氐州第一   作者:相荷明玉   文案:   外坏内傻巧克力乃攻x毒舌圣母大美人受   张鬼方x阿丑(东风)   -   东风名门正派出身,扬名中原,剑是最自由的“无挂碍”,师门情谊亦是最忠贞的“松梅竹”。当过大唐第一剑客,也当过武林忘不掉的“一点梅心”。   但后来,他只是陇右的豆芽贩子阿丑。   前半生的那些美梦,在他声名狼藉逃离中原之后,便再也不做了。   -   为了帮朋友调查官银下落,阿丑把自己卖给劫官银的土匪张鬼方。   张鬼方从吐蕃来,为报家仇去往中原,凶恶勇莽,爱恨分明。夸他聪明勇敢,视他作唯一知音,把狐皮袍子拿给他当被子盖,为救他卖掉最钟爱的骏马。   只有一个条件:“我这辈子最恨别人骗我。”   -   后来,东风的谎言被揭穿,卖身作仆这件事是谎言,阿丑这个身份也是谎言。   东风低头,试探地问道:“你带我走吧。”   “我在长安有一处宅院,有一点钱,还有一个朋友……”   张鬼方却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   雷点:我没有雷点这件事本身   一句话简介:人间俯仰三千秋,骑鹤归来与子游   标签:武侠,古风,正剧 第一卷 君似孤云何处归,我似离群雁 第1章 几度东风吹世换(一)   陇右道渭州,鄣县,县尉大人杨俶落水了。   此时正值傍晚,天昏地暗中突然有人大叫一声,附近百姓都赶来岸边。只见鄣水波涛滚滚,县尉杨俶一身碧衫,直挺挺沉向河底。   鄣水即将封冻,河面漂满细细的冰花,铁棍伸下去都要冷碎,更何况人的血肉之躯呢?个别壮丁脱了衣服下水,潜不到河底就冻得浑身发僵,只能叫人拉上来。大家束手无策,挤在桥上干着急。   再无人救,县尉大人当真要交代在此地。   阿丑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并不参加他人议论,只静静看着河心波涛。   他来到鄣县已经两年有余,这两年他卖鸡零狗碎的东西过活,深居简出,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唯独跟县尉杨俶浅有几分交情。   有一回杨俶得了一幅画,说是画圣吴道子的真迹,广邀名士,一齐鉴赏。阿丑恰好路过杨府,也被叫进去做客。   宴会结束之后,杨俶送别各路客人,看见阿丑还呆在厅里看那画,随口问:“画得怎样?”   阿丑刚巧心情好,道:“画得真好,墨真黑,不过是假的。”   杨俶虽未当真,倒也不以为忤,多问了一句:“为什么说是假的?”   阿丑觉得他脾气不错,又道:“衣袖多了一个褶。”更大的原因是,真品刚好是阿丑旧藏,已经送给朋友,不太可能流落到鄣县。但这件事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杨俶自己鉴定半天,最后也觉得是赝品,从此非常佩服阿丑,偶尔会到他屋里坐坐,给他提来几斤肉。两人交情仅此而已。   如今杨俶突然出事,他在桥上犹豫再三,还是不希望杨俶死。   阿丑脱掉鞋袜,扯了半幅衣摆蒙在脸上,纵身跃入鄣水。岸上众人爆发出好一阵惊呼,互相问:“是谁这么不要命?”很快水淹没耳朵,这些声音变闷变淡,消失不见。   河水冷彻骨髓,阿丑只觉得四肢百骸又酸又疼,快要冻僵了。趁着蒙面的布料还没打湿,他吸足一口气,深深扎入水中。   好处是冬天河流比较平缓清澈,阿丑在水下一路下潜,直到脚下一软,碰到滑腻腻的河泥,他才将双眼睁开。隐约间能看到杨俶的碧色官服随波漂扬,离自己不过三尺距离。   他精神一振,脚尖一点,借力游过去。只见杨俶嘴唇青白,不知还能不能活。阿丑也顾不上这许多,抓过杨俶手臂,就要带着往上游。然而一扯之下竟没能拉得动。他定睛看去,才发现杨俶腰上横七竖八绑了三条粗麻绳,各打拳头大的结,捆死一块大石。   他生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此时一眼认出,这就是杨俶府上做假山的太湖石。   将这玩意捆在身上,杨俶显然是自己投河,而且死志非常坚决。到底是为什么事情想不开?阿丑暗骂一声,低头去解麻绳的结。奈何麻绳打湿以后,绳结越扯越紧,压根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得开的。他已渐渐感觉到胸闷,忍不住想要上去换气。   来陇右前他曾发过誓,再也不动武功,不想三年没到就要破戒。人命关天,阿丑两手扯着麻绳,气贯双臂,三根指头粗绳子被他齐齐扯断。   阿丑松了一口气,把杨俶背在背上,在河底滑溜溜的软泥上一蹬,往头顶游去。   才游了一臂距离,他脚踝一紧,竟然被水草缠住了。阿丑晓得这种时候最不能着急,越挣扎越纠缠,很多水性好的人就是这么死的。但当他去解水草,却发觉这东西千枝万缕,如同千万只水鬼的手掌,已经把他脚踝抓牢、抓出红痕了。   他想像扯麻绳一样扯断它,然而水草滑不留手,又柔又韧,根本无从借力。扯了一阵,水草反而缠得越来越紧。阿丑太久没得呼吸,眼前一阵阵发黑,头昏脑涨,手脚力气更是汩汩流走。他回头看一眼县尉大人,心里自嘲般想:“不知杨俶归西没有?要是先到地府,高低该给我捐个阴官做做,不枉同死一场。”   杨俶本来静静躺着,此时眼皮忽然一跳。阿丑又苦中作乐地想:“原来还活着,没得阴官做了。”   他身上未带利器,从河底摸到一枚贝壳,徒手掰碎了,拿贝壳尖尖的断口划拉水草。   脚踝很快被划得血肉模糊,这种痛楚和喘不上气相较,根本不值一提。阿丑满心想要呼吸,可是他心中知道,只要忍不住了,吸一口气,肺里进水,他就再无可能游上去了。阿丑死死忍着,咬紧舌尖,迫使自己清醒一点。   如此划拉半天,水草断去一半,还剩一半缠在腿上。阿丑头昏脑涨,觉得世界越发变暗,自己随时要死了。绝望之际,他听见“咚隆”一声响,头顶忽然沉下来一块石头。石上系绳,绳子直通水面。   阿丑大喜过望,把杨俶和自己绑在绳上,拼尽全力扯了三下。绳子动了!岸上扔绳子的众人齐心协力,将他们往上拉。阿丑脚踝又是一阵剧痛,朦朦胧胧有“崩崩”几声,水草终于断开。   总算浮出水面,阿丑呛了好大一口水,鼻子深处酸痛无比。咳嗽半天,他才听清桥上在叫:“侠士请留步!”   阿丑听见这个称呼就害怕,把自己身上绳索飞快扯开,忙不迭地游远。   他找到个无人的地方上岸,先摸脸上人皮面具,完好无损,再摸脚踝的骨头,受了皮肉伤,不过没有大碍。   杨俶则没那么幸运,被人按在桥栏上,拍背心,掐人中,至于能不能活,就看造化了。   盘膝歇得小半个时辰,阿丑好容易缓过气。头发衣服都硬邦邦的,结冰了,鞋子留在原地,更是拿不回来。他草草包扎脚踝,绕开人群回家。   再几日,听说县尉大人救回来一条命,但是得了风寒,还躺在床上休养。   别人当杨俶是失足落水,阿丑却知道:杨俶是自杀。怕杨俶仍旧想不开,阿丑再三斟酌,还是打算去看看。   他称得上一贫如洗,卖东西卖得一锱一铢,也都花用掉了,只好空手探病。到得杨府,守门家丁看他一身破衣,面目还丑,当他是来打秋风的叫花子,坚决不让进。阿丑自找了个偏僻角落,跳墙进去,又从窗口翻入杨俶卧房。   杨俶消瘦了一大圈,四尺腰身变成三尺了,面容更是憔悴如死人。旁边喂药的小厮见到阿丑,吓得就要叫人,杨俶忙道:“慢着,这是我好朋友。”   小厮惊道:“好朋友怎生从窗户进来?”   阿丑冷冷一笑,嘲道:“大门不让人进,只能钻狗洞咯。”   杨俶颇习惯他尖牙利齿,歉然道:“是愚兄不对,回头吩咐一声,下次你来,一定好酒好茶招待。”   阿丑道:“不必了。”看着小厮。杨俶会意,将房里众人都挥退了,笑道:“找我做什么?愚兄现在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书啊画啊的,更没力气看了。阿丑贤弟看中哪幅么?”   阿丑盯着他双眼,开门见山道:“为什么跳河?”   杨俶一愣,阿丑又道:“是遇到何事了?”   杨俶移开目光,没有答这个问题,转而道:“是阿丑贤弟救的我吧?”   阿丑不响,杨俶说:“他们在岸上找见一双鞋……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的。叫他们还你吧。”   阿丑道:“不是我的。”   杨俶混迹官场多年,明白阿丑话中含意。他把感激阿丑的话咽回肚子里,叹了口气,改口说道:“但是不瞒你讲,这次不死,等开春了,我照样是要死的。到时反而连累更多亲人好友。”   原来就在上个月底,一批三千两的官银,路过鄣县时被人劫了。只不过现在大雪封山,道路不通,朝廷暂且不知道这事。   官银找不回来,县内大小官员要用自己身家来抵,然而三千两白银,合市价六万石白米,哪里又是几个小县官凑得出来的。   县太爷之下,首当其冲的就是县尉杨俶。若筹不到银子,等到事情败露、天家降罪下来,最坏的结果要杀头,最好的结果也要流放。杨俶思来想去,不如自己死了干净,这才走上绝路。   阿丑好奇道:“三千两白银,怎么想都不是好藏的。要么有个大仓库,要么埋在地下,这两种方式都挺显眼。”   杨俶摇摇头,说道:“附近山头找遍了,连银子带车,一点踪迹都无。”   阿丑又道:“晓得是谁劫银子么?带官兵过去,把人捉起来审问,也能问得出罢。”   杨俶愁道:“审得出来就好了。”   前些日子当真有个线人来报,说官银是两个吐蕃强盗劫的。女强盗名叫平措卓玛,身手了得,诨名叫做“岩石罗刹女”。男的半汉半蕃,汉名叫“张鬼方”,吐蕃人叫他“萨日”,翻译过来是厉鬼的意思。   全县官差倾巢出动,还是让平措卓玛走脱了。最后蒙汗药上阵,逮着一个断后的“萨日”张鬼方。   阿丑道:“这不好办了,关起来审个十天半月的。”   杨俶苦笑道:“我当了这么多年县尉,穷凶极恶之徒见得不少,但这么棘手的还是第一次见。”阿丑道:“怎么样?”   杨俶道:“我们拿铁链拴了他手脚,拷在墙上。只要无人看着,他就死命挣铁链,最后把自家手臂挣断了。”   阿丑听得一乐,道:“力气挺大。”   杨俶斜他一眼:“每次把他提出来审,他盯着别人官差说,谁敢动手,我出来就把你杀了。”   阿丑忍俊不禁,笑道:“那就真不审了?”   杨俶道:“没有人敢打他!你不晓得,他那个样子,和真夜叉一模一样的。”   阿丑开解道:“大不了从邻县调人过来审他,人已经捉住了,还怕他跑了不成。为这种事寻死觅活的,实在没有必要。”   话音未落,外屋忽然闹哄哄的,几个人对骂起来。杨府小厮道:“大夫讲了,我家老爷须得静养,就是天塌下来也不能放你进去。”   另有一人执拗道:“这事比天塌下来还厉害。”说着一阵乒里乓啷的响声,推倒桌椅,硬是挤到卧房门口。   杨俶隐约猜到事情不妙,面色青白,一时不敢开口。阿丑看看他,做主喊道:“请进来吧。”   一个穿号服、拿杀威棒的官差闯入门内。杨俶道:“讲吧。”   官差匆匆行了一礼,开口就说:“杨大人,张鬼方越狱了!” 第2章 几度东风吹世换(二)   乍听这个晴天霹雳,杨俶急火攻心,从榻上一步跨下来,差点跌了一跤。匆匆套上鞋子,就跟着官差往外跑。阿丑跟在最后,蒙住脸孔,也一并赶去衙门。   三人闷头跑到城中央,周遭总算热闹起来。县衙后面的牢房火光冲天,百十个人围在衙门前面,既有拿兵器的士兵,也有来凑热闹的民众。这些人都远远地看着,没一个敢上前的。杨俶大叫道:“我乃鄣县县尉,快给我让开!”勉强挤进人圈。   阿丑则挑了个角落站着,从这里看得见圈内光景,里面的人却不容易注意到他。张鬼方站在正门旁边,披头散发,左手如杨俶所言断了,软软垂在身侧。衣服被抽得碎尽,上半身精赤赤露在外面,伤痕红红紫紫,煞是吓人。看来他在牢里还是吃了不少苦头。   只见他举起手中鼓槌,在衙门前的大鼓上卖力敲了三下,用汉话高声叫道:“谁还敢来拦我?”   人群立马安静下来,杨俶怒道:“谁要和你单打独斗?你若识相,趁早把官银交出来,还能饶你不死。”   张鬼方得意一笑,说道:“我问过人啦,交出官银,你们立马会把我杀头。要是找不到,你才不敢动我呢。”   阿丑心想,这种计谋闷在肚里,姑且显得比较聪明。炫耀似的说出来,不就相当于交底了么?不禁跟着笑了一笑。   西北风甫吹,黑、长、卷曲的头发散开,阿丑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孔。这只吐蕃厉鬼还很年轻,虽然浑身血污,仍旧意气风发,而且有一种慑人的英俊。   这张脸上的神气太像一位故人,阿丑不由得心里一悸。但再细看下去,五官到底是不像的。张鬼方肤色黑黯,高鼻深目,两只眼睛是稀奇的灰色,此刻凶光毕露,比起人眼更像野兽的双眼。   张鬼方指着最前头一个士兵,说道:“你打过我,我记得的。”   那士兵转身想跑,又被人群挤得跑不出去。张鬼方把鼓槌丢在地上,慢慢抽出腰间一把漆黑长刀。   那士兵走投无路,举盾相抗。张鬼方长刀一斜,削豆腐似的把盾牌削断了,又一刀割破那士兵喉管。顷刻之间热血大溅,胆小的看客吓得全跑了,只剩两个十人队士兵,一半持枪,一半拿盾,把张鬼方团团围着。   张鬼方目不斜视,对准旁边另一个小兵,举刀又要砍下。这个小兵发抖道:“你、你不要杀我,我在牢里没有打你。”   张鬼方单手把他提起来,仔细端详他样貌,说:“我记不清了,什么时候?”   小兵道:“第、第一天就是我。”张鬼方认出他来,说:“好,你是好样的。”把他丢在地上,果然没有杀。   经此两事,官兵再无任何斗志,怕的怕、逃的逃,任杨俶怎么威胁都不肯回来。   眼见大势已去,杨俶招来两个卫兵,也准备掉头逃跑。张鬼方三两步赶过来,将刀横在杨俶身前,说:“杨俶!你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杨俶太息道:“你还待怎么样?官银你已拿了,也从牢房跑出来了。杨俶一生被你毁个干净,剩下贱命一条,你要拿就拿去。”说罢闭目待死。   张鬼方反而有点迟疑,想了半天,还是将刀举起来,对准杨俶斩落。   电光石火之间,阿丑从怀中摸出来一个铜板,射向张鬼方手腕“阴郄穴”。张鬼方招式使老,躲不开了,长刀飞出数尺有余。   两个卫兵赶紧架着杨俶跑开。张鬼方满身伤口崩裂,已是强弩之末,无力去追,只慢吞吞地去捡起长刀。他蹲着歇了好一会,一边在地上摸来摸去,想找见暗器在哪。但阿丑用的是巧劲,铜板弹出去,恰好竖着卡在地缝里面,绝难找得到。   平措卓玛从暗处走出来,用吐蕃话笑嘻嘻地问:“萨日,刀怎么脱手了?”   张鬼方闷闷说道:“我自己没拿稳吧。”   平措不依不饶,一边伸手拉他,一边道:“玩够没有?不如叫他们再捉你一次。”   张鬼方躲开平措的手,自己撑着膝盖站起来,没好气道:“有啥好玩的。你爱玩,你叫他们捉你。”   平措卓玛笑道:“我瞧你刚才挺威风的。”张鬼方哼了一声。   劫狱的时候是早上,闹过这么一出,时间也才到晌午而已。天寒地冻,百姓闭门不出,整条街上灰茫茫的。整个县城就像陇右大地上一颗针孔,西北风一穿到底,不留情面。   平措卓玛被风沙迷了双眼,低头去揉。阿丑看准机会,从角落走出来,打算偷偷溜走。   谁料他身形一动,张鬼方立刻转头过来,灰色的眼睛迎风眯起,就是不肯闭上,死死盯着阿丑的方向。   阿丑停下脚步,虽然想,他不可能看得见的,而且自己蒙了面,看见也无妨。即便这么想,阿丑仍旧被盯得一窒。   僵持好一会,平措揉完眼睛,说:“怎么了?”张鬼方说:“没事。”朝西边走了。   怕他杀个回马枪,阿丑又站了一炷香时间,这才独自回家。   震开长刀之时,他其实摸出来两枚铜板,扔出去一枚,手里还剩一枚。路上碰到一间炒货铺,阿丑进去买了二两带皮松子,用油纸包好,草绳系紧,提在手上。   又走了几步,只见杨俶颓然坐在路边,护送他的两个官兵不见踪影。阿丑驻足道:“他们走了?”   杨俶道:“我叫他们回去了。要是萨日追上来,也不用连累他俩。”   阿丑拆了手里的油纸包,往前递递:“县尉大人吃不吃松子?”   杨俶本来就在等死,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一搅和,心里更烦,说道:“吃不下。”   阿丑不响,收回油纸包,自顾自剥开一颗。杨俶絮絮地说:“你也看见了,这个萨日,张鬼方,油盐不进。从他嘴里审出名堂,比登天还难。”   阿丑又不响,杨俶说:“我原本要升迁,盼了二十年,总算能离开这个破地方。如今肯定是黄了。”   阿丑还是不说话。杨俶道:“他杀我的时候,我心里想:跳河叫做畏罪自戕,杀头是戴罪处斩,被他一刀砍了反而最清白。因此我就坐在这里等他。”   阿丑自顾自吃,转眼之间,手心已经剥出来一攥松子壳。杨俶自己讲得无聊,终于也拿起一颗松子,问道:“你喜欢吃这个?”   阿丑道:“小时候喜欢,也不是觉得多好吃,就是觉得松子很好。”杨俶失笑道:“有啥好的。”   阿丑道:“你看,炒松子表面硬邦邦的,但每颗都有个小缝,轻轻一掰就开了。多厉害的松子都是如此。”   这一家松子炒得够均匀,杨俶翻了几颗,果然都有裂口。   杨俶心里一动,沉吟半晌,最后说:“阿丑贤弟是在劝我,凡事总有出路,不必为了一个张鬼方寻死觅活?”   不等阿丑回答,杨俶又说:“但人之一生,反复无常,变化多端,比松子要复杂得多。没准就有解不开的死局呢?愚兄大概痴长你几岁,也就多这些感悟而已。”   阿丑一哂,嘲笑道:“阿丑说的就是松子,没在打机锋,杨大人请不要自作多情了。”   杨俶讨了个没趣,讪讪道:“哦。”   翻了好半天,总算给他翻出来一颗没开口的。他把松子递给阿丑,说:“这就是死局了罢。”   阳光底下看,这松子果然天衣无缝,硬得像一颗细卵石。阿丑把它放到一边,慢慢吃光了别的,才拿起它道:“就因为和别的事情不一样,松子粒粒有解法,我才喜欢它的。”   他两指捏着这颗松子,内力一贯,松子壳应声而裂。可惜里面松仁发黑,已经坏了。   阿丑把松子壳归在一堆,重新包进油纸,拍拍手站起来说:“我走的时候,两个吐蕃人已经回家了。杨大人也早回吧,改天再等他。”   杨俶愕然道:“怎么不早告诉我?”   阿丑道:“县尉大人不着急死的话,过段时间,阿丑把官银找回来,升迁又有指望了。”   杨俶睁大眼睛,愣在当场。阿丑收拾完东西,走出几步,杨俶道:“你要什么报酬?”   阿丑摆摆手不响。杨俶道:“以后我升官了,一定提携你。”   阿丑边走边说:“不必了。”杨俶又道:“你要什么?”阿丑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话虽如此,走回家后阿丑就后悔了。无论办何事,有几个银钱打点关系,总是要容易得多。   他最近谋生技艺是发豆芽,发好一担挑去集市上卖。冬天鲜菜紧俏,卖这个相当抢手。然而事到如今,再去卖豆芽肯定来不及。阿丑把来时的包袱翻出来,挑挑拣拣,翻到一枚翡翠玉佩。   玉佩阳刻两个字“讷言”。整句话原本是“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刻来提醒他自己少讲怪话,少惹人烦。   阿丑心想,昨日之日不可留,随他的便!趁天没黑,拿去当了五两银子。   除此之外,阿丑剩下一把剑、一瓶子金疮药,还有几件破衣烂衫。第二天刚好是赶集的日子。这次他没有挑豆芽卖,而是背着全部家当,站在路边等张鬼方。 第3章 几度东风吹世换(三)   鄣县全城只有一条大官道,贯通东西,不管从何处赶集,总归要从这条路上走过。   阿丑打听到,每逢集市开放,张鬼方都会来集上看看。   虽说张鬼方是要犯,但他行事张扬,并非怕事的人。阿丑心里觉得,即便刚刚逃狱,这只吐蕃厉鬼也一定会来的。   路上行人由稀转稠,又由稠转稀,等到日头西斜,两个吐蕃人姗姗来迟。张鬼方换了一身白绸里衣、狐狸皮袍子,趾高气昂。刚好有队捕役迎面走过,张鬼方朝他们一龇牙,冷飕飕一笑,说:“捕爷,来抓我么?”   那队捕役压根不敢看他,低下头远远绕开。张鬼方心满意足,叫道:“捕爷慢走!”   这会儿正值晚集最热闹的时候。附近农户席地而坐,从城墙根到官道旁边,晒稻谷一样排开一片小摊。冬天蔬菜果子卖得少,但是有卖炭的、卖猪牛羊的、卖鸡卖鸭、卖野味、卖动物皮毛,叫人眼花缭乱。阿丑跟着他俩转来转去,看张鬼方连肉带骨称了二十斤羊,又打了一大壶酒,小山一样,单手扛在肩上。他断了的左手打着夹板,行动不便,每到付钱的时候,都是平措卓玛从他怀里摸钱出来。   阿丑本意是想扮作一个汉人强盗,找个机会投奔张鬼方,再慢慢地套话。但张鬼方戒心甚重,就连采买东西都不愿意跟汉人打交道,尽量拣吐蕃人的摊子买。跟了这么久,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再仔细一想,张鬼方已经劫完官银,并不缺同伙。要是此时没来由跳出一个汉人强盗,他也未必会收留。   如此逛了半天,夕阳返照,张鬼方挥霍够了,似乎准备打道回府。   阿丑也盘算着另想办法。这时平措卓玛忽然说:“萨日,看来看去的,你还要买甚么?”   张鬼方道:“我在想要不要买个下人。”   阿丑精神一振。平措道:“买下人?”张鬼方道:“是啦,只有一边手能用,还是不太方便。”   平措卓玛嘻嘻一笑,说道:“买男的?买女的?”   张鬼方有点恼火,说:“当然买男的。”   平措卓玛拖长声音,“哦”地叫了一声,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手断了,找个人给你扶鸟,不然尿到脚上,是吧。”   这段对白深深印在阿丑心里。即使知道不可能,他还是忍不住想,为了查三千两官银,卖身给一个吐蕃恶棍扶鸟,到底值不值得?   全鄣县只有唯一一个牙行,和此地离得不远,买卖牲畜、找长短工,都是在那里。若真要买下人,张鬼方肯定也要往那边去。   没太多时间留给阿丑犹豫了。阿丑脱掉外面的棉袄,塞到路边,故意露出缝缝补补的内衫,快步跑向牙行。   到了地方,一个牙人自己拿着叶子牌玩。还有好几个闲汉坐在外面长凳上,有汉有蕃,都是趁农闲出来打短工,挣银子过年的。   阿丑把当来的五两碎银全数掏出来,一半塞给牙人。牙人愣道:“客人要买啥?”   阿丑指指外面的闲汉,说道:“你把他们打发走,要快。”   牙人问:“为啥?”阿丑板起脸,伸开五指说:“再问就算了。”   那牙人见钱眼开,当即出去把几个闲汉赶跑了。阿丑拣了一根草标,插在自己头上,又说:“一会有两个吐蕃人要来,不拘多少钱,请你把我卖给他们。事情若成,剩下二两半也是你的,不成就没有了。”   牙人从没见到过这种客人。但若能把五两银都拿到手,抵得上他干三个月活儿,因此他也不敢多问,留阿丑在外坐着。   离张鬼方走到这里还有一会儿,趁此机会,阿丑拆开包袱翻了翻,把值点钱的棉衣翻出来,一并送给牙人,自己只留两件换洗里衣。   再翻就是他那把长剑,用布条裹得严严实实的,也是值钱货色。   带着这把剑卖身,未免太过惹眼。阿丑本想把剑也送掉,但他手指一触到剑鞘,许多往事涌上心头,还是不舍得送。   再没什么事情可以干了。阿丑眼观鼻鼻观心,乖乖坐在凳上,和一个真正被卖的仆人无异。   一盏茶后,张鬼方和平措卓玛果然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进到牙行,只朝阿丑瞥了一眼,张鬼方便转头去问牙人:“我打算买个下人,其他人呢?最好要个吐蕃人。”   牙人装作为难,指指阿丑,说道:“只剩他了。”   张鬼方转身就走:“那我明天再来看看。”牙人赶紧把他叫住,说:“老爷,今年没得别的人卖了,卖完这个,牙行要关门到年后。”   张鬼方皱着眉头,回来瞧了阿丑一眼,啧道:“什么丑东西!”   阿丑低眉顺眼地不答。牙人把他往前推了推,劝说道:“这位……这小子长得丑一点,年纪大一点,但是手脚麻利。买去做个小厮挺好。”   张鬼方这才走近几步,问:“你叫什么?”   阿丑轻声细语地答:“老爷,我叫阿丑。”   张鬼方抬起空着的左手,捏住阿丑耳朵,把他脸抬起来,转来转去地看了一圈。虽说他手臂伤了,捏阿丑耳朵的力道还是很重,眼神也十足轻蔑。   平心而论,阿丑人如其名,相貌实在是难看。鼻子粗笨,眼睛又细细地闪着精光,任何两处五官都像要打架似的不搭调。   寻常民男民女就算是不好看,精心打扮以后,总能找得到一二分姿色。例如眉眼特别灵巧,神态特别端庄,不一而足。阿丑却是个例外,脸上处处都别扭,没有丝毫可圈可点的地方。细细地看下来,虽说不出是哪里特别丑,但更说不出有哪里是好看的。   阿丑被他看得有点难受,避开审视的目光,垂下眼睛。   张鬼方一用力,阿丑耳朵吃痛,只好再次抬起头。离近了看,张鬼方眉眼同刀一样锋利,的确很凶,但也英俊得吓人。一串红绿相间的耳环在脸侧荡来荡去,红的是珊瑚,绿是碧甸子。   阿丑看着他道:“老爷还想问什么?”   张鬼方没说话,端详了一会儿,皱着眉头问:“当真没别人了?”   牙人信誓旦旦说:“真没了。”   张鬼方不死心:“明天、后天,都没有?我手臂伤了,是当真缺个下人。”牙人说:“一个都没有了。”   张鬼方别无办法,只得折回来再看阿丑:“你懂不懂吐蕃话?”   阿丑小声说:“一点都不懂,老爷。”   张鬼方原想买个吐蕃奴隶,免得有二心。但现在仔细一想,如果阿丑压根听不懂他们讲话,反倒更加保险。   他心里有些动摇,问:“会做什么活计?”   阿丑讨好道:“老爷,我、我什么都能干。”   张鬼方嗤笑一声,转头同平措说了两句。   阿丑其实听得懂吐蕃话,当然也知道他们聊什么。   张鬼方指着长凳说:“我刚来这边的时候,没钱吃饭,想做个短工赚钱……也坐在这个位置。我说我什么都能干,你道别人说什么?”   平措卓玛问:“说什么?”张鬼方说:“他们看我不是汉人,就说——”   张鬼方把阿丑拉过来,又捏起他耳朵,带着整张脸转了一圈,用吐蕃话说:“他们就问,那你能不能给肏?”   张鬼方和平措卓玛哈哈大笑,不过张鬼方笑得可能没那么真心。阿丑耳垂给他拧得又辣又烫,暗地里咬咬牙,面上只当听不懂,规规矩矩坐着。   笑完了,平措卓玛说:“他长这副模样,谁想肏他。”   阿丑仍旧装傻,平措卓玛又哈哈地一笑。   张鬼方觉得不好玩,踢了踢阿丑,换汉话说:“你会不会洗衣服做饭?”   阿丑说:“会的,老爷。”   张鬼方满意了,和牙人说:“就他罢。多少银子?”阿丑才松一口气,就听牙人说:“这个人能干,要卖十两。”   “十两?”张鬼方提高声音,“十两够买花魁了!”就连阿丑也觉得诧异。   牙人赔笑道:“花魁可没他能干。这位老爷手臂伤了,买个仆人才方便嘛,这是今年最后一个人了。”   原来这个牙人利欲熏心,看见张鬼方穿着不错,就想坑他一笔。张鬼方一开始讲自己手臂受伤,急缺佣人,在讨价还价上属于交了老底,顿时落入下风。   张鬼方嘴笨,不晓得怎么讲话,气得要炸了,说:“走吧,不要了。”   阿丑又着急,又郁闷,苦于没法讲话,狠狠地剜了那个牙人一眼。牙人也懊恼起来,朝外叫道:“老爷,老爷,折一半价吧,再看看呀!”   张鬼方骂道:“最讨厌跟你们汉人做生意了,个个当我是傻子一样。”   阿丑也怯生生地找补道:“我冬天过不下去,要饿死的。老爷给我一口饭吃,别的不要了。”   张鬼方头都不回,径直走出牙行。   阿丑恨得牙痒痒,恨这只吐蕃厉鬼,摸东捏西,摸完以后不买,果子摊最讨厌的客人就是这样。他也恨这只牙人,贪谁的便宜不好,偏偏贪到自己头上。   牙人攥着阿丑给的二两半银,面上带着苦笑,讨好似的说:“这、这位客人,你看……”   阿丑才不管他,在他臂上一点,牙人手指登时松了,碎银落入阿丑手中。阿丑还是气不过,生出斤斤计较之心,把送掉的旧棉衣也拿回来,跟碎银一齐埋了。哪怕烂在地里,也不要便宜这个该死的牙人。   做完这些,天色已暗。阿丑去杨府一趟,问明张鬼方住址,饭也不吃,急匆匆赶了过去。   张鬼方和平措卓玛住在城外,住一栋砖屋,比阿丑之前住处要像话一点,但也很旧了。屋子没有前院,临街的大门桐油斑驳,能看出大大小小数百鬼脸。   阿丑自己也拿不准,这样死缠烂打对待“萨日”,一定要把自己卖掉,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但来既来了,他还是决定一试。   阿丑在寒风中紧了紧包袱,感受到长剑的钢筋铁骨,心神稍定。他深吸一口气,笃笃笃敲了三下门。 第4章 几度东风吹世换(四)   屋里静悄悄的,一时无人应答。   阿丑早就预料到了,也不气馁。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又敲了三下。   “烦死了,你去看看。”这是平措卓玛的声音。   阿丑连忙收回耳朵,站直身体。   门“砰”一声被踢开了,险险从他面前擦过。张鬼方站在门后,手按长刀,仍旧不响,微微皱眉看着阿丑。   阿丑主动说:“老爷,我又冷又饿,实在没办法了。”   张鬼方道:“关我甚么事?我这里不要汉人。”   阿丑心想,白天明明就要成交了,怎么就不要汉人?但他面上还是低三下四,恳求说:“吐蕃人会做的,我一样会做,老爷。”   张鬼方不响,阿丑又想,他们两个才劫了官银,指不定缺人手搬银两。于是说:“老爷,我力气挺大,我能干重活,搬东西,赶马车,都可以。”   阿丑衣裳单薄,洗得软塌塌的,挂在身上,整个人形销骨立。张鬼方瞟了一眼,显然不信,说:“汉人花花肠子多。”   阿丑急道:“老爷,我千真万确是个好人!”   张鬼方不为所动,就要把门关上。阿丑急得伸手去拦,叫道:“找不到活做,我要饿死了!”   张鬼方吓唬他:“你再胡搅蛮缠,我现在就把你杀了!”   阿丑手一缩,门关紧了,并且上了闩。   阿丑仍旧不大甘心,靠着门板坐下。西北风中,他对那牙人的恨意更深一层,而且越发觉得张鬼方不识好歹。这个人眼眶里面塞的是两颗牛肉丸,有眼无珠,难怪招子是灰色。   晚到约莫子时,月色一暗,天顶笼罩一层浓云,居然飘飘扬扬地下起小雪。   陇右道地势开阔,地广人稀,一到夜间几乎听不见人声。每值静夜,狼嗥传得极悠远,听在耳朵里如同四面楚歌。尤其现在下雪了,天色黑,群狼叫得越发凄厉。阿丑虽然不怕冷,但还是往角落缩了缩。   这时门忽然开了,张鬼方裹着棉被出来,冻得“嘶”了一声。他四下一看,看见屋檐底下蜷着的阿丑,张鬼方伸脚踢了踢,说:“死了没有?”   阿丑有气无力道:“死了,老爷。”张鬼方冷冷哼道:“说话像样点,否则我真让你死掉。”   阿丑便说:“还活着。”   张鬼方就像拎小猫小狗一样,把阿丑提溜起来,说:“你究竟是不是汉人奸细?”   阿丑心想:“怎么会有这种傻问题。”说道:“当然不是了。”   张鬼方半信半疑,皱眉盯着他看,好像要盯出他脸皮上究竟有没有刻“奸细”两个字。   屋里的平措卓玛被他俩吵醒了,打个呵欠,道:“萨日,我有个办法。”   张鬼方道:“等着。”丢下阿丑,跑进屋里。两个人切切察察地商量一会,张鬼方换上一副得意神情,出来说:“阿丑,进来吧。”   阿丑不晓得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小心翼翼跨了一步,迈进门槛之内。   张鬼方嗤笑道:“怕什么,走呀。”把阿丑拉进伙房。讲定要他做早晚两餐、打扫院子,晴天要勤洗衣物。   这些活听上去轻松,其实要干的不少。例如做饭就得生火,生火又要拾柴和劈柴,足可以忙活一整天。难怪张鬼方伤一只手,要搭一个仆人来做事。   阿丑一一答应。末了,张鬼方道:“你要多少银子?”   阿丑吃一堑长一智,吸取教训,说道:“老爷给口饭吃就行。”   张鬼方点点头,眯起双眼,道:“但我还有个条件。”   阿丑想:“不晓得女强盗出什么主意了。”默不作声。   张鬼方咧嘴一笑,继续说:“我这里不要汉人奸细。若你三天之内,杀得另一个汉人回来,我就算你不是奸细。”   阿丑吓道:“张老爷!我不会杀人!”   张鬼方指指阿丑背上,说:“你带的甚么?不是一把剑么?”   阿丑慢吞吞把剑拿下来,递给张鬼方。张鬼方三两下扯掉裹剑的布条,露出里面长剑。   这端的是一把宝剑!通体是银白色,剑鞘雪亮,镶了一块墨玉,像太极图白色的半边。光看扮相就知道它贵。张鬼方面色一沉,说:“带着这东西,饿不死的吧?”   阿丑道:“老爷,这是我一个故人的东西,不能卖的。”   他悄悄抬起眼睛,看了看张鬼方。张鬼方显然不信,说:“什么故人?”   阿丑道:“一个天下闻名的大侠客。”   张鬼方嗤笑一声,显然不相信。   阿丑又道:“剑是他送我拿着玩的,我不会杀人。我压根打不过那些个坏人。张老爷去集上一问便知,阿丑原本也只是个卖豆芽的。”   张鬼方拿着剑看来看去,问:“剑有没有名字?”   阿丑垂下眼睛,道:“名字叫做‘无挂碍’。”   张鬼方瞧见剑柄上刻的小篆字,果然是“無挂礙”。他一哂,说道:“什么意思?”把剑抛回去。   阿丑伸手去接,剑在手心弹了一下,没有接稳,掉在地上。这关算是过了。   他蹲下去捡那柄剑,张鬼方居高临下看着他,说:“我不管那么多,你要想留下来,就去杀一个汉人。坏人杀不掉,你就杀好人。男人杀不掉,你可以杀女人、杀小孩。”   阿丑本来只当他们是劫财的强盗,并没太多成见。此时听张鬼方这样草菅人命,厌恶顿生,抱着长剑不答。   张鬼方伸手扯他的耳朵,逼着阿丑抬头看自己,笑道:“你怕什么?如果汉人当中真有好人,怎么没人接济你,要你跑到我这来卖身?”   阿丑挺直腰杆,说:“张老爷,汉人里一定有好人,吐蕃人里也一定有坏人。阿丑不要接济,因为阿丑不是叫花子。”   张鬼方一笑,松开手,说道:“那你挑个恶人杀罢。求一求张老爷,张老爷指不定会帮你。”   阿丑不响,张鬼方收敛笑容,大手贴上阿丑颈项,正色道:“但你若谁都杀不掉,我只好当你是汉人奸细。到时候死的就是你。”   阿丑整夜没睡,才到寅时,他就摸黑起来,把整间屋子逛了一遍。   他自己住的这间伙房,除去烧饭做菜之用,还要堆放柴、炭,其实颇宽敞。但为了散烟,屋顶四面漏风,因此冷得要命。阿丑在地上垫了稻草,又将带来的包袱布铺在上面,勉强能算一张床。   从伙房出来,左手边是张鬼方的房间,右手边则是平措卓玛的住处。他本来以为,张鬼方和平措住在一起,又一道抢劫,关系应当是夫妻。但现在看来,他们两个各住一间屋,中间还相隔伙房,着实不怎么亲密。   外面的厅堂则空空荡荡,只摆了一张桌、几张长凳,另外有个大橱柜,柜门关死,不晓得里面放的是什么。   阿丑轻手轻脚走过去,拨开柜上搭扣。死寂的黑夜里“嗒”一声响。   他赶紧缩手,静了一会,没有别的响动,他才稍微放心,去开那柜门。   还没拉开柜子,身后房门开了。阿丑全身绷紧,微微回头,余光瞥见张鬼方靠在门上,满脸阴郁之色,也没有开口的意思。阿丑赶忙转过来,低声问道:“张老爷怎么起了?”   张鬼方反问道:“你在作甚?”   阿丑仔细看他神情,觉得他顶多是不高兴,倒没什么秘密要被发现的惊慌或恼怒。阿丑便一躬身,道:“我在打扫,张老爷。”   张鬼方阴森森地盯他看了一会,最后说:“再吵醒我,我就把你杀了。”阿丑腹诽,绿豆大的一粒声音你也要醒,这能够怪谁?但他表面功夫做足,乖乖应了。   等张鬼方重新关上房门,阿丑又去看那柜子。里面是一摞碗、一摞碟,还有一把筷子,别的什么也没有,难怪张鬼方并不恼火。   接下来半个时辰,阿丑像老鼠一样,把此地翻了个底朝天。除了卧房进不去,其余地方都被找过了,甚至院子也走了一圈。全屋清清白白,一块儿官银都没有,仿佛住的是两个良民。   阿丑从院里回来,坐在长凳上歇息。正在此时,房门又开了,张鬼方愠道:“我要活剥了你!”   阿丑见他捂着左臂,脸色憔悴,登时明白过来:张鬼方不是真被吵醒了,压根是手疼得睡不着,到处找茬。   他心里有点幸灾乐祸,摊开两手道:“张老爷,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吵。”   张鬼方自知理亏,把头扭到另一边去。僵持一会,他也没再为难阿丑,而是拿了长刀,出去院里练功。   这会儿还没到卯时,小雪已经停了,浓云散尽,一弯弦月挂在天顶。阿丑从窗户看出去,只见长刀慢慢出鞘,刃长四尺,刀身漆黑无光,比夜色还要更黑,又有一尺长铜铸吞口,月色下冷光泠泠。   这应当是一把双手刀,但张鬼方左手动不得,单用右手持刀,倒也拿得很稳。他闭目静了一会,将长刀高高举起,从中用力砍下。这是刀法中最基础的一着,叫做竖劈。   刀刃将要碰到地面,张鬼方手臂一紧,稳稳停住了。就这样接连劈了百来次,头顶丝丝地冒出白气,动作却分毫不乱不歪。   练罢竖劈,张鬼方擦擦脸上的汗,仍旧嫌热似的,把上衣整件脱掉,拉开架势,另外练起一套刀法。行云流水地练到末尾,他也不停下,摆出起手架势,又从头练起。   阿丑不禁有些惊奇。他原以为张鬼方一介蕃人,又是强盗,使的顶多是外家横练路数,而且练功一定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想这几刀看下来,张鬼方使的倒是最最正统、稳扎稳打的内家功夫。   然而张鬼方动作虽唬人,内功却不算太精。而且他太浮躁,生劈硬砍,总是用上自己最大力气,就像面前有个大仇人似的。一招一式使将出来,看着虎虎生风,实则用得太老。刀法原有十分的威力,他用就只剩五分。   这样的武功,在陇右或许能够横行霸道,在阿丑眼中却不太够看。若较起真来,全鄣县征出二三十个民壮,一拥而上,足可以把这只吐蕃厉鬼制得翻不了身。   之所以衙役抓不住张鬼方,大概还是因为怕他,气势首先弱了。张鬼方关在牢房里,套着锁链也能挣断一只手,这样的“萨日”,打起架来肯定是不要命的。   远方公鸡叫了,天际也隐约见白。眼看这套刀法又要练完,张鬼方脚下一转,刀尖递出,隔窗指着阿丑说:“你乱看什么?”   阿丑随口恭维道:“张老爷功夫太好,阿丑看呆了。”   张鬼方哼了一声,嘴角微微勾起,收刀入鞘。过了一会说:“这个叫做‘三忘刀法’,厉害吧?”   阿丑说:“厉害得不得了。”张鬼方嗤道:“你看又看不懂,快给我拿手巾过来。”   阿丑忙跑去拿了手巾,递给张鬼方。张鬼方浑身汗涔涔的,又在雪地里,朝阳一照,热气腾腾,就像拉过车的马一样。   阿丑没忍住一笑。张鬼方自己也觉滑稽,更生气了,凶道:“实在闲得无聊,你不如好好想想,这三天要杀哪一个人。” 第5章 几度东风吹世换(五)   阿丑生火烙饼,安排两个吐蕃强盗用罢早饭,又马不停蹄被打发去洗衣服。冬天西北风刮得急,烧出来的热水不一会就冷了。阿丑双手冻得红通通、皱巴巴的,指甲盖也洗劈了一边。   平措卓玛有三十来岁,但是作十六七岁未嫁少女的打扮。头顶天珠,长发结成一绺一绺细辫子,面上厚厚涂一层赭,腰间不系“邦典”。   她拿一个吃剩饼子,在阿丑跟前转来转去,逗小狗一样说:“嘬嘬。”阿丑对她没甚么好印象,尤其知道杀汉人的主意是她出的,更不愿理。   逗木头人逗得没意思,她高声叫道:“萨日!”   张鬼方走来问:“干嘛?”   平措卓玛道:“萨日,你教我两句汉话吧。”张鬼方不响,平措道:“我要学——阿丑,萨日在牢房里面有没有尿裤子?”   张鬼方愤愤道:“没有!走开!我把衣服扔了!”   平措卓玛当然不是真想学,使过坏就算完了。末了把拿的饼子丢在地上,阿丑洗完衣服拿去晾,看也不看,从那饼子上跨过去。   张鬼方道:“你不饿?”   阿丑离家以来粒米未进,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说:“饿了。”   张鬼方便指指地上的青稞饼,嘲道:“那你不吃么?”   阿丑心想:“一路货色。”头也不回,说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张鬼方道:“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道理。”   阿丑故意说:“我们汉人就是三岁小孩都知道。”   好容易把湿衣服也晾完,阿丑翻出来一口袋干粮,冲了热水,端碗坐在门口。   这一片是鄣县近郊,毗邻官道,目光所及之处就有十几户人家。每户又各有菜园和农田,根本无处可藏官银。   敢把这么大一笔银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要么张鬼方确信无比,其他任何人都找不见银子,要么他们还有别的共犯,藏在共犯那里了。   张鬼方见他盯着官道沉思,凑过来问:“你想啥呢?”   阿丑皮笑肉不笑,说道:“我在想杀谁。”   话音未落,官道那边走来一个人,远远地就叫道:“阿丑!”   这个人乃是阿丑的对头,名叫赖五,是个不折不扣的地痞。他以前曾去过中原,讲话总以“我在长安如何如何”起头。久而久之,有的茶楼请他去坐镇吹牛皮,每天付几文钱,再白送茶水,比《神异经》《搜神记》一类讲烂传说更能揽客。   阿丑初来鄣县,身上盘缠还有剩的时候,曾经也去茶楼消磨过几天。他就是在那时和赖五交恶的。   有次赖五正好讲江湖旧事,讲当今武林第一大门派,非终南剑派莫属。门中有三位师兄弟,岁寒三友,侠名盖世。大师哥、大公子,敦厚沉着,端方若松;二师哥二公子,大家讲他是狐狸化人,七窍玲珑,从来没有他参不透的事情。   讲到此地,阿丑突然放下茶碗,说:“狐狸哪里比得过人聪明?”   终南剑派的“岁寒三友”好巧不巧是赖五最崇拜的人。被他如此抬杠,赖五当场掀了桌子,抓着阿丑打了一顿。阿丑边躲边说:“狐狸不是打不过狗么?”梁子就是这样结下的。   赖五小时候出过天花,满脸麻斑,经常被别人笑作“癞蛤蟆”。同样是丑,他不仅毫不相怜丑的苦处,反而加倍欺负阿丑。只要路上碰面,一定要找阿丑的茬,抢他身上银子。   听见他叫自己名字,阿丑心知没有好事,端着碗就要回屋。赖五不依不饶,追上来叫道:“阿丑,聋了么?喊你你听不见!”   张鬼方倚在墙上,也说:“你朋友来啦。”阿丑只得停下脚步,转身应付这个癞蛤蟆。   他一回头,赖五就来劲道:“你怎么在这?不卖你的鸡零狗碎了?”   阿丑不想多话,只道:“找了个活做。”赖五道:“干什么?多少银子?”   阿丑格外想说:“给旁边这个老爷扶鸟。一个月给一串钱,尿到脚上扣一文。”忍了又忍,最后道:“洗衣服,烙饼,做老爷的出气筒,赏口饭吃,就这样吧。”   赖五得意道:“你也就这点出息。我在长安的时候,别人家小厮丫鬟,光月俸就能拿个一两半两,主家赏赐的更多。”   阿丑道:“我有口饭吃就行了。”说着举了举碗。   碗里是稀糊糊的白水泡干粮。赖五很是高兴,说道:“丑成这样,刚好只配吃这个。”   阿丑腹诽:“我管自己叫阿丑了,难道介意别人说我丑?吵架也不是这个吵法。”对赖五说道:“话不能这么说,丑如无盐娘娘,不也封后了么?”   一直不响的张鬼方插嘴问:“无盐娘娘是谁?”但是没人理他。   钟无盐是战国时的大才女,样貌奇丑无比,但是心思透亮,当面死谏齐王,最后做了王后。这个传说在汉人里人人都懂。赖五闻言大笑道:“那你去卖屁股,看看能不能做个王妃?”笑罢仍不解气,朝阿丑碗里啐了一口痰。   阿丑反应甚快,一扬手,整碗半冷不热的糊糊泼在赖五身上。赖五怒极,吼道:“你晓不晓得这件衣服多少文!”举手要打。阿丑一偏头,躲过去了,说:“癞蛤蟆爪子蹬人呢。”   赖五更加气愤,揪着阿丑衣领,又是一拳挥来。   拳头将要挨到脸上,眼看已经避无可避,旁边张鬼方突然伸出左手,把赖五牢牢抓住了。   张鬼方人高马大,显然不好惹。赖五磕磕巴巴道:“你、你干什么?”   张鬼方问:“你是汉人吧?”赖五道:“是又如何?”张鬼方不答,咧嘴一笑,回头说:“阿丑,要不要杀他?”   阿丑想都不想,说道:“算了吧。”张鬼方于是松手。   赖五手腕都给攥红了,有点发怵,说道:“你们两个什么意思?”   张鬼方又一笑,龇出白牙,说:“我都听得懂的汉话,你听不懂吗?”赖五说:“光天化日,你、你怎么敢杀人,还有没有王法了?”张鬼方挥挥手道:“杀了又怎么样,快滚吧!”   目送赖五逃远了,张鬼方道:“为什么不选他?”   阿丑反问道:“杀他有啥好的。”张鬼方道:“你一点都不生气么?”   阿丑哂道:“说几句闲话而已,何至于死。”   他看张鬼方眉头微微蹙起,当真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想,人生在世,不顺意的事情多了去了。不高兴就杀人,真是不可理喻。但他心里又不免有一星半点的羡慕。   张鬼方道:“那你打算杀谁?想好了么?”   阿丑随口说道:“杀个大恶人。”   张鬼方道:“到时候帮不帮你,要看我乐不乐意。休想借我搞那种惩恶扬善的名堂。”   阿丑道:“张老爷怕打不过他。”   张鬼方气得跳脚,恶狠狠道:“就没有我打不过的人!”摔门把阿丑关在屋外。阿丑乐得清净。   鄣县实在是个小地方,找不出甚么真正罪大恶极的人物。阿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让谁死合适。   有时他在屋外干活,路上经过汉人,张鬼方就来烦他说:“杀不杀这个?”而且他故意要气阿丑,总是挑一些老弱妇孺问。阿丑当然不肯。   一晃到了第三天,阿丑照例做了早饭。张鬼方和平措卓玛坐在桌边,阿丑找个角落,三人都拿青稞饼子吃。   吃到一半,平措卓玛说:“萨日,你的伤好一点没有?”   张鬼方含糊道:“好一点吧。”   平措卓玛指指阿丑说:“那你啥时候杀这个丑八怪?”   他们讲的是吐蕃话,阿丑心里虽惊,却不能表露出来,只能默默啃那饼子。   教他没想到的是,张鬼方也一愣,问道:“不是还有一天么?”   平措卓玛哈哈笑道:“干嘛要留个汉人?我出这个主意,就想逗他玩玩,又没想要他真的入伙。”   张鬼方不响,平措卓玛笑得花枝乱颤,说道:“该不会你也信了吧?”   张鬼方闷声道:“没信。”   用罢早饭,张鬼方叫道:“阿丑,来给老爷换件衣服!”   阿丑跑过去,张鬼方抬着伤手,让阿丑给他穿了袖子,又系好腰带。末了他指指床头,低下脑袋,把披散卷曲的黑发拨到一边。阿丑在床头摸见一串耳坠,珊瑚配碧甸子,就是牙行见面时戴的那串。   张鬼方垂头等了一会,不耐烦道:“快点,老爷今天心烦。”阿丑忙拿着耳坠过来,给他戴在耳朵上。收拾齐整,张鬼方拿了长刀,丢给阿丑抱着,说:“走!”   阿丑不晓得他怎么想的,小心翼翼问道:“张老爷,我们去做什么?”   张鬼方哼道:“你猜呢?”   阿丑迟疑道:“老爷,还有一整天呢。”   张鬼方嗤笑一声。阿丑看看怀里的黑刀,又道:“不会要‘煮豆燃豆萁’吧。”   张鬼方道:“什么意思?”阿丑不响。张鬼方捏着他耳朵一扯,说:“别瞎想那些有的没的,走了。张老爷今日要去‘青狼帮’。” 第6章 几度东风吹世换(六)   青狼帮乃是渭州地头蛇,黑道上若起什么纷争,或者要交哪个盟友,一般都找他们牵头解决。但照阿丑的了解,他们帮里只收汉人,而且只管汉人事务,向来不跟吐蕃人打交道。   阿丑有些好奇,在这节骨眼上,张鬼方找他们做甚。但他再问张鬼方,张鬼方不仅不答,还踢他一脚,要他跟紧点。   走到半路, 张鬼方才道:“实不相瞒,前些天青狼帮和我们谈拢,一起劫了一批官银。”   阿丑没想到他这么坦诚,心想:“所以是要去分赃么?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又问:“多少银子?”   张鬼方道:“三千两!”阿丑感叹道:“这、这么多……”   他本来想顺势问“这么多银子,应该放在哪里”,但当他抬头一瞥,只见张鬼方早已收起玩笑的表情。眼神漠然,若有若无往这边瞥,受伤的左手轻轻抓着阿丑后襟。阿丑心中一凛,改口道:“这么多银子,岂不是想买甚么都能买得起了?”   张鬼方似笑非笑道:“你就这点儿志气。如果你有三千两,你要买甚么?”   阿丑道:“买四十二万斤肉,晒成肉干,过得跟皇帝一样。”   张鬼方松开手,神情放松下来,哈哈笑道:“你就这点志气。总之呢,如果你害怕青狼帮,你就待在外面,躲远一点。”   阿丑道:“老爷不怕我跑了么?”   张鬼方想了想道:“我有这么可怕?”阿丑道:“不要杀我的时候还行。”   不知不觉走到西郊,要到青狼帮地盘了。青狼帮总舵设在武威,鄣县设的是个二三十人的分舵。占据一幢下砖上木的三层崩康小楼,院子大,一般关着门,在城外平房之间显得颇威风。   走到院门跟前,张鬼方道:“这就是青狼帮了,你要不要进?”   阿丑抱着刀答:“张老爷武功盖世,谁都打得过,肯定护得住小小一个阿丑吧?”   张鬼方不置可否,抬手敲敲门,里面有人不耐烦道:“谁?”   张鬼方道:“我姓张名鬼方,叨扰各位大侠,敢求你们方卓方老大出来一叙。”   那人骂骂咧咧去问了,回话时,他幸灾乐祸道:“俺们老大让你滚远点。”   张鬼方好声好气,贴在门上又说:“再去问问呢?我是有件顶重要的事情。”   如果是来分赃,方老大为何不愿见?阿丑正好奇,门内另一道声音说:“张鬼方,要是是为官银的事,我给你道歉了,行不行?”   张鬼方说:“方老大还是出来说话罢。”   方卓笑道:“揭发你们,算我青狼帮做得不地道。但你也跑出来了,人好好的,就别缠着我要说法了罢?”   原来青狼帮不讲信用,事后反水,把一伙吐蕃人向官府揭发了,意欲独吞官银。张鬼方顿了顿,却道:“我不是来要说法的,是有别的事情。”   方卓半信半疑,叫帮众开了条门缝,一边问:“那是要说甚……”   话音未落,阿丑眼前一晃。那把长刀静悄悄从他怀里出鞘,以极刁钻的角度插入门内,往回一拉,那帮众的脑袋就像稻谷一样,被整整齐齐削落下来,不声不响死透了。   不说青狼帮其他人,就连阿丑都吓了一跳。   今日来得不巧,看场子的长老都回来议事。加上端茶倒水的小喽啰,约摸共有十五六人。   其中有个左护法,是少林弟子还俗,身手了得。眼见来者不善,此人抄起一根降魔棍,抢上一步,直戳张鬼方右眼。   只听“当”一声,张鬼方回刃一格,降魔棍应声而断。阿丑躲在张鬼方身后,暗想,降魔棍碰上厉鬼“萨日”,萨日赢,降魔棍输。   张鬼方一刻不停,手腕翻转,顺势往下一带。那左护法也被割断脖颈,当场倒毙。   青狼帮余下一十三人,各抄家伙,把他两人团团地围了起来。帮主方卓颈侧有个狼头刺青,站在正中央,压着怒火道:“既然是来商量事情,你这厮出手就伤人,未免太不讲理了。”   张鬼方奇道:“我好端端敲门了。你们汉人说要先礼后兵,我礼也有,兵也有,哪儿不讲理了?”   方卓额头上暴起青筋,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旁边一人拉住他劝道:“大哥少安毋躁,且听这小子是要干什么。”   劝架这人同样姓方,单名一个“智”字,是帮主方卓的胞弟。此人武功智计当属青狼帮魁首,只因时运不济,才被胞兄压了一头。   方智原本拿着一对小剑,为示诚意,把剑插回鞘中,朝张鬼方揖道:“咱们青狼帮之前多有得罪,这两个人就当赔罪了。”   张鬼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方智又道:“既然有事相商,阁下不如进屋坐坐,我叫兄弟们上酒菜,慢慢地谈。”   张鬼方道:“免了。”方智耐着性子道:“或者长话短说,就在此地谈也行。”   只见刀影一闪,张鬼方手起刀落,又将旁边一个喽啰斩死,一面笑道:“也没甚要讲的,只是想哄你们开门,让我进来杀人而已。”   张鬼方今日穿一件白外袍,此刻下摆已经沾上红艳艳的人血。他再一笑,耳坠乱颤,整个人浑像罗酆山爬出来的厉鬼。方智大惊失色,还鞘的双剑又“铮铮”两声拔出来。余下众人也进了一步,兵刃指向张鬼方和阿丑。   帮主方卓叫道:“都给我上!”张鬼方也叫道:“阿丑,躲好了!”阿丑抱着刀鞘,紧紧缩在张鬼方背后。   张鬼方一刀挥开右手边敌人,左肩急转,让过左手边刀剑。   方智挺剑一刺,原本刺不中的,但他看张鬼方已经转到尽头,再退不开了,他便冒险往前一步。张鬼方手臂带伤,而且还要顾念身后一个阿丑,动作就不怎么灵巧,正巧给他刺中肩头。   方卓喜道:“这厮也无甚可怕的,兄弟们让他有来无回!”趁张鬼方受制,抡动手中流星铁锤,就要往张鬼方脑袋砸下。   张鬼方气极反笑,说道:“我无甚可怕,我倒要教你们看看,萨日可不可怕。”说罢回刀一挡,将方智刺在他肩头的小剑斩断,丢在地下,一退避开方卓重锤,施展开“三忘刀法”,将周身护得密不透风。   青狼帮众人见他一味防守,胆子大了,各路兵器往他身上招呼,都被他一一挡开。方卓道:“这厮刀法也不如何凌厉。而且他总有力气用尽的时候,兄弟们千万勿急,慢慢地耗死他就是。”   张鬼方却突然出刀一刺,把方卓身边一名帮众刺个对穿,笑道:“你不专心。”众人大怒,张鬼方却又缩回去,不再进攻。   如是反复杀了三四人,大家明白过来,张鬼方分明是故意拖延,戏耍他们,要他们看着兄弟一个接一个死去。   有个帮内长老,平时挺有威信,此刻对方卓道:“帮主,要不我们且撤吧,这个点子实在是硬。”   方卓喝道:“你再讲这种废话,我先杀了你!”那长老只好闭嘴。   斗得几个来回,张鬼方又杀二人。方卓身边一个倒酒喽啰受不住了,丢下长剑,拔腿就跑。方卓一锤把他砸得脑袋开花。然而众人已经心生怯意,个个只想要逃跑,四散在院里。   张鬼方一点,还剩下五个人。他也就不再留手,一刀刺死方卓,一个个地去追逃跑的帮众。   青狼帮建分舵时,为防偷袭、告密,连个后门也没留。两名帮众一东一西,各爬在围墙上。张鬼方回头对阿丑说:“你自个躲起来。”飞身上前,一刀结果西边那人性命。   东边的帮众已经趴在墙头,只等往下跳了。身法再快,恐怕也没法赶得上。张鬼方索性不去追他,力灌于臂,把长刀当做袖箭,脱手甩出。那长刀宛如一颗黑色流星,帮众听到风声,却躲闪不开,活生生被钉死在墙头。   阿丑原本想,张鬼方嘴巴硬,审不出名堂,但青狼帮众人却未必像他这么硬骨头。   此地一十五个人,不可能给他一个个全部杀了。到时候通传杨俶,抓了长老审问,总能问得到官银藏在何处。谁料张鬼方凶悍至斯,当真要把分舵灭门了!   阿丑四下看看,剩的人里唯一一个有头有脸的便是方智。他将心一横,趁张鬼方没看着,朝方智身边走去。   那厢张鬼方捡回长刀,听见背后传来一道细细声音,告饶道:“这位老爷,我是张老爷才买的下人,交情浅,他不会管我的。”   另一人冷笑道:“休想骗我。”   在先的声音又说:“你要想活命,还是丢下我快跑吧。”   张鬼方转过身,只见最后剩下一个方智,一手锁着阿丑,一手反手拿着小剑,架在阿丑脖子上,厉声喝道:“张鬼方,你胆敢往前一步,这家伙就没命了!” 第7章 几度东风吹世换(七)   阿丑后心“大椎穴”被方智抓住,脖子前面又横着凉的刀刃,动弹不得,样子像吓坏了。兔子被人活捉时就是这个神情。张鬼方站定不动,眯起双眼,目光像刮猪毛一样在阿丑身上刮了一番。   方智犹不满足,叫道:“你把刀扔了。”   张鬼方没怎么犹豫,将那把黑沉沉宝刀扔在地上。方智道:“踢过来。”张鬼方同样照做。   在阿丑预想之中,张鬼方若能念他这条命,暂且不杀方智,已经是莫大的面子。不想张鬼方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久没人对他这么好了。   方智收起小剑,伸腿去够长刀。张鬼方叫道:“阿丑,给他一下,跑过来!”   阿丑假意挣了挣,方智已经一脚踢起长刀,重新架在阿丑脖子上,恶声恶气道:“休想搞小动作。”一路拖着阿丑,走入总舵的小楼。   进得堂屋,方智点了阿丑穴道,丢在一旁,又“砰”一声踹上门,拿根手臂粗的大木条闩在门上。阿丑好意提醒说:“拦不住他的。”   方智不信邪,把堂屋里的桌子椅子全部搬来,堵在门口。阿丑见了哂道:“这有什么用,他力气大得很,能弄开的。我教你……你先上楼去看他一眼。”   木门突然发出一声巨响,灰尘簌簌而落,吓得方智立马信了,提着阿丑跑到楼上。   阿丑心里也颇忧愁。要是方智留得命在,还可以从他这里审问官银的去处。但若保不住方智,让他死了,真就只好套张鬼方的话了。   从窗户看下去,张鬼方站在大门口,一脚一脚踹那木门。阿丑道:“兄台,我们今日碰面,姑且算是有缘,我卖你一个乖。”   门轴嘎吱嘎吱地怪叫,眼看要踹坏了,方智紧紧盯着楼下,甚至无暇去看阿丑,说:“什么?”   阿丑道:“你先叫他站远一点。”   方智按着阿丑,从窗洞探出脑袋,说:“张鬼方,你再敢踹一脚,我就杀了他!”   张鬼方悻悻停下,方智指挥他说:“走远一点,走到树那边去。”   院里栽的是一棵樟子松,冬天仍旧枝繁叶茂。张鬼方依言退后,走到树底。   方智说:“接着怎么办?”   阿丑叹了一口气,说:“我实话与你讲。其实我是被他抓去做下人的,也不是自愿,恨透他了。所以今天愿意帮你一把。”   方智重复道:“怎么帮?”   阿丑道:“你从后窗跳出去,跳过院墙,往东边跑。我替你拖一盏茶时间。”   方智犹犹豫豫,慢吞吞放开阿丑。阿丑这辈子最讨厌和这种人打交道了,有点儿小聪明,爱疑神疑鬼。他心里着急,沉声斥道:“赶紧走!你要么信我,要么就等死好了。”   被他一斥,方智这才麻利起来,将那把宝刀递给阿丑拿着,自己翻窗逃出去。   阿丑留神细听:身后较远的地方一响,应该是方智从墙头跳走了。他趴在窗口,横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朝楼底下叫:“张老爷!”   张鬼方还直挺挺地站在树底下,上身为枝叶所挡,闻言问道:“怎么样了?”   阿丑颤声道:“张老爷,他拿刀对着我呢。”   张鬼方嘲笑道:“你哄一哄他,骗他下来。”   阿丑回头看了一眼,装得很怕,道:“他把我杀了怎么办?”   张鬼方道:“那等他杀完你下来,张老爷替你报仇。”   阿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好真的甩脸子,还得哄着说:“张老爷,阿丑虽然一条贱命,还、还是有点儿怕死。”   张鬼方没理他。阿丑心想,难道这个强盗还生气了,不搭理人?又好声好气说了几句。张鬼方只是不动不响,衣摆随风飘拂。   阿丑觉得不对劲了,衣服空荡荡的,简直不像塞有一个人。再凝神静听,楼外似乎有微微的呼吸声,逐步往上,一点点离得近了。阿丑大急,伸长脖子往窗外看去。   只见张鬼方光着膀子,手脚紧紧攀在墙上,像条壁虎一样,就要爬到二楼了。原来他为了掩人耳目,脱掉衣服挂在树上,自己绕路爬了上来。   见到阿丑看他,张鬼方右手抓牢砖头,左手收回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阿丑一算,拖这么一会时间,还不够方智跑出几里的。张鬼方若执意要追,一定能够追得上,他就白费这么多功夫了。   想到此地,他连忙撤回窗内,咬紧牙关,横刀在自己臂上轻轻一划。宝刀锋锐无匹,切豆腐一样将他外衣和一层油皮划破了。划在这个地方也很讨巧,伤得浅但流血多。   等他掩好衣服,盖住伤口,张鬼方已经一跃而上,从侧窗翻进来,喝道:“姓方的小贼!你张爷爷来了!”   长刀“当啷”落在地上。屋里又空又静,连方智的影子都没有,唯独阿丑站在窗前,还是那副受惊的兔样。   张鬼方哪里还有不懂的,血气上涌,一脚把阿丑踹翻在地,吼道:“你跟他合起伙来骗我!”   阿丑缩在角落,手臂挡着头脸,连连讨饶。张鬼方怎么可能听得进去,一脚接一脚,朝他脑袋、胸腹踢去,一面问:“你为什么骗我!”   阿丑道:“他说、他说,我不帮他,他就要把我杀了。”   张鬼方叫道:“你当我不会杀人么!”把阿丑踹得躺倒下来,一脚踏在阿丑胸口。阿丑眼冒金星,喉咙甜丝丝的,更是喘不上气来,只能拍着他腿叫:“张老爷,张老爷!”   张鬼方往旁边移了移,踩着阿丑肩膀,说道:“你讲,他说了什么,又往哪边跑了?”   憋了好半天,阿丑咳嗽咳得涕泗涟涟,满脸沾了尘土,简直更丑了,并不能使人怜惜。张鬼方眯起双眼,冷冰冰等他回话,一副随时要把他踩死的模样。   好容易缓过气来,阿丑说:“他讲,张老爷护得了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我要敢背叛他,他但凡有口气在,一定灭我满门。”   当初张鬼方恐吓官差,用的也是同样的说法。他稍微能够感同身受,脚下放轻了些,冷笑:“你家能有几个人。”   阿丑道:“回老爷,就我一个。”张鬼方提高声音道:“谁叫你答这个了!你给我说,方智往哪边跑了?”   看他不语,张鬼方又道:“说呀!”   阿丑说道:“张老爷,你答应阿丑一件事。”   张鬼方冷道:“讲!”阿丑说:“张老爷帮我杀了方智,就当这是我杀的汉人。”   张鬼方气得笑了,灰眼珠阴沉沉的,说:“好,好。”阿丑佯喜道:“张老爷答应啦?”   张鬼方猛地爆发出来,叫道:“你还胆敢利用我,你好得很!一边骗我,一边叫我给你挡灾,是不是!”   阿丑从他脚底下挣出来,坐在地上哀求。张鬼方恍然道:“对啦,还有杀汉人的事情。要不是张老爷有几分聪明,差点真给你一箭三雕了。”   他俯下身,盯着阿丑说:“我偏不要遂你的意,我偏偏不杀方智了,怎么样?”   阿丑在心里乐了一下,面上泪眼朦胧,问道:“那阿丑怎么办?”   张鬼方恶狠狠地说:“你活该!”又是一脚踹向阿丑。阿丑侧身一挡,尖叫一声,捂着手臂倒在地上。   张鬼方道:“叫什么?”接着才发觉阿丑受了伤,衣袖都被鲜血洇透了。他一怔,说:“怎么回事?”   阿丑抿嘴不答,张鬼方放缓声音,问:“方智弄的?”阿丑依旧不答。张鬼方着急起来,责备道:“你胆子也忒小,他拿刀割你,你不晓得说么?”   阿丑垂下眼睛道:“我不是故意骗张老爷的。”   张鬼方蹲在旁边,用又恼火、又无奈的神情看他,面色阴晴变幻,其间几次好像想骂,硬生生憋回去了。末了说:“得了,你别哭了,越哭越丑。”   阿丑除去开头挤了几滴眼泪,其实压根没有哭过。张鬼方见他好些,问:“还有别的伤没有?”   阿丑忙说:“没有了,我能干活的。”张鬼方啧了一声,站直身子,嫌弃道:“笨手笨脚的。”   阿丑抬头不响,张鬼方说:“走吧。”阿丑这才跟在他身后下楼。到了院里那棵樟子松的位置,张鬼方衣袍还挂在树上。他指指树说:“给张老爷拿下来。”   阿丑取了袍子,抖掉松针,给张鬼方穿在身上。穿到左臂袖子,张鬼方浑身一抖。阿丑问:“张老爷还好么?”张鬼方道:“好得很。”   但是袖子全穿进去以后,露出底下一截小臂,青青紫紫,精彩纷呈,比出门的时候更肿上一圈。阿丑想这是他爬上二楼受的伤,有些不是滋味。   系好腰带,两人忽然听见婴儿啼哭的声音,一阵一阵从小楼背后传来。张鬼方提了刀去看,只见一个汉人少妇在围墙底下转来转去,一面捂着怀里孩子的嘴。   张鬼方喝道:“站住!”那妇人反而更急了,单手抱紧孩子,就想要硬跳上墙。张鬼方道:“再跑我动手了!”   眼见跑不掉,妇人才慢慢转过身来。容色虽病却美,说:“我们并不是青狼帮的人。”又道:“多谢恩公。”原来这是方卓抓来的民女,一直被关在帮中。直到今天青狼帮被屠了满门,她才趁乱逃出来。   阿丑悄声说:“张老爷,放他们走吧。”   忙活一天,此刻日头已经西斜。再有一个时辰,天就要彻底黑了。张鬼方看看太阳,阴森森一笑,问道:“真的?今天是第三天了。”   阿丑道:“我真的不敢杀人。”   张鬼方摆摆手,把那母子二人赶走了,定定看着阿丑。阿丑一躬身道:“多谢张老爷。”   张鬼方一手搭在刀柄上,手指一点一点,半晌才说:“算了。”阿丑抬头问道:“什么意思?”张鬼方道:“我想你心软一点……胆小一点也挺好的。”   阿丑一喜,正想要走过去,张鬼方却举起长刀把他推远,说:“你听好了!”   刀鞘点在阿丑胸膛中央,坚硬、圆钝、沉重,像鼓槌一样。张鬼方说:“张老爷这里规矩少,只有一条不能犯的,那就是不能骗我。”   阿丑点点头,张鬼方继续说道:“我这辈子最恨最恨的就是骗子。有何难处可以说,但一定不能再骗。再骗我一次,我一定一刀杀了你。”   他把长刀往前递递,压在阿丑心口。阿丑的心脏被这根黑鼓槌敲得砰砰直跳,嗫嚅道:“我一定不会再骗张老爷。”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今天不打算更了,但是吃饭被人鸽了两个钟,怒而更之 第8章 几度东风吹世换(八)   看见阿丑全须全尾回家,平措卓玛很惊讶,而且因此不太高兴,总是想用眼神毒害阿丑。一旦阿丑回望,她又没事人一样笑笑,不说话。   就这样过了半个晚上,平措卓玛忍不住问:“萨日,打算什么时候干掉他?”   张鬼方反问道:“杀他干嘛。”   平措卓玛挤眉弄眼,说:“不是讲好的么?”指的是上午她说,无论阿丑履约与否,最后都要把他杀掉。   张鬼方装傻道:“不记得了。”平措卓玛道:“留个汉人在这里,以后万一出事呢?”   张鬼方不响,平措卓玛狠狠白他一眼,说:“养个小羊,小牛,都比养这个丑东西好。”   张鬼方瞥了阿丑一眼,说:“因为小羊小牛比他可爱?”   平措卓玛道:“小羊可以吃,小牛也可以吃。”   她这话说得真难听。阿丑也在心底白她一眼,想,你起初对我嘬来嘬去,当逗小狗呢,刚巧你们吐蕃人不能吃狗的。   夜半时分,阿丑照旧歇在漏风的伙房里。今日他自己划自己一刀,虽然只破油皮,肩头还是隐隐地生疼。阿丑翻出金疮药,调了一点灶内刮出来的草木灰,细细敷在伤口上。   等他躺在柴堆旁边要睡了,闭上双眼,却忍不住想起白天的情景。他天性恨欠别人人情,爬起来拿了药油,去敲张鬼方房门。   屋里问:“是谁?”阿丑应了一声,屋里又说:“走走走,不要来爬张老爷的床。”   阿丑咬牙切齿,压着声音道:“张老爷,我看你胳膊伤了,好心来给你上药,不要就算了。”   过了半晌,张鬼方才讷讷地叫他进去。屋里炕烧得火热,张鬼方正盘着腿打坐,身上一件里衣应当是刚披上去的。阿丑一层一层卷起他衣袖,卷到胳膊肘,底下小臂看着很吓人,万紫千红,完全没有消肿的样子。   但是再往上卷,没有伤的地方就漂亮得多。肩头好像起伏的夜山,一层薄汗照得金灿灿、甜腻腻的。阿丑这三日过得太紧张,此刻竟然分神想:若把平措戴的臂钏硬套上去,就跟黑刀上套个铜吞口一模一样。   阿丑把药油倒在手心,体温捂着,随便问:“除了手臂,还有别处伤么?”   张鬼方道:“屁股挺疼。”阿丑狐疑地抬起头,张鬼方阴着脸说:“干嘛,张老爷在牢房里的时候,那几个畜生打的呗。”   阿丑看看手心药油,看看张鬼方,意思不言而喻。张鬼方暴跳如雷,叫道:“张老爷不可能脱了裤子,给你看屁股的!”   阿丑被逗得哈哈大笑,自从他来到陇右,深居简出,除了卖豆芽外,十天半月都难和别人说上话,更少有开怀的时候。张鬼方使劲揪他耳朵,说:“不许笑,不许笑!”   吃吃地笑了一阵,阿丑问:“你们劫官银要去做啥呢?”   张鬼方想了想,道:“平措呢,平措是个疯婆娘,母老虎,就是想抢钱和杀人而已。”   阿丑道:“还有这种人。”张鬼方道:“她说,等她仇家多得过不下去,就逃去冈仁波齐。”   吐蕃人除了信天竺传来的大乘佛教,还爱信自己的雍仲本教。苯教传说里,神山冈仁波齐是世界中心,是信众向往的圣地。平措卓玛大概也是怀着这个想法,打算去神山朝圣。   阿丑道:“那张老爷呢,也是一样的么?”   张鬼方摇摇头:“我要去中原。”   中原,阿丑动作不觉一顿,说:“中原很繁华,景色很美,去看看挺好的。”   张鬼方哼了一声,说:“又不是去玩,我要去报仇的。”   原本张鬼方和他闹得挺高兴,说这句话时却顿时冷淡下来。阿丑自知失言,便不再提,默默给他擦药。   擦完整条胳膊,张鬼方突然问:“阿丑,你会不会用剑?”   张鬼方早就问过他是否会武,而且问过两遍,他两遍都答不会。再问这个问题,总不可能是张鬼方忘了。   他小心翼翼说:“张老爷,其实我会一点儿,但也就会一点点。”说着捏起手指比划了一下。   张鬼方似笑非笑,眯起灰眼睛打量阿丑。身后的阴影铺得很大,张牙舞爪,暗流涌动。阿丑不禁一僵。   过了好一会,张鬼方才说:“挺好。”   究竟好在哪里,阿丑也不敢细问。他匆匆收了药瓶,正准备告退,张鬼方一把拉住他手腕,扯回炕上,低声道:“别出声。”   他怕阿丑不听话,将一根手指虚虚竖在阿丑嘴边。阿丑屏息静听,外面有一声很轻的“喀啦”,某间房门开了。随即有淡淡的脚步声,好像进了伙房。   张鬼方在他耳边问:“听见什么没有?”阿丑摇摇头。张鬼方道:“再听。”   屋外那人“咦”了一声,用蹩脚汉话唤道:“阿丑,阿丑?”原来是平措卓玛。   张鬼方哂道:“她叫你呢,要不要应?”   阿丑自然不作声。唤了几声,平措卓玛从伙房出来,停在张鬼方门前,拍门道:“萨日!”   张鬼方把阿丑囫囵塞进棉被底下,才应道:“做什么?”平措卓玛道:“你开门。”张鬼方道:“没穿上衣呢。”   平措卓玛嗤道:“谁要看你。”   阿丑掀开棉被一角,留了个缝隙看外面。只见门缝插进来一把匕首,硬砍几下,把门闩斩断了。平措卓玛踢开门道:“丑东西不见了。”   张鬼方不为所动:“大半夜,你拿着刀找他作甚?”   平措道:“你不舍得动手,我是舍得的。”走进来看了一圈,又问:“藏在哪里了?”   张鬼方道:“我可不清楚。”   平措卓玛道:“萨日,你不会把丑东西藏在炕上吧?”说着就要来掀被子。张鬼方从床头摸出长刀,连鞘一拦。平措也不多话,手腕翻转,匕首急削张鬼方双眼,又被他给挡住了。   阿丑蒙在棉被里,大气不敢出,热得满头大汗。他却无暇难受,飞快在想:张鬼方问他会不会剑,是看出什么了?张鬼方突然这样回护他,又是因为什么?   棉被之外叮叮当当地拆了十余招,平措卓玛败下阵来,悻悻收起匕首。张鬼方道:“你不要再管这事,也不要再半夜杀他。”   平措卓玛道:“萨日,为什么非留他不可?”   张鬼方反问道:“我手伤了,难道你肯做饭?你肯洗衣?”   平措卓玛道:“买个吐蕃人。”张鬼方道:“你肯出钱?”平措卓玛不答,退到门外,发泄一样狠狠摔上门。   阿丑从被子里爬出来,恰好对上张鬼方的目光。两人相对无言,过了一阵,张鬼方道:“没事了。”   阿丑不响,张鬼方又道:“你要害怕,趁早走了也行。”   阿丑问道:“张老爷为什么帮我?”   张鬼方抓过他手,带到灯下,没头没尾说:“你手上有剑茧,你是用过剑的。涂药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阿丑一惊。   他掌心本来的确长了一小片剑茧,位置和抡锄头、抡锤子长的茧都不一样。如今太久没练剑,茧薄得看不出来了,皮肤也恢复柔软,只是摸起来还有一点点粗糙。   真想不到张老爷皮糙肉厚,还有本事去察觉这个。   阿丑心念电转,想了一百种借口糊弄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张鬼方道:“你之前骗了张老爷,张老爷既往不咎,原谅你了。”   阿丑谢过,张鬼方又说:“有秘密是正常事情,张老爷不问你从哪里学剑,也不问你的大侠朋友是谁。张老爷自信功夫过得去,不怕你做坏事。”   阿丑抿紧嘴唇不答。张鬼方道:“你不要骗张老爷,张老爷也就不会骗你。说过给你一口饭吃,不会饿你,也不会叫你给人杀了。”   【作者有话说】   豌豆主公比较不傻的一集 第9章 几度东风吹世换(完)   三日后,阿丑在挡门石下发现一根蔫豆芽,这是杨俶约他见面的暗号。阿丑找个借口出门,赶去茶楼会合。   杨俶已经提早到了,等在雅间里面。今天恰好又是赖五来吹牛的日子,相隔一面竹屏风,也能听到赖五在大堂高谈阔论,讲中原少林如何如何,峨眉如何如何。当然最为人称道的是终南剑派。杨俶听得津津有味。   阿丑入座说:“杨大人对这种传说很感兴趣?”   杨俶这才注意到他来,招呼小厮上茶,答道:“陇右这边太单调,有时觉得故事真是不可思议。”   阿丑哂道:“胡诌的东西,当然不可思议了。”   杨俶却不大同意,说:“赖五到底是在中原呆过的,懂些奇闻轶事也不奇怪。要是终南剑派在此地,我去求他们一求,官银之事岂不是迎刃而解了?”   阿丑不与他争辩,自顾自舀出一碗茶汤。杨俶道:“这次请你出来,是你讲那个方智抓到了。”   与上次碰面相比,杨俶面色红润,身形胖了一圈,和之前要死要活的模样大为不同。阿丑看他一眼,问道:“招了?”   杨俶喜滋滋一笑,说:“一天就招了。他们青狼帮有个地窖,里面另修了一扇暗门。从暗门进去,密室堆了整一千两官银。”   阿丑道:“挺好。”杨俶把桌上茶碗端起来,像敬酒一样双手一递,说道:“多亏了你,否则绝不可能这么快找着。”   阿丑更喜欢他以前的态度,往边上让让。杨俶将茶一饮而尽,一亮碗底,又说:“但剩下一千五百两官银在哪,还是要麻烦阿丑先生。”   原来劫下官银之后,一半分给两个吐蕃人,另一半则被青狼帮自己运回分舵,各藏在不同的地方。   青狼帮告密揭发萨日,又暗中出手,帮助平措卓玛逃脱,打的就是逼问平措,私吞剩下一千五百两的主意。   然而平措卓玛身手不凡,还会许多苯教咒术,反叫他们青狼帮束手无策,直到最后也未问出官银去向。   说罢此事,杨俶喜滋滋地又道:“还有一件好事。前两日我得到消息,只要官银找回来,我照旧是能升迁,到时不会短了你的好处。”   阿丑道:“上次就讲过,不必了。”杨俶不依不饶说:“总要意思一下,你要什么?”   阿丑干脆不答。杨俶道:“要画?要字?”他们就是因书画相交的,杨俶才这么问。   阿丑不响,脸上似笑非笑。杨俶问:“要钱?要老婆?”问得自己也很没底。   他混迹官场多年,对送礼有特别心得,看别人一眼,基本知道对方喜好。但此刻看着这张冷冷笑着的丑脸,他竟想不出阿丑会喜欢什么东西。   其他人过日子,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过法。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穿金用银,附庸风雅;平民百姓踏青郊游,扯几尺漂亮布匹做衣服;再穷些的,用泥巴捏小人,下河里戏水游泳。总之人往高处走,糊口以后就要变着法儿找乐子,要追求有滋有味的生活。   唯独阿丑不同,阿丑是得过且过,阿丑好像恨过日子。   这些时日杨俶好一番调查,查到阿丑是东边来的,占了一幢没人要的破屋子住。除了做发豆芽卖的小生意,极偶尔做些短工,除此之外再也不和任何人来往。不赌钱却也不攒钱,不找女人,不下馆子,滴酒不沾,和苦行僧似的无欲无求。   阿丑默默啜了半碗茶,忽然开口问:“方智要怎么处置?”   杨俶想不到他问这个,听得一愣,才说:“抢劫官银,当然是死罪了。下月中在集市西边杀头,你要不要来看?”   有言: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庆、赏、刑、罚与春、夏、秋、冬以类相应。   按大唐律法,除了犯上、弑主,尤其罪大恶极的犯人,其余犯死罪的都是秋冬处刑。方智也算捉得应时,马上就能斩首,等不到赦免了。   阿丑道:“他自己招了,而且招得这么快,也不能抵罪么?”   杨俶哈哈笑道:“当然不行。难不成你还同情他?”   阿丑摇摇头:“好奇而已。”   杨俶假装低下头喝茶,实则抬起眼睛悄悄打量他。阿丑面色很平静,看不出究竟是怎么想的。杨俶感叹说:“阿丑先生不是陇右人吧?”   阿丑道:“何出此言?”   其实阿丑方言说得很好,但杨俶心里就是有种感应。想了想,他说:“阿丑先生有未种过地?橘生淮北则为枳,这里水土种不出阿丑先生这样的人的。”   阿丑微微一笑,说:“杨大人猜错了,我就是土生土长渭州人。晓得杨大人夸我,但也太瞧不起此地。”又说:“阿丑没念过书,什么橘枳的听不懂,杨大人少掉书袋吧。”   他既不像在说真话,又不像在说假话。杨俶品来品去,总是品不真切,而且总觉得阿丑像在讥笑自己,只得作罢。 第10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一)   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就是张鬼方的手臂总不见好。找遍镇上郎中开药,始终不起作用,甚至越来越坏了。   睡得晚的时候,阿丑总听见他在屋里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他就气得捶床。   夜里疼得睡不安生,白天精神自然差,脾气自然火爆。阿丑做事的时候,他要么到处挑刺,要么阴恻恻地看着,非常难缠。   如是强忍了好几天,张鬼方手臂烂穿一个指头大的洞,往外流黄水,每天须去医馆重新包扎,家里常常只剩阿丑和平措两个人。   这日吃过早饭,张鬼方换药去了。阿丑烧一锅开水,蹲在院子角落洗东西。先洗各人外衣,剩的水再洗碗筷。   因为是给别人干活,阿丑有机会就要躲懒,做事也就格外磨蹭。在院子里蹲到日上三竿,眼看张鬼方要回家了,阿丑把水盆里的丝瓜络捞出来。每碗每碟匆匆一擦,算是洗完了,可以端着回去。   今日平措卓玛好像没事干,坐在堂屋里烤火,翘起一条腿,上身倚在桌上,用种揣摩的目光打量阿丑。   阿丑被她盯得寒毛直竖,但他们之间语言不通,又没办法讨饶,只能自顾自把碗碟往橱里放。   放完了,正要关上柜门,平措卓玛突然一个箭步跳上来,抓准柜门使劲一晃。橱里放的陶碗瓷杯,大暴雨似的被晃落下来,丁零当啷,满地狼藉。阿丑捂着头大叫道:“你干什么!”   平措卓玛对他嘲弄一笑,也不说话,走回桌边坐着。   就在此时,张鬼方也换完药回来,黑着脸走进堂屋。看见蹲在地上捡瓷片的阿丑,问:“怎么回事?”再看空空如也的柜子,就算没人回答,他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张鬼方不悦道:“你怎么把碗全摔了?”   阿丑心里一凉,闷头回答:“是这个吐蕃奶奶摔的,可不是我。”   张鬼方转头看看平措卓玛,平措卓玛幸灾乐祸地讲蕃话说:“不是我干的,丑东西骗你呢,萨日。”   张鬼方本就不舒服,回家应付这些破事,更是烦上加烦,道:“她说你骗人呢。”   看他皱眉头,平措卓玛添油加醋地又道:“萨日,这个丑八怪谎话连篇,是不是讨人厌?”   阿丑道:“张老爷,我说她故意害我,你信不信?”   张鬼方被吵得头痛,在两人中间看来看去,就是不响。阿丑说:“张老爷要我诚实,那么张老爷也得用人不疑才行。”   想了半天,张鬼方这才下定决心,对平措说:“之前不是讲好了么,你别再管他的事。”   平措卓玛大叫一声,说:“你宁可信他!”气得从凳子上跳起来,摔门进了里屋。   轻轻巧巧赢了一局,阿丑有点得意。正要夸张老爷聪明,张鬼方却道:“现在没有人了,你讲,到底是不是你摔的?”   原来这只吐蕃厉鬼是折中一下而已。阿丑不禁郁卒,道:“我以为你信我呢。”   张鬼方道:“也不是不信。你不是说那劳什子的……用人不疑。”阿丑抿紧嘴唇不响,张鬼方道:“没关系,你说,是不是你摔的。”   阿丑仍旧不响,张鬼方服软说:“是张老爷想不明白,她把吃饭家伙摔了作甚。”   阿丑低着头说:“她想要张老爷赶我走。”又说:“张老爷,你仔细想想,平措说我骗了张老爷,但她不会汉话,如何知道我说的什么话?”   张鬼方一愣:“什么意思?”   阿丑叹了口气,知道张老爷想不明白其中关窍,解释道:“她明白我说什么,明白我一定说是她干的,因为就是她干的。”   想了半天,张鬼方反应过来,拖长声音说:“哦——”阿丑趁机表忠心:“我不会骗张老爷。”   张鬼方笑了一笑,说道:“你挺聪明。”   他朝阿丑走过去,阿丑以为他又要捏自己耳朵,于是偏头一躲。张鬼方却压根没伸手,紧紧抓着伤臂,从旁边绕开,恹恹地回里屋了。   这天夜半时分,阿丑慢吞吞地收拾干净堂屋,回到伙房歇息。一开门,只见张鬼方在架上翻来翻去,把盐罐油罐都弄倒了。阿丑跑去扶正,问:“张老爷找什么?”   张鬼方道:“有没有酒?”声音沙哑无比,吓了阿丑一跳。阿丑劝道:“夜深了,张老爷不要喝了。”   他慢慢转过头,阿丑才瞧见他满面通红,长发抓得乱七八糟的,眼神也不清不楚,完全不是之前凶悍的样子。再一摸额头,已经烧得烫手了。   张鬼方只是乖乖地蹲着不动,说:“喝一点才睡得着。”   屋里太暗了,阿丑点亮油灯,说:“让我看看呢?”张鬼方也很听话,袒出左膀,伸给阿丑。   解开臂上缠的白布条,里面伤口比阿丑想的还严重。边缘一圈泛白,死肉颜色,周围淤血虽然消了,但又红又肿,看着非常吓人。   阿丑本想找自己那瓶金疮药,但伤得这么厉害,金疮药是不管事的。他转而去拿了做饭用的酒。酒虽未结冰,但冷着喝下去难受,阿丑拿油灯垫在下面温着,说道:“郎中怎么讲的?”   张鬼方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他讲,这个是热毒发不出来,能扛过去就是命大,抗不过去就活活地烂死掉。”   全鄣县只有一家医馆,店大欺客,但这么说话未免也太不给面子了,像是咒人死一样。阿丑忧道:“张老爷没打他吧?”   张鬼方闭着眼睛说:“没打。”阿丑道:“没骂他?”张鬼方说:“骂了。”   阿丑哭笑不得,张鬼方却笑不出来,又说:“我听说不少人当真是伤口发烂,活活烂死的。要是我也死了,可就没法去中原报仇了。还好是烂在左手。”   阿丑道:“有区别么?”   静了半天,张鬼方才说:“右手要拿刀。”   阿丑安抚他道:“张老爷身体好,一定抗得过去。”   张鬼方摇摇头,听不进去安慰的话。最后他一发狠,猛地睁开双眼,说:“大不了不要这条胳膊了。”说着就要去拿刀。   阿丑吓了一跳,虽然想,张鬼方自断一臂,对杨俶是大大有利的。但张鬼方手臂伤重,也有赶来救他的原因。他把张鬼方使劲拉着,劝慰道:“这一个大夫不行,别的大夫未必不行。明天去邻县看看呢。”   张鬼方闹道:“张老爷今晚就要疼死了。”   张鬼方浑身热得像个火炉,迷迷糊糊的,根本没法讲理。阿丑道:“砍了手臂更疼,更容易死。”跑去水缸敲了一块冰,用布包好,给他敷在手臂上。酒也热了,阿丑斟出小半碗,端给他喝。   敷了一会,又喝了酒,张鬼方冲动劲儿过去,烧退了一些,总算安静下来,蹲在墙角发愁。阿丑道:“张老爷的刀这么威风,其实是双手握的吧?”   张鬼方说:“嗯。”阿丑说:“张老爷要去中原报仇,要是断了一只手臂,还打得过仇家么?”   张鬼方摇摇头。阿丑问:“还切手臂吗?”张鬼方说:“不切了。”   阿丑毕竟不会医术,对着这条手臂也很犯难。这时张鬼方忽然想到什么,说:“其实还有个办法,或许能去问问平措。”   阿丑奇道:“平措会这个?”   张鬼方点点头,放松下来,说:“她会那种乱七八糟的秘术。”又说:“但今早才得罪她,肯定要多收诊金。”阿丑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帮好朋友的忙,还要多收诊金么?   捱到外面公鸡报晓,张鬼方病殃殃地去找平措卓玛,请她帮忙治手臂。平措卓玛果然还在气愤,狮子大开口说:“找我做事要钱的!”张鬼方说:“要多少?”平措卓玛比了五根手指。   张鬼方说:“五十两,好,当场给你。”转身就要去拿银子。平措卓玛拉住他说:“五百两!”   张鬼方惊叫道:“你这是土匪!”   平措卓玛出了气,说:“我的确是呀,萨日,五百两买一条胳膊,难道不赚么?”   阿丑站在旁边看着,这么一想,平措卓玛总笑嘻嘻地开玩笑,笑张鬼方进牢房,但从不关心他的伤势,也不会帮他的忙。其实两个吐蕃来客并非多么好的朋友,甚至算不上一路人。同吃同住,顶多因为要对付汉人,住在一起比较有利罢了。   两个人争来争去,最后讲到三百两。屋里的确没有官银在,因此张鬼方找了纸来,打一张欠条,跟平措卓玛各自按下手印。   平措卓玛这才转怒为喜,说:“这种小伤治起来不难,就是做起药来比较费事。因为讲了价,所以是不包药材的。”   张鬼方闷声不响,听她洋洋洒洒讲了几十味药材,好在都是药铺容易买到的。讲完了,平措卓玛说:“你买完这些,再找一个童男、一个童女,带来这里。”   张鬼方一吓:“有没有不吃人的方子?”   平措卓玛哈哈大笑,踮起脚拍拍张鬼方肩膀,道:“好娇气。”张鬼方恨恨地不答,平措卓玛说:“这就是不吃人的方子,你带活的回来,死的用不了,知道么?” 第11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二)   阿丑不情愿待在家里,跟着张鬼方出门抓药。几十味药材统共花出去半两银,碾碎、切片的工费要加十文,花用的都是张鬼方压箱底的钱。   这些都是小头,大头在那两个童男童女。张鬼方在集上转来转去,并没见到有谁卖身葬父的,不得已又往牙行走。路上他问:“买你花多少钱?”   阿丑答道:“回老爷,一文都没花,我自个找上门的。”   张鬼方一面点银子,心疼得不得了,说:“能不能再有两个找上门的?”阿丑暗暗想:“想得美!”   就这样走到了牙行。时值年末,出来做工的闲人比之前更多了,将两张长板凳坐得满满的。一见人来,七八个汉子站起来迎接,长短胖瘦都有得挑。   张鬼方一个也不看,站在门口叫:“牙人呢?给我滚出来!”   当初那个牙人慢腾腾挪出来。他还记得清张鬼方,拱手道:“这位爷又来了。”   张鬼方皮笑肉不笑,照长凳一指,说:“你原先不是讲:牙行要关门了,那个阿丑是今年最后一个人?”   牙人倒也不尴尬,嘻嘻笑道:“事情有变,人算不如天算嘛。”   怕那牙人说漏嘴,把贴钱卖身的事情供出来,阿丑扯了扯张鬼方袖角,说:“张老爷这么不满意阿丑呀?”   张鬼方斜他一眼,没搭理他,但也没再追究,对牙人说:“今日我要买个女人,你这里有没有?”   牙人朝屋里看看,说:“有、有,有一个四十的奶娘,一个五十的嬷嬷。”张鬼方摆摆手,叫牙人过来,贴着他耳朵说:“要年轻的,你有没有?”牙人道:“长啥样的?”张鬼方面红耳赤说:“长啥样都行!要童女,清清白白的,知道么?”   牙人看他的眼神都飘了,说道:“这、这个不好买。”张鬼方道:“童男呢?”牙人看看阿丑,再看看板凳上坐的闲汉,犹豫半晌,仍旧说:“这个大概也没有,我们不太做这种营生的。”   张鬼方咬咬牙,又道:“多少银子都行。”   牙人推开他:“老爷,不是我不想卖,是当真没有。要找陪床丫鬟和小、小厮,长安可能好买,鄣县统共才几千户人家,不是时时买得到的。”   张鬼方脸红到脖子根,抓过牙人前襟,一字一顿说:“谁说我是要找陪床了。”   几个闲汉赶紧过来劝架。阿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只怕动起手,闹到衙门,也冲上去使劲扯张鬼方,说:“别管他了,阿丑刚刚想到,还有个地方能买。”   张鬼方悻悻松开手,一步一瞪地走出牙行。阿丑笑道:“牙人的确不太做那种营生,张老爷干嘛非要找他买?”   他们还没走得太远,张鬼方回过头,朝牙行院里的长凳抬抬下巴,说:“喏,以前张老爷想找个短工,坐在那里,就有人过来问……”   阿丑听他讲过这个故事,但那时是用吐蕃话,和平措卓玛讲的。阿丑故意问:“说什么?”张鬼方恨恨道:“他问张老爷给不给玩。怎么当时做那种生意,现在不做了?”   余光里,张老爷一袭白狐皮长袍,中间扎紧,腰细肩宽,和官老爷们爱玩的书童形象相去甚远。那个人八成是讨厌蕃人,想要羞辱张老爷而已。   阿丑觉得他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怜,说道:“张老爷肯定把那人打了。”张鬼方道:“你怎么知道?”   阿丑说:“这就是了,随便问别人这种话,是要挨揍的。”   没听见张老爷说话,他斜眼一瞧,张鬼方正偷偷盯着他,很快又将目光转开了。   初见面的时候张鬼方也这么问过,不过还是用蕃话,算对汉人的暗中报复。阿丑假装不知道,问:“张老爷看什么呢。”   张鬼方道:“没什么。”顿了顿又说:“你讲得对。”   两人走到城西,张鬼方终于忍不住问:“要去哪?”阿丑卖关子不答,带路带进一条深巷之中。   巷子尽头是个大院落,没挂牌匾。门开一条缝,看进去有数十间正房偏房,围绕中央天井,像是富家宅院。阿丑说:“这是鄣县最大的窑子,张老爷去吧。”   张鬼方又吓了一跳:“你怎么晓得这种地方的。”   以前杨俶来阿丑家做客,偶尔八卦说,某官来某巷玩乐,被老婆带人缉拿,因此他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他当然不可能直讲,只是耸耸肩。   张鬼方狐疑道:“你不会总来吧?在这里把银子败光了,饭都没得吃了。”   还未等阿丑回答,院门打开,有个老妈妈探头出来,笑迷迷地说:“两位爷来这么早,进来坐呀。”引他们进堂屋,上了一壶薄酒、一碟花生米。   张鬼方初进窑子,束手束脚,指着小菜问:“这个……”   阿丑知道他想问“这个收不收钱”,忙在桌子底下踩他一脚,抢道:“我家老爷说,这个他不爱吃,你换一碟松子仁来。”   趁那老妈妈去忙活,张鬼方恼道:“你踩我干什么?”阿丑道:“张老爷,你露怯了,别人就要宰你。一会不管她问什么,你不要说话就是。”   过了一会,老妈妈果真端了松子仁回来,赔笑道:“我这里不晓得二位爷习惯,冒犯了。”阿丑道:“不妨事。”老妈妈又道:“老爷常不常来我们这种地方?喜欢甚么样的?”   张鬼方面孔发红,说:“我从不……”   阿丑脚下一踩,把他后半句话踩回去了,接道:“我家老爷有要求,从不碰梳拢过的姑娘。今日来这里也是问问。”   他勾勾手指,叫那老妈妈凑过来听,又说:“有没有那种,童女?”   那老妈妈为难道:“有是有一个,就是……”阿丑道:“就是什么?”老妈妈叹一口气,摇摇头说:“我领她过来。”   没过多久,老妈妈带着那童女过来。阿丑和张鬼方看了都不禁傻眼。这才是个七八岁小孩,穿件不合身的粗布袄,双手红通通的,往下滴水。阿丑最近熟悉这场面,知道她是在给别人洗衣服,洗到一半被妈妈叫来了。   老妈妈低声喝道:“叫人!”   不想二娘一抬头,看见阿丑的丑脸,登时吓得大哭,一发不可收拾。张鬼方吵得头疼欲裂,说:“这么小一个小孩,拿出来卖,真不是人。”   老妈妈扁扁嘴说:“别的童女没有了。”张鬼方道:“算了,就她吧。”俯身问那小孩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哭得打嗝,根本没法答话。老妈妈替她答说:“叫张二娘,前些天家里人卖过来的,绝对清清白白,良家来的。”   张鬼方有点同情,说:“多少银子赎身?”   老妈妈一笑,说:“这个嘛,就有点贵。”张鬼方打断她说:“你只管讲。”   阿丑气得又在底下踩他一脚,心想:“老是瞎讲这种摆阔的话。”   然而已经晚了,那老妈妈道:“十两银子。”   张鬼方皱眉道:“哪有这么贵的,我顶多顶多出七两。”老妈妈笑道:“老爷刚刚才说,让我尽管要价,哪里有反悔的道理。”   张鬼方嘴笨,讲价讲到这里就是死胡同,钻不出去了。阿丑一手拦着他,突然插嘴道:“这个二娘我们带走,银子就不给了。”   老妈妈一怔,说:“再蛮不讲理,我们不卖了,自家关门做生意,赚得多多了。”   阿丑盯着她说:“这个小孩来路不正吧。”   老妈妈登时色变,说:“不卖了不卖了!”要推他们两个出去。   阿丑坐在椅上不动,又说:“这小孩两手干净,冬天也不长冻疮,一看就是不做活的。鄣县这种地方,富家的金枝玉叶才这么养。”   那老妈妈急得眼红,从角落拿了笤帚,叫道:“讲了不卖了,你唠唠叨叨是啥意思?”举起笤帚要往阿丑头上打。   张鬼方看出端倪,霍然站起来,横刀架住笤帚,吓得老妈妈不敢妄动。   眼下还算早晨,姑娘、龟公都未起,也没人能来救她。见那老妈妈清净了,阿丑便敲敲桌子,又说:“这种人家不可能轻易卖女儿,最近也未听过有谁犯下重罪,被贬入贱籍,这个张二娘就是拐来的。我两个带她走,你还不必赔钱。否则我们上报官衙,就没这么轻松了。”   被长刀抵着喉咙,老妈妈哪里敢说不字,只能说:“你、你两个带走她罢。”   原来张二娘是自己走丢,误打误撞进了窑子。她心智比同龄孩子幼稚,话都讲不清楚,只记得自己姓名,却不知道家在哪里。鸨母动了心思,干脆留她在窑里干活,长大些又能卖钱。   张鬼方嘿嘿一笑,收了刀说:“早知道老实一点,不就不用受苦了么?”   那老妈妈恶狠狠瞪他,然而敢怒不敢言。张二娘则哭够了,也不晓得发生什么,睁着通红的眼睛看他们。张鬼方把她一把拎起来,像提小鸡一样,说道:“阿丑。”   阿丑抓了一把松子仁,塞进袖中,赶忙跟上。张鬼方见状说:“干嘛吃那老妖婆的东西。”   阿丑道:“松子仁而已,松子仁又未犯错。”   张鬼方站住了,定定地看他,看了一会,突然说:“你挺聪明的。”   阿丑一惊,眨眨眼道:“我以前卖豆芽的,比较懂讲价而已。”   张鬼方道:“你看得出这小孩来历,也是懂讲价而已?”阿丑道:“我瞎猜的。”   张鬼方一伸手,又去揪阿丑耳朵。他右手拎着张二娘,左手受伤了,已经完全使不上力,只轻轻地捻了一下。阿丑不动也不响。张鬼方说:“今天你给张老爷省银子了,张老爷请你吃松子,怎么样?”   却之不恭,阿丑去到炒货铺,称了整半斤松子。三人找了片空地坐下,刚巧晒得到太阳。   张鬼方手臂有伤,剥不太开松子壳。按扁两粒以后兴味索然,说:“阿丑,你挺不寻常的。”   阿丑漫不经心:“是么?”张鬼方点点头。   阿丑已经飞快剥出来一掌心松子仁,一半分给张二娘,一半塞到张老爷嘴里,不让他说话。过了半晌,阿丑才说:“寻常有寻常的好,不寻常有不寻常的坏。阿丑也就是个市侩小人而已。” 第12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三)   童女找到了,还缺一名童男。但鄣县不同大的城镇,南风之好尚不如何盛行,窑子里是买不到男孩的。   回家途中,张鬼方拽了阿丑一把,出言问:“你是不是童男?”阿丑答:“不是,对不住张老爷。”   张鬼方装得很发愁,说:“那怎么办呢?”但阿丑已经看出蹊跷,并不做理会。   到家以后,卓玛端出一个铜盆,在盆外密密麻麻写了咒语,盆中码了剁碎的草药,叫童男童女各端着铜盆一侧。   张鬼方招呼二娘过来,将盆沿塞进她小手,自己绕去另外一边,同样端着盆沿。   他长得高出二娘太多,为将铜盆端平,自己只能缩手缩脚蹲着。阿丑刚想笑,张鬼方就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喝道:“阿丑,你敢笑一声,老爷把你招子挖了!”换了吐蕃话又说:“你呢,你敢笑,银子就不给了。”   要开始做法了,平措卓玛执一根牛腿骨,站在正中,照盆上重重一敲。正准备念经,张二娘突然撒开手哇哇大哭。   紧要关头被这么一打断,张鬼方气得大叫,要阿丑把她哄乖了。   然而在路上时还好,现在二娘看清阿丑的丑脸,登时哭得更凶,一发不可收拾。   平措卓玛不会汉话,而且她是个魔头,更不会哄小姑娘。张鬼方无计可施,只好蹲在地上哄,问:“为什么哭?”   哄了半晌,原来二娘是觉得冷了。张鬼方便说:“我箱子底下有件小孩衣服,你去拿来。”   他讲的箱子是个带锁扣的大木箱,塞在房间柜子底下。阿丑老早偷翻过一次,散放了一些珠宝首饰,项链、耳坠、编入辫子的象牙环,都是吐蕃人喜欢的。有一些碎银和钱串,估算起来有个四五十两,看成色和记号是张鬼方的多年积蓄,和官银并没关系。   这次翻到箱子最最底下,居然有件少年剪裁的小外衣。如今的张鬼方完全长成了吐蕃武士,身长近九尺,肯定早就穿不下了。为什么到处带着这件旧衣?   阿丑小心翻了翻,虽然软和精致,但也不是多贵的衣料,只觉得张鬼方真是个恋旧的人。   刚要拿衣服出来,阿丑忽然摸见一块地方,布料凹凹凸凸,说是纹路又不太对。他抖开衣服一看,原来是袖子一块有很多缝线,用的是同色蚕丝,粗略一看压根看不出来。   阿丑举高了对光看,缝的仿佛是一个一个的汉字,每个不过米粒大小,似乎是什么武功的口诀。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突然听到一声暴喝:“你乱看什么?”   阿丑慌忙放下衣服,只见张鬼方站在窗前,阴沉沉朝里看,明显动了真怒。   他一时不知要怎么解释,赶紧跑到院里,张鬼方叉着两手,神情冷冷的,如同回到初见的那天。   阿丑心里惴惴,低声说:“老爷,我不是有意的,我摸到了好奇。”又补充说:“也没看清。”   张鬼方哼了一声,自顾自给二娘披上外衣。   二娘暖和了,一面抹眼泪,一面含含糊糊地报了三个字。张鬼方凑近听了,道:“啊,你害怕,你有什么好怕的。张老爷再不治病就要死了,张老爷都还没怕呢。”   张二娘仍旧哭个不停,压根不在意张鬼方是否要死。张鬼方急火攻心,喝道:“给我听好了!”   二娘吓了一跳,虽然还在抽抽搭搭,到底看向张鬼方。   张鬼方说:“小女侠,你姓张,我也姓张,祖上是本家来的。你有没有听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我身受重伤,再不救就要死了。但只须女侠帮个小忙,我就能活。张某素闻女侠古道热肠,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阿丑恭维:“张老爷真会哄小孩。”   张鬼方道:“滚开。”语气是真正冷,和平时大相径庭。阿丑便退了一步,站到更远的地方。   二娘哪里听得懂客套话,就听见张鬼方说“我要死了”,于是说:“你死就死吧!”   阿丑一惊。好在张鬼方并没对着傻小孩发脾气,叹了口气说道:从前有个汉人大夫,名字叫做华佗。华佗医术很高,随随便便就能治好别人。你想不想做华佗?”   二娘道:“不想。”张鬼方道:“那就好。华佗后来遇上一个病人,他不肯出手治病,那病人就把他杀头了。”   又是威胁又是讨好,二娘终于愿意帮忙。张鬼方教她:“一会女魔头念什么,你就跟在后面念。”二娘点点头。   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地抬起铜盆,平措卓玛拿起牛骨,当中一敲,高声唱道:“婆逻婆逻,毗梨毗梨,蒲卢蒲卢。”   张鬼方喃喃跟念:“婆逻婆逻,毗梨毗梨,蒲卢蒲卢。”   二娘磕磕巴巴也念完了。平措卓玛又一敲,唱道:“伽茶伽茶,祁墀祁墀,瞿厨瞿厨。”   反复几轮,平措卓玛双手合十,不再动作。   等了一刻钟,铜盆内侧好像出汗似的,立刻渗出一滴一滴水珠。平措卓玛说:“这个是治百病的无根水。”   阿丑惊诧不已,他以前听说过苯教巫术的神奇之处,但满以为是像长安集市上变戏法一样,装神弄鬼而已。   就连张鬼方相信密术,满城找童男童女,他也当是平措故意涮人玩,真正起效的不过是草药。   然而平措卓玛在他眼皮底下做法,没做任何小动作,仍然取到了“无根水”。   眼看水珠愈来愈大,汇聚起来,滴入盆底,和草药混在一处。平措卓玛用牛骨伸入盆中搅匀,得出一小捧黑糊糊的药膏,装在小瓶里。   张鬼方揣着瓶子进屋了,到最后也没理会阿丑。阿丑留在院里擦铜盆、收拾剩的药渣。   旁边二娘安静一阵,又开始大哭大闹。平措卓玛施施然走过来,居高临下说:“这个小孩怎么处理?”   她讲的是吐蕃话,阿丑自然不会中计。平措说:“留给我做法器吧。”   阿丑抬头看了一眼,平措对他笑笑,拿来一根硬邦邦的粗麻绳,套在二娘脖子上打了一个死结,另一边拴在门外,像拴狗一样。   张二娘穿着那件软和的华服,脖颈套着麻绳,闹了半天,累得没力气再哭。阿丑趁机搭话说:“你是谁家的小孩?”   二娘对他很戒备,扁着嘴不答。阿丑体会到张鬼方的不易,暗生一些佩服。   他压低声音又问:“你想不想要回家?我想办法送你回去。”   二娘这才愿意开口讲几句,但她天生比较笨,记不住路,也记不清东南西北。问了半天,明白她家里是做生意的。至于做哪种生意、和什么人做生意,她通通讲不出来。就连阿丑也没有办法。   夜里二娘跟着阿丑睡在伙房。一件旧外衣,根本无法抵御冬夜之寒。阿丑关上木门,把自己铺盖让给二娘休息。即便如此,二娘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他心想:“没必要给张老爷省木柴。等夜深了,把火点起来就好。”   阿丑贴在门口听了一会,想知道平措睡觉没有,却听见堂屋吵吵嚷嚷的,为什么事情吵起来了。   他的吐蕃话是来鄣县后学的,听别人连珠炮一样吵架,还是比较费力。听来听去,原来平措卓玛要这个二娘,张鬼方不答应给。   一转头,张二娘瞪着白多黑少的眼睛,惊惧地看着木门。阿丑偏想逗逗她,于是说:“你听不听得懂吐蕃话?”   二娘摇摇头。阿丑心想,汉话都说不明白,别提吐蕃话了。他和二娘说:“吐蕃人打算吃你呢,在吵吃煮的还是吃蒸的。”   外面争了有一炷香时间,平措卓玛说:“要不是我,你的胳膊哪里好得了。这个童女你也未花钱买,给我有什么大不了。”   张鬼方不响,平措卓玛又道:“为个汉人争半天,萨日,你越来越像白眼狼了。留那个阿丑也是一样。”   隔着门都能听见张鬼方重重的呼吸声。最终他说:“好了,好了,随你的便,好吧!”   阿丑说:“他们讲好了,要吃水煮的。吐蕃人菜式少,拿到肉就是水煮。要是我们汉人,片得细细的叫脍,熬成糊叫羹。”   张二娘吓得要惨叫,他忙捂着二娘的嘴,又说:“不吃了,不吃了。今晚带你回家,怎么样?”   虽然和张鬼方相识不过半月,今天还惹他发火,很难说摸清了这只吐蕃厉鬼的脾气,阿丑心里却认为,他不是那种草菅人命的暴徒。嘴上答应平措,其实今夜一定会做点什么。 第13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四)   是夜,张二娘蜷在火边睡着了。阿丑提前烧一锅水备着,四下宁静,只有水滚以后咕嘟嘟的声响。   过不多时,房门果然打开了,一道高大人影闪身进来。   阿丑微微颔首道:“张老爷。”张鬼方还是白天那张冷脸,不咸不淡,好像还在气头上。   虽说偷看别派武功是江湖大忌,但阿丑实在是无心之失,是无意之间看到的,也没有看清。他不免有点郁闷,想要辩解,低声又说:“张老爷……”   张鬼方瞪他一眼,打断道:“闭嘴。”把地上睡熟的二娘拎起来,抽出长刀。二娘吓得就要哭。这个瞬间,阿丑眼疾手快,长臂一伸,把二娘嘴巴死死地捂住。   长刀贴着二娘面颊,伸入绳圈。刀光一转,系在她脖颈上的麻绳顿时断了。   张鬼方丢下二娘,对阿丑道:“你闭嘴,让她也闭嘴,跟我走,知道么?”   阿丑点点头,端起锅一倒,浇灭炉火。张鬼方慢慢退到门外,四下一看,见院里没有人,他才走到围墙脚下。阿丑仍旧捂着二娘的嘴,大气不敢出,也悄悄地跟过去。   张鬼方把二娘举起来,托上墙头,自己纵身一跃,也跳了上去。他在墙上问阿丑:“你会不会翻墙?”   阿丑摇摇头,张鬼方便伸下右手,把他使劲拉上来。   出了院子,三人一路狂奔,跑到城镇中央。看见路上空空荡荡,无人追来,张鬼方这才停下脚步,说:“平措不愿意放她走,只能这样了。”   阿丑不响,张鬼方站直身子,将左手指头挨个动了动,笑道:“张老爷也不是好心。是这个药挺有用,张老爷手没那么疼了,心情比较好,就愿意救这个本家小妹一命。”   阿丑还是不响。张鬼方有点烦,说:“你怎么不讲话?”估计不记得自己叫他闭嘴了。又对二娘说:“小华佗,你认不认得路?记不记得家里人名字?”   二娘怯怯地说道:“家里人叫阿爷。”   张鬼方气得发笑,又不禁发愁:“这怎么办?阿丑,你讲呀?”   阿丑才说:“是张老爷让我闭嘴的。”张鬼方道:“你讲吧。”   阿丑道:“我想她不是本县人,应该是邻县来的。否则她家既然疼爱这个女儿,丢了没有不找的道理。”   张鬼方仔细想了想,嗤道:“就这个,这个张老爷也想得到。”阿丑又不作声,张鬼方道:“既然在邻县,不论哪边,我们先弄辆马车过来。”   张鬼方带他们走到城外的驿站,手起刀落,把锁头斩成两半,牵了一匹马,又偷来马具马车,说:“阿丑,你会赶马,你来。”   他净记得没用的东西!阿丑在牙行的确夸下海口,说自己会赶马车、会干重活。眼下没法推诿,只能动手套马。   捣鼓半天,马车能走了。阿丑坐在前面赶车,张鬼方先把二娘提到车上,自己跟着跳上去,对阿丑背影大喊一声:“驾!”   阿丑只当自己打的是张老爷,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车轮缓缓转动起来。   不论要去哪个邻县,出鄣县的路都是这一条。冬夜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好在官道比较平直,慢慢驾车,不至于出甚么差错。   两边是无穷无际的荒野,西北风夹杂沙尘,吹得阿丑碎发飘扬,鼻尖和脖子痒痒的。风声和狼嗥一浪一浪,如同潮水,此起彼伏,不息地涌进耳朵里。   天际突然一闪,雷声滚滚。二娘“呀”地叫了一声。阿丑听见车厢里说:“你害怕么?”   不知二娘如何答的,张鬼方又说:“坐近点。”二娘说:“你身上有股味道。”   张鬼方怒道:“怎么可能!我昨天才洗过。”二娘道:“有股松香味。”   张鬼方放软声音说:“哦,那是擦的药。”二娘又说:“还有侧柏叶的味道。”   这些果然都是药里有的东西。张鬼方调笑道:“鼻子挺灵。”   阿丑却坐在前面想,二娘连自己爷爷姓甚名谁都说不清楚,居然能记得住药材名字,而且闻得出来,真是一件稀奇的事情。说不定二娘家里就是做药材生意的。   他来鄣县途中,走马观花地将渭州其他县城看过一遍。每条街、每个店铺名字还深深印在脑海里面。这边药房并不很多,武山的两家一姓“陈”一姓“梁”,都可以排除掉;定西、陇西的店面太破,只有渭源有一家“张林生大药房”,是渭州生意做得最大的药房,姓氏也能够对上。   去看看总归是不亏的。刚巧马车驶到岔路,阿丑一扯缰绳,马头转向西边。   又走出十余里地,张鬼方才突然反应过来,叫道:“阿丑!你要往哪去!”阿丑不答。张鬼方威吓道:“再装哑巴!”阿丑这才将自己的猜想讲了一番。   张鬼方问:“小华佗,你阿爷是不是叫张林生?”二娘道:“我阿爷叫张大夫。”   等于什么都没问出来,但张鬼方仍旧很雀跃,再三催马,朝前叫道:“阿丑,快走!驾!”   大约三更,渭源县城门到了。两个卫兵点着火把,守在城门口。阿丑眼尖,一眼看见城墙上新贴一张榜文,图文并茂,正是张鬼方和平措的悬赏通告。   榜文上肖像画得一般,但张鬼方长得着实惹眼,身材又高大,皮肤又黑,眼睛是奇异的灰色。但凡看过榜文,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   阿丑不情不愿地回头道:“张老爷,前面有卫兵呢。”   张鬼方不以为意,说:“你尽管往前走就是了。”   马车驶到城门,果然被卫兵拦下了。张鬼方伸头出去,咦了一声,对其中一人说:“你搬家了?”   那卫兵正是当初被张鬼方放走的。又见到他,卫兵上下牙齿格格打架,结结巴巴道:“我、我在牢房里没打你,你说过不杀我的,”   张鬼方哈哈笑道:“我记得你,不杀你。今天来是做善事的,放不放我进去?”   那卫兵赶紧说道:“放、放。”打开城门,让他们马车驶了进去。   看见熟悉的道路,二娘欢呼一声,往北指道:“我家就在那边!”   阿丑极目望去,一点灯笼微光之下,赫然是“张林生药房”的牌匾。   车厢里张鬼方说:“这么大一个牌子,写着你阿爷名字呢,你也不晓得你阿爷叫什么。”   二娘委屈道:“我不识字。”   张鬼方一愣,又取笑道:“你这个小汉人,不认得汉字。我是吐蕃人,我都认得汉字。”二娘生气了,不去理他。张鬼方说:“我还晓得背诗经。你会不会?荡荡上帝,下民之辟。是这种吧?”   驶到药房,果然是一家大店!门口竖着牌子,开价收老山参、何首乌,收天山雪莲、川藏产的番红花。二娘已经急不可耐,推开张鬼方,跳下车就去拍门。   为防有人半夜生病,药房常常安排一个徒弟睡在外间,谁敲门都听得到。敲了一会,便有个睡眼惺忪的少年拉开大门。   那小徒弟见了二娘,惊叫一声,朝屋里喊道:“二小姐找到了!”   不一会,药铺上下点起蜡烛,一个花甲老人披衣迎出门外,抱住二娘,哭道:“爷爷担心死了。”二娘也嚎啕大哭。这人想必就是张林生了。   原来张家传到这一代,财运虽然兴旺,人丁却愈来愈稀薄。独子、儿媳早早出事死了,留下两个孙女。大的那个前些年也得病夭折,全家只剩张二娘一个后辈。   张林生直把二娘当成掌上明珠,说了好一阵体己话,又要拿糖拿糕点给她。二娘兴趣索然,说道:“我累了。”张林生心疼至极,忙叫丫鬟领她去睡觉。   她身上穿的还是张鬼方的衣服。张鬼方叫了一声,二娘没听见,径自回屋了。张林生忙问原委,又说衣服明日洗净了再还,请他们进屋歇一夜。   张鬼方看祖孙二人情真意笃,对这个老头很有好感。再看天色黑沉沉的,天边又一直打雷,估计要下雪了,他便一口应下。   交代完小厮收拾客房,众人在里屋坐下,攀谈起来。张鬼方心里为这对祖孙高兴,笑道:“我姓张,双名‘鬼方’,祖上说不定是本家呢。”   张林生愣道:“哦,哦。”张鬼方挠挠头又说:“我们在路上捡到二娘……二娘挺机灵的,就是不记得路,也不记得家人姓名。以后若能做个牌子,刻了住址,挂在脖子上,应该保险许多。”   他为了二娘名声着想,不提是在窑子里赎出来的,只说是路上碰到。张林生连连作揖道:“多谢你们照顾二娘。”还拿了许多礼物作酬谢。客套半天,终于放他们回房睡觉。张鬼方大为感叹,说道:“这样热情,弄得张老爷还有点不好意思。”   阿丑心里仍有芥蒂,默默跟在后面。张鬼方教训道:“人生在世,偶尔还是要当几回善人。看着别人高兴,自己也跟着高兴。”   阿丑心里说:“哪里轮到你这土匪说话了。”   张鬼方不满他不响,道:“阿丑,说话呀!”   阿丑才开口道:“你叫我闭嘴的。”   张鬼方抿着嘴唇,眉头紧皱,眼睛像狼一样眯着。僵持一会,他伸手要揪阿丑耳朵,说道:“你还为这个置气呀。”阿丑转头躲开了。   张鬼方一愣,也没非要揪耳朵不可。他收回手,慢慢退到炕边坐下,说:“我能信你吧,阿丑?”   他说得其实挺笃定,阿丑顺水推舟,只是点点头。张鬼方道:“今天呢,你看了那件外衣,我以为你是来偷武功的,所以有点生气。”   阿丑道:“那你敢让我和二娘待在一起,不怕我卷了衣服逃跑么?”   张鬼方笑道:“我盯着你呢。”阿丑道:“张老爷还是不信我。”   张鬼方惭愧似的笑笑,阿丑服软说:“算了。”搬了一床被子下来,打了地铺,蜷成一团躺下。   很长时间没和别人同住,暗中尽是张鬼方静静的呼吸声、天边滚滚的雷声,让他辗转反侧。   两个人谁都不声不响,僵持了有一刻钟,狂风一劲,下大雪了。张鬼方忽然轻轻地问:“你还醒着没有?”阿丑装睡不答。   张鬼方幽幽叹一口气,转回去躺着,听起来很失落。阿丑不情不愿问:“怎么了?”   张鬼方讶道:“你还醒着!”又说:“我家人丁不多,我爹一直在外面做生意。