珍重眼前人。”   *   晏西楼去永宁王府寻傅良夜时,那人正蜷缩在卧房的角落里,身侧零零散散落着数个空空的酒坛子。   傅良夜抱着怀里的酒,安安静静地缩在墙角,呆滞地盯着一处不动,若不是睁着眼睛,倒像是睡着了。   听见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傅良夜动了一动,身侧的酒坛子便骨碌碌地滚了出去,直直滚至晏西楼的脚边。   “你来了。”傅良夜似乎对晏西楼的到来并不感到惊讶,只拎了酒坛子,仰头灌了一口,“阿蛮,可是要下葬了?”   “沈卿走了。”晏西楼俯身将酒坛子捡起,踱至傅良夜身侧,轻轻按住人正欲抬起的手,“别再喝了,伤身。”   闻言,傅良夜手中的酒壶停在半空中,拽住晏西楼的袍袖,眼底泛了红意:   “你说什么?你莫不是来骗本王的,他是怎么……”   “自尽。”   晏西楼温热的手掌覆上了他的手背,静静地望着人。   “自尽?”   傅良夜惊讶地喘了一口气,而后恍然大悟般,颤抖着唇扯出一个笑来:   “自尽,哈哈哈哈,自尽。知道了,知道了。本王……本王该去送送他……”   *   傅良夜呆呆地看着红色的棺木缓缓合上,沈卿同谢阿蛮便睡在那逼仄狭窄的一方棺木里,从此以后,再无相见。   他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山上寒风簌簌,却只着素色单衣,手握一壶清酒。   望着黄土渐渐将棺木吞没,再堆在一处,那平地上便鼓起一座坟茔,傅良夜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生生死死为情多!阿蛮啊阿蛮,是我错了,那时我同你讲什么大道理,自古以来,‘情’一字便无甚道理可言。”   “那杜丽娘可真是世间至情之人,柳梦梅也不负丽娘情深,两人真真是对儿绝配!”   傅良夜眼前浮现出那日争论时,阿蛮唱完那出《牡丹亭》,流着泪痴痴地感叹的模样。   “是啊,柳梦梅同杜丽娘,真真儿是对儿绝配!丽娘已殁,柳郎又怎能独留?”   他身形摇摇晃晃,长笑着走下山去,满壶清酒滉洒出来,混着颊边留下的泪水,湿透了衣襟。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人生有酒且当醉,一滴何曾到黄泉。   作者有话说:   情知道世上,难使皓月长圆,彩云镇聚。   ——柳永《倾杯离宴殷勤》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苏轼《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人生有酒且当醉,一滴何曾到黄泉。   ——出自宋代高翥的《清明日对酒》 第33章 心上人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沈卿同阿蛮下葬后的第二日,便是八月十五。   此际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   人间团圆日,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街坊小巷间更是人头攒动,孩子们手里提着兔儿灯,嘴里叼着阿娘、阿姊做的糕点月饼,跑街窜巷,好不热闹。   晏甄吵着闹着从宫里逃出来,乐颠颠地蹦到了将军府,这会儿正缠着晏西楼要人陪她到街上赏灯。   “宫里无趣死了,死气沉沉的,呐呐呐!连块儿月饼都吃不到!”晏甄气鼓鼓地叉着腰,头上的步摇晃得要飞上了天,盯着晏西楼坐在亭子里的石凳子上慢慢悠悠地泡茶,只觉得无聊至极。   坐了好一会儿,她实在是呆不住了,索性就仰着头扯着晏西楼的袖子晃悠个不停:   “阿兄,今年你好不容易在京城,中秋总算是个团圆日啦。别人家的小女娘都有父兄陪着赏灯,这回你也陪夭夭去玩!好不好,好不好嘛!阿兄对夭夭最好啦,一定会答应的对不对!”   晏西楼也不应答,避着晏甄的手,将热茶壶缓缓落下。   他伸手从碟子中捡了块儿月饼,掰下来一小半儿,趁晏甄一不留神,塞进了她说个不停的嘴巴里,总算是止住了耳朵边上聒噪的话音。   晏甄“唔”了一声,将月饼嚼进嘴巴里,舔舔嘴唇,许是觉得好吃,又从盘子里挑了一块儿,两只手握着月饼,狼吞虎咽地咬着吃。   晏西楼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残渣,抬盏抿了口茶,把寒毒的缓解之药服下去,幽幽地瞥了眼晏甄一径眨巴眨巴的大眼睛:   “怎会连一块儿月饼都吃不到?你这小混球儿,又在那儿乱说一气。”   “谁乱说?”   晏甄闻言瞪大了眼睛,一着急,将嘴里的月饼渣喷了兄长一身,忙着挥动着小手把粘在晏西楼衣袍上的渣渣弹落,又喝了一口阿兄递过来的清茶,这才把嘴里的糕点勉强咽了下去。   “我听那些宫人讲呀,是因了轩哥哥的母妃……祭日便是中秋,所以啊,宫里年年都不过中秋的,可不是连月饼都没有嘛!最近几日,宫里的太监、宫女啦都谨慎得紧,生怕触了轩哥哥的逆鳞,连怀瑜哥哥都很少说话啦!”   晏西楼恍然,数年未归京城,当年旧事再很少有人提及,回想起来,的的确确是在中秋前后。   盯着杯盏里影影绰绰的月亮,晏西楼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中秋佳节本是团圆之日,可对于一些人来讲,却是死生离别的噩梦了。   “阿兄,你在想什么?”   晏甄一脸纳闷儿地望向忽然沉默的阿兄,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刚想琢磨着解释一番,未料得阿兄眼皮抬也不抬,随手将杯中的残茶泼尽,振袖起了身。   “诶?这就要走哇!”晏甄瞧着自家阿兄动了步子,忙着屁颠儿屁颠儿地挽了人的胳膊,欣喜地像一朵初绽的小花朵:“夭夭就知道,阿兄最疼夭夭啦,定会陪我去!”   晏西楼面露犹豫,方才只顾想着旧事,竟是忘了夭夭这一茬儿。   他安慰似的拍拍晏甄的手,眉间带着几分愧意:   “阿兄不喜热闹,夭夭自己去罢。”   晏甄闻言,像一朵被秋霜打了的小花儿,霎时就蔫儿了:   “凭什么?你又不是不在家,为何不陪我去!我不管我不管!今儿晚上你哪也不准去!”晏甄嘴上撅得能挂个油瓶,急得一个饿虎扑食,整个身子都挂在了晏西楼身上,“你不怕你唯一的妹妹被人牙子拐走,夭夭长得这么漂亮,被拐走了,哼……有你后悔的!”   “以夭夭的能耐,阿兄不担心你被拐走。”晏甄不把别人拐走就算幸事了,谁敢拐这么个姑奶奶啊!   “夭夭乖,阿兄要去找一个人,很重要。”   “有多重要?什么人能比你亲妹妹还重要!我不管我不管!”   晏甄抱着晏西楼的大腿干嚎了半天,后反劲儿地意识到了什么,戛然间停止了哭泣。   她歪着头流着鼻涕,眯着眼睛凑近了自家阿兄的脸:   “不会吧,不会吧!晏西楼,你是不是给我找了个嫂嫂?除非…除非你说,你不陪我是要去找阿嫂,否则我晏甄绝对咽不下这口气!”   晏西楼的背脊僵了僵,慌乱抬眼,假装看月亮,话里有些不太自然:   “胡说八道,不是。”   晏甄何时见过自家阿兄如此忸怩的模样?   “呐呐呐,阿兄少骗人!嘴上说着不是,那脸上眼瞧着就红啦!”   晏甄磨着后槽牙,凭借自己的一双火眼金睛,心里早已有了猜测——阿兄明摆着是在说谎嘛!   晏西楼被晏甄盯得不自在得紧,悻悻地避开了人审视的目光:   “夭夭,别闹了,阿兄回来给你买兔子灯,趴在人身上像什么话!快下去!”   晏甄犹豫了一会儿,可为了阿兄的“终身大事”,只好委委屈屈地放开了人。   晏西楼抬手整理衣袍,向前走了几步。   晏甄背着小手,也跟着向前走了几步,足腕儿上银铃叮叮当当地跟着响。   “不许跟着。”   晏西楼无奈,只好转头警告般瞥了贼眉鼠眼不怀好意的晏甄一眼。瞧着晏甄可怜巴巴的模样,自觉对人有些凶了,只好软声哄道,“等阿兄回府再陪你去,只一会儿功夫。”   “切,等你回来陪我,黄花菜都凉透透的了!我晏甄才不稀罕跟着你呐!晏西楼,你个见色忘妹妹的大混球!呸呸呸,我看错你啦!”   晏甄扁了扁嘴,一跺脚,气哼哼地跑了。   *   几个小女娘站在花灯铺子前,摇着团扇互相嬉闹着。   只见其中一个姑娘抬腕轻轻一指,挑中了那铺子前一盏扎得栩栩如生的兔儿灯,小贩笑着摘下灯递过来,那姑娘刚要伸手接过,身侧忽然闪出位俊俏郎君。   姑娘握着团扇遮着半张脸,望着俏郎君便出了神,被小贩唤了好几声都未听见。直到那郎君发觉,帮人接过了灯,给姑娘递了过去。   “原来这兔儿灯竟是这般玲珑小巧,怪不得……”郎君盯着兔儿灯沉吟片刻,轻声问询,“姑娘?这是你买的灯罢!”   “是了,是了,多谢郎君。”   眼前的郎君虽不苟言笑,却能叫人从那眸中捕捉到如同月光般的温柔。   姑娘痴痴地伸手握住兔儿灯细长的灯柄,惊得脸羞得飞红一片,忙着给小贩递了银子,朝着郎君行礼道了谢,逃也似的疾步走回姐妹们身边儿。   几个小女娘咯咯地笑了几声,纷纷的闪躲在一排排花灯后偷着瞧俊俏郎君。   那郎君似是察觉,朝着姑娘们颔首示意,小女娘们更觉得心旌摇曳,躲在人群后头一窝蜂似的唠开了:   “小郎君长得可真俊,就是冷冰冰的,不知道笑起来,又是哪般风采!”   “哎呦,腰间还配着剑嘞,真真是英武潇洒!”拎着兔儿灯的姑娘掩袖偷笑,眉眼中流露绵绵情意,殷殷切切用余光瞟着那郎君。   “哎呦,妹妹别痴心妄想啦,人家买了盏兔儿灯,怕不是已成了婚有了家室!给娘子买的。”   “诶,你别说,那盏灯同玲珑手上的一样,哎呦,会不会真的一见钟情,瞧上我们家玲珑妹妹啦!呦呦呦!瞧瞧,瞧瞧!玲珑你呀,这眼睛都要看直啦!”   被唤作玲珑的姑娘被笑得用袖子遮了脸,羞恼地撞了旁边姑娘的肩膀:   “姐姐不也是,看得都痴了,待会儿怕不是要流口水。”   小女娘们眼神黏在那郎君身上便再也离不开,直盯着他买完兔儿灯,又眼瞧着人到点心铺子里包了些蜜饯、糕点和月饼,最后进了酒楼提了一坛桃花酿。   “买了这许多东西,准是要去讨心上人欢喜,玲珑妹妹,该死心喽~”   一路上她们躲躲藏藏地跟着俏郎君,绕过了几条小巷,最终见人在一扇朱红府门前停了脚。   玲珑抬头瞧了瞧,顿时惊得“呀”了一声,指着那牌匾悄声道:   “永宁王府!哎呀,他竟是奔着永宁王府去的,是去寻谁啊?”   永宁王府门前的守卫瞧见来人竟是晏西楼,一时间面面相觑,直缓了好一会儿,自觉失礼,紧着行礼问询:   “晏将军深夜造访,不知何事?王爷今日……”   晏西楼朝几个守卫颔首,一向注重礼数的他这次竟未等守卫说完,便轻声打断了人接下来的话:   “王爷今夜可在府中?若是在,还望通报一声。”   “那倒不必通报。王爷前几日吩咐过,若是将军到府上,只管放行便是,是小人唐突了,望将军见谅!将军跟属下来罢。”   晏西楼道了声谢,拎着手里的物什进了府。   躲在小巷子里的姑娘们此刻睁大了眼睛,面上皆写着不可思议!   “坊间传言,那永宁王傅良夜可是男女不忌,同那镇国将军晏西楼还有些故事啦。诶呦,这郎君随身带着剑,瞧着那王府守卫也不阻拦,定是同永宁王甚是相熟,怕就是那晏将军了!”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晏将军,晏将军!你何苦要往那那那,那臭水沟里头跳哇!   玲珑的心“啪嚓”一下裂了个稀碎,手上一使劲儿,兔子灯的手提竹柄生生地被“腰斩”,小兔儿啪叽一下落到地面上,连灯里的蜡烛也摔灭了。   四处静得可怖,玲珑被夜风吹得打了个寒战,直到此刻才觉得冷了。她眸中似是有失落之意,只敛了肩上的披风,招呼了一声:   “不知不觉都走了这么远了,咱们也该回了,不然家里许是要担心。”   “回罢,回罢!”小女娘们叹息着附和,结伴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ps:   下一章开始入v喽,喜欢傅猫猫和晏将军的贝贝可以支持一下小宝叽咩~(猫猫撒娇.jpg)   小剧场:   傅良夜(暴跳如雷炸毛猫猫.jpg):说谁臭水沟?你才臭水沟!你全家都是臭水沟!   晏西楼:乖乖~摸摸毛,乖猫猫不炸毛~   玲珑(记仇.jpg):掏出小本本奋笔疾书 第34章 美人儿   府中黑漆漆一片,竟是一盏灯也未燃。所幸今夜皓月当空,倒也不用刻意提灯照明,晏西楼只借着月光瞧着脚底的路,手中的小兔儿灯随着脚步的颠簸蹦蹦跳跳,瞧着讨喜得紧。   直行至人卧房门前,二人方才停住了脚步。   守卫抬手正欲叩门,却闻得地上“啪嚓”一声脆响,从檐顶落下个空空的酒坛子,摔在地面上,碎了个满地狼藉。   “徐伯么?怎的又来了!别来劝我下去了,躺在殿顶看月亮才舒坦呢!哎呦,您这把老骨头可爬不上来呀,别把腰闪了。今夜,就让我替你赏赏这月亮,您老还是快些休息去罢!”   傅良夜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听这动静像是喝了不少,说着说着还打了个小酒嗝。   “王爷,不是徐翁,是晏将军。”   守卫仰起头,朝殿顶的人喊着。   “何人?何人到访?殿顶上风大听不清。管他谁来,今夜…今夜本王谁也不见了,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见,滚滚滚,撵出去!”   晏西楼闻言向后退了几步,仰头望向殿顶,只见傅良夜歪靠在一处,正抬手将酒胡乱灌进嘴里,也不顾那酒早就洒了一半儿,连身上穿的薄薄衣衫都给浇了个湿透。   他蹙了蹙眉,挥手示意那守卫退下,随即振袖飞身,踏上了殿顶。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一、二、三、四……诶?不对,怎么多出个人呢?”   傅良夜醉眼朦胧,正握着酒坛子摇头晃脑地念叨呢,忽然瞧着那又圆又大的月亮里走出个谪仙一般的美人儿,一时疑惑道。   他喝得昏天黑地,竟是未认出眼前人是晏西楼,甚至连雌雄都没辨个分明,只恍惚间瞧着是个气质卓绝的美人儿,忙着愣愣地放下了酒坛子,眯眯眼睛吃吃地笑:   “奇也怪哉,本王举杯邀明月,倒把神仙给劝下来了!美人儿,你莫不是月亮里的嫦娥?怎么,是那广寒宫太冷了,把您冻下了凡间?还是这万丈红尘热闹,惹得神仙也要来下来历一历劫?来,喝……喝一口这俗世的桃花酿,仙是成不了,但保你身子立刻暖和!”   这般说着,傅良夜恋恋不舍地喝了最后一口,把手中的酒递过去。   晏西楼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一旁,伸手接过了人递过来的酒。   他虽不喜饮酒,但瞧着傅良夜醉成那般模样,索性反手倒过酒坛,痛饮殆尽。   饮罢,也学着傅良夜,将空坛子随意一丢,“啪嚓”一声。   “好!爽快,看来美人也是性情中人!”   傅良夜用胳膊支着头躺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晏西楼,痴痴地笑着伸了袖子,将人下巴上残留的酒水擦拭掉,一边在心里感叹着眼前的美人月下饮酒像画儿一样好看!   更别说,美人儿这样貌可真是对着他自己的口味长的,只是这般看着,便就心旌摇荡了。   “灯月之下观美人,属实是一件乐事,未料到今夜本王能有这等眼福。”傅良夜捧着脸笑嘻嘻地贴过来,目光在晏西楼面上逡巡。   “喝得连人都认不得了,王爷再仔细瞧瞧,臣是谁?”   晏西楼快被眼前的小酒鬼气笑了,只微微倾了身,伸手拍拍人泛红的脸颊,又顺便将人额前披散的头发捋顺,直直地盯着人的眼睛,温声重复一遍:   “我——是谁?”   傅良夜眨了眨眼睛,听出了美人语气里不易察觉的丝丝恼意,虽不知美人为何生气,但还是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是谁?本王该认得你么?我怎么不记得见过你?这年头神仙脾气这么不好,也会生气么?”   傅良夜有点不服气了,索性嘟嘟囔囔地抓过人的衣襟,托着下巴凑到晏西楼面前迷蒙着眼睛细细地瞧,伸手在人脸上来来回回捏了个遍。   晏西楼也不反抗,任由人对自己上下其手,只是耳朵尖儿微微地泛了红。   也不知傅良夜脑袋里想了些什么,最后竟是贴近晏西楼的衣襟嗅了又嗅,直到嗅到那衣襟上浸染的微苦的檀香,禁不住嫌弃地皱皱眉头:   “苦苦的……很像那个讨厌鬼晏西楼呢。可是他来干嘛啊?本王准是喝得多了,在做梦呢,这梦做得可真像真的,连味道都能闻出来。”   他扫兴地摆了摆手,忿忿道:   “也真是奇了怪了,近日怎的总是梦见他,惹得本王夜夜心神不宁,定是那厮给本王下了什么迷魂药!”   苦苦的?自己很苦么?那是什么味道?   闻言,晏西楼一头雾水,可未等他细想,傅良夜一张脸猛地凑得更近,似乎是想再近距离辨认一下眼前人究竟是谁。   灼热的呼吸混杂着酒气,喷染到面颊上,惹得晏西楼浑身发热,心慌意乱。   他呼吸一滞,颤抖着吐出一口气,无奈笑道:   “迷魂药?是你自己要梦见臣的,怎地还怪臣?可真是没了天理了!如今梦中之人就在身侧,王爷倒是不认了?”   晏西楼挑眉,学着傅良夜往常挑弄自己的模样,轻轻捏住小醉鬼的下巴,坦坦荡荡地对上人的眸子,一字一顿地问:   “最后一次机会,看着我的眼睛,我—是—谁?”   傅良夜眨了眨眼睛,皱着鼻子琢磨了好一会儿,总算是确认了眼前这位的的确确就是晏西楼,忙着又惊又恼地将人推开,埋怨道:   “真是万年老冰山?你来做甚!快滚快滚,别扫了本王对月独酌的雅兴!”   言罢,他不安地转动着眼珠,一阵儿莫名的心虚。   此刻自己这般脆弱无能、只能借酒浇愁逃避现实的烂样子,如果可能的话,他永远都不想叫晏西楼看见。   傅良夜掩饰性地伸手去摸身侧的桃花酿,摸了半天也没摸着,原来他备的酒早就被自己喝光了。   “没了,没有酒了么?”   此刻他只想快些醉倒,醉得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记不得,醉得把所有难过的回忆都忘掉。   可是没有酒了,酒喝光了,忘不掉了。   傅良夜慌乱地寻找酒坛子,余光瞥见晏西楼手里还有一坛桃花酿,刹那间喜形于色,忙伸了手探身去拿,却被晏西楼趁势握了手腕儿,一时挣脱不开。   “你买了酒不就是要喝的么?本王记得晏将军不喜饮酒,那就是给我带的!今儿个你是偏要跟本王抢酒喝么?看来你最近是闲得很,竟有功夫来寻本王的乐子,给本王酒,本王要喝。”   “不能再喝了,你已醉了。”   这酒虽是特地带给傅良夜的,可如今傅良夜已醉成这德性,再喝可不成了。   “晏西楼,你他娘的既不是我兄长,又不是我爹,怎么天天磨磨唧唧跟个老妈子似的!简直不可理喻!”   傅良夜急得眼睛都红了,烦躁得似乎下一刻便要跳起来跟人打一架。他磨牙忍了忍,伸出了另一条胳膊挣扎着要去拿那坛仅存的桃花酿。   可终是徒劳,晏西楼轻而易举,又攥住了他另一只手腕儿。   “晏西楼,你……”   傅良夜徒劳地晃了晃手,瞧着眼神有些委屈。   可怜见儿的!   晏西楼抿紧了唇,无措地躲闪傅良夜的目光。   若是再多瞧一会儿,自己怕是真的会心软,而后乖乖地把酒奉上。   “谁稀罕喝你的酒?你的酒,是喝一口就能成仙吗?哼!攥得本王手腕儿发疼,嘶……晏西楼,你敢以下犯上?”   “臣不敢。”晏西楼捏着人的腕子,轻笑一声。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这不就是故意给本王找不痛快么!”   傅良夜盯着晏西楼的手,一双丹凤眼便惹了恼意,恨不得用目光把这对儿爪子切了。他怒火中烧,嘴里骂骂咧咧了几句,猛地挣开人的桎梏,作势伸手便要强抢!   晏西楼见招拆招,抬臂轻轻一挡,便解了人的攻势。   他陪着傅良夜从东边的殿顶一直打到西边的殿顶,最后以他自己被傅良夜一脚踢下去告终。   “我什么时候这般厉害了?怕不真是做梦呢罢!”   能轻而易举地把晏西楼踢下殿,傅良夜心中也是一惊。他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的腿,开始怀疑一切的真实性……   他愣愣地走到边上去看晏西楼掉到了哪里,只见晏西楼正低头拍打着袍角的脏污,却把那坛桃花酿紧紧护在了怀里。   察觉到头顶的目光,晏西楼低着头偷偷地勾起了唇角。   这一脚自然是他故意受的,这般佯装落败,或许能让眼前这只争强好胜的暴躁小猫开心一些。   晏西楼捂着被人踢得微疼的小腹,重新跳上殿顶,装出了一副被人打败后屈辱遗憾的模样,不情不愿地将怀里护着的桃花酿递给傅良夜:   “我认输了,这酒归你。”   “好累。”   傅良夜呆呆地瞧着人递过来的酒,忽然垂了眼睫,神色颓然地喃喃。   晏西楼望着突然安静下来的傅良夜,顿时手足无措。   他将手里捧着的桃花酿往前送了送,可傅良夜还是不接:   “怎么了,不想喝了?”   晏西楼悻悻地背过手去,倾身向前,试图瞧清人面上神色。   可傅良夜却侧过头,向后躲了躲。   不想叫他瞧,这是又伤心了。   打架总比坐在殿顶上呛着风喝闷酒要好得多。   晏西楼本以为陪傅良夜打一会儿,打着打着就会忘记那些难过的事儿。自己再顺势让人一让,叫人赢上一次开心开心。   可是小猫儿竟然连打架都懒得打了,甚至连打赢了都不开心,这事儿可就愈发严重了。   晏西楼直了身,指尖敲着酒坛子,敲出“崩崩”的鸣声,暗自琢磨着。   他正这般想着,那边傅良夜垂着脑袋,盯着脚尖儿,又缓缓地挪到了自己身前。   未等他反应过来,一副温热的身子便猝不及防地靠上自己的肩膀。他慌乱地张开双臂,将人揽入怀中,身子却僵硬成了一棵树。   “算了,不喝了。借肩膀一用,晏西楼,你就老老实实地当一会儿树罢,让我靠一会儿,好累。”   晏西楼背脊都僵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抱着,像是捧了一块儿烫手的烙铁。   傅良夜真的是喝醉了,醉得整个身子都软成一团。像是被人拔去了锋利的刺、只露出粉粉肚皮的小刺猬,的确惹人怜爱得紧。   可小刺猬拔掉了刺,留下的却是遍体伤痕。   晏西楼宁可被小刺猬的刺扎疼,也不愿看着小刺猬没了刺。   他原本以为这世上再没什么事儿能让自己的情绪拥有太大的起伏波动,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以护佑身边之人。   可是眼前,他却不知如何能让傅良夜欢喜。   此刻,纵使是晏西楼,也只能紧紧地将人揽进怀里,轻轻揉着人凌乱的头发,沉默着,试图能通过一个怀抱把傅良夜从痛苦的泥沼中拉出来。   “晏西楼,你当我是傻子么?我可打不过你,你故意让着我呢。”傅良夜将头低低地埋在晏西楼的肩上,感受着晏西楼手掌的温度,声音显得闷闷的,“本王不自量力,竟敢同镇国将军一争高下。晏将军上可护佑一国之百姓,下可护得身边人无恙,是人人称道的英雄。可永宁王傅良夜,是个风流浪荡子,人间祸害,只会害人性命。”   “甚至险些把你都害死了。”   晏西楼闻言一愣,蹙着眉微恼:“胡说些什么?”   “胡说?晏西楼,你为我这样的废物挡箭,全身被刺出好几个血窟窿,多不值当!你觉得值得么?”   “自然值得。”晏西楼微微侧头,垂眸望着人因酒意泛红的脸颊,不带任何迟疑回答道,“论公,王爷是君,我是臣,臣子为护佑君上而赴死,值得;若是论私,更是值得不过。”   “你不疼么,那该多疼啊,可疼死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不值得的。”傅良夜攥着晏西楼背后的衣袍,声线颤抖,“多疼啊,我看着都疼。”   肩头触到一片温热,晏西楼愣了愣神,伸手去触碰傅良夜的眼睛。   湿漉漉的,竟是流了泪。   这泪水像火一样灼烧了他的手,惹得他心底也一抽抽地痛得厉害。   “王爷……”   傅良夜忽地嗤笑了一声,带着醉意摇摇晃晃地抬头,伸手掩住了晏西楼的唇,不让人继续说下去:   “晏西楼,我……我告诉你个秘密——”   傅良夜的声音很轻很轻,飘飘渺渺,仿佛被风一吹便要散了一般。他深深地望着晏西楼的眸子,像是要借此看进人的魂魄。   晏西楼眼神微恍,瞧着人瞳孔中的充血的红线,那破碎悲怆的模样,是他从未在傅良夜身上见过的。   “听着,本王——本王杀了人。”傅良夜几乎是喊出来的,他的眸子惊惶地颤动着,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晏西楼,你看清楚!我手上、身上都沾满了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我泡在至亲至近的人的血里。陈旧的血、新鲜的血、母妃的血、阿蛮的血、沈卿的血、梅娘的血,你的血!我的梦里,也都是血,到处都是血。”   傅良夜说着,全身都颤抖了起来,惊喘着落下大颗大颗的泪。   “是我害死了梅娘、害死了阿蛮和沈卿,我有罪。那个刺客说得对,我是有罪之人。你千不该万不该这般对我,千不该、万不该和我扯上关系。说不准我就是那书上写的天煞孤星,克亲克友,晏西楼,你可务必、要离我远一些。”   他扯着晏西楼的袍子缓缓跪下去,而后双手掩面,泪水顺着指缝无声地落下。   这滚烫的泪水仿佛是滴在了晏西楼的心上,他屈膝蹲下,轻轻挪开傅良夜捂着脸的手,将人揽进怀中:   “醉了就开始胡说八道,什么天煞孤星?只有小孩儿才会信这些。”他的指腹贴上人微红的眼尾,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目光相撞,晏西楼望尽人眼底的悲戚,也跟着黯然神伤。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后,就会……就会走了……”   傅良夜喃喃着,望着晏西楼的眸子,就那样胆怯地望着,像是在看着什么即将要失去的珍贵的宝物。   “是啊,我都不知道,是你从未同我讲过。”晏西楼轻声道,抚上人的后颈,安抚似的揉了揉,“要同我说说么?”   傅良夜颤抖着肩膀,红着眼眶,扯出个撕心裂肺的笑来:   “梅娘的死是因我,阿蛮的死是因我,沈卿之死是因我……”   “还有,如果我告诉你,在七年前的中秋,我亲手杀了自己的母妃——晏西楼,就算这样,你还觉得我清清白白,可以原谅吗?”   秋风拂起了傅良夜额前的乱发,他不敢去看晏西楼的眼睛,只是将目光望向人身后浑圆的月亮,眸子上起了雾气,恍恍惚惚道:   “晏西楼,你瞧啊,连天上的月亮,都是染了血的。”   —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常圆。   傅良夜出生之时,那夜银月如勾,于是被母妃唤作小月牙儿。   从出生那天起,小王爷的月亮,就再也没有圆过。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很久很久以后,晏西楼忽然想起了傅良夜某天说过的话——   晏西楼:你那时候说,你总是梦见我,都梦见些什么?(老干部喝茶.jpg)   傅良夜:就是我把你压在下边,酿酿酱酱……(猫猫兴奋.jpg)   晏西楼:王爷,你是不是不知道,梦都是反的?   傅良夜:所以,你今儿个轻点儿呗。(可怜猫猫头.jpg) 第35章 长恨歌(一)   故人何在?银汉茫茫。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月亮圆圆缺缺,光阴兜兜转转,今儿个又是八月十五了。”傅良夜抱着膝盖,把头微微扬起,好让月光落在脸上,“晏西楼,今夜的月亮同七年前的月亮好像啊。”   回首往事,冥冥之中一切仿佛都有定数,死亡的发生总会有着或多或少的预兆,恰似某种恶毒的咒誓,让世人陷入水深火热的苦痛之中,溺死在苦难的沼泽里,永生永世不能逃离。   万物都在生老病死中循环往复,唯有日月星辰不会死去。   *   七年前的八月十五——   何须急管吹云暝,高寒滟滟开金饼。   今夕不登楼,一年空过秋。   是夜月色如银,辉光毫不吝啬地铺洒在琉璃瓦上。   皎洁的月辉同秋风中摇摆曳动的朱红色宫灯相映成趣,热闹的赤红与清冷的银白被强硬地拉扯杂糅到一起,往日死气沉沉的孤冷深宫竟是在一夜之间就闹腾起来,无端让那时的傅良夜生出一种别别扭扭的违和感。若是偏要他去形容的话,那就像是吊唁时有人穿着红衣那般突兀诡异。   父皇破天荒地携众皇子妃嫔赏月游船,接着又在望月楼设了场中秋宴,特允朝中重臣携女眷入宫赴宴。小女娘们各个儿粉面桃花,翘首企盼着能一睹闺中女子口中啧啧称道的那位英武俊朗的九五之尊,她们甚至幻想着能凭借此宴大出风头,从此伴在君王身侧,享尽荣华富贵,更期盼着自己能在宫中受宠,好帮扶本家兄弟仕途高升。这些大家闺秀们无不使出了全身解数,打扮得花枝招展。可到她们真正瞧见了如今皇帝,望见那枯瘦清癯、略显老态的皮囊,不由得暗自失落,只把那双含情目望向储君傅良辰。   傅良辰虽声名狼藉,但奈何长了双勾人的桃花儿眼,再加上全身散发出的那股子养尊处优的富贵气,更别说他贵为大泱储君,就是只凭借这一身份,就已经成为了姑娘们争先攀附的对象。   可显然,她们的希望落了空,因为在这宴席上,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她们这些中规中矩的大家闺秀。   一红衣舞娘伴着鼓点轻舒广袖,轻移莲步,袅娜腰肢微微一晃,晃得像一江荡漾的春水,晃得席上的好色之徒魂飞天外,只会一个劲儿地往嘴里灌酒。   太子傅良辰恨不得把眼睛长在眼前扭动的那截白皙细腰上,那眼神极其赤.果放荡。若是眼睛能当作刀使,他的目光早就将那舞女身上那层欲遮还羞的薄纱划破穿透了;或是不小心嘴没合上,怕是口中的涎水就要顺着唇角像瀑布一样淌下来了!   可在傅良夜眼中,这中秋宴上简直就是百鬼夜行、群魔乱舞,让人心生厌恶。   他又一次嫌恶地瞪了傅良辰一眼,看到傅良辰那般痴迷的模样,只觉得腹中一阵儿翻江倒海,险些没把肚子里的存货一股脑儿吐出来。   傅良夜恨恨地别过头去,却误打误撞地对上了那位红衣舞娘的眼睛。   舞娘媚眼如丝,朝着他展颜一笑,有意地探出舌尖儿舔了舔唇瓣。这般显而易见的挑弄惹得傅良夜面上腾地飞红,慌得连手上的酒都滉洒到了手背上。他惊惶地垂下了头,打心眼儿里觉得羞耻不堪,这会儿才真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空气里的香粉气闻得傅良夜脑仁儿发痛,熏得他连案上的佳肴都吃不出味道。他转头瞥向兄长傅良轩的位子,那儿早已经空落落地不见了人,看来皇兄早就走了。   他胡乱挑了几块儿糕点塞进嘴巴里,狼吞虎咽地吃了最后几口,趁着席上众人不注意,蹑手蹑脚地离了席,余光中瞥见太子的位子也空了,心觉纳闷儿,却也未多想。   到了殿门口,有宫人随手塞他一个食盒,说是父皇知晓母妃爱吃甜食,反正等会儿也要送到各宫,便叫他现在便拿着,还能趁热带回去给母妃尝尝。   傅良夜闻言伸手接了过来,拎上食盒抄着近道向绯烟宫走去。   行至某个偏僻的角落,傅良夜耳朵警惕地耸了耸,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些奇怪的声响,像是女子的哭泣和呻吟。   他微微地蹙了眉头,循声四下搜寻着,终是瞧见黑暗里那个不断耸动的身影。他定睛一看,瞳孔惊诧地颤抖着,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是太子傅良辰与方才席上献舞的舞娘。他二人不知何时离了席,竟是在这儿行此苟且之事!那舞娘缠着傅良辰的身子,迎合似的娇|喘,傅良辰更是一派禽兽般的浪荡模样,嘴里稀里糊涂地 心肝儿、宝贝儿的乱叫着。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傅良夜别开了头,忿忿地啐了一口。   他攥紧了拳头,愈发觉得此等行径龌龊腌臜,可是这般你情我愿的勾当,自己没法儿、也不能插手。   傅良夜只是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踮着脚忐忑不安地继续向前走,权当做没有看见、听见这档子破事儿,可事与愿违,还是误事地碰掉了食盒上的盖子。   盖子掉在青砖上,碰出了“当啷”一声响,惊得那对儿偷情野合的野鸳鸯仓皇地分开。舞娘羞恼地骂了声,都未能来得及整理好衣衫,忙着羞红着脸跑了,紧接着,傅良夜的脸上狠狠地挨了一巴掌,打得他头都偏了过去,左耳朵在寂静的夜里嗡嗡地响,一时间竟听不到声音。   “小崽子,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太子傅良辰怒火中烧,烦躁地系着腰间的束带,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滚,今夜之事,若你胆敢叫父皇知晓,有你们好看。”   你们,而不是你。傅良夜知晓,“你们”这个词里,包括母妃、皇兄和自己。太子其母皇后王氏,父亲乃当朝丞相,是他惹不起的人,他也并不想给母妃添麻烦。纵使他跟着晏老头学了几下三脚猫功夫,到了他这太子皇兄面前,根本施展不开,跟白学也没什么两样儿。   其实,他曾经被傅良辰丢进井里险些淹死,与那件事儿相比,挨打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压根儿轮不着他发火。傅良夜挨打挨习惯了,此刻只咬着唇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懒得再多解释一句话。既然傅良辰让他滚,他便听话地快走了几步,最后索性抱着食盒在小径上奔跑起来,如同一只被人翻到了窝,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的野兔子。   他跑了许久,直至上气不接下气,脸上也开始紧紧的发疼,可不管怎样,耳边总算是清净了。   傅良夜瘦小的胸脯缓缓起伏,吐出一口郁结在心底的烦躁之气,想着方才太子与舞女那般放荡做派,只觉得反胃,再加上着实是跑得太急了,此刻他双臂撑在石头上,真的冲着草丛弯腰干呕了好一会儿。   秋夜风寒,他额头上却渗出了颗颗汗珠来。   傅良夜精疲力竭地靠在石头上歇着,眸子里因为方才胃里的痉挛添了点儿晶莹的泪水,他抱着怀里的食盒,转过头向来路望去——   是啊,眼前这富丽堂皇的宫殿、纸醉金迷的日子,吸引着众人不顾一切地向上爬。欲望、野心攀上每一张脸,她们像藤蔓一样攀覆着向上爬啊爬,痴狂地朝皇帝伸出胳膊,渴望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和父皇的恩宠,放低姿态与尊严匍匐在地上求欢,互相吸着彼此的血,各个儿磨炼得薄情寡义。傅良夜看不惯宫里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学不会也不想学会,因此他只能逃走,躲回绯烟宫,躲回有母妃和哥哥庇护的安逸之地。   傅良夜走到湖边,借着月光瞧着自己水中的影子。   微风拂过,水面被风吹得荡漾着涟漪,影影绰绰地,他瞧出了明显肿大了一圈儿的左脸。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只捧起手掌舀了些冷水泼了上去,试图让鼓起的左脸消肿。可倒腾了半天也未见成效,也只得作罢,只用袖子擦了擦,重新拎起食盒,慢慢地朝绯烟宫走。   若是教母妃看到他这般模样,准是又会忧心了。   小傅良夜伸手轻轻碰了碰肿得发痛的脸颊,抬头望着天上那颗孤零零、冷冰冰的月亮,闷闷不乐地想着。   自入秋起,母妃的身子有恙,以至于今儿个都没能赴中秋宴。母妃嗜甜,中秋宴上的五仁月饼做得极好吃,若是她能去,定会喜欢得紧。   御膳房那边儿按理也会往各宫送些吃食,但定不会有那宴席上的糕点美味。他其实也偷偷往怀里藏了几块儿,可脏兮兮的碎了满衣襟,所幸父皇特地给母妃留了。思及此处,傅良夜小心翼翼地揭开食盒的盖子瞧了瞧,眸子里终于闪出几分欣喜的光彩。   其实自母妃病后,父皇并未冷落母妃,非但未曾冷落,简直可以说是关怀备至,日日都会遣宫人送些补品来。   可母妃对父皇永远是那副不冷不淡的模样。   父皇的关心并未让母妃欣喜,她似乎更加忧愁,郁郁寡欢,常常坐在窗前便是一整夜。   母妃似乎不喜欢父皇对她的宠爱,倒像是把这恩宠当作负累。   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不好受,皇帝自然也能察觉母妃的疏离,虽然他喜爱这个漂亮温婉的女子,可母妃从不似其他嫔妃般妩媚逢迎地贴上去,那自负强势的九五之尊,又能有几分耐心和情意留给母妃呢?这份喜欢又能保持多久呢?   绯烟宫里冷冷清清,一盏灯都没有点燃,甫一进去,一阵秋风袭来,几乎要打透身上薄薄的衣衫,把秋夜的寒凉深深地刻进骨头里。   傅良夜打了个寒颤,拎着食盒的手抖了抖。   每年中秋,母妃都不燃灯。他问过母妃,为何中秋佳节,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之时,绯烟宫却不点灯?   母妃弯弯唇,将自己揽入怀中,温暖的掌心贴着他的后脑勺:   “不必点燃灯火,有月光就够了。”   傅良夜一度觉得这是一种很美丽的描述,带着些温柔的诗意,母妃是比月亮还温柔的人。   傅良夜踏进卧房,瞧见母妃靠在榻上,正坐在黑暗里呆呆地看向窗外。   正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   母妃在看月亮,看得入迷。   傅良夜听母妃讲过,母妃的本家离京城很远,她是被家中父兄送入宫中当女官的,却在妙龄之时被父皇瞧上,无奈之下便承了恩宠,被封了贵妃。   母妃未成为妃子之前,是否有心上人呢?这些他都无从知晓,也没有必要知晓了。   “母妃本家无权无势,纵然得宠,便也只是一时风光,也给不了你们倚仗。待到红颜老去,怕是你父皇也不会常常来了。”   母妃常常同自己这样说,他总是听得一知半解。不过他也知道,宫里有许多妃嫔都嫉妒母妃得父皇宠爱,又欺母妃势弱,就是兄长和自己在宫中,也是常常受人冷眼与欺辱。   父皇从不干涉后宫之事,后宫事宜一盖交予王皇后。不过纵使父皇知晓,怕也不会为自己和兄长伸张。   傅良夜呆呆地在外间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身上带着的凉气消散,身子暖和过来,才抬脚迈进门槛儿,欣喜地唤着:   “母妃,儿臣回来了。”   傅良夜咧着嘴,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猛地扑进母妃的怀里,脑袋在人身上蹭呀蹭,餍足地嗅着母妃身上淡淡的杜衡香味儿。   因为母妃最近在吃药,她身上总是带着这种微苦的药味儿。   母妃抚摸着他的发顶,唇角弯出了个温柔的弧度:   “小月牙儿,都一十三岁了,还是这般黏母妃。”   傅良夜微微侧着头,有意地遮掩着左脸的伤口。他这般小孩儿一样的举动,其实是怕母妃看到他肿起来的左脸。   可总是掩饰不住的,母妃仍旧发现了。   在看到他肿胀起来的脸颊的那一刻,她的目光忽然就黯淡了下来,颤抖着指尖儿怯怯地抚上了傅良夜的左脸,心疼地轻轻摩挲着。   “这又是怎么弄的!可是又同人起了争执?是太子……”母妃急得有些哽咽,她的眸子里含了泪光,看得傅良夜心底五味杂陈。   可又能说什么呢?   傅良夜只好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挠挠头嗤嗤笑地出声,嘴上磕磕绊绊地撒着谎:   “儿臣跑得太着急,撞到了柱子上,关太子皇兄什么事儿呢,母妃总是多想。”   “又在胡说了,好好儿的人怎会往柱子上撞呢。”   傅良夜不想再说下去了,他慌乱地想岔开话题,只好捧着手里的食盒,掀开盖子捏了一块儿月饼递给母妃。   “席上的五仁月饼极好吃,父皇吩咐儿臣带回了一些。母妃,你快尝尝。” 第36章 长恨歌(二)   “我后来回忆过,那食盒是坤宁宫的宫女递来的。可那时我想也没想,只当是御膳房备下的寻常糕点,宴席散了后,也早晚总要送到各个宫里去,我也只是,只是想让母妃早些吃到而已。”   傅良夜垂着脑袋不安地搓着手,直将手腕揉弄得泛了薄薄的红,带着些自虐的意味,凌乱的发丝此刻也乖巧地贴在了额头上。   晏西楼沉默地听着傅良夜讲述那些古旧得泛黄的陈年往事,听及此处,目光关切地看着他。   傅良夜被人瞧得不自在,余光瞥到余下的一坛桃花酿,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瓣。   晏西楼垂眸弯唇,知晓傅良夜想喝,却又爱面子不愿意开口朝自己要,便主动揭开酒坛子给人递过去。   傅良夜心满意足地从晏西楼手里接过酒,反手猛灌了一口,呛得他捂住唇咳嗽了许久。晏西楼凑过身去,拿捏着力度用手掌轻轻地拍着人的后背,直到傅良夜渐渐平复下来,才伸手用帕子揩去人唇畔呛咳出的酒水。   傅良夜的睫毛上挂了泪珠,此刻湿漉漉地抬眼望着他。晏西楼有些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躲闪开,来不及收回的手却被傅良夜小心翼翼地扯住了。   傅良夜抓着晏西楼的手指,如同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他将这只温暖的手珍惜地抱进怀里,贴在他冰冰凉凉的脸上,低着头喃喃着,声音很小很小。晏西楼俯身贴近他,几乎要将人圈进了怀里,方才听清了傅良夜说的话。   他明显是很醉了,只委屈地喃喃:   “为什么呀,到底为什么呀?晏西楼,你说,你说如若我没有把那食盒里的糕点带给母妃吃,那该多好啊。那样我就不会……就不会害死她了。”   *   食盒里的五仁月饼和桂花糕零零散散地滚落在青砖上。透过窗子投射进来的月光是惨白惨白的,远处望月楼的笙歌随着夜风隐隐约约地飘进殿里,明明是靡靡的欢快舞曲,此刻却如同丧歌,让人听了只觉肝肠寸断。   太医来得极为缓慢,那骨瘦嶙峋的老头儿乍一看不像医者,倒像是来索命的骷髅恶鬼。他捋着那把干巴巴的胡子,隔着帷幔蹙着眉头捏着母妃的腕子为她把脉,最终装出一副颤颤巍巍的模样跪在地上请罪,哭着说贵妃突发恶疾,拖到此时已无力回天。   傅良夜木然地跪在榻侧,那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   是在做梦吧,他今夜准是太累了,还偷偷地喝了几杯酒,母妃早就叮嘱过自己不要贪杯,可他还是不听话多饮了几杯甜酒,那西域来的酒甜腻腻的,喝完叫人迷迷糊糊得找不着北。对了,今儿个是八月十五,圆月之夜总是会让人精神恍惚的,他一定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正在做一个非常可怖的噩梦。   是梦吧,眼前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真切了。是的,只是在做梦而已,明日就醒过来了。   傅良夜一遍遍自我麻痹着,全身却哆嗦得不成样子。他惊恐地咬住自己的手臂,直咬得渗出鲜血,嘴里蔓延开血的锈腥味儿,恨不得咬下一块儿肉去。可痛楚也没让他从这噩梦中逃离,反而提醒他,眼前的一切并非梦魇,而是血淋淋的真实。   不是梦魇,母妃……母妃咳了好多血,母妃要,要……   “胡说!怎么会治不了呢,你这个庸医!滚开,不要碰她,不要碰我的母妃!”傅良夜抬脚将那太医踹开,发狂一般掀开榻前的帷幔,失魂落魄地“噗通”一声跪在榻边,仰着头望着榻上奄奄一息的母妃。他浑身抖得像筛糠,探身去握母妃渐渐冰凉僵硬的手,把那只手贴在面上、又捂在怀里,拼命地想让她的手捂得再度温热起来,可是捂不暖了,怎么捂也不暖了。   太监拉长了嗓子不知道在喊着什么,他的耳朵里阵阵嗡鸣,什么也听不真切。是父皇来了嘛?哦,还有那头戴凤冠的女人,他们都来了。   “父皇,父皇你救救母妃,她只是得了风寒而已……”傅良夜的头脑里一片混乱,他已经顾不得母妃为何会突然咳血晕厥,只将一双充血的眸子望向他的父皇。他匍匐着身子,无助地抱住父皇的腿哀哀地恳求,把额头在青砖墙磕出了血,从小到大,他从未向他的父皇求过什么。   “你是朕的儿子,这般跪着哆哆嗦嗦的像什么样子,还不滚起来!”父皇的瞳孔中汹涌着让他读不懂的情绪,可傅良夜却能明显地感受到父皇对自己的厌恶。果然,像是怕自己脏兮兮的、染了鲜血的额头弄脏了他黄袍上的五爪金龙,父皇毫不留情地将他踢开。   “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不像话,求求父皇开恩,救救母妃,她只是得了风寒,那庸医是误诊,她不会死的!”傅良夜卑微地,放下了所有尊严去求他的父亲,面对绝对的强权,何来尊严可言?   “陛下,该让人给淑妃妹妹净身了,小殿下还年幼不懂事儿……你们几个,还不扶小殿下回去歇息!”   “儿臣不要,求求你父皇!母妃方才还好好的,仅仅吃了块儿我从宴席上带回来的月饼而已。对了,对了,那方食盒是坤宁宫的翠碧递给我的,说是父皇您留母妃吃的……父皇,母妃是被人害死的!”   傅良夜疯了般挣扎着嘶吼着,像一只满身伤痕的小兽一般,将前来欲架着自己的宫人死命地推开。   “你们这些奴才都算什么,别动我!”   他猛地扑上前去,伸手去扼住皇后那细长丑陋的脖子,单薄的背脊却猛地接了重重一脚,狼狈地趴伏在青砖上,颤抖着咳出一口血来:   “父皇……”傅良夜从未如此绝望过,他惊恐地望着那身着龙袍的帝王散发出的冷漠与疏离的气息,瞳孔中最后一丝光彩也黯淡了下来。他勉强抬手擦去唇角的血,从胸腔里发出声冷笑,“你们,原来是一伙儿的。”   “那方食盒的确是妾身托人送予妹妹的。妾知晓陛下您惦念着妹妹的病体,便吩咐翠碧给了小殿下。”皇后惊魂方定,靠在门边儿上舒了口气,厉声道:“来人呐,把翠碧那贱蹄子带上来,竟敢谋害嫔妃,乱杖打死!”   父皇沉沉地瞥了王皇后一眼,那女人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掩饰似的踮着脚挪到母妃榻前,闭着眼睛捻着帷幔掀开,演戏似的假惺惺地掉了几滴眼泪,哭喊了几声“好妹妹”,竟然伤怀到晕厥过去,被身侧的宫人七手八脚抬回了坤宁宫。   而他的好父皇,只是叹了口气,还夸赞了一句“皇后贤德”,从迈入绯烟宫那一刻起,连看都没有看过母妃一眼。而此刻,许是觉得中秋佳节遇到这等事儿甚是晦气,连一刻钟都呆不住了,毫不犹豫地离开了绯烟宫。   父皇什么都清楚,只是他不想那样做罢了。   王皇后是当今丞相长女,一个无权无势的妃子与大泱权势滔天的王相相比,算什么呢?而如今,为了一个不识好歹的女人去同王丞相掰腕子,皇帝懒得去,觉得不值得。   他厌弃了母妃,因为母妃不是一个顺从听话的女人。碎掉一个心爱的花瓶,也许会心疼一阵儿,可也只会是一阵儿。   傅良夜震惊地发现,原来深情这种东西,竟也是能装出来的。帝王的喜爱算不得什么,他们随时可以收回。   说什么帝妃传奇,提什么绝世爱情,不过是粉饰过的虚情假意罢了。   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   傅良夜盯着皇帝的背影,收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刻进手掌里。   他第一次这么恨自己的父皇,因为他的父皇,是一个薄情寡义的懦夫;他更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无能,恨不得去死。   可是他不能死,他要为母妃报仇。   母妃从小告诉他,让他学会忍耐。可忍耐是没有尽头的,忍耐只会让人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   为母妃守灵之时,傅良夜跪在母妃灵前,问傅良轩,你当不当皇帝?   这话问得当真是大逆不道。   傅良轩沉默着,摇了摇头,复又点了点头。   傅良夜笑着说了声“好”,那从此之后,他便再无顾忌了。   傅良夜越来越明白,忍耐就能活下去这句话就是句千古流传的狗屁废话!越规矩的人便越要受这世道蹂躏,傅良夜要反抗,要学会愤怒,要学会张扬。母妃已经死了,他要杀掉太子傅良辰,杀掉那恶心的头戴凤冠的女人,要替皇兄清除一切阻碍他前行的障碍。   傅良夜开始没日没夜的习武,以前从晏老头那儿学来的招数他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练,可如今他不敢再偷懒,手上日日摸刀摸枪,磨出了粗粝的茧子。   那一次,他只差了一点点,就能杀了傅良辰了。   他把太子傅良辰骗出宫去,将人打晕绑在树上,抽得傅良辰皮开肉绽,疼得直叫娘。   傅良辰的双眼被黑色的布带紧紧蒙着,吱哇乱叫着,惹得他烦躁极了,索性把那张嘴也堵了上。   傅良夜将锋利的刀刃贴在傅良辰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他要一寸一寸割开人的皮肤,将肉一片一片割下来,以这种最痛苦的死法死去,然后再把尸体送给那杀害她母妃的女人,让她尝受这失去亲人的痛苦,然后再找机会把那女人也杀掉。   可很遗憾,坤宁宫的人还是发现了他,纵使他将身份隐藏的很好,也侥幸逃脱了,可那女人还是灵敏地发觉了,回宫后被人狠狠地摆了一道儿。   王皇后甚至不顾及自己大泱皇子的身份,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明目张胆地绑了他。   那女人早就想杀自己了,从中秋那夜起,或许更早。   那一次,他险些被宫人用乱棍打死。   真是窝囊啊,他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死掉也好,他知道自己没甚能耐,其实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他甚至还设想了好几种死法,被王皇后打死是最好的死法了,总比被亲生父亲赐死要好受得多。   只是他死了也要化成厉鬼,去索那害死母妃的人的命。   死了也不错,还能见到母妃,他还没有跟母妃道歉呢。   “小月牙儿!”   是谁在唤他?   哦,是皇兄啊!   皇兄怒闯坤宁宫,握着刀别着太子傅良辰的脖子,带着盛怀瑜直接踢飞了守卫,将只剩一口气的自己抱进了怀里。   “哥……你来啦……”   傅良轩瞳眸中猩红一片,抱着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自己。他呆呆地注视着皇兄的眸子,落下了母妃死后第一滴泪水。   好没用啊,他不知怎么的就哭了,哭得好厉害,他把头埋进皇兄的怀里,哭出了声音,真的好没用啊。   皇兄背着遍体鳞伤的他回殿,他在皇兄的背上哭,泪水湿透了人背后的衣衫,晕出个深色湿乎乎的大水圈儿。   皇兄边走边笑他,说自己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总是哭鼻子,渐渐地他的声音也开始颤抖。   皇兄的眼睛红透了,咬着牙忍着哽咽,托着自己的屁股,向上颠了颠,颤声道:   “小月牙儿,哥的笨蛋心肝小宝贝,别哭了,哥带你回家。”   是皇兄在父皇面前替自己领了罚,不知道因为什么,或许是他那父皇良心发现,突生怜悯之心,纵然是如此大的罪过,哥哥也只挨了五十多个板子。   皇兄在榻上躺了一个月有余,他便守了皇兄一个多月。   *   傅良夜想着傅良轩挨打的那段儿日子,有笑意攀上了唇角。他一笑起来眉毛弯弯的,嘴唇也轻轻撅起来,看得晏西楼微微愣了愣,也跟着回忆起许多年前的经历来。   印象里确实有一次,傅良轩被打得很惨,撅着屁股趴在榻上,他那时进宫来送些伤药,顺便还被傅良轩使唤着照顾弟弟。   傅良夜眉眼中浮上一层温柔,乖乖地陷在晏西楼怀里,把玩儿着晏西楼的手指头,嗤嗤笑出了声:   “五十板子,皇兄屁股都被打肿了,被握瑾背回来的。他挨完打就晕过去了,醒来后第一句话我现在还记得呢,他说‘小月牙儿不怕,早晚有一天,哥哥杀了她。我会做到父皇的位置上,哥一定会成为皇帝。’”傅良夜眸子里滚动着泪水,模仿傅良轩的语气念叨着。   “的确,陛下没有食言。”晏西楼也跟着人弯弯唇角,“他把你保护得很好。”   “是啊,皇兄是个好皇帝,也是我的好兄长。他仰不愧于天,府不怍于人,唯独愧对的,就是他自己了罢!而那个人……”傅良夜啜饮了一口桃花酿,摇摇头笑着叹道,“而我的父皇,他上不配做一国之君,下不配做我的父亲。他对不起母妃,更对不起同他出生入死的大泱将士,更对不住大泱百姓。”   “我恨他,我也恨自己。可是我同样对不起很多人,我更憎恶我自己。” 第37章 长恨歌(三)   “父皇晚年重文抑武,以致文臣于朝中势力渐重,从王丞相权势滔天便可见一斑,可武将却是人人自危。”傅良夜晃了晃坛子里的酒,目光望向远处的阑珊灯火,蹙着眉回忆着。   “可奈何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父皇那种人,薄情寡义,可与共患难,却不可与其共乐。”傅良夜敛目叹息,“将军贺镇,忠肝义胆,却被父皇以莫须有的谋逆罪论处。贺家……被满门抄斩……若不是你爹当时镇守北境,怕也逃不过那一劫。”   “皇兄从那时暗中凝聚武将余部,笼络人心,渐渐显露锋芒,后来…父皇想是也有所察觉,对皇兄竟是生出几分忌惮之心。那时凤阕初立,四处搜罗江湖异士,招揽门客,人才济济。自然,论军中威望,还有你们晏家……”   傅良夜靠在晏西楼肩膀上,握着人的手絮絮叨叨地念叨,时不时喝上一口桃花酿。   晏西楼默默地听着,望着人抬起又落下的手抿了抿唇,拆开用油纸紧紧包着的点心,挑出人平日里爱吃的桂花糕,细心地掰成几半儿,将一小块儿糕点抵到人唇边儿:   “少吃些垫垫,省着肚腹中空落落的,待会儿该被酒辣得难受了。”   傅良夜眯了眯眼睛,汗湿的指尖捏住了晏西楼的手腕儿,乖巧地将桂花糕叼进嘴里,随即又从纸包里捡出一块儿,盯着它看了许久许久:   “喔,我想起来了。杜衡,王皇后在那盒糕点中多加了杜衡。呵,母妃风寒所用之药她可真是熟记于心,杜衡入药不可食入太多的,她竟想出这般阴险的毒计。”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将那脆弱的糕点在手心里碾成齑粉,“不过那女人最后死得很惨,和她那条狗一起——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庸医……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她临死前匍匐着身子求我饶了她,你说,她怎么敢求饶呢?”   傅良夜一双眼睛看向晏西楼,指尖深深陷进手心的皮肉里,颤抖着唇勾起了一抹戚然的笑:   “害死母妃的罪人都该死,也包括我。”   傅良夜漆黑澄澈的眸子里烧起了小小一束仇恨的火焰,他或许真的恨透了自己。   晏西楼被那目光狠狠烫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紧紧拥住眼前支离破碎的人,又或者,轻轻地揉揉傅良夜因悲伤而弯曲的背脊,让人忘记这些痛苦绝望的过往,重新露出往日那般无所顾忌的笑。   他的眼睛那么漂亮,看起来又那么悲伤。   “出血了,乖,松一松。”晏西楼扯住傅良夜的手腕儿,看着人掌心缓缓渗出的血珠,一颗心紧紧地揪紧成一团。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他犹豫着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别这样。”   “你这是在做什么?是在…可怜我吗?”傅良夜呆呆地看着晏西楼,“晏清鹤,你竟然还觉得我清白无辜?真是…真是笑话啊!”   傅良夜扯唇笑了笑,甩开了晏西楼的手,捧着酒坛子摇摇晃晃地起身走了几步,垂头愣愣地盯着黑黢黢的地面,“你还不走么?”   “又要撵我了,臣能走哪儿去?”   温热的掌心搭上了他的发顶,那是傅良夜贪恋的温暖。   “世间遗憾甚多,万事少有圆满,不要总是纠结于过往无法挽回的种种,这世间没有‘如若’,你不要总是乱想,好么?”晏西楼眸中温柔,指腹贴上傅良夜的面颊,将泪痕抹去,“逝者已逝,他们怎么会怨你?如若她们在天有灵,也只会希望你能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傅良夜听着,倏忽间,有滚烫的泪从眼角悄然滑落:   “我怎么知道她们怎么想呢?我只知道我好想她们,真的,好想啊,晏西楼。”   他仰头饮尽坛子里剩下的桃花酿,将泪水和烈酒通通吞进口中,辛辣混着苦涩入喉,心口灼烧得疼。   他死死地抱着酒坛子,突然狂笑出声,笑得撕心裂肺,笑得状若癫狂。   他扬手将空坛子朝着天边那明晃晃的月亮丢了过去。许是手上用力过猛,本就迷迷糊糊的人早就稳不住身形,忽地一个趔趄,只见他膝盖一软,身子便向前倾倒。   晏西楼眼疾手快,只长臂一揽,便将人拦腰抱进怀里。   睡着了么?   晏西楼揽着傅良夜的膝弯,小心翼翼地抱起来,顺手捞起旁边的兔儿灯,跳下了殿顶。   他凝眸望着怀中人安静的睡颜,心底早已经柔软成了一团棉花。   小猫儿的眉头蹙成了一个小疙瘩,准是又梦见难过的事儿了;小猫儿的唇瓣翕动,在醉梦中喃喃个不停。   于是,晏西楼把脸贴过去,细细地听着小猫儿的呓语:   对—不—起   他哽咽地说着这三个字,反反又复复。 第38章 意乱情迷   晏西楼用肩膀轻轻地撞开了门扇,将怀中软踏踏的小醉鬼放上床榻,又耐心地替人解了外袍、脱下靴子,用锦被将傅良夜裹成一只圆滚滚的蚕蛹,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只露出个脑袋瓜。   他顺手把拎着的兔儿灯放在旁侧的案几上,斜斜靠坐在榻边儿。   兔子灯肚子里的烛火明明灭灭,透过淡黄的灯笼纸,发出暖暖的光,于是墙上出现了一只摇摇晃晃的小兔子的影子。   傅良夜的眼睫轻轻抖动着,看来是睡得很浅。   借着那昏黄的暖光,晏西楼目不转睛地盯着傅良夜哭得红红肿肿的眼睛,探出指尖心疼地摸了又摸。   “嗯哼,好痒~”   傅良夜拧眉咬唇地哼唧了一声,“小蚕蛹”在榻上蠕动了几下,发现根本动弹不得,不一会儿又乖乖地躺平,没了动静。   晏西楼被人哼得一怔,心窝儿某处被这软糯糯的声音戳得酸酸软软,忍不住故意伸手拍了拍“小蚕蛹”的肚肚。   果不其然,小蚕蛹又哼唧了几下,随即烦躁地翻了个个儿,脸朝下趴在了榻上,连脑袋也缩进了锦被里。   晏西楼眸子里盛满了笑意,尽管他还没听够这动静,但为了让小猫儿睡个安稳觉,也只好克制着自己脑子里的怪念头。   他弯腰把傅良夜的脑袋从被子里扒拉出来,免得人时间久了憋闷,又给人摆了个舒服的睡觉姿势。而后,捞起墙角架子上放着的鱼洗银盆,转身到外头打了盆井水,将帕子浸湿,细细地叠成长条形的方块儿,欲给人敷到眼睛上消消肿。   他怕井水太凉把人冰着,把冷帕子在手心捂了好一会儿,这才端着盆重新踱回殿内。却未料刚刚绕过屏风,便被眼前的情形骇了一跳——   仅这一会儿功夫,只见榻上那小蚕蛹竟坐直了身子,将那案几上放着的小兔儿灯不管不顾地抱进了怀里,伸手揪着灯上的兔耳朵,鼓捣得正欢。   晏西楼眉尾一阵抽搐……   那兔儿灯里的蜡烛歪歪斜斜,估摸着马上就要倾倒,滚烫的蜡油摇摇欲坠,怕是再过一会儿便要滴到人手背上,准会烫出个水灵灵的大泡。   晏西楼放下鱼洗盆,托着手上的湿帕子,额头上登时冒了汗。他几步走到床榻旁边,伸手就去夺傅良夜手上的灯:   “把灯给我,乖乖地躺着。臣帮你把眼睛敷上,不然明日怕是要肿成小馒头。”   傅良夜脸蛋儿红扑扑的,闻言眨了眨眼睛,烦躁地将晏西楼伸过来的手推开:   “想抢我的兔子啊?没门儿!别以为本王会上你的当!卑鄙!小人……”   平日小猫儿就刁蛮成性,如今跟这小醉猫儿更是讲不了道理!   “是是是,我卑鄙,可小兔子的耳朵都要被你捏扁了……臣不抢兔子,你放下就成!”   晏西楼紧张地盯着灯肚子里的蜡烛,柔声哄道。   “不放,你休想碰它一下!”   傅良夜迷迷瞪瞪地在榻上摆出一副防御姿势,怕人抢自己的兔子,忙着褪了身上的锦被,转手就把兔儿灯塞进了被窝里……   晏西楼眼瞧着傅良夜把燃着蜡烛的灯塞进了被子,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嗅到了一股子锦缎被烧着的糊巴味儿,而后,从傅良夜背后忽地窜起一股白烟儿来!   “咦,怎么一股烤肉的味儿?”   傅良夜耸着鼻头在榻上转着圈儿嗅着味道的来源,纳闷儿地伸手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边跪在榻上在锦被里翻来翻去,一边鼓着腮帮子冲着晏西楼怒吼道:   “他娘的,我兔子呐?是不是你把我兔子烤熟啦!”   刚吼完,他自己的屁股上就冒了烟……   屁股着火了?!   晏西楼瞳孔紧缩,惊得他连忙将榻上懵懵的傅良夜拽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桌案上一壶茶水泼到人着火的屁股上。   所幸火苗烧得不大,一浇便浇灭,只是从人的屁股后面隐隐约约飘出了一股龙井茶的香味儿……   傅良夜被人浇愣了,呆呆地站在原地。好不容易缓过神儿来,委委屈屈地伸手摸着湿哒哒的屁股,摸到了一个被火烧出来的窟窿……   “这怎回事儿?”傅良夜气得唇瓣都颤抖起来。   晏西楼端着鱼洗奔过来,一把将站在中间儿碍事儿的小醉鬼扛上了肩,将盆里的水尽数泼上了床榻,这才总算是有惊无险,把火彻底给灭了。   傅良夜猛然间乾坤倒置,天旋地转,脑袋沉沉的,他恍恍惚惚的盯着被火烧得一片狼藉的床榻,惊讶地拍手喜道:   “哎呦!哈哈哈?这兔子竟然会喷火!把床都烧了?不愧是从月亮上跑下来的玉兔儿!”   晏西楼:这猫儿怎么想一茬是一茬呢……   晏西楼把肩上扛着的人按在靠椅里,给人披上外袍。   而后,他耐着性子将湿了的锦被撤下榻,又到外间儿取了套干净的被褥铺好,等他折腾完再想起傅良夜,往靠椅那儿一瞟,不出所料,这人又没了影儿……   殿门被风吹得吱呀乱响,晏西楼推门探头一瞧,只见傅良夜光着脚蹲在井边,正扒着井口把脑袋伸进去,只露出一个小屁股。   傅良夜的亵裤被烧出个窟窿,秋风从窟窿灌进去,把那薄薄的布料撑得鼓鼓的,隐隐约约能瞧见人被烫得白里透红的肌肤。   晏西楼盯着那片皮肉,眸色深了深。他放轻脚步走到傅良夜身后,抓住人细细的足腕儿,将撅着屁股蹲着的小醉猫像端盆栽一样端了起来。   “欧呦呦~我飞起来了?”傅良夜只觉得自己忽然腾空,惊讶道。   “嗯,飞起来了,有趣儿么?”晏西楼从鼻子里哼出个笑来,顺着人的思路问下去。   “还成,就是飞得低了点儿,要是再高些,那便更有趣儿了。”   傅良夜乱蓬蓬的脑袋欣喜地乱晃着,蹭得晏西楼脖子上痒得受不了,他只好捞了人膝弯,换了个姿势抱着。   傅良夜顺势揽住晏西楼的脖颈,用一双泛着水泽的丹凤眼瞧着人,呲着一口小白牙傻乐。   屁股都烫红了,还傻乎乎地乐呢?晏西楼暗笑着,凑到人耳侧柔声问询:   “方才,你在看什么?”   “看月亮呗,月亮掉进井里了,我想把它捞上来。母妃最喜欢看月亮了,捞上来正巧儿做一面儿镜子,给母妃。”傅良夜醉得糊里糊涂,想到母妃,他捂着嘴嗤嗤地笑了起来。   “母妃生我的气了,我都好久没见到她了。把月亮送给她,她准就不气了!”傅良夜失落地垂着眸子,瞧着可怜兮兮的,挣扎着要从人身上下来,“别弄我,我要去找母妃。”   晏西楼心底五味杂陈,他盯着傅良夜的后脑勺儿,不忍戳破人醉后给自己臆想的梦境,只顺着人编织的故事,温声哄道:   “母妃已经休息了,她同我说,她早就不生你的气了。叫你早些休息,明日一睁眼睛,你再去寻她。”   “也成。”傅良夜琢磨了一会儿,笑道。   明日一睁开眼睛,你就真的醒了。望着傅良夜弯起的唇,晏西楼悲伤地想着。   他跨过门槛,将人重新抱到榻上,点燃了案上的灯盏,把外袍轻轻搭在人的肩膀上,拍了拍傅良夜的头:   “老老实实地呆着,要听话。”   傅良夜歪着头瞧着自己,片刻后点了点头。   傅良夜不喜身侧有人绕着,偌大一个王府,服侍的婢女、小厮却只有零星几个。今儿个他一个人喝闷酒,又把仆从都遣下了去,一时间晏西楼竟是寻不到人。   他逛了半天才寻到厨房,打了一盆温水,端着回了人卧房。   傅良夜在榻上规规矩矩地坐着,瞧见他回来,扯着嘴角露出个孩童般的笑来。   晏西楼也微微勾了唇角,屈膝将装着热水的盆子撂在地上,伸手挽起傅良夜的裤脚,才发现人足下被小石子硌出来的伤口。   他捧着人受伤流血的脚,轻轻地放进温水里,小心翼翼地洗去伤口上的泥土。   傅良夜微微挣动了一下,像是有些不习惯,轻轻推了推晏西楼的肩膀:   “别……”   “别动,乖乖地坐着。”   晏西楼看着伤口上渗出的血,低低地命令道。   温水冲开血迹,晏西楼盯着水面飘起来的血色,目光飘到人那截玉白的脚踝上。那截细细的脚踝,像是从水里长出的一截藕,被温水腾得泛着微微的粉。   晏西楼握着人脚腕的手僵了一僵,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顺着那截脚踝向上攀去,只隐隐约约瞧见了白皙的皮肤,便呼吸一滞,腹下腾起一股燥热,连忙别开目光。   “你耳朵尖尖儿怎么红了?”傅良夜拄着下巴,伸手碰了碰晏西楼的耳朵,蹙着眉头疑惑地问。   “许是……热的,水太热。”   晏西楼故作镇静,侧了头淡淡道。   他细细地将人双足用脚巾擦干,又为人足底的伤口上好了药,才出去泼了水,打水净了手。   触碰到冰凉的井水的那一刹那,晏西楼那股子莫名的燥热才渐渐地平复下来。   方才……方才,他竟是动了那种出格的念头!他何曾这般荒唐过!   作者有话说:   晏西楼心中的小恶魔:小猫儿哼唧得真带劲儿~想让他再哼唧一会儿(流口水.jpg)   晏西楼心中的小天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阿弥陀佛。   PS:先来几章糖糖缓缓,再过渡到剧情~   考验晏西楼定力的时候要到了(叉腰.jpg) 第39章 被翻红浪   晏西楼独自站在风里踌躇了许久,强迫着自己盯着林梢上的一轮明月,开始放空思绪。   望着望着,渐感风生袖底,脑海中飘来飘去的那截粉嫩玉白的足腕终于被夜起的寒风吹走,他忽觉爽然顿释,这才慢悠悠地踱回了内殿。   傅良夜此刻正乖巧地靠在墙上,肩膀上披着锦被,两只手紧紧攥着被角,坐着睡了过去,乍一看仿佛一扇上了岸的河蚌。   想都不用想,以这样的姿势睡到明日必会落枕,脖子会僵硬得动弹不得,说不准连吃饭都得人喂。按傅良夜的暴脾气,准会急得上蹿下跳的,到那时候,旁边伺候的人可就有罪受了。   晏西楼摇头笑着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揽过傅良夜的肩膀,正欲把他身子放平,好让人能睡得舒坦。   可谁料这一碰可不得了,榻上的装睡的河蚌忽然就张开了壳。只见傅良夜双臂一展、再一揽,那么大一个晏西楼便被活生生地吞进了“蚌壳”里。   “把你吃掉,吃掉!一整个吃掉,连渣儿都不剩!”   傅良夜在被子底下笑得幸灾乐祸,撒欢儿似的扑上前来!   被子里一团黑暗,晏西楼勉强将扑过来的醉猫儿稳稳当当地接进怀里,傅良夜的下巴懒洋洋地搭在晏西楼的肩膀上,转着脑袋朝人耳朵里吹气儿。   灼热滚烫的呼吸细细密密地喷染到晏西楼的耳后,晏西楼盯着主动攀上来的人的后颈,眸色愈发深沉:   “别闹……”带着些不容抗拒的命令语气,晏西楼双眸微阖,话儿在嘴中不知撺掇了多少遍,辗转着吐出了两个字。   “没闹!”傅良夜不为所动,理不直气也壮。   感受到身下好不容易平息的燥热又有重燃的趋势,晏西楼难耐地磨着后槽牙,将在自己腰腹上坐着的小醉猫儿推开。可傅良夜才不会善罢甘休,他不满地哼唧了一声,随即又堪堪压了回来,纠缠着就是不下去。   “小月牙儿,乖,下去!”晏西楼伸手轻轻拍了拍傅良夜的背,放软了声线轻轻哄道。   “谁给你的胆量命令本王?你才不要动!嘘~乖乖的,别动!”   傅良夜脸上笑嘻嘻,一双漆黑的眸子闪亮亮的、还瞪得极大,许是情绪有些激动,他连呼吸都变得略微急促,配上那句“嘘~乖乖的,别动”,活像那强抢|民女的好色登徒子。   这还不够,这厢他眼珠子转了转,借着醉意在晏西楼的额头上便“吧唧”一声亲了一口,也借此坐实了“登徒子”的名号。   晏西楼的额头上忽地触到一片湿润,惊得他霎时目眦欲裂,心更如同被锤子凿了一下,“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可身子却僵硬成了一块儿予取予求的呆木头,憋了半天才红着脸从嘴里蹦出了三个字儿:   “你…你…你…”   “你什么你?哼哼哼~乖了叭。”   傅良夜得意洋洋地拍拍晏西楼的脸,色眯眯的模样与那喝醉了的好色之徒如出一辙。他眯缝着一双丹凤眼,捏着晏西楼的下颚一点一点地逼近:   “喂~晏冰山,晏小美人儿~又梦见你了。你怎么总来我梦里呀?嗯?”   傅良夜揪着晏西楼脸上的肉扯来扯去,恶趣味地给人摆出各式各样的古怪表情和鬼脸。一会儿把人捏成鸭子嘴,一会儿把人变成猪鼻子,直揉得晏西楼脸上隐隐透了红,才盯着晏西楼那一脸憋屈模样,摆着腰笑得前仰后合,还拿人肚皮当鼓,一个劲儿地敲来敲去。   “哎呦哎呦~笑死我了。”   晏将军被人蹂躏得红成了一只熟透的虾,此刻气息紊乱,被人小腰一晃,晃得醉生梦死,对此刻在自己腰上坐着自娱自乐的小酒鬼无可奈何。   微弱的光顺着蚌壳的缝隙透进来,晏西楼瞧着傅良夜那双漆黑清澈的眸子——虽然红红的还未消肿,却依旧漂亮得紧。那眸子里像是有一把火,只需盯上一眼,便能让他全身的火都燃烧起来。   还有……那两片薄薄的唇瓣,平日里损人厉害着呢,如今却带着点儿孱弱的苍白,若是再变得红一些,许是更加好看。   晏西楼正这般想着,傅良夜便轻轻地贴了过来,贴近自己的唇畔,只差着一点点距离便要紧紧缠绵在一处,那一双眼睛更是勾得人魂魄都要出窍。   被子里逼仄狭窄的空间,放大了人所有细微的感官,四周萦绕着让人面红心跳的桃花酿的甜甜酒香,齁得晏西楼虽未饮酒,却还是醉了三分。他身体里不知名的燥热开始沸腾叫嚣,寻找着薄弱之处四处碰撞着,马上便要冲破桎梏。   嗅着这般温热香甜的气息,晏西楼视线氤氲,已然微醺了。   “还当是做着梦呢?等王爷明日记起今夜之事,可有你后悔的。”   晏西楼哼笑一声,拧了拧人桃花般粉红的侧脸,眸底终是染上了红色,汹涌着、隐忍着。   他盯着人略显淡白的唇,用指腹一遍一遍、一寸一寸,由轻到重地摩挲、揉按,直到那唇瓣渐渐地攀上一抹惹人心悸的红。   好软,好想触碰,好想狠狠蹂躏,可是……   “晏西楼,你心脏跳得好快,耳尖儿要熟了。”   傅良夜饶有兴味地捏了捏晏西楼的耳朵,低低地嘟囔了一句。   晏西楼猛然惊醒,忙不迭地收回了手。   可傅良夜却像是一只柔软的小猫儿一样欺身压了上来,指尖玩弄着晏西楼不住滚动的喉结,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将那一小块儿突出按下去,又瞧着它从别处浮上来。   晏西楼将自己致命的咽喉交予人,温热的触感,让他忘记了呼吸。   “晏西楼,你耳朵尖尖真的好红?你怎么了?”傅良夜不甘心,又问了一遍。   黏黏糊糊的嗓音从小猫儿的喉咙中溢出,听得晏西楼心尖尖儿颤了几颤。   晏西楼抬眸,深深地望进傅良夜的眼底。   他的眸底涌动着某种不知名的情愫,此刻的晏西楼,如同一匹饥肠辘辘的独狼,它磨着尖利的牙齿,渴望地盯着自己眼前的猎物,只待伺机而动,叼住猎物的后颈。   可他手上的动作却几乎堪称温柔,他轻而易举地捏住傅良夜四处撩拨的手指,嗓音低沉沙哑:   “没什么缘故,只是太热了。”   傅良夜被晏西楼的目光看得气喘吁吁,他眯着眼睛,笑得一脸阴险:   “哎呦~晏将军哪儿热啊?”   他的另一只手灵活得像一条鱼,ai昧地游曳过晏西楼红透了的耳朵尖尖、又不满足地滑向了两片紧抿的薄唇、还有锁骨、胸膛……最后停在那儿,哼笑着,极尽缠绵地揉了一把。   “是这儿热,这儿…这儿…还是…这儿热啊?”   晏西楼:……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晏西楼内心小恶魔os:小猫儿真是成精了叭,真是要了我的老命了…… 第40章 一晌贪欢   晏西楼被人的动作刺激得瞳孔瞬间放大,四肢百骸无不泛起一阵酥麻之意。他勉强咬着下唇克制着将猎物按在身下、狠狠咬住脖颈的冲动,只是蹙着眉微微抬起上身,无可奈何地将身上黏着的小醉鬼给推了下去。   “成何体统!你真是…真是醉糊涂了!”   傅良夜被晏西楼推了个四脚朝天,气得直接在榻上翻了个跟头,两只手捏着被角,猛地一个饿虎扑食压上去,把两人一起罩在了锦被底下。   他忿忿不平地qi|上了晏西楼的腰,不服气地瞪了人一眼:   “醉了又如何?在本王的梦里,我为刀俎,尔为鱼肉,我想怎样就怎样。晏清鹤,你怎么还不乖乖地听话呀!还…还要凶我!”   傅良夜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缓慢地眨了眨,从眸子里流露出几分失落之意。似乎为了进一步表达自己的委屈,他索性把头埋进了晏西楼的怀里,晃着脑袋在心口处乱蹭一气。   那蔫头耷脑的模样,与受了欺负到主人怀里寻求安慰的小猫儿如出一辙。   晏西楼盯着人微微向上嘟起的唇,又瞥了一眼不知何时攀上自己肩头的、泛着粉色的爪子,chuan息着徐徐放平了身子,放弃了跟醉猫斗法。   小傻瓜,还当是做梦呐?自己再多躺一会儿,怕不是要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晏西楼这般琢磨着。   不过,若是等人第二日清醒后想起今夜自己到处撒娇的孟浪行径,又会做何表现?   以傅良夜动不动就“大闹天宫”的能耐,等他想起来自己喝醉了后那副窝囊样,必定会怒发冲冠,恼羞成怒。   看来,将军府是保不住了,不被人一把火烧了就算好的了……   下一步就是毁尸灭迹,好叫这天下无人知晓他酒后出糗的模样了,这样想着,小命也堪忧。   尽管这些后果想想就令人毛骨悚然,可晏西楼的唇角还是在不经意间弯了起来,露出一个异常好看的弧度。   晏西楼很少笑,为数不多的几次都破例给了眼前人。   傅良夜趴在人胸口偷偷地看晏西楼,眼睛忽然亮了亮,像是看到了什么好东西似的,欣喜非常地抬起了上半身。   他很少看见晏西楼露出这样的神色,那唇畔漾出的笑意撩拨得他骨头里都在冒泡泡了。美色当前,傅良夜紧着咽了咽唾沫,像一只贪吃的小馋猫儿一样吸溜着口水凑近“美食”: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我老早儿就想跟你说了……小清鹤,你笑起来可真好看,笑得我心都乱啦~”   又说这些荤话,晏西楼从胸膛里闷闷地哼出一声笑,cheng罚性地伸手去拍人的屁股,未料指尖碰到了人亵裤窟窿里露出的一点软糯,羞得他错过头,敛目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知道闭眼的动作被傅良夜理解成了怎样的暗示,他忽然像藤蔓一样缠了上去,轻轻按着晏西楼鼓噪的心口,伏在人身上殷殷切切道:   “清鹤,我……我觉得有点儿冷。你说你热,你捂捂我,捂捂~”说着,他便把指尖探|进了晏西楼的衣襟,蛇一样蜿蜒着试图钻进去。   晏西楼红着眼睛将衣襟里做乱的手按住,磕磕绊绊道:   “那…那就别折腾了。睡罢,臣抱着你,睡…睡着了就不冷了。”   傅良夜吃吃笑出声,像是嘲笑身下人不解风情。他伸手掰过人的下颚,炽热的目光直勾勾地流连在晏西楼的唇瓣上,危险地眯了眯眼睛:   “本王命令你给我捂着,你要违抗命令…以下犯上吗?”   傅良夜半垂眼睫,细细端详着晏西楼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还有因紧张而微微起伏的xiong膛,轻笑着附到人耳畔,没头没脑地问:   “清鹤,你也很想尝尝吧?”   “尝…什么?”晏西楼陷入了一瞬间的愣怔,目不转睛地描摹着傅良夜的轮廓,他快要按捺不住了。   “味—道—。”傅良夜沉吟着,笑着缓缓吐出这两个字。   “味道?”晏西楼沉静如深潭的眸子漾出了涟漪,重重闷|heng了一声,抓住了眼前人的劲瘦的腰肢。   “嗯,味道。我想尝尝你的。”傅良夜嗤嗤地笑着,“尝尝你究竟是不是苦苦的。”   “何意?”晏西楼望着傅良夜的眸子,瞳孔中攀上一丝红意。   “意思就是,本王想亲你。你别这样看我,这样看着,不用捂捂,就已经把我看|热了~”   傅良夜定定地盯着那两片薄薄的唇瓣——那平日里总是紧紧抿成一条线,此刻却因惊讶微微张开的唇。   吻上去会是什么感觉呢?他不由自主地去幻想那唇瓣的触感。   他这样想着,手上轻轻地捏过晏西楼的下颚,垂眸珍惜地吻上了晏西楼冰冷的唇,却不过只是蜻蜓点水般轻轻一贴:   “如今不冷了,我也好re啊……要热死了!”   晏西楼霎时心跳一滞,一时间愣在原处。   “我的清鹤啊,别摆着一副被轻薄了的苦瓜相呐~都是儿郎,谁占谁的便宜?放心,本王会对你负责的。”傅良夜深深地望着晏西楼,“怎样,做本王的王妃么?”   这算是坦白心意么?还是酒后胡言乱语?   无数乱七八糟的思绪在晏西楼脑海里滚了一遍,他气息紊乱,眸子里的红色愈来愈重,仅存的理智绷紧成一条即将断掉的线,恨不得在人身上盯出个洞。   傅良夜更是要火上浇油,他缓缓地凑近晏西楼的眼尾,轻吻那颗猩红小痣,眸光闪动:   “话本子里讲,红痣是上一世的心悦之人吻过之处,看来晏将军上辈子艳福不浅,真羡慕啊,能在清鹤身上留下痕迹。”   他指尖蹭上人的衣襟,ai昧地探进去,将掌心贴在人心口处:   “我这儿多亲上几次,下辈子就能凭着这标记去寻你。”   闻言,晏西楼心里绷紧的那根儿弦“啪”的一声彻底断了。   要疯了!他什么都顾不得了,还在踌躇什么呢?   方才浅尝辄止的一吻,还不足以消弭他心口的燥热,那哪儿能够呢?   “冤家……”   晏西楼阖眸颤抖着吐出一口灼气,终是再也克制不住。   他反手扣住傅良夜的手腕儿,揽过人的腰按下,循着那两片唇瓣,急切且热情地狠狠吻住。   傅良夜在天旋地转中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那是一个并不熟练的亲吻,牙齿和舌头撞在一起,混乱cu/重的chuan|息声混杂在一块儿。两个人不相上下,皆化作了一团火,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身体里,好让这火烧得更旺一些,他们变成了两只被yu望充斥了头脑的狼,拥抱着互相撕咬。   墙上的影子亲昵地交叠在一起,抵死缠mian。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傅良夜细白的指节松松地抓着晏西楼的,被吻得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哼声,他的眼波下是惯常的狡黠,媚得活像成了精的猫儿。   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可是晏西楼还在贴上来,撩拨得过了头,下次可不敢了。   傅良夜难耐地偏过头,错开晏西楼的唇,用指头将两人唇间的银丝切断,精疲力竭地躺倒,微微张着唇chuan着气。那般情态让晏西楼无端想起在河岸边搁浅,挣扎着翕|动鳃片和吻部的鱼。   “要憋死了……”傅良夜急促地呼吸了一口空气,声音因兴奋变得上扬。   他意犹未尽地抚摸着晏西楼坚韧的唇线,忽然抬起上身,朝着晏西楼的唇瓣狠狠地咬了一口。   “嘶—”   晏西楼吃痛地闷heng了一声,嘴里蔓延开淡淡的血腥味儿,他刚想伸手揉揉小醉猫儿软乎乎的后脑勺儿让人松开,却只见傅良夜迷蒙着雾气的眼睛眨了眨,而后忽然阖眸,身子也跟着软软坠落。   傅良夜嘴里还叼着自己的唇,晏西楼只好万般无奈地同人一起跌落在软绵绵的锦被里。   傅良夜双臂紧紧攀着晏西楼的背脊,用贝齿轻轻地咬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松了嘴,专心打起了小呼噜。   晏西楼:……   无论如何,晏西楼总算是从这吃人的蚌壳里逃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掀开锦被,望着身下亲着亲着忽然就昏睡过去的人,怔怔地坐了好一会儿。   橙黄色的烛火晃得晏西楼面上多了几分暖色,冰雪化了,便融成了春水,眸中是满溢的温柔。此刻若是叫随着他征战沙场的兄弟们瞧上一眼,怕都会认为眼前人被夺了舍。   他穿过烛火的暖光,探身细细抚摸着傅良夜泛红的侧脸。   眼前的一切朦朦胧胧,如同墙上摆动的烛影,恍恍惚惚地看不真切,自己仿佛深陷梦境——那是因痴心妄想太久,酝酿出的一场黄粱大梦。   不会有人知道的,他曾多少次幻想过像如今这样,将放在心尖儿上的人抱进怀里温存。   晏家人从不惜命,可在无数次刀光剑影中,他都想活着回到京城,只为了将心上人拥入怀中。   平安佩熨熨帖帖捂在心头,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从如血的朝阳里闯进他的心里,只是一眼,便再也舍不得、忘不掉、放不下。   此刻的晏西楼好像也醉了,他分不清此刻是梦是醒,是虚或实。   但这些好像都不太重要了。   唇上的疼痛是真实的,怀中的温暖是真实的,欢愉是真实的……确定这些就足够了。   晏西楼展开锦被,把傅良夜盖得严严实实,又绕过屏风,重新浸湿巾帕,敷在人的眼睛上。   他安静地负手站在窗前,给自己斟了杯冷掉的残茶,来来回回对月啜饮了五六盏,方才堪堪把那孽欲压下,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   “人生忽如寄,怜取眼前人。”   晏西楼盯着杯盏里倒映出的一轮月亮,忽地想起了沈卿题在桃花扇上的那句诗。那是沈卿临别之时,留给自己、也是傅良夜的话。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人生在世,不过贪欢一晌,一晌贪欢。所幸为时不晚,他还能将心上人拥入怀中。   那柄桃花扇今日忘了带,不过,他与他的小猫儿,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假如傅良轩和盛怀瑜(哥嫂)看到了两人的初吻(ps:是的没错,这章他们只是亲了一下,还没那个啥)   看到傅良夜把晏西楼压住——   傅良轩(满意点头):嗯,不愧是我弟弟,追人嘛就得主动,这是身为傅家小攻的自觉嘛。   盛怀瑜(……):陛下,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看到后面:   傅良轩(脸憋得紫红.jpg):握瑾,所以…傅良夜在下?他就不会……不会矜持一点儿吗?(心疼弟弟)   盛怀瑜(一脸平静.jpg):你觉得傅良夜像会矜持的人嘛?不把人吃了就不错了,京都小野猫……哼,跟你一个德行。 第41章 灯火阑珊   人流如织的街市上,一个短褂男子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东西,像是身后有甚么洪水猛兽般,连滚带爬地向前跑,惹得旁侧的人群七嘴八舌地议论开,纷纷闪避着让出了一条道儿。   “给姑奶奶我站住!”   一条软鞭忽地闪出,鞭身像银蛇一般勾缠住那短褂男子的脚腕,又是猛地一扯、一拽,只闻得惊天动地的“噗通”一声,那八尺有余的大汉身子一栽歪,脸朝地摔了个倒栽葱,从他的怀里骨碌碌滚出个绣着云纹的钱袋来。   人群聚成了一个圈儿,有人好奇地顺着那截软鞭朝短褂男子身后瞧去。只见不知是谁家的小女娘,握着手里的小软鞭,把鞭子把儿在手里轻轻颠着,朝着地上趴着的人走来。   那大汉正吐着嘴里啃进的土,见那小女娘走过来,吓得恨不得立刻钻进土里遁走,双手抱着头战战兢兢地像乌龟一样缩起来。   小女娘一袭青绿色的衣裙,足上银铃响叮当,毫不留情地用软鞭子将那哆哆嗦嗦地大汉用捆猪的方法捆了。她也不着急捡钱袋,反而伸手颇为潇洒地将身前的长发撩到后头,敛着裙摆屈膝蹲下,用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大汉,瞧着倒是一脸人畜无害。   “我说大哥,你长那么大个儿,又有胳膊有腿儿的,偷我的钱袋做什么?你羞不羞喔?”   大汉此刻被一个小女娘羞辱,顿觉面子上过不下去,涨红着脸瞪着眼睛徒劳地挣扎,活像一头待宰的猪。   “小丫头牙尖嘴利的,还不放开你爷爷!”那大汉龇牙咧嘴,啐了口唾沫,张嘴便开骂道。   “嘴巴这么不干净,真是讨打!”   小女娘气哼哼地起身,抱臂嫌恶地瞥了那大汉一眼,抬脚对着人的小腹狠狠碾了几脚,疼得那大汉哭爹喊娘,片刻后便敛了“雄风”,握着小女娘的脚腕儿磕磕巴巴地讨饶。   “姑奶奶诶,姑奶奶,您就放过我这次吧,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儿,我家里还有吃奶的娃娃要养,还有老母等着俺去照顾,我一时走了歧路,放过我这次!”   小女娘闻言,眼瞳里的怒意消了大半儿,看着人可怜兮兮讨饶的模样,终归是心肠软了不忍心,只好嫌恶地把脚腕从人手中抽出来,蹲下身子帮人解开,抽出了软鞭抖了抖,重新缠回了腰上。   她撅着嘴摆了摆手道:“既然大哥您有心改过,本姑娘就给你一次机会,看热闹的也别看了,都散了,散了吧。”   小女娘转身瞧见了卖兔儿灯的小摊子,心里甚是欢喜,也没心思再同人计较,只弯下腰去捡了钱袋,掏出几两银子递给大汉。   “这些银子你先收着,若是再胆敢偷鸡摸狗,本姑娘可不会放过你,立即揪送官府,让你尝尝板子的滋味儿。”   “谢,谢姑奶奶赏钱。”大汉跪着伸手接过银子,顺势便揣进怀里,低垂的眸子中却闪出狠厉的光。   围聚起来的人群渐渐散开,小女娘拍拍手上的灰尘,颠着手中的钱袋朝着花灯铺子走去,可还未等她走出几步,忽然足尖儿微顿——   那大汉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把刀,竟气急败坏地朝那姑娘不设防的后背刺过去!   晏甄只觉背后一阵儿阴森森的冷风,回头瞧见一柄泛着银光的刀朝自己刺来,瞳孔惊恐地睁大,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那刀尖儿眼瞧着便要刺过来,想躲开早已来不及,在这险要关头,忽地从旁侧闪出一袭水蓝色衣袍的郎君,身手将呆愣愣的傻姑娘腾空抱起,抬腿便将那大汉手上的刀刃踹飞,又一脚将那忘恩负义之辈踹翻。   