家里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娘,是吐蕃人,一个是我阿波拉。阿波拉就是祖父,知道吧。”   阿丑道:“我不会蕃话。”张鬼方道:“就是这么个意思。阿波拉是汉人,刀法举世无双。他经常说,年轻的时候,不单单是吐蕃,放眼整个天下也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阿丑一哂:“天下第一了,真的?”张鬼方不满道:“当然是真的。你看张老爷厉害吧,其实张老爷小时候不爱练功,现在也未必有阿波拉十分之一的厉害。”   阿丑心想:“现在张老爷倒是知道用功了。”隐隐有些预感。   张鬼方说:“有一日呢,我爹突然回家,带了几个仇人来。这几个仇人想要我家刀法,杀了我娘,又害死阿波拉,只剩张老爷逃了出来。我爹兴许也活着,但我不会认他的。”   张鬼方半张脸藏在被子后面,看不出来表情。阿丑想劝他别讲了,说道:“张老爷怎么突然讲这个?”   张鬼方说道:“这事过了也有十多年,现在讲起来,既不害怕也不伤心,我只是恨他们,所以无所谓。”   阿丑不响,张鬼方道:“但我是想说,张老爷特别怕别人来抢武功,所以今天才会生气。张老爷是……那个什么。”   阿丑道:“杯弓蛇影。”张鬼方道:“对了,就是这个。”   好一会儿没听见阿丑作声,张鬼方讲得口干,还不得回应,顿时觉得沮丧,恶道:“你要还觉得委屈,那你就委屈着好了!”   话到一半,一只又凉又轻的手搭上来,在他脸前摇了摇。阿丑细细的声音传入耳中:“不要讲话,你听外面。” 第14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五)   两个人耳力都极好,一旦静下来,屋外动静纤毫毕现。张林生压低了声音,嘱咐:“你拿这个吃的,拿这几个钱,去对街阿婶家玩两天。”   二娘软绵绵问:“什么时候回?”张林生说:“等我接你你再回来。”   “半夜三更的,干嘛突然让小孩出门?”张鬼方趴在门缝上听,气声说道。   阿丑说:“我要是张老爷,我现在赶紧逃了。”   看张鬼方皱着眉头,一副不解的样子,阿丑又说:“要我猜,他认出你是逃犯,马上要报官了,所以让二娘出去躲。”   张鬼方啧道:“怎么可能,我是他恩人!你不要冤枉好人。”   过了一会,听见二娘慢吞吞挪出去了。张林生回到屋里,却往他们住的厢房走过来。脚步声愈来愈近,最后在门口停住,张林生轻声问:“恩公,恩公,歇下没有?”   阿丑把张鬼方推回炕上,点亮油灯,开门说:“怎么?”   张林生手上提了个食盒,说:“恩公远道而来,怕是饿了。我喊仆人热了两个蒸饼,粗茶淡饭,实在是对不住。”   他把食盒打开,放在几上,果然是两个热气腾腾的蒸面饼。所谓“蒸饼”其实是蒸一块发好的软面团,里面包上甜咸各色馅料。张林生家比较富,每个蒸饼上还用筷子点几瓣红色,作出一朵小花。   张鬼方伸手过来,在阿丑肩上拍了一拍。阿丑甩开他,只说:“放在这里就好。”   张林生交代他们趁热吃,两劝三劝,才退出门去。   张鬼方挑眉道:“你看吧。”脸上尽是自得之色。   阿丑冷笑一声,拿起一个蒸饼掰开,油汪汪的肉馅散得满盘都是。他又拿筷子拨开肉馅,从中挑出三颗水泛丸。每颗不过小米大小,若非刻意找,根本不可能注意得到。   张鬼方凑近了闻,闻见一股异香,闻久了还有点头晕脑胀,不禁问:“这是什么?”   阿丑道:“这是蒙汗药。”掰开另一个蒸饼,同样找到三颗药。   他学张鬼方的口气说:“你看吧。”又说:“我们汉人叫这个,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张鬼方争辩道:“我是他恩公!”   阿丑指指蒸饼:“恩公请用吧。”   张鬼方不响了。半晌说:“要是我把两个饼吃了,你还醒着,张林生怎么办?”   阿丑道:“我又打不过官兵。”张鬼方道:“那要是你吃两个饼,怎么办?”   阿丑置了一整夜气,到现在终于噗哧一笑,说:“张老爷看着像那种,两个饼都让给我的老爷么?”   按张鬼方的想法,他最好是当场冲出去,将张林生家满门良贱杀个干净。阿丑忙拦着说:“我有个好得多的办法。”   他绕着全屋看了一圈,瞧见一处房梁被柱子挡得很死,便问:“张老爷,那里你上不上得去?”张鬼方说:“努努力兴许可以。”   阿丑叠好炕上被褥、浇熄炕下烧的碳,又把食盒一股脑丢到窗外,吹灭油灯,整间屋子看着就如没人住过一样。   他叫张鬼方爬上房梁,自己站在底下思索。换作往日,阿丑轻轻一跳就能上得去房顶。但现在张鬼方盯着,他就得想如何爬才不让人起疑心。   沉吟了一会,突然有个大东西掉下来,落在他旁边。阿丑吓了一跳,原来是张鬼方又跳下来了。   张鬼方悄声道:“背你上去。”不由分说,手臂一揽,把他扛起来掂了掂。虽然阿丑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因为长得高,背着还是颇有分量。   张老爷身上果然有股松香味,闻起来像拉胡琴的。阿丑想要挣扎:“张老爷手没好全呢。”   张鬼方在暗里一笑,说:“小看你张老爷了。”喉咙里用劲地一哼,手脚并用,很快爬回房梁。   从张老爷背上下来,阿丑轻轻巧巧坐在梁上,像只安静的丑蜘蛛。反而张鬼方有点怕这种又高又窄的险地,紧紧抓着柱子不放。   簌簌雪声之中,有一队杂乱脚步声匆匆跑来。张林生领他们进屋:“贼人在里间,就是城门口贴的那个,男的,叫张鬼方。”   外面领头的官兵沉声道:“当真?”张林生道:“千真万确,但你们放心,我给他下了蒙汗药。他就算是一头牛,现在也睡倒了。”   张鬼方气得格格咬牙,阿丑开解道:“你听他一句没提我,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张鬼方稍得安慰,不气得发抖了。   一队兵士提着灯笼,一脚踹开房门。只见屋里安安静静,被褥整整齐齐,连褶皱都没有,根本不像住过人。领头官兵喝问:“张林生,你这老不修的东西,半夜把我们耍着玩呢?”   张林生道:“奇了怪了,他俩明明是在这里的。我还给他们送两个蒸饼。”官兵斥道:“哪有蒸饼!”   可怜张林生满头白发,弯腰驼背地找那个食盒。但食盒早就给阿丑扔出去了,哪里是他能够找得到的?   领头官兵见他如此笃定,觉得事有蹊跷,探手去摸炕下的炭盆。然而阿丑早早灭了火,在这样的大风雪之夜,最后一点热度也早就消散了。   那些个官兵本性欺软怕硬,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此刻深感受骗,揪着张林生领子,把他一把推在地上。张林生跪着讨饶,哆哆嗦嗦说:“几位大人,几位大人,我家徒弟、丫鬟、我孙女儿,全都见过那个犯人。我说的千真万确,绝没有一句假话。”   领头官兵道:“你说再多也是无用。你倒是讲讲,这屋子是有人住的模样么?”   张林生怕得要命,跪都跪不住,叫了守门的徒弟来问,叫了丫鬟来问,人人都说见过,但就是没有贼人任何踪迹。张林生哭道:“大人明鉴,一定是贼人跑了。要是不把他捉回来,我老头子性命难保。”   领头官兵道:“贼人走前还给你叠被子,真是好贼。”说罢他再也没有耐心,一脚将张林生踹倒。   张林生撞上桌角,额头磕破,白发上鲜血斑斑。即便知道他不是善人,阿丑还是幽幽叹了口气。   张鬼方凑近说:“这官兵忒不讲道理。”   阿丑道:“因果报应,我以为张老爷会高兴。”   张鬼方说道:“我晓得我阿波拉比他好一百倍,但我一看到汉人老头就想起阿波拉,看到吐蕃女人就想起我娘。”   地上的张林生缓了好一阵,想起什么,振奋道:“我晓得了,官爷,那贼人留了一样东西。”   张鬼方顿时反应过来,也不怕房梁高了,疯了一样想要往下跳。阿丑来不及多想,将他一把抱住。   只见张林生拿了那件小外衣,抖开给官兵看,说:“这就是那个贼人留的。”   张老爷气得浑身发抖,呼吸粗重,低低地吼道:“让我下去!”阿丑用上巧劲,把他挣扎力道消去了,说:“一件衣服,能证明什么。”   张鬼方不理,说道:“这个贱人怎么敢的。”   阿丑要制不住他了,找准张老爷受伤的左手,使劲一拧。张鬼方疼得全身软了,阿丑贴着他耳朵又说:“你若现在跳下去,他们发现你,更不会把衣服还你了。”   他听出来张鬼方在压抑声音,然而身上仍旧发抖。底下几个官兵拿了那件小外衣,哈哈大笑,揉成一团摔在张林生脸上,说:“一个抢官银的强盗,穿这么一件衣服,你疯了么?”   张林生辩解道:“不是他穿的,但这衣服是他的不错。”   那官兵高高地举起手臂,比划道:“张鬼方有九尺高!你知道九尺多高?九尺这么高!”张林生说:“我见过他,我晓得他多高。”领头官兵啐他一口,说:“我看你是发癔症了,他奶奶的,消遣我们兄弟,不想活了。走!”   一队官兵出到外间,乒里乓啷一顿打砸,热闹非凡!牌匾砸了,整面墙的百子柜砸了,堆医书放钱的台面砸了,药碾、簸箕、切刀、研钵、杵棒,通通砸个干净。堂屋一片狼藉,遍地药丸和算珠、横七竖八的木板木棍,无处下脚。大块儿银子都被官兵抢走,零碎铜板则埋在底下,捡不出来。   这间药铺是张林生毕生心血,砸成这样,他死意顿生,一头往墙上撞去。药铺小徒弟反应过来,连拖带拽,没让张林生撞死。   等到官兵走远,张鬼方一刻都等不下去,从梁上猛扑而下,一把抓住张林生。张林生声嘶力竭地大叫:“官爷啊——贼人来啦——杀人啦——”   张鬼方气极,捏紧拳头,照他脸上重重打了两下。   药铺徒弟也就是个半大少年,从未见过这等阵仗,更不敢拦。阿丑在后面箍着张鬼方手臂,也叫道:“张老爷,再打要出人命了!”   然而张鬼方双眼通红,听不进话,简直没有理智可言,一下就挣开了。阿丑急中生计,抢过那件绣武功的小外衣,拼命叫道:“张鬼方!”   张鬼方抬头一看,只见阿丑把衣服团起来,远远丢出院外。他怒急攻心,回身打了阿丑一拳,顾不得张林生,冲去雪地上找那件衣服。   捡到衣服回来,药铺大门已经关死了,屋里的人还七手八脚地找东西堵门。而阿丑站在白雪茫茫的街上,捂着右眼,静静看着他。   张鬼方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说:“打到你了么?”   阿丑一言不发,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张鬼方抱着失而复得的衣服,跟在后面,又问:“痛不痛?”   阿丑赌气说:“不痛。”张鬼方说:“你生气了么?”阿丑说:“我是张老爷贱价买的丑东西,没有生气的道理。”   张鬼方三两步抢上去,抓过他手腕,说:“让我看看。”   阿丑捂着右眼不放。张鬼方倔脾气上来,硬把他的手拉开了。   两个人离得奇近无比。这张人皮面具虽然天衣无缝、举世无双,但也没厉害到能够淤青或红肿的地步。比起眼眶疼,他倒更怕被看出端倪。阿丑垂下眼帘,不去看那双狼眼睛。   张鬼方摸到他砰砰直跳的脉搏,以为阿丑还是怕挨打,退开一步,松手说:“张老爷肯定不会再打你了,要么你打还回来。”   阿丑不作声,径自朝城外走。一前一后地走到郊外树林,张鬼方忍不住又说:“我刚刚看了,没有肿,也没有淤血。张老爷没用多少力气吧。”   阿丑只是摇摇头。张鬼方道:“坐下歇一会吧。张老爷给你擦点药。”   阿丑便挑了块大石,拂掉积雪坐下。张鬼方果真掏出那瓶黑糊糊的药膏,俯身擦在他眼角,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阿丑,你睫毛真长。”   【作者有话说】   倒数第二顿折箩!!   汪曾祺说自己挑自选集“有点像老太太择菜。老太太择菜是很宽容的,往往把择掉的黄叶、枯梗拿起来再看看,觉得凑合着还能吃,于是又搁回到好菜的一堆里”。我也就像老太太择菜一样改完了。   最近展望了一下后面的内容,感觉这盘炒青菜应该还是蛮好玩的!希望大家吃得喜欢! 第15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六)   那几根长睫毛微微一动,阿丑道:“别乱讲。”张鬼方遂闭嘴。   纵使隔着一层面具,阿丑也能感觉到药膏凉浸浸的,眼眶很快一点都不疼了。张鬼方收起药瓶,挨着他坐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空已经放晴。云消雾散,银月落山,雪地茫茫,树影淡。张鬼方提着那件外衣两肩,迎风展开。衣袂处新破一个小洞,对月时亮闪闪的。至于是二娘穿时不爱惜、是今天来的官兵、是张林生或者是阿丑弄破的,这就不得而知了。   张鬼方摸摸那个破洞,说道:“你好不好奇,张老爷家的武功为何绣在衣服上?”   事到如今,阿丑没道理再摆脸色,说:“为什么?”   张鬼方道:“阿波拉总是逼着我练刀,我爹呢,我爹讨厌我练武,给我请了个汉人先生教念书。   “虽说我也讨厌念书,但至少念书不用动弹,练武功实在太累了。记不住口诀,阿波拉就要生气,还要罚我。”   阿丑想想那个场面,觉得有点滑稽,又有点可怜。张鬼方道:“我娘心疼我,就把刀谱的字绣在我衣袖上。波拉再抽背,我看一眼袖子答一句话,不会挨罚。”   阿丑道:“你娘是吐蕃人,认得汉字么?”   张鬼方微微笑道:“不认得,她照形状绣的,很多字缝错了,不过我读得懂。”   默然一阵,张鬼方又说:“那天我爹带仇人回来,本想留我一命,故意让我去他屋里背书。但是我娘拼死打开门。浑身血淋淋的,和我说,宁可我出来一起死了,也不愿意我和背信弃义的我爹苟活。”   “张老爷心里怎么想?”阿丑问道。   张鬼方道:“我宁愿一起死。但阿波拉带我逃出来了。临死前告诉我,我家刀法和别人家不一样,恨得越深,威力越大。”   阿丑道:“张老爷恨得不够深?”   张鬼方看着天边的月亮,悠悠说:“对那几个仇人,我恨不得吃他们肉,喝他们血,没有比我恨得更深的了。但对很多别的事,我不晓得要恨谁。”   阿丑道:“恨汉人?”张鬼方道:“我恨汉人。”   阿丑一哂,又说:“张老爷名字还是《诗》呢。”   张鬼方讶异地看他一眼,说:“从来没人看出来。”阿丑道:“也不见得恨得多么深。”   张鬼方不响,阿丑说:“张老爷谁都不要恨了。”   张鬼方把脸埋进臂弯,半晌无言,看起来像哭了。阿丑凑过去问:“张老爷?”   再说话时,他声音又不像流过眼泪,只是闷闷地说:“张老爷想不明白,你说因果报应,每次做点好事,结果都是倒一通大霉。”   阿丑想想,好像的确是这个样子。第一回张鬼方收留他,其实是养了一个细作在身边,不过这件事张鬼方尚不知道;第二回张鬼方救他,把自己手臂弄坏了。这次张鬼方要帮这个小孩,反而被张林生背叛。兰因絮果。   张鬼方道:“我心里最恨我自己,这件事也做不到,那件事也做不到。”   说到此地,张鬼方突然抬起头,仰天大叫一声。   远方有零零散散的狼嗥应和,阿丑说:“张老爷一会把狼叫来了。”   张鬼方跳下石头,拔刀对着大树乱砍乱劈。他这把刀是削铁如泥的神兵,转眼间砍倒一大片树林。阿丑知道他要发泄,由得他去,替他抱着那件小孩外衣。   如今仔细一看,衣服上有许多细心修补的痕迹,或新或旧。平措卓玛没有补衣服的好心,大概是张鬼方自己补的。阿丑心想,再怎么去缝它补它,衣服终究会被虫蛀,料子会愈来愈薄,愈来愈轻。很多事情做不到,说到底是太一厢情愿了。   等张鬼方发完疯,力气耗尽,气喘吁吁地回来坐着,阿丑道:“我那个大侠朋友,武功还挺厉害的,他说,恨多了容易走火入魔。”   张鬼方不以为然:“能比我阿波拉厉害么?”阿丑道:“难说呢。”张鬼方显然不信,两人也不再言语。   周遭景象慢慢变蓝,又转为蒙蒙的鹅黄色,天亮了。马车丢在张林生家,不可能再回去找,他们分文没带,更不可能再去租马,只能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回家。   半路上又开始下雪。看他还是不开心,阿丑宽慰道:“张老爷也挺厉害的,做成很多事情。全陇右除了张老爷,再没有别人能劫三千两官银了。”   张鬼方哈哈一笑,冷不丁说:“你晓不晓得,为什么那些当官的找不见银子在哪?”   阿丑一愣,张鬼方凑到他耳边说:“因为这些银子,张老爷自己也取不出来。”   阿丑装作若无其事,踢开一小团雪,说:“哪家银号,一气能存那么多银子。”   张鬼方得意道:“再多一万两也存得下。”拍拍阿丑肩膀。阿丑说:“存多长时间?”   张鬼方道:“存三个月死期。”阿丑道:“几分利?”张鬼方笑笑,不再作答。   他不过是蜻蜓点水地炫耀一下,阿丑却霍然想到一个答案。   走了足有大半天,从日出走到日落,两人终于走回鄣县。   平措卓玛坐在屋里烤火,自己烤了羊蹄吃,没给他们留饭。张鬼方为个汉人小孩,自己弄得狼狈至斯,少不得被她一顿嘲笑。   张鬼方累得不行,没精神跟她缠夹,随便啃了几口干粮,回屋歇息了。   阿丑也默默地睡在伙房。快到三更的时候,张鬼方再次推门而入。阿丑道:“张老爷,不要来爬阿丑的床。”   张老爷“哼”了一声,说:“不生火了?”   竟然还在记恨那点儿木柴。阿丑有气无力道:“累得要死,不生火了。”   张鬼方又哼一声,把一个软绵绵的长毛物什丢在阿丑身上,自己走掉了。阿丑反手一摸,居然是张老爷爱穿那件狐狸皮长袍。   原本这样的大风雪之夜是最适合睡的,但听着呜呜的风啸之声,阿丑反而怎么都睡不着。   他把袍子摊开,囫囵盖在身上。现在是陇右最冷最冷的时节,滴水成冰,但阿丑甚至觉得有点太热,想把手脚都伸到外面。   三个月死期,连张老爷自己都拿不到银子。张老爷是十月底劫的官银,如今是十一月末,再过两个月到一月底,正好是冰雪消融时节。   钱庄、银号,哪里可能收一大笔带着官银印记的银子?若真存在银号里面,杨俶早就该查到了。而且出入城货物都要检查,这批官银压根没进过城门。   阿丑觉得自己脑袋比井水还清,张鬼方是把银子沉在鄣水底下,结冰冻住了。   只要把这件事情报给杨俶,杨俶能够升官发财,阿丑自己则会回到破屋,过无所事事卖豆芽的日子。   而张鬼方会被重兵围捕,被杀头,跟他娘、他阿波拉一起,埋在这片黄沙底下。他远在中原的仇人逃过一劫,永远不会知道他的恨意。   阿丑思来想去,浑身焦躁不安,指甲也咬破了。末了他想,还有整两个月呢。鄣水现在冻得像铁,不到回暖的时候,谁都拿不到银子。现在多想无用,等到开春再说罢。 第16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七)   多亏涂了神药,张鬼方的胳膊日益见好,很快收口。又过半个月,臂上留下一个圆圆的、铜板大的印记,但无论是提东西、练刀,已经完全不影响。   眼看又是集市开放的日子,张鬼方从铁箱中数了五两,和阿丑一道出门。   年关将至,艺人搭了台子,在集上表演杂耍。有一个演口中吐火的,一个演脚踩钉子的。   张鬼方站到人群最后,指着说:“吐蕃也有人演这个。每次他们来,我就装病不练功了,偷偷跑去看。”   阿丑道:“中原还有更多花样可以看。”张鬼方道:“还能有什么花样?”   阿丑说道:“贵妃娘娘爱看杂耍,牢房里有个囚犯就说,他会玩绳技,而且玩得很厉害。”   张鬼方道:“吐蕃也有玩绳技的。”   阿丑道:“那个人出了牢房,拿一根绳子往天上扔。绳子立住不动,就像神仙拉着一样。那个人沿着绳子往上爬,爬到天庭,再也不下来了。”   张鬼方瞪大眼睛,惊道:“真的?”阿丑微笑道:“张老爷去了中原,可以自己去看看。”   人群中忽然一阵喧哗,大家不看杂耍了,全往集市西边涌去。就连艺人自己都不演了,从台上跳下来。   张鬼方拉过路人问:“怎么回事?”路人笑呵呵说:“西边在杀头,一会儿看不到了。”   那路人怕去得太晚,急匆匆跑了。张鬼方问阿丑:“杀头有啥好看?”   阿丑道:“比较稀罕吧。”   张鬼方不解:“哪儿稀罕了呢?”但还是跟着往西走。   鄣县法场同样是个木头搭的高台,跟杂耍台子看起来差不多。囚车由壮丁拉着,缓缓穿过人海,停在高台旁边。车上走下一个满身镣铐的汉子,竟然是方智。张鬼方道:“啊呀,他怎么被捉了?”   方智面色铁青,魂不守舍,上台时甚至被绊了一下。胆大的叫道:“真汉子怕什么!”还有的叫:“害不害怕?后不后悔?”方智恶狠狠朝台下斜了一眼,众人笑得更欢。   有些人是从游街一路看过来的,知道内情,大声说:“这个人是青狼帮三当家方智,劫了一千五百两官银,被我们杨大人捉回来了!”   别人说:“方智,抬头看看呀!说两句话呀!”方智一概不理。直到两名刽子手上台,验明正身,把方智按跪在台子上。   方智一头又粗又硬的黑发被归拢成一把,高高提起,露出光溜溜的脖颈。跟着这个动作,他也总算抬起头,最后朝台下看去。   一眼看见张鬼方,方智突然梗着脖子狂叫:“张鬼方,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张鬼方哈哈一笑,神气道:“我是‘萨日’,变成鬼了也只有你怕我。”   就在众人喝彩声中,鬼头刀高高举起,连砍三下才把方智脖颈砍断。   张鬼方说:“唉呀,青狼帮那里还有一千五百两,上次去气得没想起来。现在估计被官府收回去了。”   阿丑不响,张鬼方说道:“不过张老爷也不真缺那一千五百两。”   还是没听见回答,他这才发觉阿丑已很久没出声了。转头一看,阿丑怔怔望着法场,好像吓得不轻。张鬼方推推阿丑,道:“阿丑,醒醒,醒醒。”   一绺黑发荡到阿丑面前,阿丑如梦方醒,喃喃道:“张老爷。”   张鬼方扯扯他耳朵,懊恼道:“早知道不来了,瞧你吓得傻了。”又说:“你胆子怎么忽然大忽然小的。”阿丑使劲摇摇头。   张老爷年后就要出发,此来赶集,除了采买油盐酱醋之外,还要置办路上的干粮。   看到卖炒米、炒面粉,阿丑拉他说:“这个处处都有,路上随吃随买就行。”张鬼方于是走了。看到卖牦牛肉干、酥油和青稞面的吐蕃人,阿丑说:“这个老爷喜欢,可以带一点。去了中原就没得买了。”张鬼方便停下脚步。   零零碎碎花掉五两,东西已经多到拿不动。张鬼方拿了一颗碎银,递给阿丑说:“这个月例银。”   阿丑道:“我说了不要钱的。”张鬼方道:“送给你买松子吃。”阿丑这才接过银子,放在手心掂了掂,约有半两重。   见他收下钱,张鬼方掉头去看别的东西。不看不打紧,一看就看到马行的马厩里,拴着一匹白金色大宛汗血宝马。浑身丝毛如同珍珠,流光溢彩。双眼炯然,两耳更是像兔子一样高高立着,说不出地神采飞扬。张鬼方登时走不动路了,别的马一匹都看不入眼。   马贩是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像是汉人。见张鬼方直勾勾看着那匹汗血宝马,他便招呼道:“小兄弟,要买马么?”   张鬼方失魂落魄,朝马行走了两步。马贩笑道:“我这里有拉车的马,也有骑的马,小兄弟要甚么样的?”   张鬼方道:“最好的马是哪匹?”   马贩子早就看出他的心思,在那汗血宝马颈上一拍。马一低头,显得温柔驯服。   张鬼方也伸手想摸,那马贩子不着痕迹地拦下他,说道:“这一匹马是纯种汗血马,整个大宛国,今年找不出比它更好的了。”   张鬼方艳羡道:“叫甚么名字?”马贩子道:“这匹叫做金狻猊。客人若想买,我牵出来走走。”   他打开厩门,给金狻猊套上缰绳、鞍具,一蹬跳上马背,在大路上小跑一圈。张鬼方回头小声问:“阿丑,这马怎么样?”   金狻猊跑起来,薄薄一层皮下,肌腱好像绵延的波浪,脚步又和快刀切豆腐似的利落。阿丑真诚道:“在长安也是数一数二的马。”张鬼方高兴得差点跳起来,使劲搂一下阿丑。   等那马贩子回到原地,张鬼方已经迫不及待,问道:“这一匹马多少钱?”   时价一匹劣马约要二三十两,一匹好马叫价能要五六十两,更顶尖的马儿,七十两也是有的。结果马贩子开口就说:“要四百两。”   张鬼方顿时傻眼了,叫道:“我就是有四百两银给你,你搬得动么?”   那马贩子笑道:“搬不搬得动的,不必客人操心。”张鬼方又说:“全鄣县也找不到出得起四百两的人罢!”   马贩子又笑道:“这匹马原要带去京兆府卖的,我嫌路远,又急用钱,才在这里卖卖看。不然年后我就去长安了。”   这和平措卓玛给他治伤不同,平措只要一张欠条,买马却要实打实的现银。张鬼方手头零的整的银子加在一起,顶多凑出来一百两。剩下的钱去哪里找?   张鬼方推推阿丑,意思是要阿丑帮他讲价。阿丑悄声说:“张老爷,这匹马真是挑不出毛病,这个价讲不了呀,做贡品也是好的。”   张鬼方更为难了,左思右想,还是不舍得金狻猊拱手让人。最后一咬牙,和马贩说道:“你替我留半个月,留到过年。我一定凑出四百两给你。”   两人回到家中,张鬼方立马跑进房里,把家当翻了个底朝天。除了手头现银以外,他有几张品相不错的毛皮。一张是豹皮,一张是棕熊皮,还有一张虎皮,都是他半路上猎的。他叫阿丑来看,问:“这些卖得多少钱?”   阿丑道:“这些卖不上价,顶天十两吧。”张鬼方抓耳挠腮,还是把毛皮一股脑塞给阿丑,说:“替我卖了。”   今日张鬼方给了他半两赏银,还被他收在内袋里面。阿丑此时把那半两拿出来,说:“张老爷,要不你把钱拿回去。”   张鬼方摆手道:“去去去,蚊子腿一点钱,把张老爷当什么了。”   此外还有一大堆花里胡哨的吐蕃首饰。吐蕃首饰在汉人地界不受欢迎,但各色珠子、翡翠、宝石拆下来卖,金银拿去熔掉,也能得一笔大钱。   阿丑赞叹道:“即便不劫官银,张老爷也是大富户呢。”张鬼方却心疼不已。   家当翻完了,阿丑抱来那件狐皮长袍,说:“张老爷,这个值钱。”   普通狐皮算不上特别贵,但这件狐皮袍子通体雪白,不带一丝杂毛,抱着睡又软和又温暖,一件能抵一金。张鬼方摸着袍子说:“拿给你盖的……”犹豫半天,终于还是说道:“拿去卖了罢。以后你睡张老爷房里,也不会冷。”   夜里平措卓玛回家,张鬼方找她商议一番,又借到一百两现银,等官银到手之后双倍奉还。阿丑劝说道:“张老爷,这太亏了。”   张鬼方魂魄全被金狻猊勾去了,做梦都想要那匹马,笑道:“银子太重,路上不好带,买马不亏的。”   就这样凑了三百多两,剩下的无论如何借不到了。张鬼方整夜没睡,翌日丑时就醒了,把阿丑叫出来。阿丑睡眼惺忪,问道:“老爷甚么事?”   张鬼方道:“往后半个月,不用做张老爷的饭了。”   阿丑一惊,道:“老爷去做甚?”   张鬼方背着长刀,刚买的干粮也带了一些,道:“我打算护一趟镖,不能带你,不过这趟得钱比较多。”   得钱比较多,也就是路途比较凶险,没有别人愿意去。阿丑道:“张老爷不必费这个事,跟镖局说好,付你多少银子过路费,你就不劫他们镖车。”   张鬼方哈哈一笑,揪着阿丑耳朵说:“单枪匹马的,哪能这么干?”接着叮嘱道:“张老爷武功足够,你不要担心张老爷。在家里乖一点,跟平措好好相处,凡事退一步。她若欺负你,等张老爷回来主持公道。”   阿丑不知该说什么,张鬼方低头想了一会,接着说道:“你卖了袍子以后,去张老爷房里睡,有炭可烧,就不冷了。”阿丑不响。   张老爷最后一咧嘴,挥别道:“张老爷走了。”背着刀与行囊,快步走入夜色。   【作者有话说】   如果有人算了张老爷剩的报仇资金,会发现是个2!5!0! 第17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八)   腊月二十八凌晨,张鬼方一头撞进屋里,扑到炕上大睡一场,他比出门时消瘦一圈,浑身皮肤还更黑了,不晓得大冬天在哪里晒的。   直睡了五六个时辰,睡到下午,他悠悠醒转过来,第一句话就是问:“集市散了没有?”   阿丑道:“还早呢。”张鬼方看看天色,终于放下心。   这一趟镖艰难险阻,走了十天整,送到地方已经二十五了。张鬼方怕来不及,又怕再生变故,日夜兼程地赶回鄣县,才会累成这个样子。   好在银子是筹够了,大块小块,堆小箱子里。新银子是雪亮的,旧银子被人攥来攥去,于是黑沉沉的。这一箱银有新有旧,有借的、有积蓄、有一点点攒的,所以半银半黑。   张鬼方合上箱盖,带着阿丑,一齐去找马贩子。   今天是腊月最后一场集市,东边道路因雪堵塞月余,这两天终于通畅,琳琅奇货运进来卖。张鬼方却瞧都不瞧别的摊子,直奔马行。他日思夜想的金狻猊站在天地正中,身披彩霞,静静低头喝水。张鬼方精神一振,抱紧箱子发足跑去。   马贩想不到他真来买马,拿了戥子称银两。称到末了,十八斤半多一点儿,竟然还差二两。   张鬼方为难道:“这么贵一匹马,差一星半点的,就抹个零头吧。”   马贩却笑道:“客人拿得出来这么多,自然也不缺这二两银。再凑一凑总是有的。这匹马带去长安,五百两也不愁卖呢。”意思是一点儿也不能通融。   张鬼方咬咬牙,把耳朵上挂的坠子取下来,递给阿丑说:“拿去当了吧。”   这是他最钟爱的一件首饰,想着上面珠翠小,不值太多钱,之前才没有卖掉。阿丑拿耳坠去典当,正正好当到二两。   金狻猊被牵出来,交到张鬼方手中。张鬼方早就迫不及待,在马颈上摸了一把。短毛细细滑滑,一拨一道金波浪,漂亮得不得了。   金狻猊却偏头躲了一躲,显得很矜持。张鬼方喜道:“你瞧,金狻猊多聪明,讨厌别人还晓得躲。性烈一点才是好马。”   看他眉飞色舞,阿丑也不知不觉地有点高兴。张鬼方又说:“我从小就喜欢马儿,从小就想买一匹。”   阿丑笑道:“金狻猊比皇帝骑的都好。”   张鬼方牵马走在闹市,自觉别人都羡慕他,走得脚下生风。到了人少路宽的地方,他便忍不住跳上马背。   阿丑牵着缰绳,慢慢走在前面。金狻猊认清现实,也不再抗拒这位新主人。张鬼方说:“你摸摸看,这个毛摸着都不一样。”   阿丑伸出一根手指,还未碰到马颈,金狻猊猛地张开嘴,想咬阿丑的指头。张鬼方连忙扯着鬃毛拉开,叱道:“你这坏马,怎地还咬人呢?”   阿丑微笑道:“这个是叫聪明,通灵性了。”不打算再招惹金狻猊。张鬼方却不依了,跳下马,拉着阿丑说:“你上去。”   金狻猊张口又要咬,张鬼方厉声喝道:“还咬!”金狻猊总算服软了,不情不愿地载着阿丑往前。   走到城墙根下,阿丑忽然指着角落说:“我以前总在那边卖豆芽。”   如今那个位置被别人占了,附近摊贩忙着聊天,没人招呼阿丑。张鬼方道:“你去和他们拜年,他们就看见你了。”   阿丑摇摇头说:“不行,我就要静悄悄来,静悄悄走。”   然而他还是没静悄悄走成。将出集市的时候,二人迎面碰上赖五。许久不见,赖五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对阿丑道:“丑东西,骑上马了?”   阿丑拍拍金狻猊,笑道:“如何,好看吧。”赖五道:“马好看,你挺吓人的,别出门了。”   阿丑只是一哂。张鬼方恼道:“你这个癞蛤蟆,难道你就多么好看?”   赖五有点怵他,退了两步:“总比这个丑东西好看吧。”   张鬼方露齿一笑,说:“那我把你脸皮扒下来。”说着朝赖五奔去。赖五扭头就跑,然而哪里跑得过张鬼方,被他按住揍了一拳。   阿丑急得叫道:“张老爷!我要摔了!”张鬼方便又跑回来救他。阿丑跳下马背,缰绳交到张鬼方手中,说:“我不骑了。”   张鬼方斟酌半天,碰了一下阿丑肩膀:“其实你也不多么丑。”   阿丑道:“无所谓,我不介意这个。”张鬼方犹豫道:“要不你改个名罢,叫阿丑平白给人嘲笑。”   阿丑故意逗他玩,似笑非笑道:“我是丑时生的,所以叫阿丑。张老爷想的是哪个丑?”   张鬼方立时慌了,支支吾吾地说:“我……我……”   阿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张鬼方不知他笑什么,更不敢问,讷讷地跟在后面走。笑完了,阿丑说:“张老爷,你怎么是个大好人呢?”   张鬼方觉得莫名其妙,问道:“怎么这就是大好人了?”阿丑说:“没有事,张老爷真好。”   平措卓玛见过金狻猊,爱得不得了,食不下咽,症状和当初的张鬼方一般无二。她干脆端了碗在后院用饭,看一眼马,吃一粒米,一边说:“萨日,为何不是你借我二百两,我去买马。”   张鬼方道:“翻倍的利息,你愿意么?”平措卓玛道:“我愿意的。治手臂的钱也可以还你。”   别人夸金狻猊,张鬼方与有荣焉,比自己被夸还高兴,得意道:“算了吧。”平措卓玛想要摸摸马毛,张鬼方就在边上紧盯不放,生怕指甲把马儿戳坏了。   又一日,刚好是除夕,其他人家忙着过年,张鬼方、平措和阿丑则一起去郊外试马。   城南有一片大荒漠,冰雪已然消融,正适合跑马。张鬼方首饰当得一件不剩,只穿一袭白棉袍,昂首挺胸骑在马上,气势不输任何将军。   平措卓玛央求道:“萨日,跑一圈,跑一圈试试。”   张鬼方说:“好!”一催马,金狻猊奋蹄而奔。好字只讲了前半截,后半截就远去了。   金狻猊风入四蹄,比天上飞鹰还要快,眨眼间奔到天边,变成无垠原野上的一粒白芝麻。   平措卓玛将两手拢在嘴角,气沉丹田,叫道:“萨日!快回来!到我骑了!”   张鬼方白衣白马,陇右原野上一颗素流星,根本听不见别人说什么。跑到尽处,他调转马头回来,落雷似的从平措身边擦过去,又往另一边跑远了。平措卓玛气得大喊:“萨日!”   来来回回跑了七八趟,张鬼方勒停金狻猊,从鞍上跳下来,双颊因兴奋飞着一层晕红。平措卓玛劈手夺过缰绳,说:“轮到我了!”也骑上马飞驰而去。   纵马跑了一上午,两个吐蕃人都有点疲惫,金狻猊却依旧纤尘不染,金光灿灿。平措卓玛坐在鞍上,拍拍马脖子,说:“萨日,卖给我吧,三百五十两。”   张鬼方道:“不卖。”平措卓玛说:“四百。”张鬼方道:“不卖。”平措卓玛道:“官银都给你。”   张鬼方道:“想得美!快下来。”马贩子说金狻猊在长安卖五百两,其实还是说得少了。金狻猊这样的马根本有市无价,遇到真正有钱的浪荡公子哥,花千金买也是可能的。   平措卓玛依依不舍地跳下来,金狻猊低下头,舌头一伸,在平措脸蛋上重重一舔。平措痒得咯咯直笑,面颊涂的赭也花了,说:“马儿喜欢我呢。”   张鬼方奇道:“真是怪了,这马本来还要咬阿丑。”平措卓玛道:“马儿也知道美丑,不喜欢丑东西。”   张鬼方登时不服,换了汉话招呼阿丑:“你来试试。”   阿丑挪到马前,慢吞吞说:“不了吧,老爷。”张鬼方不满道:“怎么就不了?你若害怕就不要跑,你慢慢地骑,张老爷在旁边看着。”   阿丑半推半就上了马,乌龟一样一点点地走,弄得金狻猊都不耐烦了。张鬼方果然寸步不离地跟着,生怕阿丑被马颠落下来。   走了两圈,张鬼方看他太紧张,开口道:“好了好了,下来吧。”   他正要去扯缰绳,阿丑却一夹马腹,金狻猊犹如离弦之箭,蓦然射往天际。张鬼方追在后面,大叫:“阿丑!”   荒原四面开阔,唯独中间有一块一人高的大石头。此时金狻猊不偏不倚,往那块大石撞去,阿丑就好像吓傻了一样不会动作。张鬼方喊道:“快勒马!”深吸一口气,拼命朝着金狻猊狂奔。然而他哪里追得上金狻猊,眼睁睁看马越跑越远。   平措卓玛亦舍不得马摔断腿,急得大叫蕃话。阿丑充耳不闻,仍旧策马直冲。电光石火间,他左手轻轻一抖,金狻猊被扯得一偏头。   只这一点微末转圜,马蹄虽然丝毫不慢,但已空出毫厘之差,流水似的从石头旁边滑开了。   张鬼方跳起来喝彩道:“好!”   平措卓玛忙问:“怎么回事?”张鬼方自己也不大明白,答道:“阿丑会赶马车,当然也会骑马了。”   平措卓玛不屑道:“这能一样么?”张鬼方笑道:“你就说罢,他骑得好不好?”   然而只有阿丑知道,金狻猊跑过石头之后,他心口突然一阵剧痛,差点掉下马去。   这是他身上一只“千里追命”蛊发作了。   自从逃到陇右,他有两三年没感受到这只蛊虫存在。此地夏暑冬寒,人烟稀薄,阿丑本以为逃过来,他永不回中原之志已经明朗了。没想到东边官道才通,他们宁可除夕不过,也要赶来追他的命。   金狻猊正跑得尽兴,轻易勒不住。阿丑越来越疼,越来越难喘上气,整个人摇摇欲坠,更拉不住缰绳。   张鬼方意识到不对,大叫:“阿丑,你怎么了?”   阿丑一咬舌尖,教自己神志清明一点,抓紧缰绳一扯。金狻猊掉头跑向张鬼方。张鬼方跑过去,远远地叫:“阿丑!阿丑!”阿丑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 第18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九)   一块陨铁打了三柄剑,虽然还没开刃,但三柄剑通体雪白,剑身有一层珍珠贝母似的光辉,通透莹润,已有名剑的气派。   大师兄子车谒挽了个剑花,笑问:“你们要给剑起什么名字?”子车谒及冠不久,武功已经大成。他年少得意,爱穿白,在外侠名正盛,打剑的陨铁就是他得回来的。   小师弟封情最仰慕他,凡事都要听他的,说:“师哥觉得叫什么好?”   子车谒沉吟道:“我这把要叫‘无无明’。”   终南山僧人众多,常在寺里开讲坛,带得他们师兄弟也熟悉此道。“无无明”是玄奘法师所译《心经》里的词,意思是破除苦闷。封情听了一拍手,道:“那我这把要叫‘无老死’。”   子车谒温声道:“又是‘老’字,又是‘死’字,这么叫来多不好听。”封情道:“我不管,我要和师哥起一式的名字。”   封情是师父亲生儿子,年方十五,爱跟两位师哥撒娇,大家素来宠他。子车谒没办法,摇摇头,道:“明日我去找匠人刻字,刻完不能再改,你可不要反悔。”   他拿起另一把,说:“东风师弟,我晓得你爱用细剑,特地叫人往细里打。你试试看,趁不趁手?”   东风闲道:“师哥打的剑,肯定是趁手的。”子车谒佯嗔道:“真不知道你是夸我还是骂我,下山了还这么说话,当心挨别人打!”   东风笑笑,道:“师哥明白我意思就行。”他接过长剑,出鞘一看,此剑果然比另两柄更秀气,仅仅二指宽。对光细看处,剑身隐隐布满五彩华光。子车谒也笑道:“这一柄剑纹特别好看,特别衬你。”   东风比他小四岁,面皮薄,听了只觉脸上发热,低头翻来翻去地假装看剑。子车谒问:“要起什么名字?”   东风道:“你们两个剑名贴在一起,如胶似漆的,我是没得选。”子车谒道:“又耍小孩子脾气。”东风道:“那我往后取一点,这把剑就叫做‘无挂碍’。我什么都不想管。”   子车谒找人刻字、开刃,带着三柄剑回到山上,此外给封情带了糕点,给东风带了炒松子。东风瞧见自己剑鞘上镶了一颗墨玉珠子,另两柄剑却都没有。他便问:“师哥,这是什么?”   子车谒道:“只有一颗,就送给你了。”   东风心里暗喜,面上却不显露出来,反而说:“我更喜欢红的。”   子车谒也不恼,说道:“那你要勤练剑,什么时候赢过师哥,师哥给你找一颗珊瑚。”   东风道:“我赢不过的。”   子车谒向来不摆谱,微笑道:“师父讲你天分最好,就是偷懒。用功一点,不愁赢不过任何人。”   山间月夜,一点微末萍风经过,摇动师哥身上的白衣。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   又几日,子车谒要回到江湖。临别之前,东风缠着他比剑,果不其然输了。子车谒意气风发,招招手道:“东风师弟,封情师弟,我们就此别过。”   从此东风彻底转性,起早贪黑地练武功。他不是多么好胜,更不是多么稀罕那颗珊瑚珠,仅仅是想要师哥高看他一眼。   两年间,子车谒声名大噪,彻底在江湖上闯出名堂,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终南剑派本是个隐世门派,如今也跟着沾光。弟子在外自报家门,能够用来压人一头。   东风日日听着师哥的消息,日日练功,也不禁想要出去见见世面,只等师哥带他下山。   捱到除夕,子车谒总算回来了。门派大摆接风宴,子车谒一点没变,丝毫没有架子,还是和东风坐在一起。夜里二人抵足而眠,东风听着外面炮竹的声音,根本睡不着,说:“师哥,今天他们守岁呢。”   子车谒喝得半醉,打个呵欠说:“嗯。”东风道:“师哥,我觉得我能打赢你了。”   子车谒顿时来了兴致,笑道:“真的?”东风道:“真的。”子车谒便起身披衣,拿了“无无明”,说:“走,让师哥开开眼界。”   门内弟子平日都在峰顶练剑,翡帷翠帐,山色好看,而且上山只有一条羊肠小道,比较磨练心志。这次两人也往峰顶走,没想到天黑路滑,两人又喝醉了,走不稳当。不知是谁把扁担扔在半路,东风踩上去,登时一滑。   子车谒连忙伸手拉他,自己却一脚踏空,从山径旁边摔下去,昏了一整天。   东风自责不已,掉了一天一夜眼泪,师父更是气得要死,在子车谒床前数落他。   子车谒正好醒过来,面如金纸,静静听了一会,反而回护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和师弟没有干系。”   等师父走了,子车谒说:“师弟,你过来一点。”东风坐来床头,子车谒说:“再近一点。”   东风俯下身,听他要讲什么。子车谒笑道:“师弟长大成人了,也要多担门派的事情。”   东风含泪不响,心里说:“我不像师哥那样厉害。”子车谒仿佛能读心,又说:“不要妄自菲薄。”   东风不答。子车谒说:“再近一点。”东风心脏怦怦直跳,几乎半躺在师哥身旁。子车谒凑在他耳边,吹气如兰,默然半晌才说:“师弟,我的腿好像不能动了。”   这个梦已经很久没做。每回梦到此地,他都要惊醒一次,这次也不例外。   阿丑只觉心口绞痛,眼前雾茫茫的,只有一个白衣人影坐在旁边。   他恍然以为子车谒来了,心中没有害怕,反而暖洋洋的,很是安定,轻声叫道:“师哥。”   那白衣人默然不语。阿丑疼得大汗淋漓,说:“子车谒,吐蕃人有一种奇怪的药,念经念出来的,很有用。”白衣人道:“嗯?”阿丑说:“你去试试看,能不能治得好。”   那白衣人说:“什么意思。”阿丑努力揩掉眼中泪水,睁眼一看,原来是穿着白袍的张鬼方。张鬼方道:“我手臂早就好了,你忘了么?什么子鸡子鸭的。”   阿丑顿时安静下来。张鬼方摸摸他的额头,说:“也没发热。”   阿丑不说话,张鬼方为难道:“怎么办呢?”   阿丑闭上眼,说道:“我知道怎么办,把我扔到荒郊野岭就好了。”张鬼方冷笑道:“你不要吓唬张老爷。”阿丑道:“或者把我丢在这里,你们逃得远远的。”   张鬼方道:“你再胡说八道,张老爷把你嘴巴缝起来。”   阿丑实在没力气解释。他身上盖着厚被子,炕里碳火也烧得很旺,但还是冷得不行。张鬼方一急,叫道:“平措!平措!有办法没有?”   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炮竹声音,把张鬼方的喊声淹没了。张鬼方道:“你等着。”起身去找平措卓玛。阿丑蜷作一团,心想,肯定是到夜里了,他竟然睡了大半天。   子车谒从此无法走路,只能坐在一张带两个车轮的椅子上,由别人推着走。好在子车谒性格宽和,遇到这种事情并不如何自怨自怜。每天清早看师弟们练剑,不时指点几招,也总是笑眯眯的。   东风却受不了了。过两个月,天气暖和,他拣了几件跟师哥一式一样的白衣,背上“无挂碍”剑,自己悄悄下山去了。做完什么事情,别人要他报名号时,他就说:“你晓不晓得终南剑派的子车谒?”   别人看他白衣翩翩,以为他就是子车谒本人。这时东风说:“我是子车谒师弟。”   从前子车谒下山,回来总是大包小包,给师弟带松子、带糕点。如今东风回家,同样大包小包,搜罗了各种各样用不上腿的功夫、山下各色新鲜玩意,带去给子车谒解闷。   此外还带过一只聪明鹦鹉,东风教会它几句话,能够和子车谒一问一答。这样一来,即便自己不在山上,子车谒也会挂念他。   东风武功天赋极高,比从前的子车谒还要厉害一截,且相貌见之无法忘怀。又过了两年,小师弟封情也一鸣惊人。岁寒三友名号完全打响,终南剑派成为彻头彻尾的名门大派。   某次回到终南山,师父夸奖道:“东风愈来愈像师兄了。”   东风起初很高兴,但到夜里,子车谒推着轮椅来找他,说:“师弟真正长大了。”笑了笑又说:“师弟就算不学我,也是独当一面的东风大侠。”这时候他就变得又高兴、又酸楚。   无论如何,这一天是他常常回味的好梦。后来他被诬陷杀害封情、与昔日同门反目成仇、逃下终南山,这个梦才终于消散,不再做了。   封情的剑叫做“无老死”,却并不能逃脱老死。东风的剑叫做“无挂碍”,同样也不能摆脱挂碍。   在屋外,平措卓玛说:“萨日,这个汉人不简单。他身上这个是蛊,不是普通毒药。”   张鬼方道:“我以为我逼他骑马,把他吓死了。”   平措卓玛哼了一声,说:“你想得美。”过了一会又说:“他心里是一只子蛊,别人手上拿着母蛊。只要靠得够近,母蛊发动,就能够找到他方位。”   张鬼方道:“那么他是有个仇家找上门啰?他能有什么仇家?”   平措道:“所以我讲他不简单。若没别的事,我回去睡觉了。”张鬼方道:“怎么叫没别的事。你有没有法子救他?”   平措卓玛道:“我又不是苗人,问我干嘛。”张鬼方道:“说实话呢。”平措卓玛道:“解是解不了,但是有别的法子。”张鬼方道:“讲呀!”旋即恍然大悟:“哦,你又要钱。”   阿丑躺在炕上,忍不住想,他的心已经被蛊虫吃空了。张老爷不要再做好人,否则越做好人越不得好报。这并非是做好人的问题。他想问题在他是一堆灰烬,怎么用火点,都是热不起来、点不着的。 第19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十)   苯教有一种取物法术,将一枚铜板扣在碗里,盖一块布,施法之人喃喃对众灵祝祷,然后伸出手来,隔空一抓,铜板落入手中。这个法术拿不了远的、拿不了重物,反而取蛊虫正好合适。   平措卓玛装了一大碗清水,放在案上,又搬出来一张白色薄被,把阿丑囫囵盖进去。   外面只看得见发抖的人形,张鬼方担忧道:“不会有事吧。”   平措卓玛道:“你若担心,就把他搬到地上去。”   阿丑蒙在被子底下,眼前一片湿黑,和当初平措半夜杀他的情形一模一样。一对手臂环上他肩头,微微用力,就要把他抱起来。但张鬼方留了个心眼,问:“在地上有甚么区别?”   平措卓玛道:“一会他要是疼得尿裤子,不会尿在你床上。”张鬼方骂了一句,说:“你这个母夜叉,就喜欢看男人尿裤子。”平措吃吃地一笑。   他放下阿丑,却觉得手臂一紧。阿丑隔着薄被,抓住他手腕往回拉,嘴里还在说什么。   张鬼方抽了一口凉气,心里赌气想:“再说那种胡言乱语的话,我就真把他扔去荒郊野岭。”但倾身听时,阿丑不叫“子车”了,反而叫了两声张老爷,接着不再说话。张鬼方心一软,任他捏着手腕,对平措卓玛叹息道:“快点吧。”   平措卓玛收起玩笑神色,捡了一根炭,在薄被上飞快画了几个符号。闭眼站了一会,手腕一翻,尖尖的五指插入清水碗中。被子里阿丑霍然有感,抓着张老爷的手猛地用力,指甲都要掐破被子了,却仍旧不作声。   张鬼方说:“阿丑,你身上为什么有蛊?”   缓了半天,阿丑才说:“被人下的。”张鬼方说:“是谁这么恨你,要给你下蛊?”   阿丑久久不答。张鬼方当他是疼晕过去了,然而覆在被子上一摸,又能摸到他细细发抖,显然没有真晕过去。张鬼方道:“你晓得是谁害你么?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阿丑不答。   问不到答案,张鬼方心里好是烦躁,没话找话说:“快放开张老爷,掐得太疼了。”   阿丑果真松开手,在被子底下缩起来。张鬼方反而觉得不是滋味,希望阿丑不要那么听话才好。但他又没法再指摘什么,只能转头去看平措。   只见平措卓玛伸出二指,在清水中拨来拨去,好像在找东西。水面除了指头搅起的水花,还另外有种一震一震的波纹,仿佛谁在敲碗底似的。   翻了一阵,平措皱起眉头,两指飞快捏住。她手指不动了,水面波澜反而跳得更猛,指缝之间更溢出一丝血水。一转眼,整碗清水都染成淡红色了。   平措卓玛手上暴起青筋,用了极大力气与指间的物什相抗。张鬼方大气都不敢出,只能一手放在阿丑肩头,知道他在呼吸,多少有些慰藉。   终于,平措抽出两指,沉吟不语。张鬼方忙问:“弄出来了?”   平措卓玛摇头道:“这虫子力气太大了。”闭眼念了几句经文,又将指头插回水中。   指尖才碰到清水,水面好像沸腾一样翻腾不止,碗底撞在桌上,满屋尽是叫人牙酸的“格格”声。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那碗水渐渐变成一碗浓血,满得快要溢出来了。平措卓玛叱道:“好了!”从血水中捏出一只指节长、湿淋淋的甲虫。甲虫沁透血色,三对脚爪生有倒刺、尖利如钩,每只脚上都刮出来一丝血肉。张鬼方只看了一眼,惊道:“快弄死了。”   平措卓玛道:“你以为这是跳蚤么。”说着做一个嗑跳蚤的动作,又道:“只能收进瓶子里,或者再找一个丑八怪吃掉。”   张鬼方沉吟道:“你说这蛊是有人追他。单是装在瓶里,那些人还追不追得上?”平措卓玛道:“当然追得上。”张鬼方道:“那你将瓶子给我,我害别人去。”   阿丑自始至终未出一声,张鬼方坐到他身边,说:“你可真硬气,张老爷刮目相看了。”   阿丑依旧静静躺着,张鬼方掀开薄被,只见他面色蜡黄,双眼紧闭,已经晕过去了。   张鬼方怕他有事,伸出食指,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一点,说道:“醒醒,阿丑。”又是好半天他才睁开双眼。张鬼方说:“别人把你害成这样,你还没报仇,可不能死了。要是你死了,张老爷的钱可就白花了。”   阿丑哑着嗓子问:“花了多少?”张鬼方道:“花了三两。”   阿丑不信,说道:“治一条手臂都要三百两。”   张鬼方说:“要是收太多钱,张老爷不治了,平措就一厘都拿不到。”他掐着小指尖,比给阿丑看,又说:“你这个小汉人,就值张老爷的这么一点儿。”   养了好几天伤,外面商铺都开门了,阿丑终于能下地走路。张鬼方把他关在屋里,只叫他在房间里绕着圈子走,不让出去。阿丑便站在窗洞后面,看院里两个人说话。   这间屋没有马厩,两个吐蕃人不忍心金狻猊风吹日晒,临时搭起一个小棚,屋顶铺稻草,棚内放牛羊贩手里收来的干草、集上买的蔫巴白菜,放清水,供金狻猊的吃喝。平措卓玛此刻站在棚里,给金狻猊戴上马嚼子、马鞍。张鬼方道:“你要出去骑马?”   平措卓玛道:“带它跑跑。”张鬼方道:“也带我去吧。”   平措卓玛将脸一板,说:“不行。”张鬼方央求道:“之前我都让你骑它。”   平措卓玛笑道:“那是你滥好心,关我什么事?”张鬼方登时面红耳赤,恼道:“我这是好心喂了狗!”   互相骂了几句,张鬼方说不过她,气得出门了。平措卓玛慢腾腾套好马具,牵着金狻猊来到窗前。   比起在马贩子手里的时候,金狻猊越发高大肥壮,两个鼻孔扑扑地呼出白气。平措卓玛拍拍金狻猊的背,对阿丑说:“真是好马,对不对?”   她说的是蕃话,阿丑理应听不懂,只是望着马儿不响。平措卓玛又道:“本来我不打算救你,但萨日非要把马送我,你说这是为什么?”   阿丑面色如常,用汉话说:“我听不懂。”平措卓玛猜到他的意思,哈哈一笑,说:“他就是活该。”牵着马也走了。   家里只剩下阿丑。一出房门,冷风登时倒灌而入。他走去伙房的角落,仅仅这几日没人睡,铺盖上已经落了一层沙尘。阿丑把被褥拉起来抖干净,再找张老爷的白狐皮袍子来抖,才想起袍子已经卖掉了。竟然叫他有种时过境迁的感觉。   “无挂碍”剑还在墙上挂着,布条绕开,剑本身一点儿锈迹也无,黑白分明,湛若秋水。阿丑恋恋不舍地摸了一会剑鞘,伸手去抠上面的墨玉珠子。然而这块玉镶得坚不可破,花丝又短又硬,难以受力。抠得指甲都破了,墨玉仍旧纹丝未动。   阿丑只好把剑鞘伸入灶膛,烧得花丝变软,原先雪白的鞘也沾上黑灰,一时间擦不干净。他小心翼翼地挑出墨玉,攥在手心,直奔鄣县唯一的当铺。   到了地方,阿丑递上玉珠。当铺伙计拿着转了一圈,说:“破石头不能当的。”   阿丑说:“这是翡翠,不长眼的小子。”那伙计从高高的柜台看下来,斜了阿丑一眼:“你能拿出来什么翡翠。”   阿丑道:“你这铺里最有见识的是谁,叫他出来。”那伙计嗤笑道:“莫来唬我,我不信你这套。”说着就要把玉珠子扔回去。阿丑双手收在袖中,没有接的意思,说:“你敢扔呢?”   那伙计斟酌再三,还是叫出来一个老朝奉。阿丑道:“货真价实正宗黑翡翠,你对光看就晓得了。”   朝奉从柜台探出头,对着阳光看了一眼。这颗玉珠边缘泛着碧绿的光彩,中心黑油油的,如同狸猫眼珠,不带一丝杂色。他心里暗惊,但只要有人来典当,当铺一定要贬低货色,极力压价。那朝奉便嘴硬道:“水头不行。”   阿丑笑道:“水头再不行,也比你这辈子见的都好。我实话告诉你,这颗珠子名字叫凤凰卵。最晒的晴天正午,你拿去对日光照,里面有只鸟的。”   今日刚巧是阴天,那朝奉道:“你就说大话吧。”阿丑道:“要么你搬烛台、铜镜过来照,也是一样。”   两个学徒搬来灯镜,对着一照,里面果真有一只瑞凤,无论凤头、凤翅、凤尾,全部栩栩如生。   阿丑慢悠悠道:“我不是那种好忽悠的,当的东西价值几何,我自己清楚。这颗珠本来要进贡进京,别人为了谢救命之恩,才送给我师哥的。”朝奉掂了掂珠子,道:“这一颗一两,算比黄金贵一点,十五两银。”   阿丑道:“我不要当票,不可能赎回来。三十两,拿出去卖、拿去送官员,稳赚不赔。否则我不当了。”   朝奉斟酌再三,取了三十两给他。阿丑提着装银子的小布袋,马不停蹄,去往城外马行。 第20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十一)   见阿丑衣衫破旧,马贩子压根不来搭理,只在角落玩牙牌,打发一个伙计迎客。阿丑逛了一圈,问:“一匹马几个钱?”   伙计认出他是张鬼方的下人,打趣道:“金狻猊呢?”阿丑不禁郁闷,只回答说:“再买一匹陪它。”   伙计笑道:“剩下这些,好马四十两,中马三十两,次马、有点小病的二十两。给金狻猊作陪,肯定要好马的。”   有金狻猊珠玉在前,马行其他马实在难以入眼。精养的一匹匹痴肥,粗养的没精打采,眼里无光,马粪沾在毛上也无人打理。阿丑心里已开始不情愿,忍着膻气往马厩深处走。伙计给他介绍说:“这一匹叫银踏雪,金狻猊之下属它最好了。”   阿丑道:“单听名字就知道,比金狻猊差了一大截。”伙计赔笑道:“那没办法,金狻猊那样的马,世上又能有几匹?”   越听越觉得心酸,但他还是问:“多少钱?”伙计道:“四十两。”   阿丑捏捏手里的钱袋子,说:“我自个看看罢。”伙计便也不再劝,回去打牙牌了。   这匹银踏雪就是痴肥的典范,两眼只看得见草料,没有一丝聪明气。阿丑轻轻唤道:“银踏雪?”银踏雪头都不抬,伸在槽中舔水喝。再往内走,一匹枣红马,一匹黄马,贩子懒得起名,之后就没有马了。   尽管早就料到结局,阿丑还是不大甘心,在马厩中站了一会。银踏雪吃饱喝足,踱去边上睡了。这时角落一堆枯草一动,原来是一匹干巴巴的瘦马,伸头去吃银踏雪剩的草料。伙计连忙扔了牙牌,赶它:“叱,叱!”   马挨了几下打,张大马嘴,塞了满满一口草料,缩回角落慢慢地嚼。原来银踏雪、金狻猊这样上等马,草料和别的中马、劣马是不一样的,不掺糠,反而会切几个应季果子拌在里面。这匹次等马,死活不吃次等料,反而天天要偷银踏雪的草料吃。阿丑觉得它长的不是牲畜心,饶有兴致,问道:“这匹叫什么?”   伙计道:“没有名字。”阿丑走近去看,他还提醒说:“你当心点,别被踢着了。”   阿丑道:“这马很凶么?”伙计怕他拿这个压价,讪讪地不敢答应。   这匹无名无姓马,瘦骨嶙峋,浑身马毛糟烂,糊成一团,像被嚼过吐出来似的。阿丑小心翼翼去扳马嘴,果然差点被咬。伙计道:“咬到了可不赔钱呐。”   阿丑低声道:“你看不上我这个丑八怪,但你也没好到哪里去。你若听话一点,我就把你买回去。”   那马竟真的安静下来,任他数了牙齿,又上上下下看了肚腹腿脚。马肚子底下有几圈旋毛,传说伯乐相马时说“旋毛在腹下如乳者,千里马”。不过除掉这几圈旋毛,其余骨相只是中规中矩而已。阿丑对它有种莫名亲近,笑道:“这么傲,以为你多么厉害呢。”   马仿佛真能听懂,含怨地看了阿丑一眼。阿丑拍拍它道:“没关系,买你回去给吐蕃老爷扶鸟。”   这匹马算是中马的一档,阿丑说它凶、不服管,又说它瘦、挑食、难伺候,讲到了二十五两。银货两讫,伙计提着水桶、刷子,帮他把马洗刷干净。实在梳不开的马鬃马尾,一剪了事。   蜕掉一层泥壳,花色才渐渐显露。马身大体是白的,但是白中零零碎碎地点了黑色,像深浅错落的芦花荡。一般来讲,黑白交杂的马叫“骓”,例如项羽的踏云乌骓马是身黑蹄白。师出有名,更叫人满意了。   当来的三十两还剩五两,另有当初当玉佩的钱埋在地下、有半两张老爷给的例银。阿丑取银出来一合计,手头又宽裕了。   去集上转了一圈,见到有人在五彩珠子上刻字卖。刻有阿丑不认得的蕃文,也有汉字的警世句子。要是卖给蒙学小孩,不知道能作什么用途;要是卖来做首饰,刻的东西简直太败兴了!阿丑觉得珠子正好给张老爷编头发,拿起一串来看。摊贩道:“你识字么?”   阿丑道:“不认得。”   摊贩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五文钱一串,现刻十文。刻个张二牛、刘阿狗的,可以缝在衣服上,不怕偷。”   阿丑想:“原来是做这个用途。”又想:“刻个张二牛就挺好。”看了一会,他对摊贩道:“你给我刻一个‘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这句话与张老爷的名字同出一源。摊贩拿了刻刀,下手前却不动了,说:“靡字怎么写?”   阿丑道:“就是‘靡靡之音’的靡字。”摊贩不动。阿丑伸出食指,慢条斯理写在地上,拍掉灰时笑道:“我以为你识字呢。”   拿了一条《荡》一条蕃文,余钱又去当铺买了一样东西,天色见晚了。阿丑牵着骓马回家,走到无人的小路,他起意说:“跑来看看呢?”解开缰绳,在骓马背上一拍。   骓马轻飘飘转了一圈,回到阿丑身侧。阿丑哭笑不得说:“叫你跑快点。”骓马粘着他不走。阿丑实在没办法,指着远方说:“往那边跑,你跟着我跑,懂不懂?”   也不知道骓马听进去没有。阿丑把东西一股脑塞进内袋,深吸一口气,展开轻功,向前飘出三丈远。   比了一二十丈,阿丑觉出不对劲来。他轻功是终南派独门功法“点蕙法”,以小巧飘逸见长。跑几百里或许跑不过马,但短短一段路,决计不该让马追上。   此刻骓马紧紧缀在他身后,竟有悠然自得的感觉。阿丑想:“难不成我武功生疏到这种地步?”尽全力跑了一段,路边草木一暗一明地掠过去了,骓马稍被落下两步,很快又跟上。   阿丑转头一看,只见骓马和其他马不同,跑得再快也轻飘飘的,没有奋蹄而奔的响动,更像“四两拨千斤”,就好像天生懂轻功一样。他心里一动,脚尖在地上一点,稳稳停下。骓马有样学样,探出前蹄同样一点,卸去劲力,站在阿丑身边。   阿丑大喜过望,摸着骓马坑坑洼洼的额发说:“一个鄣县,居然找出来两匹千里马呢!”   骓马到底是马,喜欢吃盐,在阿丑发间舔来舔去,还想往眼睛里舔。阿丑痒得咯咯直笑,推开骓马,教他:“站在这里不动。”骓马果然不动。阿丑走远几步,吹一声哨,马便跑过来。如此重复几次,骓马轻车熟路了,阿丑满意道:“晚上你就躲着,听见吹哨再出来,晓得么?”   回到家里,张鬼方与平措都还未归。阿丑静悄悄把骓马牵进院子,教它藏在马棚后面不动。   夜里大家围坐用饭,张鬼方不知哪里抠出一点儿钱,买了熟菜,沽了酒,庆祝阿丑大难不死,或许还有借酒浇愁、怀念金狻猊的意味。   看他一碗碗喝,喝得黑里透红,阿丑一整夜都在想,怎么开口告诉张老爷,自己要送他一匹马?万一张老爷还是更喜欢金狻猊,又要怎么办呢?三缄其口,到最后也没说出来。   等平措卓玛离席,桌边只剩阿丑和张鬼方,各怀心事。张鬼方问:“你今天出门了?”   阿丑当即想要否认,但他一刹那想到张鬼方讨厌被骗,于是老实说:“去集市上转了转。”   张鬼方道:“不要着凉。”阿丑点点头,又没话说了。   最后喝了一碗酒,张鬼方说:“你早歇。”自己去院里吹凉风、看金狻猊。阿丑跟出去,坐在旁边说:“张老爷在愁什么?”   张鬼方解下暖的外衣给他,说:“我在愁……”话锋一转,“等张老爷去中原了,你一个人在鄣县,怎么过下去?”   阿丑道:“我以前就是一个人,卖豆芽过。”张鬼方哂道:“那不是过不下去了么?”   阿丑道:“没关系的。”张鬼方叹口气说:“要不我教你说蕃话吧。要是害怕仇家,你就再往西南走,去安多的草原。”   阿丑道:“好。”他很好奇张鬼方要从什么教起。张鬼方沉吟道:“我教你——‘念’,念就是灵。”   阿丑道:“什么叫灵?”   张鬼方往后靠靠,微微仰头看着天说:“就像人有灵一样,星有灵,云有灵,花草树木、金狻猊,都有灵。”   阿丑拖长声音,“哦”了一声,说:“有情众生。”   张鬼方笑道:“石头、湖水、山,都有灵。就像有一座山,平措他们叫它‘玛念斡热’。”   阿丑问:“什么意思?”张鬼方道:“玛是地名……就像鄣县一样。念你已经晓得了,斡热是古代象雄国的话,就是雪山。当然是平措他们才这么叫。”   阿丑好奇道:“你们叫它什么?”   张鬼方道:“叫‘阿尼玛卿’。阿尼玛卿是我们的祖先,人死以后,灵要回到祖先的地方。”又说:“离这里不算远。等我去中原之前,想先去看看。”   阿丑笑道:“别的山呢?”   张鬼方想了想说:“山和山也有亲戚。最老的山叫沃德贡杰,他的儿子在乃东,叫雅拉香布。还有一个儿子叫唐拉耶秀,是纳木措湖的老公。”阿丑笑着看他,张鬼方有点不好意思,揉揉眼睛说:“我喝醉啦,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前言不搭后语的。”   阿丑问道:“张老爷呢?”张鬼方一愣,阿丑道:“张鬼方不是家人起的名吧。张老爷小时候叫什么?”   一阵狂风吹过,栅栏、马棚呼啦啦地响。张鬼方清醒许多,半晌才道:“我忘了。”阿丑笑笑。张鬼方说:“等我报了仇再想起来,那时候告诉你。”   阿丑道:“那时候张老爷在中原,怎么告诉我?”   没想到他要刨根问底,张鬼方期期艾艾道:“我回来告诉你。”阿丑道:“说不定我逃到安多去了,一片大草原,哪里找得到我。”   张鬼方不响。等狂风吹尽了,他贴到阿丑耳边,用蚊蚋一样的声音说:“我叫张芝。”   阿丑笑道:“好听呀,芝兰玉树。”张鬼方伸出一条手臂,看着说:“哪里像了。”   他只觉手心一热。阿丑从内袋掏出来两串五彩珠子,放在他手上说:“今天集上买的,给你编头发。”   对着迷迷蒙蒙的月光一看,一条是他为数不多仍背得的《荡》,一条是蕃文。张鬼方拿起蕃文那条说:“你知不知道这串的意思?”   阿丑是真正看不懂吐蕃文字,摇头道:“等张老爷告诉我。”   张鬼方一笑,把珠子收起来说:“我偏偏不讲。”   话音未落,他耳朵一凉。阿丑说:“这个也是集上买的。”   歪头一看,肩上淌着他最爱那串红绿耳坠。张鬼方大喊大叫道:“你干了什么!”   阿丑正要吹哨,张鬼方跳起来冲进伙房,去捉挂在墙上的长剑。他跟进去抢。但张鬼方把剑高高举着,拆掉布条,剑鞘上空洞洞的孔已经露出来了。   张鬼方不敢置信,说:“你卖了什么?”   阿丑摆摆手:“小玩意而已。”硬把张鬼方拖回院子,说:“你闭眼睛,我给你变个汉人戏法。”张鬼方道:“什么意思?”阿丑吹了一声口哨。   【作者有话说】   震惊地发现只更完了到下周三的份,下下周三的还差得远 第21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十二)   说是不许看,但张鬼方实在太好奇,其实留了一条小缝偷偷瞄着。河汉清浅,风冷夜静,马棚后面突然有个东西一动,精瘦矫捷,一蓬芦花似的乱糟糟白毛,刹那间奔到眼前。   还不等阿丑让他睁眼,张鬼方惊叫道:“马!”那骓马伸长舌头,在张鬼方脸面上胡乱一阵好舔。张鬼方痒得喘不过气,又不舍得推开,不敢置信地问:“这个也是送我的?”   阿丑道:“不喜欢就不送了。”张鬼方叫道:“你花了多少!”   阿丑举起一只手,掐着小指说:“金狻猊的这么一点儿。”张鬼方抱着骓马爱不释手。阿丑道:“还没起名呢,请张老爷赐一个名字。”   张鬼方道:“我不会起,你起,要一个比金狻猊好听的。”阿丑随口说道:“叫张二牛。”   分别一场,病一场,张鬼方久未揪他的耳朵,现下又忍不住动手。阿丑捂着耳朵避开,说:“那么叫:飞雪暗云。”这个名字是一早想好的,要是张鬼方看不上骓马,他就起个名字增色。   张鬼方大喜过望,毫不在意骓马体瘦毛粗,一个劲地夸它。   他们两个吵得不行。平措卓玛揉着眼睛出来,见一匹新马,嘲笑道:“好大一匹瘦狗!”   张鬼方不乐意了,回道:“不许乱讲。”   阿丑站在旁边,忽然生出一计,说:“张老爷,不如叫上平措,带上金狻猊,一起去试试马。”   虽不明白为什么要带金狻猊,张鬼方还是依他,叫平措卓玛换了外出衣服,仍旧去那片大荒漠。   夜里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一条彩练似的银河向南流泻,冷风猎猎,两匹马儿长飘飘的鬃毛随风飞舞。霎时间只觉天高地阔,不说骑马去长安,直接一路跑到西方世界天竺国都使得。   阿丑道:“张老爷,你叫平措跟你赛马。要是赢了,金狻猊归你。”   张鬼方担心比不过,犹豫道:“她不会答应的吧。我们赌什么?”阿丑胸有成竹道:“什么都不赌,她肯定答应。”   拗不过阿丑,张鬼方只好去和平措谈。平措压根不信这匹瘦狗一样的马能赢,更不愿放弃嘲笑别人的机会,果真一口应下。   阿丑在地上画了一条长线,指着远方那块大石头说:“先跑过石头就算赢。”   二人跨上各自的马,在线后站定。阿丑走得稍远一些,手掌拢在嘴边,高声叫道:“走!”金狻猊仿佛金箭离弦,瞬息间拉开一大截距离。   张鬼方本就料定赢不了,反而暗暗惊奇,觉得这匹“飞雪暗云”跑得远比想象中快,几乎称得上一匹良马。   只有阿丑气得不行。他白天看过暗云全力奔跑的样子,知道它现在根本是在散步。路过阿丑时,暗云甚至回头看他。阿丑催道:“快追呀。”   金狻猊一骑绝尘,已经跑到半途。眼睁睁看着它越过中点,飞雪暗云这才撒开四蹄,使出浑身解数飞奔。张鬼方差点从马上掉下去,紧紧贴着马颈,连耳畔风声都被抛在脑后。眼见金狻猊背影越来越大,张鬼方吼道:“平措!”   平措卓玛略一转头,只见两马之间已不足五丈,连忙拍马。然而暗云好像附骨之疽,甩也甩不掉,反而粘得更紧。   好在终点大石近在眼前,暗云再快也超不过去了。差了一臂距离,金狻猊和暗云一前一后越过大石。   平措险失金狻猊,吓出一身冷汗。张鬼方则策马绕过那块石头,小跑回到原地,跳下马后呆呆站着,一言不发。   阿丑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张老爷?”   张鬼方仍不说话,突然双臂一张,把他和暗云抱成一团。毛刺刺的飞雪暗云、又热又湿的张鬼方的呼吸,一同扑在阿丑领子里面,让阿丑有点不自在。   他试着动了一下,张鬼方硬是不让他走,抱得越发紧。阿丑反手一摸,摸得一手湿淋淋的,全是泪水。手臂差点烂掉的时候不哭,好心无好报、被本家爷孙俩背叛的时候不哭,讲他家血海深仇的时候不哭,如今输一场无关紧要赛马,这个人反而哭成这样。   阿丑只好环过手臂,拍拍他脊背说:“一匹马而已,没赢就没赢,暗云也很好。”张鬼方一声不响,眼泪默默地流个不住。   阿丑又说:“没关系,没关系。”勒在他胁下的手臂越收越紧,头顶还传来暗云鼻子喷气的声音。阿丑无奈道:“难保暗云身上有虱子呢。”   张鬼方长长抽泣一声:“是暗云不想赢,你懂吧,要是一气养两匹马,主人就分心了。”   阿丑笑道:“张老爷何时学的马语?”   张鬼方说几个字就要停一下,断断续续又说:“自从逃出来,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对我这么好。”阿丑闷闷想,这哪里就算好了?   不知不觉已经是三更,平措早就自己回家,无边荒原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两人一马,气氛顿时有些冷。   张鬼方颇不好意思,擦掉眼泪不语。阿丑说:“我们也回去吧。”他才应了一声,牵马回到官道上。   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骨碌碌的车轮声。阿丑连忙拉着张鬼方,让到路边。香车一驾匆匆驶来。驭马的白衣少年十八九岁年纪,神采奕奕,向他们一挥手:“多谢!”   张鬼方嘀咕道:“什么事情,急得半夜赶路?”阿丑咬紧了牙关,静静躲到他身后。   马车很快驶过。车厢里的乘客说:“谢谁呢?”   少年道:“有两个人给我们让路。”   车窗上小帘掀起,那乘客探头出来张望。朱唇绿发,骨重神寒,但不笑时眼里也隐隐地带笑,是一张温柔沉着的面孔。一双剪水瞳在张鬼方身上一掠,旋即回到车中,放下帘子。   那驾车少年笑道:“子车师哥,这一路过来,但凡遇到人,你都要看一眼。”   子车谒也笑道:“嗯,离得近了,蛊虫就找不清楚。”   驾车少年道:“发动子蛊,他不就痛得满地打滚了么?到时一眼就能认出来。”   子车谒道:“真是胜之不武。”声音还是很温和,但口吻中微微带了教训的语气。   那驾车少年略有点委屈,说:“对他客气干嘛?”   子车谒仍旧道:“这样不好。”不过他的手已经伸向袖中,二指夹着一只蛹,轻轻一捏。   马车恰巧经过赖五院子。一只又肥又大的阉鸡猛地窜出来,一面扑翅膀,一面嘎嘎地叫唤。拉车的马习惯夜静,被鸡吓得差点跌跤。少年急忙拉住缰绳,运力于臂,把马与车都稳住了。   子车谒又问:“怎么回事?”   那少年往院里一瞥,方才发疯的阉鸡已经倒了,两腿直愣愣朝天伸着。他便回道:“一只瘟鸡吓着马了。”   赖五衣衫不整,抢出门外叫:“造孽哦!把我的大肥鸡吓死啰!我在长安的时候,这是要赔鸡的!”   那少年忍不住争辩:“是你的鸡吓我们的马,你倒先怪起我们来了。”   子车谒轻声叱道:“施怀!”   施怀同样叫道:“师哥!他不讲理呀!”子车谒道:“赔他一吊钱,当我们买鸡了。”   施怀到底听师哥的话,钻回车里拿了沉甸甸的一吊。绳子上还多穿了一个铜板,是他闲着无聊穿进去玩的。施怀恨恨扯掉多的铜板,才把那一吊递给赖五。 第22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十三)   正月中旬,枝头还是灰蒙蒙的,鄣水水面却已开始化冻,冰层剩一指厚,走上去须得斟酌一二。   城里陆陆续续来了几波终南剑派的侠士,其中不乏阿丑曾经的同辈旧识、或者师子侄辈的人物。显然为了找他大动干戈。即便体内蛊虫已经取出,阿丑还是心中惴惴,不打算在此地久留。   刚巧既望日是一个晴天,阿丑找了个由头出门,直奔鄣水。此地没有成气候的码头,只有零星木筏冻在岸边,开春才能走得动。   要是张鬼方将银子沉在河底,一定不能找个河流窄的地方。否则冬天水浅,一不小心把官银露出来,就是前功尽弃了。阿丑沿岸走了一段路,走到河面最为开阔的一段。除了一艘中等大小的渔船停在岸旁,不再有其他人烟。   从这里遥望过去,正好看得见官银遇劫的那段路。阿丑在船边站了一会,很快有个渔夫走过来,用审慎的眼光打量他。   阿丑指着船问:“这是你的?”   那渔夫点点头。阿丑又问:“租不租?”   渔夫道:“你租了也撑不动。”阿丑笑道:“我又不要撑船,我就问问你租不租。”   那渔夫冷道:“你不租,问来干嘛。”   阿丑朝他勾勾手,叫他附耳过来。渔夫皱着眉头照做了。阿丑说:“十一月底的时候,有没有个吐蕃人租你的船?”   渔夫戒备道:“没有!”将阿丑一把推开。   他越是戒备,阿丑心下越是了然,比划道:“大约这么高,灰眼睛,长得蛮俊,是不是?他找你做什么,我一清二楚,和我狡辩也无用。”   那渔夫道:“你找我是干嘛?”阿丑笑道:“你不要怕嘛,我问你,吐蕃人给了多少银子?”   渔夫迟疑道:“给了一锭。”阿丑笑道:“给的官银,花不出去吧。”   渔夫点点头。当时张鬼方防他告密,付给他的并非积蓄,正是官银。官银每锭都印有钤记,除非认识信得过的铁匠,将钤记锻去,否则店家绝不敢收。   阿丑又一笑:“你快将银拿出来,我给你换一块好的。”   那渔夫还有些犹豫,阿丑威胁道:“官府已经盯上这边,到时候挨家挨户搜查,你可就说不清楚了。”   其实杨俶早就领人搜过,把周边田地犁了一遍,只是没想到官银沉在河底。渔夫银子只有一块,贴身揣着,侥幸才没被找到。阿丑说的话正是他最大心病。   拿了银锭出来,阿丑接过一看,银上深深刻了县名、银匠姓名,正是官银无疑。   他说到做到,当即将一手覆在银锭刻字上,运功一推。银子本就质软,此时竟像捏泥巴似的推开,字迹被抹去了。阿丑捏着银锭两边,再一折,原先有字的一面折在中间,再无踪迹可寻。   那渔夫看得目瞪口呆。阿丑手中不停,把银子一下下掰开,掰作半两一颗的碎银,还给渔夫道:“好了吧?”渔夫喜道:“多谢!”   阿丑又招手叫他贴过来。渔夫虽然还是嫌他丑,靠得不太近,但面上情愿得多了。阿丑道:“现在你告诉我,银子沉在哪个地方?”   闻言渔夫又有点为难,阿丑固然厉害,张鬼方却也不是得罪得起的。阿丑看透他心思,笑道:“吐蕃人打不过我,不敢找你麻烦的。”   那渔夫便指着河心石头说:“吐蕃老爷叫我撑船到那,往西走二丈,南两丈,又往东走了三丈,就是沉银子的地方了。”阿丑暗忖:“这是绕了个圈。”   他不愿再下水,向渔夫借得一根撑船的长竹竿,并一个捕鱼的大铁钩,用麻绳把钩子绑在竹竿末端,飞身跃上冰面。   渔夫提醒道:“当心掉下去了!”阿丑道:“没事。”身形飘若无物,几个起落已跃到石上。向东丈量一丈,又向南走二丈,举起竹竿向下一拄,冰面整整齐齐戳开一个圆洞。   他换了带钩的那一头,朝河底戳探几下,只戳到了软腻腻的河泥,不见银子踪影。   阿丑不死心,斜过竹竿,把周围一圈都探遍了,也没找得到银子。再一想,或许水流日积月累,把官银推动了。于是他往东走了几步,依样再探,这次果然感到钩中一个袋子似的物什。   他抓着竹竿往上提,只觉钩上重量越来越沉,脚底冰面已然不堪重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阿丑将心一横,干脆一脚踏碎冰面,自己拖着竹竿,跃到石上。钩上挂着一个大布袋,吸饱河水,恐怕有五十多斤。阿丑稳稳当当走过去,并不把整个袋子提出水面,只割开一个小口。   袋里尽是发黑的银块,有的已经长了短茸茸的水草。阿丑拿了一锭,拿手帕细细擦干净,擦到一点儿看不出是水里捞起来的,又将袋子重新扎紧,丢回水底。那渔夫不解道:“你、你就拿一块儿?”   阿丑一抛银锭:“够用了。”   特地等了两天,鄣水冰面应当重新冻上了,他这才动身去找县尉杨俶。   之前杨俶教训过一回,守门的家丁已经认得阿丑了,不会拦他。但阿丑不愿招摇,仍旧从院墙偷偷翻进去。眼下正值中午,杨俶平时都在房里歇息,今天卧房却不见人影。阿丑转去书房,扒着窗户一看,杨俶站在桌前画个葫芦。自从银被劫,杨俶一蹶不振,好久没有作画的兴趣了。现在重新提起笔来,阿丑还有点儿为他高兴,敲了敲窗户:“杨大人真是好风雅。”   杨俶吓得手一抖,墨汁滴在纸上,把画弄坏了。阿丑忙开了窗,钻进来道:“是我。”杨俶拍着心口道:“吓死我也。”   阿丑走到桌前,看那张葫芦画脏了一个点,拿另一支笔补了只蚱蜢。一面画一面说:“杨大人,剩下的官银在哪里,我已经问明白了。”   杨俶瞪大眼睛道:“真的?年前还没有信,现在一下知道在哪了。你莫不是在骗我?”阿丑不紧不慢,把蚂蚱画完了,才把拿的那锭官银拿出来,像镇纸一样“啪”地拍在桌上。   杨俶拿着银锭,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眉开眼笑道:“真不愧是阿丑先生。”阿丑笑笑,杨俶急不可耐,说道:“所以银子藏在哪里?莫要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阿丑却不急着答,正色道:“我有个条件。”杨俶道:“要什么都答应你。”   阿丑道:“我要你答应,放张鬼方跟平措走。等他们走了,我自然告诉杨大人官银下落。”   杨俶不禁愕然,问道:“为什么?若我抓得他们,算是大功一件,连升二品也是有指望的。不论那两个吐蕃人给你什么,我能给得更多。”   阿丑心想:“丢官银本就是你失职,反倒盼着借这个升官了?”但他恐怕惹怒杨俶,只是说:“早就讲过了,帮杨大人找官银不是图回报,今天这事当然也不是图回报。”   杨俶道:“那是图什么,两个吐蕃土匪也值得你回护?”   阿丑说:“阿丑什么也不图。”   混迹官场这么多年,杨俶多少看得出阿丑的心思。他丢下笔,失笑说:“阿丑,你不懂。一时的情义听起来可贵,其实都是假的。这两个土匪和你本不是一路人,迟早也要分道扬镳,永远见不着。他们是走了还是死了,于你其实没有分别。”   往日两人谈的多是丹青笔墨之事,阿丑顶多觉得他为了升官走火入魔,却不知道他是如此薄情寡义的一个人,冷冷想:“这么快就不叫‘阿丑先生’了。”   但阿丑也早就想到,杨俶必定不会轻易答应这个条件,因此留了一手,把银子泡过水的痕迹、又鄣水上冰面的凿痕一概抹去了,倒也不多么怕。   见他面色不豫,杨俶劝说道:“但你尽可以放心。说过给你好处,本官一定不会亏待了你。”   阿丑嘲道:“如今官银未找回来,杨大人是‘本官’呢,还是‘罪臣’呢,尚且说不定呢。”   杨俶一哑,阿丑道:“大人尽可以好好想想。那两个吐蕃人不是等闲之辈,要捉拿他们,一定又耗去许多人命、物力。”   杨俶紧张了,把丢掉的笔又拿回来,装作要给葫芦题一个跋。但是他久久落不下笔,手一抖,又洇了一滴墨。   阿丑只是站在角落,静静看着,像织网的丑蜘蛛。僵持半天,杨俶终于败下阵来,叹口气说:“你容我自个想想。”吩咐小厮进书房来,领阿丑去厅堂坐。   杨府小厮兴许得了指示,虽然有个下人站在旁边伺候着,但一块饼、一盏茶都不给他上,明摆要他难堪。然而阿丑一心要一个答案,打定主意不走,在堂屋干坐着不动。   等了半个时辰,书房始终没有动静,反而有个看门的家丁急匆匆跑进去。阿丑装作闲得无聊,站起来走几步,靠近细听,那家丁说道:“老爷,前两日递过拜帖的客人来了。”   杨俶道:“是谁?”那家丁道:“姓子车的,说是初来乍到鄣县,请老爷照拂则个。”杨俶道:“哦,是终南剑派的贵客。”   阿丑心里一凛,坐回原位。只听书房一阵窸窸窣窣的披衣服声音,杨俶收拾齐整,出来相迎。   与此同时,另有个小厮引客人进屋。只见入门屏风上人影一晃,两个贵客绕出屏风,一模一样的白衣广袖。在前的那个眉目如画,坐在轮椅上,正是子车谒。在后则是那晚赶车的少年,双手缓缓推着轮椅。杨俶趋步迎上去,喜道:“终南剑派的子车大侠,施大侠,久仰,久仰大名!请进,请进。我们鄣县的茶楼酒肆,常常在说二位大侠的事迹。”   【作者有话说】   大家,真的更到下下周五了 第23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十四)   再一次面对面看见子车谒,就等同被人按着灌了一碗馊卤水,讲不清是什么味道。要说是爱慕、怨愤,那都太狭隘了。最清晰的反而是一丝淡淡懊悔,夹杂在爱恨之间。   与离开中原时相比,子车谒几乎没有变化。即便双腿不能动,只消坐在那里,他身上自然有一种端方的气度,叫人觉得他能做成任何事情。从前阿丑最仰慕他这一点,但现在总是想问问他:既然他这样厉害,为什么偏偏在封情的事情上犯浑,和别人一样不信自己?其实不止这句话。两个人纠葛过深,且太久没见,阿丑心里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又没有哪一句话当真说得出口。   所幸子车谒并未认出他来,眼睛轻轻一扫,从他脸上掠过去了。   寒暄了几句,杨俶双手比着书房,说道:“两位贵客,咱们进去聊吧。”   施怀刚要推动轮椅,子车谒抬手制止他,看向阿丑道:“这位也是杨大人的客吧。他比我们先来,后来居上就不好了。”   杨俶忙不迭解释:“这是个卖豆芽小贩,来我府上送菜的。”说着横了阿丑一眼,意在警告他不要胡乱说话。   此刻阿丑心乱如麻,根本没心思回嘴,反而顺着杨俶的话低头驼背,作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子车谒见状放下手,任施怀推着他进到里间。阿丑仍旧坐在外面,凝神听他们说话。   一开始说的尽是一些琐事。终南剑派此来共计有一十二人,鄣县的客店住不下,大家又过惯城里日子,不愿借在农家住,于是请杨俶安排几间房。同门各人的饮食忌口,子车谒记得一清二楚,也一齐讲了。杨俶当然满口应下。   交代完住宿之事,子车谒忽然话锋一转,含笑道:“一路上尽听别人说:鄣县县尉杨大人文武全才,今日上门叨扰,杨大人真是好风雅。”这句话和阿丑刚说的一样。   杨俶声音一顿,问道:“是讲这幅画吗?”一阵纸声,想是杨俶递画给他们看。   子车谒看了道:“杨大人这只蚱蜢画得好。”阿丑不禁心口发紧。   他在终南山时给师哥画过大大小小几百张画,既有写意的,也有工笔的。有时候上山练剑,看见今日雾气和云霞特别壮观,看见什么花儿开了、哪里停了一只少见的鸟,甚至有时候看见花样好看的虫子,他都画下来给师哥看,只盼师哥出不了门也能快活些。方才给杨俶修那滴墨点,是他信手而为,并未特意隐藏什么。不知子车谒记不记得他的笔法,还认不认得出他画的蚱蜢。   子车谒问:“杨大人可有学过画?还是凭自己就能画得这样好。”   问到此地,阿丑反而心下稍松。因为他知道杨俶要面子,绝无可能说实话。   果然杨俶得意洋洋地说:“小时候跟先生学过,后来就是自己摸索的。”子车谒笑道:“那倒是有缘了。实不相瞒,我们终南剑派此来渭州,是为了找一个人。他画起蚱蜢来,和杨大人神似至极。”   阿丑极想知道师哥怎么说自己,竖起耳朵细听。子车谒道:“此人姓东名风,长相俊美至极,看一眼就忘不掉的。”   杨俶问道:“是汉人吧?”子车谒道:“是汉人。”眼看杨俶沉吟不语,子车谒补充说:“他剑法好极了,同辈之中没有敌得过他的。虽然不太显出来,但他心气其实挺高,吃穿用度都要讲究的。平时喜欢穿纯白衣服,带着一柄白剑,剑鞘上镶有一颗黑珠子。”   杨俶又问道:“我看你们师兄弟也都穿白衣。”子车谒一笑,说:“叫你见笑啦,施怀是我师弟,和我学的。东风本来也是我师弟,也是和我学的。”   想了好一阵,杨俶说:“鄣县没有这样的人物。”子车谒道:“他或许乔装打扮了。这几条里只要有一条说中的,或许就是他。”   阿丑心道:“师哥,一条也没有啦!”鼻子不觉一酸。   杨俶更加想不出来,子车谒也不强求,说道:“想不到也无妨。我们住在鄣县的时日,自己会去找找。但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也请杨大人尽管讲。我们终南剑派在所不辞。”   杨俶道:“其实是有一件事,烦得我夜夜睡不着觉,有好几个月了。”   阿丑心想:“他就要说官银的事儿了。其实自他找到青狼帮的一半银,到现在已经又肥了十几斤,哪里夜不能寐了?”   屋里杨俶把官银一案的始末一件件讲来,只是把阿丑的功劳全记在自己头上。子车谒不时附和几声,很是捧场。   讲到最后,杨俶说:“现在最棘手的,就是萨日和平措两个土匪。鄣县官兵怕他们至极,就算碰到了也不敢去抓。只盼终南山各位义士伸出援手,不论死活,除掉这两个心腹之患就好。”   杨俶对武学一道知之甚浅,在他眼中张鬼方已经是顶顶了不得的角色,因此才说“不论死活”。其实依终南剑派的本事,十个张鬼方也能给他活捉回来。   子车谒并不解释这一点,反而好奇道:“杨大人不是讲过,还有另一半官银并未找到么?要是这个萨日死了,岂不是没人知道官银的下落?”杨俶道:“剩下一半银子埋在何处,我已有计较,不劳侠士们操心了。”   阿丑听得如堕冰窟。杨俶这么说,分明是想把他抓起来审了。既然鄣县的兵士胆小,审不明白张鬼方,总能审明白他阿丑。   他原来想杨俶虽然走火入魔,满心想着做官,多少还应该念他的恩情,不至于做这样龌龊的事。没想到杨俶当真翻脸不认人,无情到了这种地步。   冷完之后,阿丑心里生出一股火气,想:就算姓杨的三拜九叩地求我,我也不可能再告诉他官银的所在。打定主意,答案也不要了,当下起身便走。   不料边上的家丁拦住他,说:“老爷吩咐过了,要你在这等着。”竟然不许阿丑离开。   这个家丁在厅堂里站了半天,既不端茶也不倒水,原来是在盯梢。阿丑气得冷笑,说:“等得天都要黑了,也不见你家老爷出来。我走了还不行么?”   家丁执拗不已,仍然拦着他,把厅堂几道大门统统关了起来:“就是不能走。”阿丑指着书房说:“你家老爷在里面谈事,你替我去问问,他还有多久才能出来见我,这样如何?”   阿丑本意是想支开家丁,自己趁机走了,但那家丁生性顽固至极,直言说道:“老爷吩咐过的,叫我看着你,别的事情一律不许做。”阿丑再三哄劝,家丁只把头摇成拨浪鼓,说什么也不答应。   那厢子车谒问:“什么时候动手合适?”杨俶道:“自然是越快越好。如果众义士今晚就动手,一定能打贼人一个措手不及。”   阿丑听他们即刻就要出发,越发焦躁,急着回去知会张鬼方。然而那家丁好不识相,怕阿丑甩开他跑了,紧紧抓着阿丑手臂不放。阿丑道:“你再不放开,我可要动手啦!”   那家丁道:“我虽不知老爷干嘛留你,但老爷说了,如果我放你走,就要扣光这个月的例银,还罚不给吃饭。你多体谅我罢!”   阿丑心想:“这个实心眼家丁,其实也是迫于无奈才拦我。”当下动了恻隐之心,说道:“好罢,我体谅你。”   家丁以为他肯听话了,稍微松懈下来。阿丑指着远处一扇窗道:“是谁在那里偷看?”   那家丁眯着眼看过去,刚要说“没有人”,话未出口,后颈一阵剧痛,被阿丑一记手刀劈得昏过去。阿丑将他手指根根掰开,打开大门,绕过杨府一众护院下人,一溜烟地跑回家。   到家已是日落西山,天地间到处又暗又黄,蒙着一层黄沙的颜色。才进门,他就看见张鬼方穿戴齐整,好像正要出去。阿丑拉着张鬼方问:“张老爷去哪?”   张鬼方说:“去外面找你,你回来就没事了。”一边就要脱了外衣。阿丑道:“不要脱。叫平措奶奶也来,有甚么最重要的东西收拾一下,我们快逃。”张鬼方懵懂道:“逃什么?逃去哪里?”   阿丑道:“杨俶搬了救兵来,就……就是之前追我的人,要来杀张老爷啦。”张鬼方却问道:“来就来呗?恰好张老爷替你报仇了。”   阿丑急火攻心,大声叫道:“那是中原最厉害的人物,带了十二个人!”干脆一把推开张鬼方,跑进他屋里,拣出贵重耳坠、几件常穿的衣物、几包干粮,还有那件绣了武功心法的小孩外袍,一齐丢在炕上。   见他急成这样,张鬼方虽然懵懂,但也不再追问了。拿了包袱布来收拾。阿丑冲进伙房,取下无挂碍剑,别的东西一概不要了。   等他牵出两匹马,张鬼方和平措已等在院外。阿丑略一思忖,说道:“我们往西走。”   平措跳上金狻猊,张鬼方跨上飞雪暗云。阿丑一脚踏在马镫上,一手抓着缰绳,正也要上马,只听东边官道一阵纷杂的声响,一队终南剑派人马绝尘而来。想是杨俶发现他跑了,赶紧着人来追。   张鬼方握着他手臂一提,喝道:“快上来,我们走了!”   阿丑心念电转,却说道:“你们先走,我过一会赶上。”从镫上一跃而下。渭州官道修得较窄,又坑坑洼洼,不比长安、洛阳这样的大地方,名马跑起来也使不出全力。反而终南剑派群侠有轻功傍身,还能够飞石子、飞暗器去打伤马足,未必真的追不上。   不如让张鬼方先走,自己留下来殿后。终南派认出他是东风,必定没心思再管杨俶的事情。   张鬼方说了几句吐蕃话,平措纵马走了,他自己却留在原地说:“我来帮你。”竟也从马上跳下来。阿丑来不及骂他,领头的施怀已然奔到眼前。施怀马不停蹄,却将长剑一亮,一招“天外飞仙”飞身下马,照准两人直刺过来。   【作者有话说】   大家,我得了不更新就浑身难受的病…… 第24章 分明一觉华胥梦(十五)   施怀那柄剑同样通体银白,比阿丑的无挂碍稍宽一些,花纹也没那么繁复。正是封情在世时的佩剑“无老死。”   眼看剑尖刺到面前,张鬼方抽刀一转,但听“当”的一声巨响,施怀被这一刀挡开,顺势落在一丈之外的地方。张鬼方则手腕发麻,虎口汩汩地流出鲜血。他将血胡乱擦在袍子上,心有余悸道:“还好老爷留下来了,你怎打得过这么多人?”   阿丑深知本门剑法脾性,一剑之后更有一剑,决不给敌人以喘息之机。当下并不答话,连鞘带剑地在张鬼方面前一削。   张鬼方急往后仰,又听得“叮叮”几声,却比刚刚那一声轻巧得多了。施怀攻来的几剑尽数刺在阿丑的剑鞘上。阿丑顺势抢上一步,挡在前面,叮叮当当地和施怀斗在一起。   既为了留手,又为了不暴露身份,阿丑用的都是简单粗浅的削、披、砍、刺,并不把本门剑法使出来。对面每出一剑,所有变化后手他都了然于胸,一时间把施怀压得死死的。   施怀却认不出出他的路数。又过了十余招,惊怒之下跳出战圈,喝道:“你是甚么人?为何护着这个吐蕃强盗?”这句话同样是张鬼方想问的。   阿丑翻一个剑花,说道:“你不必知道我是谁,知道打不过我就行了。”施怀道:“你、你一个卖豆芽小贩,何必趟浑水!再不走开,休怪我们对你也不客气。”   阿丑哂道:“终南剑派这么凋敝了么,不收些聪明人,打又打不过,还总问我是谁。”   其实施怀武功绝不差,反而是终南派名声大噪之后,从弟子中千挑万选出来、根骨绝佳的奇才。只不过他太过轻敌,加之经验远不及阿丑,这才轻易落在下风。   反观阿丑太久未动武功,和自己比是大大退步了。这一轮斗下来,背上已经冷汗涔涔,气息也略显得凌乱。那厢又有两个弟子跳下马来,虽然功力不及施怀,但同样算得上小辈之中的翘楚。施怀道:“咱们一块把他俩拿下,一会师哥过来,肯定要夸我们厉害。”说罢重整精神,工工整整地使出剑法,剑意行云流水,密不透风,竟已颇得终南山派真传。   多了两名敌人,阿丑再用先前那套打法,不免一下子左支右绌。他余光瞥见张鬼方拿了长刀,似有帮忙的意思,心里又是着急,又是酸楚,道:“你还不走,找死么?”   张鬼方不悦道:“怎么就是找死了?”阿丑压下思绪,厉声道:“你那一点三脚猫功夫,不要留在这里丢人了!”   张鬼方怔怔退了一步,阿丑手腕翻转,在左右各一点,回到中间护住胸腹,接下攻来的三剑,忙中又说:“我一早想要讲了,你的武功连三岁小孩都打不过,去中原复仇完全是妄想。”张鬼方仍旧赖在原地不走。   阿丑说:“不提三岁小孩了,就是一只鸡,一只狗都打不过。卖菜老太婆扯起头发来,劲儿都比你大。”他想到什么说什么,连珠炮似的把脑海中污言秽语骂了个遍。张鬼方纵然吃惊,却只是愣愣看着他,没有要退的意思。   施怀几人久攻不下,互相使个眼色,匀一人绕到边上,对付张鬼方。那人名叫彭旅,辈分上讲是施怀的师侄,武功也更次一些。但他一剑刺往张鬼方左胁,张鬼方却看也看不真他的动作,手中长刀笨重至极,费一番力气才转得过来。好容易将要格到长剑,彭旅已然变招,剑尖直披张鬼方脖颈。电光石火间,阿丑叫道:“退后!”张鬼方想也不想,后退一步。阿丑旋身左转,剑从胁下穿出,画一个半圆,剑尖罩彭旅腰间章门、太乙、天枢三穴,终于用出一招本门功夫“苏秦背剑”。   彭旅被他一剑逼开,他原先守势却也因此一乱,将背心露给施怀二人。   施怀叫道:“你是谁!为何会用我们终南剑派的剑法!”照准阿丑背心破绽,一剑挥出。原来阿丑扮得实在太难看,他竟没把这个卖豆芽小贩与传闻中光风霁月的东风师哥联想在一起,故而有此一问。   阿丑急忙回身,剑身压在“无老死”上,火花四迸。无老死从他肩头险险地擦过,刮得他那件旧袄子更加破了。   本来“无老死”也是无坚不摧的名剑,今天既斩不断张鬼方的黑刀,又斩不断这柄沾满炉灰的怪剑,施怀不禁“咦”了一声。但他到底不怕一柄没出鞘的剑,竟自向前一推,剑刃顺着阿丑的剑鞘滑下,削向他握剑的四指。   阿丑干脆松开长剑,飞足踢向施怀胸腹,左手在旁一接,将剑又接回手里。一面叫道:“张鬼方,你祖父要真有本事,不可能教出你这样的三流刀法。你也不必给他报仇,死在这里是一样的!”   阿丑荡开施怀的一剑,只听彭旅叫道:“偷官银的贼,你想往哪里跑?”他料想张鬼方已经走了,伸臂挡了彭旅一下。趁机回头一看,身后果然已经空了,心底也随之一空。施怀怒道:“你还敢分心!”接着又是三人赶来,一共六个终南弟子将他团团围住。   阿丑笑道:“你师哥子车谒没教过你?以多对少是不义之举吧!”   施怀道:“你……”他又想问“你怎知道我师哥说甚么”,又想叫别人退下,和这个豆芽贩子一决胜负。   犹豫间,阿丑手指在鞘上轻轻一点,一把光华流丽的白剑跃入手中。“平沙落雁”横扫过去,只听“叮叮叮”三声轻响,三名弟子的长剑已被拦腰截断,直扫到施怀手中的无老死才停下。   众人骇然不已,施怀更是大惊道:“你、你是……你的蛊为甚么解了?”   阿丑微笑不答,又一招“百川归海”,翻手绕了一圈,剑光笼罩拿着剑的另外三人。有了前车之鉴,这三人当然不敢举剑相格,纷纷后退。阿丑道:“单打独斗,这才对了。”挺剑刺向施怀面门。   施怀咬牙道:“跟你讲什么仁义!”打起十二分精神,又和阿丑相斗起来。   阿丑笑道:“我们师兄弟三个是‘岁寒三友’,你没有位置了,怎么办?你做‘人淡如菊’好了。”   施怀气得格格咬牙,阿丑道:“只是我们命运都不如何好。一个腿断了,一个死了,还有一个在陇右卖豆芽。”   施怀大声叫道:“你还敢说!你害师哥断了腿,杀害封师哥,怎么有脸说这种话!”阿丑听惯这种呵斥,并不受什么影响。反而施怀心里一急,剑法跟着乱了,再次落进下风。   旁边几名弟子暗暗着急,但战圈之中经纬交错,都是明晃晃剑光,就是有心帮忙也插不进手。   阿丑掐算时间,约莫够张鬼方逃远了。就在此刻,官道远处传来一声:“东风师弟!”   他不禁举头看去,原来是子车谒被两名弟子抬着,终于赶到。阿丑不答,横剑护住面门,抽身欲走。子车谒又叫了一声:“东风。”颤颤巍巍地从椅上站起来,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从终南山离开时,子车谒双腿是一点儿知觉都没有,而且遍求名医也毫无效果。眼下不仅能站,甚至还能走路了!阿丑心神巨震,长剑跟着滞了一点。接着他只觉肩头剧痛,血如泉涌。高手交战最忌分心,施怀的无老死已刺进他右肩,右手疼软无力,抬都抬不起来了。   阿丑赶紧回神,剑交左手,忍痛撤出三丈远。余下弟子换了备用的新剑,眼看又要把他围起来,斜刺里却冲出一道人影,黑刀立在身侧,挡开众弟子钢剑,一把将阿丑扯走了。阿丑大惊,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原来张鬼方跑去放走了飞雪暗云,却又放心不下,于是折回来在角落藏着。   两人边战边退,终南山众弟子总是穷追不舍。阿丑肩膀一直无暇包扎,血越流越多,身体只觉得越来越冷,左手也沉得要动不了了。又听得背后一阵马蹄响,竟然是先前走了的平措卓玛骑马回来,头发散乱,衣衫染血,指间还夹着两把匕首,显然也经过一场恶斗。张鬼方也惊道:“你怎么回来了?”   平措卓玛压低声音说:“那边也守着人。”   阿丑心下一沉。但仔细一想,子车谒做事从来细心谨慎,没道理放施怀几人打草惊蛇,却不在另一边设卡。   他环顾四周,看见青狼帮大院就在不远处。院里被官府搜过一轮,首脑也死光了,因此没有人住,院门大喇喇敞着。   阿丑心生一计,甩开张鬼方拉他的手,接了施怀一剑,匆匆说道:“你们放走金狻猊,去青狼帮院里等我!碉楼底下有间地窖,是他们放官银的地方。”   他说的是吐蕃话,施怀自然一句都听不懂,骂道:“你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呢!”   阿丑奋力挡了一会,余光看见青狼帮院门关上了,料想张鬼方他们已经进了碉楼,也不恋战,运起轻功“点蕙法”,浮萍一样轻飘飘撤远。几个起落,跃入墙内。   施怀跟着追上,跳到墙头一看,院里已经空荡荡地没有人了。阿丑赶到碉楼地底,看见张鬼方与平措正奋力挪一道石门。那石门恐怕有上千斤重量,怎么拉都纹丝不动。门后乃是放官银的密室,如今已经搬空了,只剩一些砸烂的空箱子。   阿丑闪身进去,撩起袖子,扳着门运气一扯。鲜血一股一股涌出,将他半身衣服都湿透了,石门也终于缓缓地合上。   直到门完全关闭,阿丑顿觉一阵天旋地转,阵阵发昏,软在地上动不得了。   此地没有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张鬼方慌道:“我、我的包袱!”   平措卓玛擦亮火石,点了几根木头,周围亮了起来。张鬼方解下包袱,翻出那瓶黑药膏,哆嗦着问平措:“敷在哪里?”平措卓玛道:“伤口上。”   但是药膏只剩得一点点,几乎是个空瓶子。张鬼方扯开阿丑上衣,把他肩膀上血肉模糊的伤口袒出来。尽力伸手指入瓶,抹了一圈,也只涂得薄薄一层。擦完药后,他拍拍阿丑脸侧,说:“好一点么?”   阿丑迷迷糊糊道:“好一点吧。”张鬼方凑近看那伤口,其实只结了一点儿痂,多数药膏被血冲开了。他也来不及心疼。烧出一点儿草木灰,也给阿丑敷在伤口上面。再缠一圈衣带,血流算是止住了。   缓了好半天,阿丑觉得身上暖一些,慢慢坐正,低头看着跳动的火苗。屋里明明有三个人,谁都不说话,落针可闻。   他感觉得到张鬼方的目光,有时候试探着看他的剑,有时候看他的伤口。阿丑却不敢看回去。又过了半晌,他沾了一点流出来的血,将手伸到脖子后面,细细摩挲了一会。   张鬼方不禁问道:“你怎么了?”阿丑不答,从耳后扯下一大张人皮面具。   【作者有话说】   要入v啦!应该是下周四,当天双更!谢谢大家支持!!这辈子第一次顺v好感动   关于阿丑是大美人这事有个不能说的秘密。本来我是无所谓美不美人的,因为大家都知道耽美没有(严谨一点!一般没有!)丑人。但是写凤凰巢的时候我发现,在几乎一丁点外貌描写的情况下,大家竟然觉得薄约是美人1!然后我就想那我不得完完整整写个惊天动地的大美人……遂有阿丑 第25章 等闲识得东风面   面具揭下的刹那,平措卓玛张目结舌,忍不住骂了一句,道:“他妈的,丑八怪,你、你怎么……”张鬼方脑海更是空空荡荡,什么也不想了,唯独剩下一个想法:“我以前竟踢过他一脚!我怎么能踢过他一脚?”   阿丑惨然一笑,开口时声音都不一样了,说道:“如你们所见,其实我姓东名风,是终南剑派的弟子。”   张鬼方愕然,想了一会,问道:“这句话是真的么?”   东风说:“是真的。”   张鬼方突然抬起一只手,凑到他耳边:“你……”   东风心想:“又想扯我耳朵了。”闭上眼睛不动。但那只手迟迟没有贴上来。再睁开双眼,张鬼方已经讷讷地收手回去,说:“你头发上有血。”   东风一摸,果然鬓边黏了一块血,已经凝固了。他慢慢把血块剥落,心里很不是滋味。   方才激战一番,头发早弄乱了。东风干脆解开发带,边梳边说:“应该不如以前了,但总比阿丑好看吧。”平措卓玛干巴巴说:“好看的。”张鬼方却不响。东风本就是在等他发话,此时抬头看向他,带一点不解的意思。   张鬼方这一辈子见过不少好看的人。不提那些萍水相逢的。平措卓玛虽然脾气和他不对付,但英姿飒爽,是不一样的动人。新近交手的施怀和子车谒,一个年少气盛,一个温润端方,各有各的风釆。   可这些人没一个比得上东风。就算身着鹑衣,憔悴消瘦,面具一揭下来,还是把他眼睛都晃花了。雪山临水,形湛骨濯,风遥月举,云散玉崩,可望而不可即,不似凡世造物。他以前以为自己喜欢柳叶眉,或者喜欢温柔乖巧的杏眼,或者喜欢娇小丰腴的身体,但一见到东风,这些喜不喜欢的准则就忘光了。一时间恨不得把一切好的、贵的东西送给他。   他祖父曾经讲,汉人地界有一种山鬼,变幻成美女或美男的样子,专门蛊惑人心。骗到年轻的男女,就将他们精气吸干。他想,东风应该不是所谓的山鬼,因为东风样貌很清正。但转念一想,既然山鬼是要蛊惑人心的,凭什么不能看准他的喜好,变出一张清正而非妖异的脸?   愣了不知道多久,张鬼方神志渐渐地回笼,见到东风仍在看他,仍带着不解的神情,他心里便油然而生一种怨气,暗想:“你在不解什么?我才最搞不清楚。”转过脸去故意不看。   东风道:“张老爷?”张鬼方不响,东风又唤了一声。张鬼方乍然明白过来,一捶地板,恚怒道:“是啦!你长得好看,你武功厉害,你为什么故意扮丑,扮弱,故意来看我笑话。我、我倒宁可你永远是阿丑。”说到末一句话,他越说越气愤,声音也越来越大。   东风辩解:“我没有看张老爷笑话。”张鬼方道:“那是为什么?”东风抿了一抿嘴唇,道:“为的是官银。”张鬼方问:“你缺钱?张老爷有钱的。”东风道:“不缺。”张鬼方又问:“那为什么?”   东风心里有些没底,若知道他是随手帮杨俶的忙,张鬼方肯定要更加生气了。   此时头顶上传来提提踏踏的声音,料想是终南剑派进到楼里来了。虽说施怀一行人不知道地窖所在,杨俶却是知道的。东风岔开话头说:“我们先想法子逃出去,出去了一定和张老爷讲。”   张鬼方却执拗道:“现在讲。”东风只好说:“是替杨俶来的。”当下破罐子破摔,将他如何看见杨俶落水、如何应下追查官银的事情,里里外外讲了一遍。听完了,平措卓玛扑哧一笑,张鬼方既不笑,也不发怒,神色冷冷的,靠着墙不响。   过了好半天,他说:“骗我骗了这么久,你找没找到银子?”   东风诚恳道:“找见了。在鄣水底下。”张鬼方轻轻搭上腰间的刀,问道:“那你还在这里干嘛?”   东风不晓得怎么答了。说杨俶见利忘义,所以他反悔了?说终南剑派群侠不远万里,追来杀他?此事牵涉甚广,他想了想答道:“张老爷也知道,我身上本来有只蛊虫。是我师哥给我下的,因为……”   话到一半,张鬼方说:“打住,不想听你说这个。”   正要说到东风这辈子最委屈之事,忽然被他打断,东风心想:“外面的人也不是我叫来的。今日不知能不能活着出去,何必这样对我。”霎时间脑袋一热,愠道:“那你要我说什么!”语气中满含酸苦之意。   张鬼方却不为所动,道:“你讲,你为什么又倒戈了?”   东风道:“我觉得张老爷是个好人,不愿意他们杀了你!这样好么!”   张鬼方冷笑道:“是挺好,东风,多谢你教我一课。以后我再也不做好人了。”   平措卓玛插嘴道:“你凶别人做什么。”张鬼方站起来,拿刀尖杵着阿丑胸口,又说:“那你现在发毒誓。”   东风看着刀尖,喃喃地说:“我发毒誓,再对张老爷说谎,罚我此生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不得好死。”张鬼方嗤道:“谁是你张老爷?”东风低声说:“张鬼方,萨日。”张鬼方道:“我瞧你被那劳什子门派追杀,名声本来就不怎么好。”   东风心里像一把把小钝刀在割,闭上眼睛说:“终南剑派弟子东风,在此立下毒誓。再对张鬼方说一句谎话,罚我冤屈永世不得昭雪。”脸上一痒,一滴珠泪滚落面颊。平措卓玛忍不住踹了张鬼方一脚,张鬼方收起刀,背过身说:“走吧,找找这里有没有别的出口。”   三人各举一根柴火,在密室里找了几圈。每一块砖都仔仔细细敲过,再找不见暗门或者密道。   屋内无门无窗,又点了火,很快闷得人透不过气来。东风说:“一会杨俶来了,他们便知道我们藏在这里。等得越久,我们又渴又饿,就越打不过他们了。”   平措卓玛问道:“那怎么办?”东风道:“我们少待一会,找机会走。”说着抬起右臂试了试。肩膀处仍旧钻心地疼,拿不了剑,好在血是不流了,气力也慢慢恢复。   他们三人灭了一大半火,对坐无言,听着终南剑派各弟子跑上跑下地搜查。终于有人来报云,楼底下有个地窖,地窖中有一道巨石做的暗门,是青狼帮藏银子的地方。众人又呼啦啦跑到楼底,一阵搬弄,叫道:“地窖在这里!”   脚步声聚在石门之后,一个弟子试了试,说:“子车师叔,这个门根本拉不开。”   子车谒温声道:“推我去看看。”   轮椅骨碌碌地滚了过来。子车谒屈起手指,敲了敲石门,说:“施怀,你试试呢?”   施怀提气拽了一下,门纹丝不动。又叫来两个小辈弟子帮忙,齐数三个数字,同时运力,那门也不过微微一震。施怀不禁问道:“他怎可能进得去?”   子车谒失笑道:“你们想:官银是从这间密室运出来的。石门重得推都推不动,鄣县的官兵运完银子,何必要费力再去关门?如今石门关着,恰巧证明东风来过。”   施怀哼了一声。子车谒又道:“东风师弟虽然叛门,但你们万万不可小觑他的武功。他成名的时候,即便我双腿没断,也未必比得过他。”施怀道:“那我们找条粗绳来,趁他受伤,齐心协力把门拉开?”   子车谒笑道:“何必费这个力气。门内无吃无喝,呆不了多久就要出来。我们自己开门,反而叫他以逸待劳了。”   众弟子在门外各找地方坐下。平措卓玛悄声问道:“现在怎么办?”   东风道:“再等一会,不要出声。”   约过了一炷香时间,那小辈弟子彭旅耐不住了,说道:“子车师叔,里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该不会他们往别处走了罢?”   子车谒沉吟道:“也不是不可能。指不定他故意把门关上,自己从别的地方跑了,叫我们在这里干等。”说罢点了五个人出来,叫彭旅带着去附近问一圈。若打听到东风踪迹,则以哨箭为信。   一队人匆匆跑走了。张鬼方气声问道:“我们现在出去?”   东风道:“不出。”张鬼方在暗里横他一眼,见他面上还带着一道泪痕,没再说别的话。又等了半个时辰时间,只听得彭旅的声音轻声说道:“师叔,他们是不是真的走了?”   其间并没有带队回来的脚步声响。想来彭旅一直没离开,只是做戏给他们看而已。   张鬼方与平措卓玛心里都是一惊,东风却一哂,用最低最低的声音说:“我师哥就是这样聪明谨慎。我们歇一会,再过半天,师哥疑心起来了,会真的派人出去找的。”   他自己率先找了个角落靠着。暗中传来“咕噜噜”的一声,平措卓玛不好意思道:“我饿了。”张鬼方在包袱里翻了一阵,说:“平措。”平措卓玛小声惊呼:“你怎么还带了肉干?”   张鬼方不答,招招手说:“阿丑。”   东风自然而然坐到他身边,正要伸手去接,两人都不由得一愣。张鬼方一松手,那条牦牛肉干掉在地上,滚了厚厚一层灰。   东风犹豫一瞬,还是捡那肉干起来,用袖口擦干净了。但也下不去口,只是收在怀里。   他坐在这里也不是,起身走开也不是。正自尴尬,张鬼方递过来一只牛皮水囊,里面还剩一半清水。他的确渴得厉害,亦不敢喝,只打开塞子润了润嘴唇,将水囊还了回去。沉默半晌,说:“张鬼方,我在外面讲你祖父,其实不是有意的。”   张鬼方不答,好像还在生气。东风伸出一根修竹似的手指,轻轻点在他胸下。张鬼方心想:“从没发觉他手指也这样好看。”身体却一僵,说:“不要碰我。”   东风道:“我不会害你。你祖父的刀法很好,只是你不晓得运用内力,才使不出精妙之处。”手指在原地按了按,又说:“这里叫做中庭穴,你是否每次提气,提到这里都觉得滞涩不通?”   张鬼方点点头。东风说:“练内功不是靠恨,也不是靠力气大。你闭上眼睛冥想,此地有一颗石子,将经脉堵住了。但又有一道细细的水流下来,从石子两边渗透过去。”   张鬼方依言盘膝坐正,五心朝天。东风将发凉的手心贴上他胸口,说:“这一道水从你气海中来,流完一圈,回到气海,是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的。”   他听着东风细细的声音,果然也觉得经络中的真气细而不绝,遇到任何阻碍,不是蛮力去冲撞它,而是从边上渗过去。游走几个周天,中庭穴堵着的那颗石子似乎变得圆滑,微微能动了,只是还不能完全畅通。   东风收回手说:“也不是要你一下子打通任督二脉,只是教你以后练内功。若今天能够活着出去,你再慢慢地去学它。”   张鬼方不响。东风站起来,偏着头说:“就这样。”仍旧回到角落坐着。张鬼方远远看着他侧影,回想起很多他们一起处在暗中的时刻。心里的怒火便像地上柴火一样,黯淡飘摇一些。   密室之中无日无月,时间也就过得慢极。烧了三四根木条,约莫入夜了,门外又传来一阵响动。东风说:“再过一刻,我们就出去。”   平措卓玛问:“为什么?”东风说道:“我师哥拿不定主意。再久一些,附近百姓都入梦了,打听也没处打听。所以这次是真遣走了几个人。”   平措卓玛说:“听你的。”跪坐下来,漆发披散,两手合十,悄声祈祷:“一切智慧歌迦佛,智慧苯教与卍字通耶诸神佛,天母巩闷姐毛、保护神格卓宁保,天神、雪神、土神,我向你们礼拜,请佑我们脱一切困境。”张鬼方也垂首跟着念了一遍。东风闭目数着脉搏,一刻钟到了,提起无挂碍剑,一脚踩熄柴火,在暗里走向石门。 第26章 万紫千红总是春   石门静悄悄开了一条缝,东风走在最前,闪身出来,张鬼方与平措卓玛跟着鱼贯而出。在此地看守的终南剑派弟子,加上子车谒与施怀,统共剩下八人。彭旅守在地窖口,随时准备报信,叫外出的几人回来。另外几人坐在地道各处,旁边摆着食盒、碗筷、水囊,想必刚用完夜饭,正当昏昏欲睡。   看见他们从门内出来,地道中歇息的弟子霍然起身,地窖口的彭旅忙从怀中摸出哨箭,架在弹弓上对天要射。东风左手持剑,护在身侧,一面叫道:“平措!”   平措卓玛一柄银闪闪的匕首脱手飞出,射向彭旅背心。彭旅也并非泛泛之辈,听见背后风声,立刻旋身让了一步。   东风却将手一抬,四颗珠子天女散花,一颗射向彭旅,一颗射向施怀,还有两颗分射地上坐着的二人。这四颗珠子是平措发辫上拆下来的,再多就没有了。射向彭旅的一颗后发先至,在匕首侧边撞了一下。匕首撞得一偏,恰好削断弹弓。地上的两人来不及躲开,被那珠子打中穴道,动弹不得。唯有施怀举剑把珠子弹开了。   这些人就属施怀武功最好。东风一刻不停,长剑一亮,一剑掠向施怀右肩。   他心底始终当自己是终南派的弟子,对施怀存有同门之谊,因此并不往脖颈、心口这样的要害之处招呼。   为了挡那颗珠子,施怀的长剑还横在腰间,一时半会举不起来。他只得急退一步,贴上地道墙壁。东风随之上前,整个人走到油灯光下。施怀本有机会躲,这时看清他的面容,不禁叫了一声:“东风师哥?”   无挂碍剑尖已经抵上他右肩。东风手腕一转,将侧面的剑身贴上去,内劲轻吐,卸掉了他右臂,笑道:“专心点。”   施怀长声惨叫,长剑“当啷”跌在地上。子车谒坐着轮椅,看不清他们战况,不禁急道:“施怀!怎么了?”施怀又惊又怒,咬牙切齿道:“我肩膀脱了。”   子车谒松了一口气,说:“师哥给你接上。”施怀却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窘态,默默地躲去旁边。   反观张鬼方与平措,两个人却有些焦头烂额。与他们缠斗的三个弟子结成转轮剑阵,将他们围在中央,脚踏八卦方位,攻守自有法度。   张鬼方久久无法突围,又得时时提防斜刺里的暗剑,越来越焦躁,出了一头大汗。眼看剑锋就要挨到他腰侧,东风道:“这一剑出得歪了。”从破绽中伸手进来,点中来人手腕。   子车谒道:“东风师弟,你剑法也退步了。”东风目不斜视,说道:“对付几个小猫小狗还是够用的。”   子车谒微微笑道:“说的话倒和以前一模一样。”东风道:“多谢!”手中唰唰唰连攻三剑,将剩下二人也给逼退了。   子车谒目不转睛,看着他腾挪进退的样子,忽然长叹一声,怅然说道:“师弟,若我两腿没有坏,我多想再跟你比一次剑。”   东风本来打定主意不再答话,听到这句,仍忍不住说:“我也愿意和你比剑的。但你为什么不信我呢?”这次子车谒不说话了。   眼看剑阵告破,平措卓玛忽然大叫一声,手掌被匕首扎了个对穿,血流如注。原来彭旅恨她弄断了弹弓,将飞来的小剑又扔回去。平措卓玛力道不如他大,顿时受了伤。   东风迫不得已,回剑相护。才逼退彭旅,他又听见身后好一阵叮叮当当、兵刃相交的声音。转头一看,原来施怀接好了手臂,换左手提剑,忍痛杀过来了。   张鬼方竟然闷声不吭地迎上去,和他打了几个来回。眼看施怀用出一招“天罗地网”,剑光点点,刺往张鬼方面门,东风不禁大急。   这一着与其他招式不一样,是终南剑派的大杀招,不算在整套剑法之中。一剑后以八方与中央为星位,又有九九八十一种变化,无论对方做何举动,都能找得到应对之法,几乎一招能写一本剑谱。门下弟子学剑就从这招练起。对剑如对弈,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交手中时时刻刻观察对手招式,看他爱用哪边手、兵刃爱往哪边偏、更熟悉劈、挑、砍、削的哪一着,甚至算计对方多累、心里怎么想。算通之后使这招“天罗地网”,提早预料到对方抉择,便不必见招拆招,直接使出应对之法即可。   施怀、子车谒和东风既为门中翘楚,这招剑法自然炉火纯青。此刻施怀想:“我一剑刺在当中,张鬼方习惯向左闪,因此应当跟着左削。”子车谒想:“东风站在后面,同样看得出这一点,会提醒他改往右闪。”于是出言说道:“师弟,往右。”   然而东风想的是:“我们刚吵一架,就算提醒,张鬼方也不可能信我了。”干脆一言不发,长剑交回右手,从张鬼方身侧绕过去,替他拦这一剑。   他们三人谁都没有料到,张鬼方习惯保护阿丑,只暗暗想道:“要是我闪开,剑不就刺在阿丑身上了么?”根本不让不避,举刀从中斩落。   施怀往右削的一剑已经使老,面门大开,吓得就地一滚,回剑扛下了这刀。张鬼方一刀不中,怨愤横生,按东风教他的办法运气,卡在经脉中的石子霎时间冲开了,浑身暖洋洋的,有使不完的力气,硬将那一刀往下劈。施怀苦苦支持,虎口处震裂一道口子,鲜血流了满手。子车谒喝道:“快松手。”施怀赶紧松手丢了剑,又是一滚避开刀锋。东风抢上一步,飞起右足,把施怀右腿踢断了。   施怀疼得长声惨叫,眼睁睁看着自己小腿歪向一边,没有两三个月是站不起来了。东风还剑入鞘,悄声说:“让你子车师哥教你坐轮椅!”一手扯着张鬼方,一手扯着平措,说道:“我们快走。”趁终南弟子伤的伤、倒的倒,带着二人跃出地窖。   外面杨俶借来一二百名兵士,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好在他们三人多多少少会些轻身功夫,跳上屋瓦、跃出墙外,并不费多少力气。杨俶吼道:“放箭!放箭!”但鄣县本没几个会弓箭的士兵,嗖嗖发了十数箭,没一箭中的。   东风脚尖一顿,站在高高的碉楼屋檐,头顶一轮半亏缺月,朗声道:“杨大人,阿丑向你见礼!有诗云: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鄣水已经化冻,很快又可以跳了!”说罢跃下碉楼。   鄣县全部兵力都守在青狼帮院里,一路上反而没什么兵士站岗。途径住了几个月的小屋,也只看见前门坐着两个小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但屋内已经被翻了个遍,东风熟悉的锅碗瓢盆砸得粉碎,丢在门外的官道上。   他心里一动,绕到后院吹了一声哨。不远处的树林中响起一阵“哒哒哒”蹄声。先钻出一匹芦花马,又钻出一匹白里透金的骏马。飞雪暗云竟带着金狻猊跑了出来。   三人简直大喜过望,骑上马奔波一夜一日。到天再黑时已快要离开陇右,接近吐蕃地界了。   眼看追兵再也追不上,三人找见一户蕃人,付钱借住在他们房内。因为付的银子少,碳火油灯都是没有的。好在给了两床被褥。   东风有心赔罪,仍像在鄣县的时候一样,把炕上铺盖收拾好了。笑道:“这一床平措奶奶盖,这一床张老爷盖。”   张鬼方哼道:“谁是你张老爷。”   平措卓玛叹了口气,将自己包袱摊开,物什一件件摆出来,又问:“萨日,你带了什么?”   张鬼方一言不发,同样打开包袱。平措卓玛带了十两现银、一套可作匕首也可作飞剑的袖珍小剑、一只金丝玛瑙臂钏、两样人骨头法器。张鬼方近来穷得叮当响,银子一分未带,带的多是干粮衣物之类的东西。   平措卓玛掂量出七八两银,一股脑撒在张鬼方面前,说:“你要去中原,是吧。给你路上盘缠。”   张鬼方道:“多谢。”   平措卓玛失笑道:“谢什么?你走了,官银就全归我了。过一年半载,我要去拿回来的。”她又招呼东风:“阿丑,你缺什么,过来看看。”   东风赌气坐得远远的:“我什么都不要。”   张鬼方横他一眼,讥笑道:“说得多么大义凛然似的。”东风不禁气结,说不出话来。   张鬼方与平措分完盘缠,回到炕上躺下。东风呆呆坐在角落,不动不响。平措卓玛忍不住说:“阿丑,你要不要到炕上来?姑奶奶分你一半被子。”   东风道:“不要。”干脆闭目打坐。但他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脑海里就能想见那双狼一样的灰眼睛。   后半夜,大约快要天明的时候,屋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东风睁开眼睛,只见张鬼方起床了。眼睛底下挂着两道淡淡的黑眼圈,正重新打包袱。   路过他身旁时,张鬼方将一件厚棉袍扔过来,冷道:“这件你穿过的,我不要了。”   东风问:“要去中原了?”   “对,”张鬼方一面收拾行囊,一面又说,“你回去找你那好朋友杨大人,什么都有了。”   东风觉得他好像软和了一点,解释说:“我和杨俶没甚么交情。”   张鬼方不信,道:“没甚么交情,你还卖力救他?”东风道:“救人不能代表交情深,害人才代表交情深。”   张鬼方哂道:“这是什么汉人歪理。”   东风说道:“救一个人,伸手救完就算了,算不得交情深。但若不是交情很深,仇深如海,怎么费劲去害一个人?”   张鬼方哼了一声,说:“没有仇,凭什么就不能害人了。”东风不响,张鬼方道:“杨俶害你也是害,你害我也是害。”东风又不响。   张鬼方道:“还有你那个劳什子子车师哥,他给你下蛊,他害你也一样是害。”东风辩解道:“那是不一样的。”   张鬼方道:“怎么不一样,难道你自己情愿吃蛊虫?”东风嘴硬说:“不错,就是我情愿吃的。”   这话倒不是完全骗人。当初东风被关在地牢两个月,始终不肯承认封情死于他手。直到有天,子车谒独自摇着轮椅来看他,带了一包炒松子。   久别重逢,东风自然很高兴,拿过松子说:“师哥,你晓得我是冤枉的,对不对?”   子车谒道:“对。”东风拿了松子欲剥,说:“我给你剥松子吃。”   子车谒笑道:“带给你吃的,我不要。”东风剥开最上面一颗。壳里却不是松子仁,是一粒圆圆的蛊虫蛹。东风问:“师哥,这是他们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子车谒不答。东风当场服下蛊虫,面不改色,心里却有无限难过,当夜赌气逃走了。这是他来到陇右的始末。   张鬼方叹了口气,定定看着他说道:“你太傻了,张老爷走以后,你该怎么办呢?”   东风低头道:“张老爷带我走吧。”张鬼方说:“怎么办呢,但我不打算管了。”   东风霍然抬起头。他当然想过张鬼方生气,想过经此一骗,无论他怎么解释,张鬼方都不会再轻易心软。   但他同时也会想,张鬼方在地窖里愿意舍命相护,或许多少算是原谅他了。   打完包袱,张鬼方将行囊背起,长刀系在腰间,说:“走了。”   东风抱着那件棉袍,跳下来急匆匆穿鞋:“我送你下去。”   下到院里,他解开拴飞雪暗云的绳子,叮嘱说:“我在长安有处宅院,有一点钱,应该还有几个朋友。你去西市找……”   还没说完,张鬼方打断道:“我不要。我们一笔勾销。”说罢在镫上一踩,翻身上马。   夜色未消,天地苍茫,原野上吹着柳絮那样飘飘漫漫的微风。这是陇右道难得温情的天气。张鬼方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往微微泛白的东方走去。   东风在后面叫了一声:“暗云!”他注意到张鬼方头上编了一条细辫,上面是自己送的两串珠子,想必是忘记取了。稍得一点安慰。   飞雪暗云频频回首,张鬼方动都不动一下,直直地看向前方。   风有没有声音?是没有的。微风起的时候,听见欻欻的响声,那是树枝摇晃,树叶在地上翻来覆去的声音。风再大些,两鬓生凉,耳朵里“呼呼”地有一股气倒灌进去。这也并不是风的声音,这是风吹触动耳朵里的皮肤,吹动耳膜。但此刻他走在旷野中心,目所能及之处没有一棵树、一片叶,马儿很慢,风更连衣角都吹不起来。却有一种哀怨的风声铺天盖地,不同于箫或者笛,也不像域外的胡琴。一切爱哭的乐器都远不如它伤怀。 第二卷 宝刀重如命,命如鸿毛轻 第27章 天涯寒尽减春衣(一)   平措卓玛手心受了伤,什么都做不了,坐在炕上唉声叹气。东风想起一件事,便问她道:“你认不认得吐蕃字?”   平措卓玛说:“多少认得吧。”   东风捡了一颗细长的石子,把送给张鬼方那珠串上的文字照猫画虎地画了出来。平措卓玛笑得前仰后合,道:“这是哪里来的?”   东风一看她笑,心里已经预料到不是甚么好话。平措说:“你有没有听过吐蕃人唱《格萨尔王》?”东风道:“听过,但这是哪一句?”   平措卓玛道:“说的是:你是一个扁扁的白老鸦。”这是格萨尔王与王妃珠毛大吵一架、骂她泼辣时所说的话。   东风顿时郁闷至极,他本来看那小贩刻的都是四书五经,吐蕃字应该难听不到哪去,没成想竟是这么一句话。难怪送出去时张鬼方问他看不看得懂。   等张鬼方发现珠子未摘,肯定气得要把辫子都剪了。   看他灰心丧气的样子,平措卓玛笑道:“认识一场,不如给你卜一卦吧。”   东风道:“好呀。”住在这幢屋子的是一大一小两个羊倌,大的四十来岁,小的十五六岁。平措向他们借来一块儿干净羊肩骨,又买了半盆用来烧的干羊粪,端到屋外。东风说:“就算算东行的吉凶吧。”   平措卓玛要他伸出手来,刺破食指,将血在羊骨上薄薄涂了一层。又要他捧着羊骨念三遍“你是一个扁扁的白老鸦”。等火生得旺了,将羊骨丢进火里。   没过多久,只听“啪啪”两声轻响,羊骨上裂开几道纹路。平措卓玛用衣角裹着手,拿它出来,蹲在地上左看右看。东风小心翼翼地问:“是吉还是凶?”   平措卓玛不答,却说道:“要不然你跟姑奶奶走吧。萨日对你多好,我也对你多好,怎么样?”   东风问道:“怎么一个好法?”平措卓玛说:“我也让你睡我炕上。”   东风总算一笑,说:“算了吧。”又问:“卦象说什么?”平措卓玛道:“卦象说,你这次往东边去,最想做的两件事都做不成。”   东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但仍抱着一丝侥幸的想法,问:“它怎知我想做什么?”平措笑道:“第一件呢,不用上天开示。我猜你想偷偷地去帮萨日的忙。”   东风不置可否,问道:“第二件呢?”   平措说:“第二件事我猜不到,但你自个清楚。”东风不响,平措看他灰心,又说:“但卦象也讲了,你是要做大人物的。”   东风心想:“这两件事都做不到,谈什么做不做大人物。”他心里首先不愿意相信,于是说:“假如我听了卦象之后,偏偏不要走了,留在陇右,卦象是不是就做不了数了?”   平措卓玛道:“当然是这样。你若想留下来,姐姐欢迎得不得了。”   东风说:“那么还是人定胜天的。”说罢拐回屋里,问两个羊倌借了一把小剪子。还想再借一面铜镜,但两个羊倌都未婚娶,屋里也就没有梳妆打扮的东西。他只得拔出明晃晃的无挂碍剑,以剑作镜,照清自己半边面孔。   平措卓玛坐在旁边看他,冷不丁说道:“萨日讨厌别人骗他。”言下之意是讲,东风再乔装去骗他一次,张鬼方只会更生气、更心硬。   然而东风满不在意,手指一合,剪掉左眼睫毛,换了一边手拿剪子,将右眼睫毛也剪得一干二净。做完了才说:“我并不指望他原谅,也没打算要他认得我。我只是还他人情而已。”   他在怀里翻了翻,翻出先前揭下来的人皮面具。这张面具贴合之处薄如蝉翼,脸颊、鼻翼之类的地方却各做了凹凸,铺在桌上也隐约看得出阿丑的模样。东风拿炉灰调了水,一层层拍在面具上,又用小刀仔细削去一些边角。等水干了,拿起来一看,面具和之前的阿丑已经大不一样,变成一个傻里傻气、形容轻浮的纨绔模样。两颊因为涂了灰水,乍看上去仿佛往里凹陷,更有一种气血亏空的样子。东风将那面具抖了一抖,满意道:“像样了。可惜揭下来一次,再粘上去肯定不如之前稳。”   他将面具粘在脸上,伸手到脖子后面,慢慢地揉那面具的边缘。揉了一阵,面具就像和皮肤融在一起,再看不出缝隙来。平措卓玛道:“这次叫什么?”   东风随口说:“叫阿傻。”平措卓玛道:“那不就和萨日一样了。两个大傻子,出去平白挨骗。”东风笑道:“不算吧。我们汉人总觉得,傻一点才是真正的聪明,傻的人有大福气。”   平措卓玛伸手在颈上一绕,扯出来一条红绳,红绳底下缀了手指长的一颗大狼牙。犹豫再三,她将狼牙递给东风,说:“你到了中原,把这个送给萨日好了。”   东风狐疑道:“这是什么?”平措卓玛说道:“这是祖师辛饶米沃祈愿过的狼牙。拿了萨日那么多银子,这是我应当给的,祝愿你们逢凶化吉。”   翌日,东风戴着新的面具,启程赶往附近州县。虽说张鬼方骑着飞雪暗云,脚程快得多,但他又要先去一趟阿尼玛卿雪山。一来一回,东风倒也不那么着急赶路。   途中遇到狐狸兔子之类动物,东风轻易将它们捉住了,提到县里换钱。剥去吃饭住店的开销,最终还能剩几个碎银。   每到一个地方,他将家当全数卖掉,换毛皮和天竺来的香料。还有一种叫“槚”的吐蕃砖茶,也是中原买不到的。越往东走,这些稀奇物事就越是值钱。除此之外,集上还有许多商贩卖狼牙坠子,一文钱一颗,都说是辛饶米沃加持过的。与平措卓玛送的那颗几乎没有区别。   如此走走停停一个半月,赶到长安城外时,他已经又攒得了五六十两银子,甚至买了一匹高头大马。在权贵遍地的长安城或许不起眼,但在张鬼方面前大可以装纨绔了。   照时间掐算,张鬼方恐怕还须四五天才能到,东风并不着急进城,只先安顿好无挂碍剑,特地找了官道旁最破旧的一间客栈住下。每日等在堂屋里面,铺一张纸画画写写,喝一点淡酒,听别的客人胡吹牛皮。   等到第四天,长安城下了一场大雨。天色始终半亮不亮,雨点好似一锅炒黄豆,毕毕剥剥,在屋檐上爆个不停。不过东君新至,路边花草正发嫩芽,经此一淋,反而洗清尘埃,显得更鲜妍了。   堂屋屋顶有点漏雨,因此客人多在厢房里歇息。除了东风之外,只有一个昏昏沉沉的掌柜、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厮留在厅堂。   快到中午时,忽然有个湿淋淋高大人影,骑一匹湿淋淋瘦马,一头撞入院中。这一人一马正是张鬼方与飞雪暗云。来不及站稳,张鬼方跳下马背,关紧院门,喝道:“快来人!”   小厮打个呵欠,起身说:“来了。”张鬼方等不及他,自己奔到后院拴了马,又跑回堂屋里面。掌柜照例问道:“住店还是打尖?住几天?”   张鬼方在怀里掏了一阵,只摸到两个铜板,肯定不够住店的。再掏却掏不出东西了,他将两枚铜板往柜上一拍,说:“借你们客栈躲一阵雨。”又威胁道:“要是有人找来,你们只管说没见过我。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那掌柜不会武功,被他的凶相吓了一跳,连连答应。张鬼方手在桌上一撑,跳到柜台后面蹲着。   过不多时,门外果然又传来一阵踢踢踏踏、马蹄踏水的声音,这回听上去有两匹马。   蹄声同样停在门前,一人“笃笃笃”敲三下门,开口是一道清脆爽朗的少女声音,骂道:“你这泼皮无赖的恶贼,偷谁不好,偷姑娘的东西。快快将我的请帖拿出来!” 第28章 天涯寒尽减春衣(二)   掌柜听得她在外面叫唤,又看一眼凶神恶煞的张鬼方,根本不敢应声。此时院门外又有个男声说:“莫不是那恶贼并没进来,其实已经跑了?”那少女道:“不可能,我亲眼见他拐进来的。我们自个进去找他。”   两人跳入院墙,见到同样紧闭的屋门,男子又“咦”了一声,说:“你瞧,这客栈没开张呢。”   张鬼方悄然蹲在柜台之后,探头出来环顾一圈。这次他终于注意到东风,然而没认出来,只做口型道:“不许开门。”   东风装作不察,张鬼方一急,拿过旁边账本,丢到东风桌上。东风抬起头来,他便指了指房门,又做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那少女说:“我不信,我去后院看看。”只听两人绕到后院,少女喜道:“看那贼人的马在这里!我就说他没有跑。若他不肯出来,我们就将他的马牵走。”   几匹马受了惊,“咴咴”叫起来,似乎这两人真在牵马。张鬼方大吼一声,从柜台后面跳出去,撞开后门,道:“你敢偷我的暗云!”   院里一男一女站在马厩旁边,循声望来。男的腰间别一支铁笔,面沉似铁,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那少女比他小些,腰间别一根长鞭,身材颀长,鹅蛋脸,高鼻梁,浓眉大眼,是典型河南河北道一带的长相。   东风一眼便认出来,男的乃是泰山派这一代的翘楚,“冷面判官”宫鸴,女的是他表妹丁白鹇。二人少年夫妻,在江湖上向来同进同出,只是他俩平时在洛阳一带行走,不知为何跑来长安。   他和丁白鹇没甚么私交,和那冷面判官宫鸴却有些过节。   宫鸴此人天赋极高,常常拿来和东风相提并论。每每讲起武林新秀,长安这边先是子车谒,后来是东风和封情。洛阳一带则是宫鸴。本来东风有意结交,但宫鸴此人人如诨号,冷淡至极,对东风从来不假辞色。有时故意做些人情来往,让他帮一两个小忙,他也当面回绝了。一来二去,算结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   见到张鬼方现身,丁白鹇解下长鞭,笑道:“只许你偷我的请帖,不许我偷你的马儿?”一鞭朝张鬼方面门砸来。张鬼方向东南角斜跨一步,让开这一鞭,抽刀相抗。   丁白鹇的长鞭不知是什么做成,刚中带柔,挥动时飒飒有声。但一旦碰上张鬼方的刀,她手腕一抖,那鞭子立刻软绵绵的,更不怕宝刀锋利,像灵蛇一样缠上刀刃,一拉便将刀路扯偏了。   有言道:一寸长一寸强。张鬼方和她斗了二三十招,始终无法近身。   但张鬼方武功也精进许多。放在两月之前,若他这样久久缠斗不下,肯定心中焦急,想用蛮力破招,顾不得端正刀法了。眼下他倒不紧不慢,见招拆招,功力隐有绵绵不绝的势头。   东风暗想:“他路上肯定天天在练功。”想到这功夫还是自己指点的,心里颇为得意。   又斗了几个回合,丁白鹇嗔道:“表哥,你就在这干看着,也不来帮我。”   宫鸴叉着手,面无波澜,道:“十招之内他就要输了,有甚么好帮的。”   张鬼方听得大怒,逼退丁白鹇的长鞭,一个箭步赶上去,往宫鸴头上一刀斩落。   东风暗道不好,想:“你这个牛脾气!”果然宫鸴抽出腰间的铁笔,信手一抬,不偏不倚地对准张鬼方眉心。   宝刀比铁笔长得多,而且张鬼方是先发难的那个,应该占尽先机才对。然而宫鸴快如闪电,竟然后发先至。   眼看铁笔就要打中张鬼方印堂穴,东风拣了一颗桌上的南瓜子,夹在手指间激射而出,却不朝宫鸴打,而是打在飞雪暗云身上。飞雪暗云吃痛叫了一声,一口咬向宫鸴肩头。   宫鸴一皱眉,垂肩躲开,手里铁笔因此缓了缓。张鬼方赶紧撤出一尺远,叫道:“好暗云。”   东风心想:“要是没我在,看你的暗云还帮不帮你。”   趁他三人对峙不下,东风将凳子掀翻。院里三个人齐刷刷转头看他,东风拍着胸脯说:“啊呀,吓死我了。你们是当真在打架么?”   丁白鹇嘴快道:“难不成我们在闹着玩?”东风走到他们中间,好奇似的摸摸张鬼方的刀,说:“哎呀!这是真的刀么!”   张鬼方似乎很嫌弃他,又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把刀挪开了。东风又走到宫鸴面前,伸手摸他的判官笔,问:“这是什么东西?奇形怪状的。”   丁白鹇笑道:“你怎像个傻的呀!我表哥这是判官铁笔,打穴位用的。”说着将手中长鞭递了递,又道:“喏,这是长鞭,你要不要也摸一摸?”   东风心说:“宫鸴这个人讨厌至极,表妹反而挺有趣的。”摆摆手说:“鞭子我见过。骑马的、我爹打我的,都是鞭子,不摸也罢。”   丁白鹇扑哧一笑,东风说:“我最好奇你们这些江湖大侠,但我爹一味要我念书,不让我练武。”   丁白鹇道:“你爹说得对呀,江湖打打杀杀的,你看。”朝张鬼方一指。东风道:“你们为甚么打架呢?”丁白鹇道:“就是这小子偷了我的请帖!”   原来武林盟主六十大寿将到,在江湖上广发帖子,请大家来长安一聚。丁、宫二人正是为此事来的。东风看向张鬼方,说:“那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自个没有请帖么?为什么要偷人家姑娘的?”   张鬼方冷道:“你是什么人,也敢来管我的闲事?”   东风只当听不出讥刺,仍旧笑嘻嘻说:“我姓奚,单名一个‘宇’字。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闲人,自然爱管闲事。”   宫鸴和张鬼方竟齐齐一愣,异口同声问:“东边西边的西?”   东风道:“奚落的奚,‘祁奚请免叔向’的奚。”   张鬼方不死心,又问:“风雨的雨?”   东风想:“算你还有些良心。”沾沾自喜,答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宇。你怎地只顾着问我,却不答我的问题呢?”   张鬼方哼道:“答了有甚么用?”   东风一笑,说道:“我看你连店都住不起了。别人都说我好心,指不定一高兴,就帮你付了银子呢?”   犹豫再三,张鬼方低头说:“我想去寿宴上找人。”   丁白鹇好奇道:“你要找谁?说不定我认得呢?”   张鬼方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找谁。”还刀入鞘,又说:“我要打听这把刀的事情。”   丁白鹇也收了鞭子,接过长刀仔细端详。东风瞥了一眼宫鸴,见他仍旧拿着那根判官笔,袖手旁观,没有要管的意思,不禁想:“这人还是这副德行!”   看了半天,丁白鹇摸着刀鞘上的篆字,开口道:“这刀叫做‘十轮伏影’,好像有点儿耳熟,好像又想不起来了。”她转头问宫鸴:“表哥,你记不记得?”   宫鸴道:“不记得。”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丁白鹇将刀还回去,说:“这把宝刀这么锋利,应当挺有名气才对。不如你讲讲,为什么要打听这把刀的事?”   张鬼方叹了口气,坐在屋檐下,低声说:“这是我祖父的刀,我来给他报仇的。”   他不愿意多说,把有人抢劫他家武功、祖父舍命救他的事情大略讲了,比当初讲给阿丑听的简单许多。但丁白鹇多愁善感,仍旧听得动容不已。   讲到最后,张鬼方道:“问来问去,也没有人知道这把刀是怎么回事。我路上听你们聊天,讲到武林盟主有个寿辰,就打算去问问。”   丁白鹇道:“但我俩请帖上写的是‘贤夫妇’,你拿了也进不去呀。你一个人是‘贤夫妇’么?”张鬼方从怀里掏出那张帖子,一看,果真写的是“泰山派宫鸴、丁白鹇贤夫妇”。   他偷了帖子以后一路被追着跑,无暇细看,竟没发现这个关窍。此时不禁长叹一声,把帖子交还给丁白鹇。   丁白鹇安慰道:“盟主寿宴还有一个月呢。你打听打听关系,指不定能要到一张。”   张鬼方泄气不已,说:“我初来长安,店都住不起,去哪里打听关系才好。”   看够张鬼方可怜的样子,东风一拍手,笑道:“住店的事情好说,我别的东西没有,身上倒有几个余钱。帖子的事情也好说。”   他天天在堂屋画画儿,桌上有笔墨纸砚,还有一点儿蜜调的朱砂,用来盖印章的。请帖用的是一张红纸,边角用泥金印了瑞鹤、松枝的图样。东风问掌柜要来一张红纸,调一点儿金粉,用最细的狼毫小笔一点点描,同样画了一只瑞鹤,乍看上去分毫不差。丁白鹇惊叹道:“还有这本事!”   东风道:“武林盟主请这么多人,当天肯定来不及一个个查实。请帖看着像样的,想必都能够进得去。”说话间又画了松枝,蘸朱砂画了盖在上面的印章。张鬼方虽然不说话,但凑得很近,一瞬不瞬地看他画,显然很是期待。   东风有点怕他看出端倪,侧了侧身,问:“你叫什么?”   张鬼方报了姓名,东风便把请帖一式地写好,却不急着给他,说:“但我有个条件。”   张鬼方缩回手,问:“什么条件?”想必路上被汉人的种种“条件”害得惨了。东风笑道:“我不要你钱。但我也想去见识见识武林盟主,到了寿宴那天,你也带我去看,好不好?”   张鬼方连忙点头,东风便又画了一张帖子,这次请的人是“奚宇”。   【作者有话说】   偷袭! 第29章 天涯寒尽减春衣(三)   得了两张帖子,丁白鹇沉吟道:“有请帖就好办多了,但既然是去人家寿宴,总不好空着手去。你既要找人,最好还是进去厅堂看看。送得太少恐怕只能坐在院里。”   张鬼方想了半天,说:“盟主喜欢什么?狐狸皮?熊皮?”东风趁机嘲笑道:“来了长安,谁要那些东西。”   丁白鹇道:“武林人士嘛,最中意的当然是宝刀、宝剑之类的。”   张鬼方瞥了一眼自己的黑刀“十轮伏影”,登时为难道:“这个不行。”   丁白鹇道:“也不一定非要送这个。送些珊瑚珍珠也行。不过我表哥不情愿。”说着偷眼看向宫鸴。   宫鸴道:“这种虚情假意的关系,有什么好送的。”   丁白鹇捂嘴一笑,又说:“我俩倒是送了个讨巧的东西,只说给你听——我俩要送一株大人参。”   东风立刻心领神会。当今盟主有个夫人,从小经脉孱弱,身体也不好,不能练武。送人参恰好给她补身子,一能派上用场,二来不至于太贵,算是一举两得。   丁白鹇从自己马上解下行囊,拿了一个红木拜盒。打开是一层裹严的干蕉叶,往里又有一层棉纸。棉纸也拆开,里面则是一株裹满苔藓的鲜人参。人参一拃长,颇具人形,尤其长了一个圆溜溜的脑袋。丁白鹇小心揭掉一点儿苔藓,露出人参的五官。只见脸上左右各有一条细缝,中间一点儿小凸起,是为鼻子,底下则隐隐凹进去一个圆孔,合起来像个啼哭的婴儿。   虽说人参娃娃算不上大,但把张鬼方囫囵卖了,估计还不够买人参的一只手。   果然张鬼方问:“这样一株多少钱?”丁白鹇道:“我买得赶巧,是折了一半价钱买的,花了二百两。”   这么一算,一株人参足足要四百两,和在鄣县买金狻猊一样贵。张鬼方惊得说不出话来,别的话更憋在心里,不敢多问了。   东风暗暗想:“张老爷,你只值人参的这么一点儿。”开口解围说:“不妨事,我在长安认得几个世伯世叔,找他们要几样像话的礼物,拿去一送就好。”   丁白鹇看他住在最破的客栈里,放心不下,说:“我也认得几个热心肠的前辈,给你们引见引见,如何?”   话音未落,宫鸴却说:“人家不需要,我们也有事要做。”   丁白鹇只得讪讪地说:“你们千万莫怪,我表哥长的这张笨嘴,老说这种话。有帮得上忙的,尽管来找我两个。”   但话已至此,张鬼方也不好真叫她帮忙。东风在他肩上拍拍,安抚道:“还有一个月呢。住店吃饭的事情都没有着落,担心这个作甚。”张鬼方哑然。   送走丁、宫二人,东风给他要了一大碗最便宜的阳春面,让他坐在大堂里吃。   面汤冲开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儿猪油,上面撒一点儿葱花,撒一点儿盐,没有多的菜了。这就是张鬼方来长安吃的第一顿热饭。   东风坐在桌对面,撑着头看他,说:“张兄弟,你从吐蕃跑过来,在这边习不习惯?”   张鬼方正狼吞虎咽,从碗里抬起头,含糊道:“什么习不习惯的。”东风看得一笑,摆摆手说:“吃吧。”   这间客栈虽然破旧,但位置离长安金光门不远,又在官道旁边,住一晚也要四十文。趁张鬼方吃面,东风给他支了一两银子的房钱,又没事人一样坐回来。   张鬼方放下筷子,小心道:“你要几分利?”   东风道:“什么几分利?”   “房钱,”张鬼方看看剩的半碗面,“还有面钱,以后我都还你。”   东风想:“成天围着二两银子打转,真可怜。”说道:“不要你还了。但要寿宴上遇到什么坏人,你得护得住我才行。”   张鬼方默然不语。东风还以为自己言语中露了什么破绽,被他认出来了。结果抬头看时,张鬼方只是盯着碗里几根面条,可怜又可笑,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其实我武功挺差的,方才那两人我就打不过。长安多得是厉害的人,你要是害怕,还是找别人护你比较好。”   他所说的“那两人”中,丁白鹇算得上是一流好手,宫鸴更是最最顶尖的人物,输给他们没什么好丢脸的。想当初张鬼方在鄣县,一口一个“张老爷武功厉害”,就连知道阿丑会剑也不怕。变成这副畏首畏尾的样子,估计是官银一事受的打击太大了。   东风装傻充愣道:“请别人要花多少银子呀?”张鬼方闷闷道:“不知道。”   东风一笑:“所以就请你了。我以前天天关在家里,除了刚才那两个,你已经是我认得最厉害的江湖人啦!”   在客栈又歇了三四天,两人去到集市上,打算各置办几身衣服。东风自己买一件暗花铅白长袍,轮到给张鬼方挑,问:“你要件什么样的?去做客,总不能打扮得破破烂烂的。”   张鬼方说:“应该穿什么样?”   东风得意道:“长安什么人都有,穿哪样都不奇怪。”说着朝街上一指。   此地是长安城外的集市,从早开到晚,整月不休,比鄣县的集市大十倍。   除了柴米油盐、瓜果点心、牲畜、布匹,集上还卖各种虎豹猛兽、吱吱叫的小猴子,卖用骆驼拉过来的果干、毛毡,卖药油、首饰。路上行人来自天南地北,赤发碧眼的是胡人,黑发卷曲、留络腮胡子的是波斯商人,眉长入鬓、唇丰眼大的是天竺人。有时走过几个时髦女子,画一对八字眉,嘴唇涂黑,其他行人也习以为常,并不多看。   长安一片花红柳绿中,半汉半蕃的张鬼方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人,实在没什么好担忧的。他心中稍定,买了几件蕃人式样的夏袍,热了可以袒出右肩,冷了或会客人时穿整齐,也不会显得粗鲁。   东风付了银钱,将张鬼方穿来的那件烂袍当场扔了,领他往集外走。张鬼方问:“我们去哪?”   东风答道:“去我董山世伯的庄子。”其实这个董山并非他世伯,而是一位武林名宿。为人热心,家底也很殷实,因此在长安很有威望。   前些年董山生了一场重病,江湖上许多朋友都来帮忙,送了不少珍奇丹药,把他从阎王殿生生拉了回来。董山放出话说:但凡江湖上朋友遇到事情,尽可以来董家庄找他。要钱他有,要力气他也愿意帮忙。   两人买了一匹缎子,又零碎买了些礼物,雇一辆车,拉去董家庄。   董家庄在长安城西二十多里,雕栏画栋,四个迎客小厮站在门口。眼见东风拉了一车礼物过来,这几个小厮忙不迭上前行礼,问他两人哪门哪派,有何贵干。   东风留了个心眼,不急着说来意,递过去一个装名帖的拜盒:“我们两个没门没派,刚出道,还不晓得江湖规矩呢。听说董世伯名望最高,斗胆上门叨扰。”张鬼方在鄣县霸道惯了,不会说这些场面话,喏喏在旁边应和。   那几个小厮搬走车上礼物,将他两人引进堂屋,只说他们董山老爷出门办事了,晚些回来,请他们坐在桌边等。又有人上茶、上了几碟果子糕点。   张鬼方捏起一粒松子,剥开了放在手心,问:“奚兄弟,你要不要?”   东风暗喜,想:“你还想要试我呢?”说道:“我最讨厌这个。”   张鬼方囫囵吞掉那粒松仁,看他一眼,说:“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   等了一个多时辰,张鬼方有些坐不住了,催着旁边侍候的小厮问:“你家老爷何时回来?”   那小厮通传去了,过一会端了两碗粥回来,歉然道:“我也不晓得老爷什么时候回。客人先用碗粥好了。”   张鬼方慢慢吃着粥,悄声对东风说:“长安人挺好心,帮我们忙,还给我们热粥吃。”   东风却眉头不展,说:“他家老爷出门了,刚刚是通传谁?”这么一讲,张鬼方也反应过来。又催道:“你再问问呢,你家老爷今日还回不回?”   小厮转身走了,又去通传。张鬼方和东风悄悄缀在后面,跟到书房,只听那迎客小厮进去问:“老爷,两个打秋风的不肯走,怎么办?”   董山居然就在书房里,笑道:“打发他们一顿夜饭吃,就说我今天不回了,明天也不一定回得来。”   以往东风有事来董家庄,董山总恨不得亲自迎他三里地,哪里有不见的道理?现在他不过换了张面孔,还未说明来意,董山就已经懒怠见他了。   他又气董山看人下菜碟,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更气自己在张鬼方跟前被拂了面子,不禁怒道:“我们走。”   张鬼方道:“礼物呢?”东风冷笑说:“不要了!”大步走出董家庄。   接下来数日,两人辗转另外几家庄子,吃遍闭门羹。最后东风一拍脑袋,说:“对了,还有一个人,他一定愿意帮忙的。”   东风想的这人名叫田信,最是急公好义,而且又和战国时的孟尝君一样姓田,江湖上人送外号“小孟尝”。只不过近些年他生意亏了银子,东风才没想着去找他。   循记忆来到田府,东风一看,守门的家丁也好,墙上牌匾也好,全不是曾经的样子了。他拉了一个家丁问:“田老爷呢?”   那家丁说:“什么田老爷,我家主人姓秦。”   东风绝不可能记错地方,灵机一动,问:“这院子是不是新买的?原本的主人搬去哪了?”   家丁说:“买了一年多啦!”好在他还知道一些消息,又说:“原本的主人搬去城里住了。”给东风指了街坊。   东风想:“搬去城里住了,说不定是钱赚回来了呢?”   正自为田信高兴,没想到一路打听,居然越走越偏,来到城中一个破落小巷。原来田信是彻底家道中落,迫不得已卖了原来的院子,住到这种地方。   东风低声说:“要么算了,看这样子,也不好去求别人帮忙。”   话音未落,巷子里面突然传来一阵呼喝打骂的声音。一个粗衣女人牵着孩子,才出自己家门,就被边上两个提棍汉子打在地上,边踹边骂:“你家男人做缩头乌龟,天天只叫你出来,真当我们兄弟不打女人么?再不还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原来是债主上门要钱。东风看那两个汉子下盘轻浮,其实并不会武功,凭一身蛮力穷打而已。反而那粗衣女人会几分擒拿招式,只是手比棍短,又要护着孩子,被打落一颗牙齿,毫无还手余地。   他怕闹出人命,颤声说:“张、张兄,你看这个……你去解个围吧。”   张鬼方好奇似的看他一眼,说:“好。”提刀上前,三两下打跑要债汉子,也不去追,收了刀站在原地。东风拍手道:“张兄!你可真厉害!”   张鬼方腼然道:“不算什么。”   挨打的女人起身道谢。东风仔细一看,惊呼道:“田夫人!”   这女子正是田信的发妻。被他叫破,田夫人也是一惊,说:“你认得我?”连忙迎他们到家里坐着。只是此屋堪称家徒四壁,和当年阿丑住那间小屋也不遑多让。   桌上放了半壶淡酒,见他们来,田信往酒壶里加点儿水,兑作一壶倒给他们,又拱拱手说:“两位大侠怎么称呼?”   东风坐立难安,向他揖道:“我们不过两个毛头小子,谈不上大侠。久慕田前辈大名,斗胆叨扰。”   田信叹道:“今时不同往日啦!你俩帮了我们大忙,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就是。”   东风不响,张鬼方也不说话。田信笑道:“要是看我潦倒,不肯让我帮忙,反而是看不起我了。”   东风忙说:“没有的事!”将来意和盘托出。田信道:“我虽然是没有银子了,但还认得几个江湖上的热心肠朋友。若不嫌弃,今晚先在这里住一夜,明天带你们去找他。”   东风本不好意思再麻烦他,而且想,他连自家债主都打发不来,更不可能还有什么帮得上忙的江湖朋友。但田信实在热心,又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得答应住下。   田夫人抱来两床旧被褥,收拾出一间客房,请他们进去歇息。房门一关,两人便隐隐听见吵架的声音。田夫人说:“你留他们做甚么!”田信说:“江湖上朋友来了,总是要招待的。”   田夫人边哭边道:“家里统共剩下一钱银子,我今个出去买米,还被要债的打了一顿。我拿命招待他们!”田信道:“你去买一块儿豆腐,买一条咸鱼,就这样吧。”   屋内两人面面相觑。东风哪好意思再让他们破费,忙领张鬼方出去,买了酒肉回来,傍晚众人总算饱餐一顿。   夜里田家为了省油钱,连灯都没有一盏,天黑了只能早早地睡下。张鬼方回到屋里,不由得长叹一声。   东风问道:“张兄怎么了?”张鬼方说:“我在想,叫我们吃闭门羹的人住在高门大户,热心帮忙的人却住到这种破巷子去了。这世上的事情还真是奇怪。”   东风说:“为自己着想的人,天生多占几分便宜。”张鬼方不答,东风想了想,压低嗓音又说:“但我觉得,他和老婆吵架,好像是让我们故意听见的。”   张鬼方道:“为什么这么做?”东风说:“好一点看,可能希望我们知难而退。坏一点看,可能图我们请一顿饭。”   他一转头,张鬼方在暗里审慎地打量他。东风笑笑,用娇纵的口气说:“我爹讲,外面的人心眼都多,往坏里想就对了。”   两人一合计,决定假装有急事,摸黑给田信留书一封,趁夜先走了。不料才溜出房门,就听见田夫人的声音说:“太冒险了!我不敢。”田信说:“嘘!他们听见怎么办?”   东风想:“什么太冒险了?”拉着张鬼方静静出门,绕到他们窗下偷听。   只听田信说:“今天那个吐蕃人出手救你,他的刀一下就把棍子削断了,削铁如泥。要是能得那把宝刀,我们再也不用窝窝囊囊过活。而且他们两个没门没派,死了也没人撑腰。”   张鬼方自嘲似的笑了一声。田夫人道:“可他又高又大的,你怎么打得过他?”   田信说:“你不是还剩一钱银子么,我晓得有个地方卖蒙汗药,一钱刚好能抓一副。”田夫人还是不敢,说:“宵禁了。”田信说:“快去!”   大门一开,田夫人一路小跑出去。一刻钟后又扭扭捏捏地回来,手里捂着一个纸包。   得了蒙汗药,田信放心许多,说:“我去看看他俩睡着没有。睡着再熏,免得他们闻见味道。”说罢趿着草鞋,轻轻敲响客房的屋门,问道:“睡了么?”   房里自然没有人应声。田信开了一条门缝,蹑手蹑脚走进去,往床上一摸,登时惊道:“他们人呢?”   田夫人道:“我哪里知道,我、我买药去了,不是你留在家里看着么?”田信恶狠狠说:“两个小贼!”   他看见桌上留了一封信,但是屋里黑漆漆的,只能拿去院里借月光看。看了好半天,不禁惨然笑出声来。   田夫人赶紧问:“说什么了?”田信说:“他们两个走了,明天我们一家只剩蒙汗药可以吃啦!”   田家那小孩闻声跑出来,三人在院中抱作一团。田夫人和小孩嚎啕大哭,田信却哈哈大笑。   张鬼方远远看着说:“这就是江湖了,真没意思。和陇右也没甚么分别。”东风不声不响,走在后面。张鬼方说:“怎么不说话?”东风喃喃说道:“我有点儿走累了。”   张鬼方不认得董山,亦不认得田信,因此他顶多气愤而已。可是对东风来说,这些人俱是他出道以来就知道的名宿,见过面,说过话,有时还相谈甚欢,如今却完全不同了。董山假仁假义,固然值得一气,田信朋友满天下,却沦落得一顿饭都吃不起,又叫人可叹。而昔日的“小孟尝”打算为一把刀杀人,更是荒唐至极。   东风自小长在长安一带,后来下山扬名立万,更在长安住了多年。问他哪里好吃、哪里好玩,曲江池馆,灞桥烟柳,他都如数家珍。甚至在住得久的坊间,哪个小贩吆喝什么声音,哪棵树开什么香花,他也一清二楚。长安城就是他的家。   只有今夜,他好像不认得路了。宵禁已经开始,各坊之间关上大门,由金吾卫带刀值守。月光晦暗,四面都静悄悄的。若不登上房顶,飞檐走壁,他真不知道走哪里才能回去。   张鬼方说:“走累就歇一歇罢。”找到一间隐蔽屋子,坐在人家阶前。东风说:“我站一会。”   张鬼方看他穿一身铅白袍子,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手帕,把石阶上的露水擦净了。东风提起衣摆,小心翼翼地坐在旁边。转头一看,张鬼方头发上的珠子早就不见踪影,耳坠也一直没戴过,不知是不是又当掉了。   先前他还在想,张鬼方近来态度神神秘秘的,会不会有一点儿猜到“奚宇”是谁。这会儿突然想到,要是张鬼方真的猜中了,肯定又要大发脾气,不可能如此温存。   想来想去,没有那件事是值得开口的。东风一直默默地不说话,张鬼方反过来安慰他说:“其实也没关系,一个寿宴而已,少送点礼又能怎么样?”   东风说:“他以为你是打秋风的,不让你进堂屋。”   张鬼方说:“不让进又怎么样?”东风说:“那就问不到你祖父的事了。”   张鬼方说道:“难不成他不办寿宴,我就永远问不到了?我见一个人问一个人,这辈子总有问到的时候。丁白鹇也说了,十轮伏影是宝刀,不是那种无名的东西。”   东风总算给他逗得一笑。张鬼方说:“我们去集上买一口袋青稞酒,寿宴送过去。他爱喝就喝,不爱喝算了。”   寿宴当日,两人果真沽了一袋青稞酒,提在手中赴宴。   当今盟主名叫谭怀远,在南山脚下有一座山庄。南山月明也是长安的一大盛景,因此山庄就叫做“怀月山庄”。东风与张鬼方赶到地方,只见庄外已排了长队,牛车、马车一乘接一乘。门口摆了一张桌子,一位账房先生站在桌后,在册子上记:某人送了某物,价值几何。写得满头大汗。再看来客送的礼物,一斛一斛东珠、树杈子似的珊瑚,石崇王恺也不过如此。登过礼物,便有庄内的仆人引客入座。送得少的果然只能坐在院里。   张鬼方感叹道:“若我哪天做了武林盟主,我也要办寿宴,一定亲自站在门口,亲自记他们送什么。”   东风道:“张兄弟真厉害。”张鬼方飘飘然道:“不知怎么才能当上盟主。”   东风笑道:“我是说,张兄弟从小住在吐蕃,居然会写汉字,真是厉害极了!”张鬼方哼了一声。   两人提着青稞酒,在队末插科打诨。忽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张兄弟!奚兄弟!”正是丁白鹇,一面招手一面跑来。 第30章 天涯寒尽减春衣(四)   跑到两人近前,丁白鹇道:“你们带的什么?”张鬼方便提起酒囊给她看。丁白鹇又问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张鬼方道:“二斤青稞酒。”   四下一看,来赴寿宴的客人要么与盟主交好,要么仰仗武林盟做事。拿的礼物就算不贵重,也多是些奇巧之物,看得出动了心思。再没有别的人像张鬼方一样提二斤薄酒来的。   丁白鹇又觉得好玩,又觉得不忍,劝道:“你、你不要打听你的刀啦?虽说问别人也可,但盟主到底见多识广,还是见他一面最好。”张鬼方道:“在我们吐蕃,青稞酒是贵客才能喝的东西。他不满意就算了。”   丁白鹇惊叹道:“你们两个都是好汉。在这里等着。”说罢跑了回去。过了一会,丁白鹇笑盈盈地又回来了,说:“两位好汉,我表哥说了,要用这个换你们的酒。”一边从背后拿出那个装人参的拜盒。   别的客人听见她这句话,都好奇张鬼方的酒囊里是什么宝贝,纷纷侧目。   张鬼方摆手道:“这酒一共就十文钱,肯定兑了水的。”   丁白鹇笑道:“十文钱好呀,十文钱最好。我表哥说了,他怎么就没想到送这个。”张鬼方道:“在金光门外的集市,他想要自个去买。”   东风心说:“这个榆木脑袋,歪打正着,还晓得不跟宫鸴好。”又听丁白鹇道:“好啦,我表哥说,咱们泰山派没什么事情须得求盟主老儿,不见他也罢。你若不愿意换,我们这个送你。”说着她将拜盒往张鬼方怀里一塞。   张鬼方执意不接,她两手一松,四百两一株的人参差点摔在地上。张鬼方连忙丢了装酒的皮囊,弯腰接住拜盒。丁白鹇长臂一伸,勾住酒囊上的袋子,施施然提着走了。   张鬼方抱着拜盒,叫道:“等等!”丁白鹇回头一笑,加快脚步,小跑回到宫鸴身旁。   忽然白得了一株人参,张鬼方很是不知所措。东风酸溜溜道:“你奚兄弟没有钱,只能买青稞酒。他们既然要给你人参,你就拿着好了。”饶是这么说,心里其实对宫鸴改观不少。   好容易排到山庄门口,二人递上画出来的假帖子,果然没被发现。记账的先生问道:“两位何门何派?”两人都按帖上编出来的说了,又交了人参。一个侍者躬身请他们进屋,在厅堂最角落的一桌坐下。   还有许多客人没有到,整张桌上只坐了他们两人。东风叮嘱说:“张兄弟,我突然想到一回事,你一定要记牢了。”   张鬼方问:“什么事?”东风勾勾手指,叫他附耳过来,说:“你既然要替你祖父报仇,一会打听的时候只说刀是捡来的,也不要说真名。”   张鬼方果然很不解,皱眉头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东风道:“若你打听的时候,对方恰好就是仇人呢?”张鬼方沉吟不语。   东风又教他说:“多点心眼总是好的。你就说你是吐蕃人,偶然捡到这把刀。”张鬼方觉得有理,点点头。   两人于是商定好一个假名,叫做“冈仁迥乃”,本是吐蕃马帮的一员,所以会些粗浅武功。别的事情则一概不要透露。   过了一盏茶时间,有一行六个人同样被侍者引入厅堂,坐在他们身边,刚好凑成一张八仙桌。为首的是个面貌狰狞的老者,留着蓬乱白胡子,脸上遍布疤痕,坑坑洼洼,像是被火烧过。不过他老虽老矣,下盘仍然沉稳,眼里精光闪烁,显然武功不低。其余几人大约是他晚辈,恭恭谨谨跟在后面。   眼见位置偏僻,同桌的又是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那老者哼了一声,说:“放四十年前,谭怀远那小子怎敢慢待咱们。”   晚辈中一个青年赔笑:“今天人多,他们照顾不过来。”那老者并不服气,翻了个白眼,大喇喇盘腿坐在椅上。   东风首先朝众人抱拳,客套道:“小子姓奚,单名一个宇字,敢问前辈大名?”   那老者不答,反问道:“你是哪里人?”东风道:“我自小长在长安。”那老者又哼了一声,说:“既然是长安人,怎么不认得我?”   东风心想:“全长安城怕有百万人口,哪能个个都认得。倒想问问你认不认得我。”不过他面上并不显露出来,仍旧笑道:“小子刚刚出来闯荡江湖,冒犯了前辈,真是对不住啦。”又指着张鬼方说:“这是我路上结识的好朋友,冈仁迥乃兄。”   之前发过话那名青年忍俊不禁:“这是什么怪名字?”   东风摇头道:“这就是你见少识浅了。我这兄弟是吐蕃人,名字在吐蕃也是最正常不过的名字。怎么叫做怪名字?”拍拍张鬼方肩头。张鬼方会意,朝桌上众人一拱手。   那青年道:“既然是蕃人,为啥千里迢迢跑到长安来?”   东风一使眼色,张鬼方接过话茬说:“实不相瞒,我在吐蕃捡到一柄宝刀,想来打听打听这刀的来头,说不准能够进贡给皇帝,或者卖个好价钱。”他把十轮伏影解下来,又拿了一个瓷碗,放在刀下一切。十轮伏影削铁如泥,切豆腐一样把碗切作两半,而且断口细腻光滑,摸不到半点刮手的小刺。   那粗鲁老者闭目养神,压根未听他们对话,反倒是青年惊呼一声,说:“这刀看着有些眼熟,但又说不好。”那老者哼道:“什么破刀,值得你这么聒噪。”   青年道:“爷爷,你瞧,这刀黑油油的,像不像……”话未说完,那老者冷冷地说:“不像。”   但东风注意到,那老者睁开眼睛看过“十轮伏影”,虽说语气还是很不屑,实则再也没闭上眼睛,更不去看别的东西,眼神牢牢钉在刀上。他暗想,张鬼方这把宝刀还真是好东西,人人见了都艳羡。   过了一会,那老者道:“你打算卖多少钱?”   张鬼方愣得半晌,才反应过来那老者是在和他说话,讷讷道:“先不卖的。”老者道:“我出三千金,卖不卖?”   张鬼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坚持说:“不卖。”   那老者也不多言,只道:“我也没听过这刀来历。至多能卖三千金,再贵肯定不行。”   本来张鬼方看那老者年纪大,和自己祖父是同辈的人物,想他或许能知道一点儿消息。这时听了他的回答,不禁有点泄气。东风安慰他道:“才问了一个人,不知道也是常事。”   那老者哼道:“我都不认得的刀,别人肯定更不认识。”   自从入席开始,这老头一直哼来哼去的,翻白眼、讥笑别人,东风早就恼他了。干脆站起来说:“前辈知不知道我是谁?”   那老者说:“我干嘛知道你是谁,你是阿猫阿狗,关我何事。”   东风笑道:“我姓奚名宇,一刻钟之前才讲过的,前辈已经忘了。”那老者不答。东风坐下来,转向张鬼方,又说:“他连一刻钟前的事情都记不清,肯定已经老糊涂了,不记得刀也很寻常。你再问问别人。”听他话里话外嘲笑老者,跟来的几个晚辈登时大怒,就要拍案而起。   然而东风时间掐算得正正好,不等他们发作,只听屋里宾客一阵喧闹。那几人也不好动手,悻悻坐回椅上。   原来不知不觉间宾客已经到齐。满屋灯烛摇动,武林盟主谭怀远坐上主位,腰板挺直,满面红光。   左手边坐的则是一个黄脸女人,生得又矮又小,尤其身上格外干瘦,好像一具活骷髅似的。纵然脸上化了妆,仍能看出她气色极差,简直一阵风就能吹倒。   好几年前东风就见过她,知道她是谁。他扯扯张鬼方,悄声说:“这就是盟主夫人了,叫做陈否。”   张鬼方狐疑道:“你怎么认识?”   东风道:“丁白鹇不是说了末,盟主夫人体弱多病,不能练功。这人又坐在盟主身边,肯定就是她了。一会你借机去说,咱们送了一株好人参,顺带不就能问刀的事情了么!”   【作者有话说】   是不是快要高考了,厌学队长在此祝大家高考顺利! 第31章 天涯寒尽减春衣(五)   眼见众宾客到齐,谭怀远清清嗓子,开口讲了几句客气话,说:“谭某自从出道,混迹江湖四十余载,虽然厚着脸皮做了个盟主,其实没做成过多少除魔卫道的大事。今个谭某过生,蒙各位英雄赏脸光临,真真是不胜荣宠。”说着站起来四下拱手。他功力精深,说话的时候气沉丹田,厅内厅外千余名宾客都听得清清楚楚。席间群豪本来有交头接耳的,或者像东风这一桌一样剑拔弩张的,此时都静下来坐正。   离主位最近的正是终南剑派一行人。施怀率先起身还礼,说道:“盟主过谦了。谭盟主仁义宽厚,德才两全,敝派人人都敬仰。”终南剑派其余弟子也跟着站起来作揖。子车谒坐在轮椅上,同样长长一揖。   东风心想:“师哥明明是站得起来的。难不成有什么缘由,他不想外人知道这件事?”转念又想:“或许他是有意提携施怀,特地叫施怀说话,自己不出这个风头。”当年他就是这样对待东风和封情的。有了终南剑派带头,座中群豪也纷纷举起酒杯应和,一时间厅内吵吵嚷嚷,尽是众人在说祝寿的吉祥话。   谭怀远听得两颊红通通的,未饮先醉,笑道:“今日除了寿宴以外,更紧要是有几件大事邀大家商量。谈完以后,大家尽请放开肚皮吃喝。”   如今正值太平盛世,即便是这样天下英雄赴会的场合,所谈大事也不过某门某派起了纷争,请盟主说公道话。群雄意在出头露脸,七嘴八舌地献计。   其中出谋划策最多的当属施怀,座中常常听人夸他少年英才,可谓是大大长脸。   东风久不在中原,对这些事情已有些陌生,兴致也不高,听得昏昏欲睡。同桌那老不修的东西不时刺他一两句,间或喝酒,显然也没在听。倒是张鬼方目不转睛,坐得直挺挺的。   东风好奇道:“张兄,你一直在吐蕃,却连这个都听得懂么?”   张鬼方道:“不懂。”东风道:“我瞧你听得很入神。”张鬼方道:“我瞧盟主的胡须里有只跳蚤。”   东风定睛一看,谭怀远长髯中果然有个针尖大小的活物,不时跳一下。他不禁说:“你也真够无聊。”   张鬼方却道:“奚兄弟,你没有武功在身,也能看得见那只跳蚤?”   东风一惊,飞快反应过来,找补道:“你说有,我就当是有了,真够无聊。”张鬼方似乎信了他的狡辩,不再言语。   足足谈了一个时辰,谭怀远总算说:“最后一件事呢,泰山派掌门捎话给谭某,说……”群雄听见是最后一件事情,精神都是一振。而东风、张鬼方听见事关泰山派,也竖起耳朵倾听。   谭怀远卖个关子,拖长声音,忽然一笑,说道:“这些天总有一个人,趁深更半夜,将一封信钉在他山门上面,或者裹着石头丢进院里。每封信都说,要泰山派借《报天功》给他瞧瞧。”   群雄哄堂大笑。人人皆知《报天功》是泰山派秘要心法,外门弟子都不得学,更不可能借给外人。   况且泰山派旧一代有四大长老坐镇,新秀又有宫鸴、丁白鹇这样的人材,行为正直,与各方豪杰关系也交好。不管谁想要硬抢心法,都无异于以卵击石。   谭怀远压过众人笑声,又说:“这末一件事就不要大家出计策了,说来一乐而已。不论是谁递的信,只要知错能改,以后不犯了,泰山派不会再追究。”   正准备开席,边上却有个粗重声音说:“慢着,谭盟主。依俺的看法,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发话的人是个秃头胖子,恰好坐在东风邻桌。   群雄顺着声音看来,怕施怀一干人认出张鬼方,东风故意往前挡了挡,作出很有兴趣的样子。   有人认出这胖子来历,是河东地方一个小人物,有颗痣长在左手背,所以名叫于左。他还有个同胞弟弟,痣在右手背,叫做于右。兄弟俩都没婚娶,共同修习一套家传暗器功夫,在当地替人寻仇、讨债,算不上光明正大,但也不算得什么坏人。   按说于左于右两兄弟家底不厚,名气亦不盛,应该进不去厅堂才对。不知这次砸了多少银钱,混得这个座位。   只见于左从桌下拿出一个红木箱子,半尺见方,说道:“约莫一两年前,我们兄弟二人也遇见一样的事情。每天早上醒来,就见到桌上、墙上、门外、窗外,钉一张信笺,要借我家功夫看看。”   与东风同桌那老者喝得半醉,插嘴道:“你家功夫有何厉害,值得别人偷么?”   于左斜他一眼,并不理睬,自顾自又说:“我俩初时担惊受怕,轮着守夜,却始终找不见那人踪迹。后来我弟弟说,他只是一味捎信过来,却没有别的动作。我们干脆不管他了,再看见信就烧掉,当做没有此事。这方法果然奏效,过了半个月,那个人不再往屋里钉信了。”   那老者哈哈一笑:“就说嘛,你家功夫有甚么好看的。”于左却说:“半个月前,我家秘籍却突然丢了。而我弟弟么……”他把红木箱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个处置过的人头,和他本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脸上满是惊惧之色。   厅内一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群豪多是刀尖舐血的人,看到这副惨状仍然色变。只有那老者嘴硬说:“过了两年之久,你怎知道这两件事有关?指不定你弟惹了别的仇家,自己死在别人手上。”   张鬼方同样是因一本功法家破人亡,有些同情于左,低声道:“别说这种混账话了。”   那老者见他搭理自己,却更加洋洋自得,说道:“即便你弟死了,你也不该将这晦气玩意带来盟主寿宴。”   于左忍得别的讥笑,却忍不得他管自己手足兄弟叫做“晦气玩意”,勃然大怒,骂道:“你这老不死的东西。”一边跨出椅子,就要冲去揍那老者。离得近的众人出手阻拦,他将椅子提起来一砸,说:“他今日一而再、再而三侮辱我兄弟,梁子已经结下了,谁敢拦我,我连你一块儿打!”   那老者冷冷笑着,一手叉腰,一手按在佩刀上,显然不准备服软。于左抬手一扬,袖中顷刻打出三粒飞蝗石。那老者道:“就这点儿功力,还不值得别个杀人盗宝的。”在面门前一展刀,孔雀开屏,欲将三粒飞蝗石一齐打散。   孰料于左内功虽然不济,家传的暗器手法却有些巧妙在。飞到半空,三粒飞蝗石突然滴溜溜转动起来,一往左飞,一往右飞,绕半个圈飞往那老者左右太阳穴。中间一颗仍直击那老者面门。   那老者本就喝得醉醺醺的,反应慢过平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蝗石近在眼前,他才猛地一蹲,避开左右两粒,手中长刀击开中间一粒。但听席间“啊”“啊”有人惨叫出声,又有人怒喝,几颗飞蝗石打到别人身上了。脾气爆的好汉立马抽出兵刃,不管不顾,或者怪罪那老者,或者怪罪于左,厅里乱糟糟打成一团。   于左双手连扬,啪啪打出两串蝗石。这次老者早有准备,看准蝗石转动的方向,一一挡飞。厅里点着的蜡烛打灭几根,霎时暗了一截。盟主夫人陈否缩在椅子里,面如金纸,瑟瑟发抖。   谭怀远气运丹田,暴喝:“都给我住手!”   打出去的飞蝗石却收不回来。张鬼方眼尖,看见不知谁格开一颗暗器,滴溜溜飞向陈否。主桌周围有名有望的子弟俱在拉架,一时竟没人能拦这颗石头。来不及抽刀了,张鬼方心一横,箭步上前,伸手把那颗石子接在手里。   他只觉一阵剧痛,指缝间溢出鲜血。那蝗石磨了一个尖尖的角,转得飞快,力道又大,把他手掌割出深深伤口,几可见骨。手指隐隐作痛,不知骨头伤到没有。东风霍然站起来,着急道:“张鬼方!”一时间顾不得假名了。好在叫得比较轻,别人又各忙各的,没人注意到他们俩。   张鬼方说:“不妨事。”   东风把他手拉过来看,一时却也借不到金疮药,只得从自己衣摆撕一条布,将伤口缠起来止血。张鬼方又说:“痛倒不痛,只是这几天练不了功了。”   东风埋怨道:“天天就想着练功!”   那厢混战的几人都被制住,终南、少林之类有名望的门派作证,押着众人相互道歉,握手言和。武林盟主谭怀远也答应下来,一定彻查于右惨死的事情,这才平息了一场风波。   山庄侍者重新点亮灯烛,扫去地上杯盘碎片,将热菜一道道端上来。   张鬼方原本饿得肚子直叫,此时右手却受了伤,一握筷子,指头钻心作疼。东风教他说:“你用左手拿筷子呢?”他又用不惯左手,把盘里软的鱼肉、豆腐都戳烂了,始终夹不起来。   东风只得替他夹菜,又要了匙羹,让他舀着吃。若有人问,东风就说:“我这个吐蕃好兄弟冈仁迥乃,不会用咱们汉人的筷子,只能这么着用膳。”一来二去竟没人怀疑。直到酒过三巡,有个小丫鬟匆匆跑到他们那桌,径直问张鬼方:“客人,你会不会讲汉话?”   张鬼方装得磕磕巴巴,说:“会、会一点。”那个小丫鬟说:“太好啦!”又低声说:“请和我来吧,夫人想要见你一面。” 第32章 天涯寒尽减春衣(六)   张鬼方放心不下不会武功的“奚兄弟”,但那丫鬟讲了,夫人只见他一个人,别的人不允许去的。他再担忧,也只好跟同丫鬟,从厅侧悄悄走去内院。   院里有一棵大石榴树,三丈多高,枝叶间密密匝匝发出石榴花,大红大绿,一派天真烂漫景象。树底摆了一张案台、两张坐垫,盟主夫人陈否便坐在长案一侧。这些天天气渐暖,宾客几乎都穿单衣,但陈否还是抱着一个小手炉,身上披件厚厚的披风。   张鬼方向她行了一礼,在对面坐下。陈否还礼说道:“我不会武功,适才多亏少侠出手,否则我肯定要受伤了。”她洗掉了脸上铅粉,皮肤有种久病的蜡黄色,嘴唇也异常苍白,但看得出比盟主年轻许多。四十岁出头年纪,满头乌云,不带半根华发。   张鬼方不大会应对这种场面,旁边又没有人教他,只知道说:“应该的,不用谢。”   陈否挂上一丝淡淡笑意:“敢问少侠姓名?”张鬼方道:“叫冈仁迥乃。”陈否又问:“有没有汉人名字?”   张鬼方原本想说没有,但转念一想,他们递了请帖,又在礼册上登记了姓名。那时候还没将“冈仁迥乃”这个假名起出来。倘若陈否知道他撒谎,对他心生不喜,人参也就白送了。他于是说:“来中原取了一个,叫张鬼方。”   陈否了然:“内奰于中国,覃及鬼方?”   张鬼方道:“对。”   陈否说道:“我记得你送了一株鲜人参,有心了。”张鬼方又忍不住说:“其实那是泰山派宫鸴、丁白鹇带的礼物,是他俩可怜我太寒酸,让我拿着送来。”   陈否忍俊不禁,说:“但张少侠出手救了我,这是一定的。我看你右手似乎受了伤,方便让我看看么?”张鬼方于是伸出手,摆在案上。   解开包好的布条,里面伤口鲜血淋漓,食指往边上歪着,不太动得了。陈否说:“恐怕骨头有点裂了。”   张鬼方犹记得在鄣县臂骨开裂,被折磨得夜不成寐的日子,脸上现出惧色。陈否笑道:“小问题而已。”拿了一小瓶淡黄色的药膏,金勺挑出一点儿,亲手给他敷在伤口上,又用早早备好的干净绉纱重新裹好。张鬼方手上一凉,痛楚顿消,反而有种伤愈结痂时,新肉长出来的麻痒感觉。   似乎看出他的疑惑,陈否道:“我自出生身体就不好,总是吃这个药、那个药,慢慢久病成医了。这个药膏也是我调的。”张鬼方不禁心生佩服。   包扎到一半,陈否低着眼睛,随口似的说:“其实不消送贵重礼物,也能进得来寿宴的。但张少侠花了大力气,入座厅堂,或许是有事情想与外子商量。不知我能否替少侠分忧?”说话间打了最后一个结。   张鬼方忙解下长刀,放在案上,把他编出来的马帮经历讲了一番。陈否拿过长刀,若有所思,喃喃念道:“十轮伏影。”   张鬼方见她沉吟,赶紧又说:“没听过也无所谓。”来长安途中,他一路打听过他祖父姓名,都问不出消息。再经寿宴那老者一搅合,加上邻桌几人也都不认识,张鬼方对此刀身世已不抱太多指望。   没想到陈否说:“我的确听过这把刀,十轮伏影。”又说:“四十多年前,我很小的时候,这把刀不说天下皆知,也算是闻名遐迩。只不过许多年不见,小辈应该不大知道。上一辈人听过它的,大多也老掉了、或者淡忘了。”   张鬼方又惊又喜,暗暗想:“我祖父是这么厉害一个人!”迫不及待问道:“这刀主人是谁?”   陈否仔细看着他,皱眉道:“这刀主人便是方才跟你一桌的,拂柳山庄老庄主,柳銎。他如今脾气似乎有点反常,以前却是堂堂正正的大侠士。”   这话听在张鬼方耳中不亚于五雷轰顶。趁时间尚早,陈否便将当年之事给他细细讲来。   三十余年前,长安柳家如日中天。柳銎当家做主,家传绝学《三忘刀法》闻名万里。在先天二年襄助圣上,险些得封了一个国公。   然而柳銎无意入朝做官,只要了钱帛封赏,在灞桥附近置地盖楼,建了一座庄园,就叫做拂柳山庄。   和那些个假仁假义的董山、小孟尝之流不一样,柳銎是真正仁义慷慨之士,威望不下于当时的武林盟主。不管谁家子弟,位高位低,他都情愿解囊相助。有时江湖人士之间起了龃龉,也总来找他斡旋,黑白两道皆敬他三分。   但是好景不长,十年之后,柳銎全家为奸人所害,拂柳山庄被大火烧毁,妻儿死于非命,他自己面容也毁于火中。   江湖上朋友筹了一笔钱,加上他自己有些家底,将山庄重建一番,但此后他几乎销声匿迹,不再露面,渐渐也不再有人提起。   等了半个时辰,寿宴几乎散了,同桌一行人都已离席走了,张鬼方才终于回到席上。东风看他手指重新包过,打趣道:“张兄弟,你不会在后院又打了一架吧?”   张鬼方道:“嗯。”东风见他失魂落魄,忧道:“真有人为难你了?”张鬼方摇摇头。东风压低声音道:“你去问了刀的事情?没问到?”张鬼方道:“问到了。”   东风想,问出来什么结果,能让他是这副表情?张鬼方把陈否说的话一五一十讲了一遍,东风也很惊奇,说:“那柳銎为何不说?”   张鬼方道:“不知道。”东风说:“他好似有点疯疯癫癫的,对于左兄弟俩也是。”张鬼方不答。东风又说:“会不会那贼人……那人抢了柳銎宝刀和武功,半路死了,被你祖父捡到了?”   张鬼方又说:“不知道。”   其实他们俩心里都清楚,张鬼方祖父同时捡到宝刀、捡到武功,还能自学练成是几乎不可能之事,但谁也不敢宣之于口。   过了半晌,张鬼方摇头说:“我祖父不是那种人。”东风默不作声,张鬼方道:“我祖父说话总是带刺,阴晴不定,总是罚我,还总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但不管外人信不信,我心里知道他是面冷心热的好人。”说着长叹一声。   经此一事,他也再没胃口,慢慢喝了半碗汤,起身对东风说:“我们走吧。”   东风想来想去,觉得这事里面隐隐有个关窍,一时间却说不好。他抓了两个胡饼,叫张鬼方带在路上吃,自己默默跟在后面。   才走出厅门,只见有两道眼熟身影坐在荷花池边聊天,正是宫鸴和丁白鹇。   东风瞧一眼张鬼方,见他无精打采,心里想:“他估计烦我了。”便说:“我去和宫鸴讲几句话,你先走吧。”   张鬼方点点头,自己走出山庄大门。东风则整了整衣襟,朝宫鸴两人走去,笑嘻嘻道:“宫兄弟,丁姑娘,今天多谢你们的人参了。”   丁白鹇道:“不要谢,太客气啦。”宫鸴只是点点头。   东风又笑道:“其实小弟也不是完全没钱,白拿你们一根参,实在太过意不去了。”从怀里拿出来一张封好的信笺,又说:“我有个朋友住在西市附近,家在崇化坊……你们拿这个去找他,叫他拿二百两还你。”   丁白鹇叫道:“说好是换你们青稞酒的,哪里有再要钱的道理,我们可不要这个。”宫鸴却一伸手臂,把那信笺接过来,说:“好。”丁白鹇又去叫她表哥,说:“你怎么还收了!”   东风拍拍手,笑道:“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就这样,我走啦!”   正转身欲走,宫鸴忽然拉住他,说:“你是东风。”   东风装傻道:“什么东风西风的,我不晓得。”宫鸴抓着他手腕,一字一句又说:“你就是‘一点梅心’东风。”   丁白鹇惊呼一声,赶紧捂住嘴。东风知道再装也无用,但他却不知宫鸴是何想法、是敌是友,只是不响。   宫鸴放开他手腕,说道:“之前都传你叛门逃走,去了陇右。那天见你名字叫甚么奚宇,又和一个吐蕃人混在一起,我就猜想会不会是你。不过我是刚刚才确定。”   东风沉下脸:“我没有叛门。”   宫鸴竟然笑了笑,说:“我想也是,杀你师弟,对你有什么好处?”东风自嘲道:“我师弟封情,进境一日千里,杀他就无人抢我风头了。”宫鸴不答。   东风靠在栏杆上,苦笑道:“我此番回来,除了帮那个吐蕃朋友的忙之外没什么想做的。以前对你多有得罪,我也不好奢求。但若你们俩能看在奚宇情面上,姑且不把这事告诉我师哥,那我再感谢不过了。”   宫鸴道:“你是东风,不是什么奚宇。”顿了顿又说:“封情不在了,你走了,这两年中原没什么意思。我很高兴你能回来。”他虽然讲“很高兴”,其实神情仍是冷冷的,一点没变。   池里荷花含苞待放,一个一个尖尖立着,形状像冬笋。东风看着池面,笑叹道:“江湖上总有新人物,再好的人,一段时间不提也就忘了。何况我不是好人,我是坏人。”   宫鸴说:“你去找一把剑来,我们打一场。”   东风转过头,见他已经拿了铁笔,卷起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失笑道:“我不和你打。”宫鸴问:“为什么?”   东风道:“这两年一点功夫没练,退步了,打不过。我走了。”   走出几步,他右边手腕忽然觉得痒,忍不住一转,做了个挽剑花的动作。顺势一转身,宫鸴和丁白鹇还站在原地看他。东风左手掐个剑诀,食指朝前一点,正是终南剑派杀着的第一式,遥遥指在宫鸴眉心。指完了,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儿滑稽,于是一笑说:“我走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金羁有个私信推文!(鼓掌)   最近长佩凉凉的,本来应该适当焦虑一下,但是我评论很多加上上本见过大风大浪所以意外不焦虑呢!   祝大家六一快乐!考试顺利!没试考的生活愉快! 第33章 天涯寒尽减春衣(七)   真正出得山庄,张鬼方竟然在边上等他,而不是自己一个人回客栈去了。东风心里一舒,小跑上前,也不说话,两个人并肩走在路上。   直到快回到客栈,张鬼方总算说:“长安人真是有钱。”   东风问:“何出此言?”张鬼方说:“和他们随手送的礼物一比,我在鄣县那些银子都不算什么。”   东风装傻道:“什么意思?”   张鬼方横他一眼,说:“我在鄣县抢了三千两官银。”   东风期期艾艾道:“这、这……”张鬼方说:“可惜出了岔子,最后没拿到手。”东风佯惊,两眼睁得大大的:“想不到你做这种事情。”   张鬼方一龇牙,说:“奚兄弟,怕不怕?”奚字咬得特别重,像用门牙把他一截两段似的。东风真觉得自己已经被看穿了。   但吓过这一句,张鬼方却和他讲起鄣县风物,讲县尉、青狼帮,讲逛集市,活像不知道他在鄣县住过。   东风又忍不住想,他装这个奚宇装得敷衍至斯,就连宫鸴这样萍水相逢的朋友都看得出来,张鬼方看不出来,真不像话。   如是回到客栈,张鬼方消沉几天,伤养好了,又开始日复一日练武功。客栈里客人来来往往,其中不乏劲装打扮的江湖人士。每遇到年长的,张鬼方就和他打听祖父的名字。   一来二去,东风都会背了。张鬼方祖父姓张名稷,是完全的汉人,刀法天下无双,右手手心有一颗痣。   问的人多了,的确也问出几个张稷事迹,然而别的地方都对不上号,想来只是同名同姓而已。   某天张鬼方想,会不会这里的人见识短浅,这才没听过张稷大名?于是转而问:“你们听没听说过一个人,叫做东风?”   只听那人答道:“听过呀!顶顶厉害一个人,而且,啧……”说到而且的时候抬手在脸上一抹。又说:“没想到会做出那种事。”   张鬼方说:“哪种事情?”那人讶道:“你没听说过么?他师弟也很厉害,好像差点儿要超过他。东风一嫉妒,把他师弟悄悄杀了。”   张鬼方拖长声音说:“原来如此。”那人煞有介事道:“好几年没见他消息,估计已经被终南派捉回去处死了。”张鬼方又说:“原来如此。”   东风在旁边坐立难安,好容易那人走了,他便说:“张兄弟,这么问下去不是办法。说不准你祖父改过名呢?”张鬼方觉得有理,隔日夜里悄悄潜进拂柳山庄。   担心张鬼方受人摆弄,东风也一定要跟来。拂柳山庄依山而建,粗看之下,楼阁亭台四五十座,大多数不点灯,但还是依稀可见鼎盛时期的风貌。   眼下正值亥时,最大一间主屋却灯火通明。两人绕过诸多家丁,猫着腰走到窗下,点破窗纸一看,堂屋桌椅一概清空了,柳銎插手站在一边,一男一女则在屋子中央比武,呼呼掌风刮得烛火摇晃不止,打得算是有来有回。但看久一点,还是那男子功力更胜一筹。   这两人都是寿宴时见过的,料想是柳家这一代的菁英子弟。交手数十回合,少女跳出战圈,笑道:“是我输了。”   那男子正是寿宴说过话的青年,柳銎的孙子。见那少女拱手认输,他便也还礼说:“承让。”两人一齐望向柳銎。   沉吟半晌,柳銎对那青年叹息道:“御儿,庄里这一代弟子,没有一个能打赢你了。”   柳御道:“爷爷过誉了。”不由自主挺直腰板。   柳銎却面色一变,板起脸说:“但比当初你爹、比当初的我,都还差得远呢。”   眼见气氛僵持,那少女说:“师哥已经很厉害啦,师祖不要这么讲。”柳銎冷笑道:“你更是差得厉害,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一想到将来柳家要靠你们几个,我睡都睡不着。”   那少女眼睛一红,当场就要哭出来。柳銎突然喝道:“窗外有人!”   东风与张鬼方双双一惊。张鬼方想也不想,说:“奚兄弟,你不会武功,不要动。”搂着他胁下跳上屋顶。只听屋里柳御说:“爷爷,你总这么说,其实这里没有人。”   柳銎道:“我听见了就是有。”柳御只得打发那少女去看。在屋外转了一圈,那少女赌气说:“就是没人,师祖,你成天疑神疑鬼的,是得疑心病了。”   柳銎这才松了口气,让那少女自己回去歇息,却要柳御留下来。张鬼方揭了一片瓦往下看,奇道:“他要做什么?”   柳銎说:“我虽不是你亲祖父,但绝没有害你之心。”   张鬼方皱眉道:“不是亲祖父?”东风反应过来,说道:“盟主夫人讲过。柳銎妻儿当年就死了,或许是后来过继的。”   又听底下柳銎说:“最近对你们是严苛些,你可知道为什么?”   柳御说:“不知道。”听声音像还在恼火。   柳銎更加失望,拐进内室,出来时拿了一柄短刀,说:“寿宴上遇到那个吐蕃人,你想说他的长刀像这一把,是吧?”他把短刀缓缓抽出来,刀身漆黑无光,护手处也有一个铜吞口,果然像极十轮伏影。   柳御点了点头,柳銎说:“其实就是一样的。当初柳家得了一块陨铁,打的一把长刀就叫‘十轮伏影’,剩下边角料才打了这把短刀。只不过我识人不清,错把那个白眼狼当好朋友。刀谱和十轮伏影被他一气抢走了。”   张鬼方惊疑不定,东风宽慰道:“他说的不一定就是你祖父。”   话音未落,柳銎恶道:“上次在谭怀远生日宴上,那吐蕃小子说自己是彻头彻尾吐蕃人。但我看得出来,他眉眼有点痕迹,和张弃那个白眼狼就是一样的!”   东风一惊,说:“张弃是你祖父的名字么?”张鬼方不答,想来他自己也不清楚。   柳御同样惊道:“那爷爷怎不把他直接抓起来?找了这许多年,他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柳銎哼了一声:“他虽然带着刀,却不知把刀谱藏在了哪里。这几日我悄悄着人盯着他,已经摸透他行踪了。”说着大笑起来:“他天天在客店里面打听他祖父‘张稷’,却不知他祖父本不叫这个名字。张弃啊张弃,连自己亲孙都要蒙在鼓里。”   张鬼方把瓦片盖回去,颓然坐在屋顶上不动。东风不知如何安慰他,犹豫道:“这都是柳銎一面之词。”   张鬼方摇摇头,东风说:“今日先回去,我还认得几个消息灵通的……伯母,明天就去替你问问。”   这回张鬼方点点头,自己跳下屋顶,又将东风接了下来。不声不响,一路走回客栈。   翌日,东风特地起了个大早,免得柳銎的线人察觉。径直进了金光门,一路向东南行走,直到城郊曲江池。   曲江池是长安赏荷胜地,湖边密密匝匝,尽是酒家和食肆。微风吹来,风中不单有临水的泥腥味,更有一股馨香的酒糟甜味。东风目不斜视,急匆匆拐进一片竹林。   林中赫然有一幢茅草屋,屋门大敞,除了地上两个坐垫,一张长案,再也没有别的东西。打扫得很干净,但不像住人的地方。   东风叫道:“海月姑娘!”   无人答应。他绕到屋后,有块牌匾竖挂在墙上,道是:   守口如瓶,防意如城。   这就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了。他轻车熟路,将那块匾拿下来,露出后面一个暗格。格内放了一张琴,他抱着琴回到屋里,每根弦挨个拨了一下,将音调准了。   竹林中除去清风鸟鸣,始终没有别的声响。东风左手拢起长袖,右手在三弦一勾,接着一挑四弦,这是《梅花三弄》起手两个音。一曲弹毕,他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喀嚓喀嚓地踩碎许多落叶。一个双髻小丫鬟走进来,手提一个竹编食盒。盒内装有一块儿红艳艳的樱桃饆饠,外皮薄如蝉翼,透如水晶。又有一整套茶具、一个小炭炉。   那小丫鬟年纪虽小,手脚却很麻利,三两下收走琴,把东西摆在案上,一面说:“相公看着面生,是生客熟客?”   东风笑道:“既然面生,当然是生客了。”接着又问:“海月姑娘何时来?”   那小丫鬟瞪他一眼:“头一回来还敢造次?”东风微笑不答。小丫鬟摆好东西,说:“请相公在此少坐,我家姑娘马上到了。”   又等一炷香时间,海月姗姗来迟。单穿一件草绿罗裙,外罩长纱衣,一根鹅黄锦缎披帛,装束不像江湖女子,更像宫中贵妇人。东风朝她一揖,说道:“在下今天登门叨扰,是为了打听三个人。”   海月在他对面坐下,说:“你既然找得到此地,想必有人指点。银钱规矩不多讲了。”   东风点点头说:“我打听这三个人是:柳銎、张弃,还有东风。”   海月笑道:“前两个人是一起的,时间比较远,算你五百两银。后一个人总有人找他,要二百两金子。”   东风满意了,说:“我如今没有钱,不过有个秘密可以卖给你。换你三个消息,不用找零了。请你先讲,如何?”   海月端茶呷了一口,说道:“我不做赔本买卖,若你的秘密不值这个价,你又听了我的消息,那可要割脑袋来赔。”   东风道:“海月姑娘大可放心。东风如今在哪?”   海月倒也不怕他赖账,说:“在渭州。终南剑派年节时去追他,不巧被他逃了。”   东风心想,消息是挺灵通,不过不如我灵通。反手揭开面具,笑吟吟道:“那末我的秘密就是,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到底是谁的长评被吃了!专门为了问这个更的! 第34章 总是当时携手处(一)   张鬼方一动不动地躺在客店床上,心乱如麻。自打从仇人刀下逃出来,这还是第一天他自己不愿练武。突然少一件要事,他整个人好像变成一根空心芦苇,轻飘飘的,不知道做什么好。   躺到日上三竿,他觉得腹中饥饿不已,便拍着墙壁喊道:“奚兄弟!出来么,请你吃饭!”喊了几声都无回答。   这家客店墙壁薄,在房里不论做什么,隔壁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但凡奚宇醒了,早就应该听见他的声音。张鬼方披上外衣,裤子都等不及穿,匆匆跑去旁边房间看了一眼。床上空空荡荡,桌上残茶冷透了。张鬼方这才想起来,奚宇说自己有个消息灵通的伯母,想必一早就出了门。   来长安这些天,他日日东奔西走。有时做些短工,钱也是挣了即花,攒不下来。   既然奚宇不在,他也没兴趣吃太好的,在客店要一碗阳春面了事。长安不缺小摊小贩,大有别的便宜菜色可以选。集市上羊汤三文钱一碗,胡饼一文一个。但他独自上街,又怕被宰客,又怕自己吃不惯,白花钱。到头来什么都不想吃了,只知道买奚宇送的那一碗面。   不过今天他心绪不宁,总想要犒劳自己。想来想去,多花一文钱,要了个鸡蛋卧在面里。坐在厅堂吃完面,葱花也一颗颗挑起来吃干净了,他才把鸡蛋一筷子戳开,心情跟着好些。   客店小厮蹑手蹑脚走过来,手中拿个布袋,不情愿说:“爷,外面有个人叫我送来给你。”   张鬼方拿过布袋掂了掂,不算太沉,里面东西硬邦邦的。猜不出来是什么。他随口问:“谁拿来的?”   小厮说:“自己看不就得了,我也不认识那人。”因他第一天大闹客栈,这里掌柜小厮都不待见他,说话也不冷不热的。   张鬼方不以为意,解开系绳一抖。一个干巴巴、大鸡爪一样的东西从袋里掉出来。客店小厮也来了兴趣,问:“这是什么鸟的爪子?”   张鬼方眉头紧皱,把那东西捡起来。寻常鸟爪都是四趾,这玩意却有五根指头,分明是个五指蜷曲、弄干了的老人手掌。翻过来一看,掌心有一颗黑痣,正是他祖父张稷,或者叫张弃的右手掌。张鬼方天旋地转,胃里一阵翻涌,当下把吃下去的面条和鸡蛋全吐在地上。   小厮恶道:“你做什么!堂屋搞脏了,一会你可得自己收拾。”张鬼方只感到头脑一下一下发胀,两耳嗡嗡作响,恨不得把这个多嘴的小厮当场杀了。他定了定神,揪着那小厮衣领问:“谁送来的?”   那小厮吓了一跳,支吾道:“我、我说了我不认得。”张鬼方将他囫囵提起来,举在空中一晃,吼道:“穿什么样衣服!往哪边走了!”那小厮说:“穿、穿件褐色短打,应该是往城东去了。”   张鬼方怒叫一声,把那小厮推倒在地,抄起长刀,发足追出门外。往东追了二三里,前面果真有个褐衣短打的人影,看服色是拂柳山庄的家丁。   眼见张鬼方追上来了,那人迈开步子狂奔。然而张鬼方内功得了指点,又日夜苦练,虽还谈不上脱胎换骨,但也算今非昔比。他深深提一口气,心里默想:“我是马,我是马。”直把自己当做飞雪暗云,风驰电掣,三两步追到那家丁身后,伸手死死攥住他后心。那家丁被扯得打个趔趄,抽出一把短刀,反手捅往张鬼方腰腹。   张鬼方盛怒之下气力大增,抓住他拿刀的手腕,一顶一拽,把他肩膀生生拽断了。那家丁杀猪价叫起来:“救命啊!”然而这段路正是偏僻的地方,根本无人听得见。张鬼方将自己外袍脱下来,长袖打个结,把那家丁背手捆住,长刀架在他脖颈上,问:“谁派你来的?”   那家丁讨饶说:“是我家老爷让我来的,一切和我没有关系。”张鬼方冷笑道:“你家老爷故意激我生气,想让我赶去自投罗网,是不是?”   家丁不敢作声,张鬼方道:“说话!”家丁才点了点头说:“我家老爷已经布置好了。”   张鬼方心想,拂柳山庄恐怕有个大大陷阱在,但同时又想,柳銎竟敢寄他祖父的断手过来挑衅,这等深仇大恨绝对不可能善了。而且柳銎已经知道他行踪,与其东躲西藏,日夜担忧,还不如今日将计就计,去拂柳山庄会一会这个仇人。   想到此地,他将刀紧了紧,在那家丁脖颈上割破一层油皮,问:“你家老爷布置了甚么东西?”   那家丁吓得涕泗齐下,抖抖索索说:“老爷在大门口埋伏了人。你、你一进去,就能把你捉起来。”张鬼方冷笑一声,收起长刀,着那家丁在前面带路。   走了好半天,拂柳山庄出现在眼前。那家丁主动请缨道:“我晓得山庄有个后门,你、你放开我,我便领你过去。”   张鬼方哼道:“我不放开你,你也得领我过去。否则你就死定了。”   家丁欲哭无泪,带他走了一条弯弯绕绕的小路,从山庄旁边绕过去。走到一处侧门,张鬼方问:“是不是这里?”家丁道:“不是。”继续往前走。   两人又钻入一片树林,走到尽头,只见面前出现一堵白墙,正是拂柳山庄院墙。墙壁坍了一个缺口,能容一个人侧身挤进去。那家丁说:“老爷,就、就是这里了,这里没人把守。”躲躲闪闪,不敢看张鬼方眼睛。   张鬼方心中起疑,冷笑道:“你敢骗我?”拿刀逼着家丁,和自己调换外衣。   两个人身高差得太远,张鬼方的长袍穿在家丁身上,下摆拖地,袖子卷都卷不起来。家丁的短打穿在张鬼方身上,更加不伦不类,几乎要露出一半肚皮。   押着家丁走到墙边,张鬼方自己躲在后面,把那家丁使劲一推,推入院中。   只听一声“咄”的轻响,才跨进去半个身体,一支短箭从斜刺里射过来,直直钉入家丁臂膀。那家丁立马垂下头,也不动了,仿佛睡着一样。   张鬼方看准短箭来处,原来墙角暗中蹲着一个人,正是前日见过的青年柳御。他一举跃过墙头,半空中抽出长刀,向柳御兜头劈去,喝道:“你想干什么!”   柳御就地一滚,躲开他这一刀。张鬼方心想:“这厮是柳銎孙子,若能把他拿下,柳銎投鼠忌器,就不敢把我怎么样了。”步步紧逼,唰唰唰三刀连进。   柳御知道他十轮伏影锋锐无匹,也不敢用兵刃去挡,一味抱头乱躲。躲到院里一个四角凉亭中,眼看已经退无可退,柳御大叫一声:“师妹!”   那日所见的少女从亭子顶上跳下来,刺向张鬼方后背,手中兵刃黑黯无光,正是十轮伏影的子刀。张鬼方回反手将那少女挡开,面前柳御得了喘息之机,也抽出长刀应对。   纵然腹背受敌,张鬼方却不怎么害怕这两人,展开刀法,仗着长刀锋利、刀法威猛,以一敌二,竟然不落下风。柳御和那少女边战边退,慢慢地退出凉亭,到了庭院中央。   眼看四下开阔,没有遮蔽,张鬼方心里大呼不妙,想道:“若有人经过,立刻就能发现我们几个。”手中长刀不禁舞得更急了些。突然柳御脚下一崴,头顶登时空出一个破绽。而那少女短刀已经使老,更来不及回护。张鬼方大喜,刀在面前画个回环,罩住面门,画到最顶上时,两臂高高举起,用尽功力往下竖劈,正是三忘刀法中的一式“魂销欲死”。   当年他祖父总让他练这一招。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在院里沙地画一道竖线,拿一把沉甸甸木刀,反反复复对着竖线往下劈。等祖父睡醒,看沙地上的痕迹就知道他是否用心、刀尖对得准不准。虽说那时张鬼方恨透练功,但日积月累,这一劈练得炉火纯青,再也忘不掉了。   不过张鬼方意不在杀死柳御,只是想活捉他做人质,因此刀尖对准的并非他的要害,而是对准肩膀。   正要往下劈去,他身后忽然有个凉飕飕声音说:“好厉害的三忘刀法,不愧是张弃的亲孙儿。”   张鬼方后背一凉,转头看处,柳銎拿着一支吹管,面色晦暗不明。而自己后背钉了根短箭,与钉在家丁身上的一模一样。   这一刹那,他只觉得万念俱灰,心想:“阿波拉,我是报不了仇啦!”眼前慢慢黑下去,就此人事不知。   不晓得过了多久,张鬼方悠悠醒转,四肢冰凉,脖颈更是疼得要命。他试着挣了挣,浑身上下除了头能转动,别的地方一律动不了。   一低头,他才发觉自己被紧紧绑在一张椅上。柳銎坐在对面,手撑脑袋,好整以暇似的看着他。张鬼方怒道:“你这老不死的东西,快快将我放开!”   柳銎哈哈一笑,竟当真挥了挥手,说:“松开他。”柳御拿着那柄短刀,把张鬼方手脚绳索都割断了。张鬼方跳起来就要发难,不想自己浑身无力,才跨出一步,立刻跪倒在地上。柳銎哼地冷笑一声,说道:“张弃一生狡猾奸诈,若知道生了你这么一个莽撞孙子,恐怕泉下都无脸见人。”   张鬼方跪在地上动弹不得,气得满面通红:“我落在你手里,算我技不如人。你要杀要剐只管动手,在这里编排什么?”   柳銎反而叹了一口气,收起笑容说:“若不是当年出那档子事,你恐怕得叫我干爷爷才对。与其急吼吼地找我报仇,倒不如听一听这个故事。”   【作者有话说】   偷袭!   明天高考加油!(是明天吗) 第35章 总是当时携手处(二)   先天四年,拂柳山庄落成未久,天下豪杰都来道贺。山庄飞甍鳞次,专门定做万余片琉璃瓦当,每片纹饰莲花、牡丹、珍奇瑞兽,当然最多还是纹饰柳叶。全庄光家丁和婢女就有三百余人,挂名外门弟子一百人,内门菁英弟子二十人。江湖上朋友见了这阵仗,都将柳銎戏称“柳侯爷”甚至“柳国公”。此时庄主柳銎仅仅三十三岁,名财双收,胜友如云,一时间风头无两。   柳銎生性慷慨,不拘小节,庄里常常收留囊中羞涩的江湖人士。为此柳銎多建了一处院子,添设五十多间厢房。无论谁来都可以住三个月,柳銎分文不取。唯一规矩是“以和为贵”,不许打架动武,别的事情尽可以做。   某天雨夜,庄里来了一对父子,都是衣不蔽体、骨瘦如柴。儿子年只五岁,看上去和一只小老鼠差不多。父亲三十五岁,不会甚么武功,正是年轻的张弃。   张弃道自己本非江湖中人,而是京兆一名铁匠,赚钱在东市买了铺面。张弃手艺精湛,喂饱一家老小绰绰有余,生活算得上平安快乐。   他性格耿直,某次不巧得罪了一名亲卫。本来赔礼道歉也就算了,但他偏偏不服,将那亲卫讥笑一通。   亲卫官职虽算不上大,但和权贵多有来往,仗势欺人,对百姓跋扈惯了,一怒之下带人砸了铁匠铺,又趁张弃出门,把他父母妻子杀个干净。只有五岁大的儿子躲在箱中,没被发现。张弃悲痛欲绝,带着儿子一路奔逃,最终投奔到拂柳山庄。   讲到此地,柳銎停了一停,往山下眺望。主屋位置选得奇巧,从窗户恰好能望见灞河。两岸杨柳千条万缕,织作一片绿云,渔舟唱晚,河面金光点点,几十年间从未变化。张鬼方强撑着站起来,也走到窗边一看。   柳銎偏头笑道:“怎样?”笑容中竟有些怀恋之意。张鬼方念及此人是杀他祖父和母亲的仇敌,心里只觉厌恶,冷道:“这些尽是你一面之词罢了。”   柳銎又是哈哈一笑:“我问你景色怎样。”张鬼方不响。   柳銎哼了一声,接着说:“那时我新婚不久,内人刚好怀了孩子。听他说得凄惨无比,我俩当下便义愤填膺,请他在山庄暂住,又问他是否需要人力财物,我俩愿意帮他报仇。他却一样都不要,说,如今有个容身之所已经很好,不求别的东西。   “听他这么讲,我恨铁不成钢,还有点看不起他。我想一个人要么一直做英雄,要么一直做孬种。得罪亲卫时逞英雄,害死一家老小,该报仇时反而做孬种了,这算怎么回事?但他既然投奔山庄,我也没有撵他走之理,让他在厢房住下了。   “没想到一个月未过,他父子两人住到第二十七、八天的时候,京中突然发生一桩命案。那亲卫府中三十六口人全部惨死在家,一个不剩。我不由得好奇,问他说,是哪位江湖好汉帮他报的仇?   “张弃说,他若有道上的朋友,便不至于借住在拂柳山庄。我又问他,他用的是什么手段?在饭菜井水里下了毒药么?他说他一点儿都不屑用这种办法。他以前打铁为生,虽然没练过武功,力气却不小。他独身潜入那亲卫府中,首先扮作传话小厮,把不会武功的老人、女眷,一个个地引出来杀掉了。然后他在窗外学蛐蛐叫,那亲卫两个儿子正是爱玩的年纪,跑去院里捉蛐蛐,也被他一刀封喉。   “到得子时,府中满门良贱都已死绝,只剩亲卫一个人。那亲卫还浑然不觉,夜里叫一个丫鬟侍夜。张弃提两把刀走进屋里,满头满脸鲜血淋漓,对那亲卫说,你家只剩你一个人,我家剩一个失恃幼子,剩一个鳏夫。谁都没有帮手,今夜正适合一决死活。   “那亲卫在军中日日操练,按说武功比张弃强得多。张弃偏偏凭着蛮力,九死一生地打赢那亲卫,活着回到拂柳山庄。我一听这故事,顿觉张弃不仅有勇有谋,更是血性十足的好汉,是当世的奇侠。”   张鬼方从未听祖父讲过这些事情,但他心里首先信了八分,觉得他祖父张弃就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柳銎说得口渴,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苦笑道:“当年我只当他血气方刚,现在看来,他为人之阴险毒辣,那时候就显露出来了。”   张鬼方当即骂道:“老匹夫!”   柳銎不紧不慢说:“他是不是阴险毒辣,你往后一听便知。那几日我越与他谈天,越觉得他见多识广,博闻强记,比许多名不副实的大侠厉害得多。他也把我当做至交,说从未见过像我这么懂他的人。三个月一到,按规矩他不能再住在拂柳山庄,但他主动说,为了报我一饭之恩,甘愿留在山庄做个仆人。   “我怎能这么对待好朋友!我还是让他留在庄里,亲自教他武功。内门弟子能够学的东西,我都一并教给他,而且不要他师徒相称,只要他也把我当做朋友。庄里但凡有人劝,我反而要把劝我的人骂一顿。   “过了几年,张弃天资聪颖,加上勤学苦练,武功也渐有成就了。他说他要去四方行侠,我也很高兴,借他一笔盘缠,送他到灞桥,折了一支柳才回去。一开始他常常捎信给我,我也时常听说他的义举,心里很是快慰,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不得了的好事。”   张鬼方虽然讨厌这个柳銎,但听见自己祖父的过去,不由得心驰神往,问:“然后呢?”   柳銎道:“人心易变,又过了几年,他捎的信渐渐少了。”   张鬼方打断道:“新鲜事情少了,捎的信变少也无可厚非。”   柳銎一哂:“你真是个急性子。你听我讲——在外不知受了谁的挑唆,或者是自己心念变了,他竟觉得我未把武功倾囊相授,就是不看重他。其实他早把内门弟子的功夫学遍了。唯一一样没教他的武功,就是我柳家不传之绝学、只有家主一脉才能学的武功。”   张鬼方脱口而出:“《三忘刀法》!”柳銎道:“不错。一别好多年,他再回到拂柳山庄,竟然是问我要刀谱。我当然不情愿给,和他说道了几句。你猜怎么着?”   张鬼方问:“怎么着?”其实心里隐约已有答案。   柳銎阴森森一笑,一字一句说:“他偷了刀谱,又用当年的伎俩,把我家人、弟子挨个骗出去杀了。最后杀我不成,便放了一把火,把拂柳山庄烧成白地。我一直当他是最好的朋友,他寄过来的信全都好好锁在铁箱里。山庄烧完以后,剩的东西竟是张弃的信!”说罢柳銎“嘎嘎”大笑起来。   他喉咙恐怕是在火里熏坏了,声音嘶哑难听,配上这张满是疤痕的面孔,越发狰狞可怖。张鬼方吓得往后退,柳銎说:“吓人吧,最吓人的不是白眼狼张弃么?”转身搬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箱,丢在张鬼方面前。张鬼方又是害怕,又是忍不住地打开看。   箱中层层叠叠,尽是起了毛边的旧纸笺。有的脆了,有的潮了,有的起黄斑,但看得出来每一张都是张弃托人捎的信。每一句话依稀是他祖父的神气,绝难作伪。   看了几张笺,张弃语气总是骄傲轻快的,的的确确像和朋友说话。张鬼方却只觉得鼻子发酸,刚恢复的一点气力又被抽走了,心底止不住地冷。   他大半辈子都在恨中度过,宁可相信柳銎是彻彻底底的仇人,自己就要死了,也不情愿相信祖父是坏人。可是看来看去,他祖父甚至在信里提到“你柳家的三忘刀法”,越来越证明柳銎讲的是真话。   柳銎一挥手,柳御与另个弟子架起张鬼方。张鬼方自觉有些力气,心里却在想:“我应该挣扎么?我不应该挣扎么?”最后任人摆弄,被架到椅上。   柳銎道:“你祖父逃去吐蕃,我追了好久才找见踪迹。其实他抢了刀谱,一辈子躲躲藏藏,甚至不敢告诉亲孙子自己的真名,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张鬼方想起一件事,说:“我爹呢?”柳銎道:“他倒是个识相的,我打发他一笔钱,自己去做生意了。你要不要也去做生意?”   张鬼方摇摇头。柳銎道:“我清楚,张弃做的事情是他的错,就算父债子偿,你也是孙子辈了。将该还的东西还回来,我不会为难你。”   张鬼方轻声问:“还什么?我把这条命还给你。”柳銎笑道:“不要这么钻牛角尖。宝刀在这里了,刀谱在哪?”张鬼方道:“我阿波拉烧了,没有了。”   柳銎道:“全没有了?”张鬼方道:“我有件衣服,上面绣了刀谱的口诀。在……在客栈里。”越说越是虚弱。柳銎安抚他道:“不着急。”张鬼方突然发狠说:“我自己练过三忘刀法,我……我将手臂切下来还你!”说着抓过桌上的十轮伏影,刀光一闪,就要向自己右臂斩落。   而在曲江池畔的竹林里,东风同样听完这个故事,眉头不展。   海月轻轻一笑,将煎茶的磁瓶拿下来,说:“是有哪里不对么?”   东风道:“也不算,只是有点奇怪。”海月问:“哪里奇怪?”   东风不答。海月到底在长安生活,难以得知吐蕃那边的来龙去脉,细节皆是拂柳山庄众人回中原后所传。千里报仇,似乎没什么不通顺的地方。   但他却听张鬼方亲口说过,张弃发现仇家归来,当场将刀谱给烧了。   按说这是最没必要的事情,三忘刀法既是柳家自己的绝学,柳銎自当烂熟于心。一本刀谱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大不了重写一遍就是了。除非刀谱中藏有别的秘密,又或者如今的柳銎根本不会三忘刀法。   想及此地,东风沉吟道:“海月姑娘,我能否多问一个问题?当年拂柳山庄大火,除了柳銎妻儿毙命,还有没有别人死在火中呢?”   【作者有话说】   没想更那么快的但再不更就要被猜中了 第36章 总是当时携手处(三)   待到夕阳下山时,东风重新戴了面具,回到客栈,却见大门紧闭,他和张鬼方的包袱被丢在路上,零碎物什散落一地。好在还没被人捡走。   张鬼方不知上哪去了,若乖乖待在店里,见到这一幕,他非和掌柜打起来不可。   东风敲敲门,好声好气问:“店家,怎么把我俩东西丢出来了,是否有什么误会?”   店里小厮开了一条门缝,一只眼睛从缝里看出去。见到是他,嫌恶道:“不做你们生意了,卖你个乖,赶紧走罢!”东风赔笑道:“就算不做我们生意,也得有个理由才是。”小厮狐疑道:“你和那吐蕃人既是一伙的,早上多可怕一件事,你一点儿都没听说么?”旋即将张鬼方如何收到断手、如何大发雷霆,又如何追出店外的事情通通讲了。   听到一半,东风心里暗道不妙,想:“送一只断手过来,分明就是故意激他生气,引他追过去。不知他玩不玩得过拂柳山庄的老狐狸。”   想来想去他都觉得凶多吉少,对小二说:“总要把我们马还来。我床底下收了一柄剑,也给我拿来。”   那小二纵有私吞之心,却不敢惹他们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士,把马和剑一一奉还。东风牵了飞雪暗云,一股脑收起行李,直奔拂柳山庄。   他和张鬼方早来探过一回,轻车熟路下了马,又把包袱系在暗云身上,拍拍它说:“自己找个地方躲着。”暗云打个响鼻,颇亲热地在他手上蹭蹭,毫不在意主人换了一副面孔。东风心中百感交集。   拂柳山庄已经式微,门口只守着寥寥几人,来往小厮也不怎么多。东风寻见一处偏僻围墙,提着无挂碍剑,翻身跳入院中。抬头看处,半山腰的主屋灯火通明,隐约看得见窗边站着两个人。而日前见过的几个得力弟子守在屋外,个个手按兵刃,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如果走原有的一条山路,迎面碰见别人,行踪就要暴露了。东风略一思忖,绕到山后悬崖,运起轻功往上攀越。好在此地崖壁坚固,最近几天也未下过雨,没有滑倒或踩空之虞。偶尔碰到过不去的地方,他将无挂碍剑插在壁上,借力一跃,也就翻过去了。   不多时来到主屋背后,东风心想:“先看看屋里情形再说。”凑到窗边戳了一个圆洞,往里看去。   这一看吓得他大惊出声,张鬼方衣烂衫破,坐在桌前,拿十轮伏影要砍自己的手!东风来不及多想,一举撞破窗棂,叫道:“且慢!”手中长剑飞出。   剑撞在刀上,“当”一声巨响,张鬼方长刀往外一偏。东风松了一口气,飞身抢进屋内,把那长剑又捞在手中。柳銎眼看好事被坏,惊怒交加,叫道:“你是谁!”   东风冷道:“我瞧你的确老糊涂了。柳老伯,我们在盟主寿宴见过面的,我叫奚宇。”   柳銎哼了一声,再不多言,三刀连攻东风上路。东风又要要顾及张鬼方,又要提防别的弟子,一心三用,回剑连挡三下,火星四溅。   起初他想,柳銎与于左打得不分伯仲,武功应该只在二三流之间。但三刀下来,他但觉虎口发麻,长剑几乎脱手。想来寿宴的一遭只是闹着玩而已。   东风不敢再托大,一手抓着张鬼方手臂,一手执剑斜削。眼看柳銎往右躲闪,他即刻变招,剑尖一转,点向柳銎脸上“承泣”。这一剑差了寸许,被柳銎险险避开。东风顺势将他逼退一步,又去拉张鬼方,低声道:“我们快走。”   张鬼方捡起十轮伏影,扶着桌子站起来,一个不稳,差点跌在地上,苦笑道:“你走吧,这是我自个欠的债。”柳銎也哼道:“这是我们两家之间恩怨,与你无关,你何必来搅这趟浑水?”   东风气不打一处来,长剑一展,朗声说:“你讲这是‘两家之间恩怨’,然而你压根不是柳銎,你是他死在火里的族弟——柳栾!”   对面那个柳銎一怔,怒火中烧,双手握紧刀柄,往下斜挥而出,恨不能把东风劈成两半。   本来东风只是试他一下,自己也没几分把握。看他如此反应,反而心里有了底气。   他将一剑指在中央,如果柳銎一心撞过来,立即就要被捅个对穿。方才柳銎总是往右避让,他认定柳銎惯走右边,这次也必定往右让。拉着张鬼方往左一转,顺势在柳銎后心一推。柳銎收势不及,被推倒在地。   其余弟子一哄而上,东风也不恋战,搂紧张鬼方,径直跳下窗外悬崖。两人越坠越快,风声“呜呜”在耳旁作响。张鬼方做梦似的说:“我们要死了么?”   东风冷笑道:“谁说要死了。”他上来时早已看好地形,记得崖壁上有个隐蔽山洞,恰好能作躲避之用。掐算时机,他一剑深深捅入山石。又向下滑了数尺,恰好停在洞口。   东风一手抓着剑柄,一手紧紧搂在张鬼方腰上,两个人贴得奇近无比,身躯滚烫,心脏怦怦直跳。张鬼方别过脸说:“放我下去吧。”   东风小心松开手,自己也跟着跳了下来。四处检视一番,洞里干燥清爽,也没什么蛇蚁毒虫。极目远望,一轮满月从灞河对岸升起,脚下万物流一层淡淡的银。   东风暂松了一口气,回头问道:“你好些了么?”   张鬼方靠在洞壁上,面无血色,但是点了点头。   东风怕他中了毒,拉过他手想要诊脉,却觉得触之滑腻,抓也抓不稳。   低头一看,张鬼方自中指以下,三指都被齐齐削断一半,鲜血还在不住往外涌。   自从在客栈找不到张鬼方,东风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方才这弦稍微松懈,现在却尽情绷断了。他捧着张鬼方右手,泪如雨下,说:“你不晓得痛么?你不晓得说么?”   张鬼方不答。东风撕了自己衣角,又说:“为什么要一个人来?为什么信他的话?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冲动,就要砍自己手臂。”   张鬼方还是不响。东风越说越觉得难过。张鬼方从来把祖父当做最敬最爱的人,半辈子只为了复仇而活。突然说,一切都是假的,黑白颠倒的,好人其实是坏的,坏人其实是好的,任谁都反应不过来。而他除了站在这里说风凉话,别的事情一概做不了了。   东风不再讲话,低头默默地包扎。张鬼方忽然丢下左手的刀,在他脖颈上一掀,整张人皮面具登时被揭下来。东风不禁愕然,手中动作更急,抬起头说:“你要生气也好,要怎样都好,等我弄完再说。”   张鬼方轻轻笑了一声,说:“我早就知道了。”东风急匆匆打最后一个结,一面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张鬼方空着的左手伸过去,将他一滴眼泪摘掉了,笑道:“见面两三天吧。后来睫毛长了,就更像了。”说着在他湿淋淋睫毛上一拨。   东风受不了了,从贴身内袋拿出那颗狼牙,给他戴在脖子上。做完又将他使劲一推,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想:“你真是一个白老鸦!”张鬼方恢复一些气力,把洞中一块石头慢慢踢过来,顶上擦干净了,说:“坐这儿。”   好容易哭够了,张鬼方说:“你还没讲呢,之前你说什么柳銎柳栾的,我一点没听懂。”   东风擦掉眼泪,强颜笑道:“你听了或许高兴一点。”将自己猜测一五一十讲了。   原来当年除了柳銎妻儿、一干家丁婢女死在火中,还有一个族弟柳栾葬身火海。柳栾天姿不错,常常不服柳銎,甚至走水的当天还与柳銎大吵一架。真正着火之时,他却毅然冲进火场,抬出来只剩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尸。   此劫过后,“柳銎”不时提到这个族弟,说他的确救了自己一命。加之许多人亲见柳栾救火,因而从来没人怀疑他还活着。恐怕就是柳栾在火中狸猫换太子,杀害柳銎,自己取而代之。   东风道:“要是如今的柳銎其实是柳栾,他费劲心思,让你交出刀谱也就说得通了。至于三忘刀法为何在你祖父手中,恐怕只有泉下的柳銎明白。”   张鬼方长长松了一口气:“那么阿波拉不一定是小偷,对吧?”   东风哭笑不得,说:“对。”张鬼方低头看着自己残手,屈伸着动了动,又说:“可惜拿不了刀了。”   东风顿感一阵气血上涌,抓着他袖口说:“只要你说一句……”张鬼方问:“说什么?”东风抓紧了剑道:“只要你愿意,我立刻出去,替你把柳栾杀了。”   刚刚一番交手,两人都明白柳栾武功不低。虽说他不会三忘刀法,但既有天分,又兼苦练,已经练得一身极为精深的内功。东风能够取巧挡他一时,杀他却绝非易事。   张鬼方摇头道:“不要。”东风低声道:“张老爷,我是为你回中原的,你不必和我客气。”   张鬼方仍旧摇头:“我会自己杀他。”   东风冷静下来,又说:“也好。我认得神医……还有盟主夫人,问问她能否把手指接回去。实在不行,我也认得一个特别厉害的木匠。总有办法拿刀的。”张鬼方笑笑。   东风往外看了看山脚,天快亮了。几个拂柳山庄弟子在底下找来找去,又说:“他们迟早能找过来的。再歇一会,我们就走吧。”   张鬼方却眯着眼睛问:“那是什么?”东风顺他目光看过去,原来一束拂晓日光正好照入山洞,深处洞壁有一块石头剥落了,后面竟然是一面砖墙。   【作者有话说】   又偷袭! 第37章 总是当时携手处(四)   “是不是地窖?”张鬼方看了一会,兴趣索然。   东风却起了疑心。按说这个山洞离山上建筑足有十余丈远,就算修有地窖,也绝无可能修到此处。   他起身摸出火折子,走到山洞深处,仔细照亮洞壁。这山洞其余几面都没什么异样,唯独最深处的石墙坑坑洼洼,缝隙处还有几道细细的灰色纹路。   东风伸手一摸,顿时了然。这面石壁并非天然就有,反而是几块巨石用糯米浆水黏合而成。天长日久,某个接缝松脱,掉了一小块下来,露出里面的砖墙。东风心念电转,想:“什么东西值得修一间密室来藏?”拔出宝剑,插入石缝之中,想要将缝隙撬大,一探究竟。   然而无挂碍虽然锋利,剑身却失之太细太软,半天只撬开巴掌大的一块。东风干脆丢了剑,以掌力拍开石间接缝,再把石块取出来。   天光越来越亮,洞外传来人声,想是拂柳山庄众弟子在找他们的踪迹。东风心里焦躁,问:“外面怎么样了?”   张鬼方往下看了一眼,柳御和那少女兵分两路,各自领着一队人搜寻。那少女找了一圈道:“那两个恶贼怎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柳御道:“我这里也找不见。他们是不是已经走了?”   张鬼方想:“对,就猜咱们走了。”不巧那少女脑筋转过弯,说道:“地上并没有他们砸下来的痕迹。不在上也不在下,他们恐怕藏在悬崖中间。”   山下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张鬼方忙退回来,和东风讲了见闻。东风道:“再过一会,柳御要吊绳子下来了。”   张鬼方问:“你怎么知道是他?”   东风道:“其他人一听说吊绳子下来,都知道是送死,肯定不愿意。只有柳御那个傻小子听不得别人贬他武功,所以肯定是他来。”   张鬼方想起之前夜探拂柳山庄,目睹柳御和假柳銎赌气,不觉莞尔一笑。见他笑了,东风嘴角也微微扬起,放软声音说:“要是他来,就拜托张老爷挡着他。”   石壁总算凿开一个能容人进的洞口,里面砖墙是青石砌成,看不出有多厚。东风敲敲墙壁,里面无有回音。他又运足真气,一掌拍上。手腕震得隐隐作疼,砖墙却纹丝不动,显然砌得极稳固。   他有些犯难,悬崖顶上众弟子已经找好长绳,跃跃欲试了。东风不禁犹豫道:“要不我们走罢?”   张鬼方却一心想和柳御过招,只说:“没关系,要是撬不动青砖,不妨拿我的刀试试看。”自己抽了东风的长剑,紧紧握在左手。   东风只得拿过十轮伏影,双手握着,深深刺入墙中。无挂碍剑已是难得的利剑,十轮伏影却还要更锋利得多,削青石就和削泥巴一样毫不费力。他沿着方才拍出来的洞口划了一圈,再一掌推去,石壁微微松动,往内进了一寸。   东风大喜过望,整个身子贴在石壁上,用尽力气往里顶。无奈青石砖太厚,划出来的缝隙又太紧,推得一半,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   光线一暗,柳御挂在一根长长麻绳上,垂到洞口。看见洞中二人,柳御登时大喜,叫道:“让我好找,原来你们两个龟缩在这里!”   柳御虽然自恃武功,但刚刚见过东风和柳銎打斗的样子,自觉不是对手,一时并不跳入洞里,而是抓住绳子,就要报信给悬崖上的援兵。东风冷不丁说道:“柳御,你是不是喜欢你那师妹?”   柳御面色一红,反问:“关你们甚么事。”   东风道:“我和你打个商量,你能不能只叫你那师妹下来。”   柳御得意道:“你害怕了?我跟我师妹可是‘拂柳双璧’。”东风不禁觉得好笑,说道:“我的意思是,叫她下来看你出糗。若叫多几个人,恐怕你面皮挂不住,从这里跳下去了。”   柳御大怒,东风说:“我可不出手。单我这个吐蕃朋友就能打得你满地找牙了。”   适才在山庄庭院时,柳御略输张鬼方一筹,心里本就有气。此时他想:“这贼人断了三根手指,兵刃都拿不稳。此时不杀他,更待何时?”当即割断腰上的绳索,跃入洞中。   他师妹声音远远传来:“师哥,找到人了么?你可不要逞强。”   柳御想:“待我扬眉吐气!”往上喊道:“还没找着呢,绳子不够长了,我先下去看,你们等着!”抽出短刀,拉开架势,朝张鬼方急攻而来。   张鬼方拿着无挂碍剑,只觉得又轻又滑溜,不趁手至极。而且他平生练过的武功唯有三忘刀法,对剑法一窍不通。刀法用剑使来,许多招式不伦不类,威力更是大打折扣。左躲右闪,几乎不出剑,好几次被柳御刀锋险险擦过。   东风一面推那青石墙壁,数次差点出手,都硬生生地又忍了回去,心想,张鬼方断了三指,正是灰心丧气的时候。要是这时候帮忙,无异于看不起他,更叫他难过了。   眼见张鬼方被逼到山洞角落,退无可退,柳御喜道:“看你还有甚么本事。”一刀斩向张鬼方肩颈相接之处。这个方位难拦难躲,而且砍中了必是重伤。他心痒难耐,再顾不得章法,面门大开,露出破绽。   忍了这许久,张鬼方拼着肩膀受伤,终于出得一剑。因为剑比刀轻,这一着后发先至,直直刺入柳御腰侧。柳御痛呼一声,手臂立刻软了,先斩的一刀也软绵绵劈在洞壁上。张鬼方乘胜点了柳御穴道,把他扔在旁边。   东风看得大气都不敢出,比自己对敌紧张得多,此时喝彩道:“好剑法!”张鬼方回头看来,朝他微微地一笑。   悬崖顶上那少女又叫道:“师哥,怎么样了?”柳御哑穴被封,口不能言,一手捂着伤口,怒视张鬼方。   东风道:“你解开哑穴,让他师妹看看笑话。”   张鬼方依言照做。柳御听见这话,哪里还肯求援,反而忍痛叫道:“我没事!”说罢这句,张鬼方又将他哑穴点上。   青石墙终于被推开,轰然倒地,露出一个黑幽幽的洞口,更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臭气。东风捂着口鼻说:“柳栾这老贼藏了什么东西,不会有人死在里面了吧?”回头问柳御:“你晓不晓得?”   柳御刚才只顾着和张鬼方搏斗,现在发觉这山洞里有间密室,目瞪口呆,显然并不知情,半晌说:“好恶心的味道,是不是死了老鼠?”   张鬼方走过来,也好奇道:“这是什么地方?总不能挖的是拂柳山庄的粪池吧。”   东风横他一眼。等那臭气稍微散了,他便钻入密室之中,晃亮火折。一看之下,东风不禁惊得叫起来。张鬼方恐怕出事,赶紧提着剑跟进去。   东风指着角落说:“有、有个人!”   只见密室里污秽不堪,摆着一只空碗、一只许久没倒的夜壶。有个骷髅似的老人躺在角落,白眉白髯,脖颈系着一条铁链。东风缓过劲来,愤然道:“柳栾怎么把人关在这里折磨!”   他们进来说得几句话,那老人始终不声不响,也不动弹,恐怕已经去世了。   东风心生怜悯,又说:“既是被柳栾残害的可怜人,如果带得出去,还是想办法替他收尸为好。”走到那老人身边,斩断铁链,正想将他背起来,张鬼方忽然说:“等等,他好像活着。”   东风一吓,拔了一根头发,凑在那老人口鼻旁边。仔细看处,头发果真微微在颤动,老人还有呼吸。   张鬼方道:“有没有水?”   东风钻回外面山洞,从柳御腰上拿了一个水囊、一个胡饼,给那老人少少地喂了一口。少顷,那老人咳了几声,缓缓睁眼,却好像看不见东西一样,眼神错开东风,反而往火折子的方向看去。   东风扶他坐起来,问道:“老人家,你怎么样?”   那老人不答。张鬼方低声说:“也不晓得他被关了多久。”   那老人听见张鬼方的声音,忽然抬起头,颤声道:“张弃?”   张鬼方不解道:“你认得我祖父?”东风心中灵光乍现,种种事情串在一起,豁然清晰了,大惊道:“你、你是柳銎前辈么!”   那老人大概看不清楚,对着声音来处停了一会,感叹道:“这么久了,原来还有人记得我。”又转向张鬼方说:“你是张弃的孙子,对不对?声音和他像极了。许多年没听见,你一说话,我还是认出来了。”说到此地,一滴浊泪滚落,流进脸上的皱纹。   东风和张鬼方对视一眼,两人俱都惊诧不已。据此推算,柳銎被关在此地近三十年之久。想来柳栾找不到三忘刀谱下落,便留了柳銎性命,将他关在这里逼供。   柳銎道:“我饿极了。”   东风忙把胡饼拿出来给他。他牙齿已经掉了个干净,只能把饼掰成小块,就一口清水含在嘴里,含软了直接吞下去。好在精神和胃口都还算不错,不多时便把胡饼吃光了。 