眼瞧着那大汉飞出去,马上便要撞翻身后的灯笼架子。那路见不平的英雄许是怕伤及无辜做生意的小贩,又抬腿一脚踹上了大汉的后背,带出一阵儿风声,借力拦了一拦。只见大汉如同蹴鞠一样又弹了回来,最后实实在在地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直接晕了过去。   英雄收了腿,眸中怒色渐息,被风带起的衣袍缓缓落下。   “好!好…脚法!好身法!”   晏甄被那郎君抱在怀里,看着人潇洒地踢出这三脚,拍着手叫了声好。她惊喜地抬眼去瞧救命恩人,只见那人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顺眼模样,更是惊喜非常!   “呦!兄台!竟是你!”   姑娘脚腕儿上的铃铛晃得叮当响,陆漾川尴尬抬头看了看月亮,暗道几声“惹不起,惹不起”,方才讪讪地笑了笑,将傻姑娘稳稳放在地上。   晏甄眨着眼睛,她站着只到陆漾川的肩膀,只得费劲儿地仰着头看着他。   被人这一双小鹿般的眸子瞧着,陆漾川不自在地挠了挠后脖颈。   他本来好端端地同几个军中兄弟在酒楼上拼酒赏月,忽然闻得街上乱糟糟闹哄哄吵成了一片。   本着一场热闹不落下的准则,陆漾川抛下醉倒一片的兄弟们,兴冲冲地跑下来看热闹,也得亏来瞧这场热闹,这才歪打正着地将人救下。   “丫头,你兄长呢?方才我去晏府没寻到他,这么晚了,他怎的没陪着你?”   一提到这事儿晏甄就憋了一肚子气,陆漾川眼瞅着这朵盛放的小花儿蔫了,鼓着腮帮子气了一会儿道:   “别提啦!我今儿才知晓,阿兄竟是个见色忘妹,见色轻友的大色鬼!”   陆漾川一脑门儿不解,纳闷儿地“啊?”了一声。   “他去陪我阿嫂去了!你总跟着晏西楼,那你知不知道我阿嫂是谁?”   晏甄叉着腰转身,话儿里酸溜溜、委屈屈的,蹲在地上用指头画圈圈。   嫂子?这么多年也没见晏西楼那老和尚身旁有一个姑娘啊,几日不见,他这不争气的大儿子出息了?   陆漾川想着就乐出了声,一低头瞧见晏甄那幽怨的目光,险些没咬到舌头。   “得了得了,吃什么暗醋呢?你阿兄也老大不小了,也该给你找个嫂嫂了,你可别闹他!倒是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在让他养得这么刁蛮?”   “嫌我不端庄?哼,你管得着么,本姑娘乐得自在,刁蛮些又怎样?又碍不着谁,当大家闺秀才累的紧,我才不要!”   晏甄白眼一翻,倒是灵动可爱,看得陆漾川又是一乐。   “好好好,晏姑娘本性天然,好生可爱!”陆漾川笑呵呵地回道。   “笑什么?”晏甄蹙眉给了人一拳。   “没…只是觉得你很可爱。”陆漾川忙着摆着手解释,将唇畔的笑意敛去。   他紧跟着又说了半天好话儿,这才总算是用自己那三寸不烂之舌把地上蹲着画圈圈的晏甄哄起来,细心地弯腰将人裙摆上的尘土拂去。晏甄一双手攥着裙摆揪呀揪,隔一会儿瞟人一眼,看得出来人有话儿要说。   丫头的心思还挺好猜的,陆漾川望着晏甄的眼睛,爽快地笑道:“他不陪你,我陪你,成不成?”   晏甄眼睛里闪出了星星,开心得笑出了小虎牙:“成!”   “先把地上那家伙处理了。”陆漾川抱臂,朝着那大汉努了努嘴,“丫头,你坐那楼前亮堂的地方等等我。”   *   陆漾川弯腰将那大汉拽着脖领子拎起来,没走几步便遇见了夜里巡防的兵士。便亮了身份令牌,讲清了事情原委,将那昏死过去的小贼塞出去交由他们处置,而后原路返回,却没在约定的酒楼前瞧见那丫头。   陆漾川心里正着急,肩膀却蓦地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他蹙着眉头转身一瞧,晏丫头正踮着脚尖儿,笑着朝自己摆了摆手,只见她手上多了一盏摇摇晃晃的小兔儿灯。   许是看见了他焦急的神色,晏甄大大咧咧地伸手拍上陆漾川的胸口,笑道:   “我去买盏兔儿灯,这小玩意儿瞧着新鲜,怎么?以为本姑娘丢了?瞧你这小胆儿,这把你吓得!”   陆漾川冷不防被人推了个趔趄,忍不住笑出声:   “也不知道刚才是谁上了那家伙的当,险些受了伤呢。”   晏甄一时语塞,被噎得脸蛋儿上带了点儿薄红。   陆漾川瞧着晏甄气成河豚的模样很是好笑,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不许笑!”晏甄气得一跺脚,作势去摸上的软鞭。   陆漾川方才瞧见晏丫头舞鞭,心里有些忌惮,将到嘴边儿的笑硬生生压下去,弄出个哭笑不得的怪异模样:   “成,噗…不笑…不笑。”   他憋了好一会儿,瞧见前面铺子上飘出来的热腾腾的白烟,眼睛眨了眨问道:   “丫头,你夜里可有吃东西?饿不饿?我知晓哪个铺子的吃食好吃,走,带你去!”   晏甄摸了摸肚子,肚子也很配合地咕咕叫了几声,好像是真的有些饿了。于是她点点头,也不顾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迂腐规矩,顺手就去扯了陆漾川的手,拽着他向前走:   “是饿了,走!”   陆漾川被晏甄温软的手扯得身子一僵,悻悻地用指腹擦了擦鼻尖儿。   造孽喔,这要是让晏西楼知晓今夜之事,不知道还要跟他摆几日臭脸。   陆漾川的目光落在两人牵着的手上,眉毛狠狠地跳了跳。 第42章 蓦然回首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陆漾川怀里便多了一座糕点和各种新奇小玩意儿摞起的小山。晏甄每块儿糕点都只咬了一口尝了个鲜,剩下的都随手甩给了陆老妈子。   陆漾川生无可恋地死死盯着那些点心上印着的牙印儿,愁得狠狠翻了个白眼儿。因着手上的东西太沉,他额上散落的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黏黏糊糊地缠在一起打了好几个结儿。   “慢着些跑,慢着些…我这一身老骨头可比不上姑奶奶您。”陆漾川呼哧带喘地撵着四处乱跑的晏甄,只站着歇息了一会儿功夫,怀里的小山头上又多摞了一包桂花糕。   突如其来的重量让陆漾川手上发颤,眼瞧着山头上放着的桂花糕马上就要晃晃悠悠地砸到脸上,却没有空出来的手阻止!万幸在此等危急时刻,晏甄眼疾手快地踮起脚尖儿扶了一扶,才让他那剑眉星目的俊脸免于遇难。   “啊呀~买得好像有点多了。”晏甄纠结地咬着手指头,夸张地惊叫道。   “瞧瞧,好汉哥哥出了这么多汗,可真是好辛苦呐,夭夭给你擦擦罢!”   陆漾川还未来得及拒绝,晏甄便从衣襟里摸出帕子,踮着脚帮人轻轻拭去额上的汗水,又极其细心地、把黏在一起的湿发向上撩了一撩。   夭夭细腻柔软的手指有意无意触碰到陆漾川的额头上,那熨帖的温度惹得他心猿意马,面上泛起薄红。还有那一声“哥哥”,尽管前头还加了个煞风景的“好汉”,却也是要把他那颗早已沧桑麻木的心给喊化了,他头一次对晏西楼产生了嫉恨的情绪,凭什么人家就有这般温柔乖巧的妹妹?   陆漾川完全是被猪油蒙了心,忘记了一口一个“姑奶奶”的晏丫头。恰恰相反,晏甄从来就跟温柔、乖巧这些美好的词不沾边儿,说是鬼见愁还差不多。   果然不消片刻功夫,晏甄便露出了个不怀好意的笑,一双眼睛眨呀眨的,手里揪着手绢儿唯唯诺诺道:   “那个…好汉哥哥,夭夭的钱袋空了,借你点儿钱花花。”   言罢,晏甄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下了陆漾川腰间的钱袋,力度之大速度之快,险些把人系着的腰封也给扯下来。   陆漾川惊慌失措地平衡着手上摞着的小山,滑稽得好像在表演杂耍。他好不容易稳了身形,无奈地重重叹了一口气,只得继续跟上前面活蹦乱跳的小丫头,承认自己方才觉得晏甄温柔乖巧纯属错觉。   不过小丫头看起来开心得不得了,细白足腕上的银铃铛随着她蹦跳的动作“叮叮当”清脆作响,手上提着的兔儿灯被颠得仿佛下一刻就能活过来,变成真兔子陪着她一起跳。   陆漾川抱着东西缓缓向前走着,他的视线绕过胸前阻碍视线的食物小山,穿过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落在晏甄圆圆的后脑勺儿上,唇角不自觉地扬起,眉毛也弯成了月牙儿。   晏甄嘴里正叼着个糖人吸溜吸溜舔着,回头注意到陆漾川投来的目光,挥着手乐呵呵地朝着他喊着:   “好汉哥哥,你快来看看!”   “怎么,又有什么新奇物件儿?”陆漾川暗自琢磨着,加快脚步行至晏甄身侧。只见她叼着糖人蹲在地上,好奇地指着一盏莲花灯:   “介个系什么?”   “是莲花灯啊,是要放到河里的,你可以在灯的花瓣儿上写字儿,用来祈福许愿。”陆漾川耐心地解释着,抬抬下巴示意卖灯的小贩递过来两盏。   晏甄欣喜地把灯接进手里,把莲花灯凑近了鼻子,低头深深嗅了嗅:   “唔唔,我还以为系吃的。”   陆漾川唇角的弧度又弯了弯,看向不远处的河面:   “喏,晏丫头,你瞧那边儿桥底下,水面上漂了许多一样的灯呢。”   晏甄顺着陆漾川说的方向看去,那桥底的水面上,果真飘着一朵朵小莲花儿,正在夜风的吹拂下,随着水流飘飘荡荡、摇摇晃晃的颠簸着。   “介可真漂亮!我还系第一次见。”晏甄惊讶地嘴里的糖人都掉在了地上,痴痴地望着那水中央的一盏盏河灯,漆黑的瞳孔里也影影绰绰地映出几朵粉红色的小莲花儿。   “要去放河灯么?”陆漾川从堆成小山一样的吃食后面探出头来,冲着晏甄灵活地挑了挑眉。   “当然要呀!”晏甄从小贩手里接过笔墨,把两盏灯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乐颠颠地跑到河边儿。   陆漾川抬脚跟过去,将手上的东西放在一旁,陪着人坐着。   他安静地注视着晏甄的一举一动,许是被满河红彤彤的荷花灯晃得,眸子里带了点点温柔的暖色。   “你也拿一个,在上面写点儿什么,本姑娘可是小福星,有我在你身边,你的心愿一定能实现。”晏甄把莲花灯和笔墨塞给陆漾川,一脸期待地盯着人看。   陆漾川接过来,象征性地在灯上写了几个字,也不过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心愿。他捧着莲花灯把它放进水里,看着它晃晃悠悠地远去,心底却莫名有些怅然之意。   心愿?他家中高堂健在,虽不及晏西楼那般战功赫赫,可那也是人人上赶着来攀附的才俊。他陆漾川活到二十有二,倒是无甚非要实现不可的心愿。   待他转过头,瞟见一旁歪着头、咬着笔杆苦思冥想的晏甄,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问:   “晏丫头,你许什么愿?要想这么久。”   他懒洋洋地靠在岸边儿,仰头佯装打哈欠。   “这可是我第一次许愿,自然有好多想写的。现在不能说,说出来便不灵了。”晏甄背过身去,偷偷摸摸地握着笔一笔一划在灯面儿上写着,躲躲藏藏的不叫人瞧见,“你放完就背过身去,别偷看!”   “小心太贪心,莲花灯可载不住你许多愿望,太重了会沉下去。”   陆漾川嘴欠地嗤笑一声,可还是老老实实地背过身去。   笔锋同莲花灯纸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四周静得可怕,静得陆漾川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   愈跳愈快,愈跳愈快,跳得他没来由地开始烦躁起来。   “呀~小莲花儿飘远啦!”   晏甄盯着河上属于自己的那一盏莲花灯,看着它缓缓地落入水中,而后向无数只小荷花儿飘去,最终混成一片,满河星斗环绕着朵朵红莲,再也分不清哪一盏属于自己。   “喂!好汉哥哥,多谢你。”晏甄忽地咯咯笑了会儿,欣喜地扑到陆漾川身上,环住了人的腰,“你或许不相信,这是我第一次放河灯,我真的开心死了!”   “咚——”猝不及防地,背后贴上来一片温软,让陆漾川的心脏有片刻停跳。   “唔,是么?”陆漾川轻声笑了笑,悻悻地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儿,“开心就好哈哈,开心就好。”   陆漾川的心脏如同街面上随风晃动的灯一般摇曳,又像是误食了有毒的菌子,一时间眼前有些恍惚。   “本姑娘叫晏甄,小字夭夭,不叫晏丫头。桃之夭夭的夭夭。好汉哥哥,见了你两次,还不知你名讳。”   其实陆漾川早就知晓了晏甄的名字,自从那一日于晏府撞见她之后,他背着晏西楼打听了不少关于晏甄的事儿。   “陆漾川,表字……子洵。”陆漾川望着晏甄的眸子,笑道。   “好名字!你那身功夫也不赖,那…漾川哥哥,你可收徒?”   “嗯?”陆漾川满脸疑问,“怎……怎么?”   “你若是不介意,以后夭夭就唤你师父了!师父,教教我,你那‘擒贼三连脚’是怎么踢出来的?”   擒贼三连脚是什么鬼?   晏甄的语气认真的让陆漾川毛骨悚然,还未等人反应过来,晏甄又接着道:   “师父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诶?别……”   陆漾川蓦地转头,却冷不丁地对上了一双小鹿般的清澈的眸子,到嘴边儿的话再也没能说出口。   晏甄松开了抱着陆漾川的手,背着手老老实实地站在河边儿,身后是满河的赤红红的莲花灯。夭夭露出几颗小虎牙儿,正朝着他傻乐。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不知为何,陆漾川脑子里猛地蹦出一句,这般想着,瞳孔轻轻颤动。   “成不?给个爽快话儿!”晏甄皱皱鼻子,扯了扯站着发愣的陆漾川的袍角,“咴!你傻啦?”   “不成不成。”陆漾川猛地缓过神儿来,轻轻地抽出袍角,“叫你那亲亲阿兄教你去。”   “哎呦!成吧,成吧!谁愿意看阿兄那张苦瓜脸啊,想想都瘆人!还是你长得顺眼,还对夭夭好,以后你就是夭夭的师父了,师父师父~”   晏甄如同刚出锅能黏掉牙的麦芽糖,恨不得长在人身上。   “不成!”陆漾川索性闭了眼睛,用掌心小心地挡住晏甄凑过来乱蹭的脸,心里一团乱麻。   “痛快点!”晏甄叉着腰吼道。   “得了得了,夜深了,我先送你回晏府,这事儿再说。你阿兄可真是不长心,让你自己出来。”陆漾川被晏甄闹得没法儿,只得任由她像个扑棱蛾子似的绕着自己乱蹦一气。   *   陆漾川抱着乱七八糟的一堆新奇玩意儿,陪着兴奋过头的晏甄慢悠悠地晃回了将军府,好巧不巧,在府门前撞见了同样晚归的晏西楼。   晏西楼起初并未认出陆漾川,还当人是府内的小厮。直到他走至夭夭身侧,才瞥见了那成堆的小山后面——陆老妈子那一张黑如锅底的俊脸。   那张脸之幽怨,让人无端联想到半夜前来索命的黑无常。   “清鹤兄今夜想是美人在怀,瞧着气色可真是不错。”陆漾川将手中的东西撂在地上,伸手锤了锤僵硬酸痛的腰,咬牙切齿地凑近了晏西楼,眯着眼睛转着圈圈儿将人上上下下打量着。   “是么?那子洵恐是猜错了。”   晏西楼眼底毫无波澜,却下意识地抿了抿被傅良夜咬伤的唇。   “啧,就属你嘴硬。”陆漾川眼睛尖着呢,瞥着人唇上的伤痕,哼笑着凑到人耳畔悄悄道,将一句话说得耐人寻味,“瞧瞧,晏将军此刻面泛桃花儿,怕不是隐隐有桑中之喜啊!”   晏西楼将目光淡淡地落在陆漾川的脸上,勾起唇角轻笑了声。只是这一笑,陆漾川霎时遍体生寒,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晏和尚怕不是中了邪?怎么突然对自己笑?   未等陆漾川想明白,晏西楼的手便搭上了他的肩膀,阴恻恻道:“子洵管得着么?”   说着,晏西楼冷冷地瞥了眼躲在一旁生闷气的晏甄,又看见陆漾川撂在地上的一堆吃食和小玩意儿,抬抬眼皮问道:   “倒是子洵你,为何同夭夭在一块儿?”   “阿兄质问我师父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漾川哥哥,以后…以后你就再也看不到夭夭了!”   晏甄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叉着腰朝晏西楼吼了一声。   她猛地向后退了几步,而后狠命地朝晏西楼撞过去,大有把人撞出个窟窿的架势。   师父?晏西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瞟了眼旁侧悻悻挠头的陆漾川。   见夭夭气得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慌忙张开了双臂,欲硬生生接住冒冒失失撞过来的妹妹。   可晏甄却在临近自己时渐渐地缓下脚步,只是软软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夭夭最讨厌阿兄了,最讨厌了。”晏甄小小声的嘟囔着。   晏西楼的心底软了一片,生出几分愧意。   十岁时的夭夭还是个软糯糯的小跟屁虫,恨不得整日黏在自己身上,总是挥动着小手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唤他“阿兄,阿兄”;五年光阴流转,夭夭早已及笄,成了大姑娘,个头儿也高了不少,却还是这般永远长不大的性子。   晏西楼温暖的掌心轻轻地贴在妹妹的脑袋后,像许久以前那般宠溺地揉了揉。他将夭夭缠在发间的步摇细心地摘出来,却忽然感到胸口处一片湿热,手指猛地一颤,僵在了半空中。   夭夭把脸埋在晏西楼的心口,手指把晏西楼胸前的衣襟攥得皱皱巴巴,肩膀微微耸动着,从喉咙中溢出压抑着的哽咽。   晏西楼知晓,夭夭是很少这样哭的。平日里与人打打闹闹,她只是哭着玩儿,可这次是真的委屈了。   “阿兄,我的兔儿灯呢?”夭夭的声音颤颤,“我的兔儿灯你是不是忘记买了?还是送给别人了?”   的确,那只可怜兮兮的兔儿灯此刻正躺在某人卧房的角落里。   晏西楼将夭夭哭花的脸蛋儿捧起来,用帕子细细地擦干眼泪,愧疚道:“阿兄错了。”   “算了,夭夭已经有兔儿灯了,还跟师父放了莲花灯。”晏甄揉着哭得红彤彤的眼睛,抽泣道,“其实,夭夭只是想跟阿兄一起过中秋而已,像从前那样,和阿兄一起过。”   此刻,陆漾川孤零零地站在灯笼下的阴影里,闻言看了眼被自己随意丢在地上的兔儿灯,忙着把灯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护在了怀里,生怕被旁侧打来的秋风吹灭。   “瞧瞧,这哭得可怜见儿的。”他一脸落寞地瞧着埋在晏西楼怀里哭泣的晏甄,无端生出一阵酸意。   他犹豫着走到晏甄身侧,拍拍小丫头伤心到颤抖的肩膀,把手中的兔儿灯在人眼前晃了又晃。   “兔儿灯在师父这儿呢,可别哭了。”   作者有话说:   晏西楼:《论我兄弟可能会变成我妹夫这件事》   陆漾川:《论我上司可能会变成我大舅子这件事》   你爱我e~我爱你i~点个收藏小问题i~ 第43章 含笑问檀郎   翌日,晨光熹微,旭日东升。   灰褐色的瓦雀在殿外老槐树的枝桠上叽叽喳喳地蹦跶,徐翁捧着一壶热茶在小径上溜达,脚下的霄飞练亦步亦趋地跟着,忽地倒腾几下爪子“嗖”地爬上了树。   猫儿在枝桠上微微缩着脖子,放轻了脚步,不紧不慢地扑向那几只灰不溜秋的瓦雀,却不料马失前蹄,不幸叽里咕噜地滚下了树,“砰”的一声砸在傅良夜卧房的窗棂上。   窗外巨响把正于梦中与周公把酒言欢的傅良夜猛地震醒,他扑棱一下直起了身,瞪着双惺忪空洞的眸子环视了一圈儿,又盯着地上被人踩扁的兔儿灯呆看了一会儿,随即白眼一翻,噗通一声又仰倒在榻上。   他骑着锦被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正欲把佳人在怀的美梦接着做完,脑袋里却忽地闪过一段儿诡异的记忆——   柔软冰凉的唇瓣,纠缠着互相索取津|液的舌,因染上情欲而变红的眸子,眼尾那颗猩红色的、勾人心魄的小红痣,还有喘息间歇一遍遍呢喃的名字,无不属于那个早就痴心妄想了许久的讨厌鬼——晏西楼。   晏西楼,西楼,楼……   耳畔回荡起昨夜自己醉醺醺地呼唤人的嗓音,傅良夜惊悚地张开眼睛,骇得他用力过猛直直翻下了榻,摔了个七荤八素,这才堪堪把脑袋里的睡虫摔死,彻底清醒了。   傅良夜惊魂未定地揉着宿醉后发痛的眉心,扶着案几从地上爬起来,慌忙凑到铜镜前端详了许久,果不其然瞧见了自己明显肿起来的唇瓣。   他颤抖着手指轻轻地碰了下,又像被火烫了般倏地移开,心里咯噔一声,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些暧昧的画面再一次从他脑海里浮上来,傅良夜咬着唇暴躁地抓了一把凌乱的鸡窝头。   等等,恐怕真不是做梦,昨夜晏西楼是真来了吧?然后呢,他想起自己好像是把晏冰山强行按倒…轻薄了?   傅良夜的目光扫过地上烧糊的锦被,烦躁地拍着脑袋试图想起昨夜事发的前因后果,可仍旧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   甚至,他连两人最后做到哪步都记不太清,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自己把晏西楼的上衣扒了,似乎还顺便吻了那人的心口……   衣衫已解,那想必也行了那云雨之事。   这般揣度着,傅良夜紧着咽了几口唾沫,面上破天荒地飘起了两朵红云。   仔细回忆一下,晏西楼昨夜好似并没有不愿同他亲昵,那就说明自己不算霸王硬上弓。既然如此,他二人不就是两情相悦,心甘情愿地做了一夜夫妻嘛?   他不由得一阵唏嘘,眼睛温顺地眯起来,只悔恨着昨夜喝了太多坛桃花酿。未能把冰山小美人在自己身下娇怯顺从的模样刻进眼睛里,真可谓人生中一大憾事。   傅良夜捻起案边儿的茶盏为自己斟了一杯陈茶,循着晏西楼唇瓣沾过的痕迹轻轻抿了一口,只觉平日里苦涩难咽的茶水今日却是入口香甜。他美滋滋地托着下颚倚在藤椅里,懒洋洋地靠在窗边儿晒太阳。   晏美人昨夜定是辛苦得紧,他准是怕一觉醒来两人二目相对过于羞怯,这才未等他醒来便早早逃回了将军府。   傅良夜一脸正经地琢磨着,起身欲唤下人备些热水,准备沐浴梳洗一番。他伸了个懒腰,刚从藤椅上抬起身子,便觉得屁股后面火辣辣的一阵儿刺痛。   他疑惑地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应该无甚大碍。   他只当是方才摔到地上无意中硌了一下,并未放在心上,忙着沐浴更衣去了。   *   晏西楼方下早朝,此刻正在湖畔踱步,沉思着今日早朝上谈及之事。   冀州天降大旱,饿殍遍野,饥荒甚重,再加上夏末又生了场大疫,百姓流离失所,朝廷补给却鞭长莫及,以至于此地民心摇荡,滋养了不少自立山中的盗匪,在南边闹得不可开交。   赈济的财物粮药一波波地往冀州运,究竟有多少进了百姓的米缸里,又究竟有多少被豺狼中饱私囊?   晏西楼冷笑一声,负手立于亭下,盯着湖中的一只枯黄的莲蓬,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朝廷派去冀州镇抚的刺史黄中正,竟被那山匪半路掳走,至今下落不明。今日早朝,陛下大发雷霆,要他七日后率兵于冀州平匪,近几日便也该整军以备了。   晏西楼从怀里摸出几颗丸药,冲着日光端详片刻,方才吞进嘴里嚼着咽了下去。这是太医院调制的用来缓解寒毒的药,他归京后连着吃了几副,最近未有复发的迹象,近日还需向陛下再讨些,以备不时之需。   这厢他刚把嗓子里的丸药咽下去,一转眼便瞥见了一颗圆脑袋,正从旁侧的假山后面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   晏西楼抿了抿唇,用余光偷偷打量了半晌,终是没忍住,从嗓子里呛出一声笑来。   “王爷怎地同做贼一般躲躲藏藏,可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儿?”他眉毛微微扬起,目光流连在傅良夜难得羞红的脸蛋上,笑问道。   傅良夜低垂了眸子,快速地扫了眼自己特地新换上的水蓝色云纹常服,自觉这身装束准会把晏西楼迷得人五迷三道,这才拍了拍衣袍上蹭出来的褶皱,笑呵呵地从假山后边绕了出来。   “怎么能说是亏心事儿呢,清鹤说笑了,那分明是喜事儿。”傅良夜一双丹凤眼暗送秋波,背着手笑吟吟地贴近晏西楼身侧,“清鹤怎地还唤我王爷,叫得亲昵些嘛,譬如傅郎…怎样?”   晏西楼唇角噙着的笑意敛去,将傅良夜上下打量了一番。   看来昨夜之事傅良夜是记起来了,这小猫儿如今倒是改了性子,竟然没有暴跳如雷地来找他打架,反而换了套招数,跑到这儿以调侃自己来取乐了。   “傅郎?他们都是这样唤你的?”   晏西楼掀袍靠坐在亭边的栏杆上,声线冷冷,神色却有些黯然。   他们?他是平日里看着不着调了些,但也只是嘴上说说,从未有过他人。   傅良夜不知昨夜醉后自己都胡说了些什么,不过无论如何,晏西楼这话儿里满溢的醋味儿可是让他嗅到了。他的眼睛倏地亮了亮,死皮赖脸地凑过去,俯身去追逐人四处躲藏的眸子。   “清鹤想唤我什么?什么都可以,你叫什么我都爱听。”傅良夜乖乖地坐在晏西楼身侧,面上红扑扑的,脚尖儿恃宠而骄地踢了踢眼前无动于衷的晏西楼。   他像一只猫儿一样缓缓地凑近人的脸,呼吸变得微微急促起来。   “清鹤方才是在呷醋?难得。”   眉眼弯弯含笑的傅良夜教人看了便要失了心魄,晏西楼被人哄得一点儿脾气也没了,心上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下,难免情动。   晏西楼撩下眼皮盯着傅良夜,倾身将人按在亭柱前抵住,指腹轻揉按着他的唇角,声线沙哑:   “王爷可还清醒着?别又是醉了。”   “我清醒得很呢。”傅良夜被人别别扭扭地压着,心脏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儿。但此时情势与预想的千差万别,他轻轻挣动一下,明明自己才应该是压着晏西楼才对!   这般想着,他试图从晏西楼的桎梏中逃脱,而后反守为攻,未想到反而被人揽得更紧了。   “晏清鹤…你做甚?!”他喘息着,忐忑地问询。   下一刻,他整个人直接腾了空,被人抱到了腿上,被晏西楼按着腰窝酥酥麻麻地揉了一下。   “喂!”傅良夜顿觉不妙,背脊像鲤鱼打挺一般弓起来,慌忙用指尖抵住晏西楼贴过来的唇,“怎…怎…怎么是这个姿势?”   晏西楼疑惑地扫了人一眼,“有什么不对么?还是说,这样坐着,你的伤口痛了?”   “什…什么伤口?”傅良夜咽了咽唾沫,突然有一种异常不祥的预感。他心里恍惚间有了一种可怖的猜测,下意识地觉得身下某处果真火烧火燎地痛了起来。   晏西楼关切地望向人屁股后面被火苗烫伤之处,却羞于启齿,只叹了一口气道:   “就是…你那儿的伤口,还疼吧。”   傅良夜眼前猛地一黑,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把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   于是晏将军抱着抱着,怀里的猫儿忽然就炸了毛。   “他娘的晏西楼,你竟然以下犯上!”   傅良夜羞红了一张脸,张牙舞爪地扒开晏西楼的衣襟,朝着人锁骨处狠狠咬去。   方才不还好好的,这又怎么了?   晏西楼痛得闷哼了一声,却还是一动不动地任凭身上的小猫儿发泄着,指尖穿过人的发丝,轻轻地抚摸着猫儿的后脑勺儿。   敢情自己才是被压的那个?傅良夜心里憋着一股火儿,只在牙上使劲儿,全然不知他屁股之所以疼,只是因为被火燎了。直到他嘴里尝到了丝丝甜腥味儿,傅良夜才瞳孔微颤,讪讪地松了口。   “罢了,那又如何呢?”   他盯着晏西楼脖子上的牙印儿,伸出指腹轻轻地擦揉着,倒底是有些愧疚了。   “咬够了?昨儿个你还说要给我弄出个标记,要凭着它,下一世来寻我呢。”   晏西楼勾唇轻笑,屈起指节宠溺地敲了敲傅良夜的额头。   傅良夜眼神躲避着,面上羞红一片,翻着白眼儿哼哼道:   “是么?我那是要弄个记号,下辈子找你寻仇!”   “寻仇也可以。”晏西楼缓缓攥住傅良夜的手,将自己的手指揉进人的指缝里,紧紧握住,“只要你来寻我,就可以。”   作者有话说:   晏西楼(一脸懵逼.jpg):老婆为什么突然生气了?他难道误会了什么?   傅良夜(忧愁.jpg):我居然不是1嘛?   冤种作者:哈哈哈哈哈傅良夜这个小笨蛋居然不知道昨夜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哈哈哈哈!他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屁股为什么疼哈哈哈哈哈!   自1为是的小王爷得知“真相”后在线为爱做0 第44章 何以致契阔   两人的掌心汗湿,黏黏糊糊地贴靠在一处,暖烘烘的体温沿着手心直直蔓延到心口。   那是种让人极为熨帖舒适的温暖,如同晏西楼给他的感觉一样,行事总是张弛有度,温柔包容,可以抚平他心底所有的不安。   晏西楼正痴痴地用目光描摹着傅良夜手心上细细的纹路,试图将那一条条细小纵横的沟壑都刻进心里。   傅良夜的心脏鼓噪得难捱,竟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他只得急切地吞咽着唾液,在尚未彻底沦陷之前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惊惶地藏于身后。   “谁下一世还去寻你?本王只是说说,跟你闹着玩儿的,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傅良夜用鼻子哼出一声冷笑,佯装不屑地撇撇嘴,转身正欲溜走,未料腿上软绵绵的发了颤,脚下更像是踩了棉花般无了力气,刚抬脚迈出了一步,就扶住亭柱不敢挪步了。   腿上麻酥酥的痒,如同上千只蚂蚁在皮肤上爬来爬去。傅良夜忿忿地咬唇忍耐,恨铁不成钢地用拳头颠着坐麻了的腿,恨不得拿眼刀直接把自己的腿给剁成肉沫。   “可是腿麻了?”晏西楼关切地望着人的腿,走到人身侧。   这也太丢脸了吧,被人抱着揉了几下,腿就又麻又软了?这要是承认了,那不就是明摆着说自己不行么。   “无妨无妨,就是我忽然觉得吧…嗯…对!看,这柱子的花纹儿雕得多么的…多么匠心独具啊!所以…所以凑近来看看罢了。”   傅良夜灵机一动,磕磕绊绊地扯谎,以掩饰自己腿麻了的事实。   可待他抱着亭柱子佯装欣赏花纹儿时,却绝望地发觉,这柱子表面光滑得直反光,哪儿有雕刻的痕迹……   “你竟然能瞧见花纹儿?”晏西楼忍俊不禁,故意眯着眼睛凑近亭柱子去瞧,顺势凑到人耳畔,小声打趣道,“许是臣这眼睛还未好得彻底,竟是看不见,可惜了。”   傅良夜欲哭无泪地死死抓着光秃秃的亭柱子,这下窘迫得恨不得循着地缝直接遁走了。   “说得没错,没错儿!清鹤还需好好歇息,我…我先行一步。”   他强忍着麻意,气不平地向前迈了一大步。   而后就……完—蛋—了。   傅良夜只觉得腿筋好像麻花儿一样拧了好几股,疼得他险些没直接跪下。   本来就麻了的腿很不幸地雪上加霜,又抽筋儿了。   晏西楼饶有兴味地扫了人一眼,看戏似的抱臂在边上靠着,端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眼底划过几分戏谑的笑意。   呦呵,还摆上架子了,这是擎等着自己求他帮忙呢!这般想着,傅良夜莫名有些委屈,恨恨地剜了晏西楼一眼。   “喂,帮我揉揉。”傅良夜回身攥住晏西楼的手臂,轻轻地晃了晃,眸子里盈满了虎落平阳的屈辱,“腿抽筋儿了,还很麻。”   “唔—”晏西楼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似乎等这句话等了许久了。   他作势要去揽傅良夜的腰,欲将人拦腰抱起,手却被人一掌拍开。   “做…做什么…不要这样抱。”   傅良夜错愕地盯着晏西楼伸出来的胳膊,舌头都捋不直了,他实在是不太习惯被别人拦腰抱着,这感觉就像是…就像是自己是新嫁娘似的。   晏西楼唇畔漾出一抹笑意,看得傅良夜背脊上唰唰发凉,渗出一身白毛汗,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捂屁股。   “昨夜臣就是这般抱着你的。怎么,不习惯么?”晏西楼意味深长地看了傅良夜一眼,那眼神仿佛被郎君抛弃的怨妇。   那时他醉得稀里糊涂的,自然是任人摆弄。可如今他清醒得紧,被晏西楼那般抱着,未免太羞耻了些。   想到昨夜之事,傅良夜脸一阵发烫,眼神慌乱地闪躲着。   “既然如此,臣便换个王爷欢喜的方式罢。”   “你…你要做什么?”   傅良夜咽了咽唾沫,挪着脚步向后退了退。   晏西楼再也没留时间容人拒绝,下一刻,傅良夜全身的血液便朝脑袋涌了去,眼前更是天旋地转,被晏西楼像扛麻袋一样扛了上了肩。   还不如抱着呢,傅良夜认命地耷拉下胳膊开始装死。   晏西楼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在亭子里的石案上坐着,而后屈膝蹲下身子,握着人的小腿拿捏着力度细细揉捏。   傅良夜悄悄地睁开眼睛瞧晏西楼,嘴角微微上扬。   晏西楼察觉到头顶的目光,抿着唇偷偷地笑了笑,轻声问道:   “这样揉着,可还疼?”   “嗯,还疼,麻酥酥的疼。”傅良夜懒洋洋地哼唧一声,索性在石桌子上躺平了身子,无聊地盯着支棱进亭子的一根枯黄细小的枝条。   腿上的酥麻渐渐地转移到了心口,明明已经不疼了,他仍旧坏心思地让晏西楼帮自己揉。   晏西楼抬手缓缓捋着,直到感受到手下的筋肉完全放松、舒展开,才堪堪松了手。   他起身拍去袍角扫上的灰尘,抬头瞧见傅良夜悠哉悠哉地躺在石案上,把胳膊枕在脑袋底下,正呆愣愣地盯着树上一片枯黄的叶子出神。   光影落在人的眉间,衬得额头上如同描了花钿般动人。   “在想什么呢?”   晏西楼坐到人身侧的石凳子上,随手把那片枯叶摘了下来握进手里,于是傅良夜的目光也随着叶片移动的轨迹飘了过来,被他同样攥进了手心。   “在想清鹤啊。”   他的声调不自觉地拉长,像唱小戏一般笑着吟出来。这让晏西楼莫名想起了那夜挽月楼的台子上,这人也是如今这样,一颦一笑间,便惹得人心旌摇曳。   傅良夜惯会这样撩拨他,可他次次都难免心悸,落入人拙劣的圈套。   这般想着,晏西楼眉间攀上了笑意。   他探出指尖宠溺地刮了刮傅良夜的鼻梁,未来得及收回手,腕子便忽地被人扯住。   紧紧攥在一起的手指被傅良夜一根一根掰开、捋直,露出了滚烫的掌心。   傅良夜将他的手捧到唇边,只是用两片冰凉柔软的薄唇在掌心处碰上一碰,便让痒意直直传到了心底,惹得他面上飞红一片。   “清鹤还是会害羞啊。”傅良夜得逞地嗤嗤笑出声,侧过身子去看晏西楼红透的耳朵尖尖,“总算不是晏冰山了,羞得连面上的冰块儿都烫化了。”   晏西楼沉默了一会儿,低眸望着傅良夜的眼睛,正儿八经地问他:   “你不欢喜么?我现在这样。”   傅良夜与晏西楼面面相觑,忽然“噗”的一声笑出声来。   他笑得愈来愈欢,在石案上扑腾得如同一条刚上岸的鲤鱼。   最后,傅良夜笑得精疲力竭,捂着肚子晃晃悠悠地坐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   晏西楼何时竟这般在意自己对他的看法了?这般忐忑扭捏,小媳妇儿似的,真讨人疼。   “清鹤如今会害羞、也会笑,喜怒形于色,倒鲜活得像个活人了,我甚是欢喜。”   傅良夜从石案上跳下来,展颜笑答。   他希望晏西楼活得快活,像许久以前那个晏小公子一样。   可无论是哪一个晏西楼,他都打心眼儿里欢喜得紧。   这种情愫萌芽于少时对强者的仰慕与依赖,深藏的感情经年酝酿,早已变成了一坛浓香的酒,只需略略掀开一角,那香气便要一寸寸浸透进骨髓里。只要想起他,骨头就会酥麻得仿佛被油炸过,咕噜噜地冒出小泡泡。   晏西楼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脏总算是落了地,唇畔绽出一抹笑来。他知晓傅良夜最喜看他笑,那从今往后,他便要常常笑给他看。   对了,还有一件东西,一直忘了给人。   晏西楼踱到人身前,从怀里摸出了那柄随身携带的桃花扇,缓缓递到人眼前。   扇柄上挂了自己亲手雕出的玉玦扇坠,缀着条月白色的流苏,正随着风轻轻摇摆着。   “原本那柄纸扇被水泡过,不过沈郎君妙手,重新画了扇面,这才保得纸上桃花…盛放如初。”   晏西楼犹豫着讲述着手上折扇的来历,眸色微黯。   傅良夜瞳孔诧异地睁大了些,他不可思议地伸出手,将雕花的扇柄握进手里。   他的指尖不住地颤抖着,珍惜地抚摸着黑檀木上雕刻的纹式。   这桃花扇,虽不是原本阿蛮画给他的那柄,但从表面上瞧,几乎无差。   他将扇面儿徐徐推开,那满树灼灼的桃花儿霎时映入眼帘——   其实,桃花扇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柄素面纸扇罢了,只因有一日他去挽月楼寻谢阿蛮,粗心地粘上了案几上的胭脂,使得素白的扇面落下了一抹浅红。   扇子并不珍贵,随手丢掉再换一柄也无妨。   可阿蛮却觉得好端端地丢掉过于可惜,于是她突发奇想,抬笔在扇面儿上添了满树的桃花儿,竟是与那胭脂渲染之处相映成趣。   正因是阿蛮所画,他才喜爱得紧,一直带在身侧。   扇面上是同阿蛮相差无几的笔触,狼毫细细密密地点染出满树桃花,却独独缺了那一抹浅浅的胭脂色。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转瞬之间,残红凋落。只见故人已逝,处处物是人非。   “我以为它早被水泡烂了,未曾想被你留着,沈卿他…画得真好。”   他用指腹细细摩挲着扇面上沈卿题下的那两行诗句,眸底红成了一片。   “人生忽如寄,怜取眼前人。”   那是沈卿至死仍滞留于红尘的遗憾,他把它题在桃花儿扇上赠予自己,最后同自己道了一声珍重、珍重。   傅良夜转身,把一双含泪的眸子望向晏西楼——那便是眼前之人,同样也是心上之人。   微风穿亭而过,卷起一地黄叶。   晏西楼站在风中,衣袂纷飞。   他就那般背着手,关切地望着傅良夜,眸子里沉甸甸的情愫几乎要凝成实质。   晏西楼探身向前,试图用手心接住傅良夜眼睛里落下的那颗泪。   衣襟却忽地被傅良夜扯住,他向前微微一倾,碰到了人柔韧的唇。   桃花折扇于面前一挡,素白流苏在风中悠悠荡荡。   傅良夜踮起脚尖,试探着去舔吻晏西楼的唇角。   晏西楼心下怦然,手臂揽过人的腰肢,情动地去撬开那张诱人的唇。   傅良夜被人弄得头脑发热,瞳孔赤红。他急切地去含住人侵略的舌尖,贪婪地攫取着唇舌间独属于晏西楼的略略清苦的味道,忘记了周遭一切声响。   ……   晏西楼就是这样的,平日里古板正经得像个老和尚,稍微撩拨一下便要脸红害羞。   可若是真招惹得狠了,让人开了荤,那可就变成一匹狼了。   就如同现在这般,恨不得把傅良夜嚼吧嚼吧连骨头带肉都给吃掉。   直到傅良夜的指尖摸索到人的腰封,正欲趁人不经意偷偷解开之际,二人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刻意放重的咳嗽声。 第45章 一向发娇嗔   陆漾川不住地拿眼睛偷瞄湖畔那对儿交颈缠绵的鸳鸯。   他一只手捂着晏甄的眼睛,不叫人瞧这等香艳场面;另一只手掩着人的嘴,以防她控制不住叫出声来把鸳鸯吓跑。   陆漾川虽难免震惊,奈何他心脏强大,此刻还算冷静,甚至还莫名地生出些许欣慰之感。   于是,他只装模作样地沉声咳了咳,权当提点晏西楼身后有人。   晏西楼正吻得情热,对身后动静充耳不闻。   可傅良夜却听到了那声咳嗽,他实在是拉不下脸来在旁人面前被晏西楼这般压着啃。   于是,他蹙着眉头微恼地去拧身上人的腰间软肉,拧得晏西楼吃痛得闷哼了一声,无奈之下,只得恋恋不舍地将他放开。   晏西楼不耐烦地转身,严严实实将傅良夜掩在身后,目光阴鸷地瞥向那没有眼力见儿的蠢货,面色堪称一句——黑云压城城欲摧。   蠢货之一陆漾川,此刻正呲个大牙,一脸猥琐地瞄着晏西楼挂着几丝晶莹的唇瓣,眯缝着眼睛啧啧称奇道:   “呦嘿,未想我陆漾川也有看走眼的一天!晏清鹤啊晏清鹤,本以为你是正人君子,怎料得私下里竟是个衣冠禽兽,这般可是白日宣淫呐!哎呦,圣贤书都被你学进狗肚子去了?打两天仗忘了何为礼义廉耻了?容我替先生问问你,三书六礼你可备得齐全?媒人你找了没?没有吧!这我可说道说道了,我说姑娘啊,从来薄幸男儿辈,多负了佳人意……”   这张破嘴叭叭叭的可吵死人了,傅良夜被人念“紧箍咒”念得头大,张嘴阴阳怪气地打断:   “本王还当是谁呢,原来是陆将军大驾,失敬失敬。三书六礼本王已备好,改日便求皇兄把你家晏将军许我做王妃,您看这合不合礼数?”   傅良夜这会儿倒是不避讳了,他从晏西楼身后探出头,熟稔地抖展开折扇,巧妙地遮住了他此刻略显不雅的微肿唇瓣,只露出一双笑吟吟的丹凤眼,活脱脱一只祸国殃民的小狐狸模样。   陆漾川霎时目眦欲裂,脱口就是一句亲娘。   晏甄纵使看不见,但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心里便是一咯噔,险些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厥过去,伸手便把陆漾川挡在眼睛上的手给掰了下来。   盯着曾一脚把他踹晕的活阎王,陆漾川底气全无,下巴拉得老长,话儿都不会说了:   “王…王爷?哎呦!这青天白日的,要亲热也得悠着些,怎么的…怎么的也寻个有遮挡的地方罢。”   晏甄则惊恐地瞪着眼珠子,发狠地盯着阿兄身后闪出的那颗欠揍的脑袋,“呜呜”地叫唤开了。   傅良夜孔雀开屏般晃到二人身前,不慌不忙地将折扇推拢,随意地用扇柄敲了敲晏甄的脑袋瓜。   他深知先发制人的道理,于是扬眉笑着问道:   “小丫头片子,你‘呜呜呜’地骂我什么呢?”   晏甄嘴被人捂着,脸憋得涨红,抬腿照着人下身踢去。   “呦,你这招儿还真损!”   傅良夜轻而易举地闪开,抬眼冷冰冰地剜了一眼陆漾川,一脸嫌弃地埋怨:   “陆将军,把手放开罢,你再这般捂着她,怕不是要把臭丫头憋死了。”   陆漾川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之处,悻悻地放开了手。   晏甄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张嘴却不是骂人,而是结结巴巴地嘣出几个字:   “嫂…阿嫂?我阿嫂竟是你!”   这两个字比骂他还要使傅良夜难堪,他面色霎时变得铁青,唇角一阵儿抽搐,吭哧半天愣是没憋出一句话来。   晏甄慌忙哭丧个脸躲到陆漾川身后,只敢露出个脑袋,咬着袖子幽幽怨怨道:   “原来阿兄藏藏掖掖的阿嫂就是你?我还以为是哪个天仙呢,竟然是你这个混球儿癞蛤蟆!原来昨夜阿兄竟是同你厮混去了!师父,昨夜阿兄的兔儿灯,准是给他了。”   听到晏甄唤陆漾川“师父”,傅良夜停顿了一会儿,疑惑地瞟了陆漾川一眼,不过他现在可没工夫去计较这个。   他盯着晏甄的目光愈发虎视眈眈,后槽牙快要磨出火星子,愈发恶狠狠地笑道:   “本王问你,你说谁是混球儿癞蛤蟆?啊?小—兔—崽—子?”   “就是说你,傅良夜。混球癞蛤蟆,老兔崽子,狐媚子,祸水!”   晏甄有了陆漾川做倚仗,恨不得蹦起来跟傅良夜吼。   傅良夜气得鼻孔直冒烟儿,却又拿眼前这小丫头片子没办法,只把自己气成了一条河豚。   晏西楼在一旁观战,此刻瞧见小猫儿落了下风,心下不忍。   他几步挡在了傅良夜身前,只淡淡地瞥了一眼躲在陆漾川身后的晏甄,黑色瞳眸中若有若无地闪过薄薄怒意,声音不怒自威。   “夭夭,阿兄同你说过的那些话,你可是都忘了?怎么学得这般无礼。”他缓缓抬眸,寒潭一般的眸子结了冰,“既然知晓那些是难听的、骂人的话,就不要总是挂在嘴边儿上,可听明白了?”   晏甄不安地揪着陆漾川腰后的衣物,也觉得方才话儿说得有些伤人,哼哼唧唧地嘴硬:   “不就是骂他一句混球儿癞蛤蟆嘛,他还说夭夭是小兔崽子呢,阿兄就是偏心罢了。”   “还要顶嘴?”   晏西楼负手冷冷地睨着晏甄,声音携着恼意。   晏甄忙着噤了声,战战兢兢地往陆漾川身后又藏了藏,直到被人完全挡住。   晏西楼目光掠过傅良夜,安抚似的偷偷地伸了手,揉揉人因愤怒而微微弓起来的的背脊。   他薄唇抿出一分笑意,趁旁人不注意,凑到人耳畔小声劝道:   “少骂人罢!你瞧瞧,夭夭耳熏目染的,都叫她学去,用来骂你了。”   “哼,晏郎这般说辞,小丫头片子不学好,还得怨我不成?”   傅良夜冷冷地笑了一声,只用一双微恼的眸子似嗔似怨地瞥了晏西楼一眼。只因他今儿个心情还算不错,于是破天荒地没有再跟晏丫头计较。   他将折扇轻轻摇展开,抬眼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陆漾川,端起一副东道主的模样,撇着嘴嫌弃道:   “本王倒是不知陆将军竟与晏甄这般相熟,今日这将军府真是热闹,您来这儿,又因何事啊?”   陆漾川虽对傅良夜极为不屑,可那飞来一脚属实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再加上人家贵为永宁王,只好按礼数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方才答道:   “王爷不涉朝政,自是不知今日早朝所议之事。冀州匪贼猖狂成患,圣上下旨命晏将军率兵平乱,想来也就是近几日出征了。臣来晏府,也正是为了同清鹤商议此事,碰巧儿遇见了晏姑娘。”   冀州平匪?傅良夜倏然收起了唇角噙着的笑,心下一紧,抬眼瞥向晏西楼。   陆漾川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哈哈,将目光求救似的投向晏西楼,却发觉晏将军竟是独自在一处愣神,不知在沉思些什么。   于是他特没有眼力见儿地唤了人一句:   “清鹤,你说是不是啊?”   晏西楼眉心动了动,半晌抬眸关切地扫了傅良夜一眼,方才敷衍了一个“嗯”字。   傅良夜瞳孔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下,藏于折扇后的唇紧紧抿了起来。   一口一个清鹤,这姓陆的还真是同晏西楼关系亲近得很。   来时便瞧见晏西楼一人在湖畔踱来踱去,竟是因了这事儿么?   晏西楼要出征平匪一事他尚且被蒙在鼓里,怎地陆漾川入不了朝堂的小小副将竟能知晓?他同晏西楼坐了这许久,他都未有想说的意思,为何偏要瞒着自己。   还是说皇兄他…他同晏西楼说了什么?   皇兄以为,这般就能瞒得住,阻得了他?未免太可笑了些。   傅良夜的眸色黯了又黯,攥着扇柄的手指缓缓握紧,被扇骨硌出几道红痕。   “未来得及告诉你,倒是让他先抢着同你说了。”   晏西楼垂眸解释,试图去握人的手腕儿,担心那双手被扇骨夹伤,可伸手却扑了个空。   “别碰我,在晏将军眼中,本王的手就这般娇嫩,握不了扇,提不了剑么?”   傅良夜避之不及地闪躲开,神色愈发晦涩难辨。   “臣并无此意。”   闻言,晏西楼眉心微动,心下酸酸软软地一颤,抬起的手犹豫着落了下去。   傅良夜强忍着心中忿忿,佯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唰”地一声合上了扇子。   “既然如此,本王自是不能误了二位将军的正经事儿,那便先行一步了。”   他冷笑一声,随即转身离去。   “这怎么还走了?”   盯着傅良夜愤然离去的身影,陆漾川一脸纳闷儿地挠了挠头。   “晏清鹤,美人在怀,感觉如何啊?”   他讪笑着凑近晏西楼,正欲去撞撞人的肩膀,未料碰了个空,脸朝下摔了个倒栽葱,直接啃上了青石板,险些把前门牙硌掉。   “晏西楼!你故意的?嘶…呸呸,摔死我了!”   陆漾川忿忿地啐出一口土。   “陆子洵——”,晏西楼嫌弃地拂了拂被人撞过的肩膀,眸中却端地是若无其事,云淡风轻,“我迫切地希望你,少言,最好现在就闭上嘴。”   陆漾川:……   晏甄嘴里唤着“狮虎~狮虎~”,颠颠地跑过去要把陆漾川扶起来,跑到半路却被晏西楼揪住了衣衫后领。   完蛋!晏甄紧张地咽了咽唾沫,不敢回头去看阿兄的眼睛。   “我还想问你呢,夭夭。阿兄很是好奇,你何时向他拜了师?”   闻言,晏甄与陆漾川面面相觑,一同缩起了脖子。   作者有话说:   晏西楼:就怕猪队友,好想把陆漾川嘴巴缝上。   陆漾川:兄dei,饶命啊!   ps:其实傅良夜也很关心晏甄的(只不过不明显) 第46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御书房内殿稀里哗啦翻动折子的声音渐渐稀落,伴随着一声书卷落地的沉闷声响,才算彻底安静下来。   几乎在书卷落地的那一刹那,倚靠在柱子后头敛目小憩的盛怀瑜便倏地睁开了眼睛。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轻轻吐了一口气,随即蹑手蹑脚地绕过屏风,走进了内殿。   他从怀里摸索了一阵儿,取出了他偷偷藏了许久的宁神香。   傅良轩眠浅,平日勤于政事,本就不喜燃香,也无心记挂这些小事儿。所以盛怀瑜每次去太医院时,都会从老头子们那儿搜刮点儿安神助眠的香料,等人睡着时再偷偷点上。   他拢着手,把香小心翼翼地点燃,盯着袅袅的白烟一点点地攀升,再在空中飘荡成一片雾,殿内充斥着香料燃烧后发出的淡淡馨香。   远远望着伏在案上沉沉睡去的陛下,盛怀瑜睫毛轻颤,目光也暖了下来。   他伸手解开脖颈处的系带,将被自己体温捂暖的披风抖开,屈膝缓缓跪下身,把披风盖在人的背脊上。   但今日他并未像以往那样转身离去,而是留恋地凑近陛下,眼睛一下不眨地瞧着他,侧着耳朵捕捉人熟睡时细细小小的鼾声。   殿内静得可怕,盛怀瑜只静静地跪在傅良轩身侧,隔着安神香飘出的薄薄的一层雾气,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   时常蹙起的剑眉之下,是一双幽暗深邃的眼睛。那双眸子如同淬了寒冰,看人时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把那些朝臣骇得像孙子一样战战兢兢。   可是盛怀瑜从未怕过他。   盛怀瑜痴恋地探出手,鬼使神差地用指尖拨开陛下散落的发丝,瞥到了人不小心溅上了朱墨的侧脸。   傅良轩甚是喜洁,若是待他醒来瞧见脸上沾了墨,定会嫌恶得很。   盛怀瑜犹豫了片刻,起身打了水,把随身的帕子浸湿,拧去了多余的水,复又跪在青砖上,悄悄地凑近陛下。   他紧张地屏住呼吸,细细地擦拭着人面上的朱墨。墨水在人侧脸晕染开一片绯色,如同初春御花园中的桃花儿般让人浮想联翩。   于是,盛怀瑜的眼底也惹了一片桃红,正艳艳的燃烧着。   他忽然就不忍再擦下去了。   盛怀瑜的手落下,又颤颤巍巍地抬起。他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般,用指腹去碰傅良轩面上晕开的那朵桃花儿,喉结微微滚动了一小下。   指尖一触即放,他的呼吸却乱成了一片。   他只喘息着把碰过桃花儿的那根手指凑到唇边,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的,轻轻吻着,复又阖眸,疯魔了一般,贪婪地含住。   盛怀瑜,你在渴望什么呢?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神志不清了,竟是要做出这等荒唐事儿来。   “握瑾,你在做什么?”   耳畔忽然传来陛下的声音,惊得盛怀瑜惊慌失措地睁开了眼睛,撞上了陛下炽热的目光。   傅良轩不知何时掀开了眸子,唇角正噙着一抹坏笑,他悄悄凑近了盛怀瑜的耳畔,小声蛊惑道:   “握瑾真不乖,想我亲你,就直说。”   呼吸痒痒地撩在耳后,盛怀瑜敏感地打了个颤儿,仓皇向后缩了缩。   在傅良轩眼里,握瑾很像只因受了惊吓而缩成一小团儿的小野兔。   “陛下何时醒的…”   盛怀瑜慌不择路地蹬着脚向后缓缓挪动,傅良轩挑眉轻笑一声,探手拉住人的脚腕儿,全然不顾那劳什子君臣之别,手臂蛮横地横亘在盛怀瑜的腰间。   “还想跑,你做的事儿我都瞧见了,你这个登徒子,小色鬼~”傅良轩赤红着一双鹰隼般凌厉的眸,不顾盛怀瑜的脸红挣扎,狠命喘息着将头埋进了人的锁骨间,蹭过去吻咬他的颈侧,欺身将人压到小案上,“这次可是握瑾主动的,可不要怨我。”   盛怀瑜追悔莫及,只得憋着一口气抓扯着边上的摆件,试图借此逃脱,可奈何手腕儿也被陛下紧紧地钳制住按在一起。   案几随着盛怀瑜的挣扎吱吱呀呀地晃动,笔墨纸砚噼噼啪啪地零散了一地,傅良轩哼笑一声,将唇递到人嘴边儿。灼热的吐息痒痒地落在盛怀瑜的面上,烫得他的心脏一抽一抽地胀痛。   “我都把自己送到你嘴边儿了,握瑾怎地还不尝尝味道?”傅良轩哼笑着探手去揉盛怀瑜的后颈,指尖游曳过颈后那片敏感的皮肤,感受到身下那人躯体的微微震颤,“心肝儿,欲拒还迎这招数用得久了,就不可爱了。”   闻言,盛怀瑜瞳眸不安地晃了晃,身子忽地停止了挣动。   傅良轩看懂了握瑾眸底转瞬滑过的失落,心道是不是激将法激得太猛了些,一时间有些愧疚:   “怎了?”   “没……”   盛怀瑜的嘴唇微微颤了一下,然后做了什么决定一般,伸手圈住他,阖眸主动吻上了傅良轩的唇。   这吻太过稚嫩了些,盛怀瑜像小孩子一样吮咬着,试探着轻触、蠕动,只用一双漆黑的眸子专注地盯着傅良轩,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应,又像是在等待着人的夸奖。   “小握瑾,可不是这样亲的,还要好好儿跟我学学。”   傅良轩被人咬得有点儿痒,哼笑着用鼻尖宠溺地蹭了蹭盛怀瑜泛起红潮的脸。   那惹人怜爱的样子,让他情难自禁地咬住他的唇瓣,继而温柔地缠绕住他的舌尖儿,让唇与唇严严实实地贴在一处。   陛下的气息近在咫尺,盛怀瑜的眼里腾起水雾,鼻翼渗出细细小小的汗珠,他唇瓣微张,迎合着眼前人的侵略。   这和他想象的吻不一样,也与陛下的第一次亲吻不同。   陛下的吻,烫得他舌尖都在颤抖。   傅良轩被握瑾笨拙的亲吻折磨得焦灼难耐,揽住人腰身转身压于床榻之上,正欲温存之际,殿外脚步声骤急,有人压低声音唤了一声“陛下”。   殿门紧闭,王德不敢贸然闯入。方才那一声并未有回应,于是他贴在门缝儿处,又唤了一声。   “陛下!”   “何事?还不快讲。”傅良轩语气微沉,显然已不耐烦。   “西南王的小公子今日入京,已在宫外跪了多时了,可要奴才引个路,带着他过来见陛下?”   王德撩着拂尘贴在门缝儿,却知趣儿地闭着眼睛,深刻知晓不该看的不能看的道理。   “让他再跪上几个时辰,又不能死。”   傅良轩冷哼一声,探身去解握瑾的衣衫,指尖抚上人引人遐想的劲瘦腰肢,手下人一阵轻颤,攥住了他的腕子,咬着唇摇了摇头,眼底氤氲着赤色的雾。   “陛下,那小公子瞧着体弱,现已咯血了。”   王德细细禀明情况,侯在外头继续听殿内的动静。   虽说那西南王幼子无甚可忌惮的,可让他刚进京就死在皇城门口,那也是要落人口舌的,陛下自不会做此等因小失大之事。   “咳血了寻朕有何用?去太医院才当用。”   傅准不来应诏面圣,倒是送了个病秧子过来,这是要学着前代那些藩国,叫那个他自己都瞧不上的庶子入京为质,真当他傅良轩不识数,也真是他的好叔叔。   傅良轩的眸色黯沉,动作愈发凶狠,弄得盛怀瑜身子有点儿疼。   盛怀瑜隐忍着喘息,伸手去推傅良轩,轻声唤道:   “陛下,别…”   傅良轩对盛怀瑜的抗拒无动于衷。   陛下此刻似乎是在发怒,他的眼瞳里汹涌起可怖的愤怒,那神色第一次让盛怀瑜感到害怕,他在那目光中看不到对自己的爱意。   傅良轩死死扣住自己的手腕,勒得它渐渐显出红痕,盛怀瑜在他手下发着抖,眸中朦胧见了水光。   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身上人掀到榻下,可是实在舍不得。只是被傅良轩这样对待,他委屈极了。   “宸翊,我不喜欢了。”盛怀瑜眸中含了嗔怒之意,他颤着嗓子,小声地去唤傅良轩的表字,“我不要这样。”   触碰到盛怀瑜的目光,傅良轩才意识到刚刚的情绪不对,如梦初醒般放开了对身下人的桎梏,垂眸呆呆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他这是怎么了,竟然会混账到对握瑾这般?   傅良轩颤抖着吐出一口郁积胸口的浊气,跌坐在榻上,眼底的怒意一丝丝褪去。   无端腾起的恼怒冲昏了傅良轩的头脑,自从他取代了父皇成为大泱的帝王后,已无人再敢忤逆他的决策。   他渴望把强权攥在手心里,经年累月,他心底极强的控制欲几近形成一种执念,他厌恶一切脱离他控制的事物,可西南王傅准竟然这般不把他放在眼里。   而更让他愤恨的是,他奈何不得傅准,如同许多年前那般。   傅良轩早就受够了被他人威胁,他痛恨一切的无能为力。   可这些都不是他向握瑾发泄的理由。   傅良轩的眸子慌乱地躲闪着,一时间不敢与握瑾对视,也不敢再去碰他。   他怕看见握瑾眼底对他的失望和怨恨,只是想想,便已心如刀绞。   “握瑾,我……”傅良轩抿了抿唇,眼底爬上痛处,“对不起,我不该逼你。”   盛怀瑜直起身子,垂眸整理被人扯乱的衣衫,闻言指尖顿了顿,呆呆地愣在原处。   傅良轩余光瞥见愣住的盛怀瑜,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般剧痛,顷刻间缩成一团。深深的恐惧感包裹了他,血液里仿佛灌了冰水一般冰冷,连心脏也被冻住了。   握瑾此时或许不想看到他了。   傅良轩茫然地想着,起身下了榻,失魂落魄地向殿外走去。   忽然,腰间攀上了一双手,后背贴上了一片温暖。   “宸翊——”盛怀瑜将脸埋在人宽厚的背上,晃着头轻轻地蹭了蹭,“我不怪你了。”   他的陛下会考虑他的感受,那么固执的一个人,居然也会放下身段承认过错。   原来陛下也会害怕失去,也会有情绪,是和自己一样的。   盛怀瑜也自作主张犯过许多过错,可陛下都选择原谅了他。   他要爱死他的陛下了,又怎会舍得怪他。   傅良轩眼睫微颤,眼底红了红,犹豫着将手掌覆在盛怀瑜的手上。   “我倒希望你怪我,不要委屈自己。”他的声音缓慢且温柔,如同一声喟叹。   我希望你学会怪我,不要委屈自己。   可我又害怕你怪我怪得太久,不再理我。   傅良轩转过身,扣着人的腰将握瑾按进怀里。   作者有话说: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李之仪《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今日二更嘿嘿嘿) 第47章 天乎稚子何辜   傅良轩于龙椅上俯视着面前跪着的那二人,墨深的瞳眸倏然一深,从那双眸子里攀上两簇幽焰,握着茶盏的手微不可察地攥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他冷冷一笑,将手中杯盏重重撂于案上,震得那案几抖了几抖,惹得旁侧守着的盛怀瑜也不由得侧目。   “皇叔怎的忽然就病了?前一阵儿朕还听闻他老人家能口啖生肉、日食三碗不止,如今就奄奄一息、命不久矣了?朕不过想着同皇叔叙叙旧,可他却百般推拒,分明是不想见朕!不过朕倒是想不明白,他这番又是因何让小公子进京?为了请罪?抑或是…以表忠心?”   傅良轩睨着那跪着只顾傻笑、却对自己的质问置若罔闻的少年,眉心凝起了一抹冷意。   他只把利刃般的目光冷飕飕地扫过去,仿佛要穿透人的骨髓。   那少年瞧着不过是十一二岁的模样,正是本该朝气蓬勃的年纪,却面色惨白、无半分血色。那一双墨黑的眸子空洞洞的,像是被饿了许久的灾民般,眼睛显得极大,瘦削的身子裹着不合身的华丽锦缎,如同一个被人随意摆弄、没有自主意识的木偶。   傅良轩鹰眸危险地眯了起来,振袖起身,探身死死捏住了少年的下巴,毫不留情地向上一抬:   “谁给你的胆子,不回朕的问话?”   袍角忽然一紧,傅良轩垂眸去看,竟是被那少年攥进了手里。   他如获至宝地抓着龙袍上的五爪金龙,一边用蛮力狠狠地拉扯,一边欣喜非常地“啊啊”叫出了声,竟是同那心智未开的呆傻痴儿一般憨笑着,口角甚至流出了涎水。   傅良轩眉头紧蹙,那双深若暗夜的瞳眸染上了几分阴鸷,似是起了杀意。   “是个傻子?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他唇角蓦地浮出一抹冷笑,顺势抓住那少年的细瘦脖颈,毫不留情地将人提起来,手掌渐渐地收紧。   盛怀瑜指尖微不可察地攥紧了衣袍,瞳孔微微颤了颤,禁不住向前挪了一寸,犹豫了一会儿,复又停下脚步。   被傅良轩掐着脖子,那少年却仍旧咧着嘴笑着,只是从嘴里溢出了“呜呜”的哽咽,眼角也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害怕得如同待宰的羔羊,许是听从了某个人的指示,纵使眼睛在流泪,可嘴角仍旧倔强地僵硬着一抹笑。   他只拿一双小兽般澄澈漆黑的眸子惴惴不安地看着傅良轩,竟是不知挣扎,只用一双小手去摸发痛的脖子,又试探着去碰傅良轩的手,嘴里支支吾吾的,从喉咙里勉强挤出两个字。   “哥…哥…青青…疼…啊”   眼前浮现傅良夜少时被人欺负得哭泣的模样,也堪堪是这般年纪,含着包眼泪委委屈屈地唤他哥哥。   傅良轩心下微微一动,手上的劲力缓缓卸了下来,唇角颤抖着松了手,少年便捂着被掐红的脖子跪在了地上,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地落在他脚底的青石砖上。   稚子何辜?他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傅良轩将目光从那少年身上移开,阖眸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复又靠进了龙椅中。   他用指节笃笃地敲击着桌案,抬眼饶有兴味的打量着那少年身后稳稳当当地跪着的侍从。   方才自己怒上心头,险些掐死那小公子,可那侍从竟始终毫无波澜地跪伏于地,未曾表现出半分惊骇,更没有出声阻拦。   有趣儿!比那痴傻的少年要有意思多了,说不准痴傻小公子用的那般含泪讨饶的法子,都是眼前这仆从教给他的呢。   傅良轩锋利的眸光仿佛要穿透那副身子,想要直接剥开人的胸口,掏出心脏瞧瞧,那到底是怎样一颗七窍玲珑心。   “朕要杀你的小主子,怎地你这个侍从不出言阻拦?”傅良轩唇畔噙了一抹冷冰冰的笑意,直叫人看了如坠冰窟般遍体生寒,“这么说,方才朕只唤傅青一人入殿,你一个奴才抗旨不遵,难道并不是怕他不懂事儿生出事端,也不是护主心切,而是存心想看着他死喽?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小公子自然是奴才的主子,可陛下贵为大泱帝王,乃是真龙天子、天下共主,生杀予夺,谁敢置喙?”仆从声音因急切而微微上扬,一番话儿说得倒是滴水不漏,“小公子自幼痴傻、不识礼数,冒犯了陛下,是该罚。若是王爷在此,也定会任凭陛下处置,绝无二话。小人只是一介贱民,又怎敢忤逆陛下。”言罢,恭恭敬敬地叩首谢恩。   若是方才这仆从胆敢出言阻拦,傅良轩无论如何都不会饶了傅青的命。   “你倒是机灵得很,也会说话儿,怪不得皇叔会派你来。”傅良轩勾着笑漫不经心地点头,指腹细细摩挲着杯盏沿口的青釉,眼底却瞧不见半分笑意,“抬起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不知父母是谁,因此自小便没有名姓,旁人都唤草民阿枫。”   阿枫犹豫着徐徐抬了头,露出了他铺满赤色胎记的右脸。那块铺开的记号的形状,着实同秋日赤红的枫叶有几分相似,想必他的名字便是因此得来。   盛怀瑜的眸子微微眯起,心下无端觉得这张脸长得怪异非常,他细细琢磨着究竟有哪处不对,却又形容不出来心中的疑惑。   这张脸除了那块儿刺眼的红斑,似乎并未有什么奇怪之处,甚至那面目还算清秀,可盛怀瑜下意识的觉得不舒服。   “草民面目惊怖,抬头…恐惹陛下不悦,请陛下恕罪。”   注意到盛怀瑜的目光,阿枫跪着的身子又朝地面贴了贴,做出一副异常恭敬顺从的样子。他的背脊小幅度地颤抖、起伏着,十分畏惧地将头紧紧地磕在青石砖上,用手遮掩着面部的胎记。   傅良轩被人面上潋滟开的赤红烫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胎记破坏了整个面相,铺在右脸上显得狰狞可怖。那仆从进殿后一直低着头,他一直未能瞧见正脸,如今瞧见了,心中不免惊诧。   惊诧过后,疑窦顿生。   好啊,露出马脚了。   傅良轩支着下颚,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盛怀瑜瞳孔紧缩,指尖轻轻搭上了腰间的短刃,警惕地注视着阿枫的一举一动。   阿枫的恐惧未免来得过于迟钝且突如其来,若按常理而言,这仆从从未进宫面圣,从迈进殿门的那一刻起便该畏惧、紧张。   可直到陛下动了杀意,阿枫都表现得过于平静了。而方才自己盯着他的脸看时,他才后知后觉的害怕。   这分明就是伪装,他究竟是谁?   “罢了,退下罢!王德,送小公子回府歇着罢,朕乏了。”   傅良轩瞥了角落里蜷缩成一团哽咽的傅青一眼,阖眸轻叹一声,只觉得心里堵的慌。   有句老话儿讲啊,眼不见心不烦!他索性摆摆手唤王德把二人带出宫去,抬盏正欲抿一口杯盏中的茶水。   “茶早已凉了,陛下别饮凉茶。”   盛怀瑜凑过来,摸出那块儿沾过水的巾帕,轻轻夺过傅良轩手中的茶盏,握着人的腕子用巾帕反反复复地擦拭着人的手指乃至指缝儿,像是那上头沾了什么脏污一般。   “臣就在陛下身侧站着,想要做什么唤臣便是,陛下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陛下的手不该沾上血与脏污,那些交由自己去做就够了。   盛怀瑜的眼睫如同鸦羽般低垂,动作堪称轻柔地擦过陛下的手,珍惜非常。   傅良轩空出一只手去斟茶,看着人笑吟吟地贴着杯沿儿抿了抿,转言笑道:   “握瑾怎地又换了叫法,都说了,私下里可以不论君臣,以你我相待。”   盛怀瑜抿唇腼腆地笑了笑,转言认真地问道:   “城北那处尘封破败许久的府邸,可是连老鼠都能饿死的地方,陛下叫那病弱的小公子去那儿,看得出来是要故意为难他了。”   闻言,傅良轩略有诧异,瞧着那神情是并不知那处宅子如今的情势。   他抬眼望向殿外几片簌簌飘落的枫叶,仿佛透过那几片叶子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光阴。   日光愈发晃眼,傅良轩不由得移开视线,眼前晃过枫叶形状的黑色虚影。他迷蒙着眼睛晃了晃头,徐徐叹道:   “那处曾是贺将军的府邸,想来不过七年光阴,竟是仅剩下断壁残垣了么?”   “是啊,房屋一旦无人居住,衰败得就快了。”   盛怀瑜闻言附和,“不过…若是收拾收拾,勉强也可住人。”   傅良轩沉吟片刻,将手中的空盏摆上桌案,阖眸缓缓道:   “让他二人住进去也好,添点儿人气儿,府邸也能少一些衰败之相。”   盛怀瑜撂下了手中的巾帕,犹豫着道:   “陛下,那位名叫阿枫的仆从,还需小心提防才是,总觉得他有些怪异…臣这便派人盯紧他。”   言罢,他抬手正欲吹响脖颈上挂着的骨哨儿唤手下过来,可未等哨子放至唇边,手腕便被傅良轩紧紧地攥住,蛮横地向下拉去。   盛怀瑜被迫得不得不滑坐到陛下的双腿上,被他强行拉进怀中,腻腻歪歪地抱着。   “盛握瑾,朕说了多少回了,要唤我宸翊,不要叫陛下,怎的就记不住了?”   他不满地轻轻扼住人细白的脖颈,故意凑过去用犬齿咬了一口。   盛怀瑜紧紧咬着下唇,身子一阵儿战栗。   “你说…你究竟是记不住,还是不想记住?”   傅良轩指腹蹭过盛怀瑜发烫的耳垂,黑色的瞳眸中浮上温柔,压低声音问他。   “只是习惯了唤你陛下,并没有不想记着。”   盛怀瑜的喉结小小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也携了波浪,颤颤的。   傅良轩摩挲着人瓷白的脖颈,将下颚懒洋洋地搭在人肩头,餍足地喟叹了一声。   他哼笑着去咬人的耳朵尖尖,用惯常那般戏谑的口吻含含糊糊地低声道:   “握瑾,那些无趣的麻烦事儿先撂撂罢,先把我们的事儿做完,可好?”   作者有话说:   会在凌晨偷偷更新,然后对宝贝们悄悄说一句:   宝贝们新年快乐呀~感谢你们的支持和陪伴!   新的一年让我们手牵手继续走下去吧~   2023年,一定会健健康康,顺顺利利。   (害羞送花.jpg)   耶! 第48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常言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傅良夜从将军府出来憋了一肚子气,此际正一腔怒火不知何处发泄,回永宁王府耐着性子坐了一会儿,谁料越坐着越气。这厢便破马张飞地直奔皇宫而去,行往御书房中途,好巧不巧便撞上了正要带那西南王小公子出宫的王德。   “看王公公这般急匆匆的模样,可是要出宫去?难得啊!”   傅良夜眉眼含笑,看似热略地问询王德,实则丹凤眼直直往旁侧那小公子身上瞄。   王德自是个有八百个心眼子的人精,知晓傅良夜这番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忙着挥挥拂尘恭敬见了礼,顺水推舟道:   “可不是,老奴难得出宫替万岁爷做事儿。瞧瞧,这西南王的小公子进京,陛下自是多关照了些,这不吩咐老奴为小公子收拾住处,这刚要带他二人出宫,也是赶了巧儿了,竟撞见了王爷您。”   在身后一直畏畏缩缩垂着头的仆从,许是听闻眼前人是永宁王,登时表现得惊惧非常,忙着跪下行礼,口呼王爷千岁。只余下那十一二岁的少年,呆愣愣地盯着傅良夜手上的折扇,诧异地环顾四周,随即低眸自顾自地咬着手指头。   傅良夜眼睛眯了眯,听王德这么一说,心下便已明了如今情势,不由得在心底冷哼了一声,暗道那西南王傅准果真是只狡猾心狠的老狐狸,竟不惜把亲生儿子送入虎口。   瞧那小公子颈上的红痕,怕是方才皇兄发了飙,硬生生给掐出来的,这可真是多多关照啊!王德不愧是伴在皇兄身侧的大太监,这漂亮话儿倒是说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不过瞧那小公子的样子,像是天生痴傻、心智不全,竟是还未有他身后那仆从机灵。想想倒也可怜,只被亲爹当做弃子随意指派罢了。   傅良夜不由得唏嘘一声,朝那跪着的仆从道:   “你倒也不必跪了,起身罢。”   仆从犹犹豫豫地起了身,抬眼偷偷瞥了傅良夜一眼,撞上人审视的目光后,又慌忙低下头去。   傅良夜把扇柄缓缓地在手心上敲着,目光好奇地落在那仆从身上,试探着想要看清那人的正脸。   可那仆从似乎有意无意地用手遮挡着,像是怕人看到他的脸一般。   王德注意到傅良夜探寻的目光,恍然笑道:   “那仆从唤做阿枫,脸上有块儿血红的胎记,面目甚是可怖,他许是怕王爷瞧着不舒坦,故才遮遮掩掩。”   阿枫闻言,肩膀轻轻耸了耸,上下点了点头,像是对王德所言的回应。   傅良夜神色微动,只微微颔首:   “既是如此,王公公便带着小公子出宫便是,别在本王这儿耽搁了。”   “老奴在此谢过王爷了,这厢便先行一步。”   王德再拜谢过,慌忙挪着步子向前疾走了几步。他手中拂尘轻摆,示意那仆从阿枫携着小公子跟上。这眼瞧着午时一过,日头便渐西斜,还需尽快安排齐全才是。   阿枫扯着傅青低着头跟过去,在同傅良夜擦肩而过之际,眸中霎时拂过一抹冷光,表情扭曲了一瞬。   傅良夜用余光恍惚间瞥见了阿枫唇上那抹狰狞的笑,心下无来由地一凛。   “站住!”   他蹙眉怒喝一声,敏锐地回身再去看那仆从。   那仆从乖乖地站住,手脚微微有些僵硬,额头上也渗出点点冷汗来。   “转过身来!”傅良夜命令道,语气冷若寒冰。   看着仆从听话地转过身,傅良夜眼睛眯了眯,抬起扇子朝着人眉心隔空点了点:   “你叫什么?方才王公公好似说过,不过本王忘了,你再来告诉本王一次。”   王德纳闷儿地张了张嘴,不过瞧见永宁王的神色,一时不敢插话儿。   “阿枫。”阿枫的肩膀连带着双腿都开始颤抖,扑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王爷,草民不知何处惹恼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本王只是问问你的名字,你为何如此畏惧?”   傅良夜眉心微蹙,将阿枫用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草民只是随侍小公子身侧的仆从,从未见过大世面,初见王爷风仪,自然畏惧,更是惊叹!这才…这才…畏惧,王爷,王爷恕罪!”   阿枫结结巴巴,手指紧张地揉搓着身上的粗麻衣料。   傅良夜眯着眼睛盯了阿枫片刻,再未瞧出半分破绽。他又不好再问什么,只好将眼睛瞥向了旁侧,道了一声:   “知道了,你走罢!”   “是…是。”   阿枫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依旧是一副卑怯懦弱的模样。   方才那一瞬阿枫眼角忽显的狠厉,让傅良夜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熟悉感。   可现在,他开始怀疑是自己产生了错觉,那仆从分明表现得老实胆怯。   傅良夜望着阿枫渐渐远去的背影,瞳眸警惕地紧缩起来。   他一边低头沉思着那名叫阿枫的仆从,一边踱步穿过御花园的小径,很快便走到了御书房殿门前。   傅良夜向来出入无甚顾忌,这厢他稍稍平复了一会儿情绪,便只手推了门扇,敛袍抬腿迈了进去。   可未料他刚走至屏风后,便听得内室隐隐传出了凌乱的呼息声。   他脚下迟疑地顿住,忙着闪身躲到了旁侧的屏风后。   傅良夜的眼珠子慌乱地在眼眶里乱逛了好几圈儿,心道一句完了个大蛋,这次是误闯了老虎窝了!   谁能想到他这么倒霉啊!竟是青天白日的撞见自家皇兄这般情动难耐,在御书房就…就如此这般啊!   傅良夜脑袋里一阵天人交战,遏制不住的好奇心和偷窥的羞耻心砰砰锵锵斗成了一团,最后还是对活着的渴望救了他,催促着他的双脚向殿门挪了一寸。   他煎熬地咬着下唇,踮着脚尖儿小心翼翼地向外头一点点地挪动,可天不遂人愿,他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线——   “陛下…宸…翊…”   原本清冷自矜的人此刻被撩拨得尾音微微上扬,一声声的呼唤中携着些许羞怯与隐晦的热望,如同夏日的热浪一般烤得人面红心热。   这一声陛下一出,直直震得傅良夜脑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   噫吁嚱!那不是别人,竟是握瑾,盛握瑾!皇兄和盛握瑾!   傅良夜瞳孔放得极大,扇子柄惊讶地怼到了下巴上。   理智催促着他快跑快跑、否则恐怕小命难保,双脚却受了好奇心的驱使,忸忸怩怩地又移了回去。   他可算是舍出了这一对儿漂亮的眼珠子不要了,只贴在屏风边缘,贼眉鼠眼地探出了半个脑袋瓜儿,蹙着眉头朝里头瞧着。   握瑾被皇兄揽在怀里,捏着脖颈吻得眸中浮上一抹薄薄的雾。他轻轻地靠在皇兄肩上,看样子许是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无耻啊,无耻!握瑾看着显然是不愿意啊!皇兄简直无耻至极啊!   傅良夜忿忿地眯了眼睛,在心底咬牙切齿地暗骂了一声。   皇兄熟稔地剥了握瑾的衣衫,指腹热切地贴上去,逼得握瑾频频挣扎……   秦兽啊,秦兽!想着法儿占握瑾便宜,皇兄真是秦兽不如!   傅良夜眼睛瞪出了几线红血丝,看得简直要走火入魔了,心急火燎地又向前凑了凑,不料脚下被屏风拌了一拌,“砰”地发出一声闷响。   他惊得立刻捂了嘴,立即飞速闪身到屏风后头,倏地蹲下了身子。   盛怀瑜闻得身侧声响,慌乱将凑过来的陛下推开,扯好滑落至腰间的衣衫,挣扎着正欲起身,却被身后人蛮不讲理地重新扣进怀里。   “握瑾别dong了,惹得我更难受了。”   傅良轩低哼了一声,目光毫不掩饰地流连在人侧脸,抬手去拂人耳后的乱发。   “陛下,有人,屏风后面有动静。”   盛怀瑜不动声色的避开,朝屏风的方向望去。   “准是只大个儿的耗子罢,握瑾莫怕。”傅良轩唇畔噙了一抹笑,懒懒地瞥了一眼屏风,“谁再敢扰朕,朕可真要砍了那人的脑袋了。”   你才是大个儿耗子,你全家都是耗子!   还要砍我脑袋,你舍得么?砍头是随便说说的吗?   傅良夜本来缩在屏风后瑟瑟发抖,闻言登时气得火冒三丈,可又奈何人不得。   听着内殿渐渐地息了声,傅良夜稍稍有些疑惑,这厢正起了身,纳闷儿地探出头偷偷朝里面看,这一看可不得了,险些把他吓得立刻去见阎王!   他猛地对上了同样探出脑袋、还瞪着一对儿大眼珠子的傅良轩,骇得傅良夜只以为大白天见了鬼,闭着眼睛抬手一扇子柄便呼了过去。   傅良轩眼疾手快地攥住了迎面而来的扇子柄,眸中闪过一丝怒意,将屏风后头躲着的傅良夜拽出来,拎着后脖领子拖进了内殿。   “王爷?”盛怀瑜讶然,面上登时飞红一片。   傅良夜被拎住了命运的后脖领子,被皇兄冰冷的目光盯得遍体生寒,他向来特识时务,立刻弯了眼睛,乐呵呵地说软话儿:   “诶,握瑾你眼睛花了,不是我呀,分明是大只的耗子呀,吱吱吱吱!大个儿耗子!”   傅良夜打了个哈哈,眼神尴尬得四处飘移,抬起手摆到腮边,学着老鼠的动静“吱吱”叫了几声,偏头去看身后的皇兄,眼睛眨巴眨巴地卖乖。   傅良轩脸色见青,抬手就给了人一记。   盛怀瑜红成了一只虾,连傅良轩都没来得及阻拦,便恼得拂袖翻窗,愤然离去。   “诶,握瑾…别走啊!”   傅良夜绝望地朝盛怀瑜离开的方向伸出手去,望着盛怀瑜瞬间消失的身形,他感受到一种无依无靠的绝望。   唯一一个救星被自己气跑了,傅良夜的心凉了半截儿。   感受到皇兄幽幽望向自己的目光,傅良夜只觉此命休矣,连扇子都抖了个磕磕绊绊,重复了好几次,才堪堪展开。   他只心虚地把脸藏在扇面后头,欲哭无泪。   “你何时过来的?”   傅良轩面不改色地坐进扶椅,掀开眼皮淡淡问道。   有道是雷声小雨点儿准大,这会儿瞧着那面上静水无波,估摸着过一会儿便会风雨大作,雷电交加了!   怎样都逃不过这一劫,傅良夜索性认了命,只硬着头皮笑道:   “从握瑾唤皇兄‘宸翊’开始,哎呦,皇兄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   傅良轩却忽然脸色一变,冷冷打断了傅良夜的后话。   他望着阶下立着的傅良夜,从喉咙里哼出一声冷笑:“看来朕真是太纵着你了,小兔崽子。”   纵着他?闻言,傅良夜忽地一愣。   是啊,皇兄纵着他胡闹,纵着他懒散,可从未纵着他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儿。   皇兄试图把自己永远囚在他那个安逸的金色鸟笼里,似乎这样自己便能远离危险。   这种控制欲来源于皇兄的身份和对他的关切,但他不喜爱这种以保护为借口的禁锢。   正如五年前,皇兄阻他随军出征北漠;也正如五年后的今日,皇兄是否同晏西楼说了什么?他还是不知道。   可傅良夜知道的是,如果想要逃离他的控制,唯一的方式就是打败皇兄。   打败他,证明自己是一只鹰,而不是被豢养笼中的笨鸟。   “晏西楼打得过朕,所以朕放他去闯。”   这是五年前皇兄对他立下的誓言,今日,便到了要皇兄履诺的时候了。   “我说,皇兄你啊,真是—qin—兽—。”   傅良夜语气骤然冷下去,毫不畏惧地拢了扇子,把被人打断的后半句一字一顿地说出口,唇畔的笑意也渐渐地敛去。   察觉到傅良夜话儿中的挑衅,傅良轩饶有兴味地瞟了人一眼。   他不屑地轻笑了一声,目光徐徐拂过悬剑台上放置的那柄长剑,对上傅良夜逼视的目光,明知故问:   “所以,今日你来寻朕,是因何事?”   傅良夜勾唇一笑,挑衅般只用一双丹凤眼静静地与皇兄对上,指尖搭上腰间剑柄,面上难得严肃。   “臣弟来寻皇兄不为他事,一为找茬儿,二为打架。” 第49章 离恨恰如春草   阿枫掀开帷幔先跳下了马车,望着府门上那块被虫蚁蛀得千疮百孔的牌匾愣神。   他用目光一寸寸地摩挲着那匾上用楷书篆刻的“贺”字,仿佛要借此为它重新描上一层金粉,以恢复从前那般堂皇样貌。   王德挥着拂尘扫了扫那府门上的兽面辅首,尽管用袖子遮住了口鼻,却仍旧被漂起的灰尘呛得咳嗽个不停。   兽辅口中衔着的铜环撞击在沉重的朱红府门上,发出叮叮当当的闷响。   王德蹙着眉头嫌恶地唤了身后的小太监,吩咐他们赶紧推开府门透透风,好好儿扬扬里面的灰尘和霉气,自己则转身迈着小碎步向马车旁边走去。   “你这仆从,怎的不知扶小公子下马车?”王德瞪着眼睛,冲着阿枫尖利地喝道,同时疑惑地顺着人目光向上看,瞥见了那府门上的牌匾,“怎么?那破烂儿上头长花儿了?值得你盯着看那么久?还傻站着做什么!听不明白话么!”   被王德这么一喊,阿枫的眸子倏地闪过几分恶寒,表现得异常不爽。   不过未等王德发觉他情绪的变化,他便不动声色地敛去了那不符合身份的暴戾气息,重新变回了仆从阿枫的模样。   他唯唯诺诺地颔首称是,侧过身子恭敬地掀开车幔,将摇摇晃晃的傅青扶下马车,随即俯身细心地为小公子抻平身后坐乱了的衣袍,又用指腹轻轻擦去人锦云靴上的灰尘。   傅青咬着下唇,笑眯眯地低头看阿枫。   他盯着阿枫头顶翘起来的一撮头发发呆,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兀自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摸了摸阿枫的脑袋,把调皮的头发按趴下。   他似乎是第一次学着这样做,抚摸的动作有些笨拙僵硬,可他的心里却如同喂了蜜糖一样甜。   傅青虽然脑袋里混浆浆的,像是煮烂的米粥一样一团糟,可他的心却比旁人的加澄澈。他能敏感地捕捉到别人对自己的善意与恶意,因此更加珍视那几分来之不易的温暖。   身为乐妓生下的孩子,傅青自出生后便不受待见。   其他的公子都被人当做小祖宗一样好吃好喝的供着,而呆呆傻傻的傅青从小就被骂做野种,连平日里送来的饭食都会被哥哥们偷走,拿去喂给小狗吃。   所以他身子瘦瘦小小,又总是伤痕累累。   傅青是个傻子,总是被人当做笑柄取乐。   可就算是傻子也会愤怒,在被人逼到绝境时,也会拼命地反抗。   傅青在那些人的拳头下咆哮着、挣扎着,如同一只受了伤的小兽般发疯了似的撕咬,可换来的是恶人们猖狂的大笑,还有更加猛烈的还击。   而他是个小傻子,连话儿都说不明白,有了苦衷无处言说,也没人会听他诉苦。   没人会听得懂他的“啊啊”乱叫,也没人有耐心听他“啊啊”乱叫。   可小傻子也会哭的,有时也会觉得悲伤。   傅青会在遭到毒打时流泪,也会在被人骂做“畜生”时流泪。   直到傅青九岁时,阿枫出现了。   那个脸上长着猩红色的胎记,被人嘲笑为“丑奴”的阿枫来到傅青的身边侍奉,从此傅青不再挨打,因为阿枫替他受了。   从此以后,小傻子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唯一能记住并说出来的名字就是“阿枫”。   阿枫是个忠诚的仆从,他会在小傻子被欺负得哇哇大哭时把他护在怀里,让棍棒和脏水都落在自己的背上;他也会在小傻子的饭菜被其他公子偷走时,去后厨把好吃的都偷回来带给傅青。   事情败露后,他被人捉起来打板子,被人用棍杖硬生生地打折了一条腿。   自那以后,阿枫的腿跛了,走路变得一瘸一拐的,很像巷子里那条跛着脚蹒跚前行的流浪狗。   在离开西南前,傅青见到了他的父王,陌生的爹爹。   阿爹让他脱掉臭烘烘、硬邦邦的破烂衣裳,给自己套上了软绵绵带着香味儿的衣裳;阿爹又叫他坐上了马车,那是傅青第一次坐马车。   马儿打着响鼻儿,“咴咴”地叫,屁股下的垫子很柔软,这可真新奇。   阿枫也坐进了马车,阿爹让阿枫陪同自己去京城。   阿爹对他说过,京城里要什么有什么,不但有好吃又好玩的糖人,还有各式各样的花灯。   阿爹说,到了京城,青青就享福喽!   阿爹真好,阿爹知道自己在家里住的不开心,所以要送青青去好地方享福去。   他还知道自己舍不得阿枫,便让他陪自己一起去京城,阿爹真好。   路上他们碰到了许多坏人,坏蛋们把他们掳走关了好多天。   坏蛋往阿枫嘴里塞了一丸药,然后阿枫哥哥就睡着了。   他惊恐地喊着“阿枫,阿枫哥哥”,直喊得声嘶力竭,阿枫也没回来。   后来他喊累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天清晨,他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马车上。   一切都像是一场噩梦,阿枫仍旧好端端地坐在他的身侧。   见他醒转,阿枫唇畔噙着一抹温柔的笑,轻轻地对他说:   “小公子,京城到了。”   他欣喜地掀开帘子向外看,只见满地红枫似血。   *   阿枫感受到头顶暖热的手掌,抬头扯出一个笑来。   傅青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捂住嘴嗤嗤地笑出声。   “好了,咱家已把小公子送至此处,也该回宫了。”王德不耐烦地拍了拍褂子上的浮灰,睨着阿枫哼笑一声,“伺候好你那小主子,在京城可不比西南。”   “小人受教了。”阿枫跪下身恭恭敬敬地拜了拜,“多谢公公提点。”   “算你识趣儿!”   王德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拂尘随着他的动作摆了摆,率着几个小太监转身离去。   阿枫死死地盯着王德的背影,直到他渐渐走远,方才晃晃悠悠地起了身,对着人离去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   “不过是个阉人,竟是这般猖狂。”   他忿忿地抖了抖衣袍上的黄土,转身便要踏入府门,袍角却不知被什么东西勾了去,扯得他不得不停下步子。   阿枫低头睨了一眼,这厢才想起被自己丢在身后的拖油瓶。   阿枫眸子里的戾气还未敛起,傅青乍一瞧见便战战兢兢地打了个哆嗦,双脚也畏惧地向后挪了挪。   尽管手指害怕得颤抖起来,可他还是执拗地揪着人的衣裳。   “阿枫哥哥。”   傅青仰着头看着阿枫,哑着嗓子唤他。   阿枫眸底浮上了意味不明的笑意,虚虚地遮掩住他眼中的暴戾。   他微微俯了身子,如从前无数次那般伸出手,揉揉傅青的后脑勺儿。   可傅青却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薄薄的背脊紧张地僵硬起来,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青青,你在怕阿枫哥哥?”   阿枫唇畔携了一抹笑,逼视着慌乱的阿青,低声问他。   傅青嘴巴纠结地抿了起来,蹙着眉心沉默着想着。   他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更用力地摇起了头,眼睛里慢慢地含了一包泪。   “是…青青…不好…阿枫…生气…”   傅青紧张地摆弄着手指头,他以为是自己在皇帝面前表现得不好,所以阿枫在同自己生气。   “并没有,青青做得很好。”阿枫拍拍傅青的后背,答道。   果然,阿枫最好了,永远不会生青青的气。   闻言,傅青捂着嘴咯咯地笑出了声。   真有趣,傻子最好哄了。   阿枫在心底嗤笑了一声,随即完成任务一般直身伸了个懒腰。   他仰头望着天边烧成一片的晚霞,深红深红如同鲜血一般的颜色。   那可真是一种美妙的颜色啊,想来明日定是一个艳阳天。   阿枫的面上由阴转晴,傅青也终于不再顾忌什么了。   脖子上的伤口一直紧紧地发痛,他怕给阿枫哥哥添麻烦,所以一直忍受到现在。   于是,他跑到阿枫身后,像是要引起人的关注一般,指着自己脖颈上被傅良轩掐出来的红痕,“啊啊”地冲着阿枫叫嚷。   “阿枫…疼…疼…啊。”   傅青美滋滋的想着,阿枫定会像以前那般为他细细地涂上药。还有这次自己表现得这么好,说不定还会奖励他甜甜的麦芽糖呢。   在马车上他和阿枫拉了勾,阿枫答应他到了京城就会给他买糖人。   如果阿枫能陪他一起去买糖人,那就更美啦!   可是阿枫置若罔闻地向前走着,竟是连头都不回一下,只抬脚迈进府门向里面走去。   傅青想了想,一定是他的声音不够大,他再喊得大声一点,阿枫就能听到了。   于是他气喘吁吁地跑进破败的府邸,把手掌拢聚在嘴边,做成一个牵牛花儿的形状,好大声、好大声地去喊:   “阿枫!青青好疼啊!想—要—糖—”   “够了!”阿枫蓦地转头,这一次,他的眸中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和烦躁,恨不得用目光把眼前聒噪的傻子掐死,“傅青,我没有时间陪你玩儿,滚!”   言罢,阿枫猛地一甩袖子,带出一阵决绝的风。   “阿枫哥哥!阿枫哥哥!”   傅青慌乱极了,他开始一遍遍地大声唤着阿枫的名字。   他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贺府中荡起了回音,可尽管傅青这般拼了命似的喊着阿枫,他都再也未曾偏一偏脑袋,回头看看他。   凄冷的秋风“呼”地一声打进府门,吹得傅青打了一个寒颤。   他忽然就害怕了起来,怕得嘴唇都在不住地颤抖。   “不好,不好!阿枫,青青好怕……”   陌生的府邸,陌生的阿枫,陌生的京城。   不好,这里不好,京城不好!   阿爹在骗他,京城没有好吃又好玩儿的糖人,也没有漂亮的花灯。   京城只有想要杀死他的皇帝,还有阴森恐怖的府邸,和陌生的阿枫。   到了这个叫“京城”的地方,一切都变了。   京城是一个坏东西,他偷走了青青最宝贵的一切。   傅青缩着脖子哆哆嗦嗦地向前走,脚下忽地踏了个空。他小小的身子一歪,顺着台阶骨碌骨碌地滚了下去,脑袋重重地撞到了假山上,额头被坚硬的岩石磕出了血。   滚烫的鲜血顺着傅青的额头向下淌,淌到他的眼皮上,又顺着眼角缓缓滑落下来。   傅青哆嗦着身子,伸手小心翼翼地去碰碰自己发痛的额头。   于是,他摸到了额上黏糊糊的湿润,随即颤抖着举起手指,借着夕阳洒下的那最后一点儿余晖,盯着指腹上沾着的属于自己的血。   红色的,红色的血。   青青流了血,阿枫居然让青青流了血,青青最怕血了!   “啊——青青流血了!青青流血了!”   小傻子尖利的惊叫出声,他的悲伤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积压的恐惧也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宣泄!   他失控地大声尖叫着,嗓子都已经喊破了,崩溃地跪在地上大哭。泪水混着他眼角的血从他瘦弱苍白的面颊上淌下来,哭出了一行血泪。   “青青流血了…青青…流了…血…”   他早已泣不成声,渐渐地意识也变得模糊。   好冷啊,好冷啊!他抱住自己瘦弱的身体,躺在地面上轻轻地抽搐着,如同一只被放了血、却仍旧垂死挣扎的小公鸡,可怜巴巴地蜷缩成一团,在秋风里呜咽个不停。   傅青是一个傻子,但傻子也会悲伤,也会恐惧害怕。   但傅青很勇敢,他忍着疼痛与害怕,为阿枫哥哥坚持了整整一天,但阿枫哥哥却让他流了血。   为什么呢?阿枫哥哥怎么会让青青流血呢?   作者有话说:   今日3更,还有两更。   (ps:傅青与阿枫之间,纯属亲情。) 第50章 独倚长剑凌清秋   一阵疾风拂过,紧贴地面的几片红枫被气流裹挟着飞了起来,在空中飘浮了一会儿,复又簌簌地坠落,最后被人于足下碾碎,发出几声粉身碎骨的脆裂声响。   长剑过处,习习生风。   剑刃碰撞时发出的铮铮铁声此起彼伏,二人执剑缠斗在一处,那剑势如同闪电般迅疾,远远望去只能瞧见半空中闪过两道白芒。   剑芒晃动着缠绕在一起,几近是不分上下。   拆了大概几百招儿后,伴随着一声钝钝的破风声,这场比试才堪堪结束。   傅良轩垂眸望着沾了鲜血的剑刃,执剑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横在自己脖颈上的剑刃,瞳眸中霎时腾起一层红雾,从喉咙里哼出一声携着怒意的冷笑。   “皇兄,你输了。”   傅良夜得意地勾起唇角,缓缓落下手中的剑,坦坦荡荡地与皇兄对视,朗声笑道。   笑声在瑟瑟秋风中荡开,端地笑出了几分得意轻狂。   “输了?”   傅良轩用指腹轻轻地拭去剑刃上的血迹,将长剑徐徐收入鞘中,眸中闪出几分可怖的怒意。   他鹰瞳紧缩,猛地揪住傅良夜的衣襟,毫不留情地将人掼到树上,痛得傅良夜发出了一声闷哼。   “为什么不躲开?”他盯着傅良夜素白衣襟上晕开的鲜血,唇角不住地抽搐着,像是在极力隐忍着自己的愤怒,“傅良夜,你以为这般就算赢了朕么?你在用你自己的命威胁朕?”   “哎呦,皇兄你轻点儿!再用点儿劲儿,臣弟怕是真要死在你手底下了。”   傅良夜的指尖轻轻蹭上自己胸前的伤口,眯了眯眼睛,认真地对上了皇兄的眸子,唇角扯出一个笑来。   “兵行险着,我让出了胸膛,皇兄不也向我献出了脖颈?就算受了点儿伤,能同皇兄‘同归于尽’,这也算我赢了。只是臣弟有一事不解,皇兄说我在用自己的命威胁你,可我威胁皇兄做什么呢?”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别有深意地停顿了片刻,挑眉笑问道:“还是说,皇兄早就心知肚明了?”   傅良轩眸中的神色晦暗不明,他忿忿地松了攥着人衣襟的手,微微偏过头去,故意避开了傅良夜逼问他的炽热目光。   “是又如何?朕的确不愿你跟去冀州,就是想要瞒着你。怎么?晏西楼同你说了朕的意思,于是你就提着剑气冲冲地奔进宫来,要同朕拼一个你死我活?笑话儿!就这一丁点儿事儿,就值得你同朕刀剑相向?”   傅良轩疲惫地靠在树上,同傅良夜并肩坐在一处,轻轻地吐出了胸中的一口灼气。   “晏西楼可没同我说这些,他嘴可严实着呢!是我猜出来的,没想到皇兄真是一如既往的强势。”傅良夜枕着胳膊躺在地上,眯着眼睛望着晚霞,唇角斜斜地勾了勾,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冀州那地方能吃人吗?皇兄又凭什么不准我去?明明现在的我已与五年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混蛋不同了。”   傅良轩深深地看了傅良夜一眼,望着人胸前的血愈流愈多,瞳孔轻轻地颤了颤,气不打一处来,“哪里不同了?你仍旧这般不懂事儿,同五年前一样没出息,这次竟然不惜弄伤自己来打赢我。怎么?晏西楼这般好,比我这个亲哥哥还好?”   傅良夜正阖眸在树上懒洋洋地靠着,闻言错愕地睁了眸子,畏畏缩缩地瞥了皇兄一眼,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   “皇兄都知晓了?我和晏西楼的事儿?”   傅良轩本就是随口抱怨一声,并未过多联想。毕竟晏西楼刚回京那阵儿两人还打得地覆天翻,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虽说最近关系缓和了些,但量他们也闹不出什么事儿。   可听到傅良夜这般询问,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猫腻,转头狐疑地问道:   “怎么?你们之间还有何事朕不知?”   傅良夜紧着咽了一口唾沫,听着皇兄的语气,想必还是不知道他与晏西楼之间的关系早就变了味儿。   他并不是不敢同皇兄说他和晏西楼之间那档子事儿,只是现在的的确确不是个好时机,若是叫皇兄现在就知晓,那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他去冀州了。   他这般想着,嘴上便打了个哈哈,忙着用话儿岔了过去:   “有道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天子一言,一万匹马拉的车都追不上了罢!五年前你说只要我打得过你,便放我出去闯,如今可不能反悔。”   傅良轩沉默地盯着傅良夜眸中燃烧的热忱,心头忽地一颤。   他愣愣地盯着傅良夜看了好一会儿,透过这副身子恍惚间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只会哭鼻子的小傅良夜。   他看见那个小哭包儿呲着一口小白牙,正朝着自己咯咯地笑着,嘴里唤着“皇兄,皇兄”,挥动着白白胖胖的小手,像是在同自己告别。   小哭包儿最后笑着向前方奔去,渐渐地隐没在橙黄色的黄昏中。   傅良轩忽地就笑了,望着眼前正一脸惊悚地盯着自己的混账,他磨着牙抬手冲着人后脑勺儿来了一记。   “德性!不如儿时乖巧可爱!滚罢!”   傅良轩故意板起脸来,奈何话儿里携着的几分笑意暴露了他拙劣的掩饰。   “嘶!哥,你打我作甚!”傅良夜幽怨地捂着头,撅着嘴哼哼道,“你也不说话儿,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随便,只记得别把小命儿丢了。”   傅良轩掀袍起身,淡淡地丢下了一句。   “还有,别忘了去御医那儿寻点儿伤药,把你胸前那剑伤先养好,别没等去冀州就先死了。”   “好嘞!”傅良夜从地上蹦起来,伸手拍了拍胸脯,“皇兄莫怕,我结实着呢!”   作者有话说:   傅良轩望着傅良夜:呵,长大了! 第51章 月上柳梢头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屋角的檀木小几上放着一盏麒麟香炉,静静地吐着云纹般的白色烟雾。房中弥漫开诱人的老山檀味儿,那香味儿略显清苦,又隐隐透着一股淡淡的香甜,让人觉得温暖细腻、醇厚圆润。香气轻轻柔柔地勾缠在鼻间,引诱着人渐渐放松身子。   晏西楼身上的香气,如今卧房里都是他的味道了。   其实檀香也挺好闻的,怪不得晏西楼喜欢用檀香熏衣,这种闻着便能让人安下心来的暖暖香味儿实在太过于诱人。   傅良夜这般想着,深深地嗅了嗅,餍足地喟叹出声。   他两臂软绵绵地搭在浴桶边缘,整个身子懒懒地陷进水里,被满屋子的檀香迷得头昏脑涨,只迷蒙着一双妖娆的丹凤眼,痴痴地盯着那被自己珍视地挂在墙壁上的——一只被压扁的兔子灯壳子,唇角弯了弯,勾起一个小弧儿。   不一会儿,他唇畔的小弧儿颤了又颤,终是敛了去,取而代之的是因气恼微微翘起的唇。   晏西楼这个呆子,明知道自己白日同他怄了气,如今过去了好几个时辰了,都不知道来永宁王府寻他一下,同他道个歉能掉一块儿肉还是能死人啊!   傅良夜撩起热水,气不过地一捧一捧朝身上浇,一不小心淋湿了包扎好的伤口,疼得他脸上白了白,抓着浴桶边沿儿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低头看了看伤口,发现那用来包扎的细布早就被鲜血染成了红粉色,傅良夜暴躁得想要骂人了。   明明是晏西楼和皇兄一起把他当三岁小孩儿耍,明明是那两个老顽固的过错,怎么兜兜转转闹到最后,自己混得这般狼狈?   晏西楼,你不是不来找我么?那以后就都别来了!   “来人!”   傅良夜这般想着,气得直接“扑腾”一声从水里站了起来,冲着窗户猛地一声怒吼。他一刻也等不及了,他现在就要告诉外头的守卫,如若晏西楼再来找自己,便直接用乱棍赶出去。   未料话音方落,只见一个黑影从天而降,倏地从窗户跳了进来,“咚”地一声落了地。   “怎么了?”   晏西楼那厮面上写满了关切和焦急,在卧房中环视了一圈儿寻找了一会儿,最后,发现傅良夜正光liu溜地站在浴桶里。   滚烫的水汽将傅良夜的皮肤氤氲得有些泛红,长长的墨发只用一把玉簪松松地挽上去一半儿,还有一半儿shi哒哒地贴在人玉白的脖颈上,乍一看,仿佛清水生芙蓉,直让人暗叹,或许那下凡的谪仙人许就是他这般模样。   晏西楼逾矩地盯着人看了许久,喉结不由自主地滚了又滚。   他的目光在人渗血的伤口上转了转,片刻后,眼神又不受控制地瞥向那精神焕发的小小猫儿,登时面上便飘过了两朵红云,忙着惊慌失措地背过身去。   “晏西楼!你…你何时来的?喂!你转过去干嘛?”   傅良夜被晏西楼这个天外来物骇得目瞪口呆,看着晏西楼忽然背过身去,还以为那老顽固犯了错还要自己去哄他,一时间急火攻心,早忘了身上什么都没穿,抬脚便要迈出浴桶找人算账。   “我…我来向王爷请罪的,未料刚在屋外头站稳脚,就听见你在里面喊上了。”晏西楼红着耳朵儿尖儿,只握拳凑到唇边沉沉地咳了咳,勉强忍着喉咙里的笑意,“等会儿再同我怄气罢,先把中衣穿上。秋夜风寒,怎的还开着窗子沐浴,可别着了凉。”   经人这一番提醒,傅良夜这才后知后觉。   瞧见晏西楼比他还害羞,傅良夜倒是一点儿都不羞了,只兴冲冲地擦干身子套上亵裤,随意拿了件衣服披在肩上,从背后抱住了人的脖子,猴儿似的扑上了晏西楼的背,嘴里不住地嚷嚷着:   “晏西楼,你终于想着来找我了!你再不来道歉,我就要被你气死了,等明个儿你就到我坟头烧纸钱吧!让你后悔一辈子!”   “乱说什么呢?”   晏西楼托着人的屁股向背上颠了颠,背着人向床榻走去,将身上作乱的猫儿稳稳当当放于榻上。   傅良夜蓬乱着一颗脑袋,抱臂盘着腿在榻上坐着,抬起头脸不屑地瞪了晏西楼一眼,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我不好哄”四个大字儿。   晏西楼眉眼弯弯,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凑到人身侧坐着,伸手将人shi漉漉的头发裹进干燥的巾帕里,细细地擦拭着,慢悠悠地解释道:   “晌午那会儿就来寻你了,那会儿守卫说你去了皇宫,后来又忙着练兵,这才耽搁了许久。不过月上柳梢之时,正好适合道歉。”   晏西楼将手中的巾帕放到一侧,望着人里衣上渗出的淡淡血色,眸中浮现几分疼惜之意:   “你同陛下起了争执?这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他作势欲撩开人衣襟仔仔细细地瞧瞧,未料指尖刚触上,手就被傅良夜一脸烦躁地拍开了。   “哼,你管得着么?”傅良夜忿忿地撇了撇嘴,慵懒地躺在了玉枕上,百无聊赖地翘起了腿,“我那是故意往他剑上撞的。皇兄剑术卓绝是不错,可奈何他年岁已高,自是比不过我。”   晏西楼看着猫儿讲得吐沫星子飞溅,眸中藏了抹笑意,抱着臂耐心地听人胡说八道。   “你是不知道,就算我不故意撞上去,再斗个…嗯…不出十招吧,量他也接不住我那般凌厉剑势!可我只想速战速决啊!所以说,被皇兄用剑扎个小窟窿,其实是我给皇兄留了面子。你想想啊,若是我毫发无损地赢了他,以他老人家那脾气,不得气得日日茶不思饭不想,陷入自我怀疑么?”   傅良夜讲得眉飞色舞,在榻上模仿着出剑的招式,双腿一会儿踢向左、一会儿踢向右,活像只乱扑腾的扑棱蛾子,好不欢快!   晏西楼笑眯眯地望着傅良夜,却在触及人洇红的衣衫时瞳孔缩紧,慌忙制住人不老实的手腕儿,一边轻轻地按住,一边压低声音哄道:   “我知晓你的剑法天上有地上无了,求求你别闹腾了,你那血窟窿越扯越大,真不知道疼啊?”   傅良夜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攥了攥拳头,忍不住又踢了踢腿,眯着眼睛哼哼:   “那么点儿一个血窟窿算甚么?比起晏将军身上那些疤,这伤口就跟指甲盖儿那么大了,根本不值一提。”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拿那双带勾子的丹凤眼狠狠剜了人一眼。   “怎么?在你眼中,我就这般娇弱,受一丁点儿小伤就要哭鼻子喽?”   晏西楼温柔的目光在傅良夜红扑扑的脸颊上来来回回逡巡了一阵儿,指尖儿顺着人的腕子滑下去,捉住了人的手。   “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你,更不会觉得你娇弱得握不了剑。只是当时让我心生犹豫的是…冀州一事属实太过蹊跷了,而且那处疫病未息,若是你一同前去,我怕你会有危险,陛下也是这般想的,他…同我讲了你五年前的事儿。”   傅良夜无聊地晃着脚丫儿,闻言用脚尖儿忿忿地踢了晏西楼一下,“所以你便选择了与皇兄合着伙儿欺瞒我?”   他挑眉冷冷地笑了一声,“我想去冀州,并不全因了你,我也想护佑一方百姓。本王既然手中握着剑,便要让这手中的剑有意义,为何不能出去闯荡一番?”   “嗯,我知晓自己错了,所以特来向你道歉。”晏西楼的指尖轻轻拂过傅良夜披散的长发,“我错了,陛下也错了。可能从前的小殿下过于可爱,以至于在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个需要被保护、被照顾的小哭包,想必陛下也是这样想的。”   傅良夜不满地哼了一声,握着晏西楼的手指捏来捏去。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你也能很好的保护我、忍让我、照顾我,你的手不但可以握扇,也可以握着剑,握着长枪或戟。当初我爹嫌我年纪小,不肯带我去疆场。他死在北漠那年,我不过一十七岁,到了杀场上照样可以领兵杀敌,只不过身上多了几道疤罢了,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闻言,傅良夜眯了眯眼睛,眸中携了一丝玩味,托着下巴纳闷儿地打量了晏西楼半晌,方才缓缓笑开。   “我讲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儿么?怎的你笑得这么欢?同我说说。”   看着傅良夜忽然之间又笑得肩头抖啊抖的,晏西楼颇有些莫名其妙。   傅良夜索性埋进晏西楼的怀里笑,蓬乱的头发蹭得人下颚发痒。   他笑了一会儿,又顺手捏住了晏西楼的脸颊,左右摇晃着端详,口中啧啧有声。   “晏西楼,你只比我长了两岁,怎么讲话老气横秋的,不看脸还以为你是个小老头儿。”   晏西楼哼笑着用指节宠溺地敲了敲人的额头,“胡说。”   “没有胡说,你就是老头儿!”傅良夜抬手回击。   晏西楼捂着被人弹得极痛的额头,无奈地笑着道:   “好好好,我老行了吧,我说话像小老头儿。”   “那…你有没有…不举啊?还能不能石.更起来呀?”   傅良夜忽然眨了眨眼睛,唇角扯起一抹坏笑。   “你说谁?”   晏西楼的眼睛危险地眯了眯,随即反手将人按在身下。   傅良夜见状迅速地闭上了眼睛,未料晏西楼的唇偏移了轨迹,覆上了他的额头。   晏西楼伸手拨开人额前的碎发,几近虔诚地落下一吻。   “乖,你身上有伤。”晏西楼眸中含笑,贴近人耳畔红着脸小声喃喃,“过一阵子再叫你领教一下,臣倒底举还是不举。”   “不用领教了,你就是—不—举。”   傅良夜挑衅似的对上人的眸子,启唇缓缓道。   作者有话说:   晏西楼持续无语ing 第52章   春宵里,谁知得雨云踪?   冀州平匪在即,晏西楼近日往校场去得多了些。   傅良夜嘴里一个劲儿地嚷嚷着身上的剑伤只不过是个小窟窿,拼了命似的想要跟着去军营。可未等他把想法付诸行动,晏西楼便未卜先知,趁着傅良夜睡梦之际先行一步,将人用软绳绑在了榻上。   傅良夜醒来后气得破口大骂,把晏西楼竖子、小人等等等等胡乱骂了个遍,可惜就算他把嗓子骂哑了也是屁用不顶,最后也只得任人摆弄,老老实实地在永宁王府里将养着。   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   这日晌午,傅良夜指挥着下人往院儿里搬了两把逍遥椅,同徐伯懒洋洋地躺在上边儿晒晒太阳。   这逍遥椅躺上可是真逍遥,徐伯想必是未曾做过这般舒坦的椅子,只见这逍遥椅悠悠荡荡,仿佛飘荡在水中的一叶小舟,直晃得他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从喉咙里响起了如雷贯耳的鼾声。   傅良夜手里举着一卷不知从哪儿淘来的《弁而钗》,面上美滋滋地挂着一副笑模样,指尖儿轻轻捻起一块儿桂花糕,缓缓送入口中,连糕点渣零零碎碎铺了满衣襟也顾不上,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儿。   他翘着二郎腿把身下的椅子晃来晃去,腿上趴着的那只宵飞练被人这一摇,也餍.足地“咕噜咕噜”地露出了白白的小肚皮。   傅良夜的指腹摩挲过书页,迷蒙着双凤眼盯着上面画着的那对儿痴.缠到一处的鸳.鸯璧人。   这秘.戏本子写得真真是有趣儿极了!直看得人口.齿生津。   傅良夜看得心头热乎乎的,眼前忽地浮现出那夜醉酒后晏西楼面红耳赤的害羞模样,只觉身心俱是一颤。   这般再被日头一晒,他背脊都生了汗,黏在身上难受得紧。他只好扯松了衣襟,将将露出脖颈,避开伤口微微侧过身子,枕在胳膊上躺了一会儿功夫。   未料午后困意上头,他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儿,伴着徐伯那惊天震地的呼噜声沉沉睡去。   逍遥椅停止了晃悠,傅良夜腿上趴着的那只霄飞练倒是不太乐意了。   它的眼睛被太阳晒得紧紧地眯成了一道缝儿,只用尖尖地爪子攀着人的衣襟便爬到人肩膀上。见傅良夜没动静,这猫儿又得寸进尺地向前凑了凑,直贴到人唇边儿上,耸着湿.漉.漉的鼻头嗅来嗅去。   许是闻到了桂花糕的香甜味儿,那小馋猫儿“喵呜”地叫了一声,竟是伸了那带着刺儿的舌.头,埋头照着傅良夜的薄唇tian了又tian。   晏西楼来府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傅良夜被猫儿轻薄的这番场景——那小馋猫儿两个肉垫按在自家猫猫脖颈上,直蹭得那处皮肤微微地泛了红。   他眸色愈发深邃,探手拎住了那霄飞练的后颈皮,将那贪吃的猫儿从傅良夜身上摘下来。   未料得那小白猫护食得紧,被人从傅良夜身上这般强行扯下来,心底那是异常不爽。   只闻得“喵呜”一声咆哮,霄飞练反手就给了晏西楼一爪子,挠得他手背上登时便多了三条爪痕。   晏西楼痛得轻轻“嘶”了一声,反思着是不是方才他手上失了轻重,把那霄飞练给弄疼了,所以它才会挠自己,毕竟前段儿时间那猫儿还是很亲人的。   这般想着,他便小心翼翼地把小白猫抱进了怀里,拍拍那颗炸了毛的猫脑袋权当做安抚。可奈何这小白猫竟是软硬不吃,在半空中便猛地恼怒地蹬了蹬后腿,稳稳当当地落了地,直直地翘起尾巴趾高气扬地溜走了。   盯着那霄飞练大摇大摆离去的模样,晏西楼不由得哑然失笑,心道这只猫儿的脾气倒是跟傅良夜愈来愈像了。   晏西楼瞥了一眼在旁侧呼呼大睡的徐翁,又垂眸瞧了瞧握着书卷睡去的傅良夜,唇畔浮起一抹温润的笑,清朗的眉目软了又软,眸中似有春风拂过,漾起一潭潋滟深水。   日光将傅良夜的侧脸的轮廓涂成暖暖的金色,若是凑近细看,面上隐隐约约还能瞧见白色的绒毛,可爱得紧。他唇畔噙了抹笑意,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儿一般,没骨头似的在逍遥椅里瘫成了一滩水,眉心放松地舒展开,像是做了什么美梦般,从嘴角流出道口水来。   晏西楼从怀里掏出帕子,笑着给人擦了擦涎水,瞥了一眼着傅良夜手中翻开的书卷,心道这猫儿果真同从前无差,只要沾了书本便要去梦会周公。   傅良夜不喜读甚么圣贤书,只嚷嚷着那大道理讲得人脑仁儿痛,可今日竟破天荒地持了书卷,这可真是实属不易,倒让晏西楼颇感好奇。   这厢晏西楼饶有兴味地将书夺入手中,只随手翻开一页,便被那书上的内容臊了个大红脸,连指尖儿都烧得泛了红。   只见那并不是甚么圣贤书,倒是些.露.骨的故事——   “翰林便把手去磨.赵生,肤如凝脂,光.润异常。赵生慌了,道:‘我极怕痒,不要这等。’翰林道:‘兄既以身许我,岂惜此一.磨。’赵生只得听他。摸得极.乐处,赵生把手便推,翰林趁势将手**赵生颈,抱定亲.嘴……”   旁边儿竟还配了幅图,竟是两个男子……直看得人口干舌燥。   晏西楼忙着将眼睛移开,复又手忙脚乱地重重地合上。   “《情贞记》,那可是我费尽心力托人淘来的好本子,不知清鹤爱不爱看?我倒是觉得那书写得好生有趣,不如…你我一同瞧瞧罢。”   傅良夜不知何时睁了眼睛,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脚上踩着逍遥椅,又在旁边晃晃悠悠地摇了起来。   他将手中的折扇缓缓摇展开,狭长的凤眸微微上挑,作势伸手去扯晏西楼的衣袍。   这般慵懒随性的模样,在晏西楼眼中却无端生出一番媚.相,惹得他薄薄的唇瓣抿了又抿,连眼尾的小红痣都愈发鲜艳夺目。   他将那本子丢到一旁,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倾身缓缓地凑近,温柔地端起人的下巴,直与人鼻尖儿相触,连呼吸也亲昵地融到一处。   “王爷这么想同臣一起看?”晏西楼瞳色微微地染了红意,指腹蹭了蹭傅良夜的唇角,“你可真是…要了臣的命了。”   “怎么?晏将军终是忍不住了?”   傅良夜滚.烫的指尖攀上晏西楼的侧脸,眯着眼睛斜睨着人。   这厢傅良夜正欲贴上去咬.晏西楼的唇,旁侧徐翁却忽地发出了闷雷般的鼾声,而后断了气儿一般无了后音。   这一声骇得傅良夜分了神,忙着用扇子抵住晏西楼的额头,将人缓缓地推开,慌乱地偏头关切地看了徐伯一眼,当真以为他老人家嘎嘣一下憋死了。   徐伯像是没了进气儿一般,死死地闭着眼睛张着嘴,僵硬地躺在逍遥椅中一动也不动。   晏西楼见状也被吓了一跳,忙着伸手把傅良夜拽起来,一同凑到徐翁身侧关切地察看。   傅良夜背脊上出了一身冷汗,此刻正伸出手指,缓缓地向徐伯鼻下探去,却未想徐翁忽地合上了嘴,终是吭吭哧哧地又打出了一个震耳欲聋的鼾声,这一声直直把自己个儿震醒了。   徐伯被自己的呼噜声吓得一个激灵,用手背悻悻地擦擦鼻子,正欲侧过身继续睡去,谁想到一睁眼瞧见两位“活佛”抱着胳膊围在他身前,像看怪物似的盯着他看。   这下骇得徐翁身子下意识地向后一仰,只因用得劲儿过大,直落了个人仰马翻的境地,连人带椅子一同掀了过去。   “哎呦,你们两个一左一右跟门神似的站着作甚?老朽年纪大了胆子小得不得了,你俩真想给我这老头子吓死啊!”徐翁一双圆目狠狠地剜了眼前目瞪口呆的二人一眼,一边用手掌抚着心口,一边唉声叹气地埋怨道,“都愣着做什么?快把椅子扶起来啊,哎呦,我这把老骨头呦!”   *   两匹枣红马从天地相接处奔出,扯带着午后的暖阳。   傅良夜一袭飒飒红衣,长发被风吹得凌乱,遮掩了他唇角的笑意,让人瞧得不甚分明。   “吁——”   傅良夜拉紧缰绳,迎风勒马,唇畔扬着一抹张扬笑意。   他抬手亲昵地去拍马儿的头,细细地捋着马脖子上的鬃毛,赞扬似的吹了个悠扬的口哨。   他在府中实在是闲得无聊,便唤晏西楼出来陪自己跑马。   这匹小马是从晏西楼手里夺过来的,那厮骗他说这马儿烈得很,不叫他骑,傻子才会上他的当!   傅良夜素来喜爱烈马,更别说这马得他眼缘儿,任谁也别想把他看好的东西抢走。   他转头朝身后望去,朗声笑道:   “晏将军,你的马儿跑得了忒慢了些,你可别是让着我呢!”   说着,傅良夜摘下腰间别着的酒壶,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口,酒水辛辣醇香,顺着喉咙滑.下去,激起他心底豪气干云。   “你不口渴?”傅良夜喝完,用袖子随意擦了擦唇畔的酒水,扬手晃了晃酒壶,侧耳听那壶中酒水在壶壁撞得泠泠作响,笑嘻嘻地冲人挤了挤眼睛,“这酒是从徐伯那儿偷来的,他可宝贝了这酒了,悄悄埋在屋角那棵老槐树下面。他年岁大了,少喝点儿酒对身子好,这酒就咱们俩替他喝了罢。嘿嘿,他定是做梦都想不到酒早就被我挖出来喽!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不喝白不喝啊!”   言罢,傅良夜含笑将酒壶抛入晏西楼怀中。   晏西楼在人身后勒马,望着傅良夜眉飞色舞的模样,目光黏在人如画眉眼上,抬手将酒壶接入手中,也学着人的模样痛饮了一口。   “怎么样?这酒可还不错?”   傅良夜脸上添了抹薄红,一边抱着马脖子蹭来蹭去,一边亮着双星星般的眸子,抬眼期待地望着晏西楼,像是在等着人的应答。   “不错。”晏西楼勾唇答道。   酒香醺脸,粉色生春,你可比酒还要惹人些,晏西楼在心里暗想。   晏西楼匆匆朝人瞥了一眼,便只觉心下烫热,只将酒壶抛了回去,忙不迭地移开目光,策马向前踌躇了几步。   此际夕阳西下,火红的霞光点燃了天幕中的云朵,也烧得晏西楼的心“砰砰”地鼓噪着。手中的缰绳被他紧紧握在手心里,毛喇喇的表皮硌得他微微刺痛。   他抬手捂住躁.动的心口,轻轻地吐出一口忍耐许久的灼气。   望着晏西楼的背影,傅良夜不由得哂笑一声,抬手将壶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将空酒壶随手一丢,双腿紧紧夹了一下马腹,摇.鞭晃晃悠悠地跟上,故意调转了马头,拦住了晏西楼向前的路。   “清鹤瞧什么呢?怎的不看我啊,我可比那些俗物都要迷人得多了。”   他轻轻地打了个酒嗝儿,索性懒洋洋地躺在了马背上,抬眼幽怨地仰头瞥着晏西楼。   马儿摇摇晃晃地绕着晏西楼转着圈圈儿跑,傅良夜也就倒挂在马儿身上在晏西楼眼前晃来晃去,晃得晏西楼再也忍受不了,只手勒了马,将眉毛挑了一挑,笑道:   “你的伤可好利落了?这般在马上挂着…可是不疼了?”   闻言,傅良夜缓缓地从马上直起了身子,坐在马背上静静地窝了一会儿。   晏西楼正纳着闷儿,却见傅良夜忽地捂住了心口,蹙着眉头咿咿呀呀地叫唤开来,“疼疼疼,撕心裂肺的疼啊…嘶~清鹤快来救我!我这般一摇马鞭,伤口就紧紧地发疼了,万箭穿心般疼!”   说着说着,他额头上还当真渗出几滴冷汗来。   傅良夜紧紧地咬着下唇,闭着眼睛哼唧了一声,“清鹤,我准是要死了,以后…再难相见…”   “当真这般疼?下来我瞧瞧,是不是伤口撕裂了!”   晏西楼当下不知真假,不过瞧见傅良夜那般痛苦的模样,当即翻身下了马,踱步至人身侧,伸出手要把人扶下来。   可未料他刚搭上人的手,傅良夜便睁了眼睛。   他唇角勾起一抹得逞地笑,手上猛地使了劲儿,欲将晏西楼扯上马背。   晏西楼只怕伤到人,不敢同伤号来硬的,只得借势跨.上马背,将胡乱挣动的猫儿死死地扣在怀里。   “这是作甚?”他蹙着眉,握着人的腕子轻声质问。   “你猜?”   傅良夜在人怀中不怀好意地笑着,狠狠地挥动马鞭,一抖缰绳,只闻得一声嘶鸣过后,响亮的马蹄声霎时响起,迅速向远处的霞光疾奔而去,卷起一阵尘土飞扬。   晏西楼偏头吹了个响亮的指哨儿,身后蹄声震震,那被二人抛下的马儿也追了上来。   两人的身躯紧紧贴在一处,无不出了一身薄薄的汗。在马儿的颠簸中,傅良夜噙着笑转头,按着晏西楼的后颈,将唇紧紧地贴上去。   “晏西楼,你猜到了么?”傅良夜捧着晏西楼的脸,朦胧着双眸低低地问他。   晏西楼喉结滚了又滚,忽地发疯了似的去咬.怀中人那柔软冰冷的唇,仿佛这样做便能缓解他身上的燥.热一般,奈何却适得其反。   “你石.更了…可是…想要?”傅良夜同人绵绵耳语,他此刻的声音如同蜜糖般甜甜腻腻地涂在晏西楼的心尖儿上,“晏郎…就像书里写得那般…那般对我。”   晏西楼眸中有片刻恍惚,他痴痴地望着怀里的傅良夜。待到他再晃过神儿来,怀中人早已衣.衫尽.褪。   晏西楼的眸子里终是燃起了一团烧得噼噼啪啪作响的火,那火一寸寸掠过心上人的眉眼,辗转着抚.过心上人的身躯。   “你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晏西楼揽过人的腰,颤声呢喃道。   他如同受了蛊惑一般,一头撞.入那个让人贪恋的温暖沼泽中。   他在沼泽的漩涡中滚爬,可奈何愈陷愈深。泥泞缠着他一点点深陷潭底,最后伴随着濒死时的数下战.栗,精疲力竭地爬上岸。   …………   傅良夜的声音发了哑,如同搁浅的鱼一般微微张着唇呼吸着。他攀着晏西楼的脖颈,颤.抖着缩在人的怀里,一遍遍轻唤着眼前人的表字——清鹤,晏清鹤,晏郎。   晏西楼汗水浸透了衣襟,他慌忙将身上的外袍披在傅良夜的背脊上,将怀中人严严实实地裹成一团,随即紧紧地揽入怀中。   晏清鹤啊晏清鹤,本王已把心挖给你了,可真是…真是要爱死你了。   傅良夜眼角嫣红,望着晏西楼仍旧红得不像话的耳朵尖儿,忽地朗声大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注:晚明小说《弁.而.钗》,作者醉西湖心月主人。   嘘,悄悄滴。   (最近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更新频率不太稳定,不过还是保证周万的,宝子们追更辛苦。) 第53章 生死与君同   水珠顺着那截脖.颈缓缓流.下,淌进颈.窝里徘徊了片刻,所经之处无不泛起了淡淡.的红色。   于皮.肤上盛开的那些浅.痕,如同初夏清晨时分,池子中盛开的娇.嫩.欲.滴的芙蓉花。花瓣儿上露珠滚动,露水“啪嗒”一声落进池子里,缓缓漾开一圈圈儿涟漪。   就这样,晏西楼的瞳眸中同样荡开了一朵涟漪。   他小心翼翼将热水捧进手心里,一点点浇在怀中人的肩头,痴迷的望着那水流代替着自己的指.尖,柔柔地fu.过那些泛红的吻.痕,在心上人的身.上潋.滟开粉红色的花朵。   傅良夜无聊地歪着头,懒洋洋地靠在晏西楼的怀里眯着眼睛。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地回过身环抱住了晏西楼的腰,贴在人心口用shi.漉.漉的脑袋蹭了又蹭。   伴随着抬眼的动作,他微红的眼尾轻轻挑起,唇畔勾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与上次相比,这次…滋味如何?”   心口被人蹭得痒得很,晏西楼被.磨.得呼吸紊乱,却不忍心将怀中柔软的猫儿推开,只得用手臂拦住人的腰,指尖轻轻搭在傅良夜的腰侧,闻言,启唇吐出一口灼.气。   “哪儿有上次,糊涂了?这是难道不是头一次么?”   头一次就玩儿得这么大,也不知道这傻猫儿痛不痛。   这般想着,晏西楼弯了弯唇哼出一声笑,掌心贴在傅良夜的后脑勺儿上,万般宠溺地揉了揉,“乖,别闹了,早些歇息。”   言罢,他阖眸正欲小憩片刻,却未料得身侧忽地“噗通”一声巨响,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   傅良夜从水里直起了身子,瞳孔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这厢他按着晏西楼的肩膀,唇角抽搐了一会儿,颤抖着声线问道:   “难道那夜…那夜我醉后,我们…并没有做那档子事儿?”   晏西楼打量着傅良夜忿忿的模样,疑惑地摇了摇头,实话实说,“并没有。”   傅良夜脑袋“嗡”地一声炸成了浆糊,心头仿佛有万马奔腾而过。   他当真是反反复复想了很多遍才接受了自己在下.面的事实,甚至还买了本子细细研读了许久。可如今晏西楼这厮却告诉他醉酒那夜什么都没发生,那今日不就相当于自己主动献身么?   他娘的,早知道那天自己没被.(),今日高低得挣扎一下啊!   傅良夜这般想着,面上破天荒地红了一片,奈何生米早已煮成熟饭,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翻了个白眼儿,颓废地躺靠在.桶边儿,望着人咬牙切齿道:   “行啊,晏西楼你可真是君子!”   他心里酸溜溜地堵了一口闷气,阖眸平静了片刻,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纠结许久的疑问,“那我醉酒醒来后…屁.股为何会痛?”   晏西楼抬眸静静地盯着傅良夜看了一会儿,眼睛里渐渐盈满了笑意,“那是因为你的亵.裤被兔儿灯点着了,火苗准是把皮肤烫坏了,所以才会痛。你以为发生了什么?”   “你……”   傅良夜恨恨地咬了会儿牙,异常不爽地踹了人一脚,趴在桶边儿上自己跟自己生着闷气。   晏西楼像是猜到了傅良夜心中所想一般,试探着捞住了人的腰,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将他扳过来按进怀里,低眸吻了.吻人的发顶,“怎的又生气了?小气鬼。”   “你说谁是小气鬼?这跟小气还是大方有关系么?”   望见晏西楼眸底的调侃,傅良夜羞恼得火冒三丈,不满地凑上去吻人的唇,报复似的在他的舌.尖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奈何被.咬的傻子并不介意,只会莽.撞地qiao.开阻碍,温柔地同人纠.缠到底。   情不自禁地,傅良夜的手缓慢地攀上晏西楼的脖颈,指尖顺着人的肩头,又辗.转于人心.口的疤痕处,携着不断滴落的水珠,继续。   不断有火从他触.碰过的地方燃.烧起来,那火.苗烧得愈来愈旺,最后融成了一片。   ……   “晏清鹤,温柔一点,把少的那次补上…”   水哗啦啦地从桶中漾.出,氤.氲了满室的旖.旎,直引.诱着两人醉.生.梦.死,心甘情愿地沉.入那片温柔乡中。   蜜.爱.幽.欢,神魂颠倒。   此中情形,还是不写为妙。   *   三日后,东方初晓,旭日刚升。   城外马蹄声铮铮,卷起一地尘土飞扬。晏西楼身着白袍银铠昂扬端坐于马上,手中的红缨枪直指长空,清朗的眉眼敛着兵刃的锋利。   陆漾川勒马停在他身后,同样盯着城门的方向呆呆地望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晏西楼斜睨了一眼陆漾川,从嗓子里哼出一声了然的笑,只把指尖探到衣襟里,摸出个软绵绵的小荷包。   他把那荷包提溜到鼻子前轻轻嗅了嗅,而后嫌弃地将那小玩意儿向后一抛,不偏不倚落进了傻愣着的陆漾川的怀里。   “这是什么玩意儿?”   陆漾川疑惑地将小荷包捡到手里,盯着那锦缎面上绣着的两只鸡纳闷儿,张嘴小声地问道。   “怎么,这是清鹤给我绣的?没想到你还会绣这个?啧啧,瞧瞧这绣功,真不敢恭维,别是王爷嫌弃这玩意儿太丑不想要,你才想起来丢给我的罢!也成也成,不愧是兄弟一场,这礼我收了。”   陆漾川凑到晏西楼身侧,用指头戳着绣面上的两只鸡,挤眉弄眼地嘲笑道。   晏西楼倒是不为所动,只是挑了挑眉,勾唇冷笑了一声,“做甚么白日梦呢?荷包是夭夭让我带给你的,她说她去庙里祈了福,让你时时刻刻带在身上,不许摘下来。”   说着,他故意停顿了一会儿,将后面的话儿说得意味深长,“子洵,她可是只给了你,连我这个亲哥哥都没份儿呢,你若是不想要,可以还给我。”   闻言,陆漾川唇上的笑容忽地僵硬了片刻,心脏狠狠地跳了一下。   这荷包是夭夭送予他的?   陆漾川眉心微动,用指尖儿小心翼翼地捏了又捏,听着锦缎与香料摩擦出“沙沙沙”的细碎声响,随即嗅到了一股淡淡地辛夷花的馨香,这香味缠绕在人鼻间,惹得他一阵儿心悸。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堪堪缓过神儿来,红着一张脸冲着晏西楼讪讪地笑道:   “是么?夭夭绣得可真不错,瞧瞧,这两只野鸡绣得活灵活现的,拍打拍打翅膀仿佛就能飞似的!这么珍贵的东西,谁要给你?”   陆漾川用指腹珍惜地摩挲着荷包面上的绣着的图案,心底无来由地涌上一股暖意。许是怕晏西楼反悔要回去,他只看了一会儿,便手忙脚乱地塞进了衣襟里。   谁会在荷包上绣两只鸡,那分明是一对儿鸳鸯,陆漾川平日里头脑灵活得很,怎么如今这般愚钝?   晏西楼用余光瞥了眼陆漾川那般没出息的模样,勉强压抑着喉咙里笑意,暗自琢磨着。   直到城门处复又传来一阵儿马蹄声,晏西楼方才抬眸向前望去,只见傅良夜一身戎装,手中一把长枪劈开了天幕中的朝霞,踏马奔向自己的方向。   恰如五年前那从朝阳中奔出的小红马,蛮横地闯进了他的心里。   “镇国将军晏西楼接旨——”   傅良夜唇角扬起一抹张扬的笑意,翻身从马上跃下,将手中的圣旨抖开,朗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冀州匪乱猖狂,又频生异象,岂能坐视?现命镇国将军晏西楼挂帅平匪,不得有误。钦此。”   “晏将军,甲胄之士不必跪拜,仅以军礼见便可。”   傅良夜打量着晏西楼身上的战甲,双手奉着将圣旨递给人。   “臣晏西楼,接旨。”   晏西楼接过,抬眸撞上了傅良夜含笑的眸子。   终于,本王也能与你并肩。   傅良夜深深地望着晏西楼,眉眼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第54章 野死不葬乌可食   数十日后,冀州城外——   京都将将要入了冬,可冀州却仍旧如盛夏般燥热,且越往南行愈甚。再加上地势崎岖多山,官道也修得曲折难行,四处又暗伏着毒草蛇虫,行军不得不多谨慎些许。   这厢晏西楼率领的军队方行至离冀州城外,便瞧见了路旁躺倒的一具具尸体。   “这……”陆漾川见状,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有些尸体甚至已经瞧不出人形,只腐烂成了赤红色的散发着恶臭的一团肉,黏.糊.糊地滩成了一片尸.水;有些像是被利刃活活剃去了身上的肉,如同遭受了凌迟酷刑的罪犯,只留下带着零星筋络的白骨,凄凄惨惨地匍匐在地面上;瘦骨嶙峋的野狗拖拽着人的骨头,走到半路却也断了气,直挺挺地栽倒在旁侧。   只有树上盘旋的乌鸦养得油光水滑,正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观察着树下的一举一动,时不时用鸟喙啄啄羽毛,发出渗人的凄叫声。   这才真是满目疮痍,饿殍遍野。   满地的尸骸避无可避,它们被马蹄践踏,发出咯吱咯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声。   望着那些白花花的骨头,傅良夜只觉得心脏如同被谁攥住了般闷痛,他的眸子里攀上了层赤红,手指忍不住紧紧地握着缰绳,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微微地颤抖起来。   肩头忽地覆上一片温热,那只温暖的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傅良夜心头方才稍稍安定下来,微微侧过头望向身侧的晏西楼。   “这些百姓究竟是饿死的,还是死于疫病?朝廷的赈济当真是无济于事?”   触碰到傅良夜悲怆的目光,晏西楼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他只是盯着地面上那些死去的百姓,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沉声道:   “不,他们只是死于虎狼之口。”   晏西楼望着不远处的城楼,瞳眸中凌厉的怒意翻涌,沉吟道:   “看来这冀州,不仅多匪患,而且生‘虎狼’。”   话音刚落,城门便已大开,只见从城中颤颤巍巍地走出位头戴官帽,发须尽白的老者。   未等兵马停驻,那老者便整理衣袍,又扶了扶官帽,随即“扑通”一声便跪倒于地,一个劲儿地叩首口中高呼有罪。   “罪臣李禀恒恭迎永宁王爷、镇国将军!罪臣无能,但求一死。”   “吁——”   行至城门口,晏西楼被逼得勒马,神色沉了沉,瞳孔微微地缩起,只把那守城的兵士骇得不寒而栗。   那跪在地上的,正是那屡次上书的冀州知州——李禀恒。   “李大人,跪在城门口是作甚?若是要陈罪,这儿恐怕不太合适,还是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儿说才是。”   晏西楼冷哼一声,目光从那跪伏的官员身上越过,只抬手忿忿地扬了鞭,策马入了城。陆漾川见势,只摆了摆手,示意身后大军随之跟上。   浩浩汤汤的军队扬起了地面上的尘灰,李禀恒的官帽儿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脏污。   李禀恒呛了一嘴土,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咳嗽,伸手呼唤身侧的侍卫将他扶起来,忙不迭地从衣襟里掏出帕子掩住口鼻。   他盯着晏西楼策马离去的身形,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梁攀上来,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向前蹒跚了几步,险些一个跟头扑倒在地。   *   冀州城内的状况看起来要比城外好得多,不过也随处可见当街乞讨的乞丐。   他们看见进城的兵马,无不畏畏缩缩地聚在一起,有些人畏惧地躲进了墙角,只偷偷地用一双因饥饿而显得极大的眼睛盯着入城的官兵。   傅良夜忍不住勒住马,摸出身上带着的干粮,伸手将吃食递给那些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们。   那些孩子们似乎有些畏惧,先是猛地向后退了几步,目光在傅良夜腰间的配剑上打量。   也许是馕饼的香气吸引了他们,终于有一个男娃娃抵抗不住饥饿,鼓着勇气向食物伸出了手,将饼从傅良夜手中抢了过去。   可是那点儿粮食还是太少了,孩子们们互相争抢着,很快便把那块儿馕饼分食殆尽。于是他们又伸出手,去拽傅良夜的袍角,跪下朝他磕头,嘴里一句句唤着善人,恳求善人再分些食物予他们吃。   傅良夜叹息着下了马,又从身后守卫他的那些士兵要了些饼,蹲下身子去摸那些孩子们的头,看着他们含着泪水吃得狼吞虎咽,心底如同打翻了五味坛子般不是滋味儿。   “你们是哪儿来的?是山上的匪徒么,你们带着刀好怕人。”   那个首先抢饼的男娃娃战战兢兢地询问傅良夜,小心翼翼地揪了一小块儿饼放进嘴里嚼,又把剩下的大块儿鼓囊囊地塞进了破破烂烂地衣襟里,放在心口珍惜地捂着,“可是山匪不会给我们饼吃,他们只会抢,只有善人会分给我们食物和治病的草药。可是柳郎中也被山匪捉去了,你们带着刀,是来救柳郎中的吗?你们…可以救救他么?”   瞧着那男娃娃的身量,大概十三四岁左右,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瞧着倒是颇有几分灵气。   闻言,傅良夜将那男娃娃扯到身侧,唇角扯出一个温柔的笑来,掌心搭在人的肩膀上,小声的安慰道:   “我们不是山匪,我们是朝廷派来的军队,为的就是剿灭那群坏人,你们不必害怕。”   “朝廷派来的?想必也没甚么大用,上次运得那批粮食还不是被劫走了?还有那个大官儿,据说连城门都没进来就被山匪套了麻袋掳走了,都是些不济事儿的草包。别是连柳郎中都救不了,再把自己搭进去。”   男娃娃闻言撇了撇嘴,似乎对傅良夜再无甚兴趣,抱着怀里的大半块馕饼转身便要离开。   傅良夜心知那娃娃口中的大官儿就是朝廷派来冀州的镇抚刺史黄中正,一时也百口莫辩。   闻得那娃娃嘴里一句一个柳郎中,他不免心生好奇,只转言问道:   “小兄弟,你说的柳郎中是何许人?他也被山匪掳走了?可否跟我讲讲,我们好去救他。”   提到柳先生,那男娃娃便留了意,转过身停住了脚步,眼睛盯着地面扑闪了一会儿,竟是忽地落下泪来,捂着嘴巴“噗通”一声坐在地上,呜呜地哽咽出声。   “柳郎中是活菩萨,是治病救人的活佛,他一直在研制治疫病的药,早先我发了热,是他不嫌弃我将我治好的,是个顶好的大善人。可是听闻那群山匪的头头也得了病,柳先生这才被掳走了。这已经过去十几日了,那些匪徒心狠手辣,恐怕柳先生…柳郎中也…凶多吉少了!”   “不会的,既然那些山匪有求于他,想必并不会害他性命,这你倒是不必担忧。”   傅良夜忙着将男娃娃揽进怀里,安慰似的拍拍他瘦小的背脊。   渐渐地,那孩子平复了情绪,从傅良夜的怀里渐渐抬起头,小小声地嗫嚅道:   “哥哥,我知道你也是好人,若是能救出柳郎中,冀州的百姓都会感激你们,他真的是好人。”   “可问柳先生名讳?”   傅良夜掏出帕子轻轻揩去男娃娃眼角的泪水,颔首认真问道。   “柳若非,若非如是的若非。”   那孩子用脏兮兮地袖子蹭了蹭眼睛,有些忐忑地捉住了傅良夜的袖子,“郎君,我叫小虎子,无父无母的小乞丐,因此也无甚牵挂顾忌。如若有能帮上忙的地方,尽管找我便好,以报答郎君这一饼之恩。”   傅良夜眉眼弯弯,攥住了小虎子干瘦的小手。   “行啊,够义气。那我问你的事儿,你可要知无不言。” 第55章 硕鼠硕鼠   冀州府衙守门的衙役远远地瞥见了晏西楼,立刻迎上前来,毕恭毕敬地牵过马,将人迎进府衙。   晏西楼方才整顿军队,在城中打马巡视了一番,早已睹得城内这一番混乱形势,此刻的瞳眸中如淬了寒冰一般冰凉。   偌大一个冀州城,举目皆为四处流浪的可怜人。   百姓见了官兵皆畏惧得闭门不出,更有甚者当街捡了石子和土块儿,一边撕心裂肺地咒骂哭喊,一边狠命地向兵士抛去。   “天杀的官府,杀千刀的匪兵!都是你们,害得老朽全家上下几口人活活饿死!天杀的朝廷命官,你们是食人骨髓的豺狼!我那可怜的孩儿,他还好好地活着啊!便被尔等害死!是尔等将他推去了火坑,活生生地烧死了!苍天无眼啊!”   瘦骨嶙峋的老者猩红着一双昏花老眼,泪水在苍老的脸上冲来一道沟壑,他伸出如黄叶般枯槁的手,颤抖着手腕将石块儿拼尽全力地朝那居于马上的将军掷过去,跪在地上哭天抢地。   身后的侍卫只用枪戢一挡,那石块儿便“砰”地一声弹了回去,虽未砸到身上,却依旧溅了人一身黄土。   晏西楼瞳孔轻颤,垂眸盯着袍角沾染上的脏污,摆手示意手下兵士不要为难那老者。   老者抛出的石子仿佛重重地击中了他的心口,那感觉又痛又愧,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直促得他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马缰。   “晏将军,李大人已在会客室候了将军多时了。”   衙役垂首弓腰,望着眉头紧锁的晏西楼,犹豫了许久方才畏畏缩缩地开了口。   见人仍旧面色不虞,那衙役眼珠一转,自作聪明道:   “将军同永宁王爷一路奔波劳碌,想必早已疲累,大人已备好了酒食,只为二位接风洗尘。”   晏西楼重重地吐出胸中一口郁积之气,从方才的回忆中缓过神儿来。只冷眼将几个衙役打量了一番,瞧那副嬉皮笑脸的滑头模样,半分不见城内百姓那般面黄肌瘦的疲态。   他瞳色深了又深,火气顶到了嗓子眼儿,敛袍抬腿便迈进了府门。   方踏进府,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熏烧的草药味儿,惹得晏西楼眉心微皱。   “口口声声自称罪臣,不知李大人有何罪?晏某洗耳恭听。”   晏西楼甫一进门,未等瞧见那李禀恒,便隔着一扇屏风冷声质问道。   “晏将军!”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一声质问骇得李禀恒猛地一个激灵,慌慌张张地起了身向门前望去。   李禀恒显然对晏西楼颇为畏惧,那如同刀子般的凛冽目光看得他腿发软,忙着躲避着那狼一般怕人的眼神,在侍从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至人身侧行礼。   晏西楼在屋内环视了一圈儿,并未按规矩还礼,只是勾唇冷冷笑道:   “李大人倒是气色不错,只一会儿不见,就年轻了不少,瞧着容光焕发啊!”   晏西楼缓缓抬眸,将目光落在李禀恒身上那件儿新换上的墨绿色官袍上,唇角复又向下压了一压。   “惭愧惭愧,晏将军才当真是神武雄才,当世俊逸!”   李禀恒打了个哈哈,拱手将客套话儿抛了回去。   “哦?李大人,你当真以为晏某来此,是听你这等废话的?”   晏西楼眸子微微眯了眯,只随手将手中的长枪猛地向身后一掷,“铮”地一声,枪尖儿同青砖磨出了火星,紧紧地嵌在了被震开的缝隙里。   “罪臣,罪臣,何罪之有?怎的还不说,敢情李大人是欺辱我晏某只是一介武夫,同我随便说说,闹着玩儿的?”   李禀恒被吓得瞠目结舌,保持着那姿势直直愣了好一会儿,忽地“噗通”一声跪在了青石砖上,牙齿上下打着颤儿发出咄咄的声响,磕磕绊绊地陈述着罪名,“身为冀州百姓父母官,罪,罪臣李禀恒无能,不能救百姓于水火,致使匪乱猖狂,惊动圣上。其,其二,未能护得黄中正黄刺史周全,致使朝廷赈济的粮款被劫……”   “如今晏将军来此,冀州便如同来了及时雨,久旱逢甘霖,定会度过这番劫难,罪臣自会上书陛下,请…请罪。”   李禀恒如同一只被老虎按在爪下的老鼠,哆哆嗦嗦地夹起尾巴,生怕一着不慎,那锋利的枪尖儿便要刺向他的心口。   晏西楼目光越过李禀恒,淡淡地环视了一周,望着旁侧桌案上放置的酒菜,虽并不是甚么山珍海味,该有的吃食倒是一样不缺。   “外头饿死了人,你们府衙内倒是吃得好。见城外饿殍遍野,我当真以为州内无粮,那眼前这桌案上摆着的又是何物啊?”   他走到桌案前,望着那青瓷碗中洁白饱满的米粒,对着李禀恒的背影讥讽道,“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便是既要与百姓同乐,也应在危难之际同百姓共苦。李大人白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到头来竟是连这般道理都不懂?”   若是他未曾记错,冀州知州李禀恒乃是进士出身,早年深得先帝赏识。傅良轩即位后,也是因其卓有政绩,将他派于冀州任职。   可如今这般垂老颓废的模样,未见当年半分风骨,着实让晏西楼心生慨叹。   晏西楼盯着李禀恒斑白的双鬓,瞳眸中汹涌着耐人寻味的黯沉波涛。李禀恒无意间抬眸撞见,只觉得心下无来由的一阵儿酸紧,羞愧地垂下了头。   年少时的一把挺拔如竹的风骨,如今早就被湿热的空气煮软煮烂,兜兜转转到头来,只余下一副腐烂苍老的皮囊,白白摧折了一身傲骨。   可叹烈士暮年,壮心早已不复。   “州府粮库内属实紧缺是真,朝廷拨给冀州的粮食被劫,这些吃食也是府中最后一些,所剩无多,今日特为将军与王爷接风,这才,这才……”   李禀恒垂着脑袋,额前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闭着眼睛感慨地长叹出声。   晏西楼瞥了眼李禀恒,知晓他这番讲的是实话。   “外城那些死尸,大多数是死于疫病,不得已才抛出城外,本该让家属把尸体运到一处做焚烧处理的。可那阵儿城中接连出了怪事儿,下官…属实,属实是力不从心。”   晏西楼仰头饮了一碗白水解渴,闻言手上微顿,片刻后才缓缓把瓷碗撂下。   既是将染病死去的人运到一处焚化,那城外那些尸体难不成是自己爬到官道边儿上的?难不成这李禀恒这般畜生,未等人断气儿,便送进了火堆?   李禀恒望着晏西楼的神色愈发冷寒,想是猜到了人心中所想,急得挥着手颤声朝人解释道:   “送去焚化的的的确确都是死去的人,仵作都仔仔细细验过的,都已咽了气。可,可谁知道,谁知道……”   说到这儿,李禀恒如同撞见鬼一般惊恐地瞪大了那双褶皱的老眼,喉咙里咯咯地竟是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晏西楼见状万般疑惑,抬手替李禀恒倒了一碗白水,探身屈膝将那碗凑到人唇边,示意人仰头把水咽下去。   李禀恒指尖儿发着颤儿,像是揪住了救命稻草般捧住了青瓷碗,咕咚咕咚将白水咽下了肚,方才脱力一般将碗撂到地上,稍稍平静了些许。   “谁知道什么?发生了何事?”   晏西楼将跪在地上的李禀恒扶起,丢到一旁的藤椅上,一边打量着他这番惊恐狼狈的模样,一边在心底细细忖度着。   李禀恒靠在椅背上大口地喘了几口气,犹豫着动了动嘴唇,忽地长叹一声,随即战战兢兢地说了下去。   “的确都是死去的百姓,怕出岔子,还…停灵了三日,在送去焚化前仵作与郎中都细细验过的,可偏偏就…就是出了事儿。有好几个人,忽然就,就,就诈了尸,忽地就会动了,活了!”   “将军,那活尸四处乱咬人,不除掉它,便是个祸害啊!奈何家中亲人却只当作尸身还.阳,嘶声力竭地哭喊着不愿官府捉拿。这般丢出城外任其生灭,实是无奈之举,那路上的尸骨,大多便是如此而来。”   李禀恒瞳孔攀上了一层血丝,倍感心痛地捶着心口,嘴唇哆嗦个不住。   晏西楼眉心微动,想起出京前陛下同自己说得那番话,隐隐约约似有一句话带过了起尸一事。当时他只当是无稽之谈,随便听了听,未料真有此事。   也怪不得街上那老翁情绪激动,直指控官兵害死了他的家人。   “既是仔细验过了,为何还会起尸?可知晓缘故?”   李禀恒从怀里颤抖着摸出一块儿帕子,将头上的官帽小心翼翼地摘下来置于案几上,抬手细细地用帕子揩着额上的汗珠,面上端地一副惊魂未定的神色,仿佛才刚刚经历过诈尸的惊怖之事一般。   “不知缘故,只是那绝不是活人。那身体表面早已腐烂化脓,也不曾有心跳和呼吸,怎会是活人?”   李禀恒是亲眼见过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走尸”的,他深知那不可能是起死回生的人!无论是那在阳光照射下鲜红流着脓水的皮肤,还是那可怕的蛮力,丧失了理智、如同野兽般的疯狂撕咬吞食,压根儿不可能是人!   这般想着,李禀恒肩膀一抖,遍体生出一股恶寒,只觉得腹中一阵痉挛,“哇”的一声将方才喝进肚子里的白水都吐了出来。   “下官…下官这番失礼了,将军勿怪。”   李禀恒苍白着一张脸,只用帕子捂着唇,一下一下地咳嗽着。   直到那素白的帕子上零星星地染了血,李禀恒才将将地住了声。   望着那帕子上发黑的血,晏西楼眸中微动,淡淡问道:   “李大人这是……”   “老毛病了。唉,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还能撑到多久。如今晏将军来到冀州,是冀州百姓之福,下官…在此,先谢过晏将军了。”   李禀恒状若无事般,只将那沾血的帕子折了折,露出素白的锻面,复又轻轻地攥于掌心之中,摇着头自嘲般笑道。   “嗯。”   晏西楼眼睫微垂,喉咙中如同哽了什么般不甚自在,只嗯了一声权当回应。   地上跪着侍候的仆从见状,抬眼试探着望向晏西楼,似是要征询人的同意一般眼巴巴地瞅着他。该问得问得也差不多,此下已无话可说,于是晏西楼不耐地抬了抬手,示意那下人起身将李禀恒扶起来。   “李大人身体不适,还是回卧房歇息片刻罢。军队劳苦奔波,还需休整几日,朝中运来的赈济粮还需尽快分予百姓才是。晏某这便不再叨扰,先告辞了。”   言罢,晏西楼眸底神色微微放软,只手提了那嵌在青石缝儿里的红缨枪,转身便踏出门去。   “下官恭送将军。”身后传来李禀恒沙哑的声音,晏西楼先是脚步顿了顿,转而愈行愈快。   李禀恒勉强撑着桌案直起了身子,身旁侍奉的仆从见势,慌忙伸出手去扶,却被那双如枯藤般的手推开。   他颤抖着双手,万般珍视地拿起置于桌案上的官帽,稳稳当当地扣在了头上,复又抬手正了正衣襟。   膝盖缓缓地落在地上,李禀恒郑重叩首,向晏西楼离去的背影重重地拜了一拜,颤抖着苍老的嗓音高呼出声:   “罪臣李禀恒,拜谢晏将军。”   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喟叹,一行浑浊的泪水顺着那双早已如秋叶般枯黄干瘪的双眼滚落。   少年曾许凌云志,未料得历尽千帆,心老身疲。   而今恍然发觉,鬓已星星也。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更喔~   ps:晏西楼其实还挺不好讲话的,只会跟猫猫好好说话。 第56章 活死人   “那柳郎中当真那般厉害?什么病都能治?那他会不会解毒啊?”   傅良夜将小虎子揽在身前,晃晃悠悠地骑着马,好奇地问道。   “能,一定能!那句话怎么说,对对对,能让白骨都长出肉来,死人都能医活喽!当时俺可只剩一口气儿了,眼前都朦朦胧胧瞧见黑白无常,蹦蹦跶跶地过来,要把俺的魂儿勾走了!柳,柳郎中只喂了俺几味药,又在俺脑袋上扎了几根银针,只…只过了两天,咱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小虎子想是第一回骑马,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死死地抱着马脖子,用手胡乱地揪着马鬃毛,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唔?能治活死人,肉白骨?那该是神仙了罢。”   傅良夜闻言,思及晏西楼身上残留的寒毒,沉吟着应了一声。   小虎子见傅良夜沉默不语,还以为人不相信他说的话,只侧过头眨眨眼睛道:   “真的!郎君别不信我,柳家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行医世家,柳家郎中日日坐堂问诊,心善得如同菩萨似的,冀州入夏时生了大疫,幸存下来的那些人,可都是吃了他熬的药。就说我罢,若不是柳郎中把我治好,你可就见不着我了!说不定我就变成了‘活死人’了,被扔进火堆里活活烧成灰啦!”   听到小虎子一句活死人,傅良夜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心微动,只疑惑地问:   “什么是‘活死人’,还要把它们烧成灰?这么残忍?”   小虎子伸着手指头“嘘”了一声,转着头四处环视了一圈儿,神神秘秘地像是怕别人听到一般,凑到人耳朵旁小小声道:   “说什么残忍不残忍的,那玩意儿早就不像个人了,鼻孔都不出气儿了,心也不会跳,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动!它们倒像是街上疯了的野狗,口角流出黏糊糊的涎水,见了人便咬!我亲眼看见一个‘活死人’把自己亲生的娃娃耳朵一口咬掉,囫囵个儿吞进肚子里了!”   小虎子说着说着,忍不住顿了顿,害怕地咽了咽唾沫,紧着向傅良夜怀里缩了又缩,这才继续道:   “要知道…那些‘活死人’原本都是染了疫病死去的人变的啊!他们身上可都有毒,被咬的人也会变成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不烧成灰你说怎么办?大人们私下都传这是天谴!还有的老人说是旱魃呐!只有变了旱魃的死人尸体不腐烂,只有烧了旱魃,天才会下雨,先时冀州大旱,烧了不少活死人呢!”   “天谴?旱魃?”傅良夜蹙眉疑惑道。   “谁知道是哪门子的天谴?前阵子还有猎户从大雁肚子里剖出过布帛呢,那布帛上写的东西说出来可是要掉脑袋!官府更是畏惧得不行,只把那旱魃绑了烧死,还有烧不死的呢,挣扎地爬到路上去,咦~不说了,不说了,实在是吓人得很!”   傅良夜瞳孔微颤,惊骇之余没忘了点了点头,不由得想起不了久前京中盛行的传言,随即垂眸陷入了沉思。   小虎子被在马背上被颠得上上下下,险些一口咬断舌头。他终是再也忍不住,扯扯傅良夜的袍角哼哼唧唧。   “哎呦,郎君,我实在坐不惯这马儿,能不能下去走走啊。”   “小家伙,有马不坐偏要用脚走,得,这就带你下去。”   闻言,傅良夜轻笑出声,抱着那小虎子翻身便下了马。   他一只手牵着马,一只手圈着小虎子脏兮兮的小拳头正欲向府衙里走,未想着这小家伙忽地仿佛黏在了地上,无论怎样拉扯,就是死活不动一步。   “怎么不走了?”傅良夜纳闷儿地低头。   只见小虎子鼻头如同小狗般微微耸动一下下,紧接着,那双黑幽幽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儿,最后锁定在一处,直勾勾地盯着看,口角甚至流出了一道.涎.水。   他伸出指头指了指府衙门前,憨里憨气地支吾道:   “郎君,我闻到了米粥的香味儿,在那边,府衙门口!那边好似在放粥,我…好饿,去那边蹭一碗粥饭,成不?就一碗?”   傅良夜顺着小虎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府衙门口有官兵守着,一身衙役装束的人正用勺子匀着锅中粘稠的粥饭,倒进灾民手里捧着的碗中,又从旁侧摆着的米缸中量出些生米与粟子,朝那一个个空荡荡的口袋里灌去。   有些百姓未带装粮食的容器,只得将上半身褴褛的布衫脱下兜着,兴高采烈地将手中的粥呼噜咕噜灌进肚子里,手忙脚乱地将来之不易的米粟捧回家。   他们因饥饿而泛黄的脸上渐渐攀上了一抹红意,傅良夜从未想过竟然有人会因为了不到一斗的米而欣喜若狂。   “哎呦,郎君,倒底成不成啊?”   小虎子紧着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望着傅良夜,身子不由自主地向那口散发着米香的锅靠过去。   “成啊,为何不成?”   傅良夜眉眼弯了弯,伸手呼噜呼噜小虎子乱蓬蓬的鸟窝头,推着人小小的肩头朝府衙门前凑去。   小虎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将怀里藏着的豁口碗掏了出来,他个头儿太矮,只得踮着脚丫捧着碗递过去。   衙役给小家伙盛了满满一碗米粥,小虎子拿进手里时还热腾腾的,他忙着用嘴巴吹了吹碗上飘起来的热气,也顾不得舌头烫得滋滋发痛,以风卷残云之势将碗里的汤汤水水吃了个一干二净。   他甚至把脑袋埋进碗里,舌头哧溜哧溜舔了好几圈儿,直到舔得那碗底一点儿米汤都不剩。   傅良夜见小虎子吃得正欢实,眉眼弯了一弯,抬眸朝那衙役道了声谢,余光中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自主地侧头望过去。   高束的长发因经日奔波,此刻虽稍许凌乱,却仍旧难掩那一身凌厉的傲气,如同一枝挂了霜雪的寒梅般灿然。   晏西楼正隔着那腾腾升起的白雾,同样望着他,笑意沉沉。   作者有话说:   二更结束,明日继续二更嘞~(啾啾啾啾啾) 第57章 甜在心头   在他的面前,晏西楼不动声色地将身上凌厉的杀伐之气敛去,几缕汗湿的额发凌乱地耷拉在耳侧,多了几分红尘俗世中的烟火气。   那双眸子中更是似有春风拂过,只消被这般温柔目光瞥上一眼,便觉心口春意盎然。   原来他望向自己的目光,竟是这般温柔么?   心脏毫无缘由地鼓噪个不停,傅良夜紧紧握着手中的扇柄,鼻尖竟是莫名其妙地泛起了酸意,一双丹凤眼中渐渐氤氲了一层薄薄的雾。   他情不自禁地将目光徘徊在晏西楼的身上,迟迟不忍移开视线,一时间竟是看得痴了。   晏西楼弯唇笑开,探手摸了摸衣襟,怀里鼓.鼓的不知藏了什么东西。   这厢傅良夜正暗自琢磨着,只见晏西楼身子动了动,一脸欣喜地朝自己走过来。   傅良夜呆呆地望着晏西楼离自己越来越近,偷偷咽了咽唾沫,只慌忙背过身去,掩饰着方才自己那一瞬间的慌乱。   “王爷去了哪儿?可叫臣好找。”   晏西楼瞥了眼傅良夜无端红起来的耳朵尖儿,唇角勾起了一抹了然的笑,“路上奔波许久,王爷该抓紧时间歇歇了,瞧瞧,这耳后全都是汗。”   “你不也是?还要说我。”   傅良夜抬眸望着他,眼睛笑眯眯地弯了起来,抬手用扇子柄轻轻敲了敲晏西楼的脑门儿。   晏西楼也不闪躲,只抬手用巾帕替人细细地擦去耳后汗珠,唇畔的笑意更重。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奈何身后忽然有兵士冒冒失失地奔了过来,拱手向晏西楼禀报,听着话儿里的意思,似是有些兵痞在城中生事。   闻言,晏西楼眉心渐渐蹙起,神色骤然间冰冷了下来。   温柔顷刻间就不见了踪影,傅良夜知晓,这番晏西楼是真动了气。   晏西楼眸色沉沉,只让那兵士先行退下,却并未立刻离去。   他探手从衣襟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把它轻轻塞进了傅良夜的怀里,转头便换了一副温和的面孔,对傅良夜轻声笑道:   “这儿也没什么能吃的,喏,帮你囤了好久的蜜饯。虽比不上宫里进贡的那些好吃,不过口感倒也不错。若是嘴里没味儿了便嚼上一颗,打打牙祭解解馋,也顶饿。”   傅良夜望着晏西楼含着笑意的眸子,又回忆起方才他对手下那副冷冰冰的罗刹模样,心道这反差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不过晏西楼也真是够了解自己的,知晓若是把这玩意儿早些拿出来给他,那准是撑不过一日,便要进自己的肚子。   也难为他有心,暗戳戳地藏了这么久。   他伸手接过那一小包蜜饯,放在手心里掂了又掂,蜜饯还未入口,心底便漫上了一丝甜味儿。   “清鹤还当我是馋嘴的小孩儿么?齁甜齁甜的我才不稀罕呢!”傅良夜虽然一脸嫌弃地撇了撇嘴,手上却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生怕一不注意把东西摔到地上,“哎,你可真能忍,藏了这么久才舍得拿出来给我,说不定都不好吃了。”   傅良夜将纸包上面的绳子轻轻拆开,指尖拈出一颗沾了糖霜的蜜饯,望着上面皱巴巴的丑陋纹路,异常嫌恶地蹙了蹙眉。   他张嘴试探着咬掉一半儿,眼睛忽然一亮。   未想到这蜜饯瞧着不太好看,可细细一品,只觉口.齿.生津,酸酸甜甜的好吃得紧,果真是不可貌相!   晏西楼唇畔漾起一抹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傅良夜因专心咀嚼而鼓起的腮帮子。   见到人喜欢吃自己准备的东西,他心中悬起来的大石头终是落了地,眸中尽是欢喜,启唇戏谑道:   “小馋猫儿只会嘴硬,还说……唔……”   猝不及防地,傅良夜掌心轻轻一叩,便将那甜滋滋的果脯送进了他的嘴里。   甜而不腻,糖霜在嘴里渐渐化开,携着一丝青梅的果香。   那是人吃剩下的半块儿,比一般的更为香甜。   晏西楼慢慢地嚼着,眼睛弯得像月牙儿了。   傅良夜伸着指头数了数蜜饯的个数,狡猾地眯了眯眼睛,挺挺胸脯道:   “既然你都给了我,那剩下的全都归我了!方才那一小半你已经吃了,以后若是再朝我要,可是有条件的,你可要考虑清楚。”   晏西楼望着眼前人一副得逞的模样,饶有兴味地问道:   “哦?那…条件是什么?”   傅良夜被人问得一愣,他只是随口一说,条件自是还未想好。   这厢他转了转眼珠,随意摆摆手敷衍道:   “你要的时候再说!既然你还有正事儿要忙,那就…快滚,快滚罢!”   晏西楼轻笑出声,摇摇头转身离去。   温柔体贴,贤惠持家,人美又甜,这是什么神仙小媳妇!真是越来越欢喜晏西楼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傅良夜盯着晏西楼离去的背影美滋滋地乐出了声,直把身旁看戏的小虎子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方才目睹了两人你侬我侬的全过程,看得连手中的白米粥都不香了。   小虎子急急忙忙喝掉碗里最后一口粥,忐忑不安地扯了扯傅良夜的袖子。奈何这人仿佛中了什么迷魂药,竟是半分反应都没有。   盯着人唇角荡漾的那一抹堪称诡异的笑容,小虎子只觉得瘆得慌。   无奈之下,他只好走到傅良夜身前,一蹦蹦了老高,挥动着双手朝着人吼了一声:   “咴!郎君,回魂了!人已经走了!”   “哎呦,知道了,知道了。”   傅良夜的眼睛终于动了动,目光缓缓地落在小虎子的身上。   小虎子抚着心口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未料他刚把这口气吐出,那边傅良夜忽地魔怔似的大笑出声,吓得他一口气又噎了回去,打起了嗝儿。   “哎呦,怎么打嗝儿了?准是吃得太急!”   傅良夜伸手拍了拍小虎子的背,又从纸包里挑了几个大个儿的蜜饯,弯腰塞进小虎子的手心里,“小虎儿,你也尝尝,尝尝这蜜饯甜不甜?说不准吃完就不打嗝儿了。”   那保准甜呐,瞧瞧您那眼神儿,啧啧,都甜得能拉出丝了,小虎子咽了咽唾沫,猛地又打了一个惊天大嗝,在心里暗暗地琢磨道。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ps:有蛀牙的大冤种也想吃甜甜的东西。 第58章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夜里,傅良夜阖眸枕在方枕上,白日瞧见的景象一股脑地涌进了脑海中,直搅弄得意识混浆浆团成了乱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他直起上半身靠在榻上呆坐了片刻,用手拢着灯芯,将案上的灯烛点燃。   火焰随着他的呼气微微地摆动起来,傅良夜盯着那烛火愣了会儿神,随即身子动了动,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子透透气。   这一路奔波,他未曾睡过一个好觉。如今总算可得休憩,本应一头栽倒榻上睡到日上三竿,可奈何周公久邀不至,又被冀州这陌生的风月一扰,躺在榻上竟是辗转反侧,久久不得入眠。   傅良夜抬手将里衫半扯.开,只将手中折扇徐徐摇出风来,方才觉得身子爽利些许,这厢忽闻窗外破风声阵阵,托腮探头向外望去,却未能瞧见人影。   奇也怪哉,还有谁同他一般深更半夜不睡觉?   反正左右也是睡不着,傅良夜好奇心起,索性随手披了件外袍,推门寻声而去,只在后院的小竹林中瞧见了晏西楼。   枪刃带出疾风,裹挟着竹叶窸窸窣窣地飘落。   月辉之下,那杆银枪或进或退,或挑或刺,宛若游龙之姿。   皎白的月光落在晏西楼握枪的指节上,恰似软风中横斜出的一截料峭修长的梅骨,只衬得那双手愈发玉白。   真漂亮,手指漂亮,枪也舞得漂亮。   傅良夜唇畔噙着一抹笑意,嗅着空气中飘来的竹叶的清香,心中的浮躁渐渐地平息,只顾静静地望着晏西楼舞枪的身形。   晏西楼似是发觉了身后有人过来,凌厉的目光猛地向后瞥去,只见来人是傅良夜,瞳眸中的戾气骤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遮掩的欣喜之色。   他忙着收了枪,抬手揩了揩额间的汗水,快步走至人身侧。   “清鹤可真是精力充沛,竟是不知疲累,深更半夜在这儿耍枪。”   傅良夜抬眼瞥着人额上渗出的薄汗,微眯着眼睛靠在一旁的假山上,点点头饶有兴味地品评道。   晏西楼眉眼弯了弯,眸中浮上了一抹温润的笑意,那目光温柔,今夜的月色与其相比,都要逊色三分了。   “方才我分明瞧见你房内灯盏已熄,这会儿怎么醒了?”   见人衣衫半敞,晏西楼忙着帮人拢了拢衣襟,抬眼撞上了傅良夜的目光,不由得同人相视一笑。   “清鹤竟站在房外观察我睡没睡么?真是有心了。”   傅良夜伸手将长枪从晏西楼手中夺过来,握进手里掂了掂,弯起了一抹促狭的笑,“可惜清鹤的心思没用在正地方,你可知我本歇得好好的,可就是被你舞枪的动静给吵醒的?你可千万要负责呢,要知道…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睡着的。”   晏西楼闻言挑了挑眉,心知傅良夜是故意同他说笑,却也并不戳破,只抬手轻轻抚上人的唇角,眸中含着笑意,“这叫臣怎样赔罪才好,无意中竟犯了如此大错。”   傅良夜撇了撇嘴,只伸手把凑上来的人推开,将那柄长枪重新掷进人怀中,扯了扯肩头.滑.落.的外衫,朝着人扬眉笑道:   “赔罪倒是不必,只不过这一路在马背上颠簸,累得我腰.酸.腿.软的,需要清鹤来帮我按一按,方可睡得着呢!”   他就是这般恃宠而骄,晏西楼也总是喜欢满足他所有的无理取闹。   晏西楼坐在榻沿儿,当真是信了傅良夜的信口胡诌,伸手在人肩膀和腰间试探着锤按,感受着指尖下的身子渐渐放软,懒洋洋地像条长虫一样瘫在锦被上。   “哎呦,清鹤轻.点儿.。”   傅良夜软踏踏地趴在榻上,舒服地迷蒙着一双丹凤眼,侧着头端详着晏西楼被烛火染得暖黄的侧脸,美滋滋地弯了弯唇。   “这样可还行?会不会痛了?”   晏西楼减轻了手上的力度,关切地问询道。   傅良夜餍.足地“嗯”了声,被人这般一问,心里忽地生出了那么一丁点儿愧疚之意,只讪笑着握住了晏西楼的手腕儿。   “舒服不少了,清鹤歇歇罢,换我给你按按。”   未等晏西楼出言拒绝,他便从榻上迅速地爬了起来,抬手去揉人的肩膀。   晏西楼也是有些疲累了,只轻笑了一声,便任人蹂躏,在昏黄的烛光中缓缓地阖上眸子,闭目养神。   他很少将疲惫的一面展现出来,装得像一个刀枪不入的大英雄,实际上就算累得像狗熊一般,也不会跟人吱一声,真是气人得很。   傅良夜听着晏西楼被自己按.得直哼.哼,就能猜到他倒底有多累了。   “行军时我日日伴你身侧,见你时常便要背着人吞一颗丸药,可是因了你身上的寒毒的缘故?你…可还会有痛楚?”   傅良夜望着晏西楼的后颈,趁着此刻空闲,犹豫着将藏了许久的疑问说出口。   “吃了药,便无大碍,并不会如初时那般痛苦,倒也不必过度忧虑。”晏西楼心下微微一颤,缓缓地睁开眼睛,“怎么忽然问起此事?”   晏西楼向来隐忍,若是他说有一点点痛,那便是很痛了,傅良夜心底知晓,却还是因为人的安慰轻舒了一口气。   “白日我带回来的那个孩子,他说冀州有一位神医。入夏时冀州大疫,那些得了疫病幸存的百姓,都是被柳郎中的草药治好的,我想…兴许他能解了你的毒。只不过那郎中如今被山匪捉了去,生死未卜。不过听闻那山匪也是有求于他,想必不会遇险。”   “无妨,你不必担忧我的身体。那位柳郎中,我也有所耳闻…看来要尽快平了那山头才好。”   晏西楼静静地听着,闻言轻轻握住傅良夜的手,将人拽到自己身侧坐着。   傅良夜弯唇笑了笑,而后忽然想到了什么般,面色严肃了些许,“除此之外,倒是还有一件事儿怪得很。当初李禀恒上奏冀州起尸,那折子皇兄给我瞧过,本以为那是无稽之谈,可未曾想确是有此事发生!”   晏西楼神色微凝,启唇沉声道:   “我从李禀恒那处也听得此事,心觉蹊跷。”   “那孩子还同你说了什么?”他顿了顿,复又继续问道。   “倒是再没说什么。只是百姓口中传言,称此为‘天谴’,这倒是令我疑惑,小虎子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些‘活死人’,无一不是因疫病死去的人。”   傅良夜蹙着眉头细细琢磨了一阵儿,蓦地睁大了眼睛,按着晏西楼的肩膀晃来晃去,一脸惊讶道,“难不成同这疫病有何关联?”   晏西楼被人晃得有些迷糊,只笑着将傅良夜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安抚似的揉了揉人的后脑勺儿,“好了好了,你先别着急,这些事儿以后再说。无论如何,都要先平了匪患。”   傅良夜被人按在榻上老老实实地躺着,乖巧地颔首,表示认同。   他安安静静地在榻上平躺了一会儿,而后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急不可耐地侧过身,握着人的腕子道:   “既然欲平匪患,可此处山势崎岖,那些山匪得知近日大军入驻冀州,定是不敢再作乱。只是其藏身之处易守难攻,兵士又对山中地势不甚熟悉,若是硬打上去,怕是会损伤惨重,你可想好了应对之法?”   晏西楼闻言沉吟了片刻,抬手扶了扶额头,似是也在思索此事。   傅良夜瞧出了其眉目间的疲累,一时有些心疼,忙不迭地转言道:   “平匪不是一朝之功,需要仔细谋虑才是。现在当务之急……”正说着,他忽地一下直起了身,拽着人的衣襟便往下拉,“现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养精蓄锐,先好好儿睡上一觉!”   晏西楼被忽然“诈尸”的人吓了一跳,一时不防,只被人拽着,一同跌进绵软的锦被里。   “我累了,要清鹤陪我睡。”   傅良夜眉眼弯弯,笑着去摸人的手,却被晏西楼反守为攻,主动握进了温热的手心里。   “你的手怎的总是这般凉呢?是穿得少的缘故?”   晏西楼攥着傅良夜冰冷的手,缓缓地移到自己的心口处,让人从衣襟处探进去,帮人暖暖地焐着。   “嗯,我的手总是冰凉。不过有清鹤在就不怕凉了,因为你会帮我焐暖。”傅良夜的手被晏西楼的体温一点点焐热,连带着整颗心,都被人捧在手里珍惜地焐着,“如果清鹤觉得冷了,我也会帮你焐焐,可是你冷的时候,总是不说。我也可以做你的人形小火炉。”   “你……”   闻言,晏西楼微微侧过身,指尖温柔地抚上了他的侧脸。   傅良夜轻笑了一声,掌心覆上晏西楼的手背,轻轻地拍了拍。   晏西楼的瞳孔小幅度地移动着,傅良夜知晓,那是晏西楼在细细地看着他,用那双惹人心悸的眸子,用他滚.烫的目光,透过灵魂深深地望着他。   傅良夜从那双漆黑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个影子模模糊糊的,沉醉地溺死在那方温柔中。   此刻无需多言,一切爱意只藏于他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明】唐寅《一剪梅雨打梨花深闭门》 第59章 垂纶下饵   云衔山腰——   “呔,这天儿也太他娘的热了!”   赤膊男子忿忿地冲着山下啐了一口,摘下腰侧的水壶龙吸水般仰头猛灌了一通,方才晃晃脑袋缓过劲儿来,斜眼睨向身侧同样大汗淋漓的同伴,抱怨道:   “也就是咱们两个倒霉催的摊到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你说说,若是下山寻不着那救命的药材,请不到高明的郎中,咱可不得提着脑袋回去嘛?”   背着药篓的少年立在赤膊男子身侧,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无聊地咬着嘴里的叶子。   赤膊男子见少年不回话,不是滋味儿地继续道:   “按我说,柴大当家那般重疾,怕是时候不多了,还求什么药?寻什么医?那姓柳的都治不好他的病,还谁能治啊!听闻山下有官兵驻守着呢,上次哥几个截了官家的粮草,又杀了那个姓黄的大官儿,这账儿官家还没找咱们算呢!大当家今儿个只派咱两个出来,这不是上赶着给人家送人头嘛?喂!小泥鳅,你说是也不是?”   被唤作小泥鳅的少年闻言蹙了蹙眉头,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这才将背上的竹篓放下,寻了处树荫坐了下来,抱着胳膊慵懒地眯上了眼睛。   少年脖颈后的头发微长,此刻黏糊糊地被汗水粘在了一块儿,他脏兮兮的脸蛋被烈日晒得黑里透红,勉强能从那张脸上瞧出几分少年稚气,却也被尘垢遮掩得影影绰绰。   “张岭啊,你觉得你能活多久?”   少年翘着腿,忽然哼笑一声,晃着脚慢悠悠地问道。   这一句话问得没头没脑,待到张岭反应了一会儿,脸上霎时起了愠色,只偏了头粗声粗气地问:   “什么活多久?小泥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你要告诉大当家?”   “没,我可没那么说,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少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掀开眼皮不屑地打量了张岭一眼,看见那傻大个儿一脸警惕的模样,禁不住笑着补充道:   “真没别的意思,你也知道嘛,我向来不爱多管闲事,只是好心提醒你一句罢了!劝你呀,把那张把不住门儿的破嘴关严实了!不然你那条小命早晚得因为嘴折进去!该为谁说话,该说什么话,出口之前,都要掂量掂量。”   “呸,你只不过在柴老大身边多呆了几天,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儿,竟教训起了你爷爷!”   张岭横眉立目,气得从鼻孔里冒烟,但奈何他落草没几天,心中忌惮那小崽子是柴老大的人,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抬手骂骂咧咧地抬起弯刀砍倒了一片枯草权当解气。   小泥鳅冷冷地望着张岭那般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由得嗤笑出声:   “呵,死可没有你想的那般容易!仅仅掉个脑袋算什么?你可知后山山洞里为何夜半总是有惨叫声?”   说到此处时,少年的瞳孔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声音竟也携了几分颤抖,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怖的回忆。   张岭对寨中那山洞早有耳闻,早时他被派到后山守夜,便听到那洞中传出的鬼哭狼嚎,此刻只需稍稍回忆一番,便觉毛骨悚然。   但他仍旧碍于面子,磕磕巴巴地嘴硬道:   “那儿…那儿有什么可怕的?再说了,大当家凭什么把我丢到那儿去,少吓唬人了!”   “蠢货,你又知道什么?”   少年猛地抬眼,那双眸子竟如同鹰隼般锐利,直逼得张岭打了个冷颤,紧着向后退了一步。   “你…”   张岭盯着那少年霎时阴沉下来的面庞说不出话,纵然云衔山上酷暑难挨,但他的胳膊上仍旧冒出了密密麻麻地鸡皮疙瘩,这小崽子的眼神实在…实在太野了。   紧接着他面色一变,额前又添了一道汗水,只心虚地冲着少年喊道:   “少来了,你当我不知道?你同大当家身边那小娘们儿可是没少私会,别以为捉住了我甚么把柄!”   闻言,少年的眼瞳微动,只用那双淡漠的眸子盯住了张岭,像是一只被惹恼了的野猫。   可是那威胁般的眼神只维持了一瞬,小泥鳅便合上了眸子,敛去了面上的情绪,侧过身去不再言语。   张岭见状,以为小泥鳅服了软,嘴唇得意地动了动,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话儿到嘴边儿又咽了下去,化为了一声不屑的冷笑。   “毛都没长齐,怕是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儿!”   小泥鳅的嘴巴抿了抿,转过身装作没听见。   张岭自讨没趣儿,见小泥鳅根本不理他,便洋洋得意地收了弯刀,吹着口哨儿躲到树荫下歇息去了。   小泥鳅安静地坐在树荫下,微风将他的额发拂起,替他擦干了汗水。   他眉心微动,徐徐睁开了眼睛,忽地将胳膊探到身后,伸手破烂的衣裳里掏了好一阵儿,片刻后似是捉了什么东西出来。   “砰”,轻轻的一声,他把掌心一扣,又缓缓地展开。   一只小蝴蝶颤颤巍巍地趴在他的掌心,触须随着少年的呼吸微微颤抖,薄翼上挂着的金粉涂在他皲裂的掌心上,在从树叶缝隙间落下的日光的照耀下五彩斑斓,熠熠生辉。   少年的眼睛比蝶翼上的金粉还要亮,他痴痴地望着手心里的蝴蝶,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它歪倒的翅膀,笑着冲着小家伙吹了口气。   “呼~”   蝴蝶借着微风,拍动着翅膀从掌心飞离,少年的唇畔随之漾起了抹温暖的笑。   他顺着蝴蝶飞走的方向望过去,却察觉到不远处的草丛微微摇动,果不其然,不消眨眼功夫,便从那片繁茂的草丛里冒出两个人——   一个约摸十三四岁、背着草药筐的小童,还有…   一位郎君。   确切地说,是一位长相俊逸的郎君。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那俊郎君是个体弱多病的瞎子。   他的眼前蒙着白色丝帛,手中握着支竹杖探路,在那小童的搀扶下缓慢地蹒跚前行。   那副羸弱的模样,倒像方才落在他手心里的那只受伤的蝶,那是小泥鳅对那人的第一印象。   此刻那郎君正接过小童递过来的草药,凑到鼻尖嗅了嗅,微微颔首笑着。   他们是来采药的?说不定那小童背后的竹篓里,便有自己此行需要的药材。   这天气闷热,无论是采药还是下山去寻,都要费不少脚程。   那么,抢过来就好了,反正他现在是这山中的匪。   小泥鳅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   不,不好。   阿姊说过,这样做不好。   作者有话说:   新支线剧情开始,傅猫猫又多了新马甲,嘿哈!   ps:喵!失踪人口带着存稿回来也!有人咩有人咩有人咩? 第60章 愿者上钩   “小虎子,鱼儿上钩了没有?”   借着垂首嗅草药的功夫,傅良夜不动声色地半侧过身,凑到小虎子耳畔悄声问询。   此刻他眼前蒙着薄纱,自是不知前方是何等情形,只得由小虎子搀扶着,磕磕绊绊地向前挪动着步子,行动缓慢状似蜗牛。   “有戏啊,有戏!方才那个小山匪瞧了郎君许久呢!但不知道因为啥…他好似对咱俩没有什么兴趣,就这一会儿功夫,他把眼睛又闭上了。”   小虎子偷眼瞥着前面树荫下歇息的二人,怯怯地皱皱鼻子,蚊子哼哼似的疑惑道:   “郎君,你确定此计可行?晏将军抓来的那个傻蛋真会说实话么?万一那人只是信口胡诌,那寨主并不缺什么郎中治病…又或者这两人不上当,直接把咱俩当探子逮回去杀了…那不就是羊入虎口了!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啊?”   傅良夜拍了拍小虎子的肩膀,温声安慰道:   “上山这条路就是那个被捉到的傻蛋给指的,咱们跑到这儿的目的不就是守株待兔么?喏,这不就蹲到了两只兔子?放心吧,那厮才没胆儿说谎。再说了,有我在,别怕!你呀,只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去。”   “我要去救柳郎中,我…我才不怕!”   小虎子揪着衣角,暗自给自己打气。   傅良夜揉揉小虎子的发顶权当安抚,摸索着竹篓的边缘,将手中捻着的药草丢进筐里,趁着这会儿还没走到山匪面前,压低声音又问了小虎子一句:   “方才教你那些话儿,可还记得?”   小虎子咬着下唇乖巧地颔首,下定决心般颠了颠背后的竹篓,小小声地回应道:   “郎君放心,一字不差,记得清楚。”   “嗯,好。”   傅良夜微微颔首,拨开草丛缓慢地向前迈出了步子。   这厢他一边攥紧了小虎子伸过来搀扶的手,一边故意朗声夸赞道:   “你这小童倒是聪明伶俐,昨日教你认治疗疫疾的草药,一晚上便全都记住了,孺子可教也!来日你的医术定能比为师还要高明。”   不出所料,那赤膊大汉听到两人说话的动静,猛地睁开眼睛,目光霎时变得警惕起来。   “听闻冀州的柳若非柳郎中同样擅治疫疾,医术也十分高明,若是徒儿未曾记错,师父同柳郎中是世交吧。正巧儿这次来到冀州城,哪日师父带徒儿去拜访柳郎中呗?让我见识见识柳郎中的医术。”   小虎子眼珠滴溜溜一转,将话头儿拐到了柳若非身上。   “柳若非”三个字如同一声惊天炸雷,甫一听到这个名字,那赤膊大汉与少年俱是一愣,齐刷刷地转头向两人望去。   小虎子明显察觉到有两注目光仿佛利箭般直直朝他射过来,不由得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腿肚子险些抽了筋。   “嘿呦,你这小滑头,还未出师便想着偷师了。”   傅良夜话中含笑,曲起指节敲了敲小虎子的头,端地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医架势。   “柳家世代医家,但论起治病救人,为师也不输柳若非。正所谓‘上医医未病,中医医欲病,下医医已病’。喏,你师父我啊,便是‘无病不治’!若不是因以身试药,致使我双目失明、病体累累……唉,不提也罢!”   提到了这般伤心事,傅良夜欲言又止,只摇头长叹。   “是徒儿冒犯了,还望师父宽恕。”   小虎子虽被那两道目光盯得不甚自在,却也有模有样地红了脸,当真像是个谦虚的小徒弟。   张岭被傅良夜唬得一愣一愣的,信了人那一番胡诌,先沉不住气慌忙起身,叉腰冲着傅良夜二人大吼一声:   “站住!”   “谁?师父!哪儿来的动静?”   小虎子转头佯假装搜寻吼声的来处,未料一抬眼便撞上了张岭那双瞪得老大的眼珠子!   这人什么时候过来的?   这可把小虎子吓得不轻,抬脚便想跑,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原来趁他转身同傅良夜说话的功夫,那张岭就已近身上前,伸手扯住了他背后的竹篓。   “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这可是我与师父采来救命的草药!还不放手!”   小虎子又惊又怕,拼命地挣扎着,手忙脚乱地想要把竹筐从张岭手里抢回来。   未料那厮邪邪一笑,忽然就松了手,小虎子一时不妨,狠狠地摔了个屁.股墩儿。   “哎呦!”   小虎子在地上滚了一圈儿,竹筐里的草药散落得满地都是。   “发生了何事?”   傅良夜装瞎子装得极为熟稔,此刻只作出副慌乱的模样,叫人看不出半分破绽,按谁来看都只能是个目盲的可怜小郎中。   “师父别怕,我来护你!”   小虎子戏瘾一犯,决心要将戏做足。   这厢他揉了揉摔痛的屁.股,临时想出一损招儿,张嘴冲着张岭的手腕便是一口。   “他娘的小兔崽子!敢咬我!”   张准怒火中烧,直接将他狠狠踹到一旁,抬手便搭上了傅良夜的肩膀。   “可问郎君名讳?”   张准抬眼上下打量着傅良夜,唇角露出一抹狞笑。   “小人名唤晏月白,无冤无仇,英雄何苦为难我那小徒儿?”   傅良夜随口编了一个名字,因为担心小虎子的安危,眉心紧紧地蹙成一团,万般无奈地叹息道。   “唔,原来是晏郎中。”   张岭舔着后槽牙,抱拳冲傅良夜嘿嘿一笑。   方才那小崽子说了,眼前这郎君医术比姓柳的还要高明,同那柳若非关系更是非同寻常。   如今柴大当家恶疾尚重,正派人四处寻找能治病的郎中,若是能到比柳若非更高明的郎中,上山将大当家那恶疾治好,那可算是大功一件,日后定能跟着大当家吃香喝辣啊!   张岭的眼睛放出两道精光,语气也放缓了些,竟是携着几丝讨好:   “先生既是郎中,可否能随小人上山,行医救人呐?”   傅良夜无动于衷,只将头别过去,佯装拒绝。   “郎中,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你不答应也得答应,如今我好声好气地求着你,郎中得给我个面子不是?还望郎中三思而后行啊。”   “哦?是么?晏某并不想去。”   傅良夜话音微恼,防备地向后退了几步,竹杖却被地上的石块儿拌了下,身子猛地一个趔趄,险些就此摔下山去。   他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喘息,这番模样显得人愈发柔弱可欺。   张岭望着傅良夜那番狼狈模样,唇角噙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师父,徒儿好怕,我们…我们跟他去罢!”   小虎子适时地爬起来,伸手拽住傅良夜的袖子,把脸贴在布料上蹭呀蹭,抱着人的胳膊上干嚎了半天,硬生生挤出了几滴眼泪,只为把最后一段儿戏演完。   “晏郎中,决定好了么?”   张岭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用手背胡乱擦了擦眼睛。   “唉,罢了,走吧。”   傅良夜攥着竹杖的手认命似的缓缓松开,竹杖跌进草丛里,发出几声细响,像是权衡过后无能为力的叹息。   “郎君,请吧。”   张岭得逞地笑出声,装模作样地握住了傅良夜的手臂,扶着人向山上走去。   “慢着——”   几人刚向前迈出一步,方才一声不吭的少年却忽地睁开了眼睛,冷冷出声将几人唤住。   傅良夜心尖儿一颤,脚步便是一顿。   小泥鳅直起身,目光越过傅良夜,直直落在小虎子身上,眉心微微蹙起。   小虎子被他这般逼视,只挺起了胸脯,做出一番宁死不屈的倔样,丝毫不落下风地与眼前人对视。   这一对视可不要紧,两人心中俱是一动。   “你们是怎么上的山?”   小泥鳅死死地盯着小虎子,这张脸让他觉得莫名熟悉。   记忆里这张脸,属于一个常年流浪街头的小乞丐,可不是什么小药童。   张岭闻言登时神色一凛。   对啊,方才他自己还说过,山下有官兵驻守,那这两人是如何上的山?   傅良夜未料想这半大少年竟如此聪慧,本来只想着把那傻大个糊弄过去就大功告成了,没成想让这小娃娃瞧出了破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如今他已进退两难,只要能混进山寨,剩下一切都好说。   傅良夜沉吟须臾,决定冒险赌上一赌,这厢便面露恼意,冷笑一声:   “这话问得倒是有趣?怎么上的山?自然是一步一步用脚走上来的!我与徒弟为治病救人上山采药,平白无故遇到二位英雄拦路,却也未曾失礼,如今英雄追问我二人来处,鄙人该如何回答?”   傅良夜气定神闲,唇畔挂了抹苦笑,又继续道:   “既然如此,还望二位英雄让路,放我与徒儿下山。山下的兵士早就告诫过我,说这云衔山上有匪,我却不顾阻拦求他们放行,若不是为了那些染了病的百姓,我也不愿顶着太阳,在山中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言罢,他干脆拂袖转身,握住小虎子的手便欲离去。未料那张岭却忽地抬手,朝着傅良夜颈后狠狠一劈!   傅良夜只觉颈后掌风袭来,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   不错,功夫不负有心人,折腾了一溜十三遭,鱼儿可算是上钩了!   他顺势卸下劲力,身子一软,佯装晕厥,向前扑倒于地。   “师…师父!”   小虎子惊呼一声,假装晕厥并不是事先合计好的,他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儿,当真以为傅良夜被张岭一掌劈晕了!   此刻他已被吓得目瞪口呆,只哆嗦成了一小团,如同一只缩着尾巴的小兔子,被张岭揪着后脖领子拎了起来。   “绑回山上即可,打晕他作甚?”   小泥鳅话中似有埋怨,他瞟了一眼晕厥于地的傅良夜,抬脚随意踢了踢人的腿。   张岭将拳头捏的嘎嘣嘎嘣响,翻了个白眼儿道:   “打晕了听话,这姓晏的话忒多!说话还文绉绉的,听得我脑仁儿疼。”   “也罢,别看是个瞎子,倒是伶牙俐齿。但他也只不过是个身残体弱的郎中,咱们带回去就当交差了。一个病秧子外加一个小兔崽子,谅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少年一反常态,竟是没再追究,只抱臂朝张岭不咸不淡道。   “人可是我抓的,你可别在柴老大面前邀功。”   张岭抬手揩了揩鼻梁上的汗,斜睨了小泥鳅一眼。   “哼,无聊。”   小泥鳅翻了个白眼儿,目光落在晕倒的傅良夜身上,神色晦暗不明。   张岭撸了撸袖子,宣示主权一般,将傅良夜从地上扛到背上。   “废话少说,你把那装了草药竹篓拿上,带着那个小兔崽子,回去交差!”   作者有话说:   傅小猫钓鱼,笨者上钩。 第61章 替我解开   “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地在这儿呆着,少琢磨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   张岭满脸横肉,将肩上扛着的人“砰”地一声往地上一丢,直摔起了尘灰阵阵。   傅良夜软踏踏地歪倒于地,脑袋磕在了柴堆上,汩汩地流着血,身子却仍旧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这回是不是真的晕过去了……   小虎子被张岭这一身蛮力惊得目瞪口呆,这厢早已吓得敢怒不敢言,只狠狠地替傅良夜捏了一把汗。   小泥鳅嗤笑出声,抱臂斜乜了张岭一眼,只挑眉吹了个口哨儿,阴阳怪气地嘲讽道:   “哎呦,我说张岭,你下手可得轻点儿!要是真把这病秧子摔死了,你可就邀不了功喽~”   言罢,小泥鳅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悠哉悠哉地摔门走了。   “呸!小兔崽子,给你脸了!敢跟你爷爷撒气!”   张岭见小泥鳅渐渐走远,气急败坏地朝着他离去的方向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抬脚便拿那角落里的柴墩子出气。   “嘶…疼疼疼!。”   木头墩子可比骨头硬多了,这一脚下去,柴墩子纹丝不动,踢上去的脚丫子却险些撞得骨裂,直疼得张岭捂着脚吃痛地惨叫出声。   “噗哈哈哈—”   小虎子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此刻瞧见抱着脚丫子疼得满地乱跳的张岭,禁不住呲牙乐出了声。   “你笑个屁,把牙收回去!小心我把你门牙掰下来!”   小虎子慌忙闭了嘴,小胸脯起起伏伏,勉力憋着笑。   张岭闹了个大红脸,这厢出了丑,也没脸再呆下去,只恨恨地瞪了小虎子一眼,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柴房。   听着张岭的脚步声愈来愈远,小虎子连忙将目光落在旁侧晕厥的傅良夜身上。   “郎君?郎君?他们已经走了,快醒醒!”   小虎子手脚皆被草绳绑.着,又实在忧心傅良夜安危,只得一寸寸向前蛄蛹着身子,仿佛一条垂死挣扎的长虫,勉强贴到人耳畔小声唤道。   傅良夜面上沾满了尘灰,额前被剐蹭出一道血痕,眼前覆着的雪白束带此刻已松松垮垮,惨兮兮地凌落在耳边,瞧起来确是狼狈非常。   “郎君,呜呜呜啊,你不会真的摔死了吧,呜呜……”   小虎子望着傅良夜这般惨样,战战兢兢地伸了手指去探人鼻息,竟然真的没有了出气儿!   “郎君!郎君啊!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死啊!”   他的嘴巴扁了扁,终是再也忍不住,崩溃地趴在人肚子上嚎啕大哭。   那哭声类似于驴叫,听得傅良夜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地呛了一下。   报应来得可真快,下次可不能随便逗小孩儿。   “咳咳!求你别哭了,别哭了!我还没死呢,吵死了!再这么嚎下去,屋子都要震塌了!”   他其实早醒了,本想装死逗弄小虎子一下,奈何这傻孩子实在,真的跪地替他嚎上了丧?   “郎君,你…你又活了!太…太好了!”   小虎子听到动静,登时便直起身来,淌着鼻涕激动地蹭进了傅良夜怀里。   傅良夜挑眉,只无奈道:   “乖,快些扶我起来罢,我…我有点…有点想…”   没等说完,他眉头一蹙,忽然直起了身。   小虎子一时不防,被人这一下撞到了墙角。   “郎君,你要说什么?你想干什么呀?”   小虎子顾不上撞痛的肩膀,纳闷儿地问道。   “先别说话!”   傅良夜面色苍白,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郎…”小虎子还想再问。   “呕—”   傅良夜表情扭曲,俯身猛地干呕出声!   这一路上佯装晕厥,被张岭扛在肩上颠来颠去,如今他是再也耐不住腹中的翻江倒海,直吐了个尽兴……   小虎子:……   “啊!我…我的腰!这竖子真是,真是把人往死里摔啊!”   傅良夜唇角抽搐,已吐得精疲力竭,只软软地瘫在柴堆上,咬牙切齿道。   “郎君!你怎么样了?还难受么?”   小虎子眸中似有隐忧,徐徐蹭到傅良夜身后。   尽管他的腕子被粗粝的草绳束.缚着,却仍旧固执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替人敲打着后背,好让傅良夜的身子能舒坦些许。   “无碍,你安心,只是被那竖子折腾得作呕。”   傅良夜压低声音,温声安抚小虎子的情绪:   “勿怕,勿怕。”   小虎子点点头,露出个乖巧的笑。   傅良夜靠在墙角急切地喘了几口气,坐下来平复了一会儿,趁着这歇息的空档,抬眼向四周环视了一圈儿——   此处墙壁皆以石头堆就,其上涂满了灰尘与蛛网,看起来甚是破败,瞧着这满地的木柴,应是一处柴房。   方才听那傻大个儿的话,是想要拿他们两个去邀功领赏,如此看来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额头上的伤口紧紧地发痛,他下意识地抬手去蹭,方才感受到手腕上的桎梏。   待到他垂首望见腕子上缠着的绳子,忍不住嗤笑出声。   “郎君,你莫不是被那傻大个儿劈憨啦?咱们都被逮到这鸟不拉屎的土匪窝了,你还能笑得出来?唉呦,这可怎么办啊,咱们不会被丢出去喂狼吃!”   小虎儿可怜巴巴地望着傅良夜,扁着张鸭子嘴,露出一脸苦相。   “傻小子,你还真擎等着那群山匪抬着轿子请你上山灭了他们老巢啊?这傻大个儿也算是有点儿脑子,就是不太多。”   傅良夜晃了晃身前被缚的双手,冲着小虎子挑眉哼笑一声:“瞧瞧,绑人哪有像他这般绑的?竟是把手绑在了身前。”   小虎子后知后觉地盯着自己的手,眼睛一亮,顿时乐出声来:   “可不是嘛?这不跟没绑一个样儿,郎君,我这就帮你解开!”   言罢,小虎子弯了腰,连咬带扯,想要替傅良夜解去缚在他手腕儿上的绳子。   傅良夜将轻轻将小虎子推开,眨眨眼得意地笑道:   “不防事,我若是想解,根本不消你动手,这根小绳子还擒不住我!只不过咱们戏还没演完,我嘛,还需要多扮一会儿柔弱小郎君。再说了,你瞧好罢,一会儿自有人求着帮你解呢!”   傅良夜打量着小虎子,忽地想起方才张岭那王八羔子踹他的那一脚,凑近关切地问询:   “对了,方才那竖子可伤了你?”   小虎子憨憨地摇了摇头,咬着唇道:“没关系啦,只是肚子被踢得有一点点痛,不过我能忍呀!”   闻言,傅良夜翻了个白眼儿,低声咒骂道:   “倚强凌弱的王八蛋!你等着,我定会替你报仇雪恨。”   小虎子面色变得酡红,眼眶中有晶莹滚动。   他长到一十二岁,受尽了无数白眼,从未依仗过谁,更无人为他伸张,听了傅良夜这番话,他只觉心头温热,此刻鼻头微酸,险些落下泪来。   傅良夜心下也跟着微酸,弯着眼睛笑了笑,柔声安慰道:   “小虎子,你可要比我儿时要厉害得多呢,我那时候总是哭,或许是被保护的太好了,简直是个废物。”   “郎君说笑了,我只是习惯了,习惯了而已。”   习惯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包含了太多无奈。   是习惯了独自舔舐伤口,习惯了独自承受不公,渐渐地疼痛也可以习惯,于是便会失去感受痛苦的能力,成为一个看起坚韧、实则早已麻木的躯壳。   这些孤独傅良夜都尝过的,只是他比较幸运罢了。   纵然他曾被人心折磨得伤痕累累,却仍有晏西楼千方百计地把自己从淤泥里拉出来。   傅良夜眼睫微颤,若不是此刻他双手被.缚行动不便,定会忍不住去揉揉傻孩子的小脑袋。   “趁着此刻无人打扰,你且靠在我腿上歇歇,走了许久的路,你不累么?”傅良夜摆了摆手,示意小虎子离他近些。   小虎子嗫嚅了一阵儿,低垂着脑袋想要隐藏眸中的泪花,扭扭捏捏地靠过去。   他像一只可怜的小狗,枕着傅良夜的腿蜷缩起身子,缓缓地正欲合上眼睛,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腾地坐了起来,可把傅良夜吓了一跳。   “怎么了又?”   “郎君,有一事不妙!那个小山匪…我,我好似见过他,特眼熟!只是我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但是…他…他似乎也认出我来了!”   傅良夜眉心微蹙,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少年突然发难。”   “他们既已起了疑,咱们岂不是完蛋啦?不会要把咱们饿死在这里吧?”   说着,小虎子凑到傅良夜身前,忐忑不安地攥住了人的袖口。   傅良夜沉吟片刻,心下陡生疑虑。   那少年既然认出了小虎子,却并未当场揭穿他的身份,这的确有些反常。   想来那少年也并不像表面看着那般简单。   “真是愈发有趣了!不过戏既然演了就要演足,方可称为一场好戏。”   傅良夜眯了眯眼睛,露出一个深不可测的笑,对小虎子说道。   与此同时,柴房外脚步声愈发急促,傅良夜朝小虎子使了使眼色,重新将眼前的束带系好。   门扇“砰”地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沉积许久的沉灰随风扬起,在阳光下散成雾状,傅良夜忙着抬嗅掩了口鼻,适时地咳嗽几声。   张岭应声而入,竟是换了一副嘴脸,不再是那般凶神恶煞的阎罗模样。   “方才小人多有冒犯,还请郎君恕罪。”   “哦?来请罪的呀!”   傅良夜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倨傲地将被缚的腕子递了过去。   “劳烦英雄,来~替我…解开?”   作者有话说:   小宝叽脑袋里忽然飘过一些画面——   或许是将军和小猫的一些日常:   傅猫猫:来~晏郎~替我解开~   (指尖勾缠着发丝)   晏呆呆:好。   (乖乖听话照做)   傅猫猫看着一丝不呱的自己,挑眉笑道:   让你帮我把头发披散下来,晏郎这是做什么?没想到啊,晏郎这般心急,替我宽衣解带…   (此处省略很多很多字) 第62章 纤纤细荷   甫一推开门扇,扑鼻而来的清苦药味儿熏得傅良夜头昏脑涨,禁不住蹙起了眉头。   “大当家,郎中给你请来了。”   隔着榻前用来遮挡的一层薄薄的帷幔,影影绰绰地晃出一个影子,有人从榻上坐起。   一只灰败枯槁的手拂开床幔,在半空中无力地挥了挥,紧接着,沙哑的嗓音便从帐内传了出来。   “张岭,你先退下吧!”   这话音含含糊糊的,仿佛嘴巴里糊了层黏黏的糯米浆,乍一听只觉得怪异非常。   “诶,是!”   张岭眼珠子在眼眶里逛来逛去,此刻正拿眼偷瞧着那榻侧立着的小女娘,这厢听见大当家下令让他出去,忙不迭地应了一声,离开前匆匆瞥了那小女娘一眼,扯扯嘴唇露出个笑。   小女娘感受到张岭的目光,眸中划过丝微不可察的厌恶,尽管此刻她的半张脸已用薄纱蒙住,却还是怯怯地抬了袖子,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二弟,你带着其它人也退下罢!纤荷留下陪我就好。”   榻中人握拳咳嗽个不住,探手捏住纤荷的腕子,又朝角落里站着的那几个大汉吩咐了一声。   二弟?那这壮汉想必就是寨中的二当家了。   小虎子瞧见那人大腹便便的窝囊模样直犯恶心,躲在傅良夜身后偷偷地吐了吐舌头,忙着把眼睛移开,落在那被唤做纤荷的姑娘身上,一时间看入了迷。   “你让那妖女留在这儿,却让我出去?”   那壮汉面露愠色,对榻上人的命令十分不满,斜睨了纤荷一眼,怒气冲冲道:   “大哥!你可知这妖女在你背后暗自干了甚么勾当!你这病说不定就是她搞的鬼!方才我还看见他同小泥鳅在那儿密谋什么,见我过去便住了话头,你说她心里有没有鬼?”   榻上人沉默了一会儿,握着纤荷的手缓缓松开,似是起了戒心。   纤荷眸中莹莹地蒙上层泪,眼眶忽地红了一圈儿,慌乱伸手将那只收回的手握住,启唇弱弱地解释:   “二当家实在是误会了,方才小泥鳅说请来了高明的郎中,奴家与大当家许久未见,心中不踏实得很,总想着要陪着大当家,并不是什么密谋。”   “纤荷!”   榻上人闻言大为感动,激动地重新攥住了纤荷玉白的细腕,转头对壮汉吼道:   “听见了么?纤荷如此贤良,怎容你诋毁?还不听令退下!是要造反吗?咳咳咳…”   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榻上人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是。”   二当家迫于无奈,只恨恨地瞪了纤荷一眼,带着那几个守在榻前伺候的人离开了。   此刻,屋内只余下大当家和那位被唤作纤荷的姑娘了。   嘿呦,这贼窝子还真出了个山大王,呼来喝去的,说几句话都要屏退闲人,这臭架子倒是比皇兄摆得还大!   傅良夜翻了个白眼儿,好奇地望向那张遮掩的严严实实的床榻。   屋子里光线充足,他透过薄纱勉强能看清些许,可那榻上人至始至终没从床幔里探出头来,倒是让人愈发好奇他的庐山真面目。   但唯一能确定的是——那纤荷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傅良夜在心底感叹道。   正同她的名字一般,如那纤纤细荷,姣花照水般楚楚动人!   这样的美人怎会混在这群土匪窝里?   还有,那二当家与张岭都反复提起了小泥鳅——那个带他们上山的少年,这美人与少年关系定是非同一般,其中蹊跷,只让人琢磨不透。   这厢傅良夜正琢磨着,纤荷却先开口说了话儿。   “大当家,先把这药汤喝下罢,妾已替你晾了许久,如今温温的,刚好下咽。”纤荷端起一碗药汤,将瓷碗递进榻上人手中,“郎中站着有许久了,大当家,该请他坐下了。”   “嗯,对对对!”   榻上人伸手接过药碗,急切地拿进床幔里将药汤一饮而尽,又将空药碗塞进纤荷手里,这才招呼道:   “郎君,哎呀,实在是失了礼数!纤荷啊,快去扶郎中落座,快!”   纤荷听见帐中人发了话,将手中的瓷撂在桌案上,恭敬地去扶傅良夜的手臂。   “有劳小娘子了。”   傅良夜温声道谢,唇角弯起一抹温润的笑。   他被纤荷小心翼翼地扶进了椅子里,那榻上的大当家终于清了清嗓子,试探着问道:   “听底下人讲,郎中姓晏?小人身患怪疾,不知晏郎中能否替我诊治一番?若是能救小人一命,柴元定同郎中结为生死兄弟,上刀山下火海,只凭先生一句,愿为先生两肋插刀,在所不辞!请晏……”   还未等说完,柴元便已经咳嗽得要死要活,只得遗憾地住了话头。   想同本王磕头结拜,你是吃错药了还是脑袋被驴踢了?做你的春秋大梦罢!   傅良夜在心底早已将这痨病鬼咒了个万劫不复,面上却仍作出一副温润文弱相来,这厢扶额叹息道:   “你烧杀抢掠、作恶多端,如今这怪疾便是报应了。”   “郎中仁心,郎中救我啊!若是能救我性命,柴元定金盆洗手,多行善事,好好儿赎罪啊!”   柴元语带哭腔,挣扎着想起身下榻,未料脚刚一沾地,便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榻下。   这一摔仿佛摔开了他身上的泪穴,柴元一时间声泪俱下,像捉住了救命稻草般,蓦地伸手抱住了傅良夜的脚踝。   “先生救我,如今我已走到绝路,先生!呜呜呜呜!”   柴元攥着傅良夜的袍角,缓缓地抬起头,终是露出了那张黄枯的脸。   “啊——鬼啊!鬼!”   小虎子只掠了一眼,便被骇得叫了出声,惊恐地躲在了傅良夜的背后。   纤荷在旁侧守着,冷不丁地瞧见柴元那张脸,险些晕厥过去,她忙着扶住了榻前的案几,这才堪堪幸免栽倒。   不过,她很快便平静了下来,指尖紧张地搓着衣角,隐约能瞧出几分欣喜。   只见那柴元的半边脸,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状似人眼的毒疮!   那疮口已逐渐地腐烂化脓,若是细细端详,竟是能看出那零星皮肉遮掩下的颧骨!   这还不算什么,若是细看,他那两半儿嘴唇也早已腐烂,此刻黏黏糊糊地在脸上乱成一片,怪不得他说话的声音像是嘴里嚼了糯米,含糊得令人感到怪异!   小虎子从傅良夜身后偷偷探出头,忍不住又瞄了一眼,他似乎真的嗅到了从柴元脸上散发出的腐臭味儿。   “鬼啊,师父…他…他怎么长了张鬼脸啊?”   小虎子把头埋在傅良夜后背上,颤抖着嗓子哀嚎出声。   作者有话说:   猫猫惊恐,他头一次看见丑得这般销魂的人,作为一只颜控猫,这忍不了。 第63章 一场好戏   傅良夜虽是在装瞎子,此刻却也心生好奇,低头顺着眼前白纱的缝隙偷看了柴元一眼。   这一眼可看得傅良夜全身的鸡皮疙瘩瞬间炸起!   看见柴元脸的那一瞬间,他肠子都要悔青了。   他见过丑的,但的的确确是头一次见到丑得这般销魂的。   傅良夜第一次觉得,自己要是真瞎了,也挺好的……   腿比脑子反应得要快得多,等到傅良夜从那一眼的震惊中缓过神儿来时,才发现柴元已经被他一脚踢开了一丈远。   柴元被傅良夜踹得七荤八素,捂着胸口登时便咳出一口黑黢黢的陈年老血,此刻竟是也没气力呼救,只得靠在榻边儿直喘粗气。   “晏郎中这是为何?柴某虽罪大恶极,可郎中身为医者,自应履行救死扶伤、治病救人之责,怎有偏私之理?纵然我做错了许多事,郎中也不该借此机会要我性命!”   傅良夜恨得牙直痒痒,此刻只恨不得张口将柴元那无耻之徒当场咬死。但奈何暂时不能遂愿,只得勉强压下胸中怒火佯装歉意,抱拳拱手、称兄道弟,张嘴冲人一顿胡诌八扯:   “柴兄误会,方才鄙人只是听闻你嗓音沙哑,似是气血郁滞所致,因此想用我特殊的疗法替柴兄疏导一番。不想因我目盲,足下竟是失了力度,真是失礼了……”   小虎子躲在傅良夜背后,听及此处实在是忍耐不住了,忙着用手掩住嘴,肩头笑得一颤一颤。   “柴兄不如动动身子骨,是不是感觉比方才灵便、畅快得多了?这都是因为我踢中了你胸前穴位,让你吐出了淤血的缘故。”   傅良夜硬着头皮继续编,将方才那一脚的“奥妙”讲得头头是道。   柴元听得云里雾里,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也有很大可能性是他的脑袋本就不灵光,倒还真信了傅良夜这番扯天扯地的忽悠。   这厢他扶着榻沿儿勉强起了身,尝试着扭了扭脖子,又活动活动肩膀和双臂,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竟是当真觉得身上爽利了许多,忙着欣喜地握住了傅良夜的手,亲热地唤道:   “不愧是晏郎中,果真是神医!神医啊!请晏郎中,不,请晏兄再为柴元瞧瞧,怎样能救弟弟我一命!”   这厮真是给了杆子就往上爬,同本王称兄道弟,也不怕折寿折到今儿个阎王爷就来逮你!   傅良夜在心底暗骂,面上端的是皮笑肉不笑,只吩咐小虎子将柴元扶到榻上,自己敛袍搭到榻沿儿上坐着,探手摸上了柴元的腕子。   他装模作样地替人把了一会儿脉,片刻后眉心微微蹙起,煞有其事地“嘶”了一声。   这一声“嘶”倒是把柴元吓得不轻,忙着颤抖着嗓子问道:   “晏兄,怎么说,可是难治啊?”   傅良夜指尖搭在人的腕子上,又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通,叹息着摇了摇头。   柴元急得都要哭出来了,慌乱攥住了傅良夜的袖子,全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忐忑地问道:   “晏郎中,可是…可是无力回天了!”   傅良夜见戏已经演足,便无心再逗弄柴元,只放开人的腕子,板起脸来一本正经道:   “柴兄如今这病,并不像是冀州夏时流行的疫病啊!你近来可有发热、腹泻的症状?”   柴元原本对人的医术还抱有一丝怀疑,听闻这话儿,心头一颤,握着傅良夜的手便呜咽开来。   “我也不知是何病,这病来得极怪,初时同疫病无差,吃了治疗疫疾的药本以为早已痊愈了。可未料过了几日,面上便生了这脓疮啊!这病来得太怪,我并未向外声张,他们都以为我只是得了疫病!”   看来柴元的疫病已被柳若非治好,未料又生了新病。   这柴元生性多疑,定是怀疑柳若非故意害他,这才想着另寻高明。   “晏兄啊,我是不是要死了?你可得救我啊!呜呜呜…”柴元涕泗横流,伸手扯住傅良夜的袖子呜咽开。   傅良夜不动声色地将柴元的爪子甩下,这人什么时候死他才不在乎,但要是胆敢再用那双冒脓的手碰他一下,可就真得死了!   “那倒不至于,只是柴兄这脉象平稳,按理说病情并不该恶化才是。”傅良夜淡淡回应了一句,他故意抛出钩子,引诱着鱼儿咬钩,意欲探听柳若非的消息。   柴元闻言大喜,忙着问询:“好啊,脉象平稳便好啊,依晏兄看,接下来该怎样治?”   傅良夜故作为难,垂眸沉吟片刻,想起了方才纤荷递给他的药汤,心念一转,佯装犹豫道:   “柴兄先别急,只是柴兄这病,可曾找别的郎中瞧过?有没有服用什么药啊?”   提及此处,柴元面露难色,神色稍有躲闪,片刻后犹豫道:   “是有请过其他郎中,可他并不愿替我疗治,只是,让我在屋中吃了几味草药,几株破草顶什么用啊!我这病还是没治好,我看他也只是个草包郎中罢了!”   闻言,傅良夜面上神色骤冷,周身散出寒意,只勾唇冷笑道:   “那郎中并未因你奸恶而见死不救,只是你又如何待他?未想柴大当家竟是这般狼心狗肺、恩将仇报之辈。敢问那郎君名讳?如今又身在何处?可是被你杀了?”   “没,没有,我并未杀他!只是,只是把他,把他……”柴元一阵心虚,吞吞吐吐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把他怎么了?”傅良夜眉头紧蹙,忍不住厉声问道。   “把他关起来了。”   柴元慌忙回答,片刻后又自言自语道:   “晏郎君,难不成那柳郎中并未愚弄我?”   “没错,他是救了你。”   傅良夜冷哼一声,复又追问道:“那柳郎中现在何处?我要先见他一面。”   眼前这晏郎中明明是个蒙着眼睛的瞎子,却不知为何,柴元感觉到一股足以让人两股战战的威压,周身气度直迫得他额上堪堪渗出细汗来。   “柳郎中现在,被丢,不不不,被关在后山石洞里,恐怕是…是九死一生了。”   柴元胆怯地垂下头,朝着人磕磕绊绊道。   作者有话说:   是的,暴躁猫猫会把作恶多端的讨厌鬼踢飞。 第64章 洞中惊魂   隔着眼前一层薄纱,傅良夜隐隐约约地望见了前方掩藏在繁茂密林之下的山洞口。   从柴元那处行至后山,约摸有半炷香的脚程,傅良夜在心底默默估量着这土匪窝的大小。   这寨子正处于云衔山腰处,依山势而建,地势陡峭嶙峋,四周皆为密林掩映,两侧临崖,若是平日里遂沿途小径上山,定是很难寻到此寨踪迹。   也怪不得晏西楼几次派人上山搜寻,才堪堪捉到个在外头游荡的小喽啰。   “郎君,到了。”   纤荷在山洞口止步,指尖拈了巾帕揩去额上渗出的薄汗,转身朝着傅良夜双膝弯曲、微微欠身行礼,低低唤了人一声。   因柴元行动不便,纤荷姑娘便主动请缨,愿代替大当家向柳若非请罪,顺便为傅良夜一行人带路。   这姑娘虽然一举一动表现得弱柳扶风,但实则心思缜密。方才在柴元面前同那寨中二当家当场对峙,竟然不露半分胆怯之意,倒不像是甚么任人欺凌的弱女子,这番主动请求带路,怕是早就发现了什么。   “郎君?”   纤荷见傅良夜没有反应,疑惑地回头朝傅良夜望去。   傅良夜心下思虑,被纤荷这一唤,才堪堪缓过神儿来。   “脚下或有石块儿拦阻,郎君可要当心些。”纤荷眉眼弯弯,在进洞前又细声细气地叮嘱了一句。   傅良夜唇角携了笑,颔首道谢:“劳烦小娘子带路了。”   纤荷从广袖中摸出块儿铜令牌,将洞口两侧看守的山匪斥退,这厢正欲敛起裙摆迈入洞中,却忽闻身后一声呼唤。   “等一下,洞中昏暗无光,小娘子怎的没提盏灯照路?我陪你们一同进去罢!”   纤荷听到熟悉的声音,禁不住身影微顿,停下了脚步。   傅良夜蹙眉暗自思索了一阵儿,听这声音……好像是带他二人上山的少年——名唤小泥鳅。   小泥鳅晃了晃手里未燃的火把,先是盯着小虎子看了一会儿,随即走到纤荷身侧,嘴巴张了又张,似是欲言又止。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的……”纤荷面露急切,慌乱走到人近前,“你不该来的,你知道,我不想让你看见,你……”   少年的个头只稍稍高出纤荷的腰,她只好敛起衣裙蹲下身子,同小泥鳅对视。   “云儿,你就此回去罢。”   云儿?这般亲昵的称呼纤荷竟然知晓?傅良夜神色微动,心下忖度。   “让我陪你们一同进去!总该让我看看的。”小泥鳅面露恳求,抬眼望向纤荷,“求你了,好么?”   “罢了,罢了!”   纤荷眼睫微颤,轻叹出声,像是做了甚么艰难的决定一般,终是无可奈何地颔首默许,起身头也不回地向洞内走去。   见状,小虎子连忙搀扶着傅良夜跟上。   洞外天光大亮,未料想洞内竟是漆黑一片,纤荷点燃手中的火把,眉目间似有忧色,脚步明显放急了一些。   小泥鳅只跟在纤荷身后约摸半步的距离,时而警惕地向傅良夜二人瞥上一眼。   小虎子眯着眼睛适应着洞中的黑暗,扶着傅良夜紧跟着纤荷,时不时抬眼向四周洞壁观瞧,迈着腿缓缓向山洞深处走去。   洞穴窈然深邃,初入时洞时洞口狭窄,未想行至深处,忽地豁然开朗,变得平坦且宽阔。   这厢纤荷熄了火把,只因这深洞之内,洞壁皆以明火照亮,早已用不到那一簇微弱火光了。   许是山洞内许久不曾通风,傅良夜嗅到一股浓烈的腐朽气味,惹得他禁不住蹙紧了眉头。   “那些是什么?”小虎子挠了挠头,纳闷儿地探过头去,待到他看清那堆白花花的物什是何物后,吓得他面色煞白,猛地栽坐于地,“郎,郎君,那些……那些是人的,人的……”   纤荷望着前方,肩头不受控制地哆嗦个不住,眼角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两行清泪,口中低声喃喃着:   “爹,娘,女儿不孝……”   小泥鳅乖乖地守在她的身侧,闻言神色微黯,瞳孔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紧紧地握紧了拳头。   傅良夜按捺着心中惊诧,透过眼前薄纱向前望去,只朦胧瞧见那角落里垒起的层层白骨。   火光映照着洞壁上悬挂着的凛凛刀剑,那寒光直接穿透薄纱,直刺得他瞳孔渐渐攀上了血色,瞳孔渐渐收紧。   这哪里是甚么平常山洞,倒不如说是那些恶匪杀人啖肉的刑场!   他还道脚下的岩石为何赤红,原来那竟是人血沁出的赤色,凝结的是无处伸张的冤魂。   恶匪不除,有何颜面去面对冀州百姓?又怎样祭奠这枉死的冤魂?   傅良夜颤抖着吐出一口滚烫的浊气,佯装对眼前景象毫不知情,勉强稳定心绪淡淡问道:   “发生了何事?纤荷姑娘,你可有见到柳若非柳郎中?”   “还没有看见柳郎中…郎君,郎君同我来,我们再向里面走走。”纤荷声音颤抖,似是携着丝哭腔。   “郎君,柳郎中当真在这山洞里吗?我好怕,这洞里死过好多人啊!我会不会死在这里啊!”   小虎子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慌乱捉住傅良夜的手,战战兢兢地将手挤进人温热的手心里,以此寻求些许安全感。   “别怕。”傅良夜温声安慰道,轻轻握了握小虎子的手,让他放心。   几人继续向洞内行去,瞧见了蜷缩在阴影里的人群。   角落里聚集了黑压压一片人影,伴随着咀嚼的粘稠声响,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傅良夜心下一凛,也顾不得掩藏甚么,稍稍掀开眼前薄纱,抬头向前方望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娘嘞!那些人嘴里吃的是什么,是,是…是人的胳膊吗?还有,还有,手,手哇…骨头…那柳…柳郎君…岂不是…没活路了!”   小虎子在一旁语无伦次,吓得只顾着瞪眼睛,都忘了怎么哭了。   纤荷纵然惧怕非常,但仍旧想搜寻柳郎中的身影,正欲向前探看一番,却被小泥鳅伸手拦住,扯着她紧着向后退了几步!   “郎,郎,郎君!那,这是活,活,活死…人啊,我要晕了……”   小虎子被骇得说不出话来,只连滚带爬地扯着傅良夜向后退去。   可他的手上早被吓得没了劲儿,怎么用力儿也拉不动傅良夜一分一毫,此刻白眼儿一翻,喊着喊着便直愣愣地向后倒去。   下一刻,骤变突生——   傅良夜将小虎子拦腰接住,还未等询问小虎子究竟要说什么,只闻得一阵剧烈的破风声掠过,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扑到了自己脚下!   与此同时,一只惨白的骷髅手猛地握住了他的足腕!   顺着那只白骨手,傅良夜方才看清,抓住它的到底是一群什么东西。   那些东西…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副挂着腐肉的骨架!   抓住他的骨架人脸皮上沾些粘稠的血.浆,五官扭曲地纠结在一处,朝傅良夜露出了森森白牙。   数只白胖的蛆虫从那白骨的眼窟窿里钻进钻出,伴随着身体的移动,腐肉夹杂着蛆虫窸窸窣窣的掉落下来,落在傅良夜的脚背上。   这怪物劲力极大,直直拖着人向里,想要把傅良夜拽进那群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中去!   “什么鬼东西!脏死了!”   傅良夜怒骂出声,额上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他狠命地想要把那脏兮兮的白骨爪甩下去,可那副骨架人握得极紧。   “忍不了了!去死吧!”   他实在气不过,只抬起另一只脚狠狠地碾上那只白骨手。   只闻得“嘎嘣”一声,伴随着骨头碎裂的脆响,白骨手被他硬生生地踩断了!   那副腐肉骨架嘶鸣一声,似是在哀嚎,断了的那只细长的白骨手仍旧死死地握在傅良夜的足腕上,如同活着一般,在不断地收紧。   傅良夜顾不得那么多了,只紧着舒了一口气,抱着小虎子向后退开一段儿距离,这才靠在洞壁旁安安稳稳地坐下,伸手摸索着足腕上,嫌恶地将那断了的白骨手硬生生地扯下来。   方才几人的动静惊动了角落里沉睡的怪物,它们察觉到有人进洞,密密麻麻的脑袋蠕动着凑在了一起。男女老幼,约摸有十几个人头,无不饿得枯瘦嶙峋,面上腐烂生疮,皆像畜生一般用粗长的铁.链栓住,闻声挣扎着向前爬去,直到受到链.子的桎梏,不得不停下来,略显焦急的“啊啊”叫喊出声。   似乎是嗅到了食物的香气,他们将空洞的眼睛徐徐地转向来人,伸出一双双枯瘦如树枝的手,发狂似的嘶鸣咆哮着。   “他娘的!这些都是什么怪物!”   傅良夜撕开被白骨手抓挠得破损的布料,望着脚腕处被握出的青紫痕迹,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你能看得见?”   未料这厢惊魂方定,对面却忽然传来一声冰冷的质问。   傅良夜霎时瞳孔紧缩。   “果然,你能看得见。”   这一次不是质问,而是胸有成竹的肯定。   傅良夜抬头,撞上了少年那双如同鹰般凌厉的眸子。   作者有话说:   有一丢丢吓人咩?马上傅猫猫就会见到心心念念的晏美人啦,嘿嘿傻笑。   ps:大家五一都出去玩了吗? 第65章 停云霭霭   云衔山腰,密林——   陆漾川从旁侧的草丛中钻出来,一边俯身拍打着黏在衣袍上的大小虫子,一边走至晏西楼身侧,直起腰松了一口气道:   “妙计,妙计啊!弟兄们跟着王爷,把贼窝子的老巢摸透了,如今天罗地网已设下,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诶?何时攻上山去,只待大将军一声令下。”   “扑棱棱——”   林中兀地飞起一从惊鸟,晏西楼一阵心悸,抬头望向天边赤红的云霞,瞳孔渐渐缩紧。   “还有三个时辰,今夜子时,放火烧山。”   “切记,断不能有一丝纰漏。”晏西楼敛目沉声道。   *   “晕倒的那个小乞丐我见过,彼时正流浪街头受人接济,可不是什么小药童,既然如此,想必郎君也并不是甚么郎中罢。”   小泥鳅目光灼灼,逼视着傅良夜的眼睛,几句话问得咄咄逼人。   “哦?如何见得?晏某实在是走了霉运,被掳进贼窝子不说,还要被你这娃娃这般折辱,属实心有不甘啊!”   傅良夜摇头轻笑,悠哉悠哉地倚靠在洞壁上,端地是一副没心没肺的做派。   纤荷闻言又惊又惧,怕少年乱说惹出祸事,慌乱间抬手拧了拧少年的腿根儿,嗫嚅道:   “云儿年纪小,望郎君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小泥鳅挣扎着推开纤荷的手,面上涨得通红,一时羞恼出声:   “阿姊,说过多少次,休要拧我的腿,很痛的。”   傅良夜眯着眼睛看热闹看得欢,看着看着捡了个笑话,捧腹笑出了声。   “郎君笑什么?”   小泥鳅红着脸,被人笑得恼羞成怒,索性起身行至傅良夜身前,冷哼道:   “瞧你方才的身手,倒像是军中习武之人,若是我没猜错,郎君应是那些官兵的人罢。”   他说着便朝着人眼前蒙着的巾带探出手去,未料指尖刚要碰上那层白纱,手腕便被傅良夜轻而易举地捉了去。   “诶,我一个瞎子,白纱下只罩着两个黑窟窿,有甚么好看的?”   傅良夜话语轻浮,与方才那病弱郎君派若两人,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直把小泥鳅恨得牙直痒痒。   “放开!”   小泥鳅忿忿道,不停地挣动手腕儿,奈何握住他的那双细白的手仿佛钳子一般纹丝不动。   傅良夜唇角噙着抹笑,似是玩儿够了,适时松开了人的手。   “方才你问了我许多问题,那按照江湖规矩,也该让我问你几个问题。”   说着,他主动解下了眼前的蒙带,一双丹凤眼温柔含笑,对上了少年惊诧的眸子。   “郎君尽管问便是。”小泥鳅挺了挺胸脯,端地是镇定自若。   “在下冒昧,敢问纤荷姑娘,可有被柴元那厮逼迫?”   傅良夜斟酌着用词,第一个问题却先问了纤荷。   “没错,我……”   纤荷闻言微微愣神,她沉默了一阵儿,终是叹息颔首,眼中似有泪光。   “郎君,你问我罢,不要问我阿姊。”小泥鳅眼神微恍,眸光中露出悲伤,“郎君猜得没错,阿姊是同我爹娘一同被掳上山的。我也不叫小泥鳅,我名唤陈停云。阿姊也一样,姓陈,名唤纤荷。”   “冀州城里闹饥荒,阿爹、阿娘与阿姊进云衔山挖野菜被抓进了寨子,我因年纪小留在家中,侥幸逃过一劫。柴元那厮见阿姊貌美,便霸占了她。阿爹阿娘死命护着阿姊,如今……都不在了。”   说到此处,小泥鳅浑身都哆嗦了起来,却仍旧咬牙隐忍着不落下泪来。   “后来山匪入城,烧杀抢掠,我假意落草,混进寨子里为柴元做事,想着时机一到,便带着阿姊逃出去。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猜到了你的身份,我知道,今日就是时机。你上山前既提到了柳若非郎中,我便知晓你定会来到此处救他,于是我将此事告诉了阿姊,她才会主动跟着你们到这儿来。”   说到这儿,陈停云忽然顿了顿,忽然双膝落地,郑重起誓: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陈停云今日发誓,今日所言,绝无半句假话。我从未残害过百姓,如若郎君信我,陈停云愿助郎君一臂之力,以微末之躯,誓死平剿恶匪,以慰亡者在天之灵。”   言罢,陈停云作势便欲弯膝叩首。   傅良夜眼疾手快,忙探身将少年扶起。只见那陈停云眸中坚定似有磐石,尽管心中悲恸欲绝,却终是未落下一滴泪。   眼前少年这般心性,倒是有几分晏西楼当年的影子。   “陈停云。”   思及此处,傅良夜忍不住抬手抚了抚陈停云的脑袋,一字一顿、郑重地念出了少年的名字。   “你虽年少,却有如此心性,未来必成大器。你且放心,我定会护你二人周全。”   陈纤荷行至陈停云身侧,紧紧地抱住了弟弟,肩头一耸一耸,默默地掩面抽泣。   陈停云不知如何安慰阿姊,只得别扭地伸出手,踮着脚替纤荷抹去泪珠。   洞内昏黑一片,只有几束昏黄火光,叫人辨不出晨昏。   进来之前日头便已西斜,折腾了一溜十三遭,想必洞外已是漆黑,距离子时,估摸着还有两个时辰。   子时一到,按照他与晏西楼的事先的约定,云衔山到时必将火光冲天,晏西楼自会率军直捣匪寨。   “啊,头好痛呀。”   身侧传来一声痛呼,傅良夜猛地晃过神儿来,只见小虎子正捂着脑袋,摇摇晃晃地从地上坐了起来,睁着眼睛迷瞪了一阵儿。   “郎君,我怎么睡着了?”   小虎子揉了揉眼睛,不经意间低头一看,便看到了从傅良夜腿上摘下的白骨,猝不及防地尖叫开来。   “郎君,啊啊啊,手,白骨爪,白骨手,手,爪啊啊啊——”   “哎呦,别喊了!喏,你瞧那边——”   傅良夜被小虎子喊得头痛,不耐烦地抬手指了指旁边那些在地上爬来爬去的怪物。   小虎子张着大嘴转过头去——   只见一具全身腐烂发脓的人形怪物,正用一遛儿小白牙儿嘎嘣嘎嘣嚼着自己的指骨。   许是察觉有人看它,它开心地露出了自己全部的三十二颗牙齿,咧开的嘴直直扯到了后腮,朝小虎子挥了挥手,然后“嘎嘣一声”,把整只手都吞进了肚子里……   “呱咕——”(此处为怪物的叫声)   而后,小虎子眼睁睁地瞧见它吞下的那只白骨手,从它空洞洞的肚子里掉了出来。   小虎子:。。。。。。   “活死人啊!活见鬼啊,娘啊——”   画面实在太过美好,小虎子的尖叫声瞬间拔高,烦得傅良夜暴躁伸手,把他的嘴紧紧捂上。   “别喳喳!唔~原来那便是你说的‘活死人’,只是它们怎么会被柴元用锁.链关在这山洞里?”傅良夜纳闷儿地蹙起眉头,“还有,这些东西怎么什么都吃!那柳郎中当真被关在此处?”   陈停云正望着小虎子愣神儿,听到傅良夜的疑惑,连忙解释道:   “这确是起尸的怪物,也就是百姓们口中的‘活死人’,老一辈人以为这是‘旱魃’,冀州滴雨不落之时,他们想要把这些东西活活烧死,可是这东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竟是越来越多。”   “柴元心狠手辣,他无意中捉到了这些怪物,于是关进山洞里,把叛徒和捉来的人喂给它们吃,就连我的爹娘,他们也……”   说至此处,陈停云已有些哽咽,忙住了话头。   “这些怪物生前也是人,得了疫病而死,生前赶上饥荒便未吃过几顿饱饭,或许正因如此,才变得这般暴食。柳郎君若被丢在这里,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傅良夜望向那些嘴里不断咀嚼的“活死人”,心头紧紧一颤,眸中掺杂了许多难明的心绪,最后心头千万万语,只辗转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若是柳若非真被丢在此处,怕是早已被这些怪物分食了。   小虎子倒是没那么多感触,可是听到了少年那最后一句话——柳郎君,怕也是凶多吉少了,他几乎是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柳若非死了吗?   他冒险闯入匪寨,便是为了救他的救命恩人,如今已近在咫尺,却得知了柳郎君已死的噩耗。   小虎子的眸中滚过一片晶莹,强忍着喉咙中的呜咽,茫然地将目光投向那些“活死人”。   他的瞳孔中写满了愤恨,此刻他第一次不再怕那些吃人的怪物,只想着冲过去杀了他们,为柳若非复仇。   杀不了也可以,总要将柳郎中的尸体带出去,他是个那么好的人,不应该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山洞里。   突然,小虎子的瞳孔骤然缩紧,他仿佛做梦一般,看到了隐藏在角落深处的一个熟悉的身影。   “郎君!他还活着!柳郎中还活着!就在那儿!”   他甩开傅良夜捂在他嘴上的手,激动地大吼一声。   “怎么会?”傅良夜一愣,顺着小虎子的目光向前看去,只见那洞壁的角落处,果真有一个人影。   小虎子拼命地挣开傅良夜的桎梏,随手从堆满骷髅头骨的旁侧捡了一柄钝了的刀刃,猛地向那群张着血盆大口的“活死人”奔去。   钝刀被怪物轻而易举地折断,怪物朝着他孱弱的身子扑过去!   就在那活死人朝他露出了森森利齿的那一瞬,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心中却平静非常。   正值此际,一声怒吼从天而降!   “他大爷的,你个小兔崽子!早知道你要去送死,进来时就该把你喂给它们打牙祭!”   如此美妙的咒骂声,简直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如听仙乐耳暂明!   是谁?是谁的声音?   小虎子睁开眼睛,刚看清傅良夜的脸,眼前就是一阵天旋地转,被人三下五除二夹在了胳肢窝里。   只闻得“唰”的一声,一颗头颅应声而落,擦着小虎子的侧脸掉进了“活死人”堆里,瞬间便被底下那些嗷嗷待哺的同伴抱进怀里啃着吃了。   “你逞个屁强!滚回去!”   说时迟那时快,傅良夜暴躁地骂出声,一抬手,便将小虎子像一件破烂儿一样扔了出去。   小虎子被摔得眼冒金星,被陈纤荷小心翼翼地扶起来。他着急地看向傅良夜,只见他那温文尔雅的小郎君正把一柄生了锈的长刀舞得虎虎生风,脚下踏着一颗颗骷髅脑袋,将角落里晕厥过去的柳若非背了出来!   “这简直是武神仙下凡吧!”   小虎子简直要惊叹得流口水了,他一双大眼睛里装满了对傅良夜的崇拜,连忙屁颠儿屁颠儿地冲上前去迎接。   “郎君,郎君!你可真……”   真美啊……   谁料后三个字还没说完,又被傅良夜一脚踹出了三丈远。   小虎子:##??!!   作者有话说:   “停云,思亲友也。”   小虎子贴的寻人启事:急,我那温文尔雅的男妈妈呢?   傅良夜:小兔崽子闭嘴吧!(正在气头上。)   小王爷到处捡孩子。   暴躁猫咪天天在踹人……   预告:下一章小情侣重逢,小别胜新婚哈哈哈 第66章 等臣回来算账   这厢傅良夜将背上的柳若非放下,把手中生了锈的长枪往旁侧一掷,气喘吁吁地靠坐在岩壁上歇息。   “郎君,你别气了,是我自不量力。”   小虎子捂着摔疼的屁.股巴巴地凑到傅良夜身侧,试探着抱着他的胳膊晃了又晃,眼睛却时不时瞄一眼边上躺着的柳若非。   傅良夜斜乜了小虎子一眼,照着后脑勺儿给了人一记,这才稍稍解了气,朝他摆摆手道:   “罢了,你还是先去照看柳郎中罢,瞧他那样子像是饿晕了,不过没少胳膊也没少腿,看着倒是无甚大碍。”   “诶,这便去。”   小虎子憨笑一声,他早就想去瞧瞧柳若非了,如今得了令,忙不迭地转身望向柳郎中。   只见那陈停云早已将柳若非扶起身,此刻正捏着他的下巴,将壶中的水喂入口中。   “咳咳咳。”   许是冰凉的水刺激了人的神智,刚喂了几口,柳若非便呛咳出声,靠在山壁上幽幽醒转过来。   想必是在洞中许久未见日光的缘故,柳若非面色惨白得可怖。   此刻,他张了张皲裂的唇瓣,眼珠缓缓转动了一圈儿,勉强发出几个嘶哑的音节,“你们…是…何人?”   “是我啊,我是小虎子!你忘了我了?是你救了我一条命!”小虎子眼泪汪汪地跪在柳若非身侧,伸手细细擦去人从人唇角滑落的水渍,“柳郎中,你身子感觉怎样?可有受伤?”   “无…碍…”   柳若非眼睛亮了亮,似是认出了小虎子,弯唇勉强扯出抹笑。   傅良夜看柳若非醒了,托腮琢磨了一会儿,只从怀里摸出个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从里面捡了两块儿甜蜜饯,抬手扔进嘴里一个。   他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到柳若非身侧,敛了衣袍蹲下身,将手心里剩下的一块儿塞进人嘴里,伸手安抚般拍了拍人的肩头。   “柳郎中,甜不甜?”   傅良夜弯起唇,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人一句。   柳若非纳闷儿地怔住,用舌尖舔了舔口中的蜜饯,呆呆地颔首。   “哦,甜就对了,便宜你了。”   晏西楼给他的当然甜啊,他都舍不得吃呢!   傅良夜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心上的糖渣儿,眼睛眯起来笑,语气里莫名携着几分炫耀的意味。   柳若非此刻一肚子疑惑,犹豫着要不要把嘴里的蜜饯咽下,眉心微微蹙起。   傅良夜见人戒备心如此强,只挑眉笑道:   “柳郎中不必忧心,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解释起来忒麻烦,你只需知晓我们是救你出去的人就好了,相信我。”   柳若非盯着傅良夜看了许久,片刻后将蜜饯含进嘴里,静静地阖眸咀嚼,缓缓将果脯咽下,唇角漾起一抹温润的笑。   “好。”   *   是夜,正值夜半子时。   此刻云衔山中明月当空朗照,林中风平浪静、一片静寂,偶有鹧鸪啼叫,更衬得此处异常的幽静安详。   山寨入口处,巡逻的山匪困意正浓,接二连三地打着哈欠,有几人已抱着刀打起了瞌睡,只余下一人勉强撑着眼睛朝四周瞭望。   林中窸窸窣窣发出细响,他闻声猛地睁开眼睛,警惕地循声望去,却只瞧见一只野兔,蹦蹦跶跶地从草丛中窜出来。   原来是虚惊一场!也是,这夜半三更的,能出什么事儿?杞人忧天喽!   他舒了一口气,正欲阖眸继续眯上一会儿。   突然间,破空传来一声响哨儿将他彻底惊醒!   他慌乱睁眼!只见一支燃了火的羽箭飞进寨内,身后的草棚霎时轰燃。   几近是一瞬间,山寨周围亮起密密麻麻的火焰,上百支燃火的羽箭铺天盖地地飞进寨中,片刻后,整个寨子已经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团团包围。   守卫的山匪已被吓得腿软,他颤抖着嘴唇向寨外望去,只见一人眸光如刀,提剑立于火光之中,如同从烈火中走出的索命阎罗,启唇冷声呼喝道:   “众将士听令,今夜血洗非寨,如遇反抗者,按律——杀无赦。”   *   傅良夜一行人从洞中出来时,先被空气中弥漫的烟尘呛得涕泗横流。   “这么快就到了子时?”   傅良夜未料到他们竟在山洞中耽搁了这么久,更没想到火势竟是蔓延到了此处。   山前定是一番混战,此刻若想要从山寨入口出去太难,他这拖家带口的更是难上加难,不好脱身。   “停云,若是绕过山洞到后山,可否寻得出路下山?”   傅良夜望着愈烧愈旺的火势,蹙眉问向身侧的陈停云。   “后山是处悬崖,死路一条。郎君,只能硬着头皮冲了。”   傅良夜望着前方的滚滚浓烟,将背后背着的柳若非换给陈停云,掂了掂手中生了锈的长枪,咬咬牙道:   “那便赌上一把,我打头阵,其他人都跟紧我。”   几人纷纷颔首,只疾步向山前奔去。   果不其然,山前横尸遍野,山匪早已溃不成军,只顾着哭喊着抱头逃窜。   傅良夜枪尖儿上也染了血,背后不妨被人划了一刀,伤口虽不深,却染红了身上的白袍,在身后潋滟开一朵血色的花。   “郎君?你流血了!”   陈停云气喘吁吁地背着柳若非跟上,望着傅良夜的肩膀担忧道。   “这点儿伤还奈何不了我。”   傅良夜朝身后几人展颜笑开,将手中长枪耍了一圈儿,以证自己并无大碍,谁想真就扯到了伤口,疼的嘶了一声。   “唉,不好不好,和晏西楼约好都不许受伤的,这下倒是我先食了言!”   他收了枪,懊恼地用手背擦去溅到侧脸的鲜血,顺势抬眸向前方望去。   心脏“砰”地猛跳一下,傅良夜脚步一顿,痴痴地看向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   火光烈烈中,晏西楼身着战铠,正一枪刺进敌匪心口。   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枪头红缨,晏西楼猛地将枪身一甩,那山匪的尸体便如同被砍倒的竹子般应声倒下,连带着傅良夜胸口鼓噪的心脏,也随其一起坠下,发出“砰砰”两声。   “晏西楼!”   傅良夜口中做梦般喃喃着,登时喜上眉梢,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抬手吹了个指哨儿。   晏西楼被哨声吸引了注意,抬手迅速收枪,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他转身对上傅良夜那双弯着的丹凤眼,目光在人面上徘徊了一阵儿,渐渐变得灼.热了起来,最终落在他正在向下滴血的指尖上。   果然还是受伤了吗?   晏西楼心头一紧,脚下三步并成两步,行至傅良夜近前,将人手上的长枪夺下,碰到了人沾了血的手。   “你食言了。”   他瞳眸轻颤,将傅良夜那只手紧紧扣在心口,薄唇凑到人耳畔,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颤抖着声线、压低了声音威胁:   “现在乖乖站在臣身后,这长枪,臣替你用。”   不太对劲儿啊,疼的是他自己,晏西楼至于这般生气么?   傅良夜侧过头,疑惑地看着晏西楼。   这一看竟看出了错儿,眼前人忽然中了邪一般,竟是偏头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唇!   晏西楼主动亲他?这可是破天荒儿头一次!   这个吻来势汹汹,携着些不明的情愫,把傅良夜勾得情.动难.耐,禁不住伸手攀上人的肩头,呼.吸也愈发紊.乱急促。   傅良夜可顾不得此刻情势是否危急,这千年等一回的事儿好不容易碰着了,就是死了也无甚遗憾的了。   这厢他正欲.探.进人口.中纠.缠一番,未料舌尖儿一阵刺痛,便尝到了自己的血味儿。   “嘶,傻子!为何咬我啊?会不会.亲?”傅良夜皱了皱眉,抬手毫不留情地怼上了晏西楼的肩,“不会你说,我教你啊~看来晏将军还是欠练!咬.得我好疼!”   “臣是故意的。咬你怎么了,咬你都算轻的。”   晏西楼死死地盯着傅良夜的唇,那眼神如同一匹饿急可的野狼,恨不得把人当场嚼吧嚼吧吞了!   “晏将军,大逆不道啊!按你这样说,本王非得咬回来不可!”   傅良夜眼波流转,目光在晏西楼沾血的侧脸上一寸寸掠过,指尖轻轻抵到人唇上,不怀好意地笑出声。   “你…别说了。”   晏西楼瞳眸赤红,充斥着对眼前人疯狂的思念,他话音里发着颤儿,忽地伸出手臂,紧紧地将人扣进了怀里。   相逢的拥抱太重,傅良夜吃痛地闷.哼出声,斜了人一眼,手上却安抚似地拍了拍人的后背,温柔笑道:   “哎呦,真是的!我还以为晏郎是来投怀送抱的,未料竟是空欢喜一场。”   “别急,等臣回来,再把剩下的账算完。”   晏西楼眸色危险的黯下,指腹不轻不重地将人唇上的水.渍擦去,望着人的眼睛唇角轻扯,一字一顿道。   作者有话说:   陆漾川(骂骂咧咧):都火上房了,这两人还在亲.嘴.儿呢! 第67章 拨云见日   云衔山上火势渐渐弱下,零星的几簇火苗燃烧着地皮上剩余的枯草,噼噼啪啪地发出了炸裂的声响,那是它们濒死时的呻吟。   “哎呦,可怜啊可怜,你说你,又没犯甚么过错,怎的命如此不好,竟是葬身火海啊!”   傅良夜将不幸罹难的兔子从灰堆里扒拉出来,拿着根小棍子在它烤熟了的身子上戳来戳去,没出息地流了口水。   “兔兄啊兔兄,你这一生积德行善,不沾荤腥,死后必将飞升成神仙!留下这腐朽肉身,不如助我祭祭五脏庙,让我祝你功德圆满。”   傅良夜就这般蹲在草丛边儿上,手里拎着一只被烤熟的兔子,一边叹息它命运多舛,一边揪着它身上烤糊了的兔子毛,眼含热泪地揪下了兔兄肥嫩的后腿,毫不留情地塞进了饕餮巨口中。   这厢傅良夜吃得正香,余光瞥见身后的陈停云,眼睛眯了眯,回身怂恿那孩子道:   “喏,兔兄慷慨,要我分给你一半儿。喏,停云你尝尝罢,喷香喷香!呜呜,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叼着半只兔子嚼啊嚼,说着便将手里的半只兔子晃了晃,顺手抛给了身侧正在篝火旁坐着呆呆望天的陈停云。   陈停云闻声向傅良夜看去,只见半只兔子从天而降!他手忙脚乱地将兔子接进怀里,却像是拿了块儿烫手山芋一般,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置。   傅良夜望着陈停云沉思片刻,随即起身走到篝火旁同人并排坐下,伸手揽住少年的肩膀。   “怎么?你主动让你阿姊同小虎子去照看柳郎中,自己却留在此处陪我干坐着,可是有什么心事啊?”   陈停云眼睫微垂,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不自在地躲开傅良夜关切的目光,只低头抱住了双膝,将脑袋深深地埋进了膝弯里,片刻后闷闷地问道:   “郎君,柴元呢?柴元也被烧死了吗?”   陈停云的肩膀一耸一耸,失落地呢喃着,像是说给傅良夜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方才从山洞出来时,我注意观察了沿途的尸首,并没有柴元。他生性狡猾奸诈,怕不是侥幸逃脱了罢,是啊,他没那么容易死的……”   陈停云的声音已带了哽咽,傅良夜隐约听到几声微弱的啜泣。   这孩子终于哭出声来了,不然真怕他会把自己憋坏。   傅良夜这般想着,静静地盯着陈停云头上不羁地支棱起来的短发,抬手在人头上轻轻地拍了拍。   表面上再装得波澜不惊,眼前的陈停云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罢了,在阿姊身侧尚且能装得刀枪不入,可待看到纤荷平安无事地离开,脆弱便再也遮掩不住。   不能手刃仇敌的痛苦傅良夜再知晓不过,那滋味好似被每时每刻都被业火炙烤般煎熬不得解脱。   那是心底最深处的梦魇,是永远抹不去的疤痕。   傅良夜颤抖着吐出一口灼气,那些不想回忆起的往事同样一股脑儿涌进他的记忆中,直迫得他心脏紧紧的发痛。   他想对陈停云说点儿什么,却发现话到嘴边儿,竟是没有一句恰当的安慰。   是啊,他连自己都渡不了,何谈渡别人?   晏西楼,如果他在的话就好了。猛然间,他脑海里冒出这样的念头,目光无措地在一片狼藉的寨子中搜寻晏西楼的身影。   傅良夜从未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泥足深陷,竟是早已离不开晏西楼了。   他隔着被火舌炙烤的空气向不远处看去,恍然间瞥见寨子东侧几名兵士正押着几人向前,估摸着是从寨子里逮到的活口。   平日里张牙舞爪的恶匪,如今被绳子缠住手腕串成了一串儿,正被身后的枪戢驱赶着,颤颤巍巍地一寸寸向前挪动着步子——   “走!快走啊!就属你哆嗦得最厉害,真他娘的怕死,怕死就别当山匪啊!”   陆漾川嫌恶地踹了一脚绳子末尾那厮,禁不住破口怒骂道。   “骂你都脏我的嘴!哎呀不行,谁说的骂人会变丑来着?呸呸呸,阿弥陀佛,积德行善,我还等着娶媳妇呢,不然还没娶上媳妇儿,人就变丑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知道听了谁的歪理邪说,陆漾川握紧了晏甄亲手给他绣的香囊,朝自己脸上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闭着眼睛虔诚地道了几句阿弥陀佛。   未想到陆漾川这一踹踹得妙,正巧儿让傅良夜瞧见了那山匪的正脸,直惊得他心口一震,“呸”地一声直接将嘴巴里的肉给吐了出来。   娘的!那张腐烂生蛆的脸够他恶心半年的了,绝不可能认错,正是那云衔山匪寨的大当家——柴元!   他随手将剩下的半只野兔揣进怀里,将陈停云从地上一把拽起来,不由分说地扯着他向陆漾川走去。   陆漾川押着一众人走到了晏西楼近前,抬脚将这几个怂包踹倒,时刻谨记着口里不能带脏字儿,只拿捏着嗓子阴阳怪气道:   “嘿呦,这几个废物点心一见着兄弟们就跪地投降了!呔!苗而不秀,是些银样镴枪头啊~清鹤呀,你看如何处置?”   晏西楼垂眼俯视着这群畜生,看着他们蠕动着跪在脚下呻吟讨饶的恶心模样,只恨不得一枪把它们扎个对对儿穿!   “都是…杀人抢东西的事儿都是手下那些不懂事儿的畜生干的!那个姓黄的的大官儿,那个什么什么刺史,都是手下那帮狗干的!大人!我…我真没杀过人,大人饶我,饶我!”   柴元匍匐在地上,还未等晏西楼发话儿,只见了人枪尖儿的鲜血,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崩溃地哭嚎起来,一颗腐烂生疮的脑袋在地上磕出了血。   刺史黄中正果真已被山匪截杀,纵然晏西楼在离京前便预料到了这般结局,可如今冷不丁地听到这句话,仍旧不由得怒从心头起!   “你可是匪首?”晏西楼瞳眸紧缩,渐起杀意。   “不,不……”柴元还想狡辩,颤抖着手欲摸晏西楼的战袍。   “本将军再问你一次,你…可是匪首?”   晏西楼冷硬地打断了柴元的狡辩,只用枪尖儿将那双伸上前的脏手挡下。   “我…我手上从未沾血,我可是…我可是连鸡都不敢杀啊,将军饶命啊,将军信我!”   晏西楼冷哼一声,眸色渐深,提枪便刺,却闻得身后一声“且慢”,堪堪在刺入柴元心口一寸处停了下来。   柴元被吓得当即失了禁,惊.喘着朝声音来处望去,哭天抢地地叫唤出声:   “郎中,多谢郎中相救!小泥鳅,你居然还没死,快快扶我起来,快快,和我拜谢郎中救命之恩。”   傅良夜朝晏西楼使了个眼神,晏西楼会意,只吩咐手下兵士落戟,放陈停云与傅良夜进来。   “柴元!柴元!真的是你!果然是你!”   陈停云惊怒之余,瞳孔中被仇恨的血色充斥,他哆嗦着肩膀走到柴元身侧,蹲下身子捏起那张腐烂发臭的脏脸。   “小泥鳅,小泥鳅,快来扶我起来,快来救救我。”柴元一把鼻涕一把泪,拽着小泥鳅的袖子哭嚎出声。   “柴元,你看清楚,我不叫小泥鳅。”陈停云死死地捏紧柴元的下巴,话音颤抖。   柴元陷入绝处逢生的狂喜中,他根本听不清眼前人在说什么,只顾着疯癫地抓住陈停云的手,抽搐着嘴唇又哭又笑:   “我,我知道,你是来救我的。”   “不,你猜错了,我是来杀你的。”   陈停云望着柴元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眸中满溢着滔天的愤怒与仇恨。他在暴怒中挥拳朝人的头砸去,颤抖着手指死死地扼住他的脖颈,直到听到骨骼摩擦的声响,方才对上人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重复道:   “我名唤陈停云,我阿姊名唤陈纤荷,我爹娘皆死于你手,你可认出我了?”   柴元被这一拳揍得头昏脑涨,额前鲜血如同泉水般汩汩流出,脖颈处的手越来越紧,他猛地喷出一口黑血,喉咙里发出呼噜咕噜的窒息声。   “你知道你的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死吗?就是阿姊给你下的毒!她本想等着你全身腐烂化脓,慢慢地躺在榻上化成一滩尸水,但是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你死!”   柴元的眼睛恐怖地睁大,此刻早已有出气无进气了。   “记起来了吧!是你杀了我二人的爹娘,这是你应得的报应!再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着我,记住,是谁亲手杀了你的?杀了你的是陈家人,是陈家人!”   陈停云话语森然,将另一只手也搭在柴元的脖颈上,颤抖着缓缓收紧。   他恐惧、他害怕,他日日都在梦里一遍遍、一遍遍将柴元掐死、砍死、剁碎,可当这一天当真到来,他竟有些近乡情怯的畏惧,这毕竟是他第一次杀人。   “去死吧!去死啊!”陈停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崩溃地大叫着。   骨骼咯吱咯吱地响了几声,手中的人仿佛一头待宰的牲畜般哀嚎着,不,他连畜牲都不如。   柴元惊恐地望向陈停云此刻那双眼睛,发了疯一样用手在地上抓挠着,艰难地挤出几个断断续续的音节,最后猛地一阵抽搐,终是断了气。   陈停云松开了手,他指尖伸向柴元的鼻下试探,没有一丝呼吸。   他像是受了惊一般猛地弹开身子,精疲力竭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全身疯狂的哆嗦着。   “云儿!”陈纤荷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身后,她隐忍着泪水奔过来,跪着将陈停云揽进怀里。   “阿姊,阿姊!我怕,我怕啊!”   陈停云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惧,颤抖着肩膀毫无顾忌地埋进阿姊怀里嚎啕大哭。   哭罢,二人掀袍跪下,只朝着埋葬着她爹娘尸骨的后山山洞,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爹!娘!不孝子终于为你们报仇了!”   此际星光欲灭,红色的朝霞已浮露天际一角。   好啊,好啊!今日又是一个艳阳天!   作者有话说:   陈纤荷和陈停云终于得以报仇雪恨!大快人心!呜呜呜!   (ps:明日猫狗继续甜甜) 第68章 疼疼我   晏西楼望着跪在地上饮泣的陈停云,瞳眸中滑过一丝惊诧。   初时他并未将陈停云放在心上,只当那是个被山匪掳走的普通孩子,被傅良夜从火海里带出来,见到尸体也未曾表现出惊惧,看起来呆呆的也并不出挑。   但经此一事,他不由得对眼前这少年刮目相看,暗叹这少年的胆量与心性。   此刻,他似是心有所感,下意识地偏过头看向傅良夜,却见人眸中似有晶莹滚动,心下不由得如蝶翼般轻轻一颤。   不知道自家这只敏感的小猫儿又回忆起了什么难过的往事,只见那眼圈儿微微泛了红,看着直叫人心尖儿酸酸疼疼的不舒坦。   晏西楼抬手抚了抚心口,抬眸望着傅良夜愣神。   他向来自诩冷静理智,没有傅良夜那般的共情力。   或许是因他在疆场上见过太多生死,又或许他本性便凉薄冷血,很多时候,他在面对某些同自己无关的事时,会显得漠然。   但傅良夜永远同他有关,他会因傅良夜笑而感到欢喜,也会因傅良夜哭而感到心痛。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晏西楼擅长把控全局,这种不受控制的情感,让他时时感到慌乱,慌乱之外,又藏有隐秘的欣喜。   许是察觉到晏西楼的目光,傅良夜抽了抽鼻子,眼珠心虚地转了转,手忙脚乱地伸手在衣襟里掏来掏去折腾了半天,最后变戏法儿似的攥着半只烤兔子腿出来。   傅良夜举起兔子腿“啊呜”啃了一口,仿佛吃到了甚么美味的东西,一边夸张地做着表情,一边用余光向晏西楼那边儿偷看。   “晏西楼,来尝尝,特地给你留的哦!”   傅良夜嗅了嗅兔子腿,紧着咽了咽口水。   晏西楼忍俊不禁,不由自主地弯了唇角,宠溺地盯着傅良夜红扑扑的面颊,只将手中的长枪抛给了陆漾川,自己缓步朝自家小馋猫儿走去。   陆漾川正不明所以地傻站着,被晏西楼抛过来的枪砸了一下才缓过神儿来。他抬眼朝晏西楼的方向望去,心下了然,酸溜溜地撇撇嘴啧声道:   “敢情好啊!这冀州啊,树上的鸟儿都成双对,合着…只有我陆漾川跑断腿!让我留下收拾残局?行啊,哥几个把剩下这几个小鱼小虾处理了,咱们也喝酒去!”   陆漾川万分懂事儿,笑着一扬手,朝底下兄弟几个招呼了一声,转身解了腰间的酒囊,仰头悠哉悠哉地咂摸了一口酒。   晏西楼的目光在傅良夜手中的兔腿上逡巡而过,饶有兴味地挑眉笑问:   “哪儿来的野兔子?你用箭射中的?”   傅良夜吃得津津有味,将怀里给人留的另一只烤兔腿举起来,嬉皮笑脸地在人眼前晃晃又拿走,眨着眼睛故作神秘:   “非也非也,我可没有晏将军那般高超的箭术,你再猜猜?”   “那是怎么来的?难不成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晏西楼抬头望了望天,蹙着眉呆呆地问道。   本想着开个玩笑逗人一下,可是看到晏西楼真的一本正经地琢磨了起来,傅良夜眼珠子险些瞪出眼眶,成功地被刚嚼进嘴里的兔子肉狠狠噎了一下。   “晏傻子,你还真想啊!真是怕了你了!”   傅良夜将兔子腿蛮横地塞进晏西楼的手里,气鼓鼓地快速嚼着刚咬下来的兔子肉,鼓着腮帮子支支吾吾地解释:   “兔子是在草丛边上捡着的,被火活生生地烤熟了,可怜见儿的,不吃白不吃!”   “原来如此,果真是天上掉下来的。”   晏西楼望着被自己气得炸毛的小猫儿,唇畔浮上抹宠溺的笑,只耐心地看着傅良夜将手里的半只烤兔腿吃完,自己手里那只兔子腿是愣是一口没动。   果不其然,一条兔子腿根本不顶饿。   这厢傅良夜舔了舔泛着油光的嘴巴,可怜巴巴地望了一眼手里那根已经被得啃秃噜皮了的腿骨,一脸意犹未尽的委屈模样。   “哎呦,兔兄啊兔兄,按我说你就该长八条腿,这样才蹦得快嘛,何必像现在这样被火活活烧死呢!”   傅良夜懊恼地嘟囔了一句,埋怨兔子不多长几条腿,好让他能美美吃饱肚子。   早知道不分给晏西楼好了,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要回来?只是今儿个忙活了一大天,耗费了那么多精力,如今再不多吃点儿东西,可真的要饿死了!   他抬头想看看晏西楼吃到哪儿了,若是没吃完好朝他再讨一块儿,可当瞧见那只香喷喷的兔子腿完完整整地被人握在手中,忽然就不忍心再开口要了,只得强迫着自己将眼神从兔子身上移开。   晏西楼瞥见傅良夜眼巴巴地望着兔子腿咽口水,却像是早就猜到了会是这般结局一般,自然而然地将手里的整只烤兔子腿递了过去。   “臣吃不下,你吃。”晏西楼学着傅良夜方才那般模样,晃了晃手中的兔子腿,挑眉笑道。   “那我就不客气啦!”   傅良夜同人会心一笑,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又是一番狼吞虎咽。   “喏,慢慢儿吃,没人同你抢。”   晏西楼温声哄了傅良夜几句,扯着人的手在篝火旁坐下,趁着他只顾着吃东西的功夫,关切地察看人背后的刀伤。   他试图用手指揭开黏在伤口上的布料,又怕这般触碰弄疼傅良夜,只得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下手。   “伤口还没有当初皇兄砍我那刀深呢,只是血流得多了些,看起来比较骇人而已。怎么,晏郎可是心疼我了?那可要…好好儿疼疼我。”   傅良夜用手背擦了擦嘴巴,猛地凑过去用指尖儿勾住人的下颚,目光暧.昧地在晏西楼唇上掠过,眯着眼睛笑得如同一只小狐狸。   晏西楼波澜不惊地扶着人的腰,盯住人吃得油亮亮的嘴巴看了一会儿,笑着抬手用指腹摩挲上傅良夜的唇瓣,替人蹭了蹭。   “确实心疼,但该算的账,还是要算的。”   傅良夜一双含情目弯了又弯,扬眉笑问:   “不能通融通融?”   “你说呢?”晏西楼摇头浅笑,指尖按了按人柔软的.唇,眸色黯了又黯,滚.热的呼气惹红了傅良夜的耳朵尖儿。   他灼热的目光在人全身上下一寸寸逡巡着,手掌从人的背.脊抚.下,最后落在腰间,将人向身前猛地一带,低声.喘.息道:   “别动,让臣慢慢儿数数,王爷这身上,到底是落下了几道伤痕?”   作者有话说:   姨母笑,哎嘿嘿嘿嘿 第69章 急需疏解   卧房内开着扇小窗,偶尔有风拂过,吹得窗扇咿呀咿呀颇有节奏地响上片刻,听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闲适韵味。   晏西楼打好了热水,回头望了眼早已歪在榻上睡着的傅良夜,目光肉眼可见地软了又软。   他轻手轻脚地坐在榻沿儿上,倾身去拂开傅良夜额前散落的碎发,用帕子替人拭净面上的血渍,指腹怜惜地摩挲着人眉骨那道不知在哪儿撞出来的淤青。   傅良夜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儿,那是十匹马都拉不住!还总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儿,次次都得遍体鳞伤的回来。   纵然他知晓傅良夜有能力从匪寨中全身而退,但当云衔山上火光冲天之际,晏西楼还是怕了。   晏西楼盯着傅良夜额上凝固的血痂,心里仿佛堵了块儿棉花似的,愈发闷闷地不痛快,只探手拈了小案上捣好的草药,用指尖沾了些药泥,细细抹在人的眉骨的伤口上,凑过去柔柔地吹了口气,像是要把疼痛吹走似的。   背后的伤口还在向外渗着血,榻上的被褥浅浅地晕开红色,傅良夜睡梦中下意识地哼哼了几声,苍白的唇被咬地微微泛了红,晏西楼知晓这是开始疼了。   冀州湿热,伤口若是不早早处理怕是会发脓。   这般想着,晏西楼将傅良夜小心翼翼地扶起来,伸手想要替人除去那身浸满血污的里衣,未料指尖儿刚碰到他的襟口,这猫儿便掐着点儿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   “唔,做什么?”   傅良夜甫一醒来有些发懵,直愣愣地瞅着晏西楼发呆,手背揉着眼睛嘟嘟囔囔地埋怨了一声。   傅良夜的里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薄衫微敞,晏西楼仿佛被烫了般移开目光,不自在地解释道:   “臣在替你上药,怎么醒了呢?”   傅良夜打量着晏西楼诡异泛红的耳朵尖尖儿,方才咂摸咂摸回过味儿来。   他诈尸一般蓦地直起了身,按着晏西楼的肩把身子压了上去,没骨头似的瘫在人怀里笑眯眯地调侃:   “咦?未料堂堂晏将军竟是个好.色登徒子,怎的趁人熟睡时要脱人衣.裳!才一日不见,你…就这般肖想本王的身.子了?”   说着说着,他忽地话头儿一转,忽地想到了什么似的,只将薄唇贴至人耳畔,言辞暧.昧道:“哦~我知道了!晏郎想要算的账,是要在床.榻上算?不错不错,铁树果真是有开花儿的时候,本王可是期待得很呢!说说,你今日…要怎样罚我?”   “账儿先欠着,如今你这副身子禁不起折腾。”   晏西楼面颊微红,伸手去捉人到处乱.摸的腕子,不一会儿便折腾出一身薄汗。   “哼!学什么坐怀不乱柳下惠?若是不想,你喘.什么?”傅良夜化身急色.鬼,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精神头儿,竟是越挫越勇,直直欺身攀了上去,“晏将军试试不就知晓了?多大点儿伤口,本王还不至于成了废人!最近本王憋得慌,急需疏解疏解!晏将军当真不要?”   “当…当真不要。”   晏西楼被傅良夜弄得气息紊乱,索性借着他扑上来的姿势,托着人的屁.股把不老实的小猫儿端起来,重新丢进了锦被里。   他重重吐出口气,只伸手捞出鱼洗盆里的沐巾,将沐巾里的水细细拧干,堪堪压下了心头.孽/.欲。   等到晏西楼再抬眼向榻上看去,只见小猫儿竟脱得只余一条亵裤,正伸出胳膊擎等着自己伺候呢。   晏西楼将沐巾在手心揉了揉,让它变得更柔软、温热些,他试探着轻轻触碰傅良夜背后那条血肉淋漓的刀痕,平日里握枪的手竟也微微地发了颤,眼底不知何时晕上了层血色。   “好痛…好痛啊。”   傅良夜连连嘶声,他身上不着一物,手却闲不住地在晏西楼身上揉揉捏捏,只懒洋洋地眯着眼睛,用余光睨着晏西楼的一举一动,眼睛调皮地眨巴了几下,糯叽叽地哼了一声痛。   也许是演戏演上了瘾,他竟是故意憋着哈欠,有模有样地在眼睛里盈了汪泪,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瞧起来当真是楚楚可怜。   “臣记得方才王爷握枪的时候…血都顺着手指滴下来了。那个时候怎么没叫疼?这会儿倒是知道痛了!别动了,待会儿又出血了!”   晏西楼瞥了傅良夜一眼,凶凶地按住了人四处作乱的爪子,手上却有意无意地放轻了些,耐心地替人把伤口包扎好。   “晏西楼,你…你个呆子!”   傅良夜见自己精湛的演技被人一眼识破,只怨眼前人不解风情,带着点儿小脾气地去踢晏西楼的小腿。   晏西楼展眉轻笑,垂眸望向傅良夜作乱的脚,目光却忽地一凛。   只见那双玉白的足腕上,赫然露出一片青紫痕迹,像是被甚么东西硬生生掐握出的淤青!   “这痕迹这般古怪,是怎么伤到这儿的?”晏西楼眉心紧蹙,摸着傅良夜足腕上的淤青,蹙眉紧张问道。   “啊!无碍,那只是被洞里的活死人……糟了!”   傅良夜望着自己腕子上的伤痕,恍然间记起山洞中那番惊险,急得一拍大腿,“砰”地一声光着脚丫子便跳下了榻。   “后山山洞,后山山洞啊山洞!哎呦!