第38章 总是当时携手处(五)   吃完一个饼,柳銎慢慢有了力气,问道:“其实我方才隔墙听到一些动静,你们得罪了柳栾,被他追杀,是么?”东风道:“差不多罢。”   柳銎太息道:“你们快走吧。我手筋和脚筋都被柳栾挑断,如今废人一个,帮不上忙。能吃一顿饱饭已经是大大幸事。”   说到此地,他老脸上皱纹牵动,居然露出一个笑容,又说:“真想不到,还能见着张弃的亲孙子。”   在密室里摸索一圈,东风找见一道暗门。柳銎说:“平日柳栾就从这里进来。”   东风伸手推了推,暗门外面有一道闩,但只要手上有刀或剑,轻易就能破开门闩逃出去。再照着锁柳銎的铁链看看,铁链长度刚够柳銎走到门边,却不够他发力去撞或者踢门。柳栾故意用这种法子折辱他,叫他有逃跑的希望,其实又没有逃跑的可能。   东风问道:“柳前辈,你可知道这道暗门通往哪里?往上还是往下?”柳銎思索道:“他脚步有时从上来,有时从下来。大概外面暗道分有岔路,既能往上也能往下。”   东风心想,若仍旧走悬崖这边,他一个人要对付众弟子围攻,还要挂念受伤的张鬼方与柳銎二人,难免有顾不过来的时候。但如果走暗道,无论往上还是往下,出口都只可能有柳栾守着,以三敌一总归简单些。   而且若向上的暗道离堂屋不远,或许还可以找回张鬼方的断指。   他朝张鬼方使个眼色,换回各自兵刃,沿着门缝一滑,门闩应声而开。东风横剑走在前头,张鬼方背着柳銎,走在后头。   暗道不算太窄,一盏灯都没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东风又将火折子吹亮,举在手里照路。但那一点儿黄光顶多照得见脚底,再远的地方就看不见了。三人如同走在巨蟒腹中,更不知道柳栾藏在什么地方。   柳銎多年生活在暗室中,眼睛再也看不清东西,但耳朵却敏锐异常,比常人听得更清楚。每走一段路,三人便停下来侧耳倾听,柳銎说:“没有人。”大家再继续向前。如此走走停停一刻钟,前面不再有路了,反而靠墙放着一架梯子。   东风停下来道:“你们在这等着,我且上去看看。”将火折子交给张鬼方,自己缘梯而上。爬到梯子顶端,上面是个松动的活板。东风将那活板用力顶开,外面一片漆黑,并不像白天景象。他又伸手一摸,原来活板之外还有一个箱子,打开箱盖,就到了堂屋旁的耳室。   拂柳山庄众弟子正在山崖边上,堂屋反而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东风留神关了箱子,蹑手蹑脚走到桌前。一夜之前,张鬼方就坐在此地要砍手臂。如今桌面还留有一道鲜血,但没摆着那三节断指。他把桌上物什全都翻开看过,仍找不见断指的踪影。   东风蹲下来,透过横纵交错的椅子腿往内看。桌底正中的地方有一小条阴影,赫然是一截中指。   他搬开椅子,小心翼翼钻进桌子底下,伸长手臂一够。这节指头脱离了张鬼方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凉僵硬,不似活物。像什么呢?好像北斗七星突然少却一颗,也像那天子车谒腿断了。   东风之前在山洞里好一阵闹腾,坐在地上哭,后来又钻进密室、钻暗道,衣服早脏得不能看了。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干净手帕,轻轻吹掉断指上的灰尘,用手帕包好,揣进怀里。虽不晓得哪里的神医能续骨接肉,但接上手指总比再长一根来得容易。   正要从桌底下出来,房门忽然一响。两个拂柳山庄弟子进来躲懒,一个说:“椅子怎么歪了?”   东风一颗心怦怦直跳,好在另一个笑道:“估计有谁赶在我们前面,已经歇息过了呢?”   但这二人干脆在桌边坐下,不打算走了。东风静静移向靠窗的一边,摸了一枚铜板,从椅腿之间弹飞出去,弹破窗纸,打在悬崖边忙活的众弟子眼前。不多时便有个领头弟子走进堂屋,把躲懒那两人一顿好骂,又将他们撵去找人了。   东风又找了一圈,再见不到别的指头了。回到密道之中,三人一路往下走,东风一边说,桌上空荡荡的,不知手指是否被人扔去了。   张鬼方道:“其实断了就断了。”   东风不禁有点怨他,想他太漠然了,好像丢的不是自己指头一样。   张鬼方又说:“我方才想来想去,想通一件事。如果不来拂柳山庄这一趟,虽然指头保住了,但大概永远见不着柳銎前辈,我也永远要以为阿波拉是小偷了。”   东风不响,张鬼方笑道:“我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   东风突然想明白了,张鬼方压根不是不难过。拿不起刀,怎么可能不难过?他怕自己找不着手指自责,所以才这么讲的。东风指指自己怀中,说:“但我在桌底下找到一根,在这里。”   张鬼方登时喜道:“这都找得见,辛苦你了!有当然还是比没有好!”东风又不响。   走了小半个时辰,算来已经走到山脚了,火折子也烧完了。三人面前一片漆黑,走得更加小心。路上并没遇到任何阻拦,一直走到尽头,面前又是一道暗门。柳銎忽然“嘘”了一声。   东风心说:“柳栾肯定猜到我们走了暗道,等在这里也不奇怪。”停下脚步细听,暗门背后果真有一道呼吸声。他正思考对策,外面的柳栾也发觉他们来了,说道:“哥,你出来了?”   东风怕那柳栾忽然发难,从门后插进兵刃,于是拦着张鬼方,退了两尺。柳栾咯咯一笑,又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柳栾?柳銎?啊,你叫柳銎!三十年了,我还以为我是柳銎呢。”   柳栾为了掩人耳目,谎称在火中熏坏了喉咙,实则自己服药,把嗓子弄坏了。说起话来怪腔怪调,嘶哑嘲哳,暗里听来怪异至极。柳栾说:“你晓不晓得今年是什么年?今年是天宝……对了,你根本不晓得天宝是什么,你还以为现在是开元呢。我告诉你,皇帝老儿换年号啦!”说着竟然哈哈大笑。东风恨得牙痒痒,又怕开门时遭他偷袭,只好按兵不动,也不回话。   笑了好一会,柳栾突然不作声了。过得半晌,门缝中竟传出来一股呛鼻的烟味,像是烧干草、干树叶的味道。柳栾说:“我看人家熏兔子是这个熏法,不晓得能不能熏出来三只大兔子。”   东风捂住口鼻,往后又退了几步。然而柳銎毕竟年纪大了,忍不住呛了一下,咳了一声。柳栾说:“怎么走远了呢?”猛地拉开暗门,跳入地道。东风和张鬼方眼前都是一酸,乍亮之下什么也看不清,只见一个人影猱身扑来。   东风双眼泪水直流,勉强挡下几刀,心想:“这样下去不成。”生出一计,叫道:“张鬼方,快走远些!”   张鬼方虽摸不清他用意,但还是背着柳銎,往后退了几步,东风一剑逼开柳栾,伸手带上暗门。   地道再次陷入黑暗,柳栾不晓得张鬼方走了多远,自然也不知道他们方位了。每个人都屏住呼吸,在暗中缓缓行动,生怕暴露方位。   此时不论是谁出手,兵刃一响,都等同告诉敌人自己的位置。一时间地道静悄悄的,竟没人敢贸然发难。   东风心想:“如果我是柳栾,最紧要之事当然是开门看一眼。”干脆守在门口不动,长剑护在胸前。   静了一会,他觉得剑上微微颤动,好像撞到人了,但黑暗之中又毫无声息。他想,肯定是柳栾来了,干脆将剑往前送了送。剑刃划开衣服,割破里面皮肉,柳栾却一声不吭,更不呼痛,慢慢退到一边。   东风又想:“柳栾不仅心思歹毒,论忍耐和毅力,也是一等一的好手。”一剑跟上去刺他,却刺了个空,他已躲到别处去了。   僵持了有一刻钟,地道中烟味越来越浓。忽然柳栾惨叫一声,东风立刻打开门。只见离暗门十丈多的地方,柳銎伏在张鬼方背上,右手握着十轮伏影,不住打颤。刀刃一端却插在柳栾后腰。   原来柳銎快三十年不见天日,习惯在暗中听音辨位。即使柳栾刻意放轻脚步,他也听出一些端倪,指挥张鬼方走近,拔出长刀,一举伤了柳栾。   可惜他虽听得出位置,却听不出柳栾的动作,因此这一刀捅在后腰,并未伤到要害。东风叫道:“我们快出去!”张鬼方会意,左手接过长刀,扶稳柳銎,发足奔出密道。东风跟在后面,顺手带上门。   好巧不巧,这里正是拂柳山庄院墙外面,离放跑暗云的地方近极了。一行人跑了一段路,东风将两指凑到嘴边,吹声口哨。站在原地等了几息,只听得旁边树丛传来“嗒嗒嗒”的马蹄轻响,暗云一低头,跑到他们身边。东风先将柳銎扶上马,又叫张鬼方坐上去。而他自己轻功好,倒不怕柳栾追来。   张鬼方左手拉着缰绳,正欲催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吼,叫道:“张芝!”   柳栾按着伤口,一瘸一拐爬出暗道。看见众人回头,他又咯咯怪笑起来,说:“你叫张芝,对不对。我想起来了,杀张弃的时候见过你的。”   张鬼方不答,柳銎面色一变。柳栾道:“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呢。我们打个商量,我拿这个换你的三忘刀法,如何?”   柳栾说着,松开按在后腰的手,从袖中拿出两根血淋淋的东西,正是张鬼方不见的两根手指。   东风惊怒交加,就要冲上去抢,柳栾指着他说:“你敢过来一步,我就把手指捏碎了。”又对张鬼方说道:“你空记得三忘刀法,却连刀都拿不了,岂不可惜?”   张鬼方冷道:“不可惜。”   柳栾放声怪笑,说:“好,好,是你自己不要的。我拿不到刀谱,你们也休想拿到想要的东西。”说罢把那两根人手指囫囵塞进嘴里,大嚼大咽。惨白烈日下,林中一时只有他咀嚼人骨的“喀吱”声。   东风惊得说不出话来,张鬼方却说:“走了。”一夹马腹,暗云如箭离弦。   【作者有话说】   端午快乐大家! 第39章 总是当时携手处(六)   开元九年五月,张弃远在东都洛阳,打算隔天去富商办的花会一看。传说会上有精心搜罗的牡丹一千盆,有佛国养出来的异色鸳鸯芙蓉。天南地北、这辈子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都在这了。但他夜里忽然收到一封密信,盖是柳銎写了一些家庭琐事,看来看去也没有特别的地方。   若柳銎真的是讲琐事,何必寄一封密信过来?张弃疑心拂柳山庄出了事,当夜收拾行囊,马不停蹄赶回西京,花会到底没来得及看。   过了灞桥,张弃先在庄外转了一圈,只见山庄宾客盈门,仆役往来,和先前一般无二。再去见柳銎,柳銎反而讶道:“你怎么回来了?捎信过去,当然只是和你打个招呼呀。”   张弃可惜没看成的花会,气得当天走了,住在城外客店。没想到半夜三更时分,柳銎敲门进来,又说:“我的确有件事同你讲,庄内耳目众多,只好出此下策了,请你见谅。”   原来柳銎察觉到不对劲,族弟柳栾原本和他不对付,最近却常往山庄里跑,言语间对他家秘传刀法多有打探。柳栾其人阴狠毒辣,拿不到刀法,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只怕他暗中有什么计策,伺机动手夺宝。   张弃不解:“你武功高出柳栾这么多,怕他作甚?实在烦了,把他赶出山庄就是。”   柳銎道:“他在暗,我在明,怎么防得住?”   张弃又道:“你先把他杀了。若你念在他是亲戚,不忍心动手,我替你杀就是。”   柳銎苦笑道:“真这么简单,我也不至于急着喊你回来。”他四下一张望,压低声音又说:“我是觉得,柳家除去本家一脉,别人恐怕和他是一条心的。最近我试探了一番,一举一动,他们好像都清楚得不得了。这绝不是柳栾一个人能做到的。”张弃道:“那怎么办?”   柳銎犹豫半晌,怎么都不说话。张弃催他说:“你肯定已经有主意了。我们这么多年交情,还要客气么?”   柳銎这才说:“我想,与其眼睁睁看他们抢走刀法,倒不如把这东西送你好了。”说罢从怀里摸出一本细绢册子,又将十轮伏影解下来,一齐交给张弃。   饶是张弃为人随性,还是被他这举动吓了一大跳,说:“这、这怎么好?”   柳銎说:“我有个不情之请。拿了刀谱以后,你想学也好,不想学也好,都由得你。但请你暂避一会,或许半年,或许一年。等应付完这事,我就捎信叫你回来。”张弃毫不犹豫,改了名字,带着儿子远赴吐蕃。等了半年,没有收到信,等了一年,仍没有收到信,到死也未踏回中原半步。   现如今的拂柳山庄日薄西山,分不出多少人力去追捕他们。逃出二十里,眼见已经远远甩脱追兵,东风进城另找一家客栈,把众人安顿下来。余下半日寻访名医,给柳銎调养身体,给张鬼方接续手指。   东风自己不出面,打发数个街上闲汉,带着钱分头去问。柳銎身体并无大碍,除了眼睛半瞎、难以恢复,别的将养一些时日就好。毕竟柳栾没打探到三忘刀法,最怕的反而是柳銎死了。   张鬼方的手指则麻烦得多。京中大夫问遍,都说手指削断再续是神话传说中的事情。   东风不死心,问到盟主夫人陈否,陈否倒还记得张鬼方这号人物,态度很和蔼,说:“我的确听过一个法门,只不过从未用过。只要你们不介意,当可拿来试试。”先用莲梗里的丝将外面皮肉缝上了,又像对付骨折一样,夹上竹板,每天涂的仍是那种淡黄色药膏。陈否干脆送他一小罐,打开有种浓浓栀子香味。   涂了几天,断口处的死肉竟然变成鲜红,隐隐有愈合的迹象,手指也勉强能弯一弯。这自然是叫人振奋的大好事一桩。   天气越来越热了,第三日大清早,东风睡出一身汗,下到院里乘凉。远远看见张鬼方杵在院里,旁边是个武师,带着自家小徒弟扎马步。   张鬼方好像无聊得很,时不时吓那小孩:“站正了!”那小孩又累又怕,腿软得跟鼻涕一样,一面哭一面跑了。   旁边武师倒也不生气,跟张鬼方攀谈起来,说:“兄台,你也练过武功么?”张鬼方含混道:“会一点儿。”那武师说:“练的什么?刀枪棍棒?”张鬼方说:“练的刀。”   那武师不到三十岁年纪,争强好胜,当下就让张鬼方演一套给他看。张鬼方天天还是带着刀,于是半推半就,左手抽出刀说:“就给你看看好了。”   然而十轮伏影是把双手刀,沉重非常。在鄣县时他剩一只右手,勉强舞得起来,现在剩一只用不惯的左手,各种挥削动作费力许多。时不时一刀收不住,接下来刀法便施展不下去。   那武师快言快语,笑道:“兄台,你长得又高又大,没想到力气却小。”   张鬼方不信邪,说:“你看好了!”在地上画了一条直线,站在线上,不顾右手伤势,将剩下三根指头也环住刀柄。一刀劈落,他右手指骨一痛,大叫一声,十轮伏影脱手飞出,整把刀没进地面。   武师吓了一大跳,才发觉他右手少了两根手指,一迭声道歉。张鬼方走去捡回长刀,摆摆手说:“没关系。”自己回屋了。   一直到中午,张鬼方始终躲在屋里,没再出过门。东风担心他,敲门说:“张老爷?张老爷?”   张鬼方不作声,东风推门一看,屋里摆着一个大浴桶,倒满凉水。张鬼方坐在里面睡着了,双臂搭在桶沿上,右边少掉两根手指,左边有个铜板大的印子,是在鄣县留下的旧伤。黑皮肤浸了水,亮晶晶的,精干漂亮。东风慢慢走过去,瞧见他眼皮红彤彤的,心里涌上一种难言的焦躁。   这次在中原相见,张鬼方大有不同,至少不再抱着他哭了。但现在一看,这变化仿佛不那么大。东风故意想惹他,说:“张老爷。”   张鬼方睡得很警醒,果然一下子睁开眼睛。看清面前是谁,他大叫一声,说:“你怎么在这里!”急急忙忙想拿衣服来遮。但他衣服全扔在床上,非得从桶里走出去拿不可。张鬼方又羞又怒,满面通红,眼眶反而不红了,说:“你、你……”   东风笑道:“张老爷平时光膀子,穿那种袒胸露乳吐蕃衣服,不是都好端端的么?”张鬼方叫道:“能一样么!”东风奇道:“都是男人,哪样看不得么?”说着若有若无朝浴桶一瞟。   张鬼方气得七窍生烟,指着包袱说:“给我拿衣服来。”   东风慢慢翻找,细细地挑了一件中衣、一件里裤。张鬼方没好气说:“你扔过来,你不许过来。”东风便远远丢到他手上。   张鬼方系好里衣,背过身站起来,飞快套上裤子。等他再转回来,东风不由得一怔,眼睛微微睁大。张鬼方低头一看,原来他来不及擦水,里衣里裤湿透。上身透出腰腹,往下宝器勾了个长伟轮廓。东风转开头,盯着包袱说:“你要穿外衣么?”   张鬼方一步跳到床上,盘腿坐着,闷声说:“随便拿一件。”   东风看着一件花袍,红、青、金三色织锦,是他给张鬼方添的衣服里最贵的一件,便问:“你怎么没穿过这个?”拎起来一抖,内袋滚出来两串东西,竟是他以前送的便宜珠子。   他把外衣递给张鬼方,拿那珠子翻来覆去看,说:“张老爷,这上面蕃文写的什么呀?”   张鬼方恨道:“不告诉你。”   东风一笑,见他已经穿好外袍,走过去说:“给你编一条辫子。”   张鬼方闻言微微低头,把额角的头发露给他。   刚从水里出来,头发也还湿淋淋的,格外黑亮,发梢时不时掉一滴水。东风将手指往下一梳,掌心运起真气,把他头发弄干了。一些打卷的、不服管的发丝立刻翘起来。   东风拣出一绺整齐的,将那串珠子贴上去。编了两下,辫子散了。他轻轻说:“哎呀。”又试了一次,还是编不起来。   张鬼方比划道:“很简单的,左边绕过去,右边绕过来。”东风捣鼓半天,把珠子丢在他身上,说:“学不会,不编了。”张鬼方捡起珠串,要抬不抬,好像想自己编那头发。迟疑半晌,他看见缺的两根手指,放下手说:“那就算了。”   东风将他长发梳顺,别到红通通的耳朵背后,看见耳垂上一个小孔,又道:“你的耳坠呢?”   张鬼方道:“路上当了。”东风笑道:“不当我的珠子?”张鬼方道:“几文钱的东西,当不掉。”   东风在挂耳坠的孔上一揉,心想:“买个更漂亮的,一斤大的珊瑚,配一斤大的碧甸子。”张鬼方一甩头,把他手躲开了,说:“你干什么。”   东风一笑,轻声说:“原谅我吧,张老爷。”张鬼方冷笑道:“不原谅。”东风哄他说:“今天带你在长安玩,回来就原谅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霍桑,这就是大唐!   剑网3无界六月13日公测开服!但是到底谁在玩70个g的手游 第40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东风换了件新衣,长发束在脑后,和张鬼方一前一后出了客店。张鬼方又不想理他,又忍不住问:“你不要戴你的面具?”   东风昂首道:“不戴!”张鬼方说:“你不是、不是被那劳什子门派追杀么?”   东风说:“长安这么大,找不到我的。”领他往西市方向走去。   此前张鬼方逛金光门外集市,已觉繁华得不像人间,一辈子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这回到了长安西市,更加目不暇接。此地铺面就像织机上的经线一样,排成一行一行,绵延不绝,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入眼一片斑斓彩色。   各家酒肆的旗旆,又叫酒望子,有一种尖尾的、一种平尾的、一种燕尾的,或画一个圆滚滚酒葫芦,或者写“蒲萄酒、竹叶酒、杜康酒、新丰酒”。酒还有剩时,酒旗高高挑在竹竿顶上,随风翻飞,卖光了便扯它下来。他们来得晚了,很多酒家已没得酒卖,剩一根光秃秃旗杆,错落立遍整个西市,俨然一片小竹林。   除了见惯的吃食和玩具,西市还有数不尽的活物卖。牛羊、猫狗不值一提,飞禽有锦绣鹦鹉、画眉、八哥、斑鸠、斗鸡、鹞鹰,走兽有个头小的幼熊幼豹,狐狸、貂,不是卖来剥皮或者吃,是给贵人们当宠物养。虫鱼有卖蛐蛐的,卖蜈蚣的,有卖大鼍龙,卖一对威武的蟹大将、斑点漂亮的虾参军,同样是拿来养着玩,买得多了送一座石头雕的水底龙宫。集市最靠外的空地上,有个缠着头巾的外邦人,牵了一头大象在卖。大象太大了!和山一样大,在人潮之中寸步难行,更别提牵进集市中央。张鬼方虽然不说话,但左看右看,明显兴致盎然。   有个恶相老头,从张鬼方肩膀旁边撞过去,不满道:“杵在中间挡路!”张鬼方如梦方醒,让到一边。   瞧见卖鹦鹉的,东风指着说:“我给我师哥买过一只,要不要给你也买一只?”张鬼方说:“不要,有什么意思。”东风道:“会学人讲话,一问一答。要不要?”张鬼方说:“没劲。”   又瞧见卖螃蟹的,东风说:“给你买一只?”张鬼方说:“这又有什么意思?”东风道:“你挺张牙舞爪,它也挺张牙舞爪,买来相衬。”张鬼方答都不答。东风说:“这也不要,那也不要,你要买甚么?”   终于路过牙行,张鬼方说:“我要买个阿丑。”东风笑道:“没得卖。”张鬼方道:“哪里有陇右能买、长安不能买的道理?”   东风把长发甩到一边,得意道:“来长安变成东风了,所以没得卖。你要的话,顶多租得半天给你。这半天你想做甚么就做甚么,如何?”   张鬼方便指着外面的大象说:“我要买那个大象。”   东风一口应下,说:“好。”当真走过去问价钱。张鬼方吓得要命,拉着他说:“不要了,不要了,你买得起么?”   东风回头道:“全副身家应该差不多。”转回去,又对那商人说:“一头多少钱?”商人答:“一头二千两,用布匹付也可以。”东风“好”字刚出口,张鬼方把他拽得远远的,说:“现在我不想要了!”   东风笑道:“那你喜欢什么?”   张鬼方心疼银子,看来看去,看见有个吐蕃人卖狼牙挂坠。陇右集市卖这东西的人多,一个才要一文钱。他便指着狼牙说:“我要这个。”   东风依他,走过去问:“多少钱?”专门用了吐蕃话。   结果那吐蕃人说:“这个是我们辛饶米沃加持的狼牙,一颗三十两,戴上以后百病不侵,消灾解厄。”   张鬼方想:“这东西也值一匹马?”又要去拉东风。东风却想:“要是真能消灾,花多少钱都无所谓。要是不能,单挂着也挺好看的。”飞快掏了银锭,拿走一颗狼牙。   张鬼方恨铁不成钢,说:“你想要这个东西,陇右那边多得是,为什么当时不买?”   东风笑道:“当时没有钱。”张鬼方说:“你讲你想要,我就买了,一文钱的事情。”   东风说:“低头。”张鬼方不明所以,微微俯身。东风将他脖子上的红绳扯出来,把这颗新牙挂在旧的那颗旁边,又笑道:“那颗是平措送的,这颗是我送的。”   一眨眼花掉三十两,张鬼方闭紧嘴巴,眼睛都不敢再乱看了。东风领他走进一家木匠铺,说:“在这坐一会。”   此地木匠铺也和鄣县不一样,刨花都有一股檀香味。铺子里摆有一个两人高的大柜子,分出许多小格,每个格子里放上木雕,或人或物,栩栩如生,概是木匠的炫技之作。   东风不晓得从哪里端出来一个盘子,装了一把核桃,递过来道:“张老爷吃核桃。”   张鬼方拿了一颗,拿在手里正要捏开,却觉得这核桃隐约散发一种木香,压根不是真正核桃该有的油香味。他狐疑道:“木头做的?”   东风逗他不成,说道:“真聪明。”   这颗木头核桃,无论轻重、手感,都和真正的核桃一模一样,甚至摇时还会响。东风将它巧劲一掀,壳应声而开,里面装了脑仁似的两瓣核桃仁。   他又把核桃仁拿在指尖,轻轻一搓,核桃外衣整片被他搓下来,露出白花花的核桃肉。张鬼方大惊道:“你、你把别人木雕弄坏了!”   东风拈起一小片核桃外衣,笑吟吟道:“这个是刨花做的。刨花分出最薄最薄的一片,工笔画出纹路,贴在白木头雕的核桃仁上,就是这个了。”张鬼方急道:“那你还弄坏了,要多少钱才赔得起。”   东风笑而不答,把核桃肉塞进张鬼方嘴里。张鬼方吃到香味,才知道这是真的核桃仁。   东风说:“这家铺面是我好朋友开的,他是全长安最厉害的木匠。做了一碟假核桃壳,用来装真核桃仁,你说他无不无聊?”   话音未落,有个青年从里间出来,两眼细细的,半睁不睁,说:“谁无聊了?”东风介绍道:“这是我在长安最好的朋友,乐小燕。”   见到东风坐在椅上,乐小燕讶异道:“你怎么回来了?”   如此一问,张鬼方才发觉,乐小燕并不是困得睁不开眼,倒像天生长一副怠惰样子。东风答说:“给你捎过信了么。”乐小燕道:“我以为你捎信而已,自己不回来。你的面具呢?”东风说:“弄坏了。”乐小燕叫道:“我做半年的面具弄坏了!你回来多久?”东风算了算说:“快两个月了。”乐小燕道:“回来两月,你也没来见我!”   他们二人一来一去,张鬼方插不上话,只想:“我真是一个土老冒。”   正在郁闷之际,又听东风笑道:“我原本打算悄悄回来,悄悄回去,不想给你添麻烦。没想到还是要找你帮忙才行。这是我在陇右最好的朋友。”说着拍了拍张鬼方肩膀。张鬼方心想:“他说他为我才回中原的。”又觉得自己没那么土老冒,挺直腰板。   乐小燕目光移向他右手,了然道:“原来如此。”从架子上拿了一个喀啦作响、分成一节节的物事,说:“就是这个东西了。”   张鬼方探头过去一看,这是半个木头雕的假手掌,各个指节分开,用机括相连。东风抓着张鬼方手臂,好像有点紧张似的,也看着那半个假手掌不响。   乐小燕说:“用起来简单。”叫张鬼方伸出右手,把那半个假手掌套在断肢上。   他断的二指都剩一截指根,穿进假手的两个圆环里,大小不松也不勒。圆环之上连接两根木头手指,指甲和指纹一并雕出来了。只要指根一屈,上面的假手指便也跟着机括弯曲,变成一个抓握的姿势。   东风催促道:“握刀试试。”张鬼方犹犹豫豫伸向腰间,握住刀柄,用力一抽。十轮伏影好端端被他抽出来了。虽然木头手指触觉不同,有些滑溜,也还不太适应,但指尖隐约有种抓力,握起刀来的确是稳的。乐小燕得意道:“这两根木头手指中间是空的,各贴了一小块吸铁石。平时不会吸别的东西,只有握刀的时候,离得特别近了,指头就能吸住刀柄。”   今早在院里试刀的时候,张鬼方心里千头万绪,早就想过种种可能。说不定他以后改练左手刀,但十轮伏影太重,要下许许多多苦功,甚至单手不一定能练好。或许换一把轻的刀,换一把短刀,甚至改练剑。   没想到装得这半个手掌,他又能够抓得稳刀柄。张鬼方心里的惊喜简直讲不出来,将右手伸了屈,屈了伸。   东风凑上来,捏着小指,试着弯了弯,问:“喜欢吗?”   指头屈直完全由机括控制,连在指根上,别人是掰不动的。但东风轻轻的动作传到木头手指上,又传到指根,给他带来一点微妙的想象,就像东风捏着的是他真正的小指似的。张鬼方说:“多少银子?”   东风推他一下,说道:“你不要怕这个。”看着乐小燕说:“我有多少家当在你那里?”乐小燕支吾道:“有一些。”   东风指着墙壁上一幅仕女画,道:“吴道子的画,好看吧?”   虽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张鬼方还是说:“好看。”东风道:“这是我送他的。”   自己总是提钱,恐怕给东风丢面子了。张鬼方在喜悦之余有点难过,又觉得自己好像不识好歹,闭嘴不答。 第41章 蓦然回首   挥别乐小燕,东风说:“天天在客店吃阳春面,今天尝点别的。”   吐蕃人多忌鱼虾,甚至见到烹鱼都要掩鼻绕路,东风特地多问:“张老爷吃不吃鱼?”张鬼方道:“吃的。”他便走小路去了崇仁坊。   崇仁坊最多就是酒楼。一横一竖两条大街,切豆腐似的把全坊切作四块。虽说是下午,饭点早就过了,仍有许多闲人公子坐在楼中宴饮。   东风说:“我们不去大酒楼。”张鬼方立时长舒一口气。东风觉得他真是好玩极了,拐来拐去,领路进了一家不挂牌小店。店内摆了一张四方矮桌、两张板凳,连菜单都不挂,更没别的东西了。   两人相对坐下,张鬼方只觉得凳子矮得厉害,膝盖顶在桌板底下,伸都伸不开,心想:“这次肯定不花钱了。”   坐了一阵,无人招待他们。东风朝里间叫道:“刘阿叔!”这才有一个圆滚滚的汉子迎出来。东风掏了一锭大银,又是十两,说:“看着上就好。”   刘阿叔习以为常,接了银子回去里间。不多时,帘子之内传来火石“哒哒”打火之声,什么东西“刺啦”丢进热锅,油香四溢。张鬼方端坐着不响,东风笑道:“你怎么了?”   张鬼方三缄其口,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长安菜价这样贵么,一顿饭就要五两。”   东风哈哈一笑,说:“来时见的那几家大酒楼,一桌差不多一两罢。”张鬼方结巴道:“那、那这家为何这样贵?”东风道:“吃了就晓得了。”   头碟热菜端上来,是一碟萝卜丝饼。萝卜丝分两种,细的切成银针一样细,粗的有筷子粗,混在一起炸作焦黄。张鬼方心说:“再好吃的萝卜丝饼也不值五两。”他拿筷子试了几下,觉得新装的假手自如了,才伸进碟中挟了一块。   一口咬下,几百根炸酥的萝卜丝一齐断开,还有一股奇鲜的汤水迸开,流入喉咙,眉毛都要鲜掉了。张鬼方这辈子闻都没闻过这种味道,更别提吃了。东风说:“这是鸡汁熬了萝卜,晾干再熬,最后才拿来炸的。”   张鬼方不响。第二碟又是炸菜,盘子里堪堪放四颗素丸子。东风说:“这个有八样素菜在里面,就是图个八宝四喜的彩头。”接着上了一条蟹黄作馅的金银卷、一碟小天酥、一碟光乳酿鱼、一碗二十四气馄饨,四荤两素,一件比一件好吃,全都是张鬼方未曾见识的至味。最后上了两个玉露团,是把醍醐搅得硬了,雕作莲花形状,浇上荷叶香的蜂蜜。东风讲得口干舌燥,低下头去看张鬼方的神情,问:“好吃么?”   张鬼方道:“从来没吃过这样好的东西。”   东风笑道:“那就太好啦!我瞧你不讲话,还以为不合口味呢。刘阿叔以前是花萼相辉楼的大厨。花萼相辉楼,公主下降,宴请使臣,都是吃阿叔做的菜。”   他自己讲得眉飞色舞,张鬼方迟疑道:“我今天晓得了,其实三千两银子也是小钱。”   东风说:“嗯?”张鬼方咽了一口唾沫,说:“如果你这些天对我好,花这么多钱,是因为鄣县的事……那是不必的。”   东风笑容挂不住了,正色道:“张鬼方,你是这么想我的?”张鬼方不响,东风一字一顿说:“你觉得我带你来玩,是欠了你银子,用这种方式还你,是吧!”   张鬼方觉得自己说错话了,辩解:“我晓得银子对你来说不是事,我、我不是不领情,就是怕花太多了。”   东风彻底冷下脸,一句话也不想多讲。张鬼方听见街上吵闹,觉得屋里静得吓人,小心看着他脸色,说:“我、我……”   也不晓得他“我”个什么劲。东风丢了筷子,从桌边退开一点。张鬼方试探说:“我不是那种意思。”   东风抱着双臂,下巴朝桌上一抬,说:“吃饱了?”   张鬼方看着剩的两个玉露团,觉得太浪费了,低下头尝了一口。醍醐又软又甜,一股奇异馨香。他说:“这个很好吃,你尝尝。”   东风霍然站起来,拂袖而去。张鬼方连忙丢了勺子,小跑跟在后面。   除了东西两市,长安城最繁华的地方当属崇仁坊。暮色四合,十字街上游人如织,说是摩肩接踵也不为过。他们两个一个越走越快,一个紧跟不舍,撞来撞去,引得别人纷纷侧目。   东风这辈子没被这种眼光看过,又是心酸,又是丢人,脚下一转,闪进人堆里不见了。他怕张鬼方走丟或者生气,也不敢走远,站在角落里看着,眼泪不住地掉下来。   张鬼方独自站在街心,左看右看,到处都是茫茫人潮,急得满头大汗。好在他长得高,踮脚远望,远远有一道雪白人影。他费劲挤过去,那人果然就是东风。张鬼方又急又恼,道:“你怎么走这么快!”   东风被他一吼,更委屈了,低头不响。张鬼方走近了说:“你怎么……你怎么哭了?”   东风咬牙说:“张鬼方,你是不是觉得我钱多得没处花,拿来逗你玩儿?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好,是亏你欠你,献殷勤抵债?”   再不开窍,张鬼方也不敢乱答了。但他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东风看着这个榆木脑袋,越看越气愤,掩面叫道:“我哪里来这么多钱!我又不是真买得起大象。”   张鬼方道:“你、你不是还去问价了么?”   东风叫道:“我逗你玩儿才去问的!”又说:“我去陇右的时候,根本没想回来,东西全送人了,只有二百两在乐小燕那里,刚拿回来。否则我早拿钱给你买那大象,牵去送给劳什子武林盟主啦!”说到最后声音愈来愈大。   张鬼方愣道:“今天都花去多少了。”东风见他还在算银子,气得头昏脑涨。张鬼方总算反应过来,怔怔说:“那你为什么花那么多给我?”   东风说:“我就希望逗你高兴,好么。”张鬼方说:“就算不买这些东西,我也高兴的。”   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扑簌簌掉下来。东风哽咽道:“我看你来长安,转来转去,碰到的全是坏事。我只希望你能喜欢长安一点。”   说罢他转身又要走,张鬼方怕他再跑丢了,一把将他手腕抓着。两个人拉拉扯扯,走出崇仁坊。到了人少的地方,张鬼方说:“我笨手笨脚的,又把你惹哭了。”   东风停下来说:“什么叫又?”   张鬼方想,东风在他面前已掉了好几次眼泪,却不敢讲。东风自己觉得好滑稽,说道:“本来今天要哄你高兴,结果我自己生气了。合该是我给你赔不是。”   张鬼方说:“你干嘛要赔不是?”东风擦了眼睛,笑道:“弄得都快天黑了。我们再去个地方罢,你想去哪里?”   张鬼方认真想了想,说:“别人都讲曲江池好看,我还没去看过。”   东风道:“曲江池有甚么好看?”张鬼方道:“他们讲有荷叶,有荷花。”东风道:“太闹了,人多,看荷花都不清净。”张鬼方道:“那就不去了。”   东风笑道:“我带你去个别的地方看荷花。”四周看了看,转身往北边走。   张鬼方跟在后面问:“去哪里?”东风避而不答,只道:“肯定比曲江池好看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穷小子吃omakase 第42章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越走人越稀少。夕阳余晖照在白衣上,左半边是金色的,右半边在阴影里,是雾蒙蒙的蓝色。张鬼方跟在东风身后,走了十多里路,左半边脸晒得发烫。   直到周遭完全没人,东风说:“到了。”拉着张鬼方跳上城墙,又没声没息从墙头溜下去。张鬼方问道:“出城了么?怎么不走城门?”东风说:“不让进。”张鬼方心想,或许天晚了不让进,也没当回事。   城墙底下是一条小河,沿河再走几步路,眼前豁然开朗,忽然是一片大湖。近处是明镜似的清水、朱砂洒就的红鲤鱼,远一点,碧浪翻滚,是一个莲花世界。武林盟主家的莲池,长势不如此地十分之一好。荷花是红的、白的、粉的、紫的、黄的、绿的,是鸳鸯异色的,是单瓣的、重瓣的,是巴掌大、精雕细琢的,是一人合抱、观音菩萨的九品莲台。而且这里天地清净,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道风影穿莲而过。   东风说:“怎么样?我夏天看莲花,就喜欢这里。”张鬼方看着湖面微澜,心里想,他这辈子,下辈子,永远忘不了今天。   东风指着湖心石山,说道:“这座山叫做蓬莱山。”指着湖面说:“这片湖叫做太液池。”最后手指画了个圈,说:“这里就是大明宫了。也就晚上这一会儿人少,其他时候挺热闹的。”   湖边有座雅致小亭,堪堪适合坐两个人。东风走去坐下,但并不坐在长凳上,而是坐在亭子雕栏之上。张鬼方忽然说:“那天走了以后,我到镇上住店,一躺下,觉得头上硌得慌,才发现你那两串珠子还在。”   东风道:“你生气么?”张鬼方道:“我气得要死。”东风心底一片哀凉,又说:“那怎么还留着。”   张鬼方道:“我本来立刻就想扔了,但我又想,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以前没见过,以后也见不着了,怎么能随随便便忘掉。”   东风挖苦道:“又见着了,叫你失望啦!”   张鬼方笑道:“认出来是你那天,我高兴得睡不着觉。”东风不响。张鬼方说:“后来我发觉,你武功厉害,名满天下,我又不晓得怎么回事了。”   东风道:“不晓得什么?”张鬼方道:“有一千一万个比我厉害得多的人,等着你去和他们做好朋友。我不晓得你为什么偏偏对我好。”   东风哂道:“你觉得,我肯定愧对你那点儿官银。”张鬼方怕他又要生气,忙说:“也不是,我就是想不到别的理由。”   东风道:“平措对你也不错,你不问她理由?宫鸴和丁白鹇对你也不错,你不问他们理由?”张鬼方辩解道:“那不一样。”东风道:“什么不一样?”   张鬼方又说:“我不知道,我、我觉得我太差劲了。”   东风笑笑,说:“算了,不吵架了。那天你说——你宁可阿丑回来。但是没办法,你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阿丑就是东风,东风就是阿丑。”两人默然,一时都静静看着太液池,天快黑了。   湖上养了一群仙鹤,有点怕人,远远地在蓬莱山脚下觅食。还有一只落单的离得比较近,二三十丈,站在莲叶之间。张鬼方第一次见仙鹤,突然兴起,指着落单那只说:“我要那个鸟。”   东风应道:“好!”   张鬼方有点担忧,又道:“会不会弄湿?”   东风道:“没关系。”站起身来,双脚立在栏杆上。   那只仙鹤一转头,看见亭子里的两人。东风说:“哎呀,它要飞了。”展开双手,就要跳出去捉那只仙鹤。   没成想仙鹤见着一个高挑影子,墨发如云,白衣飘举,还以为是自己同类。竟朝岸边飞了一段路,停在东风面前。   纵使东风总来太液池看花,这么新奇的事情也是见所未见的。他小心伸出手,对那仙鹤吹声口哨。仙鹤曲颈昂首,展开双翅,喝醉似的转了一圈,又将脑袋贴近东风,在他手心蹭了蹭。   东风转头盈盈一笑,怕吓跑仙鹤,用口型说:“我抓到了!”又说:“送给你。”   此时此地,张鬼方灵窍一开,突然朦朦胧胧地明白了:计较东风为何对他好,因为他想要东风一直对他好,还想要东风只对他好。   两人玩了一会,远处宫殿亮起灯笼。夜风一劲,东风放走仙鹤,跳下来说:“走吧!”   张鬼方应了一声,随着他走出凉亭。张鬼方眼尖,从亭子底下捡起来一张纸笺,说:“这是什么?”   东风拿来一看,原来是上元灯会,吊在灯笼底下让人猜的字谜。他正反看了一眼,还给张鬼方:“这是两个字,你猜猜。”   笺上一行写的是“几碟水”,一行写的是“八千日”。张鬼方沉吟半晌,说道:“几碟水,那就是沉字。沉上面的盖子像碟子。”东风笑道:“没想到你猜得中。”   张鬼方说:“八千日合起来是香,这是‘沉香’。”   东风拍手道:“又对了!有个地方就叫做‘沉香亭’,以后若有机会,带你去看一看。”又说:“张老爷真聪明。”   张鬼方想,这么简单的字谜,识字的都能答。狐疑道:“你是真心夸我么?”   东风嘻嘻笑道:“你在鄣县说,阿丑长得不丑。如果你那时是真心的,我就也是真心的。”   东风侧脸对着张鬼方,一绺青丝垂在颈侧,柔柔扰扰。张鬼方神使鬼差地伸出手,把这点儿头发别到他耳朵后面。东风不动,张鬼方碰到他耳尖,忽然心痒难耐,在上面轻轻一掐。   东风猛地扭头过来,嗔道:“你!”张鬼方笑道:“不是讲好么,今天租给我了,干什么都听我的。”东风转回去不响。   走了一会儿,竟有两个小宫女手拉着手,远远迎面走来。两人连忙闪到路边。接着又有一个小太监,有几个嬷嬷,急匆匆赶过去。   东风心想:“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又想:“一直躲在路边总不是个办法。”他见旁边有座偏殿,黑灯瞎火,料想没有人在,便拉着张鬼方闪进殿中。   殿内摆了一张屏风,熏香缭绕。两人躲在门边,忽听屏风后面幽幽叹了一声。这里居然是有人的。张鬼方和东风对视一眼,心照不宣,跳到房梁上。   只听那人问道:“我睡了多久?”声音又娇又媚。有个小宫女答说:“娘娘睡了半个时辰而已。”   那人打个呵欠,道:“点灯吧。”蜡烛亮起,两个人影映在屏风上,如同皮影戏。一个高髻云鬟,斜坐在榻上,另一个拿了外衣给她披好,又拿了小扇一下下地扇着。   那人说:“他今天不来了?”宫女说:“绿雪、红香都去问过了,圣上今夜好像请几个大臣说话呢。”   那人便说:“那就是不来了。”原来是个嫔妃在这里等皇上,等得睡着了。   东风收回目光,瞧见殿中有张桌子,摆了几盘瓜果蜜饯。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手挂在梁上,无声无息跳下去拿了样东西,又回来坐在张鬼方身边。张鬼方问:“拿了什么?”   东风摊开手,里面是两枚红果子,外皮棘棘赖赖的,看着倒是很稀奇。张鬼方不认得,东风附到他耳边说:“是荔枝!还是鲜的。这是岭南的东西,长安怎么会有?”   他把一枚荔枝放到张鬼方手心,红皮一捏即开,里面果肉莹润如玉,蜜一样香。东风说:“你快尝尝。”   张鬼方把那果子吃进嘴里,说:“真不错。”东风笑道:“牛嚼牡丹!”把自己的一颗也吃了。   剩一颗黑色的果核,张鬼方把果核放在掌心看,不料新戴的木手指还不够自如,果核一滑,从指缝之间滑落下去了。   东风看那果核掉在地上,笑道:“完蛋啦!”   只听“嗒”的一声,宫女喝道:“谁在殿里!”   东风不答,那宫女放下扇子,手中扣一支袖箭,从屏风之后转出来,对准他们两个说:“你俩在这里做什么勾当!”   那嫔妃问:“银虹,是谁?”宫女道:“娘娘小心!好像是两个刺客。”说着扬手将那袖箭打出,看她准头和力道,在江湖上恐怕也能做个有名人物。   东风拈着剩的一枚果核,对准箭尖,将那袖箭接下了。银虹见势不妙,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哨子要吹,东风忙说:“姑娘且慢,我们两个是来看荷花的,没有恶意,更不是刺客。”   银虹不信,一面盯着他俩,一面把哨子凑到嘴边。屏风后那娘娘却来了兴致,好奇道:“来这里看荷花?”   东风笑道:“来太液池看。”   屏风外露出半幅衣角,此时窸窸窣窣动了。银虹戒备道:“娘娘不要出来。”那人还是下了榻,趿一双木鞋,姗姗走到屏风之外。   整个偏殿仿佛一亮,但见她斜插一支金步摇,穿件鹅黄鸟毛裙,外披真珠大衣,五光十色。走到梁下抬头,再光华的珠翠全都暗淡了。眼前一片暖雾香云,一张冶丽无瑕银盘面,全天下独一无二、倾国倾城。东风在梁上一笑,作了一揖,说:“见过贵妃娘娘。”   杨贵妃也笑道:“你认得我?”   东风道:“就算不认得,见上一眼也认得了。”又说:“这是贵妃娘娘。这是我吐蕃来的好朋友张鬼方。”   杨贵妃拱手还礼,奇道:“第一次见来看花儿的。承香殿去年种了几株白梅,和外面的不一样,可惜早就谢了。要是冬天还在长安,我叫银虹接你们来看。”   东风说:“不敢当,贵妃娘娘不怪罪就最好了。天色已晚,我们两个先告退啦!”   一转头,张鬼方悄悄看着他,却不看杨贵妃。东风心里着急,低声说道:“这是全中原最美的人了!”   张鬼方朝下看了一眼,抓着东风手腕,说:“贵妃娘娘穿得好像一朵花。”   东风恨铁不成钢,带着张鬼方跳下房梁。还没走出殿门,杨贵妃出声笑道:“等等。有朋自远方来,这里一点薄礼,聊表寸心。”   银虹追出来,看清东风,也不觉一愣,说道:“这是娘娘赏下的。”揭开手中锦盒,是一只莲花水晶杯。东风谢过银虹和贵妃娘娘,对张鬼方说:“有朋自远方来,所以是送你的。”   张鬼方讷讷接过盒子,说:“是么。”东风说:“是啦。”   两人原路跳上城墙,远远一望。外面满城灯火,歌舞不休,显得禁苑格外幽静。一阵凉风吹过耳畔,带一点儿湖水清气。东风轻轻说:“原谅我没有?”   【作者有话说】   最近写快了感觉状态不咋好,以后更新就老实跟榜走,不偷袭啦! 第43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一)   又过了几日,柳銎身体调养好了,不必成日宿在医馆。东风接他回来,三人重新聚在客店里面。   仍旧东风先开口,说道:“柳前辈今后有何打算?柳栾虽然未死,但他已经不足为惧。”   张鬼方问:“为什么?”   东风笑道:“比起拿不到三忘刀法,他一定更怕当年的事情败露。”又对柳銎说:“柳前辈要是有意,江湖上朋友们也一定愿意帮忙。到时候捉拿柳栾、把拂柳山庄物归原主,想必都不是难事。”   半晌,柳銎说:“如今我没有什么用。就算拿回拂柳山庄,每天许许多多事务要管,恐怕也有心无力了。”   张鬼方说:“这倒简单,过继一个信得过的柳家小辈,着他管乱七八糟的事情,柳前辈只消享福就好。”   柳銎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张小兄弟,你打算怎么办?”   张鬼方想也不想,斩钉截铁说道:“我还是想要报仇。”柳銎沉吟不语,张鬼方道:“我晓得以我的武功,自己报仇肯定不简单。但他杀害我祖父,这个仇绝不可以善罢,我也绝不想要假别人之手。”   柳銎脸上现出微微一丝笑意,说:“在拂柳山庄时还未见过你武功,也不知你对我家三忘刀法究竟会多少。”   张鬼方难得有点忸怩:“我会得不多……”东风在底下踢他一脚,他突然醒悟,起身道:“我、我演给前辈看看。”   客店房间比较小,他推开桌椅,慢慢抽出十轮伏影。这些天他日夜戴着假手,抓握已近乎自如,不会再动辄弄掉刀柄了。三忘刀法起手式叫做“魂飞天外”,是一着以攻为守的刀法,开门见山,先扫对手面门,再回刀横砍对方脖颈。张鬼方使到半路,柳銎叫停说:“不对,不对。”   这一式刀法干净利落,实在没什么可以出错的地方,更何况他天天练刀,一招一式早就烂熟于心了,更不可能使得不对。   张鬼方心想:“柳前辈眼睛不好,或许看错了。”说:“我再来一遍。”将刀法又从头来过。这次演了半截,柳銎又说:“还是不对。”   张鬼方收了刀问:“哪里不对?”柳銎说:“你莫要糊弄我,我听就听得出来。你回刀回得太慢。”   张鬼方涨红了脸,辩解说:“我没有糊弄前辈。”柳銎道:“扫的那一下,就是叫人回护自己面门。你这时改为横砍,回刀够快,别人才反应不过来。”   张鬼方说:“我、我力气不够大,所以收不住。”   柳銎道:“是力气用得太大才收不住。”   又叫他练了第二着、第三着,都挑得许多错出来。张鬼方不免有些泄气,低头说:“我晓得自己武功不济,前辈要是恨柳栾心切,等不及我练武功了,我也没有怨言。”   东风却说:“柳前辈,你讲他第一招收得不好,这个是对的。但第二招分明收势够快,转圜也够圆滑,你仍旧说他收得不好,这是为什么?还有许多别的地方,都说得不对。”   柳銎板起脸道:“你说我讲错了,你又不会我家刀法。”   东风执拗道:“晚辈虽然不会刀,但对武学也有一点小小体会,这种东西还是看得出的。柳前辈听错了也说不定。”   眼看他们要吵起来,张鬼方连声劝架,说:“柳前辈当有自己的道理。”东风斜他一眼不响。   柳銎突然哈哈一笑:“其实我的确是讲来逗你玩的,你第二着收得很好,没有问题。”   这话一出,张鬼方反而一愣,问:“为什么?”柳銎说:“就是逗你试试。”张鬼方讷讷说:“哦。”也不见得多么高兴。   等了一会,张鬼方没别的反应,柳銎说:“你脾气倒是挺好的。我一个瞎眼的糟老头子骗你,你也不生气。”   张鬼方奇道:“第一次有人讲我脾气好。”柳銎笑道:“要是换做你祖父,非跳起来揍我不可。”张鬼方不响。   柳銎静了一会儿,继续说:“我被关在密室里,不晓得过了多少年,常常想,要是这辈子都出不去,不如自己了断的好。虽然柳栾看得紧,但若我一心寻死,其实也不是死不掉。”   张鬼方坐下来,安慰道:“所幸前辈没这么做。”   柳銎摇头:“我妻儿都死了,手筋脚筋也被挑断了,就算侥幸逃出去,想必也没法报仇。活着又有甚么意义?结果有一天,柳栾突然进来说:‘我给你带来一位好朋友。’   “我想,这会是谁?有一只手伸过来,我一握,马上摸出来手心有一颗痣。我说:‘张弃,是不是你?’那个人不回答我。   “我又想,柳栾这个人毒辣得很,张弃要是被他抓住,弄坏声带,出不得声也说不定。我又握着他的手晃了晃,说:‘我很对不起你。’他还是不动。我才发觉这只手是冷的,是一只断的手。”   张鬼方听得一阵鼻酸,说:“这是柳栾的错,不是前辈的问题。”   柳銎说道:“一开始我万念俱灰,什么都想不了了,只想要死。饿了好几天,柳栾非要喂我东西,我就等他走了吐出来。但后来我想,他还没有杀掉我,也就是说他并没拿到三忘刀法。那么我偏偏不要死,我虽然杀不了他,但我可以叫他一辈子看着刀法,又一辈子拿不到。”   他说到激动处,颤颤地拿出手帕来擤鼻子。张鬼方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道:“阿波拉从来没有怪罪前辈的意思。”   柳銎收了手帕,回神笑道:“如今见到你,也算我和张弃缘分未尽。你若看得起我这个瞎老头子,跟着我学一点儿三忘刀法,只消两年时间,一定能把柳栾老儿杀得丢盔弃甲,怎么样?”   张鬼方惊得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两年,我、我真能学得会么?”   东风又暗地踩他一下,张鬼方脚面一疼,反应过来,叫道:“前辈愿意收我为徒,我当然求之不得。”当即磕头拜师,又给柳銎敬了茶。   东风在城外肖家村有个院子,和长安不远不近,周围人烟也不多不少,既不用担心买不到东西,又不怕被仇家发现。   三人一拍即合,当下启程去肖家村暂住。大家各自收拾行囊,牵了飞雪暗云,排队出城。到了城外,柳銎坐在马上,张鬼方牵着马,东风在前面领路。   眼见长安城越来越远,张鬼方忽然感慨道:“暗云,下次也带你来吃荔枝。”   暗云鼻子左右扭了扭,喷出一股热气。东风哂道:“荔枝分大小年,今年好吃,明年就不好吃了。”   张鬼方拍拍暗云,神往道:“那过得两年,我刀法学好了,不是也到大年了么?”东风酸道:“好哇,我请你吃荔枝,你心里尽想你的马儿。”   张鬼方一笑,说:“那我应该想什么?”东风说:“爱想什么想什么,不关我的事。”张鬼方道:“下次你再请我吃,我就想,东风真是世上最好的人。”   他说这句话费了莫大勇气,面孔红透了。只不过柳銎眼睛半瞎,东风又走在前头,谁也看不见。   好半天,东风说:“哪里可能随随便便就有吃荔枝的好事。你不珍惜,以后就没有了。”   三人一马走得大半日,终于到了东风的宅院。此地是他以前和乐小燕打赌赢来的,从来没有住过。院子杂草丛生,屋里更是积了厚厚一层灰。   好在家具一应俱全,后院有个马厩,能给暗云遮风避雨,甚至还有练轻功的梅花桩,也有空地适合练刀与练剑。   这些摆设都要打扫。但今日天色已晚,勉强收拾出三间卧房,被褥也没有,三人将就睡下。   翌日一大早,东风梦里听见一阵“砰砰砰”拍门声。他披衣出了房门,见到张鬼方已经醒了,小声问:“是谁?”   张鬼方说:“不知道。”东风一看天色,上方天空还是全黑的,唯独东边天际透一点儿蓝,顶多寅正而已。这个时间敲门,能是甚么好事?   他摇摇头,示意张鬼方不要开门。外面那人拍了半晌,扬声问道:“有人住在这里么?”   东风只觉这声音好生耳熟,不禁暗自皱眉。外面那人听不见回答,吩咐道:“这家人不应声,我们翻进去看看。”   另一个人说:“施师叔,这样不太好吧。说不定就是搬走了,没人住呢?”   东风一惊,将张鬼方袖子一扯。张鬼方不明所以,东风贴近他耳边,用气声说:“那是施怀!”   张鬼方急道:“那怎么办?”东风说:“你我都得躲起来,先同你师父讲一声。”   此时若要逃,走动的人在静夜里太明显,反而容易被发现。张鬼方叫醒柳銎,简单讲了经过。   柳銎指着里屋的大衣柜说:“你们躲在这里,我保准他们不来看。”张鬼方毫不迟疑,率先钻进去。东风则多留了个心眼,把兵刃和包袱也拿进柜中。   那厢施怀和彭旅跳墙而入,一片暗中见到一个骷髅似的老头,都吓了一大跳,叫道:“你是谁!”   柳銎拿着找来的柴刀,坐在条凳上说:“你半夜拍我家门,反倒问我是谁?” 第44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二)   衣柜密不透风,勉强塞下两个人,热如蒸笼。东风稍微好些,张鬼方天生体热,已经满头大汗了。   东风将一只眼贴上柜门缝隙,一瞬不瞬盯着外面。张鬼方好奇得不得了,问道:“怎么样了?”   东风道:“还没怎么样。”张鬼方说:“那是怎么样?师父要不要帮忙?”   东风嫌他总是出声,说道:“我们是好好儿的名门正派,又不是洪水猛兽。要是有甚么状况,我一定叫你。你只管自个儿找点事做。”   被他一顿数落,张鬼方不吭声了,缩在角落不知在干什么。东风专心看着外面。   一道亮光,施怀晃亮火折子,拍着胸口说:“老人家,我们是终南剑派的,听见敲门,你为什么不作声?”   柳銎抓着柴刀不放:“你们半夜敲门,我凭什么就要开。”   施怀年少气盛,打着终南派名头在外面招摇,还从没人这样冷待他。听及此言,他不禁愣道:“我们是终南派。”柳銎不依不饶说:“你们是终南派,和我有啥关系?赶紧从我家里滚出去。”   这话说得太不客气,彭旅眉头一皱,说:“师叔,这个老头不对劲。”就要发作了。   施怀拦下他,放缓声音:“我们两个不是坏人,半夜叨扰,是急着找一个人的行踪。不晓得老伯有没有见过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画像。   柜里的东风看清那张画,反手一扯,把张鬼方拉过来问:“画得像不像?”   张鬼方趴在衣柜门上,眯眼看了半天,说:“不像。”东风说:“对嘛!”   外面柳銎道:“我像是能见过谁么?”说到中间一个“见”字,声音提高。施怀仔细一瞧,才发觉这个老伯两眼发浑,恐怕看不见东西。他心里歉意顿生,但又拉不下脸道歉,说:“那末老伯或许听过他名字么,他叫东风,或者叫阿丑。”   被点到名字,东风心里颇为不屑,想:“这种名字要起几个就有几个,可着‘阿丑’问,一百年也找不着我。”   柳銎摇头说:“没听过,你们走吧。”东风又想,终南剑派铺天盖地找他,不可能两句话就被打发了。   果不其然,彭旅说道:“我们怎知你是不是骗人?”施怀使个眼色,打圆场说:“老伯,非是我们不相信你。但这个阿丑着实是个危险人物,捉不到他,大家都不得安生。”   柳銎皱起眉头,说:“我若不答应呢?两个后生要对我动粗么?”   施怀长揖到底,说:“得罪了。”上前点了柳銎穴位。   张鬼方恰好看见了,瞥了东风一眼,好像在说:“瞧瞧你们终南剑派。”又好像说:“现在怎么办?”东风摆摆手,悄悄握住剑柄。   火光明明灭灭,施怀找不见油灯,只能举着火折照来照去。照到柜顶积了厚厚一层灰。他不禁起疑心,问:“老伯,你一直住在这么?”   柳銎不答,施怀伸手轻轻一抹:“灰尘这么厚,能住得了人吗?住着怕是要生病的。”   柳銎冷声道:“我一个瞎子,怎么打扫?”   想他说得不错,施怀反而过意不去,拿抹布把灰尘都擦了。柳銎听见拧水的动静,又说:“我一个瞎子,地板也从来扫不了。”   施怀只好吩咐道:“彭旅,你把地给扫了。”   彭旅拿了水桶和笤帚,从屋里洒扫到屋外,整个院子扫了一遍。回来时摇摇头,意思是院里并无地窖、密室之类可以藏人的地方。   堂屋亦没有可疑之处,施怀打开碗碟柜,柳銎便说:“我没有钱,所以柜里是空的。你闯进我家,合该给点好处。”向施怀讨了二两银。   外间看完了,施怀打开房门,进去转了一圈。不等他发话,柳銎抢白:“我孤身一人,身上没有钱,一床被子都买不起,只能睡木板。”   听出弦外之音,施怀掏了两粒碎银子,放在桌上说:“这个就给老伯添被褥罢。”   如此反复几次,施怀为了终南派脸面,已经散出去五六两银,顶得上普通农户一年的吃喝了。彭旅有点按捺不住,不满道:“老伯,我们又不是善财童子。”   柳銎两眼一翻:“也不是我邀你们进来的。”   事到如今,他们俩完全觉得柳銎是个见钱眼开坏老头,更不太可能与东风扯上关系。最后施怀还未举动,柳銎先说:“我屋里还有个大衣柜,不过也是空的,没有衣服。”   施怀哪里还敢再看,彭旅更是劝说道:“师叔,我们赶紧走吧。”匆匆给柳銎解开穴位,忙不迭翻出院外。   等他们俩声音完全远去,天光半亮,东风才推开柜门,小心翼翼跳出来。迈出衣柜一刹那,他头皮一痛,好像有绺头发缠住了。转头一看,张鬼方正靠在柜子角落,手指还捏着他长发在玩儿。   除掉这一绺头发,旁边还有几根编好的细辫子。敢情他叫张鬼方找点事做,张鬼方便一直在玩这个。   东风道:“你做什么!”   张鬼方笑了一笑,说:“我一只手编的!”一面举起右手。   这些天他日夜戴着假手,抓握已近乎自如。但木头究竟不够柔软,动得多了,磨磨蹭蹭,把他掌心磨出一个二指宽的大水泡。   练剑也好,练刀也好,都有这么一遭。等以后水泡磨破、流血、结痂,这个地方慢慢长出茧,就不会再难受,算不上了不得的伤。但东风还是没来由心软,也对他笑笑,说道:“真厉害。”   多亏了终南剑派的两人,屋子里外都打扫干净了。待到晌午,东风和张鬼方一齐出了门,在肖家村转了一圈。   他们住的地方是村尾,有十二三户人家,村头相隔一条小河,另住有二十来户人,一多半姓肖。每家每户圈有自己的菜园,还有种麦的田地,还有一家不种地的,开一个小杂货铺。   因终南剑派挨家挨户地打听过,东风不便出面。他和张鬼方说:“你去找他们买几个碗、几个碟,最好是瓷的。”将一块儿银子放到张鬼方手心。   张鬼方进了杂货铺,过一会背了个大口袋出来,里面叮当有声。东风道:“啊呀,你买这么多。吃烧尾宴也不要这许多碟子。”   张鬼方道:“你给了那么多钱。”东风失笑道:“多给是让张老爷分油水的,贪墨用的,让张老爷想买什么就买一点儿。”   张鬼方说道:“这次学会了。”东风又给他二两,说:“你再去买几床被褥。”   等了半天,张鬼方照旧揣着银子出来,说:“没有卖被褥的,只好进城买。”   东风不信,说:“怎么会没有卖?”张鬼方一口咬定,非要骑马去城里。   东风心想:“肯定不是这里没得卖,是他想买别的东西,肖家村买不到。”也不阻拦,由得他去了。   暗云脚程飞快,一来一回也就半个多时辰。张鬼方背着几床羊绒被胎、几张三四幅的大被单,匆匆赶回家里。   东风一算,贪不得多少,但不是完全清廉。他走上前,拎拎被单说:“记得剩几文钱,还得找人缝被单呢。”   张鬼方说:“干嘛要别人赚这个,张老爷自己会缝。”翻身跳下马,把东西全都搬进屋里。东风跟进去,悄悄笑道:“张老爷贪了什么东西?”   张鬼方面上一热,不答。自顾自拿了针线,着手缝那被单。东风坐在一边看他,也不讲话。   几床被子缝好,实在无事可干了,张鬼方才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丢给东风说:“给你这个。”   东风打开一看,原来是赏心楼的缠松子。炒制时加香料、加盐、裹一层糖霜。盐糖从缝隙里渗进去,松仁带有调料香味,就连外面的松子壳也有滋有味,值得一嚼,所以要像南瓜子一样嗑着吃。   然而这家缠松子卖得太贵,一钱银子只能得一抓,东风还在终南派时也不常买。他问:“你怎么买这个?”   张鬼方说:“我一早看好了。”东风失笑道:“不是讲了,张老爷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就好。”   张鬼方哼了一声,把松子尽数倒进碟子里,说:“张老爷就喜欢松子,你管得着么?”   说是如此,张鬼方嫌麻烦,并不怎么动那些缠松子。柳銎牙口不好,略尝了几粒,更不吃了。东风坐在桌子旁边,闲暇时拿一颗,一不留神,值一钱的缠松子就被吃得一干二净。自从子车谒腿断之后,还是第一次有别人给他带这东西。   到得傍晚,张鬼方把施怀送的银子全数支给村里的农户。叫农户每日送点菜肉过来,家里有鸡鸭能下蛋的,也只管往这里送。这样一来,他们不必自己种菜,也不用成天赶集,更有时间练武。   如此解决吃住问题,又费了一番功夫收拾庭院,这处荒废宅子总算能住人了。东风心满意足,说:“还缺甚么东西,以后慢慢添置就好。”三人便在此地住下。休整几天,柳銎从头教张鬼方三忘刀法,东风亦重新开始打坐、练剑,拾起武功。 第45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三)   雪停了。最高一根梅花桩堪堪能容半个脚掌,站在上面,天色清亮,大地崭新,西风簌簌地从寒林之间穿过。南边天际有一道淡蓝色影子,悠然起落,绵延好几个峰头,那就是终南山了。   门扉一响,张鬼方“嘶”了一声,说:“好冷。”从屋里走出来。   东风站在桩上不动,张鬼方问:“你在做什么?”   东风闭上眼睛说:“我在歇息。”张鬼方说:“下来歇息。”东风说:“我不要把雪地踩坏了。”   张鬼方便走得远远的,去边上练刀,东风看着那一串脚印出神。   这是天宝十二年的冬天,离他们搬来肖家村已经一年半了。张鬼方重练三忘刀法,一开始心浮气躁,天天自己和自己生气,练到现在则已经大有进境,在东风手下也能走上百招左右。   反观东风,却好像遇到瓶颈,无论怎么早起晚睡,都练不回以前那样自如。他知道这不是练得少的问题,急也急不来,但还是免不了心焦。   他总不由自主拿施怀和自己相比。上次交手时施怀还是初出茅庐的阿猫阿狗,不晓得如今进境如何?算起来施怀与他当年是差不多的年纪,要是天资也一样地好、进步一样地快,如今自己真未必比得过。   张鬼方练完一套刀法,站在白茫茫雪地中央,撩起衣摆擦汗。东风从梅花桩上跃下,半空中抽出长剑,猱身扑来。张鬼方说:“我记得这招了。”挺刀一撩,刀刃与剑刃撞在一起,火星四溅。   东风借力跃开,翩然落到地上,一言不发,又是一剑横扫过来。   不声不响地打了几十回合,东风渐渐占据上风。眼见张鬼方一刀使老,左肩露出个破绽,他想,是这里了。转念又想,这是不是卖来骗我的破绽呢?   左思右想,机会已经错过了。张鬼方刀头调转,在眼前一晃,转瞬把破绽补回来。又叮叮当当地鏖战到百招以上,东风才总算赢了。   张鬼方热得将棉袍脱了,里衣早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透出皮肤的颜色。东风说:“一百二十招,今天又进步了。”   张鬼方气喘吁吁,一面挥手扇风,一面笑道:“你真厉害,我早就数不过来了。”   东风说:“我是‘一点梅心’呀!”看起来却不怎么高兴,回到梅花桩顶上站着。   等到天光大亮,柳銎出来指点武功,也夸张鬼方学得快,愈来愈厉害了。   张鬼方小时候文不成武不就,长大虽然懂得用功了,却已经没人夸他。只有这一年半得到关照,一有人夸就害臊,看着好玩极了。东风玩笑说:“再学几年,把我比下去了,就找不着陪练啦!”   张鬼方满面通红,说:“哪里能呢。”   柳銎也玩笑说:“要不要教你几招?”   东风说:“不要。”又解释说:“我是终南剑派的弟子,不学别派的东西。”   学罢今天功课,张鬼方自找地方练刀去了。东风站在桩上,抽剑出来乱砍乱挥。柳銎说道:“你莫怪我多嘴,这样练下去,不说进益,反倒可能越练越退步了。”   东风跳下来说:“我也明白这点,只是不知怎么做为好。前辈有何指教?”柳銎说:“你在心烦什么?”   东风下意识说:“我没什么可心烦的。”   柳銎笑道:“你既然这样讲,我就没有可帮你的了。”   东风想他大概是生气了,辩解道:“柳前辈,并非我故意不说,是我实在想不到。我住在这里,每天其实过得挺开心。除了担忧武功,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心烦了。”   柳銎又笑道:“相处这样久,我多少看出来,你不是甚么寻常侠客,武功上的烦恼自然和那些小辈是不一样的。”   东风忙说:“过誉了。”柳銎说:“我听你陪张鬼方练刀,许多时候不是剑不够快,却是剑在手上,而心里犹豫了。这是为什么?”   东风长叹一声,说:“不怕前辈笑话。”柳銎道:“我一定不笑话你。”   东风便说:“我们终南剑派之所以扬名,最得意的一招叫做天罗地网。是要在出招之前,首先猜出对方的应对。无论别人如何变招,我都先他一步。”   柳銎说道:“天下武功变招拆招,其实都是这个道理。”   东风道:“是这么回事。我以前春风得意,没受过甚么挫折,早早就出名了。我想我简直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别人要做什么,我一早就看穿了。”   柳銎奇道:“现在不聪明了?”东风忧道:“现在我觉得,人是千变万化的。我总中他们的陷阱,好像也不是那么聪明。”   柳銎接道:“所以出招时就犹豫了。”东风道:“是这样。”   柳銎说:“我这个新徒弟,是万中无一的实诚人。要是哪天没练刀,别的徒弟都要推脱说:‘这招太难了,我虽练得用功,但还要仔细消化。’只有张鬼方会说:‘我忙起来一点儿都没练!’”   东风不禁失笑,说:“他是这样。”柳銎又问:“和他这样的人对招,你也担心他骗你么?”   东风不响,柳銎说:“若你担心他骗你,那就不能怪别人太狡猾,只能怪你自己没有信心,才用不出剑法来。”   沉吟半晌,东风说:“前辈说得是。”深深地一揖,转回屋里去了。   等张鬼方练完刀,只见东风在房间进进出出,包袱摊在桌面上,已经装了好几瓶跌打药膏、几件换洗衣裤。   他心里怦怦直跳,担忧东风要走了,却又不敢问,跟在东风身边转来转去。   东风觉得好笑,故意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张鬼方直愣愣说:“我不做什么。”   东风便想:“这句话可以说是骗人,但也可以算骗不着人。这是骗了还是没骗?”接着想:“看看他能忍到何时。”干脆置之不理,自顾自地收拾行囊。   张鬼方问:“你要不要吃松子?”东风摇头。张鬼方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无聊了?”东风仍然摇头。   杵了一会,张鬼方换件外出的袍子,仍旧站在那里。东风从他身侧走过去,将包袱的结一打,提在手中掂了掂重量。   张鬼方不禁说:“你不再问一次,问我要干什么?”   东风说:“方才问了,你又不讲。”张鬼方说:“这次我愿意讲了。”   东风笑而不答,把长剑拿来缠好,方便背着或者系在腰上。总之就是不问。   到得晚上,柳銎早早睡了,东风去村里买了一包干粮,塞进包袱角落。   张鬼方总算按捺不住,坐到他身边说:“你要走了么?”   东风说:“对呀。”   张鬼方踌躇道:“你是不是烦我了,所以要走?”   东风全没想到他是这种想法,张鬼方又说:“今天你和我师父聊天,我不小心听了一点儿。”   东风奇道:“听见什么了?”张鬼方试探道:“听见说你心烦,又听见你们讲我的名字。”   难怪张鬼方一整天畏手畏脚的。东风哈哈大笑,张鬼方不知他笑什么,俊脸通红:“我是吐蕃人,许多中原礼节都弄不懂。要是惹你生气了,你骂我就好。”   张鬼方平时身量高大,坐下来便分外乖顺。东风走到他面前,撑着桌子,微微俯视他,说:“平白挨一顿骂,张老爷不生气呀?”   灰眼睛里有一点儿迷惘,张鬼方说:“那你怎样才能不走呢?”   东风真不好意思再逗他了!对他笑笑,说道:“我又不是烦你,我去终南剑派一趟,两三天就回来。”   张鬼方说:“你去做什么?”神色之间颇为担忧。   东风好笑道:“又不是去自投罗网。我最近练剑总是不得要领,想回去看一眼,瞧瞧别人是怎么练武功的。”   张鬼方松了一口气,东风怅然道:“山上还有许多我认识的人呢,过了好几年,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张鬼方说:“施怀?”   上次施怀来找人,在柳銎这里折了不少银子。没想到回终南山以后,他还隔三差五遣人送东西过来。多数时候是些米面、菜油,过年节则送一条腊肉,直到近几个月才不送了。大家对他并没什么恶感。东风微笑道:“他算一个吧。”   张鬼方又问:“那个彭旅?”东风说:“彭旅我倒不怎么认识。”   张鬼方说:“你师父师娘。”东风道:“以前我总让他们操心。如今我不在山上,他们是不是少长几根白头发?”张鬼方说:“还有你那个师弟。”东风点点头。   直到没有人可说了,张鬼方最后才说道:“你还想见你那个师哥,子车谒,对不对?”   东风笑道:“我就去看一眼。不知他的腿好了多少。”   张鬼方犹豫再三,最后说:“你带我去吧。”东风愕然,张鬼方道:“万一你一不小心……”   东风打断他说:“我才不会给他们抓住。”张鬼方改口说:“万一你不小心,在山上不想走了,我只好求你回来陪我练刀。” 第46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四)   虽说柳銎眼睛半盲,生活上却没什么要人照拂的地方。东风找不着理由拒绝他,而且本来也没想要拒绝他,于是说:“你明早同师父讲一声,我们一起走就是。”   第二天,两人给柳銎备好干粮,中午才出门。先去一趟西市,找乐小燕借两张面具。乐小燕揉揉一对眯缝眼,上上下下打量张鬼方,说:“我一直只做中原人,还从没做过这颜色的。”   东风说道:“现做一张。”乐小燕只得搬来一张小榻,叫张鬼方躺上去,往他脸上厚厚地刷了一层浆糊。这浆糊里面调了颜料,和他一个肤色。乐小燕拿了一支笔,调转过来,用笔杆在他鼻子、面颊压平,做出起伏。   他有一绺额发总翘起来,几次差点沾到浆糊。东风便伸出一手,松松地拢着他头发。张鬼方感觉到了,开口说:“这就是你拿来骗我的面具么?”   乐小燕听不懂他打什么机锋,问道:“什么意思?”   东风想,平时这么老实,在别人面前却计较起来了!赶紧摆摆手说:“没什么意思。”   画完五官,乐小燕吩咐道:“晾干了就算好了。但这张做得粗糙,近看是看得出来的。你们须避着人走。”   东风说:“这个无妨。”乐小燕打了个大大呵欠,回去睡回笼觉,木匠铺里一时只剩他们两人。东风又说:“你怎么还记仇呢?”   张鬼方哼了一声。躺在这张小床上,腿伸不开,脸上还敷着一层黏糊糊的东西,他浑身不得劲。过了一会说:“我好看么?”   东风好笑道:“戴了这个面具,你想要多好看呢。”   张鬼方又说:“难看么?”东风笑了一声。   晾得半个时辰,乐小燕出来说:“好了。”顺带推出一个架子。架上摆了数排木雕人头,每个木人脸上都放着一张人皮面具。东风说:“哪个好看?”   张鬼方找来找去,怎么都找不见阿丑。东风看出他的心思,说:“阿丑是孤品,做了好久,不是这些能比的。”又说:“而且施怀他们见过阿丑了,就算有也用不得。”   张鬼方勉为其难,选了一张好看的。东风也换上面具,拉他赶去终南山。   因为毗邻京城,终南山不像别的名山那样野趣盎然。山下开了许多小店,形形色色游人坐在店里歇脚,附近积雪踩得脏兮兮的。又有很多挑夫,背着箩筐,肩挑扁担,将吃的喝的送上山去,供寺院和道观的伙食。游人要是走得累了,付一吊钱,也可叫他们背着上山。   这时已近傍晚了,东风说:“我们夜里再动身。”找到一家客店放行囊。   姑且歇了半个晚上,到得三更,四周了无人迹。两人才静悄悄溜出客店,一路往山腰走。   终南剑派山门之外,两名迎客弟子恹恹坐在石阶上,脑袋一点一点,显然快要睡着了。东风往旁边绕了一段路,翻墙跳进院里,又把张鬼方一齐拉进来。   内门弟子多在山顶上住,山腰的庭院是外门弟子练剑休息的地方。   自从终南剑派声名鹊起,慕名拜师者众,外门就好像少林的俗家弟子一样,筛选起来也并不那么严苛。只要身体健康、为人友善,即可去登记名字,领一件统一色样的衣服。每天清早会有教习师父到院里来,教几套粗浅的剑法和拳脚。早上练完功,这些外门弟子便要帮着干活,有时还要受人使唤。练得半载,去留随意。既可以下山游历江湖,也可以留在终南继续练剑。   东风偷来一盏油灯,领着张鬼方到一间仓房,说:“这就是放衣服的地方了。”油灯一照,室内一摞一摞地堆着灰麻布短打,按大小分作几堆。东风拿了最大一件,在张鬼方身上一比划,说:“还是有点短了。”   张鬼方道:“也还能穿。”三两下脱掉上衣,把那件短打系好。东风自己拿了另一件,放下油灯,又说:“你转过去。”   张鬼方学他之前讲话:“都是男人,哪样看不得?”   东风戴着面具,面孔再红也透不出来,低声喝道:“不许看就是不许看!”   张鬼方说:“脱上衣而已。”东风掩着前襟怒目而视,张鬼方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去。   油灯光影晃来晃去,墙上投着一个大而浅淡的影子。这个影子没有面目,只有丝缎一样的长发、滑落肩膀的衣襟。张鬼方耳朵一热,干脆闭上双眼,连影子也不看。   飞快地换掉上衣,东风不情不愿说:“转回来吧。”   张鬼方又慢吞吞转回来。东风把两人衣服叠好,塞在角落里,两人都不讲话。   捱了一阵,东风先开口说:“我怕有巡逻的弟子过来,我把灯先吹了。”张鬼方点点头。   东风抬手弹灭油灯,一道冷冰冰月光透窗而入,他才觉得面颊不那样热了。又说:“等到五更鸡叫,大家就要起床,去那边练剑。”说着指了院里一块空地。   张鬼方问:“你以前也这样练剑么?”东风傲然笑道:“我是内门弟子,当然在山顶练了。后来都在山下玩儿,除了每年过生日,师父叫我教他们剑法,我才会来这里。”   张鬼方说:“那我天天缠着你练刀,你会不会烦我?”   东风瞧他一眼,好奇道:“来之前你还说,要把我看住了,求我回去陪你练武功。现在怎么后悔了?”   张鬼方瓮声瓮气说:“没后悔。”东风笑道:“那你怎么问这个。”   张鬼方不响,东风轻轻叹了一声,又道:“张老爷,有甚么话你不愿说给东风听,说给阿丑听,总是可以的吧?”   张鬼方道:“阿丑不就是东风么?”东风道:“你就当不是。”   和阿丑相逢也是冬夜,如今也是冬夜。张鬼方倚着墙壁,斟酌道:“东风太厉害了,剑法又好,人又聪明,长得好看极了。”   这样的话他以前也讲过。东风冷不丁问:“你恨不恨他?嫉妒他?”张鬼方摇摇头。东风说:“那有什么可介意的?”   张鬼方不答,心想:“这比嫉妒和恨都坏得多了。”   东风说:“你不回答,我就当你也恨他。”   张鬼方还是不肯说。东风道:“那我要生气了。”   张鬼方说:“你生气好了。”东风作势要走,张鬼方这才慢慢地说:“我没有什么志气,又不会说话,又不会讨人开心,武功也不好。”   东风道:“这有什么关系?”张鬼方说:“等他回到终南剑派,就会有许许多多新朋友巴结他。到时候他跟新朋友飞来飞去,去江南,去洛阳,就不再理我了。”   东风笑道:“谁说的。我们汉人都讲,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万一他愿意和你去玩儿呢?”   张鬼方心想:“就不要有新朋友才好。”   东风站起来,又笑道:“你这人真奇怪。”张鬼方不吭声。   五更时分,远方传来鸡叫,天色还一点儿要亮的意思都没有,就有好几个弟子披衣出门,顶着寒风,把睡梦中其他人挨个喊醒。吵吵闹闹地洗漱一番,东风和张鬼方跟在队伍最末,领了练功用的木剑,和众人一起排成方阵,在院里扎马步。外门弟子人数众多,而且来来去去,相互之间也不怎么熟稔,是以讲话聊天的很少。   有个年轻弟子提着一箩筐木剑,每人发一把,发前总要教训几句,有时说“腿给我蹲下去”,有时说:“背要挺直”。显然这人很得重用,是方阵里的队长。   走到张鬼方面前,他照例用木剑一敲,呵斥说:“背挺直呀。”   张鬼方原地挪了挪,那年轻弟子递给他木剑,说:“可不许偷懒。”再走到东风面前,他又说:“快扎好了,蹲得深一点。”   东风心想:“哪有说我马步都扎不对的道理。”当即说道:“我做得没错,是你非要挑刺。”   那年轻弟子说:“你既然不服气,为甚么不一开始就做好一点。”   东风道:“我一开始做得就没错。”   别的弟子听见他们争执,纷纷转头来看。那年轻弟子显然很有威望,其他人交头接耳之间,都说东风姿势不对,手高了或低了,肩膀斜了、脑袋歪了。   东风又好气又好笑,想:“一群半桶水,干嘛和他们争这些。”也在原地随便动了动。   那年轻弟子说:“是嘛,这样好多了。”将一柄木剑递给他。   东风顺势问:“我瞧你武功应该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弟子有点得意,解释:“我叫卢直,这个方队都归我管。等会师父要是来得晚,你们就先跟着我练剑。”   东风想:“他就是爱指点别人,也没什么坏心。”接过木剑,顺手挽了个剑花。卢直说:“你上山以前学过剑么?”   东风道:“学过一点儿。”还以为卢直要夸他了。不想卢直说:“不对不对,你要这样挽,不能那样挽。”东风说道:“我……”   话音未落,两个斗笠鹤氅的人影走进院落。一男一女,两鬓生了华发,面貌却还很年轻精神。东风不出声了,卢直解释道:“我差点儿忘啦。今天掌门要来看看,或许还会指点我们几招。能学到一丁点皮毛,也好过我们闷头练半年。”   东风讷讷说:“是么。”卢直提醒他:“快站好,不然掌门不喜欢你了。”说罢自己在旁边认真扎起马步。   张鬼方看出不对,趁机凑过来问:“怎么了?”东风悄声说:“那两个是我师父师娘!” 第47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五)   方阵里众弟子一齐抱拳,都说:“掌门好!”东风好生别扭,又怕别人起疑,小小声跟着也说:“掌门好。”   在中原的时候,师父封笑寒还未当上掌门,是个闲散长老。收了两个最好教的徒弟,又生得一个天赋异禀的儿子,羡煞旁人。师门几个长辈都老成六七十岁模样,只有封笑寒风流潇洒,性情也最随和。   今天一看,封笑寒嘴角往下耷拉,眉头常蹙,反而有种沉郁气质。不知是当掌门太操劳,还是太为封情的死痛心。   不过师父一开口,语气照旧很亲切。东风勾勾手指,叫张鬼方站近一点:“换别人教我们一群外门弟子,肯定要用鼻孔看人。”   张鬼方刚要回答,掌门夫人元碧先出声了,叱道:“谁在那里交头接耳?”   师娘好像比从前严厉得多。从前长,从前短,一直困在“从前”里面,不是一件吉利事情。东风挪回原处。   封笑寒难得来一趟,主要是看众弟子练功情况。卢直身为队长,站到方阵前列,嗬哈有声,领大家练了一套达摩剑法。   这剑法并非终南剑派所独有,而是江湖上流传甚广的武学,有强身健体之效。不管最后学刀学剑、抑或学长枪棍棒,一般都从达摩剑法练起。外门弟子虽有新入门的,之前总也学过这一套剑法。几十人整齐划一,将木剑舞得呼呼作响,颇为壮观。   只有张鬼方,一开始练的就是《三忘刀法》,对达摩剑法一窍不通,跟在别人身后乱砍。若他长得矮小倒也罢了,他身材又高又大,好像白米里掺的一颗花生。封笑寒一眼看见,指着他说:“你上前来。”   张鬼方心里没底,看向东风。东风说:“你去就是了。”张鬼方收了木剑,走到封笑寒面前。封笑寒问:“你叫甚么名字?”   张鬼方心念电转,想道:“要是讲了真名,被那劳什子子车谒听说就不好了。”回答道:“我叫张芝。”再往底下一看,东风大为赞赏,虚拍了两下手。   封笑寒又问:“你为何不会剑法,是没好好学么?”语气虽然温和,面上却带了点凌厉颜色。东风想:“这可完啦!师父别的事情上都好说话,唯独恨弟子练功的时候耍滑。”朝张鬼方连使眼色。   也不晓得张鬼方看到没有。总之他回:“我没练过。”封笑寒皱眉道:“别人练剑时你在干嘛?”   张鬼方说:“我是新来的,因此没练过。”   封笑寒仍不太相信:“就算是新来的,你在山下没练过剑法么?”张鬼方道:“没练过。”封笑寒道:“那你有甚么厉害之处,能教他们选你进来?”   张鬼方想了想道:“我力气大。”封笑寒道:“力气大有何稀罕。”张鬼方将木剑横在手里,一下掰断了。   为了锻炼手劲,门派发下来的木剑足有四斤多重,用的木料是上好硬木,剑身不开刃,反而做得有手腕那样粗。张鬼方轻易掰断木剑,在外门弟子看来简直是出奇的神力了。卢直愣愣地说:“张兄弟,没成想你这样厉害。”方阵里稀稀落落响起喝彩之声。   东风也心惊不已,所思所想和别人不同,是:“他说的这几句话,没有一句在骗人,又分明句句都是骗人。这是大巧若拙呀!”   封笑寒想不到这人把木剑掰断了,发作不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夫人元碧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劝说:“他也不是故意使坏的。以后好好学就是了,你且饶了他吧。”叫卢直新拿两柄剑来,别人照旧在方阵里练,元碧则一招一式,从头教他。   掌门夫人武功非同凡响,舞起剑来步步生莲。别的外门弟子眼红得要命,把他们两个背影盯穿。东风也看着他们,心里却想:“师娘其实没有变,师父也没有变。快要五年了,你们想不想我?”   一套达摩剑法练罢,封笑寒面色稍霁,说:“有几个人练得特别好。”将他们一个个点出来,东风也赫然在列。封笑寒笑道:“这批外门弟子里,就属你们几个最用功了。今天干脆打个擂台,看看谁最厉害,如何?”   其余弟子大声应好,让出院子中央的空地。封笑寒说:“谁先来?”   大家纷纷看向卢直。东风心气甚高,骨子里不服输,忍不住说:“我来!”径直站到空地中央。   封笑寒问:“你是何时来的?”东风说:“我也是今天新来的。”   封笑寒赞许道:“不错。”给其余几人编了顺序,特意将卢直排在最后,意在让东风晚点下场。   排在最先的是个老手,天赋不高,练来练去,剑法虽然熟练,真正对敌时却不能运用。东风抱拳道:“请师兄指教。”左手捏个剑诀,竖起木剑不动。   对面那人在终南山呆了有六七年了,甚至东风都觉得他面熟。那人也抱拳道:“得罪!”他不会随机应变,将整套剑法从头使起。   对付他用不着内力,亦不需要什么高深剑法。在东风看来,此人每招每式都破绽百出,一剑就能赢了。   和与高手对阵的时候不一样,此人剑法稚拙,破绽并非成心所为。东风随手拆了几招,踏上一步,中规中矩使了一式“仙人指路”,木剑实打实戳在他右肩。   要是真刀真枪打斗,他肩膀已被刺穿了。东风点到即止,立刻收剑说:“承让了。”   接下来数人和他水平相仿,东风有意卖弄,每次都只用那一招“仙人指路”,一击取胜。   封笑寒看得稀奇,出声问:“你怎么总用这招呢?”   东风便说:“这招练得最熟,别的都不熟。”   如此打了一轮,东风未尝一败,觉得有点儿无聊。最后一个轮到卢直了,东风照例说:“请师兄指教。”拆了几招,见着他面门大开,又是一剑“仙人指路”直递过去。   卢直当得上队长,自然有他不凡的地方。方才看了许久,他对这招仙人指路早有提防,当即回剑横掠,一招“横江飞渡”,格开东风木剑。东风“咦”了一声,心里有了些别的领悟。   再拆几招,东风忽然出剑,仍然是“仙人指路”指向卢直眉心。   卢直如临大敌,又要“横江飞渡”,东风却不将这招用老,飞快收了回来。等他“横江飞渡”剑势已尽,面门大开,才将这招仙人指路重新递出,剑尖抵住卢直喉咙。   卢直猛地跳开,说:“我还以为能挡得住呢,结果还是着了你的道。你剑法这样好,怎么只是个外门弟子?”   东风适才只顾着想新悟到的东西,一时竟忘了伪装。好在他用的始终是仙人指路,也未暴露内功,还算圆得过去。装模作样说:“这算是剑法好么?我也是新学的。”   封笑寒抓起他右手,在腕骨上一捏,道:“你骨骼也比别人好得多,只要勤快,不愁武功不好。”   其余弟子闻言起哄道:“掌门不如再收一个关门弟子。”   东风暗自好笑,想:“哪有一个师父拜两次的道理?”正准备开口回绝,封笑寒却先摇摇头,松开他手腕,笑道:“算啦。”和众人胡闹几句,转头找卢直交代杂事。   元碧听见嬉闹的动静,知道他们练完了,也收了木剑,过来凑热闹。   她看东风默默站着,以为东风拜师不成,暗自神伤,开解说:“你要想真正学武,我与你引见几个长老。”   东风强颜笑道:“多谢掌门夫人好意,我……我还有些事情要做。过几年一定来拜师。”   元碧说:“我们终南剑派的长老呢,武功也未必比他这个掌门差。等你想好了,来终南山上找我,他们肯定高兴收你做徒弟。”东风笑笑,对她行了一礼。   过了一会,封笑寒办完琐事,戴上斗笠,披了氅衣,和元碧并肩走了。   而在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然大亮。十足金的太阳,冷蓝色天空,被树枝脆生生切碎了。外门弟子分头挑水、做饭,一会要将饭菜送到山上去。   张鬼方走近了,看着掌门碰过的那只手,也把它抓起来,握在自己手心里。冷得像冰。他问:“掌门说什么了?”   东风眨眨眼睛,说:“他讲,收三个徒弟就够了,不收多的了。三个徒弟,子车师哥,封情师弟,施怀。”   张鬼方说:“我不怎么喜欢他。”东风说:“为什么?”张鬼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说道:“他比较凶。”   东风道:“他也没凶谁呀。”张鬼方说:“你师娘就是个好人。”   东风逗得一笑:“你不喜欢也没办法,那是我师父,不许讲他。”接着说:“我早就想到啦,他们恨我,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要是介意这个,我就不会上山来了。”   他们两个站在院子中央,不干活,分外惹眼。卢直说:“你们做啥呢!”   张鬼方挥了挥拳头,东风拉着他闪到路边,擦擦眼睛,又笑道:“没关系。既然来了,一会我们跟着上山顶,带你看我住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直到昨天才发现一直在打错这一大章的标题orz 第48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六)   恰好有一队弟子两两抬着粥桶,送饭上山。东风和张鬼方缀在最后,走了五里,山路越来越陡。其他人气喘吁吁,东风收拾心情,脚步轻快,指着前面说:“就要到啦!”   山上有一座精巧庭院,一面建了僧舍一样的屋子,就是内门弟子住的所在。至于掌门和长老,或者已经成家的弟子,在别处另有院落,不住在此地。张鬼方眯起眼睛一看,说道:“我以为你们住的都是宫殿,每个人带两个小剑童,又带一个马童。”东风哈哈笑道:“怎么可能。”   粥桶送到伙房,别的弟子便自行下山了,他们两人则溜到屋后。   张鬼方怕被人发现,蹲在窗沿下不敢动。东风大胆一些,说道:“这会儿屋里应该没人。”   张鬼方探头探脑地看了一圈,四下静悄悄的,果然不像有人在的样子。东风说:“能选做内门弟子的,一个比一个勤快,此时都在山顶练剑呢。”   张鬼方问:“你也是么?”   东风赧然笑道:“只有我总是犯困,他们练完了,师哥才叫我起来。”张鬼方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   他随便点破窗纸,朝屋里一看。陈设素净,桌椅都是旧的。两个满满当当大书柜,一盏油灯,一柄剑,床上还整整齐齐叠着一件白衣。   东风说:“你猜猜这是谁的屋子?”张鬼方不说话,东风自问自答:“对啦,是我师哥的。”   张鬼方说道:“像和尚。你住的屋子也一样么?”东风掰着手指说:“我的东西比师哥多。我有一张琴,有棋盘棋箸,有个清供的花瓶,还有好多好玩儿的小东西。你猜我住在哪里?”   张鬼方指着左边紧挨着的一间屋,说:“我猜是这里。”东风说:“这是封情的屋子。”   张鬼方指着右边屋子说:“那就是这里了。”东风点点头,张鬼方照样点破窗纸,一只眼睛贴上小洞。   和东风所说完全不同。屋子中央是个瘸腿晾衣架,周围放了几张用坏的床。七零八碎的床板、桌椅,通通堆在墙角。   没有人刻意折辱这间屋子,而是物尽其用,拿来堆一些没用又不好扔掉的杂物。物尽其用反而比折辱更加气人!   见他不响,东风问:“怎么样?”   张鬼方从窗边走开,说:“差不多。”东风笑道:“那我就不看了。”   趁早起练剑的弟子们还未回来,两人准备折回山下,却听一个声音喝道:“站住!”   转过头,施怀叉腰站在庭院当中。想是他们鬼鬼祟祟的,被施怀看见了,以为是偷东西的贼。   张鬼方跟着也停下来。施怀往前站站,看清他们穿的是外门服色,面色稍霁,问:“你们两个是外门的罢,来做甚?”   东风糊弄道:“我们来送粥的,这就回去了。”一扯张鬼方,往庭院外面走。   施怀却叫住他们,说:“等等,帮我个忙。”一面将子车谒的屋门打开了。   东风脚步不由得一顿。施怀招呼两人进门,提出来一个盖黑绒布的鸟笼。   掀开绒布,里面是一只五彩鹦鹉。施怀又从柜里拿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说:“这是鸟吃的东西。豆子,麦子,你们每样混一点儿。再剥几颗松子喂它,不要喂多了。”   东风接过布袋,不响。张鬼方好奇道:“养这样精细,这鸟会说话么?”   施怀笑道:“不会啦,教了好多次,它就是不肯学。这是哑巴鸟。”叮嘱他们喂完鸟,布袋放哪里,鸟笼放哪里,自己急匆匆跑了。   等他背影远去,东风轻声道:“这是我送师哥的。”   他清清嗓子,一边剥松子,一边对那鹦鹉说:“师弟。”鹦鹉在笼中跳了两下,没搭理他。张鬼方好笑道:“这大花鸟儿也是你师弟?”   东风说:“你看着——它是会讲话的。”又试着唤道:“师弟,师弟?”   鹦鹉“啾啾”地乱吹了一阵口哨,东风眉头皱起,凑近笼子,说:“难道忘了么。师弟,师弟?”   突然那鹦鹉跳转过来,面对他们二人,开口道:“师哥!”最后一个音稍微拖长,语气之热切,语调扬抑,把东风的声音学足八成。   五年未见这只鹦鹉,东风内心一片柔情,手指伸进笼中,在鹦鹉头上揉了揉。张鬼方来了兴致,也说:“师弟,师弟今天过得好么?”   鹦鹉看都不看他一眼。东风笑道:“这只鸟特地找人训过,只听我们三个使唤。叫师哥它就应师弟,叫师弟它就应师哥。”   张鬼方惊叹:“还能这样。”捏碎一颗松子,喂到鹦鹉嘴边。   鹦鹉喙尖嘴利,咬在手心里,一点点疼,一点点痒。喂得正起劲,门口一暗,有个人说:“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抬起头,只见子车谒支着下巴,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张薄毯,神色略有点冷。   东风退开一步不响,手一松,松子“哒哒”落在桌面上,像下小雨。张鬼方替他答道:“施怀叫我们喂鸟。”   子车谒说:“让开。”摇动轮椅,把鸟笼抱在怀中,说:“以后不许动我养的鸟,知道了么。”   东风辩解道:“是施怀叫我们喂的。”   子车谒定了定神,微微地一笑,说:“吓到你们了?这只鸟是别人送的,我……我比较疼它,心急才这样的。”   他把黑布盖回去,朝屋外叫:“施怀!”   施怀急匆匆跑进屋里,说:“师哥,我到处找你呢。”子车谒说:“我是不是同你讲过,不要动我的鹦鹉?”   施怀扁扁嘴,心里很委屈。子车谒语气放柔,重复说:“是不是讲过?”   施怀低头说:“我不想你回来还要喂鸟,太累了。”   子车谒笑道:“我有什么可累的。好了,不怪你了。以后要记得,不许动我的鹦鹉。”施怀终于点了头。   子车谒转向张鬼方和东风,挥挥手说:“你们也走吧。外门弟子时间赶,更要抓紧练剑。”   东风一言不发,匆匆跑出屋外。张鬼方朝他一拱手,也跟着出去了。   到了院里,张鬼方问:“我们要走了么?”东风摇摇头。   张鬼方问:“那要做什么?”   东风说:“我要再看看。”拉着他藏在假山之后。   屋门就那样敞着,子车谒没有特意去关。施怀把鸟儿放回原处,垂手站在他身侧,问:“师哥,今天有没有好一点?”   子车谒说:“好像能站得久一点。”   施怀找了一张凳子,坐在子车谒对面,慢慢掀开薄毯,把他的脚抬到自己膝上。子车谒一层一层地卷起裤子。   苍白、瘦削,好像死人的腿,蜈蚣似的伤口环绕在大腿中间。子车谒熟视无睹,去卷另一边裤腿,仍旧一丝不苟、自如优雅。施怀伸长手臂,够着一个药罐,打开盖子。   一股淡淡栀子香随风飘来,马上又被吹碎了。施怀说:“师哥,我给你擦药。”从罐里挖了一勺药膏,放在手心化开,按在伤口上。   子车谒面色不改,紧紧抓着椅子扶手。东风也紧紧抓着张鬼方的右手,木头手指都抓得热了。施怀边用力按开腿上肌肉,一边说:“师哥,你记不记得我讲过?肖家村有个穷老头,眼睛瞎了,可怜的很。”   子车谒说:“记得呀,你还给他送东西了。”   施怀埋怨说:“你不晓得。那个老头之前说,他没有被子、没有衣服、没有饭菜。我好心好意找人送过去。结果上次路过那边,你猜怎么着?”   子车谒微笑道:“你又被骗啦!”   施怀提高声音:“怎么叫又被骗了!”又说:“不过的确是这样。我看见他买东西,穿用都是好的。店家说,统共一百文。老头说,我瞎了,怎么数呀。”   子车谒说:“你帮他没有?”   施怀道:“他自个拿出来一锭大银,怎么也有十两,说,你看着找。我气得要死!”   子车谒哈哈大笑。施怀趁他高兴,在腿上经脉推拿一番,替他放下裤管,说:“好啦。”   刚巧施怀也穿了一身白。两个素衣人影贴得很近,到耳鬓厮磨的地步。子车谒温柔稳重,施怀孺慕情深。张鬼方觉得眼前一花,心中苦水如同泉涌,太阳穴突突地跳。   东风偏头问:“怎么了?”   张鬼方冷道:“没怎么。”把自己右手收回来。东风说:“抓疼你了?”张鬼方不答。   两条腿都按了一遍,子车谒说:“我要试一试。”扶着施怀肩膀,从轮椅上站起来。   一开始站得还算轻松,站了一盏茶时间,他面色渐渐苍白,死命地掐着施怀手臂,施怀一声不吭。   汗珠从他额头滚落下来,鬓边两绺头发,先被打湿,又被寒风冻硬。子车谒气喘吁吁,说:“我、我要走一走。”甩开施怀,勉力迈出一步,再一步。走了蚂蚁爬一样的四五步,他再也支持不得,跌在门槛上。   施怀默默抱他起来,扶到床沿坐着。张鬼方说:“你们以前也这样么?”   东风听得他语气不善,有点莫名的心慌,问道:“什么这样?”   张鬼方朝屋里一抬下巴。施怀坐在子车谒身边,亲昵至极。东风说:“不怎么一样。”   屋里子车谒说:“你还不高兴呀?”   施怀道:“我哪里像不高兴了。”子车谒笑道:“高兴的时候,你早就围着问,师哥腿疼不疼,师哥手疼不疼。”   施怀说:“摔了肯定是疼的。”子车谒又笑道:“还为那个鹦鹉委屈?”   施怀不作声。子车谒忽然伸手,在他后脖颈轻轻一捏,上下一抚。施怀便着魔似的抬起头,子车谒说:“不生气了。”照他双唇深深吻下去。   假山背后,张鬼方往身边一看。东风双眼微微瞪大,一瞬不瞬看着那间屋子。   今日种种,往日种种,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明明身处冰天雪地之中,张鬼方却觉得浑身一热,无名火起。他朝东风肩头狠狠一拍,冷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是吧。”   东风急道:“我……我……”想要解释,又不晓得从哪里说起。他平素伶牙俐齿,哪里有这么词穷的时候。张鬼方心乱如麻,更顾不上别的,趁屋里两个人亲得难解难分,径直跑出假山,往庭院外面走。 第49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七)   东风急道:“你去哪!”同样追出假山。   他来不及收敛声音,但施怀正自满心沉醉,没有注意到。只有子车谒睁开两眼,朝他投去目光。   东风被看得一激灵,心里有个朦胧的念头是:施怀是否就是曾经的自己?蒙头埋在师哥怀里,对外物不闻不问,反而子车谒睁着清醒的眼睛。   不过眼下来不及多想,这个念头一闪而逝。   他追出山门,张鬼方背影在山路转角,追到转角,背影在山腰。非要追也追得上,可是东风也不高兴,所以若即若离跟着。   追到外门弟子住处,张鬼方粗中有细,特地翻进去,把两人换下来的衣服拿出来。东风抱着手臂在外面等,见他出来,开口说:“你……”   两人眼神一接,不待东风把话说完,张鬼方又转身跑了。东风气得放慢脚步,想:“你爱去哪里去哪里吧!”看见路边有稀奇事物,他都要故意驻足,想:“这只鸟……这只虫……”究竟怎样呢?其实他想不出来,或者说无暇分心去想。想它是为了自己骗自己而已。   慢悠悠晃到山脚,张鬼方却不跑了,抱着两个人的行囊,坐在客店门口。只瞧了一眼,东风便问:“我的剑呢?”   张鬼方冷冰冰说道:“扔了。”   东风转进客店,果然看见无挂碍孤零零挂在原来的地方。拿了剑,他忍着脾气出来说:“你今天是怎么回事。”   张鬼方不答,反而嗤笑道:“你怎么跟下来了,不看你师哥和别人亲嘴了?”   听见这句话,东风气得头要炸了,胸口闷闷的,堵着一团火。说:“我看我师哥,和你有什么干系?”张鬼方叫道:“对啦,他是旧人,我是新人。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   冬天来郊游的人少,但终南山是佛寺与道观云集的地方,香客却是多的。他们两个当街吵起来,立时有几个闲人围过来,不远不近地站在边上议论。一个问:“这两人是怎么回事?”东风转头叱道:“我怎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人吓得退了一步。   东风怕在这里惹人注意,把终南剑派的人引下来,走去扯张鬼方,说:“先走吧。”   张鬼方却不依,说:“你不要带你的剑了。”东风说:“你也晓得是我的剑,我带不带,关你什么事?”   张鬼方咬牙道:“他那样对你,你为什么非要用他的东西!”说着竟上手来抢。   东风也大声说:“他爱怎么对待我,是他的事,我用什么剑是我的事!”一边转身让开,不让他碰到无挂碍剑。   张鬼方伸长手去够,勾中缠剑的布条。两个人都动了真力,两厢拉扯之下,只听得“当啷”一声,剑与木头假手一齐掉在地上。假手摔得四分五裂,剑也滚出来,翻了一圈。   银白剑鞘上,一个丑陋的黑窟窿,直勾勾盯着东风的眼睛。这是原本镶墨玉的地方。墨玉是师哥送的,被他撬出来,给张老爷买马儿去了。   看着地上这剑,他气苦不已。不仅剑不要了,张鬼方爱怎么着,他也不要管了。就是被施怀抓上山去当马骑,他也懒得多看一眼。   东风甩手就走,张鬼方蹲在地上,捡假手的零碎。   他们俩刚才吵得大声,扯起来更凶,此刻没有人敢上前帮忙。张鬼方一只半手能用,匆匆把碎木片用手帕包好,收进怀里,再抬头一看,哪里还有东风的影子?   出得终南山,东风租了一匹马,一刻不停地骑回长安城。他又不情愿回肖家村的院子,也不知自己骑这么快干嘛。还了马儿,他干脆直奔西市,去乐小燕的木匠铺。   正巧乐小燕在睡午觉,叫也叫不醒。乐小燕天生有点血虚,比常人更爱犯困,硬叫起来还要伤身。东风没有可说话的人,一肚子闷气,默默坐在外间。   等了半个时辰,乐小燕总算醒了,吓道:“你怎么回来了?”   东风气已稍微消下去,一时不知从哪里讲起。乐小燕又问:“那颗大核桃呢?”   东风没好气道:“什么那颗大核桃。”乐小燕在空中比划半天,东风说:“那颗大核桃生气了。”   乐小燕笑道:“我看是你生气呢。”东风哼了一声,不答,乐小燕问:“为什么生气?”东风又不答。乐小燕说:“那你来找我作甚?”   他也不晓得找乐小燕作甚,但实在没处倒苦水了。在长安城如今举目无亲,只有木匠铺是熟悉的。东风想了想说:“我请你喝酒,怎么样?”   乐小燕登时乐道:“好呀,给你找两个倌儿助兴。”   东风撇嘴道:“算了。”作势要走。乐小燕忙拦着他,就地沽了二斤石榴酒,关起店面来,两个人对坐而饮。   闷声喝了半天,乐小燕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你还记挂你那个师哥?”   东风不答,一声不吭地倒了一杯,喝尽。乐小燕说:“当心喝醉了。”   东风哂道:“哪里可能醉了。”乐小燕也就不再劝他。喝到见底,东风突然说:“也不全是吧。”   乐小燕道:“何出此言?”东风说:“今天一想,其实在我还没走的时候,师哥对我就有点儿疏远了。”   就连乐小燕都没听说过这回事,又惊又疑,道:“他怎么会疏远你?”东风道:“他疏远我,又不是我疏远他,不奇怪吧。”   乐小燕讷讷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又问:“他做什么了?”   东风说:“讲了你也不懂。”乐小燕胃口吊足,不满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晓得我不懂?”   东风这才斟酌道:“他又在我面前哭了一回。”   乐小燕果然追问说:“什么意思?”东风说:“我就讲你听不懂吧。”   当初子车谒摔断腿,试遍长安城的名医,门派上下为他求医问药,人人急得团团转。   反而子车谒自己不急,反过来安慰众人,说:“总有办法治得好的,就算真的落下病根,总不能因为这个嫌弃我,不把我当大师哥看了。”   结果三个月过后,药石一点儿作用也不起。有天师父找了四个外门弟子,扛一口大箱子上了山。封情迎上来问:“爹,这是什么好东西?”   封笑寒沉着脸不答,直到把箱子抬到院里,众人进到子车谒屋中。拆开木箱,里面是一把轮椅。做工精细,用料是上好红木,恐怕用一辈子也不会坏。   师父说:“子车,你来试试。”   东风把子车谒扶上去坐着。这把轮椅走平地轻而易举,还做了许多方便上下坡的机关。子车谒摇它到了门口,在扶手上捣鼓两下。轮子竟能收起来,跨过高高的门槛。   封情为他高兴,笑道:“这个做得真厉害,下山都没问题了。”子车谒也笑道:“以后想去哪里都行。”   东风站在旁边不吱声。相处这么多年,子车谒是真心高兴还是强颜欢笑,他总能分辨得出来。   到了半夜,他想去开解一两句,子车谒房里却不见人影。东风谁也没有惊动,独自上到峰顶。子车谒坐在练剑的空地旁边,面对悬崖,不知在想什么。   东风怕他再摔下去,唤道:“师哥?”   子车谒没有回头,轮椅向前移了一步。东风大急,冲上去拽住他。师哥满脸泪水,问什么都不答,只知道摇头。   他第一次见到子车谒哭,慌了神,说了许多话都不管用。最后东风鼓足勇气,在子车谒面颊上轻轻地一亲。又甜又咸。东风说:“师哥,我会一直给你找药的。”   往后几年,东风也再没见子车谒哭过。这件事情成为他们之间的秘密,就连乐小燕都不知道。   乐小燕大吃一惊,说:“可这和疏远又有什么关系?”   东风幽幽说道:“五年前我回山那次,他忽然夜里找我聊天。讲来讲去,讲到后面又哭了。”乐小燕说:“就因为这个么?”   东风沉吟道:“也不全是……但我师哥不是怨天尤人那种人。顶多迷茫的时候伤神一会,一件事情下定主意,他就再不可能哭了。”   乐小燕说:“腿好不好得了,毕竟是没有定数的事情。再迷茫一回也不奇怪。”   东风撑着头,支在桌面上,茫然道:“我晓得这一点,但我总觉得,再迷茫一回就不像是我师哥了。今天想起来,他倒有点像是故意哭给我看的。”   喝到傍晚,东风仍然不见醉色,酒量比当年丝毫不减。乐小燕摇摇晃晃站起来,问他:“住一宿再走?”   东风说:“回去看大核桃。”   乐小燕“哦”一声,也不挽留,说:“那你走吧。”东风想起来张鬼方的假手,又叮嘱说:“大核桃的手摔了一下,弄坏了,你再做一个。”   听说自己做的东西坏了,乐小燕酒醒三分,怒道:“他弄坏我做的东西,还有脸让我再做?”东风说:“好啦,我弄坏的。”怕乐小燕记不住,他特地留了张笺,写明要更牢固、摔不坏的料子,摆在桌面上,好叫乐小燕一眼就能看到。   磨磨蹭蹭回了肖家村,天已经黑了。院门紧紧关着,没有人出来迎他。   东风在心里叹口气,进到厅堂,一眼便看到他的剑摆在桌上,剑鞘擦拭一新。   张鬼方却不见踪影,既不在自己房里,也不在外面练功。东风静悄悄转了一圈,听见柳銎屋内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他凑近了一听,柳銎说:“你和他吵架了?”   张鬼方不响。柳銎道:“他不回来,你也不情愿解释,那就是吵架了。”语气颇为笃定。   张鬼方只好说:“是。”   柳銎又道:“你不要怪我多嘴。教了你这些天,我总当得起你师父吧。”张鬼方说:“师父请讲。”   柳銎教训道:“之前施怀那个小子上门找人,说他叫甚么‘阿丑’,我看不见,想他或许就是其貌不扬一点。但他侠义心肠,对你又这么好,你切不可以以貌取人呀。”   张鬼方哭笑不得,说:“我才不是怪他长成什么样。”柳銎问:“那是为什么吵架?”   门里久久没有动静。东风听到此地,屏住呼吸,一颗心没来由怦怦直跳。他强自镇定下来,故意用张鬼方的口吻,在心里演练说:“因为我就是个古怪吐蕃人!我就是脾气怪!”   不料张鬼方想了这样久,说的却是:“我……我好像有点怕他。”   【作者有话说】   话说要是这个版本不改了,我要不要把精选评论暂时都取消掉,完结再加回来?不然主页完全看不到新评论了:(   还有大家不要打赏这么多了!自己吃点好吃的!我订阅其实赚蛮多的!而且cp这个破界面我希望它最近流水跌个大的() 第50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八)   东风心下一沉,本来已经不想听了,但柳銎问:“什么叫怕他?”东风便往下听来。又过了很久,张鬼方说:“我不想见他。”   柳銎不解道:“为什么?”   张鬼方说:“他很古怪,很难懂。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上一刻钟大家还高高兴兴的,下一刻钟我们俩都生气了。”   听了这句话,东风怨气横生,想:“我好端端的,明明是你喜怒无常的。”全没感到这就是所谓“下一刻就生气了”。   又想到张鬼方说不要见自己,他暗地里自嘲:“你想对别人好,别人可压根儿不领情呢。”   柳銎好笑道:“因为他总生气,你就不想见他了?”张鬼方道:“也不是。”   柳銎说:“那是怎样?”   张鬼方垂头丧气,说道:“我……我总惹他生气,他肯定烦我烦得要死了。所以我想不如不见的好。”   柳銎笑道:“他要是讨厌你,为何帮你这么多忙?就连我也是沾了你的光呢。”张鬼方说:“不晓得。”   柳銎笑了一声,张鬼方执拗道:“反正我想,既然我总惹他不高兴,那干脆不要相见了。我心里、我心里是希望他开心的。”   生出来的气一下烟消云散,东风心里空荡荡的,不知所措。回来的路上他想,张鬼方这样阴晴不定,他非要好好审问一番不可。现在却生出怯意,觉得吵架就吵架罢,不明不白也挺好的。   他从门边静悄悄走开,正准备回到自己房里,听见张鬼方道:“师父,这件事不要告诉他知道。”   柳銎奇怪道:“为什么?”张鬼方道:“我已经猜到了。要是他听说我的想法,肯定又要难过。”   柳銎说:“要是他讨厌你——他怎么会为这种事情难过?”张鬼方也想不明白,但他直觉是这样觉得的,说道:“我不懂,别问我啦!”   柳銎哈哈一笑,说:“我虽然不打算讲,但是他在门口听着呢。”   东风大惊。相处得久了,经常觉得柳銎就是个普通老前辈,一时竟忘了他耳力过人这回事。   屋里爆发一阵惊天动地的大响,东风顾不得别的,推开门叫:“张鬼方!”窗上撞破一个巨洞,夜风呼呼往屋里灌,而张鬼方已经跳出去,飞快逃远了。   东风冲到窗前,看着那个背影,大叫:“张鬼方!”张鬼方一溜烟跑入夜色之中。   大活人跳将出去,窗上直棂被撞得粉碎,这一屋今夜都没法住人了。东风头疼不已,把柳銎请到自己屋里暂住,抱着被子去了张鬼方的房间。   床头有一张桌,桌上一盏寒灯,旁边摊开一张手帕。木头假手的种种零件散在桌上。张鬼方拿了一罐浆糊,将它们一片片地粘回去。   张鬼方好像擅长做这种细活,像编细辫子、缝被单,还有补衣服。东风越没有耐心做的事情,他做起来越牢靠。   一个人倘若太粗犷,别人或多或少会厌烦他。倘若心细如发,别人又要忌惮他。非得和张鬼方这样刚中有柔,直率可靠,才能像银子似的人人喜欢。   虽然邻近村民不说,但夏天他脱了上衣练刀,不管男女老少路过,人人都要站定看一会才走。妇女和裁缝新得衣样,也来问他意见。这里绣什么花?这里用什么针脚?张鬼方每次着恼说:“别问我!别问我!”他们就哈哈大笑地走了。东风看在眼里,心知肚明,他们是故意来逗他的。   假手拼了半根指头,和乐小燕当初做的大差不差。可是这种面粉熬的浆糊,粘书画牢固,粘木头则一定会打滑。   东风不敢乱挪动它,拿旁边的木片照着拼。灯火不时一晃,很是烦人。   弄到后半夜,灯油快要燃尽,东风也眼皮打架了。万籁俱寂,只有一道脚步声慢慢地走近。张鬼方只穿一件单衣,光着脚,披头散发,流浪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不响,东风头都不抬,说:“窗子被你撞坏了。”   张鬼方讷讷道:“我明天修。”东风便不再说话。   张鬼方擦干净手脚,远远坐着,但又忍不住朝这边偷看。东风招招手说:“过来。”   张鬼方趿着鞋子,磨蹭地面,一点点地挪过来,低着头。东风说:“干嘛站着。”张鬼方就在床沿直挺挺地坐下。   东风说:“我不会拼了。”让开位置。张鬼方默默接过桌上那堆碎片,找见它们相互契合的边缘,重新贴在一起。   虽然中指接回去了,但指根的地方留下一道伤疤,而且动作比较僵硬,还不时一抖,就像油灯火苗一跳。   这么久不见好转,以后大概也不会恢复。东风看他细致入微的动作,觉得愤愤不平。器物破碎,粘回去就好了,大不了再造一个。而人的一部分失掉了,为什么再也长不出来呢?   拼到最后,外面形状是相似的,却多了几根细细的转轴,不知道放在哪里好。张鬼方说:“等浆糊干了,我穿上试试。”   东风说:“算了吧。碰一下就要散了。”张鬼方不响,东风说:“怎么了?”   张鬼方说:“你送我的东西,我也没有保管好,弄坏了。”   东风道:“没关系。”张鬼方说:“我还对你发火,惹你生气了。”东风又道:“没关系。”   什么是有关系的,叫东风大半夜不睡,坐在这里等他?张鬼方闭上嘴,不作声了。东风问:“张鬼方,你为什么怕我?”   张鬼方转开视线,有点委屈,说:“你听也听到了,为什么还要问。我可不骗人。”   东风心说:“你的确不骗人,但半真半假的本事可谓天下无双了。”道:“你说不想我生气,但你若不解释,我才更要生气。”   张鬼方不肯讲,说道:“解释了你更生气。”东风故意说:“不会的。我们如今是好朋友,误会讲清楚,我不会和好朋友生气。”   张鬼方站起来,影子压在东风身上,深吸一口气说:“那我要讲,我想要做朋友以外的别的人。”   见他不响,张鬼方一发狠,自嘲一笑,说:“我不像你师哥那样妖里妖气的,不像他那么温存,也不像他那样,跟你一起长大,看一眼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哪点都比不上他。”   东风抬起头,觉得张鬼方眼神都不一样了。丢掉体贴那一面,也有别于闹着玩的恼怒,简直充满了热烈的恨意。   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张鬼方得意道:“是吧,我比你师哥坏多了,从头到尾是不同的人。”   东风喃喃说:“不是这么一回事。”   张鬼方说:“你讲一句话,我要想它五遍十遍才懂。即便这句话没有深意,我也总是想,你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东风颤声道:“你直觉有别的意思,那就是有了。不必想。”张鬼方笑道:“你看,又在打机锋了。”