那儿有‘活死人’啊,柴元那厮将那些怪物养在山洞里!那个…那个柳若非当时便被关在那儿!我就是从活死人手里把他救出来的!”   晏西楼闻言微诧,却仍没忘伸手将傅良夜拽回来,将干净的衣裳披到人的肩膀上:   “将衣裳穿好,臣与你同去。”   傅良夜一边将胳膊伸进袖子里,一边唉声叹气地埋怨自己:   “我怎能把这事儿忘了!若是它们出来害人,后果不堪简直设想!要知道,那些怪物可是什么都吃!”   *   洞内火光荧荧,将来人的身影投映在洞壁上,如同从地底里钻出来的魂魄般,随着火苗的燃烧缓缓摇曳着。   而那些原本被铁链束缚的活死人,如今却不见踪迹。   傅良夜屈膝蹲下,伸手捡起脚底的一条铁链,望着遍地凌乱的残肢,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怎么会这样?”他不可思议地摆弄着手中的铁链,自顾自地喃喃,“为何它们都不见了?怎么会这样……”   晏西楼吩咐身后几位兵士去洞外四周巡查,看看是否能寻到些活死人的蛛丝马迹,随即踱步到傅良夜身侧,俯身捡起一段挂着零星腐肉的手臂。   “断臂处有明显的齿痕,是被什么东西咬断的。”   晏西楼端详着那明显被咬得参差不齐的缺口处,心中便有了些猜测。   “是它们自己咬断的。”   傅良夜握紧了手中的铁链,眸色渐深。   晏西楼蹙眉盯着凌乱遍地的残骸,他未曾见过这群活死人,从未料想过那些怪物竟如此凶残可怖,居然能生生地将被铁链束缚的肢体咬断,从洞里逃出去!   “不对。”傅良夜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烦躁地拍了拍脑袋,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什么不对?”晏西楼心下疑惑,急忙问道。   “不对,不对!若是它们真的想逃出去,那之前又为何被柴元关在这洞中?”   “你见过这些东西,你觉得它们可存有理智?”晏西楼安抚般揉揉傅良夜的后颈,“如若这些怪物并无理智,那么吸引它们留在这山洞里的缘由是什么?”   “缘由?”傅良夜闻言陷入沉思,片刻后眸中一亮,恍然大悟道:“食物!柴元给它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食物,那洞中的累累白骨便是证明!那厮豢养这群活尸,就是为了处置尸体!”   没错!昨日进入山洞后,这些活死人明显也是把他们当做了食物。   傅良夜这般想着,只抬眸朝晏西楼道:   “没有理智!它们是没有意识的怪物,只靠着吞食的本能行事,它们只会不停地吞食咀嚼!吸引他们出去的只能是食物!”   “若是食物的话,昨夜寨子里的确……”   晏西楼欲言又止,此时已不必明说,两人皆已对答案心知肚明。   思及此处,傅良夜瞳孔骤然紧缩,背脊蓦地升起一股寒意。   若是真按照这般猜测,那么吸引这群活死人出去的东西——就只能是那些在昨夜死去的、散发着新鲜血液气味儿的尸体!   “不过仍有一事,我尚未解惑。”   晏西楼扫了眼紧靠着洞壁的那堆白骨,声音冷静且理智。   “按你所言,同样是被丢进山洞里喂活死人,为何只有柳若非毫发无伤?”   作者有话说:   凌晨4点就要起床,呜呜呜想睡懒觉,谁来救救我呜呜呜~ 第70章 莲生并蒂   风将门上挡着的暖帘托起,把青色的布料吹得如同波浪似的在空中微微鼓动。   帘子上用密密的针脚儿绣着一枝并蒂莲,细细的茎干支撑着两朵沉重的莲花儿,花中金蕊交错勾缠,被风一吹,端地是栩栩如生。   两个小娃娃蹲在院儿里看痴了,他们望着暖帘儿上的并蒂莲移不开眼睛,目光中满是艳羡。   “若是喜欢,你们拿走便是。”   温和的话音从竹窗中飘出来,柔柔地钻进两个小童的耳朵里,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位郎君正掀开帘子走出来,怀里抱着一只坛子,朝他们浅浅一笑。   “郎君,真的可以吗?”两个小童喜形于色,红着脸略有些胆怯地问道。   郎君将手中的坛子小心翼翼地撂在晾晒草药的架子上,盯着暖帘上的并蒂莲徐徐颔首,指腹珍惜地摩挲着布料上的针脚,眸子里隐约罩上一层薄薄的雾。   小童好奇地盯着那郎君放到架子上的坛子,猜想那其中究竟有什么东西。   “你们两个长一模一样呢,是亲兄弟么?”他屈膝蹲下,将两个小童揽进怀里,认真地端详着他们的模样。   “是,我是哥哥,他是弟弟,他比我小一岁。”答话儿的小童笑嘻嘻地攥住了弟弟汗湿的小手,将捂着脸躲在他身后的捣蛋鬼扯了出来,“长得一样那不成了怪物么?世上怎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别人都说我俩长得像,我倒是没看出来,我可是比他高得多呢!”   郎君闻言若有所思地盯着哥哥看了一会儿,眼神茫茫然的空洞,神经质一般自言自语地喃喃:“是啊,不一样的,不一样的。”   他的目光中的悲伤似要凝成实质,揽着小童的手臂也渐渐收紧。   怀里的小童见状有些害怕,只嗫嚅着唤了人一声:“郎君?我们不要花儿了,要走了。”   郎君呆呆地停止了呢喃,似是如梦初醒般,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忙着将怀里的小童放开,一下子卸了力,向后栽坐在地上。   两个小童虽然害怕,但瞧见这郎君如今的样子,却又不忍心离去,只握着人的手臂将人扶了起来,随即转身便要离去。   “慢着,等一下。”郎君似是缓过神儿来,急切地呼唤了两人一声,从窗沿儿上握了把剪刀,沿着那朵并蒂莲的轮廓,小心翼翼地将暖帘上的花朵剪了下来。   两个小童已走了很远,他便握着那朵并蒂莲追了过去,途中还被石块儿拌了脚,不过总算将手中的莲花送进了兄弟二人的手里。   兄弟二人望着气喘吁吁的郎君看了一会儿,似是意识到方才的失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低着头红了脸。   “世人多以并蒂莲花寓意夫妻恩爱,实则兄弟手足便也如同这并蒂莲。”郎君唇角漾开笑意,目光温柔地抚过那朵绣在布帛上的并蒂莲花,“下有同根藕,上有并蒂莲,花开并蒂,寓意同心,今日把这花儿赠与你二人,也算是有缘。”   *   傅良夜与晏西楼找到柳若非的住处时,柳郎中正坐在院子里的竹凳上,手里举着蒲扇在药炉前扇风煮药,眼睛正呆呆地望着药壶里腾起的烟雾愣神。   “不知柳郎中休养得可好?”傅良夜在门外朗声笑道,回身同晏西楼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迈了门槛儿,踱步走至柳若非身前见礼。   看着面色好似比在洞中红润了些,眼底却不知为何泛着青黑,又偏偏穿着一身赭红色长衫,愈发显得人无精打采。   瞧着那张脸竟也是长得五官柔和的娃娃脸,倒是很难让人怀疑到他身上。   傅良夜眯起眼睛,将柳若非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这般心道。   柳若非稍显迟钝,停下了摇扇的动作,抬眼呆呆地望了傅良夜一眼,又缓慢地将目光移到晏西楼那张过分严肃的冰山脸上,最终被人腰间的佩剑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带着凳子向后移了分寸,警惕道:   “你们是何人?”   傅良夜:……   只隔了不到两三个时辰,柳若非便将把他从山洞里救出来的救命恩人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亏得自己忍着他全身的尸臭味把他背出来,还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蜜饯给了他一颗,就这样他还能把自己忘个彻底,当时就应该把他抛进火里直接炼喽!   傅良夜内心狂啸,不过想来昨夜柳若非那混混沌沌的模样,记不住自己的样貌也算是情有可原,这厢只皮笑肉不笑道:   “柳郎中可当真是健忘,怎么,那颗蜜饯不甜么?”   晏西楼闻言微愣,瞥了傅良夜一眼,心里不知为何竟是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儿。   “很甜。”   柳若非颔首,似乎还细细回味了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地认出了傅良夜,不由得慌忙起身还礼道:   “请恕在下无礼,未能认出恩人。听闻纤荷姑娘讲,晏郎君背上受了伤,我还未来得及前去拜访,实在是失了礼数。”   他打量了傅良夜一眼,温声关切道:   “晏郎君快坐下罢,免得扯到伤口。”   这厢晏西楼正呷着醋,冷不丁地听到柳若非唤“晏郎君”,便当真毫不客气地坐在了竹凳上。   晏月白不过是自己随意起的化名,傅良夜见柳若非还唤自己为晏郎君,正想向他解释一番,奈何余光瞥见了在竹凳上正襟危坐的晏西楼,笑容霎时僵在唇角。   “柳郎中让我坐,晏郎君坐下作甚?”傅良夜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甫一出口,便后了悔。   晏西楼挑眉,饶有兴味地回问:“哦?他唤的就是晏郎君,怎么,你何时姓了晏?”   说话间,柳若非被两人绕得糊涂,他略显诧异,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逡巡了一圈儿,随即试探着朝晏西楼尴尬开口:   “啊!这位郎君也姓晏?这样看来,二位郎君的容貌、眉眼的确有些相似,可是兄弟啊?敢问郎君名讳。”   兄弟你个大头鬼啊!你哪只眼睛看见本王同眼前这冰块脸像?傅良夜咬牙切齿地腹诽。   晏西楼在一旁倒是镇定自若,他只淡淡地瞥了柳若非一眼,不咸不淡道:   “柳郎君怕不是记错了,这里只有我一人姓晏,晏西楼。”   柳若非疑惑地朝傅良夜望去,斟酌片刻道:“那这位晏郎君,不不不,那恩公……”   傅良夜盯着晏西楼心虚地干笑了一声,头一回尝到了尴尬为何物,打了个哈哈道:   “在下傅良夜,晏月白是为了掩人耳目胡乱起的,柳郎君实是误会了。”   他都有一头撞死的心了,姓氏那般多,怎么当时非得选晏呢?英雄难过美人关,绝对是晏西楼给他下了蛊,嗯,绝对不是自己当时鬼迷心窍满脑袋都是他,绝对。   晏西楼掀开眼皮意味深长地瞥了傅良夜一眼,望见人面上愈发扭曲的表情,从喉咙里哼出一声了然的笑,唇角不动声色地弯了起来。   “二位恩公不如进寒舍一叙,我那儿还有些上好的普洱,请二位郎君尝尝。”   柳若非察觉到二人之间若有若无的亲昵,心下了然,也无意多问,只起身去掀了暖帘,邀人进屋小叙。   “好,我也正巧有要事要请教柳郎中。”   傅良夜笑着回应道,回身嗔怒地瞪了人一眼,抬脚便朝柳若非走去。   晏西楼忍俊不禁,连忙起身跟上。   “怎么又同我置气?好,我不该笑你,只是没想到你竟是起了那般有趣的名字,晏……”   傅良夜面上难得地添了抹薄红,抬手死死捂了晏西楼的唇,实在忍耐不住打断道:“嘘,你能不能,你能不能别说了!”   自家猫儿的小心思被人戳穿,此刻碍着面子下不来台,心里正别扭着,正是得哄的时候。   可他此刻心念一转,无端起了逗弄人的心思,眸中笑意流转,抓着猫儿的腕子把小爪子移开。   “名字还蛮好听的,晏—月—白,是么?”   “你…你今日怎么回事儿?找茬儿是吧!”傅良夜急得一跺脚,索性堵气不去看人。   “好了,别气了,是臣的错,是臣…自作多情了。”   晏西楼盯着人飞红的面颊,心中像是被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唇畔笑意愈盛,只探手去揽人的腰,盯着人的眼睛一本正经道:   “其实…我内心甚是欢喜,从未有过的欢喜,因而忍不住得寸进尺。”   傅良夜瞳眸轻颤,佯装嫌弃的撇撇嘴,哼哼道:   “少来这些甜言蜜语,本王可不吃这套。”   言罢,他抬脚便走,却再也压不住唇角的笑意。   哎呦,怎么办,他傅良夜啊,还真就吃这套!   作者有话说:   小宝叽os:什么兄弟?人俩儿那是夫妻相! 第71章 心头血   被晌午的日光暖洋洋的一晒,竹窗外择好的草药散发出了淡淡的清苦香气,那气味儿顺着风儿吹进了竹屋里,与案几上燃着的樟香杂糅在一处,嗅起来竟是沁人心脾。   晏西楼望着茶盏中飘着的茶叶,用茶盖在水面轻轻一刮,抬盏啜饮,缓缓将盏内的茶汤饮尽。   “浓爽适口,回味甘醇,果真是难得的好茶,再配上这樟香与药香,只让人心旷神怡。品茗焚香,这般雅趣,柳郎中竟对茶道也有钻研。”晏西楼落了盏,颔首称赞道。   柳若非替人绪了茶,唇畔漾起抹温润的笑:   “茶以口入身,身心同受,香以鼻入身,达身体经络。两者相伴,相得益彰之余又显得妙趣横生,既符合于道,又安养于心,是疗养身心之道。”   “早就听闻柳郎中精通药理,妙手回春。今夏冀州大疫,郎中更是挺身而出,救百姓于水火,令晏某好生敬佩。”晏西楼话音停顿,抬眸对上柳若非的眸子,语气淡淡,“我平素说话不喜兜圈子,如今便开门见山,望郎君勿怪。想必柳郎中已见过那些‘活死人’,不知以郎中之见,那些因瘟疫死去的人,因何会变成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闻言,柳若非肩头一顿,斟茶的手微微一抖,茶水滉洒到衣袍上,落下一处淡褐色的水渍。   “百姓皆言此为旱魃,瘟疫时正值大旱,或许当真是灾年异象。我生性胆小,对那些很是恐惧,是也无甚见解。”柳若非不甚自在地躲开了晏西楼的目光,垂睫擦着衣裳上的水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晏西楼挑眉轻笑,目光犀利地扫过柳若非衣袍上的茶渍,调侃道:“唔,柳郎中果真是胆小,晏某只是好奇,向你提了提那些怪物,你的手便不稳了。若是我再多问一句,柳郎中怕不是要骇得晕过去!”   柳若非神色一变,将手中的茶壶撂在案几上,语气微恼:“我被柴元丢进山洞中,那些东西险些要了我的命!我惧怕它们也是人之常情罢!晏郎君何必咄咄逼人?难道你就没有害怕的东西?”   晏西楼并未答话,指腹徐徐摩挲着杯沿儿,眸子危险地眯了起来,只是静静地盯着柳若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柳若非心下一乱,慌忙避开了他的眼神。   这厢傅良夜正盯着竹窗外架子上摆着的坛子愣神儿,见屋里二人大有剑拔弩张的架势,连忙将注意力转回柳若非身上。   今日晏西楼的确有些反常,估摸着这人在闹什么小脾气。他见气氛如此凝重,忙着接过话头,笑着打圆场道:“哎呦,要说晏郎君怕的东西?有啊!有的是!别瞧他那副不好惹的模样,其实晏郎君怕的东西可多了!他呀,也怕那活死人,怕得要死!这般追问你,只是想讨些能驱赶怪物的草药或者熏香罢了。”   晏西楼抬眼瞥了傅良夜一眼,面色这才稍有缓和:   “的确,晏某也甚是恐惧那些怪物。郎中被柴元丢进活死人堆儿里却毫发无伤,我猜…郎中可是有什么秘法?”   听二人这般一唱一和,柳若非虽仍心怀芥蒂,却也不好发作,只得苦笑道:“哪里有什么秘法,或许只是我瞧起来不甚好吃?又或许只是侥幸罢了。”   “柳郎中说笑了,我猜啊,那是你行医治病、救死扶伤应得的福报,怎能说是侥幸?”傅良夜适时地笑了几声,抬眼向窗外瞧了瞧,将手中的杯盏落于案上,“时辰也不早了,我与晏郎君还有些要事,这便不叨扰了,柳郎中好生将养,过些时日我二人再到你这儿蹭茶。”   “恩公客气了,今后若是再想饮茶,只管来这儿便是。”柳若非眉目含笑,对傅良夜亲切道。   他侧头瞥向晏西楼,面上的神色僵了一瞬,片刻后不动声色地收敛。   傅良夜同晏西楼向屋外走去,行至门前,望见用来挡风的暖帘儿中间竟然被剪出一个大洞,忍不住好奇道:   “这帘子中央怎的有个窟窿?可是那家淘气的小童偷偷剪的?眼瞧着天要冷下来,柳郎中可要抓紧补好才是。”   柳若非望着帘子上的窟窿弯了眸子,只携着笑意温声道:“恩公说得是,这帘子中间儿本来绣着朵并蒂莲,有两个小童喜欢得紧,我便剪下来送予他了,也算是成人之美。”   闻言,傅良夜心中微颤。   这般温厚的柳郎中,实在让人不忍生出怀疑的心思。   他忽然觉得方才对柳若非的试探,荒唐得令人发笑。   *   柳若非目送着二人渐行渐远,眸色霎时黯了下来。   他向下扯了扯衣裳袖子,转身正欲回屋,却闻得身后一声呼喊——   “柳郎君,我回来啦!照着你给我画的图摘的!喏,你瞧瞧,若是都对,我这便替你送到医馆里去!”   小虎子背着个竹筐走了过来,抬手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水,将竹筐从肩上撂下,笑眯眯地抬头望着他。   柳若非摇了摇头,指尖搭在心口上按了按,呆呆地看着筐里的药材愣神:   “不必了,近日我身体有碍,就不去医馆坐诊了。”   “哦哦,那倒也是,郎君也要注意身体。”小虎子点头称是,朝傅良夜离去的方向看了看,对柳若非笑道:“方才我似乎瞧见了永宁王爷与晏将军,他二人方才来寻郎君么?哎,就是王爷把郎君从洞里救出来的。还有那晏西楼晏将军,果真是战神啊,我昨夜亲眼看着的!好家伙…取人脑袋跟割菜似的,真想跟着他一起上阵杀敌啊!陈停云也是,他也很佩服晏将军呢!”   小虎子一开话匣子便说个不停,脸上露出崇拜的神色。   柳若非闻言微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忙着问道:   “你说,方才那二人是谁?”   “晏西楼晏将军和永宁王啊,听说是皇帝派他们来冀州平匪的,郎君不知道么?喔,好似真的没同你说过…”   小虎子挠了挠头,紧接着笑嘻嘻地安慰道:“郎君现在知道了就好啦,他们不会记挂在心上的,晏将军可与冀州那些个吃里扒外的官儿不一样,那可真是个正人君子呐!”   “哦,竟是晏将军么?怪不得那般谈吐。”   柳若非若有所思地呢喃着,瞳孔却缓缓散开。   “柳郎中!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小虎子看出了柳若非的不对劲儿,连忙关切地问道。   未料得小虎子话音方落,那柳若非身子晃了又晃,竟是掩唇吐出一口血来!   “郎中!”   小虎子被骇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去搀扶,却被柳若非一把推开。   鲜血从指缝缓缓滴落,又渗进土里,将地面染成了不详的深赤色。   “你走罢,不必管我!我…我只是太累了,让我歇歇,歇歇。”   小虎子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未料还没等他开口,便被柳若非连推带搡地关在了门扉外面。   “郎君!郎君!”小虎子一下一下敲着门扉,语气焦急。   “小虎子,别来了!”   柳若非用门阀紧紧锁住柴门,自己颓然倚靠在门前,捂着心口大口喘息起来。   直到门外叩门声渐息,柳若非才扶着墙沿儿勉强起了身,蹒跚踱进了竹屋内。   他呆坐在榻上望了会儿天,而后从方枕下摸出一柄刀来,又熟练地寻了一只青玉瓶,指尖缓缓地拂开衣襟,竟是颤抖着手,将刀尖儿向心口刺去。   刀尖儿剜开血肉,带出泥泞粘稠的水声,柳若非死死咬住下唇,痛得闷哼一声。   滴答,滴答,是血滴入玉瓶底的铮铮声,仿佛春日落在屋檐上的雨滴。   鲜红的血顺着刀刃缓缓流下,不一会儿便盈了满满一盏心头血。   柳若非浑身已被冷汗浸透,虚弱得连刀柄都握不住,但唇角却徐徐上扬。   他只将那青玉瓶用瓶塞盖好,小心翼翼地藏入怀中,随手捞了一顶斗笠戴在头顶,起身朝门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   晏将军持续吃醋ing,开启狂怼模式。   ps:今日两更呦~ 第72章 同床共枕   傅良夜两人在街巷间漫无目的地走着,偶尔能瞧见几个推着车的小商贩,在烈日底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吆喝。   “郎君,要不要尝尝这石蜜,榨甘蔗汁煎作,甚是甘甜,入口消释,还能益气补中呐。”   小贩见晏西楼走至近前,连忙热略地介绍道。   “瞧着不错,站在边上就能嗅到甜味儿了。”   傅良夜探头瞟了一眼,只见那一块块澄黄的糖饼被蜡纸包着,在太阳下晒得有些融了,不过看那色泽,味道必定不错。   晏西楼从怀里摸出几两碎银递与小贩,让他按样儿包一些,小贩瞧见银子笑成了一朵花儿,手脚麻利地包了满满一包,临走时又特地多塞了人几块儿。   “看来平定匪乱后,百姓的顾忌也少了许多,再过些时日,城里便又能热闹起来了。”   晏西楼将纸包拆开,捡了一小块儿小心翼翼地掰开,抬手喂进傅良夜嘴里,自己也含了一块儿。   傅良夜只把糖饼嚼得嘎嘣嘎嘣响,点点头咿咿呜呜道:   “唔,果然很甜!真想看看冀州热闹起来的样子,好吃的东西一定很多!”   晏西楼宠溺地擦去傅良夜鼻尖上不经意间沾上的糖渣,闻言点了点头,叹息道:   “是啊,这儿的山水风物都与北方不同,冀州城…想来该是个顶漂亮的地方。”   傅良夜垂眸盯着脚底下的影子,缓缓地推开手中的折扇摇了摇,似是心有忧虑,忽地抬眼望向晏西楼道:   “对了,还没问你,晏郎觉得那柳若非为人如何?”   “仅仅是一面之缘,何以看出其为人?”   晏西楼蹙眉沉吟片刻,许是觉得回答欠斟酌,又继续说道:   “柳若非于冀州危难之际舍身而出,明知不可而为之,可见其心性良善。只是今日他的确对我们有所隐瞒。”   “但他又能隐瞒什么呢?”   傅良夜迫不及待地将一直纠结在心头的疑问说出了口,抬眼对上晏西楼的眸子,不由得不由得合扇叹息:   “罢了,但愿柳郎中能坚守本心吧。”   他转身朝柳若非那间竹屋望了一望,只低下头忧心忡忡道:“说到这儿,其实也怨不得别人,全都因我疏忽,才让那些怪物逃出山洞。”   “昨日情势危急,你能全身而退已非易事,若是我,也未必有你做的好。”晏西楼说着,盯着人额头上结痂的疤痕,仍旧一阵后怕,他回想起傅良夜那是全身是血站在火中的画面,只觉心如刀绞。   “少来安慰我,错了便是错了。”   傅良夜神色有些低落,脚步也放得慢了些。   “我已下令加强城内巡防,一旦有蛛丝马迹,便直接禀报,你不必挂心。”   言罢,晏西楼停顿了一会儿,忽地勾起唇角,朝人温声哄劝道:“只是你这两夜都未曾好好歇息,又有伤在身,如今最要紧的事儿便是养精蓄锐。”   这话儿听着有些耳熟,傅良夜抿唇笑了笑,也当真是配合晏西楼,望着前面不远处的府邸,掩唇接连打了几个哈欠,瞧起来的确有些憔悴。   “还当真有些遭不住了。”他可怜巴巴地盯着晏西楼,眼睛里困得湿漉漉的,“今早其实抽空眯了一觉,但是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噩梦,醒来同没睡也无甚不同,不如……”   晏西楼挑眉,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轻笑道:“不如怎样?”   “都说梦魇是小鬼扰人,瞧晏将军这一身杀伐之气,定能驱鬼镇魂,不如晏郎在榻边儿陪我一陪,让我睡个安稳觉罢。”   傅良夜摇头晃脑,嘴里含着块儿甜滋滋的石蜜糖,睁着双大眼睛开始新一轮胡诌。   晏西楼眉眼弯弯,趁着人张嘴,紧忙将糖块儿塞进了人嘴里。   “臣陪你便是。”   *   是夜万籁俱静,月朗星辉。   傅良夜从榻上睁开眼睛时,晏西楼的手臂正横亘在他的腰间,两人的手指黏糊糊地纠缠在一处,从手心沁出薄汗。   他朦胧着眼睛向竹窗外瞥了一眼,望着皎洁的圆月与院中的竹子放空思绪,随即又缓缓地合了眸子,感受着颈后那人平稳的呼吸,一下一下,如绒毛般拂上自己的皮肤,勾得心里乱乱的颤。   傅良夜的心从未如此安宁过,晏西楼仿佛是独属于他的一味包治百病的药,好像无论事态有多糟,只要他在身侧,自己的内心便会求得半分安稳。   想来想去,天上地下也唯有晏西楼一人,能管得住他傅良夜了。   他从晏西楼的臂弯里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用目光去描摹他的眉眼。   熟睡中的人颊边发丝凌乱,瞧起来倒是少了几分生人勿近的距离感,眉头也放松地舒展开,平添了许多温柔。   这般瞧着,好似也没有那般不可亵玩儿了。   傅良夜这般想着,伸手去揉晏西楼眼尾的那颗小痣,只将那红痣摸得又艳了几分,这才心满意足地停了手,贴上去亲了亲。   “若是你此刻醒着,见我亲你,耳朵尖儿肯定又要红了。”   傅良夜痴痴地望着人,嘴里嘟嘟囔囔的,不到一会儿,困意又渐渐袭来。他向人怀里挤了挤,缓缓地正欲合眼,忽地闻得卧房外叩门声阵阵——   “晏清鹤!清鹤!”   晏西楼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急忙望向身侧的傅良夜,只见他也同样被扰醒,此刻正匆忙地披上外袍,拿了剑向门前走去。   “娘的,怎么还不醒!”   陆漾川在门外忿忿地骂了一声,这厢抬腿正欲踹门,未料门扇忽地从里面打开,险些马失前蹄。   “晏清鹤!出大事儿了,火上房了还做春梦呢!怎的睡得这般死,饱暖思淫欲,古人说得话儿真没错!”   “能不能说正事儿!”   门内冷不丁地传来一声怒喝。   陆漾川被吼得一愣,抬袖细细地揉了揉眼睛,待到看清眼前开门的人是傅良夜,神色陡然一僵。   前几个月被人踢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他不由得紧着咽了几口唾沫。   傅良夜如今才没工夫同他计较,只将手中的剑一晃,冷冷地瞟了陆漾川一眼,凛声问道:   “快点说,哪里出了事儿?”   “城…城南义庄。”   陆漾川不敢怠慢,立刻答道。   作者有话说:   老夫老妻的甜甜日常,睡觉也要贴贴。 第73章 义庄活尸   灾荒之年有人客死他乡,有人穷困潦倒无以为殓,最终只得余下孤魂四处游荡,如同一球随风飘扬的柳絮,至死也寻不到落根之处,只得将那具腐朽肉身暂时寄顿在义庄里,难归故土。   此处义庄本是冀州官府为恤孤矜寡所设,大疫之时被用来寄放棺柩停尸。这里地处冀州城南荒郊,方圆几里人烟稀少,而最先发现异状的是一老者——正是这义庄的看守。   现如今他已被骇得浑身发抖,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方才我问出了几句,大概知晓了事情的经过。”   陆漾川怜悯地瞟了那老者一眼,摇摇头叹息出声:“起初他发觉棺木好似在动,还当是老眼昏花看错了眼,直到他嗅到扑鼻的血腥味儿,这才发现那躲在棺椁里吞食尸身的怪物,于是从便义庄里慌乱逃了出来,这不,正巧儿被巡城的弟兄们撞见。”   晏西楼打量着那被吓得疯疯癫癫的老者,抬眼问陆漾川:“子洵,可有派人进去探查?”   “进去是进去了,但那怪物甚是狡猾,许是见人多,不知躲到了何处,愣是没见着影儿。又或者早就趁机逃走了,这谁也说不准。”陆漾川观察着晏西楼的面色,扁扁嘴做无奈状。   晏西楼望着义庄内被风吹得摇曳的烛火,心底陡然生出几分寒意,只沉声朝陆漾川道:   “子洵,你带人守住义庄外围,我再进去察看一番。”   “我与你同去!”   闻言,傅良夜三两步走至晏西楼身侧,长剑应声出鞘,白刃嗡鸣声阵阵,在月下泛着寒光。   这一下可吓坏了那老者,他被眼前闪过的剑光吓得尖叫出声,连滚带爬地挪动着身子,偷偷地向人群身后移去。   傅良夜后知后觉地侧过身,欲吩咐手下将那受惊的老者带回去好生照看着。也正是这时候,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邪风,义庄的门扇发出了尖利的惨叫。   “啪!啪!啪!”   伴随着几声闷响,棺椁旁侧的烛台一个接一个地被风吹翻在地,火舌迅速地点燃灵堂随风飞扬的白色帷幔,冒出了滚滚浓烟。   火光照亮了义庄的每一个角落,忽地,那老者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一般,颤抖着手向后指着,嘴巴惊恐地张大,充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某一处!   “啊啊啊啊!”   他涕泗横流,拼命抓挠着地面,嘴巴惊恐地大张着,唇瓣不住地颤抖,似乎是想要警告身边人,却是半点儿声音也发不出,已是惊恐到了极点!   晏西楼注意到了老者的异常,他蹙眉回头向义庄内看去,瞳孔霎时紧缩——   只见幽幽鬼火之下,数十只“活死人”被烈火炙烤得低低嘶鸣,它们匍匐在棺椁底下,满脸皆是粘稠的血液,正张着血盆大口,扭动着脖子,朝着义庄外众人露出了森森利齿。   “鬼,鬼啊,好多吃人的鬼啊!”   老者恐惧地用手抓着眼睛,一张脸被自己抓得血迹斑斑,拼命地哭喊出声。   “怎么可能?那是,那是……”   傅良夜面色忽地变得煞白,他的瞳孔剧烈地颤动起来,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以置信地喃喃着。   可是他不会认错,那张恶心的、布满化脓毒疮的脸,还有那被陈停云硬生生扼断的,此刻正在摇摇欲坠的头颅,无一不向他证明着眼前那只活死人——那只正用那一双腐烂生蛆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怪物,正是那早已死去的大当家柴元!   理智的弦“啪”的一声崩断,傅良夜的瞳眸中不知何时攀上了密密麻麻的血丝,握着剑柄的手徐徐收紧,他望着那些在义庄中大快朵颐的柴元,只觉怒从心头起。   柴元为什么会变成活死人?脑海中反反复复地问,他迫切地想要知晓答案,为何他生前作恶多端,死后还要为祸人间!   傅良夜心下乱成一片,提剑便欲闯入义庄,却被晏西楼眼疾手快地扯住。   “晏西楼!放开我!”   傅良夜拼命挣动着腕子,却被人死死捏住动弹不得。   也正是此刻,从义庄后山传来了两声低吼!   那吼声似是从胸腔中发出,在静寂的夜里荡起了回音。   义庄中正大快朵颐的活死人们几乎在瞬间便停止了吞食,嘴里纷纷发出含混粘稠的嘶叫。   第一声、第二声、第三声……它们如同听到狼王召唤的群狼般纷纷嚎叫附和,霎时尖啸声此起彼伏。   下一刻,还未待傅良夜等人从震惊中缓过神儿来,它们便转身奔逃,快速向义庄外撤去。   活死人变形的肢体怪异地扭动着,但行动起来却如同猿猴般灵便迅速!它们轻而易举地翻过了义庄四周筑起的高墙,朝着吼声传来的方向迅速移动。   义庄身后是一座小山丘,名唤姑妄山。此山位于云衔山北侧,地势较云衔山更险,因此鲜有人迹,这倒是它们藏身的好去处。   “晏西楼,我看到了柴元!陈停云亲手杀死的柴元!晏西楼,你知不知道,你放开我!”   傅良夜凤眸猩红,汹涌的愤怒冲垮了他的理智,只得抖着唇语无伦次道。   “什么旱魃现世、活人诈尸,这一切只是用来混淆视听的噱头!从始至终,这些怪物便只是有人故意制出的活尸!让我去!我要弄个清楚!”   傅良夜心急如焚,他不管不顾地挣扎着,想要逃脱晏西楼的桎梏。   晏西楼望着傅良夜泛红的腕子,于心不忍地缓缓松开了手,紧接着将小猫儿的爪子握进手里。   右手忽地被人小心翼翼地扣住,随即温暖的掌心将他整只手包裹起来,安抚般柔柔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背。   “晏西楼,我……”   掌心的温度抚平了内心的慌乱与急躁,傅良夜几乎在一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只抬眼无助地望向晏西楼,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悲哀。   “不必多言,臣都知晓。”晏西楼眸色沉沉,温声对傅良夜道,“臣与你同去。”   随后,他抬眼望向义庄后的山丘,转头朝身后陆漾川吩咐:   “传令下去,即刻围住后山,万不能让那怪物闯进城内。”   言罢,他冷声笑道:“长剑不好斩人头,子洵,给我换刀来!”   “二位,接着!”   陆漾川回身从身后兵士手中抽了两把长刀,抬手将刀抛给两人。   刀刃在空中旋转,在月光下折射出凛凛寒光,晏西楼抬手接住,指腹徐徐擦过刀刃,目光愈发森寒。   他率先踩着空棺借力,飞身踏上屋顶。   傅良夜见状,忙提刀跟上,不消片刻,两人便一同消失在黑暗中。   作者有话说:   傅猫猫内心os:   他摸我爪爪耶摸我爪爪耶~好温柔好温柔好喜欢晏西楼~和我真配,天生一对~好喜欢好喜欢晏西楼~ 第74章 可要咬死臣了   月照空山,宿鸟惊声。   伴随着一声响彻山林的凄厉长嚎,破风之声穿林而过,只闻得林中疾步声阵阵,数十只活死人从密林中窜出,片刻后竟是消失在漆黑茂密的树丛中。   晏西楼提刀而立,抬眼望向远处的山丘,只见那月光映照的山包之上,赫然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修长身形。   那似乎是一个人,或者说,要比这些丧失理智的怪物更像人一些,最起码他仍旧保持着直立的姿势,离远瞧着,并未缺胳膊少腿儿,身上的皮肉也并未如同那些活尸一般腐烂。   “那便是活尸的首领?这些活死人一听到它的召唤,便朝着山里来了。”   傅良夜抬手斩断面前拦路的藤蔓与乱枝,目光搜寻着那群活死人撤离时留下的蛛丝马迹。   “没错,也不知那东西是人是鬼。”   晏西楼耳尖儿轻耸,听到了身侧窸窸窣窣的响动,警惕地将正欲向前的傅良夜拦在身后。   “嘘,别动,有声音。”   滴答,滴答,似有雨水落在枯叶上的声音,在耳畔稀稀落落地响起。   傅良夜脚步微顿,脖颈上蓦地一凉,连忙抬手去摸。   指腹上湿湿黏黏,他纳闷儿地搓了搓手指,望向晏西楼疑惑道:   “落雨了么?”   晏西楼抬眼望向天边,只见此刻朗月当空,万里无云,无半分落雨的迹象,扭头关切地打量着傅良夜:“怎么?身上沾了水?”   “嗯,黏黏的,似乎还有些…发臭?”   傅良夜低头嗅了嗅沾了水的指腹,将手指冲着月光抬起,想要看清手上到底沾了些什么东西。   这一看可不要紧,待到他看清楚指腹上黏着的物什时,登时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惊恐之余他猛地抬了头,与一双腐烂生蛆的眼睛两目相对——只见那满脸生疮的柴元倒挂在他的头顶,正张着血盆大口盯着自己!   而那滴落在脖颈上的粘稠液体,正是从它的嘴里流出来的,混着人血与恶脓的尸水!   这谁能忍啊!!!   “晏西楼,小心树上!它们在树上埋伏着!”   傅良夜一阵恶寒,提刀便朝着头顶那颗脑袋砍去,轻而易举地削去了那挂在脖子上将断不断的大肉球。   那颗狞笑着的头颅“砰”地一声落到草丛里,咕噜咕噜地顺着山坡向山下滚去,剩下的整个身子却依旧蠕动着。这厢伸出爪子正欲向傅良夜扑去,又被晏西楼当胸添了一刀,劈成了两半儿!   活尸终是停止了活动,却从那左胸的血肉里,密密麻麻地爬出了数只青黑的虫子。   顷刻间,腐肉尸解成了一汪粘稠的脓水,那几只黑黢黢的虫子张扬着触角和锋利的口器,爬向两人的方向!   这厢傅良夜左支右绌,根本分不出手来处理那地上蠕动的青黑尸虫,更何况这虫子体量极小,用刀很难处理。   傅良夜灵机一动,慌忙从怀里掏出支火折子,凑到唇底猛地一吹,随手抛到虫群之中。   火苗烧着了地面上的枯叶,又朝虫群蔓延开去,一时间地面上噼啪作响,片刻功夫便将虫群烧了个尽数。   “这些青虫畏火!”   傅良夜眸中倏地亮起,忙着朝晏西楼欣喜道。   燃烧后的灰烬被山风拂起,从白烟中隐隐约约散出了一股辛辣的怪味儿,像是被烧化的松脂般呛嗓子!   “这味道…”   晏西楼嗅着这味道,胸口一阵暗涌翻腾,眉心紧紧蹙起,忙着抬手欲掩,却为时已晚。   体内残余的寒毒似乎受到了这气味的影响,此刻他只觉胸口撕心裂肺地一阵疼痛,一口鲜血从口角喷涌而出!   傅良夜忙着上前扶住晏西楼的身子,却只触到刺骨冰凉。   “寒毒发作了?”   傅良夜神色骤然一变,余光注意到身侧袅袅升起的白色烟雾,心下已有了猜测,慌忙用脚把火踩灭。   与此同时,远处山坡上伫立的人影猛地一晃,似是感应到同伴的尸解,忽然愤怒地发出一声悲鸣。   一声出,万声皆应!   晏西楼的瞳孔霎时缩紧,只见空山之中,数十只活尸登时不知从何处闪身而出,纷纷朝二人的方向奔将而来!   “那怪物似是在发怒,先下山再说!”   话音刚落,一只利爪倏地从旁侧伸出,晏西楼躲避不及,侧脸被抓下三道爪痕。   “晏西楼,划到脸了?”傅良夜抬刀劈向身后的活尸,朝晏西楼担忧道。   “不妨事。”   晏西楼用手背蹭了蹭侧脸的血,眸光蓦然犀利,抬刀向前刺去,再一提刀,长刀便贯穿了一具活尸的胸膛。   他的额前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勉强隐忍着全身的阵痛,抬腕将刀身一甩,尸体“噗通”一声坠落于地。   晏西楼气喘吁吁,脚步虚浮发软,眼前一片昏黑,他勉里伸手去扯傅良夜的腕子,下意识地将人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单手握刀朝扑上来的活死人砍去。   纵然他此刻剧痛难忍,但刀锋依旧锋利难挡,白刃刺透活尸腐烂绵软的皮肉,带出泥泞恶臭的内脏,他眉头不皱半分,手起刀落,活尸应声倒下。   他硬生生地抬刀砍出一条血路,眼睛被一层黏糊糊的血雾遮蒙,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不知是否因寒毒发作的缘故,晏西楼握着刀的手腕开始颤抖起来,他攥着傅良夜的手腕儿想要向身侧扯一扯,却没有扯动。   “先下山,我们先下山。”   身后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呼吸声都异常微弱。   晏西楼以为傅良夜没有听见他的话,只回头向身侧瞧去,却眼见人双目呆滞,似是失了心魂般一动不动。   “王爷?”   晏西楼心下一凛,急切地唤了傅良夜一声。   傅良夜只是移动眼珠,缓缓地对上了他的眸子。   “这是怎么了?”   晏西楼眼前忽地一阵天旋地转,此刻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他只好勉强将人拉到石头后面颓然坐下,靠在石壁上急促地喘息了一阵儿。   他掩唇咳了两声,伸手捧住傅良夜的脸颊细细地瞧,指腹无意间蹭到了人后颈处淌出的血迹。   晏西楼指尖一顿,小心翼翼地拂开傅良夜颈后汗湿的胎发,只瞧见人脖颈后微微鼓起,像是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正在皮肤下蠕动着。   是从活尸中爬出来的青虫?   这般想着,晏西楼手指抚上人的后颈,沿着皮肤下蠕动的轨迹循去,试图用力将东西从人伤口处逼出来,未料怀中人忽地暴起,猛然间按住了他的肩膀,狠狠地将自己掼到了山壁之上。   晏西楼的背脊被凸出的岩石硌出了血,鲜血从嘴角不住地涌出,傅良夜瞳孔发散,只猩红着一双眸子,毫不留情地死死咬住了他的颈侧!   疼痛唤起了晏西楼眼前的片刻清明,他难耐地闷呼了一声,试图将身上的人推开,未料傅良夜竟是越咬越紧,恨不得撕一块儿肉下来。   牙齿深深地嵌入人颈侧的皮肉,新鲜的血腥气霎时便让傅良夜发狂,他贪婪地吮吸着眼前人的血液,连唇角都溢出了鲜血,眸中的猩红色愈发浓重。   “嘶…小月牙儿,再不松口,我可真要弄疼你了。”   晏西楼眼神渐渐涣散开去,他用掌心护着傅良夜的头,昏昏沉沉地抬手去捏人沾了血的脸颊,忍着痛意哼笑着去唤他的小名儿。   “呜——”   傅良夜似是对人的呼唤仍有反应,闻言从喉咙里呜呜地轻哼了一声,牙齿也渐渐地松开。   “咬得可真狠,你是积了多深的怨气,若是把臣咬死了,以后谁给你欺负?”   晏西楼勉强抬起手,废了老大气力才将人的牙齿从脖颈上摘下来,苦笑着摸了摸傅良夜的后脑勺儿。   “嗷呜——”   傅良夜小白牙儿上沾着血,张牙舞爪地盯着晏西楼,就势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唇畔的血迹。   晏西楼同样毫不示弱地盯着他看,伸出手逗猫儿似的挠了挠人的下巴,一抹宠溺的笑攀上唇角。   “呜~”   傅良夜弱弱地从嗓子里哼出一声,眸子里却隐约现出几分愧疚之意,此刻只可怜巴巴地垂下眼睫,磨蹭着将脑袋蹭进了人肩窝。   “别难过,不怪你,你没错。”   晏西楼温声哄着,趁怀中人一时不妨,借手刀将人劈晕过去,张臂稳稳地把猫儿接进怀里。   望着傅良夜安静的模样,他虚弱地勾了勾唇角。   他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用刀刃将傅良夜颈后蠕动的虫子剜出,颤抖着指尖怜惜地摩挲着人不住流血的伤口。   “乖猫儿,这下可老实了。”   晏西楼勉强起身将傅良夜背在身后,托着人的屁股向背上颠了颠,提着刀向山下摇摇晃晃地走去。   他身上早已涂满了不知是谁的血,面颊上的抓痕愈发淋漓艳红,赤红色的血混着汗水顺着下颚流下来,跌进褐色的泥土里。   蚀骨的疼痛侵蚀着晏西楼最后的理智,他勉力地睁开眼睛想要抬起脚步,却是再也提不起气力,沉重的躯体轰然倒下,昏昏沉沉地失去了知觉。   此际日渐初升,活尸凄厉的悲鸣声又起。   晏西楼苍白的指尖微微挣动,将傅良夜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下,抬眼向东侧的山坡上望了一眼,只见那山顶上孤立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身侧响起了沉沉的脚步声,那声音越离越近,最后停在他的身侧。   抓住最后一丝清明,晏西楼勉力睁开眼睛,借着清晨第一缕晨曦望向声音的来处——正是方才那站在山顶上号令众多活尸的人影。   此刻,那人影默默地转过身,呆滞浑浊的目光徐徐地与晏西楼对视。   “啊——啊——”   它微微仰头,忽然伸出指尖,缓慢地戳了戳心口,随即转头望向天边冉冉升起的朝阳,喉咙里发出几声悠长的、堪称悲怆的哀鸣。   作者有话说:   猫猫咬人真狠呀!咬出血啦! 第75章 呆瓜,恨死你了!   傅良夜躺在竹榻上醒转,只觉颈后钻心刺痛,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竟是擦了满手血渍。   他疑惑地盯着指腹上的血琢磨了一会儿,隐约记得自己正与晏西楼在义庄后山捕杀活尸,而后晏西楼寒毒发作,再然后呢?晏西楼怎么样了?自己又为何会躺在此处?   脑袋开始嗡鸣胀痛,无论他怎么使劲儿回忆,后来的事儿还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这感觉很怪异,就像有人硬生生地把他的天灵盖撬开,把那段儿记忆抽走了似的。   傅良夜从榻上坐起,迷茫地环视了一圈儿,发觉此处并非自己平日歇息之处,竹屋里的布置瞧着倒是有几分眼熟,但一时间想不起来是在何时来过。   这厢他正欲下榻去寻晏西楼,忽然瞥见窗外飘过一袭熟悉的赭红色长衫,心头没来由地一震,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柳郎中?”   窗外的人问言转过身来,眼睛细细眯成了一条缝儿,唇角徐徐漾出抹浅笑。他似是猜到傅良夜心中所想一般,垂眸掩唇低咳了一声,本就毫无血色的脸又添了三分惨白,只低眉朝竹屋里弱弱唤道:   “是陆将军送二位来小人这儿治伤的,王爷若是担忧晏将军,便跟小人来罢。”   傅良夜眉头微蹙,柳若非说话的动静,说是气若游丝也不为过,看他那半死不活的病秧子模样,别说给别人治病,被风一吹都怕他倒了。   联想到昨日谈及活尸时柳若非的诸多隐瞒,他心下生出几分警惕,只缓步迈出竹屋跟在人身后。   两人绕过竹屋,转身走入一条竹林掩映的幽深小径,两侧竹枝横斜,轻轻刮在傅良夜衣袍下摆,挠痒痒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傅良夜从柳若非身上嗅到了一股与那些燃烧的尸虫相似的、熟悉的辛辣气味。   他抬眼打量着柳若非,目光落在他怀里抱着的一只陈旧的坛子上——坛子顶蒙着布的盖子上覆着一层黄泥,瞧着像是刚刚从墙角挖出来的。   那方坛子昨日他与晏西楼来时便见过一次,当时摆在竹屋外头晾晒草药的架子上,红褐的坛子,被日光一晃,倒是引人注目。   “那坛子中可是藏了什么灵丹妙药?柳郎中竟如此珍视。”傅良夜瞧着柳若非对怀里的坛子爱护非常,忍不住出言问道。   柳若非抬手拨开身前挡路的竹子,只弯起指节在坛子的蒙布上敲了敲,里头回应似的窸窣作响,像是有活物在坛底爬动,他抬眼直勾勾地盯着傅良夜,忽地露出个莫测的笑来,只看得人心底发毛。   “王爷只管同我来便是。”他的声线变得黯哑粗粝,腿脚也稍显蹒跚僵硬,只顾着朝着小径深处缓步前行。   傅良夜察觉到柳若非的异常,心中甚是担忧晏西楼此刻的安危,却又不可擅自妄动,无奈之下,只得随着人朝竹林深处走去。   沿着林中弯弯绕绕的小径走了许久,约摸半柱香的脚程,忽然闻得水声淙淙,终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前方赫然出现一方清潭。   潭边立着间竹子搭筑的小屋,柳若非抱着怀里的坛子,头也不回地直奔那竹屋而去,傅良夜慌忙疾步跟上,刚拂开门前的暖帘,便瞧见了躺在榻上不知死活的晏西楼。   “晏西楼!”   傅良夜登时方寸大乱,他惊呼一声,恍恍惚惚地跪在了榻边,试探着去摸晏西楼的手。   好冷,晏西楼的身上好冷。平日里温热熨帖的掌心如今却冰冷,比京城冬日的雪还要彻骨,冷得他全身都打起了寒颤;明明前一刻,这呆瓜还握紧了自己的手,此刻却躺在榻上连一句回应都没有。   “他身上有余毒未清,堪堪用药续着心脉,又被毒虫一勾,竟仍能护着王爷从林中全身而退,已实属不易,实属不易!”   柳若非将怀中的坛子撂在小几上,痴笑着盯着榻上紧闭双眼的晏西楼,目光飘飘忽忽地移向别处,似是想到了甚么有趣的事儿,蓦地咯咯地笑出声来。   傅良夜望着神思恍惚的柳若非,心下登时腾起三分怒气,他将晏西楼的掌心死死抓在手里,指腹徐徐擦过人侧颊上被活尸抓挠出的三道爪痕,压抑着情绪低声问道:“柳郎君既带本王来此处,本王便知晓,郎中定是有救他的法子!郎中不必同我拐弯抹角,有什么要求直说便是。”   柳若非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托着下颚煞有其事地颔首,弯身从榻底摸出了一捆细绳,起身掀袍坐于榻边儿,将手中的细.绳慢条斯理地系在晏西楼的足腕上,又同床榻绑在一处。   “这是做甚?”   傅良夜抬手制住了柳若非的动作,蹙眉疑惑道。   “将他束.缚在榻上,免得一会儿乱动。”   柳若非低眸轻笑,只将傅良夜的手冷冷拂开,将最后一条细绳缠在晏西楼的手腕上。   缠绕的绳结将他略显宽大的袍袖带起,傅良夜无意间窥得柳若非衣裳下的光景,登时瞳孔几下惊颤——只见人小臂上虬筋毕露,不详的青黑色筋络如同藤蔓般向上蔓延,光是看着便甚是可怖!   柳若非神色寡淡,捧起小几上放置的坛子,将沾了土的蒙布取下,毫无顾忌地将右手探了进去。   “嘶呲—”从坛中发出零碎细响,片刻后,一只豌豆大小的虫子爬上了人的手背。   此刻伏在柳若非手背上的虫子,与从活尸身体里钻出的尸虫相差无几,眼前这只背脊更是乌亮发赤!   “去罢。”   柳若非唇瓣翕动,将指尖搭在晏西楼的手腕处。那尸虫得令似的,顺着他的手背爬下,将锋利的口钳刺进晏西楼的肉里,挣动着向皮肉里钻去。   柳若非怎会养着这种尸虫?   傅良夜来不及多想,只探手便欲将那虫子拽下,却被柳若非眼疾手快地制住,适时笑道:   “蛊虫身携剧毒,王爷已被蛊虫咬过一次,所幸及时拔除,毒素未侵蚀心脉。我手中这只可是要比咬你那只毒性更强,若是惹恼了它…呵,难不成王爷还要再试一次?”   “既是有毒,为何要用在晏西楼身上?”   傅良夜怒火中烧,猛地将柳若非掀到一旁,又惊又惧地去握晏西楼的手,慌乱地撸起人的衣袖,试图寻找到那蛊虫的踪迹,将钻进人身体里的东西逼出。   未料那虫遇血便钻得极快,只一会儿功夫,便已顺着晏西楼的胳膊向上,直没入人的上身。   “怎么?怕他死了?”   柳若非哼笑一声,不动声色地擦去唇畔的血渍。他扶着桌案颤颤巍巍地起了身,指尖在怀里摸索片刻,只寻出颗药丸,塞进了晏西楼口中。   “这蛊虫以剧毒喂了许久,早已以毒为食。让其钻进晏将军体内,只是助他吸出余下的毒,救他性命罢了,只是这过程痛苦些。”   闻言,傅良夜浑身几近泄力,喘息着长舒了一口气。   蛊虫所经之处微微凸起,在人皮肤下四处乱窜,此际正钻至人心口处,突起霎时胀.大了几分,变得异常活跃兴奋。   晏西楼蓦地睁开眼睛,他的额上青筋暴起,身上单衣已被冷汗浸透,他在昏昏沉沉中痛哼一声,极力隐忍着痛楚般试图蜷起身子,却因四肢被细.绳桎梏而动弹不得。   “放开!放开我!”   他终是失控地怒吼出声,急促地喘息着。   四肢百骸的剧痛让他双目猩红,状若癫狂,他拼命地扯拽着身上的绳子,苍白的腕子上被勒出道道醒目血痕,如同困兽一般,嘴里不断溢出混乱痛苦的呻吟。   傅良夜想要伸手将晏西楼揽进怀里,以制止他近乎自残的行径,却被发狂的人一把推到墙角压住,只得又急又怒,反手死死掐住自己的手腕!   腕子被人握得生疼,可傅良夜知晓,自己那点儿疼痛根本比不上晏西楼此刻承受的痛苦,他盯着晏西楼赤红的瞳孔,颤抖着嗓子唤着人:   “晏清鹤,你发什么疯!看看我是谁?你若再认不出本王,本王便要恨你了,恨死你了!”   尽管他嘴里骂骂咧咧,说到最后却是有些哽咽。   闻言,晏西楼将眼珠缓缓移到傅良夜身上,忽觉胸口气血翻涌,捂着心口猛地呕出一口漆黑的瘀血,直染得他的衣襟赤红一片。   柳若非见状忙近身上前,手中握了把匕首,在人心口处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不过片刻功夫,那蛊虫便从伤口处缓缓爬了出来,被人重新关进坛子里。   晏西楼精疲力竭地捂着心口喘息,略显迟钝地望向身侧满面忧容的傅良夜,眼神骤然变得慌乱且无助,仿佛做错了事一般垂下了肩膀,只将受伤流血的侧脸贴到人温暖的掌心里,试探着蹭了又蹭。   “认,认,认的。”   他的牙齿打着颤,失落地盯着自己因虚弱而痉挛的双手,呆呆地将人抱进怀里,一遍一遍呢喃个不停,好似怕傅良夜听不见似的。   傅良夜闻言微愣,知晓晏西楼是在回应方才自己那句气话。   “呆瓜,说你傻还真傻。”   泪水不受控制地盈满了眼眶,他恨恨地攥住晏西楼流血的腕子,颤抖着唇小心翼翼地凑上去亲吻,又气不过似的照着人的伤口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晏西楼唇色苍白,抬手揉了揉傅良夜的背脊,靠在榻上歇息片刻后,却将注意力放在了桌案旁顾自饮茶的柳若非身上。   柳若非显然注意到了晏西楼的目光,只将手中的茶盏轻轻向前一送,朝人莞尔一笑:   “晏将军盯着我作甚?是小人脸上沾了东西,还是…觉得小人像谁?”   晏西楼环抱着傅良夜的手臂徐徐松开,目光中掺杂的情绪愈发复杂难辨。   何为良善之人?   晏西楼忽然想起昨日傅良夜询问自己柳若非为人如何,其实当时他心底模棱两可,并无明确的答案,又或许这个问题自始至终便是无解。   人心之幽微,旁人无论如何都难以堪破;人心善恶两端,善恶两念争斗不休,最终走上哪条路,还是要看人怎样取舍。   取善而扬之即为善,知恶而弃之即为善。   他认真地打量着柳若非的眉眼,缓缓颔首道:   “的确很像,像得让我险些以为是同一个人。”   “哦?连晏将军都分不清,那倒也是奇了!这世间难不成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柳若非微眯双眸,晃着头吹吹茶盏中的热气,饶有兴味地挑眉,语气却暴露了他内心隐秘的慌乱。   晏西楼只是静静地望着柳若非,似是在等待人的后话。   柳若非瞳孔中浮过一层晶莹,他颤抖着吐息,徐徐扯出抹苦涩的笑来,眼尾早已飞红一片:   “既然将军这样问了,小人倒是心生好奇。不知晏将军看见的那人,是好人还是恶人,是活人还是…”   说及此处,柳若非的声音竟是携了哽咽,只好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道:“还是…死人呢?”   作者有话说:   答:活死人。   ps:脑补了晏将军被缚在榻上和猫猫嘿咻嘿咻的画面(嘶溜嘶溜,想写但不敢) 第77章 双生并蒂(与原网章节一致)   “是善是恶,是生是死,身为医者,想必柳郎中心中再清楚不过。”   晏西楼平静地与柳若非对视,眸中是难以掩饰的困惑与不解,他很少会流露出这种情绪,只因他平日总是凌厉果决,可终究会有一些事,会让他也不能释怀。   那声回荡在山谷内的、凄厉孤绝的悲鸣,朝阳下那张麻木清癯的面容——义庄后山的那只活尸首领的脸与柳若非的脸渐渐重叠,晏西楼一遍遍回忆着晕厥前的那一幕,心下早已有了诸多猜测,此刻他只想听柳若非亲口说出。   “好一个身为医者可知生死,我倒不知自己竟有这般能耐,旁人生死与我何干?我倒是无甚兴趣。”柳若非双手握盏,却仍旧颤抖得厉害,他终是被迫放下茶盏,胳膊拄在案几上,握拳咳嗽个不住,“晏将军刚醒来便要兴师问罪?不知小人…”   “死,是死人,确切的说,是活尸。”晏西楼目光愈发凉薄,如同古井深潭,猝不及防地打断了柳若非的后话,只抬眼淡淡地替他回答道。   “昨夜现身义庄后山的活尸头领,它的容貌,同柳郎中分毫不差。”晏西楼话语冰冷,毫不留情。   闻言,傅良夜瞳孔惊颤,难以置信地望向柳若非。   “胡说!什么活尸!”柳若非猛地抬头,表情狰狞,出言怒道。   晏西楼咄咄逼人,眸光寒如利刃,“怎么?柳郎中觉得那般行尸走肉还能称作 '活人'不成?”   “怎么就不是活人?他本就没有死!没有死,没有!”   柳若非骤然发怒,只将桌案上的杯盏通通掀到地上,噼噼啪啪的脆响,铺了满地狼藉。   晏西楼将傅良夜冰冷的指尖握进掌心里,抬眼平静地看向那柳郎中。   柳若非神色恍惚,双目渐渐攀上抹赤红,唇角闪过一丝阴鸷狠厉的笑意,原本温润和善的气质忽地变得阴狠乖戾,他唇角轻咧,像是听见了甚么了不得的笑话般,晃着肩捧腹狂笑:   “死了?怎么能说他死了?你们这群庸人知道什么?兄长他永远也不会死,永远都不会遂你们的愿!他会比我、比你、比所有人活得更久!他本就不该死,是你们逼的,都是你们逼他的!”   柳若非忽而痛哭失声,忽而朗声大笑,嘴里混乱地重复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你们又想将他关到何处?他自出生起便躲躲藏藏,凭什么你们出生在日光下,而我们却要像洞里的老鼠一般被当作祸端?世人皆言莲花并蒂为吉祥如意,为何偏偏双生之子就是不详之兆?人命竟是比不得草木,还不都是你们害的!都是你们的错!”   双生?果然是…兄弟吗?   晏西楼瞳眸微恍,示意傅良夜扶自己下榻,这厢虚弱地捂着心口喘息了会儿,方才缓步踱至柳若非身侧,望着竹林外的远山长叹一声。   “生死有命,不可强求,柳郎中既为医者,更应知晓此中道理,又因何执迷不悟?活尸非人非鬼,徒留腐烂躯壳游荡于尘世,是为祸害异端,若逝者在天有灵,又怎得安息?”   言及此处,晏西楼沉吟片刻,终是狠下心道:   “若我是你兄长,那般苟活着,我宁可死了。”   “你们休想骗我,休想!”   柳若非眸光蓦然狰狞起来,只盯着晏西楼恶狠狠地笑道。   未料话音方落,竹林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嘶哑的悲鸣,与此同时,柳若非蓦地抬手捂住心口,毫无预兆地喷出一口血来。   “兄长!兄长怎会在此处?”   他惊恐地盯着手掌上粘稠的鲜血,又抬头看了眼天边悬挂的日头,浑身上下都剧烈颤抖起来。   “这是白日,日光,有日光!他怎么能出来?”   “不行,我要去见他!”   赤色的鲜血将柳若非身上的赭红色的衣衫染得更深,他再也不复方才那般淡然,心口锥心般的刺痛在向他警示着对方的危险,这让他慌乱害怕到极点,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踉踉跄跄地朝竹屋外奔去!   活尸的哀嚎声一声比一声凄惨,他的身上也就愈发痛楚难捱,全身上下如同被野兽撕裂的剧痛,随即而来的是汹涌而来的巨大悲哀。   兄长撕心裂肺的嘶叫声似一柄利刃,一刀一刀,凌迟般剜着他的心肺。   他拼命地向前跑啊跑,却被脚下的石头狠狠地绊了一跤,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天道不仁,天道不仁啊!”   柳若非双目赤红充血,他死死地盯着头顶那方永远无瑕的天幕,咯咯地笑出声来。那笑声混着鲜血的粘稠,裹携着滔天的恨意,从喉咙中滚落。   他怎能不知兄长已死的事实?   他怎能不知…他的兄长再也不会回来了。   说到底,他只是不甘心罢了!   凭什么啊?到底凭什么?   柳若非颤抖着手掌,缓缓地掩住了脸,终是张开嘴痛哭失声:   “可是…哥,我又该怎么办呢?你让我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章 《莲生并蒂》(并蒂莲花)暗示了柳若非有孪生兄弟(嘻嘻应该有贝贝已经猜出来啦),也通过两个小孩儿的对话隐晦透露了冀州百姓对“长得一模一样人”的看法,在文章设定里,冀州地界百姓的思想较为愚昧落后。   因古代科技落后、思想迷信,有些落后地区会有“孪生子禁忌”,认为双生子不祥。当然,也存在“孪生子崇拜”的现象,但究其根本,目的都是要将孪生子这种在古代人看来不正常的事物摒除于正常的社会秩序和社会规范之外,从而达到一种社会心理上的平衡,是愚昧的表现。   (本文不存在任何偏见,一切只为剧情服务。) 第78章 自投罗网   柳若非不知自己前前后后摔了多少次,又咳出了多少血。   可当他亲眼看见被罗网紧紧束缚住的,浑身因日光暴晒而迅速腐烂皴裂的,身上插满了长长短短的刀戟、被百姓的口水淹没的,此刻面目全非地匍匐在自家院中的兄长的那一瞬……   他眼底的情绪剧烈的颤动着,忽然就不受控制地狂笑起来。   “快看!柳郎中!是柳郎中回来了!”   围观的百姓中已经有眼尖的人瞧见了柳若非,他几乎是欣喜若狂地踮起了脚尖儿,忙着扯着嗓门大声嚷嚷道。   众人望见柳若非此刻失魂落魄,装若癫狂的凄惨模样,七嘴八舌地围在一处议论开。   “柳如是啊柳如是,你终究还是自己找回来了,回家了!回家了!”   柳若非踉跄着脚步走向前,声嘶力竭地大呼一声,疯了似的伸出手臂僵硬地拨开人群。   他麻木地冲上前去,徒手握着那些指向兄长的刀戟,将那些兵士使劲推开,突然颓然间跪伏下去,用自己那单薄的躯体替活尸遮住灼热的日光,抱着活尸凄凄惶惶道:   “你为何要回来,你会死的…你会死的。柳如是,哥,我不想你死,不想。”   那活尸见了柳若非,登时便止了挣扎,只徐徐将眼珠移到人面上,蓦地伸出了枯瘦的爪子,异常慌乱地掩住了自己的脸——那张本该与眼前人长得一模一样的脸。   “哥!你的脸怎么了?是你自己抓毁的?你为何,为何要这样做!我们不怕看,我们不怕别人看的,长得一模一样又如何呢?”   柳若非胡乱地将活尸身上的罗网拽下,颤抖着双手捧起那张被兄长故意抓毁的、本该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眼泪顺着脸颊缓缓落下,落在兄长腐烂脏污的前额上。   柳如是的身上被罗网刮蹭出一道道伤痕,它依旧慌乱地扭过头去,躲藏着不敢看柳若非,呜咽似的哀嚎着,抱着肩膀缩起了身子,像是在畏惧什么。   “别怕,兄长别怕,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我是柳若非,我是小若非,兄长别怕。”   活尸听见柳若非的声音,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只在柳若非怀里蜷缩成一团,狰狞着尖利的牙齿去咬身上插着的刀戟,从喉咙里溢出几声痛苦的呻吟。   忽地,它想起了甚么似的,口中“啊—”地短促地叫了一声,用脑袋在柳若非怀里蹭了蹭。   “哥,你怎么了?”柳若非表情空茫茫的,只握住柳如是的手,“你到底知不知晓,你的身体不能见日光,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我怎样救你!”   见柳若非不懂他的意思,柳如是焦急地滚动着一双浑浊的眸子,伸出手指去戳柳若非的心口,口中含混不清地“啊啊”叫着。   柳若非略微思索,瞳眸倏地一亮,忽然展颜笑开:   “对,对!若非知晓了,你是说…心头血?是啊,我身上的血可以救你,我身上有母蛊,母蛊的血可以救你!心头血,我怎么能忘了,我这就,这就取给你!哥,你等一下。”   柳若非拨开兄长的手,垂眸急忙扯开衣襟。   他从地上捡起一柄锋利的刀刃,抬手毫不犹豫地刺向了心口,仿若刺向的不是自己的身体一般。   望着日光下泛着白光的刀刃,匍匐在地上的柳如是忽然暴起,朝着柳若非的方向直直扑了过去!   它的嘴里呜哑咆哮着,只将柳若非手中的刀夺下,愤怒地抛到旁侧,爪子紧紧攥住了弟弟的不断挣扎的腕子,将柳若非死死压在身下。   “哥,你这是做什么?我是要救你啊!你听话,让我把心头血取给你…你听话,求求你了,你…你听话啊。”   柳若非惊怒非常,他急切地想要把刀柄攥进手里,可那柄刀虽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摸不到。   兄长不让他取心头血,兄长不要他的血了。   柳若非绝望地攥起拳头,望着柳如是缓慢腐烂的面孔,早已泣不成声。   柳如是听见柳若非的哭声,只小声吼着俯下身,将脏兮兮的脑袋贴在柳若非起伏的心脏处。   柳若非的心脏一抽一抽地发疼,他睁着眼睛,任凭泪水淌到他的脸颊上。   他心底隐约地意识到了些什么,渐渐地想明白了兄长为何要在白天来这儿寻自己。   柳若非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   柳如是想回家了,他想离开自己了!   兄长他…不想再躲藏了。   望见活尸暴起时的失控模样,旁侧负责守卫的兵士怕出事儿,伸手正欲将活尸从柳若非身上拉下来,却被陆漾川抬手拦了下来。   围在柳如是家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此刻已经炸开了锅!他们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那郎中柳若非管那怕人的活尸叫哥!   柳若非竟唤那活尸为兄长?柳郎中怎会同那吃人的孽障扯上关系?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此刻你一句我一句乱糟糟地吵成了一团。   陆漾川虽不知事情原委,但瞧出来事态有变,人群越聚越多早晚会生事。这厢他冷静地派人将四处的百姓疏散开去,这才舒了一口气,只身站在院中静静地观望。   傅良夜扶着晏西楼姗姗来迟,望见院中这般景象,两人眸色微黯,心下俱是五味杂陈。   “呦,伤势可还严重,瞧着气色倒是挺吓人的。”陆漾川掀开眼皮打量着晏西楼,哼笑着调侃道。   晏西楼无心同陆漾川说笑,只疲惫地长吁一口气,望着院中的柳若非和柳如是,目光复杂道:   “怎么捉到的?这只…活尸。”   “嘿呦,你还真别说!说来也是奇了怪了,听当地人说,这些活尸机敏非常,向来不在白日往人堆里闯。可这只倒是单枪匹马,发了癫似的偏要闯城!这不?几十个弟兄都没拦住!我本以为它要进城伤人,一路拼死拼活地追赶啊,谁想它竟然径直跑到了柳郎中这里,这叫什么?瓮中捉鳖都不算,嘿,我连瓮都没准备,这鳖就爬进锅里把自己个儿煮了!”   陆漾川抱臂立于晏西楼身侧,目光不离罗网中痛苦嘶吼的活尸,洋洋得意地炫耀道。   “所以…是自投罗网么?”   晏西楼眉心轻蹙,不自觉地喃喃出声。   “是吗,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柳若非空茫地望着柳如是,哽咽着重复道,勾唇惨然一笑。   此刻,他的瞳孔氤氲了一层血雾,如同淤泥满塘的死水,再也激荡不起半点波澜。   “兄长啊兄长,我不知你竟如此恨我,原来…真的是我错了吗?”   他悲哀地望着柳如是空洞无神的眼睛,敛目滑下一行泪来。   作者有话说:   柳如是为了柳若非抓毁了自己的脸,   尽管他死了,也不想让小若非被旁人当作怪物。   ps:今日3更呦~ 第79章 与君世世为兄弟   风掠琅玕,飒飒作声。   院子里,柳若非手执梳篦,苍白的指尖抚过兄长颈后的乱发,耐心地替人梳开,再用束带替人挽起,熟练地将木簪插在人发间。   柳如是不再狂躁不安,它身上换了件月白色衣袍,枯瘦的手悄悄扯住柳若非,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任人摆弄。   “兄长生前甚是在意容貌,虽平日只能藏在山中素不见人,可每日都要梳洗得干净利落。”柳若非用指腹反复摩挲着木簪上的花纹,似是在追忆旧事,唇畔漾起抹温润的笑,“其实他也只是比我早出生一会儿,我便要唤他兄长,想想也挺亏的。”   晏西楼眉眼不由自主地弯了弯,他抬眼望向此刻呆坐在椅中的柳如是,眸色又渐渐地沉了下去。   “听娘说,兄长出生时便没哭出声来,阿爹只当他憋死了。阿爹觉得娘生了怪胎,连小棺材都不想准备了,当即便决定把兄长丢到山上去喂狼。”   “可阿爹没想到的是,他刚把死孩子抱进怀里,兄长便嚎啕起来,瞧着孩子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他也就不忍心再丢了。”   柳若非顿了顿,颤抖着吐出一口气,痴痴地望向座椅里的兄长。   他眼中盈盈含泪,苦笑着凑到柳如是耳畔小声道:   “你看啊,你也只占了这声兄长的便宜罢了。”   “啊—”柳如是回应似的啊了一声,眼珠随着柳若非的动作徐徐转动。   柳若非绕到兄长身前,敛袍屈膝蹲下身子,手掌轻轻地搭上了柳如是的手背,指腹细细抚摸着兄长手背皮肤上的纹路,低下头自顾自地说道:   “冀州曾经也有过双生子的先例,可都被看作是怪物,要被活活烧死祭天的。爹娘老来得子,怎么都得留下个儿子养老,兄长天生体弱,自然便成了被舍弃的那个。可他们也不忍杀掉亲生骨肉,只好遮遮掩掩地把他养到了三岁。有一次乡亲来家里做客,我与兄长险些暴露,未免以后再生事端,那次事件之后,爹娘便将他藏进了山里,至今为止,整整二十载。”   “双生为阴,是为妖孽,不详之兆。只因世人一句双生不详,柳家便不能有柳如是,只因世人一句妖孽,他便要去死,凭什么?我问你们,这凭什么!”   眼泪从柳若非的眼睛里滚落,他近乎失神地呢喃着,问自己,也问这世道人间。   可世道薄情,人世薄凉,只回以寂寂无声。   “我柳家世代行医,积善行德,不求富贵荣华,可却落得如今这般下场。我柳若非救了千千万万条人命,却救不了最想救的兄长,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笑话!”   柳若非双目通红,颓然间倾倒于地,双臂死死地拽住柳如是下摆的衣袍,恸哭失声。   “冀州入夏瘟疫横行,我奔波于城中医馆,却对兄长疏于照料,他本就体弱,怎就染了那疫病?待我发觉时,他已病入膏肓,我知他躲不过这一劫,我就是要救他,我为何不能救他!”   “我育出毒蛊,自己吞下了母蛊,又将子蛊种进死尸体内,你们知道吗?那些死尸死而复生,当真活了过来!兄长也是一样,我以心头血保他尸身不腐,保他长命无忧,这都是世人欠他的命,是爹娘欠他的命,是我欠他的命,早该还回去了!”   柳若非痛苦地哭喊着,指尖已被沙石磨出了血,破碎的哽咽声如同野兽哀鸣:   “兄长,你为何不信我,你为何偏要自投罗网,我想让你活!你为何不能活!”   “啊—啊—”见柳若非掩面痛哭的模样,方才还算安静的柳如是变得暴躁起来,他的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吼叫声,似乎极力想伸出胳膊去拥柳若非。   可此际他虚弱至极,身体也不再灵便,它只能僵直地跪下身,迟钝地攥着拳头,徒劳地嘶吼着。   “不是他不能活、不想活,只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于是至始至终,他只想让你活。”   “柳若非,你抬头看看他,看着你的兄长,你可有问过他的意愿?”   傅良夜不知何时踱到了两人身侧,垂眸看不清神色,启唇对柳若非低声道。   闻言,柳若非忽地安静下来,他缓缓地抬起头对上了柳如是那双浑浊的眸子,蓦地潸然泪下。   “你从未问过他罢。呵,果然,你也只当他是没有灵智的异类,你可想过他为何自投罗网,为何总是用指尖指着心口?你以为他想要你的心头血吗?笑话!”   傅良夜双目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颤抖着声音大声呵斥:   “柳若非,你只不过是想赎罪罢了!你不想自己再愧疚下去了,所以你执意让柳如是留在你身侧。你知道吗,柳如是他早就想死了!”   闻言,柳若非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只空洞着一双眸子,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   “是吗?是我错了吗?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兄长,你该恨我,你应当恨我!”   是啊,是他错了!兄长理应恨他!   他哽咽着将兄长的手臂死死揽进怀里,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砸到柳如是伤痕累累的皮肤上,冲开了伤口上干涸的鲜血,脏兮兮的血迹顺着它的手腕滑下来,滴落在漆黑的泥土中,日光穿过竹林,斑驳竹影横斜,随着微风拂过,于二人背上晃动不住。   冰冷粗糙的手掌颤颤巍巍地贴上了柳若非的脸颊,笨拙地用指腹揩去了人眼底的泪珠。   柳若非蹭着柳如是的手掌,略显惊诧地抬眼,身子却猝不及防地被柳如是扣进了怀里。   “—别—哭—”柳如是喉咙里发出两个含混的音节,不知是否为错觉,晏西楼竟是从他的眼眸中察觉出了几分失落神色。   它像是牙牙学语的幼童,绞尽脑汁地拼凑出零星几个词汇。   “—不—恨—不—恨—若—非—”柳如是的话声愈发微弱,烈日当空,他面上的皮肤也开始迅速地腐烂开裂,露出了黑红色的血肉和白花花的骨骼。   它的唇角开始轻轻抽搐,似乎是在模仿笑容,又似在回忆如何笑。   它努力地尝试了许久,最终勉强僵硬地弯起了唇。   “—拉—勾—”   柳如是晃晃悠悠地伸出手,说。   柳若非嘴唇翕动,一时间怔在原处。   柳如是静静地等待着柳若非伸手,可是对方没有回应。   于是他盯着自己的右手琢磨了许久,努力地回忆着零碎的记忆片段,又用左手把多余的手指掰回去,只支楞出小拇指。   “—拉—勾—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柳若非颤抖着伸出小拇指,缓慢地搭了上去。   小拇指勾勾缠缠,口中呢呢喃喃,牵出了那日莲花湖畔火红的晚霞——   “那我们拉勾,你得保证,你一辈子都不要恨我。”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坏蛋。”   稚嫩的童声响起,两个总角小童坐在湖畔的石头上,头顶上戴着圆圆的荷叶,白白嫩嫩地小脚丫调皮地踢起水花。   他们一样大的年纪,穿着一样的衣裳,连相貌都一模一样,连身上都一样的湿漉漉,像是刚从水中游出来。   “阿嚏!”稍稍瘦弱一些的小童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另一个小童气得蹙眉瞪他。   “这破莲花有什么特别的!兄长本就是病秧子,就该处处小心,不该这般任性惹麻烦!”说着说着,便撅着嘴转过身去赌气了。   被骂的小童心底不是滋味,他伤心地摆弄着手中的莲花,犹豫了一阵儿,试探着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弟弟的肩。   他将那朵粉色的莲花怼到弟弟面前,笑着指着花茎上的两朵莲花,低声下气地解释道:   “小若非,你看呢,这枝茎上生了两朵一模一样的花儿呢,就像我们一样,一模一样。”   小柳若非好奇地接过莲花,痴痴地望着两朵粉色的花,惊叹道:   “真的,和我们一样。”   柳若非小时候不懂事,他总是嫌弃甚至厌恶兄长,因为他和自己长了一张同样的脸,还是个在山里养着的土包子、病秧子,爹娘一提到他总是唉声叹气的,跟他见面还要躲躲藏藏,无论做什么都麻烦得紧!   兄长非要去折莲花,他也狠毒地想,若是把他淹死就好了。   可是当柳若非在水里挣扎呼救,他的心底忽地漫上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想起了兄长平日里对自己的好,他想起了那张总是带着笑容的脸。   小柳若非也不会游水,但他还是跳进了水里,拼死将他捞了上来。   因为柳如是是他的兄长,他们的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   柳若非望着那朵并蒂莲,忽然就不再介意他们长的一样了。   柳若非仍记得,他那时问兄长,问他恨不恨自己。   “阿兄,同为爹娘所生,却只有你在山中躲躲藏藏,你恨不恨我?”   小柳如是盯着手中的莲花沉默了一阵,有一瞬,柳若非看见了兄长眸中的失落,他忽然变得非常紧张,他害怕兄长说出那个“恨”字,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沉重的东西。   可柳如是只是咯咯地笑出了声,伸手在弟弟胖乎乎的肉脸上揪出了两个小包子。   “原来小若非是小傻蛋,哥哥才不会恨你。”   “为什么?”小柳若非支吾出声,眼睛里盈了一包泪。   长大后的柳若非同样泪眼朦胧,他就那般看向柳如是,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不恨我?你本该恨我。   “—没—有—原—因—”   小柳如是与眼前的柳如是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按着柳若非的肩膀,一字一顿,凭借着最后一缕神识,朝着柳若非郑重其事地重复道:   “—拉—勾—”   “—哥—哥—保—证—一—辈—子—都—不—恨—小—若—非—”   言罢,从两人勾缠的手指开始,柳如是的骨肉如同燃烧的纸张般,于日光下飘然散去。   柳若非无声地呜咽着,拼命地想要去握柳如是的手。   可终究是什么也没握住。   “哥!”柳若非跪倒于地,撕心裂肺地哭喊。   可惜,再也无人应答。   风一拂过,只落下一件月白衣袍。   还有那只古旧的莲花木簪。   作者有话说:   建议搭配《人间乐》食用。   其实是我写到这章的时候,耳机里循环播放着《人间乐》,人直接哭傻了。 第80章 生生世世,总开一处   无风叶自落,一道残阳如血。   “若说那并蒂莲呐,占断风流娇妩……”   柳若非口中低声哼唱着一首童谣,俯身平静地捡起地上那枝旧木簪,拂去簪子上的尘灰,颤抖着指尖细细摩挲着。   “可惜如今不是盛夏,也没有并蒂莲。”   他将兄长的衣裳揽进怀里,又用手小心翼翼地拢起地上的灰土,将那混着兄长骨灰的灰土一捧一捧用下摆兜起,随即起身踉踉跄跄地回到竹屋里。   “你生前活得憋屈,死后化成了灰,风一吹便散了,倒是逍遥自在。”   柳若非将衣摆里的尘灰抖落进金斗瓮里,目光呆滞地望着黑漆漆的瓮口,自顾自地念叨个不住。   余晖斑驳映在他的侧脸,显得他面色惨淡如霜,不知何时,那黑色纹路竟是悄无声息地顺着小臂向上蔓延开去,仿佛致命的毒蛇般缠住他的脖颈,那副本就单薄孱弱的身躯,如今只薄如纸片。   不知哪个多嘴的走漏了消息,此刻人群又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愚昧无知的百姓挤在栅栏外头看热闹,挤眉弄眼、七嘴八舌地议论个没完没了,纵然有官兵横眉立目地抬戟拦着,却依旧有人推推搡搡,拼命地踮着脚向柳宅观望。   柳若非双手捧着金斗瓮,抬眼向窗外望去,神色有一瞬间茫然。   他的目光在竹屋内四处逡巡,似是荒野中举目无亲的游子,四处寻寻觅觅,终是找不到能让栖息之处。   “这儿太吵了,兄长,我带你离开罢。”   他眼睫低垂,将金斗瓮连同柳如是的衣物紧紧护在怀里,抬步向门外走去。   见柳若非走过来,人们瞬间安静了下来,他们畏惧一般紧着向后退了几步,仿若看见了甚么洪水猛兽。   悬壶济世的神医转瞬间便跌下神坛,成为了人人畏惧的妖孽,想想竟是有些荒唐可笑。   “对不住了。”   柳若非掀开眼皮懒懒地扫了众人一眼,他向来自诩最是知晓世道人心,如今真正看清这薄凉人世,也并未失落黯然,倒像是如释重负似的,笑着叹了口气。   错了终归是错了,酿下的苦果也只能自己吞,至于旁人怎样看他柳如是,呵,他倒也不甚在意了。   这世间他唯一在意的人已不在,身后这些虚名又有何用?   柳若非只捧着兄长的衣裳与骨灰,漫无目的地向前缓缓走去。   他瘦得像是一根随时都会被风吹断的芦苇,赭红色的衣衫微微扬起,在风中翩飞鼓动,又如同折了翅膀的赤色蝴蝶。   *   姑妄山后有一处隐秘的莲花湖。   莲花湖水波荡漾,莲叶已失了碧色,蔫蔫地泛了黄,被风一吹便倒伏进芦苇荡里,放眼望去,寻不到一枝盛放的莲花。   柳若非抱膝坐在岸边的石头上,手里握着那只古旧的木簪,怔怔地望着已经被地面吞下半颗的夕阳。   柳如是从小便躲藏在姑妄山脚的山洞里,那山洞距离莲花湖不远。   他与阿兄长到一十三岁,爹娘便过逝了。临终之前,他们握着自己的手迟迟不放,口中唤的却是阿兄的名字。   爹娘愧对阿兄,放不下他的大儿子。   把柳如是丢在山里,这是他们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儿了。   埋葬了爹娘,柳若非进山去找阿兄,抱着他痛哭,说爹娘不在了。柳如是也只是僵住了身子,平静地哦了一声。   “以后就剩我们两个了。”阿兄没有流泪,只是将他抱进了怀里,揉了又揉。   他以为阿兄是恨爹娘的,所以阿兄不会哭。   可是那天半夜,他朦朦胧胧地醒来,却听见了山洞外阿兄隐忍的呜咽。   他接手了爹娘的医馆,每日仍旧抽空来姑妄山中来寻阿兄。   背上挂着一只小药篓,怀里塞着本医书,顺便在山里采些草药。   他大多数时候在山洞里是找不到阿兄的,阿兄白日才不愿在阴冷的洞里呆着,而是喜欢出去晒太阳。   阿兄很喜欢莲花湖的风物,在自己看来,这湖美则美矣,但略显小家子气,他曾跟随爹娘见过外边更广阔的山川湖海,莲花湖入不了他的眼。   可对于困在山中的阿兄来说,此处便是他见过最美的地方了。   阿兄常常要在此处蹉跎一整日,四仰八叉地躺在这块儿石头上,咬着根芦苇叶望天。   柳若非对阿兄这个喜好甚是不解,他曾经问过阿兄,天有什么好看的。阿兄只是笑了笑,神神秘秘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到这儿,模仿着记忆里阿兄的姿势,他也枕着胳膊躺了下去。   青石上冰冰凉凉,抬眼望见的是一望无际的天幕。   柳若非盯着一朵火红的云看了许久,眼睛跟着云朵缓缓地移动,远处连绵的群山变得异常渺小,他的目光可以越过山峰,看见傍晚时匆匆归巢的群鸟,望见隐约挂藏云朵里的淡白色月亮。   天空无边无际,不为群山所困,而阿兄却被困在这层层叠叠的山坳里。   阿兄一定很羡慕那些飞鸟罢,它们有巢可归,又能飞出大山,可比他自在多了。   瞳孔中缓缓滚上一层晶莹,他忽然就明白了阿兄为何总是在抬头看天。   “本来想着替你立个衣冠冢,可待我死后,也无人为你祭扫了,还是算了。阿兄你也不愿住在潮湿阴暗的泥土里罢。”   他从石头上直起身,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将从阿兄身上落下来的衣裳点燃,随即捧起了金斗瓮,将瓮里的尘灰也一捧捧扬了出去。   火舌瞬间吞噬了布料,燃起了滚滚的浓烟,很块便化成了灰烬,与飞扬的尘灰混在一起,风一吹便四散开去,如蝴蝶般纷飞远去。   身后响起了刻意放轻的窸窣脚步声,他只是迎着风合上了眼睛,扬唇轻轻一笑。   “二位不必躲躲藏藏,只管出来便是。柳某无心逃到别处,也不必那般警惕,望王爷莫要让兵士上前践踏。只因这姑妄山是兄长藏身之地,我想故地重游,聊以开解心中遗憾罢了。”   许是怕柳若非召集活尸作乱,莲花池四周已被重重守住,柳若非一直都知晓。   “放心,白日里那群活尸畏惧日光,自是不敢出来,我也不会让它们再出来了。”   柳若非笑着补充了一句,抖了抖宽大的袍袖,灰尘纷纷扬扬地落下。   傅良夜心中一颤,似是不想面对柳若非,只示意着晏西楼上前去。   “柳郎中除了晏某的寒毒之痛,晏某在此先谢过郎中。”   晏西楼踱步走到莲花湖畔,抬眼望着湖中枯败的莲花,启唇淡淡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执念太深,终会害人害己,成为困住自己与他人的心魔,柳郎中也该放过自己了。”   “晏将军何必言谢?柳若非罪大恶极,将军同我这般客套,倒是折煞我这个罪人了。”   “我以人试蛊,已当不起将军唤这一声柳郎中,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家父家母,更是愧对冀州父老。”   柳若非苦笑道,袍袖下的指尖留恋地拂过簪柄,仰头深吸了一口日暮时分的空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想我柳若非早年行医,以救死扶伤为本分,未料一失足成千古恨,落到如此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晏西楼眸色沉沉,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柳若非的一举一动。   “夏时冀州大疫,我救了数以千计的百姓,却失去了唯一的兄长。柳家本就是巫医出身,我翻阅医书,于旧籍中寻到只言片语,知蛊术可以救他性命,后来辗转四处,碰见了一个人,得他指点,我育出了毒蛊,初时以瘟疫中死去的人试蛊,果真能起死回生。”   柳若非望向远处,说到此处目光微恍,勾唇苦笑:“不过才隔了月余,回忆起来倒像是上一世的经历了。”   晏西楼眸光一凛,敏感地捕捉到了柳若非话中之意,忙出言探问:“指点你的人?是谁?”   “当真是不知,其貌不扬,不过瞧他骨相,或许是易了容。”柳若非眯着眼睛笑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凌乱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说是从西南广郡来的行脚商人,我知西南巫蛊之风极盛,有意向他探听。那人倒不像是寻常商贩,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不在乎,也辨不清。”   晏西楼忽然想起傅良夜同自己讲过,那于挽月楼探听到的流言——南户山雁腹中剖出的血字帛书,其上正写着“天子不忠不孝,先太子含冤返魂 ,冀州灾异四起。”   现在看来,冀州起尸一事,便是西南王傅准造势的一环,柳若非只不过是傅准寻到的最合适的一枚棋子,此等狼子野心、大逆不道之举,其谋反之心昭然若揭。   晏西楼眸中晦暗难明,其实他此刻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本还天真地以为,西南王傅准纵然不老实,但终究不敢迈出谋反这一步,送那质子进京便能看出他心中仍是忌惮陛下。   如今看来,那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无论是京中埋伏的刺客,还是那质子府的小质子,随时能变成埋伏在陛下身侧的一把致命的暗器!   “我从未想过害人,只是一心想复活兄长,未料种下子蛊的活尸很难控制,所幸兄长体内的蛊虫对它们有压制作用,勉强可以让它们遏制本性。”   “后来,以柴元为首的山匪竟将活尸关进了山洞,让它们成为了山匪为虎作伥的帮凶,或许从我造出第一具活尸起,事情就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了。”柳若非自顾自地说道,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是故意被柴元捉进寨子里的,他体内的蛊也是我在他活着时种下的。也因我身体中有母蛊,活尸与我感应,它们不敢伤我。那日你与王爷来问我,我说了谎。”   柳若非用余光瞥向旁侧的晏西楼,自是知晓他此刻心中所想,也无意打扰他的思绪,只勾唇向芦苇深处踱步而去,站在湖中一处屹立的石头上,缓缓地张开了双臂。   湖心的风穿过芦苇荡,柔柔地拂在他的身上。   赭红色的衣衫被鼓动得猎猎作响,他仿若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又如同一只随风翩飞的血色的蝶。   “你们知道,那些活尸如何才能最快消失么?”   柳若非迎着风朗声笑着,指腹擦过袍袖中藏着的那只尖利的竹木簪子,不动声色地将簪子缓缓地推进了自己的心口。   傅良夜仿佛感觉到什么一般,只抱臂转过身去,望见石头上立着的柳若非,瞳孔倏然间睁大。   “柳若非,你!”   晏西楼从思绪中缓过神儿来,猛地抬头向前望去!   “母蛊死,子蛊自然会消失。王爷,柳若非已犯下滔天大错,只能以死谢罪了。”   一寸,又一寸,柳若非能感觉到簪子贯穿了自己的心脏,与血肉紧密地黏连在一处。   粘稠滚烫的血洒在簪子柄上,将那朵并蒂莲染成了鲜红的血色,仿若数年前兄长从湖中摘下的那一朵,鲜艳得热烈,鲜艳得刺眼。   一阵疾风掠过,莲花池中枯萎的莲花被风吹断,“啪”地一声落进了池水中。   柳若非眼前已漆黑一片,口中喷出一口血,如同那枝莲花一般,倒进了湖水里。   鲜血将湖水染得通红,在盛大的余晖里,柳若非微笑着合上了眸子。   傅良夜双目猩红,跳进水中将浑身是血的柳若非捞出来,他颤抖着手拼命地捂住柳若非汩汩流血的心口,却怎么也堵不住那个血窟窿。   “柳若非,柳如是让你活着,你该替他活下去。他没有见过的山川湖海,你去替他走,去替他看,不行吗?”   傅良夜抱着柳若非的头,去替他擦去唇角的血。   柳若非的目光渐渐涣散,他已快要失去意识,眼前朦朦胧胧一片漆黑,只隐约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阿…阿兄,我来见你了,我看见你了呀。”   他大口喘息着,唇角漾起一抹笑,眼前恍惚浮现了兄长的身影。   “我,我看见你了,哥哥,你抱抱我罢,小若非…好…好冷啊。”   柳若非把傅良夜当作了柳如是,他向人温暖的怀里缩了缩,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傅良夜不忍戳破,只将柳若非揽进怀里。   柳若非笑着舒了口气,泪水从他的眼角悄然滑下,他朝那个温柔的剪影伸出手,颤颤巍巍地伸出了小拇指。   “哥哥,拉…拉勾罢,下一世,我们还做兄弟,好不好呀?”   傅良夜下意识地地伸出手去,勾住了柳若非冰凉的小指。   柳若非浑身哆嗦着,他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只急喘了几声,拽着傅良夜的袖子道:   “哥,哥,你…你说,拉,拉勾…”   “好,好,我说。”   傅良夜鼻尖微酸,眼中腾起一层雾气,他晃动着二人勾缠在一处的小拇指,话音里带着哽咽,模仿着柳如是的语调,轻声呢喃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小若非,我们生生世世,都做兄弟,好不好?”   “嗯…好…好啊。”   柳若是虚弱地笑着,喉间不住着咯血,声音也越来越弱,像是疼的忍不住了,蜷着身子浑身发着抖。   片刻后,他的手臂渐渐地垂了下去,终是在傅良夜怀里合上了眼。   姑妄山中似乎有童谣悠悠回荡,那稚嫩的童声软软糯糯,像是两个娃娃牵着手边跳边笑,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唱着:   “若说那并蒂莲呐,占断风流娇妩。   同心并头开两朵,洛浦凌波笑相与。   唯愿生生世世、总开一处。”   唯愿生生世世、总开在一处。   作者有话说:   唯愿生生世世、总开在一处。 第81章 猫猫不哭   傅良夜的衣衫被鲜血染得赤红,血色继而被湖水缓慢地晕染开,乱糟糟地铺成一片。微风拂过,素白的锦缎上便生出了淡粉色的花纹,仿若盛夏时节池中盛放的莲花。   柳若非死在傅良夜的眼前,他的唇畔甚至是携了抹幸福的笑意的。他就那般泰然、安详地合上了眸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对这尘世不含丝毫留恋的死去,冰冷的右手里死死地握着兄长的那支旧木簪。   滚烫的热意顺着傅良夜的脸颊滑下,他失魂落魄地跪在柳若非身侧,泪珠滞留在下颚处犹豫着滚了几圈儿,沉重地砸在柳若非青黑的眼皮上,水珠又顺着眼角倏地滑下,好似那死人竟也流了泪一般。   晏西楼望着傅良夜瞳眸微动,解开身后罩着的披风,沉默着踱步到人身侧,将在秋风里湿漉漉地缩成一团儿的小猫包裹进怀里,温热的手掌揉了揉人的背,又蹭了蹭怀中人红红的眼睛。   或许是因为冷,或许是因为悲伤,傅良夜全身上下都哆嗦个不停,他僵硬着双手想要将眼前人推开,却被晏西楼先发制人,强硬地扣进了怀抱里。   晏西楼唤人将柳若非的尸体抬走,温柔地抚上傅良夜的侧脸,指腹柔柔掠过他通红的眼睑,偏头垂睫怜惜地吻了吻。   傅良夜呆滞地移动着眼珠,深深地望了晏西楼一眼,随即起身坐到柳若非坐过的青石上,抱着膝呆呆地用指甲在石面来来回回刻着白印儿,直到把指甲都磨秃了,才仰头傻乎乎地盯着前方那片枯萎的莲花荡愣起了神儿。   晏西楼也敛袍随着他坐下,就那样静静地陪伴着傅良夜,等着他渐渐地平静下来。   他们迎着湖面上吹过来的冷风,彼此沉默不语,却胜过万语千言;他们就那样仰着头眺望着天边燃烧的晚霞,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柳若非死了,若是柳如是在奈何桥前瞧见弟弟这幅血淋淋的模样,准会气个半死吧。”   傅良夜垂眸望着自己秃秃的指甲,压低声音小小声地喃喃着,话音淹没在迎面刮来的风声里。   “谁知道呢?”晏西楼望着远处的残阳叹息,“但他们终于结束了躲躲藏藏日子,生生死死都在一处了,柳若非…或许会开心,若是有来世……”   “可万一没有来生呢?”傅良夜长睫蓦然颤动,禁不住颤抖着话音打断了晏西楼的话,胸口急切地起伏着。   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晏西楼悲哀地想,抿着唇沉默须臾,去攥傅良夜的手,“会有的。”   有泪珠砸下来,落在晏西楼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尖儿一疼。   傅良夜咬着唇流着泪,他忽然想起了母妃,想起了母妃死去的那个中秋——连月亮都染了血的罪恶夜晚。   没有人会比傅良夜更理解柳若非对柳如是的愧了。   他也曾设想过,若是果真有让人起死回生的丹药,哪怕用自己的命去换一颗回来,只要能让母妃回到自己的身侧,只要能换回母妃的命,让他做什么都可以,无论好坏,不论善恶。   傅良夜凝视着湖畔那随风曳动的枯草,望着那枯黄的草叶儿上涂着的一抹艳丽的红——那是从柳若非心口流出来的鲜血,原本滚烫的,而现如今却已经凝固了的血。   “晏西楼,说实话,你觉不觉得…挺不公平的?”他启唇喃喃出声,探身上前,将沾着血的那根枯草折断,捧在手心里细细端详,“他兄弟二人并未犯错,却被世俗所不容,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说到底是这世道于柳若非不公,纵然他因一己私心酿成大错,可他自始至终并未有意做伤天害理之事,仍选择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为何不是良善之人呢?若我是柳若非,估计会做出更疯的事儿来呢。”   晏西楼的目光黏在傅良夜磨红的指尖儿上,闻言,他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搭上了人玉白的腕子,不容拒绝地攥着人的手向自己的方向扯了一扯。   “你不会的。”他久久凝视着傅良夜,认真地同人对视,目光携着隐晦细微的爱意,静静地在人面上流连,“看到素不相识的人经受苦难,你会伤心甚至流泪;为了他人的安危,宁可舍弃自己的性命,你总是在埋怨自己,不会将过错归咎于恶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傻子。”   微风拂起晏西楼额前的碎发,将人眼底的温柔遮掩得明明灭灭。   傅良夜愣了愣,只看着晏西楼慢慢低了头,捧着自己受伤的指尖儿吹了吹,伤口疼倒是不疼了,反而愈发痒了起来。   “少胡思乱想。”晏西楼将傅良夜的手攥在掌心里,将人从青石上拉起来,弯腰帮人拍拍衣袍上沾染的尘土。   天色已然黯下,几颗星星在灰沉沉的夜幕中冉冉亮起。   傅良夜仰起头望着天,望着被姑妄山圈起来的两颗小星星——那两颗星星傍在月牙儿两侧,一闪一闪地彼此辉映着,好似柳若非与柳如是,生生世世,永不离分。   是夜,大泱京都丹凤,质子府。   伴随着“嘭”地一声巨响,质子府破旧的府门被凤阙禁卫一脚踹开,灰尘于月光下纷纷扬扬地漂浮在半空中,破旧昏黄的竹编灯笼在夜风里吱吱呀呀、摇摇晃晃,一切的一切,无不昭示着此处早已人去楼空的事实。   混乱的搜查声在空荡荡的府邸中响起回音,盛怀瑜指尖搭在腰侧的剑柄上,目光冷冷地环视着四周的情况,漆黑的眸子仿佛淬了寒冰般渐渐地黯下。   “禀告阁主,府内无人,怕是已逃走了。”   盛怀瑜漆黑如墨的瞳孔骤然缩紧,眸中翻涌着不明的阴鸷,直把身侧的禁卫骇得缩了肩膀,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言一句话。   陛下猜得不错,今夜宫宴上行刺之人,果真同那西南王的小质子傅青有关。   最近西南边境有异,傅准不惮天子威严,于闽州大肆招兵买马,已然有发兵谋反之势。而他在京中埋下的这枚棋子,纵然表面上是颗无甚用处的废子,可事实上却大有用处。废子亦可为精锐当垫脚石铺路,那暗伏在丹凤城中的精锐刺客组织,躲躲藏藏隐匿了这么久,也该忍不住动一动了。   因此,宫宴便是个幌子,是傅良轩精心设下的靶,他吩咐凤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露出的破绽,要的便是引蛇出洞,让他们露出马脚。   果不其然,西南王的狗竟是这般心急。   陛下今夜开恩允傅青进宫赴宴,数十名刺客半途提刀闯入,尽数被凤阙部下剿杀殆尽,未料那小质子傅青不知何时竟同那仆从阿枫离了席,竟是在和清殿纵火,趁乱逃出了宫。   思及此处,胸前的伤口竟开始隐隐作痛,盛怀瑜抬手抚了抚刀口,唇角吃痛地抽动着,此处伤口刺得极深,万幸未伤及要害。   不过,能为陛下挡下这一刀,就算是死也是值的。   “呵,跑得了么?”   他抬眸望向府邸深处老槐树上被惊起的几只乌鸦,唇角懒懒地向上弯了弯,那笑意未及眼底,便骤然收起,复而换为一声携着怒意的冷笑:   “威胁到陛下的人,都得死。”   作者有话说:   晏将军抓住一切机会亲亲傅猫猫,猫猫哄不好的话,他自己也不开心。 第82章 投个好胎   傅青被阿枫抱进怀里,他们在马背上颠簸着,朝着前方无尽的黑暗奔去。   阿枫喘息得比身下的马儿还要厉害,后面还有许许多多匹奔马在追赶着他们两个,像是在玩儿什么你追我赶的惊险游戏。   听着马蹄撞击地面后此起彼伏响起的“噔噔”声,傅青回忆起了京夜市瓦肆里那些敲着鼓点、蹦蹦跳跳地表演杂耍的百戏人,眼睛因兴奋而变得闪闪发亮,只抱着马脖子支支吾吾地叫唤开。   “阿—枫—阿—枫,打—鼓—,打—鼓—喽!”   无数枝羽箭铮铮鸣响,它们擦贴着两人脸颊掠过,在皮肤上划下一道道向外不断冒着血珠儿的伤痕,而小傻子傅青却在箭雨中手舞足蹈,甚至激动地伸出手,努力地去抱阿枫的脖子。   阿枫眉心蹙紧,他肩膀已被流矢射中一箭,伤口正向外汩汩地流着血,他策马绕进密林中,试图甩掉阴魂不散的凤阙黑乌鸦,好同城外接应的鹰犬余部会和,未料那盛怀瑜行动竟如此迅速,这般追魂似的穷追不舍,更是让他难以脱身。   今夜宫宴算是着了傅良轩的道儿,折损了大半鹰犬精锐,险些落入那狗皇帝手里,思及此处,他不由得怒火中烧,狠狠扬鞭策马,低头朝怀里痴傻的傅青吼道:   “他娘的死傻子!闭嘴!再说一句就把你扔下去!”   傅青被吼得打了几个冷颤,压下肩膀畏畏缩缩地缩成小团,嘴巴扁了又扁,眼瞳里滚动着晶莹的泪花,坐在马背上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却仍旧难掩啜泣。   他只抬手用指尖儿戳着自己的心口,倔强地试图同阿枫争辩:   “啊—啊!青青…才…才不是…死的…傻子,青青活…活着,青青…疼!”   死傻子?阿枫怎么能这样骂他?   青青虽然呆呆傻傻不聪明,可也不是死傻子!青青的心脏还心口滚烫地跃动着,青青还会流泪,还会感到痛苦,青青再傻也知道,死人是感受不到痛的。   阿枫眼底蓦地掠过抹阴鸷之色,他徐徐移动眼球,于马背上冷笑着瞥了傅青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着什么能徒手捏死的小虫子,瞳孔中难藏令人悚然的厌恶与暴戾。   他抬眼望向前方密林深处,狞笑着吹了个响亮的指哨儿,哨声一响,只闻得四周树丛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数十名鹰犬余部闻声而动,从暗中亮出利剑,警惕地望向即将闯入领地的凤阙禁卫。   盛怀瑜闻得那声哨响,瞳眸霎时警惕地缩紧。   “吁!停!有埋伏。”   他堪堪勒住了马缰,扬手示意凤阙部众驻马戒备,身下的马儿仰天长嘶了一声,挣扎着晃了晃头,原地踏着蹄子。   霎时,数十名黑衣刺客手握长刀从密林中闪身而出,朝盛怀瑜一众袭来!   “不过是条涸辙之鲋,竟还妄图垂死挣扎,当真是可笑至极!”   盛怀瑜抬眸环顾着周围的地势,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唇畔噙起抹了然的笑意。   他只懒洋洋地朝着身后的部下摆了摆手,墨色的眸中张扬着轻蔑之意,眼神凌厉得仿若黑夜里狩猎时的鹰,清冷孤傲又盛气逼人。   随着盛怀瑜的手掌缓缓落下,顷刻间万箭齐发,黑衣刺客如同被砍倒的竹子般纷纷倒伏于地。   “呵,几只小虫子,也敢在我面前撒野?”   盛怀瑜只从喉咙里溢出声冷笑,凤眸危险地眯了起来。   “拿箭来!”   他削薄的唇一张一合,朝身后低喝一句,禁不住漏出声哂笑。   这厢他伸手接过部下递过来的长弓,挑眉将弓弦缓缓拉满,锋利的箭尖儿瞄准了马背上颠簸的身形。   “咻—”   盛怀瑜薄唇略显俏皮地嘟起,模仿着羽箭离弦时“咻”的一下破风声,徐徐地将气息吐出,随即手一松,那箭矢便离弦而去,带起了他侧颊的长发,羽箭不偏不倚,径直刺入那人右肩。   箭矢贯穿了阿枫的肩骨,他只觉震痛难忍,身子猛地向右一歪,猝不及防地咳出一口血来,险些就此摔下马去!   “呦呵,还有几分能耐,竟没坠下马去!”盛怀瑜佯装讶异地笑道,指腹摩挲着纤细的弓弦,“不过…多陪你玩儿一会儿也无妨。”   “娘的,疯子!”阿枫咬牙切齿地骂了句娘,随意揩去唇侧的鲜血,眸中掠过嗜血杀意,指尖儿悄悄地搭上了腰间弯刃,小心翼翼地握进手中。   傅青见阿枫流了血,想要伸出指尖儿去触碰他的伤口,却被阿枫望向自己的血红眼瞳骇了一跳,畏畏缩缩地将小手缩进了宽大的袍袖里,嘴里哆哆嗦嗦地重复着:“疼…疼…。”   阿枫顾不得那傻子胡说些甚么,他烦躁地望着傅青那瘦小的身躯,只恨不得将这累赘丢下马去!   “方才那一箭,是要你还我身上受的这一刀!”   这厢阿枫正兀自思索脱身之法,身后的盛怀瑜却忽地展颜笑道,笑得肆意张狂。   别看盛怀瑜此际面若春风,奈何那双眸子却寒如坚冰,随着时间流逝一寸寸黯沉下来,那笑意诡异地僵在他的唇畔,直叫人看得人毛骨悚然。纵然他长了副神仙样貌,可任人看了,都只会认成要人性命的笑面鬼差。   盛怀瑜似是不耐烦了,他竟然随手从箭筒中取了两支箭矢,悠哉悠哉地搭于弓弦之上。   “这两支箭,便是要了你的性命,向我的陛下赔罪!”   他面上风轻云淡,话儿中的杀意却骇得阿枫猛地打了个寒战,惊慌失措得转头向身后望去。   锋利的箭羽撕裂了秋风,在月下泛出银光,映进阿枫缩紧的瞳孔中。   “箭!箭!疼!疼!”   怀中的傅青忽地慌乱地尖叫出声,他在半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双手,似乎想要似乎通过这种徒劳的挣扎让箭矢偏离方向。   阿枫被傅青喊得眸中一亮,蓦地攥住了傅青的腕子,握着小傻子的胳膊将他托举起来——   伴随着羽箭撕裂空气的破空声,傅青疯狂地尖叫出声!   “啊—疼!疼!啊—阿枫—哥哥!”   只闻得羽箭刺入血肉的粘稠声响,傅青瘦弱的胸膛瞬间被贯穿,腥热的血液飞溅到阿枫的侧脸,他惊恐又疼痛地扯着嗓子哭喊着,声音已经变了调儿:   “啊—啊—青青不想—不想—死!”   “小世子,乖,你死了,我便能活。”   阿枫盯着傅青的眸子,唇畔浮现一抹狰狞的笑。他垂怜般凑到小傻子的耳畔,低声喃喃道:   “我不是你的阿枫,傻子,你的阿枫哥哥,早在入京前就死了,巧得很,就死在这片枫林。”   “死—死了?阿枫死了!”   傅青低头望着自己胸口汩汩流血的两个洞,忽地止住了哭喊,他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他的阿枫哥哥,早在入京前便死去了啊!   怪不得!怪不得入京之后,阿枫总是让他流血;怪不得阿枫不遵守约定,没有给他买糖葫芦;怪不得阿枫让青青去死……   他果真是个傻子,傻得连阿枫哥哥都分不清。   他还流了好多好多血,马上就快死掉了,真要变成死傻子了。   “小世子,我贺长澜不能死,对你的父皇来说,我比你更有用。所以,同你的阿枫哥哥…团聚去罢!”   贺长澜眸中充斥着癫狂,他笑着扼着傅青的脖颈,便将小傻子抛下了马,像抛弃甚么破布一般,随手丢了。   而后,他握着短刀,狠狠地刺向了马屁股。   红鬃马痛苦地扬蹄哀鸣几声,贺长澜适时松开缰绳向后倒去。   片刻后,马匹因受惊直直向着前奔将而去,蹄下扬起尘灰阵阵!   “是他?”   望见浑身是血的小质子傅青,盛怀瑜不由得瞳孔惊颤,此时此刻,他终是记起了“阿枫”,怪不得他见这人如此眼熟——原来,阿枫便是几月前于崖下遁走的那面具人!   这厢他堪堪缓过神儿来,他一边策马上前追赶,一边于背后取出羽箭,奈何只耽误了眨眼功夫,那一人一马便消失了踪影。   “竟是又叫他逃了!”   盛怀瑜望着远处的茫茫黯夜,忿忿地攥紧了长弓,他垂眸望向那被人摔至马下的小质子傅青,眸色破天荒地软了几分。   这畜牲竟胆敢以小主子挡箭,当真是只卑鄙的疯狗!   也罢,那傻子傅青本就是西南王的累赘,就算死了怕也无甚关系。只是可稚子何辜?小质子傅青自出生起便受尽了折辱,最终竟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也是可悲可怜。   天光渐亮,盛怀瑜看清了那小质子枯黄瘦削的脸,他似乎瞬间苍老了十余岁,原本清澈澄明的眼眸渐渐变得同耄耋老者的眼睛般浑浊不堪,只如濒死的鲫鱼般张着唇,喉咙里咕噜咕噜响着,一口一口地向外吐着血沫。   “阿…枫…”傅青蠕动着嘴唇,掌心里攥着一片皱巴巴的枫树叶,这枫叶已经脱了水,此刻被他用力一握,只嘁哩喀喳地碎成了齑粉,随风飘扬出去。   傅青望着漫天飞舞的尘灰,拼命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音节,他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砸进了被血染红的泥土里,消失了踪迹。   盛怀瑜仰头望了望天边初升的朝阳,又垂眸俯视着痛苦抽搐的小质子,吐出一口郁结于胸口的灼气,抿着唇从腰间抽出短刃,横在了傅青纤细的脖颈上。   盛怀瑜的刀下有无数亡魂,可只有这一次,他下不去手了。   傅青缓缓移动着眼珠,只将目光滞留在盛怀瑜面上,竟然抽搐着唇角冲着人咯咯笑出声来。   “疼…带我…去…阿枫。”   他费力地抬起手,握住盛怀瑜手里的短刀,又向自己的脖子送了一送,随后乖乖地合上了眼眸,唇畔含着笑。   “小世子,我予你解脱,下辈子务必要投个好胎。”   盛怀瑜笑了,他伸出左手温柔地覆上傅青的眼睛,右手挥出一道又快又狠的寒光。   傅青终于不再痛苦了,他甚至连哼都未哼一声,胸膛便停止了起伏,鲜血顺着脖子汨汨而出,淌在地上汇出一滩殷红。   死去的小傻子不会再疼了,傅青啊傅青,下辈子一定要投个好胎。   朝霞烧了半边天,盛怀瑜抱起傅青渐渐冰冷下去的、瘦瘦小小的身体,一回头,只望见了万顷枫林如血赤红。   对了,青青死的时候是笑着的,手掌里紧紧握着一片火红的枫叶。   那片枫叶,同阿枫脸上的胎记几尽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傅青青去找阿枫哥哥了,呜……   某个狠心的作者坐在电脑前听着《精卫》,开始了呜呜大哭。   srds,陛下的怀瑜宝贝还是好帅(流口水.jpg) 第84章 双生何罪(与原网章节一致)   柳若非下葬那一日,姑妄山中落了场久违的大雨。   这场雨下得极大,似乎是要把明年的雨都落完的架势,砸得莲花湖畔烟笼雾绕,脏兮兮的污水汇聚成小溪,向低洼处流淌下去,哗啦啦地坠落在挖好的墓穴里。   “怎的就落了雨?”傅良夜动了动眼珠,呆呆地伸出手将雨水接进掌心里,“呵,柳郎中,这雨怕不是上天派来给你送行的。”   他侧颊的碎发被雨水打湿,睫毛上颤巍巍地挂了几滴水珠,伴着眨眼的动作顺着眼窝缓缓地滑落,同不经意流下的泪水颠倒在一处,一同消失在脚下的泥土里。   “可你生前都未曾受上天眷顾,死后它又闹这一出儿,倒像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也无甚意义了。柳若非啊柳若非,我只替你觉得可笑。”他垂眸盯着那处黑黢黢的深坑,不由得苦笑着摇头低喃道。   晏西楼踱步行至人身后,只撑起把竹骨纸伞,擎在傅良夜的头顶上替人遮着。伴随着雨点砸落在伞面上的滴答滴答声,那副血红的棺木缓缓地落了下去,发出重物坠落的一声闷响。   “柳郎中!”   第一锹土落下时,身后却蓦地传来几声哭喊,傅良夜闻之身形一顿,循声转过头去。   纸伞徐徐向上一扬,傅良夜瞳孔微颤,只望见山坡之下,雨幕之中,男女老少俱至——小虎子与陈氏姐弟打头走在前面,而他们身后乌泱泱地立了数十名冀州百姓。   他们其中有人还只是如小虎子那般年纪的半大少年,其中不乏步履蹒跚、头发花白的耄耋老者,他们无不站直了身体,神色悲恸难捱,抬手在雨中揩着流不尽的泪水,从喉咙里溢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是柳郎中救了我们的命,救了冀州百姓的命,是我们对不住柳郎中!是我们对不住恩人啊!柳郎中没有做错什么!是柳郎中救过的人害得他兄弟二人惨死,该遭天谴的是我们自己啊!”   老婆婆的牙齿豁落,话音有些含糊不清。她痛苦地用拳头锤着自己的心口,将手中拄着的拐棍儿愤怒地在地面上撞了又撞,只踉跄着步子扑到停放棺木的墓穴前,颤抖着双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张嘴嚎啕大哭。   这一声哭罢,前来送行的百姓走到那莲花湖畔,纷纷跪在柳若非坟前痛哭失声。   “柳郎中!”   “柳郎中走好!”   “双生子何罪?是冀州百姓对不住你啊!”   ……   雨下得愈发大了,墓坑里积蓄了不少污水,百姓们便用手一捧捧地将雨水舀出墓穴,又用手挖着地面上干燥的土壤土,依依不舍地将泥土盖在柳若非的棺木之上。   许久之后,平地上缓缓地填起了一座小丘。   傅良夜痴痴地盯着那小土丘愣神,蓦地展颜露出个笑来。   他本以为,柳如是死后,柳若非在这世上便再无亲故。   想象一下,他的尸体会被埋葬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再过一段时间,他身上的皮肉会悄无声息地腐烂成发臭的脓水,再然后呢?他会消失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消失,就像从未来过这世上一般。   是啊,傅良夜原本是这般想的,他以为没有人会记得柳若非。   可如今他恍然发觉,自己想错了,大错特错!   天道不公,但人心是公正的,冀州的百姓们忘不了柳若非,也永远不会忘记他。   是那个心善的柳郎中救了他们的命,是柳若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冀州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在那场大疫中,他救了成千上万个冀州百姓。   而柳郎中,会在他们的记忆中永远活着。   最后一捧土落下时,姑妄山中连绵不停的雨停了。   晏西楼亲手在柳若非的坟前栽了两颗细细小小的柳树苗儿,它们软软的枝条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时不时歪在一处。   他还在旁侧挖了个小坑,埋葬了一朵早已枯萎的并蒂莲花——那是傅良夜费了好些心思,于莲花湖中寻到的唯一一枝,非要晏西楼替他埋下的。   柳若非被葬在了姑妄山坳里的莲花湖畔。   那是柳如是至死未能逃离的牢笼,却是柳若非临死前唯一想去的地方。   傅良夜望着此时的莲花湖,眼底终于有笑意浮起。   待到来年初夏,湖中莲花初绽之时,柳若非应该会看到吧。   *   是夜,傅良夜懒洋洋地在热水里头歪着,只把胳膊晃晃悠悠地搭在沐桶边沿儿,斜着眼睛睨着方才沐了浴,此刻床榻上躺得板板正正的晏西楼。   他嫌弃地眯起眼睛把晏西楼从头到脚、来来回回地审视了一遍,而后只把那炯炯目光落在了人腰腹下某处有些玄妙的关键部位,歪着头纳闷儿地盯着那儿转着眼珠研究来研究去。   呃…也该鼓起来了吧?怎的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呢?真睡着啦?连看都不看本王一眼啊!   奇了怪了,美人一.丝.不挂地在水里泡着擎等他享用呢,他这呆瓜怎的就这般不解风情,竟然能睡得着?   还睡得那么香!气死我也!   傅良夜真真儿地从心底生出一种挫败感,他垂眸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欣赏了一会儿,伸手掐了掐自己个儿脸颊上的肉肉。   他忿忿地捏着鼻子,做了几个丑呼呼、傻兮兮的鬼脸,把脸蛋儿揉搓的白里透粉,直到自己个儿丑笑了才气哼哼地作罢,从泡凉了的水里头钻了出去。   这厢他三五下擦干身子,随手捞起件儿里衣胡乱套了上,直接咬牙切齿地扑上了榻,索性往晏西楼的肚子上狠狠一坐,毫不客气地用手扯住了人的脸,气不过地捏来捏去。   晏西楼睡梦中便觉泰山压顶,恍恍惚惚地只感到腹上一阵儿闷痛,这厢于惊.喘中骤然睁开了眸子,却被案上的烛火晃了眼,下意识地伸手挡了挡。   直到他适应了眼前刺眼的光亮,望见压在身上的是一只张牙舞爪发脾气的小猫儿,这才紧着舒了一口气,从喉咙里溢出声宠溺的笑来。   “怎的又气了,喏,气得脸都圆起来了,像个包子似的。”晏西楼的声音暗哑低沉,竟温柔得有些湿润,许是因为刚醒的缘故,眼神显得迷离且茫然。   “晏清鹤,你是在说本王胖么?”   傅良夜神色凶狠可怖,上来就是死亡逼问。   “没啊,是在说你招人喜欢,可爱。”晏西楼哼笑着抬手,宠溺地拍了拍人的屁/.股,目光温柔得仿佛装了三月的春风。   “嘶,少来!”傅良夜扁着嘴,气哼哼地把晏西楼的爪子拍开。   “你怎的就知道睡!我又累又寂寞,无聊得要死!”他仍旧蹙着眉头,一脸不悦,话儿里隐隐携着点儿被冷落的委屈,“晏西楼,你怎么不理理我,你…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后悔什么?”   晏西楼双眸氤氲了一层雾气,似乎睡得有些迷糊了,因此反应得慢了些。此刻他揉了揉眼睛,用胳膊半撑起身子,望着身上早已气成超级无敌巨大包子的傅良夜疑惑道。   “后悔带我来冀州…后悔…后悔与我…与我……”   傅良夜只把话儿说了一半儿,手上依旧死死捏着晏西楼的脸蛋儿,已经快要把人的脸捏青了……   晏西楼这下总算是听明白了,忍不住被人这问题逗得乐出了声,还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地呛了一下。   什么时候自家猫儿这么没有安全感了呀?   脸被人扯得紧着发疼,晏西楼只得哭笑不得地去攥傅良夜的腕子,柔声哄道:“不后悔。”   “敷衍!”   晏西楼居然没有果断地否认!果然,果然他开始动摇了!   傅良夜怒吼一声,只捏人捏得更紧。他的瞳孔不可思议地颤动着,只觉得一颗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里!是啊,他一直理所应当地享受着晏西楼对他的骄纵,可从未想过如若眼前人开始讨厌自己该怎么办。   不是,想什么呢!王八蛋!本王这么完美的人,你一个晏西楼凭什么后悔!   “滚!滚吧!别再挨我!”傅良夜这回当真是动了气,撂下手敛了敛衣袍便下了榻,头也不回地抬脚就要向外走。   不料晏西楼反应得更快,傅良夜刚气哼哼地走出了几步,便被人掐着小腰儿“砰”地一声压在了门扇之上。   晏西楼盯着傅良夜咬紧的唇,喉结上下的滚动了两下,而后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遮掩了眼底的情绪。   他的下颚绷得紧紧的,像是在压抑着什么难以言说的妄想,掌心却暴露了他此刻的慌乱,渐渐地渗出了汗意,又箍紧了人的腰肢。   傅良夜心里七上八下地一阵乱跳,他迫切地想要看晏西楼的眼睛,妄图以此捕捉到人心悦于自己的端倪。   于是他轻佻地将眼前人的下颚勾起,只用那双含情的丹凤眼瞄着,倨傲地仰头眼巴巴地望。   晏西楼被那赤.果直白的目光烫了一下,搭在人腰间的手愈发用力,将人勾得更近,服输似的将下巴轻轻地搭在傅良夜的肩头,侧过头凑到他的耳畔,近乎虔诚地低喃:   “小月牙儿,乖猫儿,不要同我置气了。你说得对,晏西楼是个木头脑袋臭呆瓜,是个整日只会睡大觉,却不陪你聊天的大废物。”   晏西楼的嗓音又轻哑又好听,像是揉碎了天边卷着的云彩,只把傅良夜听得心里甜滋滋的。   既然人都这样讲了,再生气倒是显得自己蛮不讲理了。   这般想着,傅良夜僵硬的身子便慢慢地软了下来,乖乖地收起了身上支楞起来的尖刺。   晏西楼眼底的光芒软了又软,只笑着贴近人柔软的耳垂,近乎虔诚地敛眸轻吻,咬着人的耳朵悄悄地说道:   “我才不会后悔,小月牙儿又能打、又善良,臣好不容易摘到了月亮,欢喜还来不及,怎会后悔?”   “若说后悔…臣只怕你后悔,毕竟如你所言,晏西楼是个呆瓜、木头、冰山脸。”   “哼,知道就好。”   傅良夜嘟嘟囔囔的,却是有些底气不足,只软绵绵地挂在人的身上别扭了一会儿,而后气不过地给了人一拳。   晏西楼配合地闷.哼了一声,却把傅良夜骇了一跳,当真以为自己没轻没重地弄疼了人,只转着眼珠愧疚地伸手帮人揉了揉。   “乖,求你,别揉了。”   指尖碰过的地方仿佛被火灼烧了般滚烫,晏西楼呼吸粗重,眸中情绪翻腾,终是忍无可忍,直按着人的后脑勺儿,将唇落于他的额头、眼睛、鼻尖儿,最后,终是控制不住,印在那让他朝思暮念的柔软之上。   “唔~”   傅良夜猝不及防地迎合着,身体被束缚进晏西楼温热的怀抱里,所有的不安与疑问都被人一寸寸安抚,直淹没在满是情意的深.吻之中。   趁着喘息的间隙,他哼笑着向下摸了一把,颔首满意道:   “总算鼓起来了……”   “怎么?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烛火摇曳下,晏西楼眼神渐深,慢条斯理地玩味道。   作者有话说:   傅猫猫撩死人不偿命,今夜又是一个不眠夜。   ps:番外卷里发了个西南王小质子阿青的故事,喜欢青青的宝贝可以看看~哭哭,也是个可怜的娃娃~ 第85章 锦帐春宵   正如诗中所言:   “少年红粉共风流,锦帐春宵恋不休。   一倒一颠眠不得,鸡声唱破五更秋。”   这一夜颠鸾倒凤,怪只怪傅良夜昨夜勾人勾得太甚,吃苦的还是他自己个儿。   这不,他被发了狂的某人翻来覆去地折腾,把嗓子都哭喊得哑了,全身几乎散了架!这一觉直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方才眯着眼睛悠悠醒转。醒来后,也只惺忪着双睡眼,百无聊赖地趴在褥子上,盯着被面上绣着的一对儿鸳鸯看。   若问他为何不盯着情郎,只盯着鸳鸯?   傅良夜恨不得翻个白眼儿破口大骂一句:   本王也他娘的想看情郎!可他的晏郎早他娘的吃干抹净又不知道滚哪儿去啦!   这般想着,他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稀里糊涂地从榻上直起身来,惊恐地盯着着遍布满身的红痕,有颤抖着指腹摸摸足腕上被人生生攥出的青紫痕迹,抱臂倚在榻上咬着下唇,独自气成一条河豚。   这厢他忿忿抬眸朝竹窗外探头望去——这一望,果真望见了情郎端着鱼洗盆翩翩而来的身影。   看到晏西楼的一瞬间,傅良夜地眼睛倏地一亮,那点儿零星的恼怒之意霎时消失不见,那模样活像那望见雌燕归巢、正张着黄黄短喙等着喂食的小燕子,又像是见到主人归家黏糊糊凑上去喵喵叫的小猫猫,几乎立刻就变得活蹦乱跳起来。   意识到自己的反常之处,傅良夜忍不住伸手向下扯了扯那不争气向上弯起的唇角,努力地想板起一副老大不高兴的苦瓜脸,可奈何自己的笑容根本不受控制,经过这么一番瞎折腾,反而笑得更加开心了!   笑得这么开心做什么?实在显得他忒不矜持,像本王有多稀罕他晏西楼似的!   傅良夜转着眼珠暗自忖度着,只在晏西楼单脚踏进房门的一刹那,“唰”地一下钻进了被窝里,像条长虫一样躲在被窝底下顾涌来顾涌去。   晏西楼拨开里间儿的门前的帷幔,端着鱼洗盆在铜镜前目光复杂地站了好会儿,不知道看到了些什么,只听闻一声无奈的叹息。片刻后,他缓步走至床榻前,只将手里的东西慢条斯理地撂在了案几上,伸手将盆里的沐巾细细拧了拧,这才作势要掀开锦被,欲替人将身子上的脏污擦拭干净。   未料他的指尖刚碰触到锦被,锦被底下的猫儿便如同故意捣乱似的,连人带被忽地裹成个猫球球,故意学着蜗牛背着壳的模样,一板一眼地在床榻上蠕动了起来。   “咦?躲在被子底下偷偷地做什么坏事儿呢?”   晏西楼神色了然,配合地用指尖儿戳了戳被窝里的淘气鬼。   锦被猛地掀开了一下,面目狰狞的猫猫头露出来,丹凤眼滴溜滴溜转了好几圈儿,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呲了口小白牙,不轻不重地咬住了晏西楼戳他的手指,又飞速地盖上了锦被。   “呦,怎么了这是?又开始咬人了。”   傅良夜咬得并不疼,那与其说是咬,不如说带着点儿撒娇的意思。   嗯,他家的猫儿撒娇的方式的确与众不同,晏西楼心道。   面对这样的傅良夜,他也只能摇摇头哼笑出声,只俯下身用另一只手将被子角按住,把那只淘气的小蜗牛困在自己的臂弯里,而后哄小孩儿似的,猝不及防地将它身上那笨重的“被子壳”掀开!   晏西楼耐心地整理着乱糟糟的锦被,先是从里面扒拉出个乱蓬蓬的小脑袋,然后再剥出个光溜溜、软乎乎的小身子。   “喂!”   傅良夜在被子里闷得浑身通红,此刻只如同锅里被蒸熟的虾,大汗淋漓地跪在榻上,因为在勉力憋着唇角的笑,所以脸上的表情显得分外证明,这厢只不甚自在地别开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去看晏西楼。   看样子,自家猫儿并不是生气,而是有些…呃…害羞?   晏西楼的眉眼填着温润笑意,心下软软绵绵的仿佛涂了蜜糖,他只主动向傅良夜的身侧移了又移,温柔地用焐暖的柔软沐巾将人腿.上的脏.污细致地拭去,目光深邃又认真。   “可还疼?”他的声音温和,笑起来的时候,眼眸里也是装着细碎的温柔的,那目光温柔又明亮,躁动且惹眼,像是灼灼盛开的桃花。   “滚!”傅良夜笑骂一声,错过脸不去看人,却也只是嘴硬,口里却禁不住哼唧出声,连抓着锦被地指尖也变得粉红,“哼,你是憋了多久了?怎的弄得这般狠!”   晏西楼面颊浮上一层薄红,望着人腰上被掐出的青痕,手上的动作随即顿了一顿。   “按我说你,真真儿是口是心非!你看你,这么想要,平日里还要装模作样的忍着,我还以为你要出家当和尚去了!可昨夜…哎呦,昨夜可真是让你破了戒,开了荤!瞧瞧你做得好事儿!”   傅良夜话儿是不带落下一句的,只偏过头哼笑着调侃,脚丫晃来晃去地不老实。   晏西楼傅良夜说完一句,他便点一下头,唇角噙着笑,手上帮人擦拭的动作愈发地温柔。   他按着人清理完毕,细心地把锦被重新覆到傅良夜背上罩着,将弄脏的沐巾丢至鱼洗盆里,起身要将银盆拿出卧房去。   银盆中水波荡漾,晏西楼低头,无意间望见了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后的傅良夜,见人目光似乎有向自己这边飘来的意思,匆匆忙忙地扭过头去,好似故意躲躲藏藏不叫人看似的。   傅良夜抻了个懒腰,捞了身侧的外袍随意披上,又随意地系上了腰封。   他伸手揉揉酸痛的腰窝,抬腿来来回回走了几步,只朝晏西楼走去。   可谁料他刚要走到晏西楼面前,这呆瓜便匆匆忙忙地转过了头去。   傅良夜此刻才发觉晏西楼奇奇怪怪的模样,疑惑地歪了歪头,故意走到人身前想要看看他倒底怎么了。   万万没想到,这人低低地垂着头,又转了过去!   傅良夜耐着性子试了一次又一次,可奈何他一转,晏西楼也端着盆子跟着他转,转来转去躲猫猫似的,把鱼洗盆中的水都晃洒了,把人都转迷糊了!   真他娘的是蜜蜂窝里没有蜜——奇了怪了 !这呆瓜以为是未出阁的黄花大姑娘吗?还是他脸上长出花儿了?怎的还转来转去不让人看啊!   “停!你别转了!让本王看看!”傅良夜急吼吼地唤了晏西楼一声,气喘吁吁地走到人面前,暴躁伸手勾起了人的下颚。   老天爷,没想到啊,这人脸上……   还真长了花儿?!   还他娘的是紫色的!   傅良夜盯着晏西楼俊脸上的两朵青紫色的“花儿”唇角抽搐,其实心底是有些愧疚在的,可奈何自家晏将军那副活久见的委屈模样实在过于好笑,他终是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特别不仗义地伏到床榻,捂着肚子笑得满床打滚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晏西楼整张脸连带着耳朵尖儿都红成了一片,连抿起的薄唇都染上了层绯色,更别说他眼尾那颗红色的小痣,更是红得要冒了血。   这厢他手足无措地望着在榻上打滚的傅良夜,眉眼软了又软,只清清嗓子佯装怒意:   “别笑了,可不都怪你!昨夜掐得忒狠了些!”   他走到榻前蹲下身子去扶傅良夜,这人简直要笑成了一瘫水,扶了几次都扶不起来,最后笑得都没了声,抱着自己的腰在衣裳上蹭来蹭去,片刻后趴在小.腹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晏西楼听见人哼哼唧唧的呜咽,慌忙把埋在怀里的小猫脑袋挖了出来,宠溺地捧起傅良夜哭得红扑扑的小脸,却发现这猫儿竟然还在咧着嘴笑,只不过边笑边在流泪。   “又怎么了?哭什么呀?”晏西楼用指尖刮了刮人的鼻尖儿,蹙着眉头叹息,“我同你闹着玩儿的,没凶你,谁敢凶你啊!”   “滚滚滚啊!谁说本王哭了?只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傅良夜抽着鼻子,呲着一口小白牙继续边哭边乐,后来许是呛了风,还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嗝儿。   晏西楼满脸无奈加纳闷儿,只得拿捏着力度用手掌缓缓地敲着傅良夜的背脊,疑惑地同傅良夜对视。   “别别别,虽然我挺对不住你的,把你的脸弄成这样,嗝~,但,但算我求你了,晏将军,晏西楼,晏郎,你千万别看我!救命啊!嗝~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嗝~晏西楼~嗝嗝~呜呜,你实在,实在太好笑了啊,哈哈哈哈,嗝~”   傅良夜如是笑道。   作者有话说:   一些事后。   晏西楼:忍不住,神仙也忍不住。 第86章 把臣看光了   傅良夜笑得三魂七魄丢了一魄,与快要被太阳烤熟的鲫鱼无差,反反复复翕动着唇瓣,只伏在晏西楼的膝盖上精疲力竭地喘着气,不一会儿竟翻了个个儿,迷迷糊糊地掩着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不成啊,不能再歇了,再歇人就要歇傻了。”傅良夜鲤鱼打挺般扑腾坐起身,眯着眼睛如同不倒翁般盘腿在地上晃了又晃,只把晏西楼晃得眼花缭乱,苦笑着按住猫儿的肩膀。   “唔,咦?”   傅良夜迷蒙着眼睛转头瞧窗外的太阳,眼珠滴溜溜一转,随即嬉皮笑脸地攀上了晏西楼的脖颈,难得撒娇似的凑到人的鼻尖儿前,指腹柔柔地刮过人侧脸上的淤青,挤眉弄眼、不怀好意地低声诱哄道:“晏郎,左右近日也无甚大事,趁着你我还未归京,不如去冀州四处好好儿玩一玩儿,也算不虚此行。”   虽是他惯常的轻佻语气,但合着眼中盈盈笑意,只把一声“晏郎”唤得温柔似水,又俏皮得撩人。   晏西楼眉梢徐徐舒展开,眸中尽是了然的笑意,他忍不住伸手去捏傅良夜的鼻尖儿,只用戏谑的目光打量着人,禁不住玩味笑道:“好啊!只不过如今我这张脸…可要被别人捡了笑话去,不过只要你不介意,于我也无甚关系。反正臣长成何等模样,也只有你在乎,也只有你,同臣朝夕相处,日日夜夜地看。”   傅良夜讪笑着地拍了拍晏西楼的大腿,咧着嘴促狭一笑:“晏郎容颜独绝,世无其二,这般丰神隽朗,神仙样貌,面上填了几处伤痕,只会叫见者生怜,怎会受人嘲笑?晏郎真是多虑了,多虑啦!”   他摇头晃脑,溢美之词滔滔不绝!可纵然他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可心中却暗自呷着暗醋,先别说晏西楼这般被蹂躏摧残的模样是否当真如他自己信口胡诌那般惹人怜惜,且只说他脖颈与耳后灼灼的吻痕,便够让外头那些觊觎晏将军风采的小女娘们辗转反侧,联想遐思一阵儿的了。   早就听陆漾川那碎嘴子叨叨来叨叨去,说自从来到冀州,便就就无数个水灵灵的小女娘对晏郎芳心暗许。嘿呦,他永宁王今儿个就是想让那群痴心妄想的小姑娘们知道,这般长了张招蜂引蝶的脸蛋儿的俊逸郎君,早就名花有主,被他收归麾下了!   这般想着,傅良夜面上露出了个略显狰狞的笑,未等晏西楼反应过来,他猛地一个饿虎扑食凑上前去,将将把人肩上好端端穿着的衣衫扯下了一半儿,对准人脖颈上那处红红的吻.痕,又加重了力度狠狠地吮了一口,过了不大一会儿,许是觉得那处痕迹还不够明显,竟直接上了牙,不清不重地落下了个界限清晰的牙印儿!   “啧啧,不错,这般瞧着就顺眼多了。”傅良夜托腮颔首,细细端详着自己的杰作,眯着眼睛笑得心满意足,“你就这般穿着衣裳就行了,不用特地遮挡,瞧着倒是潇洒不羁,有名士风骨,惹人心折啊!”   晏西楼牵起唇角,装作不懂傅良夜的心思,挑眉瞥了眼肩头的衣衫,抬眸浅笑:“喔,可是臣快要被人看光了,何谈名士风骨?引人心折或许还成,看着倒是风流,说不定……”   是啊,他当真没想到这一点。晏西楼身材那般好,若是他被人看光了,下一个名传千古,活活被人看到死的的美男子就是晏清鹤了!   “的确,是本王的疏忽,嗯。”傅良夜眉心微跳,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晏将军乃治军之人,理应严肃端正,来,把衣衫穿得整齐些,嗯,不错,不错。”   晏西楼如愿以偿地得以穿好衣裳,这厢抬手敛了敛衣襟,理了理袖口。这一身玄色绣金纹的窄身锦衣,更衬得眼前人剑眉星目,挺拔如松如竹。   傅良夜望着晏西楼撇撇嘴,口中不知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但左右不是甚么好话,这厢他只随意地将长发松松一系,只摸了小案上的桃花扇,捏着扇子柄徐徐推开,气鼓鼓地将额前的碎发扇得左左右右飞来飞去。   “呆瓜,走!这里头可要闷死个人了!”   言罢,傅良夜装模作样地振了振衣袍,抬脚悠哉悠哉地出了门去。   *   如晏西楼与傅良夜所料想那般,没了匪患、饥荒与瘟疫的困扰,冀州城变得日渐热闹起来。   离上次来到这条街巷才不到十日,未料坊间的便商铺便纷纷开了张,街头巷尾拥挤着卖吃食的小商贩,行人更是摩肩接踵。   一时间巷子里烟雾弥漫、热气腾腾,傅良夜被四处飘来的甜香气味勾得四处乱窜,嚷嚷着想要吃这个、买那个。   冀州百姓多数都识得永宁王与镇国将军,他们打心眼儿里敬重替冀州剿除山匪的恩人,晏西楼递出去的银子一概被推了回来。   “买买~您可别客气了啦,这些都是我们的心意噻……”   “折煞,折煞!若是真收了王爷这银子,老子害哩要折寿三年的喽!”   “晏将军!啊呀呀,真俊!”   ……   淳朴的百姓吵吵嚷嚷地把吃食和小玩意儿使劲塞进两人的怀里,弄得傅良夜实在承受不住人们的热情,只好用手挡着脸,扯着晏西楼的手挤出人群,慌不择路地避开了十里八乡无数乡亲们的围追堵截,只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片刻后,人群里冲出来个状似跳大神儿打扮的小郎君——只见傅良夜,嘴里叼着甜丝丝的石蜜糖,左手拎着果香四溢的甜蜜饯儿,脑袋上戴着一个老奶奶偏要送给他的——用一串串小铃铛拴在韧柳条上,缠绕着编成的精致小物件儿,伸出右手急吼吼牵着晏西楼的手冲出了重围。   总算是逃出来了,恐怖如斯,没被姑娘们看死,却险些被热情过了头地百姓们挤死!   傅良夜攥着晏西楼的腕子,气喘吁吁地坐在了巷尾地的青石上,只顾着不住地摇着扇子,试图扇去满额的热汗。   “已是深秋,又跑得汗流浃背,像你这般扇扇子,容易着凉。”晏西楼从衣襟中摸出块帕子,替人细细地擦拭着额发间淌下来的汗水。   傅良夜向来是油盐不进不服管的,只把晏西楼的话儿当作耳旁风,不到眨眼的功夫便打了个响亮的大喷嚏!打完喷嚏还不长记性,只象征性地抽抽鼻子,继续把扇子摇出风来。   晏西楼忍无可忍的捏住了人摇来摇去的手腕儿,将他手中的折扇夺入手中。   “嘶,臭呆瓜,还给我!”   傅良夜自然不肯罢休,眯着眼睛威胁似的嘶了一声,伸手便要把扇子抢回来。   “臣替你先保管着。”晏西楼将手臂高高扬起,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在半空中四处乱抓的小猫儿,迅速地将那柄桃花扇收进了衣襟里。   “晏西楼!你得寸进尺!”   这下可不得了,傅良夜反抗失败,一心想着同归于尽,趁晏西楼放松警惕一时不防,直张牙舞爪地将晏西楼扑倒于地,按着人的胸膛压在了人身上。   晏西楼被人压得咳嗽了两声,掀开眼皮笑着揉揉小猫儿的腰窝,也正是这一抬头,便让他瞧见了头顶上的牌匾,目光蓦地一滞,笑容霎时僵在唇畔。   他端详着乌木牌匾上那四个大字,心脏似是被甚么紧紧地攥了一下。   傅良夜发现了晏西楼的异常,只循着人的目光抬头望去,瞳孔不受控制地颤动着,堪堪停下了疯闹。   “柳—氏—医—馆。”   他颤抖着嘴唇,用胳膊支撑起身体,望着头顶那块牌匾一字一顿地喃喃出声。   晏西楼直起身,将兀自发愣的傅良夜扶起,抬手替人拍去衣袍上的尘灰,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医馆敞开的门扇。   草药的清苦香气扑鼻而来,傅良夜朝药堂的角落里望去,阳光透过古旧的竹窗,在煎药的案几上投下光影,目光所及,他望见一抹熟悉的倩影。   “纤荷姑娘?”   傅良夜的声音带着颤儿,携着几分难以置信,试探着唤出了那一声。许是被满堂的药气熏的,此刻他的眼前朦朦胧胧的,似乎罩上了层薄薄的晨雾,连嗓音也变得潮湿暗哑。   烟雾腾腾升起,陈纤荷静静地伏在小药炉旁守着,许是听见了傅良夜的这声呼唤,方从小案几上抬起了头,揉揉眼睛循声望去。   “晏郎君!不不,是永宁王爷!还有晏将军!”   纤荷话音中难掩欣喜,慌乱之间将手指碰到了滚烫的药炉上,险些把熬着的药汤打翻,她也只是吃痛的呀了一声,便将烫伤的指尖缩进了袖子里,急急忙忙地挪着步子迎过来,目光略显诧异地落在晏西楼挂着青紫痕迹的面上,好奇地多看了一会儿,却是欲言又止。 第87章 晏郎神武   晏西楼端的是神色不变,坦坦荡荡地反过来去盯着陈纤荷看,只把纤荷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羞涩地别过头去。   傅良夜拿眼睛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纤荷,望见她不再如身陷匪寨时那般被仇恨煎熬,打心眼儿里替她欣喜!怎能不替她感到欣喜呢?   如今,痛苦的业火不再时时刻刻煎熬炙烤着她的内心,欣喜与幸福终是代替了那些绝望痛楚,重新满溢在少女的瞳眸里,那双本该天真无邪的眼睛终是重回了澄澈,陈纤荷终于成为了只属于她自己的、完整的陈纤荷!   而救赎陈纤荷与陈停云逃脱火海的人,正是他傅良夜。幸好,他没有害死无辜的人;幸好,他不是一无是处的孬种,原来他也能保护别人。   “你…你怎会在此处?”傅良夜激动地连话都说不清楚,只略显紧张地攥紧了晏西楼的胳膊,抬眸磕磕绊绊地问询,“如若未猜错,此处应当就是柳若非的医馆了。”   “没错,此处便是柳郎中从前的医馆,他曾日日于此处坐堂问诊,治病救人。”   陈纤荷望着药堂角落里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藤椅,目光似乎飘飘忽忽地蔓延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缓慢地讲述着那些早已泛黄发旧的回忆,她的眼眸中闪烁着点点泪光,就那样痴痴地望着。   “我自幼喜读些医书,对医术也算是略懂皮毛,平生夙愿便是能像柳郎中那般,悬壶济世,治病救人。小女子无甚私心,只愿替柳郎中守住这处医馆,以报柳郎中之恩情。”   晏西楼在一旁静静地盯着那陈纤荷,忽地想起了火烧匪寨那日,于烈火中手刃柴元的少年。他恍惚间记起了那少年的名字,似乎是一句陶潜的诗——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那少年…似乎被唤作——陈停云?   名字赶到了嘴边儿,却不知如何开口问出,晏西楼蹙着眉忖度着,可未料傅良夜却像是能猜透他的心思,紧接着又朝纤荷问道:   “怎的你独自留在医馆,陈停云和小虎子那两个小混蛋呢?又跑去了哪里?”   提及此处,纤荷瞳眸微亮,只弯着眼睛道:“晏将军与王爷怕是还不知道呢,说到此事,也算是冀州百姓向柳郎中赎罪了。”   “赎罪?此话怎讲?”闻言,傅良夜愣了片刻,若有所思地疑惑道。   “因冀州千百年以来形成的愚昧偏见,这才害得柳郎中的同胞兄长一生悲苦,酿成了此等令人唏嘘的恶果!百姓们自觉对不住柳郎中,想于那姑妄山莲花湖畔,在柳郎中的坟墓前修建一座双生祠,日日供奉香火,以慰藉亡灵,赎清罪孽,也为警示后世。”   纤荷轻移莲步,朝医馆外走去。她抬手遮了遮天边炽热的太阳,踮着脚向姑妄山的方向望去,“云儿与小虎子就在姑妄山中帮忙,王爷,晏将军,你们要不要一同去看看。”   少女回眸淡然笑开,盈盈笑意在眼底眉梢若隐若现,恰似初夏盛开的一朵纤荷,笑容里裹着淡淡的伤悲,笑得凄美。   “还是同从前一样,小女子为两位郎君带路。”   *   沿着姑妄山中那条熟悉的小径绕来绕去,傅良夜同晏西楼的脚步听着有些急切,直走到那片浩浩荡荡的野草尽头,便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之处,他们缓缓从草丛中钻出来,俯身掸了掸全身上下的尘灰,方才抬头向莲花湖畔——柳若非的坟墓那儿望过去。   只见那坟墓边儿上,果真有座不大不小的祠堂拔地而起。地上落了块儿上好的紫檀木牌匾,匾上落着“双生祠”三个楷体大字。   “诶,二位大哥!递过来,递上来!”   陈停云与小虎子分别站在梯子上,一边呼唤着,一边冲着地面上帮忙的几个人摆手,示意他们搭把手,将那块匾递上来。   地面上两个人摇摇晃晃地抬着匾,试着抬了一遍又一遍,却无论如何也送不上去。   “嘿咻,不成啊!忒沉了些,两个人没法儿抬上去!”两个大汉只能抱着那块黑檀木牌匾欲哭无泪,只费劲巴力地把匾放下,拄着膝盖歇了一会儿,终是气喘吁吁地一头栽倒在地上。   晏西楼蹙着眉头盯着那两个大汉看了半天,此刻起身走到陈停云身侧,象征性地撸了撸袖子,而后轻而易举地,只手把那块儿牌匾托了上去,一套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游刃有余,只把地上躺着的两个人看得目瞪口呆。   “诶,臭小鬼!陈,陈停云!你快别看啦,抬一下呀,我,我要坚持不住了!”   小虎子汗流浃背地抓着那块牌匾,使劲九牛二虎之力向上拉拽,几乎是分毫不动,他咬牙切齿地唤着陈停云,想让他回神帮他向上捞一下,谁知道那臭小子不知看见了什么,竟然傻呆呆地愣在了原处,瞧那样都要流口水了,呔,不靠谱,真他娘的不够义气啊!   陈停云满脸倾慕地望着抱臂立在梯子下的镇国将军,只觉得晏西楼举手投足都俊得惊天地、泣鬼神!对小虎子气急败坏的呼喊置若罔闻。   “喂!真,真的拿不住了!躲,躲开,底下的人快躲开!”   豆大的汗珠从小虎子的额头上滚落,他的指尖也渐渐地被汗水浸湿,抓着牌匾的手开始打滑儿,终是一个拿不住,手中的黑檀木牌匾脱手而出,直把小虎子惊出了一身冷汗,禁不住惊慌失措地大喊出声!   地上躺着的两个大汉被从天而降的牌匾吓得一个冷颤,片刻后才缓过神儿来正欲向旁侧一滚,却已经来不及,眼瞧着那牌匾就要落到自己的脑袋上,非得被砸个脑浆迸裂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晏西楼猛地伸手,堪堪捞住了那块儿牌匾,这才阻止了一场惨剧发生。   他一边摇着头一边叹着气,只抬眼瞄着梯子上早已被震惊得魂飞天外的两个少年,颠了颠手上的牌匾,云淡风轻道:   “小鬼,还得练啊!”   晏西楼眼眸微眯,从喉咙里溢出一声低笑,故意逗弄道:   “喏,若我现在扔起来,你们两个,可还能接得住?”   陈停云与小虎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厢瞠目结舌道:   “不!不能接!将军饶命吧!你这一扔,怕不是要砸死我俩了!”   晏西楼禁不住爽朗大笑起来,只三两步飞身踏上了云梯,安安稳稳地将那块儿黑檀木牌匾落在了双生祠上。   “将军神武!”   陈停云立在梯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晏西楼,见状,不由得抚手称赞道。   “呦~晏郎可别把小孩儿吓到了,悠着点儿!”   傅良夜听闻晏西楼这边热闹得紧,忙着贴过来凑热闹。   他仰头望着自家晏将军神采飞扬的模样,只笑着把手中的桃花扇“唰”地一声抖开,望着晏西楼笑得满面促狭。   望见傅良夜手中失而复得的桃花扇,神武的晏将军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衣襟,好嘛,藏起来的那柄扇子不知什么时候,又被这满肚子坏主意的猫儿摸走了。   能从晏西楼身上把东西摸走,也算是他傅良夜天大的能耐!   这厢傅良夜敛目轻摇折扇,悠哉悠哉地赞叹道:   “哼,两个没见过世面的臭小鬼!你可知镇国将军晏西楼天生神力,据京城著名话本里记载,晏将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为恐吓凶徒,徒手倒拔垂杨柳!啧啧啧,虽是夸张了些……呃,所以说呢,人呐,不可貌相!别看他生得一副小白脸模样,但你可知道?光是那身战甲便要和小虎子一般重了,他还要披挂着战甲使枪,你们想想,那劲儿得多大呢!”   傅良夜正炫宝似的滔滔不绝,直把晏西楼夸得面红耳赤,未料身后忽地传来了一声熟悉得令人厌恶的呼唤声——   “清鹤,清鹤啊!急报!急报!大事不妙!”   傅良夜“啪嗒”一声收了扇子,异常不爽地转过头去,狠狠地剜了那没眼力见儿的陆漾川一眼,忿忿道:   “陆将军,你一来准没甚么好事儿!敢问你上辈子是不是造了什么孽,这一世竟投胎投了个灾星!”   作者有话说:   贝贝们可以清除一下85-87章的缓存喔,我更新了内容,订阅过的就不需要重新订阅啦~昨天迷迷糊糊发重复了内容实在抱歉,这回更新了三章,希望大家能看得开心~我是大笨蛋! 第88章 你被狗啃了?   陆漾川跑得满头大汗,堪堪在双生祠前停下。   “实是事出有因,望王爷见谅。”   他弯着腰用手拄着膝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匆匆向傅良夜见了礼,随即迅速地躲开了那双仿佛藏了刀子的眼睛,求助似的朝云梯上的晏西楼急切地摆了摆手。   傅良夜见陆漾川如今这十万火急的模样,也没心思再同他计较长短,这厢只缓缓地摇展开手中的桃花扇,从鼻子里冷冷地哼出一声笑,掀开眼皮淡淡问道:   “有什么急报是陆将军不能直接同我讲的?这般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莫不是拿本王开玩笑?”   “臣不敢,只因此处不是说事的地方,恐引起百姓恐慌,这才……”陆漾川目光于四周环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凑近傅良夜,朝人低声解释道。   闻言,傅良夜凤眸微眯,将目光落在面露惊惶的百姓身上。   果不其然,陆漾川方才那声慌慌张张的呼喊已经惊动了人群,此刻他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支楞着耳朵朝这边看过来。   “是本王疏忽了。”   傅良夜徐徐吐出口气,语气竟是缓和了不少,可待他瞥了眼此刻疯狂朝晏西楼挥手求助的陆漾川,心底又莫名其妙地生出股酸意,又忍不住撇撇嘴阴阳怪气道:   “不过陆将军心中既是知晓,方才何必又要大喊大叫惹人注意?也真是可笑。”   傅良夜这火发得着实无甚道理,只因他向来看陆漾川不顺眼,这才时不时要找茬儿损人几句,单纯是图个嘴上痛快。   “王爷说得是,是臣之过,是臣之过!”   陆漾川心中忌惮傅良夜那一点就着的小脾气,实在不敢同这尊惹不起的大佛斗嘴。虽然惹不起但尚能躲得起,此刻他忙不迭地点着头,讪笑着回道。   傅良夜挑眉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   这事到这儿本就该翻篇儿了!可谁料变故突生。   “你才可笑!臭混球!真讨厌!”   傅良夜耳尖儿轻耸,只听到身侧不知是谁,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   他疑惑地循声望去,只见那陆漾川身后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个灰不溜秋的少年,个头大概到他肩膀,头上只用灰布乱糟糟地系成一团,脏兮兮地状似一只成了精的小土豆。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那少年的嘴撅得老高,胆大包天地翻了个白眼儿,恶狠狠地又瞪了傅良夜一眼。   “岂有此理,你…咦?”   傅良夜被气得一时语塞,他蹙眉盯着那满脸不屑的小土豆,越看越觉得眼熟,右眼皮久违地跳了又跳。   此刻,那黑黢黢的小土豆不知为何竟是有些心虚,刚刚的气势瞬间没了大半儿,眼珠心虚地在眼眶里逛了几圈儿,吐了吐舌头畏畏缩缩地藏到了陆漾川的身后。   陆漾川打了个哈哈,慌忙将小土豆向身后藏了藏,只冲着晏西楼疯狂使眼色,哭丧着脸开始对人无声大吼。   晏西楼抬手将双生祠上的牌匾固定住,见陆漾川已是招架不住自家猫儿的攻势,禁不住从喉咙里哼出声笑,掀袍从云梯上轻盈跃下,将将落到两人身侧稳住身形。   他转身吩咐手下兵士将祠堂附近的百姓遣散,待到祠堂周边再无旁人,这才开口问询道:   “子洵,什么急报值得你这般慌张?”   好嘛,这时候陆漾川倒是不着急了,这厢只慢悠悠长吁了一口气,抚着胸口气喘吁吁道:   “别急,别急!跑了一路,待我先喝口酒润润嗓子,再同你细细道来。”   言罢,陆漾川随手从腰间解下酒壶,掀开壶嘴痛快地饮了半壶。   “陆将军有话快说罢,你又不是酒楼里的说书先生,难不成还得为您寻一块儿惊堂木,于案上拍一下才能开口喽?”   空荡荡的祠堂里响起啪嗒一声脆响,傅良夜不耐烦地合了手中的桃花扇,眯缝着双丹凤眼懒洋洋地靠在了墙壁上,掩唇打了个哈欠。   “子洵,发生了何事?你倒是快些说。”   晏西楼心中虽猜疑不定,却仍旧耐着性子等着人喝完酒,待到陆漾川重新将酒壶别进腰间,这才启唇迫不及待地问道。   陆漾川抬袖擦去唇角的酒水,抬眼郑重地同晏西楼对视,张嘴刚要讲话,望向晏西楼的目光却是一凝。   他脸上的表情蓦地一僵,随即两根浓眉便讶异地扬了起来。   “清鹤?你的脸!你的脸?”   方才离得太远,陆漾川没留心看晏西楼的脸。可如今离得忒近,他想看不着都不成!   那张饱受蹂躏的俊脸,实在是…过于引人注目了。   他惊恐地盯着晏西楼面上斑驳的青紫痕迹,要紧的正事儿早就被他抛之脑后了,这厢只顾着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试探着在那一块块淤青上戳了又戳,又疑惑地将目光落在那锁骨处的牙印儿上,战战兢兢地开口疑道:   “嘶!清鹤啊,你脸上的淤青,还有你这脖子…怎么成这样了?被狗啃了?”   听了陆漾川这番话,傅良夜与晏西楼的脸色俱是黑了三分。   作者有话说:   ps:今晚双更喔,还有一章哇咔咔!   陆漾川(眉头紧蹙):为什么王爷看我不顺眼呢?原因呢?理由呢?   晏西楼(默默吐槽):兄弟,难道你自己心里还没点儿数么? 第89章 昨夜挺激烈啊!   “你…你…”   晏西楼眉心紧蹙,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只抬眼望向身侧的傅良夜,伸手将气呼呼的猫儿向身后拉了一拉。   没听错吧?陆漾川竟敢骂自己是狗?真是嫌长了个脑袋碍事儿了!   傅良夜恶狠狠地磨着牙,攥着扇子柄的手缓缓收紧。   “你才是狗!”   他终是气不过地甩开晏西楼的手,把晏西楼没说出来的话吼了出来。   陆漾川纳闷儿地挠了挠后脑勺儿:   “臣只是同清鹤开个玩笑,王爷何必动气啊?”   天呐!这人脑袋是白长的吗?还是故意找他的不痛快啊!   傅良夜气得鼻孔都要冒了烟,奈何他如今是有口难言,只能抱臂冷哼一声,咬唇隐忍着心头腾起的熊熊怒火,恨不得将陆漾川这个指桑骂槐的白痴一脚踢进莲花湖里喂鱼!   望见傅良夜绿得发黑的面色,陆漾川总算是后知后觉地摸到了些许边际。这厢他眯缝着眼睛在傅良夜与晏西楼两人之间端详许久,蓦地抚掌大笑出声来,试图以笑声缓解化解此际的尴尬:   “原来如此!我说怎么回事儿呢!实在冒犯,实在冒犯!”   未等晏西楼舒上一口气,陆漾川那没头没脑的笑声一止,紧接着他便问出了没过脑子的第二句:   “看来二位昨夜挺激烈啊?”   晏西楼:……   此时,黑黢黢的小土豆好奇地伸出脑袋,盯着晏西楼脸上的淤青红了眼睛,又躲回陆漾川的身后泄愤似的揪着人的衣裳,在一旁异常不满地哼哼唧唧个不停。   傅良夜倒是未注意陆漾川身后那小土豆有何举动,如今他已被陆漾川气得七窍生烟,竟是怒极反笑:   “呵!这些话同你要说的事儿有甚么关系?陆漾川,你莫不是在玩儿我?”   他懒洋洋地倚在柱子边儿上,抬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陆漾川,那眼神仿佛在瞧着一盘菜。   陆漾川被傅良夜看得毛骨悚然,慌忙摆手道:“怎么会,怎么会?臣现在就说!”   “到底有什么要紧事?快讲!”   晏西楼唇角抽搐,无奈地揉了揉发痛的前额,沉声道。   “对对对!有要紧事儿!容我想想…”   陆漾川捂着头语无伦次,合上眸子绞尽脑汁的想了许久。   傅良夜死死盯着他,心中早已有了打算,若是眼前这白痴还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他定会毫不留情地把人踹出祠堂外面去。   “啊!想起来了!”   许是感受到了身侧恐怖的威压,不消片刻,陆漾川蓦地睁开眼睛,兴奋地一拍脑门儿吵吵嚷嚷道。   “清鹤,我这里有三个好消息与三个坏消息,你们是想先听好消息还是……”   只见陆漾川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冲着晏西楼伸出了三根手指头,还画蛇添足地在人面前晃了又晃。   “好消息。”   没等人说完,傅良夜便不耐烦地替晏西楼打断了陆漾川的磨叨。   “好,好,那就先说坏消息。”陆漾川点点头笑道。   不知道这陆漾川是真听错了还是单纯是脑子进了水,怎的今儿个就要同自己对着来,故意找茬儿是么?   傅良夜饶有兴味地拿眼睛瞟着人,暗自将牙齿磨得嘎吱嘎吱响。   陆漾川却并未发觉自己听错了话,这厢只自顾自地摇头晃脑道:   “第一个坏消息,前些日子陛下于宫宴上遇刺,听闻这事儿同西南王送来的小质子傅青有关。”   他抬眼郑重其事地望着两人,开口第一句便险些将傅良夜与晏西楼的三魂七魄吓出窍儿!   “遇刺?皇兄他可有受伤?”   傅良夜被骇得心脏狂跳,慌乱间攥住陆漾川的手臂。   陆漾川是第一次同傅良夜近距离接触,此刻只觉得如坠冰窟、毛骨悚然,胳膊上倏地鼓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别扭地转过脑袋冲着人打个哈哈道:   “不妨事,不妨事!王爷不必忧心,陛下并未受伤。”   闻言,晏西楼与傅良夜俱是松了口气。   “第二个坏消息,西南王近日招兵买马,可能要造反。南郡兵力薄弱,不知若是真打起了仗…能支撑几时?”   陆漾川盯着西南方向若有所思,眸光渐渐黯下,语气也愈发严肃。   傅良夜偏过头去看了身侧的晏西楼,只见他只是微微蹙了眉,似乎对西南王谋反并不诧异,就像是早就猜到了一般。   “嗯,那第三个坏消息呢?”   晏西楼沉思许久,禁不住启唇追问道。   陆漾川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终于说出了个谁也预料不到的,惊天动地的巨大坏消息!   “第三个坏消息,晏甄丢了。”   傅良夜与晏西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道:“什么!臭丫头丢了?”   “哈哈哈,对呀,晏甄丢了。”陆漾川眉开眼笑地附和。   “晏甄丢了?你竟然还能笑出声!”傅良夜气得浑身哆嗦,面颊都泛了红,“她怎么丢的!她一个姑娘家,不在宫里头好好待着,怎的整日乱跑,她能去哪儿啊?”   陆漾川被傅良夜吼出一身鸡皮疙瘩,只举起手讪讪地笑:   “先别急,别急啊,我还没说好消息呢!”   傅良夜此刻再也忍耐不住,急得将拳头握得咯吱咯吱响,冲着人咬牙切齿道:   “陆漾川,你他娘的有屁快放,否则本王要了你的命!”   在那一瞬间,陆漾川仿佛看见了黑白无常正在朝自己飘过来。   于是,在傅良夜的威逼之下,他终于倒豆子似的把剩下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第一个好消息,陛下遇刺但毫发无伤,这个我刚才说了。”   “第二个呢?”傅良夜嗤笑一声,眸中渐渐露出杀意。   见到傅良夜那般可怖的脸色,陆漾川看到黑白无常掏出了锁魂链,咯咯地笑着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只觉此命休矣,只好认命地闭上眼睛,磕磕绊绊道:   “第二个…第二个好消息,西南王小质子傅青被盛检御史杀了!只可惜跑了一个,那个仆从阿枫,跑…跑了。”   “还跑了一个?这算个屁的好消息!继续说!”   傅良夜摸了摸下巴,露出个狰狞的笑来。   “第三个好消息。”   说到此处,陆漾川眸中一亮,一时间将恐惧抛于脑后,只将身后缩着脖子的小土豆推了出来。   他缓缓地蹲下了身子,只用手背细细地替人擦去面上的脏污,一举一动尽显温柔。   “夭夭说是丢了,其实没丢!哈哈哈,我方才骗你呐!清鹤,你看他是谁?”   闻言,傅良夜与晏西楼的目光一同落在那个小土豆头上。   “嘿嘿,你们猜猜我是谁呀?”   小土豆配合地冲着傅良夜和晏西楼呲了呲小白牙儿,两只手捂着嘴,咯咯笑出了声。   “夭夭?你怎的在此处!”   晏西楼瞳孔剧震,忙着冲上前去,将那黑黢黢的小土豆从陆漾川怀里夺回来!   “她女扮男装,混进前往冀州的商队来寻你。清鹤,你瞧夭夭风尘仆仆的模样,这在路上得是受了多少苦啊?倒是长高了不少,不过几月未见,竟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   陆漾川望着晏甄脏兮兮的脸蛋儿,在一旁兀自心疼道。   “真是邪了门儿!你竟说这小土豆是臭丫头?何时晒得这般黑了!”   听了陆漾川这番话,傅良夜霎时瞪大了眼睛,盯着那衣衫褴褛的小童惊恐道。   “叫谁土豆?臭混球!臭混球!阿兄,他说夭夭黑!”   晏甄委屈屈地伸手摸摸脸蛋儿,叉着腰冲着傅良夜一阵怒吼咆哮,而后变脸似的乖巧地转过头,拽住晏西楼的胳膊蹭蹭,伸手在人面前挥来挥去,小小声地唤着他:   “阿兄,阿兄,你看看我呐!我是夭夭呀?你不认得我了?”   “是晒黑了。晏甄,你再这般胡闹下去,阿兄可真不认你了!”   晏西楼险些没被臭丫头气得当场厥过去,这厢他伸手惩罚似的捏了捏晏甄的脸颊,垂眸盯着那可怜巴巴依偎过来的小混蛋,沉声责备道。   “晏甄此次来冀州,一是想念阿兄,二是……”晏甄咬唇停顿片刻,身侧的手掌缓缓收紧,终是鼓足勇气,抬眸向晏西楼道:“晏甄使得了刀剑,长枪练得也不错,自觉不输于男儿!阿兄,我也想成为阿兄和爹爹那般能守疆拓土的大将军!”   说及此处,晏甄眼睛里闪着光,扬着头挺着胸,毫不畏惧地望向晏西楼。   晏西楼平静地回望,语气淡淡:“征战沙场可不是儿戏。”   “晏甄从未当作儿戏。”晏甄语气坚决,目光坚定。   捕捉到晏甄眸中张扬恣意的神采,晏西楼细细打量着妹妹,缓缓地点了点头。   瞧着如今这身量,当真是大姑娘了!   他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只抬眸冲着陆漾川问道:   “子洵,所以你方才说的那些消息,都是晏甄讲给你听的?”   陆漾川只用余光瞥着晏甄,笑得春风拂面、喜上眉梢,被晏西楼这一唤才堪堪缓过神儿来,忙着解释道:   “不错,是她说的。夭夭聪慧,到了冀州直奔官府,正巧儿让我撞见。哎呦,若不是夭夭喊了声师父,我还真不见得能认得出来。”   他望着晏甄,唇畔浮上抹笑意,“放心,夭夭说她给陛下留了信,陛下应是知晓她去了何处。”   一口一句夭夭,叫的竟是比自己这个亲哥哥还要亲切。   晏西楼盯着陆漾川那副面犯桃花的模样,心中没来由的郁闷。   “嗯,我知道了。还有吗?我是说其他的好消息…或者坏消息,还有要说的了么?”   晏西楼话音沉沉,头也不抬地问陆漾川。   “没了。”陆漾川摊摊手,笑嘻嘻地回道。   “好,很好。”   晏西楼阴恻恻地笑着,只偏头同傅良夜道:   “处理了吧。”   只这一句,傅良夜便已意会。   片刻后他缓缓牵唇,露出个得意的笑来,终于得偿所愿的——   将陆漾川一脚踢出了双生祠。   “师父!”   晏甄神色焦急,抬腿便要冲出去,却被晏西楼揪着后脖领子一把扯了回来。   于是,伴随着臭丫头的一声声师父,傅良夜紧接着又是一脚,直接将人踹进了浩浩汤汤的莲花湖里。   作者有话说:   【补充一下孩子们的身高设定】   晏呆瓜身高八尺有余,在189cm左右   傅猫猫比晏呆瓜矮一丢丢,180cm。   陆漾川和傅猫猫差不多高,180cm。   夭夭刚刚及笄,年纪比较小,比刚出场时长高了大概6cm,现在大概是165左右,但对于哥哥们来说看起来就会有些矮,将将到哥哥们的肩膀,但是后期会长高高喔。   大哥傅良轩,身高与晏将军差不多,189cm。   握瑾小宝贝,比傅猫猫高了一丢丢,大概182cm。   (ps:我也想长高高!)   【小剧场】   陆漾川(在莲花湖里一个劲儿地扑腾):晏西楼你竟然这样对待陪你出生入死的兄弟!果然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娘…不对,是忘了兄弟啊啊啊!   晏西楼:谁叫你嘴欠,你活该。 第90章 臣比较贪心   大泱京都丹凤——   盛怀瑜将肩头上落着的湿雪拍落,垂眸细细地将衣衫整理了一番。甫一向前迈出半步,他却又盯着脚下犹豫着住了脚,在台阶上跺了跺黏在鞋底的脏雪,将手上沾着的化了的雪水在身上蹭了蹭,这才满意地吐出口热气,刻意放轻脚步朝殿内走去。   熏炉中香炭燃得正旺,有腾腾热意缓缓地攀上来,直烤得御书房里热烘烘的温暖,惹得他面上也难得地染上了一抹薄薄的红晕。   一颗水珠顺着脸颊倏地滑下,坠落在人的颈窝儿里,盛怀瑜纳闷儿地伸手去蹭,望着指尖上沾着的晶莹水珠,他这才恍然记起,方才在门外折腾了许久,竟是偏偏忘了头上也落了雪。   如今他头上落着的白雪化成了水,湿漉漉地将盛怀瑜的长发黏成了几缕,叫人瞧起来竟是有些狼狈了。   盛怀瑜懊恼地垂了头,眸中的光芒失落地黯下。如今他衣冠不整,若是这般去见陛下,实在是失了体统。   此刻内殿并无翻阅折子的动静,陛下也许是睡着了。   不如趁陛下还不曾知晓他来过,待会儿等头发干了,换件干净衣裳再来见他也不迟。   这般忖度着,盛怀瑜足下顿了顿,转身便欲踏出御书房,可未料他刚刚迈出一步,从那扇屏风后蓦地伸出了双手臂,避着他胸前的伤口,直直地箍住了他的腰,狠狠地将他压于屏风之上。   盛怀瑜被人弄得气喘吁吁,只红着脸慌乱地抬了头,果然不出所料,撞上了那双含笑的桃花眼。   “怎的在殿外磨蹭了这么久不进来?让我好等!”傅良轩用目光描摹着盛怀瑜的眉眼,抬手蹭掉人面颊上淌下来的水珠,挑眉哼笑道:“好不容易进来了却还要走,握瑾,你同我说说,这又是什么道理?”   按说他已被傅良轩前前后后调戏了许久,连比这更让人脸红心跳的荒唐事都已做过了,可每每近距离地对上陛下的眼睛——那双恨不得把自己拆吃入腹的眼睛,盛怀瑜心中总是畏惧慌乱的,只恨不得分分钟跳窗逃之夭夭。   这厢盛怀瑜别扭地侧过头去,只露出一只通红的耳朵尖儿给傅良轩看,平日里杀伐果决的眸子如今余下的尽是慌乱无措。他逃也似的,缓缓地合上了眸子,启唇嗫嚅道:   “臣的头发湿着,匆匆赶来见你,不成体统。”   傅良轩的目光掠过盛怀瑜的长发,唇角噙起抹了然的笑。此刻他只将手探出袍袖,宠溺地捏着人的下颚,迫得握瑾不得不扭过头来。   他瞧着握瑾颤抖着睫毛睁开了眼睛,这才弯了唇瓣,凑过去慢悠悠笑道:   “哪里就失了体统呢?我瞧着握瑾如今的模样倒是别有韵味,我见犹怜。”   “又在哄我了。”   盛怀瑜蹙了蹙眉,垂眼盯着肩头上耷拉着的湿发,呆呆地自嘲道:   “这般狼狈模样,臣只怕弄脏了陛下的衣裳,污了陛下的眼睛,怎么能进来见你?”   傅良轩盯着盛怀瑜唇畔漾起的那抹苦笑,心脏仿佛被那笑狠狠烫了一下,酸酸疼疼地发着紧。他眸色微软,不再如方才那般步步紧逼,适时地松开了对人的桎梏,向后退出了一段儿距离。   属于陛下地温度渐渐褪去,盛怀瑜瞳孔微颤,忽然觉得空落落的,心脏仿若于水中游荡的萍草,什么也抓不住,摇摇晃晃地无所依凭,只是随波逐流。   为什么忽然松开他了?是因为方才说的话惹得陛下生气了么?   陛下向来不喜忤逆,自己那番话实在是扫兴,的确不讨人喜欢,怪不得他会生气。   那今后便不说了,纵然畏惧害怕,他也要藏在心里。   他不想惹得陛下厌恶自己,这般胡思乱想了一阵儿,随即惊惶地抬头望向傅良轩,两片唇瓣颤抖着动了动,却只喃喃地唤出一声:   “宸翊,你别气了,是我说错了话。”   傅良轩眼睛眯了眯,瞧着握瑾那副委屈模样,兀自笑出了声:   “我何时动了气呢!我怎会生握瑾的气,像我这般成日痴缠着你,我倒是担心握瑾嫌我烦。”   言罢,他探手牵起人一捋乌发,在指尖儿上绕了几圈儿,望着盛怀瑜的眸子,将那青丝递道唇边,近乎虔诚地凑上去吻了吻。   这一吻,虽是吻在发丝上,却仿若穿过发丝直直吻到了人的心上!盛怀瑜的心尖儿被人勾得乱颤,呼吸逐渐变得紊乱无章,只见他那一双凤眼盈盈地含了情,仰着头直勾勾地看向了傅良轩勾缠着自己发丝的指尖儿。   “臣心中欢喜还不够,怎会厌烦?”   盛怀瑜试探着去触碰傅良轩的手,睫毛在阳光下微微发着抖,话音里不自觉地带着颤儿。   他敛去了平日里的冷血凌厉,他洗净了身上的脏污和鲜血,蜕变成一个独属于傅良轩的盛怀瑜,如同信徒般朝他的陛下伸出手去,就像那样,胆怯地去牵陛下的手。   傅良轩低下头,看着那只手缓缓靠过来,唇瓣温柔地弯起一道弧,毫不犹豫地攥住了人的腕子。   “陛下是高高在上的太阳,炽热滚烫,臣只怕踮起脚来也摸不到!如今侥幸摸到了…臣也只怕是要同那扑火的飞蛾,烧成一堆灰烬。”盛怀瑜眼睫轻颤,胆怯地仰着头,痴痴地盯着傅良轩的眼睛,低声喃喃着,“可纵然如此,臣也愿扑上去,从未后悔。”   闻言,傅良轩瞳眸微动,攥着盛怀瑜的手紧了又紧。他从前只当眼前人是羞涩,却不知握瑾心中竟是如此不安,自己才真真是个木讷愚笨之人,从未试图去倾听他的心声。   “宸翊,你……”   感受到傅良轩眸中情绪的波动,盛怀瑜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张口怯怯地问了一半儿,却是欲言又止。   “我平日里瞧着你挺聪明的,谁曾想如今才看清你的真面目。”傅良轩笑着用手指轻佻地勾起人的下颚,目光流连在盛怀瑜抿紧的唇上,“笨!真真儿是个小笨蛋!什么飞蛾扑火?朕今日明明白白地说予你听,你可要一字不落地刻在心里。”   说着,傅良轩伸出手去,别有深意地用指尖点点盛怀瑜的心口,另一只手却将身下人揽得更紧。   “我傅良轩一生一世都只痴缠着盛握瑾一人,少胡思乱想。”   闻言,盛怀瑜的整颗心都不受控制地鼓噪起来,他从未想过傅良轩会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来,这简直如同做梦一般,如今只会愣愣地看着他的陛下,异常乖巧地点着头。   “这下握瑾可放心了?”   傅良轩禁不住哼笑出声,宠溺地用指节敲了敲人的额头,指腹缓缓地摩挲着人的唇角,眸中的那团火烧得愈发旺盛。   盛怀瑜喉结急促地滚动着,眸中似是蒙上了层薄雾,什么都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了。他用余光瞥着傅良轩按在自己唇畔的指尖,眸中有光华流转,忽地弯唇绽出个笑来。   记忆里握瑾很少露出这般无忧无虑的笑。   用来附和自己的、略显勉强的笑;被逼急了时无奈的苦笑;仇恨时的冷笑,却唯独没有如同今日这般,笑得这么纯粹且真实。   傅良轩恍恍惚惚地望着握瑾面上的笑,竟也从心底漫上欣喜,于是同他一起笑了起来。   猝不及防地,盛怀瑜猛地按住了傅良轩的后颈,主动地将唇送了上去。   那是一个生疏却又缱绻的吻,盛怀瑜偷偷地睁开眼睛,勉力回忆着两人为数不多的亲昵,将傅良轩一步步推搡至榻前,抬手扯下了床幔。   傅良轩此刻再也耐不住,只发了疯似的将握瑾按进了锦被里,只把那副柔软的唇.齿挪到人的耳侧,.轻.舔.慢.咬,拿捏着分寸,渐渐地往.下.移去,那一截修长的脖颈,漂亮的蝴蝶骨……全部成了他的所有物,任他肆意欺负。   在反反复复的颠簸中,盛怀瑜攀住了傅良轩的背脊,低笑着贴至人的耳畔:   “我的话陛下也要一字不差地刻在心里。”   傅良轩低.喘了一声,在情.迷意乱中凑上前想去吻人的唇,却被盛怀瑜用手指抵住。   “臣比较贪心,一生一世不够,握瑾想要…生生世世。”   作者有话说:   哥嫂终于修成正果喽~让我也亲亲握瑾宝贝!(今天还有一更喔!) 第91章 也算共白头   一番云雨巫山,神魂颠倒,待到盛怀瑜从榻上悠悠醒转之际,已是日落西山,黄昏西斜。   他从榻上直起身,缓缓掀开床幔,只见窗外灰蒙蒙一片,荒唐了几个时辰,这场初雪竟是还未停歇,仍旧辗转盘旋着从空中稀稀落落地飘下来,落在殿顶的琉璃上,若是静下心来仔细听,便能捕捉到那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身上似乎是被人悉心清理过,并未觉得黏糊糊的难受,只是腰有些难言的酸痛,还有心口处,也不知为何,竟也有些隐隐作痛。   盛怀瑜伸手解开单衣,垂眸纳闷儿地朝里头瞧了瞧。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只见那心口密密麻麻遍布着数不清地吻.痕和齿印儿,此刻已是微微地见了紫,瞧着极为可怖!   其实,盛怀瑜的心口那儿有一道疤痕——是为陛下挡刀时落下的伤,如今早已愈合完全,只余下一条浅浅的疤印,如同一条粉色的蜈蚣似的盘在胸口。   盛怀瑜紧着将襟口合上,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似的,捂着心口偷偷地笑出声。   按陛下这个咬法,得是看这条小蜈蚣多么不顺眼啊!   这般忖度着,盛怀瑜唇角噙着笑,随手捞了外袍穿好,下榻去寻傅良轩的踪迹。   此际天色昏昏暗暗,御书房内已燃了灯,他循着烛火望去,只见傅良轩身披大氅坐至案边儿,正冲着摇曳的烛火,蹙着眉头盯着手中薄薄的一页信纸。   余光瞥见盛怀瑜走过来,傅良轩随手将那信纸压在镇尺下,眉头缓缓舒展开,复又有笑意攀上眼角。   “可有休息好?今夜握瑾便陪着我罢,没你作伴,实在无趣。”   盛怀瑜眨眨眼睛,弯唇坐至傅良轩身侧,目光却落在了镇尺下压着的那张纸上,看清了上面的字迹,直骇得他心头一颤——只见那页薄纸上墨渍横飞,仿若黑云滚滚,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硕大如牛眼的字:   “待璧(陛)下看到这封信时,夭夭已去翼(冀)州寻兄了,望轩哥哥匆(勿)念,回来再向你请韭(罪)。”   这厢盛怀瑜绞尽脑汁将那纸上的字磕磕绊绊地念了出来,先别说“请韭”是什么意思,光是落款那两个字儿便写得龙飞凤舞,他仔仔细细辨认了许久,这才确定那写得的的确确是“晏甄”两个字。   “翼…州?是冀州?!这信是何时写的!这丫头怕不是真去了冀州?怎么,这映月宫的宫人就没一个发现她不见了的?”   盛怀瑜盯着那错字满篇的“墨宝”沉默了许久,待到他从震惊中缓过神儿来,才满面忧虑地朝傅良轩问道。   “信上没写,听那小宫女的意思,应是十几日前,若是她搭上了快马,估摸着已到了冀州。”   傅良轩苦恼地用指腹揉着额头,伸手将那镇尺下的信纸拽了出来,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愣是没看出半个多余的字儿来。   “简直是无法无天!这丫头倒是同傅良夜那小崽子有一拼,天不怕地不怕的,早就同身侧伺候的宫女撺掇好了,只用了个狸猫换太子,对外称自己染了风寒,拒不外出,只让那小宫女替他在屋子里充个数。若不是方才我听王德提起此事,放不下心赶去映月宫探看,现在还不知道夭夭早就没了影儿呢。”   盛怀瑜望着那张信纸哭笑不得,奈何如今事已至此,他也只得叹了口气,望着傅良轩火冒三丈的模样,低声劝道:   “宸翊也不必太过忧心,我派凤阙部下去冀州探探,晏丫头从小便机灵,路上保准儿吃不了亏。”   傅良轩愁眉苦脸地将那信纸揉成一团,气呼呼地丢进了火盆里,唰啦一声响起,那炭火中冉冉腾起股白烟,直呛得他抬袖掩住口鼻,一声接着一声地咳嗽起来。   “这小混蛋都走了,还要留下封破烂信给我填堵,罢了!殿内闷热得紧,握瑾同我去殿外走一走罢。”   盛怀瑜很少见到傅良轩这般狼狈的模样,如今亮着双眸子看得直新鲜,一时间没听清陛下说了什么,这厢只好弯着眼睛好奇地问人:   “宸翊方才说什么?”   这一声“宸翊”是盛怀瑜含着笑意唤出来的,直把傅良轩听得全身上下都美滋滋的,心口那股无名火登时便无了踪迹。   于是,他只是望着殿外白茫茫的雪,唇畔漾出一抹笑,温声重复道:   “我说,殿外下了雪。初冬的第一场雪,想邀你出去看看。”   *   盛怀瑜同傅良轩在雪中走了许久,他二人俱未撑伞,只是任由那雪花静静地落在发顶,少许的雪被皮肤的温度烫化,融化成水珠,又在朔风下凝成冰晶,零零星星地挂在两人的发丝上,如同晶莹的琉璃。   “朱墙镶白雪,碎碎堕琼芳,此番雪景,幸得与握瑾共赏。”   傅良轩缓缓地在御花园的小径上踱步,他望着从天幕中落下的雪,不由得回身朝身后的盛怀瑜望去,笑着慨叹道。   此刻盛怀瑜正仰头盯着旁侧横斜而出的梅花枝条出神,闻声缓缓转过头去,撞上陛下含笑的桃花眼,惹得他心脏砰砰地乱跳了几下,三两步走上前去同傅良轩并肩而行。   傅良轩于梅花林中停了脚,偏过头朝身侧望去,望着握瑾被朔风吹得泛红的面颊,抬手敛了敛将人身上的鹤氅,又用指腹怜惜地蹭蹭人挂了冰晶的眼睫。   盛怀瑜目不转睛注视着傅良轩的一举一动,不由自主地微红了面颊。   望着握瑾这般动人模样,傅良轩心脏似是被羽毛轻轻拂了一下,软得不能再软,恨不能将人再度扣紧怀里蹂躏一番。可那未免太过秦兽了些,这厢他只得按耐着心底那龌龊的念头,悻悻地别过头去,待到略微平静后,方才转言问道:   “握瑾可是喜爱这梅花?我见你盯着它看了许久。”   言罢,他拨开面前横出的梅枝,寻了一枝开得最盛的,伸手敛了袍袖,顺势将枝条折了下来。   盛怀瑜盯着傅良轩手中握着的梅枝,眸中蓦地一亮,似是有些受宠若惊。他故作平静地朝着傅良轩点了点头,面上却难掩欣喜神色。   “这梅林中暗香浮动,更别说那枝头上的梅花儿,几片粉白的花瓣儿里盛着冰晶,玲珑小巧,瞧着讨喜得紧!若是有风吹过,雪花疏疏落落地坠落下来,更是别有一番风韵。”   这般说着,盛怀瑜伸手抚摸着那枝头上的花瓣儿,凑过去调皮地吹了吹花瓣儿里的雪,转过头朝傅良轩露出个笑来。   “若是同握瑾相比,那梅花儿可要逊色许多了!”   梅花虽美,可在傅良轩眼中,握瑾可要比那枝头的梅花儿不知道要美上多少倍!   傅良轩垂眸望着手中的花枝,忽地突发奇想,只探手替人别在了发间。他珍惜地将盛怀瑜唇畔的那抹笑装进眸子里,禁不住喟叹出声,一时间竟是看得痴了。   盛怀瑜被人看得有些别扭,笑着躲开人炽热的目光,只将头上的梅枝扯下来,珍重地塞进了贴近心口的衣襟里。   他仰望着从天而降的雪花儿,忍不住将右手探出袍袖,试图去握住那一片片晶莹,可那冰晶入掌心便化了,最终只弄得手掌湿漉漉的,在朔风中冻得冰冷。   也正是此刻,傅良轩笑着扣住了自己的手,将那冰冷的手掌包裹在他温暖的掌心中,来来回回搓了又搓,垂下头轻轻地哈着热气。   “这样握着,握着就不冷了。”   傅良轩的眉眼似是藏了春风,仅仅是一笑,便驱散了他遍体寒意。   盛怀瑜望着傅良轩被雪铺白的发顶,忽然想到了许多许多年以后。   待到自己鬓发斑白之际,若是还能这般陪着陛下看雪,也算是无憾了。   作者有话说:   白头偕老喔~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第92章 岂曰无衣   南境潼城——   抬头便见黑云压城,四野不露天光;侧耳只闻雷声阵阵,战鼓擂擂。   雨将落未落,城门外尘埃四起,大军如同潮水般浩浩汤汤呼喝而来,直把刀戟碰撞出令人牙疼的铮铮铁声。   叛军前的旌旗被潮湿的风鼓动得烈烈作响,两颗年轻的头颅被一杆枪挑着,晃晃悠悠地挂在枪尖儿上,向下跌落的鲜血沾湿了红缨,也烫红了城楼上老者浑浊苍老的眼睛。   那老者身后,一女子长发高束,身披轻甲,只作个儿郎模样。   