东风不响。   张鬼方又说:“今天在山顶的时候,我本来已经想好了,我一辈子不会讲的。”   东风终于开口说:“现在已经讲了。”   张鬼方贴得极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像狼要把他咬死了。东风想,再近一点,就是唇齿相接。张鬼方会不会亲他?要是张鬼方当真凑上来,他是会亲回去的。   几乎要碰到了,张鬼方呼吸沉重,眼珠像阴天,皮肤滚烫,隔着一寸距离也能感受到热。东风闭上眼睛,眼皮上红色灯光灭掉,嘴唇上却没有感觉。   睁眼一看,原来是油灯灭了。张鬼方好像被黑暗浇醒,跳起来,退了一步,跌坐在床铺另一边。东风恨得大叫:“张鬼方!”也不管隔壁柳銎吵不吵醒了。   张鬼方说:“我没想好。”东风叫道:“你没想好什么!”张鬼方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怎样喊都不应。东风恨极,也远远缩在床头,想:“冷死你算了!”把床上被褥囫囵卷到身上。一夜睡不安生。   快到天明的时候,东风模模糊糊醒了,但觉身边有一道呼吸,心里冷笑:“受不了了吧。”结果张鬼方将一只胳膊搭在他身上,又不动弹了。   东风睁开眼睛,见他睡得正香,没有一点要醒的样子。身穿一件单衣,眉头舒展,嘴角甜甜笑着。东风气不打一处来,从他身上跨过去,顶着寒风,跑到院里去了。   几日后,乐小燕送来新做的假手,张鬼方又能练刀了。   这些天他们关系奇异,张鬼方百般示好,东风一概地不睬,就连柳銎也有所觉察。柳銎有意让他们重修旧好,早晨练刀的时候就说:“阿丑,你的剑怎样了?”   东风说:“还行。”柳銎说:“来练练嘛。”   东风便从梅花桩顶上跳下来,一言不发,轻飘飘一剑斜削过去。张鬼方回刀自守,刀还没有碰到剑身,东风倏然一转手腕,剑锋画一个圆,快之又快,绕开长刀,架在张鬼方脖颈上。一顿,东风收了剑说:“练完了。”   张鬼方还没反应过来,问道:“怎么回事?”东风说道:“再来。”   连试三次,张鬼方顶多撑到五十回合。东风冷笑一声,说道:“我算是想明白啦!我才懒得猜你想什么,破绽就是破绽。就算是虚招,我改得过来就行了。”   张鬼方愣神道:“那不是和你本门剑法反过来了么?回去一趟,怎么学了完全相反的东西。”   东风曼声道:“这是我自己编的!”说完跳回梅花桩上坐着,两只脚垂下来,风里荡来荡去。张鬼方直勾勾看他,东风还在赌气,说:“看我干什么,练你的刀呀。”张鬼方只好走回去练刀。   到中午用膳的时候,柳銎见他俩都不说话,问道:“你们还在斗气?”   张鬼方说:“不知道。”东风叫道:“没有!”   张鬼方说:“那你为什么不理我?”东风不响。   默默吃完饭,张鬼方收拾桌子,去院里涮干净碗筷,忽然问道:“师父,我现在对付柳栾,有几分胜算?”   柳銎沉吟道:“六七分吧。”   东风听在耳朵里,目不斜视。张鬼方又说:“还要练多久才有十分胜算?”   柳銎说:“主要是他太狡猾,再厉害也难免中阴招。但只要多一个人照应,大概就没问题了。”   张鬼方想也不想:“他不愿意,算了。”   东风心说:“我还没说话,你就这样编排我。”转身回屋,闷头睡了一觉。傍晚睡醒了,他出来一看,堂屋里只有柳銎一个人,两脚搭在炉子旁边烤火。   找了一圈,东风问道:“张鬼方呢?”   柳銎道:“走啦!”   东风忙去马厩一看,飞雪暗云还好端端站着睡觉。他狐疑道:“为什么不骑马走?”   柳銎说道:“他讲,要是回不来了,不能叫柳栾白得一匹宝马,所以独自走的。”   柳銎抓了一把南瓜子,每嗑完一颗,把瓜子皮扔进火里,看上去毫不担心。东风半信半疑,可屋子里的的确确没有张鬼方的身影,包袱和刀也都带走了。转念再想,张鬼方是做得出这种事情的人。   柳銎说:“他走了一两个时辰,估计已经走远了,你就别追了。”东风登时大急,把剑一卷,牵出暗云,催马追去。 第51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九)   过了一年多安生日子,飞雪暗云长大一圈,腿劲腰圆,脚力比以前更强健了。坐上马背,比八抬大轿还要稳当。两边景物白白灰灰,一道虚影。   枯水时节,村里那条小河有及膝深、两丈宽,河面结了冰,但肯定没有冻严实。马到河边,东风一提缰绳,口中呵道:“暗云,跳!”   飞雪暗云前蹄扬起,后蹄卡着河岸一点,飞身跃到对岸去了。对面先有一片树林,冬天枯透了,再有一片菜地,然后便是村头。东风边走边盘算,张鬼方走了一两个时辰,这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他是慢慢走还是用了轻功?要是张鬼方当真恼了,他一定是轻功走的,这可怎么追得上?马蹄哒哒作响,东风心乱如麻,一面有点后悔,一面又很不服气。   追到村头,看见肖家村的牌坊了,两道模糊人影靠在底下闲聊。东风定眼一看,其中一人又高又大,不是张鬼方却是谁?   东风连忙勒马,暗云脚步一错,静静停在张鬼方身后。   和他聊天的是个种地老汉,农闲时节,这些人无事可做,每天在村里晃来晃去。老汉看着十轮伏影,羡煞,说道:“这么好的刀。”伸手想摸。   别人夸十轮伏影,张鬼方非常受用,大大方方拔刀出鞘,提醒说:“别碰到刀刃了。”老汉说:“没关系。”反而非要伸手摸一下。   总干农活的人,手上结有一层厚厚老茧,日常百害不侵了。但那老汉摸一下刀刃,顿觉指头刺痒,已经划出一道细细的刀口。他咋舌道:“这么厉害,一刀能砍十根柴!”   张鬼方笑笑,把刀收回去。那老汉又问:“我瞧你站在这里一下午了,你在干嘛?”   张鬼方掂掂包袱,说:“我在等人。”老汉说:“约的几时,午时等到现在了。”   张鬼方笑道:“我听见他已经来啦!”说着转过身,笑嘻嘻地招招手。   东风一言不发。他担心张鬼方死掉,火急火燎赶过来,结果张鬼方一早在这里等着他呢!   那老汉抬头一看,说:“哎哟,还骑马,要进城买东西?”   张鬼方露齿一笑,说道:“要去杀人。”   张鬼方在村里名声甚好,老汉显然不信,耸耸肩走了。   东风端坐在马上不响,张鬼方说:“你不要生我的气了。”   东风恶声道:“我若真的生气,我才不会来,我让你给柳栾捉住,地底下关一百年。”又说:“这么有脾气,干嘛等在这里?干嘛不一头冲进拂柳山庄,去和柳栾你死我活?”   张鬼方笑道:“我不想死掉,所以在这里等你。”   东风哼了一声,心里其实不生气,反而觉得张鬼方可怜,冷天里傻乎乎等这样久。但他拉不下脸,朝前路一指,说:“走呀,你不是要去拂柳山庄么。”   张鬼方一步三回头,走在前面,东风闷声骑马,走在后面。别别扭扭走到城墙脚下,天全黑了,城门重兵把守,非有要事不得通过。张鬼方求饶道:“我们在这住店吧,歇一晚上再走。”   东风说:“住哪里?”   张鬼方见他终于搭理自己,喜道:“你且等着。”一路飞跑,把附近客栈问了个遍。长安商人来来往往,早把整齐些的店面住满了。问来问去,只有一间破店剩了房间。张鬼方犹豫道:“不如我们回去吧。”   东风执拗道:“不回!你不是要去拂柳山庄么?”   张鬼方只得要了上房。这间客栈破败非常,即便是上房,也有种久久不散的阴湿味道。东风睡了一个下午,此时不困,也不愿意回屋里,只在堂屋坐着。张鬼方哄道:“我们呆一夜,明天早上就回家,好么?”   东风好笑道:“不去找柳栾了?”张鬼方道:“是我师父讲……”   东风道:“讲什么?”张鬼方说道:“是我师父讲,你若担心我,心里一急,就不生我的气的。”   东风说:“我就知道不是你的主意。”   张鬼方默然一阵,又说:“我本来想,这个办法傻得可笑。你不来还好,如果你赶过来,只能证明我又害你着急了。”   东风埋怨说:“还以为你不懂呢。”   张鬼方说道:“但我后来想,如果你不来,那就证明我无牵无挂,我就当真找柳栾去。”   东风眉毛一竖,怒道:“你不许!”张鬼方神色柔和下来,对他微微一笑,暗含一点得意。有如在说:“你刚刚还催我去呢。”   看他这副样子,东风心里犯愁,又想:“他根本不晓得我在郁闷什么。”   此时夜深了,别的客人散尽,掌柜和小厮也都回房,偌大堂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火光照在张鬼方面颊上,蜜里调红。东风心想:“真傻。”鼓足勇气问:“上次你讲,你没想好。你没想好什么?”   张鬼方摇头道:“不能讲给你听。”东风说:“讲给阿丑听呢?”   张鬼方说:“阿丑也不能知道。”   东风道:“你不讲,我也能猜得出来。和我师哥有关系,对吧。”张鬼方不响。   东风好一阵泄气,脑袋一热,胸腔里面又胀又酸,说:“张老爷嫌我这颗荔枝,被别人咬过一口了。”   张鬼方面颊胀红了,急道:“不要污蔑我!”东风道:“那是嫌我什么?”   张鬼方道:“我想,我哪点也比不上你师哥。万一他说,他不喜欢施怀了,叫你回去,我该怎么办呢?”   东风微微笑道:“张老爷也有好处。”张鬼方不信,东风说:“张老爷胆子大。”   等了一会,他不再往下讲了。张鬼方失望道:“就这个?”   东风手指在桌上点着,慢慢说:“张老爷要是胆子大,敢来亲一口,我就告诉他别的好处。”   张鬼方受了大惊吓,霍然站起来,结结巴巴说:“你……你……”东风心要跳出来了,施施然说:“要是不敢呢,那就算了。”   张鬼方说:“我、我……”眼睛看着地上火盆,看一颗明灭的火星,只是不敢看东风。东风叹口气说:“算了。”   某天,他、东风和柳銎逃出拂柳山庄不久,三人一马排队出了长安城。东风对他说,荔枝今年有,明年就没有了。那时候的东风有没有深意?   张鬼方磨磨蹭蹭走过去,站在东风面前,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撑着东风的椅背。东风斜坐着,背靠墙壁,三面楚歌,但神情自若,毫无畏惧。   张鬼方屏住呼吸,慢吞吞俯下身。比那天还近一点。耳中听见东风短促的呼吸,眼里看见他颤抖的睫毛,鼻子里闻见做梦似的馨香,手臂若有若无,碰到他温暖的肩膀。五感已占四感,再有半寸就能尝到他的味道。   堂屋大门突然开了,不知有谁深夜来住店。东风反手抓住他手腕,低声喝道:“你敢管呢?”   张鬼方立刻忘了那扇门,摇摇头,说:“我不管。”   进来那人脆生生问道:“你们在干嘛?掌柜在不在?还有上房没有?”两人齐齐一惊,赶紧分开。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回头一看,果然是丁白鹇,身边还有一个沉着脸的宫鸴。久别重逢,丁白鹇喜道:“这样巧!张兄弟也在这里!这位是东风西雨兄弟么?”   宫鸴抬抬下巴,当做打招呼。丁白鹇嘻嘻一笑,说:“别见怪。外面太冷啦!不想这里炉火这么旺,你两个脸都红了。”   张鬼方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东风坐直身子,抱着手臂问:“好端端的,怎么又来长安了。”   这话有点像赶客,好在丁白鹇快活单纯,宫鸴本就讨厌乱七八糟的虚礼,因此谁都不在意。丁白鹇说:“要是当真好端端的,我们就不来啦!”   她将荷包塞进宫鸴手里,要他去找掌柜的交钱,自己左右一看,四下无人,才说:“你们记不记得?当初盟主过生的时候讲过的,有个奇怪小贼,一定要借敝派《报天功》看看。”   东风道:“记得的。”丁白鹇正色道:“那人后来不再来了。但差不多半年前罢,我们掌门一开柜子,才发现《报天功》原本丢了。”   张鬼方起疑道:“是他做的么?”   丁白鹇道:“我们没得罪过别人,八成就是他偷的了。”   东风问:“你们晓得他是谁了么?千里迢迢追到长安来。”   不料丁白鹇摇摇头,说:“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但这半年,长安不少小门派就和当初的我们一样,接到信要借武功一瞧。”   张鬼方道:“别人不给,他就自己动手偷么?”   丁白鹇压低声音说:“不是的,他顶多捎三封信来,一月一封。若是不听话,他便找个日子,把门派上下屠个一干二净。紫剑门、白鹤门都遭了毒手。”东风与张鬼方面面相觑。   他俩藏在肖家村,对武林中风雨一无所知,还是头次听说这些事情。丁白鹇又道:“这一回是华岳派接了三封信,怕应对不来,叫表哥来帮忙。我们也要试试看,能不能把这小贼捉住。你们俩长住长安,也要多保重呀。”   宫鸴提着钥匙回来,说道:“我们先歇了,明天还要赶路。”   东风与张鬼方对视一眼,都有了计较。   一来他们欠泰山派一个人情,此时约莫到还的时候,二来这算是武林公义的事情,没有袖手旁观之理。东风叫住宫鸴,道:“明日既要去华岳派,不如带我们两个也去看看。多些帮手总是好的。”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点忙,谢罪!! 第52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一)   华岳派建在华山脚下,有一样独门双钩绝技,凭借这个扬名一时。只不过这武功要从童子功练起,极难成就,所以门派渐渐凋敝了。虽比紫剑、白鹤这样的小门兴旺些,然而碰上这个怪人,也很难全身而退。   一行四人租了马车,早早赶去华山。但暗云死活不情愿拉车,非得分一个人骑它。东风坐在马背上,一路上尽在想这件事情。   除了双钩之外,华岳派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功法。可就算拿到双钩武功,看的人也极难练成。借去究竟有什么用呢?   要么此人天赋奇高无比,要么他到处借武功,根本不是为了提升功力,而是有别的缘由。   长安官道铺了青石板,平坦宽阔,十架马车并驾齐驱,道路都还绰绰有余。出城数里,官道才渐渐收窄。   东风催马追到车前,对赶车的宫鸴说:“宫鸴兄,你记不记得盟主过生那会儿,河东的于左于右昆仲也遭了这个贼毒手?”   宫鸴想了一会,说道:“好像是这样。”东风道:“于左于右声名不显,许多人已经忘记这事了。不知还有多少人被他暗害了。”   宫鸴点头道:“不说小门派。大门派遇到这样的事情,许多人也怕丢面子,不会吭声。报天功被偷之事还没有往外说过呢。”   当今世上最大三个门派,少林、泰山、终南。泰山派秘籍已然遭窃,少林和终南又能独善其身么?东风不禁担忧。   但思及上次回山,终南派还是一派和乐气象,大概并没有收到信笺。他心里又稍微安定一些。   走到中午,路程堪堪过半。东风只能和闷葫芦一样的宫鸴说话,无聊得受不了了。他又催马上前,问道:“宫兄弟,你累了没有?”   宫鸴瞧他一眼,不答。东风说:“你若赶车赶得累了,进去歇一会,换张鬼方来罢。”   宫鸴奇道:“你又不是他,你怎么替他做主呢?”   车里的两人听见他们说话,丁白鹇撩开车帘,看了东风一眼,咯咯笑道:“表哥,人家不乐意和你聊天,才找个由头这么说的。”   东风尴尬得要命,宫鸴倒不以为忤,追问:“可你又不是张鬼方,你怎么知道他愿意赶车?”   丁白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车里说:“你别问啦,请你换下来陪我说话吧!”又说:“东风西雨兄弟,我表哥就是这个样子。和他说话,一点儿弯都不能绕的。”   于是两人换了位置。真正见到面,东风却不知说什么话了。默默走了十多里路,张鬼方忍不住问:“你叫我出来作甚?”   东风不好直说,朝车里一撇嘴,摇摇手指,意思是,你比宫鸴好玩儿。   张鬼方不知想成了什么,面红耳赤,半晌小声说道:“不行,他们在呢,不能亲、亲嘴儿。”   赶了一天路,一行人总算来到华岳派。掌门真人梁无訾是位五十多岁女冠,降阶相迎,垂泪道:“贫道在这里日夜担忧,总算等到泰山派两位小友了。”说着膝盖一软,就要拜倒。   宫鸴抓着她道袍袖子,一把提起来,说:“不必多礼。”   梁无訾抹了眼泪,这才看见后面跟着另两个人。愕然道:“这、这位是终南剑派的……”   东风心情大好,说道:“是啦,我是东风,这位姓张,双名‘鬼方’,见过真人。”   掌门真人将他们迎入议事殿内,只见地上放了许多蒲团。男女弟子分开两边,跪坐蒲团之上,齐诵《中堂赞》《报恩宝诰》。“长生超八难,皆由奉七星。生生身自在,世世保神清。”这是在做晚课。   还有数十套被褥,整整齐齐卷在角落。东风指着被褥问:“大家夜里就睡在这里?”   梁无訾苦笑道:“距那第三张信笺寄过来,已经又过一个月了。要是仍像原来那样,大家各住自己屋里,难免被那贼人趁虚而入。因此我们想了个办法,大家都在议事殿同吃同住,也好有个照应。殿里备了干粮,茅房就在外面几步的地方,不用走远。”   宫鸴微微颔首:“不错。”东风问:“这几日贼人来过么?”   梁无訾沉吟道:“不敢说。我们一直待在这里,没敢出外看过。”她一指殿内一个铁箱,又说:“功法秘籍全都放在这里了。这是老祖留下来的东西,若那贼人一定要强抢,我们拼死也要护住。”   做完晚课,为首的一个女冠上前一礼,说道:“师父,几位贵客,来用膳了。”   梁无訾介绍道:“这是小徒卫于踵。”卫于踵领着众人在桌边坐下,指挥众弟子生火烧水,分发碗筷,一人得了一小碗米糊。其间有个少年小道跟在她身边打下手,梁无訾面上现出一点骄傲,说:“这也是我徒弟,徐于机。于踵天性稳重,但少些变通,学武修道都慢些。于机聪明机灵,凡事学得很快。不知以后谁做掌门更好呢?”   今日已经太晚,大家约好先歇一夜,天亮了再细细商量。饭毕,两个小道童打开柜子,搬出四套铺盖,也整齐放在地上。这是他们今夜床铺了。众人商量好,前半夜宫鸴和丁白鹇值守,后半夜轮到张鬼方与东风。众道人灯也不熄,轮流接水漱口,默默地展开铺盖,一个个躺下。   华岳派门规森严,不单用膳时不许讲话,睡觉也不许聊天。卫于踵拿着一根戒尺,站在众人中间。听见谁声音大了,她就走过去隔着被子一抽。   放在平时,这些叽叽喳喳的弟子勉强能管得住。但今天宫鸴一行人到了,盼到救星,大家精神兴奋,讲起话便没完没了。徐于机劝道:“师姊,让他们聊吧。”   卫于踵罚了几个人,杀鸡儆猴,也不管用。她只得清清嗓子,朗声道:“到三更还讲话的,我当真要罚啦!”   众弟子得了准许,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大殿里一阵嗡嗡的回声。东风脱去外衣,剩里衣里裤,盘腿坐在铺盖上。张鬼方问:“你在发什么呆?”   东风“嘘”一声,说:“你听。”一边指了指旁边两个小道。只听一个说:“泰山派怎还带个吐蕃人来?”   另一个道:“不晓得。吐蕃武功能打得过中原人么。”   第一个说:“指不定呢,你看他长这么高,一拳头可以打死一匹马。”   东风悄声大笑,张鬼方恼道:“我打一匹马干什么。”掀起被子,把东风囫囵盖住,只剩脑袋留在外面。   门窗关紧,人又多,寒风无门可入,因此议事殿里暖洋洋的。被子里更暖。东风趁机在张鬼方手心一挠,张鬼方怒道:“乱动什么!”   东风又说:“嘘,一会别人听见了。”接着背过身,再无动静,看上去像睡着了一样。张鬼方圆睁双眼,手心里始终痒痒的,抓也抓不掉。   熬到后半夜,丁白鹇过来叫醒他俩。两人披上棉衣,拿起兵刃守在殿门口。东风说:“我站上屋顶看看。”抬手一跃,扳着屋檐翻身上去。   四周毕静,屋瓦冰凉。天上垂着一轮明月,平地刷白,万事万物无所遁形。议事殿处在华岳派里侧,眼前是一片宽阔广场,除了新搭的茅房,完全没有地方能够藏身。屋后则通往原来的住所,离得稍远些,要走半里路,还要拐一个弯。不过炊具和寝具一并搬过来了,除了每天结伴打一趟井水,其他时候不需要回去。   张鬼方站在屋檐下,抬起头叫道:“东风。”东风问:“怎么了?”   张鬼方皱眉道:“我心里总有点不安定。”   东风宽慰道:“这么多人守在这里,不会有事的。宫鸴虽然没劲,武功却未必比我差多少。丁白鹇亦非泛泛之辈。”   张鬼方不响,仍旧将眉头皱着。东风笑道:“张老爷也很厉害。”   张鬼方摇摇头,说:“这些我都知道,但就是不定心。”   守了两个时辰,东方泛白,天快要亮了。殿内也好,殿外也好,冷清如冰,没有任何可以生疑的地方。东风说:“看吧,人多的时候他是不敢来的。”   张鬼方也略松了口气。他双脚站得发麻,慢吞吞靠坐在台阶上。   突然身后“嗒”的一响,殿里的门闩被人打开了。两人都是一吓。回过头,却是一个蓬头乱发的小女冠,睡眼朦胧,趿着鞋子走出来。   东风趴在檐上问:“你要干什么去?”   那小道人涨红了脸说:“我要去茅房。”东风哂道:“去吧。”   看她走出几步,想起张鬼方之前疑虑的样子,东风又叫住她,说道:“你等一等!”   那小女冠迷迷糊糊地回过头,停在原地。东风从檐上一跃而下,两个起落,跳到茅房门前。他小心翼翼推开门,朝里看了一眼。   这几日华岳派弟子们无暇打扫,茅房里气味很不好闻。东风捏着鼻子,把房梁和角落全看了一遍。屋里的确没有藏人。他才打开门,放那小女冠进去,自己回到檐上坐着。   过了约莫一盏茶时间,其余弟子也都睡醒了。卫于踵点清人数,发觉少一个人,匆匆跑出来问。东风指指茅房方向,说:“去那边了。”   卫于踵忧道:“去了多久?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回来。”东风说:“去了快一刻钟罢。”   徐于机又劝说:“指不定是她吃坏肚子了。”   卫于踵放心不下,去敲茅房的门。那小女冠怯怯说:“师姊,对不起。”   卫于踵说:“没关系,赶快一点就是了。”接着忙前忙后,指挥众弟子起床做早课。   但是又过了一刻钟,殿内其他人已经开始念经,早上念《太上玄门早课经》。经前诸韵念完一小半,念到《吊挂》了,那小女冠还是不见踪影。卫于踵操着戒尺,不住往殿外张望。梁无訾过来问:“怎么回事?”   卫于踵说:“不知道。”徐于机答道:“师父,是清莹师妹肚子难受,一直不回来。”   东风越想越不对劲,说道:“还是去看看为好。”卫于踵便再去敲门。   这次无论怎么敲,屋里没有动静了。卫于踵大急,力运于臂,一掌劈碎木门。 第53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二)   木门洞开,众人鼻子里闻见一股腥味,盖过一切别的味道,满目鲜红,清莹趴在血泊之中。后心一个铜板大的洞,汩汩往外冒着鲜血。卫于踵面色发白,站在原地不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丁白鹇叫道:“让开!”抢上一步,将清莹身体翻过来,一探之下,还有微微的一丝呼吸。但后心伤口一路穿到前胸,若不能及时止住血流,清莹也与死无异了。   卫于踵如梦方醒,着人抬了担架来,把清莹抬入议事殿内。众弟子本来念完早课,正歪七扭八地坐在地上,看见大师姊推门进来,就像水从火上端走一样一噤声。他们之中有些人才因占用茅厕而抱怨过,此刻看见血染的清莹师妹,更不搭腔。   卫于踵叫来几个年长女道,解开清莹上衣,用药和棉布层层包好。现在这等境况,没办法外出求医,只好听天由命了。   梁无訾匆匆找出钥匙,打开铁箱看了一眼,里面功法倒是一本没少。料想贼人害怕寡不敌众,暂时不敢进入殿内。   而在另一边,东风紧抓长剑,围着广场转来转去,一言不发。张鬼方知道他大概自责,跟在身边,像道影子。   转到五六圈上下,广场角角落落找遍了。东风猛地停住脚步,喃喃说:“我都看过了,怎会这样?”   张鬼方说:“兴许那个人轻功好。”   东风道:“不太像。”走到最边缘围墙边,运起轻功点蕙法,三起三落,掠到茅房后面,再一点脚尖,原路折回来。   他自己一来一回要六息,算那贼人轻功奇高,来回也须五息时间,极容易被抓个正着。东风说:“不行。”   张鬼方也说:“从那么远的地方走过来,屋顶肯定是看得见的。”   地上还有一道嫣红血迹,拖拖沓沓,一路铺进议事殿大门。这道血迹很像宫里爱铺的地毯,起引路作用,显得很不祥。东风沉吟道:“与其想他怎样逃的,不如想想,清莹背上是何种伤?”   清莹伤势的确蹊跷。刚才大家匆匆一眼,虽然不甚分明,但也看得出那伤口是个圆圆的洞。刀也好,剑也好,捅进去不会是这种形状。伤口边沿血肉模糊,好像被什么利器搅过。   东风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原地站了半天,忽然想起来了。抓着张鬼方说:“伸手。”   张鬼方不解道:“怎么了?”但还是将左手展开,递到东风面前。   东风说:“不对,是右手。”张鬼方便又换了右手。   末两个指头是木做的假指,中指有一圈缝起来的圆环。所有瘢痕在皮肤上面泛白,非常显眼。总之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东风紧紧捏着他手掌,指甲掐进肉里。叫道:“你记不记得,这个地方是怎么伤的?”   张鬼方低头一看,他所指的是手掌上方,一丛细细密密的瘢,好几根排在一起,略带弧形,有点像画里兰花的叶子。   这个伤口不会作疼,而且这么细,想必伤得很浅。张鬼方老实答道:“不记得了。”   东风埋怨地看他一眼,说:“那天盟主大摆生日宴,柳栾和于左吵起来了,你记得么?”   张鬼方道:“这个记得。”东风又说:“于左气不过,发出暗器来打柳栾。柳栾挥刀挡开,有一颗飞蝗石差点打着盟主夫人……是你接下来了。”   这么一讲,张鬼方恍然道:“是这回事。”东风说:“于家的飞蝗石有些不同,边缘磨薄,而且打出去时滴溜溜转圈,能够转弯。你手上的伤就是这样割出来的。”   张鬼方道:“但我手上是几条线,清莹背上却是一个圆洞?”   东风抓起那只手比划,说:“横着过来,就是几条线。若竖着转,划出来就是一个圆。”   既然知道目标,两人在地上翻找一通,果然在角落找见一颗飞蝗石,边缘磨出锋刃。正是从清莹身上透胸穿出来的。擦掉鲜血以后,这颗蝗石通身涂黑,夜里毫不反光,显然专门改过,用来躲避他们耳目。   为了透光透气,茅房的屋檐底下并不封死,而是留了三寸宽的缝。东风指着那道缝隙,又说道:“清莹之所以留得一条命在,因为那贼人根本没有靠近,也看不见屋里的景象。只是信手丢来一颗蝗石而已。”   他远远走到围墙底下,运气于指,抬手打出那颗飞蝗石。东风不会于家暗器法门,蝗石自然无法转弯,也不能够滴溜溜打转。只见那飞蝗石好像一只大马蜂,“倏”的一声,破风越过整个广场,钉在墙壁上。   东风几步飞过来,问:“怎么样?”   张鬼方伸手一拨,飞蝗石钉得并不牢固,轻易掉了下来。这个力道是远远杀不了人的。东风不禁咋舌道:“那人手劲真大,奈何做贼?”   张鬼方道:“我在想,他既然能学别家的暗器,能不能学别家内功?”   东风面色一沉,说:“是啦,他偷了《报天功》,学会几成就未可知了。”   张鬼方点点头,抬脚往议事殿里走。走了两步,腰带一紧,东风把他扯住了。   转过身,东风水红的下唇有两道白印,是才咬出来的。东风正色道:“张鬼方,你听我一句话。”   张鬼方又点点头,东风说:“如果猜的都中了,这人恐怕比我遇见的所有敌手都要厉害。”张鬼方不响,东风说道:“我晓得张老爷也很厉害,但这人比我师哥、比宫鸴……比我还要厉害。不论发生什么事情,请你一定跟着我,不要乱跑。”   张鬼方说:“好。”两人回到议事殿里,将猜测与众人一一讲了。摆出飞蝗石给大家看,大小形状亦能和清莹的伤口对得上。   有这么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在身,议事殿也未必安全。   徐于机提议说:“我们将桌板拆了,挡在窗上。他的飞蝗石打穿木板以后,劲力已经大消,而且也很难再拐弯了。这样好对付些。”   众弟子于是拆掉桌椅、柜子,钉在窗纸之后,又将大门紧紧栓了两层。原始、灵宝和道德三清祖师画像,高高挂在木板上面。   一切布置完毕,议事殿中木屑飞扬,一地狼藉。梁无訾长叹一声,将弟子全都召在中央,叫他们不要靠墙坐着。   华岳派练的是童子功,男弟子与女弟子向来分开坐、分开食,就连早晚诵经也要坐得远远的。现在却顾不得男女之防,谁都不想待在外圈,恨不能抱成一团。   年长些的弟子抽了双钩在手,紧紧盯着窗扉。他们尚不明了敌人之强,一副又害怕、又要决一死战的模样。   宫、丁两人,并东风与张鬼方,在议事殿角落找见一张幸免的小案台,围着坐下。梁无訾拿来薄薄一叠纸,说道:“这是那人送来的信笺。昨天想着天色晚了,就没拿出来。不想今早就发生了这等事情。”   她将这一叠纸分开,一共三张,都是细薄的藤纸。   东风画过一阵子画,晓得纸和纸不一样。这种藤纸在书画坊处处有卖,隐隐带香,华而不实,属于中档。   比它次的,要么颜色发黄,要么胶轻矾重,发脆,比它好的金花笺、流沙笺、水纹纸,价格高昂,爱纸之人才愿意掏钱。   用中档藤纸的,有些是家底颇丰,但对书画并无研究的富家公子,有的是爱它香味的女眷,也有的是出不起大钱、将就用用的读书人。这个贼人属于哪种?   再看纸上字迹,中规中矩楷字,甚而有点手抖,不像经常动笔的人。   第一张纸言辞客气,道是:“某素闻贵派《吴钩》钩法举世无双,若有幸能借阅几日,愿以财帛交换。某顿首。”底下没有落款。   梁无訾愤然道:“真是看不起。谁会为了几个钱出卖武功?”   宫鸴却说:“是有些小门派拿来换钱的,要是你情我愿,也不能说他们做得错。”丝毫不给梁无訾留面子。丁白鹇怒道:“表哥!”   宫鸴住嘴,再翻下一张。第二张笺写得很长,细数借阅武功的好处。   一是,华岳派人才凋零,这两代弟子再是苦练,少有参得《吴钩》真义者。寥寥几个小成的,放眼整个江湖,也排不到二流高手的位置。不如交由他来学,一定将双钩武功发扬光大。   二是,他知道华岳派入不敷出,银钱将要见底了。拿武功换一些钱财,也好解燃眉之急。   此外还细细数了几条。梁无訾说:“华岳派缺钱的这件事几乎无人知晓。此人要么窥伺很久了,要么在江湖上有极广门路,能打听到许多消息。”   东风道:“门路广的人其实不少。而且他讲得自己财大气粗似的,只要有钱,许多消息也可以买到。”   梁无訾摇头道:“我不愿意门下弟子担心,这件事就连他们都不知道。”   第三张笺则是明晃晃威胁,更看不出名堂,只说:“若贵派冥顽不灵,不愿出借《吴钩》武功,一月之后,某当来取你满门人头。”   众人商量一会,也没想出哪个人,或者哪教哪派有这样能力。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卫于踵板着脸孔,快步走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师父,有两个人不见了!” 第54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三)   不见的二人,一个叫做清武,一个叫做清镜,都是前三年入门的男弟子。   清武寡言少语,见到师父永远低着头;清镜则活泼开朗,每天练功都要提许多问题,招人喜欢。   虽然这二人性格大不一样,但因为年纪相仿,又是同时入门的,玩得却很好。卫于踵避着其余弟子,问道:“师父,还要不要去找他们?”   她声音压得已经很低,但徐于机一直跟在旁边不肯走,到底还是听见了。色变道:“师姊,你怎么能问这种话?”   卫于踵道:“我们压根不晓得敌人在哪。出去一通乱找,岂不是白白搭上许多条人命吗!”声音已经带上怒气。徐于机也愠道:“清武和清镜是我们师弟!”   梁无訾喝到:“都住嘴!”两人互不服气,转向师父。但就连梁无訾也十分犯难。   于理来说,卫于踵说的是对的,贸然出去找人实在是太危险了。可是于情来讲,徐于机说得也有道理,同门之间情如手足,同气连枝,决非随随便便可以割舍的。   眼见师父不答,徐于机大声叫道:“那是两条人命!”   别的弟子听见这边吵架,许多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内中满含惶恐。东风忙说:“也不要紧。我自己出去找,其他人留下来,这样好吧?”   张鬼方斜他一眼,没有讲话。梁无訾松了一口气,说:“有劳你了。”   东风想:“那贼人武功不知多高,且如今除了泰山派,武林中还没人注意他呢。”接着交待说:“我出去一个时辰。若是一个时辰还未回来,请你们也不要再找,直接想个办法,找少林、或者就近找终南剑派求援罢。”   他说得好像就要死了。张鬼方插嘴:“我要跟你一起去。”   东风说:“不行。”张鬼方不满道:“凭什么不行?你才讲过,要我寸步不离跟着你。”   丁白鹇拿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他们,就连宫鸴也忍不住瞥来一眼。   东风哑口无言,也不再提死不死的事,问了此地地形。梁无訾捡一根木炭,在地上画出一张地图。东风看了一眼,用脚把地图抹干净。   华岳派占地很广,是按正儿八经、香火鼎盛的道观建的。棂星门往里,左右钟楼鼓楼,中央一道龙虎门。后面是玉皇殿、后土殿、议事殿,周围偏殿拜三官三省、四御五岳,再往里是三清阁、一口井,还有一排山房,一半门内弟子居住,另一半留给香客。   若像没头苍蝇那样乱找一通,一个时辰还不够翻遍这些偏殿的。东风想了想,把徐于机叫到角落,问道:“你师姊有点凶,是不是?师弟师妹有什么事情,更爱找你说。”   徐于机向来在暗暗与师姊较劲,当下说道:“是这样的。”东风又问:“他们是什么关系?又为何要走?”   清武和清镜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朋友,清镜热心些,所以关系好,仅此而已。至于为何要走,徐于机也不清楚。   东风有点儿失望,但转念一想,华岳派既然是练的童子功,对弟子之间交往自然管得严格,难有什么隐情。   想了一会,他问到清武和清镜的铺盖,往被子里一摸。清镜被褥没什么异常之处,清武枕头底下塞了半只面饼,被子里发潮,有点儿湿漉漉的。   除此之外,两人兵刃和水囊都不见了。东风灵光一闪,跳起来说:“一定是清武把水打翻了。”   张鬼方不解道:“打翻就打翻,为甚么要出去?”   东风拿上长剑,出了门。走到徐于机听不见的地方,他才叹道:“恐怕因为师姊太凶了,他不敢说罢。”   清武敏感心细,晓得粮食短缺,自己藏了一点儿干粮,留待夜里偷偷地吃。结果面饼噎人,拿水来送时不小心打泼了。   若换做别人,找师姊再要些水,或者找别的师兄弟借水,未尝不能撑过去。偏偏清武性子怯懦,不敢和别人说。他又撑不到大家一起去取水的时候,于是只叫上最好的朋友,两人偷溜出去。   再算时间,若他们见过清莹师妹的惨状,再渴都不可能出去冒险。想来起床不久,他们两个就趁乱走了。到现在已过了半个多时辰。   东风握着剑,和张鬼方一路往里走。为了提防周围暗器,他们走得甚慢,但到井边也不过是一刻钟而已。   清武和清镜都不在这里,只有两对双钩丢在地上。东风转动辘轳,提上来一桶水,水亦是纯澈干净的。两个小道士究竟被抓去哪里,又是何时被抓走的?   张鬼方忽然叫道:“你看!”   东风循声望去,只见山房屋檐底下湿了一片,已经结冰了。按说华岳派好几天没住在这里,屋檐下不该有水才对。往前走得几步,又有一小滩水。   他登时醒悟过来,当是清武和清镜中某一个人,被那贼人抓走以后,悄悄拧开水囊,把水洒在地上。   东风大喜过望,沿着水迹一路往前走。从山房后面拐出,水迹愈来愈小,想来是囊中的清水所剩无多了。   最后一滴水点在三清阁旁边、正对紫微殿门的地方。殿门紧紧关着,东风深吸一口气,在张鬼方手上紧抓了一下,问:“怎么办好?”   张鬼方说:“我不晓得。”   东风不响,把张鬼方的手抓得更紧。见他神色有异,余光总时有时无瞥向旁边,张鬼方跟着一瞟,只见东方三清阁的屋顶上,有个看不清面貌的人影,似乎正在盯着他们看。   张鬼方会意,大声说:“但刚刚我想了一路。那个人要是当真厉害得出神入化,何必畏首畏尾,一下杀一个,一下杀一个?他冲进议事殿里,杀光所有人,一样拿得到武功。所以我想,他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要么是忌惮宫鸴,要么是忌惮你。所以冲进去就好。”   话音未落,东风仿佛下定决心。手起剑落,劈开紫微殿大门。   紫微殿内一股血腥气味。与此同时,他听见一道风声从脑后传来。东风早有准备,头也不回,剑上仿佛长了眼睛,转到身后,挡开一颗蝗石。   那贼人“哈哈”一笑,说道:“这是某人和华岳派的过节,又不是和你的。你何必趟浑水?”   这声音嘶哑沉重,不像以前见过的人。东风飞身跳上紫微殿屋顶,朗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嘿嘿”地怪笑一声,并不答他的问题,反而说:“你又是谁?”   东风一咬牙,跳上屋脊上的骑凤仙人,足尖一点,高高跃起,飘飘落向三清阁。   那人好像想见好笑的事情,嗤笑一声,说:“对啦,你是‘一点梅心’。你是终南派的人么?”其中“终南派”三字咬得格外玩味。   东风惊怒交加,追到三清阁,那人声音却越来越远,隐在宫殿屋檐底下,看不见真容,接着人影跳出院墙,完全消失不见了。   而三清阁屋顶上,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孩儿,身穿小道袍,捏着空瘪的水囊,双眼圆睁,已经断气多时了。这次他却不是被暗器所伤,而是被一把小剑穿心而过。   方才他和张鬼方站在楼底,远远看见那个模糊人影,其实并非偷秘籍的狂贼,而是这个小道人的尸身。东风颓然坐在屋脊上,掩着脸想:“怎么办好?”   张鬼方轻功不如他,费一番功夫才爬上来,坐在旁边说:“他跑得真快。”   东风叹道:“轻功和别的功夫不大一样。有不少小门派,拳脚或者兵刃不那么擅长,轻功却很厉害。或许他拿了那些秘籍呢。”   张鬼方坐着不响。东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背起那小道人尸身,说:“走吧。”   张鬼方说:“我来背他。”东风道:“不用。”径直跳下三清阁。打开紫微殿大门,果然另有个小道仆在地上,同样是被一剑杀死,血流遍地。东风默默把他也负在身上。   张鬼方跟在后面,东风想了想,说道:“你给他们打两桶水回去罢。”   回到议事殿,东风半边袍子都染红了。卫于踵看见那捏着水囊的小道人,再也撑不下去,当即痛哭出声。梁无訾怆然道:“这是清武。”   东风说:“我想也是。”清武心思比较细腻,晓得私藏一点干粮,所以偷偷倒水引路的也应是他。紫微殿里那具尸首则是清镜了。   昔日同门血淋淋躺在眼前,议事殿里好几个小弟子吓得昏过去。卫于踵擦干眼泪,忙前忙后,给他们喂水、掐人中。好容易大家都不哭了,卫于踵带领众人,念了一段《度人经》,算给两个小师弟做道场。   人心惶惶地捱到中午,卫于踵发下干粮,又给每个人倒了些水。许多人根本无心用膳,但也有几个饿坏了,不顾一切大吞大嚼的。   东风看着那半块面饼,怎样都下不去口。好容易捱到夜里,终于得睡了。东风直挺挺躺在被子底下,心里想的也是清武湿的被褥、空的水囊,怎样都睡不踏实。   经过清莹师妹的事情,没有人再敢出门上茅房,因此夜里安静极了。即使卫于踵不管,也没有人缩在被子里讲话。除了清莹发烧、偶尔哭闹,殿内几乎落针可闻。   【作者有话说】   不知不觉已经过半了呢! 第55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四)   众人担惊受怕一整天,早已经精疲力尽。夜里大家像小鸡小鸭一样挤在一块,又静又暖。到了三更时分,多数人松懈下来,沉沉地睡着了。   东风却一点儿睡意也无。他想找个人讲话,手肘往旁边捅了捅。   张鬼方睡得正香,毫不睬他。东风心里怨道:“凭什么你不理我?”接着想到,张鬼方也算忙了一天,一会还要起来守夜。于是也不闹了,自己背过身去,躺着装死。   有一线低低的哭声,大约是在议事殿的角落里。东风一闭上眼睛,这线哭声就往耳朵里钻,搅得他不得安生。   他想,是谁在哭?披了衣服起身去看。角落里,清莹横躺着,面色赤红,呼吸急促,一副难受至极的模样。卫于踵坐在旁边垂泪,梁无訾两眼红肿,华发凌乱,面色也难看得很。   东风问:“这是怎么了?”   梁无訾轻轻摇头,朝着清莹一指。东风俯下身一听,清莹反反复复念叨,说道:“我要喝水。”   卫于踵拿一个盛清水的碗,递到清莹嘴边:“喝吧。”清莹微微抬头,尝了一口,又说:“太热了,我要喝冷的。”   东风一摸碗沿,水明明就是冷的。   传说人在将死之际,五内如焚,除了冰水以外什么都吃不下去,谓之“烧膛”。梁无訾说:“再找不见大夫,恐怕凶多吉少。”   这种话照理不能说给病人听。但清莹烧得迷迷糊糊,根本听不懂,也不知道自己是要死了,只一个劲要水喝。   东风拿起水碗,端到门缝旁边,让外面冷风吹着。吹得碗中的水冷透了,他又端回来,交给卫于踵。   清莹喝到冰水,浑身清凉,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梁无訾太息道:“于踵,你回去歇着吧。”   卫于踵犹豫道:“师父,一个人照顾得过来么?”   梁无訾不答。卫于踵走了两步,回头嘱咐说:“师父,要是帮得上忙,随时叫我过来。”   梁无訾只是垂着头,盘腿坐在地上,好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东风反正睡不着,也在旁边坐下来,静静看着清莹。   两个人互不说话,过了好半晌,梁无訾忽然问道:“你说,那些出卖武功的门派,他们是怎么想的?”   东风道:“那个人信里不是说么,只要把功法借给他看,要名有名,要利有利。”   梁无訾说:“名呀、利呀,真有这样重要?”   东风说:“或许罢。”   梁无訾轻轻地一笑,说:“我觉得呢,人最不缺的东西就是名利。”   东风道:“未必呢。”梁无訾说:“你看我们华岳派。我才入门的时候,华岳还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派呢。我看着它一天天凋敝下去,心里当然是着急的,但也从未想过要出卖武功,换回那些东西。”   东风说道:“梁掌门这么想,别的人却未必这么想。”梁无訾又笑道:“我们小门小派之间呢,自然存在一点感应。一定许多人都是这样想的。”   东风问:“那末为什么有人甘心和他做交换?”   梁无訾不答这个问题,反而说:“江湖中人看不上我们华岳派,倒是不少华山脚下的老百姓,生了孩子天生体弱的,喜欢送来这里强身健体。这些人如何算得上是武林中人呢?”   东风道:“无妄之灾。”梁无訾说道:“今日自从清莹受伤,我就一直在想,非要逞骨气,害得别人丢掉性命,是不是太无谓了?所以我想,那些出卖武功的门派,大抵只是想要保命而已。”   东风不知说什么好。他到底是外人,梁无訾作何选择,他都不该置喙才对。   但他心里又有种深深的不甘,想,要是自己这些年没有荒废武功,或许能有一战之力,梁无訾也就不必为难了。   前半夜倏忽而过,月偏西山,他叫起张鬼方,仍旧坐在屋顶守夜。   在这空旷、清冷、充满鬼蜮的广场,刺骨寒风迎面刮过,一往无前。檐上结一层冷冰冰的白霜,手一碰便化了,手一离,它又像鬼魅一样现形。东风心情郁闷,往下轻轻叫道:“萨日!”   许久没人叫这个名字了。张鬼方愣了好一会,反应过来,仰头问:“叫我作甚?”   东风其实就是想逗一逗他。“萨日”在吐蕃话里是厉鬼的意思。东风笑道:“你既然是‘萨日’,应该不怕鬼罢?”   张鬼方莫名其妙,东风解释说:“就好像酆都大帝一样,你比别的鬼还厉害,一叫你的名字,他们就害怕了,被镇住了。”   张鬼方虽然不明白,但听出一些弦外之音,附和说:“那就不怕吧。”东风趴在檐上看他,胸膛贴着冰冷的瓦片,觉得好像定了一些。天清一些,月光也明亮几分。   张鬼方说:“你下来坐吧,屋顶风大。”   东风说:“不要。”张鬼方便脱了外面的棉袍。东风说:“我不怕冷,你才要担心着凉。”   张鬼方冷笑道:“这样天气,谁要脱棉衣给你。”东风不响。张鬼方脱掉最外面的袍子,又脱了中间夹祅,扔到屋顶上说:“给你垫着。”   东风便伸手去接。手指相碰的一刹那,殿门里面忽然传来脚步声,接着是门闩抽动的声音。每个动作都放得极轻。   东风一时僵住,皱眉想:“是谁这么不要命了,半夜出来送死?”   慢吞吞地,殿门打开了。东想要把那不知死活的小道斥回去,不想一低下头,门内站着的竟是徐于机。   徐于机提背着一个小包袱,双钩系在腰上,鞋子提在手里。没想到在这里就被发现了,他强自镇定,冷着面孔问:“你们在作甚?”   东风拿过半空中的夹袄,神情自若,打量他道:“你要给清莹师妹请大夫?”   徐于机不响,东风拖长声音说:“哦……你半夜出门,又是想去茅房?”   徐于机道:“不是。”东风说:“那你要去干嘛?”   徐于机咬咬牙,说:“我、我要去水井。我怕他们起来、没、没有水喝了。”   就在白天,张鬼方才挑回来几大桶水。一时喝用是绰绰有余的。东风静静看着他,张鬼方则听得一乐,问道:“你去挑水,空着手去,用什么装呀?”   被轻易揭穿,徐于机面色涨红。但他生怕惊动同门,不敢大声说话,只哑着嗓子说:“你们不要管我。”   东风沉声道:“你是要逃走,是吧。”   到底是个半大少年而已。何况徐于机一直得师父青睐,没被别人训斥过。东风冷下声音,他便把头低着,看自己的光脚。   东风又说:“你提着鞋子,怕别人听见你脚步声音,是吧。”   徐于机往后缩了缩。东风嗤笑道:“缩头乌龟。”徐于机惊怒交加,抬起头道:“你!”赶紧收住声音。东风说:“我讲错了么?师妹还躺在里面,师弟的大仇没有得报,大家走不脱,你就想要自己跑了。”   徐于机颤声说道:“我、我凭什么要和他们一齐死?”   东风笑道:“要是今夜别人想走,我不会说这样的话。但你自己明白,梁掌门想要传位于你,你也总和师姊较劲,心里是想做掌门的。真正碰到事情,却做了逃兵,逃跑了。” 第56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五)   东风讲话轻声细语,压得很低。虽然是在责备他,但一段讲完,殿里还是静悄悄的,并没任何人听见。   徐于机被他激得恼恨无比,走出来关了殿门,冷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我若还要留在这里,只怕命都没了。更别提掌门不掌门了。”   晓得和他已经讲不通,东风干脆叫道:“萨日!”张鬼方一应声,东风说:“把他穴道点了。”徐于机又惊又疑,撒腿就跑。然而他脚上未穿鞋,跑起来磕磕绊绊的。张鬼方紧赶了两步,手臂一长,把他牢牢捉在手里。东风又说:“点‘膻中’。”张鬼方一下点在他膻中穴上,徐于机立马瘫软下去,动不得了。   张鬼方将他拎到墙边放好,东风感叹说:“真好呀!”   张鬼方不解道:“什么真好?”东风说:“以后碰到什么事情,我就叫:萨日!就像那些个道士叫‘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一样。你就帮我解决了。”   而在角落里,徐于机挣扎半晌,始终冲不开穴道,气得七窍生烟。听见东风与张鬼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他低声喝道:“你们两个是在害人命!”   东风扫他一眼,问:“你就算走了,又怎知道那个恶人愿意放过你?”   徐于机答道:“清武和清镜不是死了么。”   东风道:“这有什么干系?”徐于机冷笑道:“我想过了,若他们是死在井边,你一刻钟、两刻钟足可以来回。但你许久才回来,可见那人是先活捉了清武和清镜,后来才杀的。”   这叫东风不禁称奇。他和张鬼方只同众人讲了,清字辈师兄弟是偷溜出去打水,不幸遭了毒手。徐于机能从一句话猜到许多东西,确实有些急智在。   徐于机又说:“若我真被他抓住,我便喊说,我已离开华岳派啦!他干嘛要针对我一个人?所以你俩快快放了我罢。”   被点了穴道丢在地上,徐于机简直破罐子破摔,再也不见半点羞惭了。东风想:“若被抓住了,你怕是要把武功双手奉上罢。”   他心里有气,故意对着徐于机笑笑,说:“我偏偏不要放你。等天亮了,师弟师妹出来一看,问,师哥怎么被点了穴道,扔在这里呀?我就说……”最后一句故意拖得长长的。徐于机怒道:“你敢!”   过得小半个时辰,徐于机嘴里“哼哼”有声,呼吸急促,似乎痛苦极了。张鬼方走去踢踢他,问:“你怎么回事?”   徐于机恶声恶气说:“你这个吐蕃贱人,吐蕃土匪,谁要你管。”   张鬼方嗤道:“谁想管你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土匪?”把徐于机衣袖扯了半幅下来,团成一团,塞在他嘴里,又把他翻面对着墙壁。徐于机有苦难言,只能从喉咙里“嗬——嗬”地呻吟。   东风探头下来问:“怎么回事?”   张鬼方道:“我看他就是装的。”东风却有些担忧,跳下来一看。只见豆大的汗珠从他鬓角滚落,后背凉浸浸的,一片冷汗,着实不像作伪。东风问:“你怎么了?生什么病么?”徐于机咬牙不答。   东风把他翻回来,一探脉搏,竟然隐隐有经脉逆行、走火入魔之像。想必徐于机强自运功,想把穴道冲开。但张鬼方点得太使劲,反而弄得他真气回流了。   这样下去非受伤不可。拖得久些,甚至可能经脉断裂,以后再也练不得武功。东风给他解开穴道,放在地上躺着。   张鬼方凑过来看,小声问:“真生病了?”   东风没好气道:“怪他自己。”徐于机一时半会动弹不了,顶多能够翻翻白眼而已。东风坐回屋顶上,反而张鬼方内心有愧,时不时照看他一下。   缓了好半天,徐于机忽然开口说:“汗流到眼睛里了。”   张鬼方说:“我替你擦。”拿了手帕,在徐于机眼角按了按。徐于机猛然伸手一抓,将他手腕拉下来,张嘴狠狠地咬了一口。   张鬼方吃痛,怒道:“小兔崽子!”徐于机把他推开,一溜烟窜到广场中央。东风惊道:“快回来!”就要去追。徐于机跑得气喘吁吁,跑边跑边叫:“你来追呀,你、你一走开,其他人就死光啦!”   看来方才经脉逆行,不过是他使的苦肉计而已。被他摆了一道,东风惊恨交加,说:“快把宫鸴叫起来!”一剑破开门闩。不想打开殿门,梁无訾静静站在门内,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说:“他一定要走,那就走吧。”   东风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梁无訾说:“睡不着,起来看看。”没有多的话了。   思来想去,东风还是忍不住问:“你听了多久?”   梁无訾叹道:“都听见了。他一定要走,那就顺其自然吧。于机讲得亦有道理,如果那人只是想要武功,不会太为难他。”   说是这样,梁无訾双眼却一瞬不瞬,看着广场另一端。   在那边,徐于机一身深蓝色道袍,渐渐融入深蓝夜色。他拼尽全力往前跑,袖口高高飞起,这辈子大概没这样快过。   东风想,到底是个小孩子而已。心里生出懊恼和悔意。恰好宫鸴醒了,他便拉着张鬼方,说:“我们去劝劝他,实在劝不动了,多少送他到山下。”   梁无訾深深一礼,说:“有劳了。”到底还是记挂着徐于机。二人拿了兵刃,飞快掠过广场。   绕过后土殿,徐于机还是不见踪影。东风想,这人怎么跑这样快?莫不是躲到殿里去了?停下来四处搜寻。   夜风里一股冰冷的土腥味。东风怕惊动暗处的贼人,只敢轻轻地唤:“于机,于机,先回来呀!”   张鬼方好奇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劝他?”   东风默然半晌,才说:“他一个小孩儿,武功不过那样。孤身闯荡江湖,有什么好处呢?”张鬼方道:“想不到是因为这个。”   当然不止因为这个。还有两个缘由是东风未讲的。第一是,他前半夜和梁无訾聊过天,虽然不能往外明说,但看得出来梁无訾心生退意,或许不打算硬撑了。   第二是,他觉得徐于机叛逃,将来长大一定要后悔。他心里就是无端这样想。   找遍后土殿,徐于机不见踪影。东风推开玉皇殿的大门,心已高高悬了起来。好在殿内空空荡荡,更无血迹,只有玉皇大帝法相高高端坐着。案上供品多日未换,积了厚厚灰尘。   忽然之间,一道影子在供桌底下一闪。东风轻声笑道:“于机,现在回去,大家都不怪你。”说罢走去掀开桌布。桌底下“吱吱”叫了几声,原来是只偷供品吃的大老鼠。   东风失望至极,说:“这里好像也没有,我们再往前找找罢。”   话音刚落,远方传来一声凄厉大叫,道:“求求你!求求你!”正是徐于机!   两人循声飞奔过去,穿过龙虎门,但见双钩散落,一个身影仆倒在地。身体还是热的,咽喉被利剑割破,已经没有生机了。   东风再不想管什么飞蝗石、报天功了,有胆子杀人,没胆子现身出来、决一死战么?抽剑在手,怒极大叫:“你是谁!”   他屏住呼吸静听,只有“是谁——”“谁——”的尾音随风飘荡。那人没再出声。东风又叫:“为什么杀他!”那人还是不响。   东风脚尖一点,依次跃上龙虎门、偏殿,最后跳到玉皇殿顶上。这是华岳派最高的屋顶了,风声如吼。从此地俯瞰下去,除了远方议事殿,一切楼舍不动不响,像盐、糖溶化一样,浸没在夜色当中,边缘已经不分明了。   要《吴钩》,徐于机一定不会不识相,不会舍命守护这本功法。为什么还是死了呢?   或许那人意不在《吴钩》?或许他卸磨杀驴,又或许他看不惯叛徒?一切疑惑都只能吞回肚里。衣服被吹得冷冰冰的,东风跳下来说:“我们快回去。”   抱起徐于机的尸身,二人匆匆赶回议事殿。梁无訾还站在门口,姿势也未怎么变过。   丁白鹇听说了前情,迎上前问:“劝回来了?”   东风摇摇头,张鬼方把尸身放在阶前。徐于机两眼圆圆睁着,双唇微张,不知是在惊讶还是在告饶。梁无訾颤声道:“于机?”徐于机当然不会应了。   接任掌门以来,梁无訾从未遇见过如此骇人的事情。纵使大家再谨慎,一天之内,清字辈的弟子二死一伤,自己最得意的门生叛逃惨死。   丁白鹇劝道:“梁掌门,人死不能复生……”   梁无訾好像没听到一样,呆站半天,突然下定决心,把殿里那个铁箱抱了出来。独自走到广场另一边,朗声说:“不才华岳派梁无訾,不知得罪了何方贵人。如今知难而退,门派秘籍一应都在这里了。”   议事殿门边隐约能听见她声音。东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死死抓着张鬼方的手腕。张鬼方低声说:“别气,别气。”   虽然没人应答,但大家都知道那人在听。梁无訾把箱子放在地上,自己退开三步,又说:“阁下信中曾经提过,愿用财帛换取这一箱东西。我华岳派不求他人财物,但求一闻阁下尊姓大名。”还是无人应她。   【作者有话说】   七夕会有个好玩番外! 第57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六)   华岳派小弟子们一个个睡醒了,呵欠连天,把被子费力叠好、铺盖卷起,堆在墙角。   有个胆大的,眼见白布多盖了某个人,悄悄走去掀起一角。一看之下,他忍不住叫:“徐师兄!”   其他人也围过来看。徐于机在门中人缘好,武功也厉害,是许多师弟师妹崇敬的榜样。见他如今冷冰冰躺在地上,大家悲痛万分,纷纷掉下眼泪。   这次不消卫于踵带头了,众人自发念了《度人经》。东风靠在殿外,听里面嗡嗡作响,黑压压一片诵经声。   “道言:   “夫天地运度,亦有否终;日月五星,亦有亏盈;至圣神人,亦有休否;末学之夫,亦有疾伤。凡有此灾,同气皆当,齐心修斋,六时行香,十遍转经,福德立降,消诸不祥,无量之文,普渡无穷。”   不管好人坏人,终于都有身死的一天。他所做的事情是善是恶,对活人而言还要头疼一会,对他自己却一笔勾销了。   念罢经文,又有个人问:“师父呢?”梁无訾从外面进来,脸上皱纹更多。东风想,其实不是皱纹多了,而是身体空了,变小了。皮肤还是那么大一张,自然显得面上有褶皱。   清莹伤势不能再拖,天光一亮,梁无訾即请丁白鹇送她下山,宫鸴当然也要陪着。东风和张鬼方多住了三日,风平浪静,再也无一人遇袭。东风悄悄去看过那个铁箱,里面秘籍整齐叠着,从无翻动的痕迹。   第四日上午,两人终于辞行了。回到寄养暗云的客栈,张鬼方跑去和马说话。东风要了一间上房,要水沐浴,一洗就是一下午。   一连紧张好几日,乍然松懈下来,两个人气氛又有点儿要命。那天那夜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光景却已经变了。节物风光不相待。装作没事么,窗户纸已经捅破一个孔,补不回去。   吃夜饭的时候,东风叫了两碗面条。面条不像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大盘菜,各吃各的。上桌就可以闷声对坐,互不理睬。   张鬼方鬼鬼祟祟,吃一口面,抬头看一眼东风。东风没好气道:“拿我下饭呢?”   张鬼方忸怩道:“现在没有别人了。”   东风只当听不懂:“没有别人又怎么样?”   张鬼方心中真叫懊恼,想了半天,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荔枝教他永永远远地放坏了?还是说今年坏了,明年依旧可以结出来?越想越沮丧。   吃完面条,东风着人收拾了桌子,又出去转了一圈,看华山夜景。再回到客店屋里,张鬼方还愣愣坐在桌子前面,姿势都未曾变过。东风走上去,站在他身后,问:“张老爷,想什么呢?”   张鬼方不答,转过半边脸,眼神忧愁。东风说:“别想了。”一手放在他肩膀上。手指长,白里透粉,和衣袖几乎融为一体。   张鬼方想:“意思就是叫我别想了么?”默不作声。这时东风微微俯身,在他额角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张鬼方浑身一抖,叫道:“你……”东风笑笑,飞快跳上床铺,放下床帐,把自己挡住了。   究竟亲到了还是没亲到?说不定只是呼出的一口气,从他额头轻轻吹过呢。张鬼方觉得自己要疯掉了,额角又痒又酥,什么都想不明白。可是他不敢去挠,宁可一辈子想不清事情。   第二天,两人一齐去看望清莹。清莹住在医馆里面,因为年纪小,又练过武功,身体不错,伤势已渐渐痊愈了。丁白鹇喜欢逗小孩,每天贴身照顾,和她俨然做了好朋友。   既然一切都好,东风也就放下心来,准备回长安了。临别之际,宫鸴忽然赶来医馆,手里捏一张纸,匆匆说:“梁掌门来信了。”   既能把信送到宫鸴手上,想来并不是那人卷土重来。东风问:“讲了什么?”   梁无訾托人捎话说,秘籍已被那人拿走,墙缝中塞了一张笺。   接着宫鸴展开手里那张纸。纸也好,字迹也好,与他们在华岳派见过的别无二致,正出自那怪盗的手笔。   和之前的的笺不一样,这次只写了三个大字,是:何有终。   以前东风在终南剑派,与其他大派颇多来往。他又能够过目不忘,确信从未听过“何有终”这么一号人物。   问宫鸴,宫鸴不响摇头。问丁白鹇,丁白鹇说:“不仅白道没有,其他教派也没这个人呀。”最后装模作样地问一下张鬼方,张鬼方说:“吐蕃肯定没这个人。”他们现在单知道姓名,连何有终面貌身材都不知道。名字是真是假也未可知。   东风打定主意,当即赶回长安,却不急着回肖家村。张鬼方问:“要去哪里?”   东风道:“你不是想去曲江池,上次又没去成么?这次带你来看了。”   虽不知冬天残荷有何好看的,张鬼方却很开心,想,这么久的事情他都记得。到了曲江池,舞榭歌台底下,一片茫茫白水,上面方的尖的,零星支棱着枯的荷叶梗。东风问:“好不好看?”   张鬼方斟酌道:“好看。”东风扑哧一笑,说:“张老爷真不会讲话。”   张鬼方不服气,问:“那要怎么讲?”   东风倚在桥栏杆上,道:“若不好看,你就直说,不喜欢。我们去别的地方。”   张鬼方说:“那张老爷要是喜欢呢?”   东风不答,转而说:“今天其实有别的事情做。”跳到路上往前走。张鬼方一路跟着,进了一片竹林,又从竹林进到一间小屋。   坐下不到一刻钟,海月亲手提着食盒,进来笑道:“‘一点梅心’大驾光临,怎不知会我一声?”   东风介绍说:“这是海月。”也笑道:“我们两个坐在这里,已经是知会你了。”   海月摆出手炉,又摆出一碟金乳酥,卷起袖口煮茶。一面问道:“这位吐蕃客人是?”   张鬼方忙放下糕点,答说:“我叫……”名字还没说出口,东风按住他,笑笑说:“这里问问题要钱的。”   海月大笑道:“不讲我也知道。这位姓张,张鬼方,化名叫做冈仁迥乃,去过盟主生日宴,对不对?”   张鬼方瞪大眼睛问:“怎、怎么知道的?”   海月道:“这是我吃饭的家伙,若问这个问题,一千金都不行。”又说:“这位是‘一点梅心’的朋友?”   东风啜一口茶水,慢悠悠说:“这个问题也要花钱。”说着在桌底下捏了捏张鬼方的手指。他才摸过茶杯,手心暖洋洋的。张鬼方心脏砰砰直跳,从耳根子开始发红,飞快红到面颊。海月看在眼里,笑而不言。   喝过一壶茶,东风说:“这次来找你,还是想要打听一个人。只是这人你未必听说过。”   海月佯怒道:“只要此人在入过门派,留过姓名,我就一定知道。”   东风便蘸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反写了那三个字,一面说:“人可何。”看了张鬼方一眼,又说:“有无的有,始终的终。”   海月对着桌上三个水字,沉吟道:“确信是这三个字?”   东风说:“是这三个字不错。”海月也边写边说:“要是叫‘幼钟’叫“友忠”,我倒是听说过。叫‘何有终’的,我是从来没见过。”   张鬼方插嘴说道:“这个人武功很好,跑得很快,暗器功夫也好极了。”   海月问:“长什么样子?”张鬼方说:“没有见到。”海月哈哈一笑,道:“那么这样的人可多了。你身边‘一点梅心’,武功就很好,跑得也快,一气跑到吐蕃那边去了。”   他们两个打趣自己,东风充耳不闻,拧着眉头不响。要是连海月都不知道,证明此人从未以“何有终”这个名字行走过。   如果他有别的化名,正经拜过师,那还说得过去。但如果他从来只叫这个名字,深居简出,却学得这样一身功夫,那就太可怕了。   既然连海月也不晓得这个人,多留无益,两人嘱托她多留心,旋即拜别海月,从屋里出来。东风牵过马,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回家吧。”   张鬼方点点头,忽然对他眨眨右眼。东风失笑道:“张老爷挤眉弄眼的,做什么呢?”   张鬼方奇道:“张老爷没有挤眉弄眼,它自己动的。”说着眼皮又是一跳。东风说:“张老爷犯困了?”   张鬼方自己也甚为不解,摇摇头,骑上暗云。东风拍拍马首说:“辛苦你啦,快些回家罢。”挤坐在马背上,   一夹马腹,暗云四蹄踏云,飞也似地冲出竹林。往西行至大安坊,跨越面前一道渠,再往北走一段路,很快就能回到肖家村。   张鬼方却突然一扯缰绳。暗云长嘶一声,猛然停住不动了。东风从马背上跌下来,看他面色难看,忧心道:“张老爷怎么了?”   张鬼方道:“我有点心慌。”东风说:“我来骑马?我们快些回家。”张鬼方摇头道:“不是累了,就是心慌。”   他把东风拉上来,调转马头向东,又说:“我要去拂柳山庄看看。” 第58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七)   马不停蹄赶到拂柳山庄,天色黑透。东风问道:“为什么要来?”   张鬼方说:“我就是心里发慌。”抬起头往上看。山庄主屋伫立在崖边,安静宁谧。仰得脖子都酸了,仍看不出什么名堂。   见他执拗的样子,东风说:“我们上山看一眼,但你千万别给柳栾抓住了,好么?”   庄内原有几个家丁守在门口,今天不见他们踪影,大门却洞开,像一张黑幽幽巨口。   犹记得那道迷晕人的吹箭,张鬼方把外衣脱下来,揉成一团护在身前。放轻脚步,深吸一口气,跨入门内。一脚下去,没有动静,再一脚,还是没有动静。   拂柳山庄人丁虽然稀薄,可现在饭点刚过,正当是热闹的时候。仔细一看,庄里不单没有人声,就连灯火也没有一盏。东风手指挂在张鬼方腕上,虚虚捏着,说:“不会搬家了罢?搬家也没关系。我找海月一问便知。”   张鬼方说道:“不应该。柳栾为了拂柳山庄,耗费这么多心计,怎么可能说搬就搬?”   东风心想也是。一直走到山路上,并无任何人拦他们两个。东风说:“若不是搬家,他们都去哪了?”   张鬼方道:“上去看看吧。”这条小路他们走过好几遍,拾阶而上,一刻钟就能走到山腰。   行至半途,张鬼方皱皱鼻子,手一紧,说:“不对劲。”   东风道:“怎么不对劲?”张鬼方说:“你有没有闻见味道?”   数九寒冬,树叶都落光了。山风冷得像小刀子,哪里闻得见味。东风说:“没有。”张鬼方说:“有股铁锈味儿。”   正说这话,东风脚底觉得一滑。最近大半月没有下过雪,东边山路又向阳。要是有冰,早就应该化没了呀。东风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一晃而燃,附身照亮地面。   一片红。冰是红色的!东风内心一紧,跳将起来,飞也似奔往山上。张鬼方抄起长刀,紧紧跟在后面。一刻钟路只走了半刻钟。走到尽头,锈味愈来愈浓,绵绵密密,每一口气吸进鼻子,都带有挥之不去的甜腥味道。一个黑影横卧在台阶尽头。   他跑上去扶起那人,身体已经僵了。东风拿火照着,那人穿着家丁的灰衣服,面孔冰冷。张鬼方觉得有点眼熟,想了半晌说:“这是当初把我骗过来的那个。”   再往前走,柳御后心中了一刀,仆在树下,旁边就是他师妹。主屋里面更是触目惊心,横七竖八,墙上溅满鲜血。这些人死去都有两三天了,多亏冬天天气冷,尸身算得完好,没有开始腐败。   把屋里屋外的尸身摆在一处,略一清点,竟有二十二人之多。其中半数是家丁,半数是拂柳山庄的弟子,柳栾却不在。东风有些担忧,拽着张鬼方袖口不放。张鬼方焦躁不已,在原地踱来踱去,口中念念:“柳栾呢?柳栾呢!”   东风说:“你别着急,我们再找找。”张鬼方不能发火,只能拼命抓自己头发,把辫子全抓散了。东风拉过他手说:“别抓了!我们去找!”   张鬼方说:“是不是他想逃,把所有人杀掉了?”东风说:“不可能,你才说过呢,这是他拿一辈子偷来的东西。”   张鬼方痛苦不已,蹲在地上吼道:“那是为什么!”东风说:“我们去屋里找。”张鬼方叫道:“找过了!什么都没有啊!”   东风脑海里灵光一现,说:“我知道了,有个地方。”才一松手,张鬼方就发狂一样往屋里跑。进门槛时脚下一绊,重重摔在地上。东风吓了一跳,叫道:“张老爷!”   张鬼方一点儿痛都感觉不到,把屋里箱子柜子砸了个干净,又说:“什么都没有!”   东风走去旁边耳室,这里是暗道的入口。当初张鬼方没和他一起上来,因此不知道这个地方。   打开地上的大箱,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叫道:“张老爷,快来。”   张鬼方冲进来,见到箱里有一道暗门,急吼吼就要往里跳。东风死死拉住他,说:“你看,这是掉在旁边的。”   东风递过来一张纸笺,笺上赫然写的是:“某素闻贵庄《三忘刀法》乃天下第一之刀法,若有幸能借阅几日,愿以财帛交换。某顿首。”   和写给华岳派的纸笺只差几个字,又是那个“何有终”!   从小到大,从他娘、他阿波拉惨死以后,张鬼方心里只有报仇这一件事情。练他不喜欢的武功,远离故乡,劫官银,都是为了报仇。甚至断指之痛他也不在乎,因为他将要报仇了。   然而就在拨云见日的时候,这个不知哪里来的何有终,忽然把柳栾满门屠个干净。张鬼方当真快要疯掉了。   东风在他耳边轻轻叫:“张老爷,张老爷!”一面使劲推他肩膀。   他勉强抬起头。东风拉开暗门,说:“这个暗道其他人都不晓得,只有柳栾知道。他或许是从这里跑了。”   张鬼方强打精神,说:“对。”提起长刀,钻入暗道之中。东风说道:“你等等。”去拿了一盏油灯,举在手上。   等东风也下到密道里,张鬼方已只身走远,身影消失在暗中,看不见了。东风急得叫:“张鬼方!”   张鬼方不答。这一截暗道又黑又窄,要是恰好撞见柳栾,被他砍上一刀,真是躲也没处可躲。东风往前走了十丈,还没有找见张鬼方。感到背上一滴冷汗,顺着脊梁,冰凉凉滑下来了。他站在原地,颤声又叫:“萨日,萨日!”   油灯只能照清脚边的路。过了一会,这片亮光一暗,张鬼方当真走回来了。东风将他紧紧抓着不放,说:“要是碰到柳栾怎么办?”   张鬼方冷道:“那我就和他你死我活。”东风知道这是真的,不是气话了,更不敢松手。   拉拉扯扯走了半天,地势稍宽,张鬼方的脉搏跳得也不那样快了。东风才说:“不能够你死我活,只能你好好地回来。”   话音刚落。余光里有道影子一闪,疾如风雷。张鬼方喝道:“谁!”就要往前追。   见他连自己的话也听不进,东风心中气苦,说:“别去。”从怀中掏了一粒铜板,朝那影子弹出。那影子一声没出,在暗里挣了挣,不动弹了。   两人慢慢走过去,举灯一照,原来是一条躲着冬眠的土蝮蛇。张鬼方叹道:“没事,是蛇而已。”   东风不响,打定主意要秋后算账了。再往前走,面前是一道岔路,一条阶梯向旁边拐去,就是当年关柳銎的地方。东风停下来,也不讲话,意思是:“往哪边走?”   张鬼方站定,细细听了一阵。   说静不静,此地其实有许多种声音。第一是他自己的心在狂跳,“咚咚”两声,紧接着耳朵里“哧”一声,流过一股热血。   第二是东风的呼吸声音,平时悠长安宁,现在有点急促,要么是紧张,要么是生气了。   第三是从密室那边传来的,“呜呜”的阴风声响,像极陇右夜里的声响。上次他们凿开石壁,留了一道大口子在墙上。冷风吹入山洞,从那道口子灌进密室,就是这个声音。   而在阴风底下,另有一种“呼呼”响动,像一个人在喘气。蛇是不会有这样声响的。   东风也听见了,横剑护在两人身前,另一手举着油灯,一步一停地走下台阶。走到底了,他一脚踢开密室铁门。只见地上蜷着一个瘦巴巴老头,细细照了半天,才看出他身体还在微微起伏。胸口插着一把黑色短刀,正是和“十轮伏影”相配的那一把。   张鬼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那老头翻过身来。是柳栾!柳栾剩得半口气在,神志不清。听见有人的声音,他便喃喃说:“救救我,求你了。”   张鬼方怒极反笑,把柳栾肩膀踩在脚底,咧开嘴说:“救你?柳栾,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柳栾已经出气多,进气少,迷迷糊糊睁开一边眼睛,很快又闭了起来。他肯定看不清东西。见了张鬼方,他也只说:“少侠,求你了,求你了,救救我。”   张鬼方不答,脚下越来越用劲,把柳栾肩头踩得咯吱作响。不知为什么,见到仇人凄惨可怜的样子,他心底一丝快意也无,反而空落落的,反复只想:“阿波拉,我报仇了!我要报仇了!”   柳栾吃痛,连连地咳嗽,咳出的血沫子溅到张鬼方靴上。张鬼方冷笑一声,在柳栾衣服上擦碾干净。   可惜柳栾仍未认出他来,还在哀求说:“少侠,只要你救我,我给你银子,武功,你想要甚么都好。”   要不是柳栾设计抢来拂柳山庄,甘心做个普通族弟,这场祸事未必会栽到他头上。   且他不会真正的《三忘刀法》,碰到何有终,甚至不能弃秘籍而保命。桩桩件件事情,仿佛冥冥中有天定,不知这算不算果报?   张鬼方开口欲说:“我要你的命!”东风站在旁边,心念电转,忽然把他拦住了,抢道:“是谁害的你?”   柳栾喘道:“谁、谁?我不认得。”东风问:“长什么样子?有没有蒙面、易容?”   柳栾说:“他没有蒙面,他模样……”   说到此地,他停下来咳嗽。东风心急如焚,催促道:“他什么模样?”   柳栾吐出一口浓血,眼神霎时之间清明了,也不咳嗽了,盯在张鬼方脸上不放。张鬼方脚下使劲,恨道:“说啊,柳栾!”   柳栾冷冷一笑,齿缝之间红红黄黄,全是血沫。只听“咔嚓”一声,他肩膀被张鬼方踩断了。但他好像不会痛一样,表情丝毫未变,笑道:“张芝,我早打听到了,你们住在肖家村,是吧。”   张鬼方心下一紧,一声不响。柳栾说:“我收拾不了你们,但我告诉他,这套刀法普天之下只有你和柳銎会。”   刚才他说一句要喘许久,现在却口齿伶俐,流畅清楚。张鬼方恨声狂叫,把他胸中短刀抽出来,高高举起,就要再捅回去。   刀未落下,柳栾从嘴里喷出一大口鲜血,浸透靴子。一辈子经营心计、大奸大恶、背信弃义的柳栾,彻彻底底断气了。   【作者有话说】   无人在意的角落,某女巫的第一个预言悄悄应验   最近好冷清(打滚) 第59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八)   一刀插下,正中柳栾的心口。但是柳栾已经不会呼痛,更不会动弹。张鬼方将他一把提起来,又狠狠掼在地上,凶相毕露。舂年糕似的怒掼几次,柳栾四肢全断了,软绵绵瘫在地上,角度奇怪至极,脸上的笑容却像铁铸的一样,依旧一动不动。   东风站在旁边,看见此情此景,议事殿中的诵经声又发出芽,在他耳朵里回荡不休。他摇摇头,把这声音赶出脑海。   发泄过一通,张鬼方精疲力尽,拄着刀歇息。东风将油灯举起,转身出了密室,说道:“走吧。”   张鬼方抬起头,灰眼睛一片迷茫,问:“走去哪?”   东风哼了一声,径直往前走。张鬼方略略犹豫,还是丢下柳栾,也从密室里出来了。两人一路无话,直到快走到山脚,东风才嘲笑道:“我以为,你要和柳栾待一辈子呢。”   张鬼方委屈不已,说道:“我恨死他了,但我还是出来了。去哪里这么着急?”东风冷道:“你没听见他讲末!三忘刀法在你手上,何有终已经知道啦!”   被他一激,张鬼方立马想:“柳栾死了,我死了也就死了。”   这话并没说出口,东风却像有感应,猛地转过身,冲他又是冷冷一笑:“你死了就死了,可别要牵连柳前辈。”   张鬼方想:“我又没说话。”心里仿佛压了大石头,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单在胸中翻涌。东风说:“走呀。”   张鬼方抬起右脚,想要往前走,眼前忽然一黑,全身上下奇重无比,被一股大力往下直拽。   他扶着墙壁不动,东风气急道:“柳栾已经死人一个,再折磨他也没有用。你这么流连,我可先走了。”   张鬼方不答,只见一切很慢。东风尖声叫道:“张鬼方!”而天顶慢慢变远,他自己顺着墙慢慢地滑下去,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这样一倒,东风吓了个半死。好在张鬼方呼吸稳健,并无断气之兆。只是背上全是冷汗,手指凉冰冰的,摸起来叫人沮丧。   多亏东风从小练武,否则真不知如何背一个大活人。又高又重,不晓得自己抓稳了,脚还总要掉在地上。   连背带拽,好容易把他弄出暗道。东风吹一声哨子,叫道:“暗云!”飞雪暗云如约跑来。   东风看着张鬼方犯难,又想起自己所开那个玩笑。只要叫一声“萨日”,张鬼方就当跳出来,替他把一切事情解决了。   现在叫一定是叫不醒。东风扯下张鬼方腰带,捆了半天,把他缚在自己身上,不至于从马背上掉下去。接着费劲骑上暗云,一夹马腹,道:“驾!”暗云穿林而过,不出一盏茶时间,拂柳山庄已看不见影了。   城内宵禁开始,骑马是走不通的。若要从城外绕过去,肖家村旁边乃是禁苑,加起来须得绕四十多里路。东风看看天色,与其费时费力绕路,还不如等天亮,直接从城里穿过去。   但是深更半夜,哪里找得到没打烊的客栈?他勒住暗云,慢吞吞踱了一路,到处都是一片黑。   要是张鬼方能讲话,他也不至于这样孤立无援。东风好一阵灰心,也懒得再找客殿,干脆找见一棵大枯树,拂清地上落叶。再把张鬼方背下来,放在树底下躺着。   他把自己外衣解下来,给张鬼方盖着。许多事情他自己也能做得来,但是霜寒露重,真是一个冷夜。   离天亮至多还有半个时辰。东风靠在树干上坐着,只觉天高地广,好像有一瞬间,所有人都把他忘记了。他又没法真跟暗云聊天。   叹了一口气,他轻轻叫道:“张鬼方?”   张鬼方一动不动,静静躺着。东风凑到他耳边,笑笑自己,又叫:“萨日?”   张鬼方仍没有反应,身体在夜色中微微起伏。东风一迭声叫:“萨日!萨日!”他也不应。   看着他似动非动的耳朵,东风心想:“真有这样好玩?”伸出两根手指,一上一下,把他耳尖拈住了。   是烫的!大风大雪的时候,最早掉下来的就是耳朵。一个人要是晕了,耳朵怎么会烫?东风惊怒交加,在他肩膀上使足劲一推,脚下一踢,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张鬼方不应。东风有点担忧,伸手背去他额上一碰。额头倒是凉的。东风登时怒道:“别装了。”   张鬼方这才缓缓翻过身,看着东风不响。东风又问:“什么时候醒的?”   张鬼方说:“之前醒的。”   等于没说。东风追问道:“之前是多久?”张鬼方只得说:“刚从拂柳山庄出来罢。”   东风气不打一处来,怒道:“看我着急,你就高兴了,是不是?”   张鬼方想了半晌,居然点点头。东风心里千言万语要说,又怕再把他气晕过去一次,最后只道:“学坏了。”张鬼方又点点头。   东风气得坐远,绕到树背后去。张鬼方裹着那件外衣,也一点点蹭过来,坐在他身旁。东风冷笑道:“不要爬东风老爷的床。”   张鬼方嘴角微微一勾,笑了笑,说:“这里根本没有床。”非但不走,反而贴得更紧了。东风背过身说:“我算是明白了,遇到事情,你根本不要命的。更想不起还有我这一号人。”   张鬼方道:“那下次你劝劝我。”东风先怒道:“还有下次!”又说:“谁要劝你,你和一头牛一样!”   张鬼方不响。东风心想:“是不是说得太重了?”稍微转回来一点。   只见张鬼方嘴唇紧紧抿着,几番张口,都又闭了回去。东风问:“你究竟要说甚么?”   张鬼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不用劝我。”   东风别扭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张鬼方道:“以后我又犟了,不听你话了,你就叫,萨日。”   他说几个字就要顿一下,说得费劲极了。东风被他逗得一乐,又问:“叫萨日有什么用?”   张鬼方说:“只有你知道这个名字。听见这个,我就明白是你了。”   东风扑哧一笑,说:“明白是我,你就听话了?”张鬼方点点头。东风说:“不怕我故意害你?”   他以为张鬼方要说“你不会害我”。结果张鬼方赧然说道:“害就害吧。”   东风觉得好玩,在他脑袋上一揉,两个人几乎要抱到一起去了。张鬼方又说:“但我有个条件。”   张鬼方还会谈条件了。东风大感新奇,问:“什么条件?”张鬼方说:“你也不许像今天那样说我了。”   东风说:“好。”试着叫了一声:“萨日?”   张鬼方埋在他怀里,默不作响,东风笑道:“叫了没用么?”   张鬼方这才“嗯”地应了一声,问:“做什么?”东风说:“就想叫你玩玩。”   张鬼方不满道:“不能乱叫的,乱叫就不灵了。”   东风不响。过了一会又说:“萨日。”   张鬼方问:“做甚?”东风说:“你给我唱个曲子罢。”   张鬼方想来想去,说:“我不会唱。”东风道:“你们吐蕃人不是个个会唱歌么?还是你敷衍我?”   张鬼方闷闷说:“平措也不会。当然是有的人会,有的人不会。”东风就不说话了。张鬼方躺在他腿上,不自在地动了动,说:“我想起来一个,我只给你唱两句。”   东风说:“两句也好呀。”张鬼方开口唱道:   “你又是一个扁扁的白老鸦/你的颜色是牛奶煮黑茶/在家持家是悍妇/这样的悍妇我不要她!”   在吐蕃一带,蕃人俳优漂游四方,靠半讲半唱地说故事维生,类似中原“说话”说评佛经。《格萨尔》就是流传最广的曲子。讲到这一段,格萨尔与王妃破口对骂,风度尽失。东风笑道:“怎么好话不学,偏偏学会这一句?”   张鬼方郁闷道:“我怎么懂?在吐蕃总听人唱,就记得住这句,别的全忘了。”   东风把他黑油油的头发绕在手指上,说道:“我以为你故意点我。”   张鬼方说:“没有,真的只记得这句。”东风说:“我不要做白老鸦。”张鬼方说:“好,你不是。”   东风一下下捋他额角的碎发,轻声又说:“以后我不故意气你了,你也不要故意气我。”   【作者有话说】   张老爷:那就是青藏高嗷嗷嗷嗷   我看的那个版本的《格萨尔王》不知为何从微信读书下架了,翻了半天才找到白老鸦的上下文()其实那个版本是个顶气人的故事 第60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九)   张鬼方闻言道:“我从来没有故意气你,只有你故意气我。”   东风不愿意和他争辩,张鬼方得寸进尺,得意洋洋地又说:“但张老爷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   看见他嘴角微微含笑,东风心中涌上奇异的温情,低下头说:“张老爷,‘张鬼方’不是本名吧。你本名叫做什么?”   张鬼方不明所以,又觉得困,迷迷糊糊说:“你不是知道么?”   东风笑道:“我忘了。”张鬼方说:“那你记好了,我叫做张芝。”   在陇右有一件琐事。张鬼方承诺他说,等报了仇就把原来的名字告诉他。这件事张鬼方大概早就忘了。   一夜再长,四鼓也近破晓了。张鬼方睡不到一刻钟,城门将开。东风先把旁边站着睡熟的暗云拍醒,行囊通通绑在马身上,最后才叫醒张鬼方。两人同骑,赶在第一个进了长安城。   这会儿不到卯时,路上人还很少。上朝的、赶集的,要过几刻钟才来。飞雪暗云仿佛知道主人的心意,虽然撒开四蹄飞奔,身上却纹丝不动,比坐在轿子里还要稳当,俨然长成一匹聪明稳重的好马。   张鬼方迷迷糊糊说:“我要睡着了。”   东风笑骂一声,说道:“大敌当前,谁像你一样困。”张鬼方不响,打了个呵欠,强睁着双眼。   东风怜他晕了一次,哄他说:“就算格萨尔王也要睡觉的。你且睡吧。”   张鬼方笑笑,把下巴放在他肩膀上,像一根晒蔫的青菜,软绵绵倒下来。头颅沉甸甸的,硌得慌,双臂紧紧环着东风腰身。过了一会,他反悔说:“一点儿都睡不着。”   东风知道他担心师父,伸手在暗云颈上一拍。到日上三竿的时候,肖家村的牌坊又一次近在眼前了。东风纵马穿过村子,径直奔向村尾。   院门关着。他们在家的时候,东风总是嫌气闷,每天要把前门大大打开才舒服。乍一看到紧闭的门,真有点儿不习惯。下了马,东风纵身跳进院内,把门闩打开了。柳銎已经听到动静,出声问:“回来了?”   两人虽然没有明说,暗地里都松了一口气。张鬼方应道:“师父这些天好么?”   柳銎说:“挺好。”   两人进了堂屋,柳銎坐在最舒服一张藤椅上,又在嗑南瓜子吃。屋里生了碳火,温暖如夏。张鬼方边脱外衣边问:“这些天有谁来过么?”   柳銎道:“没有人来。送菜送蛋的也没来。”   东风把门窗都看了一遍,窗棂好端端的,从无被撬动过的痕迹。他答道:“冬天收成少了,现在半个月才一送,不奇怪。”柳銎说:“你们俩又和好了?”   东风在桌边坐下来,说:“和好了。” 一边说,他一边看见桌心有张纸笺,用一个收在碗柜里的瓷碟压着。   拿起来一看,纸笺上内容、字迹赫然与拂柳山庄里那张一模一样,只有落款写的是“何有终”。   又见到这种纸条,东风看着忍不住犯恶心。张鬼方倒很平静,拿来看了一眼,说:“果然如此。”   柳銎眼睛看不见,问道:“打什么机锋?”   东风又问:“柳前辈,这几天当真没人来过?认识的人也算。”   柳銎摇头说道:“当真没有人。我怕家里东西被偷了,也没出过门。到底怎么回事?”   东风不晓得怎么开口,张鬼方说:“师父,柳栾死了。”   柳銎怔道:“什么意思?”张鬼方又说了一遍:“柳栾死了。”   柳銎道:“你俩把他杀了?”张鬼方说:“不是,是别人杀的。”从华岳派如何三死一伤,到他们在拂柳山庄见闻,和盘讲了一遍。讲完了,柳銎还未反应过来,愕然道:“柳栾死了?”   张鬼方说:“是,他死了。”柳銎默不作声。沉吟好半晌,他说:“所以那个何有终,现在找上我们家了,是吧。”   张鬼方说:“是这样。”   大家心里都清楚,柳銎眼睛虽然瞎了,耳力却极为敏锐,比常人好得多。当初在山庄密道之中,柳栾刻意屏息,还是被柳銎听出来,捅了一刀。而这个何有终能神不知鬼不觉,打开他们家碗柜,将纸笺光明正大压在桌面上,轻功真可谓神秘莫测。柳栾死了,新来一个何有终,却比他还要更难缠十倍。   众人在肖家村分头问了一圈,只说一切如常,完全没见哪个怪人路过。就连陌生路人也没有。   回到家里,柳銎拿着瓜子捏来捏去,无心再嗑它来吃。最后长叹一声,把瓜子扔进火中,说:“他要的既是《三忘刀法》,其实和东风没关系吧。”   张鬼方看向东风,东风心里着恼,想:“你看我是什么意思?”也不说话。张鬼方转回去,开口道:“东风肯定要帮我们忙的。”   柳銎道:“这次事情恐怕棘手了,搞不好要丢性命的。我一个老头子呢,多活三十年,已经赚了。但是东风年纪还小。”   张鬼方说:“不要讲了,师父。当年我祖父去吐蕃,心里一定没计较这么多。”   柳銎闭上嘴,东风也满意了。张鬼方说:“这个何有终再厉害,我们也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柳栾打不过他,又不是说我们也一定打不过他。”   东风笑道:“张老爷好像不一样了。”张鬼方不响,柳銎说:“张老爷是什么人?”东风自知失言,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张鬼方又说:“我们人少,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容易像华岳派一样顾此失彼。”   东风说:“这个是对的。”张鬼方挠挠头道:“接下来我就不懂了。”   东风往下说:“按华岳派的说法,他统共要捎过来三封信。第一封信客气,第二封信、第三封信就是胁迫了。三封信都齐全,再过一个月,他才会真正出手。”   柳銎皱眉道:“万一他提前动手了呢?”   东风道:“他拿华岳派的武功,本可以拿了就算了,别人也奈何不了他。但梁掌门问他姓名,他就当真留个字条。我想他是守信的。”想了想又说:“但还是早做准备为好。我们只有三个人,和他动起手时或许方便。但送信的时候,他只要把纸笺贴在门上、窗上,贴完即刻走了。我们人少,反而不好找他的踪迹。”   张鬼方问:“那怎么办好?”东风说:“要是你愿意,尽可以把宫鸴他们两个叫来。反正我是不叫的。”   在家歇了一天,翌日一大早,张鬼方骑上暗云,重新进城找宫鸴和丁白鹇,邀他们一月后碰面。   而东风虽觉得“何有终”是个讲信用的人,但到底不好真正信任对手。因此他并不离家太远,而是找个村里的闲人,请他代给长安西市的乐小燕送信。   和那闲汉讲定报酬,东风旋即拿出纸笔来,磨一砚台墨水,让乐小燕想法做些机关。报信也好,陷阱也好,总之要轻巧莫测的,免得何有终一眼能够发现。写完一张笺,东风停笔不动了。那闲汉问:“就这一封?”   东风看见砚里剩的墨汁,心想:“要不要给师父师娘也捎一封信?免得我们的‘天罗地网’也被何有终盯上了。”接着又自嘲似的想:“我如今是什么人?寄信过去,他们反倒以为我在捣乱呢。不如这次布置密些,直接把何有终捉拿起来。”   想到此地,他写了落款,盖上印,把给乐小燕的一封信交给那闲人,余下墨汁一瓢水冲掉了。 第61章 七夕番外 河汉清且浅(上)   "差一点,就差一点了……哎呀!"   如同一片半化薄冰,月亮姗姗升过山头。碧天似水,明月似舟。水声从西到东,潺潺响个不绝。   此地是小河最缓的一段。三个农家少女搬来板凳、矮桌,围坐在河岸上,对着月亮穿针引线。今日正是七月初七,用的针线也不是寻常缝衣的家事。线是特地染的五彩蚕丝线,劈成幼幼的七根,每根柔若无物。针是磨得铮亮的绣花针,芥子大一点小孔,月亮底下看都看不清,更别提穿针了。   小榕从来没耐心,缝个沙包都歪歪扭扭的。此时第一个败下阵来,把东西一股脑丢了,说:“细针细线的,怎么可能穿得过去?”   佩兰笑笑,柔声说:“你自己手笨,怪针线干嘛。”小榕并不恼,凑过来也笑道:“难不成你穿得过去?”   佩兰捏着丝线头头,放在嘴里,双唇使劲一抿。线头变得尖俏。她一手举针,一手举线,一并对准月亮。小榕说:“你发抖作甚?”   佩兰嗔道:“真烦人。”眼疾手快一穿。   小榕说:“看看,看看。”佩兰拿开手,丝线从绣针背后绕过去了,连针孔的边都没挨着。   小榕大笑道:“你还说我呢!但你别说,人家真正乞巧,用的针线比我们好多啦!”   佩兰问:“怎么说法?”小榕答道:“我听别人讲,在宫里面,针是金子磨的九孔针,线是玉蚕吐的,当然好穿。她们还拿金绸银缎,搭一整栋楼,人能踩在楼上跳舞。公主娘娘每个人领一只玉打的小盒子,捉蜘蛛进去,比赛谁的蜘蛛结网更密。”   小榕家开杂货铺,村人来来往往,常在她家门外聊天。所以小榕博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说的话再怎样古怪,佩兰也深信无疑。对这种宫掖故事,佩兰一边神往,一边挤兑她说:“金针就好穿了么?还是你手笨。”   两人咯咯笑成一团。一旁的七襄却毫不分神,静静端坐在凳子上,自顾自穿那根绣花针。她是裁缝家女儿,乞巧节不能够丢人。小榕笑够了,出声道:“七襄?你还在弄这个呢,不如来聊天好了。”   七襄不响,稳稳拈着线头,二指一伸。小榕道:“穿进去了?”七襄还是不响。小榕一看她手上丝线,竟已穿过去五根,加手上是六根针了。   七月七日斗巧,能一气穿过七根针便是“得巧”,接下来一整年得织女星护佑,织布成章。   还剩最后一根针,七襄打开针线盒,翻翻拣拣,又挑了一根绣针出来,对月摆开穿针架势。小榕坐在河畔,脱了鞋子,把脚伸进凉浸浸的河水里面,故意大声说:“七襄,你求这么多巧,要给何家小子绣荷包么?”   三人都没有定亲,但七襄和另外两个人不同。七襄有个青梅竹马的小邻居,名字叫做何鼓。大家都认定七襄喜欢他,以后要嫁他的。不过何鼓近年总在学里念书,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更别提见面了。   提到何鼓,七襄面颊微热,更不搭理小榕。   她把针举过头顶,慢慢捻动。心沉如镜,月色首先穿过针孔,一粒小小的亮尘,在绣花针上显现出来。   七襄拿起五彩线,屏气凝神,渐渐靠近绣针。眼看又要穿过了,身后突然有个低沉男声,问:“你们在干什么?”   手一抖,针穿歪了,前面六根前功尽弃。七襄紧紧掐着针尖,手指一痛,刺了一滴血出来。佩兰有点羞赧,垂头看着河面。唯独小榕最不怕生,嘻嘻笑道:“我晓得,你是住村尾,老在舞刀弄剑的那个。你头上怎么戴一朵花呀!”来人正是张鬼方。   这朵大红木芙蓉是东风买的,硬要给他簪在头上,说是中原习俗。张鬼方问:“什么习俗?”东风只管笑,支支吾吾地不肯讲。张鬼方再问:“你自己为什么不戴?”东风说:“我就是不戴的。”什么都不告诉他。   这朵花到底是东风给他的东西,指不定藏了什么深意。加上红花艳质冶容,他也觉得好看,遂从早戴到晚,招摇过市,没见有其他人和他一样簪花。此时被小榕一笑,张鬼方心里的疑虑又生出来,轻轻碰了碰花瓣,问:“这有什么讲究?”   小榕吃吃笑道:“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张鬼方说:“簪朵花而已,有什么生气的?”小榕放声笑道:“今天七月七日,是牛生日,牧童都要摘花,给牛簪在头上。”   佩兰虽然有意矜持,也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唯独七襄不笑。小榕说:“七襄,你怎么啦,穿完针了?”   七襄冷道:“没穿过去,你高兴了吧。”小榕愕然道:“什、什么叫我高兴?”   七襄哼了一声说:“你故意吵我,不就想让我穿不过么!”小榕辩解道:“我逗你玩玩而已,自己穿不过,倒赖在我头上了。”   她们两个剑拔弩张,佩兰手足无措,叫道:“都别吵啦!”   张鬼方好奇道:“什么针穿不过去?是被我吓了么?我给你赔不是了。”   七襄冷冰冰想:“就是你吓的。”只是不好说出口,嘟囔道:“道歉管什么用!”   张鬼方耳力好,听得一清二楚。纠结半天,说道:“我帮你穿吧。”   小榕和佩兰大为惊奇,说:“你怎么可能穿得进去?”张鬼方更惊奇,反问道:“穿针有什么难的。”   小榕和佩兰使个眼色,说:“那好,你来吧。”把一张凳子搬出来,让给张鬼方。   从树丛后面走出来,张鬼方说:“不用坐。”站在桌子前面,拈起线、针。小榕见他长得高大,一个劲朝佩兰挤眼睛。佩兰悄声问:“你干什么呢?”   小榕贴在她耳边说:“男人就是这个样子,以为我们女人家做的事情就是简单的。”佩兰笑笑不答。   听见这句话,七襄倒是深以为然,心里还在想:“莫说你穿不上。就算穿上了,难道就能把‘巧’还我了?”越是想,越将一张脸板得阴沉沉的。张鬼方浑然不觉,针线对准月亮,轻轻一探。   小榕得意道:“看吧。”   张鬼方却把针线递过来说:“喏。”三人围过来一看,丝线当真穿进针孔里去了。小榕忍不住惊呼一声。张鬼方问:“这么细的线,绣什么东西?小猫小狗?”   小榕道:“不是拿来绣东西。你不知道么,今天是乞巧节!”   张鬼方问:“乞巧节是什么东西。”小榕说:“就是向织女娘娘求手巧啦!像刚才穿针,就是在乞巧。”   张鬼方笑道:“所以说我求着了?”   还未等小榕答话,七襄说:“才不是呢,你那是凑巧穿过去的,不算得巧。”   小榕大叫一声:“哎呀!”把七襄拉到旁边去。七襄还在计较她失手的最后一根针,不满道:“你拉我干什么!”小榕小声说:“你不怕他打你么!”   七襄哼了一声,心里其实有点胆怯,但硬着头皮道:“我才不怕他。”   小榕也好,七襄也好,都不过才二八年华。张鬼方再爱计较,也不会和她们过不去,哼道:“要我能够再穿一根呢?”   谁都不信,小榕、七襄和佩兰面面相觑。张鬼方说:“你们看好了。”从盒里拈出第二根绣花针,仰头对着月亮,双手一错,轻而易举地又穿过去了。   只见他拿了穿、穿了拿,不出一会,丝线上挂了六根银闪闪的绣花针。小榕啧啧称奇:“七襄,他好像比你还会穿针哪。”   七襄叫道:“不许穿了!”张鬼方放下针说:“这又是什么习俗?”   小榕咯咯笑道:“再穿过一根,七襄就生气了。是这个习俗。”七襄不服道:“单会穿针而已,又不会绣花,又不会缝衣服,来抢我的‘巧’做什么。”   小榕又笑道:“我也不会绣花,也不会缝衣服。”七襄心想:“你也穿不过去针。”赌气不作声。   眼看气氛要僵,佩兰忙打圆场说:“这次比得不公平。”   张鬼方道:“怎么不公平?”佩兰指着张鬼方说:“你长得高,还是站着穿的,离月亮近,所以更亮一点。”小榕惊叹道:“佩兰,你真聪明!”   然而七襄毫不领情,说道:“和月亮不月亮的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比不过别人。”   张鬼方安慰她道:“我觉得有道理,那怎样比才公平?”   这次佩兰也犯难,说:“要不你坐着,七襄站着?”七襄说:“那么我就更高了,岂不是胜之不武么。”佩兰又说:“那么我们把凳子叠起来,七襄坐高一点。”   小榕道:“这样不行,摔下来就坏事了。但我有个办法。我听说织染署的嬢嬢斗巧,是不用借月光的。每个人眼睛上面蒙一条黑布,就这么黑灯瞎火地穿针。”   佩兰迟疑道:“这样怎么穿得了针呢。”   不说还好,七襄被她一激,心说:“怎么就穿不得?”当下拍板道:“那我们就比这个。”   四个人中,小榕家离得最近。她在河里踩了几下,弄干净脚底,重新穿上鞋子,飞奔回自家杂货铺。   过了一会,小榕一溜烟跑回来,手上拿着两条靛青布头。一条交给张鬼方,一条给七襄围在眼睛上。她心里偏向七襄,故意围得松松垮垮的,轻声嘱咐说:“我留了一条缝!”   七襄点点头,没有拂她好意,心想:“我才不会出千呢。”   各自遮住眼睛,佩兰把针线盒大大打开,数三下说:“开始穿了。”张鬼方熟稔万分,把线头捻尖,摸到绣花针上的针孔处,一捏一转,线头就从针孔另一边冒出来。   为了防他作弊,小榕将他仔仔细细盯着。此时见线头当真穿过去了,不禁惊叹一声。   七襄不能视物,这声惊叹听在耳中,分外刺耳,叫她心急得不得了。可穿针引线是细致活,越躁越出错。七襄既是个中高手,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她索性放下针,闭起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那边张鬼方穿到第二根了,七襄还没拿起针来。小榕不明就里,以为她灰心极了,在桌子下悄悄捏她一把,意思是:“快睁眼呀,我给你留了缝的。”七襄不为所动,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左手把线头捏来捏去。   等张鬼方穿过第三根,七襄忽然觉得灵台明净了。自己和针线合为一体,即使不睁眼,也完全熟悉一丝一孔。穿针的图景在脑海里面描摹出来。除了细细的针线之外,树上横纵交错的枝叶、天穹中东西来往的风云,一切一切好像都变成织机上的丝线。包括长安城里的行人,有的人是经,有的人是纬,你纠缠我,我纠缠他,把世界织成一张巨网。   她拿起针线,对准了一穿。虽说看不见,但她知道她比张鬼方还快得多。不消摸索,一气穿进去六根针,和在灯下一样自若。小榕在旁惊呼道:“七襄,你这么厉害!”   而张鬼方也已穿到第七根,将针线准备在手中了。七襄不答,也拿了一根针。同一刹那,两人手里的线头对准针孔,蛇在洞口,蓄势待发了。   忽然,背后小树丛里又有一个声音,含笑道:“张鬼方,你在干嘛?”   张鬼方手一抖,线穿偏了。而七襄已到了人针如一的境界,外物不可撼动,听而不闻,照旧把最后一根针穿了过去。小榕欢呼道:“七襄赢了!”   七襄解开脑后的结,把挡眼睛的布条摘了。只见张鬼方早就跳到树丛后面,和另一个白衣服人走远,好像一点都不为输掉斗巧而烦闷。   【作者有话说】   我是“古代七夕是乞巧节不是情人节”宣传大使(不是   写太长了所以先发一点儿当预热(主要为了解释我最近有在写) 第62章 七夕番外 河汉清且浅(下)   白衣服人正是东风,说:“我找你好半天,你在这里和别人斗巧?”   张鬼方说:“输了。”东风说:“输了就输了,赢了也没有好处拿。”   一边说,他一边偏头看向张鬼方。那朵红艳艳的木芙蓉花仍旧戴在张鬼方鬓边。东风好笑道:“她们没和你说别的?”   张鬼方说:“她们讲,七月七日是牛的生日,牛才簪花。”   东风哈哈笑出声来,又问道:“那你怎么不扔掉?”说着把他头上木芙蓉摘下。张鬼方把花拿走,在手里转着说:“挺好看的,不扔了。”又说:“你嘲笑我是牛,你就好过么,你变成牧童了。”   他故意作弄张鬼方,张鬼方反而以德报怨。东风心中有愧,说道:“扔了。”张鬼方执拗道:“不扔。”   就这么僵持半晌,东风败下阵来,言归正传说:“我来找你,是想带你去看跳舞的。可是你不在,不知现在跳完了没有。”   张鬼方起了兴趣,问道:“去哪里看?远不远?”东风说:“骑暗云就不怎么远。”   回家把飞雪暗云牵出来。两人共乘一匹马,不紧不慢走了半个时辰,眼前一大片玉宇琼楼。张鬼方诧异道:“荒郊野岭的,怎么这么多屋子。这是哪里?”   东风笑道:“你猜猜呢?”张鬼方说:“一点儿也猜不着。”东风又笑道:“什么都不懂,也敢和我一起出来,就不怕我把你给卖掉。这里是骊山的行宫,叫什么我一时忘了。一会进去小声点,不然要被杀头啦。”   东风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轻车熟路上了屋顶,躲在一个角落。从此处往下看,水中央建有一个圆台,歌队舞队表演时站在圆台之上,宛如踏莲而行。   对面则是一幢高楼,楼上坐个黄衣人影,周身香烟缭绕,侍从簇拥,看不清面孔,想来就是皇帝了。皇帝面前放了一张矮几,香花瓜果满满摆了一桌。不时有人剥了果子,放在冰盘里面。   东风说:“怎样?我们这个地方,和皇帝看下去是一样的。”   张鬼方望着台子,看不出什么名堂,说:“不错。要是我也有果子吃就更好了。”   东风便去拿了两碟甜瓜。张鬼方把那朵木芙蓉摆在碟子旁边,显得好看一些。   坐在屋顶上,东风偶尔介绍说:“这里都是‘散序’。这里才是‘入破’。”有时候说:“这个是胡调,这个是‘清商’。”   他们来得晚,看了一首李谟吹的压轴《凉州》,又有一首《婆罗门曲》。《婆罗门曲》是前些年天竺传过来的曲子,到中原做了改动,由佛入道,很得皇帝的喜欢。众舞女都作道门打扮,手执拂尘,飘飘若仙。 张鬼方却心不在焉,觉得底下的笙歌曼舞,好看是挺好看,却也不能教他多么入迷。   两碟瓜还没吃完,《婆罗门》业已演毕。东风说:“晚些再回。”留在屋顶上,一人一片,分完剩下甜瓜。时过三更,底下的台子转瞬间被收拾一空。戏具抬走,灯火阑珊处,四下一片漆静。曲终人散了。   装瓜的碟子留在屋顶上,天家不缺这两个白瓷盘。张鬼方说:“回去吧。”但还没来得及下楼,只听一阵“踏踏”响声,像有人在木头楼梯上飞跑。他们两个连忙躲到转角。原来是三个小宫女,都只有十一二岁,各捧盒子,上来抓蜘蛛。一个人用的是装点心的小食盒,一个人用陶土蛐蛐罐子,还有一个人用雕花红木盒子,是娘娘专门赏下来,给大家过乞巧节用的。小食盒与蛐蛐罐都羡慕雕花红木盒子。   小食盒说:“我今早特地来看过的,这里刚好有树荫,蜘蛛最多。”红木盒子说:“晚上太黑了呀,哪里找得到呢。”   蛐蛐罐子拿了灯来。火苗一照,蜘蛛全跑掉了,单剩下一张张空网挂在栏杆上。三人懊恼不已。   张鬼方手臂一痒,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只红色小蜘蛛,顺着栏杆爬上来了。这种蜘蛛名字叫做“喜子”,乞巧用的就是它。张鬼方手掌虚虚一拢,把蜘蛛合在掌心,却找不见盒子来装。   东风看在眼里,调笑道:“张老爷去和她们比一比,说不定这回得巧了呢。”   张鬼方哼道:“巧是甚么东西,我要巧干什么。”双手一松,把蜘蛛又放掉了。   那三个宫女半天抓不着蜘蛛,在廊上转来转去。又有一个人上来,训斥道:“你们在干什么?”   新来这个人面貌有点眼熟。东风在他耳边说:“这是银虹。”   张鬼方点点头,往角落更缩了缩。三人齐声回答说:“我们在抓蜘蛛。”   银虹不耐烦道:“快走吧,娘娘一会要上来了。”   雕花红木盒子大着胆子说:“可是银虹姊姊,我们都还没找着蜘蛛呢。”   银虹道:“找不到就不找了,赶紧走。”雕花红木盒子道:“今天是乞巧节呀!”   银虹没办法,怕她们三个哭将起来,搅了娘娘的好兴致。她伸手一抓,说:“这里不就是一只么。”又说:“那里还有。”言语间一气捉了三只蜘蛛,放入每人盒里。几个小宫女得了蜘蛛,欢天喜地走了。   即便隔得很远,也能闻见一阵香风,是屋门打开。银虹说:“贵妃娘娘,这里没有人了。”   入伏了,天气炎热。杨贵妃脱了真珠大衣,外穿一件鹅黄半臂,内里薄纱窄袖,靡颜腻理。探出阑干半个身子,朝下看了一会。风动莲香,几点绿幽幽的萤火,在荷花池上徘徊不前。贵妃道:“你也先走吧。”   银虹应声,退去西厢等着。东风说:“我们快走!”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楼梯上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次比较慢、沉重。当朝皇帝李隆基,身上穿件赤黄袍子,慢悠悠地走上外廊。杨贵妃没有回头,看着外面一片烟波,默不作响。李隆基柔声问:“在看什么?”   杨贵妃道:“什么也没看。”   李隆基走到阑干旁边,同样朝下望去。只觉得黑压压的,的确没甚么好看的东西。说:“我叫人放几盏小莲灯,漂在水上,怎么样?”   杨贵妃只说:“不好。”   张鬼方低声说:“完蛋了,贵妃娘娘要被杀头了。”东风嗤笑一声,听得皇帝温声说道:“那怎么样才好?”   张鬼方大感新奇,说:“没想到皇帝是这个样子的。”又听杨贵妃说:“怎么样都不好。”   张鬼方说:“完了,贵妃娘娘又要被杀头了。”东风笑道:“你别捣乱了。”   只见李隆基伸手入袖,摸了半天,摸出来一个长条物件。东风好奇得不得了,冒险探头张望。张鬼方死死拉着他说:“你不要被杀头。”   那物件通体雪白,莹润有光。东风说:“他拿了一根白玉笛。”   其实不消他说,李隆基已经把笛子凑在嘴边,说:“我给你吹一支曲子,如何?”   杨贵妃仍旧说:“不好。”   李隆基试吹了两三个音。真不愧是天家用的笛子,声音玉珠串似的清润婉转。接着皇帝深吸一口气,吹了一句小调,正是适才演过的《婆罗门曲》,只不过吹得还不太熟。磕磕绊绊吹到中间一个高音,李隆基面红气粗,连连咳嗽。杨贵妃终于开怀一笑,说道:“别勉强啦!”   李隆基收回玉笛,仰天眺望道:“今夜天气不错。”杨贵妃说:“皇上有未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   李隆基道:“听是听过,但是我不信。”杨贵妃问:“为何不信?”   李隆基说道:“织女是天帝女儿,天帝怜她天天织布,把她许配给放牛的小子,怎么可能?我大唐这么许多公主,没见谁嫁给放牛小子的。”   杨贵妃笑了笑,李隆基又说:“我看是织女非要嫁,嫁给放牛的穷小子。天帝不让他们相见,这也对得上号。”   杨贵妃道:“在我家有个传说,讲,七月七日这天晚上,牛郎和织女总算得见面了。他们两个在南瓜棚子底下说话,其他情人要是听见了,这辈子双宿双飞,喜乐无忧。”   李隆基总算反应过来,问道:“那么你听见没有?”杨贵妃摇摇头。李隆基微微笑道:“他们在南瓜架底下说话,我们在这里听,自然是听不见的。但你别急。”   说罢招人上来,嘱咐左右侍卫,找竹竿飞快搭一个南瓜架子。再有两人骑马出去,找附近农户买几株长成的瓜秧。天家侍卫一个比一个手脚麻利,很快搭了个一人半高竹子架,关节处麻绳相连,易搭易拆。买瓜秧的背着大布袋回来,把绿油油瓜苗缠在架上。虽然没有土没有水,一定是活不了的,但总能捱得过一晚,看起来也是像模像样的南瓜架子。   东风趁乱说:“我们快走吧。”混在侍卫当中下了楼。下到楼底,还听见李隆基问:“这次呢,有没有听见?”   东风裹紧衣服,打个寒噤,笑道:“真倒楣,又被迫听别人的阴私事情。”张鬼方却若有所悟。   肖家村也有一个南瓜架子,架在进村的路旁。架子下一片浓荫,什么也看不见。经过此地,张鬼方刻意放慢了马速。东风说:“爱妃听见什么了?”   张鬼方本想呛回去,冷不丁却听见一个声音,细细的,柔柔的,说道:“一年没见,你终于回来啦!”   他勒停马,回头道:“真的有人!”东风显然也听见了,皱着眉头不语。   一个少年声音说:“回来拜魁星,明天又要走了。”听来还很青涩。先一个人说:“这个荷包你拿着。”那少年含笑道:“你绣的?”   东风轻轻叹了口气。张鬼方则大气都不敢出,推他一下,怕他把牵牛织女给吓走了。东风笑道:“你仔细听,这是七襄和何家的二小子呀。何家二小子叫何鼓,平时不怎么回来。”   张鬼方大失所望,说道:“好罢。”催马走开。东风说:“你失望什么?”   张鬼方不响,东风又说:“但你也别丧气,仔细想想……哎呀,你肯定想不懂。”张鬼方不服气,说:“不懂什么?”东风笑道:“他俩名字都挺好玩的呢。” 第63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十)   大半个月过完。宫鸴和丁白鹇如约而至,提了一只老鸭、一只鹅,都是现成杀好、放过血的。原来小年到了,再有几天就是除夕夜。他们这些天忙得焦头烂额,一时连过年都给忘记了。   东风客套说:“干嘛这么客气。”宫鸴说:“这是客气么?客气我就拿走了。”   东风一时不知道他是讲笑话,还是当真打算这么干。丁白鹇过来打圆场说:“要是真客气,我们就送人参啦。”张鬼方把鸭和鹅接过来,洗剥干净,老鸭煲汤喝,鹅拿去做卤的。   这些天风平浪静,不仅何有终从未现身,就连施怀也没再来打扰过。肖家村真如世外桃源一样逍遥。东风心里却不敢托大,那根弦连日绷着,直到宫鸴来了,才总算松懈下来。他坐在一边看张鬼方忙活,说:“今年桃符都还没有换呢。”   张鬼方说:“那就换一个。”东风拿了红纸,描了一张神荼,一张郁垒,一左一右地贴在门前。   贴完了,肖家村好几户相熟的人家上门拜访,也都提了礼物来。其中有跟柳銎玩儿叶子牌的牌友,有爱看张鬼方练刀,爱找他聊天的村人。反而东风为了躲施怀,深居简出,全村见过他的人都没几个,自然也没交到朋友。   一一还了礼,东风忧道:“要是今天过后还有人来,何有终混在他们之中,那就不好了。今后须得闭门谢客了。”说着去把大门关了起来。正在插门闩,外边有个人猛地拍门,叫道:“东风住在这么?”   东风心想:“这是谁?”把院门又开了一条缝看。外面是个憨厚老实的少年,以前在乐小燕铺面里见过,是他雇的一个帮手。东风近来疑心病重,也不请他进屋歇息,只叫他站在外面等着,自己从院墙上跳下来。拿乐小燕的生辰八字做暗号,几经核对,确实是木匠铺里帮工,这一关才算是过了。   那帮工没扛什么大箱,只拿了一个小竹筒,从里面倒出五个圆片似的东西。每个圆片又带一个做成如意的木头把件,用细细长长的蚕丝线连在一起。东风好奇说:“这是个什么东西?”   那帮工把圆片放在地上,叫东风手里握着如意,走远几步,自己在圆片上面一踩。那根如意在东风手里狂震起来。东风略有点失望,说:“怎不做个带针儿的,何有终一来,就把他脚底扎穿了。”   帮工解释说:“东家想过这个。万一那何有终行动机敏,或者极能忍痛,放个带针儿刺儿的陷阱,或者做个会响的玩意,不仅捉不住他,反而打草惊蛇,连他面容也看不见了。而这个小圆片儿不一样。”   说罢他移开脚,随手捡起一片树叶,轻轻放在圆片之上。东风手里的把件又震起来。帮工说:“这个小圆片儿,就算是一只蚂蚁、一只蛐蛐跳上来,也能够触动机关。所以东家特地用药水泡过,虫子是不会往上爬的。”   东风忧道:“那要树叶飘上来,该怎么办呢?”那帮工憨憨地一笑,说:“东家也讲了,你肯定有办法的。”   话虽如此,东风心里仍旧没太多把握。要是何有终在暗处盯梢,盯着他们布置机关,岂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他干脆谁也不告诉,拿了张鬼方的刀来,把庭院中一座假山劈开,分作两块大山石,分别放在东、西两侧围墙之外。