此刻,她死死地盯着那红缨枪上挑挂着的两颗头颅,瞳孔惊恐地颤抖个不住,只强忍着话音里的哽咽,难以置信地喃喃出声:   “大哥,二哥!阿爹…那是…两位兄长…”   老者死死地盯着那两张熟悉的面容,心下大恸,却也只能隐忍着痛楚佯装镇定。   “苒儿,为父要交给你一件事。”   “阿爹,你要苒儿如何做?”   谢岑苒将目光无助地落在阿爹身上,却恍然见发觉阿爹的背脊竟是比前几日佝偻了许多。   想来不过几日光阴,阿爹便已鬓发皆白、颓然老去,她的眼底不由得涌上阵阵热意,眼前也朦朦胧胧的看不太清了。   老者痛苦地阖上了眸子,不敢再去看两个儿子的尸首,只刻意压低了声音朝身后的女儿说道:   “派出送信的人迟迟没有消息,想是已凶多吉少!如今冀州的援兵一时半会儿到不了潼城,可潼城的百姓等不起了!听闻西南叛军凶残暴虐,只恐百姓无辜罹难…唉,苒儿,你且带人将城中百姓从暗路护送出城去,如此,为父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阿爹!女儿…女儿…不想…”   想说的话在嘴边儿辗转再三,终是欲言又止。   谢岑苒知晓阿爹心中此刻已存死志,她希冀同阿爹死在一处,却也知晓阿爹的提议乃是万全之计,更知晓身为谢家人肩上担着的重任。此刻,她也只得瞒下口中的万语千言,只恭恭敬敬地跪于地上,含着泪朝阿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谢岑苒,你且去罢!大胆去吧!”老者长叹一声,却终究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阿爹看着你呢!阿爹在此处等着你,你且…大胆地走罢!”   阿爹看着你,阿爹等着你,你且大胆地去罢!   听到这番话,谢岑苒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忽然想起了许久许久以前,那时候自己还只是个小女娃,羡慕阿兄们能骑马,于是整日缠着让阿爹教。可等到阿爹真的把她领到了马场,她却又没出息地被尥蹶子的小红马吓得不敢近前,只同一只小老鼠般畏畏缩缩地躲在阿兄们的身后呜呜哭。   那时候阿爹笑着将她揽进怀里,嘴里说得也是如今这句:   “谢岑苒,乖~阿爹在这儿看着你,等着你,你且去吧!大胆地去吧!”   而今非昔比,谁也未曾预料得到,再听到阿爹这句话,竟是与他生离死别之日。   “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快走!”   像是察觉到了女儿的犹豫不决,老者狠下心来出声驱赶,话里却隐隐携着哽咽。   他的唇瓣难忍颤抖,却始终没有回过头,仿佛怕自己一旦回过头去,便舍不得赴死了。   “女儿不孝,这便走了,阿爹…保重。”   谢岑苒最后一次、久久地望向阿爹,她似乎想要用这一眼,将阿爹的模样刻进记忆里。   随即,她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水,决绝地从地上直起身,掀起战袍转身离去,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城楼上刮起的风吹起了老者下巴上稀稀落落的胡须,也拂开了他额前凌乱花白的碎发,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露出了那满溢着仇恨却又凌厉如刃的目光。   老者将手中的长枪渐渐握紧,他盯着那枪戟上悬挂着的头颅,瞳孔中汹涌着无尽的恨意,却仍旧保持着裨睨的姿态,低眸朝城楼下望去,只见那军前马上正端坐一人——   那敌军将领以面具遮掩了左脸,正摇摇晃晃地勒住缰绳,似是察觉到了那两道直直射向自己的炽热目光,这厢只张狂地大笑出声,掀开眼皮饶有兴味地瞟了瞟枪尖儿上挂着的首级,随手晃了晃手中的长枪,仰着头便朝那城楼上的老者叫阵道:   “啧啧!还真别说,你瞧瞧,这两个小公子果真同谢将军你像得很呐!只可惜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连个全尸都留不住喽!”   贺长澜的话里尽是嘲讽,隐约携着若有若无的嫉恨。   说着说着,他的唇畔勾起抹狰狞恶毒的笑来,只将红缨枪状若无意般轻轻一甩,便将枪尖儿上的两颗首级丢进了黄土里。   “有趣,有趣!”   望着两颗头颅骨碌骨碌滚了很远,贺长澜挑眉吹了个悠扬的口哨,而后驱马踏了上去,让马蹄反反复复地踩着,嘴里嘲笑道:   “谢凌风啊谢凌风,你可真是不识好歹!我诚心诚意地在城外等了你两日,杀了你两个儿子,可你竟学那姜太公,仍有那‘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气魄,佩服,佩服啊!依我看,谢老将军不如早早投诚我大邶,您老已年过半百,拼死拼活搭上命多不值当,我大邶国君仁德,若是你肯归降,陛下定会体恤你膝下无人,给你封个一官半职,你何不寻个好去处颐养天年呐?”   “畜牲!逆贼!我谢家儿郎为国战死沙场,是为死得其所!岂能向尔等叛国逆贼俯首称臣!又怎能让你这般肆意折辱!”   望着儿子的尸首被眼前人这般凌辱,那被唤做谢凌风的老者再也按捺不住滔天恨意,只于城楼之上怒吼出声。   他此刻满目尽是猩红血色,心中的愤怒悲恸无处宣泄,只得抬臂猛地掼了掼手中红缨枪,从喉咙里颤抖着哼出一声冷笑,冲着城楼下那畜牲狠狠地啐了一口:   “呸!去你娘的大邶?真是天大的笑话!我大泱将士只识得一位陛下!西南王傅准那厮做的甚么春秋白日梦,竟胆敢拥兵谋逆!谁知道他那假龙椅上坐着的又是哪儿来的杂毛野种!今日我谢凌风纵然身死,也绝不让尔等宵小踏进这潼城一步!”   言罢,两行滚烫的热泪从谢凌风的沟壑纵横的脸颊上滚落,他望着两个战死儿子的首级,又抬眼看了一眼守城的弟兄们,伸手郑重地接过副将递过来的战甲,将银甲套在自己那副历经沧桑的身躯上,只将手中握着的长枪向空中一扬,冲着麾下将士们撕心裂肺地吼出一声:   “潼城守军听令,今日随我誓守潼城!杀尽叛贼霄小,城破我亡!城破我亡!杀啊!”   伴随着谢凌风一声令下,城楼上的战鼓忽然如同暴风骤雨般轰然炸响,那是守军象征着冲锋的号令。   东西侧翼城墙上的战鼓声声呼应着,咚咚咚咚!   一时鼓声震天,配合着潼城守军的怒吼声,灌响整个天地!   “潼城守军得令!杀尽叛贼霄小,城破我亡!城破我亡!”   “潼城守军得令!杀尽叛贼霄小,城破我亡!杀啊!杀啊!”   城中将士们眼含热泪,却无一人退缩。   消歇的战鼓重新被敲响,倒伏染血的旌旗复又高高扬起,伴随着足以地动山摇的怒吼声,城楼上空霎时万箭齐发、城楼下登时血肉横飞,只见空中滚滚火石下落,骨碌骨碌地碾向涌上来的西南叛军,却依旧难以抵挡那城楼外上万骑兵!   城破之际,城中余下的千名潼城守军如同浪头般向涌来的叛贼冲杀而去!   一道鲜血划过天际,紧接着是接连不断的刀尖刺入皮肉的粘稠声响,惨叫声与嘶吼声此起彼伏,人在战场上化成了嗜血的野兽,无数种声响混乱地交杂在一起,将这阴沉沉的天地衬得仿若地狱。   谢岑苒听着城门外的厮杀声,强忍着眸中的泪水。   她转头望着身后跟随着的百姓,只咬着牙将火把丢至仓廪中。   只听得“唰啦”一声。   无情的火舌瞬间吞噬了仓廪中的粮草,燃烧得噼啪作响。   炽热的火光照亮了每一位百姓的面庞,他们仰头朝着潼城城门的方向,双手合十默默地为守城的将士们祈祷,无不流下了悲恸的泪水。   “乡亲们,跟着我走罢!”   谢岑苒朝百姓们低声道,转身最后向城门处望了一眼。   闪电终是嘶鸣着划破黑云,雨点儿哗啦啦地砸下来,冲刷着死去将士们身上的脏污,鲜血的腥味弥散在死寂的战场之上。   伏尸满地,流血飘橹。   两千潼城守军同西南叛军鏖战了一天一夜,最终,全城将士以血肉之躯殉了潼城。   东方初晓,谢凌风手中拄着红缨枪,挺直着背脊立在在潼城城门处,身侧的叛军死相凄惨,尸首四处歪着,可见谢老将军当年的骁勇。   “呦,这老不死的竟然还活着呢?”   贺长澜略显惊诧地张大了嘴巴,只迫不及待地翻身越下了马背,好奇地对上了谢凌风那双睁大的眸子,微微弓下了身子,眯着眼睛凑近端详了一会儿,这才笑着吁了一口气。   “谢凌风啊谢凌风,你死都死了,还站在这儿吓唬谁呢?如今大势已去,你呀,也该瞑目了!”   只见那谢老将军的胸膛上填了数十个大小不一的窟窿,身上的血已经彻彻底底地流干了,却仍旧瞪着双可怖的眼睛直直地朝前方怒视着,至死也不肯朝叛军跪下身去,远处看着倒真像是活着一般。   贺长澜将谢凌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随手不耐烦地接过身后的兵士递过来的短刃,不自在地替人合上了那双虎目,亲自伸手将头颅小心翼翼地沿着脖颈割了下来,吩咐着手下将那颗可怖的脑袋收起来,却被渗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哎呦,真是傅良轩养得一条忠心的狗!可像你这般忠心的狗,历来都落不得甚么好下场!”   他一边掏出巾帕细细地擦拭着手指上沾染的血渍,一边瞟着谢凌风的尸体喟叹出声:   “若真是细究起来,当年你同我爹贺镇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论辈分我怕是还要唤你一声谢世叔呢!谢凌风啊谢凌风,你还真是同我爹那榆木脑袋一个样儿!日日讲什么忠诚,仁义?如今还不是落了个满门被屠的下场?所谓以身殉国,照我老不过是螳臂挡车的笑话儿罢了!喏,我就不会这样喽~”   贺长澜摇摇头嗤笑出声,抬枪重重地敲上谢凌风的背脊,试图让那具失去了头颅的尸身跪下,可任凭他怎样敲打,谢老将军的尸身仿佛长进了地里,未曾倒下。   谢凌风的长枪被他深深地插进了泥土里,枯黄苍老的右手依旧紧紧地攥着红缨枪,那杆随着谢老将军征战多年的长枪,支撑着他早已僵硬的尸身,纹丝不动地屹立在城门处。   贺长澜背脊上忽地窜出阵阵冷汗,不知为何竟是猛地一个趔趄,险些就此跪下身去。   炽热的阳光驱散了潼城上方的乌云,落在谢凌风将军与守城将士们的尸身之上。   他们的脊梁依旧不折不弯,以铮铮铁骨守在潼城的城门处,仿若一座座挺拔不倒的山峰。   作者有话说:   推荐bgm:《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ps:谢凌风老将军可以说是古往今来无数爱国将士的缩影,就像文中最后写的那样,他们的脊梁依旧不折不弯,以铮铮铁骨守在城门处,仿若一座座挺拔不倒的山峰。   承蒙厚爱,笔力有限,写不出名将半分风采!   (若是分了卷的话,第一卷为至情,第二卷为善恶,这第三卷写得便是家国了。) 第93章 何必将军是丈夫?   谢岑苒手中举着火把,只俯下身挽起裤脚,与余下的几个家仆搀扶着城中老弱,艰难地淌过面前的河水。   天色已然黯下,她抬眼向前方的密林中望去,缓缓地吁出一口长气。   “谢姑娘,在这儿歇歇罢,当真是走不动了!”   老翁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靠着岸边儿的青石坐下,俯下身用手慢慢揉捏着酸痛的脚踝,仰着头望着隐藏在黑云背后的残破月亮,浑浊苍老的眸中盈满了不舍的泪光。   “这次离开,不知何时能再回潼城?吾这把老骨头…怕是再也回不去喽,唉!”   “老人家,我们一定会回去的!”   谢岑苒望着须发尽白的老者,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她只屈膝蹲下身去,扣住了老翁的手,朝人缓慢且坚定道。   可她心中清楚地明白,有些人再也回不去了。   或是因路途阻且长,那拦在归乡途中的十万大山;又或是因连绵不绝的烽火;抑或是随着光阴流逝腿脚蹒跚,不知不觉便颓然老矣……人脆弱如斯,终究对抗不了许多东西。   飘摇乱世之下,他们只得活得像朝生暮死的蜉蝣,无人问津。   谢岑苒失魂落魄地走到河边儿,忽地觉得一阵心悸,她掀袍坐进了草丛里,捂着紧紧发痛的心口,眼圈儿蓦地红了。   阿爹?你真的还会等着苒儿吗?   她抱着膝盖静静地坐在河畔,望着此刻水中自己的倒影,忽地想起了阿爹曾对他说过的话。   彼时她年纪尚小,却半分没有女娃的样子,只打扮个男儿模样,整日舞刀弄枪。   旁人嘲笑她身为女娃,却不习女红,是为离经叛道。   可阿爹却不然,他甚至对此颇为欣喜,在她及笄之年,替她锻了一把红缨枪。   她清晰地记得,阿爹将那柄红缨枪递进她的手里,只问了她一句话:   “谢岑苒,你为何要习武?手中又为何执枪?”   阿爹问得郑重,那时的她只将手中的红缨枪舞得生风,朝人笑道:   “她们都说女子不如男儿,那我偏要让他们看着,女子也能习武,也能同男儿般建功立业,征战沙场!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好!说得好!”阿爹微微颔首,片刻后却又摇了摇头,只笑着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儿,“可是苒儿,手中执枪除了证明自己之外,还有更大的意义,只是剩下的答案,便交由你今后自己去悟了。”   “滴答。”   一颗泪珠重重地砸在了枪尖儿上。   谢岑苒紧紧地握住了身侧的红缨枪,借着那一缕天光,指腹仔细擦净枪刃上沾染的尘灰。   随着尘土褪去,一双凌厉的眸子映在银白的枪刃之上。   “阿爹,苒儿如今知晓了。”   身为将门之女,手中握着红缨枪,便要担得起保家卫国的重任。   手中执枪不为己,为的是能够守护手无寸铁的万千黎民。   就像阿爹与阿兄,像殉国而死的的那些将士们一样!   谢岑苒握枪起身,比际已平复了心绪,只抬眸坚定地向前方望去。   从眼前这处山林中穿过,再向东继续行进约莫八十余里便是冀州地界,不知冀州援军是否接到了信使的消息,此刻可有向潼城赶来。   这般想着,林中忽地扑簌簌惊起几丛乌鸦,她仰头朝那林深处望去,只见得不远处隐约闪起点点火光,心下不由得猛地一紧!   难不成那西南叛军已攻下了潼城,这么快便发现了他们撤退的踪迹?   根本来不及细想,杂沓的马蹄声愈来愈近。不消片刻,便从密林中乌泱泱冒出一众士卒,只见那密密麻麻排成长龙般的架势,人数恐有上万,无不披坚执锐,朝着一行人歇息的地方踏步过来。   “熄灭火把,大家先躲起来,快!”   谢岑苒招呼着百姓们熄了火把,匆忙躲进了河畔的草丛中,趴伏在岸边上静静地观察着眼前的军队。   大军被眼前的河流拦住,有士卒下马探察情况,飞速行至军前,朝马上之人屈膝拱手道:   “禀报将军,河水并不深,可以淌过去。”   马上之人微微颔首,却并未下令前行,只警惕地抬眸向四周环视着。   谢岑苒将身子紧紧贴至地面,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一气,只怕被人发现了踪迹。   瞧着倒不像是西南叛军的士卒,且是从北面穿林而来,目的地只能是潼城!   难不成是冀州来的援军?   谢岑苒咬着唇仔细忖度着眼前军队的归属,忍不住微微地抬起了身子,紧张地透过草丛向外看去,只望见了那战旗上的“晏”字。   未料她刚把目光落在了那打头的小将军面上,便与那凌厉的眸子撞到了一处!   小将军端的是丰神俊逸,可眼神却如同于暗夜里猎食的孤狼,只消瞧上一眼,便让人心生畏惧。   谢岑苒心下一乱,顿觉大事不妙!   果不其然,只闻得头顶传来一阵破风声,一支羽箭“嗖”地一下擦着她的侧脸掠过,堪堪割断了耳畔耷拉下来的一缕碎发,径直地插进了身后的树干里。   “何人埋伏在此?还不快出来!”   马上的小将军仿若长了双能看穿一切的眸子,此刻只用指腹细细地摩挲着手中的弓弦,正说着,又从身后的箭筒中捞出了一枝羽箭,将其慢悠悠地搭在了弓弦之上。   “哪儿有人啊!是山中的野味吗?好耶!赶了这么久的路,夭夭可还饿着肚子呐!”   束着发的小女娘从马背上直起身子,双手托着软乎乎的下巴笑嘻嘻地问道:   “咦,阿兄竟然也有射偏的时候?咯咯咯,真是第一次见。”   小将军身侧的美人悠悠笑开,只朝那小将军挑眉调侃道:   “晏郎啊晏郎,瞧你养了个傻妹妹!”   谢岑苒的冷汗浸透了背脊,她知晓小将军方才那一箭是故意射偏的,权当是对她的一次警告。   如若她此刻再不识好歹…那第二支羽箭离了弓弦,定然不会再像方才那般手下留情。   也正是因了这留了情面的一箭,加上那面旌旗上摇晃的“晏”字,让谢岑苒确定了对面小将军的身份——正是她平日里常听阿爹提起、奉旨于冀州剿匪的镇国将军晏西楼!   思及此处,谢岑苒心下大喜!   此下她再无顾忌,只不卑不亢地直起身子,走至马前见了军礼,拱手朝晏将军恳切道:   “潼城守将谢凌风之女谢岑苒见过镇国将军!西南叛军来势汹汹,三日前便派信使向冀州守军求援,奈何援军久等不至!恳请晏将军速速前往潼城支援,潼城不能破!”   此言一发,身后数百名潼城百姓俱从草丛中钻出,朝晏西楼卒士卒们跪下身去,口中大声地悲呼着:   “请晏将军救潼城,潼城不可破!”   闻言,晏西楼瞳眸剧震,眉心紧紧蹙成一团。   潼城乃是西南王属地之外的第一座城池,此城一破,叛军必当长驱直入,扰得百姓流离失所,不得安宁。   他转头望了一眼此刻同样惊诧的傅良夜,连忙沉声向谢岑苒问道:   “西南叛军?恐是驿道被阻截,冀州并未接到潼城求援!”   晏西楼昨夜才接到圣上的旨意,只命大军继续南下,进驻西南王属地,可谁曾想这西南反贼行动得竟是这般迅速!   大军未行官道,已是抄了近路,未想仍是晚了一步,竟让西南反贼直直打进了潼城!   料想那守将谢凌风恐已殉国,只余下孤女谢岑苒,断不能再出差池。   “谢姑娘,我匀出一队兵马,你且带着余下百姓撤向冀州,我等立即赶去潼城支援!”   晏西楼来不及再细问其他,只让士卒替谢姑娘备上战马,这厢只朝人嘱咐一声,随即扬鞭策马,率先淌过了河流,率军奔赴潼城。   谢岑苒扯着战马的缰绳,目送着大军浩浩汤汤地向南而去。   可待她翻身跃上马背,抬眸看向身后的潼城百姓,却只见他们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跪在潮湿的地面上。   男女老幼,他们翕动着唇瓣悲恸地哭泣着,竟是没人再愿意向北走上一步。   陆陆续续有百姓追随着军队的步伐向南走去,他们执着地向潼城的方向走着,只期盼离故土再近一些。   “故土难离啊,我们这把老骨头,也没几年活头了,倒是不怕死!只畏惧离开故土,如今再不愿再向前走下去了!”   “姑娘家尚能手提长枪杀敌,我们这些壮汉竟要逃出城,我要回去!砍也要砍死那群杀千刀的叛贼!”   “谢将军独自守城,两位公子皆被叛贼所杀,我们这般逃走,又怎么对得住谢将军啊!”   “我的夫君还留在潼城啊,我死也要死在那儿,我不想走了!”   “谢姑娘!让我们回去!我们要回去!”   ……   谢岑苒望着主动跟随着大军前行的潼城百姓们,辗转徘徊于眼眶中的滚烫的泪珠,终是“啪嗒”一声砸到了手背上。   此际途径山路,行军渐缓。   “阿…阿兄,那个叫什么…什么苒的姐姐又跟上来啦!还有…还有潼城的百姓们,他…他们怎么又回来了呀?”   晏甄气喘吁吁地追上晏西楼,攥着缰绳朝人断断续续地说道。   “是么?”   闻言,晏西楼转头向后望了一眼,不由得长叹一声。   晏甄有些纳闷儿,挠挠头问道:“阿兄你叹什么气啊!百姓们回城不好么?喂,臭混球,你瞪我干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臭丫头,少添乱!你且同谢姑娘呆在一处,护好潼城百姓!”   傅良夜只瞧着自家晏郎的眉头愈蹙愈紧,只恨铁不成钢地剜了晏甄一眼,转头朝晏甄吩咐了几句,随即策马跟上前方的晏西楼。   作者有话说:   标题注:崇祯御制诗四首 赐秦良玉其一   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   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秦良玉(1574年-1648年7月11日),字贞素,四川忠州(今重庆市忠县)人,明朝末年女将、民族英雄。   ps:今天的晏西楼也帅帅哒! 第94章 哭唧唧乱杀   “去他娘的老不死!”   望着谢凌风挡在城门口的尸身,贺长澜晦气地将红缨枪朝地上一掼,激得水洼里积蓄的混杂着鲜血的雨水高高溅起,沾湿了他的鞋履与战袍。   “可笑,本将军同个无头鬼计较什么?您老若是不嫌累,就这般站着,这潼城嘛…便归我了。”   贺长澜忿忿地揩去了顺着侧颊淌下来的血水,仰头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城门上篆刻的潼城两字,唇畔缓缓绽出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来。   这厢他正欲抬腿欲向城中走去,不料未等踏入城门半步,便从城中连滚带爬地奔出个士卒,口中慌慌张张地叫嚷着:   “报—报—”   那士卒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贺长澜眉头不耐烦地紧蹙,只伸手将跑过了头的小兵捞了回来,按住了他哆哆嗦嗦的肩头。   “毛毛躁躁的!所报何事?还不快些禀告!”   “报…报将军,潼城中空无一人,粮草皆被付之一炬!而且…且…”士卒被眼前人骇得满额热汗,此刻胆怯的缩着肩膀,紧着咽着唾沫吞吞吐吐道。   一座空城?   贺长澜唇角的笑意霎时凝结,猛地转头朝谢凌风的尸身望去,瞳眸中残暴杀意毕露,只恨不得立即将那老头的尸身撕碎成一万片丢去喂狗。   “谢凌风啊谢凌风,我当真是小看了你!”   贺长澜鹰目圆睁,仿若阴寒地府中的厉鬼,桀桀地笑出了声。   捏着人肩头的手渐渐收紧,神色愈发狰狞可怖,只冲着小兵恶狠狠地吼叫道:   “而且什么?你接着说啊!”   兵士肩膀吃痛,直疼得呲牙咧嘴,勉强颤抖着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将…将军,你听…远处是雷声…还是鼓声?”   贺长澜心下没来由的一阵烦躁,抬手嫌恶地将那战战兢兢的兵士推搡开,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捕捉着远处传来的细微声响。   城楼后传来“咚咚轰”的响声,初时听得只当是空中隐隐的闷雷声,可待人细细听来,却比雷声更有节奏。   贺长澜再顾不得满地腥臭的脏污,当即伏下身去趴伏在地面上,耳朵紧张地微微耸动着,只听闻几里外马蹄声噔噔作响,一阵儿杂沓的马蹄声过后,耳听约莫有比西南军还要多的兵卒同时蹬地,伴随着那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地面竟是微微震颤了起来!   与此同时,贺长澜的瞳孔骤然缩紧,他猛地从地上直起身来,抬脚直直踹向身侧唯唯诺诺的副将,朝着人怒吼一声:   “废物点心!不是派人去阻截了驿道,为何还会有大批援军来至?”   此刻不必伏地听声,副将便已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冲杀声,此际早已被这变故骇得丢了魂儿,竟还有心思抖着唇同人争辩道:   “属…属下的的确确杀了那送信人,援军不该来得这般快才是!”   “滚!”贺长澜翻身跃上马去,胯下奔马似是受了惊一般,扬蹄嘶鸣起来。   他望着不远处如同黑云般涌上的援兵,咬着牙攥了攥手中的马缰,张口声嘶力竭地下令道:   “众将士听令,即刻鸣金收兵!鸣金收兵!”   “锵—锵—”   军前士卒得到号令,当即提起鼓槌,用力的敲打在了铜锣之上。   也不过人说话间的功夫,战鼓声忽然惊雷般从城楼后轰轰隆隆地响起,还未等贺长澜反应过来,成千上万支羽箭便齐刷刷地朝人射了过来!   “杀—杀啊—剿杀叛贼!”   几近是一瞬之间,战马嘶鸣,兵戈林立,上千精锐铁骑便叫嚷着乌压压地冲将过来,同西南军厮杀在了一处,飞扬的旌旗只如血红的鹰隼,伴随着鼓点声一下又一下地在风中翻腾。   一人率先驱着胯下红棕战马,在骑兵之中来去冲杀,长枪冷芒到处,灿然夺目,无人可阻!   他只一枪便将那叛军中副将挑于马下!正欲策马朝贺长澜追去,却被一股脑儿涌上来的叛军纠缠,一时间绊住了脚步。   “晏—西—楼!果然是你!”   贺长澜仓皇中回身望去,瞧见那战马上挺拔的身形,瞳眸中射出一道凶恶嫉恨的光,恨得将牙齿磨出了血,举枪将近前的士卒刺于马下。   他不敢同晏西楼正面争斗,只慌乱驱马向后方退去,目光却辗转被旁侧的一抹熟悉的人影吸引。   贺长澜望见了执枪杀敌的傅良夜,那双阴鸷的眸子倏地一亮,唇角欣喜地抽动个不住,瞳孔里攀上抹狰狞凶残的笑意。   眼前仿若有艳红色的绸缎拂过,还是同初见时那般潇洒恣意、干净得让人想拉进泥沼的贵人模样,只让人心生嫉恨!   他不由得痴痴地望向那抹倩影,启唇留恋地呢喃道:   “还有你啊,永宁王傅良夜,未想你也来这儿了!”   傅良夜仿若感应到什么似的,抬手揩去侧颊溅上的鲜血,抬眸朝贺长澜逃窜的方向望去,随意抬枪贯穿了叛军士卒的心脏!   这厢贺长澜看人看得痴了,却未注意身侧忽地闪出杆银枪,直直擦着他的脖颈穿过!   他忙不迭地向后闪身,抬枪同人缠斗在一处,这般近身他才瞧见眼前这人——眉宇间尽显英气,竟是个披了甲胄的单薄女子!   “逆贼,还我兄长命来!还我爹命来!还我潼城上上下下万千将士的命来!”   谢岑苒红绸束发,眉横杀气,目露凶光,眼中却盈盈地含着一汪泪,她身后血红的披风已被叛军的血染得发了黑,只把手中一杆长枪使得呼呼生风,招招式式丝毫不逊军中男子。   “你…你是谢凌风的女儿?真…真真是有趣儿!有趣儿!哈哈哈哈哈!”贺长澜被逼得身子后仰,背脊紧紧地贴向马背,却仍旧咧了唇气喘吁吁地猖狂笑着,“小姑娘嘴倒是脏啊,叫什么逆贼,多见外!论辈分你也该唤我一声阿兄,乖啊~我的好—妹—妹~”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促狭地眯着眼睛,轻浮地用目光在谢岑苒全身上下扫了一遍,只哼着嗓子油腔滑调道。   “一派胡言!逆贼且吃我一枪!”谢岑苒又急又恼,只闹了个瞳眸猩红,抬枪便又是朝人狠狠刺去,枪尖儿挑下了贺长澜左脸上罩着的青狼面具,只露出了那人面上狰狞盘踞着的疤痕,还有那条欲盖弥彰的可怖青蜈蚣。   谢岑苒被贺长澜那张脸骇了一跳,瞳眸中难掩惊诧!   “这就不好玩儿了。”   贺长澜唇畔的笑意渐渐凝结,似笑非笑地盯上谢岑苒的眼睛,眉角不动声色的向下一压,青色的蜈蚣仿佛在他的面上活了过来,眼中飞快地闪过冷冷杀意。   “你的枪法嘛…的确要比你那两个短命的哥哥好得多!可惜啊,还不够!”他歪头笑着,挑眉看向谢岑苒,唇畔蓦地扯出一丝叫人胆寒的笑,“我的好妹妹~阿兄这就送你下去同世叔与世兄团聚!你说…好不好?”   随即,贺长澜几乎是骤然暴起,谢岑苒一时不妨,手中的长枪直接被人震出手去!   谢岑苒的双手被震得发麻,身形于马上摇摇欲坠,只恐一时不甚跌下马去!   如今她手中失了兵器,只眼睁睁地望着贺长澜手中那杆长枪刺过来,认命一般绝望地阖上了眸子,裹着鲜血的泪水从眼角沉重地坠了下来。   就这般死了罢!谢家满门殉国而死,她谢岑苒岂能独活于世?   阿爹,阿兄,苒儿这便来见你们了,你们等等苒儿。   可预想的剧痛并未到来——   “啊呀呀,臭逆贼!修要伤我苒儿姐姐!呜呜呜!”   伴随着一声枪刃相撞的铮鸣声,从旁侧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糯糯呼唤,谢岑苒缓缓地睁开眸子,只望见了晏甄那圆圆的团子脸。   只不过…此刻那张圆圆的团子脸上布满了泪痕?   “呜呜呜~苒儿姐姐!接着!我阿兄说过,在战场上…要能握得住长枪!”晏甄被眼前这阵势吓得一边呜呜的抽泣着,一边啊啊叫着,单手使着红缨枪抵挡住贺长澜的攻势,又抬起左手将另一杆银枪朝谢岑苒掷过去。   “苒儿姐姐,快来帮帮夭夭,逆贼好厉害呀!逆贼好可怕呀!啊啊啊!夭夭把他扎出血啦!夭夭要杀人了吗?啊啊啊,阿兄呀,晏西楼!快来救救你的亲妹妹!呜呜呜…师父父!臭混球啊,夭夭滴亲嫂嫂!随便来个人啊!救我嘤嘤嘤,快来救我!”   晏甄没料到她能一枪扎进贺长澜的肩头,她呆呆地望着人那个血窟窿泉眼似的汩汩地窜出血来,被吓得扯着嗓子惊恐地尖叫出声,害怕地闭上眼睛对着人一阵穷追乱打!   去他奶奶个腿儿!这厢来索他命的小姑奶奶,竟然是晏西楼的亲妹妹?   贺长澜要被晏甄这般疯疯癫癫的架势吓懵了,他痛苦地捂着肩头流血的伤口,不敢再恋战,只顾着策马向敌后撤去!   “呜呜呜!苒儿姐姐别愣着啦,逆贼跑了嘤嘤嘤!我们…我们快去追他!”   谢岑苒被晏甄震撼得直直愣在原处,片刻后才堪堪缓过神儿来,张口急切道:   “夭夭危险!逆…逆贼往哪儿逃!”   眼瞧着晏甄追着那贺长澜渐行渐远,谢岑苒暗道一声不好,慌乱策马追上前去。   西南叛军浩浩汤汤朝南方撤退。   晏西楼稳坐马上,眺望着远处如潮水般退却的叛军,侧过头朝陆漾川沉声吩咐道:   “子洵,你率兵入潼城驻守,护送潼城百姓入城,我等乘胜追击,探探这群叛军的底儿,去去便回!”   陆漾川解下腰间的酒壶,将烈酒朝喉咙里猛地一灌,满足地喟叹了一声,用手背抿去唇畔沾上的酒水。   “好啊!我同晏甄与谢姑娘等你凯旋!夭夭,你就好好儿跟着师父父…夭夭…夭——”   一阵诡异的沉默……   陆漾川还当晏甄一直躲在他身侧,可待到他晃晃悠悠地环顾了几圈儿,忽然后知后觉地惊恐道:   “不好!夭夭这丫头又不见了!”   听了陆漾川这句话,晏西楼同傅良夜俱是一愣,背脊登时渗出层层冷汗。   “完蛋!谢姑娘也不见了!”傅良夜紧忙回头去寻,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也紧跟着道。   “夭夭她……”   陆漾川紧紧握着腰间挂着的鸳鸯绣袋,心下乱成一片,只恨不得策马追上前去,将那不省心的夭夭带回身边。   “谢姑娘一心报仇,夭夭准是跟着她一同追上去了!清鹤,这可如何是好啊?”   陆漾川神色慌张,握着红缨枪的手竟是有些颤抖。   “子洵,你同我征战南北数十载,我倒是第一次见你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行军打仗切忌自乱阵脚。”   纵然心脏砰砰乱跳,晏西楼面上也只是蹙了蹙眉,抬手拍了拍陆漾川的肩头,缓缓叹了口气道:   “事已至此,只能追上去看看了!夭夭的枪法我心中有数,想必无甚大事!”   傅良夜望着晏西楼,眉间难掩忧虑,只启唇朝陆漾川郑重道:   “陆将军,你只管守住潼城,剩下的交予我与晏西楼。孰轻孰重,你应当知晓。”   言罢,他偏头同晏西楼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冲着对方微微颔首。   随着晏西楼一声令下,率兵同傅良夜向南追去。   作者有话说:   话唠时间:   贺长澜这个反派其实是个很矛盾、很自卑的人物(尤其是在晏西楼面前,甚至对他是有些嫉恨的)。他想毁掉一切比他美好的人或物,包括傅良夜与晏西楼还有之前的很多很多,心理病态,行为随心所欲,不讲道义与逻辑。   ps:战神小将军今天依旧很帅。   夭夭一边哭唧唧,一边狠的一批~不愧是他晏西楼的妹妹!陆漾川没看住,老婆又丢了,哈哈哈哈哈哈!   哎呦,又说了这么多,大家会不会嫌我烦啊!(尴尬挠头.jpg但是真的忍不住) 第95章 噶你腰子   “一、二、三……再让我扎一下!呜呜呜,流了好多血啊!”   “逆贼!且待我再给你戳上几个血淋淋的窟窿眼儿,聊以平复姑奶奶我心中之忿!”   晏甄提着红缨枪追着贺长澜跑了约莫有十余里,成功地在叛贼后背、肩膀、屁股等部位戳了三四个哗哗淌血的大窟窿,仿若她此时从眼角流下的泪珠,泉水似的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西南叛军此际士气大减,同被毁了蚁穴的蚂蚁一般乱糟糟地溃败成一团。   贺长澜更是被晏甄一枪枪逼得左支右绌,只用余光瞥着手底下这等尸位素餐的废物,便被气得险些呕出口淤积多年的陈年老血来。   这厢他慌不择路地抬枪抵挡着直直挑过来的枪尖儿,只希冀能长出李哪吒那般的三头六臂。   “疯婆娘,你当真以为我奈何你不得?”   贺长澜慌乱抬手拽起了马缰绳,猛地夹紧了身下战马的肚子,端的是把晏甄恨得咬牙切齿,只把后槽牙咬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响。   疯婆娘?   晏甄小圆脸上哭得花里胡哨,闻言腾地一声睁大了眸子,忽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即便咽下了喉咙里断断续续的呜咽,气呼呼地将手中那杆红缨枪舞出残影。   与此同时,一声怒吼从她的胸腔中震出,吼得连大地都得抖上三抖!   “老丑八怪,瞎了你的狗眼!你那两颗眼珠子长着莫不是当摆设的,照我看不如卸下来喂给狗吃!呸!给狗吃都侮辱了小狗狗,小狗狗怕是都不吃吧!本姑娘今年才及笄,叫叫叫…叫什么疯婆娘?啊?气死我也!”   她此刻只恨不能将贺长澜那颗猪头割下来,扒拉开看看里头装得都是什么腌臜之物,而后把“本姑娘最美”之类美言狠狠灌进他脑袋里,再按吧按吧装回肩膀上去。   晏家枪法虽以凌厉见长,但还讲究个进退有据、游刃有余,夭夭显然还没掌握到火候,如今被贺长澜这一激将,霎时手中红缨枪便乱了章法,只顾着气急败坏地左右乱刺,慌乱之下更是破绽百出!   贺长澜的目光落在晏甄四处颠簸的马缰上,蓦地眯着眼睛抿唇狡黠笑开,周身戾气腾然尽显。   纵然他枪法不如眼前这小女娘,但从古至今,在战场上从不比甚么强弱、好坏,扬长避短、趋利避害乃获胜之道。   为了能至于不败之地,所谓的仁义道德通通都可以滚一边儿去,打仗需要的只是不择手段罢了。   激怒眼前这疯疯癫癫的小夜叉,让她稚嫩的枪法露出破绽,这便是制胜之道。   而此刻,贺长澜的目的显然已达到了。   “小丫头,你还是忒嫩了些,别以为你那三脚猫功夫能奈我何!今儿个爷爷便来教教你。”   贺长澜眉眼忽地狡黠地向上一勾,奋力颠开晏甄刺过来的尖枪,猛地探手抢过了她手中松松扣着的马缰,用力向自己的方向一扯!   晏甄一时措手不及,只惊恐地望着贺长澜半空中一个腾挪转身,竟是直直抄着她的后路跨上了她的战马,随即那只铁钳般的手臂便锢住了她的脖颈,此刻正折磨人似的缓缓地向后勒紧。   “你…无耻…”   脆弱又致命的咽喉被贺长澜按在指腹下,晏甄却只探出一只手企图去挣脱人的桎梏,另一只手却仍旧死心眼儿地攥着手中的红缨枪,说什么也不松开,不肯让手中的长枪落到地上。   贺长澜歪头扫了眼晏甄紧握的红缨枪,禁不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笑,抬手便将那柄长枪夺过,随意丢于马下。   随后,他笑着从腰间摸出柄短刃,只将那锋利的刀尖儿贴在晏甄的脖颈处,又辗转着用那雪亮的刃挑起了人的下颚,姿态如同欣赏着口中猎物的毒蛇。   晏甄手中武器被缴,此刻垂眸惊恐地盯着紧贴在脖颈上的刀刃,愈发紧张地咽了咽唾沫。   可未料这刀刃锋利异常,只是吞咽这般小幅度的颤动,便在她的皮肤上划下了一道细长的伤痕,直疼得人胳膊上浮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斗战胜佛,随便来个神仙能不能大发慈悲救她小命?她世间留恋的人和事都忒多,若是今日当真倒霉殒命于此,也定不会甘心入轮回啊!   晏甄眼泪汪汪地滚动着眼珠,眼巴巴地瞅着流了血的脖颈,求天天不灵、求地地不应。   她咬咬牙豁出去了,求谁都不如靠自己。   此逆贼生性多疑,不如将计就计,豁出去一次!   感受到那冰冷的刀刃距离她的咽喉越来越近,晏甄眼珠鬼灵精一转,忽地咯咯地笑出了声。那诡异的笑声愈来愈大,直笑得肩头上下耸来耸去,仿佛听到了甚么有趣儿的笑话。   “如今你小命难保,傻笑什么?被吓疯了?”   贺长澜手腕一顿,双眸警惕地眯了起来,只徐徐凑到晏甄耳畔,压低声音疑惑地问道。   晏甄不自在地向旁侧躲了躲,这厢只懒洋洋地掀开了眼皮,故作神秘地将眼珠转了一圈儿,佯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弯唇朝贺长澜笑道:   “说你笨你还真笨!我可是晏西楼的亲妹妹,你若是杀了本姑娘,他定会把你大卸八块儿,不对不对,是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呵,笑话!你还真是笨的可爱,竟以为本将军会畏惧晏西楼?我为何惧他?”   贺长澜仰头猖狂地笑出声,心觉这疯丫头倒是幼稚得可怜,他现在可不想杀了她。   晏西楼的宝贝妹妹,这么有趣儿的身份,他可要好好儿地想想,该怎样才能让这疯丫头“物”尽其用呢?   这般想着,他怜悯地将指腹蹭上了晏甄红彤彤的眼尾,略显无趣地挑起了眉。   “哦?你真的不忌惮么?只是据我所知,阿兄的箭…可从未射偏过呢。”   说到此处,晏甄顿了顿,片刻后眨着双天真无邪的眸子,甜甜地冲着贺长澜笑道:   “那个什么…什么本…笨将军呀?你这般博学多才,可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呐?”   夭夭端的是镇定自若,皮笑肉不笑地将唇瓣抿出个乖巧地弧度,异常坦然地对上了贺长澜的眼睛,并且如愿以偿地望见了眼前人眸中隐隐的动摇之意。   贺长澜心下疑惑,却只是沉吟着冷笑了一声,将短刃威胁似的在人面上拍了又拍,“小家伙儿,你又想使甚么诡计?”   晏甄心下暗喜,自知眼下贺长澜已起了疑心,便只差这最后一步,她的独门绝“计”——“一惊一乍吓死人大法”加上“嘴甜甜美人心计”。   “什么诡计?夭夭可是乖孩子呐,可从不会说慌。”   晏甄无辜地扁扁嘴,笑嘻嘻地仰头望着凶神恶煞的逆贼,余光若有若无地朝身后瞥去,仿佛看见了什么人似的,眸中泛起了欣喜的光芒。   “只是,你看呀~晏西楼真的来了喔!”   说到此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紧了小拳头为自己鼓了鼓气,忽地转过头去,朝马后朗声大笑道:   “哈哈哈哈,阿兄阿兄,我就知道你的马跑得快!快!把逆贼射个对儿穿!”   闻言,贺长澜面色骤然一僵,纵然他知晓晏西楼不可能这么快便追上来,但如今冷不丁地听见了这个名字,仍旧是下意识地回头向后望过去。   本就是虚张声势,两人身后自然是空无一人。   “小兔崽子,你果然是在玩儿我!”   贺长澜恼羞成怒地低吼出声,却未想怀中的晏甄突然发力,竟是猛地挣脱了他的桎梏!   “拿来吧你!”   也正是趁此时机,晏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了人手中的刀刃,反手便是向后狠狠一刺——滚烫的鲜血喷溅到晏甄的面上,这一刀深深地插进了贺长澜的腰侧。   “把你腰子噶掉!”   晏甄望着难受的血呲牙咧嘴,嘴里胡乱嚷嚷个不住,纵然她想把刀刺得更深些,但奈何实在是力不从心,一双手腕儿倒是先哆嗦得软了。   “小姑娘,我原本没想这么快就取了你的性命…可现在,我想反悔了呢…”   贺长澜赤红着瞳眸,垂眸望向自己腰侧的那柄短刃,好似不怕疼似的,只狞笑着握着晏甄的手,将刀刃从自己的身体里一点点抽出,哗啦啦带出一股腥臭粘稠的血,左脸盘踞着的青色蜈蚣颜色渐深,随着他面上的表情愈发扭曲狰狞。   完蛋,完蛋,完蛋!   晏甄小兔子似的缩着肩膀,脑袋里冒出无数个完蛋。   正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败退逃走似乎不算丢脸…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请诸方神明务必助我一臂之力!   她在心底默默地自我安慰着,眼珠儿滴溜溜转了几圈儿,情急之下便欲跃下奔马!   可未等晏甄做好准备,脖颈后便猛地受到重重一击!随即耳朵里痒痒的像是钻进了甚么东西,一时间她只觉得脑瓜仁儿里震痛难忍,从鼻孔中“唰”地流出两股血来!   她迷迷糊糊地摸了满手血,以为自己的脖子被人砍断了,吓得当时就翻了个白眼儿,小小的身子只同一根被砍倒的木头似的,直挺挺地向后栽倒过去。   也正是此刻,身后冷不防传来杂沓的马蹄声,片刻后从林中蓦地窜出匹奔马——只见谢岑苒手握红缨枪,不管不顾地朝贺长澜刺去,口中急切地呼唤着:   “夭夭——”   晏甄循声微微侧过头,呆滞地盯着谢岑苒背后纷飞的血红披风,稀里糊涂地小声喃喃着:   “我的如来佛祖还是…斗战胜佛呦?你…来得…也…忒…晚…了…些…”   随即她脑袋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嘴替夭夭!(解气) 第96章 给你奖励   疾风拂开了贺长澜侧颊凌乱的碎发,那道被精心掩藏起来的疤痕如今赤裸裸地暴露在日光下,蜈蚣青黑色的纹路已融入了面颊的皮肉里,此刻正因人唇角牵动变得栩栩如生。   他用一种全新的目光将晏甄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好似在欣赏自己精心打造的玩偶一般,幽深的瞳孔倏地攀上了光,慢悠悠地哼出个心满意足的笑:   “嗬,小家伙,这般模样才算乖巧么。”   贺长澜堪称温柔地蹭了蹭晏甄的耳垂,随手替人揩去耳洞里淌下的黏血,眼里酝酿着不易察觉的隐约笑意,片刻后,又渐渐凝成一道遮掩不住的杀机。   “乖孩子,既然你这般思念你那阿兄,我自然会放你回去见他!我与他也算故友重逢,你也替我…送晏西楼一份大礼!”   言罢,贺长澜咧着唇露出个毛骨悚然的笑,只抬手猛地朝晏甄的背后重重一推,便将晕厥的小姑娘推到了马下!   只见晏甄小小的身体顺着山坡骨碌骨碌地滚了下去,伴随着令人牙疼的一声闷响,径直撞上了地面上凸起的青石,不尴不尬地被卡在了中间儿!   最后,晏甄以一个异常可怜的姿势四仰八叉地躺进了土里,被刮蹭得伤痕累累的手臂狼狈地向前伸着。   “不好!夭夭!”   谢岑苒望见这等场面,当即被骇得惊呼出声,再也没心思去追甚么劳什子逆贼,只顾着策马狂奔到晏甄身侧。   这厢她慌不择路地跃下了马背,伸手将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揽进怀里,谁料指尖刚刚贴上人的后脑勺儿,便触碰到了一片潮湿粘稠——   流了好多血!谢岑苒心下猛地一紧,垂眸盯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掌,忙着扯下身后的披风替人草草包扎了一下,随即急切地翻身上了马,扬鞭便欲向潼城方向奔去!   “呜呜呜,奇怪…怎么…怎么死掉了还会疼……”   夭夭软软的脸蛋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或许是因为摔得有些浮肿,本就胖乎乎的脸蛋瞧起来愈发圆滚滚,活像沾了灰尘的小包子,此刻她在颠簸中紧紧地蹙着眉,口中哼哼唧唧地胡乱叫着疼。   “夭夭再忍一会儿,阿姊知道你疼。”   谢岑苒闻声地哄着晏甄,身上衣裳早已被冷汗湿了个透,这厢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护着晏甄的后脑勺儿,无助地抬眼向前望去,眸中欣喜地一亮——只见前方不远处,晏西楼同傅良夜率军从北面策马而来。   “王爷!晏将军!”   仿若见到了救星一般,谢岑苒心头悬着的大石头瞬间落了地。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颤抖个不住的晏甄,拽过披风胡乱地把人裹成一团儿,又小心翼翼地向怀里揽了揽,随即抬头急切地唤了晏西楼一声。   见谢岑苒策马过来,晏西楼眉心微蹙,只抬手示意大军暂缓行进,目光向四周不住逡巡着,试图寻找晏甄的踪迹,奈何根本没瞧见这小丫头的影儿。   难不成夭夭并未同谢岑苒在一处?   思及此处,晏西楼的心脏不受控制地一坠,连同握着马缰的手心也沁出了一层细汗,胯下的战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紧张,也随之不安地嘶鸣。   “吁——”   傅良夜匆忙间勒马停驻,心底生出几分不详的预感。   晏丫头怕不是出事儿了?若是安然无恙,那小兔崽子要活蹦乱跳地凑到他面前嘚瑟来了!   这般想着,他面上神色骤然一凛,只急切地朝谢岑苒问道:   “谢姑娘,晏甄人呢?”   “在这儿,那贼人将她丢于马下,似是受了伤。”   谢岑苒将团成一团的披风向前一送,焦急道。   傅良夜这才目光落向谢岑苒怀中鼓囊囊的披风,连忙稳下心绪定睛一看,只见那血红色的布料之下裹着个瑟瑟发抖的大活人,正是晏甄那让人不省心的小兔崽子!   谢岑苒眉目含忧,这厢手忙脚乱地掀开了披风的一角,露出了晏甄苍白无血色的小脸,抬眼望着傅良夜慌乱道:   “怎么回事儿?夭夭只是后脑勺儿被石头撞出了点儿血,现在…现在怎么颤抖得这般厉害?”   “什么?撞到头上了!头是能随便伤到的吗?这丫头本来就不聪明,这下撞傻了怎么办!”   闻言,傅良夜连忙急吼吼地凑上前,一边察看臭丫头的伤势,一边忧心忡忡地嚷嚷:   “可不是么,抖得这般厉害,别是失血过多,快让我瞧瞧!”   傅良夜是又急又气,说话间不管不顾地将那血红色的披风掀开,低头瞥见了蜷缩在谢岑苒怀里哆哆嗦嗦颤抖着牙齿的小丫头,忙着探手去贴人的额头。   “好烫!”   傅良夜当即脱口而出,侧头望向晏西楼。   不贴不知道,一贴吓一跳!眼前这小丫头的额头烫得像块儿烙铁似的,再不想办法降降温,怕不是要烧化了!   晏西楼薄唇紧抿,忙着去握夭夭的手,被人手心的热度烫得心下一乱。   随即,他小心拨开夭夭后脑伤口出黏湿的发,只见那伤口虽是不大,却有隐隐化脓的态势。   “娘的,真是欺负人欺负到本王头上了!今儿个我非得把那逆贼剁了喂给狗吃不可!”   傅良夜望见晏甄脑袋上的伤口,只惹了个瞳孔猩红,禁不住握紧手中红缨枪怒骂了一声。   晏西楼面色不虞,此刻虽忧心妹妹,却也只能按捺着心底汹涌的怒意,朝谢岑苒拱手沉声道:   “战事危急,只能托谢姑娘顾看夭夭回城治伤,晏某感激不尽。”   “晏将军且放心将夭夭交给我,谢岑苒定不负将军所托。”   谢岑苒朝晏西楼郑重颔首,只用披风将晏甄重新裹紧,扬鞭策马朝潼城方向赶去。   “嘎—嘎—”   群鸦挥拍着双翼滑过虬曲的残树,只闻得两侧林中窸窸窣窣的几声碎响,蓦地从草丛中冲出只野山鸡,叽叽咕咕地在林中没头没脑地乱窜,最后故作聪明地将脑袋插进了枯草里,撅着尾巴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   循着西南叛军败退的足迹寻至此处山谷,晏西楼勒马命令军队止步,抬眸警惕地环顾着四周的地势,冷眼扫视着林中的一草一木。   前方地势稍低,两侧密林掩映,视野受限,恐有埋伏。   “再往前便是酆水,潼城这场雨落了一天一夜,河水上涨,叛军一时半会儿撤不到河对岸。”   傅良夜瞄了一眼士卒递过来的西南地形图,抬手将那张泛黄的薄纸交予晏西楼手上,一双丹凤眼饶有兴味地眯了起来,从嗓子里哼出声不屑的笑:   “唔,此处谓之白石谷,距离酆水不远。”   他唇畔翘着抹张扬的笑,手里悠哉悠哉地转着红缨枪,掀开眼皮在林中来来回回逡巡了一圈儿,随即故作神秘地凑到晏西楼耳畔,“诶?晏郎,你猜那群落荒而逃的叛军…可会躲藏在此处啊?”   “正所谓‘狡兔三窟’,与其猜兔子是否会藏在此处,倒是不妨猜猜,谷中埋伏的兔子会有多少只?”   晏西楼唇畔噙起抹了然的笑,只将手中的地形图收进衣襟中,望向前方的目光陡然锐利,如同锁定猎物的狼王般对眼前形势运筹帷幄。   西南叛军约莫有四万精锐,攻城时已折损不少,若是选择进驻潼城而不是及时撤退,援军久等不至,被剿灭只是时间问题。   如此看来,那叛军将领倒不是急功近利的莽夫,知晓如何避敌锋芒、保存兵力,如今他定会绞尽脑汁想退到酆水对岸,断然不会在白石谷中浪费兵力与精锐。   可他又费尽心思将他们引到此处,若是不使点儿绊子拦一下,倒也不是聪明人能做出的事儿。   这般忖度着,晏西楼唤过身边亲信,凑到人耳畔朝人悄声吩咐几句,只见那亲信得令后眸中微亮,只悄无声息地分出两队精锐分别绕过白石山,直奔酆水河畔追赶而去。   傅良夜同晏西楼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扬眉将旋转的红缨枪向空中一抛,而后稳稳当当地握进了手里,弯唇笑着将枪尖儿指向了旁侧的密林,带出锋利的破风声。   “嗖—”   树上的枝桠哗啦啦一阵儿抖动,林中倏然间刮起一场疾风,直直拂起了地面上沾了雨水的黄叶,拍打到晏西楼下半身的战袍之上。   几近是顷刻之间,数十枝羽剑从穿林而出!   “杀啊—杀啊—”   林中不断传来稀稀落落地喊杀声,叛军故意擂打着手中战鼓虚张声势,零星几个兵卒握着战戟从草丛中冲杀出来。   晏西楼不慌不忙地抬手下令,身后士卒纷纷举盾抵防攻势,一枝枝羽箭撞上铁盾,直发出铮铮的令人牙疼的摩擦声,最后无一不是变形弯折,噼噼啪啪地砸到了地上。   “哈哈哈,果然,白石谷中的野兔子是用来拖延时间的!剩下的西南叛军,早就绕着白石山往酆水边儿上撤去了!”   傅良夜眸子中闪闪发亮,抬枪将扑上前的叛军的咽喉穿了个洞,随即嫌恶地将红缨枪一甩,只将那野兔子掼到了山岩之上,垂死用手指抓挠着流血的脖子,如同在锅里煎烤的鲤鱼般扑腾个不停。   前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白石谷中横尸满地,林中埋伏的叛军尽数剿灭。   “嘎—嘎—”   林中乌鸦嗅到了血腥,挥动着羽翼落在遍地的尸身之上,用泛着油光的喙梳理着身子上的羽毛。   “晏郎,不知酆水边儿的野兔子们如何了?我竟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傅良夜只将红缨枪转了一圈儿背于身后,慵懒地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困得眼睛里泪汪汪地盈了一片。   晏西楼收了枪,转头盯着人看了许久,此际着了魔似的,只单手拖曳着染了血的红缨枪,探身用指腹怜惜地勾去了傅良夜侧颊溅上的血珠,众目睽睽之下盯着人的眸子舒了一口气道:   “还以为你受了伤,原来竟是别人的血。”   “那是自然,晏郎可别小瞧了我!”   傅良夜被眼前人的举动惹得心下软绵绵化成一滩甜水,这厢只将左脸朝晏西楼手心里撒娇似的一蹭,伸出右手一板一眼地学着他的动作,轻浮地在人脸颊上揉了揉,随即眨眨眼睛朝人弯眸笑道:   “我的晏郎啊!现在可还有人看着呢,等回去…回去你再这般勾人,我定会……”   说着,他暧.昧.地将唇瓣贴至人耳侧,笑吟吟地吐出了后面的几个字。   闻言,晏西楼猛然间缓过神儿来,只当方才是鬼迷了心窍,慌乱间红了飞红了耳朵尖儿。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晏郎,我可绝不会食言喔,你也…莫要推拒。”   傅良夜瞥了一眼身侧的晏西楼,眸中的笑意渐浓。   作者有话说:   标题即文中傅猫猫偷偷跟晏将军讲的悄悄话。   傅猫猫(被晏西楼成功撩到):晏郎这般勾人,回去…给你奖励~ 第97章 长命百岁   “驾—驾—”   贺长澜躲避着身后射过来的羽箭,咬着牙狠命地挥舞着手中的马鞭,直将胯下战马抽打出了血痕,狼狈不堪地率领着剩下的士卒从白石山侧面窜出,迅速朝向酆水方向撤去。   这群官兵仿佛是从地底冒出来的鬼魂,真他娘的难缠!   贺长澜原本以为能靠白石谷为大军撤离争取一些时间,可未料晏西楼竟一眼就看破了他的伎俩,竟预先派了两对人马绕过白石山包抄过来,若不是西南军占了对地形熟悉的优势,定然会死得悄无声息。   手掌被马缰磨得化了脓,一身银甲被枪戟刺得残破不堪,转眼间后背又添了数十道伤痕!   伤口中流出的鲜血顺着手腕儿淌下来,纵然离酆水愈来愈近,贺长澜却没有半分即将逃出生天的激动。   此刻,他的眼前灰沉沉地蒙上了层乌云,这厢身子摇摇晃晃便要坠下马去,背后却猛地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一枝弩箭径直地刺穿了银甲,扎进了距离他心口一寸的位置。   弩箭的冲击力度几近能穿透骨骼,剧烈的震痛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直激得他瞳孔骤然间发散开去,只狼狈地伏在马背上喘息着咳出口发黑的浓血来,蜿蜒着顺着嘴角砸在他手背上。   他勉强抬手蹭掉唇畔溢出的鲜血,侧过头恶狠狠地向身后望去,眸中霎时多出了几分惊诧的光亮——只见傅良夜正徐徐地拉开手中的弓弩,再一次将弩箭瞄准了他的左心口处。   贺长澜忽然咧着唇咯咯地笑出声,身体上的痛楚似乎激发了他头脑中的求生欲,他扶着马鞍慢悠悠地直起了上半身,吃痛地捂住了胸前流血的伤口,指腹颤抖着抚摸着侧颊上凹凸不平的疤痕,那双漆黑的眸子渐渐地黯淡下去。   他迷迷糊糊地在马背上颠簸着,恍惚间只觉得此情此景竟是有些似曾相识,想来自己的的确确是许久没有如今日这般接近死亡了——   十年前,抑或是十一年前,那是个连月亮都被烫红了的夜。   彼时他一十四岁,也曾被逼到穷途末路。   一夜之间,自己便从贺将军的小公子沦为了人人喊打的叛国逆贼。   阿爹贺镇效忠了一辈子的狗皇帝,不由分说地屠了他全家,用一把火烧了他全家上下数百具尸体,却偏偏只剩下他这一条漏网之鱼。   他还记得,冒着火星的屋脊砸下来时,娘亲将他护在了身下,用血肉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那一夜,大火毫不留情地将贺家人的尸骨烧成了灰烬,也给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烫痕,就像是连老天都想要在他的脸刻下屈辱的烙印,想要嘲笑他、唾弃他,说——贺长澜你这一辈子都是卑贱的罪人。   为了活命,他握着刀割花了左脸的伤痕,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容貌,直到众人再也认不出他的模样。   可惜事与愿违,想要活下去,对他来说竟是难于登天。   他无意间冲撞了先太子的车驾,竟阴差阳错地被傅良辰认出了身份。   彼时的他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上,失去尊严地拽住傅良辰的袍角,泪流满面地自称罪臣,求太子傅良辰饶自己一命。   不知为何,傅良辰并没有将自己送到皇帝手里。   又或者说先太子傅良辰根本不在乎什么叛国逆贼,他只需要豢养一条忠心不贰的鹰犬,养一条只听他命令的、能替他肃清一切阻碍,包括他父皇和几个兄弟的——好狗。   傅良辰噙着笑用脚踩着他的背,居高临下地捏起了他的下颚,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那张烧坏了的左脸,启唇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贺长澜,做我的.狗,我便予你一条生路,许你今后富贵荣华。”   他盯着傅良辰盛满野心与权欲的眸子,跪在他的脚下向人俯首称臣。   于是,傅良辰亲手在他左脸的伤痕上纹了那条青黑色的蜈蚣,施舍了他一条活路,赐予他重新活下去的资格。   现在想想,他心底竟是感念傅良辰的。   或许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心甘情愿地跟随着废太子一同投奔西南王傅准,至今约莫十载光阴。   苟且偷生十余载,也算是值当了罢!   贺长澜在回忆中缓缓地闭上眼睛,只感觉自己的身子在缓缓地坠下去,伤口中有鲜血不断地向外流着,他甚至清楚地感受到手掌在渐渐得变得冰冷,连心脏的跳动都开始变弱。   也正是在此时,他耳畔忽地传来阿娘的呼唤,那是阿娘彼时含着泪贴在自己耳畔一遍遍重复着的一句话——阿澜,你一定要活下去!你要长命百岁。   贺长澜如梦初醒般睁大了双眼,几乎是本能地伏下身去,堪堪躲过了身后刺过来的弩箭!   仿若从令人窒息的深海中挣扎着探出头,他像一个溺水的人一样拼命地伏在马背上喘息着,拼死挣扎着从混沌的意识中清醒过来。   一股寒意窜上背脊,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没错,他绝不能将命丢在此处!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不远处便是浩浩汤汤的酆水,眼瞧着河面的水位越涨越深,贺长澜咬着牙豁出命来,只振臂朝身后跟随的士卒们一声令下:   “听着,踏过酆水便是营帐,都给老子活下去!都他娘的活到一百岁!”   闻言,叛军士卒精神一震,策马疾速向酆水奔去。   “噗通——”   贺长澜率先纵马跃进河中,直激扬起半尺高的浪,此际河水已没过了马腿,只靠着战马慢吞吞地打着滑儿淌过河,精疲力竭地登上了对岸。   将近两万名西南士卒纵进河水中,混乱之中有些人从马背上摔入了急流,被湍流的酆水瞬间吞没,就此消失了踪迹。   待到晏西楼率兵行至酆水河畔时,水位已经漫到原本的河岸处,于两军之间冲开一条蜿蜒曲折的河界,声势浩大地向下游倾泻而去。   西南军余下两万余人尽数渡过酆水,此际只精疲力竭地于河岸边修整。   仅仅一河之遥,却逼得晏西楼不得不于河畔驻马。   傅良夜抬眼望向对岸的西南叛军,眸中汹涌着怒意,不甘心地握紧了手中的红缨枪,将目光落在那叛军首领阴鸷狰狞的脸上,这厢忙不迭地便要策马跃下河去,亏得被晏西楼眼疾手快地拦住,这才忿忿地甩手作罢。   贺长澜气喘吁吁地靠在对岸的青石上,捂着震痛的心口笑得悠哉悠哉,只拿那双眸子朝傅良夜的面上不住地瞥去。   晏西楼捕捉到贺长澜的目光,不由得紧蹙了眉头,只不甚自在地策马上前,将傅良夜严严实实地护在了身后。   那双眼睛,实在是让人熟悉得心生厌恶,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嗬,有趣,看来连晏将军也认不出我了!”   贺长澜望着晏西楼摇了摇头,异常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眸子里闪烁着野兽般贪婪的凶光。   这厢他枕着胳膊斜斜地倚靠在石头上,翘着二郎腿状似无意地瞄着傅良夜,只慢悠悠地叹出了一口气:   “唉,可惜啊可惜,见到王爷,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可怜人。”   这句话端的是莫名其妙,傅良夜疑惑地望向贺长澜,沉默着等待着人的后话。   贺长澜迷蒙着眼睛瞟着傅良夜,唇角牵出一抹狡黠笑意,忽然细着嗓子软绵绵地哼唱出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如今再听到这段儿熟悉的唱词,傅良夜眼底的情绪剧烈地一颤。   这段儿《牡丹亭》,是谢阿蛮生前常常唱的曲目,这叛军将领怎的突然……   思及此处,傅良夜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他难以置信地将晏西楼从身前推开,望向贺长澜的目光里充斥着愤恨与震惊。   “竟然是你,你就是害死阿蛮的刺客。”   傅良夜面上的表情渐渐僵硬,浑身的血一股脑地涌向心口,他极力按捺着胸中澎湃的恨意,颤抖着唇朝贺长澜怒喝道。   贺长澜心满意足地望着傅良夜地面上浮现出惊恐的神色,他笑着欣赏着那人不断攥紧的手,还有那因恼怒而变得泛红的眸子,心底漫上病态的欣喜,直让他的声音都激动得颤抖起来。   “故人重逢,不知永宁王与晏将军还记不记得我?或者换句话问,你们有没有忘记那个名唤阿枫的仆从?抑或是……”   说到此处,贺长澜故弄玄虚般停顿了一会儿,只冲着傅良夜扯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漫不经心地托着下巴继续道:   “抑或是,挽月楼那位可怜的姑娘…不对不对,是那个倒霉的替死鬼——谢阿蛮呐!”   闻言,晏西楼瞳眸微缩,刹那间便辨认出了那叛军将领贺长澜——正是那杀死阿蛮,又害得两人坠崖,最后扮做西南王质子仆从混进宫中的刺客!   “本王…本王要杀了你!”   傅良夜眸中陡现杀机,这厢只紧抿着唇瓣,恼怒地捞起背后的弓弩,不由分说地瞄准了对岸的贺长澜,将弦上的弩箭弹射出去。   “呦,王爷气性仍是这般大,倒是一点儿也没变。”   贺长澜瞳眸中闪过一丝狠厉而兴奋的笑,他只懒洋洋地挪动了身子,那支离弦的箭便“锵”地一声插进了石缝里。   他随手将石缝里的弩箭拔下来,伴随着箭杆儿折断的脆响,锋利的箭尖儿砸进了酆水的漩涡里,连同草芥与泥沙混在一处,旋转着沉入了河底。   “小美人儿,你可记得我说过,你杀不了我。”   贺长澜把玩儿着手中断掉的箭柄,掀开眼皮慵懒地瞟了傅良夜一眼,话中携着十足的挑衅,“说起来也是奇怪,我从未想过害王爷,可王爷却次次想至我于死地,真是让我好生伤心啊!”   傅良夜被这几句话恶心的直欲作呕,他将手中的弓弩落下,咬牙切齿地盯着贺长澜,禁不住沉声咒骂道:   “畜牲,今日算你走运,来日…本王必定将你碎尸万段。”   “哦?那我真真是期待得很呢!若能死在王爷手里,也不乏是一桩美事。”   贺长澜掀袍从地上摇摇晃晃地起身,伸手拍去身后沾染的尘灰,抬眸撞上了傅良夜那双装满了恼意的眸子。   呦,倒像是被惹急了的小兽,张牙舞爪地要扑过来咬人啊!   这般想着,贺长澜捧着肚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朝人皮笑肉不笑道:   “罢了,何必谈这些打打杀杀、生生死死的,只恐伤了和气!小王爷如今来到此处,可要抽空来见见故人。”   傅良夜连眼皮都懒得抬起,目露鄙睨地睇了他一眼:   “故人?待到我等杀进西南,再去见他傅准最后一面,也算是替他送行。”   “小王爷许是误会了,我可没说这故人只有西南王啊。”   贺长澜故意拖长了音调儿,抬眸同傅良夜对视。   “如今,我大邶陛下常常感念亲缘浅薄,尤其想同王爷您好好叙叙旧,以续多年—兄—弟—之谊。”   作者有话说:   晏西楼:哼,谁也不许多看我家猫猫一眼!   ps:贺长澜和前太子傅良辰的关系捏,可能有一丢丢复杂~但贺长澜效忠的不是西南王(从杀了质子傅青便能看出来哈),他绝对效忠的是一直隐藏在西南王背后的——诈死的废太子傅良辰,是傅良辰.豢.养.的鹰犬(还有,傅良辰与贺长澜啊,他俩都不是什么正常人,不是疯批啊,纯粹是有点心理扭曲的,没有正常三观) 第98章 欲啖仇人头   “小王爷莫不是被吓到了,怎的不做声了?”   贺长澜阴毒的目光黏在傅良夜面上,他兴奋地观察着人表情的细微变化,连向上弯起的唇角都因此刻的激动,从而不由自主地轻轻抽搐起来。   闻言,傅良夜很是愣了一瞬,方才后知后觉地蹙眉道:   “怕?本王有甚么好怕的?该怕的应该是你罢!”   说着,他不屑地斜睨了贺长澜一眼,携着些毫不掩饰的嘲弄与讥讽,“皇兄的手下败将,只敢躲在西南边陲做缩头乌龟的混账,竟敢自称甚么大邶王?本王只觉得可笑。”   “嘶!此话当真?怎么我倒是觉得,小王爷在害怕呢?而且不知为何,好像还…怕得厉害!”   贺长澜狭长的眼睛一眯,一边下意识地用指腹徐徐地摩挲着侧颊,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傅良夜,这厢只恶毒地哼笑了一声,张嘴煞有介事地疑惑道。   “让我猜猜,小王爷是在怕什么呢?”   贺长澜话音顿了顿,痴狂地盯着傅良夜的眸子,捕捉着人隐藏在眸底深处的慌乱,“是害怕见到故人?还是害怕回忆起往事?还是怕再次面对自己曾经的罪行啊?”   眼前的酆水湍急甚箭,翻涌起河底的黄沙,卷着岸边的枯枝与朽木,似奔马般声势浩大地向西倾泻而去。   傅良夜垂眸盯着河里掀起的浪头,忽然间毫无预兆地朗声大笑起来,直笑得他肩头都在不住地乱颤着,笑得眼里都泛了莹莹的泪光,笑得只顾着捉住晏西楼的手臂,上气不接下气地攀在人身上。   “笑话!晏西楼,你且听听!真真是笑死本王了!”   晏西楼默不作声地抿着唇,目光关切地落在傅良夜不断收紧的手指上。   眼前人虽是放声大笑,可这笑声却并非发自真心。   与其说傅良夜是在嘲笑贺长澜话语狂妄,倒不如说他是在通过笑来掩藏此时此际内心深处的慌乱与愤怒。   或许称之为不安也不甚准确,那该是一种与悔、恨交织的复杂情绪。   他隐隐约约能理解,这种情绪来源于傅良夜记忆里那段蒙着血色的往事。   用笑将身上的伤痕包裹起来,伪装成毫无破绽的模样,倒是眼前人常用的手段了。   盯着傅良夜微红的眼眶,晏西楼覆住人颤抖的手,安抚似的握在手心里揉了揉。   感受到手背上熟悉的温度,傅良夜的心下安稳了些许,只暗地里悄悄地攥紧了手指,缩在晏西楼掌心下的手微微颤了颤。   与此同时,笑声戛然而止。   随即,他缓缓地抬起了头,只抬眼望向对岸的贺长澜,携着炽热恨意的目光射在贺长澜左脸凹凸不平的疤痕上,如同利刃一样的眼神,恨不能将那块儿丑陋的脸剜掉,把对岸那厮一刀刀凌迟,只余下一扇枯腐白骨,曝尸荒野。   “怕?的确,是在怕…本王只是怕不能立即杀掉傅良辰这个畜牲!怕他活得太自在!”   这厢傅良夜眸中的笑容霎时消失殆尽,此刻,冰冷彻骨的杀机占据了他瞳眸,看得贺长澜面上神色骤凛,从脊梁骨直直向上窜出股寒意。   贺长澜头一次对眼前这人生出了几分忌惮。   此次重逢,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傅良夜身上发生了些许变化,却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到底是哪儿变了。   直到此时此刻,他望见了人眸中闪烁着的、那从未在从前那小王爷的身上出现过的——让人感到危险的狠厉,这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为何会觉得傅良夜同初见时不同。   身上的战袍早在渡河时浸湿,此刻被飒飒冷风一打,只激得贺长澜猛地一个激灵。   他如梦初醒地将目光移向傅良夜身侧的晏西楼,瞳孔不可思议地惊颤着!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何时变得这般像呢?   傅良夜那双如同狼一般、裹携着杀意与侵略感的眸子,简直同晏西楼的眼睛一模一样,直叫人看上一眼,便要胆颤心惊,只恨不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嗬,故人?兄弟?傅良辰也配同本王称兄道弟!”傅良夜眉头慵懒一挑,禁不住咬牙冷笑了一声,“原来你竟是他的狗,果然…狗随主人,你与他,都他娘的令人作呕!本王只恨不得放干你们的血,剔下你们骨头上的肉,快些送你们去见阎王!”   一字一句,怒目切齿,掷地有声,凿在贺长澜的心脏上,砰砰作响。   贺长澜从惊恐中蓦然缓过神儿来,身上各处的伤口忽然震痛难忍,只疼得他全身上下被冷汗浸透,身形竟是摇摇晃晃地有些不稳,索性被身后的士卒眼疾手快地扶住,这才幸免于一头栽入湍急的酆水中去见河伯。   “好啊!那我便等着王爷来取我的命。”   他痛得抽了口气,眉目间露出狰狞,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傅良夜,咧开唇肆意地笑出声,只甩开士卒的搀扶,翻身跃上马背,率余下西南叛军朝酆水南岸退去,眨眼间便消失在山坡之下。   远处只余下颗滚烫血红的夕阳,正孤零零、缓缓地被地面吞没。   傅良夜偷偷地攥着晏西楼的手,借着余晖目不转睛地望着酆水对岸。   远山从水雾与云层中隐隐约约显露地出来,此际河水湍急猛涨,纵然他急得火上房,可河水不退、水位不降,无论如何都是徒劳。   两岸仅仅隔着一条酆水,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放虎归山。   眼巴巴地看着到嘴的鸭子扑腾着翅膀飞了,着实是让傅良夜这般急性子心有不甘。   可酆水又不像晏西楼那样事事顺着他,人家哗啦啦自己个儿淌得自由自在,管甚么人间的破烂事儿?   傅良夜跃下战马,从河畔捡了颗石块儿,抬手抡了一圈儿,“咻”地一下丢进了浩大奔涌的河水里。   水波荡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片刻后竟是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漩涡,将他丢出去的石块儿慢悠悠地托举着卷了进去。   “瞧着眼前这酆水,一时半会儿是退不下去了!舟楫怕是也难行!”傅良夜无奈地拍去手心上沾染的尘土,抬眼同端坐于马背上的晏西楼对视,端地是愁眉苦脸,“诶!野兔子跑了,我的大将军,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真的要打道回府了?”   晏西楼盯着酆水对岸,唇畔悠悠地勾出抹笑来。   傅良夜歪着头望着晏西楼眸中的笑意,异常纳闷儿地走到晏西楼近前,抬头疑惑地盯着人左看右看看了许久,而后也不知道是想了些什么,竟是伸手忿忿地拽住了马笼头!   “真是的!忽然笑什么?难不成是在嘲笑我傻?”   他一边闲不住地抚摸着晏西楼胯下战马的鬃毛,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   晏西楼聚精会神地竖起耳朵听了半天,虽然不知傅良夜是在同马说话还是在跟自己说话,但总算听出个所以然来,忙着敛去了唇角的笑意。   望着自家猫儿此刻神神叨叨的模样,他当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这厢晏西楼只从衣襟里摸出了西南地形图,蹙着眉头将图纸叠了叠,倾身递给了兀自生闷气的傅良夜。   傅良夜抬眼瞟了晏西楼一眼,只将地形图接到手中,看到人特地叠出的那块儿位置,禁不住抚掌叫绝,一时间茅塞顿开!   “酆水上游,绝山依谷,又是山南阳面,地势略高,视野开阔,是入潼城必经之路!更别说此处隐蔽性强,可谓是攻防兼备,乃是一处绝佳的临时驻军之处!方才我说得什么话,真真是傻死了!”   晏西楼徐徐颔首,冲着叠好的地形图扬了扬下巴,示意傅良夜将其展开。   而后,他望着那张被风吹得窸窣作响的薄纸,噙着笑朝傅良夜耐心地询问道:   “往下看,又看见了什么?”   傅良夜的目光徘徊在地形图上的酆水与白石山之间徘徊经久,搭在图纸上的指尖儿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着。   贺长澜此役大败,定不会善罢甘休,但量他短时间内不敢再向北迈出一步。   此时若是在白石山侧驻军,一方面是以防万一——若是叛军胆敢渡河,大批军马于隐蔽的高处冲杀下来,再辅以万箭齐发之势,必当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又或是待到酆水稍退,大军需舟楫渡河之时,亦可于白石山上就地取材,伐木为舟。   这般想着,傅良夜撂下手中的地图,又转身朝脚下奔腾翻涌的酆水望去,瞳眸蓦然一亮,只朝晏西楼颤声喜道:   “原来如此!亏我看了许多兵法,不过是纸上谈兵,晏将军这般谋略,才真真是让我心生倾慕之意。”   他仰着头朝人笑,眼睛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地望着马背上的晏西楼。   只瞧着他这般双目放光,上下打量着晏将军的眼神,方才那话便不像是作假。   “这话儿可是折煞臣了。”   晏西楼垂眸盯着傅良夜那双满溢欣喜的眸子、还有那因兴奋而泛起浅浅红晕的脸颊,竟觉得心尖尖儿好似被云朵轻抚般软软一颤,耳朵尖儿被人滚烫的目光看得红了。   他连忙笑吟吟地移开目光,抬眸望着眼前滔滔不绝的河水,轻笑着朝傅良夜说道:   “叛军虽侥幸逃脱,但终究蹦跶不了几天,如今只需……”   傅良夜扯着马缰翻身跃上了战马,偏头朝晏西楼吹了个悠扬的口哨儿,忙不迭地抢着说道:   “懂了!只需…引—蛇—出—洞。”   作者有话说:   问就是夫妻相。 第99章 魂兮归来   陆漾川立于城门前,指腹摩挲着手里腰牌上篆刻的“谢”字。   他垂眸望着地面上用马皮草草包裹起来的尸首,瞳眸中不由得泛起红意,禁不住敛目长叹一声:   “金戈铁马去,马革裹尸还!如今晚辈仅能以手中之酒,为谢老将军,还有潼城战死的弟兄们送行了!”   言罢,陆漾川伸手取下腰间的酒囊,举目朝战死将士们的尸首环视了一圈儿,郑重地抱拳行了个军礼,随后只将手中烈酒洋洋洒洒地浇在地面上,又仰头将余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   他抬手揩去从眼角滑落的泪珠,转身欲向潼城内走去,只闻得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从身后响起。   “陆将军留步!”   谢岑苒望见正欲进城的陆漾川,急切地朝人呼唤了一声。   陆漾川脚步微顿,循声向南望去,只见谢岑苒正扬鞭向城门处疾奔而来,臂弯里似是揽了一个人,瞧着像是受了伤。   怎么没瞧见晏甄?难不成那怀里受伤之人是……   陆漾川瞳孔骤然缩紧,一时不敢再向下想,一种不祥的预感霎时涌上心头,催促着他将目光落在谢岑苒怀里抱着的人身上。   纵然还隔着一段儿距离,但陆将军仍旧辨认出了那受伤之人的身份——的的确确是他那不省心的小徒儿晏夭夭!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   陆漾川心脏狠狠一坠,像是被甚么东西抓了掉了一块儿肉般紧着发疼!   这厢他好不容易等到谢岑苒跑马过来,只胡乱地将手中的红缨枪丢至身后士卒的手中,整个人快若离弦之箭,“嗖”地一下窜到两人身边儿。   陆漾川伸手将昏迷不醒的小丫头抢进了怀里,手忙脚乱地仔细探看夭夭的伤势。   望着缩在自己怀里不住颤抖的夭夭,他后知后觉地用手背在晏甄前额上贴了贴,直接被晏甄此刻的体温烫得心脏猛地一颤,连忙蹙眉朝身后茫然不知所措的士卒吩咐道:   “呆站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叫郎中过来!”   只不过一会儿功夫,古灵精怪的小花朵怎就蔫吧儿成这样?   望着晏甄烧得通红的脸颊,陆漾川索性将身上的外袍扯了下来,将冷得直哆嗦的小丫头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   此刻他也顾不得同谢岑苒说什么话儿了,只抱着夭夭抬腿向城内疾步走去。   “将军!你且带着这小姑娘到我家来,看着小脸红扑扑的模样,这小丫头准是在发热,若是吹着风可不好!”   白发苍苍的老翁见状,连忙将两人招呼进了自家屋子里,只告诉老伴儿把床榻收拾出来,让昏迷的小姑娘躺了上去。   与此同时,随军郎中叶行舟被几个士卒架着肩膀请了过来,只见他忙得脑袋顶儿的头发都立了起来,只随着脚步一颠儿一颠儿地上下摇动着。   “可是将军受了伤?怎么唤得这般急啊!”   叶行舟背着个包袱马不停蹄地赶来,进门一望见陆漾川,便扯着嗓门儿嚷嚷开。   他这才刚替最后几位受伤的士卒包扎完伤口,水还没来得急喝上一口,便被陆漾川火急火燎地拽了过来,只以为是晏西楼出了甚么大事儿!   “行舟,你过来瞧瞧!夭夭怎的还这般热!”   陆漾川没工夫跟他解释许多,探手摸了摸夭夭的额头,头也不回地对叶行舟说道。   “夭夭?”   这厢叶行舟在榻前稳住脚步,揉揉眼睛定睛一看——   只见这受伤的不是别人,好巧不巧,正是那晏老大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亲妹妹晏甄。   就这么个宝贝疙瘩,可比晏西楼受伤了还要棘手,叶行舟顿觉心里压力骤然飙升,后背登时噌噌渗出层热汗。   叶行舟也没心思再耽搁时间,忙着侧身坐到榻沿儿上,端详着晏甄后脑勺儿上的伤口。   随即,他又探出指尖搭上了小姑娘的脉搏,仔仔细细地摸上一摸。   “嘶,发热大概率是因脑后伤口所致,只是…这脉象怎的如此紊乱,体内似有股阴气肆虐,一片混沌,着实是…”   叶行舟话音微顿,眉头紧紧地蹙成一团,左思右想都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结结巴巴地继续道:   “着实是…见所未见。”   “什么意思?”   陆漾川对岐黄之术是一概不通,此刻被叶行舟拐弯抹角绕得心烦,索性直截了当地朝人问道:   “你且告诉我,当务之急如何退热便行了!谁要听你那些屁话,再这么烧下去,人都要烧傻了!”   叶行舟被陆漾川这一声吼得堪堪缓过神儿来,他慌忙从肩上挂着的包裹里翻出了几副捣好的草药,忙不迭地递进人手中,指着药嘱咐道:   “切记,捣好的草药用来外敷伤口,磨碎的草药用白水煮开、凉了给人喂下去就行!小丫头准是受到了惊吓,你且好生看顾着,应是无甚大碍的,过不了多久就该醒了。”   “记住了。”   陆漾川连连颔首,只将一旁碍事儿的叶行舟推出了屋子。   他顺势在井边儿打了盆清水,回到榻前儿替夭夭擦去后脑的血渍,紧接着伸出指腹沾了些捣好的药泥,轻柔地涂到她流血的伤口上。   “师父父,阿兄…夭夭好痛呀。”   晏甄在昏昏沉沉中疼得哼唧了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攥住了陆漾川的手指。   陆漾川被这软糯糯的一声“师父父”唤得鼻尖儿微酸,眼瞳中辗转滚上了层晶莹,他探手将夭夭汗湿的碎发别到耳后,软下声音哄小孩儿似的安慰道:   “师父父在呢,夭夭乖,马上就不痛了。”   汗湿的手掌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指,陆漾川被晏甄拽得心脏酸酸软软,克制地用手背蹭了蹭小姑娘泛红的脸蛋儿,唇畔漾起抹温柔的笑。   这一会儿功夫,老翁已将汤药煮好,这厢正端着药碗朝两人走过来。   “多谢老伯。”   陆漾川小心翼翼地将手指从夭夭手里抽出去,起身恭恭敬敬地接过老翁手里滚烫的汤药,这才回过神儿来朝老伯诚恳地道了声谢。   “将军何必言谢?”   老翁背着手摇摇头,盯着榻上的晏甄瞧了会儿,转过头从破旧的柜子里拽出张薄被,弯腰颤颤巍巍地给人盖了上去,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个不休:   “将军勿怕,这被子干净着呢!前几日还给小儿子晒了晒,只可惜他啊,如今再也回不了家,也再也用不上了!”   回不了家,也用不上了?   陆漾川盯着老翁佝偻的脊背,眼神微黯,猜到了他的言外之意。   是啊,白发人送黑发人,莫过于世间最残忍苦痛之事。   思及此处,陆漾川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平日里那张玲珑巧嘴竟是变得木讷非常,一时间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去安慰眼前的老翁。   老翁似是看出了陆漾川此刻的心绪,这厢苦笑着长叹了一口气,抬起指尖儿颤抖着指了指心口,浑浊苍老的眸子里缓缓地浮上一层灰色的雾。   “老头子我虽是个大字儿不识半个的粗人,但也知晓大丈夫舍家为国的大道理,我儿如今殉国而死,是为…大丈夫!”   “我儿名为裴思潼,思念的思,潼城的潼。我与老婆子老眼昏花,找不到、也认不出他的尸首了。”   “敢问将军,我儿会同战死的将士们埋在一处罢?又会葬在何处呢?将军可否将位置告知老朽,趁着还能走上几步,我和老婆子想去见见他。”   ……   “将军,他是潼城的英雄,你说是也不是?”   说着说着,老翁的声音愈发哽咽,只抬起手背抹了抹泪,咧着唇朝陆漾川露出个释然的笑。   此暮云合璧,落日熔金。   晚霞似是被鲜血晕染得愈发赤红,距城门约莫两三里,横尸遍野。   谢岑苒站在旷野里,握着枪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   她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着,再也找不到归家的路。   她方才看见了裹在马皮里、浑身是血的阿爹和阿兄;她看见了他们脖子上狰狞的伤疤;也看见了他们手中死死握着的红缨枪……   残破的、失去了头颅的亲人。   谢岑苒双眸赤红,喉咙里咯咯作响!   她试图努力地回忆阿爹与兄长生前的容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鲜血淋漓的身躯,露出骨头的伤口……   残忍的赤红占据着谢岑苒的脑海,她再也想不起来亲人生前是什么模样,竟然再也想不起来了。   谢岑苒想放肆地哭出声来,抑或是大声的哀嚎、尖叫。   或许是死亡让她变得麻木了,纵然她内心痛苦到了极点,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   谢岑苒手中拄着红缨枪,茫然地向身侧一具具尸体望过去。   此刻,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那是一个年轻的小郎君——   裴—思—潼?年方弱冠,待爹娘尤其孝顺。   之所以记得他,只因这裴小郎君才华横溢,诗文做得极好,是立志进京考进士的。   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裴郎君笑的时候,面颊上会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儿。   城中的姑娘们都心悦于裴郎君,连谢岑苒也曾躲在树后,偷偷地看过他。   那时裴思潼手握书卷,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   谢岑苒百无聊赖地朝他丢石子,本来只是想逗逗眼前这书呆子,未料那石块儿竟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人的脑壳上。   裴思潼捂着脑袋揉了揉,余光瞥见了偷看的谢岑苒,不知为何面上一红,腼腆地扯出个笑来。   当时,那两个酒窝里盛满了阳光,惹得少女的心脏不经意地跳了跳。   裴郎啊裴郎!着实是风流俊逸。   他本是文人,在潼城危难之际,那双本该执笔的手,却毅然握起了长枪。   谢岑苒蹲下身子,用指腹擦去裴思潼唇角的血,露出那张如玉般雕琢的面容。   她盯着他紧闭的双眼,幻想着裴郎君笑时的模样,眼角倏地滑下了泪水。   为什么!这一切都不该这样的!   谢岑苒双腿一软,瘫软着身子跪倒在地。   她呆滞地望着裴思潼,望着四周横着的一具具血肉淋漓的尸体,望着战场上水洼里积蓄的赤红色的鲜血,张着嘴急促地惊讶喘着。   痛苦压得她近乎窒息,她的整个心脏都仿佛被人放在火上炙烤!谢岑苒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唇肉,极力地压抑着从喉咙溢出的痛苦的哀嚎。   可是实在太痛了!   阿爹,你知道吗,这实在太痛了!苒儿真的忍不住了!   谢岑苒抬手颤抖着遮住了自己的脸,终是痛哭失声。   潼城的百姓们不愿归城,他们游荡在城门口,眼巴巴地望着淌了满地的鲜血,抬手用脏兮兮的衣袖揩着眼角的泪水,垂下头低声呜咽个不住。   陆陆续续有百姓主动起身,帮着官兵收敛战死将士们的尸首。   那一张张面庞上血肉淋漓,早已分不清他们的身份,也没人会认出他们的名字。   百姓们将尸首小心翼翼地置于车板之上,哽咽着替守城的英雄们合上双眸。   他们滚烫的泪水滴落至冰冷僵硬的面庞之上,将皮肤上的血渍冲掉,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裹着灰尘的血珠顺着死去将士们的下颚淌下,重重地砸进了被鲜血染深的土地里,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踪迹,只如同这些人短暂的生命般,逝去的无声无息。   “归来兮,归来兮!”   百姓们摇动着战死亲人的旧衣,颤颤巍巍地立于城门处,一遍遍高呼着他们的名字,替死去的将士们招魂。   听说,这些尸首不久后会被埋葬在渡苏山。   据城中百姓所言,那座小小的山啊,距离潼城不远。   山上林木秀丽,间或有野鹤啼鸣,从山顶向山下望去,便能俯瞰潼城。   死去的孩子们在那里沉睡,也不会太想家。   作者有话说: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屈原《楚辞招魂》   注:魂兮归来,即呼唤死去的鬼魂归来。   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   ——唐 张籍《征妇怨》   ps:小苒与裴郎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呜! 第100章 但为君故   柔软的火舌舔舐着循光凑近的飞虫,餍足地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贺长澜懒洋洋地倚在榻上,他刚被人伺候着换了药,这厢正眯着眼睛探出手剪了剪灯芯儿,只见那灯烛上倏地漫上缕白烟,火苗摇曳窜动了半晌,燃烧得愈发明亮。   盯着案几上端放着的乌木匣子,贺长澜的瞳眸中滑过一抹笑意,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的唇角也渐渐地向上翘了起来。   他用手留恋地抚过匣子的边缘,仿若要拆开甚么珍贵的物事一般,小心翼翼地把上头的匣盖掀起,轻轻地撂到桌案上,只撞出“砰”的一声闷响。   贺长澜郑重其事地深吸了一口气,用指尖儿缓缓捻起了匣中红布的边缘,垂眸欣喜若狂地向匣子里面望去——未料,仅仅是因了这一眼,就险些吓得他魂飞天外!   “啊!鬼啊!”   贺长澜被骇得惊叫一声,那张丑陋的脸恐怖地扭曲了起来,直接抬手将那方乌木匣子重重地掷到了地上!   “啪—”   一颗头颅从倾斜的匣子中滚落,骨碌骨碌地砸到了地面上。   它在地上跳舞似的转了几圈儿后,摇摇晃晃地立在了营帐角落的阴影里,只睁着那双充了血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贺长澜,干瘪的唇不知为何竟也诡异地弯了起来,似乎在嘲笑眼前人懦弱不堪。   怎会这样?   他清楚地记得割下头颅之前,已经替那老不死的合上了眸子,怎的这会儿又睁开了!   恐惧犹如一条阴冷的毒蛇般缠到心头,无数种恐怖的猜想在此刻在贺长澜的脑海里萦绕不去,他惊恐地环视着军帐中的每一处角落,恍惚间觉得谢凌风的鬼魂就立在他的榻侧,此刻正用那双溢满恨意的眸子望着自己。   贺长澜越想越怕,心脏砰砰乱跳,慌乱地抬眼朝床榻里侧缩了缩,周身止不住地战栗了起来。   他索性直接将榻上的锦被丢了出去,罩在了谢凌风的头颅之上,站在榻上朝着帐外愤怒地吼叫道:   “他娘的,来人!将这老不死的给我丢出去喂狼!”   话音方落,帐门蓦地被一阵夜风掀开。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背脊窜上来,贺长澜登时被骇得汗毛倒竖,连忙捞起了榻侧的长枪,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向前方望去。   帐外响起了兵刃撞击的铮铮声,随后伴着“砰!砰!”两声巨响,两个守卫直接被踹进了军帐里,正痛苦地捧着被踢疼的小腹,呻吟着滚到了贺长澜的脚下。   “何人竟敢擅闯军营!莫不是活够了?”   贺长澜瞳眸微缩,忿忿地将脚边儿的两个废物点心踢开。   河水暴涨,晏西楼今夜渡不过酆水。   可如今这夜半闯帐者又是何人?   竟能悄无声息地潜进军营,能有这般能耐的人,他当真是猜不出是谁。   这厢贺长澜正欲提枪去会会那闯帐之人,未料帐外却忽地传来了几声粗声粗气的嘲笑:   “贺长澜,西南军不养废物,我听说你打了败仗,还以为你会改改那副刚愎自用的性子,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厮竟然还敢耀武扬威?”   听见军帐外熟悉的话音,贺长澜稍稍愣了愣神儿,片刻后恍然笑道:   “我当是谁?竟是世子爷!怪不得能轻而易举地进营,原来是自己人啊。”   “少说屁话!今儿个小爷可没工夫同你叙旧,老子是来兴师问罪的!”   怒吼声愈来愈近,可不知为何,这人宁可在帐外扯着嗓子喊,就是不愿意进帐。   “大泱那狗皇帝派晏西楼率五万大军意欲进驻西南,而我西南军不过两万,如何能敌众?”   “如今我屠了潼城守军,已算是大功一件!选择弃城而退,是为了养精蓄锐、保存兵力,世子怎么连这些都不懂?”   正说着,贺长澜适时地顿了顿,只启唇朝帐外问询道:   “今夜我方派人向西南王求援,世子来得倒是快!如今深夜来此,带来了多少援军?还有,夜里风寒,世子与其在外头受冻,不如进帐陪我坐坐。”   帐门被一只手粗暴地掀开,只见一胡子拉碴的壮汉闯了进来,只握着手中的长刀朝贺长澜怒目而视。   此人正是西南王傅准的大儿子——傅慎。   “锦被下是什么?”   傅慎抬眼在帐中环视了一圈儿,目光落在地面上鼓囊囊裹成一团的锦被之上。   他好奇地举起长刀戳了又戳,蹙着眉头抬头疑惑道。   “锦被之下?自然是人啊,是我藏的人。”   贺长澜唇角狡黠的勾起,眯缝着一双狐狸眼,别有深意地回答道。   “呸,你个贱骨头!打了败仗,竟还有脸找女人寻欢作乐?”   傅慎牛眼一转,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只当那锦被下藏了个美娇娘,当即便不由分说地举起长刀朝那被子砍去。   贺长澜也不阻止,唇畔噙着抹笑,只悠哉悠哉地背过手去,静静地等着看傅慎的笑话。   这厢傅慎将锦被里的棉花砍得漫天飞舞,却迟迟砍不到甚么东西,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劲儿。   他气喘吁吁地抱臂思忖了一会儿,总算意识到了方才那话是贺长澜故意蒙骗自己。   思及此处,傅慎登时恼羞成怒,气得脸红脖子粗,张嘴便欲朝人破口大骂一顿。   “啊嚏!”   奈何这胖子一口气喘得太长,竟是将碎棉花直接吸进了鼻子里!   此刻傅慎只觉得嗓子眼儿、鼻子眼儿里俱是一阵钻心的痒痒,他猛地耸动了几下肩膀,算是做了个预备动作,紧接着结结实实地打了个足以响遏行云的大喷嚏!   许是觉得脸上面子挂不住,这厮当时便惹了个大红脸,直起腰来指着贺长澜怒喝道:   “贺长澜,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玩儿我?”   贺长澜仰着头大笑出声,只探出了手中那柄红缨枪,用枪尖儿拨开了那堆被砍得零零碎碎的棉絮,露出了谢凌风那颗死不瞑目的可怖头颅。   “喏,这便是我藏的人啊!是世子眼神儿不好没看见,这可怨不得我。”   说着,他嫌恶地将那颗恐怖的头颅戳到了傅慎面前,随后悻悻地移开了目光,胆颤心惊地朝旁侧看去。   “这是什么东西?”   傅慎蹲下身子仔细一看,胳膊上顿时鼓起了密密麻麻一层鸡皮疙瘩,如同见了甚么洪水猛兽般紧着咽了几口唾沫,被谢老将军的那双眼睛骇得直接栽坐于地。   待到他好不容易从惊吓中缓过神儿来,坐在地上颤声朝贺长澜怒骂道:   “呸,晦气!贺长澜你他娘的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把这颗脑袋裹在被子里做什么?”   贺长澜长眉一挑,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来。   他不屑地瞟了傅慎一眼,自顾自地转身坐回榻上,伸手替自己斟了一杯酒,移到唇边抿了一口。   傅慎起身拍去衣袍上沾染的尘土,惊魂未定地望着那颗头颅。   “呵!世子还未回答我的话,此次世子前来助阵,究竟带来了多少人?可否与晏西楼那五万精兵一战?若是前来送死的,那便不如不来。”   贺长澜翘着腿打量着眼前被吓得狼狈不堪的傅慎,忍不住从喉咙里哼出一声嗤笑,仰头将杯盏里的烈酒一饮而尽,启唇将方才问过的话又向人重复问了一遍。   傅慎拍了拍胸脯,将手中长刀朝地上一掼,朝贺长澜伸出了右手,摇晃着比划了一阵儿,胸有成竹地说道:   “足足五万精兵,再加上你剩下的这些小鱼小虾,定能把你说的…那什么晏西楼打得落花流水。”   “哦?世子可知晓晏西楼的厉害,可莫要如此自负。”   贺长澜将手中的杯盏轻轻地落下,托着下颚摇摇头冲傅慎笑道。   闻言,傅慎白眼儿一翻,从鼻子里哼出声冷笑:   “贺长澜,你不服我,这我知道。可今非昔比,这次可由不得你了。”   “哦?这话儿我倒是听不懂了,不知世子此话何意啊?”   贺长澜掀开眼皮,饶有兴味地问道。   可傅慎并未直接回答,只见他起身掀起了帐门,欠身毕恭毕敬地唤了一声——   “陛下。”   听到这一声陛下,贺长澜瞳眸惊颤,背脊霎时僵直在原处。   “许久不见,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了么?”   黑暗中传来一声低哑的轻笑——那嗓音乍一听竟是温柔的,软软地拖着慵懒轻浮的尾音,可贺长澜却敏感地察觉到了那人隐藏在笑声背后的恼意。   “怎么?我如今管不住你了,是么?贺—长—澜。”   贺长澜抬眸向前方望去,只见那憧憧灯影之下,傅良辰身着明黄色龙袍,正用那双矜贵漂亮的眸子打量着自己。   “殿…下?是你吗?”   他颤抖唇唤出那个名字,膝盖一弯,匍匐着跪伏在人脚底。   “嗯,是我啊。”   傅良辰笑了笑,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他缓缓地踱至贺长澜身侧,纡尊降贵地敛起衣袍、俯下身,一如从前那般,探出指尖儿将那张丑陋的脸轻轻勾起,仔细地端详着那纹了青色蜈蚣的左脸。   贺长澜只觉得被人注视的左脸滚烫地燃烧了起来,傅良辰那双漆黑的眼眸,如同一方深不见底的潭水,而他仿若一个溺水之人,淹没在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无处喘息。   在那一瞬间,贺长澜恍然间意识到了一件事——   原来他对傅良夜产生的微妙兴趣,竟是缘于他的太子殿下。   仔细想想,那笑起来肆意张扬的模样,的确是有些相像的。   原来,他竟一直在别人身上,寻找着属于殿下的影子。   “殿下,我没忘。”   贺长澜的目光炽热地抚摸过傅良辰的眉眼,想要将此时此际的殿下刻进眼睛里,脖颈上的喉结不住地颤抖、滚动着。   “只是…实在是…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贺长澜脑回路不正常,且有些斯德哥尔摩情结?(大概可以这么理解)   划重点:傅猫猫比傅良辰好看一千倍!   贺长澜觉得傅猫猫与前太子傅良辰像,单纯是因为见不着傅良辰发疯,且贺老bt的眼睛不是一般的瞎。   ps:前太子是个男女不忌且肾虚的双。   快完结啦~boss们都陆续出来了喔。 第101章 来,先亲亲我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   傅良夜仰起头将坛子里的酒咕嘟咕嘟喝了底儿光,此际随意地枕着胳膊躺在了河岸的草丛里,无聊地望着围着他脑袋转圈圈儿飞的小虫子。   “呼—”   他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将落在鼻尖儿上的小虫子吹跑,顺便又抬手蹭蹭发痒的侧颊。   果不其然,他在左脸上摸到了块儿圆圆小小的凸.起。   “嘶!区区飞蚊竟敢咬我,着实可憎可恶!”   嗡嗡嘤嘤的窸窣声仍旧如影随形,他异常烦躁地甩了甩脑袋,被这扰人的蚊子惹得火冒三丈,腾地一下他诈尸似的直起了身子!   “胆大包天,竟敢行刺本王!杀千刀的小虫子,这般血海深仇,你且等着…等着!本王,本王现在就要诛你九族,将你全家都拍扁!拍扁!”   傅良夜怒吼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半空,大有不打死几只蚊子就不罢休的气势!   “拍死你!看我拍不死你!”   他将心底郁积的烦躁狠狠地宣泄出来,疯了似的在河岸旁窜来窜去打蚊子。   “啪—啪—啪”   这厢只闻得响亮的巴掌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可怜的猫儿手掌都拍得红彤彤,可一只僭越“行刺”的蚊子都没拍死,倒是把自己个儿累了个气喘吁吁的狼狈模样。   晏西楼走到酆水河畔时,瞧见自家小猫儿可怜兮兮地缩成一朵蘑菇状——此刻傅良夜已偃旗息鼓,只失落地耷拉着小脑袋,仍凭蚊子刺客在头顶上挑衅似的转圈圈儿。   “啪!”   身后传来双手合起的一声清脆声响。   傅良夜循声扭过头去,只瞧见晏西楼眉眼弯弯,唇角噙着抹莫测的笑意,把手掌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一击毙命,臣替你报了仇了。”   晏西楼用帕子拭去手心上蚊子的残骸,温柔的话音里携着几分宠溺,随即抬眸关切地打量着眼前的小猫儿。慢慢的,他漆黑的眸底燃烧了起来,如同暗夜里两簇跳动燃烧的火焰。   感受到晏西楼赤裸裸望过来的目光,傅良夜不甚自在地抬起了爪子,扁着嘴揉着脸颊上红肿发烫的小包。   待到他回过神儿来仔细一想,方才晏西楼这番话儿明里是说蚊子,可若是仔细琢磨,暗里倒是别有深意。   傅良夜眼珠儿转了转,知晓晏西楼看透了他的烦躁是因何而来,正明里暗里拿话儿哄他开心,这厢只讪讪地垂下了眼睫,低声嘟囔了一句:   “少多管闲事,我自己也能报仇,何必劳烦晏将军?”   晏西楼莞尔一笑,他知晓小猫儿闷闷不乐的缘由,此刻却也不便再多说些什么,只抬手扯住了傅良夜的腕子,诱哄着扣进了手心里。   “别揉了,再揉脸就要肿了,回帐后臣帮你揉些消肿的草药,便不会太痒了。”   指尖儿温柔地贴在红肿处怜惜地刮过,晏西楼眼底的情意此刻毫不掩饰地汹涌着。   不知从何时起,纵然如他这般冷静自持的人儿,竟也再也克制不住心底的爱意,直到满心满眼里都只装得下一只猫儿。   这厢他按着傅良夜的肩膀重新坐到河岸旁,将小猫儿的滚烫的手心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贴着,指腹熨帖地细细摩挲着猫儿的手背,只抬眼望陪人看着头顶高悬的圆月与疏星。   一时间两人无话,只静静地坐在河岸旁。   河水拂动着岸边的杂草,惹出咕啾咕啾的水声。   傅良夜的侧脸淹没在阴影里,他盯着河里月亮的倒影,忽地没头没脑地说道:   “我想杀了他,我要杀了傅良辰还有那条狗,他们必须死。”   感受到膝盖上那只手的颤抖,晏西楼下意识地倾身凑过去,关切地用手捧起了傅良夜的脸——只见人已将下唇咬出了血,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覆满了猩红的血丝,乍一看倒像一只受了伤的倔强小狼。   “嗯,傅良辰注定会死在你的手上。我从未怀疑过你,你又何必怀疑自己?”   晏西楼用大拇指揩去傅良夜唇上的血,望着人的眸子平静地弯了弯唇角:   “你啊你!不知同谁赌气,坐在河畔喂蚊子,真是小孩子脾性。喏,瞧瞧,这手都拍肿了,只叫臣瞧了心……”   心疼。   最后两个字到了嘴边儿,却被晏西楼悬崖勒马,咽了回去。   没想到啊没想到!耳熏目染之下,他险些把傅良夜平日调戏自己的那些酸话儿还回去,实在是,过于轻浮了些。   这般想着,晏西楼独自闹了个大红脸,这厢握着拳头欲盖弥彰地低咳了几声,以掩饰方才险些脱口而出的尴尬。   “唔?心…什么?晏郎该不会是心疼我罢?”   傅良夜笑嘻嘻地瞅着晏西楼面颊上腾起的两朵红云,撒娇似的把脑袋懒洋洋地歪到人肩膀上,侧过头调皮地朝人耳朵里吹热气。   “嗯,臣…不好意思说出口。”   晏西楼喉咙发干,只用余光瞟着猫儿红红的唇,心脏被人吹得痒痒的,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   “啧!既然羞于开口,那便直接.做吧,这显然更适合你。”   傅良夜撅唇吹了个俏皮的口哨儿,强横地钳住了晏西楼的下颚,眯着眼睛啧声娇笑道:   “我的晏郎~来,先亲亲我。”   言罢,傅良夜丹凤眼弯弯的带着勾儿,不容拒绝地将唇印了上去。   肌肤相亲的冰凉触感,晏西楼的吻愈发的放肆。   他重重地蹂.躏着傅良夜的唇.瓣,只捞着人绵软的身子向怀里送了送,扣在人腰上的手慢条斯理地摩.挲、揉.搓着,又被怀里的猫儿哼笑着捉住,引着他向掀开衣袍,向里探.去……   (……部分请自行寻找)   吻到最后,两人薄衫皆被汗水浸透,俱是衣衫半敞。   晏西楼用薄唇轻蹭着猫儿的脖颈,反反复复地落在那块儿被吮.红了的肌肤之上,直惹得怀里的猫儿难耐地弓起身子,背脊舒服得阵阵颤.栗起来,连喉咙里都溢出了黏.糊糊的哼声。   傅良夜沉浸在云雨过后的温存中,欲.望的宣泄冲淡了他心头的焦躁,他贪恋着晏西楼怀抱里的温度,在人怀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靠在人肩头安安静静地阖上了眸子。   晏西楼拂过猫儿肩后汗湿的长发,用手臂轻轻地揽着他的腰,低头在人的发顶上落下一吻。   夜风吹动二人的发丝,只叫它们乱乱地纠结于一处,亲密地缠在一起。   只是这般静谧的时刻,注定是会被不识趣的小笨蛋打破的。   “阿兄,你与混球儿衣衫不整做什么呐?”   身后忽地传来晏甄熟悉的话音,傅良夜唇角冷不丁地一阵抽搐。   “呦,又活蹦乱跳了?我就说么,让你阿兄不必担忧你,毕竟傻人自有傻福!”   这厢他极度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狠狠地剜了一眼那不从哪儿冒出来的臭丫头,伸手扯了扯从肩上滑落的衣袍,悠哉悠哉地站起了身,背着手走到晏甄身旁转了一圈儿。   “还有,你阿兄派人去叫陆漾川,让他抽调些粮草运到营里来,你这刚发完热的小病秧子跟过来干嘛?站在这儿多久了?也不怕吹了冷风,把你这小身子骨冻着!”   晏甄睁着眼睛呆呆地盯着傅良夜看了许久,破天荒地没同人回嘴。   更让傅良夜觉得毛骨悚然的是,那小丫头竟然还咧了唇,朝他露出了不能说不灿烂的笑来。   “良夜阿兄,我刚走到这儿,冻不着的。”   晏甄痴痴地盯着傅良夜的手背,贪恋似的伸手攥住了人的腕子。   “你抽哪门子的风!别是真的发热烧坏了脑子!”   傅良夜被晏甄唤得全身不自在,一声良夜阿兄更是唤得身上鸡皮疙瘩暴起!   这厢他忿忿地甩开了晏甄握着自己腕子的那只手,连忙用手背贴了贴晏甄的额头。   奇哉怪哉!这温度显然已经降了下来,按理说不该再说这般胡话才是!   “晏西楼,你妹妹被烧傻了,快来瞧瞧!”   望着不远处噙着笑的妹妹,晏西楼无端地从心头漫上一丝古怪之意,被傅良夜扯着嗓子这般一唤,才堪堪缓过神儿来。   他忙着起身朝晏甄走过去,将傅良夜下意识地挡在了身后,伸手轻轻地搭住了她细细小小的腕子,屈膝蹲下身平视着夭夭的双眸。   “夭夭,你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他蹙着眉望着夭夭茫然空洞的眸子,攥着她的手严肃地问道。   “嗯。”晏甄迷蒙着双眼点了点头,直抬起指尖儿指了指喉咙,缓缓地张开了嘴巴,泪眼汪汪地朝晏西楼说,“这儿,这里面痛,很痛!”   晏西楼疑惑地朝晏甄望去,只见夭夭眼角流着痛苦的泪水,喉咙里似是有甚么东西向上滚动着爬上来,在那截细长白皙的脖颈上蔓延出一道如同藤蔓般的青色印记。   “阿兄,夭夭好疼!”   说着这句话时,晏甄瞳孔忽然欣喜地颤动了起来。   还未等两人反应过来不对劲儿,夭夭的嘴巴就大大地咧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朱红色的虫子从她张大的嘴巴里弹射出来,径直贴在了晏西楼的手背之上,开着口钳狠狠地叮咬下去!   晏西楼迅速地从腰间抽出了短刃,将虫子叮咬之处连皮带肉地削了下去,此刻禁不住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咯咯咯。”   望着此情此景,晏甄心满意足地笑出声,随即缓慢地移动着眼珠儿,笑着对晏西楼一字一句地说道:   “故人…重逢…大礼给您带到了。”   言罢,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砍倒的竹子般直挺挺地倒在了草丛里。   “拿臭丫头做毒虫的容器!那叛军首领当真是心肠歹毒!晏西楼,你…”   望着人鲜血淋漓的手背,傅良夜连话音都心疼得颤抖个不住。   “别怕,处理得及时,应是无甚大碍。”   晏西楼额头上青筋凸起,隐忍着疼痛朝傅良夜道。   事已至此,急躁倒也无甚用处。   傅良夜咬着唇琢磨了一会儿,弯腰将那只朱红色的小虫子捉住,手忙脚乱地从衣襟里摸出个锦袋,小心翼翼地将那毒虫装了进去。   晏西楼蹲下身去,想将躺在地上的妹妹抱起,奈何这毒性虽是微弱,却也促得他头昏脑胀地迷糊了一会儿,只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地栽坐在草丛上。   傅良夜陪着人坐过去,关切地去搭晏甄的脉象。   只见她脉象平稳,想来这毒虫从夭夭体内钻出去之后,她发热不退的病症自然就解了。   “当真防不胜防!也苦了傻丫头,竟被那厮当刀使,害成这般可怜见儿的模样。”   傅良夜盯着晏西楼流血的伤口,红着眼睛忿忿地骂道。   许是怕虫毒清理得不干净,他不顾晏西楼的阻拦,索性将那只手上的手拽了过来,只用嘴巴吮吸着人伤口处的污血,再把毒血一口口地吐出来。   “那毒血脏死了,小月牙儿要乖,快起来。”   晏西楼颤抖着眼睫,只伸手将猫儿推开,用指腹擦去人唇畔的血,安抚似的贴上去亲了亲。   “以后这里又要留疤了罢。”   傅良夜眼睛委屈地眨了眨,忿忿地从里衫上扯下一块儿布料,替人将手背上那狰狞地伤口包扎了起来。   “多一道疤又怎样呢?你便不要臣了么?”   晏西楼宠溺地哼笑了一声,揉了揉自家猫儿软软的后脑勺儿,随后将晕倒的夭夭从地上抱起来,抬眼朝傅良夜调侃地问道。   “你说呢?”   傅良夜磨着牙,眉毛一挑,气鼓鼓地反问。   晏西楼唇角噙着抹笑,奈何未等他回答傅良夜的话,便被一声熟悉的呼唤声打断——只见陆漾川从不远处急匆匆地奔过来,拄着膝盖朝晏西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清鹤,清鹤!大事不妙,粮食里有人放了泻药!兄弟的肚子疼得厉害,眼瞧着那脸都拉得白了!所幸叶行舟给他们吃了解药,可现如今营帐周围臭气熏天,简直…简直不能呆人了!”   “唔?”   闻言,晏西楼同傅良夜面面相觑,最终一同将目光落在了晏甄苍白的小脸蛋儿上。   “所幸这傻丫头还是傻丫头!不然可真是要倒了大霉了!”   傅良夜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只拿眼睛哭笑不得地望向那晕在晏西楼怀里的罪魁祸首身上。   “既然那厮这般想要至你于死地,那便不如将计就计。”   他抬眼同晏西楼对视,勾出个志在必得的笑来。   作者有话说:   省略号部分在薇薄,后续章节的省略号大概率也会出现在那儿。   ps:晏甄被贺长澜用毒虫控制在95-96章有伏笔喔~ 第102章 将计就计   三日后,暴涨的酆水渐渐退去。   贺长澜率援军渡过酆水,未料行至白石山时,被埋伏在此处的大军暗箭埋伏了一遭。   可待他们退出白石谷后,大军并未率兵乘胜追击。   反而草草地丢下了山坡附近的营帐,趁着西南军慌乱躲避的时机向白石山后退去。   “呔!我瞧这姓晏的也无甚能耐,如今准时瞧见了他爷爷我,被吓得屁滚尿流地退回潼城去了!”   傅慎仰头笑得猖狂,脸上的肥肉直叫他哆嗦得一颤一颤,叫人看上一眼只会觉得眼睛受到了玷污。   闻言,贺长澜那双狭长狐狸眼得逞地眯起,唇畔缓缓地勾起抹意味深长的笑来,只狠狠地剜了那令人作呕的猪头一眼,摇头轻笑道:   “世子殿下想多了,你那张脸纵然凶狠,却断没有如此威力,如今晏西楼无缘无故率军撤退,这其中恐怕有诈,断不能莽莽撞撞地追上前去。”   话音刚落,只闻得谷中忽地响起了马蹄凿地的回声,贺长澜的眼神骤然警惕了起来,忙着摆手让弓箭手将手中弓弦拉满,一支支锋利的羽箭蓄势待发。   可待到那马蹄声愈来愈近,贺长澜才略显惊诧地睁大了眼睛,疑惑地抬眼望着那于马上端坐着的——傅良夜,还有陆漾川。   “带了约莫五十个歪瓜裂枣,这般单枪匹马地冲过来?这两人莫不是来送死的?”   傅慎纳闷儿地斜睨着贺长澜,抱臂朝人阴阳怪气地哼哧道。   “永宁王傅良夜,前来同将军讲和,也期冀能见皇兄一面,以叙当年兄弟之谊。”   傅良夜率先跃下马去,只将手中的红缨枪抛至地上,抬手朝贺长澜与傅慎抱拳,垂眸恭恭敬敬地朝人说道。   见状,陆漾川与身后的五十名士卒纷纷丢下了手中的枪戟,以示求和的诚意。   贺长澜一时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仿若听见了甚么好笑的笑话一般,咧开唇阴毒地冷笑了一声,这厢只策马踱到傅良夜面前,饶有兴味地捏起了人的下颚。   “怎么?小王爷如今又在耍什么花招儿,你真以为我傻到会信你的鬼话!晏西楼呢?怎么,是他指使你来找死的?”   贺长澜死死盯着傅良夜的神色,恶狠狠地凑到人耳畔质问道。   “将军想错了。”傅良夜的神色渐渐地黯沉下去,眸底隐隐浮现出几分悲伤的情绪来,眼角竟也同刚刚哭泣过一般微微地泛了红,“将军都做了什么,想必我无需赘述。如今我自作主张来献降求和,只是望将军能不计前嫌,将解毒之药予我手下的弟兄,得以救下晏西楼一命,而我,只听凭你与皇兄处置罢了。”   贺长澜瞳眸微缩,自然想到了他给塞进晏甄耳朵里那只控制人心智的毒虫。   看来那臭丫头已替自己给她的兄长送去了大礼,此刻望着傅良夜那般失落的模样,半信半疑地用指腹摩挲着侧颊,勾唇露出个狡黠的笑来。   怪不得今日未瞧见晏西楼,怪不得大军退回了潼城!   快哉快哉!   果然啊果然,你晏西楼也躲不过亲妹妹的暗算,怕不是真的中了那毒虫之毒命不久矣了!   如今傅良夜单枪匹马地带着零星几个士卒跑来诈降,料想他也不过是想兵行险招,趁机从自己身上摸出解药,再暗地里托人将药送出去。   “小王爷对晏西楼当真是情深义重啊!我若是还不信,倒是我的过错了!”   这般想着,他那双狐狸眼于眼眶中滴溜溜一转,回身示意手下将降军五花大绑捆了个紧实,自己握着条软绳紧紧地系住了傅良夜的手腕儿,狞笑着将人往地上狠狠一推。   傅良夜被人推得身形不稳,摔在了倒霉催的陆漾川身上,压得人登时惨叫一声,牙齿磕到了舌头之上,险些直接咬舌自尽。   贺长澜策马归营途中,空中有飞鸟静悄悄滑过。   “咕啾咕啾—呷呷—”   傅良夜盯着不远处树梢上落着的小鹰,踹了一脚身侧闭着嘴一言不发的陆漾川,压低声音恨铁不成钢地朝人吼了一声。   “废物点心,都不如一只鸟儿!陆将军,你争点儿气行不行!晏西楼让你跟我来,可不是要你陪我送死!你且记着点儿路,到时候我若是脱不了身,可都他娘的靠你了!”   “别小瞧我陆爷爷,他娘的!小爷还要给夭夭那小笨蛋报仇呢!”   陆漾川被人踹得火大,这厢只忍不住张嘴骂了一句,片刻后忽地想起了什么,沉下声支支吾吾地嘟囔道:   “完了完了,我这记得正费劲儿呢!让王爷这一踹,直接给踹忘了!”   *   军帐内充斥着令人沉醉的香粉气,洒出的酒水缓缓地顺着小案边缘流下,滴落在散落于地的薄衫上。   傅良辰拥着美人于榻上缠绵,两人正闹得兴起时,却闻得帐外传来一声呼唤:   “殿下,你想要见的人,我替你带过来了。”   “扫兴!不过…你且入帐来罢。”   闻言,傅良辰意兴阑珊的将贴上来的美人推开,这厢只随意地捞了件儿单衣披上,趿拉着鞋履钻出了鸾帐,只支着下颚懒洋洋地歪坐在软椅里,唤来美人仔细地替自己揉着肩膀。   虽是憔悴瘦弱的身板儿,奈何那张脸生的还算不错,瞧起来竟有些虚弱的风流。   贺长澜卑躬屈膝地立于阶下,用余光瞥着于软椅上衣衫不整的傅良辰,有意无意地扫过人露出的那截脖颈,看见了唇上胭脂遗留下的浅痕,拳头微不可查地收紧,指节也被他攥得发了白。   “是谁啊?”   傅良辰懒得朝贺长澜看上一眼,只拈起了小案上的茶盏,掀开盖子浅浅地抿了一口,随手将凉了的茶水泼在了贺长澜染了血的战袍上。   贺长澜知晓傅良辰是在发火,也只得隐忍着心头的怒意,恭恭敬敬地拱手朝人禀道:   “是永宁王傅良夜,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他。”   “唔,竟是他啊。”   傅良辰挑了挑眉,换个姿势斜倚在软椅上,摆手让身侧的美人退下,眯着眼睛打量着贺长澜低垂的眉眼,从喉咙里哼出个笑来,“还是你懂我呢!去罢,把他带过来,让我仔细瞧瞧模样。”   听到傅良辰的称赞,贺长澜瞳眸中浮过欣喜,忙不迭地将帐外押着的傅良夜扯进帐内,毫不留情地掐住人白皙的脖颈,丢至殿下的面前。   “咳咳咳!”   傅良夜蜷缩着身子咳嗽出口血来,歪在地上急切地喘了几口气,这厢只仰起头对上了傅良辰那双眼睛——那双同害死他母妃的女人一样的,让他恨不得用手挖出来、再用脚踩爆的的眼睛!   “好久不见啊,小良夜。”   傅良辰屈膝蹲下身去,歪着脑袋冲着傅良夜笑了笑。   “傅良辰,你这个罪该万死的畜牲!今夜便是你的死期,既然你还侥幸活着,我要再杀你一次!”   傅良辰挑眉轻笑,目光幽幽地落在傅良夜面上,忽然朝人问道:   “小良夜,你可还记得,我的母后是如何死的?”指腹徐徐蹭过傅良夜纤细的脖颈,辗转落在傅良夜跳动的脉搏上,故意拿捏着力度重重地向下按了按,“你该记得的,她是被你的好皇兄傅良轩亲手,用薄薄的刃,一刀一刀剔骨而死的。而我被你逼着,眼睁睁地看着她尖叫、嘶吼,直到咽气。”   傅良辰的指尖儿模仿着刀刃的轨迹,从傅良夜的身上游弋而过,从脖颈、到心口、再到胸腹。   “呸!那女人害死了我的母妃,她该死!死得好!”   傅良夜红着眼睛挣扎着,冲着人脸上啐出口血。   傅良辰抬手拭去面颊上的鲜血,长吁了一口经久淤积于心口的浊气,满足地喟叹出声:   “傅良轩让我的母后死得那么惨,我也该把她受的痛苦还给你,你竟还妄想杀死我么?还有,你的母妃同你一样,都是该千刀万剐的贱人呢,她早该死了无数回了。”   说着,他竟是略显沉醉地阖上了眸子,堪称温柔地遮住了傅良夜那双满溢着仇恨的眼睛。   “罢了,何必同你说那么多呢!贺长澜,你替我处理了他罢,毕竟也算兄弟一场,我实在不忍心剔掉你的肉,脏了我的手。”   *   “王虎,你可快些,诶呦,慢死了!我给你磨!”   陆漾川叼着好不容易在马厩里寻到的尖锐石块儿,一边偷眼瞧着外头昏昏欲睡的守卫,一边低头兀自将身前那兄弟腕子上绑着的草绳磨得沙沙作响。   “啪”的一声,绳子终是被磨断了。   陆漾川累得气喘吁吁,直接趴到了一堆干燥的马粪上,小声催促着双手解放的王虎替他把绳子弄开。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将五十多个弟兄手腕上的绳子解开,又打晕了马厩边上的几名守卫,将笨蛋们拖进了马厩里,伸手将那几个人身上的西南军战袍扒了下来,胡乱地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快,来两个人到马厩边上守着!”   余下两套,陆漾川抬手抛给了底下两个机灵的,让他们守在马厩前装一会儿西南军看守。   随后,他与王虎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马厩,转悠转悠着寻到了营帐角落里的僻静之处。   “娘的!小王爷被那丑八怪绑哪儿去了?”   他骂骂咧咧地仰头瞧了瞧天边的暮色,抬手从战袍上撕下一块儿还算干净的布料,咬破手指用血滴简单画了幅西南叛军营寨的位置地形图,又唰唰地胡乱地写了几个大字。   陆漾川吹了个悠扬的指哨儿,只见从不远处飞来一只灰黑色的小鹰,拍打着双翼滑落在他的手背之上。   他将画好的地图绑在小鹰脚上,伸手温柔地拍了拍它的小脑袋,甩手将咕咕啾啾的小鹰放飞。   “咦!哪儿来的哨儿声?”   巡逻的守卫纳闷儿地挠了挠后脑勺儿,警惕地持着枪戟转到角落里,只瞧见陆漾川与王虎鬼鬼祟祟地凑在一处,连忙蹙着眉朝人大吼一声。   “是你二人吹的哨儿?躲在这儿做什么勾当!”   见两人马上就要暴露身份,王虎转着眼珠儿灵机一动,手忙脚乱地扯下了腰上的裤带,笑嘻嘻地转过去朝人抖了抖家伙。   “嘘!兄弟,找个地方放水呀!这泡尿憋了一日,不吹哨儿放不出来啊!”   说着,他还撅着嘴给人吹了两声……   别说对方那守卫什么表情,经这一遭,陆漾川憋笑险些憋出内伤,余光瞟着王虎的背影,在心底默默称赞他是个人才。   守卫像看妖怪似的看着两人,握拳不甚自在地咳了两声:   “罢了!快放,今儿个那位心情不好,小心把你也连带着剐喽!唉,那细皮嫩肉的小郎君,倒是可惜了!”   闻言,陆漾川瞳底惊颤,心脏咯噔一声。   细皮嫩肉的小郎君?说得莫不是小王爷罢!   作者有话说:   敢欺负傅猫猫,你们要完蛋啦! 第103章 不杀无名鬼   昏暗的烛火下,刀刃折射出白光。   贺长澜垂眸用帕子仔细地擦拭着短刀,用指腹留恋地拂过刀面上映出的、属于傅良夜的影子,唇角缓缓地漾起抹残忍嗜血的笑。   傅良夜的眼睛被黑色丝缎蒙着,双手双脚皆被软绳死死缚着,随着他的不住的挣动反而愈系愈紧,最后直将他的腕子勒出了道道红痕。   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无尽的黑黯,让他回忆起数十年前母妃死去的夜,又让他望见倒在血泊里的阿蛮,还有带着遗憾死去的柳如是与柳若非……   无数可怖的、难捱的记忆一股脑地涌进他的脑海里,傅良夜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像是被冷水包裹,他害怕地缩起肩膀躲在角落里哆嗦个不住。   黑暗带给他的这种充满未知的恐惧感,让傅良夜的情绪几近崩溃,他试图拼命地睁大眼睛想要捕捉到哪怕一丝光线,奈何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眼珠与布料的反复摩擦让他禁不住流出了泪,而泪水浸湿了覆在双眼上的丝缎,在表面晕开了一圈儿湿润的痕迹。   “有人在吗?”   傅良夜不住地吞咽着喉结,颤抖着声音无助地询问。   贺长澜闻声好奇地转过头去,瞥见角落里那缩成一团的傅良夜,哼笑着颠了颠手里擦好的短刀,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走到人身前,叹息着屈膝蹲下身子,用刀刃贴着人的侧颊缓缓划过。   “啧啧,你竟是哭了?”他眯着眼睛玩味地笑着,伸手卡住人的脖子,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那张同殿下有几分相似的脸,眸底的神色愈发暗沉,“傅良夜,你如今真像只求饶的小野猫啊,像你这般…这般惹人怜爱,怪不得他晏西楼会如此痴迷于你,连我都要忍不住情动了呢。”   “滚!”傅良夜勉强浅淡地提了提唇角,下意识地向角落里缩了缩,咬牙切齿地低声怒骂了一句,“若是你眼睛被勒得这么紧,你他娘的也哭!”   “嗬!死到临头还能骂得出来。”   贺长澜低低冷笑一声,卡着人脖颈的手骤然收紧,直扼得傅良夜喉咙里咯咯作响,逼得人的泪水顺着人的眼角缓慢地流了下来,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得心底一阵悸动。   握着脖颈的手忽地松开,傅良夜靠在墙面上急促地咳嗽个不住,眼睛上覆着的丝缎却被人伸手一把扯了下来。   明亮的光线刺激得傅良夜闭上了眼睛,晶莹地泪珠顺着人的睫毛滑落到人苍白的唇瓣,又坠落在白皙的颈窝儿里。   “可是啊,瞧着你这张脸,我当真是舍不得下手杀你了!”   贺长澜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用指腹怜惜地揉去那颗泪珠,一举一动仿若在戏弄躲藏起来的猎物般,痴痴地勾缠着傅良夜发尾散落的青丝,陶醉地放到鼻尖轻嗅。   “本王叫你滚!你他娘的耳朵聋吗!”   傅良夜双眸因恼怒而变得通红,他忍无可忍地怒吼出声,抬腿将贺长澜从自己身侧狠狠踹开。   贺长澜的背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榻角,手中的刀刃“铛”地一声落到地面上。   他闷哼着捂住后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压抑着声音里的吃痛朝傅良夜笑道:   “好啊,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倒是你一贯的作风!”   傅良夜背脊渗出了薄汗,咬着后槽牙不屑地剜了那猪狗不如的畜牲一眼,朝着贺长澜的方向忿忿地啐了一口,勾唇冷笑道:   “呸!有胆便来杀了本王!你那主子不是叫你剐了我么,怎么,你舍不得了?”   “是啊,舍不得了,你笑起来,同他真的很像。”   贺长澜盯着傅良夜唇畔的笑,哑着嗓子痴痴地喃喃着。   闻言,傅良夜眼珠灵动一转,听出了眼前人的言外之意,这厢只望着贺长澜恍然大悟道:   “哦?若是本王没猜错,你该不会是心悦于傅良辰罢?”   “瞧你望向傅良辰的眼神,如同一条盯着肉骨头流口水的狗呢!”   说着,傅良夜倨傲地掀开眼皮,满意地欣赏贺长澜愈发阴鸷的面色,仰头咯咯地朗声笑得开怀,启唇一字一顿地提醒着人卑贱的的身份,“嗬,可不是嘛!你就是他的一条狗啊!纵然你再渴望他,他也不会将一条狗放进眼里,你可真是可悲啊!”   心底隐藏着的秘密被傅良夜轻而易举地戳破,字字句句都同刀子般插在贺长澜的心窝里,只将那本就卑微的心脏狠狠地捅出了几个向外淌着血的大洞。   “是啊!殿下的目光永远不会落在我的身上,我又能怎么办呢?”   贺长澜敛眸长叹一声,只随手提起案上的茶壶,往那青瓷茶盏里注了满满一盏茶水,笑着从衣襟里摸出包药粉,随手便丢进了那只杯盏中,伸入手指将药粉搅匀。   望着药粉渐渐溶解在杯盏里,将清澈透明的茶水玷污成浑浊的乳/白色,贺长澜呆滞地将目光移到傅良夜脸上,只恍恍惚惚地摇晃着茶盏,喝醉了酒似的晃悠到人面前,将那茶水递到人唇边儿。   “敢不敢将这茶水喝下去?”   贺长澜的话音低沉嘶哑,携着几分病态的痴狂。   傅良夜知晓那茶水中被人放了药,只忿忿地咬着唇扭过头去,这厢只趁贺长澜不注意,用被缚住的双手努力地摸到了落在不远处的短刀,缓慢地割着手腕儿上系着的软绳。   未听到傅良夜的回应,贺长澜霎时恼羞成怒。   他将茶盏的边沿蛮横地抵在了人唇边,伸手粗暴地捏住了人的下颚迫着他张开嘴巴,将杯中混着椿/药的茶水尽数灌进了人口中。   “若是晏西楼见到你向我发/晴的模样,是否能毫无芥蒂地拥你入怀?你猜他是会心疼你,还是会唾弃你?”   杯盏“啪”的一声摔落于地,贺长澜眯着眼睛扯起傅良夜的衣襟,望着人苍白的脸颊因药性泛起不正常的酡红,听着手下的猎物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他捂着唇餍足地喟叹出声。   药性刺激得傅良夜的身子难耐地蜷缩起来,他在天旋地转的迷乱中压抑着身体直欲喷/薄而出的热望,只用掌心紧紧攥住了碎瓷片,任凭锋利的棱角硌进手心里,以刺痛保持着片刻清明。   贺长澜望着傅良夜极力忍耐的模样,痴缠着用指腹抚过傅良夜颤抖的唇瓣,噙着笑朝人低声诱哄道:   “很难受罢,我等着你向我求.欢。”   “当真是可笑至极,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什么人,竟敢对本王言语冒犯?”傅良夜克制着喉咙里的呻/吟,哼笑着质问贺长澜,“对了,事到如今,本王还不曾知晓你姓甚名谁,你不妨告诉我…趁现在…告诉我。”   粘稠的鲜血糊满了傅良夜的掌心,像藤蔓般绕着他的腕子蜿蜒着淌下来,直直浸透了他腰后薄薄的衣衫。   伴随着“啪”的一声细响,那条束缚着他的软绳终是被刀刃割断。   “贺长澜,贺镇之子,罪臣余孽。”   贺长澜的目光悠悠地看向远处,弯唇轻飘飘地道出了他的身份。   闻言,傅良夜微微愣了会儿神。   他自是知晓贺镇是谁——那是同父皇一同开疆拓土的忠臣名将,最后却沦落为人人喊打的叛国逆贼,是为天大的冤屈。   可他同样明白,此时并不是他心软的时候。   纵然贺长澜是贺镇之子,奈何他助纣为虐、作恶多端,早该被千刀万剐,曝尸荒野。   “贺—长—澜,听着倒是个好名字,可惜了。”   傅良夜一字一顿地呢喃着,眼底覆上一层真诚的悲悯。   “有何可惜?”   贺长澜愣愣地同他的眼睛对上,冷不丁地捕捉到人瞳孔中类似于怜悯的情绪,心脏没来由地猛的跳了一下。   傅良夜冷笑着掀开眼皮,暗地里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刀刃。   “我刀下从不斩无名鬼,如今知道了你的名字,你也就该死了。”   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等贺长澜回过神儿来,傅良夜用上了全身的气力扑上去,只将毫无防备的人死死压于身下,咬着牙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刀刃贯穿了人的心口。   “那日你问过本王,是否还记得阿蛮?本王怎能不记得!”   傅良夜压下不住抽动的唇角,望着倒在地上口吐鲜血的贺长澜,又旋转着刀刃在人胸口处重重一剜,带出了血肉被刺穿的泥泞粘稠的声响,喘息着将那厮死死地钉在了地面上。   “贺长澜,该到你偿命的时候了。”   “你……”   疼痛刺激得贺长澜猛地睁大了双眼,他挣扎着想要触碰那柄插到他心脏的刀刃,可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来。   贺长澜清楚地感受到滚烫的血在从胸前伤口处缓慢地淌出来,他意识到自己的躯体在逐渐变得冰冷,还有他的关节与骨骼,也都僵硬得不受控制。   “不!不!我不想死,不想死!”   意识被溺毙在深海里,他惊恐地大口喘息着,指尖儿疯狂地抓挠着地面上的沙石,似乎想要拼命地抓住什么,可只握了满手尖锐的石块儿。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我不能死,我要长命百岁!”   贺长澜此刻已然失明,他瞪着眼睛恐惧地怒吼着,那副身躯痛苦地抽搐个不住。   命运待他贺长澜不公,让他一辈子受人厌弃,背负着罪名苟活在世上。   细细想来,他这一生泛善可陈,临死前唯一牵挂的竟仍旧是给予他痛苦的仇人之子,也是赐予他新生、让他活下去的殿下。   说好了做他一辈子的/狗的。   可如今,他不得不食言了,殿下一定会非常生气。   好想活着啊,这个愿望听起来如此简单,可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咳!咯咯咯,好想…好想长命百岁啊。”   贺长澜呆呆地盯着心口插着的刀柄,从胸腔里震出几声悲哀的笑声,直到瞳孔渐渐地涣散开,一行血泪顺着他的眼角坠下来。   手心里紧握着的石块儿“啪”地一声落到地上。   贺长澜临死前也没能抓住什么属于他的东西。   只是两手空空。   *   夜半,西南叛军营帐中忽然燃起冲天大火。   “走水了!走水了!”   叛军士卒慌慌张张地奔走灭火,未料仅仅这一会儿功夫,营帐内便已生变!   “深更半夜也他娘的不让人消停!”   这厢傅慎醉醺醺地晃出帐外,还没等看清眼前来人是谁,便被陆漾川提刀削去了脑袋!   “弟兄们,去迎晏将军进帐!快告诉他,先去救小王爷!他被傅良辰那厮不知道给关哪儿去了!”   陆漾川杀得上气不接下气,心急如焚地对身后的弟兄们吼道。   “杀啊!”   一时间帐外战鼓喧天,火光照亮了整个叛军营地。   晏西楼攥着陆漾川送出的地形图,按事先同傅良夜商量好的计划里应外合,率军夜袭西南叛军营帐。   他无暇顾忌营帐中四处逃窜的敌人,情急之下,只急切地扼住叛军的脖颈逼问道:   “傅良辰带走的人呢?”   “被…被贺长澜将军绑走了,如今…如今在东侧的军帐中。”   作者有话说:   预告:下章有猫狗具体的嘿咻嘿咻,做了香香的饭饭,以防万一,小宝叽请贝贝们去薇薄吃饭饭~( v bo耗可以瞅瞅首页评论区置顶) 第104章 帮帮我   滚烫的鲜血喷溅到傅良夜的侧颊,他静静地等着贺长澜吐出最后一口气,这才颤抖着伸出手掌,替人合上了双眸。   好热啊,好难受。   要性催发出的虚汗打湿了他凌落于肩头的长发,杀死贺长澜已然耗光了傅良夜全部的气力。   这厢他疲惫地阖上了眸子,只如同坠入了潮湿的沼泽之中,昏昏沉沉地即将陷落于此,奈何理智又催促着他握向锋利的刀刃,以肉体的疼痛保持清醒。   直到,军帐外终于传来了兵戈相撞的铮铮声。   “晏西楼……”   傅良夜瞳眸欣喜地亮了一瞬,他咬唇颤抖着声音去呼唤晏西楼,精疲力竭地滚落进肮脏的血泊中。   冰凉的血像毒蛇般黏在身上,他于那片腥臭中来回挣扎着,掩住唇直欲作呕,连双腿与肩膀俱是控制不住地发着颤儿。   好粘啊,好脏啊!   傅良夜无助地抱紧自己,羞愧地蜷缩成一小团儿,却依旧遮掩不了身体那些本能的变化。   欲望支配着他仅存的理智,他失控地用双手抱紧身子……   不许,不许这样!   若是晏西楼看见的话,一定会讨厌自己的。   一定会讨厌自己如今这副浑身发烫的、不知羞耻的身子,实在是太讨厌了。   “晏西楼,晏西楼。”   他渴望地呼唤着晏西楼的名字,缩着肩膀猛地打了个冷颤,与此同时将衣袍里的手收回。   傅良夜伸出手去,指尖死死抓着地面,用尽全力想要向帐外爬去。   只要找到晏西楼,找到他就好了。   晏西楼会将他拥进怀里亲吻;晏西楼会温声安慰自己;晏西楼会握着他的手,说爱他;晏西楼会让他不要这么难受……   晏西楼,晏西楼,晏西楼。   傅良夜一遍遍呢喃着心上人的名字,拖着那副沉重的身躯艰难地爬到了帐门前。   他十指的指腹都磨出了血,终是再也没能向前挪动一寸。   好疼啊,好像真的要死了。   娘的,要是死的这般狼狈,被晏西楼看见的话,也一定会被讨厌的!   傅良夜趴在地上悲伤地喘着气,绝望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正当他昏昏沉沉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军帐外传来了晏西楼熟悉的脚步声。   “小月牙儿!”   听到这声急切的呼唤,傅良夜不可思议地睁开了眼睛,做梦般小小声唤着:   “晏…晏西楼…晏郎。”   下一秒,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被拥进了熟悉的温暖怀抱。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我还以为…我要再也见不到你了。”   傅良夜哆嗦着缩进晏西楼怀里,牙齿都打着颤儿。   晏西楼跪在傅良夜身侧,按着人的后脑勺儿,将浑身是血的猫儿抱进怀里,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对不起,臣来晚了。”   他仿若在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后怕地将怀中滚热的身子扣入怀里,恨不得将那副身躯揉进自己的身体。   傅良夜迷迷糊糊地被人抱着,呆滞地将目光移到自己的身上,忽然毫无预兆地在人怀中挣扎了起来。   “脏…我身上很脏,你别抱我了,我身上都是别人的脏血!”傅良夜失控地哆嗦着嘴唇,伸手想要将晏西楼推开,“晏西楼,求你,别看我,不要看我了,你会讨厌我的。”   他的鼻尖儿红红的,全身都红红的,看起来实在太脆弱了,连他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晏西楼怎么会喜欢呢?   “求你…我不要你讨厌我,我不许你讨厌我!”   傅良夜哽咽着用手掌去遮晏西楼的眼睛,喉咙里止不住地啜泣着,一遍遍地朝人反复重复着。   晏西楼望着畏畏缩缩将头躲在自己怀里呜咽的小猫儿,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一般尖锐的疼痛,只觉得喉间一哽,许久才颤抖着声线说出话儿来。   “乖,小月牙儿,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他安抚性地揉按着猫儿软软的后颈,伸手温柔地捧起人哭花的脸,凑到人耳畔软下声音小小声地哄着。   听着晏西楼的话,傅良夜胆怯地抬头,乖巧地对上人的眸子,却正巧儿瞧见那颗坠下的泪珠。   他惊慌失措地伸出手去接,滚烫的泪水接二连三地砸进手心里。   那是傅良夜第一次看到晏西楼流泪。   “瞧见了吗?我的眼里只装着弯弯的小月牙儿。”   “那是一颗独一无二的小月亮,一想到它是属于我的,我便要欢喜得发疯了。”   晏西楼声线发着颤儿,只捉住了傅良夜的手,带着它摸索到心口处,眸中盈着薄薄一层雾气,唇畔却携着抹温柔熨帖的笑:   “你来…你来摸摸臣的心,告诉臣,你可信我?”   指尖近距离贴着晏西楼鼓噪的心脏,傅良夜手忙脚乱地替人揩去泪水,而后委委屈屈地扁了扁嘴,心脏也跟着酸酸软软的难过了起来。   “信!谁说不信你!臭呆子,你怎的还哭了?呜呜呜!你不许哭!你哭我也哭,呜呜呜!”   或许是因为药性的作用,抑或是心上人已然到来,傅良夜此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再也不想控制情绪,兀自搂着晏西楼的脖颈抽抽搭搭地呜咽个不住。   “不哭了,不哭了,我们都不要哭了,好不好?”   晏西楼用手掌轻轻地拍着猫儿的背,耐心地等着他渐渐平复情绪,直到傅良夜彻底止住了哭泣,又一次将自己推开。   “我身上难受,所以…所以有两件要紧事只能托晏郎帮我了。”   傅良夜害羞地探出指尖,恋恋不舍地抚上人的侧脸。   “你且说说,臣在听……”   晏西楼盯着傅良夜那张红扑扑的脸,静静地等着自家猫儿的吩咐。   “第一件事,帮我杀了傅良辰,像拍死那只蚊子一样,杀了他!我知道这对于晏将军来说……很容易。”   说着,傅良夜顿了顿,望着晏西楼那双为自己流过泪的眼睛,用手指暧/昧地点了点人的薄薄的唇瓣:   “第二件事,我等你回来,帮我一帮,这次…你可要快点来找我,你听懂了吗?”   晏西楼收军回营时,已将近三更。   傅良辰的头颅被他挂在枪尖儿上,营破之时,他携着几个美人慌乱逃到了营帐之外的林子里躲着,被晏西楼发现时已是狼狈不堪,那双不服输的眸子里携着不甘落败的仇恨。   “晏西楼?是傅良夜让你来杀我的?好啊!好啊!贺长澜那个废物呢?为什么不杀了傅良夜,为什么不杀了你!”   “他早已死了,死在傅良夜的手中。”晏西楼淡淡道,“的确,我是来杀你的。”   “死了?死了?哈哈哈哈!死了!”   闻言,傅良辰望着晏西楼发了疯似的狂笑出声。   他哆哆嗦嗦地从腰间拿出长剑,不管不顾地挥舞着向人砍去!   当真是不自量力,晏西楼只一枪便要了他的性命。   晏西楼吩咐手下陆漾川将那前太子傅良辰的头颅收进锦盒里,甩下沾满鲜血的披风,抬手掀开了帐帘走进帐中。   “小月牙儿,我杀了傅良辰,回来……”   映入眼帘的旖旎景象惹得晏西楼眼底赤红,堪堪止住了嘴里的话儿。   他甚至一时间都忘记了转过身子,只顾着痴痴地盯着榻上衣衫凌乱,正弓着身子难受地缩在着锦被里的小猫猫……   “晏西楼…晏郎,你可算回来了!杀个人用了这么长时间!快来帮我!快来帮我!”   那张桃花面上泛了潮红,此刻欲遮还羞地躲藏在锦被里,喉咙里溢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就那样软着一把嗓子、携着些呜咽依恋地唤着他。   “你在做什么?不是说好了,要等臣回来。”   晏西楼踱步坐至榻前,身子稍微前倾,右手在人脖颈后轻轻一勾,直使两人鼻息紧密交织在一处,眼神里携着几分玩味,只将指腹贴上猫儿的唇珠,目光寸寸深入,似要将眼中的爱意浸透到心上人的骨髓里。   “好晏郎~好晏郎~帮我罢,我好想要你帮我!好想…你帮帮我!你亲亲我,亲亲我吧…”   傅良夜带着哭腔恳求,眸中羞涩地含着泪水,讨好地主动凑上前去讨吻。   晏西楼喉结微动,他缓缓低下头,只沿着傅良夜的脖颈一路/亲上去,眸中的火焰愈烧愈旺。   “小月牙儿,我该如何帮你呢?”   晏西楼轻笑一声……   傅良夜虚掩着眸子,眼中朦朦胧胧地似是覆上了层雾。   ……   ……   ……   ……   两人于床//榻上颠倒折腾一番,自是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   傅良夜迷迷糊糊地从榻上直起身子,仰着头正欲张嘴打个哈欠,冷不丁地从帐里传来声娇滴滴的呼唤。   “好嫂嫂,你可算醒啦!”   本来傅良夜还觉得有点儿困,谁料听见这声“好嫂嫂”,只把他哈欠都吓没了,这厢只忙不迭地揉了揉眼睛。   只见晏甄那臭丫头正老老实实地跪在晏西楼面前,两颗眼珠儿滴溜溜地在傅良夜与阿兄之间偷偷逡巡个来回,笑嘻嘻地朝人吐了吐舌头。   傅良夜哼笑着瞟了晏甄一眼,煞有其事地倒吸了口凉气:   “嘶,晏西楼,她没落下什么毛病吧?大早上的抽哪门子的疯?”   “没有毛病啦,嫂嫂费心啦呀!”还没等晏西楼说话,晏甄便抢先回了傅良夜的问话,紧接着扑闪着双大眼睛朝傅良夜求助,“嫂嫂替我求求情,夭夭知错了!你快跟阿兄说说,让他饶了夭夭罢!”   “呦呵!小家伙竟是来负荆请罪的?”   傅良夜嗤笑一声,抬眼瞥着晏西楼——只见人面色不虞地端坐在小案旁,手中稳稳地托着一只茶盏,对晏甄求饶的话置若罔闻。   再这般跪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这般想着,傅良夜只好笑着劝了晏西楼一句:   “晏甄身上的伤刚好些,谅她只是无心之失,所幸未铸下大错!如今跪也跪了,也知错了,晏郎便饶她这一回罢!”   这话儿的的确确是出自真心,虽然晏丫头有事儿没事儿总要找自己的茬儿,可这些年来,他早就把她当作亲妹妹来看了。   经由傅良夜这般劝说,晏西楼也不好再朝晏甄发火。   他只好颔首示意地下跪着的臭丫头起身,抬盏抿了口茶水,摇着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朝那不省心的妹妹沉声道:   “打仗可不是儿戏,如果都同你这般莽撞毛躁,稍有疏忽便会酿成大错!罢了,你可要记住今日的教训!”   闻言,晏甄如蒙大赦,扑腾一下站起身来,跑过去拽住傅良夜的胳膊晃呀晃,兴冲冲地张嘴嚷嚷着:   “嫂嫂好,嫂嫂妙,嫂嫂喵喵叫!”   “说我好就行了,喵喵叫是什么意思?”   傅良夜嫌弃地甩开了臭丫头的爪子,纳闷儿地朝人问道。   晏甄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蛋腾地一下变得通红。   这厢她低头摆弄着手指,扭扭捏捏地朝傅良夜小声说道:   “那个,那个…我昨夜就在旁边的军帐里,全都听见了呦!喵喵叫呀~哎呀,说出来好羞人呦!”   “闭嘴吧你!”   闻言,平素镇定自若的晏西楼发出了一声怒吼,“噗”地一下将口中含着的茶水全都喷了出来!   晏甄眼瞧着大事不妙,忙着挪动着小短腿想要逃出帐去。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所以…你为什么会在陆漾川的军帐里?”   晏西楼伸手揪住了晏甄的后领子,蹙眉朝人厉声追问道。   “阿兄大笨蛋!自然是帮师父父涂药!他背上受了伤呀,呜呜呜呜!”   晏甄佯装哭唧唧,抬手挡住脸,唇角却偷偷地弯了起来。   晏西楼:……   傅良夜:……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是完结章啦~贝贝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评论喔!我会写哒!暂定番外【洞房花烛】,写写猫狗大婚! 第105章 (正文完结)与子偕老   大泱史书载笔:   绥宁七年孟冬,西南王傅准拥立废太子为大邶王,反。   绥宁七年仲冬,谢凌风率潼城将士以身殉国。   绥宁七年仲冬,永宁王手刃逆贼贺长澜。   绥宁七年严冬,镇国将军杀前太子傅良辰,生擒叛贼傅准,退百越,谢凌风之女谢岑苒请愿戍守西南边境。   至此西南乱平,宇内海晏河清。   大军凯旋归京之际,正临近岁末除夕,丹凤城中落了场久违的大雪。   傅良轩披着大氅立在城门处,盛怀瑜在旁侧替他撑着伞。   “快到了,就快到了!”   望着不远处马蹄掀起的白雪,傅良轩的瞳孔中渐渐浮上欣喜的光亮。   他攥着盛怀瑜的腕子急匆匆地向前迎了几步,侧颊的碎发随着人的动作被寒风倏地吹起,飘扬的冰晶也如他此刻略显雀跃的心情般,于半空中纷纷扬扬地舞动着。   “陛下真真是望眼欲穿!若是长了翅膀,怕不是早‘嗖’地一下飞出去了!”   盛怀瑜的眉眼弯弯,抬眸望着陛下那般没出息的模样,瞧着新奇得紧,这厢只掩唇偷偷笑出声来,凑到傅良轩耳畔悄悄打趣道。   “我说怎的嗅到股酸味儿?握瑾这醋呷得倒是无甚道理!”   闻言,傅良轩挑眉浅笑,指腹摩挲着盛怀瑜的手腕儿,转头盯着人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解释:   “毕竟是傅良夜那小混蛋头一次离家,叫我心里怎能不惦记?如今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也算是苍天眷顾这小傻子了!”   “陛下想多了,我只不过是随口调侃一句,才没像你说得那般小肚鸡肠吃什么闲醋呢!”   盛怀瑜红着耳朵,这厢只赌气般扭过头去,不再理人。   傅良轩刚想追上去哄哄小握瑾,未料只一会儿功夫,凯旋归来的大军已然行至了城门前。   “皇兄!握瑾!”   傅良夜嘴里兴高采烈地嚷嚷个不住,只见他腾地一下从马背上跳下,呲着口小白牙没规没矩地朝傅良轩与盛怀瑜两人狂奔过来!   “瞧瞧,没大没小,没规没矩,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傅良轩盯着傅良夜摇头叹息,板着张木头脸小声嘟囔了句。   这厢他故作矜持的握拳咳嗽了几声,悻悻地张开了双臂等着人扑到自己怀里,可未料这厮竟出其不意,直接把旁侧站着的盛怀瑜掐着腰举了起来?!   “嘤嘤嘤,握瑾,可叫我好想!”   傅良夜红着脸蛋哼唧一通,激动地举着盛怀瑜转起了圈圈儿……   此举一出,在场群臣哗然!   傅良轩瞳孔地震,抖着手使劲儿掐了掐人中,脸都他娘的气绿了。   “王爷,你这臂力着实见长!只是…能不能快把臣放下来?有点儿晕!”   盛怀瑜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欲哭无泪地在半空中旋转。   或许是风声忒大,傅良夜压根儿就没听见盛怀瑜在说啥,反而抱着人转得愈来愈快……   晏西楼什么风浪没见过?他端的是镇定自若,此刻只稳稳当当地翻身下了马,走到傅良轩身前欲向人屈膝行礼。   “臣晏西楼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   “爱卿快快请起!”   未等晏西楼把“万万岁”三个字说完,话便被傅良轩火急火燎地给打断了。   “陛下这是?”晏西楼面露疑惑,禁不住出言问道。   “不必再说了!”傅良轩哆嗦着吐出口浊气,一边凶狠地瞪着傅良夜,一边抓着晏西楼的手臂咬牙切齿,“清鹤,快去把他俩分开!现在!立刻!马上!也不用你说甚么万万岁了,你把这事儿办成了,朕定能活到万万岁。”   晏西楼:……   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傅良夜提了壶滚热的酒,偷偷地去见阿蛮与沈卿。   他裹着件笨重的狐裘爬到小山上,盯着眼前盖了一层白雪的坟包儿,盘着腿坐在雪地里喝着酒馕里的烫酒。   “阿蛮,小月牙儿替你报了仇了。”   傅良夜伸手抚摸着坟墓上的雪,望着雪花儿在掌心里缓缓融化成一滩水,目光恍恍惚惚地飘向了远处渐渐沉落的夕阳,“不知你投胎到了哪一家?在奈何桥边撞没撞见沈郎君?”   “若是遇见了,下辈子可要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说着,他又饮了口热酒,抬手蹭去唇畔滑落的酒水。   想来阿蛮与沈卿死时还是初秋,如今四处皆被皑皑白雪所覆盖,也不知他们在地下冷不冷。   这般想着,傅良夜跪下身子只将坟墓上的雪尽数用袖子扫了个干净,笨拙地将从肩上褪下来的狐裘盖在了那凸起的坟包儿之上。   他仰头将最后一口酒灌进喉咙里,起身拍了拍屁股后沾上的雪,摇摇晃晃地下了山去,未料在山下撞见了撑伞前来的晏西楼。   原来晏西楼遍寻他未果,竟是猜到了自己会在此处。   此刻,晏西楼盯着雪地里的一串脚印儿,只顺着那歪歪扭扭的曲线向上看,便瞧见了醉醺醺地从山上走下来的小猫儿。   他忙着几步走上前去,三两下便解开了身上大氅,伸手把哆哆嗦嗦的傅良夜裹进了怀里。   “傻猫儿!天寒地冻的,怎的不知道披件儿狐裘出来?还当自己在冀州呢!”   晏西楼气哼哼地拧了拧傅良夜冻得红彤彤的脸蛋儿,只把小猫儿又向怀里紧着抱了抱,直怕人被寒风吹着。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敢了。”   傅良夜委屈地将脑袋缩进了晏西楼温暖的怀抱里,贴着人的心口软绵绵地蹭了一会儿,只朝人黏黏糊糊地撒娇道。   “每次都说知道了,可等到下回,还是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晏西楼摇摇头,哼笑着去捏人的鼻子,无奈叹息道:   “你啊你,臣当真是拿你没办法!”   “知道晏郎舍不得同我置气,最喜欢你了。”   傅良夜此刻有些微醺,朝晏西楼眯着眼睛笑个不住,这厢只垂眸捉住了人的腕子,只把冰凉的小脸蛋凑过去,往人热乎乎的掌心上贴贴,“上山时滑了一跤,屁股和脚都有些痛,走不了了,走不了了!我想要晏郎背背我,成不成?”   还未等晏西楼回话儿,他便同四脚蛇一般黏在了人的后背上,直接没给人留下回绝的余地。   “喏,你把大氅给了我,自己不也会冷吗?可若是背着我的话,我便能充当你毛茸茸的小裘衣了,保准能暖烘烘给你焐着!”   像是怕人拒绝似的,傅良夜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儿,又趴在人背上嘟嘟囔囔地说了好多话。   晏西楼哭笑不得地托着傅良夜的屁股,宠溺地哄道:   “你说或不说,都是要背的。”   闻言,傅良夜心情很好地凑过去吻了吻晏西楼衣裳下露出的侧颈,而后躲猫猫似的把脸蛋儿贴在了人宽厚的背脊上,舒舒服服地合上了眼睛。   太阳渐渐地落下山去,雪花飘飘扬扬撒在两人的发顶。   晏西楼背着傅良夜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而傅良夜环着晏西楼的脖颈,在他的背上颠颠簸簸。   纵然耳畔寒风呼啸,但两人紧紧贴在一处,只感觉到温暖。   “我真的很想知道,晏将军为何心悦于我呢?”   傅良夜仰头用脸接着雪花,忽地笑嘻嘻地凑到了晏西楼耳畔,神神秘秘地问,“在你的心里,我该是怎样的人?”   “貌若潘安,动若…泼猴?”   晏西楼的眉毛挂上了白霜,他垂下眼睫想了一会儿,只想逗人一逗,这厢只忍俊不禁道。   “这个回答太肤浅,再予你一次机会!”   闻言,傅良夜眉角微微抽搐,耍赖似的伸手去揪晏西楼的耳朵,“要认真回答,不许再逗我玩儿!”   “好好好,那…是怎样的人呢?让臣好好儿想想。”   晏西楼心底早就有了答案,故意卖关子道。   “快说!”傅良夜扁了扁嘴,紧紧地搂住晏西楼的脖子,瞧着那模样竟是有些委屈屈。   晏西楼朗声笑得开怀,托着猫儿的屁股向上颠了颠。   “心下、眼中人。”   随后,他扭头望向傅良夜那双勾人的丹凤眼,朝人认认真真地说道。   “心下、眼中人?”   傅良夜细细咂摸着这句话儿,面颊难得地晕上了层害羞的红晕。   “嗯,是啊!你是我无论如何都会喜欢上的,注定要放在心尖儿上疼爱的小猫猫。”   说着,晏西楼不甚自在地扭过头去,耳朵尖儿霎时红了个透,“臣想生生世世都同你一处,你可愿意?”   闻言,傅良夜微微愣住,半晌才缓过神来,直羞得去咬晏西楼的耳朵。   “既然…既然晏将军这般倾慕于我,那本王就勉勉强强答应了吧!”   他的眼睛红红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好像觉得说得不够多似的,清清嗓子又朝人接着说道:   “按你所说的,生生世世都同你一处,可便宜晏将军你了。所以,本王命令你,不许反悔!”   晏西楼笑着将另一只耳朵也送到人嘴边儿,任凭猫儿抓咬发泄,这厢只弯唇温柔道:   “不用你命令,臣早就发了誓愿,生生世世同你一处,绝不反悔。”   晏西楼唇畔的笑容仿若能融化冬日的积雪,看得傅良夜整颗心脏都砰砰砰砰地乱跳起来。   “嗯嗯,生生世世,绝不反悔。”   最后,傅良夜没出息地伏在晏西楼背上,流着泪闷闷地重复道。   脚下是无边无际的银白,两人走了许久许久的路,直到青丝被雪染成了白发。   前方的路还有很长,他们还将继续走下去,走到垂垂老矣,走到地老天荒。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前面一章锁了呜呜~等待解锁ing)   正文完结啦贝贝们!   本来是想写到猫狗洞房再完结的,奈何这章氛围实在太好,所以决定把洞房花烛那章放进番外里吧嘿嘿!   还有,贝贝们想看什么番外捏?可以跟我说呦,我都可以码的!   番外   【除夕番外】愿逐月华流照君   北风漫天雪,冰晶扑簌簌地覆上枪上红缨,却霎时被那滚烫的鲜血烫化,沿途在皎洁无暇的厚雪中开出几朵鲜艳的红梅。   染了霜雪的枪刃在月光的映照下愈显锋利,那柄长枪尖儿上挑着敌军将领的首级,正瞪着一双狰狞的双眼,伴随着马匹的颠簸晃晃荡荡,如同随风飘摇的破布一般。   长枪猛地一甩,那颗头应声落地,骨碌碌地在雪中滚了几圈儿,随后被卷起的雪掩盖,形成了一个小丘。   他的眉睫上挂了一层薄薄的霜,侧颊上溅满了北漠敌众的鲜血,眼尾那颗猩红的小痣此刻也如同吸足了血一般,变得更加的明目红艳。   “呔,未想到檀槐这孙子这么不济,只凭咱们几个人便取了他首级,真他娘的不济用!哎呦,这北漠鬼同咱耗了将将快五年,眼瞧着便要顶不住了,如今也只是那秋后的蚂蚱,想是也蹦跶不了几天了!”   身后人的话音被寒风削弱了几分,他并未应答,只随手将枪刃上的血迹用白雪蹭去,染血的战袍于风中烈烈。   “子洵,今日可是除夕?”   望着天边的残月,他徐徐吐出一口灼气,那灼气因极寒的风,伴随着人的吐息凝成一道白雾。   闻言,身后的人放下刚递到唇畔的烈酒,抬手随意抹了抹唇角的顷刻便凝成霜的酒水,扬眉慨叹笑道:   “可不是,就你记不得这好日子。喏,不过你且放心,早就唤营中留守的弟兄备好了酒肉,就等着这般凯旋而归,叫弟兄们好吃好喝一顿。”陆漾川朗声大笑出声,又抬手挥着酒壶,朝身后几十个弟兄吼了一声,“哥几个说说,是也不是?”   “是啊,过年了就得吃好喝好!”身后的兵士无不起哄称是,笑成了一片。   “吁——”   晏西楼于营前勒马,回身瞥了眼那帮在天寒地冻中红着一张脸颊,一个个正痴笑得如沐春风的大汉,眸子中破天荒地携了一丝笑意,“吩咐弟兄们,肉想吃多少吃多少,但是酒要少喝,需时刻清醒着,以防万一。”   “得嘞!”陆漾川眉开眼笑,兴奋地拍了拍手中的酒壶,发出嘣的一声空响。   陆陆续续还是有兵士喝醉了,几个八尺有余的大汉围在篝火前拼酒,最后迷迷糊糊地抱在一起,大着舌头啰啰嗦嗦地互相说着话儿。   一个身材魁梧壮硕的大汉啃着一只羊腿,手里握着壶热酒,望着眼前腾腾燃烧的火焰,目光有些恍惚。   “这仗啊,一打就打了五年。五年前,我那两鬓斑白的老母拄着拐,颤颤巍巍地送我出征,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她老人家牙口不好,最喜我煮的那碗面条汤。不知现在她老人家还是否安康?唉,我不孝啊,我真不孝啊!”   说着,他狠狠地灌了一口酒,而后竟是扁了扁嘴,呜呜地哭了起来。   “唉,别说了。我也想我娘子了,她一个人带着娃娃,定是苦得很。我家那小子随了我,自小就淘气不省心,也不知道这几年懂没懂事儿一点儿。”   另一个瘦高的兵士揽了大汉的肩膀,安慰似的拍了拍,也揩了揩眼角滑落的泪水。   军营里有人开始哼唱起家乡的小调儿,一腔思乡之情融进了边关滚烫的热酒里,又缠缠绵绵地被风雪卷起,残忍地撕扯成断断续续的呜咽。   陆漾川抬手饮了一口壶中的酒,舒爽地喟叹了一声。   “哎呦我的清鹤诶,大过年的还苦着脸,又不是打了败仗,你可真他娘的扫兴。”   他望着眼前正盯着月亮愣神儿的晏西楼,撇着嘴埋怨道。   “知你不喜饮酒,可这除夕佳节,怎么的也得陪我喝上一盏,这才够义气。”   他将壶中的热酒给人浅浅斟了一碗,双手捧着递到人眼前去,抬抬下巴示意人接过去。   晏西楼掀了掀眼皮,将人递过来的酒端进手里,眉心微蹙,终是把酒灌进了嘴里。   “北漠顶不住几日了。”他望着手中的空碗,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过了年关,直捣腹地,必降。”   陆漾川颔首,转头向身后那群兵士瞥了一眼,唇角勾起一抹笑,“降了好啊,兄弟们也都想家了。北漠也忒冷了,把我骨头都要冻裂了,谁想这在这儿一守就守了五年呢。”   他眯着眼睛拍了拍空空的酒壶,抬头将最后一滴接进嘴里咂摸了一会儿,“这酒也没有京城里的挑花酿好喝,别说,真有点儿想了。”   晏西楼将手中的酒碗放到一旁,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只想着喝酒?我看你啊,真是没救了。”   言罢,他掀袍起身,欲踱回帐内。   “哦?想喝酒怎么了,你是不知品酒的乐趣。不过听清鹤这般语气,难不成你还有什么…特别的牵挂?”   闻言,晏西楼脚步微顿,心头一悸。   指尖禁不住朝左襟探去,片刻后摸出一块儿晶莹剔透的平安佩。   他把那块儿小玉佩小心翼翼地握进了手心里,用掌心的温度焐热。   牵挂么?   过了除夕,那人又长了一岁,如今细细算来,正巧是加冠之年。   五年光阴弹指一挥,他已被边关的风雪催促着抛却了少年意气,不知回京他能否还能认出自己,而他,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模样?   那双丹凤眼生得极为漂亮,无论过去多久,只凭着那双眸子,自己便能认出他。   他负手立于风雪中,仰头望向空中的残月,唇角不自觉地勾起,弯出了一个温柔的弧度。   *   皓月当空,华灯初上。   傅良夜手里握着一根糖葫芦,坐在摘星楼的檐顶上望着空中的月亮。   檐顶上还落的雪还未化,微微一动便要扑簌簌地落下去。月亮还是半圆,却也足够明亮,月光静悄悄地洒在雪面上,映照得白雪晶晶的发亮,如同星星落在了人间。   这摘星楼高得很,也只有傅良夜爱蹦到檐顶上作死。不过从高处向下俯瞰整个京都,远离满街爆竹声声的喧嚣,又能赏灯看景,又别有一番趣味。   傅良夜喜欢坐在高处,因为这样离月亮很近,又离俗世很远,他喜爱月亮。   只是比较麻烦的是,他的身侧还黏着一条讨厌的“小尾巴”。   那小尾巴许是有些恐高,只哆哆嗦嗦地拽着他的袍角,奈何又极度贪吃,就算这般害怕了,却还是埋头啃着手上的糖葫芦,用牙齿把上面坚硬的糖壳嚼得嘎嘣嘎嘣响,活像一只啃栗子的小松鼠。   今夜除夕,傅良夜大发慈悲地不跟晏甄较真儿,反而臭味相投地凑到了一起,从宫宴上偷偷摸摸地逃了出来,跑到街上来寻热闹。   至于现在两人为何坐在摘星楼顶上,晏甄想起来还觉得憋气。   不就是让他请自己吃一根糖葫芦嘛,奈何欠了傅良夜这个混球儿的人情,就要任人摆布,陪他在房顶上坐着看月亮。   鬼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坐在檐顶上,这风吹得冷飕飕的,一张嘴牙都能冻掉了!   可是糖葫芦还是很好吃,她津津有味地嚼着嘴里的山楂,鼻头渐渐泛上一股酸意。   以前阿爹总是管着她,不许她吃甜食,怕她吃多了牙疼,可她又嘴馋得紧,所以阿兄每年除夕总会偷偷地给她买糖葫芦吃,阿兄对她最好了。   可如今阿爹不在了,再没人管着她了;阿兄又带兵去打仗,也没人给她买糖葫芦吃了。   这般想着,晏甄眼睛扑簌簌地落下泪来,咬着一颗糖葫芦在身旁呜呜地哭着,抬起手背抹着眼泪,把眼睛蹭得红红的,像一只小兔子。   傅良夜闻声歪过头瞥了一眼晏甄。看着脸上黏糊糊地粘着糖渍,正扯着自己的袍角哭得一抽一抽的小丫头,禁不住蹙了蹙眉。   “臭丫头,过了年便要及笄了,怎么还能哭得脏兮兮的?犯什么毛病忽然哭个没完?烦不烦!”   说着,他嫌弃地将人往旁边推了一推,生怕弄脏了自己的衣袍。   “臭混球!你凶我!呜呜呜,等我阿兄回来,有你好看的呜呜呜!”   晏甄被人一凶,咧着嘴哭得更欢了,嗓子被嘴里的糖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傅良夜嘴上虽这般说着,但看着晏甄那般委屈的模样,心里当真有些不是滋味儿。   他怕糖葫芦卡在她嗓子里,大过年的再把这傻丫头噎死,忙着从怀里掏了帕子,掐着人的嘴巴让人把含在嘴里的山楂吐出来。   晏甄倒也听话,乖乖地把山楂吐进了帕子里,哭得肩膀抖呀抖的。   傅良夜将包着糖葫芦的帕子嫌恶地放到一侧,拍了拍晏甄的脑袋,挑眉弯唇笑了笑,“怎么?想你阿兄了?”   晏甄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以前他过年的时候会给我买糖葫芦,所以我吃糖葫芦,就想他。”   臭丫头眼睛哭得像核桃一样肿起来了,傅良夜望着可怜兮兮的晏甄,心底毫无缘由地,也泛上一点酸涩之意。   “北漠边疆捷报频传,你阿兄应该快回来了罢。”   傅良夜盯着手中的糖葫芦,望着最上面那红润饱满的一颗山楂愣了会儿神儿,鬼使神差地将那颗裹了糖的山楂咬进嘴里,缓缓地咂摸着口中那股属于山楂的酸酸甜甜的滋味。   “五年了,时间也是够久的了。”   他一边吃,一边托着下巴嘟囔着,眼底浮上一层朦胧的薄雾。   糖葫芦也不是太好吃,酸得让人牙痛,为何臭丫偏觉得这东西好吃?难不成自己买的和晏西楼买的不一样味儿?   好想尝尝晏西楼买的糖葫芦是什么味儿的啊!   傅良夜用手拄着左脸,目光忿忿地盯着手里的糖葫芦,如同那糖葫芦是他的仇人一般。   晏甄侧头静静地望着傅良夜,无端从眼前人身上感受到了与自己相同的情愫,不过她不懂傅良夜流露出的思念,又是因何而来。   或许,傅良夜此刻也不太懂。   “晏丫头,知道为什么要到楼上看月亮么?因为楼上离月亮更近。”傅良夜咀嚼着嘴中的山楂,懒洋洋地躺在了屋顶上,眼睛眯了眯,“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这世间可只有一轮月亮,所以如果思念一个人,就抬头看看月亮,说不定他此刻也在望着月亮,这样的话,你对他的思念就会与月光缠在一起,而月光就会把你的思念寄给他,这样解释你懂么?”   “那阿兄此刻会在看月亮么?”   晏甄仰头,望着那半圆的月亮呆呆地问。   傅良夜勾唇浅笑,伸手接住落下来的月光,瞳眸中闪闪发亮,“我想他会的,你的阿兄同样也在思念着你啊。”   晏西楼?你一定也在看月亮吧。   傅良夜眯着眼睛,暗暗地想着。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作者有话说:   过年好!过年好!祝宝贝们平平安安,开开心心过大年喽!过年必须有仪式感!   ps:番外一时间线在晏西楼归京前,此刻还在北漠戍边。   离恨恰如春草(西南王质子傅青番外)   傅青是个可怜的小傻子。   他躺在夕阳里一口接着一口地向外吐着血。   这一次,他纵然痛得厉害,但没有哭。   不知道听谁说过,人要死的时候脑袋里会闪过好多好多画面。   具体叫什么来着?阿青的笨脑袋记不清了,他快要死掉了,要像阿枫说的那样,变成一个“死傻子”了。   不对,他不是阿枫,杀了青青的人不会是阿枫。   那又是谁呢?傅青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又咳出口血来。   他躺在地上,望着天边残阳,浑身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着,半眯着眼睛恍恍惚惚地回忆起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1.   傅青的脑袋里虽然混浆浆的一团糟,但或许也正因如此,他比旁人更加澄澈懵懂。   身为西南王傅准醉酒后与乐妓生下的孩子,傅青并未像其他公子一般,从小就被当做小祖宗一样供养起来。   恰恰相反,傅青从小就被骂做是野种、臭傻子。   他总是被人当做笑话取乐,身上也常常被人打的伤痕累累,就连平日里送来的饭食都会被哥哥们偷走,不干别的,而是拿去喂狗。   这种带有欺辱性的恶心行径,将人性之恶淋漓尽致地暴露出来。   哥哥们戏耍傅青,单纯是觉得有趣,且能满足他们施.暴的欲望。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衬得他们高高在上。   这么说吧,傅青在西南王府,一度活得连狗都不如。   毕竟,西南王府的狗,能捡主子们吃剩下的残羹剩菜以求饱腹。   而傅青这个可怜的小傻子,连残羹剩菜都吃不上。   2.   哥哥们又一次把他的食物抢走了。   他们放肆的大笑着,狰狞出一张鬼脸,把那块脏兮兮的糕点踢给狗吃。   可王府里的小狗被养得嘴刁,只是用鼻子嗅了嗅,汪汪地吠了几声,异常嫌弃地跑开了。   3.   很无趣吧!纵然阿青傻乎乎的,但他也觉得这种恶作剧很无趣。   可哥哥们总是日复一日地不厌烦。   他们把阿青好不容易得来的食物抢走,拿去喂狗。   狗不吃,哥哥们就会非常生气,而后变本加厉的揍他。   西南王府里勾心斗角,哥哥们之间也要分个高低贵贱,可阿青是为最低贱。   可笑的是,生母越低贱的世子,打阿青打得愈狠。   这些愚蠢的人都在拿小傻子出气,欺负这个没有倚仗的傻子。   连下人都能来踩阿青一脚、吐他一口唾沫解解气。   4.   可是小傻子也会愤怒,也会反抗。   终于,傅青咆哮着、挣扎着,如同一只受了伤的小兽,可换来的是恶人们更猖狂的大笑。   他是个小傻子,连话儿都说不明白,没人听得懂他的“啊啊”乱叫,也没人有耐心听他“啊啊”乱叫。   可傻子也会哭的,也会觉得伤心的啊。   5.   后来,那个脸上长着骇人的胎记,被人人嘲笑为“丑奴”的阿枫来到了傅青的身边,成为了专门侍奉小公子的侍从。   阿枫是为数不多对傅青好的人,他会在傻子被欺负得哇哇大哭时把他护在怀里,让棍棒和脏水落在自己的背上;会在小傻子的饭菜被其他公子偷走时,再去厨房偷一些吃食给他带回来,纵使事情败露后,他被人用棍杖打折了一条腿。   以至于有好长一段儿时间,阿枫的腿都有点跛,走路一瘸一拐,看起来像街头那条同样跛着腿的流浪狗。   6.   后来,在离开西南前,傅青见到了他许久未见的爹爹——陌生的、可怕的爹爹。   阿爹还给他换上了带着香味儿、软绵绵的漂亮衣裳,终于不再是臭烘烘、硬邦邦的衣裳了;   阿爹又叫他坐上了马车,马儿打着响鼻儿,会“咴咴”地叫,阿枫哥哥也陪着他坐进了马车,一起去那个在阿爹口中特别特别好的京城。   阿爹对他说,京城里有好吃又漂亮的糖人,有好看的花灯……京城要什么就有什么,到时候青青就享福喽!   阿爹说这些话时眼睛里是含着泪的,他用厚厚的手掌抚摸着自己的头,那是爹爹第一次摸他的头。   他对傅准笑嘻嘻地说,阿爹真好,阿爹知道青青在西南住的不好,所以要送青青去好地方享福去,还让青青和阿枫哥哥一起去,阿爹真好。   7.   傅准那时落下一滴老泪,第一次将他这个傻儿子抱进怀里。   阿青不太懂,为什么自己要去享福了,阿爹会哭呢?   但据阿青所知,人只有三个时候会哭——   一是在极度喜悦的时候,譬如有一次阿枫从膳堂里偷出半只鸡给自己吃,那只鸡的肉真的很香,那次他就被烧鸡好吃哭了。   二是在极度恐惧和悲伤的时候,阿青不想回忆。   因为在阿枫没到来之前的日子里,他几乎天天都会被哥哥们吓哭。   那阿爹是为什么哭呢?   是高兴还是悲伤呢?   但阿枫哥哥明显很不开心,他似乎不愿意去京都。   8.   在去京城的路上他们碰到了很多盗匪和坏蛋,他和阿枫哥哥还被坏蛋掳走关了好多天。   坏蛋往阿枫哥哥嘴里塞了一丸药,阿枫哥哥就睡着了,然后坏蛋们把阿枫哥哥带走了。   他惊恐地喊着“阿枫哥哥”!   说来可笑,阿枫,是小傻子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唯一能记住的名字了。   9.   傅青喊着喊着就累了,于是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第二天早上他从睡梦中醒来,缓缓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自己又重新坐在了马车上。   阿枫哥哥的腿也不跛了,他们一起进了京城。   看来是好坏蛋治好了阿枫哥哥的腿,还放他们去京城,原来坏蛋也没传说中的那般可怕,坏蛋真好。   10.   后来阿青同他的阿枫哥哥来到了陌生的京城丹凤。   丹凤中隐藏着陌生的府邸,陌生的阿枫哥哥。   阿青觉得自己被骗了。   11.   从进宫见了那个凶神恶煞的可怕皇帝开始,傅青那不太灵活的小脑袋瓜便隐隐约约地感觉不对了起来。   入京的第一天,他就被送进了黑黢黢的质子府,阿青一度觉得里面藏着吃人的妖怪,徘徊在门外不想进去。   不好,这里不好,京城不好!傅青的脑袋里叫嚣个不停。   阿爹在骗他,京城没有好吃的糖人,也没有漂亮的花灯,只有想要杀死他的皇帝,还有阴森恐怖的府邸……   还有,到了这个叫“京城”的地方,一切都变了。   京城是一个坏东西,他偷走了青青最宝贵的一切。   12.   那天傍晚,傅青挪着脚缓缓地向藏着妖怪的质子府里走啊走,脚下猛地踏了一个空。   完蛋了,他要掉进无底洞了!会吐丝的蜘蛛精要来缠他了!   阿青恐惧地想着,害怕地捂住了脸。   他小小的身子一歪,整个人便顺着那破碎的台阶骨碌骨碌地滚了下去,最后脑袋重重地撞到了门口的假山上,额头被坚硬的岩石磕得渗出了血。   滚烫的鲜血顺着傅青的额头向下淌,直直淌到他的眼睛上,又顺着眼角缓缓地滑落下来。   阿青愣愣地坐在原地,他知道阿枫哥哥会来帮他的。   阿枫会温柔的把他扶起来,然后吹吹,对青青说一句:   “别怕啊别怕,吹一吹,吹一吹,痛痛飞飞~”   可是等啊等,阿枫哥哥还是没有来。   于是阿青哆嗦着身子,自己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碰自己发痛的额头。   他摸到了一片黏黏糊糊的湿润,于是把指尖拿下来凑到眼前,冲着夕阳洒下最后一点儿余晖,颤抖着手细细端详着。   红色的,红色的血,青青流了血!   阿枫哥哥让青青流了血,青青最怕血了。   他失控地大声尖叫着,嗓子都已经喊破了。   他泣不成声,抱住自己瘦弱的身体,躺在地面上轻轻地抽搐着。如同一只被割了脖子放了血,却仍旧垂死挣扎的小公鸡,只会缩着脖子小小声地呜咽个不停。   傅青青是一个小傻子,但小傻子也会悲伤,也会恐惧害怕。   13.   其实他很坚强的,只是京城里的一切都让青青感到害怕,京都实在太可怕了。   被坏人绑走他没有哭,看见可怕的皇帝他没有哭,阿枫哥哥食言不给他买糖葫芦,他也没有哭。   他坚持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哭,阿青是个很乖很乖的乖孩子。   可是阿枫哥哥却让乖孩子青青流了血。   为什么呢?阿枫哥哥怎么会让青青流血呢?   14.   后来的后来,阿枫哥哥没有信守诺言,青青并没有如约吃到甜甜的糖人和糖葫芦。   阿枫哥哥的目光不再围绕着阿青转。   还有,阿枫哥哥的眼睛变得很可怕,像是要吃小孩儿一样。   15.   曾经阿枫给他讲过一个可怕的故事——   从前有个狐狸化成的书生,为了提升自己的修为和法力,见到小孩子就会嗷呜一口吞掉!   阿枫说,因为小孩子的想法单纯,所以小孩子拥有最干净的魂魄,所以狐狸书生才专门挑小孩子吃。   这个故事曾经吓得阿青三天三夜没敢合眼睡觉,生怕睡着了后被狐狸书生抓走吃掉。   可自从住进黑黢黢的质子府,阿青每晚都会做噩梦,噩梦里阿枫哥哥会变成狐狸书生,啊呜一口将青青的小脑袋瓜咬掉。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阿青每次见到阿枫哥哥都会觉得害怕。   真奇怪,明明之前都不会怕的,阿青想。   16.   再后来呢,青青的小脑袋瓜记不太清了。   似乎他每一天都在想念阿枫哥哥。   他有点儿纳闷儿。   因为在阿青的认识里,“想念”这种古怪得让人难受的情绪,只会在两个人分离的时候才会出现。   譬如他曾经就非常想念过自己的娘亲。   他曾幻想过,若是娘亲在自己身旁的话,是不是青青就不会过得那般苦了。   可是光想又不起什么作用,娘亲很早很早就抛弃她了,在傻子青青还没有记忆的时候。   终:   阿青想着想着又想哭了。   他此刻躺在一片赤红的枫叶之中,睁着大大的、空洞的眼睛,干巴巴地流着泪,却哭不出一点儿声音。   傅青想起了假阿枫决定杀掉自己时,贴在自己耳畔说的那句话——   “小世子,乖,你死了,我便能活。”   假阿枫盯着他的眼睛,又露出了要吃小孩儿的那副狰狞表情。   “我不是你的阿枫,死傻子,你的阿枫哥哥,早在入京前就死在这片枫林里了。”   傅青望着自己胸口汩汩流血的两个洞,突然感觉好疼好疼啊!   原来他的阿枫哥哥,早在入京前便死了啊!   他果真个死傻子,傻得连阿枫哥哥都分不清!   阿枫曾同他讲过一个真假美猴王的话本子。   当时他分明是超级讨厌唐僧的!   那个傻唐僧居然认不出自己的亲亲大徒弟,活该他被妖精抓走。   可他最后还是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笨蛋唐僧。   算了吧,阿青好累好累喔,他流了好多好多血呀,马上也快死掉了。   好疼啊,好疼啊!   傅青最后一次睁开眼睛,望见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柄泛着银光的刀。   他盯着那长发哥哥的眼睛,不知为何,从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某些似曾相识的东西。   好像啊,长发哥哥望向自己的眼神,好像阿枫哥哥呀!   他们应该都是爱着傅青青的吧。   好疼啊,好疼啊!青青最怕疼了,青青受不了了,青青不想活了。   那就让长发哥哥杀了自己吧!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傅青反复在心里重复着,最后地看了一眼周围火红的枫树林。   火红火红的,是同阿枫哥哥脸上的胎记一样的颜色呢。   死在这里也挺不错的,毕竟阿枫也死在此处。   *   傅青死的时候没有疼,盛怀瑜的刀落得很快。   他死的时候唇畔是带着微笑的,掌心里紧紧握着一片火红的枫叶。   他把阿枫哥哥的胎记握进了手里。   作者有话说:   因正文篇幅所限,傅青这条故事线写完总觉得意犹未尽,所以放个番外写写可怜的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