又找了几个装年货大箱子,找了一辆半坏的推车,放在南墙北墙。   这几样东西都是普通物件,放在墙外也并不显得突兀。且它们每一样都约有半人高。学武之人天然有一种“省力”的想法,登高时看见适合落脚的地方,一定更情愿从它上面踩过。东风把围墙外面布置得光秃秃的,每面墙外只有一样物件。何有终一眼看见,自然情愿用它借力。   他还多留了一个心眼,并不将圆盘放在山石、木箱和推车之上,而是在背后粘一点浆糊,贴在围墙后的地面。就算何有终心思缜密,提前摸探过垫脚的事物,等他跳下来时戒心已失,更想不到地上还摆着机关。   放完四个小圆片,还剩下最后一个。东风把张鬼方叫到墙外,问说:“张老爷,假使你是何有终,你要神不知鬼不觉,翻进墙里扬名立万,你会走哪边?”   张鬼方想也不想,就说:“我把大门一刀劈了进来。”   当初在鄣县,张鬼方就是这样砸青狼帮的场子。东风好笑道:“要神不知鬼不觉呢?”   张鬼方思索半天,看着院里的梅花桩道:“那我要把笺纸贴到梅花桩上去。”   最高那根梅花桩,正是东风平日最爱站的位置。东风便把最后一片儿机关放上去,五根蚕丝染上颜料颜色,拖到堂屋里面。宫鸴也好,丁白鹇也好,每日走来走去,从未发现过设下的机关。   只有某一天,张鬼方照例在院里练功,练到一半,突然往边上走了几步。东风问:“你在做什么?”   张鬼方漫不经心道:“不然弄断你的线了。”东风简直大惊失色。   如此过了几日,一月之期越来越近。假使那张字条是在他们回家前一日放的,那么最迟最迟,今天就是何有终再来的时候。是夜,东风着众人分开。宫鸴、丁白鹇盯紧西、南两面墙,张鬼方去守着北边大门,他自己占了姓名之便,守在东墙。至于柳銎,东风担心他落单,容易被何有终盯上,干脆给他安排一张藤椅,一齐坐在东边偏院。   刚来的时候,此地还只是个疏于打理的小院。住了不到两年,已经变成四时皆美的庭院,有江南气象。园林讲究移步异景,因而做“障景”的草木甚多,反而给何有终提供了方便。东风一边懊恼,觉得早该把树砍了,一边又不服气,想:“一个何有终,凭什么毁掉我的院子?不砍树也是抓得到他的。”   只是等了半夜,何有终始终不见来。他把乐小燕的五个机关做好标记,放在身前,同样一点动静也没有。柳銎年事已高,平常天一黑就睡了。今天破例捱到深夜,早已经呵欠连天。东风说:“柳前辈眯一会也好,我看着的。”   柳銎摇摇头,说:“这本是《三忘刀法》惹来的祸端,叫你们劳心劳力,我已经过意不去了。哪有自己睡觉,让你们忙活的道理?”   东风说:“不必客气,这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柳銎调笑道:“张鬼方的事情,是你的事情?”东风不答。柳銎说:“算了,不逗你了。”   东风说:“其实也不尽然。我帮你们的忙,有我自己的私心,不必把我想得那样好。”柳銎问:“能有什么私心?”   东风答说:“要是抓到何有终,是为武林除一个大害,从此宫鸴得高看我一眼了,这是第一。”   柳銎又问:“第二是什么?”东风迟疑了一下,说道:“抓到何有终以后,终南剑派听说有我的功劳,也不能不认我了。”   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久,柳銎多少知道他的事迹。此时笑道:“放在当年,你们终南剑派还是给我三分面子的,那时我一定替你美言几句。只可惜现在我说不上话了。”东风说:“没这样简单。终南剑派的事情,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师弟是我杀的。”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又回忆道:“当时终南剑派摆了擂台玩儿。断断续续比了半个月,最后剩下我师弟和我,第二天要比最后一回合了。”   柳銎说:“打赢了有什么好?”东风说道:“我就记得这个。当时我师哥说,他这么多年走不得路,也用不了剑法。他的宝剑‘无无明’明珠蒙尘了,还不如送给别人用。因此谁打赢擂台,他就把宝剑送给谁。”   柳銎了然道:“其实你和你师弟都不缺剑。”东风说:“是啦,我们打赢擂台,也讨不着什么好处。那天一早上,封情背着别人,悄悄来找我。他和我说:‘东风师哥,要是平常比武,我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找你。但这次我想要无无明,是打算还给大师哥的。’意思是想叫我让一让他。”   柳銎说道:“你怎么想?”   东风笑叹道:“我就想,我也是打算还给大师哥的,他刻意告诉我,岂不是看低我么?总之我们吵了一架。不想到了第二天,别人发现他倒在院子里,被我们门派里的剑法‘天罗地网’一剑封喉。天罗地网会的人不多,这一辈练得算好的,只有我、我师哥,还有封情自己。左右住的师兄弟,都听见是我夜里叫他出去,我的剑上还沾了一点儿血,就是这样了。”   柳銎沉吟道:“怎不怀疑是你师哥杀他?”   东风想:“要是七年前听见这种问题,我肯定起得跳起来。”说道:“不可能的,我师哥困在轮椅上,根本走不了路。要是能轻易杀死师弟,他也不会神伤了。如果不是我,只能是门中其他前辈。”   柳銎疑道:“就没有别的痕迹么?”   东风说:“其实有一个。我师弟窗纸新换不久,但那晚过后,窗纸上印了一个指印。可是指印这样的东西,长得大差不差。如何印上去,又是谁印上去的,哪能说得清楚?所以也没办法了。”柳銎沉吟不语。   东风拿了一个机关的把件,放在手里盘来盘去。盘得整个暖了,他心里总算没那么焦躁,笑道:“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现在讲起来更说不清楚。所以我想,若我能捉住何有终……”   话音未落,手里那个把件突然“嗡嗡”大震。东风低头一看,这个机关对应的并非围墙,而是院子里的梅花桩。他无暇多想,从椅上一跃而起,顺带在剑鞘上一弹。无挂碍剑好似一条银鱼,落进手心里。   他三两步跃到后院,只见梅花桩上攀附着一个人影。黑衣黑裤,在暗中当真看不分明。那人见势不妙,纵身要逃。东风想也不想,叫道:“宫鸴!”   宫鸴离得最近,也看见了何有终的身影。手中判官笔激射而出,从他头皮险险擦过。为了躲这一根铁笔,何有终起跳之势已尽,迫不得已落在地上。东风飞身跃起,在梅花桩上一借力,一着起手的“天外飞仙”刺向何有终。何有终灵活至极,就地一滚,轻易避开这一剑。   他爬起来的一刹那,东风豁然想明白,为何围墙边的机关一概不响,只有梅花桩上机关动了。   何有终身形矮小异常,上身比普通男人短了一截,双腿更像十岁孩童一样,而且一长一短,走起路来是跛的。可是他手臂却和成人无异,行走时若垂下双臂,手背就只好拖在地上,如同一只大马猴。东风一时间吓了一跳,又是一剑刺去。何有终全身关节好像涂了油,腰往旁边一转,又险险地让开了。他朝东风转过脸来,面上长满络腮胡须,露齿笑道:“一点梅心,又和你见面了。” 第64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十一)   何有终视野当然也和普通人不一样。譬如东风在墙边布置一个大箱子,常人一眼看见箱顶,自然觉得这是一个方便垫脚的地方。但何有终平视过去,顶多看见箱子半腰,也就想不到一定要从这里跳进墙内。歪打正着,反而没有触动机关。   一击不中,东风半途变招,左手捏个剑诀,右手一提一挑,正是他月前回终南剑派,百战百胜的那一着“仙人指路”。何有终却好像知道他的后着,想也不想,一偏头躲过去了。紧接着向后一仰、一倒,又躲开横披过来的连环两剑。   从小到大,不管是在门中还是在江湖,除了子车谒之外,向来只有东风看穿别人的后手,没有别人看穿他的道理。此刻被何有终玩闹似的躲开三招,他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其实已经大为吃惊了。   眼看何有终要逃,东风瞥见掉在旁边的判官笔,飞足一勾,将那只笔高高踢了起来,朝宫鸴的方向飞去。宫鸴凌空接过兵刃,猱身而上,笔尖直戳何有终眉心。   何有终方才为了躲那两剑,上身还仰躺在地上,就要来不及躲了。电光石火之间,只见他支起手肘,倒着往旁爬了两步。判官笔的铁尖点在青石板地面上,霎时火花四溅。宫鸴也不禁惊呼一声,夸道:“好身手。”   东风心说:“你怎么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其实自己也隐隐佩服何有终。将剑一转,照着何有终胸口反手插下。何有终不得已就地一滚,爬起来要逃。东风轻叱一声,叫道:“别想跑!”这招并不使老,中途转回来,削向何有终膝盖。   他早先在心里算过:大约因为何有终两腿细短,力量不足,所以躲他们招式时甚少往上跳,一个劲满地打滚。因此他不管上盘,转攻何有终下盘,何有终想必自顾不暇。   谁知何有终整个人倒立过来,两手使劲一撑,高高跃起,竟比常人用腿跳还跳得更高。东风长剑一振,使出终南剑派的大绝招“天罗地网”,亮闪闪一剑挑向何有终咽喉。不成想何有终早有准备,把他先手后手一概算清了,在空中像个蚌似的,一展一缩,低头让开来剑。紧接着腰身一转,把后手也避过了,嘻嘻笑道:“一点梅心,你也不怎么样嘛!”对这招天罗地网,竟像是比本门弟子还要熟稔。   东风也笑道:“你怎么单说我,不说旁边的冷面判官?”   话音未落,宫鸴的判官笔从另一侧点来,正中何有终腰侧“章门穴”。   泰山派素以内功见长,宫鸴作为其中佼佼者,劲力更是深厚如海。一点之下,何有终腰侧像断了一样剧痛,动作不觉一滞。但他不像寻常人被点中穴位那样动弹不得,而是咬紧牙关,伸手在梅花桩上一推,借力落到地上。东风银剑后发先至,迫在胸前了。何有终抓着木桩一推,生生把自己推开一尺。   在中原武林两大高手夹攻之下,长剑“嗤”的一声,没入何有终肩膀。丁白鹇与张鬼方听见声音,也朝这边赶来。   再不速战速决,当真就要走不脱了。何有终见势不妙,未伤的一手伸入怀中。东风叫道:“你又想用暗器!”手腕一翻,无挂碍削向他手指。何有终疾退一步,抬手打出一粒飞蝗石。   东风原本已做好挡他暗器的准备,甚至往柳銎身前走了几步,防他声东击西,去害目不能视的柳前辈。谁知这粒飞蝗石半空中回头,竟朝着马棚里的飞雪暗云射去。   张鬼方惊声叫道:“暗云!”东风心想:“害不了人,就害没法还手的马儿。”运起点蕙法,提气掠出三丈,长剑脱手飞出,总算把那颗飞蝗石给打开了。转头回去时,何有终已经奔到墙角,仍旧倒立起来一跃,脚背勾住墙沿,转瞬翻到外面去了。宫鸴追到墙头一看,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墙外一片明明灭灭火堆,噼噼啪啪爆竹声,哪里还有何有终的身影。   张鬼方把暗云好一顿安抚,换了清水,又往食槽里面添了好些精贵黍麦,暗云好容易安定下来。回到堂屋里,只见四个人各据一张椅子,都不说话。宫鸴拿着判官笔转来转去,丁白鹇捏着长鞭一头,打个结又解开。东风一遍遍擦自己的无挂碍剑,柳銎则拈着一颗瓜子,始终不吃。   张鬼方说:“就算何有终这次跑了,但我们已经见着他真容,甚至伤他一剑,相比之前是好得多了。”   静得吓人。东风叹了一口气,怕他太尴尬,把新到手的纸笺撕做两半,附和说:“知道这个何有终是人非鬼,已经是长进了。”又说:“泰山派肯定是回不去了,不如在长安盘桓几天,顺带过年罢?”这句话是和丁白鹇说的。   丁白鹇也慢慢活过来,答应说:“好啊。”张鬼方便去收拾出两床被褥。   柳銎年纪大了,夜里易惊,一个人要睡一间房。余下两间,当然是丁白鹇和宫鸴睡,张鬼方和东风睡。他把自个儿铺盖囫囵卷起,理直气壮往东风榻上一放。放完了,觉得屋里太暗,冷清清的,没有人气,于是找见火刀火石,点了一根蜡烛,又把炉子里的香也点起来。自己一根根解开头上编的辫子,梳顺了,换一件新的里衣。   可是等来等去,蜡烛烧了一多半,烛泪滚滚了,东风却始终不回房。张鬼方出去一看,只见东风一个人待在堂屋里,两手两脚蜷在椅上,双眼紧闭,不知道是睡是醒。   他静悄悄走过去,站在东风身后,说:“你还在想何有终?”   东风猛地睁开眼睛,想了半晌才点点头,张鬼方说:“要一个月他才会来,不想他了。”东风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张鬼方问:“那是怎样?”东风说:“今天他压根没对我们动手,一味在躲而已。”张鬼方笑道:“他不是对暗云动手了么。”   东风也微微勾了勾嘴角,说:“不算暗云。”张鬼方又说:“今天是张老爷没赶过来。下次我跑快一点,保准打他个落花流水。”东风总算一笑。   即便夜很深了,外面仍旧有零星“噼噼啪啪”的声音。觉得它要停了,忽然又响一阵子,断断续续响个不绝。过年几天的风俗是,要把一根竹子截成五尺长,烧得滚热,拿着无火的一端,到处走来走去。竹子爆开时一声巨响,就能炸掉角角落落的晦气。张鬼方说:“你等着。”匆匆套上鞋袜,跑去院子外面。   东风生怕何有终还在旁边窥伺着,追出去叫:“你干什么!”张鬼方只说:“你回去等着呀。”过了一会,他也借了一根大竹子进来。在院里生起一堆火,将竹子捅进火堆,烧得青皮上大汗淋漓。东风蹲在旁边看着,笑道:“怎么突然放这个?”   张鬼方道:“我要把何有终给驱走。”说话间竹子烧透,“砰”的炸了一声。东风吓得一退。张鬼方嘲笑他说:“你怎么还怕竹子?”   一片飞灰落在张鬼方肩头。东风伸头过去,吹一口气,把灰尘吹走了。张鬼方立刻一哑。竹子烧好,他拿着竹竿尾巴,沿着院墙跑了一圈。东风跟在后面要抢,叫道:“一会把别人吵醒了。”   张鬼方说:“吵醒谁?”东风说道:“柳前辈要吵醒了。”   张鬼方笑道:“今天外面这么响,不缺我这一根爆竹。”东风又说:“宫鸴他们也要吵醒了。”张鬼方说:“他们两个年轻力壮的,醒一下就醒一下,碍什么事呢?”不依不饶,把竹竿举得高高的。在暗里跑到竹子凉透,东风终于捉住他,央求说:“得了,快回去。”   张鬼方丢下竹子,回到里屋。早先点的蜡烛已经灭了,化作一摊蜡水,结在桌子上。屋里熏香味还剩一点儿没有散尽,但也闻不真切,若隐若现,捉摸不透。张鬼方站在床边,踌躇说:“你要睡里面,还是睡外面?”   东风推他一把,说:“我睡地上。”但还是脱掉外衣,爬到床上,钻进靠里的被子。张鬼方慢吞吞占了一小块地方,侧身躺着,不好意思靠近。东风说:“你有没有闻见香味?”   张鬼方道:“是点了熏香。”东风说:“不对,不是熏香味。”张鬼方奇道:“那还有什么东西是香的?”东风笑道:“你把手伸过来。”张鬼方从被子底下伸出手,却不急着伸过去,凑在自己鼻子底下闻了闻。   他刚刚拿过爆竹,染上的味道一时洗不干净,说:“哪里香了,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   东风说:“你闻不到,你伸过来呀。”张鬼方只好靠近一点,把手递过去。   温暖修长的、竹节一样的手指,缠上他的手掌。把他拉下来,一片又薄又软的肌肤,压在他胳膊上。这是东风的面颊。张鬼方忐忑道:“是香的么?”   东风把他胳膊垫在脑袋底下,说:“不香,烟熏火燎的。原来是熏香的香味。”张鬼方被他一戏弄,气结道:“你!”东风说:“快睡吧。”   过了几息,东风睁开眼睛,只见张鬼方同样睁着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东风说:“你看我作甚?”   张鬼方闭上眼睛不答。又过一会,眼皮一颤,眼睛又睁开了。东风说:“你再看我,我就背过去睡了。”   张鬼方于是闭上眼,这次没再睁开。虽然表现得气愤,其实胳膊一动不动,听话地做枕头。东风看着他乖巧的睡颜,心里五味杂陈。   除了担心何有终的事情,还有一个原因叫他睡不着。子车谒当初就是在除夕夜摔下山崖,自那以后,他每次过年,爆竹一响,都要把当年的情形重梦一遍。东风提心吊胆半个晚上,又跟何有终缠斗一阵,早就困得不行。他独自在堂屋的时候,已经把这个梦做了一半,梦见他和师哥约好比武,各自穿好外衣,将要出门了。   不过这次枕着张鬼方胳膊,要是师哥再来入梦,未免有点太不够意思。东风闭上双眼,极力放缓呼吸。这次梦见的却是另外一天,他最后一次光明正大地回到终南山。   【作者有话说】   顺便问问 如果我以后定个更新时间,大家觉得啥时候更比较好捏!   (虽然最近其实更挺多的但是我也不是很有信心真能按时更(对手指   还是说一直这么偷袭下去(( 第65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十二)   眼前一片冷清的白,这是一件衣服的前襟。   用不着抬头,东风也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   终南剑派其实有专门的弟子装束。外门弟子穿灰色细麻布衣服,不必多说。内门弟子则一年四季都请人过来,量体裁衣,做一件朱红外袍。春夏做薄的,秋天夹棉,冬天是厚实棉袄、披风。子车谒别的事情都极好说话,唯独从小讨厌穿这件艳色衣服,只愿意穿白。就算后来摔断了腿,每天还是要拾掇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在外奔忙一整年,东风好不容易回到终南山。子车谒却怕被师父猜疑,有点故意疏远他的意思,只有深夜会来和他说一会儿话。他每天留门留到四更,睡觉的时候也竖起一只耳朵。   对那时候的东风而言,子车谒的声音才是真正的早钟。眼皮再沉,听了也要清醒过来。   因为在很久以前,子车谒练完早课,趁别人用粥的时候叫他起床。要是醒得慢了,师父是要大发雷霆的。   但是今天有点不一样。子车谒操纵轮椅,一抬一放,滑入门槛,停在他床前。默然无话,就像月亮静悄悄升上中天一样。东风勉强睁开双眼,看着他雪白的前襟,问道:“师哥?”   子车谒双手撑着轮椅的扶手,挪动身子,坐到他床沿。东风忙说:“等一等。”在床头摸索了一阵。摸到第一件东西,小的,硬的,触手生温,这是他的“讷言”玉佩。放下玉佩再摸,第二样东西是软的,是一小截蜡烛,被捏成圆球的形状。   蜡烛还连着一根长长细麻绳,另一端挂在门上,别人都不晓得他挂这个东西干什么,只有子车谒看得出来,微微笑了一笑,说:“还是这么懒。要是师父知道,肯定要骂你了。”   东风也笑道:“师哥不告诉师父,师父就不会管我。”抬手一扔。蜡烛砸在门上。软的蜡碰到木门,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力道却把木门带得关上了。这样关门不必下床。东风躺回去问:“师哥找我什么事?”   子车谒道:“什么事都没有,就不能找你了?”东风忙道:“当然不是。”子车谒又道:“还以为你像师弟那样……”说了半截便不再往下说。   东风敏锐无比,问:“封情怎么了?”   子车谒说:“没怎么。”靠在床头,幽幽叹了一声。月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照在他脸上。见他眉头蹙着,东风伸出手,在他眉心轻轻一按,笑道:“师哥到底为什么愁?”   子车谒摇摇头,摇掉他的指尖,说:“最近忙他们擂台的事情。”东风收回手说:“也就是门内弟子小打小闹而已。有什么好操心的。交给别人去忙咯。”   子车谒幽幽叹了一声,说:“不一样的,你不懂。”东风缠着他说:“既然我不懂,师哥更应该教教我了。”   子车谒只说:“不提了。”   即使他不肯说,东风也能猜出些许端倪。子车谒平时显得再不在意,这些天看着同门在擂台上你退我进,心底终究还是有芥蒂。东风安慰他说:“指不定下次再比这个,师哥在台上拿第一名,就不用管那些个琐事了。”   子车谒只是笑笑。过了一会,他问:“你说,明天比的第一场,是谁赢面更大?”   东风压根不记得明天是谁和谁比,子车谒解释说:“一个是去年入门的,叫做彭旅,还有一个早先来的,在掌门门下,叫做吴英。”   这几年东风本就难得回山,就算报了名字,他也不大认得谁是谁。此时失笑道:“我怎知道谁能赢?”   子车谒说:“我觉得彭旅赢,封情非说是吴英能赢。”   东风实在不关心这劳什子擂台的事情,笑道:“谁赢都无所谓罢,又不压赌注。”   子车谒默不作声。东风觉得奇怪,转头看去,只见子车谒眼睛一眨,竟有一颗晶莹无瑕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东风大惊失色,问:“师哥究竟怎么了?”   子车谒哽咽道:“我说彭旅赢,封情就说,你这么多年没用剑了,早就不会了。非要固执己见干什么。”   又是大师哥,又是岁寒三友中的“松”,以前的子车谒怎可能受这种气?东风怒得翻身下床,就要去找封情算账。子车谒一落泪,和平常判若两人。从一本迎风的松树,变作一块儿冻住的胭脂水,又冷又红。面颊红,鼻尖红,眼眶更是红通通的,而且一触即化似的可怜。他一把拉住东风,说:“算了,他也就是无心说一句话。”   东风说:“这怎么是无心说的,封情是反了天了。”还是要往外跑。子车谒含泪笑了笑,说:“你别气了,师父说过他了。就是他不太高兴。”   东风更气了,说:“他还敢不高兴么?”子车谒被他逗得破涕为笑,说道:“其实他也没说错,我是太多年没碰过剑了。”   东风不响,子车谒道:“好啦,我已经不难过了。找你说这个,又不是想要你出头。”   东风执拗道:“那他也不能说这种话。”   子车谒低着头,反过来劝他说:“总之呢,封情有点生我的气。要是他背地说我的坏话,你可不许听。”东风说:“我不单不听,我还要揍他一顿!”   看着眼前垂落的青丝,东风心里只剩下爱怜,就连对封情的气愤,一时间也无地落脚,悄悄流走了。子车谒撩起耳畔的头发,抬起眼睛,对他柔柔一笑,说道:“你这么做,他可不是更讨厌我了?”   太久不回家,就算别人看顾得再周到,屋子仍免不了有些破损之处。比如房顶上破了一个小洞。好在今年雨水不多,东风住这几天,也没遇到要修的时候。此刻月亮升上中天,正好从洞中照进来。月光落在子车谒脸上,把眼角的余红,一口气全照褪了。   东风恍然想起来,原来他是在做梦!他和子车谒早就分道扬镳,不是一路人了。柔情慢慢冷了下来,他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挪,从子车谒肩头退开。   当年是没有这回事的。梦里这个子车谒,好似看穿他的心思,说:“就是这样,我先走了。”挪去轮椅上坐着。东风“嗯”的应了一声,没有强留他,心里暗暗生出一种难言的感觉。   如今想来,为了交还无无明剑,封情愿意放下面子,央求自己让他一招。要是他在和子车谒怄气,恐怕不会这样周到体贴。   况且封情是一起长大的师弟,在外面再是呼风唤雨,对别人再怎么样骄横,他对子车谒恐怕说不出这样伤人的话。   子车谒带上门,轮椅轧轧走远了。东风睡意全无,盘腿坐在床上沉思。忽然听见一串“笃笃笃”的声响,从窗户外面传来,有个人叫道:“东风?”   他以为是子车谒去而复返,随口应了一声。外面那人又一迭声说:“东风,东风?”   东风这才觉得不对。终南剑派不许外人随便进出,这个时辰来找他的,要么是子车谒,要么是封情。子车谒讲话温厚低沉,封情听起来更英气,更昂扬一点,可窗外这个人与他俩都不一样。这个人的声音清而散漫,尾巴往上挑,只是在叫他名字而已,却暗暗有点戏谑的意思。这是东风自己的声音。   他穿了鞋袜,跳下床,慢慢拉开门。一道剑光直刺他的咽喉。东风大叫一声,脖子剧痛,猛地醒了过来。   原来天光已经大亮了。东风坐起来,冷汗涔涔,虚脱了一样轻飘飘的。张鬼方早就醒了,侧躺在床上看他,神情古怪至极。   他喘匀气,只觉脖颈好像折断一样疼,原来是落枕了。张鬼方开口问:“做梦了?”   梦见子车谒了。虽然这个梦根本称不上好梦,东风还是不明不白地心虚,点点头。张鬼方又怪里怪气地说:“梦见你师哥了吧。”   东风心想:“你怎么知道我做什么梦,莫不是在故意诈我。”信口就说:“没有。”岂料张鬼方酸溜溜又说:“别装了。你半夜睡得熟,对着我叫,子车谒子车谒。”   东风简直如遭雷击,辩解说:“我做的是个坏梦,你看我被吓醒了。”   张鬼方哼了一声,囫囵转过身去不响。东风顾不得脖子疼,转过去看他。张鬼方故意紧紧闭着双眼,说道:“如果是个坏梦,你何必骗我,还说没梦见子车谒?”   东风说:“梦见一些旧事而已。”张鬼方又说:“什么样的旧事会是坏梦?”   一时半会真是百口莫辩。还不等他答话,张鬼方连珠炮似的说:“你梦见子车谒追了你半宿?梦见子车谒把你一口吞掉了?”   东风老实说:“没有。”   张鬼方冷冷一笑,说道:“那就是美梦了。美梦破灭才吓醒的。”东风说:“你听我慢慢讲呀。”张鬼方叫道:“我现在不要听了!”那根伸给东风枕着的手臂,也被他直挺挺、小心翼翼收回来,看样子是麻得动不了了。 第66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十三)   东风存心想要逗他玩儿,说道:“张老爷手麻了?”张鬼方气哼哼说:“不麻。”东风又说:“真的?”伸手在他臂上按了一下。   手麻腿麻的时候,稍微一动、一碰,都是抓心挠肺地难受。张鬼方忍不住惊叫,随即怒道:“麻死算了,才不要你管!”紧紧抿起嘴唇,不肯再出一点声音。   东风想要服软,说道:“我落枕了。”张鬼方不答。东风又说:“疼得要死。”   张鬼方瞥他脖子一眼,眼见不红不肿,也没有淤青,又飞快地把双眼闭起来。既没有上手替他推拿,也没有说些关切的话。   看来他是当真生气了。东风幽幽地一叹,自言自语说:“你爱信不信,我梦见我给人一剑刺死了,但你既然不在意,我也就不讲了。”说罢一件件地套上外衣鞋袜,跳下床,走去外屋。   今天过除夕。去年前年,家里统共只有三人一马,一切从简,今年突然多两位泰山派贵客,事情顿时多如牛毛。东风干活向来拖拖沓沓,即便是在陇右讨生活的时候,每天也投机取巧、偷奸耍滑。比如说做饭,每日只知道热两个现成饼子,清水煮牛羊肉,加两片姜,再无别的花样,因此也并没有锻炼出麻利的手脚。   他拣些轻松简单的杂事干了,把院里踩倒的花草扶正,点了火炉,又胡乱在屋里洒一通水。张鬼方还是缩在屋里不出来。东风不想进去见他,心里想:“就算做梦,我也一点亏心事没有做过。”隔着门喊道:“张鬼方!”   张鬼方不应,反倒丁白鹇听见了,走来好奇道:“病了?”   东风道:“哪里就病了。”丁白鹇又说:“这样晚了还不起来,是夜里太累了?”   东风震惊不已,双眼睁得大大的,瞪着丁白鹇。丁白鹇不明所以,接着说:“你奇怪什么?毕竟昨晚在等那个何有终么。”   东风这才反应过来,说道:“也并没有等得多晚。”丁白鹇说:“那是你们吵架了?”   东风反驳说:“有什么好吵架的。”丁白鹇笑道:“我教你,每次我表哥说什么怪话,一开始我生气,后来我想,他就和一个小猫小狗一样——不能当常人看的。这么一想,我就不生气了。”   东风又有点好笑,心想:“谁受得了宫鸴那种小猫小狗?张鬼方还是不一样的。”想完觉得不解气,拍拍门笑道:“我要走了!”   沉默半晌,张鬼方不情不愿问:“去哪里?”东风说:“去终南山找我师哥呀。”不等张鬼方再回答,他忙不迭跑去院里,牵走飞雪暗云,快马加鞭跑远了。   他当然不是真要去终南山,说这句话是故意气张鬼方而已。趁着集上东西还没卖光,他要去一趟西市,买点酒菜回家。   乐小燕的木匠铺已经关门了,卖艺的胡姬也没有往常多。东风精挑细选一家酒肆,进去要了二斤卤牛肉、一只“葫芦鸡”。小二飞快切好拌好,用一张大荷叶包着,外面再包油纸,麻绳紧紧扎两圈,不容易弄脏衣服。又沽了二十斤屠苏酒,用一个大酒囊装起来。   那小二一边装酒,一边搭话说:“好长时间没见相公来了。”   东风指指自己,说:“我?”又说:“认错人了罢?”   小二道:“没认错,是我们店改牌匾啦,还搬了地方,以前叫做醉仙林的。”   听见这个耳熟名字,东风才恍然道:“原来如此,都是七年、八年以前的事情了,难为你还记得。”小二腼然笑笑。   东风仔细打量他,看见额头上长了一个红印,便说:“你那时候还小,十二三岁,在店里做学徒,对不对?”   小二笑道:“你总和一个小木匠来喝酒,有一次还和终南剑派的大侠们来过,可把我羡慕死了。”东风说:“我就是终南剑派的呀。”   小二说:“那后来怎么不见你?”又赶忙找补道:“不是怀疑客人,就是随便问问。”   东风不以为忤,说道:“就好像做学徒,做到一定年限,你们要考试了。沽酒沽错数目,或者算账算错,都不能留下来。”   那小二嘴快道:“你沽错数了么?我就是问问。”   东风仍然笑道:“不对,我是正在考。再过一阵,指不定考过了,就回去了。”   小二煞有介事点点头,说:“懂了!”替他把酒菜扎在一起。因为是久别重逢,还多送半只八宝鸭。   出了酒肆,日头已经西斜了。东风到处看遍,觉得没什么意思,又记挂那个生气的张老爷,于是不多留,匆匆赶回肖家村。还未进门,已经有一声脆生生“刺啦”飘出墙外。东风牵马入厩,去到院里一看。张鬼方架起一只油镬,手拿一双长筷子,在做“过门香”。这道菜是什锦菜蔬、各种精肉切成细条,裹一层薄芡,入锅油炸而成。不同食材熟起来快慢各异,因此只能分锅一件件炸,做起来颇为费工。   案上放了一只大瓷碟,素菜已炸好了,整整齐齐摆在盘中,是:炸冬葵、炸蕈菇、炸茄子。冬天难有鲜茄子,张鬼方借用崇仁坊的做法,拿高汤煨软茄干,再裹面粉炸。   锅里现炸的是精肉条。丁白鹇和宫鸴站在边上看。眼睁睁看那肉条变色了,丁白鹇说:“我要一条,多谢张兄弟。”   张鬼方挟起一根炸透的,在空中抖了抖,说道:“当心太烫。”   丁白鹇拿指甲尖尖掐着肉条,颤巍巍接过来。宫鸴看着不说话,她又道:“张兄弟,我表哥也要一条。”   张鬼方依言又挟一条,递给宫鸴。两人都说:“比外面饭庄的手艺好多了。”东风赶紧放下酒菜,掬一把水洗了手,小跑回来,问:“张老爷,这是什么肉?”   不料张鬼方在生气,横他一眼说:“人肉。”   东风半举着手,又说道:“张老爷,我也要。”   张鬼方冷道:“没有熟的。”   东风指着锅里,一根根数过去:“这个熟了,这个也熟了。”张鬼方拿着筷子,将炸透的挟进碟子,整整齐齐摆好:“没有你的。”   东风不信邪,伸向盘子。还未把炸肉捏起来,张鬼方挥手一打,把他手打开了,冷笑道:“叫你的子车师哥给你炸去。”   丁白鹇有点儿尴尬,却不好意思开口问,朝着宫鸴挤眉弄眼。宫鸴嚼着炸肉说:“东风,张兄弟讲你去终南山了,你怎么又回来了?”   东风愕然道:“我开玩笑的!”   宫鸴又说:“张兄弟讲,你要是正午之前回来,就是没去终南山。要是正午之后回来,那就是去了,他就不做你那份饭菜。”   一盘算,他牵马出门那会已是巳时,不管去哪,怎么可能正午之前回来?张鬼方摆明是刁难他,还故意在外人面前这样作弄他。   东风心想:“我要是梦里和子车谒亲热,肯定叫的‘师哥’,怎么可能叫‘子车谒’?我在梦里都把他推开了!何况做什么梦,也不是我自己定的。”越想越难受,像蚂蚁爬,像被张鬼方捏着心尖,用指甲一毫一厘掐过去一样。一跺脚,甩手跑了。   跑到半途,还听丁白鹇叫了一声:“东风!”张鬼方低声道:“不管他。”   待到夜幕降临,外面“劈里啪啦”又开始放爆竹。堂屋里烧起火盆,春意盎然。桌上摆一只陶盆,底下小火煨着,里面是萝卜炖羊。外圈碗列碟阵,张鬼方自己做的,东风从外面带的,间杂摆在一起。   柳銎辈分最高,想当然坐了主位。宫鸴和丁白鹇坐在一起。而东风和张鬼方,平时一定贴得紧紧地坐,今天反而坐到桌子两端,遥遥相对。   东风本来想,既然谁都不理谁,你做的菜色,我一筷子也不要动。但那碟“过门香”不巧摆得近,手腕一转就能够到。   他又换一种心思,想,你不给我吃,我偏偏就要吃到。借中央陶盆遮挡,悄悄挟了一条炸肉,送入口中。   也不知道张鬼方从哪里学来的,外层不单单裹面粉,还沾了一层碎松仁。甫一入口,松仁脆得簌簌掉下来,独具异香,配荤配素都美。只不过放得久了,凉了。要是刚出锅,一定更好吃。东风吃得一阵气苦,看一眼张鬼方,又不禁想,要是今早不逗他那一句,或者骑马快些,赶在正午之前回来,这一整盘肯定专做给他吃的。   因两位东道主吵架,席间众人无话可讲。只有丁白鹇东边说一句,西边说一句,焦头烂额。东风看不过眼,站起来说道:“难得大家聚在一起,有酒有菜,今天行个酒令则个。”   丁白鹇松了一口气,说:“好呀,行什么?”东风说:“大家都会武功,投壶或者骰子就太没劲了。”说到这里一顿,瞟向张鬼方,拖长声音又说:“但要是行飞花令呢,又有个只会背‘荡荡上帝’的。”   张鬼方冷哼一声,说:“是又怎么样?”东风挖苦道:“每一轮都是罚你,别人还要不要玩了?”   张鬼方开口要嘲回去,东风却听见一阵“嗡嗡”声。他抬起一手,叫众人静下来,皱着眉头细听。   声音是从他屋里传出来的。东风立时想起,之前为了防何有终,他在墙边设的机关还未撤走。相连机关的几个木如意,一字摆在他屋里的小桌案上。这声音正是如意振动,碰到桌面的声响。   众人见他这幅样子,都心焦道:“怎么了?”   东风想:“莫不是何有终杀回来了?可中途这样折回来,并不是他的作风。”但他觉得不稳妥,还是回屋拿了无挂碍剑,顺带看一眼桌上的如意。这个人是从东边围墙翻进来的。   宫鸴会意道:“有架要打么?”从腰间抽出自己的一对铁笔。丁白鹇亦将长鞭解下来,盘在手里。张鬼方不声不响,折进里屋,拿了十轮伏影,一手按着。   东风安抚道:“也不一定就是何有终,我看着不太像。”说罢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众人只听一串脚步声,在屋顶上面跑动,不像是何有终的步伐。   宫鸴说:“是个不长眼的小贼?”   但那人轻功较一般小贼好得多。东风按剑不语。那人跑了一圈,“踏踏”跳下屋顶,又“砰”的一声踢开大门,朗声喝道:“东风!我知道你躲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欢天喜地买了个键盘,结果手腕和以前上学一天打十六小时游戏的时候一样疼TvT   无奖竞猜…………! 第67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十四)   众人看向大门。只见施怀横剑站在门前,身穿一件崭新夹袄,头发凌乱,显然是急匆匆地赶过来的。面对满屋明晃晃兵刃,施怀更吓得呆了,支吾道:“你们……你们……”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   再想回避已经来不及了,东风收了剑,哂笑道:“施怀师弟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施怀如梦方醒,叫道:“对了,东风,你龟缩在这里,还以为我找不见么?今日我就要取你性命。”转向众人又说:“这是我终南剑派的事情,识相的不要拦我!”   听他这么说,宫鸴竟当真退开一步,让出一条道来。施怀口中清啸一声,飞足踏上圆桌,三两步跃到东风身前,居高临下,便是连环两剑,罩他上路肩俞、璇玑两穴。剑光在空中划出两个圆圈。   东风无奈道:“大过年的,喊打喊杀做什么。”垂眼拿了自己的筷子,挟一条半凉不凉炸茄子,往剑招破绽中递过去。   施怀光看见他伸手,心说:“找死,看我把你手臂绞断!”催剑一转。炸茄子登时被绞得四分五裂,一股鲜汤迸出,灯下金光闪烁,溅到施怀眼前。施怀连忙低下头,又叫道:“你还用暗器!”从桌子上跳下来。   因着东风熟识剑招,一分一毫都把握极准,只有炸茄子被剑绞碎了,筷子还是完好无缺的。他把筷子放回碗上,提起袍角,免得被施怀踩在脚底,笑吟吟说:“今天做的新菜,味道还行罢?”   施怀反应过来,恼羞成怒,面孔涨得几乎要滴血,将长剑一压,剑尖挑向东风喉咙。东风又说:“火气干嘛这样大。”左手仍旧提着袍角,右手拔出剑来。两柄同样银白、同样形制的长剑,一宽一窄,一端庄一流丽,半空中铮然相交。   一股大力从剑身涌向剑柄,施怀手指剧痛,长剑险些脱手。他退后一步,极力稳住身形,惊异道:“你怎么回事!”   东风奇道:“什么怎么回事。”施怀说:“你学了什么妖术?我明明记得,在陇右的时候,你还被我刺中一剑。”   听他这句没道理的话,堂上众人纷纷忍俊不禁,东风也觉得好笑,说道:“我不巧也记得,你在陇右给我打断一条腿。”   施怀气得头晕脑胀,自知打不过东风,大叫一声,高高跃起来,长剑兜头斩落。   趁东风避开,他在椅上一点,翻身跳向大门。东风说:“你们等甚么,把他抓起来呀。”众人于是一哄而上,把施怀按在地上,点了穴道,又拿绳子绑作一只大肉粽,摆在角落。   收拾完了,众人重新落座。施怀连一根指头也动不得了,嘴上仍不饶人,破口骂道:“东风,你这个缩头乌龟。”眼珠一转,看见主位上施施然吃饭的柳銎,又骂道:“老不死的瞎子,骗我这么多吃穿,快给我吐出来!”   他骂得太过难听,宫鸴忍不住道:“我看你终南剑派一个个假惺惺的,以为你们很讲礼数呢。”   泰山派和终南剑派素有来往,所以施怀认得宫鸴,张口道:“以为你们泰山派多么光明磊落,还不是和这个贼人混在一起?”   东风觉得好生丢人,放下碗筷,皱眉站在施怀面前。施怀叫道:“你已经杀了封师哥,有胆子把我也杀了试试呢?”说罢一梗脖子,作出悍不畏死的模样。   东风本就不是要杀他,慢吞吞说:“师弟,你既然是‘人淡如菊’,就不该这么急赤白脸的。”   施怀一口气哽在喉口,小脸铁青,说:“谁是劳什子人淡如菊了。”   东风退开一步,把施怀上下打量一番。施怀被他看得浑身火辣辣的,如坐针毡,奈何动弹不得。东风说:“有没有来接你?”施怀不答,东风叹了口气,又说:“我记得门中都是入夜才开宴,你还没吃饭吧。”   施怀哪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怒目圆睁,紧紧咬着牙关不答。东风摆摆手道:“大过年的,喝西北风,多可怜。”搬来一张椅子,让施怀挨着自己坐了。   施怀单有眼珠能转,眼睁睁看大家觥筹交错,自己却动也动不得,但他确也不好意思再骂人。东风吃得饱了,拿手帕抹抹嘴角,说:“你平时爱吃甚么菜?”   施怀不答。东风柔声说:“那我看着夹几样好吃的,如何?”调转筷子,给施怀夹了一片八宝鸭、一片葫芦鸡、一片卤牛肉,偏偏不动面前那碟过门香。   肉菜夹过一轮,东风说:“素菜你爱什么呢?五辛盘,我是不吃的,味道太大了,我只吃仔姜。”挑挑拣拣地翻出一条姜丝,喂到施怀嘴边。   坐在对面的张鬼方,虽然不讲话,眼睛却没从他二人身上移开过。此时腹诽:“这是嘲我的炸肉不好吃了。真不识货。”   施怀最讨厌姜味,忍着咽下去了,终于开口说:“我要吃这个。”   东风问:“哪个?”施怀看着面前的“过门香”,说:“就是这个。”东风眼波转来,在张鬼方脸上一点。两人目光似乎相接了,东风却偏过头,夹起炸肉,说:“吃吧。”   方才张鬼方还恼“过门香”之蒙尘,现在看着东风侧颜,反而更加恼恨了,不住地想:“我把这一碟放你眼前,是为了让你喂别人?”一肚子怨气,气都气饱了,把空碗摔在桌子上。   东风似笑非笑道:“吃饱了?”张鬼方靠在椅背上,双手抱臂,冷冷看着他。东风放下碗筷,一拍脑袋道:“也是,刚刚说好行酒令的,差点忘了。”   丁白鹇问:“你说投壶不行,骰盘不行,飞花也不行,行什么令好?”   东风略作沉吟,从柜里拿出来一只茶杯,说:“我们行一个‘抛打令’。拿这只茶杯击鼓传花,乐声停了,茶杯在谁手中,谁就罚喝一大杯,怎样?但是事先说好了,谁不肯接、把茶杯弄掉,也是要罚的。”   丁白鹇想了想,拍手道:“这个倒是好玩,就看谁功夫厉害了。但是没有琴没有笛,哪里来乐声?”   东风笑道:“我献丑唱几句。”丁白鹇又问:“那你岂不是一杯也不喝了?这就不公平了。”   东风道:“不管是罚谁,我都陪一大杯,这样好吧。”   众人再无异议。东风于是背过身,拔剑一弹,曼声唱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唱到此地顿了一下,背后一阵小小的喧闹声。东风轻轻一笑,接着唱:“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这才真正停了。   茶杯恰好传到柳銎手中。东风取过酒海,斟得酒面凸起,晃晃悠悠,随时要溢出来。丁白鹇倒吸一口凉气。柳銎看不见,问:“东风小友,你喝多少?”   东风把那酒海稳稳端起来,一滴不洒,放在柳銎手里一掂量。柳銎哈哈笑道:“真想不到。我也要一样满的。”   东风端起酒海道:“那末祝柳前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罢一饮而尽。柳銎也把酒喝干了。   第一轮算众人孝敬柳前辈,故意将茶杯停在那里。东风喝完一大碗,丝毫不见醉色,背过身一弹剑,又唱道:“江流宛转绕芳甸。”这次唱一句就停了。   茶杯落在丁白鹇手上。丁白鹇吓道:“我可喝不了这么多。”   东风学宫鸴的口气,笑道:“大家不要客气,喝多喝少无所谓。”换个小碗,给丁白鹇斟满,自己仍喝一酒海,说:“祝愿你们贤夫妇……”   说到“贤夫妇”三个字,他刻意加重语气,从酒海上面瞟一眼张鬼方。张鬼方却像忘了偷请柬的旧事似的,或者像个木头,像个核桃,眼观鼻鼻观心。东风也觉自己玩得过火,心口闷闷地难受。   不过这一眼也只在须臾之间,他接着说:“祝你们两个琴瑟和鸣,祝丁女侠侠名远扬。”将满满一海的屠苏酒喝光了。   丁白鹇低声劝说:“少喝点么。”   东风说:“我这辈子还未喝醉过,才敢这么玩儿的。”又朝张鬼方的方向,不动声色地一抬下巴。意思是讲,一会只管把茶杯传到张鬼方手上,东风再说几句软话,下了台阶,两个人就算和好了。   丁白鹇早注意到不对,此时心领神会,向他比个手势。   传到第三轮,丁白鹇果然听令,总把茶杯丢给张鬼方。席间四人个个都是高手,把杯子当暗器投接,“呼呼”作响,几乎不在手上停留。东风虽然背过身唱,其实耳朵仔细听着破风之声。到“汀上白沙看不见”的“见”字,杯在丁白鹇手中。   他故意一拖尾音,丁白鹇伸指一弹,杯子蓦地转个方向,射向张鬼方面门。东风连忙停下声音。   张鬼方却伸手一挡,把那茶杯拍到对面,落在施怀怀中。施怀压根动不了,茶杯传不出去,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东风一怔,回头看去,张鬼方嘴角似勾非勾,灰眼睛冷冰冰盯在他脸上,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和他喝酒,本来就是借坡下驴,为了讨饶喝的。张鬼方硬要端架子,东风再气苦,也不好逼他。只得给施怀斟一小碗,自己边喝边说:“祝你修心养性,武功进步。”   施怀小声说:“我看你尖牙利嘴的,也没有修身养性。”东风自嘲似的一哂,将那碗屠苏酒喂到他嘴边。施怀被绑着,没法一口干完,但也听话地慢慢啜尽了。   酒过数巡,一首《春江花月夜》快要唱毕。除了张鬼方一杯未喝、东风喝不醉,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喝得面红耳赤。施怀因为动不了,喝得尤其多,已经快要人事不省了。   张鬼方迟迟不给他面子,不下他的台阶,东风每唱一轮,心里就更失望、更堵一些。不仅没有借酒消愁之感,反而越喝越难过,越喝越觉得眼眶发热。且他每陪一碗酒,祝这祝那,挑别人爱听的话说,反过来却没有人祝他沉冤昭雪、情场得意。真显得他可怜可悲,没人喜欢。   唱完末一句,落月摇情满江树了,张鬼方照例把杯子抛给施怀。东风背着身也听得出,暗暗掉了一滴泪。他怕别人看见,不敢抬手擦,等那冰凉的泪珠滚落下巴,这才盈盈转过来,给施怀斟满,说:“最后一碗了,祝你……”   施怀喝得太多,实在没什么可祝的了。东风鼻子一酸,说:“祝你心想事成。”   张鬼方忽然打断他,皱着眉问:“这是最后一碗了?”   东风火气上涌,叫道:“是啦,歌唱完了!你还想叫我喝么,没有了!”   张鬼方怔道:“我以为还有呢。”东风看都不看他,把酒高高端起来,一饮而尽。喉咙一时间辣得说不出话。张鬼方又说:“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   宫鸴醉眼朦胧,说道:“这首是《春江花月夜》。”丁白鹇在桌底下使劲掐他一把,教他住嘴。   东风只当没听见,低垂眼帘,端着这一碗“心想事成”,让施怀慢慢喝完了。   岂料酒才下肚,施怀突然“哇”一声大哭起来,真个哭得涕泗横流。众人纷纷吓了一跳,东风温声问:“你怎么了?”   只听施怀抽泣道:“我、我就是比不上你,师哥就是忘不掉你!” 第68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十五)   不知哪里来的一群小孩,咯咯笑着从跑过院门。反过来,厅里只有抽噎的声音,倒显得施怀受了莫大委屈似的。他有什么好委屈?东风喝了这么多酒,没有一杯让他如此耳热。手一抖,行令用那只杯子摔在地上,裂成四瓣。好清脆一声“当啷”。   他如梦初醒,想:“施怀只说师兄师弟的,又没提到别的东西。”微微一哂,找补道:“子车谒又不是健忘。我在终南从小待到大,他不记得,那才不对吧。”   他一面说,手底一面暗暗用力,把施怀的哑穴点中了。   施怀半低着头,眼泪落雨一样扑簌簌往下掉。东风摸出他的手帕,替他揩脸。不过越是擦,手帕越是湿。眼泪不需要出声,泉水价冒出来。   那张咸透的手帕,把东风指头也沾得湿湿黏黏的。他百般不是滋味,心想:“这算怎么回事?我走了那天都没哭呢。”但当着大家面,当然不能和施怀计较这个,反而安慰道:“又不是大事,值得你哭成这样?”   施怀有苦难言,呜呜作声,怎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宫鸴本就醉得发昏,听他期期艾艾好半天,不耐烦道:“这么大一个人了,还哭哭啼啼的。下次见到子车谒,我替你问了,你好还是东风好,行不行?”   椅子“嘎吱”一响,张鬼方霍然站起,绕过桌子,走到施怀这一边。东风今夜还没和他靠这么近过,抬起头来,惴惴地看了他一眼。他神色平静得吓人,可以称作有城府了。东风明明觉得自己有理,看他这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顿生一种畏惧心思,往施怀面前挡了挡。   张鬼方说:“挡什么。师弟想说话,没有不让的道理吧。”伸手一点,解开施怀哑穴。   施怀当即痛哭道:“今年衣服给我做宽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想不到他蹦出这么一句话来。东风看他身上穿着,终南的朱红色夹袄,彩线绣花,花样是可以自己选的。施怀估计属鸡,拿金线绣了一只大公鸡。宽是宽一点儿,不过还算合身。东风说:“将就穿也行吧。”   施怀哭得更厉害,结结巴巴地说:“我去找、师哥、和他说衣服做大了。”东风说:“自己改一改就好,找他干嘛。”   其实他心里比井水还清,完全知道施怀的小心思。但凡有用得上师哥的地方,再琐碎、再简单的事情,也要借个由头去和师哥说话。施怀抽泣道:“师哥说,他有一件,放在箱底,我穿着估计合身。”   东风笑道:“他以前做的?反正每年做了,他都不穿,你当新衣服也行。”   施怀道:“我也以为是他的衣服!”声音一高,号啕道:“但是、但是那衣服上面,绣的是、是白梅花!”   在座众人无人不知,东风身为终南“岁寒三友”,在江湖上的名号就叫做“一点梅心”,和梅有莫大渊源。武林上提到梅,不可能绕开他。这件衣服要是子车谒做的,子车谒为何在衣服上绣梅花?若是东风自己的旧衣,子车谒为何留他十几岁的衣服?怎么讲都讲不通。   柳銎发问道:“东风小友,那是你的衣服,还是你那个师哥自己的衣服?”   东风说:“我师哥自己做的是松树,梅花当然是我的。”他面红耳热,着恼起来,一切怪罪在施怀头上,道:“又不是我叫你穿,也不是我叫他收的。你不去找他麻烦,来找我是怎么回事。”   张鬼方道:“毕竟,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新衣服换成旧衣服,是个人都不高兴的。”转向施怀,又道:“对吧,施怀。还有什么,你一并说了罢,不要怕你东风师哥。”说完了,他还眯起眼睛,对施怀笑了笑。   施怀信以为真,说:“我恨的是,师哥留他的衣服!师哥不让我动他的鹦鹉,不让我提他的名字,明明找见他了,也不让我来杀了他!”   东风恨不得把他两片嘴缝在一起,心烦意乱,说道:“那你不是来了?你动手呀,怎么坐着不动呢。”   喝了酒,又被东风一激,施怀不顾经脉阻塞,强自运功。丹田里真气满胀而出,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又听“砰”的一声,他竟然摔下椅子,倒在地上不动了。   东风吓了一跳,心想:“又气死一个人!”走过去摸施怀的脉搏。脉搏倒是平缓稳健。过了一阵,施怀居然打起鼾来,原来是醉得睡过去了。   经过这么一遭,谁都不想呆在堂屋守岁了。柳銎按着脑袋说:“年纪大了,晚上总是头晕,失陪。”说着率先站起来,晃晃悠悠回了自己房间。丁白鹇跟着告辞道:“表哥喝醉了,老是胡言乱语的,我们也先歇下了。”把宫鸴半拖半扯地弄回房里。   张鬼方拉开主位椅子,自己坐下。东风坐在一边,感觉五内俱焚,胸腔里一颗心,横折竖折,折成指甲盖大小,紧得难受,手脚放哪里都不对劲。他提起酒囊掂了掂,倒进空碗,得了一个碗底残酒。再一分为二,一个碗递给张鬼方。   他希望张鬼方能说一两句话,说什么都好。说吉祥话最好,就算骂他胡言乱语,故意气人,今日他也认了。但张鬼方默然不响,端起碗。一口,两口,那种狠厉的神色渐渐消失了,酒也彻底喝光。张鬼方把碗一推,走到房门前面。   东风觉得自己又要哭了,忍不住问:“你今天是不是特别恨我?”   张鬼方干巴巴笑了一声,说:“我恨你做什么。”东风不响,张鬼方说:“我想明白了,施怀要来,是他自己来的,又不是你叫的。”   东风说:“不是这个。”张鬼方说道:“你师哥放不下你,也是他自己的事,不是你让的。”   东风心想:“那你还要这样对我。”张鬼方话锋一转,又道:“但是你,你要不要回去,这就是你的事情。”东风一怔。张鬼方掩上房门,再不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油灯跳了一下,火苗灭掉了。堂屋只剩一个火盆,烧着深红色的暗火。东风没力气收拾残羹冷炙,盖上火盆,把睡熟的施怀一起拖回房内。   他开门进去,叫了一声:“张老爷?”张鬼方不答,可能是睡熟了,也可能是不愿意理他。   怕施怀经脉阻塞太久,影响武功,他给施怀解开穴道,但是没解绳子。   脱掉沾酒的外衣,东风爬到床上,伸头过去一看。张鬼方闭着双眼,呼吸悠长,应该是睡着才不说话的。东风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换了一头,远远躺着。半个身体挂在床外,险险要掉下去。   四更天,最最黑的时候,施怀终于睡醒了。   他留了个心眼,暂且躺着不动,也不睁眼,将内力运了一个周天。之前被点的穴位已经解开,真气畅通无阻。   施怀内心大喜,暗打算盘,想着怎么逃走。结果他一睁眼,就见到一个人影坐在床沿,穿一件赛雪白中衣。长发披散,定定看着他。   施怀心里先想:“师哥?”紧接着反应过来,他被东风捉住了,并不在终南。正吓得要叫,那人朝他摇摇手,轻声说:“醒了?”   施怀愤愤道:“你大半夜坐在这里吓人,是干什么。”   东风笑笑说:“小声点,不然又把你穴道点起来。”   刚醒的时候,他还以为是点穴的人内功不济,时间长了,被他自个内劲冲开。没想到是东风解的。施怀原地动了动,感到身上还有一张毛毡,登时更不自在了。压低声音说:“你怕我逃走,所以盯着我么?”   东风哂道:“我不想睡而已。”又说:“捉你有什么好处?干嘛怕你跑了?”   施怀道:“你想拿我要挟师哥。”   东风更好笑了,说道:“要挟他做什么。我捉着你问他,选你还是选我。你猜他选你还是选我?”施怀气得要命。   东风又说:“凭什么我要给他选了。我问你别的,这是重要的事情。你今夜说,他知道我在哪里,却不许你来找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施怀哼道:“我凭什么告诉你?”东风笑道:“你告诉我,我就不争你的好师哥了。”施怀又哼一声,还是不答。   东风说:“你不信么?”   施怀道:“不信。”东风说:“你看好了。”   黑夜中,那个白衣人影站起来,低着头,单手扶着床架,往里走了两步。施怀看不清他的动作,讥道:“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你的。我怎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是不是骗我?”   东风笑道:“我骗不骗你无所谓,你当去问问你师哥,他骗不骗你。”   施怀内心一震,眼睁睁看着东风跪坐下来。东风说:“你若看不清,我把床帐拨开些。”一只素手牵起纱幔,挂到旁边钩子上。   原来床上还躺了一个人,一直不动,想是睡着了。   东风就坐在他身侧,说:“你可看清了,别再说我骗你。”像牵纱帐一样,特地把长发撩到耳后。 第69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十六)   闭上双眼,五感变得尤其敏锐。空中飘着一丝淡淡酒气,不是那种醉过头的浊气,而是刚刚开坛时,辛辣新鲜的馨香。   另一边,施怀滚烫的目光宛若有形,牢牢熨在他的脸上。   有个外人坐在旁边,诚然不像两人独处时那么舒服。但这一丁点不自在反而像是一撮盐,加进菜里,身下一动不动的张老爷也活色生香起来。   东风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像一个茶壶,克制、缓慢,往前倾倒下去。一两丝头发从耳畔落下,轻飘飘抚上张鬼方面颊。它们同样有触觉。   起初还有些迟疑。他心里还在想,张鬼方生你的气呢。你情愿亲他,他磨磨蹭蹭,不情愿亲你。趁他睡着做这种事,是不是不要脸?俯到茶水要倒出来的位置,施怀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了。东风偏过头,朝他比个噤声的手势。   万籁俱寂。东风也再不想别的,将自己双唇贴上张鬼方的嘴唇。虽然他没有出千,没有睁眼睛,但冥冥之中有定数,指引他不偏不倚地亲上去了。   怕吵醒张鬼方,他亲得很轻很轻。终南的轻功叫做“点蕙法”。蘋风点蕙是多么轻,他就是多么轻。有句诗叫:鹦鹉杯中浮竹叶,凤凰琴里落梅花。浮竹叶是多么轻,落梅花是多么轻,他就是多么轻。   施怀张大嘴,无声无息地尖叫起来。东风心想:“这算什么?”施怀和子车谒在他面前拥吻,他偏偏要更加痴缠。用自己那一点唇珠,上下左右,把张鬼方的唇瓣描摹一遍。   张鬼方嘴唇有厚度,这很好,不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人。唇角有个微微上扬的角度,这不好。他心里烦得要死了,张鬼方凭什么躺在这里做好梦?   张鬼方应该成夜成夜睡不着。睁开眼是东风,闭上眼是东风,懊恼又悔恨。气自己吃那种飞来横醋,但又患得患失,连开口道歉都不敢。只有等宽宏大量的东风原谅,才许睡一个好觉。   张鬼方和一床厚兔毛被子一样,高大暖和,狐狸皮袍子都不够看了。东风已经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伸出一点舌尖,撬开他的唇缝。   因为张鬼方不醒,齿关之间留有缝隙。碰到尖尖的齿列,东风内心不禁一悸,想,万一张鬼方梦里在崇仁坊,吃萝卜丝饼、素团子、小天酥、玉露团,一口咬下去,将他舌头咬掉了怎么办?   但他还有点留恋这湿热柔软的触感。唇舌皮肤薄,血脉就在这层薄皮底下暗流涌动。贴在一起亲嘴,就算其中一人不动不响,也显得分外赤诚。   最后在那嘴唇上使劲一咬,出了一口恶气,东风才依依不舍地抬起头、睁开眼睛。施怀早就吓得傻了,半张着嘴说:“你……”   听见他说话,东风才抬起袖子,在嘴角一擦,道:“你什么你。”施怀说:“你怎么这么不知廉耻?”   东风心想:“我们在屋里亲嘴叫做不知廉耻,你们大白天开着门亲嘴,就不叫做不知廉耻了?”但他还有些出神,一时间没有答话。施怀说:“难怪你被逐出终南了。”   东风醒转过来,也不反驳,笑道:“你因为这种缘由来找我,要是被师父知道,被逐出门的就该是你了。”   施怀恨恨地咬牙,东风又说:“现在你知道了,我不和你抢你那个师哥……其实我也是你师哥呢。轮到你和我讲讲,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重新坐到床沿,两条长腿安静地垂下来。虽然浑身装束不变,夜里面目也朦胧,但是眼神之中隐隐含笑,倒显得温和多了。施怀说:“有什么怎么知道的,是师哥先知道的。我还问他怎么不来抓你。”   东风问道:“他什么时候知道?他告诉你的?”施怀强调道:“不是师哥告诉我的,是我自己找见的。”东风失笑道:“好,你自己找见的,所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施怀道:“我衣服不是做大了么,我去找师哥,就看见他在喂那个死鹦鹉。桌子上面放着一张字条。”   东风问:“字条写的什么?”   施怀说:“字条上面写,东风住在长安城北,肖家村村头。别的东西就没写了。但是我一看见这个地方,立刻想起你们这间屋。”言辞之间甚至有些得意。   东风失笑道:“真厉害。”施怀道:“我说,师哥,这个叛门的东风找见啦。我们马上去抓他,把他关起来,大家过年也过得开心。师哥说,我坐着轮椅,没办法用剑,就算知道东风在哪里,又怎么抓得住呢?”   东风问:“你怎么说的?”   施怀憋红了脸,粗声粗气道:“我说,我这两年练了很多剑,和在陇右的时候不一样了。”   东风忍不住哈哈一笑,说道:“你说,单凭你一个人就能把我打得落花流水,子车谒在旁边看着就好,是吧。”   施怀瞪他一眼,继续说:“结果师哥说,今天晚上过除夕,不要打扰你,也不要叫你打扰我们。我就没和他争。”   东风心中有了个猜想。假使子车谒真是因为过除夕,才不来找他麻烦,那么字条送来不过是这一天两天的事情。   他又问:“字条是谁写的?什么时候送来的?”   施怀老实道:“我不知道,也没见有人来过。”东风心里有个猜测,又连忙问:“用的什么样的纸?字迹什么样?”   施怀却道:“这个我就没注意了。”   东风不禁有些失望。转念一想,也就是他工于丹青笔墨,才会在意纸张字迹的事情。换做别人,随便看见一张纸笺,注意到的当然是上面的内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除此之外,他心里还有一丝微末侥幸,暗地松了口气。但就连东风自己也没觉察到。   见他低下头沉吟,施怀忍不住提醒道:“不如想一想,你们屋里是不是有叛徒呢。比如那个老瞎子……不会是他。比如丁白鹇,比如你房间里这个。”   东风笑道:“会是他么?”施怀哼道:“谁知道呢。”   话音刚落,他看见有只手从床上缓缓抬起来。来不及诧异,那只手冲他摇了摇,接着捻住东风垂下的发尾。也不做别的事情,只是在手指之间捻来捻去地玩。   东风背对着那只手,一无所觉。自己想了好半天,他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师哥过得怎么样?”   施怀忽然反应过来,说:“你都不是终南弟子了,不许你叫他师哥。”   东风说:“我早都叫过好几次了。”   那只手在他发尾使劲一掐,收回被子里面。东风仍旧没注意到,又说:“他的腿怎么样了,能站起来没有?”   施怀说:“能走几步。你也就欺负我,等师哥腿好了,看你还怎么嚣张。”   东风笑了笑,说:“你要有志气一点,不要想着,等师哥治好腿,叫他帮你报仇。你要想着,在师哥腿没治好的时候,努力练剑保护师哥。”施怀撅着嘴不语。东风问:“师父师娘还好么?”   施怀道:“好得很。”东风又问:“鹦鹉还好么?”   施怀冷道:“快死了!”   前不久东风还偷偷回去过一次,只是施怀不知道。那时鹦鹉好端端的,羽毛算是鲜亮,吃得也很讲究。只过这么一时半会,大概是不会突然养死的。施怀这么说,想必只是气话。   搜肠刮肚再想,终南派已经物是人非。以前的掌门已经仙逝。内门弟子和他交情深的,本来也就子车谒和封情两个人。近些年的新秀弟子,像甚么彭旅、吴英,他单见过面,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而他曾经教过的外门弟子,有的或许挂个名头在外历练,有的呆不下去,从花名册上把自个名字划掉,还有一些人指不定死了。总之上次回山,外门一个熟面孔都没见到。   实在没别的人可问候,东风说:“算了,我问完了。你要是困就早睡吧。”   施怀摇摇头。东风说:“要是冷,我就给你拿棉被盖,或者火盆烧旺一点。”   施怀说道:“不是冷,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东风说:“讲罢。”   施怀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想回终南,是么?”   东风点头。施怀又说:“要是你对终南真有这么深的情谊,当初为什么要杀封情师哥?”   好半晌没听见回应,施怀以为他不打算答了,轻声说道:“虽然我入门晚,但也看得出来。封情师哥过世,弄得大家生活都毁了。彭旅他们经常和我提,封师哥在的时候,什么泰山派、少林派,谁都不敢小看我们。师娘隔三差五,还要去封师哥房里供一瓶花……师哥……子车师哥虽然不说,但肯定也想封师哥的。”   东风苦笑道:“我给你解了穴,给你被子盖。你闯进来杀我,我算以德报怨了罢。你也觉得是我杀封情么?”   施怀垂下眼帘,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说完这句话,他躺倒下来,翻过去对着墙。 第70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十七)   被如此盘问一番,再好的兴致都荡然无存。又在原地坐了一会,东风把两条腿都抬到床上,侧着身子睡下。   施怀的红衣太过扎眼,黑夜里也像一块半燃着的碳,每看一眼,他心里就难受一分。他翻身过来,看着张鬼方,同样心乱如麻。   不过这种心乱如麻要舒服些。张鬼方动作一点儿都没变,板板正正平躺着,压根没有醒过的迹象。但东风自己做贼心虚,想,平时张鬼方睡觉,究竟是不是这样直挺挺的?   他到底也没和张鬼方住过几天,左右看不出结果。   如果只有他们两人在房间里,他只消轻轻叫一声“萨日”,看张鬼方守不守信用。而现在施怀在场,他拉不下脸做这种事情,而且也不想叫张鬼方的吐蕃名字被听去,所以还是不叫了。   不过他在心里叫了一声。张鬼方眼皮微微一颤,也可能其实没有颤,总之没有真的醒过来。一起一落,东风想:“这也能叫做有求必应么?”心里打定主意,明天要找张鬼方算账。看着看着,渐渐觉得眼皮打架,他也沉沉睡过去了。   翌日醒来时,张鬼方早就不见了。房间里昏黑安静,判断不出时辰。两床被褥被揉作一团,囫囵搭在他身上,沉甸甸的,很叫人犯懒。东风揉揉眼睛,还是困得要命,问:“几时了?”   施怀坐在墙角,没精打采道:“卯时了。快把我放开,我要去练剑。”   东风说:“大年初一,早上就别练了,睡吧。”重新闭上双眼。施怀不答。大约睡了一个时辰回笼觉,再睁开眼,外面爆竹零零散散响起来了。施怀仍坐在那个角落,执拗道:“我要去练剑。”   东风说:“剑有什么好练的。”勉强从被窝里钻出来,给施怀松了绑,又说:“你给我打一盆水来。”   施怀并不急着走,两手一叉,不服气道:“凭什么要我伺候你?”   东风说:“师弟给师哥打一盆水,这不是天经地义么,怎么叫做伺候了。”   施怀仍旧不肯,说:“你不是我师哥。”东风打个呵欠道:“不是就不是,你要是把水打回来,我就让你去练剑。”   施怀这才转身出了房门。过了一会,当真端着一个铜盆回来,内里盛满冰冷的水,说道:“冷死你。”   以前他在终南的时候,虽然排行第二,实则没比封情大太多,只有子车谒是当仁不让的师哥。现在突然多一个嘴上不饶人的“师弟”,东风颇有些哭笑不得。又问:“手巾呢?”   施怀跑去拿了手巾,翻着白眼瞪他。好在东风既不怕冷水,也不怕冷眼,伸手入盆,面不改色地洗脸。好容易洗漱完了,施怀一刻都等不下去,问说:“好了吧。”   东风挥挥手道:“去吧。”把没收的无老死剑从墙上拿下来。施怀得回剑,一蹦一跳走了。   他不太害怕施怀跑掉,不如说跑掉了就跑掉了,反而少个累赘。没想到等他穿戴整齐,出到院里时,施怀居然真在练剑。且从最简单的达摩剑法练起,一套套舞将过去,最后练到“天罗地网”才算收尾。   旁人学了更厉害的剑法,想当然会觉得简单剑法不好用了,于是置之不练。施怀这样稳扎稳打、一点儿不讨巧的倒是少见。   张鬼方坐在台阶上,洗涮昨天吃团圆饭,留下来的一大堆锅碗瓢盆,偶尔捧场说:“好剑好剑。”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施怀目不斜视,理都不理他。   东风捡起袖子,蹲在张鬼方旁边,说:“我来帮你。”   昨夜他还想要找张鬼方的麻烦,现在已经抛之脑后了。张鬼方却喝道:“别动。”一只湿淋淋的手把他手腕抓住。东风不解道:“干什么?”   施怀还在心无旁骛地练剑,宫鸴与丁白鹇大约还没起床。而柳銎不管在哪,反正是看不见的。   张鬼方四下看完一圈,没见有人注意他们,突然伸开手臂,紧紧抱了他一下。   东风又问:“你干什么?”   张鬼方也不讲话,坐回去洗碟子。东风简直莫名其妙。   过了一会,宫鸴与丁白鹇也起来了,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张鬼方向他们打招呼:“睡得怎样?”   宫鸴扶着脑袋说:“喝太多了。”丁白鹇忙拉住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挺好。”   张鬼方也朝他们龇牙一笑,说:“我睡得特别好。”   东风恨不得钻到地缝里面。可他根本不清楚,张鬼方究竟是真睡得好,还是故意说自己睡得好。   问就更不敢问了。难不成还要问:“我昨天夜里亲你,你知不知道?”叫他问这种话,比杀了他还难受。早上寒风凛冽,别人吹了醒酒,只有他越吹越躁。东风在这院子里已经呆不下去了,从台阶上站起来。张鬼方问:“你去哪里?”   东风暗道:“你还问我去哪里?”张鬼方说:“不陪陪我么?”   平时张鬼方哪里会说这么肉麻的话。东风心中越发生疑,不敢多待,慌慌张张跳起来,跑到堂屋里面坐着。   开着门,院里情形照样是一览无余的。张鬼方好像怕他不见,洗一个碗,回头看他一眼。他假作不觉,越过张鬼方的头顶,看更远的地方。   那厢施怀练到忘我境地,大汗淋漓,对着空中叱道:“着!”这刚巧是天罗地网的最后一式,剑锋一往无前,嗤然破空。   张鬼方其实没注意他,但听他喊得很有气势,于是甩干净手上水珠,又喝彩道:“好剑!”   听见彩声,宫鸴来了兴致,走上前问道:“如今你和你师哥比,谁更厉害?”   施怀抓着袖子擦汗,认认真真答:“封情师哥我没见过,子车师哥的话,现在或许不如我,但以前肯定比我厉害。”   宫鸴“哦”地叹了一声,又问:“和里面那个师哥比,谁更厉害?”   施怀往堂屋里看了一眼,眼见东风侧着坐,身子斜斜倚着椅背,膝弯挂在扶手上面,一副坐没坐样的惫懒样子,登时不悦道:“里面那个不是我师哥。”   宫鸴又“哦”一声,说:“意思就是,你们终南剑派,这一辈你是第一名,顶梁柱,是吧。”   施怀在脑海里把师门众人过了一遍,纵然心里没底,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宫鸴说道:“那你和我比划比划,如何?”   宫鸴在江湖上是第一流人物,早在十年之前就打响名号,施怀简直是听者他的名头长大的。他自忖不可能打得过宫鸴,捏着拳头不应。   宫鸴把腰间的判官笔解下来,笑道:“你怕什么,我们两个玩玩而已。谁赢谁输都无妨,更和功法优劣没有关系。”   这话听在施怀耳朵里面,完全变了味道。他刚刚才答应过,自己就是终南这一代最厉害的弟子了。要是最厉害的都敌不过宫鸴,等于当场认输,承认终南派比不上泰山派?   张鬼方笑道:“要是你连比都不敢比,岂不是更加露怯了么。”   施怀支吾道:“我练武功的年份少,不公平。”   张鬼方道:“武林中的事情有多少是公平的。下次华岳派找见你们终南派,说,我们其实强过你们,只是最近弟子太少了——你们认不认?”   施怀年少气盛,当即叫道:“哪能这么说。”张鬼方一笑,说道:“所以嘛,练武功的年份少,也不是理由。”   施怀道:“好!那么比就比。”当真拔出剑,在院子中央画了一个大圈。和宫鸴约定好,谁踏到圈子之外,谁就算输。谁被对方兵刃碰到要害,同样算输,点到辄止。   他还多使了一点小聪明。终南派武功以轻盈灵动见长,有许多借地势折身、纵跃的招式。反之泰山派长项在内功,更讲究沉稳,直截了当。是以施怀画圈的时候,特意把院里的梅花桩也画在里面。   宫鸴毫不客气,扎好袖子,站到圈里,说:“来罢。”左手伸掌封住去路,右手判官笔一蘸,接着提笔一点,将施怀胸口膻中穴、脸上承泣穴,一齐罩在笔风之下。   两个人隔得太近,又是“点到辄止”,剑法反倒施展不开。不过施怀早做准备,脚下一点,既不往左躲,也不往后退,反而高高跳起,往梅花桩顶上跳去。   谁知跳到半途,他只看见眼前一晃,判官笔朝他眉心直飞过来。原来宫鸴早料到有这一出,方才使的都是虚招,实招在这里等着他呢。半空避无可避,拿剑来挡也来不及了。施怀惊声大叫,眼睁睁看着笔尖点上自己额头,又软绵绵掉到地上。   能叫一支铁笔好生飞来、中途不掉,又要笔尖伤不到施怀,宫鸴功力已称得上炉火纯青了。东风忍不住拍手道:“宫鸴兄,内功又长进了。”   施怀远远横他一眼,提起剑又说:“方才没准备好,我们再来!”这次仍然输了。和宫鸴连比三个回合,没有一次能使到十招。张鬼方在一旁添油加醋,笑道:“看来是泰山派更厉害些。”   施怀愤愤道:“只能说是我没练好,不能说是我们不如泰山派了。”张鬼方道:“但你已是终南最厉害的一个。要是你都比不上泰山派随便一个人,终南自然就比不过泰山派了。”   施怀没办法反驳,紧紧捏着拳头。张鬼方又说:“但我教你一个办法,能把你们名声赢回来。”   施怀问:“怎么样?”张鬼方朝屋里抬抬下巴,说:“你进去求那个师哥帮你,把宫鸴打赢了,不就成了么?” 第71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十八)   东风不咸不淡说道:“你和宫鸴较劲,可不要‘祸水东引’。”随即椅子“喀嚓”响了一声。   施怀刺道:“压根没有人求你出手。”转向张鬼方,告状说:“你看他。”   堂屋里的藤椅出自乐小燕之手。坐在上面的人往后靠,椅背便跟着后仰;若是坐正了,椅背会自己弹回来。仿佛能够解意,因此叫“如意椅”。   刚才东风整个人倚在椅背上,机关肯定是往后仰倒的。喀嚓一响,反而是他微微坐正了些。   张鬼方突然觉得自己明察秋毫,法眼如炬,是全天下最懂东风的人。知道他心口不一,只是拉不下面子帮施怀。于是说:“那就算了,不过我觉得,宫兄弟八成赢不了的。要是宫兄弟输了,等同终南也输给东风了。”   施怀大声叫道:“他用的也是终南的武功,怎么能叫终南输给他了?”   见施怀上钩,张鬼方笑道:“是你自己说的,他不算是终南的人。”东风哼了一声,懒懒散散地靠回去。   施怀恨得要命,只盼宫鸴能把东风打个满地找牙。终南是否输给给宫鸴,此时不那么重要了,输给东风才是颜面尽失。   然而东风好像不打算动弹了。施怀转转眼睛,激将道:“宫鸴前辈,他们乱编排,你也不管管么?”   宫鸴虽然好斗,但他只是天性喜欢武功,对胜负反而看得不那么重要,说道:“他们说他们的,与我有什么干系。”   施怀不死心,又劝说道:“东风把自己讲得这样厉害,你不想和他比划比划么?”   这一句倒让宫鸴有点意动。丁白鹇在旁边看了半天,觉得施怀一个小孩儿,被大家戏弄来戏弄去,着实太可怜了,于是也拉拉宫鸴,帮着说:“之前去盟主寿宴就没比成,东风说他太久没练武功了。今天倒是赶巧,过了两年,怎么说也练起来了罢。”   东风仍然推辞道:“没怎么练。”   宫鸴听不出他是不是开玩笑,说:“那就是你自个的问题了。”捡起地上的判官笔,用了八分力道,抬手一扬,朝东风打去。   要是挡开呢,桌上还有没收拾的盘子。判官笔飞到桌上,难免把剩菜撒得到处都是。要是躲开呢,这张藤椅又是东风最喜欢的,不舍得它被戳穿一个洞。东风只好跳下椅子,伸手捏住笔杆。宫鸴说:“即使不练,也是挺好的,拿剑来吧。”东风便取了长剑,回到院中。   施怀已迫不及待要看他丢面了,说道:“‘一点梅心’出手,当然不能稀松平常地比。我有个办法,你们两个站到屋顶上,就以屋脊为界。谁掉下来,就算谁输了。”   这是明知道终南派武功以灵巧轻盈见长,故意往小了画,让他们两个近身搏斗,东风就没有取巧的机会了。张鬼方也知道这一点,说道:“那就有失偏颇了。”   东风说:“无妨。”手在屋檐一撑,衣袂翻飞,率先跳到屋顶上。宫鸴也跟着跳上去。   二人站上屋脊,东风假模假样谦让一番,宫鸴便说:“得罪了。”笔尖转向东风,手腕一抖,凤凰点头,接连点了三下。   他也摸不透如今东风的深浅,不敢贸然出手,只是晃一式虚招而已。东风从中一撩,宫鸴当即变招,将判官笔横过来一拦。   兵刃还未相交,东风忽然让开,长剑转往右边,绕个圈子,斜掠回来。   宫鸴以进为退,点他手腕的“列缺”穴。同样是将点未点之际,东风又变一招,以迅雷之势朝下一劈。剑锋逼近头顶,宫鸴不得已退了一步,才将这剑避开。   连环三招,看似招招皆虚,其实是东风年少的时候悟出来的一套招式。快慢、方向、走势,各自不同。三招过后,对方会如何躲、如何反击,东风心中基本了然于胸。   但武功练得越高,对招时的癖好越少。譬如常人右手比左手灵活有力,因此拿筷子、提重物时总是用右手。此时若有一个武林高手,把左手也练得同样灵活,他做事用哪边手,就全凭心意和习惯了。   而心意恰恰是最难测的东西。东风暂且不将“天罗地网”使出来,反倒退守一步。他和宫鸴皆是一流顶尖的高手,见招拆招,疾风紫电,施怀只看见两道来来去去的人影,再细就看不清楚了。   两人打了半刻钟,忽然空中一声“当”的巨响,听起来是兵刃撞在一起。施怀扼腕叫道:“不好!”   丁白鹇问:“怎么不好?”施怀说:“东风的剑比较利,判官笔若是撞上去,非得削断笔杆不可。这也太不公平了。”   张鬼方说:“不对,不是笔杆断了。”   施怀不信,问:“那是什么?”张鬼方不响。   施怀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失望道:“这声音只会是笔杆断了。”   丁白鹇笑笑,指着屋顶说:“你看那里,瓦片缺了一个角。是表哥笔尖敲到剑身,把剑打偏了,撞在瓦上,才有这个声音。”   屋脊上两人停下来。原先宫鸴站在左边,东风站在右边,现今一看,位置已经换了。而且东风险险站在屋脊边缘,半只脚已经踩在装饰的鴟吻身上,显然落在下风。   施怀霎时间精神大振,拍手道:“好!”张鬼方在旁边低声骂道:“小白眼狼。”   施怀假装没听见,仰头望着屋顶。东风笑道:“刚才夸你内功长进,其实只是客套,现在一看,真的大不一样了。”   宫鸴说:“那当然。我不像你,我是天天练武功的。”   东风哼了一声,抬起左手,捏着袖子在额角擦了擦。这两年他其实也很是刻苦,只是不愿意表露出来,更不愿意叫施怀觉得,他一面刻苦,一面仍旧比不过宫鸴。   七年过去,宫鸴的《报天功》又精进一层。内功乃是其余武功的根基,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内功进步了,判官笔使得刚猛异常。方才被笔尖敲中剑身,东风已感觉手心作痛,长剑险些脱手。要是被点到手指,非得折断骨头不可。东风本想依赖奇巧剑法取胜,但宫鸴速度也快极。每每在他找准破绽、要使出“天罗地网”之际,判官笔就已转过弯来,变了一招了。   宫鸴也歇了一歇,说:“再来。”拉开架势。   东风挽个剑花,心想:“这么绕来绕去,力气非被耗尽不可。只有速战速决才是办法。”再不管别的,倏忽往前踏了一步,错开判官笔,一剑刺向宫鸴咽喉。   宫鸴回笔来挡。东风又想:“比他快一寸就好。”干脆不躲不闪,仍旧把这一剑往前递去。   但是铁笔离得更近,剑尖还差寸许距离,铁笔已扎扎实实敲在手腕上。   终南武功自矜优雅,片叶不沾身就,从无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宫鸴也没想到他不躲,吓了一跳,赶紧想要收笔。东风说:“没关系,再来。”剑交左手,又是连环三剑刺出。   虽然右手手腕疼得厉害,肯定受伤了,东风心里却一喜。   刚才要是性命相搏,他自己只要拼着手腕受伤,继续往前递出这一剑,宫鸴招式已经使老,既没办法闪躲,也无暇格挡,咽喉命门已避不开了。   而且剑尖只差一寸而已。要是他能够再快一点,手腕不须受伤,也能一击制胜。   之前他和张鬼方赌气,说“我才懒得想你的心思”,自己编出来一套剑法,全是后发制人,以快取胜,倒和现在的情境有异曲同工之妙。只要再也不去揣摩敌人,不管甚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求七窍玲珑,但求心剑合一,的确能比平常还要更快。   东风打定主意,干脆不用终南的剑招。剑路一转,直来直去,用起当初自己想的招式来。   宫鸴“咦”一声,奇道:“你这剑法里面许多破绽,不是终南的路数吧。”   他想了剑法以后,并没有真正动用过,破绽百出是当然的事。东风说:“不干你的事情,破绽多了,你岂不是更好赢么。”   宫鸴旋即闭嘴,铁笔朝里一挥,正好夹在两剑缝隙之间。不料东风奇快无比,剑刃飞燕一般折返回来,差点削断笔尖。   宫鸴又“咦”了一声,打起十二分精神应战。东风笑道:“你‘咦’来‘咦’去的。”趁宫鸴退后,自己前进一步,总算扳回一局,从屋脊边上的鴟吻身上下来。   叮叮当当斗到正午,两个人难分难解。柳銎睡醒了,摸索出来,问:“还不用午饭么?”   施怀也觉得腹中饥饿,转头一看,做饭的张鬼方一瞬不瞬看着屋顶,碗洗了一半,丢在旁边,水都快要结冰了。   他顿时有点儿后悔,不该撺掇东风和宫鸴打架。施怀叫到:“喂!”拍拍张鬼方肩膀,张鬼方哪里理会他。施怀没办法,也看不清战况,只得蹲下来把碗洗了。   洗完回来,张鬼方仍旧看得出神。他又找了昨天剩的糕饼、卤肉,架在火盆上暖了暖,分与众人果腹。   【作者有话说】   快乐的日子 还有一章结束!(可能是两章) 第72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十九)   鏖战到胶着之处,底下的人说了什么话,谁走了,谁留下来看,上面的两人一概注意不到。   东风站在屋脊边缘,踩得久,脚底仿佛适应了瓦片形状,也感受不出和平地的区别。只觉得周身北风慢慢变凉,太阳也在余光之中,慢慢往西落下。   银光一闪,一道灿烂弧线。这支铁画银钩的判官笔,又亘在面前了。起初他在心里默默数着,这是二百招、三百招,数到后来,两人越打越快,自己都分不清是第几招。   宫鸴这几年勤学苦练,功力已经今非昔比。好像不会累一样,额角一滴汗都没有,面不红气不喘,招式仍旧刚猛绝伦,力道跟刚跳上来时一个样。   譬如海边的潮水,一浪两浪,对手尚不惊奇。但若久战不胜,感受到对方出招之绵绵不绝,好像永远不会停一样,则越发灰心绝望、觉得自己渺小。东风对了几剑,因不愿意占兵刃的便宜,都在紧要关头把剑锋转过,只用剑身平的一面去和铁笔相交。手心早就震得发麻,受伤的右腕更是又肿又热。   西边日头一晃,东风振作精神,看准判官笔从左边来,横剑截住宫鸴手臂的去路。宫鸴松开手,把笔微微掂起来,铁笔在上,手在下,刚好从剑锋两边绕过去。接了兵刃,更无丝毫犹豫,铁笔用作一支匕首,反手刺向东风胸膛。   东风暗想:“再这样耗下去,非得输给宫鸴不可。”这是他最不甘心的事情。心念电转,干脆往后又退,脚跟已经悬空在屋檐之外,只有半只脚掌踩在实地上。   宫鸴果真往前逼近一步,想将他一口气逼下房顶。东风将剑在左边一晃,眼看宫鸴往右侧身,让开一条窄窄道路,他脚尖一点,飞身从那条道上越过去,局势登时扭转,变成宫鸴站在边沿、快要掉下去,而他自己稳稳站在当中。   这一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宫鸴道:“你竟然使诈!”   东风笑道:“我能跳得过来,不该夸我轻功好么?”连环两剑,封住宫鸴上路,叫他一步都走不回来。宫鸴已经退无可退了,铁笔在身前一转,一招“孔雀开屏”,挡开长剑。   不论用的是何种兵刃,“孔雀开屏”都是最为严防死守的一招。东风不和他硬碰硬,但也不完全退让。剑锋还未沾到铁笔,即刻往回一收。趁笔从左边转到右边,一剑刺向宫鸴前胸要害。   这正是宫鸴招式使老,无法转圜的时刻。铁笔去势未尽,只要去剑够快,就能在铁笔回转之前,先将宫鸴逼得在退一步。   闭上双眼,东风什么都不想了。这一剑仿佛不是为了把宫鸴逼退,更不是为了给终南挣面子,不是为了让施怀认他做师哥。甚至不是想要武功更上一层楼。出这一剑,完全为了印证他能多快。   说是闭眼,其实不过是眼睛一眨的时间。宫鸴前胸一凉,剑尖已经穿过铁笔缝隙,刺破外袍,稳稳点在皮肉之上。他不禁一怔,东风也始料未及,连忙说:“得罪啦!”把长剑缓缓放下来。   施怀刚巧擦完桌子,从堂屋出来。见他两人停手了,大为遗憾,问:“谁赢了?宫鸴前辈赢了?”   宫鸴从屋檐上跳下来,说:“我输了。”说得倒是十分利落。   施怀不死心,又问:“我瞧你一点儿汗都没出,是让了罢,没尽全力罢。”   丁白鹇插嘴道:“对啦,我也想过这个事情。后来我才晓得,我表哥和别人不一样,天生就不会出汗的。”宫鸴毫不在意被揭了短,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丁白鹇拉着表哥,回屋里坐下,无意中占了东风的藤椅。施怀仍旧不敢置信。怎么刚巧在他用饭的时候,胜负突然分出来了呢?   张鬼方说:“怎样,终南厉害还是泰山派厉害?”   施怀想也不想,答说:“终南厉害。”张鬼方又说:“那是你师哥厉害,还是宫鸴厉害?”施怀一跺脚,也跑回屋里去了。   院里只剩下张鬼方。他抬起头一看,东风还长身站在屋脊。   他们家主屋是肖家村最高一幢楼,站在上面,能看见全村覆着薄雪的田地,看见别人喝茶聊天、编竹篓、编草鞋。风长山远,心胸也跟着开阔。但东风不看别的,只是低头看他。张鬼方被他看得有点儿慌神,说:“快下来罢。”   东风说:“不要。”张鬼方说:“要二请三请,才肯下来,是么。”东风哈哈一笑,说:“不是。”   其实是他一停下来,顿觉背后冷浸浸的,汗水早把衣服打湿透了。宫鸴一滴汗都不出,他自己大汗淋漓,岂不是又输了么?所以一定要吹干了才肯下来。   张鬼方虽想不明白其中关窍,但看见他笑了,觉得不是坏事,于是跟着一笑。东风问:“你又笑什么?”   张鬼方看着屋顶,看见东风顾影翩翩,半身披了一件斜阳金衣,越看越喜欢,说:“我笑你——你像老鼠偷油,上去就下不来了。”   东风一哂,看张鬼方,一身干活的粗布衣服,衣摆还有一点儿赭色,是洗碗碟沾上的卤汁。但他同样越看越喜欢。看了好半天,衣服干透了,东风才轻飘飘跳下来。   是夜,张鬼方忽然大发善心,找了一床棉被,拿给施怀睡在床下。东风说:“今夜你跑不跑?”   施怀不答,东风说:“跑了就跑了。这么多天,你师哥也不来找你,怪可怜的。”于是没有绑他,亦没有点穴,放施怀自个在地上睡着。   施怀辩解道:“师哥不好下山,你又不是不知道。”   东风笑道:“其他人也不来找你。”   施怀说:“他们又不知道我在哪。”东风说:“子车谒知道呀。”   施怀自己也觉得不对,改口说道:“可能过年忙罢。”   东风脱掉鞋袜,钻到床帘里,说:“不管你,反正你要走就走。我困得要命,要睡觉了。”说完还打个呵欠。   张鬼方一早躺在床上,躺得直挺挺的,也不说话。躺得浑身都僵了,身旁还是冷冰冰的。   他睁开一只眼睛,飞快一瞥。东风说是要睡了,其实盘膝坐在床尾,五心朝天,眼观鼻鼻观心,居然在打坐。要是真气游走一半,被别人吵醒,动辄就要走火入魔。张鬼方只好闷声睡回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估算着东风应该练完了。再睁眼看去,东风姿势都未变过,比平常刻苦得多。   默默看了半晌,东风长长吐出一口气,大约是练完了。张鬼方出声问:“这么晚了,还要打坐?”   东风立马看向床帐外面。施怀或许睡着了,浑身裹着被子,脑袋抵在角落里,离他们两个远远的。但东风不放心,提高声音,故意说:“我哪里打坐了,你看错了罢。”   张鬼方会意,不再说这件事,转而说道:“快睡罢。”   东风“嗯”地应了一声。张鬼方直直躺着,过了一会儿,忍不住说:“我睡着了!”   东风道:“你困了,你就睡呀。”张鬼方道:“你听的不对,我是讲,我睡着了,我已经睡着了。”   东风含笑道:“莫名其妙。”解散长发,掀起被子一角。躺进来时虽然无声无息,热度却是实实在在的。   一根手指不知怎么回事,静悄悄点在张鬼方手臂上。说是软的么,上面长了一层服帖的茧。但说是硬的么,它又像羽毛一样轻巧,抚得张鬼方又酥又麻,又急又躁,恨不得把这根作怪的指头抓下来。   可惜张鬼方在装睡,只能不动声色挪了挪,离那根手指远一点。结果它如影随形地缠上来,若即若离,毫无章法,点的都是穴位之外的地方,一点一圈涟漪。手臂的痒一下子痒进心里去了。张鬼方难耐得不行,重申道:“我睡着了。”   东风说:“真的么?”张鬼方不答,摆出昨夜的姿势。东风的气息慢慢贴近,自上而下,贴到他耳朵旁边,说:“睡着了就不闹你了。”接着将棉被裹紧,背过身去,再也不说话。 第73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二十)   上一次两个人同榻而眠,是张鬼方把柳銎的窗子撞破了,逼不得已睡在一起。那时心结才解,和喜欢的人躺在一张床上,纵使中间隔一层被子、两层衣服,除了挨挨挤挤之外没有别的好处,张鬼方仍旧满心快活,觉得已经是今生再美不过的一夜。   但是今天,今天不一样了。东风这根手指一点即通。就像混沌被凿开七窍一样,张鬼方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东风不肯亲他,他就浑身烧得慌,好像一尾鱼,被煎得吱吱作响。   但热只是次等难受的事情,最难受是有种异样感觉,说不清是麻还是痒,是胀还是空,在下腹徘徊不去。   他把棉被掀开,又撩起一角床帐。仍然觉得不舒服。照床头一摸,摸见一本小书。拿将起来,书页差点被他手指热得起火。张鬼方把书对准墙角,砸过去,整好砸在施怀头上。施怀压着火道:“做什么!”   张鬼方指指门口,指使道:“去打开。”   施怀虽然生气,但是寄人篱下,身不由己,不得不照做。   冷风倒灌进来,张鬼方身上燥热稍解,总算好受一些。他静静躺了一会,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到得半夜,张鬼方忽然惊醒。他自己也记不得做了个什么梦,只觉得身下一片冰凉,又滑又湿。那物事还未全然软下去,半支在腿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登时又羞又恼。接着感到半个身子冷,半个身子却暖洋洋的。转头一看,他袖子卷到肩膀,东风双手双脚抱着他手臂,胸膛也紧紧贴着。手臂本是迟钝的地方,此时却感受到东风的心跳,隔一层洗旧的、柔若无物的棉布里衣,一下一下。张鬼方耳朵里“轰”的一声,赶紧坐起来。   东风醒了一半,黏黏糊糊说:“不要乱动。”   张鬼方冷笑一声,把手臂猛抽出来。定定看了一会儿,东风没有要睁眼的意思。他放轻动作,从床底的箱子里摸出一条干净裤子,小心翼翼换上了。东风冷不丁在他身后问:“你干嘛换裤子?”   张鬼方浑身一僵,头都要炸了,说:“我喝水弄湿了。”   东风说:“哦。”闭上眼睛。张鬼方把换下来的旧裤子卷成一团,跳下床。床架“嘎吱”响了一声,东风又说:“你要去哪里?”   张鬼方闷闷说:“洗衣服。”东风说:“茶水而已,不洗就不洗了。”   张鬼方胡乱道:“不洗就发霉了。”其实这么冷的天。茶水又是清澈的东西,放一个月都不会发霉。但张鬼方一脑袋浆糊,只顾着找借口,根本想不到这些细枝末节。   东风也不深究,应道:“哦。”张鬼方正要转身出去,东风慢吞吞地又说:“其实我睡觉,最讨厌被别人打扰了。谁半途把我吵醒,以后我再也不要理他。”   张鬼方脚步一顿,东风招招手道:“过来。”他把换下来的裤子藏到身后,背着手,磨磨蹭蹭走到床头。东风仍懒得睁眼,把他拉下来一亲,摆摆手说:“去吧。”   这是他央求一夜的吻!张鬼方摇摇晃晃,飘到门口。从墙角走过时,听见施怀骂了一句:“有病。”但是张鬼方毫不在意。   裤子洗好晾好,孤零零挂在晾衣架上,实在太扎眼了。张鬼方有使不完的力气,干脆把外衣外裤、箱底翻出来的夏天薄被,通通拿出来洗干净。院里两根晾衣架挂得满满当当,双手也冻得火辣辣的。天居然还没亮,他又做贼似的溜回房内。   他一时不敢坐回床上,怕又把东风吵醒了。隔着一层床帐,看不清东风的睡颜。但刚刚他醒来时看过一眼,再也忘不掉了。   丁白鹇和宫鸴另有事情要做,过完年便辞别了。柳銎浑身轻松,说:“人多热闹当然好,但还是人少,清净的时候最舒服。”   张鬼方好奇道:“以前拂柳山庄岂不是更热闹么?”   柳銎说:“就是热闹太多了,才觉得清净好。是吧。你的房间也算空出来了。”   张鬼方差点忘了这件事,百般不情愿,但又没办法明说,只好把自己铺盖搬回房中。   结果一到夜里,大家各回各房,张鬼方捱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又偷偷摸摸溜回东风床上。   施怀简直大翻白眼,说:“那间房既然空着,让给我睡不好么。”   东风一点儿都不惊奇,拉开床帐,好叫张鬼方上来。说:“你是俘虏,又不是客,凭什么答应你?”   张鬼方其实也不情愿。两人只剩一床棉被,一盖起来,手贴着手,腿贴着腿。东风还总爱抓他的手,拉在怀里玩。和东风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一个施怀夜夜杵在旁边,算怎么一回事?   钻进被窝里面,东风拆掉硌人的木头手掌,果然拉着他不放。张鬼方对着床下说:“你叫东风一声师哥,他一高兴,就让你去隔壁睡了。”   施怀哼了一声,不说话。张鬼方说:“汉人不是讲,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为俊杰?”   施怀说:“我才不要,我宁可睡地上。”张鬼方虽然着急,却也无计可施。   如是过了大半个月,眼睁睁看着十五过了,二十过了,上元节张的彩灯都一盏盏取下来。正月快要过完,终南的人还迟迟不来接施怀。东风调笑说:“你师父,你别的师哥,是不是忘记你了?”   施怀恼道:“才没有!”东风说:“那怎么还不来找你?”   施怀迟疑道:“没空罢。”东风嘲道:“我逃了五年、六年、七年,他们都还记得来追。怎么就不记得找你了?”   虽然不甘心,但再在肖家村住下去,未免显得死皮赖脸。施怀当然不好意思辞别,偷偷把无老死剑取下来,藏在自己棉被底下。东风将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到夜里,施怀果然一骨碌爬起来。他来时匆忙,走的时候也轻便。窸窸窣窣,老鼠一般的动静,把长剑翻出来系好。   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床帐默然垂着。施怀放下心,房门推开一条缝,闪身出去。   东风不让他去隔壁睡觉,就是在等这一天。之前施怀说过,子车谒知道他的住处,是有人放了一张字条在桌上,通风报信。他疑心是何有终放的,早就想回终南看看了。   听着施怀越出围墙,他也静悄悄搬开张鬼方的手臂,下了床,换上外出的衣服。   张鬼方还没醒,侧身躺着,作出搂抱的动作。东风想:“要不要叫他起来?”   转念又想,只是上山看一眼而已。上次不小心看一眼子车谒,张鬼方已经大吃一缸飞醋。这次是特地找子车,要是张鬼方知道,非得气疯了不可。东风实在不想再惹他生气了。   而且此去终南,只是打探一下,一天半天就可回来。施怀是这一代最出众的弟子,武功却远不如他。东风身上的蛊毒又早已解开,就算被发现了,也不至于被强留在山上。   但要是张鬼方睡醒,找不见他,肯定急得不得了。东风想了想,铺开一张纸,写道,回终南一趟,勿念。用镇纸压在床头最显眼的地方。   要是他回得快,中午便能回到肖家村。到那时,张鬼方拿到纸笺才一、二个时辰。见他早早地回来了,知道他没有为师哥流连忘返,一定会高兴。   深更半夜,驿站早就打烊了。施怀只好运轻功往终南跑。他学的是“点蕙法”,东风拿手也是“点蕙法”,一前一后,在官道上飞快奔行。跑到城墙脚下,施怀找见一块坑洼的墙砖,手指扳在上面一按,跳到一丈多高的地方,再在墙上一踩,借力攀上墙头。东风却不需要借力,起落两次,像一片落叶一样,悄声落入城中。   虽然宵禁了,但以他和施怀的功夫,绕开金吾卫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要是骑马,就算骑的是飞雪暗云这样的神驹,绕路怎么也得走上半天。但两人抄了城中近道,只半个时辰就从长安城出来了。   旁边再没有卫兵守着。施怀乍得自由,发足飞奔。东风不紧不慢缀在后面。 第74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二十一)   一个白瓷大笔洗,拿来画完一张青绿山水画,其中清水的颜色,就是现在天穹的颜色。大多是暗的,暗中又透露出一点清。终南山脚下的小商小贩,已经挑出扁担,沿街叫卖。卖热的豆浆,卖饆饠,卖胡饼,用一张蒸布盖在担上。这些都是卖给行人做早饭的东西。等晚一点儿,就会有人卖新鲜菜蔬,卖山上打来的野鸡野鸭。东风小时候,每回师兄弟相约下山玩,为了能多玩一会儿,天不亮就要起来。大家到了山脚,看见的就是这副景象。后来他在陇右卖豆芽为生,去得早的时候,集市和此地也是异曲同工。   过了这么多年,摊贩还是一样地叫卖,唱一样的调子。刚出炉的胡饼是一样香,扁担两端的木桶,一样摇摇晃晃,一样将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石地上。物是人非,好像只是暗地里发生的事情。   施怀先上山去了。山路绕来绕去,跟得紧容易被发现。东风便在山下多留了一会,买了一只鸭肉馅胡饼,油纸包着。   冷风铺天盖地地吹,几步路功夫,胡饼就变凉了。东风拆开纸包,低头啃了一口。想不到滋味调得很美,面皮焦脆,内心油汪汪的,肥瘦得宜,又调了姜在里面,冬天吃到,比揣了手炉还暖和。不是花萼相辉楼那样的好吃,倒是一种宜室宜家的好吃。   他起了兴趣,低头看那胡饼。饼面上拿红曲点了一朵红花。东风忍不住好笑,心想:“这个就叫做色味兼备了。”吃掉手上这个,又去多买了一个,揣在怀里,打算拿给张鬼方。   因为天色尚黑,山路不好走,多数人都在官道上走来走去,除了挑夫以外,鲜少有人这个时候上山。东风一只脚踏上山路,忽然见到远远一个转角处,有个瘦削女子正往下走。头戴一顶大斗笠,披着鹤氅,腰间佩剑。   他定睛一看,恰好那女子转了个弯,斗笠偏转,帽檐底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竟是他师娘元碧。   东风连忙闪到路边。元碧倒没在意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路上,左右张望,好像在等什么人。他不禁好奇,想:“师娘这个时辰来作甚?”躲在一棵大树后面,静静看着。   没过多久,有个扎双髻少女,一蹦一跳走来。背上背了一个大竹篓,随走随香,原来背篓装的都是时令鲜花。   元碧朝她挥挥手,问道:“有什么花?”   那卖花女显然和元碧熟识,说道:“都是今天新采的。”一边把背篓放下来,一枝一枝取出来,说:“这个是玉兰,这个是山茶,这个是西府海棠。”   元碧看了都不满意,说:“玉兰未开,墨兰颜色太暗了。海棠怎么蔫巴巴的?”   卖花女央道:“封夫人饶了我吧,一月份,玉兰就是这个样子花苞。西府海棠是违时开的,围起来,拿炭火慢慢烤着才开,所以有点干了。但香都是极香的。”元碧说:“还有别的么?”卖花女道:“冬天就那么几种花,再说下去,夫人又不高兴。”   元碧不死心,又问:“山茶呢?”   卖花女道:“山茶今天没有,不过有这个。”说着取出一枝黄艳艳的花来。元碧闻了,觉得很香,面上也现出笑意,说:“这个叫什么?”   卖花女为难道:“这个是黄梅,和梅花不是一种。”元碧好像烫手似的,把黄梅花丢进竹篓,说:“那就算了,这个不要。”   卖花女道:“这个多香呀。”元碧仍说:“不要不要。”最后买了一枝白玉兰。   末了,那卖花女把黄梅拣出来,递给元碧说:“今天我就送一枝罢。这个当真不是梅花,细看就晓得不一样的。而且味道香,怎么摆都好。”   元碧不好意思再推辞,朝山道往回走。想了又想,她到底做不出糟蹋花的事情。看卖花女走远了,把那枝黄梅花插在山路边。   师娘身影走远了。东风又等了一会,等那鹤氅完全消失,他才慢吞吞跟上去。路过那支黄梅花,伸手拈来一看。花上淋了水,现在结成一颗一颗冰珠,像掉不下来的露水一样,鲜艳欲滴,比半开的玉兰好了不知多少倍。香味浓而不腻,浓得发苦,和梅花幽幽的暗香也大相径庭。   之前施怀和他提过,师娘心里记挂封情,天天要清供一瓶花。这枝黄梅明明不是梅,然而名字太近,殃及池鱼了。   东风心里喟叹一声,松开手,继续向上走去。   到了半山,内门弟子住的地方,他跳进墙内,躲在屋后看着。此时还不到起床的时候,已有好几个人站在院里,洗面漱口,水声“哗啦”拍在地上。   施怀鬼鬼祟祟,贴着墙根走,但彭旅一眼就看见他了,叫道:“施怀师叔,你回来啦!”   别的弟子听见了,纷纷转头过来,含混问好道:“师叔。”施怀装不下去,干脆不躲了,走过来恼道:“彭旅,你还记得我这个人么,一个月不在山上,也没人来找我。”   彭旅愕然道:“子车师叔说,你去山下散心了,还叫我们不要打搅你呢。”施怀更恼,声音愈来愈高,说道:“我有什么好散心的!我除夕夜去散心,是么!”   彭旅再也不敢多嘴了,喏喏应了一声。旁边弟子问:“师叔,那你去了哪儿?”   若真要解释他这一个月去向,免不了要说自己输给东风、被生擒在肖家村的事情。施怀不好意思说,打个哈哈,糊弄过去了。   待别的弟子全数走完,上山练剑去了,太阳已经升到山头。山间云雾四散,天地一清。施怀在院中踱了几圈,最后站定在子车谒门前,抬手敲了敲。   子车谒说:“进来。”   眼看施怀推开门,东风赶紧跟上前,猫腰躲在窗子底下,听他们两个说些什么。   短别不到一个月,施怀大声叫道:“师哥!”紧接着子车谒闷哼一声。想是施怀扑到他怀里去了。子车谒含笑的声音说:“这么想我?”   施怀闷闷说:“嗯。”子车谒笑笑,说道:“也就一个月而已。”施怀说:“你不晓得这一个月我怎么过的。”   但凡子车谒问“怎么过的”,又或者施怀主动告状,两个人都免不了要聊到东风。东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濡湿窗纸,点了一个小洞,朝里面张望。   子车谒却转开话头,说:“不难过了,师哥请你吃糖糕。”一面摇动轮椅,往后退开半步。拿糖糕就得转头,东风连忙重新蹲下,躲到窗沿后面。   施怀道:“我才不要吃,哄小孩的玩意,我是这么容易哄得好的么。”   子车谒笑道:“我都不知道怎么惹你了。”抽屉一开一合,拿了东西出来。施怀不响,子车谒说:“好啦,特地给你买的。这个是桂花糕,大冬天桂花多贵呀!”   施怀总算松动了些,但一开口,说的仍旧是:“你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肯定是骗我。”二指捏起一片桂花糕,却不急往嘴里放。   子车谒笑道:“我猜的,我猜你就是今天回来,不行么。”   施怀道:“不行。”子车谒说:“你平时老是夸师哥聪明,现在反而不信了?这是我央彭旅下山去买的,你一吃,立刻知道新不新鲜。”   好说歹说,总算哄着施怀吃掉一片桂花糕。东风又往窗子里看。   他听施怀语气恼火,还以为多么生气呢。其实施怀面上挂着笑,挡都挡不住。子车谒问:“不生气了吧。”   施怀和他一桩桩算账,说道:“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轮椅咯吱一响,子车谒故意推得声音很大,说:“你见我下过山么,要跑去找你,也太难为我了。”   施怀笑意稍淡了些,紧接着问:“你也不叫别人来找我。万一我出了什么事,万一我过得特别苦,你也不担心我,是不是?”   子车谒道:“我故意罚你的。”施怀默不作声,只是盯着他看。   子车谒低下头笑笑,避开施怀目光,安慰说:“好啦,我是有一点生气。我想,你凭什么乱吃飞醋?所以我要罚你,故意叫他们不去找的。”   施怀重申道:“万一我死了呢!”   子车谒又笑了一笑,一点儿都不退让,说:“不会的。”   没办法,施怀自己退让了,又问:“你为什么叫我穿那件衣服?”   子车谒愣道:“什么衣服?”施怀说:“就是他的那件,你肯定记得。”   子车谒说:“我当真不记得了。什么衣服不衣服的。”   这显然是在装傻充愣。施怀把他推开,自个去翻箱子。翻到最下层,那件绣梅花的衣服不见了。子车谒这才慢慢说:“你不喜欢,我就烧掉了。”   衣柜衣箱翻了个底朝天,东风的旧衣果然不在了。换成一件他自己的,去年做的绣公鸡夹袄,静静叠在柜子里面。施怀说:“我才不信呢。”其实嘴角又挂上笑意。   最后一个问题问:“你干嘛还养着他的鹦鹉?”   【作者有话说】   我再也不喝咖啡了 第75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二十二)   东风心中一凛,他的旧衣服大约已经扔掉了,鹦鹉又是什么下场呢?   刚好子车谒转身打开柜子,东风连忙蹲下去。耳朵里听见柜门吱吱呀呀地响,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   “你瞧。”子车谒说。   施怀又不响,东风不知屋里什么情境,在窗户底下干着急。过了一会,只听子车谒轻轻一笑,说:“一只小鸟儿,还是很可爱的吧。”   施怀说:“哑巴鸟。”   东风心里想:“既然施怀这么说,想来鹦鹉是没有大碍的。”   冒险抬头,往里看了一眼。子车谒把鸟笼拿出来了,黑布揭开,笼子中央好端端站着一只鹦鹉。身上羽毛油光亮丽,红是红,绿是绿,哪里是施怀所说“快死了”的模样。东风暗地松了口气。又见施怀瘪瘪嘴,委屈道:“你明知我不喜欢这个破鸟,还要我看来干什么。一个哑巴鸟,叫都不会叫,当祖宗供着,还不许我碰。”东风心说:“才不是哑巴鸟!”   子车谒不说话,把手指从笼子缝隙之间伸进去。那鹦鹉见他的到手指,立马低下头,把头顶贴在子车谒指尖,蹭来蹭去,熟稔又亲热。屋里一个施怀,屋外一个东风,都默默看着这一幕。   子车谒说:“鹦鹉还是‘绿衣使者’。你有没有听说过?说有一家的主人,被妻子和外人合伙杀了,大家都审不明白怎么回事。结果鹦鹉说:‘杀家主者刘氏也。’案子才查明白。我觉得呀,鹦鹉是最通人性的。”   过了好一会儿,施怀终于服软,道:“好吧。你……想养就养了。”   子车谒好像没听见,仍旧用指头逗那只鸟。鸟儿玩够了,他便拿出装鸟食的小口袋,亲手剥了一颗松子喂它。   见施怀当真不妒忌,老老实实站在旁边看,子车谒才说:“其实也不是我想养。”   施怀道:“那是怎么样?”   子车谒打开笼门,鹦鹉顺从地走到他手上。他一只手擎着那只鹦鹉,另一只手摇动轮椅,走到门边。施怀惊道:“师哥,你要做什么?”   子车谒笑道:“你看就是了。”说罢将门一把推开。擎着鹦鹉的手向上一举。鹦鹉看见天光,在半空中急扑翅膀,往外飞去。施怀大惊失色,叫道:“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丢掉!”三两步跑向门边,又说:“我去把它捉回来。”   子车谒伸开手臂一拦,说道:“你不是不喜欢它么?放走了,你又不高兴。”   那鹦鹉飞远了。施怀急得不得了,说:“刚刚我也说了呀,养就养了,我不介意了,我不介意了还不行么。”东风却没他那样着急,心想:“要是子车谒当真不要这只鸟,我就捡回去养。最好张老爷心胸宽广些,听见它师哥师哥地叫,不要生气。”   子车谒不紧不慢,紧紧抓着施怀,仍旧不许他出去抓鸟。朝阳从东边冉冉升起,云绢雾纸上一滴艳红朱砂墨。鹦鹉双翅大大伸开,浑身斑斓锦绣羽毛,沐在金光之中,如梦似幻,向着天际飞去,真好像传说中的鸾凤。子车谒说:“漂亮吧,你看我对你,照样是舍得的。”   施怀一点儿也不觉得漂亮,只觉可惜得不得了,盯着那道越变越小的红绿影子,怎么也移不开眼。明明他刚才还忌恨鹦鹉,现在忌恨一下烟消云散了,竟然说:“其实养着也好。”子车谒笑笑不答。   过得大约一盏茶时间,鹦鹉又施施然滑翔回来。子车谒松开施怀,抬手相迎。那鹦鹉收起翅膀,重新落上他的手背,一根一根梳理羽毛。子车谒摸摸鹦鹉,说道:“其实并不是我想养,而是它不肯走。一只小鸟,早早养在笼子里面。自己飞出去,没有家,不会搭巢,哪里活得下去呢?”   在屋后,东风实在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滋味。他原以为鹦鹉要遭毒手,至少要遭苛待,负荆请罪,才能讨施怀欢心。没想到子车谒轻描淡写,就把这件事情揭过去了。他想:“不用受累养这个鸟,张老爷不用受累喝醋,也算一桩好事。”   而屋里的施怀,再看见子车谒亲近那只鹦鹉,不管如何酸楚,都没法说出口了。否则养着他高兴,放走也不高兴,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缠人、讨厌、斤斤计较。施怀学着子车谒的样子,照葫芦画瓢,伸出食指,对着鹦鹉招呼道:“小鸟,小鸟。”   鹦鹉走过去,同样低下脑袋,在施怀指尖蹭蹭。原来这只鹦鹉见人就亲热,不单独亲近师哥,不是因为师哥待它好才谄媚的。乖顺是它天性而已,和那个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指头上一点热热痒痒的触感,柔比绫绢。施怀往下摸,羽毛底下藏着一根细幼的颈项,稍一用力就要折断。子车谒说:“好玩儿吧。你要是喜欢,什么时候想玩儿了,只管来找我。”   施怀“嗯”地应了一声,心想,他彻底不恨这只鸟了。   看他玩得入神,子车谒说:“玩够了吧,放回去了。”施怀便拿着鹦鹉,小心翼翼塞回笼中,甚至有点儿依依不舍。施怀隔着笼子逗鹦鹉,子车谒就伸手在他头顶一抚,问:“怎么回来的,累不累?”   施怀立刻放下鸟笼,委屈道:“跑回来的,累死了。”子车谒又问:“东风欺负你没有?”   提起这个,施怀更加有得讲了。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说:“他们灌我喝酒,不给我吃饭,不给我睡觉。”   子车谒道:“真的么?”施怀信誓旦旦地点点头,添油加醋说:“他们每天变着法子欺负我,我差点就死掉了,再也回不来了。”   子车谒失笑,但没有反驳,顺着他说:“这么坏。”   施怀说:“但我每天都还练剑,他们都佩服我了。”   子车谒便在他头上揉了一揉,说:“这么坏。”   施怀没有一天睡过好觉,又兼夜里赶路,早困得不行了,全凭一口气撑着。现在被子车谒哄舒服了,又被摸了头顶,当下困得连打呵欠。子车谒说:“去睡吧,可怜见的。”   施怀却摇摇头,说道:“我一个月没见师哥了。”言下之意是舍不得睡过去。子车谒更好笑了,说:“我又不会跑了,又不会插翅膀飞了。等你醒来,照样能见得到我。”   施怀不答,说:“这一个月,师哥有好好擦药吧。”子车谒笑道:“是我想站起来,我当然好好擦药了。”   施怀更加放心,呵欠连天。子车谒说:“回你房里,师哥陪你睡,好吧。要是师父来了,我就把你叫起来,不然他又要骂人。”   施怀这才点了头,拐到子车谒身后,推着他的轮椅,往自己房间走去。   这正是进子车谒房里打探的好时机。东风心里暗喜,跳上屋檐,趴在屋脊之后。看他俩走进厢房、关上门,立时翻到院中,闪身进到子车谒房中。   他对子车谒的习惯一清二楚。习惯是最变不了的东西,不管过上多少年,子车谒房间都是这样干净整齐。棉被叠在床头,一水素衣叠在柜里。   之前施怀说,纸笺是在桌上看到的。所以东风不去翻别的地方,径直走向书桌。桌上一干二净,只有孤零零一支笔,挂在笔架上。   过了一个月,那张纸笺当然不会在原来的地方。东风暗笑自己傻,抽出桌下一个大箱,在里面翻找起来。   这是放信放纸的地方。子车谒收到别人书信,又或者自己写了什么东西,暂不要扔掉,又不方便堆在桌上的,都会放在箱子里面,拿一方青玉大镇纸压着。   自从断了腿,江湖上群豪对子车谒面上尊敬,来往到底还是少了。以前结识的朋友也不再捎信过来,是以能放进箱子的东西越来越少。翻了几张,落款就早到了十月十一月。   东风提防着门外动静,一鼓作气往下翻。翻到最底下,甚至留有一些他自己和封情写来的旧信。其中有一张是,封情第一次出远门,去到江南一带,找人捎信回来。信中问二位师兄好,随信附上一盒蜜饯,送给大师哥子车谒,又附一方歙砚,送给二师哥东风。东风看得心中酸涩,暗想:“这封信也有我的一份。”从箱底抽出来,贴身放进内袋。   翻完了,施怀所讲的纸笺不见踪影,更没有找见别的奇怪书信。倘若施怀没有说谎,那末就是被子车谒扔掉了。东风把箱子推回原位,站在桌前沉吟,不知不觉把那支笔拿起来把玩。   摸到笔尖,他却觉得不太对劲。这支笔上没有墨痕,然而笔毫是湿透的。也就是讲,在施怀进来以前,子车谒大概在写东西。写完了,撤下别的东西,独留一支笔在桌面上晾着。   东风精神一振,心说:“我怎么没想到!”   子车谒有一张月牙凳,是别人送的。他嫌月牙凳不够端庄,从来不坐,后来也坐不了了。但是礼物不好乱丢,就拿来晾纸。   写画完什么东西,墨迹未干的时候,把纸铺在凳上晾着,桌上还能再写新的。东风把手伸到床下一摸,果然摸见那张月牙凳。想是子车谒听见施怀进门,才把凳子推到床下。   而那张月牙凳上,果真铺了一张纸。纸上说,今夜子时,请到练剑台下的小路一叙。记得避人。 第76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二十三)   见门内其他弟子,当然谈不上要“避人”。东风只觉得心里冷透了,想:“这是写给何有终的么?仅凭一张纸,又没有‘敬启’,未必就是何有终了。”转念又想:“师哥见谁,非得避开别人不可?”他隐隐已经觉得,就算师哥见的不是何有终,身上也有怕光的秘密。   东风有些歉疚,心说:“近也不去看个究竟,恐怕我一辈子难得安生了。万一师哥是好人,我这样猜忌,就是平白辱没他。若他是坏人,要对终南不利,我又岂能坐视不管呢?”打定主意看一眼就回,但愿等在家里的张老爷,不介意吃个凉掉的胡饼。   背后忽然一响,东风连忙放回纸笺,把月牙凳重新推回床底。他小心翼翼走过去,趴在门框上往外一看。   幸好不是子车谒半途折返,是几个弟子练完早功,回来歇息。估计再过一会,更多人也要往回走,而师娘要去封情房里放花儿。东风心里怦怦直跳,经此一吓,再也不敢多耽,原路溜回去。   山上终南弟子人来人往,大家要么听说过他的名字,要么干脆打过照面。不管碰到谁,总要引起一阵骚动。   躲来躲去实在难受,东风下了山,找见一家茶馆歇脚。随便要了一碗粗茶,间或尝一口。如此歇到日上三竿,早前那个卖花女从另一边走回来,蹦蹦跳跳,背篓看着轻了不少。东风心里一动,朝道上挥挥手,叫住她问:“还有花没有?”   那卖花女喜滋滋道:“还有一点。”打开竹篓给他看。里面零散剩下两枝梅花,其余玉兰、黄梅、墨兰、西府海棠,通通卖得一干二净,篓中只留一缕余香。东风当即不满道:“为什么只剩梅花?”   那卖花女以为他想买别的,歉然道:“别的带得少,只有梅花带得多些,所以卖剩了。其实这会儿梅花是最好的,又不用炭火催,自己就开了。”   东风说:“梅花卖了多少,别的花卖了多少?”   卖花女道:“别的一种卖十来枝,梅花带了三十枝出来,卖到现在,也只剩两枝。其实还是梅花卖得多呢。”   东风满意了,说道:“那么我全要了。”付清铜板,把余下两枝梅花一并买走。再买了一叠纸钱,买了一盒糕点、一坛酒,绕另一条路,去到后山。   后山陡峭得多,连条像样山路都看不到。而且处在背阴一面,走起来一步一滑,因此绝少人迹。东风仗着轻功傍身,攀到半山腰,只见一片白绿交杂,积雪的竹林。东风想:“就在这里了。”   他其实没来过这个地方,只是关在地牢里时听过一两句。往竹林里走,果真见到一座小小坟丘,立碑云:“麟儿封情之墓”。坟前一块地方,积雪扫得甚为干净。   师娘既然惦记着供花,自然也不会忘记扫墓。东风心中稍宽,把糕点摆开,心中默想:“封情师弟,若你还流连世间,想必已步入神鬼的境地。即便我不说出口,你也能听得见。若你已经投胎转世,我则不拿这些话烦你了。”想罢捡来枯竹叶,拢作一堆点燃,把纸钱一张一张放入火中。   一叠烧完,东风把酒坛拍开,半坛倒进火中,半坛摆在坟前,又把梅花也摆上去了,心想:“我究竟清不清白,别人不知道,师弟一定是知道的。摆这两支花,你一定不介意。”   过了好半晌,火堆烟雾缭绕,既没有突然熄灭,也没有突然燃起来。东风无奈至极,终于开口说:“师弟,我还是有一件事想问你。”   如今天色尚早,他去到竹林里,折了许多竹枝回来,细细挑了五十根直的,劈掉枝叶。遁去一根,剩四十九。   他把竹枝随手分成两半,喃喃念道:“我晓得别人用蓍草,但师弟是‘竹’,用竹子一定比蓍草更灵。要是师哥真和当年的事情有关,师弟你要怎么对他?你要报仇么?你要原谅他?”   分罢,一变四营,筮得一卦“泽水困”。这一卦盖是困顿不前的景象。   东风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是“困”的什么。丢下竹棍,苦笑道:“师弟,我又不是真正学《易》的。要是筮得否卦泰卦,简单明了,我也就知道了。但筮得一个‘泽水困’我实在解不出来。”   西风一劲,吹得火堆飞灰四散。东风迷了双眼,泪水长流,忍不住喟叹一声,说道:“我明白啦。你以前和子车谒那样好,报不报仇,又怎么是简单明了可以说得清的。其实我也想不清楚,否则就不会来问你了。”   火灭了,东风笑道:“我只说不来问你,又不是说不来看你。”把剩的酒半喝半洒,和封情分掉了。坐到深夜,他才站起来,朝前山走去。   练剑台底下小路,正是子车谒当初跌下去的地方。东风生怕被发现,故意挑隐蔽的地方走。藏在树影底下、石影底下。岩壁高处斜逸出来一棵树,东风跳将上去,躲在树枝后,静静往下看。   这是一株小松树,小针似的叶子,再冷的冬天也不落,轻轻扎在脸侧。山路上,弟子们该回的早就回了,小道百折千转,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夜雾一起,山头如同浮在云上。前也茫茫,后也茫茫,什么都看不真切。   远处现出一个身影,慢慢摇着轮椅。有时路上有一两块石头,轮子不好过的,他便按一下机括,使轮子抬起来,从石头上面越过去。走到坠崖之处,子车谒停下来,看着深渊不响。一阵山风,树枝一阵响,子车谒长发,衣摆,一阵摇曳,仿佛要从崖边飞走。又等一刻钟,何有终却不见踪影。眼见子时到了,子车谒忽然开口说:“师弟。”   东风不答,仍然躲在树后。只听子车谒又说:“师弟,出来吧。”   东风自忖一路小心,并无暴露行迹之虞,想:“或许在诈我。”更不作声。子车谒笑了一声,说道:“迟到不好吧。”   东风不答。子车谒说:“不要藏了。你觉得纸笺是写给谁?就是写给你的,师弟。”   东风站起来,踏在枝头,笑道:“要是我根本没来,你在这里自言自语,岂不尴尬么?”   子车谒转过来,也笑道:“讷言,师弟。”东风说:“早不管了。”子车谒摇摇头。   东风又说:“不叙这些旧也罢。你下蛊害我,追我追到陇右,早不拿我当师弟,也不要再摆师哥架子,教训我了。”   他站得高,子车谒仰头看了一阵,觉得太费力,说:“下来讲话吧。”东风便跳下来,慢慢走到子车谒跟前。子车谒微微含笑,把他上下打量一番,说:“不认我做师哥,也没关系。但你学我穿白衣服,至今未改呢。”   东风亦不否认,直截了当说:“对。我现在自己爱穿,你教我的也不止这个。”   子车谒笑而不答。东风说:“但一件衣服而已,说明得了什么。你以前穿,现在穿,以前现在,未必是一样的子车谒。”   子车谒夸道:“师弟还是伶牙俐齿。在外面吃苦了?好像瘦了一点。”   东风心想:“最大苦头正是你给的。”说道:“过得好极了,不要拿对付施怀那套对付我。叫我过来,究竟是要讲什么?”   子车谒说:“你和施怀自然不一样。”向他招招手,说:“师弟过来。”东风不动。子车谒不得已说:“东风。”东风这才走到他身旁,紧紧按着剑柄。   子车谒斜了一眼,说:“这样提防我,做什么。我腿不能动,是个废人而已。”东风正色道:“以前也好,现在也好,我都不觉得你是废人。”子车谒笑笑不答,指着悬崖说:“东风你看,我刚刚就在想……”   仍按着剑,东风一步步走向悬崖边沿。底下幽黑,毕静,好像望进了猛兽的喉咙,两眼一抹黑,什么事物都看不见。东风说:“什么都没有。让我看什么呢?”   子车谒慢慢摇动轮椅,走到他身后。东风浑身一颤,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子车谒笑道:“吓什么,我都不怕呢。你看底下,有个鸟巢,我刚刚是在看这个。”   东风眯起眼睛往下瞧,看见脚底下两丈的地方,果然有一块石头,凸出两掌宽度。树枝在上面乱糟糟围成一个圈,正是一个鸟巢。在峭壁上筑巢的鸟,无非鹰、隼之类猛禽。明明还是冬天,巢里竟已经放了三颗圆滚滚的蛋。   这么黑的天,要找见这个鸟巢,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怪不得他刚刚没发现。子车谒解释说:“我经常来这里,总在这里看着,有时候想,要是自己也是鸟,会飞,就不会有这许多麻烦事了。”   东风心里一软,正要发话,忽觉背后一股大力推来。他急忙稳住下盘。但脚底正好踩在雪上,着实站不住脚。一个打滑,身体一轻,心里一空,耳畔山风呼啸,已经坠在悬崖外面。 第77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二十四)   东风反应奇快无比,趁着下坠势头还不太急切,伸手在山壁上一勾。然而峭壁上全是滑溜溜的岩石,结了一层霜,滑不溜手。他指头按得再紧,也不过缓得一缓,又继续坠落。   但这一缓之下,他已看清岩壁的形状。这是一块浑然一体的大岩,往外微微凸出,光可鉴人,没有可以借力的地方。唯独底下一尺之处有个狭小岩缝,一指宽,四指长。   脚是踩不进去的,手指或能伸进一点,但也抓不稳。来不及想太多,东风一把扯断腰带,把长剑连着剑鞘扯下来,深深插入缝隙之中。手臂一痛,下落之势总算止住。但长剑虽然插进去半截,却不太稳当,有些晃晃悠悠的意思。再耽误一会,恐怕就要撑不住了。东风在剑上使劲一撑,石粉、碎石簌簌落下,他也借势跃起。舍掉剑鞘,拔出其中的长剑,力贯双臂,刺穿岩石。   如此两番纵跃,他终于找见一株藤蔓,攀附在岩石之上,只长了尺许长。这种峭壁太过荒芜,即便鸟儿带来种子,勉强发芽,过上十天半月也就就枯死了。   东风抓住枯藤一扯,根须便被拔出来,露出一个更深的小洞,稍微大些,能容半个手掌。东风趁势伸手进去,牢牢扳着。   这个地方离崖顶不到一丈远,随时可以跳得上去,而且石头坚固,暂且不怕再往下掉。东风看着留在底下的无挂碍剑,到底有些不舍。他扯一扯藤蔓,枯虽枯,但尚未干透,还剩一点韧劲。略一思忖,把自己袖子撕开,和藤蔓绑在一起,结了一条长长绳索。底下打个活结,甩下去套住剑柄。   剑卡在石缝里,微微晃了一晃。东风小心翼翼地收紧活结,慢慢抽出无挂碍。子车谒的声音在头上响起,叫道:“师弟?”   东风怕他再使什么坏,闭口不答。子车谒又说:“师弟,没事罢。”   剑终于抽出来了。东风一口气收回绳索,握紧剑柄。足尖飞起,朝向石壁一蹬,手指同时用力一按,整个人好像一只大鸟,高高凌空飞起。再一伸手,手掌挂上崖顶。   子车谒坐在悬崖边上,轮椅再往前推一寸两寸,几乎就要掉下去了。他低着头看东风,笑道:“就知道你没事。”   东风不答。他怕子车谒过来碾他的手,飞身跃回道上,闪到子车谒身后,长剑一横,正正抵在他喉咙上。子车谒面不改色,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出事,我开玩笑的。”   又好像读懂他内心所想,继续说:“我没想踩你的手指,我想拉你上来。”   东风仍旧不响,剑压得更紧了。划破油皮,一滴血渗了出来。子车谒笑道:“我叫你看鸟巢,就是提醒你了,那边可以落脚的。我常常想……要是我之前也看到过,说不定就不会摔下去。”   东风冷道:“我根本没掉到那边。”   他伸出一只手,按着子车谒的脖子,叫他往下看。鸟巢里三只鸟卵,既没有被踩破,也没有掉下去,就连树枝都没有哪根是断的。要是东风真在上面落脚,它不可能还完好无缺。   子车谒“啊”地叹了一声。东风沉默片刻,收起剑说:“你可能想不到,我也从这里跳下去过。”   轮椅往后靠了靠,子车谒想退一点,但是东风站在后面,顶住椅背,没让他动。过了一会,东风又说:“师哥摔下去以后,有天我经过这里,就想,能不能换我掉下去?”   子车谒说:“没有必要。”东风说:“要是我上不来,师父就有两个断腿徒弟了。”   子车谒笑了一声,不说话。东风说:“跳下去以后,差不多也像今天这么折腾,还是上来了,没有真的摔断腿。”   一阵飞沙扑面而来,山风忽然变大,岩壁上的松树“哗啦哗啦”乱摇,吹落一地绿针。为了压过那风声,子车谒提高声音,不满道:“你是在说,我救你等于白救,自讨苦吃,自作多情,对吧。”东风说:“不是的。那天天黑路滑,风又大,我师哥喝了酒,而且没有防备,是不一样的。我只是想试一试。”   子车谒又冷笑一声,说:“你轻功好,可以跳上来。我当时已经不如你了。”   东风没有辩解,也顶着风说:“你究竟为什么要杀师弟?”子车谒不答。东风说:“你讲吧,这里没有人。今天你和施怀玩那只鹦鹉,我突然想明白了。”   子车谒说:“想明白什么?”   东风说道:“想明白了——那天晚上,你带着那只鹦鹉,站在师弟窗前。你和鹦鹉小声说:‘师哥。’那只鹦鹉就用我的声音说:‘师弟。’这么一叫,封情就被叫出来了,对吧。”   子车谒又不说话。东风转开脸,轻叹一声,说:“我以前一直以为,别人听见我喊封情,是听见我喊名字。今天突然懂了,喊师弟照样可以把他叫出来。”   子车谒忽然笑了一声,说道:“这个说得不错。但是我站都站不起来,怎么杀得了封情?”   东风说:“师弟窗纸上面有个指印,是沾了灰印上去的。你知道指印是怎么来的么?”子车谒说:“有什么关系?”   东风说道:“你肯定受不了弄脏手,所以不是你按上去的。那天我碰见何有终……你肯定已经听说过了。何有终是个畸形人,运起轻功跑的时候,手也按在地上借力,所以沾了灰。那个是他的手指印。”   子车谒说:“我倒没注意到这种事情,东风师弟还是聪明的。”   这句话说得很平静,不像嘲笑,倒像是真心的夸奖。东风实在是高兴不起来,说:“看见他走路的样子,我就想到了。还有我剑上的血,是你提前倒进剑鞘的。刚好过年,山上不缺鸡血猪血,我对你又不设防。”   子车谒说:“你在责备我?你在后悔,没有防备你师哥?”   东风摇摇头,说:“但是我想不明白,终南没有亏待你,你为什么要出卖‘天罗地网’,又为什么要杀了师弟。”   子车谒的唇角,不笑的时候也微微勾起,似喜非喜,似笑非笑,很叫人看不透。以前东风觉得,是松嘛,松风寒琴,听起来像高人隐士,合该是城府深、难捉摸的。现在却觉得他这副神态讨厌得不得了,恨不得把剑架在他脖子上,要他别笑了。   子车谒靠上椅背,手指一下下敲响扶手,说:“你既然会猜,不如也猜猜这个。”   东风冷道:“猜不出。你妒忌封情?”   子车谒哼了一声,真正笑了一下,说:“我从来不妒忌别人。所以讲呢,你从悬崖上跳下去,但是好端端上来了,你就永远不懂我。”   东风说:“我是不懂,我不会杀我师弟。”子车谒笑吟吟的,指着自己脖颈说:“那你会杀你师哥么?”东风又冷道:“你莫要转开话题,你说,为什么要杀封情?”   子车谒幽幽长叹一声,向东风伸出手,说:“拉我一下。”   犹豫再三,东风还是走过去,抓着他的手掌。子车谒一借力,慢慢站起来,浑身抖如筛糠。东风说:“我早知道你能站了,不用特地给我看。”   子车谒放开他,重新坐回去:“当年的事情你都清楚,我的腿治了这么多年,一点起色都没有,反而越来越坏。一开始只是动不了,到后面,简直皮包骨头。虽然不说,但大家都知道,肯定治不好了。”   东风辩解说:“人人都在找药。”   话没说完,子车谒打断他,说:“你自己也清楚。”   东风闭上嘴。不说当年是怎么样的,这次他翻子车谒的箱子,看见他这一两年收的信和帖,的确没人再送药来。   子车谒又说:“这时候呢,有天何有终找见我,说,他有种续骨生肌的药膏,能让我站起来。我起初自然不信,他便给了我一小罐,叫我点在膝关。一涂上去,我觉得又热又痛,我已经多少年没有知觉了,立刻知道痛是好的。用了一个月,手按在腿上,也隐隐能感觉到了,只是还是动不了。这时候药膏也用完了。”   东风愕然道:“我从不知道有这件事。”子车谒嘲笑道:“你在山下,扬名立万呢。”又说:“我等了好几个月,何有终又来了。这次他讲,他这次讲,药膏要拿东西来换才行。一开始换了‘达摩剑法’,后来换了些别的,都是粗浅武功。”   的确是何有终的做派。东风沉默不语,子车谒又说:“最后他要天罗地网,我起初不情愿给的。我说,这是我们门派安身立命的东西,把它交给外人,就是欺师灭祖的事情。结果他凑到我耳朵旁边,和我说了一句话。”   东风问:“什么话?”子车谒朝他勾勾手指,说:“你过来听。”   他只得俯下身,凑在子车谒嘴唇旁边。子车谒笑道:“你这个皱眉头的神情,和我当时一模一样。”   东风说:“快讲。”子车谒才说道:“他说,其实他早就拿到‘天罗地网’了,给他秘籍的人,换了一个掌门的位置。这个人正是我们师父。”   东风好像被烫到,立马直起腰来。子车谒咯咯笑出声,说:“我当时也是这个样子。”   东风叱道:“不要再说我像你了。”子车谒微笑不答。东风说:“你们做龌龊事情,为什么还要杀封情?”   子车谒说:“万一封情和我们一样呢?”东风瞪大双眼,怒视着他。   笑了好一阵,子车谒才说:“又过了一些年,我们要对掌门动手了。当时我想,可以叫可以叫封情帮一些忙。毕竟我双腿断了,师父自己布置太多,难免引人注意。我觉得,封情最听我话,而且他父亲当上掌门,对他也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我把前因后果讲给他听,没想到他气得要命,反过来问我,为什么做得出来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还说要讲给你听,他拦不住我们,你一定有办法。”   这话好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东风遍体生寒,心湖结冰,又冷又清明。许多往事相连起来,在脑海中慢慢铺陈,展开。他嗓子发紧一口唾沫都难咽,颤声问:“你看见封情私底下找我,当夜就叫人把他杀了,是么?”   子车谒点点头不答,东风说:“事到如今,你知不知道,他找我是为了说什么?”   子车谒说:“这倒是不懂。”东风咬牙说道:“他讲,求我在擂台上让他一招,好让他把无无明赢回来,重新送给你。”   【作者有话说】   小孩子才嫉妒,大人都是想要什么拿什么。——魅魔 第78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二十五)   在他的臆想之中,子车谒得知这荒谬的真相,无论如何应该懊悔,至少要懊恼。但子车谒只是微微挑起眉毛,好像有点诧异,接着笑笑。东风怒道:“你笑什么?”   子车谒说:“真没想到。”东风问:“没想到什么?”   子车谒不答。但东风和他相处日久,一见他脸色,即刻明了。   他找封情合谋,是觉得封情爱戴他,听他的话;封情不同意,他以为封情不把他当回事了。没想到封情还是念他这个师哥的。   山风吹过这条小路,又是一阵呜呜咽咽、鬼哭般的声音。东风说:“我也没想到。”子车谒反问说:“你又没想到什么?”   东风按剑说道:“这么多年了,每时每刻,我都在想。回到终南以后,你们知道我的清白,怎么道歉,怎么安慰。我还想,你为了封情的事情,在我身上下蛊,到时候又要怎么赔我。我偏偏没想过,封情就是你杀的。”   子车谒哂道:“小孩子脾气。”转开视线,看向天际。整片天空黑彻,星星也好,月亮也好,全被一片黑云遮住了。更远的地方,群山黑压压的,实在沉重的黑。东风不响,子车谒说:“当初给你下蛊,其实我是过意不去的。”   东风按着长剑,又不响,强压着动手的念头。子车谒说:“把事情讲给封情听,其实是我一个人的决断,师父是不知道的。封情师弟死了以后,我害怕得要命,生怕师父从你那里听到什么话,起了疑心。”   东风冷笑一声,说:“所以你就给我下蛊,想叫我屈打成招,是么?”   子车谒苦笑道:“也不全是。”东风说:“那是为什么?”   子车谒点头道:“屈打成招是一种办法,我也想过。”又说:“但我知道,你这个人呀……要是大家都责怪你,你一定非要证明清白不可。但要是被暗地下了蛊,你心里失望,肯定就要跑了。跑了以后,既没办法和师父对质,你也不必死掉。”   这些话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都只有子车谒自己清楚。   他有点儿看不清子车谒了。拿着“绿衣使者”在封情窗前,设计灭口的时候,子车谒是否害怕呢?   手里的剑不知不觉放下来。子车谒的目光,蝴蝶一样翩翩地停在剑尖,忽然说:“之前在陇右见面,我就觉得,你是我们三人之中,变得最少的那一个。”   东风冷笑道:“封情变得最少,变不了了。”   子车谒没有搭理他话中的讽刺之意,太息一声,说道:“想与你说的话,就是这些。时候不早了,如果你还肯听师哥一句劝呢,就早些下山罢。”   东风说:“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子车谒说:“想问什么?”   东风问道:“要是重来一次,你还会杀封情师弟吗?”   子车谒沉吟不语,东风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向头顶,再也压抑不住怒火,叫道:“这还是要想的事情么!”说罢突然发难,手中长剑挥出,不管不顾,就要一剑划破子车谒的咽喉。   这一下变故横生,子车谒坐在轮椅上,没法跳起来或者仰下去躲,身后更是万丈深渊。东风死死盯着他的面孔,心里想:“你怕不怕?”   只见子车谒双唇微微发颤,眼睛睁大,果然像是害怕了的样子,他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快意。   剑锋已经迫在颈边了。同时有两道声音叫出来。一个人说:“一点梅心,好久不见了。”另一个则是“啊”的叫了一声,躲在岩石后面。   身后劲风袭来,像是石子之类圆钝暗器。东风不得已旋身一挡,一颗飞蝗石当即弹飞出去,他手中长剑也震得嗡嗡作响。子车谒捡得一条命,连忙摇动轮椅,往旁边退了几步。   那飞蝗石是从高处打来。东风抬头望去,只见他先前站过的那棵小松树上,此刻多了一个佝偻矮小的身影。头朝地、脚朝天,膝弯挂在枝头。左手微微抬起,做的是个打出暗器的姿势。   这人正是何有终。何有终朗声笑道:“一点梅心,好久不见了。”接着仰起头,越过东风,和他身后的子车谒说:“你捎信给我,就为的这个?”   东风霎时间明白过来。子车谒房里那封信,既是给他看的,也是给何有终看的。正是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引他孤身上山,然后再将何有终叫来。   他怒极反笑,回头说道:“子车谒!”子车谒已退到稍远的地方,靠着路边一棵枯树,免得不小心跌下悬崖。   何有终又说:“一点梅心,大敌当前,还要回头看,未免太不把我何某人当回事了。”挂在树上的两条短腿,膝弯一松,整个人直挺挺落下来。   东风心说:“先前在肖家村,我和宫鸴合力围堵,才勉强伤得何有终一条胳膊。和他硬拼肯定是不行的。”不等何有终落地,他便捡起那块飞蝗石,照准半空反打回去。   上次交手,何有终虽然残疾,但身形灵活得不得了,像老鼠、泥鳅那样抓也抓不住。而且身怀怪力,被他打中兵刃或者手腕,长剑非得脱手不可。但现在他身在半空之中,既没处可躲,又使不上力,两样长处都派不上用场。蝗石飞到半途,东风足尖在山壁上一点,跃起一丈高,提剑迎向何有终。   他扔飞蝗石,特地照准了何有终胸腹。此地既是人身要害,且接时不好卸,躲也不好躲开。何有终别无他法,硬生生用手手掌挡下石头,痛得怪叫一声。   还没等它缓过劲来,东风银闪闪的无挂碍剑,剑尖直冲他左眼,已经递到面前。何有终怪笑道:“子车谒,你好好的师弟‘一点梅心’,怎么还乘人不备,使阴招?”   子车谒阴沉着脸,看着半空二人。何有终又说:“是不是你教的?”拇指扣住中指,朝向剑身一弹。   在肖家村时,东风长剑将何有终右肩刺了个对穿。现在他动作看似自若,但方才吊在树上用的是脚,打出暗器,乃至伸手弹剑,则通通都用左手。   若不是因为右手疼痛,何必做左撇子呢?东风心里有了决断,轻叱一声,不等他手指碰到剑身,中途变招,再次朝他右肩扎去。   何有终将身一扭,想要避开长剑。但东风剑招之快已经今非昔比。只听“刺啦”一声,外衣划破,破口中顷刻散出一股浓重的栀子花香。   何有终“咦”了一声,问:“这是什么招式?”   东风嘲道:“这是三忘刀法。”何有终嗤笑一声,看看自己右肩膀,说:“那末我是栀子花仙。”   说话之间,两人双双落到地上。东风自知讨不到好,一瞬不停,运起轻功,往山下疾掠而去。何有终双手双脚着地,像只大马猴,跟在后面飞奔,竟然丝毫不慢。   看着何有终奔远,子车谒长舒一口气,松开抓住枯树的手。静静待了半晌,身后传来“喀嚓”一声,枯枝被踩断的声响。子车谒头也不回,说道:“施怀,别藏了。”   施怀不做声,子车谒只得自己调转轮椅,转过身去。施怀站在不远处,一块大石后面,浑身抖如筛糠,双手握着“无老死”剑,眼里仿佛闪有泪花。子车谒深吸一口气,问:“你怎么又在哭?”   施怀后退一步,仍旧握着剑,颤声道:“你不许过来。”子车谒摇摇头说:“有什么好怕的。我的腿什么样子,你最知道。若想逃跑,我一定追不上你。”   听及此话,施怀稍稍得了安慰,剑尖垂下来。子车谒说:“你为什么跟过来?”   施怀低头道:“睡得好好的,你突然出门了。”声音不自觉有些怨怼。子车谒道:“我出门是我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施怀小声道:“我怕师哥被人威胁,或者中别人的计……”   子车谒不禁好笑,说道:“我被人威胁,我中别人的计,你跟过来,就能帮上忙了么?”施怀说:“至少能有点用。”子车谒说:“以后可不要逞能了。”   施怀“嗯”地答应了一声。子车谒说:“你既然无求于何有终,我也不会逼你做什么。明天一觉起来,你当从没见过他,不知道今夜的事情,这便完了。”   他默然好半晌,子车谒说:“听懂了吧。”   施怀开口道:“师哥,何有终当真是个草菅人命的大坏人么?”   子车谒更觉得好玩,说:“怎么样算大坏人?我算不算大坏人?”   施怀如梦初醒,又退了一步。子车谒说:“你要真的怕我,你就下山去罢。我也不会讲同别人听。到时候我和师父说,你出门玩去了,他不会追究。”   说到此地,他悠悠地转动轮椅,也朝山下走去。施怀站在路中央,直愣愣看着他。轮椅走到施怀身旁,子车谒说:“让开。”   施怀还是不让,眼眶红通通的。子车谒看得有点心软,说:“下山往后呢,要记住,江湖上最忌讳多管闲事。不是你的事情,不要听,更不要跟来看。”   只听“哇”的一声,施怀突然大哭起来,说:“师哥,但这个是你的事情!你能不能,从今往后,不要跟何有终那种人来往了!” 第79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二十六)   第一次有人和他提这种要求。子车谒忍俊不禁,也不急着下山了,答应道:“好呀。”   施怀抹掉眼泪,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子车谒又说:“施怀师弟给我治腿,我就再也不管那个何有终了。”   放眼江湖,施怀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既无人脉,自己更不通医术。治好难倒全长安名医的两条腿,完全是天方夜谭。子车谒这么说,不过是逗他玩儿而已。   孰料施怀想了半天,说道:“师哥,要是你答应我,愿意等我,我一定全天下地找,一定替你找到药。”   子车谒笑容有点儿挂不住,哂道:“怎么找?”施怀说:“我找一年,找不到,找三年、四年,找十年,总是能找到的。”   子车谒说道:“当初也不止你这样想。”   施怀辩解道:“我和别人不一样,师哥。他们找三年四年,还找不到,就不想再找了。我情愿找一辈子,也情愿一辈子陪着师哥。”   子车谒摇摇头。施怀也明白过来,搭上何有终这条线,师哥已经有现成的好药了,何必四年五年、十年、一辈子地等他呢?但他心里仍有一点期望,只盼子车谒能答应他。   两人僵持好半天,山谷中墨色化开一点儿,快要天亮了。一点淡淡的冰冷天光,从东方天际破云而出,照在子车谒脸上。但见他脉脉眼中,不知道究竟有情还是无情。施怀不禁打了个寒颤。   子车谒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情愿。那你要不要走?”   施怀想也不想,斩钉截铁说:“不要。”子车谒说:“你也听见我是什么人了。”   施怀不响,子车谒说:“要留在终南也好,今夜的事情,就当忘掉了,对谁都不要提起。”施怀点点头,子车谒又道:“你要是从今以后怕我,或者看不起我,以后也不必再来往。放在你房中那些物件,丢掉也行,留着做个念想也行,都由你。”   听到一半,施怀就听不下去了,打断他,说:“师哥,我留下来,才不是因为终南。”子车谒好笑道:“那是为什么?不能为了我罢。”   施怀又不响。子车谒指着自己,重复一遍说:“我是这种人。”   施怀低下头,把剑插回鞘中,说道:“但是我和东风他们不一样。无论如何,我都当你是我师哥,我也……”   剩下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但子车谒听懂了,笑道:“那好,你答应了,今夜的事情不许讲出去。”   施怀说:“好。”子车谒说:“靠近一点嘛,离得这么远。”   施怀便慢吞吞走近,走到轮椅之前一尺的地方,还是低头,小声说:“我不会讲出去。”   子车谒满意至极,伸开手说:“过来吧。”施怀一点点挪过去,也伸开双手,弯下腰,尽力不要发抖,把子车谒搂在怀里。   并没有一把刀捅进后心,施怀长舒一口气。子车谒说:“叹什么?”   吹了大半夜夜风,两人衣服都是冷的,发丝之间也掺上冷清的山风气味。不过相互抱了一会,身上就依偎暖了。施怀只是“嗯嗯”地应了一声,和平时撒娇做派一模一样。   子车谒在他后脖颈上轻轻地一捏,施怀没有抬头,尖俏的下巴沉甸甸抵在他肩上。鬓角后面的耳垂,精致乖巧,一个圆润的小弧。子车谒有点儿情不自禁,伸长脖颈,将嘴唇凑上去,对着耳畔使劲一吹。   再说东风与何有终一路纠缠,打打停停,跑到半山腰处。终南内、门弟子住所,赫然列在眼前。   东风脚步稍稍一钝,何有终立即追上,向他背心一掌拍出。东风忽然一转身,让开这一掌,面对着何有终,边退边说道:“要是我大喊一声‘有贼’,你信不信他们立时起床,把你给捉拿起来?”   何有终不甘示弱,说道:“倒是看看,他们若是醒了,是先抓我呢,还是先抓你呢?见我追着你跑,说不得他们还要谢我。”   东风心念电转,暗暗想:“当初我杀封情之事,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许多武林同侪都是出了力的。要是当众将我捉拿,非得开个甚么大会,向这些同侪交代清楚不可。届时若有一两个嘴快的小师侄,他们与何有终缠夹不清的事情,可就纸包不住火了。”   又想:“子车非得找何有终过来,而不是叫醒终南弟子,布个阵法围追堵截,倒是高看我的武功呢。”不禁有些自得,莞尔一笑,转身抢进一步,踏进院子里面。   果不其然,何有终嘴上说得硬气,实则有所忌惮,并不敢开口呼叫,甚至出手都不如之前凌厉了。   东风心说:“不如借这个机会,把何有终甩脱的好。”他在此地住得十几年,对一草一木了如指掌。有时闪身躲进一间空屋,有时躲在大立柱之后,转来转去,常人早就绕花眼了。亏得何有终身法奇快,才没被甩脱。   眼看他走到转角,何有终小心翼翼跟过去,却不见他人影。何有终暗道不好,背后一凉,紧接着微微一痛。他头都不回,手脚并用地窜出三尺远,还是被剑尖划破了一条一寸伤口。   东风从近旁的荷花缸之后走出来,哈哈一笑,说:“不愧是栀子花仙,这都躲开了。”   何有终眼露精光,怒视着他不响。东风说:“你怕我再出手?”   何有终还是不响,但盯着他泠泠的剑尖看,显然是在提防着。东风回望一会儿,猛将荷花缸推倒,飞身跳上屋顶。再接连几跃,他就奔到院外去了。   这荷花缸是个大陶缸,半人高、双臂合抱大小,里面半缸是水,半缸是冰。要是摔碎了,全院弟子都要给吵醒。何有终忙不迭扑过去,将那将倒未倒的水缸抱住,就地一滚,卸掉劲力。又听水缸里“喀嚓”一响,浮在上面的一层冰,中央碎裂,底下混着冰碴子的冷水劈头盖脸浇下来。何有终浑身湿透,气得扑到房顶上面。然而东风已经远远跑开了。   离山脚越来越近,何有终的叫骂之声,仍时不时地从身后传来。东风跑到一处山坡,要是继续走山路,还有约莫十里脚程,就能见到官道。但要是从旁边翻下去,虽然陡峭些,却只要再走两里路。   东风一鼓作气,纵身跳下路边。这里岩石虽然滑溜,却比山上那峭壁要好爬多了。他仗着有轻功傍身,不必像采药人那样如履薄冰地爬,只消偶尔在旁边石头、树根上借力,稍稍调整方位。不过一盏茶时间,他已经滑到下层山路。   东风扯过袖子衣摆,匆匆看了一眼。见白袍子还是一尘未染,他便往前走去。   官道近在眼前了。两旁商铺尚没有开门,踏青的游人也还没有来。只有一条宽阔青石板路,贯通东西,杳无尽头。   一道清风拂面而来,东风摸摸怀中胡饼,胸中为之一轻。微微雀跃,正要再走,忽然听见有人叫他:“东风。”   东风立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声音正是封笑寒!封笑寒原本站在树上,此刻跳下来,挡在路中央。两人相对无言。   他其实不怕封笑寒。封笑寒天赋远远比不上三个徒弟,但是要脸面。在终南授艺之时,鲜少亲自喂招,都是叫他们师兄弟之间切磋。   有时东风去找师父,看见封笑寒练剑,自知封笑寒于剑一道,已经远远比不上他们三个。只不过他当时心气甚高,总觉得别人不如自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又把师门情谊看得极重,所以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想起这些往事,东风恍惚之间觉得,好像不是和师父兵戎相见,只不过是早课躲懒,又被抓住了而已。他避开封笑寒目光,低声说道:“师父,放我走吧。”   封笑寒冷笑一声,讲的却还是当初那套说辞,道:“你叛出师门,早该想到今日。”说罢抽出长剑。   东风不觉一阵气苦,心想:“当年的事情,何曾让我自己选过?子车谒甚至从未想过拉我入伙,一听说师弟要告状,立刻将他杀了,又嫁祸于我。除了逃走,我哪里还有什么办法?”   他的剑鞘早落在峭壁上,无挂碍剑一直握在手里。他也将剑横在身前,只守不攻。封笑寒说道:“你也休要看不起我。”在旁边树干上一踩,高高跃起,使一招“天外飞仙”剑光宛若流星,朝东风直刺过来。   在终南剑派招式之中,就属这招“天外飞仙”最是招摇。而且居高临下,有破竹气势。施怀爱将这招用作起手,大概就是从封笑寒这里学来的。东风侧身退开,长剑牢牢护住面门。封笑寒落到地上,微微蹲下身,卸掉劲力,顺势将剑贴地一扫。   东风跳起来躲开,仍不还手。往官道上逃得几步,封笑寒叫道:“你以为你能走得脱么。”举剑朝他背影劈下。东风迫不得已,终于转过身,长剑迎上去一挡。   【作者有话说】   不知不觉这一大章已经二十六了,但我还没想好下一大章能起啥名字……(目移) 第80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二十七)   两柄剑“当”地交在一起,一声巨响,震得枝头积雪簌簌落下。封笑寒自己原有一把用惯精钢剑,今天拿的却是子车谒的“无无明”,显然就是为了对付东风,特地换上的。   他剑法变化算不上太大,内功却有长足进步。其中是否何有终的功劳,就不得而知了。一击之下,东风不由退了半步,手臂又酸又疼,五指紧紧抓着,才不至于叫长剑脱手。   封笑寒也未好多少,但他害怕东风逃跑,一刻不缓,提剑又向东风肩膀斩落。   东风低声说:“师父武功长进了。”封笑寒哼了一声,疾风暴雨也似,一剑剑攻来。   东风始终不还手,只偶尔举剑挡一下。虽然一时走不脱,酣战之中,却也不多么左支右绌。转身让开一剑,还有余裕说:“师父,你……”   封笑寒冷笑道:“我什么?”   东风原本想问:“师父,你知不知道是何有终杀了封情?”转念却想,要是师父早明白这一回事,还把自己视作大敌,他可当真不知道如何自处了。于是改口问:“师父,你知不知道封情师弟如何死的?”   封笑寒怒喝道:“你还有脸问这句话!”毫无章法,像拿长刀一样将剑双手拿着,重重劈下。东风反而心下稍宽,想:“师父果真不知道内情,才会在这里拦我。”   他正想要开口辩解,身后传来一阵大呼小叫的声音。何有终浑身湿淋淋的,头发胡须冻成一绺一绺,末梢结冰,叫道:“栀子花仙来也!”一掌拍向东风后背。且封笑寒恰好一剑刺出,将要碰到东风咽喉。   他腹背受敌,实在无处可躲了。东风只得抬起剑尖,斜往上一撩。   照理来讲,封笑寒出招早得多,应该先将东风喉咙捅个对穿才对。但东风这一剑迅捷无伦,后发先至,剑尖已险险点在封笑寒手腕上。封笑寒又惊又怒,不得已撤剑后退。   抬起剑尖的这一刻,东风想起年前回终南。他假扮做一个外门弟子,和其他人一起练剑、比武。那时师父不认得他,尚且照顾有加。此时两个人总算见面,却要兵戈相向,心里越发酸涩。连环“唰唰”两剑,逼开封笑寒,顺势避开何有终的一掌。   破了这个先例,东风暂且狠下心,以攻为守,接连逼退封笑寒数招杀着。封笑寒愈来愈焦躁,忽然高呼一声:“接着!”把无无明剑高高往上一扔。   东风立即反应过来,足尖在地上一点,跃起来拦那柄剑。封笑寒仗着他不会当真打伤自己,同样跳起来,伸长手臂,把东风衣带扯住。   东风连忙挥剑,把衣带一斩两段。但就是这一滞之机,何有终已经接过“无无明”,向他上路横着一斩。   东风面对着封笑寒,来不及转身,半空中使出一招“苏秦背剑”,勉强格开。接着急使“千斤坠”落到地上。何有终哈哈一笑,说:“一点梅心,你半空阴我一次,我也阴你一次,我们扯平了。”   何有终双腿长得很短,也不好用力,落地须用双手轻轻一扶,才能站得稳。东风一声不吭,瞅准他手背“合谷穴”,剑尖点去。何有终笑骂一声,收回两手,就滴滚了一圈。   东风面对师父留情,面对这个草菅人命、连清武、清镜都下得去毒手的何有终,则是毫不留手的。   趁何有终还未爬起来,东风抢上一步,一脚踩在他肩上。剑尖对准胸膛,直插下去。   一旁站着的封笑寒,原以为东风一定没有赢头,因此退在边上束手旁观,没想到东风险将何有终杀了。他连忙折回来,力贯双臂,实打实拍在东风后心。   东风全心对付何有终,没有防备,往前跌了一丈远。一阵烧心剧痛,从后背贯到前胸。他深明越是虚弱,越不能叫对方看出来。强自站直身子,擦汗似的抬起一只手,悄悄将一口血吐在袖子上,长剑一甩,笑吟吟道:“看来师父不止钻研剑法,就连掌法也深有造诣。”   何有终回头说:“你内劲不行呀!”   封笑寒半辈子扑在武功上,即便在从前,别人若当面指摘他的武功,他也是要当场翻脸的。但他畏惧何有终这个怪人,不敢反驳,面色却阴晴不定。何有终站起来,拍拍封笑寒大腿,又说:“没关系,下回找见合用的功法,再教你一招半式。”东风心中登时了然。想必除了掌门之位以外,何有终还许诺了不少神奇武功,这才让封笑寒愿意入伙。   他暗地调息,压住后背伤势,咬牙接了何有终一剑。察觉到他身法滞涩,何有终又笑道:“封笑寒,好像你那一巴掌也不是多么差劲。”   终南派的剑法是东风从小练到大的,简直就像吃饭、走路一样,深深刻在心中,比半道出家的何有终要纯熟得多。两个人照镜子似的打了数十回合,东风虽然受伤,一时竟然不落下风。   但他后背一阵接一阵生疼,而且越来越严重,想是肋骨给那一掌打断了。   东风自知不能再耗下去,剑锋一转,使出他在肖家村,自个儿悟出来的那一套剑法。除了出剑以外,其余事情一概不问不想。见招拆招,好几次差点儿刺中何有终。何有终不禁奇道:“这是什么招式?我倒想学学了。”   东风又说:“这是三忘刀法。”   见他不愿意答,何有终也不再追问。凝神斗到百招上下,何有终忽然说:“我看懂了!”剑尖点向东风眉心,剑路之中,又暗含九九八十一种变招,正是终南派绝技“天罗地网”。东风不紧不慢,同样一剑指向何有终面门。   他剑势快绝,何有终剑尖只到半路,眼前已经银光闪闪,不得不就地一滚。这招“天罗地网”轻易破了。东风暗暗呼出一口浊气,乘胜追击,举剑往下一挥。   还没砍到何有终身上,他后心又是一阵剧痛。回头一看,封笑寒手里捏着数个冰球,朝他连环打出。他本就受了重伤,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了,更遑论躲开。一颗冰球打在“神道”,一颗打在“大椎”,还有一颗斜着点中“肩井”。东风眼前发黑,手臂酸软,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紧接着膝盖一痛,肩膀硌在甚么硬邦邦的东西上面。闻见一股冰冷清新的、雪与草根混杂的气味,自己终于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东风胸中火辣辣地疼,手脚沉重,像用链子拴住了。身下是一堆稻草铺成的床。甚至用不着睁眼,他也晓得此地是终南派的地牢,正是以前关押他的地方。   终南派门规宽松,若非犯下弥天大错,几乎不会把弟子关进来思过。因此囚室里的稻草是新的,还算干净暖和,这是一桩大好事。东风一面装昏,一面细细地听,听见封笑寒在外面说:“为何要留他?他知道许多事情,人又狡猾,不如一剑杀了清爽。”   何有终说:“要是他答应了,我们多一个助力,不好么?”   封笑寒说:“不可能的,我懂得他这个人,死脑筋。”何有终哂道:“你才讲他狡猾。”   封笑寒冷冷一笑,说:“莫不是你看上他了,才要留他?”   何有终大奇,说道:“封笑寒,你一把年纪了,怎么会想这种事情?”封笑寒道:“也不奇怪。”何有终哼道:“但这可不是我要留他,是‘他’要留他。”   这个“他”是谁,何有终没有明说,封笑寒却听懂了,应了一声。何有终又说:“但他也说了,只等两天。要是东风不够知情识趣,就‘咔嚓’了。”   封笑寒说:“行。等他醒了再说罢。”   那两人不说话了,应当是在看他。东风赶紧放缓呼吸装死。过了一会,何有终说:“你守着罢,我先走了。”   地道中传来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东风眯着眼睛,偷偷瞟了一眼。   牢房里点着一盏黄澄澄的油灯,何有终的确走了,封笑寒还留在门口,低头静静看他。   这副神情很是熟悉,东风脑袋里一片浆糊,思索半天,总算想起来。   以前他在终南学艺,偷懒赖床,虽然有子车谒打掩护,但总有被师父发现的时候。到那时他就装病,说自己头疼发热,病得动不了了。封笑寒来看望他,就是这副静静的神情。东风不知装出来的病被他看透几分,心里总是惴惴的。   今夜他被暗算两次,实在是不当心。但背对的人既是封笑寒,他总在不知不觉间放下防备,这才着了道。东风叹了一口气,慢慢忍痛坐起来,低声说:“师父。”   封笑寒站在铁门外面,“嗯”地答了一声。东风说:“封情不是我杀的。”封笑寒不响。   东风不知要如何出卖子车谒,一时无言。想来想去,他想,封笑寒是封情亲父,总还是应该知道的。又开口说:“当时是……”   说到一半,封笑寒打断他说:“是子车,对吧,我知道的。”   东风简直没有力气冷了,颓然靠到墙上,还是问:“你是以前知道,还是现在知道?”   封笑寒说道:“一开始都讲是你做的,我也就信了。”   东风漫漫地想:“应该高兴么?”又听封笑寒说:“后来猜到了,但是过了这么久,再旧事重提,好像也没有好处。”东风哂了一下,咳了一口血唾。   封笑寒说:“要不要手帕?”东风抬手一看,衣服早就脏了,袖口还有之前吐上去的血迹。他说:“不要。”拿外衣擦了擦嘴角,又说:“师父,你劝我罢。”   封笑寒面上毫不惊奇,好像早知道他醒着。东风又漫漫想:“当年应该也是看出来了的。”等了一会,封笑寒仍不开口。东风说:“师父是不愿意我入伙,还是不想我活着?”   封笑寒道:“我晓得你不会答应,不想白费口舌而已。”   东风说:“未必呢。要留我两天性命的人是谁?叫他自个来和我谈,说不定我就答应了。”   封笑寒说:“我还不知道你么?”东风执拗道:“你叫他来,答不答应是我的事情。”   封笑寒不睬,说:“既然醒了,你就……安安生生的,养两天伤罢。”说罢也转过身,径自走了。 第81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二十八)   养两天伤做什么?养两天伤,等着第三天挨宰么?东风不以为然,没好气躺回干草堆上。   上回被关在这里,囚室外面一天换一班人马,日夜看守。东风趁那守门的弟子犯困,从铁门缝隙伸出手,偷了长剑来。一点一点,撬开手脚铁环。再趁送饭弟子打开门锁,将守卫全数打晕,这才逃出生天。   如今知道他被关在此地的人,只有封笑寒、子车谒和何有终。封笑寒是掌门,子车谒亦是门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都走不开。何有终更没可能一天到晚守着他。   偷不到兵刃,油嘴滑舌也无用武之地,东风反而不知如何好逃。   他往腰上一摸,果不其然,无挂碍剑早被收走了,只剩一条系绳挂在腰侧。他干脆扯下外衣,把内袋翻了个底朝天,里面东西样样摆出来,一颗火石、一个绣花荷包、一把碎银、几个铜板,还有一张从子车谒房里捡来的,封情的旧信。   出去这些再没有多的东西。东风不甘心,运气一扯链子,胸中立刻剧痛无比,差点走岔真气。他又拿铜板伸入链环之间,一点点撬着。然而铜板比精铁软得多,撬了许久,铜绿磨净,铜板闪闪发亮,铁链却毫无松动。   折腾这好半天,做得尽是无用功。东风把干草拢在一起,堆得高高的,坐在上面歇息。一停下来,顿觉肚子饿得生疼,嗓子更是干渴难忍。原来自他上山以来,粒米未进,也未曾喝多少水。   他不禁又想:“要是师父他们执意要杀我,其实根本用不着动手。只要不送饭、不送水,我自个儿就饿死渴死了。”想起师父师哥一些过往,和如今景况天差地别,不禁悲从中来。   他知道囚室屋顶有几个孔洞,通到外面,是为了叫看守不必现身,就能监视犯人一举一动而设。东风心说:“死也不叫你们看。”不管究竟有没有人守他,把那枚磨光了的铜币抬手打出,打灭墙上油灯。囚室一片漆静。他便躺回到干草堆顶上,默默地流眼泪。   衣服里还藏了一个胡饼,本想带回去给张老爷吃的。东风实在饿得肚痛,心说:“对不住张老爷,以后一定买十个饼赔你。”把那纸包拿出来拆开。内里胡饼早就冷透了,又干又硬,闻不见一点儿香味。东风一指头接一指头,掰着饼吃。想到此番未必出得去,说不定就悄无声息死在终南,再想象张鬼方一觉起来,看见字条,或许琢磨出不对,有心找他,却无门路可以打听。又或者张鬼方以为他余情未了,和师哥双宿双飞去了,更不会想着救他。中午做了饭,等不见他回来。柳銎问:“东风去哪里了?”张鬼方气得哼一声,说:“随便他去哪里,死在外面都无所谓。”   想到这桩桩件件事情,东风心中又是气恼,又是后悔,泪水越流越凶,打湿一片干草。   吃得再慢,一个胡饼还是伴眼泪吃光了。他腹中饥饿稍缓,嘴里却还是干渴难忍。东风强打精神,拖着手脚铁链,沿墙壁、地板,仔仔细细摸了一圈。连一个碗、一片碎瓷片都没有。只好等着送饭过来,又或者熬过两天,再做决断。   他为了保留力气,缩在草堆顶上睡了一觉。地牢之中暗不见天日,屋顶上那几个小孔,望出去总是黑漆漆的,同样辨别不出时间。东风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难熬至极。嘴唇滚烫,手心,面颊,也都发起热来。喉咙比沙子还干,干得发痛。睡是睡不着了,东风坐起身,昏昏沉沉靠在墙上。   地道末端的大铁门一响,有个人正往里走。脚步不像何有终似的拖沓,也不像封笑寒那样沉重。东风睁开眼睛,瞧见门外一点亮光。施怀一手提着灯,一手提着食盒,来给他送饭了。东风强笑道:“你师哥叫你来的?”   施怀把食盒放在地上,掏钥匙打开铁门。进到屋内,他好像害怕东风,离得远远的,把一个碟、一只碗放在地上。东风施施然走过来说:“今天有什么菜色?”   施怀吓了一跳,往边上退了一步。东风伸出手,给他看扣在腕上的铁环,笑道:“你怕什么。”   施怀飞快扫他一眼,说:“师哥不让我和你说话。”   东风又笑道:“你师哥又不在这里,说两句话,有什么干系。”施怀还是不答。   打开碗盖,里面是熬得浓浓的鸡蓉粥,撒了松子仁,点一撮葱花。碟子里配的则是三个笋丝春饼。   东风现在一点儿不饿,甚至胸口不疼了,浑身上下只觉得渴。他端起粥喝光,食不知味,更没耐心品上面的松子仁。嗓子稍微好受些,仍旧渴得要发疯。他把碗递回去,说:“施怀师弟,给我拿一碗水来,好不好?”   施怀不响,东风央求说:“好罢好罢,不叫你师弟了,也不要你认我做师哥了。但我实在要渴死了,你悄悄装一碗水,子车谒发现不了。”   施怀还是不搭理,接过空碗,往外走了一步。东风有点儿泄气,说道:“你来我家做客,我也未曾苛待你吧。绑着你睡觉,是不大舒服,我给你赔不是了。”   施怀走出铁门,端着空碗,站在外面不做声地看着。他以为施怀心软了,乘势又说:“但我也给你松绑、给你解穴了,你想要练剑,我也把无老死还给你。端一碗水给我,有什么大不了?”   施怀低下头,东风说:“我的饭菜,你也瞧见了,都是好东西。子车谒不是故意渴我的,兴许是他忘了。要么你回去问他,就说,你瞧见这屋里没有水喝,怕我渴死了,能不能给我一碗水。”   施怀指指碟子里三个春饼,只说道:“快把那个吃了吧。师哥说,要我看着你吃完,碗碟也收回去才行。”   东风讲得口干舌燥,原来都是无用功。他心里想:“这么听话,难怪把子车谒迷得五迷三道的。”大失所望,说道:“我不吃了。”   施怀亦不强求,把春饼原模原样收回去,默默锁上门。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外面传来轮椅“轧轧”转动之声。子车谒来了。   还不等他走到门前,东风便开口嘲笑道:“既然自己要来,还要施怀给我送饭,不是多此一举么?”   子车谒也拿着一盏灯,对着囚室四壁照了一通,看见东风手脚好端端地绑着,也没握着什么利器,这才完全放下心。坐在铁门外面,悠然笑道:“施怀还是挺听话的。”   东风说:“不听话,他同我讲话了。”子车谒问:“讲的什么?”   东风说:“讲的是‘师哥不让我和你说话’。”他心里有怨,故意捏着嗓子,学得矫揉造作。子车谒哂道:“看来你还不渴,早知道不给你带水了。”   东风闭上嘴,子车谒拿了一个软绵绵的皮水囊,从铁门缝隙之间塞进去给他。东风接过来,拔开塞子,却不立即喝,而是问道:“这次下的什么药?”   子车谒笑笑,说:“你喝了不就晓得了。”   东风倒出一点儿水,对光一看,又凑在鼻尖闻了闻,都没有异样。想来他过两天就要死掉,不下药也无妨。他实在渴得厉害,仰起头,大口大口喝了半囊水。   铁门“哗啦”一声,拉开了,子车谒摇着轮椅进来,停在他面前。语气又像好奇,又像探究,看着他脸孔说:“你哭过了?”   东风不响,子车谒说:“真是稀奇。”   以前他觉得,子车谒双腿断了,要是有个人天天在身旁哭丧,师哥肯定心烦。加上他自己有点儿好强,再怎样伤心,都不在师哥面前表露出来。不想子车谒在心目中,他哭变成一件很稀奇的事情。   东风抹了抹眼角,抹掉干巴巴的泪痕,嘴硬道:“没有。”   子车谒微微一笑。东风喝够了水,说道:“你是来劝我的么?”   子车谒道:“不是。”东风道:“你不想劝我,师父也不想劝我,但有人想劝我。”   子车谒不答,东风忽然福至心灵,领悟道:“你在山上同我讲那些事情,也是故意的,对不对?要是我不知道,兴许还会惜命一点,答应你们。但我知道你们害死封情师弟,就不共戴天了,是么?”   子车谒微微颔首,又说:“其实我不讲,你也不会情愿的。”   东风自嘲似的说道:“你们好像一个比一个懂我。”   看他喝完水,子车谒伸出手说:“水囊还回来罢。”   东风又嘲笑道:“一个软绵绵的水囊,什么都做不了,也要防着我。”还是把水囊交还回去。子车谒摇着轮椅出门,到了外面,回头笑道:“是瞧得起你,才要这样防着呢。”   囚室密不透风,又不见光。东风以为自己过两日才死,其实距他被关进来,已经过足一日一夜,又到新一天的拂晓了。   天色尚黑,封笑寒还沉沉地睡着。夫人元碧害怕吵醒他,轻手轻脚地换了外衣。一开屋门,就被清早山风吹得打个哆嗦。她回去穿了大氅,戴上斗笠,准备下山买花。   快到山脚的时候,施怀站在路中央,踱来踱去,好像很焦急。一看到她,施怀招手道:“师娘!”   元碧笑道:“怎么不去练功,在这里躲懒?”施怀咬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元碧说:“算了,玩一天就玩一天罢,练功的日子多得是。师娘要去买花,不烦你了。”   施怀却说:“我也一起去。”两人等到卖花女,元碧照例不要梅,不要黄梅,挑了开得好的香花,拿在手中。见施怀还是忸忸怩怩的,好像不想上山,元碧好笑道:“师娘请你用早饭。”找了一个馄饨挑子,两人在路边相对坐下。不一会,馄饨端上来了。元碧说:“有什么心事?”   施怀捧着大瓷碗,将筷子在汤里搅来搅去,说:“不管我说什么,师娘都相信我么?”   元碧道:“当然信你。”施怀又说:“那我可以信师娘么?”   元碧点点头,促狭道:“快讲吧。你看上谁家小姑娘?师娘给你说亲去。”   施怀道:“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元碧问:“那是什么?”施怀正色道:“师娘信我最好,就算不信,也请师娘烂在肚子里,不要往外讲。这件事就是,东风回来了,正关在地牢里面。”   【作者有话说】   不知不觉二十六万字了,要是上一本已经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完结了(泪) 第82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二十九)   元碧大惊失色,道:“怎么可能!你可千万不要拿这种事说笑。”施怀仍旧说:“这是真的。”一点儿开玩笑的神情也没有,把自己如何跟着子车谒上山、如何看他和东风见面,一五一十说了。   讲到他们提起封情,元碧柳眉倒竖,怒道:“他还敢回来,他回来还敢提、提我儿的事情。我这就去把他杀了!”一脚跨出板凳,就要往回跑。   施怀匆匆跟上去,走到无人的地方,拉住她说:“师娘,你往下听。”顾不得再纠结,把何有终如何威逼利诱、子车谒如何设下计谋,害死封情,都倒豆子一般倒出来。   自己视同己出的子车谒,原来才是真正的杀子仇人。而恨了许多年的东风反而是好人。元碧颤声道:“你是不是夜里做梦了?”   施怀说:“要是夜里做梦,我怎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元碧仔细思忖,的确是这样。当年封情窗纸上有个小小的灰指印,她常常立在窗外看,同样也是知道的。但施怀来的时候,原先的窗纸早就换掉了。除非封情托梦,否则施怀万不可能梦见这样的细节。又说:“你之前被东风抓去关着,他是不是胁迫你说这些话?”   施怀灵光一闪,说道:“千真万确,都是我昨夜听到的。要是东风就是真凶,他何必跑回来,巴巴地被关进地牢?”   元碧心乱如麻。一面觉得施怀所言不无道理,一面却没办法相信。施怀焦急起来,赌气说道:“东风的剑应当被师父收走了,一找便知。要是师娘实在信不过我,我就自己想法子去救他了。”   说话之间,两人走到半山别院,正是封笑寒的住处。元碧看着紧闭的屋门,再怎么样不信,心里念头却怎么都挥之不去。她说:“师娘再想半个时辰。”叫施怀照常回去练剑,自己则轻手轻脚走到窗边。   这是她自己家,按说直接推门进去也没关系。但元碧想不清楚,封笑寒究竟知不知道内情。倘若不知道,为何抓住东风,却不讲给她听呢?她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封笑寒,只戳破窗纸,往里张望。   按说封笑寒已经起床,去山上教弟子练剑了。张望一会,床上被子果然叠好,厅堂亦没有人,只有一个粗使丫鬟在柴房做活。元碧推开门,“吱——”一声,将她吓了一跳。丫鬟迎出来说:“奶奶回来了。”   元碧赶紧将他打发走了,回到卧房,将买的花枝随手一放,一股脑翻起被褥,仔仔细细看了床缝床底,什么也没有。又看了衣柜,同样什么也没有。   要是封笑寒想藏甚么东西,只可能藏在自己房中。否则自己看不见,心里肯定不踏实。但到处都找不见,元碧便想:“莫不是施怀当真被骗了,拿这种事情乱说,一定要教训他一顿才是。”她把外面那丫鬟叫进来,让她叠被褥,心里暗暗笑话自己。   正放松了些,元碧听见一阵细细的呼吸声。微微抬起头,之间窗纸上贴着一道模糊人影,半灰半白,眼睛凑在小孔上,正死死盯着屋里。元碧心中大悸,装作没看到,飞快移开目光。   那人影静静看了一会,从窗边走开了。元碧双手颤抖,摸上自己耳珰,指尖用力,把坠的真珠扯下来,塞进袖子里面。丫鬟叠完被子问:“奶奶还有别的事么?”   元碧摇头道:“没有了,你走罢。”坐在床边。   过了半刻钟,封笑寒推门进来,看见桌上放的花,嗔怪道:“又买花回来了。”   对她供花这件事情,封笑寒其实颇有微词。一开始讲,天天买花浪费钱。但封笑寒做了终南掌门以后,根本不缺铜钿,吃穿用度的开销比买几朵花要大得多。后来说,总是念旧事,实在伤身。元碧听着虽然不舒服,但念他们少年夫妻,以为是他关心自己,才会这样说。往后早起出门,几乎都避着他。   时至今日,再听见这句话,更有不一样的滋味。元碧心中大恸,不搭腔。封笑寒好像起了一点疑心,问道:“你怎么在这?”   元碧强作镇定,说:“我、我掉了一颗珠子,回来找找。”   封笑寒皱眉看过来,见她一边耳垂果真少了一颗真珠,道:“找见没有?”元碧说:“没找见。”   封笑寒在床上随意翻弄两下,说道:“便宜东西,不见就不见,再买就是了。”   元碧低声说道:“有点可惜,所以想找一下。”封笑寒说:“都是旧东西了,买新的也好。”   元碧“嗯”了一声,说:“我再找一会。你怎么回来了?”   封笑寒瞥向旁边书柜:“忘拿东西了。”说着抽出一本功法,往外走去。元碧假装找那颗真珠,在褥子底下摸来摸去。听见他走远,立刻站起来,将书柜里的剑谱一气搬下。   被书本挡住的地方,赫然放着一把银白长剑。剑鞘已经不在了,但剑身又细又韧、流丽的文彩,一眼就能看出是东风的佩剑无挂碍。元碧找见自己一把旧剑,剑鞘换给无挂碍,把书一股脑放回架子上。也顾不得整不整齐,快步跑到门外。   施怀早在旁边等着,此时迎上来问:“师娘想好了么?”元碧只说:“快走。”一齐赶到地牢。此地入口是个偏僻的山洞,平时没有人来。洞口一扇大铁门,关得严严实实,平时没有人来。元碧一剑劈开门锁,往内走去。地道一盏灯也无,深不见底。不知东风被关在哪一间囚室。施怀主动走在前面,说道:“跟我来罢。”   往里走了一二十丈之远,冷不丁一阵劲风袭来。元碧低喝一声:“小心!”拦住施怀,挥剑一挡。   一片小小的铜板撞上剑身,打飞出去。东风的声音好奇道:“师娘?”   元碧大喜,还剑入鞘,小跑到铁门边上,叫道:“东风!”东风说:“师娘稍等。”把那件扯坏的外衣重新穿好,又飞快束了头发,把墙上油灯拿下来。火石“答答”响得几声,黑暗中迸出数颗火星。油灯一亮。元碧双手紧紧抓着铁栏杆,神色焦急异常,在这阴冷地道之中,额头上竟然亮晶晶的,急出一头热汗。东风说:“师娘,封情不是我杀的。”   元碧急道:“我知道不是你了。”如梦方醒,赶紧拔出无挂碍剑,划断大锁。开了门,东风又说:“我手脚都还给拴着,有劳师娘。”将袖口卷上去两寸,露出铁链。   两个锈铁圈,沉甸甸圈着一对皓腕,黑白分明。底下一层油皮已给磨破了,带血丝,红艳艳的。元碧眼泪直流,挥剑斩断铁圈,又把脚镣也给斩开了。   东风浑身一轻,心想:“在这座终南山,到底还是有人挂念我的。”擦掉手脚沾的血痂,说道:“多谢师娘。”   施怀从后面走出来,拿了一个葫芦,递给东风说:“喝吧。”东风笑道:“这个时候喝酒?”但还是凑上去抿了一口。原来葫芦里装的是清水。施怀说:“以后我们两清了,我、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   东风心下有些感动,说道:“背着子车做这种事情,他不会怪你?”   施怀沉吟道;“师父和何有终,都不晓得我听见了这些事,只有师哥知道。师哥要面子,或者念我一点好,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的。”但他自己也不确信,语调发飘。   东风笑道:“要么你和我走罢,想再学终南的武功,我一样能教你。”施怀却摇头说:“我答应好了,我要陪着师哥。”   东风看他这副执拗样子,就好像看以前的自己,转向元碧,又问:“师娘呢?”   元碧恨道:“我要去把他们杀了!”   施怀吓了一跳,赶紧劝说:“师父武功厉害,而且是掌门,这么不明不白将他杀了,恐怕师出无名呀。”元碧说:“他俩害死我儿,要什么师出有名!”   东风也劝说道:“何有终武功高强,要是封笑寒、子车谒都死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还是从长计议为好。”元碧仍旧不依,东风说:“到时候终南别的无辜弟子,恐怕也逃不过魔爪。”把何有终在华岳派的所作所为,挑骇人听闻的部分讲了。   元碧心善,听说要殃及别人,渐渐冷静下来。东风适时说:“师娘先同我回去,一起商量对策,这样好吧。”元碧总算松口答应。   走到密道之外,恰好是饭点。远远瞧见一两个内门打扮的弟子,往住的小屋走去。施怀“啊呀”叫了一声,说:“师哥要搽药了。”向两人辞别。东风心知劝不动他,只有他自己撞了南墙,自己吃了苦头,才会知道后悔。想到这里,东风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施怀恼道:“你碰我做什么!”   东风笑笑说:“你是好样的,要是以后想走,尽管来找我。”施怀说:“我不想走。”东风一笑,收回手,道:“那么多珍重。”   他两天前被封笑寒打了一掌,伤重未愈,在牢里除了一个饼、一碗粥,再没吃过别的东西,全身上下都没有力气。元碧一手扶着他,怕走快了摔倒,因此挑了一条小路下山,慢慢地走着。索性一路清静,除了碰见一两个修行的僧道,再没有别人了。   走了半个时辰,树林渐稀,眼前出现两条岔道。他们都不熟悉这边山路,元碧停下来说:“我看一看。”趁着此地视野开阔,向下张望。   原来往左走才是官道所在。若是往右,再走二里,就到一处五六丈高瀑布。瀑底水潭约有二人高,清可见底。正午太阳最好,一丝一绦的波光,随风在潭底流转。潭边似乎有个人影,大约是来玩的游人。还有一条小溪往外流淌,就不知通往哪里去了。东风也走近看了看,说道:“住在这里许多年,第一次知道有个瀑布。”   元碧调笑道:“要是以前知道,就要在这里摆张案台,一整天画画儿了,对不对?”   东风不响,元碧自知失言,赶忙住口。   以前东风说是喜欢画画,其实是为了画给子车谒高兴,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现在两人既然反目成仇,再拿出来提,实在不妥当。东风却不介意,还是“嗯”一声,说:“我们走吧。”   两人便拐往左边的岔道。走了不出十步,头顶上蓦然传来一阵冷笑声。东风抬头一看,竟是封笑寒追上来了。见到他们两人,封笑寒叫道:“还想往哪里走!”提气一跃而下,不偏不倚落在山道上,恰好挡住二人去路。   【作者有话说】   张老爷在挂机七章以后终于就位了……! 第83章 为我吹行云使西来(三十)   想不到封笑寒做下这等亏心事,还有脸面赶来追杀。元碧目眦欲裂,把东风往身边使劲一推,说道:“你先走,师娘这就把他杀了。”   紧要关头,东风心知劝不动她,一伸手,把元碧腰间“无挂碍”剑拿了过来。元碧转头怒道:“你做什么!”   封笑寒听见他们对话,元碧言语之间,隐隐不把自己当回事,只当一个随便可以杀死的小卒打发掉了,登时怨气横生。本来他念有八分旧情,觉得东风势必要捉回来,元碧却可以留一命。然而此刻新仇旧恨纠缠一处,如同鬼迷心窍,竟高高举起长剑,朝元碧头上斩落。   元碧赤手空拳,“啊”的惊叫一声。东风在她身后低声说道:“师娘,我们长安城北,肖家村见。”将她扯到身后。   他明白自己受了内伤,气力不济,所以也不抵挡,反趁那一剑将落未落,刺向封笑寒胸腹。   封笑寒纵然动了杀心,却没想将自己性命交代在这里。看见一道银白虚影,只好撤剑后退。   东风一击輒止,往瀑布那边走了几步,说道:“师父,我们之间究竟有何仇怨?我的剑法也是你教的,即便后来赢过你,我也当你是我师父。”   之前何有终嘲笑封笑寒的一掌,后来又说:“教你一招半式。”东风已隐隐猜出师父心病所在。   听见自己武功被损了一句,封笑寒果真放过元碧,也朝岔道上走去。东风最后眨眨眼,叫元碧放心,转身朝瀑布跑去。   他只想着要引开封笑寒,却未想过走进绝路,应该如何应对,只得边逃边思索。以他现在半死不活的境况,未必真打得过封笑寒,所以硬碰硬肯定是行不通的。要是中途绕路逃走,沿途两边都是平直的峭壁,再没有多的岔道。他跳得过去的地方,封笑寒也能跳得过去。又或者干脆给师父捉住,过一阵再伺机逃跑?   万一时间拖得不够久,师娘还是要被抓住的。东风停下脚步,奋力抵挡一阵,再往前跑。   不知不觉,两耳之中听见的尽是“哗哗”水响,脚下也一冷。东风低头一看,原来这条路到瀑布不过二里路程,转眼间就跑到了。   眼看东风走入绝路,封笑寒道:“再跑也跑不过了。”提剑一步步走近。东风力气已经用尽,喉头鲜血翻涌。再接一剑两剑,当真要吐血了。   他一脚踏在水中,一只脚还停在岸上,又往后退了一点,笑道:“师父,不是讲要拉我入伙么?”   封笑寒哼了一声,说:“你鬼点子最多,不可能信你了。”东风道:“那末我不躲了,抓我回去,再关个两天呗。”   他一面说,一面到处打量。从瀑布直望下去,一条长长素纱练,斜飞到底。东风不动声色,踢落一块小石头。过了好半晌,才听见一声远远的“扑通”,潭中绽开一朵白丁香。   东风登时心凉半截。从此地跳到底下,就算勉强不死,恐怕也伤得动不了了。届时封笑寒缘溪而上,照样能够把他抓住,一剑封喉。   封笑寒不想弄湿衣服,脱了鞋子,提着袍角,一步一步走近。东风已经无处可躲,想起远在肖家村的张鬼方,两个人貌似亲过抱过,却又什么话也没说,山盟海誓,更是没影子的东西。甚至亲嘴的时候,张鬼方还一个劲躺在床上装睡。他心里不禁哀哀想:“要是早些说开也就罢了。现在后悔,又有什么好处?他只当我回去找师哥,过上几天,就也把我忘了。”   他想到此地,心底反而生出一丝庆幸,道是:“忘了也好,一个人后悔,总比两个人后悔强些。”   封笑寒已经近在三步之内,东风闭上眼睛,握紧无挂碍剑,直挺挺往后倒去。   头顶上,封笑寒大叫道:“东风!”   东风死志已决,只觉时间过得尤其慢。耳畔狂风“呼呼”乱吹,带着一片一片水雾,刮在面颊上,细细碎碎凉。心里无数个念头,闪闪逝逝,总停不下来。像小孩抓一只狡猾蝴蝶。每次碰到翅膀,蝴蝶就翩翩飞走了。一会儿想:“我要死了,师父又要叫我,他到底想不想我死?”一会儿想:“叫天王玉帝,恐怕都没有人能救我。因此这次不叫你了,免得死到临头,还要让你失一次信用。”   就这么坠到半途,他又听见有人喊道:“东风!”这次声音却是从底下传来的。东风心中生疑,想道:“谁会在底下叫我?”睁开双眼往下看。   之前探路之时,他见潭边坐着一个游人。但终南山向来是出游胜地,有人冬天来玩也不奇怪,因此并未当回事。此刻仔细一看,只见那游人身形熟悉极了,大红“团窠纹”棉袍,高鼻深目,暗色皮肤,灰眼睛,一头微蜷黑发,腰间长刀更是墨铸的那样黑。可不正是张鬼方么!   见他掉下来,张鬼方叫道:“张老爷来救你了!”两步奔到潭边。然而此地离东风还差了三丈有余,跳是跳不过去的。如果落在水中,水里没有借力的地方,更不好走。   电光石火之间,张鬼方灵机一动,捡起潭边一颗石头,用打水漂的方法远远扔出去。自己则飞身一跳。跳到石头上空,脚尖在石上一踩,又生生窜出一丈多远,张开双臂,朝东风跳下来的位置直扑过去。   东风身在半空,也叫道:“你手臂要断的!”身上不知哪来的力气,将无挂碍剑照湍流之中一插。   长剑竟侥幸卡中一条石缝,缓得一缓,紧接着剑身受不住重量,一弯,滑出那道裂隙。又直直往下掉。掉到瀑布底下,正巧被张鬼方双手接住。两个人齐齐掉进水中。   风声停了,带着冰碴子的清水,铺天盖地,漫过两个人头顶。两人潜到潭底,脚踝一痒,碰到一从滑溜溜的水草。   在陇右,为了救当时的好朋友杨俶,东风差点儿就被这个东西缠死。今天它们却柔软驯服,轻轻一碰,便从两边分开了。东风却满心欢喜,情意绵绵,说不出是因为死里逃生,还是因为见到了张鬼方。只觉得,怀里搂着的张老爷,身体实在是热呀,此地实在是静呀!收紧手臂,将他紧紧抱住。   张鬼方从小长在吐蕃荒原上,湖也好,河也好,难得见面,因此压根不会水。落进水中的时候,他不仅不晓得捏住鼻子,反而张开嘴,想要和东风讲话,说不得呛了一大口。才刚浮上来,他连连咳嗽,咳得面红耳赤,眼睛也睁不开。东风一手抓着他,不让他往下沉,一手朝头顶招了招。   封笑寒趴在瀑布顶上,大约一节指头大小,看不清神情。东风气运丹田,叫道:“师父!你敢跳下来么!”   也不知封笑寒听见没有,总之他不答话。东风又叫:“师父,你若敢跳下来,我叫张鬼方,教你一招《三忘刀法》!”   封笑寒还是不响。张鬼方咳完了,说道:“我才不教他。”东风笑道:“开玩笑而已。”又说:“我师娘从另一条路走了,骗他多聊几句天,免得去追师娘。”   一直泡在水里,东风手脚都开始发冷。带着张鬼方游到岸上,他已经精疲力竭,往石上一躺。张鬼方拉拉他,忸怩道:“你这几天过得好么。”   东风气得好笑,说道:“我像是过得好么。”指着自己胸下一寸的地方,说道:“骨头肯定断了。”   张鬼方立时收回手,眼巴巴看着,碰都不敢再碰:“我以为你回终南,他们怎么说也得对你好一点。”   张鬼方头发湿尽,还是有点儿打卷,垂落下来,水珠滴在东风脸上。东风笑吟吟说道:“没关系,不疼。本来给你带了个饼吃,但我看它凉透了,就自己吃掉了。”   张鬼方说:“没关系。”还是不敢碰,只撑着手臂,若有若无地贴他的肩膀。每碰一下,隔着湿透的衣服,皮肤也感觉到一片暖。   东风心下一软,问道:“你不在肖家村呆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第84章 枕边吹散愁多少   这就要说回两日之前,张鬼方一觉醒来,发觉东风不见了,施怀也无影无踪。   他院里院外找遍,才找到桌上一封留书,果然大发雷霆。但此时家里只剩柳銎,他不可能对着柳銎发火,只好关起门生闷气。   气归气,上次回终南时,两人一路畅通无阻,从未遇到什么艰险。所以他只当东风回去办事,并未放在心上。   枯等到中午,柳銎果然问:“东风去哪了?”张鬼方答:“出去玩儿了,晚上回来。”柳銎又问:“去哪里玩?”张鬼方说:“去终南玩。”   柳銎说道:“以前我在拂柳山庄,也总有人要去终南踏青。终南究竟有什么好玩的?”   张鬼方赌气说:“我哪里知道。”师徒二人相对无言,默默吃了一顿饭。   他虽然说东风晚上回来,心里其实没有底。如是再等半日,柳銎又问:“东风呢?”   张鬼方说:“到城门了,马上回。”   夜色益深,柳銎先睡了,张鬼方坐在床上等。他内功练好以后,耳目日渐清明。关城门的声音,宵禁的声音,打更的声音,随风次第飘来。东风还是不见踪影。   张鬼方本有点恼火,但转念一想,再过几天,何有终就要来了。东风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就算有急事去终南,也不会罔顾柳銎的性命。这么久了还不见人,说不定是遇上了麻烦。   想到此地,他赶紧跑去叫醒柳銎,嘱咐师父注意身体、提防外人。自己连夜收拾行囊,天不亮就等在城门跟前。门一开,快马加鞭,进城出城,赶往终南山。   到得山脚,再往上就是窄窄的山路,暗云肯定是不好走的。张鬼方学东风的样子,放走暗云,交待说:“下山的时候叫你。”又说:“你自个去旁边找点草吃,不要跟别人走,也不要跑远了。”飞雪暗云嫌他啰嗦,喷喷鼻子,一甩尾巴,扭头跑了。   张鬼方没有人带,不认得山路,特地去客栈找见一个文士,花钱请他画张地图。不想这个指路的人也是半桶水,指了一条离奇小道,指着指着,将他领到瀑布这儿来了。   他本来想,下山找路太费时间,干脆使蛮力,找根绳索,从旁边爬上去算了。正坐在潭边休养生息,就听见瀑布顶上好一阵吵吵嚷嚷,东风和封笑寒打了起来。   这就是他赶来终南的始末。东风觉得好笑,横在潭边说:“你若从大路上来,直走就是终南派了,怎么会走丢。”   张鬼方辩解说:“我怕打草惊蛇,走的小路。”东风说:“你们吐蕃人,不是讲‘神山’么。肯定是你一边走,心里一边在编排我。神山听见了,故意让你走丢的。”   张鬼方说:“我没有。”   东风伸出一只手,摸上张鬼方湿透的黑发,心想:“但凡剩得一两分内力,就能把这绺辫子弄干。”但他从地牢逃出来,本就是强弩之末,又和封笑寒缠斗许久,力气分毫不剩,只好叫辫子湿着。他笑眯眯地又说:“那你有没有想,我是和师哥跑了,才不回家的。”   张鬼方哼道:“没有。”   东风听出来,这个语气,嘴里已经呷了一大口醋。但是他不揭穿张鬼方,反问道:“为什么?”   张鬼方说:“我已想通了,一个破师哥,哪里就比张老爷好了。要是你选他,那就是你东风有眼无珠,也不干我的事儿。”东风忍俊不禁。   歇了半天,身上好像舒服了一些。东风朝山上看去,封笑寒仍站在原地,冷冰冰看他。东风心想:“张老爷贴那么近,师父这么看着,太不像话了。想来师娘已经下到山下,再拖下去,反而容易生变。”于是开腔道:“我们走罢。”   张鬼方听话极了,跪坐在旁边,等他站起来。东风浑身又酸又痛,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只好伸手道:“拉我一下。”   张鬼方却不接他的手,将他一把抱起来,背在背上。东风心说:“啊呀呀,实在是太不好了,太不像话了。”但也没有要下来走路的意思。   沿着溪流慢慢走,走到半途,东风才问:“重不重?”   张鬼方哼了一声,说:“小看张老爷了。”接着又说:“本来也没几斤,回一趟终南,又掉了两斤。”   东风吃吃一笑,说道:“瞎讲。”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走了小半日,眼前忽然开阔,总算走下山了。   张鬼方叫道:“暗云!暗云!”东风欢天喜地,拇指、食指圈作一个圆圈,凑在嘴边吹了一声。飞雪暗云也不知听的是谁的指示,从山坡背后“哒哒”跑来。张鬼方问:“骑得了马么?”   东风笑道:“这么肉麻,不像张老爷了。”张鬼方冷笑一声,再也不过问,把东风扶上马鞍。   东风感慨道:“想当初在漳县,你才不管我会不会赶马呢,大冷天,让我坐在车前头。”   张鬼方道:“闭嘴。”自己也上了马,执缰绳坐在后面。   东风其实没有翻旧账的意思,只是此时此刻,特别爱听张鬼方的声音,所以没话找话罢了。   进得长安城,东风领他去一家相熟医馆,请郎中开了伤筋动骨药方。原来东风肋骨没有全断,只是裂了一道缝。内伤外伤加在一起,躺着将养几月,就能痊愈。最后开出来一副擦的,一副喝的。两人又拐去药铺,身上铜板凑凑拣拣,抓了半个月药,旋即回家。   东风换件干净里衣,照床上一躺,闭上眼睛。照理说他早就累坏了,应该倒头就睡才是。然而周遭声音格外清晰,连绵不断地传进耳朵。“哗啦”!间杂金石声音,是水倒进铁锅之中。接着“喀嚓”“喀嚓”,张鬼方在劈柴。火“噼噼啪啪”点燃,开始熬药了。   不知过了多久,另一具身体钻进被窝。身上暖洋洋的,带一股药香,还有一点烟熏火燎的气味。东风总算安下心,眼皮打架,各种各样声音,渐渐走远,立刻睡着了。   翌日一早,东风摸见身边凉冰冰的,张鬼方早已起床,大概出去练刀法了。东风受了伤,自觉懈怠几天也无所谓,又嫌初春天气冷,卷在被子里不愿出去。   然而听了一会,外面静得奇怪。张鬼方平时练刀,总要把长刀“呼呼”挥来挥去,威武非常,今天却没有这样的声音。要说响动,是有一点儿不错。却好像是端茶倒水,碗碟相交的声音。   要是出什么大事,张鬼方没道理放任自己睡觉。东风不怎么担忧,但是好奇得不得了。干脆裹着棉被跳下床,将门打开一条缝,往堂屋张望。   这一条门缝,正好对准下首。只见张鬼方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好像被点了穴一样。东风轻轻推门,看得更多,瞧见柳銎也陪在桌边,一手端茶碗,一手拿着一粒南瓜子,在桌上一下下点,就是不说话。东风冒险探出头,上首坐的那人瞧见他,立即叫道:“东风!”   是元碧来了!原来元碧虽然走得早,但脚程不如暗云快,又不认得路,因此在长安城中住了一夜,今早才赶到。   东风想到自己衣冠不整的模样,吓得缩回去。又一刻钟。等他梳洗齐整,再出来时,大家齐刷刷朝他看来。 第85章 数声啼鸟   东风心里有鬼,一时间不知说什么话好,走过去讪讪叫了一声:“师娘。”元碧点点头,应了一声。东风说:“师娘路上还好么?”   元碧说:“还好。”显得有点局促。东风心里一软,想:“师娘这半辈子,何曾这样束手束脚过?”于是在桌边坐下,介绍说:“这位是柳銎前辈。这是柳前辈高足,我在陇右认得的好朋友,张鬼方。”   元碧初出茅庐时,柳銎正是声名远扬的大人物。闻言好奇道:“是拂柳山庄的柳銎前辈么?”   东风说:“是啦!”柳銎说:“什么拂柳山庄,现在是肖家村的柳老头了。”   元碧总算微微一笑。东风接着说道:“这里是我盘的院子,师娘不要客气,当终南山一样住就好。”   元碧也笑道:“终南山可不好了。”想起来又问:“你是怎么跑掉的?我担心你,后来还折回去看了一眼。”   想起下山时的情形,东风脸颊不禁一热,张鬼方拉拉他衣角,悄声说:“你讲是你跑出来的。”   东风便说:“半途师父突然不追了,我就走了。”   元碧显然不信,狐疑道:“怎么可能?”东风面孔更加飞红,说道:“是张鬼方救的。”   元碧又说:“张兄弟恰好在那里么?还是你们之前约好的?”东风支吾道:“是恰好在。”   用完早饭,东风说:“回来只顾着睡觉,还没把内情说明白呢。”把屋里收着的、何有终拿来的几张纸笺一并拿来,从盟主宴会、于左于右兄弟讲起,说了泰山派秘籍如何失窃、拂柳山庄众人如何遭遇毒手,何有终打听到柳銎的消息,又如何给他们递帖子。接着讲施怀如何看到字条,下山找他麻烦。   元碧不解道:“施怀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来找你?”   张鬼方直勾勾盯着桌面,说:“不晓得。”柳銎端了茶碗,假装喝茶,不说话。东风忙打哈哈糊弄过去。   元碧想:“来找东风的麻烦,无外乎那件事情……但施怀并不认得我儿,怎会这样义愤填膺?”不过没再往下问。   东风往下讲道:“总之呢,施怀说了,字条是在子车谒桌上看到的。近来知道我住在肖家村的人,除了信任的朋友,就只剩何有终了。”将自己在山上所见所闻,向众人细细道来。   张鬼方又惊又怒,说:“子车谒连水也不给你喝!”东风笑笑。   柳銎则沉吟道:“这么说来,何有终背后另有别人。这人收集天下武功,却不是都学,究竟为了什么?”   东风道:“这件事,我有一点小的猜测。像终南剑派,最初只是武功给了他们,后来却慢慢帮他们办事、听他们的话,变成一条船上的蚂蚱了。或许对别的门派也是这样呢。”   张鬼方问:“为什么给了武功,就要帮他们办事?”   东风笑道:“连过分的要求都答应了,稍微好点儿的要求,岂有不答应的道理?”张鬼方还是不懂,东风拖长声音说:“就像我说——请你把三忘刀法教给我。”   张鬼方跃跃欲试道:“你想要学么?”   东风又好笑,又想要叹气,说:“不跟你讲这个了。反正他们威胁说,交出武功能活,不交武功就满门死掉。本来合众人之力,还能抵抗一下,被这样一威胁,便没有人再敢反对他们了。”   元碧一直默不作声,东风看向她,问道:“师娘怎么想?”   元碧听说过一点,然而是施怀忙中所述,并不详尽。如今知道更多细节,面若寒霜,出了一身冷汗,早将种种无关紧要的疑窦抛诸脑后了。压着怒火说:“我迟早杀了他们。”   他还从未见过师娘如此疾言厉色。东风心中感慨,想:“师娘当真生起气来,谁都比不上她决绝。”再次劝说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才行。”   元碧冷道:“有什么好计议的。”东风拿手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桌上边写边说:“首先呢,何有终已经知道我们住处了。要不要搬家?要是不搬,面对面交手还好说,但敌暗我明,柳銎前辈又总自己留在家里,会不会有顾不到的时候?”   元碧不答,东风手指往左一点,另起一行,说:“要是搬家,搬到哪里为好?搬完以后,我又怎么确定,新住处有没有被何有终他们发现?”   柳銎补充说:“搬家事小,还有武林中其他门派,未被何有终祸害过的,应该提醒他们小心。已经交出秘籍保命的,却难保他们告密,不能再轻易信任了。”   元碧咬着嘴唇,不做声。东风说:“还有这个何有终,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也得找出来才行。”   众人商议一番,都觉得搬家也未必有用。何有终这个武林大害一日不除,他们唇亡齿寒,终究会被找到。因此暂且住在肖家村,就不走了。再由柳銎出面,拟一封信,广告武林同盟。   元碧不满道:“要我说,还是把他们统统杀了干净。”   东风自嘲道:“这个何有终不是一般人物,天赋异禀,学什么都是一触即通,比本门弟子学得还好。咱们终南派‘天罗地网’不就是个例子么?要杀了他,还真不是件易事。”   元碧冷冰冰地又问:“封笑寒呢?”东风说:“师父武功也厉害不少。”想起来又说道:“之前师娘折回去找我,委实太冒险了。要是碰到师父……”   还没说完,元碧已经忍无可忍,浑身气得发抖,怒道:“你还管那贱人叫做师父!”   东风一哑,元碧站起来说道:“不管他多厉害,从今往后我见他一次,杀他一次。你愿意认他做师父,可不要拉上我。”   他俩突然吵起来,张鬼方赶紧去拦,跟柳銎一齐温声相劝,总算把元碧劝住了。东风坐在原位,心里难受得要命,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元碧说:“那你是什么意思?”东风委屈道:“我叫了许多年师父,一时半会,转不过弯而已。”   元碧怒道:“我就改得过来,封笑寒,子车谒,你有什么改不过来?说到底,我认得他们的时间还更长些!我也晓得,你和他或许有些师徒情分,这次我且不计较,但你若还想叫他‘师父’,莫怪我与你也恩断义绝了!”   眼看元碧又要发火,张鬼方说:“别吵了别吵了。”也站起来。他长得又高又大,挡在东风身前,谁也看不见谁。元碧面前对着一片腰带,骂起来无趣,便住嘴了。东风一直坐着不响,此时更不说话。   张鬼方说:“好啦好啦,要杀这个人,那个人,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元前辈先安顿下来,往后的事情,慢慢再议罢。”说罢把空着的一间屋子收拾干净,里面杂物全数搬走。元碧定定坐了一会,终于把身上鹤氅脱下,挂在椅背上。   因为是东风师娘来做客,张鬼方不愿怠慢了人家。不到正午,找村人去买酒肉,买春天的嫩韭菜、嫩荠菜,买鸡蛋鸭蛋,一切菜式打算照年夜饭做。东风跟着出来,默默走在后面。张鬼方看他难过,说道:“师娘也没有坏心思,只是一时生气,口不择言了。”   东风“嗯”一声,说:“我知道。”又说:“只是有点感慨而已。”   从前在终南剑派,元碧对弟子可谓是千好万好。且不单对门下弟子好,对别人门下,堂的表的晚辈,同样关切有加。逢年过节送衣服、送吃食,谁武功小成,送上一柄宝剑,从无红脸的时候。甚至谁惹师父生气,只消在她面前服几句软,认一个错。元碧在师父辈年纪属最小,人人卖她面子,出来一说情,天大的错误都原谅了。   但当她真正厌恶一个人,真正翻脸,再多过往情谊,通通不管用。就像梅花、黄梅,像今时今日的封笑寒、子车谒。东风叹息道:“不晓得七年之前,师娘又是怎么恨我的呢?”   张鬼方道:“她也不清楚你是被诬陷的。”东风说:“嗯,我不怪师娘。”张鬼方说道:“所以,这种事情就不必想了。”   东风又说:“嗯。”恨不得抓着张鬼方腰带走路。张鬼方说:“上回的‘过门香’,你还喜欢么?”   东风展颜一笑,说道:“根本没吃上。”张鬼方于是拐去杂货铺,买了一大包松子。两个人回到院中,生火烧饭,东风搬了板凳打下手,坐在旁边,一粒粒捏开松子,碾碎,拿来做炸货的添头。   东风刻意不去找师娘,师娘果然也避着他,半日没有现身。如此忙到傍晚,菜色齐全了。夕阳西下,长长短短的树影、房影,交错横在田间。最近天气变暖,百花开放,许多人家喜欢搬了桌子,坐在院中用饭。张鬼方说:“在屋里吃,还是在外面吃?”   东风一抬头,只觉花气袭人。天边红云粉雾,一片芙蓉颜色,近一点,红中含紫,芍药花颜色。还有几只新燕子,从天边低低飞掠。东风说:“师娘肯定高兴在外面吃。”两人遂搬桌搬椅,酒菜一齐端将上来。   东风进屋叫:“师娘,师娘!”叫了几声,却不见答。东风怕她正睡着,敲敲房门,也不见有人应。柳銎摸到院里坐下,自顾自夹了一根炸肉,边嚼边说:“你师娘讲,想在村里到处看看,下午就出门了。”   东风松了一口气,说:“我去叫她回来。”叫上张鬼方,两人一起村前村后地找。然而转了好几圈,都不见元碧的身影。东风又有些焦急,忍不住胡思乱想,懊丧道:“是不是何有终他们追过来了?或者师父……封笑寒他找过来了。他们知道我们住处,不该让师娘出去乱走的。”   张鬼方安慰道:“要是他们过来,师娘非得和他们打个你死我活,不可能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东风也觉得有理。张鬼方指着前面杂货店说:“这家千金小榕,天天坐在外面数人头,说不定看见了。”走上前问:“小榕姑娘在么?”   小榕端着碗,笑嘻嘻跑出来说:“作甚?”张鬼方道:“向你打听一个人。”将元碧形貌比划了一番。小榕越过小溪,朝村口远远一指,说道:“下午朝那边走啦!”   【作者有话说】   小人的半月板走路太多坏掉了   (我知道没什么好炫耀的,但我去年走了三千千米,我知道没什么好炫耀的,但我去年走了三千千米,我知道没什么好炫耀的,但我去年走了三千千米)   鼠标手也卷土重来   但这都不是我拖更的理由,主要是有点卡……文…… 第86章 梦转纱窗晓(上)   循着小榕手指看去,村口一大群家雀,此起彼伏,在地上啄东西。两人走独木桥,过了河,来到牌坊底下,家雀一见人影,顿时四散而飞。   东风说:“这里鸟儿胆小,敢下地觅食,肯定好久没人经过了。”   张鬼方说:“那怎么办?说不定师娘转了一大圈,现在转回家了?”   东风忧心忡忡,摇头说道:“我们都找过了。”张鬼方说:“或许走得远了一点。   东风道:“大概吧。”环顾四周,朝最近一户人家走去。   他和周围住户不熟,敲了好半天门,都无人应,屋里灯火却是亮着的。张鬼方说:“这是肖虎伯的家,他耳朵不好。”说罢朝门上砸了两拳,提高声音喊道:“阿伯!”   一个老农端着饭碗,出来说:“干什么!”   东风问道:“老伯有没有见过我师娘?瘦骨嶙峋的,头发半黑半白,戴个幞头,上白下黑短打,小羊皮靴子,白衣服上有云纹……”   他把装束上上下下讲了一通,精细到一丝一线,恐怕别人认不得元碧,随便将他打发走了。话还没说完,那老农打断他道:“没见过。”把门关上了。   东风不甘心,又去叫下一家、下下家的门。问遍村口,大家要么在田间干活,要么在家,没人见过元碧。   两人都有些懊丧,回到牌坊底下,张鬼方说:“去村外找找么?”   东风低头看地面,张鬼方又说:“天快要黑了,再过一会,路都看不清,更难找见。”东风说道:“你看地上。”   牌坊旁边,树荫底下,地上散了一大片南瓜子皮。看成色还新鲜,脚踩上去是柔韧的,不会一踩即碎。方才家雀聚在这里,就是在捡瓜子皮吃。张鬼方不解道:“怎么了?”   东风笑道:“这个南瓜子皮,是新丢在这里的,我猜是刘家嫂嫂来过。吃这么多,怎样也待了有半个下午。我们去找她,说不定见过我师娘呢?”   他所说刘家嫂嫂乃是柳銎一个牌友,嘴闲不下来,成天成夜嗑南瓜子,牙齿上面嗑出一条凹缝。倒不如说柳銎嗑南瓜子解闷,就是跟她学的。张鬼方觉得有道理,说道:“那么走罢。”领头走在前面。   嫂嫂也住村尾,和他们院子相隔一块菜地。两人走到门前,天色已经全黑了,空中倒还飘着一缕似有若无的花香。东风敲门道:“刘嫂嫂在不在?”   刘嫂嫂男人走出来,看见一个面生的东风,面色不虞道:“找她干嘛。”   东风说:“找嫂嫂打听一个人。”那男人死盯着他,慢慢转过身,让开一条道。   刘嫂嫂倒是认得他的,出来笑道:“怎么?要打听谁?”   他讲这段话已经倒背如流,一面比划,一面连珠说道:“嫂嫂今日下午是否在村口?我师娘,很瘦,头发白了一半,上身云纹白短打,下身黑裤子,从村口出去了么?”   刘嫂嫂抿着嘴唇思索,想了好半天说:“是啦,是有这么一个人。是从村口出去了。”东风问:“是往哪边走了?”   刘嫂嫂沉吟道:“出了村口,好像是往西拐,再远我就不晓得了。”   东风道了谢,别过刘嫂嫂,走回田埂上。张鬼方小心看他脸色,说道:“还要去村外问问么?”   东风摇头道:“算啦。”又说:“其实找这么久,我早猜到她走了。”   张鬼方默然,东风说:“但既然是往西边走,不是往南,她大概没有当场回去报仇罢。知道这个,我就放心了。”   两人只好走回家。花前月下,一桌冷饭。东风歉疚道:“耽误这么久,真不好意思。”   柳銎说道:“无所谓。”   他回到屋里,到处找遍。不管是厅堂还是厢房,都未见到元碧的鹤氅。东风心说:“早该看出来的,白天又不冷,不是出远门,何必穿鹤氅呢?”转去柴房翻出一个小火炉,又拿了款待元碧的好酒,哗啦一下倒入酒海,放在炉上热着。   大家不说话,闷声吃酒,三个人吃四人分量饭菜。东风舀一碗酒,推给张鬼方。张鬼方喝药一样,一仰脖子喝掉了。东风笑道:“沮丧什么?我这次死里逃生,多亏了张老爷,高兴一点才对。”   半夜下起大雨,天边一阵吞吞吐吐闷雷,近处雨打屋瓦、雨打枝叶,紧锣密鼓,响彻长安城。众水汇到地上,变成一条小河,潺潺地流走。风倏忽一下吹过,窗纸“噼里啪啦”细细密密打架,吹来村里低低的吵骂。狗吠了几声,竹竿碰竹竿,把晾的衣服被子收回去,菜干、鸡笼提回屋檐底下。再下一会,这点儿动静消散在雨幕之中。   不管草木怎么想,是否真被惊醒、催发,这样暴雨天,人是最困倦的。首先无事可做,再就是,外面冷,被窝相应暖和;耳朵里吵闹,心里也就相应清静。   一股幽暗的泥腥味,湿漉漉木头的气味,慢慢爬上墙头。突然间,天下一白,一条粗树根似的闪电,蜿蜿蜒蜒劈下来,全天劈作八瓣。同时一声响雷,“轰隆”,声色俱厉,惊破厚厚的乌云,地动山摇,整间屋子瑟瑟发抖。   张鬼方醉意未消,睡得天昏地暗。听见隔壁柳銎叫:“张鬼方,张鬼方!”他才清醒一点,应道:“怎么了!”   柳銎说:“下雨啦!没有东西要收么?”张鬼方努力想了想,说道:“没有晒。”闭上两眼,又要睡过去,却觉得身旁空荡荡的,不太对劲。   虽说元碧的屋子空了出来,但今夜早些时候,东风藉口说,衣箱都搬过来了,回去睡反而不方便,还是留张鬼方住在自己屋里。眼下被子都凉了一半,东风肯定走了好一会了。张鬼方大急,瞌睡也吓跑了,一骨碌坐起来,低声叫道:“东风,东风!”   没听见回答。张鬼方跳下床,点了油灯。榻上没有人,小矮几前面,窗前,没有人。   东风的鞋子袜子,一齐穿走了。张鬼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提灯走到书桌前面。桌上倒也没有留信。张鬼方松了一口气,又想:“是不是来了贼?”抄起长刀,撒腿跑到屋外。   油灯一下就被打熄了。但张鬼方依稀看见屋顶上有个人影,坐在窄窄的屋脊上,手里拿着一柄长剑。张鬼方抱着刀,静悄悄走到院子中央。   风雨遮掩之下,那人好像没听见脚步声,仍旧背对着张鬼方。电光闪过,只见他一头长发湿透了,紧紧黏在白衣服上。   对着暗沉沉的天空看了一会,他将手里长剑,一寸一寸,慢慢拔出来。   张鬼方大惊失色,两步跳上屋檐,叫道:“东风!”   东风回过头,面上神情又凄又楚,好像要诀别一般。张鬼方怕得要命,想都不想,把长刀一下抽出来,照他剑上一砍,要将那柄长剑打掉。   东风叱道:“你做什么!”他因坐着,不好挪动位置,只能横握长剑,奋力一挡。张鬼方见砍不动他的长剑,长刀沿着剑身一削而下,削他手指。   东风手腕翻转,将长剑竖起来,又挡了一刀。见张鬼方仍不肯放弃,着了魔似的,斩向自己手掌,东风惊怒交加,叫道:“你疯了!”用出自己那套新剑法,化守为攻,剑光一闪,点向张鬼方肩头破绽。   哪怕有伤在身,东风出剑仍迅比风雷。要是再不收手,自己肩膀非得被刺穿不可。张鬼方不得已收刀自守,只听得“当”一声巨响,兵刃相交。夜色中迸出几粒金黄火星,飞快消弭。   紧接着,漫天“唰唰”雨声之中,突然掺进一声“叮”的脆响。张鬼方手中一轻。东风那把绝世好剑,子车谒亲手赠予、与东风作了半辈子伙伴、岁寒三友三人一式的“无挂碍”剑,拦腰断作两截。   长刀收不住势,吹毛断发的刀刃,朝他脸孔猛地劈下来,迫在眉睫了。张鬼方紧抓刀柄,使劲向后仰倒,自己在滑溜溜屋瓦上摔了个跟斗,坐倒在屋檐上,刀也总算没有挥下去。   东风这才“啊”的叫了一声,轻之又轻,听不出惊慌来。张鬼方爬到他身边,说:“东风。”   东风把两截断剑捡起来,放在膝上,说:“居然断了。”   张鬼方又叫了一声:“东风。”跪在旁边,一手轻轻环上东风肩膀。东风推开他,说道:“你到底发什么疯!”转过头来,脸上湿漉漉的,不知几分是雨。张鬼方道:“我看你拿着剑,我怕你、怕你……”   东风听明白了,叫道:“你当我是你么!动不动就要砍手臂,砍脖子。”张鬼方被雨打得抬不起头来,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害怕。”   东风突然悲从心起,说道:“是啦!我现在无家可归,没门没派,死了才清静。”张鬼方忙道:“不是的。”东风不依不饶,哽咽道:“我以为我师父、我师哥冤枉我,其实他们早就知道我是无辜的,他们背地里看我笑话呢!”   张鬼方不响,手臂又一次环过去,紧了紧。湿淋淋、冷冰冰的衣服底下,隐约透露一点暖和。东风说:“师娘也不愿意留下来,也走了。”   张鬼方道:“师娘要走,是她自己想走,和你没有关系。”东风说:“根本没有人关心我。”   东风泣不成声,眼泪绵绵不绝流下来,止都止不住。热的泪水,冷的雨水,不分你我,落在张鬼方手背上。张鬼方面颊滚烫,说道:“才不是这样,我就关心你。”东风被他抱着,心里不是真的怨他,然而委屈不讲道理,洪水价涨上来,抽抽噎噎道:“你也不是好人,你早就说过,更喜欢阿丑,你说你宁可阿丑回来……”   话音未落,东风眼前一暗,嘴唇上又热又湿,后背却冷冰冰的,贴着硌人的房瓦。张鬼方气得把他按在屋脊上,深深亲了下去。滚热的舌尖探进来,东风紧紧咬着牙关,仍能尝到一点咸味,一点甜味,是雨水把眼泪冲淡了。他在张鬼方舌头上狠咬一口,偏过头,“哇”的大哭出声,说道:“我亲你,你也不领情,你、你躺在床上装死!” 第87章 梦转纱窗晓(下)   张鬼方好笑道:“我才没有装死,我动了的,你没发现而已。”   东风立刻反驳:“瞎讲。”他仰躺在屋顶上,甫一张嘴,登时吃进一大口雨,呛了一下。张鬼方见状又是一笑,东风叫道:“你还笑话我!”举起双臂,将一张脸挡得严严实实,哭得加倍凶。   张鬼方说:“我从来不瞎讲,我就是动了的。”说罢硬将他手臂拉开二寸。底下是俏生生的下巴、闪着水色的唇瓣,张鬼方面颊热得像着火了。   东风不依不饶,说道:“在被子底下动脚趾,是吧!”   他充耳不闻,撑在东风身侧,低下头,轻飘飘亲上去。那两片唇瓣湿淋淋、凉冰冰,凉到灵台上面,躁火没那么灼人了。他不急着亲得深,只伸出舌尖,在那颗唇珠上若即若离一触,一触即分。分开以后说:“我这样动了。”   东风说:“和动脚趾没差别。”张鬼方说:“要是发现我醒着,你还肯往下亲么?”   东风说道:“有什么好怕的。”张鬼方又道:“那你讲,要是不怕我醒,为什么醒的时候不亲,偏要挑睡着的时候亲?”   饶是东风能言善辩,一时也讲不清楚。他干脆耍赖,伸手在张鬼方肩上一下下推。用的力气还没有风大,当然是推不下去的。张鬼方低声说:“赔给你好么。”   东风恼道:“不要你赔了,快走,快走。”张鬼方突然跨到东风身上,按着他肩膀,不许他动,俯下身子亲他。   除去刚刚那次不算,张鬼方这辈子第一次亲别人。舌尖还一跳一跳地痛,他不管不顾,在咬过他的齿关舔来舔去。东风浑身觉得痒,含混说道:“你真是疯了!”稍一松懈,张鬼方撬开两排贝齿,蛮不讲理地亲进去。东风又说:“你从哪里学的?”但是没再咬他。   身下东风慢慢服帖,一只手轻轻搭在张鬼方背上。张鬼方看不见,然而觉得暴风雨中另有一缕幽风,轻轻吹拂着自己发梢,自己好像要飘起来了,满心都是快乐、欢喜,就算东风生他的气,也代表东风是在意他、喜欢他的。就算天上下这样吓人的大暴雨,也代表惊蛰到来,北风变作东风,万物要复苏了。   亲了好半天,张鬼方嘴唇都要亲麻了,滚到旁边,抱着东风不说话。东风一摸,自己眼睛红肿,头发全脏了,身上衣服更是泥泞不堪,不晓得是多么狼狈的模样,觉得好生滑稽,破涕为笑。张鬼方埋在他肩头说:“我没有不领情,我高兴得不得了。”东风轻轻笑了一声,张鬼方说:“我这一辈子,没有哪天这么快活过。”   东风本来想刺他:“今天快活,还是我亲你那天快活?”然而摸到身侧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是两根木头手指,想到张鬼方讲的“一辈子”之中,多是离愁和死别,又不禁心软无比,嘲笑的话讲不出来了,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张鬼方“啊”的惊叫一声,突然跳起来,跳到院外跑了两圈,再重新爬上屋顶。躺回东风身侧时,身上热乎乎的,宛如一个大火炉。东风吓道:“又在发什么疯。”   张鬼方红着脸说:“今天见你师娘的时候,我本来在想、在想……”东风会意,笑道:“我师娘答应没有?”   其实元碧一早走了,当然不可能听说什么事情。张鬼方说:“她也没有不答应。”   东风故意说:“我们汉人成婚,一会儿要作诗,一会儿要送礼,麻烦得很。”张鬼方有点丧气,说道:“我不会作诗,礼物要送什么?”东风说:“首先呢,要送一对大雁,或者一对大鹅。”   深更半夜,哪里能找得着鹅和雁呢?东风循循善诱说:“过小年的时候,宫鸴他们送了鹅过来,已经吃过了。宫鸴和我是旧识,就当我已经送过了。”   张鬼方懵懵懂懂点点头,东风又说:“还要送‘纳征’下聘。”说罢在怀里摸了摸。他今夜翻上屋顶,穿的只是一件轻薄中衣,更不可能摸出值钱物什。摸到身旁一把断剑,东风顿了一顿,将剑远远推开,说道:“送给你飞雪暗云,总算是一个好东西了吧。”   张鬼方无有不应,东风说:“接着就要拜堂。”拉着张鬼方,向院门外面磕一个头,说道:“这是拜天。”转身对着南边,喃喃道:“师父,你教我武功,养我长大,这些都是真的。但你要杀我,卖掉‘天罗地网’求荣,也是真的。今日最后叫你一声师父,往后不叫了。”说罢对着终南山的方位,俯下身去也磕了一个头。两人对着西边,拜了“阿尼玛卿”,拜了远走的元碧,接着对拜一次。张鬼方抓着东风的手掌,迷迷糊糊站起来,说:“这就是拜堂了么?”   东风笑道:“是啦。”张鬼方又道:“然后、然后要做什么?”   东风“扑哧”笑出声来,说:“你是当真不懂,还是装傻才不懂?”张鬼方说:“当真不懂。”东风说道:“然后呢,你去刘嫂嫂家讨两根红蜡烛,就是‘洞房花烛’了。”   张鬼方再不熟悉中原的礼节,也知道洞房花烛四个字讲的是什么意思,俊脸红得像石榴。东风笑道:“这个时辰打扰别人清梦,转天你就要挨骂了。”   张鬼方红着脸说:“骂就骂。”跳下屋顶,果真要去刘嫂嫂家借蜡烛。东风连忙跟着跳下去,把他拉着不让走,说道:“快回来。”   两人拉拉扯扯回到屋檐底下,那柄断剑从此留在屋顶上了。东风道:“以后别人传开,整个肖家村,背后讲你闲话。”张鬼方不甘心,说道:“那怎么办?”   东风在檐下转了一圈,找见一盏油灯,又捡来几根尚干的稻草,一并拿过来说:“火呢?”   张鬼方摸出两枚滴水的火石,递到东风手里。东风自己也浑身滴水,没有地方可擦。他两手交握,催动内力,把石头弄干了。“哒哒”打了两下,火星四溅,把稻草烧着了。东风捏着那点儿火苗,凑到油灯灯芯上。“扑”的一声轻响,周遭登时一亮。   檐外大雨倾盆而下,一缕一缕金线,相织相缠。油灯火苗很小,两人挤在一起,靠墙坐着。有时候风一劲,雨点越过屋檐,披披泼泼,打在两人腿上、身上。东风就像护小鸡一样,一双素手轻轻拢过火苗,不让它湿。张鬼方低下头看他,见他双颊飞红,长长睫毛一低一抬,顾盼生辉,忍不住说道:“今天你讲送礼物,都是你在送我,没有我送你的,真对不起。”   东风促狭道:“本就该是我送你。”   原来按照婚娶习俗,不管奠雁还是“纳征”,都是新郎送给亲家。张鬼方却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心思,把十轮伏影解下来,一言不发地交给东风。   东风笑道:“这是干什么,要我改学刀法么?”张鬼方说:“不是。”东风说:“那要你的刀干什么,我又不会用。”   张鬼方头脑一热,说道:“意思是说,以后但凡你有吩咐,张老爷上刀山下火海,都听你的话。”   东风叱道:“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今天、今天怎么能说,上刀山下火海。”   张鬼方痴痴一笑。东风拿了刀,好奇似的抽出来一看。刀上铜吞口,近年总被张鬼方拿在手里,几经磨砺,鸡油般油光锃亮,光下仿佛一块儿金子。东风伸手想摸刀身,张鬼方急道:“小心!这把刀很利的。”   东风心说:“又不是第一次见面,当然知道刀利了。”还是摸上去,一根光洁透红的手指,点在鸦黑的刀背上,说道:“就是你这把刀,把我的无挂碍给削断啦!”   张鬼方不敢做声,东风叹道:“但你也是无心的。无挂碍在山上,凿进这么多石头,有一条两条缝隙,也不奇怪。”手指弯成一个圆圈,在刀身上一弹,小惩大诫,又说:“我不怪你了。”   张鬼方说:“你想要宝剑么,想要绝世的宝剑,我也会找来给你。”   东风回头一笑,说道:“宝剑哪里是好找的东西。我想通了,再好的剑,用它的剑客功力不足,最终也是明珠蒙尘。而厉害的人呢,飞花摘叶亦有威力,用宝剑,用树枝,都是一样的。”   张鬼方不响,显然还在可惜“无挂碍”。东风佯嗔道:“我不是厉害的人么?”   张鬼方道:“当然是了。”东风展颜一笑,哄他说:“好啦,知道张老爷一言九鼎,没有不信你。”在张鬼方面颊又是一亲,说:“张老爷要是碰见好剑,给我买来就是。要是没有呢,就是缘法未到,也不用为这个劳神。”   火光越来越暗,亮堂的地方,从方圆两三步,渐渐缩成方寸大小。两个人越靠越紧,到交颈相靡的地步。最后那火苗跳了一跳,灭掉了。张鬼方内心火热,声音微微发抖,趁暗说道:“张老爷讲的,不止刀也不止剑。你想要家,从此就和张老爷一起,你想要有门有派,我们就自己开宗立派,不论想要什么,张老爷都给你。”   【作者有话说】   下面有请膝盖发炎!呱唧呱唧   膝盖:我积液了!啊不,第二卷 完结了!! 第三卷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第88章 隙月斜明刮露寒   为了提防何有终,众人做了诸多准备。柳銎拿手杖三尺三尺丈量过,在院子周围“奇门遁甲”“五行生克”,布下许多阵法。不说外人,张鬼方自己记不清楚路,踩中好几次,还被铁蒺藜扎伤脚底。   柳銎找人配了药来,责备道:“这样不小心!”   东风刚刚“成亲”,还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又是心疼,又觉得好笑,回护道:“到时候不消何有终出手,我们自个被陷阱吊起来了。何有终一进门,好呀,天上挂着一串肉粽。”   就这样提心吊胆地等了一个半月,暮春到了,百花开败,肖家村的小溪旁边,一片接一片落英。何有终还是没来。柳銎觉得奇怪,问说:“他怎么失约了?”   东风得意道:“说不定是怕了呢。”   这话也不完全是胡说。之前何有终来送信,他和宫鸴两大当代高手高手,合二人之力,也才堪堪伤了何有终的肩膀。但上次终南之行,东风自己以一敌二,反而能打得有来有回。若非封笑寒在旁作梗,说不定真能打个平手。   如今想来,何有终武功显得出神入化,是因他搜集各家武学秘籍,自己早就看过一遍,演练有一套破解之法。不管是泰山派武功,还是终南剑派的“天罗地网”,只消见招拆招就好,所以能轻易敌过东风与宫鸴。   然而《三忘刀法》佚散多年,东风自创的剑法也从未外传过,何有终无从研究。若是他们两个认真联手,未必会输。   柳銎故意笑道:“照你这么讲,三岁小孩最打得过他。因为三岁小孩没学过武功,一点儿章法都没有。”   东风嘴上说:“指不定呢。”心里却美滋滋想:“何有终见到我,还要管我叫‘一点梅心’。三岁小孩胡乱挥拳头,怎么能和我的剑法比?”   又过了几天,张鬼方的脚伤终于好了。东风想来想去,觉得着实不对劲。何有终不可能突然金盆洗手,若不来找他们麻烦,必然有别的门派遭殃。   之前的信已经托人捎往各地龙头大派,然而至今未收到回信。静静等在家里,不外乎坐以待毙,还是亲自去一趟为好。   柳銎也觉得有道理,问道:“去哪里好?”   东风沉吟道:“当今武林最大三个门派,不外乎终南、泰山和少林。泰山派的《报天功》忽然丢失,这事也很是蹊跷,难讲是不是有内鬼。少林向来戒律森严,藏经阁有专人把守,也未发现何有终学到什么棍法、拳法,倒是值得一去的。”   三人当即决定,这几天采办路上的干粮,收拾包裹,再过五天启程,动身赶去嵩山。也就在这五天里,张鬼方遇见一件怪事,离奇诡谲,叫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这事要从曲江池说起。因他们只有一匹马,肯定坐不下。要是雇车,脚程又太慢了些。东风想好再租一匹,张鬼方带着柳銎,骑飞雪暗云;他自己骑新租的马,到时候还回去,不多费钱。   如此一来,除了收拾行囊之外,另外要找牙行看马租马,要忙活的事情多了不少。两人再怎么如胶似漆,也只能暂且分头办事。东风找来纸笔,写了一张单子,概是金疮药、跌打药油一类常备的东西。他叫张鬼方自个去买,想起往事,又说:“张老爷怕不怕被骗?”   张鬼方恼道:“我不会再被骗了!”   东风不依不饶,还是写了每样东西价格。张鬼方不肯接,说:“你把这张单子挂在暗云脖子上,叫它去买。”   东风嘻嘻地一笑,说道:“暗云去买,那你做什么呢?”把单子折了四折,塞进他怀里,又说:“城西有家药铺,比较厚道,你去那儿买罢。”   张鬼方虽然嘴硬,到底还是骑上马,赶去城西。买完药膏,本该直接回家,他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有个影影绰绰的念头,叫他莫名其妙绕了一条路,去到曲江池。   不论是不是饭点,曲池到处飘香,到处是甜甜的醪糟味。张鬼方心里也想:“为什么绕了一条远路?”赶紧往回赶,策马穿过大街。一路上叮叮当当,推杯换盏的声音不绝于耳。偶尔有几个醉鬼,倒在路边,不省人事。飞雪暗云轻轻巧巧一跃,从这些人身上跳过去,一丝马毛都蹭不到。   走到半路,忽然看见有间酒家,大敞着门。桌面杯盘狼藉,有个人站在桌上,曼声唱道: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主位坐的那个人笑道:“哪里有‘南塘秋’,哪里又开莲花了,不应景,不应景。”   桌上那人想了想,看向池畔垂柳,又唱:   “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   “一枝何足贵,怜是故园春。”   还不等主位的人发话,旁边酒客已经起哄道:“好不吉利!掌嘴!掌嘴!”笑作一团,把桌上那人拉下来按着,作势要打。   张鬼方听得不明不白,心想:“又是文人在发酒疯了。”   正欲走掉,只见主位那人站起来,笑道:“虽然不吉利,但这诗是我一位故友所写,就当你唱得对罢。”转头叫道:“冷飞明!”   他身旁的青年应了一声,端上一块黄澄澄的金锭,拿给方才唱歌的,说道:“记得啦!这是李涣老爷赏你的。”   周围众人闹将起来,都说:“这是张丞相的诗罢,你多大年纪,认得张丞相?”主位那人,想必就是李涣了,笑笑不答,一挥手道:“下一个谁要唱?”   张鬼方本想:“张丞相又是谁?”对他们起的哄并无感触。但就在李涣挥手的一刹那,宽袖抬起,露出底下佩剑。剑鞘通体是白的,剑柄更如羊脂玉一样,袖子的阴翳,羽毛似的飘落下来,那剑便在暗影中微微发光。   张鬼方自诩见过许多神兵宝器,十轮伏影自不必提,岁寒三友的三柄剑,也都是世所罕见的神剑。还有宫鸴的铁笔、丁白鹇的长鞭,无一不是上好材料,精工细作。   然而看见这半截白剑,他心里蓦然生出一个念头,想:“这剑比‘无挂碍’还好看。要是佩在东风腰上,不晓得多么好看。”   张鬼方跳下马,把缰绳随意缠了两圈,嘱咐道:“你不要乱跑!”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酒店大堂。有个小厮迎上来说:“这位爷,吃什么酒菜?”张鬼方说:“吃西北风。”径直朝着那个“李涣”跑去。   众人见他闯进来,一时不闹了,都说:“这人是谁?搅了大家雅兴,快赶出去。”   李涣却不紧不慢,笑道:“也要来喝酒么?我们这里规矩是,酒令行到,就要唱一首歌,唱得我高兴了,赏五两金子。”   张鬼方心说:“五两金子!”但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不是来要金子。”   李涣笑意不改,说道:“那是要什么?”   张鬼方想起自己闯进来,的确是有点莽撞,于是躬身一揖,当做赔不是了,说道:“你腰上这剑卖不卖?”   众人哄堂大笑,李涣也哈哈一笑,说道:“你看我,像是要变卖家产的样子?”   方才在屋外看不真切,如今靠近了再看,李涣浑身珠光宝气,头顶一条金抹额,身上金扳指、金念珠,要是大太阳天出门,晃瞎别人眼睛,的确不是缺钱模样。想来也是,随手打赏一锭金的人,怎么会缺钱呢?   张鬼方有点着恼,又想:“几个臭钱而已,不卖就不卖,等我以后自己铸一柄。”说道:“不愿卖也无妨,但我斗胆一问,这剑淡淡发光,是什么东西做的?”   听他这么问话,其他人也好奇起来,伸头打量李涣的佩剑。一个说:“我看是铁英金精。”另一个打趣道:“李涣又不会武功,要个铁英金精的剑做什么。我看就是白玉做的。”   等他们吵完了,李涣把剑放在桌面上,拔出鞘外,说:“你们讲得都不对。”   说到此地,他端起酒盅,悠悠喝了一口。   那剑不仅剑鞘是白色、剑柄是白色,就连剑身也纯白无瑕,而且同样发着淡淡幽光。剑锋薄如蝉翼,仔细看处,甚至微微透明,看得见底下桌子的木纹。虽然剑上一丝雕饰也无,和李涣遍身的珠玉摆在一起,却贵气逼人,毫不显得素,端的是谁都没见过的稀罕长剑。大家都说:“别卖关子啦,快讲罢!”   李涣放下酒盅,清清嗓子,众人都以为他要说了。不想他却看向张鬼方,笑道:“那末请这位客人唱一首,这个故事就当彩头了,如何?”   张鬼方面上青一阵、红一阵,暗道:“问是什么东西打的,怎么又卖关子、又唱歌,是不是故意耍我?”李涣身边那个叫“冷飞明”的,看见他面色难看,也扯扯李涣,低声说:“太过分了罢。”   李涣毫不避人,摆摆手道:“唱个歌儿而已,有甚么过分的。”   张鬼方转念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自己小出一丑,将来可以给东风铸一柄漂亮白剑,算不上多么亏。于是磕磕巴巴,唱一句想一会,将他唯独会的一段《格萨尔王》唱来。席间没有一人晓得吐蕃话,谁都不知道他在唱什么,只觉得怪腔怪调,语句也怪,听得哈哈发笑。   唱完整段,张鬼方仿佛不饮自醉,满面通红,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冷飞明也笑得打跌,小跑过来,将他扶到座上。李涣也笑得前仰后合。张鬼方压着火气说:“李公子听得高兴吧。”   李涣大笑道:“自然是高兴的。”招呼小厮,从账本上扯了一页白纸下来,又说:“但是要叫兄台失望啦!我这柄剑,是一柄钝剑,什么都砍不动的。拿来佩着还算漂亮,但要是拿来用呢……”   他叫冷飞明拿着账本纸,双手各捏一边,绷紧了举在胸前,自己拿了桌上宝剑,对着纸心用力刺过去。众人凝神在听纸裂的“唰啦”响声,不想等了半天,一点声息也没有。那淡淡发光的宝剑,竟然被纸压弯,软绵绵垂下去了。   即便是一柄没开锋的剑,刺穿纸也该轻而易举才对。众人啧啧称奇,张鬼方虽然失望,但想,脸已丢过,捡不回来了,还是要问清楚才是。于是追问说:“到底是什么做的?”   李涣神神秘秘说:“大家都晓得,人活着的时候,身体四肢都是软的,死了才会变硬。这柄剑如此之软,就是因为,它是一柄活的剑。” 第89章 练带平铺吹不起   众人都说:“李涣,不要打趣了,剑哪里会有活的?”   李涣将剑递给身边客人,笑道:“列位都亲眼瞧见了,这剑就是软绵绵的,可不是我做了手脚。”   说话之间,那剑已被传看一轮。席间坐的多是弱质文人,并不敢亲手去摸,只是啧啧称奇。   一直传到张鬼方手里,他看着那寒光泠泠剑锋,又想:“这样漂亮的剑,怎会用不得呢?莫不是这个李涣变戏法骗我。”举起宝剑,在自己指头上一划。   凉凉滑滑的,仿佛还有点儿湿。稍微用力一按,剑刃就软绵绵卷了起来。但手指一旦退开,它便立即变回冷闪闪的样子。   张鬼方暗想:“莫不是有机关?”手腕微抖,剑尖直取李涣的喉咙。身边众人惊声大叫,冷飞明也惊道:“你干什么!”扑过来夺他的剑。   冷飞明貌似腼腆,身手却颇矫捷。长剑刚到半空,他已抓住张鬼方手腕,紧紧握着不放。   然而张鬼方剑势丝毫不缓,将他整个人都带出去两步,剑尖实打实顶在李涣脖子上。   李涣眼睛都不眨,反而抬起下巴,往前一迎。那剑果然又软绵绵卷起来了。李涣这才沉下脸,说道:“信了么?”   张鬼方想道:“要真是他设了机关,多少应该害怕机关失灵。但这个李涣面色丝毫不改,大概没有骗人罢。”收剑说道:“信了。”想了想,还是道一句歉。   李涣冷冷斜他一眼,开腔说:“这剑呢,内里有一桩故事。我姑且一说,大家姑且一听,听完以后,当场忘掉,就不要记住了。这事又要从我一个朋友说起……为他起个化名,就叫‘李四’好了。”   有人插嘴笑道:“李公子朋友真多,又是张丞相,又是这个朋友。你也姓李,他也姓李,是不是亲戚?”   李涣也微微一笑,说道:“这个只是泛泛之交而已。”继续往下讲。   这是在贞观年间,长安有个姓李富商。庶出的四儿子,在家里不受宠,只有母亲对他好。母亲过世,李四跪在灵前,守了一天一夜,差点昏过去。众人好说歹说,才将他请出来,好生吃了一顿饱饭。   吃完饭,正好到了午时,一天里阳气最足的时候。李四两眼哭肿了,睡也睡不着,呆呆坐在桌前。这时有个生客,作农人打扮,走过来,问他:“李少爷,你说,一个人要是没有心,他能不能活?”   讲到这里,李涣顿了一顿。之前唱“纤纤折杨柳”那人比较机灵,抢道:“要是他自己不知道,姑且能活,要是他自己知道,那就活不了了。”   传说比干挖心以后,仿佛没事人,好端端地拜别商纣王,走出宫殿。出到宫外,碰见一个农妇,大声叫卖说:“卖无心菜!”。比干问:“人要是无心,能不能活?”农妇说:“菜无心能活,人无心便死。”于是比干当场就死了。   这桩传奇在坊间甚是流行,三岁小儿都听过。李涣笑道:“总之呢,人无心是活不了的。”   李四神思烦困,本来没心情搭理那老农,可那老农坐在他身旁,赶也赶不走。要是闹将起来,把老农拖出去,反而弄得先妣灵前不宁。   实在没办法,李四没好气道:“人无心,自然是活不了的。”   那老农一笑,从怀里拿出一个玩意,握在拳头里面,又说:“我有个好东西,李少爷要不要看?”不等李四回答,那老农张开手,掌心滚着一颗碧绿的生莲子。   李四虽然不受宠,但生在豪奢之家,莲子这样的东西,到底是不稀罕的。他泪眼看着那老农,怒而不语。老农贴在他耳边说:“莲子是世上最有心的东西。要是人死了,把莲心换给他,这人说不定能活呢?”李四当然不信。那老农把莲子丢在桌上,拂袖而去。   席间有人说:“试一试嘛,死人当做活人医啰?”   李涣这群狐朋狗友,大家才学不高,口无遮拦,什么都能拿来一笑。闻言众人哄然附和:“是这个理。”李涣也笑笑,说:“不管李四如何想,大白天的,大户人家,丫鬟小厮都多,也不能做什么。莲子只好丢进废纸篓。”   到了夜间,李四情不自禁,翻到纸篓最低下,把莲子找出来看。长安虽有荷花可看,却不盛产莲子。平时若拿来熬粥煮汤,用的都是江南莲子。广昌白莲,武义宣莲,滋味、软硬,略有不同,但都是白生生一颗干莲子。老农给的这一颗,却是外皮都没剥掉的新鲜莲子。色相娇嫩,态度珠圆,散发一股幽幽的水味。摸起来,柔软凉滑,仿佛还是湿的,擦也擦不干。   而且拿在手心的时候,莲子突出来的一点,如同瞳仁,静静盯着他看。李四想:“鲜莲子是不是这个样?”   有个人卖弄道:“当然不长这样了,鲜莲子是带点儿脆的。”   李涣笑道:“要真是普通莲子,也不能拿来换心了。”   李四撕开莲衣,对准中央一捏。莲子颇有韧性,一下竟然捏不开。他拈起莲子,放在牙齿中间,像嗑跳蚤、嗑南瓜子、嗑松子一样,从中一嗑,莲子不像是被嗑开,倒像是被咬破了,流出一股苦汁。里面的莲子心,细细一根,依稀看出纤薄的叶片,倒和天下莲子别无二致。李四生怕弄掉了,赶紧拿了刀,给母亲换了心,又用缝衣服的线缝起来。   张鬼方自个是杀过人的,晓得剖开一个人,手上要沾多少湿黏黏的东西。想到这个李四,提刀切出一颗人心,把一根奇怪莲心放进胸膛,不禁打了个寒战,皱起眉头。   别人却不如他想得多,个个听得津津有味,只觉得又新奇又刺激,催促道:“然后呢?他老娘活了没有?”   李涣笑笑,说道:“过了半夜,东方渐白,雄鸡叫得三声,李四的娘慢慢坐起来了,还问:‘我为什么躺在这里?’李四大喜过望,差人去追那老农,给他赏了五十两金。”   众人尖声大叫,引得外面行人侧目看来。李涣说:“一开始呢,家里人人都很高兴,以为李四的老娘是生病昏过去了。如今忽然痊愈,自己便醒了。敲锣打鼓,还请杂耍班子来搭台子、冲喜。可是过了一阵子,李四自己觉得不太对劲,”   众人问:“怎么不对劲?”   原来,李四的娘死而复生以后,行为举止虽与平时差不多。叫她吃饭、睡觉,都和原来一模一样。但只要没人看着她,她就会幽幽看着李四,不说话,不动。   李四因是个孝子,又担心母亲身体,每天必来服侍她喝药。有时汤药洒下一两滴,李四转头擦桌子,余光之中,他娘就从药碗抬起头,默默看他。   以前他娘手抖,常连筷子都拿不住。如今端碗看他,手却稳得不得了,碗里一丝涟漪也不泛,比练过武功的人还稳当。只要李四不转回来,他娘就这样静静看,能端一个时辰。   大家调笑道:“冷飞明,你也练武功,你行不行?”倒了一满碗酒,要冷飞明端着,再让李涣继续讲。   冷飞明不好意思拒绝,拿在手上。一开始的确平稳,端了一刻钟,酒面便细细颤起来。   张鬼方说:“这有何难。修习内功,第一步就是静心调息。”接过酒碗,果然多久都端得住。大家又笑话他说:“老太太都端得住,你端得住,有什么了不得?”   张鬼方一撇嘴,把碗平平丢过去,落在李涣面前。旁边的人轻轻叫道:“啊呀!”怕酒液飞溅出来,弄湿衣服,各自躲了躲。但张鬼方使的是巧劲,碗落在桌上,只“当”的一响,满满当当一碗酒,一滴未撒。   瞧了一眼酒碗,李涣笑道:“难不成这个李四的娘,假死一次,突然学会内功了?”众人大笑。   李四越来越受不了,只觉得这个死而复生的娘,早非自己的娘了。变成一株莲蓬,变成莲蓬上一只眼睛,到处盯着人看。然而要他动手,他也做不出弑母的事情。最后动用钱财,到处打听,终于找着那老农踪迹。李四将他绑回来,关在柴房审问,说:“这莲子到底是什么妖物?”   那老农怕得要命,说道:“我也不懂、我、我自己采的。”   审来审去,那老农原住在西湖边上,是个种藕的。有天光脚在藕塘干活,踩中一根长物,捞起来一看,居然是一把剑。这剑割不动别的东西,唯独能斩莲花、莲叶、莲蓬,砍下来的莲蓬,剥出莲子,能治各种病,甚至可以起死回生。但个中关窍,那老农自己也一知半解。   老农背上果然有一柄剑,雪白通透,莹润如玉,不像凡间造物,更不是一个藕农能铸出来的。李四拿了剑,抽出来细细地看。看着看着,却觉得好一阵恶寒。他一抬头,原来那藕农正直勾勾盯着他。见李四发现,那老农飞快转开目光,又变成唯唯诺诺的模样。   李四问别的,老农有问必答。唯独问:“你看我作甚?”老农便不做声。他吓得要命,将老农杀了,剖开胸膛一看,里面心脏不见了,膛中空空荡荡,躺着一根沾血的莲子心。   席上乱作一团,有人大叫,有人笑话别人胆小。张鬼方压过别人声音,问:“这剑怎么到了你手里?”   李涣笑道:“李四给我的。”又有个人问:“这故事是真的么?”   李涣哈哈大笑,说道:“我开头就讲了呀,这个李四,是贞观年的人了。我是他朋友,你们信么?”   贞观距今已有一百多年,再怎么看李涣,至多是个二三十岁年轻人,不可能有百岁高寿。众人吊着的心咽回肚子,该吃酒的吃酒,该吃菜的吃菜。   张鬼方看看门外,日头已经西斜,不禁郁闷,想:“浪费这样多时间,听了一个胡说八道的故事。”又想:“还是挺吓人,回去讲给东风听。”起身道:“我走了。”   他本就不请自来,要走的时候也无人送他。走到门外,解开马绳,李涣身旁那少年却追出来,叫道:“大侠留步!”   张鬼方指指自己说:“我是大侠?”但还是停下来。   冷飞明羞赧似的笑笑,温声道:“席上的事情,大家喝酒喝多了,闹得过分,希望你见谅。”张鬼方道:“无所谓。”冷飞明从身后拿出长剑,歉然道:“李涣讲了,这把剑就赔给你。大侠武功厉害,这把剑虽然不堪用,但佩着是好看的。”   张鬼方并不接剑,狐疑道:“当真送我?”冷飞明抿着嘴,点点头。   手伸到一半,张鬼方又停下来问:“刚才讲的那个故事,都是假的吧?”   不等冷飞明答话,李涣大步走出来,浑身首饰一亮,笑吟吟说道:“真的假的,又有何妨。难不成大侠害怕这个?”   要是换在几年以前,张鬼方被他一激,一赌气,指不定就把剑拿了。但他现今挂念东风,行事不由自主稳重,只道:“到底是不是真的?”   李涣起誓说:“是假的,这剑用的是软铁,所以刺不破纸,仅此而已。”张鬼方半信半疑,终于接过长剑,挂在马鞍上。 第90章 挼丝团金悬簏簌   张鬼方心中仍有顾虑,不想就这么把一柄古怪长剑送给东风。但这柄剑长得实在漂亮,一时也舍不得扔。一回家,把剑关到碗柜深处,紧紧锁上柜门。   这会柳銎还在邻家玩叶子牌,要傍晚才回,张鬼方自去做饭烧菜。约到酉时,东风牵着租的马儿回来了。小别一天,柳銎又不在,两人说不得贴在一起,在灶边讲了好一阵无聊体己话。微风吹过,张鬼方就说:“这个是东风还是西风?”接着一齐乱笑,几乎将剑的事情抛在脑后。   直到日落西山,柳銎也回来了。一进堂屋便叫:“张鬼方!客人是谁?”   张鬼方疑道:“什么客人?”柳銎也不解道:“屋里不是有人么?”   东风进屋一看,笑道:“没有人在呀。”柳銎便说:“那是我弄错了。”   柳銎目不能视,弄错也属寻常。但张鬼方背后好一阵发毛,起了鸡皮疙瘩。想:“师父虽然看不清东西,但感觉比别人敏锐得多。说不定觉得有人看他,才这么问的。”   他往屋里看去,碗柜一道幽深门缝,直勾勾正对厅堂,又想:“师父眼睛不好,自然也不能‘看’那柄剑,所以剑会看他。”只觉得浑身发冷,心凉了半截,僵立在原地。   东风折回来问:“你怎么啦?”张鬼方强作镇定,说道:“没怎么。”摇摇头,端菜上桌。   三个人日常用饭,虽然不分甚么首席末席,但座次亦有讲究。柳銎喜欢靠门坐,面对柜子,屋里昏暗,眼睛舒服。张鬼方坐右边,东风就要坐他对面,聊天比较舒心。偶尔不愿意讲话,也会悄悄坐来身旁。   今天张鬼方占了靠门位置,坐着不动了。东风和柳銎虽觉奇怪,却也没有多问,各自坐下。张鬼方无暇夹菜,一直抬着头,盯着那黒幽幽柜子缝。东风忧心道:“你不舒服么?”   张鬼方说:“没怎么。”东风转过头,看一眼柳銎,无声无息挟了一片东西,送进张鬼方嘴里。张鬼方一咬,要糯不糯,要脆不脆,微微带着咸鲜味儿。张鬼方含混说:“这是什么?”   东风斜他一眼,指指面前的碟子。张鬼方低头一看,一盘大大小小圆孔,是卤的藕片儿。东风说:“今天出去买的。”   张鬼方不说话。他低头的一瞬间,只觉得一道阴冷视线,从头到脚,把他盯穿了。他赶紧坐直身子,重新看向柜门,含糊道:“挺、挺好吃。”   心不在焉吃完饭,捱到该吹灯的时候,张鬼方行尸走肉一样躺到床上,心想:“明天一定要把剑丢掉。”过了一会,却觉得一道目光飘落身上。张鬼方猛地睁开眼睛,只见东风坐在床头,一手支着下巴,一瞬不瞬看着他。   张鬼方吓得跳起来,大叫一声。东风仍不做声,视线跟着他飘到上面,飘下来。张鬼方颤声问:“你、你为什么看我?”   此时此刻,他心里转过千千万万个念头。是不是他害了东风?是不是那柄剑作祟?要是听不见回答,他一定杀了李涣,然后他愿意和东风一起死!   好在东风说:“觉得你今天奇奇怪怪的。”   张鬼方松了一口气,辩解说:“我去了一趟城西……难免累了。”不晓得东风是信了还是没信,张鬼方欲盖弥彰,一掀被子说:“快睡吧。”东风默默钻到他身边,手背在他额头轻轻一贴,张鬼方说:“我没生病。”   如此吓了一跳,他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熬过半宿,身旁的呼吸渐渐匀净。张鬼方静手静脚爬起来,披上外衣,穿上鞋袜,走进堂屋。张鬼方默默想:“我不怕你。”慢慢拉开柜门。剑还是倚在最深的角落,一动未动。张鬼方把它拿出来,一刻不停,往屋外走去。   他想将剑扔得远些,这辈子不要被别人找到,又不好牵马出来骑。一路上运气飞奔,跑出村外以后,向北又奔二十余里。到了一处荒郊野岭,面前是一片大池塘,池上长着一大片浮萍,水黑如墨。张鬼方蹲在岸边,伸手一探,竟然探不到底。心道:“这里地方偏僻,也未种什么花草,想来是无人打理的。”把剑解下来,慢慢放到水面上。   一个水泡冒上来,“咕咚”一声,剑沉下去了。张鬼方心中大石落地,原路回家。   进得堂屋,他不知怎么,福至心灵,拉开碗柜,伸手进去摸了一圈。除了大小瓷碗、长短筷子,再没有别的东西,剑已经丢去了,不在了。   张鬼方暗笑自己胆小,想:“一个李涣,把你吓成这个样子。”又想:“不知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敢和‘萨日’碰一碰么?”   推开里屋的门,东风点了油灯,靠在床尾翻书,问:“你做什么去了?”   张鬼方说:“做了一件大事。”   听他语气洋洋得意,东风抬起头,狐疑地打量一番。左右看不出名堂,张鬼方打个呵欠,笑道:“天亮了讲给你听,好吧。”   东风点点头,收了书册。翻身上床。张鬼方睡到外侧,伸头出去吹灯。   不远处了一张镜台,不过未对着床,只能照见一点模糊影子。吹灯之时,火光先是一跃,往上一窜,张鬼方瞥见自己镜中侧影,仿佛后面尖、前面平,又像长了许多孔洞。还没等他仔细看清,油灯灭了。   翌日一大早,张鬼方睁开双眼,看见东风睡颜,长睫垂落,墨发如云,心里一阵神清气爽,觉得昨天遇到种种梦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但他下了床,走过镜台之前,却忍不住大叫一声。   镜中的他,身体是好的,头却俨然变成一朵大莲蓬!五官消失不见,一个莲子配一个圆孔,秩序井然,整整齐齐看着镜外自己。莲房连着脖子,插在衣领里面,一个人形大花瓶。东风被他闹醒了,迷迷糊糊说:“干什么。”   张鬼方顾不得遮掩,把他拉来铜镜前,结结巴巴说:“你、你看我……”   东风懒懒说:“要我夸你好看么?”张鬼方愕然,东风笑道:“大清早扰我清梦,我才不夸。”甩开张鬼方,爬回床上躺着。   原来只有他看得到。张鬼方眼珠一转,镜中莲子齐刷刷也一转。他想:“一辈子不照铜镜?”又想这终究不是办法,一切事端,还是要从剑说起。于是披衣出门,仍旧走昨天的路,来到那片大池塘。   白日看,水色绿中带黄,有苔有沙,看不清究竟多深。张鬼方站在池边,看见一朵人形莲蓬,高高挽起裤腿,提着衣角,小心踩入水中。风吹一夜,水冷、滑腻,慢慢没过脚踝、膝盖。没到大腿一半,总算踩到底了。张鬼方撑着池沿,踩中一样长条东西。心里蓦地惊道:“我现在所作所为,不就和那藕农一样么?”伸手把剑捞了上来。   说来也怪,剑回到张鬼方手中,他耳目顿时一清,看池水中的自己,也不觉得怪了。长的分明是人头、穿人衣服,人手人脚。   回到家,东风又进城了。过几天要出远门,事情是多一些。张鬼方恨死自己惹祸上身,坐在院里,不敢进屋。   日头越来越高,别家恬然升起炊烟。张鬼方发狠想:“把你这柄剑煮死!”生火烧了一大锅水,把剑斜插在锅里,炖了十足一个时辰。不说莲子,就是骨头也该炖烂了。张鬼方拿了筷子,把剑挟出来,上手一摸,剑身仍旧是软绵绵、滑腻腻的,除了表皮微微热,中心仍旧透一股寒意。而且吸饱了水,剑越发晶莹,中心影影绰绰,似乎长了一根黑物,细、幼,是一根莲子心!   张鬼方拿了小刀来,把剑踩在地上,一下下划剑身。剑身既软且韧,滑不留手,根本划不破。用剪刀、用针,都不行。那个李四,嗑开莲子是用牙齿。难不成要他用牙咬这剑么?李四最后又怎么样了呢?   张鬼方急火攻心,拔出十轮伏影。到这性命攸关时刻,他想到的还是那招“魂销欲死”,高高举起长刀,对准剑心莲子,用尽全力劈下去。   正午日光之下,刀上的铜吞口金光一闪,一股清苦气味扑面而来。那把妖剑应声劈开,从中裂开一条狭缝,地上也湿了一片,不知是剑里流出来的汁液、还是锅里带出来的清水。   狭缝正中央,躺着一根莲心。前端翠绿,后端鹅黄,比寻常莲心长得粗壮不少,但还是一副柔弱可欺模样。张鬼方撕下一片衣角,把那莲心捡起来,轻轻一搓。莲心挤碎一节,黄黄绿绿汁水,洇得布片都湿了。他把莲心往火中一扔,炉火先是一暗,像被倒了一碗水似的,险些灭了,紧接着火势大涨,浓烟滚滚升起。就连柳銎都闻见苦味,在屋里叫道:“你在做甚么东西!”   烧了好一阵,烟总算停了。张鬼方长舒一口气,揩掉满脸汗水,把剑捡起来看。   手指点上去,再无之前软腻的触感,除了森然发冷,摸着和寻常铁剑差不多。他曲指一弹,剑身“铮——”一声,听起来彻底变硬了。   【作者有话说】   伏诸外道如师子王,降诸天魔如大龙象~   话说我在抽积液和坐轮椅之间选择了单脚走路,恢复很快!没感觉膝盖缝里夹着别人的手指头了!可喜可贺! 第91章 神光欲截蓝田玉   转天一大早,张鬼方拿着剑并十轮伏影,赶去曲江池,找李涣的麻烦。   此地做的是中午、晚上生意,清晨街道萧索,无论往前往后,只有趴着的醉鬼,看不见站着的行人。   别处坊市有卖早点的小贩,这里却没有。因为酒楼店家也好、喝酒的客人也好,此刻或眠或醉,早点生意做不起来。   无论如何,一夜过后,街上酒味散掉八成。曲江池上新长成的莲叶,正面鲜绿,背面淡绿,轻舒曼卷,吹来湿漉漉的清香。张鬼方闻得恶寒,走到前天那家酒店门口,叉腰站在楼下。   过不多时,大门“卡哒”开了。掌柜怕他找事,出来赔笑道:“老爷,咱们还没开张。要吃酒吃菜的话,不如进来坐着,给老爷上几道凉碟解闷。”   张鬼方冷道:“不用了,等个好朋友。”把“好朋友”三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掌柜搓搓手,又说:“那末老爷是要等谁?”   张鬼方道:“前天在这里吃酒请客那个人,李涣,你认得吧?”掌柜连忙点头,张鬼方说道:“他家住何处?”   掌柜在此地开了二十多年酒店,最会察言观色。张鬼方这尊凶神,一看就来者不善,绝不是等朋友的样子。若是不说呢,自己恐怕讨不得好。但李涣是酒店常客,要是说出去,自己将来也要遭殃。那掌柜被张鬼方盯得满头大汗,最后说道:“李公子府上离、离得远,小人也不知道究竟住哪。但他每天都要来的,老爷再等一等,差不多中午就到了。”说罢“砰”一声关上大门。   张鬼方抱着一刀一剑,在阶前坐了一个早晨。对面酒家接连开张,酒客也渐渐来了。他心想:“李涣要是看见我,说不定心虚,就不敢往这边走了,我且躲起来才好。”举起单手,在檐上一按,翻身跳上去。   行人影子短到脚底,才见李涣吊儿郎当,从远处踢踢踏踏走过来。冷飞明跟在旁边,给他打着一把伞。张鬼方精神一振,直跃而下,发足跑向李涣。李涣果然转身想逃,张鬼方哪里肯依,三两步抢到近前,抓住李涣后心,往地下一掼,将他掼倒。   冷飞明叫道:“你做什么打人!”丢了伞,扑过来拽张鬼方。张鬼方冷笑不答,不由分说,在李涣脸上哐哐打了两拳。   他过几天还要去少林,没打算闹出人命,给自己和东风平添麻烦,因此这两拳没动真力。但打在李涣脸上,颧骨登时肿了一个大包,眼角打得红通通的,马上就要淤青了。冷飞明怒极,一手抓住张鬼方手腕,身子一扭,手肘撞向他腰间“章门”穴。   张鬼方道:“雕虫小技。”飞起足尖一踢,踢在冷飞明膝眼上。冷飞明腿脚一软,站立不稳,跪倒在李涣旁边。   李涣含混说:“飞明,你都打不过他么?”吐出一口鲜血。冷飞明不答,爬起来说道:“我拖住他,你快跑罢。”   张鬼方气得好笑,说:“谁也跑不掉,不要谦让了。”按着李涣,又是一拳砸在脸上。李涣叫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张鬼方说:“饶什么命,我也没想就地打死你两个。”说话间又是劈头盖脸的两拳。   冷飞明抓着他不放,也求情说:“李公子身体不好,你要么打我罢。”   之前喝酒,张鬼方不得已唱歌时,冷飞明虽然也笑,但笑得比较腼腆,而且没有出言嘲他。张鬼方对这少年颇有好感,只打了一下,敷衍了事。冷飞明以为他还要打,护着头脸,细细地发抖,却也不逃跑。张鬼方道:“起来罢。做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挨这顿打,你们心里自己清楚。”   冷飞明慢慢把手臂放下来,李涣也爬起来,坐在地上说:“只是想吓你一下,没想要你的命。”   张鬼方把那柄妖剑“哐当”丢下来,似笑非笑道:“没想要我的命,但是想叫我吓疯掉,或者长出一根莲子心,是吧。”   李涣低头揩掉鼻血,说:“不是,当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这把剑虽然是活的,但是念过咒了,顶多吓人,不会把人变成莲子心的。”   张鬼方想:“要是我被打得鼻青脸肿,肯定不会说谎了。”对李涣的话半信半疑。但他早被李涣骗过一次,心里再信,面上也不会显露出来,举起拳头说:“你肯定又想耍我呢。”李涣蜷成一团,叫道:“这次是真的!这是真的!”   曲江池这一坊,醉鬼打架之类事情不在少数。但他们三个打得比较精彩,旁边围了好一圈看客。有的人认出李涣,朝他挥手说:“李公子早,李公子甚么时候喝酒?”仿佛对李涣挨打之事习以为常。张鬼方闻言惊道:“你究竟害过多少人!”   李涣辩解说:“以前是斗蛐蛐挨打,不一样。”爬起来,拍掉衣角尘土,又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聊罢。”   随李涣进了酒家。不消迎客小厮开口,李涣朝天指指。那小厮也心领神会,带着一行人上到顶楼,进了最大一间雅间。   不多时,酒菜上齐。李涣说:“开这个玩笑,是阁下拿剑指我,我心里有气,才这么做的。今天给你赔不是了。”说罢斟了两杯酒,放在各人面前。   张鬼方仍十分戒备,怕酒菜动过手脚,连酒杯也不碰,只说:“心领了。”   李涣不以为忤,自己干了一杯:“要问什么,你请问罢。”   张鬼方指指长剑,说道:“这剑到底是什么东西?剑本身是死物,为什么会是活的,谁给它换上莲心?又是怎么换进去一根莲心?”   他之前听李四的故事,李四老娘就是换了莲心,死而复生。因此张鬼方先入为主,觉得剑本来是死的,装上莲心才变成活物。   孰料冷飞明摇头笑道:“你想错啦,剑本来就是活的。这柄剑本身就是‘莲子’。”   张鬼方奇道:“剑怎么会是莲子?”   冷飞明比划道:“就算是你吃的莲子……”张鬼方打个寒噤,说道:“我不吃莲子。”冷飞明抿嘴一笑,说道:“不吃就不吃罢。就算是一般的莲子,也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有的莲子长得圆,有的长得方。有一颗莲子长成剑的形状,就是这柄剑了。”   张鬼方皱着眉头不响,冷飞明道:“不管你信不信,就是这样啦。”   李涣说话丝毫不可信,冷飞明却像个好人,说话八分可信。张鬼方问:“什么样的莲,能结出这等乱七八糟的莲子?你们又是什么人?”   冷飞明含糊道:“就是莲蓬结的嘛。”   张鬼方听不太懂,脑海里蓦然生出一个可怕想法,道是:既然莲子能长成一柄剑,那么会不会有别的莲子,长成人的形状?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逝。李涣向后一靠,说:“讲给你听也行。不过听得越多,记住越多,等同莲心在你心里生根了,没有好处。”   张鬼方看向冷飞明,冷飞明点点头,张鬼方说:“那我不听了。”旋即想起身边这二人,知道的、记住的,只会多不会少,不禁往门边挪了挪。李涣道:“我却要问你,你怎么知道剑里长了莲心?”   冷飞明也反应过来,叫道:“对哦!”   提起此事,张鬼方又不禁得意,说道:“当然是我把剑杀了,莲心挖出来,烧掉了。”   李涣和冷飞明面面相觑,冷飞明道:“不可能。”张鬼方抽出长剑,一弹,说:“看吧,剑已经硬了。”   冷飞明瞪大双眼,喃喃地又说:“不可能罢。”   剑身被十轮伏影劈开的缝隙,如今已经长在一起,几乎看不见了。张鬼方对光找了好半天,终于找见一根细细的缝隙,指着说:“喏,就是这里。我用刀随便一劈,弄开了,然后把莲心挖出来。”   冷飞明问道:“什么刀?”张鬼方故意说:“就是普通的刀嘛,可不是莲子、莲蓬之类的邪门物事。”   李涣不信邪,接过剑,细细地看呀、找呀,莲心果然不见了,长剑冰冷坚硬,死得不能再死。张鬼方把十轮伏影也抽出鞘外,说道:“就是这样。”对准剑身劈下。   这次剑却没断。张鬼方奇道:“怎么回事?”凑近再看,剑身连痕迹都没有。   李涣长叹一声,说:“这柄剑的确死了,剑身变硬,以前砍得动,现在砍不动,也不稀奇。”把剑倒转过来,递给张鬼方。张鬼方不接,说:“给我干什么?”   李涣道:“剑既然死了,对我来说就没有用处。它也无法再吓人,送你留着玩儿罢。”   这次拿剑回去,果然再没有怪事发生,那剑也再不会盯着人看了。然而张鬼方心有芥蒂,也不送给东风,只塞在床缝里面,用褥子盖住。   行囊已经收拾好,转天就要去嵩山了。东风说:“今日早点睡,明天一大早出门,还要骑好久的马。”钻到床上。   话虽如此,两人却都睡不着。尤其张鬼方,数日以来担惊受怕,好不容易放下心,却只剩一夜时间可以卿卿我我。到赶路的时候,大家餐风宿露,日夜奔波,更无暇缠绵了,因此舍不得睡。   胡闹半宿,东风干脆说:“不睡了!”坐起来从床缝中找发带。摸着摸着,却摸到一根冰冷长物。东风吓了一跳,缩回手说:“这是什么?”翻开被褥,居然是一柄如玉如水的白剑。   东风惊喜交加,说道:“这是送给我的?”   张鬼方不能否认,只好硬着头皮说:“是给你的。不过这剑虽然漂亮,却不太好用,也不锋利。”   东风浑不在意,说道:“磨一磨就好用了。”翻出来一罐鸊鹈膏,往剑上涂。   才涂了一下,东风忽然叫了一声,停住不动。张鬼方忙说:“怎么了!”伸头过去看。   指尖被划破一条细细的口子,往外大颗大颗渗血珠。东风怔道:“我都没碰到。”张鬼方一慌,解开包袱的结,就要去翻金疮药。东风摆摆手说:“一点儿小伤,不碍事。”把手指放在嘴里含着。过了一会,血不流了,东风忽然轻轻一笑。张鬼方说:“笑什么?”东风笑道:“这是一柄不得了的宝剑呀!” 第92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一)   从长安到洛阳,绕开别的城郭,途径之处多是苍茫旷野。一拍马,飞雪暗云四蹄如风,从西边吹到东边。穿过原野以后,张鬼方勒停暗云。柳銎感到马不动了,问:“到地方了?”   张鬼方答道:“等一等东风。”柳銎说:“你走这么快,到头来还是要等他,有啥意思。不如之前就慢慢走了。”张鬼方答应说:“嗯。”   但柳銎当然领会不了:每次他停下来等,都觉得时间倒流,自己好像回到陇右风沙之中,却没有像当初那样头也不回地走掉。   只消等一盏茶时间,东风的身影由淡变浓,眉目、身形、翩翩衣袂、胯下奔腾的骏马,被原野一笔一画勾勒出来。这种你追我赶简直叫人上瘾。张鬼方每次答应得好好的,下次还是要跑在前面。   偶尔遇到绕不开的山路,下马走半个时辰,也就走出去了。三人雾散赶路、天黑歇脚,你追我赶地走了四天,终于到洛阳。进城歇了一夜,三人更衣沐浴,把马儿养在客栈的马厩里面,再搭别人马车,折去少室山。这又花了一天。   终于见到少林山门,已经是第六日中午。少林戒律森严,往来香客一律不许带兵刃的。还没走到门口,便有两个小沙弥上前迎客,将他们拦下,说道:“敝寺山路走起来费力,三位贵客随若带了刀剑重物,恳请交给小僧拿着。”说是代他们拿,其实就是代管了。   东风早把之前用的铁剑扔了,换成新得的白剑。张鬼方亦解下十轮伏影,交到两个小沙弥手里。   轮到柳銎,柳銎说:“我是‘拂柳山庄’庄主,也要交兵刃?”   那两个沙弥并不认得他,只当做一个难缠老头,解释说:“不管庄主不庄主的,谁来寺里,都是一视同仁。”   柳銎心说:“还没有谁敢缴我的刀呢。”他压根没带武器,但想为难小沙弥,于是摸出一把瓜子,放在小沙弥手心。   那小沙弥面色变了又变,说:“我们不要零嘴。”   柳銎笑道:“这瓜子就是我的暗器了,你们代拿,可要拿仔细了。但凡少一颗,或者味道变了,唯你们方丈是问。”   两个小沙弥也算见多识广,遇到过不少奇怪香客。对视一眼,另一个动嘴型说:“收着罢。”之前那个摸出手帕,把瓜子放在中央,四角扎起,像模像样做了一个包袱,说道:“前辈的暗器已经收好了。”   柳銎点点头,拄着手杖,当先往里走去。   东风跟在后面,心中五味交杂。方才小沙弥说“一视同仁”,他就不禁想:“一视同仁,是对我也一视同仁么?”   他蒙冤逃出终南时,派里大动干戈,广邀武林人士,对他围追堵截。那会儿少林就出了不少力。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换一个人叛逃,未必会这样兴师动众。如今想来,其中当有子车谒的算计,故意将他名声彻底抹黑,要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是嫉妒同门,杀害师弟的恶魔。谁能想到今日完全反过来,变成他跑来少林寺,请外人一齐对付师父和师哥了。   张鬼方走在后面,见他沉吟不语,问:“你很怕老和尚么?”   东风道:“要是他一见我,就说,你这个终南剑派的叛徒!接着把我赶出去,这该怎么办?”   张鬼方想也不想,就说:“我把他打一顿。”东风笑道:“少林寺的道澄方丈,内功不晓得有多么深厚,天下恐怕无人能敌了。你打得过么?”   张鬼方不答。东风只当他知难而退,没成想转头一看,张鬼方眉心微蹙,好像真在考虑怎么打赢。   东风赶紧说:“别想了,不许打方丈。”还没进门就想着闹事,这下才真要被赶出去。”   迎客僧人把他们带到寮房,絮絮叨叨讲明:每天寅时敲钟早课,申时晚课,不许打扰,但可以旁听。卯时早斋,午时还有一顿午斋,一天只有两顿,错过就没有了。   又嘱咐道,还有寺里最高一座塔,就是藏经阁,万万不可进去。踏入一步,勿怪武僧把他们打出来……总之当他们是普通香客,事无巨细,条条件件都交代清楚。只是未讲道澄方丈的去向。   讲到最末,僧人说:“几位客人自便。”放下几套居士衣服、寺里用的饭碗、水桶,转身就要走了。张鬼方一急,叫住他说:“要是我们有事见方丈,去哪里找他?”   那僧人皱眉道:“方丈近来没有开坛讲经的打算。”张鬼方道:“我们此来……”   说了一半,东风在他手背上重重一拍,剩下半截话拍回嗓子眼里,赔笑道:“这位吐蕃兄弟想说的是,如果我们参研佛法,遇到不通之处,能否向方丈指点一二?”   那僧人面色稍霁,合十道:“方丈近来在闭关,不便见客。但若诸位想要探讨佛理,尽可以找别的师兄。”   等他走了,张鬼方不满道:“为什么不叫他引见?”   东风道:“方丈只是在闭关,要去见,我们夜里自己找去,也是一样的。”张鬼方又说:“那干嘛打我?”   东风笑笑,压低了声音说:“泰山派、终南剑派,都是前车之鉴。万一寺里已有何有终的内应,我们求见方丈,岂不是打草惊蛇么?”   张鬼方说:“也是。”捂着手背。东风心想:“难不成真的打疼了?”心中略生出些歉意,凑近了说道:“我就是一时着急,没想打你,也没想用力的。”   张鬼方扭到另一边去。东风又说:“疼么?给我看看?”   张鬼方说:“不用。”更把手背捂的严严实实,说什么也不肯放开。东风一急,用上一招小擒拿手,点他肘弯,另一边手扣他手腕。张鬼方不躲不闪,被他抓住了。拉开一看,手背连红都未红。张鬼方说:“你硬要看的。”   东风气结,张鬼方又说道:“我根本没喊疼,也没说弄伤了。”   东风冷哼一声,说:“对啦,就你最实诚,从来不说谎,只是暗暗骗别人。”   张鬼方说:“这也不是暗暗骗别人。”东风不信,张鬼方瞥一眼柳銎,忽然高高举起手臂。东风的手被他带到嘴边,结结实实“啵”的亲了一口手背。张鬼方说:“这个才是暗暗骗别人。”   东风臊得要命,把手背在身后。柳銎听见声音,奇道:“‘啵’什么‘啵’?”   东风根本不想理,但张鬼方也不说话,似笑非笑看着他。东风只好说:“打了一只蚊子。”   柳銎重复道:“哦,蚊子。”东风自觉这个借口假得要命,恨不得钻进地里,寮房死一样静。柳銎问:“你刚刚讲到,万一寺里有内应,我们见方丈,就是打草惊蛇。那么如何知道寺里没有内应?”   提到这个,东风也有些为难,思索半天,说道:“单看恐怕是看不出来,顶多能打听打听,谁有恩怨、有没有哪个高僧,最近行事奇怪一些。”   柳銎说:“打听这个恐怕也没有用。就好像你师娘,同吃同住这么多年,也未发现封笑寒不对劲。”   东风道:“也是。”两人都想不出办法,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张鬼方却插嘴道:“我道有个办法。少林最厉害的武功,叫做什么?”   东风瞪他一眼,沉吟道:“少林虽以棍法出名,但若何有终想偷师,学的大概是‘兜罗绵网相光手’还有‘五轮指’两样功夫。就好像他学终南武功,要学的是天罗地网,偷泰山武功,偷的是报天功,总之都是偷最难学成、最厉害的那套功法。但这有甚么关系?”   门外一阵“哒哒”脚步声,恰好路过两个小沙弥。等他们走远了,张鬼方才开口说:“方才那个和尚讲,少林禁地藏经阁,一定不能去,去了就要给棍僧打出来。想来这什么手和什么指,就放在藏经阁里,是吧。”   东风点点头,张鬼方露齿一笑,说道:“那么我们夜里去一趟藏经阁,看看武功是否被偷了,不就结了么?”   东风愕然道:“要是我们给棍僧打出来呢?”   张鬼方笑道:“要是我们都给打出来,想必何有终也对付不了他们。找方丈将他们借来,做帮手再好不过了!”   【作者有话说】   调查一下大家对这本还有多少字耐心TvT 第93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二)   是夜,柳銎独自留在寮房,东风和张鬼方换了暗色衣服,出门打探。   绕过东面一排禅房、几棵松树。树后一幢高塔,碧瓦朱户,忽然拔地而起,直冲云霄。这就是藏经阁了。东风感叹说:“这个就叫做踩盘子,江湖上贼偷看中哪一家的宝贝,提前来转一圈,探好地势如何,守备如何。”   张鬼方奇道:“难不成你比我还懂么?”   东风推他一下,笑道:“好啦,你抢过官银。你看出甚么?”   张鬼方眺望好半天,说:“好高的塔。”又说道:“在我们那里有说法是,佛像为身所依,佛经为语所依,佛塔为意所依。”   东风抓紧他袖口,嗔怪道:“叫你数数多少层,你却参禅来了。”   张鬼方说:“你怕我出家了么?”东风嗤道:“谁怕这个。”把他甩开。张鬼方说:“在我们那里,和尚也可以婚娶的。”   东风说:“呸,和尚婚不婚娶,关我什么事。”   过了一会又说:“真的出家了,把你剃成一个没毛癞猴子。”说着把张鬼方的辫子拉过来,爱怜地摸了摸。   两地和尚不一样,佛寺建筑也不尽相同。吐蕃佛塔改制自苯教的石塔“依舍”,最底下白石塔基,中间一个圆滚滚“塔瓶”,意为“水、法、定”,往上有一支高高细细的“塔刹”,为“风”,塔尖雕作“日、月、心”。寂护大士领信众在卫藏修过几座,都是整块石头刻成。不算高,顶多一丈而已。要是张鬼方站在底下,随便跳一跳,信手就能摸到塔尖。   而眼前这座藏经阁则一望而不见顶。外面数来四檐三层,进到里面应有九层。每檐上端立五个赤膊罗汉,个个手提棍子,就是传闻中的少林棍僧了。   按坊间故事来讲,棍僧统共应有一十三个人。现在看得见的不过五个,剩下的不知藏在哪里。   绕开守卫,无非是等换班、等夜深人困,伺机乘虚而入。但两人远远地看了许久,那些个棍僧静坐檐上,仿佛铜铸的一样,一动不动,更别提犯困了。张鬼方奇道:“这些人要不要吃饭?”   东风说:“不要。达摩祖师在嵩山打了十年坐,肯定是不吃饭的吧。”   张鬼方踮起脚尖,眯着眼睛,极力往檐上看去。东风说:“你在看什么?”   张鬼方不响,眼睛不看那些个罗汉,却往他们脚边看去。   东风又问:“你在看有没有机关?”   见他面颊微微一红,东风忙道:“我晓得了,快住嘴,简直污了佛门净地。”张鬼方仍说:“我看他们带未带尿壶。”   耽搁了半个时辰,东西两边的禅室,灯火一盏盏熄尽,只有佛堂供有香火,满室幽烛。此地因远在嵩山之上,凡尘中鸡叫犬吠,一概不闻,只有不成气候的虫鸣声。东风听见了,念道:“螽斯羽,诜诜兮。”   张鬼方侧过头,问道:“什么?”   东风又念道:“宜尔子孙,振振兮。”张鬼方道:“不晓得你说什么。”东风掩嘴一笑,说道:“先生只教过‘荡荡上帝’,是吧。”   两人离藏经阁近了,声音放得轻而又轻,正凝神倾听对方说话,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当——”的钟声,静夜中无异于巨响。两人都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又听“当当当”连绵敲了十数下。和江南寺院敲夜半钟不同,这是有人新死,家人请的“无常钟”。僧寮也好,客寮也好,大家似乎习以为常,并不挂心。钟声敲完,就如水波一样散去了。白日里的喧嚣,宛如幻梦一场。   到了藏经阁脚下,只见楼底两扇实榻大门,紧紧关着。每扇门不下千斤重,即便能够撬开门锁,也绝无可能静悄悄推门入内。张鬼方说:“怎么办呢?”   东风心道:“你想的土匪主意,到头来问我怎么办。”猫着腰,借树影遮挡,绕着全楼转了一圈。原来还有八个僧人守在楼下,盘膝坐定八方。东胜神州、西牛贺州、南瞻部洲、北俱芦洲,尽收眼底。   至于楼上,唯有第二层开了两扇窗子,想是为防经书腐朽,开来通风的。一个棍僧守在东窗,而西窗头顶的第三层,另有一个僧人盯着。东风沉吟片刻,想出一个主意,说道:“这棵松树想有七八丈高,第二层十丈高,你想我跳得上去么?”   张鬼方举头看了一眼,说:“跳是跳得上去,但就算上去了,那棍僧也看得见的。”   东风指着说:“你仔细瞧,虽然第三层僧人看得见,但再往上,第四层那人背对着我,是看不见的。只消骗过去一个人,我就进得去楼里了。”说罢撩起张鬼方衣摆,撕下一截,在自己鞋底缠了几层。这样脚下软,即便在瓦上跳跃,也不会发出声音。   张鬼方恼道:“你也有衣服,怎不撕自己的?”   东风笑道:“张老爷亲口说了,什么东西都给我,怎么连一片布都舍不得。”说着在撕坏的衣角一亲。呼吸痒痒绵绵地挠到腰侧,张鬼方面红耳赤,改口问:“你、你……你怎么骗得过他?”   东风说:“这就须得靠张老爷了。张老爷晓不晓得狸猫怎么叫?”自己细细叫了两声,学得八分媚态。张鬼方臊得不行,说:“我不会。”   东风劝道:“试一试嘛。”张鬼方勉为其难,开口叫了一声。他嗓音低沉,学起来便不那么像狸猫。东风说:“这也无妨。狸猫叫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在他后背摸猫儿似的顺了顺,又说:“这是一只破锣嗓子大猫。”   张鬼方从头热到脚,扯了扯衣领说:“要张老爷做甚?”   东风笑道:“我白日看见,客寮里有几个香客,是带着养的猫儿来的。狸猫爱爬树,爬上去却不一定下得来。”指着旁边矮些的松树,说道:“你爬到树顶上,叫两声。他一转头,我就跳过去。”   张鬼方说:“人家守着那甚么掌、甚么指的,未必会管你一只猫儿。”   东风将脸一板,辩道:“都讲是:出家人慈悲为怀。要是狸猫困在树上,怎么也得瞧一眼罢。就算不是出家人,良心过不去,也肯定要管的。我最知道了。我最适合做和尚,到时候剃成癞猴子,不管你了。”   张鬼方不响,东风又一笑,说道:“你叫完两声,晃一晃树,往下爬一截,再晃一晃,他们以为猫儿自己下树,就不会追你。”   张鬼方只得应下,又说:“这法子还须两个人。何有终独自来,岂不是进不去了?”东风说:“这却难讲,还是要进去看了才知道。”   两人商罢,张鬼方爬上旁边松树,东风紧了紧袖口,几番纵跃,同样跳到树梢。   恰好清风吹来,树顶随风摇曳,一片小松涛。张鬼方趁机叫了两声。三层站着的那棍僧,眼睛果真往旁边一斜,却没有转头去看。   眼看风停了,张鬼方性急起来,扳着树干,使劲一摇,扯着嗓子“哇哇”又叫两声。松针簌簌落下,真有点儿像叫哑的狸猫。那棍僧往旁边走了一步,探头张望。东风心说:“就是现在了!”足尖在枝头一点,纵身高高跃起。整个人凌虚踏空,飘飘若絮。临到屋檐之时,他伸手在檐上一按。两只袖子兜进清风,真好像胁下生出双翅一般。可惜无人看见。   跳到檐上,东风一瞬也不多留,闪身钻进窗里。藏经阁内严禁点火,自然是没有油灯的。好在今夜月色尚浓,斜在西天顶上,正好照进一点儿光亮。   虽然书多,但和尚出了名爱洁,地上扫得甚为干净。只有月照的一片斜角,隐约有些飘摇的飞灰。东风在心里算道:“外面三层,里面九层,我从二层跳上来,现今其实在第四层。”借月色看了看书柜,这一层放的尽是佛经抄本。往上一层,仍然是经书,但看起来旧得多。他又想:“越往上层越旧,则好东西都在上面了。”干脆走上顶楼。   上层不许僧人进出,平日里无人打扫修缮,灰尘大得多,楼梯也有些晃。东风屏气踩到底,听它木板不会吱吱叫了,才敢放心落脚。   如此花去不少时间,东风好容易上到楼顶,也顾不得脏不脏,迫不及待拿起一本经书,就要凑到窗边去看。谁知书页入手生硬,细滑冰凉,不像任何纸笺。东风定睛一看,书上弯弯扭扭,画了许多小人踢腿似的符号。这一层放的竟全是贝叶经!他吓了一跳,赶紧放回原处。   再往下走一层,总算见到武功典籍的影子。《兜罗绵网相光手》并《五轮指》,两本不薄不厚小册子,赫然挨在一起,放在临窗的地方。   东风总算放心,想道:“好在少林的秘籍没有被盗。”但又想:“万一这典籍被何有终调换过,已经不是原本了呢?”将册子拿下来,细细看过封面、封底,都找不出破绽。再看下去只好打开书页,看别人家武功心法了。东风实在做不出这等事情,把两本册子原样放回去,匆匆跑下第四层,探出窗口找张鬼方。   这一看,东风险些当场昏过去。只见两个守在楼底的棍僧,不知从哪里找了僧衣,一人提两个角,兜在树底下。口里“喵喵”有声,显然是怕狸猫摔伤,催它下来。   张鬼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挂在树干中央,偶尔跟着叫叫。东风绞尽脑汁想:“怎么把这两个棍僧引开?”   但他心急如焚,脑袋乱成一锅浆糊了,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主意。   要是再来一只猫、来一只鸟、一只狗,这一夜未免太热闹了,僧人肯定要起疑心的。   但要是他自个跳出去,调虎离山,引开几个僧人,自己却未必能够脱险。   到时候,东风被五花大绑,关起来,只能由张鬼方去找方丈,解释事情原委。万一犯起嘴笨,两个人恐怕就要一齐关进戒律堂,牢里了却残生。   越想越可怖。东风朝张鬼方招招手,祈盼他机灵一点。挂在树上不动,底下两名棍僧等得不耐烦,或许就会回去了。   然而事与愿违。僵持了不过一刻钟,只听头顶上一声暴喝。站在三层那僧人厉声叫道:“两位师兄!树上不是狸猫,是一个人!” 第94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三)   那僧人暴喝之时,用上少林的“狮吼功”秘法。东风离得近,又没有防备,震得耳膜生疼,胸口好一阵气血翻涌。他连忙坐下来调息,这才觉得好受些。   而树底下两个僧人,闻言立即丢掉僧衣。一人说:“昙丰师兄,你在这里等着!”自己飞奔去拿棍子。昙丰则仍旧守在原地,抬头望着着张鬼方。   东风心里急道:“快趁机跑呀!”张鬼方不负所望,就好像和他心有灵犀似的,果真跳下大松树,拔腿就跑。   昙丰不会说重话,只劝道:“施主不要逃了。”招式却不含糊,五指张开,作虎爪形,往张鬼方手肘抓去。张鬼方侧身一转,反而扭住昙丰,顺势一推。   那昙丰下盘极稳,堪堪没有摔倒,但也绊了一个趔趄,转头叫道:“昙秀师弟!”再看藏经阁脚下,昙秀已拿到长棍,朝他奋力投出。   要是被昙丰拿到棍子,势必讨不得好。张鬼方长臂一伸,越过昙丰,抓住棍子底端。   昙丰却猛地挣开他,跳将起来,劈手夺过长棍。再要跑,昙丰挡在身前说:“施主你欺人太甚,大晚上跑来藏经阁,究竟意欲何为?我佛门有菩萨低眉之仁,亦有金刚怒目之威。再不悔改,我要动真格了!”   张鬼方道:“我来的时候,单说不能进藏经阁,可没说不能晚上爬树。”   昙丰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棍尖左右一甩,封住张鬼方去路,又问:“那你为何要学狸猫叫?”   张鬼方急着要走,说道:“也没讲过不能学狸猫。”昙丰哑口无言。此时师弟昙秀提着棍子赶来了,喝道:“你别听他 瞎说!”棍尖一抖,戳向张鬼方“肩井”穴。紧接着抢上一步,和昙丰一前一后,把张鬼方夹在中间。阁底另六个僧人也纷纷赶来,展开阵法。   每名棍僧都经千挑万选,选出坚韧淳朴、根骨奇佳的武才,在江湖上个个算得上一流好手。又兼从小一起长大,比左右手还要默契。或进或退,棍阵有如铜墙铁壁一般,任你武功再厉害,只要陷入阵中,都是插翅难逃。张鬼方赤手空拳,立马显得左支右绌。才躲开头上扫来的一棍,就被点中胁下,动弹不得。   见他被困,东风推开窗扉,就要翻出去救。一只脚已踩在窗沿上,三楼那僧人却猛跳下来。东风一惊,赶紧缩回楼中,万幸没被察觉。   那僧人站在檐上不动了。东风生怕被发现,只好又退一步,心想:“这扇窗关上,尽可以从别的地方出去。”快步跑向阁西。   才推开另一扇窗,只见张鬼方已被按在地上,五花大绑。两个僧人留下押着他,其余棍僧已经回到楼下,把整间藏经阁团团围住。   昙秀朗声说:“有劳诸位师兄。不知刚才那人是否有同伙,还是要将藏经阁搜查一遍才好。”众人应声。昙秀又说:“阁内书柜众多,到处都可以躲藏。大家切记要仔细找,再分几个人守在楼下,免得贼人逃了。”   大门打开,众棍僧提着棍子,鱼贯而入。东风听见他们商量说:你找一二楼,你找三楼。一直分到最高一层。   东风暗道不好,想将追兵躲过去再说。但他在楼里绕了一圈,实则找不到什么隐蔽地方。不管藏在哪里,这些个僧人比他更熟悉经阁,不可能搜不见他。又听三楼昙秀喊道:“真的有人来过!”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东风心一凉,怎样都想不清楚,自己做错何事,居然叫和尚发现了。   昙秀说道:“诸位师兄,三楼原是我收拾的。上回有一套《楞伽经》,归到架上时,被我不小心弄反上下册,又懒得改了。现在上下却放对了。”   原来东风恰好拿到一本《下》,放回去的时候,想当然觉得下在上之后,所以暴露了行迹。   昙丰听完,竟然教训说:“犯这种懒,是对经书不敬,以后切不可再犯了。”昙秀道:“师兄教训得是。”紧接着众人加快脚步,在阁中搜寻起来。   实在走投无路,东风想:“干脆趁他们分散,阵法未成,点倒一两个,再跑出去找方丈。”折回楼梯口静候。   刚刚矮身蹲下,背后一个声音说:“适才看见施主要翻窗,现在去而复返,原来无常是常义。因有无常,故而有常,若无无常,则无常义。施主是为何事烦恼?”   东风后背好一阵发冷,头皮发麻,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慢慢转过去,原来书架之间放了一个蒲团,有个和尚端坐其上。圆脸长眉,看上去有六七十岁了。身形不像是习武之人,然而骨气殊众,呼吸比寻常武人还要绵长安静。   他进来翻找秘笈时,和尚竟不出声。若说是怕他,到他要下楼逃跑的时候,和尚却又发话了。   东风定了定神,心念电转,想道:“等我找到方丈解释,这和尚知道我未曾翻看秘籍,正可以作我的证人。”于是停下来一礼,说道:“小可姓东名风。敢问大师法号?”   那和尚起身还礼:“贫僧神会,其实也不是少林僧人,只是借宝地修习而已。”   他合十躬身之时,东风定睛瞧见,神会和尚头顶、肩头,皆积了一层厚厚尘土。东风鼻子一痒,心道:“传说道行高深的和尚,入定以月为计,回神之时,桌上饭菜发霉、衣破衫烂,甚至世事变迁,都有可能。”又想:“若不是道行极高的僧人,方丈也不可能让他独自呆在藏经阁里。”于是问:“神会大师在此修行多久了?”   神会掐指算道:“有一年了。”   东风心下一喜,急切道:“实不相瞒,小可如今的确有件烦恼之事。我今日擅闯藏经阁,委实有不得已、关乎武林大义的苦衷。而一个陪我同来的朋友,已被当做偷经书的小贼,押到戒律堂去了。”   他解释这番话,无非是想叫神会帮忙。谁知神会不过微微一笑,说道:“这就是施主的烦恼么?”   东风有点恼火,心说:“不晓得何有终在干什么,张鬼方又被他们捉了。这个和尚,难不成还嫌我烦得太少了?”面上仍恭谨道:“小可有个不情之请,请神会大师向方丈作证一句,我在这藏经阁里,不仅未曾偷过秘籍,看都没有看过一眼。”   神会另找来一个积灰的蒲团,说道:“请坐。”东风坐上去。神会微微一笑,说道:“施主觉得烦恼,从心中来,还是到心中去?”   那些个棍僧已搜完底下七层,就要上到第八层来了。东风心急如焚,说道:“不怕大师笑话,我对佛法一窍不通,也无佛性。问我这样的问题,等于对牛弹琴了。”神会并不生气,仍微微笑着,说:“佛性是常,烦恼是无常,烦恼之于佛性,如同矿中有金。火炼以后,矿为灰土,其中金则百炼而精。”   东风着实耐不住,一句话都未听进去。想到张鬼方若被押进戒律堂,恐怕要受一番磨难,于是站起来说道:“大师要是不愿帮忙,直说也可。我先告辞,就此别过了。”   话音刚落,楼梯传来“笃笃”脚步声。那队棍僧上到八楼,站在梯上,昙丰朝里叫道:“神会大师,大师今夜是否见过一个人?”   东风站在暗中,恰好被神会挡住。从夹缝之间看过去,能看见一排林立铁棍,黑黝黝精铁打就,装有铜杵头,每根棍子足有百多斤重。东风僵在原地,心想:“转身跑么?”又不知楼下还有多少追兵。   神会稳坐不动,说道:“什么人?”   昙丰正色说:“似乎是偷经书的,一个已经捉到了,一个不晓得在哪。”   神会说:“我是未见过这么一号人物。”   昙丰不疑有他,合十礼道:“那便是我们打扰了。”就连昙秀也说:“这贼人或许还藏在楼中,大师切要保重。”   神会说:“无妨。”昙秀招招手说:“诸位师兄,我们再上楼找罢。底下都不在,贼人一定是上到顶层去了。”   众僧脚步走远,匆匆地又往楼上跑去。东风长长松了一口气,只觉后背凉得厉害,双腿竟有些发软。神会好像看得出他内心所想,将蒲团往前推推,仍旧说:“请坐吧。”   东风摸不清他的想法,扶着书架,在蒲团上慢慢盘膝坐定。神会又问:“现在施主以为,烦恼是从何处来?”   东风勉强答道:“自然是从烦心事来。要是这些个棍僧不追我,我便没有烦恼的理由了。”   神会提醒:“你还有一个好朋友,关在戒律堂,还有这样那样的江湖之事,这也不算烦恼么?”   东风沉吟道:“是也不是。”何有终当然算个烦心的人物,但张鬼方被关进戒律堂,他担心归担心,却不会觉得烦。神会笑道:“先师与神秀上座的偈子之争,十人有八人背得,却不是都懂其中道理。”   东风心中一动,忽然反应过来,轻声叫道:“尊师便是慧能大师么!”神会点点头。 第95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四)   昔年神秀、慧能同在五祖弘忍门下,神秀已甚得器重,隐隐为弟子之首;慧能却还未出家,是碓房里舂米的行者。弘忍命座下弟子各写一偈,神秀即写云:   身似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慧能自己不识字,找人代书一偈,是: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弘忍看后,觉得神秀未得真义,连夜为慧能剃度,传予衣钵。后来神秀在北方布道,慧能开创南宗,故有“南能北秀”之说。面前这个神会和尚,自称是慧能弟子,应当就是南宗传人,   神会说道:“按神秀上座所言,心中烦恼,乃是从外沾染。世上许许多多烦心事,变成尘埃,积在心上,灵台因此不清净,要常擦常新才行。施主也是这么想的?”   东风心道:“和尚才擦来擦去的,凡尘众生,都是烦恼中将就一辈子。”但他当然不讲出来,说道:“世上烦心事无穷无尽,要是一直擦拭,什么时候才擦得完呢?”   神会微笑道:“当然是擦不完的。”东风说:“请大师开示。”   神会道:“先师说了,世上本无尘,又为何要擦呢。是心里痛苦,才会为外物烦恼。”   东风若有所悟,说:“我听过一句话,叫做,心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神会颔首道:“这是《心经》。”东风道:“再多就不懂了。”神会笑道:“心经也是这个意思,一切烦恼都是自寻烦恼,心里挂碍,才会有这样那样的难过事情。”   沉默一阵,东风说:“神会大师,‘无明’是什么东西?”   神会道:“‘无无明,即无无明尽’么?无明就是明心见性之前,见欲色有四种烦恼。”   东风沉吟道:“既然一切烦恼是自寻烦恼,那么‘无明’也不是外物叫他无明,是心里无明,才有无明的。”   神会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却说:“施主说自己无佛性,只是没有和老僧说话的清兴,所以自谦推脱罢。”   东风微微一礼,又问道:“若我还有一个好朋友,曾经过得快乐、自在、毫无烦忧,别人也敬爱他;遭遇变故以后,他却越来越痛苦,甚至不惜伤害别人。这是外物带来烦恼,还是外物改变了他的本心?”   神会说:“不是方才那位朋友吧?”东风摇头,神会闭上双眼,端坐不答。东风以为他在想,但等了好一会,神会仍不说话。东风按捺不住,问道:“大师想通了么?”   神会哂道:“这有什么好想的。”还是不答。东风说:“或者大师愿意放我走了。”神会不响。   听楼上翻箱倒柜在找他,东风心乱如麻。又坐了一炷香时间,他想:“神会大师脾气真是古怪,他再不答,我就要走了。”站起一半,神会突然大喝一声。东风吓得跌回蒲团上,几个棍僧也急忙奔来,从楼上探出光溜溜脑袋。昙秀喊道:“神会大师!”   神会道:“无事,修行时要喊一声而已。”朝昙秀招招手。众棍僧缩回去了。   东风心有余悸,压下心中不满,拍胸口说:“神会大师,你实在吓了我一跳!”神会哈哈一笑,说道:“先师讲究‘顿悟’,我心里想着,或许一吓,施主就明白了呢。”话锋一转,又说道:“其实施主早懂得答案,何必问我?”   东风郁闷道:“我不知道。”   神会说道:“若你只是想叫我讲出来,那也无妨。这位朋友曾经也烦恼,只是不与你们说罢了。”   东风心想:“是这样的么?”又想:“我当真知道这个答案吗?”   他反反复复咀嚼这句话,神会也由得他沉思。一时间谁都不语。又过了半刻,神会大师慢慢站起来,捡地上的蒲团,低头看着东风。东风也抬头看他。神会说:“你要去救你那个好朋友,走吧。”   等东风收了蒲团,两人一前一后走下楼梯。还有数个棍僧守在楼底,见神会带着生人,也不敢多问,纷纷躬身行礼。走远以后,东风还听他们朝楼上叫:“昙秀师弟,人已找到了。”   从藏经阁出来,东风问:“方丈是在哪里清修?”神会笑道:“恐怕没几个人猜得到。”循大路回到客寮,在最后一间厢房站定,叩了叩门。   门内问:“是谁?”神会说:“是我神会。”很快门开了,一个长须长眉老僧出来应。这人正是少林当今方丈道澄。   见到东风,他迟疑一瞬,问:“这是终南派的……”神会打断道:“这是刚认得的小朋友。”带他走进寮房。   虽然是给方丈住,房内布置却比普通客寮还要简单。墙壁只是薄薄一层木板。香客到底不如受戒的和尚规矩,一关上门,就听见邻屋咒骂:“住在这种地方,嘴里淡出鸟来了。”另一人说:“明天给那狗贼秃驴灌猪油!”说罢二人大笑。道澄方丈习以为常,并不去管邻屋,先烧了一壶茶水肃客。东风见状想:“恐怕方丈就是放不下寺里事情,才选在这种地方清修。”心中百感交集。   趁壶中清水未开,方丈请二人坐下。东风不肯先坐,伏地拜道:“打扰大师清修了。今日擅闯藏经阁,是我的不对。”   道澄还没听说这事,奇道:“什么意思?”伸手把东风拉起来。东风一躲,又拜道:“我还有一个朋友,因为帮我的忙,被棍僧抓起来,送去戒律堂了。这事全由我做主,要打要罚,我都认罪。只希望方丈能够高抬贵手,把我朋友先放出来。”   道澄又去拉他,口中说:“快请起,起来再说。”东风坐在蒲团上,老老实实把今夜事情交代了。说他和张鬼方如何商量,要去看一眼秘籍是否被盗、如何爬上树,学狸猫引棍僧同情,最后又是怎么弄巧成拙,害张鬼方被抓了起来。   听完了,饶是道澄也忍俊不禁,说道:“可你们两个怎么想到,要来看我们《相光手》《五轮指》有没有被盗呢?”东风说:“这事情就说来话长了。”   道澄听出他弦外之音,叫来一名护法僧人,让他去戒律堂通报一句。东风终于长舒一口气,说道:“不知大师是否记得,八年之前,终南山发生一桩案子。”   道澄说:“当然记得。”目光中带一点迟疑。东风苦笑道:“封笑寒和子车谒放出话去,说我因为嫉妒封情才华,将他杀害。”道澄点点头。东风说:“但其实杀封情师弟的另有其人。只是我当年心灰意冷,远走陇右,直到最近才发现。”将何有终之事,并他近日见闻,一股脑向方丈秉明。   末了,东风说:“我晓得此事匪夷所思,而我如今声名狼藉,说的话也不能尽信。但方丈若想要求证,只消打听一下我师娘去向。终南一定敷衍过去,却不能叫她出来见人。只因得知真相以后,她不肯同流合污,已经远走高飞了。”   道澄说:“要是小施主所言非虚,倒是我们少林对不住你。”东风摇头道:“没有的事。”   道澄啜了一口茶水,面上现出一丝淡淡笑意,又说道:“小施主有心,我们谢过了。不过少林这两本秘籍,其实不怕被偷。”   东风奇道:“为什么?”道澄与神会对视一笑。东风有点焦急,说:“我所讲的何有终,在江湖上虽然声名不显,但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奇快无比。方丈切莫掉以轻心。”   道澄哈哈笑道:“看来小施主的确未看我们武功。这两本秘籍,除了封皮封底是汉字写成,其中内容全是梵语,而且讲的尽是心法、内力轮转之类的高深东西,一幅图画都没有。就算是天竺人拿到,恐怕也译不出来。任这个何有终再是厉害,抢去了也看不懂,只能当柴烧。”   东风不禁愕然,想:“原来是在考我呢。”   道澄转向神会,又道:“这些俗务,被神会大师听见,真是不好意思。”   神会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道澄说:“至于东小施主所说之事,我这就遣人去打听。我少林虽然力薄,遇到关乎武林同仁的大事情,却绝不能坐视不理。就请东小施主、柳銎庄主和这位朋友,在寺里少歇几日,我们再作别的打算。”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吵嚷。窗纸乍然亮起,刺得神会闭了闭眼。红红橙橙,光影变幻,像有人拿着火把奔跑。屋顶上“噼里啪啦”许多瓦片掉下来。还有数道脚步声,在院里飞快绕了几圈,听起来武功颇为不俗。间或还有金铁碰撞的声响。   道澄长叹一声,说:“见笑了,大概是有人闹事。我且去劝一劝。”说着撩起衣袖,将手搭在门闩上。   孰料门还没开,张鬼方的声音透窗而入,叫道:“师父!他们抓我,但我跑出来了!你知不知道兵刃藏在哪里?东风,你在这儿么?我们快走,‘风紧扯呼’!” 第96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五)   紧随其后,一个棍僧喝道:“我们抓贼,谁也不许出来。但凡出门的,一概当贼人同伙论处。”   这一排寮房大略有二十多间,东西朝向,排成一条长龙。此话一出,龙肚子“砰砰”作响,传来关门并窃窃私语的声音。   东风惴惴地走过去。只见一队僧人赶在后面,张鬼方跑在最先,在屋顶上跑了一路。众僧人说:“他无路可去了,快拦着。”把寮房团团围住。   跑到尽头,张鬼方手掌一撑屋檐,羚羊一样矫健地跳下来。最近一名僧人伸手抓他,扯住衣袖。张鬼方使劲往前一冲,上衣“刺啦”撕作两半。一半留在僧人手里,另一半挂在臂弯,好像一条长长披帛。   围堵他的只是戒律堂武僧,远远不如藏经阁的十三棍僧。张鬼方一记手刀,砍在前面僧人脖颈上。那人当即昏倒。张鬼方顺势将他翻了个面,抓着后心,当一条棍子一扫。余人害怕伤到同门,纷纷让开。张鬼方左抓一记,右推一下,眨眼放倒三四个僧人。一面还问:“你们把我的刀藏到哪里去了?”当然没人理他。   挤到一间寮房前,张鬼方叫道:“师父,我们走了!”运力于臂,扯开房门,将里面的人拉出来。里面那人抖若筛糠,惨叫一声,说道:“不、不要杀我!”   张鬼方定睛一看,原来自己走错门了,拉出来一个瘦弱书生。赶紧推他回去,说:“对不住!”把扯下来的门虚按在门框上。   神会大师不消看,听动静也能猜到八分,揶揄道:“看来另一位小朋友,不需要求情也能出得来。”   道澄实在看不下去,然而碍于东风面子,他也不好出言斥责,只  铁青着脸看着。那厢张鬼方带了柳銎,往西飞奔过来。眼看又要突出重围,他一眼看见门内站着的东风,惊喜道:“你怎么跑来这里了。”空着的一只手,不由分说伸来拉他。东风躲了一下,张鬼方说:“你怎么了?大和尚不让你走么?”   东风恨声道:“你快进来。”张鬼方一愣,东风反手捏住他臂弯曲池穴。张鬼方“啊哟”叫了一声,半个身子瘫软下来,被东风一把扯进寮房。   方寸斗室之内,三个人神色各异,全都盯着他看。张鬼方慢慢放开拉柳銎的手,迟疑道:“我做错什么了么?”   道澄面色变幻不定,半晌才说:“不是小施主做错什么,是我少林失礼了,待客不周。”   他这一句话本来说得咬牙切齿,显然不是真心所言。张鬼方却没察觉出来,摇头道:“没关系,都是误会一场,我不介意。”道澄 满腔怨气只能憋回去,不好再怪罪他,又找了两个蒲团来,铺在地上,请柳銎和张鬼方一齐坐下。   张鬼方闹不清状况,颇有些手足无措,把蒲团悄悄移到东风身旁,站着不敢动。东风冷冷看了半天,此刻也终于破功,笑道:“不怪你,你请坐吧。”又说:“这位便是拂柳山庄的柳庄主,这位是张鬼方。多亏了他们,否则我恐怕早就遭了何有终毒手啦!”   道澄方丈和缓一些,说:“原来如此。”张鬼方和柳銎各自回礼。   道澄方丈与柳銎年纪相仿,本就是旧识。几十年没有见面,在一起有许多旧可以叙。神会大师一心喝茶,垂眼坐着,其他的事情不管。东风也再不想和他谈禅了,跟张鬼方一齐躲在角落。   张鬼方偶尔抬一下手,在上臂一揉。东风柔声说:“怎么了?”伸头去看。黄澄澄油灯一照,红通通的麻绳勒痕,一道横跨胸膛,一道在手臂缠了两圈,看着叫人想入非非。   单是在藏经阁外学猫,少林僧人应当不至于下此毒手。想来是他蛮力绷断绳索,这才在身上留下印子。当年张鬼方在牢中挣断手臂,已经吃过苦头,没想到历尽千帆以后,一急起来还是不长记性。   东风伸出手,说道:“疼不疼?我给老爷揉一揉。”   张鬼方抬起头,扫视一圈,小声说:“不好吧。”居然把身子拧到一边去。东风心道:“有什么好害羞的,别人又看不懂。”但屋里一个内功深厚的道澄、一个耳朵敏锐的柳銎,还有一个不练武功,但不知是否修出“千里眼”“顺风耳”的神会大师,说这话等同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只好说:“不揉开淤血,一会变青了。”   张鬼方耳根悄悄变红,说:“青就青了。”这副模样反而更让别人多心。东风想:“这个人有时候‘大智若愚’,有时候又好像是真傻。”嘴上只说后半句,道:“你真傻。”仍旧把他手臂拉在怀里,轻轻揉着。   张鬼方说:“傻就傻了。”东风以为他赌气,又笑道:“我讲笑话呢。”张鬼方凑到他耳边说:“我讲的是真的。”   东风惊疑不定,回过头看他。张鬼方正要解释,柳銎和方丈已聊完天,催他们告辞了。   一行人走回借住的寮房,东风打开门,送柳銎进去,自己停在门口。这是最后机会了。等张鬼方跟上来,东风一把抓住他问:“刚才是什么意思?”   张鬼方说:“什么什么意思?”对他憨憨地一笑。东风恶道:“不要装傻。”张鬼方说:“本来就是傻的。”   东风把他破破烂烂的前襟揪住,拉到身前,张鬼方说:“我这些天一直在想……”   东风问:“想什么?”张鬼方说:“我想——乐小燕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师哥是你最惦念的人……”   东风打断他道:“不是。”张鬼方改口说:“是你最恨的人。”东风说:“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张鬼方笑道:“所以我想,我也要有一个‘最’才好。做不成最好的、最厉害的,做最傻的也好。”   在少林住了五、六天,每天粗茶淡饭。柳銎以前住在地牢,过惯苦日子,东风最落魄的时候,天天吃豆芽,所以吃斋不是难事。   只有张鬼方,淡得受不了了。每天看着碗里稀粥,和东风有气无力说:“寺里只供这种饭菜,大家饿得半死,没精力犯戒了,是不是?”   东风说:“你要犯什么戒?”张鬼方看看碗,东风说:“真没出息。”张鬼方拿筷子夹一下东风,东风又说:“这就不够傻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忽然有个小沙弥跑来问:“两位施主,可是一个姓东、一个姓张?”   东风赶紧噤声,答道:“是我们。”小沙弥说:“方丈有请。”领他们来到禅林正寝。东风心说:“不在寮房谈话,到这里谈,想是有要事了。”理理前襟,举步走进去。   柳銎已经坐在屋里,道澄请二人上座,遣走伺候茶水的小沙弥,又关了门,才说:“东风小施主日前所说的事情,今日已有回信了。”   东风心中一凛,正襟危坐道:“结果如何?”道澄说:“的确没见到元碧女侠的面,贵派掌门说,元女侠身体抱恙,不便出面见客。去华岳派打听,也的确听说何有终这么一个人。”   东风说:“何有终为祸武林,不单单对华岳派下毒手,终南剑派也好,泰山派也罢,全都着了道。如今江湖上三大门派,只有少林硕果仅存。虽说《相光手》《五轮指》书里用的是梵文,不怕被人偷去,但也请道澄大师多加提防,切不可放松紧惕。”   道澄反问:“东风小友有甚么意见?”   东风沉吟道:“其实这次来少林,除了报信以外,我们另有个不情之请。我想何有终这一难,他天赋卓绝,学什么会什么,武功也是愈来愈强。如果不管,以后必然唇亡齿寒,无人可以独善。但柳前辈多年未曾露面,张鬼方又是吐蕃来客,新到中原,暂没有多少名气……我嘛,不过被逐出门墙的弃徒一个,更加说不上话……”说到此地苦笑一声。   道澄会意道:“是想借少林牵头,大家合力起来,对付这个何有终,是吧。”   东风点头道:“是。”道澄笑道:“但是这两天,少林正好收到一封信。好像有人赶在我们之前,做了这件事呢。”   东风和张鬼方对视一眼,心里都想:“何有终本不是个特别张扬的人物,除了三大门派,还有谁知道他的事情,而且胆敢与他叫板?”   道澄仿佛看穿他们心思,说道:“是谭盟主寄过来的,邀大家秋天赶来长安,举办一场‘武林大会’,共议何有终的事情。”说着拿下一张纸笺,放在桌上。   东风惊疑不定,想:“怎么会是武林盟主?”又想:“我竟然忘了谭盟主!”背后忽然一阵发寒,不知不觉抓紧张鬼方。道澄见状问:“有甚么不妥么?”   就连张鬼方也有些不解。东风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们两个曾有一些机遇,认得盟主夫人陈否。后来请她办过一件事情,所以有点猜疑。这个何有终,指不定就是盟主手下的人,而这次的武林大会,指不定是个陷阱。” 第97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六)   道澄方丈不解道:“何出此言?”   东风抓过张鬼方右手,摆在桌上。只见末两根手指是木头做的,带有机括,中指指根有一道深深刀痕,但是肌肉已经长好了。东风说道:“他半边手掌曾经削断过,当时找回一根中指,但是问遍长安医生,没有人能接得回去。末了找了陈否,用了一种她自配的药膏,这才接回去了。这种药膏淡黄色,闻起来有一种栀子花香。”   道澄道:“这又跟何有终有甚么关系?”张鬼方也说:“盟主夫人对我挺好。”   东风在那木头手指上一弹,又怕他疼似的拿来捏了捏,说道:“我也是最近才想起来。有一回我放心不下子车谒,去终南看他,却看见施怀……”他看到的本是施怀和子车谒拥吻在一起,但此事关乎别人阴私,话到嘴边,改口说:“看见施怀给他上药。当时门窗大开着,我隐隐闻到栀子花的味道。你记得么?”   张鬼方说:“记得一点。”其实只记得自己生气了,记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哪里记得吹什么风、闻见什么花香。东风说:“当时正值隆冬,哪里有栀子可开。那味道大概就是子车谒治腿的药。”   道澄方丈默然想了一会,说:“跟何有终比起来,我们在明、他在暗,自然是他占尽先机。要是再少掉武林盟一大助力,难免更加势单力孤。”   东风领会道:“子车谒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或许盟主夫人怜才,可惜他断腿,也给过药膏;又或者他自己讨来,同时擦几种药。大师是这个意思罢?”   道澄方丈微微颔首,东风说:“这也不无可能……”说到一半,一个念头电光似的闪过,他一拍桌子,霍然站起来说:“不对!”   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柳銎问:“哪里不对?”   别人还好说,张鬼方得过陈否的援手,心里最不希望她是坏人,听见此事还有转机,也立马抬起头,眼巴巴看着东风。东风说道:“年节之前,何有终来送过一封帖子,大意是想要三忘刀法。那时泰山派宫大侠、丁女侠都在府上,大家合力把何有终拦得一拦,在他肩头刺了一剑。”   柳銎道:“是有这事不错。”东风说:“那一剑刺得挺深,伤筋动骨了。要是寻常大夫治,总归要十多天才好收口、三四个月才能行动。但何有终好得却很快。”   道澄方丈说道:“他既然能偷别派武功,再偷甚么神药也说不定,也不好说就是盟主夫人的药。”   东风道:“但我上次回山,和他交手之时,侥幸划开他肩膀衣服,同样闻见一股栀子花香。”怕几人不信,东风面颊微热,又说道:“我还笑他是栀子花仙,记得很清楚,不会错的。”   柳銎哈哈笑起来,道澄方丈嘴角微微一勾,赶忙低头,念了一句佛。东风说:“谭夫人从小体弱,不能习武,许多人都听说过。每每有什么武林盟大会,她向来不说话,只坐在盟主身边看着。想来江湖上多数人,并不晓得她精通药石之术,更不晓得她有这么厉害一种药膏。”   道澄方颔首道:“我的确是第一次听说。”   东风道:“子车谒为了治腿,杀害封情师弟,这是八年以前的事情。而何有终与他结识,将药膏拿给他试用,还要更加早些。倘若我是何有终,怎能早早地知道谭夫人的药膏?”   柳銎赞许道:“盟主一家不缺铜钿,势力又大,不管利诱还是威逼,要逼他们入伙,都不太容易。”   末了东风说:“还有一件事,是我在终南山地牢里听见的。本来我师父……封笑寒抓了我,是要现杀……”   张鬼方呵斥道:“甚么现杀!”东风狡黠一笑,说:“是要立刻杀了,但是他们又说,有个人想要留我一命,看看是否劝得动我。单听语气,何有终对那人甚是尊敬。只不过封笑寒和子车谒,都不情愿我活着,因此根本不劝,也未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如今回想起来,大概就是谭盟主。只不过盟主权财兼有,还要冒这样大险,目的究竟何在,就不得而知了。”   说得口干舌燥,东风捧起茶碗,小口小口喝干净。张鬼方把自己那一碗也推到他面前,说:“你要么?”东风说:“不要。”但过了一会还是拿来喝光了。   他们俩在眼皮底下推来推去,道澄方丈视若无睹,说:“容我想一想。”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五心朝天,好像入定了一般。   谁都不敢吵他。大家茶水喝光,自己新烧一壶,自己添茶。自酌自饮一个时辰,道澄终于睁眼说:“那末这次武林大会帖子,东风小友怎么看?”   东风说:“何有终以前藏头露尾,连个名字也不愿意署,近来却越发胆大。要是他当真与谭盟主有关系,恐怕这次大会就是个幌子,要借机会把武林同仁聚到一起,好对他们不利。”   道澄说道:“老衲也是这个想法。”   东风起身一礼,续道:“就算大会定在秋天,也绝不可以掉以轻心。要是道澄大师愿意出面,在大会上坐镇,何有终一定不敢轻举妄动。就算他有甚么奸计,我们做足准备,也有转圜的余地。”   道澄道:“那是当然。”东风说:“在大会开始以前,也请道澄大师多多留意。若有门派又受了何有终要挟的,不如助他们一臂之力。否则何有终势力愈来愈大,于我们也愈来愈棘手。道澄也无有不应。两人商谈一个下午,定下种种细节事体,又约好开秋先在长安会合,再同去武林大会。   另有一件事,是柳銎呆在长安,多有东风和张鬼方看顾不到的时候。要是留在少林,有寺内僧人照拂,要比肖家村舒心许多。道澄当即叫来小沙弥,在居士林单独收拾一间房,留出来给柳銎。   居士林和客寮不同,都是在家修士长住,规矩森严一些,晨作晚息,几乎和寺里僧人差不多。   这一住少说要住半年。从禅林出来,张鬼方忧心忡忡,偷着买了牦牛肉干、酥油、奶渣之类吐蕃食物,也不管柳銎是否嚼得动,悄悄塞在他包袱底下,给他带进居士林。临别之际,迎客小沙弥赶来还他们兵刃。张鬼方的十轮伏影、东风的白剑,物归原主。柳銎的一把瓜子,同样保留得好好的,一颗都没有少,还附送一张沾了油污的手帕。   此时此刻,远在长安郊外,南山脚下,谭怀远“怀月山庄”之内,荷塘大大小小,已经长出数百个花苞。多数俏生生立着,像蔻丹染过的指尖。唯独发得最早的一朵,变圆变鼓,顶上微微裂开一条细缝,眼看要开了。   陈否体弱,怕把病气过给别人,独自住在西厢房。平日无事可做,屋里养有一盆墨兰、一盆芝兰、一盆白兰,都是小花,养得比较随心。想起来才浇水,要是想不起来,放在背阴的地方,土壤阴干了,也会有佣人把水添上。   比较重一盆是栀子,又叫“鲜支”。和山野间,花瓣单薄的六出栀子不同,这一盆是专门买来的“莲花栀子”,层层叠叠,香气幽雅。栀子花虫招一种小黑虫子,别人家都养在屋外,但陈否一定要养在屋里。要是生虫,她亲手一只只捉下来。这是劳心费神的事。捉完一次,自己免不了睡一整天。好在栀子不是时时生虫。   今年她还多养了一枝,就是荷塘里最早发的那朵荷花。从西厢窗口望出去,花苞恰巧在窗框中央。陈否闲的时候,对着窗户,日日看,夜夜看,看了一个多月,荷花总算要开了。   这天丫鬟过来送药。陈否喝药跟喝水一样,哪里用捏鼻子、吃蜜饯的,面不改色,慢慢喝完了。丫鬟端着药说:“奶奶歇一会儿,我先走了。”   陈否叫住她,指着窗外说:“荷塘那朵花要开了。”丫鬟道:“奶奶要剪来清供?我去拿剪刀来。”   陈否说:“不要。”又说:“我比较喜欢这一朵,你去拍一拍花瓣,让它好开一点。”   有的莲花花瓣繁复,要人走近了,用手轻轻拍一圈,否则不能盛开。怀月山庄年年种荷,下人对这活计都很熟悉。那丫鬟扎起裙子,卷了裤脚,鞋子留在岸上,小心翼翼踩进泥里。   陈否在窗内叫道:“水冷不冷?”   那丫鬟回过头,笑盈盈说:“不冷的,奶奶。”陈否说:“那你稳当些,不要滑倒了。”   喊了这两句,她喉咙里面发痒,低头咳了一会。再抬起头时,丫鬟已经走到荷塘中心。陈否说:“小心,水深不深?”   那丫鬟笑道:“奶奶没有来过,这片荷塘水最深的地方,也还不到膝盖高,不会摔着的。”陈否放下心。眼见那丫鬟伸出柔荑,隔了一片袖子,把荷花碧绿茎干,拢在莹莹如玉的手心。涂蔻丹的指甲一掐一拗,就像择菜一样,把那朵长成的荷花苞择了下来。 第98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七)   翌日,丫鬟又端药来。陈否坐在榻上,接过碗,捧着要喝,丫鬟突然笑道:“奶奶今天怎么染了指甲?”   陈否伸出右手,手心朝上,曲起手指看了看。单用花汁染,染起来斑驳、颜色淡,而且一碰水就要褪色。染了才有半天,现在几乎看不出红了。只有指甲缝里剩一丝残血。陈否道:“没有染。”   那丫鬟笑道:“奶奶想要爱美,来找我呀。”说着把自己的手也伸出来,和陈否并在一起。陈否肤色又黄又黑,指头干干巴巴,像老姜,像是老妪的手。而丫鬟五指尖尖,兰花红笋,像嫩生生子姜,掐一下,一个滴水的月牙。放在一块看,真不知道谁是主、谁是仆。陈否收回手,说:“和我比这个干什么。”   丫鬟又是嘻嘻一笑,说道:“奶奶平时不爱打扮,想要美一点,我乐意得很哪。”陈否淡淡说:“你乐意有什么好。”丫鬟说:“老爷也会乐意。”   陈否面色不变,仍旧说:“他乐意有什么好。”丫鬟无话可讲了。   这丫鬟名字叫做小枣,长得很有几分姿色。十一二岁进谭家,待了二十年,今年也三十多岁了。   换别的漂亮丫鬟,长到这个年纪,多是找一个好人家嫁掉,或者给几锭大银,另谋生路。小枣一直留着不走,三十多岁,性子还是天真娇憨。个中缘由,人人心知肚明,人人都不说。陈否自然也知道,不过陈否脾气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管,更不为难小枣。   喝完药,小枣拿过空碗,一躬身说:“奶奶,我先走啦。”   陈否却叫住她,问道:“外面荷花怎么不见了?”   小枣走到窗前,向外指去,说:“喏,这里全都是荷花,哪里不见了呢?”陈否说:“你晓得我说哪一朵。”   小枣说:“是要开了的那一朵么?那朵我看了喜欢,就拿回去了。”   陈否不响,小枣回头朝她一笑,又说道:“我问过老爷了,老爷说,庄里的花,我想要的,都可以摘回去。奶奶还有这么多花儿,就原谅小枣罢。”   陈否兴味索然,摆摆手说:“那你就摘吧。”小枣道:“奶奶就是什么事情都不上心,老爷才不来的。”   陈否说:“不来最好。”   小枣不信,放下空碗:“我给奶奶染指甲吧。”陈否道:“不要碰我。”在榻上扭过去,把手藏到一边。小枣不依不饶走上前,左边一晃,趁陈否往右躲,牢牢扭住她的手,又说:“奶奶的手太黄,单染指甲其实不好看。”   陈否不会武功,自己挣不开,只好说道:“你玩够没有?”小枣笑道:“我可不是在玩呀,是老爷说,染过的指甲好看。”   陈否忽然冷笑一声,说道:“你觉得谭怀远,是喜欢那个红指甲?”   小枣仍笑道:“不然呢,老爷是喜欢我漂亮么?”   陈否说:“他一点儿都不在意你,和不在意我是一个样的。”   小枣兀自不以为意,陈否冷冷说:“他都不在意你是不是个贱人,你染红指甲、黑指甲、蓝指甲,他就更不在意了。”   多年以来,陈否逆来顺受。别人再怎么逗她,她都支支吾吾地忍过去了。突然冷嘲热讽,把小枣吓了一跳。小枣说:“奶奶可不要这么讲话!”陈否冷笑道:“你就是一块儿好肉,够香够软就好了,心地怎么样,长没长指甲,都无所谓。”   小枣尖叫一声,甩开陈否,仓皇跑到屋外。陈否咳了两声,叫道:“小枣,来拿碗。”小枣只当没听见,一溜烟逃远了。   在榻上躺了半天,陈否恢复些许力气,起身侍弄花草。先浇栀子,再浇几盆小兰花。都浇完了,陈否搬起一盆墨兰,放上窗台,自己坐回去闭目养神。   睡得小半个时辰,窗户“咯咯”响起来,整片窗棂微微颤抖。陈否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靠着。过了一会,窗打开了。一个大马猴似的东西挂在窗框上。陈否动都不动,说:“今天来得挺晚。”   那大马猴正是何有终。他双臂一荡,两条短腿稳稳落地,说道:“对不住,我才回来。”轻车熟路,从角落拖出一张太师椅,摆在房间正中,显得很是殷勤。   陈否改坐到太师椅上,靠着扶手,一手托腮,又问:“最近都在做什么?”   何有终道:“最近都在终南。”陈否“啊”的叹了一声。何有终解释说:“终南那个女人,不晓得跑哪里去了,抓也抓不到。封笑寒也是个孬种,天天做梦被她杀掉。”   陈否说:“不奇怪。”何有终不屑道:“封笑寒学那么多武功,到头来怕这个怕那个的,学了也是白学。”   陈否微微笑道:“元碧在暗,封笑寒在明,防不胜防,怕也没什么错。”何有终闷闷应了一声,陈否说:“所以在暗比在明好。”   何有终跳到榻上,盘腿坐着,和陈否面对面。因为卧榻更矮一些,他看陈否只能抬着头。陈否继续问:“子车谒呢?”   何有终道:“这小子挺坏,不过我蛮喜欢他。”陈否大为无奈,道:“我问你,他腿怎么样了。”   何有终失望道:“就那样吧,能站一会,别的做不了了。”陈否问:“一会是多久?”   想了半天,何有终说:“能站一刻钟,再久就痛得不行,但还能再站一会儿。而且能自己走几步了。”陈否默默记下,末了说:“之前自己走不了,一定要人扶着。看来还是好一些。我配一点新药,你到时给他送过去。”   何有终酸溜溜道:“你对他倒是上心。”陈否拉下脸不响,何有终不情不愿,补叫了一句:“娘。”   陈否道:“做人不能过河拆桥。”何有终道:“我明白了。”陈否嘴角微微一勾,不咸不淡说:“多亏了子车谒,否则你上哪里找武功学?”   原来当年,陈否与何有终空有志气,却无趁手武功。谭怀远自家功夫,虽然容易偷取,但在江湖上颇不够看;陈否有种生肌续骨的金疮药,然而伤药再好,不见得有人愿用武功来换。   只有子车谒,摔断双腿,久治不好。陈否拿药给他用了一月,稍有恢复。然而再叫他用“天罗地网”换药膏,他仍不情愿。   陈否说:“你告诉他,他师父已经入伙了。叛门是丢脸的事情,而且说出来就没有转圜。子车谒要面子,给了武功,至少两月之内,不会去找他师父求证的。”何有终一经转达,果然有奇效。练得“天罗地网”以后,趁机打劫了不少小门派,偷得他们功法。这时才说动封笑寒,圆上当初的谎。   何有终闷闷应道:“嗯。我夜里拿去给他。”陈否微微一笑,比方才笑得真心一些,问:“你呢?最近忙来忙去,没有受伤吧。”   何有终道:“受伤了。”说着把衣袖撩到肩头。陈否说:“伤在哪里呢?”   当初东风刺的一剑,在药膏滋养之下,早就收口,只剩一个浅浅的印子。何有终指着印子道:“在这里。”陈否又是一笑,说:“这么大了,还怕留一点儿疤么?”   何有终说:“不怕。”陈否说:“那涂来干什么?”又说:“我晓得了,你是想浪费我的好药。”说是这样说,还是挑了绿豆大的药膏,在指尖上揉化了,在那伤疤上涂了薄薄一层。   涂完了,何有终忽然说:“这个栀子花味挺好闻。”陈否笑笑不答,何有终又道:“上次在终南,碰到东风,东风武功精进不少,又把我肩膀衣服划破了。”   陈否重复道:“上次在终南。”何有终道:“嗯。”陈否想起什么,说道:“那时候你伤口还没好全,涂了不少药膏,肯定被他闻见了吧。”何有终说:“我说我是栀子花仙。”   陈否想了想,又道:“上次你爹办寿宴,那个吐蕃人救过我一命。后来我给他接过一根手指,也用了这种药。”   何有终迟疑道:“意思是讲,东风认出娘了?”陈否道:“也不一定,要看他够不够聪明了。那个吐蕃人倒是呆呆的,未必会把药味的事情讲给他听。”何有终松了一口气,陈否忽然问:“他最近去哪里了?”   何有终道:“他一家都不在肖家村,我问了问邻居,听说是去洛阳了。”   陈否沉吟不语,何有终说:“这节骨眼,去洛阳干什么。”   陈否犹疑道:“他和泰山派那两个人好,或许是找他们。”再想了想,接着说:“又或者不是去洛阳,是去少林了。往那边走,要么是找泰山派,要么是找少林。”何有终说:“怎么办?”   陈否笑道:“这是好事情。他大概觉得,你爹发英雄帖,请大家来武林大会,是要对他们不利了。但我没打算害他们。”   何有终浑身一抖,说道:“那是要害……”   陈否打断说:“难道你舍不得他?”何有终摇摇头。陈否说:“那就是了。”伸长手,在何有终头顶摸了摸。母子俩一样矮小,五官也说不出地像。在这间西厢,谁都不显得奇怪。   【作者有话说】   话说在最初版本的想法中,陈否是个前代武林第一美人之类的人设。但觉得都叫这个名字了,还要加一个美貌设定实在太无聊,最后还是改成了大家见到的满身debuff样子。所以她的否其实是“否极泰来”的“否”啦~   (这是一个从三十章忍到现在的作话) 第99章 间关早得春风情   东风和张鬼方下得少室山,当日赶回洛阳。洛阳和山上完全两般景致,简直是酒池肉林!人烟稠密不必说,大街上宝马香车,比长安也不遑多让。   两人找了一家酒楼,大吃一场,又回客栈大睡一觉。再醒过来,天际一线清冷颜色,居然已经过了一夜,天亮了。东风伸出一只手,只觉恍若隔世。而张鬼方还没醒,面孔埋在他颈窝里,热得满面晕红。东风从他眉头看下来。眉心微蹙,想:“心里在烦什么?”把中心皱纹一指头一指头揩平。看到高挺的鼻梁、含情脉脉的嘴唇,心旌忍不住摇荡,贴上去一吻。   亲到脖子,张鬼方终于醒了。喉结一动,还没开口说话,东风先发制人道:“不许睁眼睛。”张鬼方果然不睁眼。东风道:“真听话。”又在他乖顺的眼睛上亲一口。   张鬼方骨子里有一种野蛮,有时候即便行为乖巧,或者审时度势地乖巧,心里多少不服。此时听东风夸他,他当即翻脸说:“谁听话了?”双手箍着东风肩膀,反过来亲东风。   东风一边推他,一边咯咯直笑。张鬼方停下来问:“笑什么?”东风道:“说了你就要发疯,我才不说。”张鬼方道:“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发疯了。”东风笑得喘不过气来,说:“我在想,刚生出来的小狗,看不见东西,就是用嘴巴,用舌头,一个劲探路。”   张鬼方果然怒极,把东风摁着,亲得面颊湿漉漉的。东风一面尖叫,一面扭来扭去地躲,张鬼方恶声道:“小声点,不然我师父吵醒了。”   东风说:“哦。”果真不挣扎了。张鬼方动作也变得轻缓。静静缠绵好一会儿,东风突然反应过来,叫道:“你师父在少林呢!哪里吵得到他!”张鬼方也不觉一愣。   他们在肖家村虽已私定终身,但害怕柳銎听出什么端倪,就算是洞房花烛夜,也只敢在屋檐底下干坐着;其他时候更不必说,顶多偷偷摸摸拉手,夜里回到房间,静悄悄亲一亲,再没有别的逾矩举动。   如今柳銎留在少林寺,两人忽然放开手脚,反倒不知所措起来。东风脑海里闪过林林总总事情,耳根羞得通红,首先说:“不玩了,你师父不在,就不练刀了么?”说着从床上跳下,作势要走。   张鬼方不响,一把抓住东风手腕。窗纸上一层淡淡天光,把屋里照如一泓冷泉,只有张鬼方眼神尤其热。东风背上出了一层薄汗,道:“不许看我,把招子关上。”张鬼方哪里肯依,干脆探出半个身子,抓住东风手腕。   春末夏初,天气渐渐暖和。张鬼方满身火气,没处发泄,所以总是脱了上衣睡。方才两人闹来闹去,始终是在被子底下,看不出来。此刻被单滑落,才见张鬼方上身精赤,黑皮肤像马儿的皮毛,肌肉起伏之处,透出柔亮丝光。薄薄白单裤,腰间扎紧,遮挡不住任何秘密。东风话都讲不利索了,心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丝畏惧,战栗道:“你……你……”   张鬼方说:“我什么?”把他拉回来,又亲一口,神色之间得意至极,仿佛在说:“你不让亲,我还是亲到了。”东风亲得乱踢乱蹬,一不留神,脚底碰见个热腾腾的硬物。张鬼方往后缩了缩,恼得叫道:“别乱动。”   东风心里觉得,论这种床榻功夫,羞赧的不可怕,发狠的、发疯的也都不可怕,都是纸老虎。只有冷静自持的,真正能做到游刃有余,才会加倍难缠、磨人。所以见他恼火,东风反而心里有底了,镇定下来,笑话道:“别乱动哪里?”脚下微微用力,在那玩意上轻轻一踩。   张鬼方怒喝一声,东风安慰道:“张老爷别怕,别人家的老爷,十二三岁就晓得这种事了。”脚背贴近,亲昵地蹭了一蹭。   张鬼方登时气粗,说:“我又不是不晓得。”双臂发力,抱住东风,猛地翻过身。东风心里再多“觉得”,突然被吓空,身体一僵,破绽百出,嗫嚅道:“张老爷、等、等一等。”   张鬼方冷笑道:“等什么等。”抓牢东风两只手腕。   东风好像一块大年糕,表面坚韧,然而被他滚热的身躯一煎,立马软了,软绵绵央求说:“还是白天呢。”   张鬼方说:“你刚才也不管白天不白天的。”按着他又亲。东风破罐子破摔,闭上双眼。   谁知往后一刻钟,张鬼方再没干别的,只是劈头盖脸地亲了个遍。亲完了,他爬起来说:“我去练刀!”一股脑穿上外袍,绕开东风,从墙上把“十轮伏影”拿下来,提着出门。   东风其实不是真想赶他走,此时看着他背影,反而怅然若失。转念又想,张鬼方这一个童男,从小孤身长大。除了知道自己长有两只手,不能指望他懂别的。   想到此地,东风心中埋怨更甚,推开窗叫道:“张鬼方!”张鬼方拿着刀,已在院里摆开架势。闻言朝上一看,脸上一丝心虚也没有,反而笑吟吟的,伸手招招。东风“砰”一声关上窗,觉得自己为这根木头,一惊一乍,一下高兴一下害怕,真是傻得不得了。   宫鸴和丁白鹇恰巧回了泰山派,不在东都。除了他们,东风再没哪个深交好友住在洛阳。略歇两天,买好干粮,又打算上路了。   这日夜间,张鬼方回到屋里,只见东风单衣半解,手里拿着个东西把玩。张鬼方正脱外衣,东风开口说:“张老爷晓不晓得,我手里这个是什么?”   张鬼方探头一看,是个巴掌大的陶瓷印花盒,上了一层绿釉,又点了几朵红花。一般来说,东风虽算不上讲究排场,却也不会买这种模样艳俗的东西。张鬼方随口说:“不知道。”脱掉鞋袜,就往床上爬。东风拦着他,又说:“不知道,就猜一猜呀。”   张鬼方说:“是画画儿的东西,是墨。”东风道:“墨是一根一根的。”张鬼方说:“是印印章的。”东风说:“印泥不用这种盒子装。”张鬼方又说:“是胭脂,是熏香,是道观烧出来的符灰。”   东风早就想好了,张鬼方什么都不懂,已经做足耐心,决定今夜把他当真木头点化。但此刻见他无边无际胡猜,还是按捺不住,叫道:“这像是胭脂么!”打开盒盖,展给张鬼方看。一股淡淡草木香气,飘出盒外。原来里面是一层半凝脂膏。张鬼方凑近了嗅,说:“挺好闻。”   东风意有所指道:“还有别的味道的,桂花,茉莉,玫瑰,我不喜欢。”拿着盒子,指甲挑出一点,抹在手心。脂膏立刻化作一摊油,香味更甚。张鬼方不响,东风说:“张老爷,你对男人做那档子事情,到底懂得多少?”   张鬼方看着东风手心,又说道:“拿来擦脸的么。”   东风冷笑一声,真把那一点油擦在张鬼方脸上,亮晶晶的,从微微泛红的面颊,一路画到下巴尖。张鬼方微微气喘,身体颤抖,说:“要亲嘴么。”   东风说:“你就知道这个。”手指一弯,抠出一大块儿油膏,同样在手心化开,浇在张鬼方胸口。眼睁睁看一滴香油,从中心滑落,慢慢地洇在裤带上面。张鬼方抿紧嘴唇,胸膛起起伏伏,就是不说话。东风满手还是油津津的,挑衅似的照张鬼方脸上一抹。这次抹得不客气,把额头、眼睛、鼻子、嘴唇、下巴,全都抹湿了,柔声说:“拿来擦脸,舒服吧?”   满屋都飘着香油的味道,虽然清淡,闻久了还是叫人头昏脑胀的。张鬼方不响。   东风说:“不舒服就对了。”自己涨红了脸,踌躇半天,不知道如何解释。看着张鬼方黑漆漆睫毛,被香油结成一绺一绺的,灰眼睛却一瞬不瞬看着他,东风心里不忍,又笑道:“张老爷真乖。”挑了脸上干净的一片地方,凑上去一吻。   又听见他夸自己乖。张鬼方突然一哂。东风问:“你笑什么?”   张鬼方道:“没什么,有点痒。”垂下眼睛。东风并未挂怀,长叹一声,说:“真想不到张老爷,彻彻底底童男,不仅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张鬼方不响。东风轻轻揽住他,在耳边说:“张老爷上午还讲,自己全都晓得,其实还是不懂吧。”   张鬼方默不作声,只是把被子拉下来,丢到地上。那物事已经像一根冬笋,生机茁壮,差点顶破绸布了。东风吃了一惊,张鬼方红着脸说:“那你教教张老爷罢。”   东风本来也是这个意思,解掉胁下的两根系带。只不过解到一半,忽然想到两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第一是,张鬼方从来不说谎。第二是,早在漳县的时候,张鬼方抱怨过,他在牙行被几个汉人羞辱,问他要不要卖身。这样看来,他多少是懂得的。   【作者有话说】   还是把士力架放进了正文时间线,但是觉得写得没啥意思所以换了个正文之外的标题   上次作话问还有多少耐心,其实大家应该……多少猜到一点……最近追读濒临掉光了……不过俺见过上一本的大风大浪所以还能接受,这本改了八版开头,也不会随随便便跑路的 第100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八)   诗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时值八月,灞水就是这样一番景象。荷尽柳稀,天清气明,河上一轮金月,河中金沙戏浪,往来舟楫,搅碎烟波。   河西酒楼的雅间里,一人靠在窗口,四人坐在桌前。桌上一道豆腐,一道拍黄瓜,一道豆芽,不放蒜,不放葱姜,加一勺醋、一勺酱,再点一点儿香油,清拌。大家等得实在无聊,就这样无味无趣的东西,你一筷我一筷,也夹得见底了。   楼底有人发酒疯,“啪”一下摔了碗。吵嚷之声传上来,昙丰合十低头,宣了一声佛号。昙秀则有点熬不住了,着急道:“那位‘一点梅心’施主,究竟来了没有?”   靠在窗边的正是张鬼方,闻言摇摇头。昙秀嘟囔道:“这么慢。”   张鬼方横他一眼,昙丰说:“师弟,莫造口业。”昙秀只得悻悻地闭上嘴。   宫鸴接口道:“这和尚说得对,我们从终南赶过来,到得都比东风早。”张鬼方也横他一眼。然而宫鸴这方面刀枪不入,就当没看见一样。   丁白鹇打圆场:“等一等嘛,有甚么大不了的。”又招呼道:“张兄弟也别站着了,坐下歇一歇。”   张鬼方闷声坐下。丁白鹇咯咯一笑,又道:“张兄弟原来话这样少呢,快和我表哥一样了。”   原来今天八月一十三,过两天就是武林大会。东风日前写了信,请他们上京时顺道打探,看看各门各派有何动静。少林二人去了华山,丁白鹇与宫鸴武功厉害,潜入终南看了一圈。   现在大家碰头,东风却不见踪影了。眼看又要冷场,丁白鹇问道:“两位小师父,在华山碰上甚么事么?”   昙丰说道:“我往山上走了些,拜访落雁门、莲花峰,好像没看见什么稀奇事情,倒是见着他们送给盟主的大礼。”   众人问:“送什么?”昙丰道:“落雁门送了一柄剑,莲花峰送一朵碧玉莲花。”   落雁、莲花都非财力雄厚的大门派,送的东西中规中矩,不足为奇。大家转向昙秀,昙秀说:“我去了华岳派,倒是有一件新鲜事。我翻见他们请帖,和递给少林的是一样的。”   按说华岳派已经服软,双钩武功已被何有终拿到手。若是武林大会上有所动作,不该让华岳早做准备么?但众人并摸不透何有终心思,也没办法臆测。   丁白鹇笑道:“我见得多些。我和表哥在终南,看见封掌门在试新衣服。做了一身云锦的,镶珍珠,可好看。”   张鬼方不解道:“做件衣服,哪里奇怪了?”想当初他和东风赴盟主寿宴,也在集上买了新衣服。   丁白鹇道:“要说做衣服,大会上显得体面么,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但就单他一个人做了,几个弟子都没有。”   这当然也算一桩奇事。宫鸴却说:“说不定都做了,是别人的新衣没穿出来呢。”   丁白鹇捂嘴一笑,道:“那就没办法了。总不好我盯在那个子车谒窗前,等着看他更衣吧。”   宫鸴道:“看看也行。”张鬼方以前想,宫鸴是一等一率真赤诚之人,现在却觉得他是一等一大傻子,忍不住多看两眼。   众人话匣子打开,又漫漫聊了些路上见闻。丁白鹇说:“我们两人从泰山派过来,途中遇到一队镖,几十辆大车,每辆车都盖着黑布,捂得严严实实的,但看起来也不是黄金。”   张鬼方问:“怎么看出来是不是黄金?”丁白鹇道:“黄金最重,压在路上车辙最深,还有车后扬尘,都是不一样的。”接着说道:“我好奇得不得了,跟在后面看了一阵子。等到刮起大风,黑布掀开,看见车里运的全是大珊瑚、大宝珠,还有些乱七八糟的花草树木,估计也不便宜。”   张鬼方又问:“谁家运这种货?”丁白鹇说道:“那队镖车和我们走一条道,我还以为是运来送给盟主的呢。结果听了半晌,其实不是。”   在张鬼方心里,当然还是真金白银最好。于是说:“除了盟主,还有谁要这些玩意。”丁白鹇笑道:“是新任河东节度使送的贡品,送去皇宫的。那个人我也听说过,叫做安禄山,是个三百多斤大胖子,肚子垂到腰底下,多稀罕。”   张鬼方道:“不稀罕,我一只手就能举起来。”昙丰昙秀师兄弟两人,自幼在少林习武,还是第一次领教寺外江湖,被逗得直笑。   就这样聊了半夜,仍旧不见东风的消息。酒楼小厮上来催了两次,讲得委婉,但举止之间颇不耐烦,大意说他们只点便宜素菜,占着雅间一整夜,实在不像话。   丁白鹇将小厮打发走,叹气道:“我们东风西雨兄弟,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了吧。”   张鬼方一早就在担心此事,默不作响。宫鸴说:“以他的武功,除非是被何有终抓去了,否则能遇上多大麻烦,饭都不吃了?”丁白鹇道:“那么是什么别的原因,叫他干脆不来?”   宫鸴想了半天,说:“是在梳妆打扮?”   丁白鹇大笑一声,说:“他要梳什么妆?”   话音未落,宫鸴霍然站起来,往窗边走了一步。昙丰忙问:“怎么回事?”   宫鸴说:“我听见窗外有人。”然而除他以外,别人都没觉出名堂来。宫鸴比个噤声手势,众人默默地听了一会,仍旧没听见动静。都问宫鸴:“是不是你听错了?”宫鸴自己也稀奇地摇摇头,却说:“我不大可能听错吧。”叫大家都往后退,自己站在最前面,小心翼翼地朝窗口看。   只见一只素手从底下伸来,搭上窗沿。宫鸴叫道:“果真有人!”反手拔出铁笔,朝窗外那人手腕扎去。那只手筋骨一劲,在窗边一按,众人眼前陡然一亮。只见东风飞身跃起,袖若雪飞,一柄莹莹长剑点向宫鸴肩头,笑道:“我才来一会儿,你又是编排我,又要打我,像不像话?”   宫鸴铁笔倒转,画一个扇形,打向东风手指。东风道:“我都不生气,宫兄怎么恼羞成怒了?”沉下手腕,长剑向上一挑,后发制人,把宫鸴逼退一步,自己翻进窗口。   昙秀在藏经阁搜寻小贼时,恰巧与东风错开了,并未见过所谓“一点梅心”的真容,此时不由看呆了。昙丰提醒说:“师弟。”其实自己也痴痴看着。   宫鸴道:“你换剑了?”丁白鹇则喜道:“你既然来了,怎不好好走正门,非要从窗口进来?”东风说:“我听见有人编排我,当然要看看,谁替我说话,谁不替我说话了。”说罢笑吟吟地看一眼张鬼方。   张鬼方讷讷说道:“我没来得及讲话呢。”替东风拉出一张椅子。东风招呼大家坐定,才说:“今天来得晚,是我不对,给大家赔罪了。”又说:“但我也不是闲着,我是去了一趟怀月山庄,所以才来得迟了。”   这回武林大会,仍旧定在怀月山庄设宴。要是有什么阴谋,应当也是在庄内布置。丁白鹇问:“看见什么了?”   东风说:“看见一群厨子热火朝天备菜,别的却没有了,何有终似乎也不在。不过我在角落找见一样东西。”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拇指大香囊,看着还新崭崭的。底色纯黑,上面用五彩绣线绣了纹样,中间是一朵胭脂红小花,和中原绣样大相径庭。拆开香囊,里面放了几枝干草、另有一小撮包好的药粉。席间众人没有熟稔药石的,都问道:“这又是什么药?”   东风说:“我问了医馆的大夫,才问出来,这里面装的是艾草、雄黄、丁香之类驱蚊虫的药。但端午已过了很久,盟主家怎么还有个这样的香囊?”   丁白鹇道:“这朵花看着倒很眼熟。”沉吟半晌,叫道:“我想起来了,这是辛夷花,我以前曾见过的,在剑南那边开得多。剑南一带山林多瘴气,戴个香囊驱虫解毒,也对得上号。但到底是哪家的东西,我就不晓得了。”   东风道:“我有个想法。这一次武林大会,何有终若想对武林同仁不利,能不能假别人之手,威胁别的门派替他办事呢?”   众人心里都是一震,东风笑道:“我也就是猜猜而已。香囊掉在伙房角落,若我没猜错,是在我之前,已经有人来踩过点了。而在伙房办的事情,无非就是下毒。”   张鬼方问道:“但若按之前的推测,何有终和盟主本是一伙的。自家伙房,自家下毒,岂不是更方便,又何必让别人帮忙?”   东风摇头道:“这也是我没想清楚的事情。”   众人默默无语,过了好一阵,东风说:“下棋有个讲法,叫做‘争先’。何有终貌似占尽先机,但我们知道他要下毒,未必不能争一争先手。就算不晓得他要做什么,我们自个做好应对,多少也能够起作用。”众人商议一夜,翌日各自布置,就等着隔日晚上的武林大会了。 第101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九)   从月初开始,各门各派早早赶到长安,全城客栈住得一间不剩,更有来得迟、在都城又无亲朋可以投奔的,只好在大堂将就睡着。江湖人士多是轻生重义之人,门派之间相处日久,难免生出龃龉。更有一些有世仇的,见面轻则骂架,重则当场抄家伙动手。到了月中,来的人愈来愈多,粗略算来竟有百余门派。怀月山庄只得放出话说,每派只许掌门人并一个亲信进府,其余弟子恕不接待。消息一出,当然又是怨声载道。   东风听说了,好笑道:“有的门派只怕有两个掌门、三个掌门,还未决出胜负来,这又怎么办为好?”张鬼方说:“当场比出来。”东风又笑道:“其实我想,这说不定也是盟主的计策呢。席间个个是掌门人,到时盟主一出手,不仅‘擒贼先擒王’,而且这些个掌门人谁都不服谁,更不可能联手对付他。”   大会前一日,少林道澄方丈,连同余下的十一个棍僧也都赶到了,借住在东风的院子里。道澄说:“盟主若卖我一个面子,给少林开个先例,让大家都进去,自然是好。要是只许我进,又该怎么办呢?”   东风想了想,说道:“这倒无妨。别派如有进不去的弟子,大概不会走远。各位少林的师兄们,只消留在山庄门口接应。若当真遇到什么状况,外面群侠不至于群龙无首。”   大会当日,东风为了早些进去,又不要引人注目,大中午便赶到怀月山庄。南山桂花正稠,金黄色,一朵就有几步香味,一撮一撮聚在枝头,则香飘十里也不为过。   山庄除了前后两道门,围墙底下团团围满了家丁。前门照例有迎客小厮站着,验过请帖才许往里走。后门一条道上,马车驴车,首尾相连。各式各样礼物从车上搬下,搬入门洞,车夫驾车绝尘而去。   恰好在他们之前,有一个鲁莽汉子和家丁吵起来。东风走去听了一耳朵,原来这汉子是长安一家武馆的馆主,听闻有热闹可凑,带了全馆十八个学徒,上南山打秋风。迎客小厮拦着他道:“盟主前些日子说了,每门每派,只许两个人进去。”   武馆学徒还眼巴巴看着,那汉子拉不下脸,道:“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事情。你就和那劳什子盟主说,是王大虎来了。”说着就要往里闯。两个小厮照镜子似的伸手一架,把那馆主一左一右架住了,赔笑说:“就算是少林方丈,带着一十八个铜人来了,咱们也只能进一个铜人,没有通融的道理。”   东风一行人听得清楚,道澄说:“那末叫谁进去好?”东风目光在昙丰、昙秀师兄弟身上一转,说道:“昙丰稳重沉着,跟着道澄大师进去吧。”   昙丰合十道谢,昙秀面上却闪过一丝失望。东风接着笑道:“昙秀聪明机变,在外面接应,更叫我们放心,是不是?”昙秀立刻高兴起来,飞快点点头。昙丰悄悄提醒道:“师弟。”昙秀才也躬身合十,向众人行了一礼。   泰山派这些年隐隐以宫鸴为首,掌门干脆不来,将一切事务交他代管,赴会的当然就是宫鸴和丁白鹇两人。张鬼方用的是“拂柳山庄庄主”名头,东风略作易容,也跟着进去了。道澄说:“我们要坐在一起的。”家丁便引他们进到厅堂,找一张空着的大桌,团团围坐。又说:“老爷奶奶们,宾客到齐,还需一些时辰。咱们在院里赏花、吃茶、喝酒,都是可以的。”给他们上了酒菜,又特地为少林僧众煮了一壶清茶。   四下一看,早到的人里不像中原面孔的,只有西域天山派掌门、毗邻突厥的“灰鹤帮”帮主。再有一个就是张鬼方了。那天捡到香囊的主人,大概还没有到场。东风借袖子遮掩,用一根银针验过桌上酒菜。试完一圈,针还是银闪闪的,一点也没有变黑。他松了一口气,对众人说:“暂且歇一会罢。”   昙丰说:“我听闻江湖上有些毒药,分成两份,单独不起作用,但分开并用,却能产生极大毒性。就算酒菜试出来是好的,也切不能掉以轻心。”说罢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瓷瓶,从里倒出六颗黑漆漆的药丸,分给众人,自己也留了一颗。东风问:“这是什么东西?”昙丰道:“这是少林的‘罗汉清心丸’,虽不能说是包解百毒,但解寻常迷药是没问题的,碰上猛烈的毒药,也能暂且压制药性。”   东风赞叹说:“不愧是昙丰小师父。”昙丰腼然笑笑,又说:“外面的师兄们也吃了药的。”   众人服下“罗汉清心丸”,都觉有一股凉冰冰的清气,从喉口直抵百会穴,登时神清气爽。东风拈着银针,别在张鬼方衣领上,悄声说:“留给你缝衣服。”   丁白鹇道:“张兄弟还有这一手?”张鬼方冷笑一声,并不作答。   院中宾客越来越多,大门口传来纷纷议论之声。众人举头一看,竟然是终南剑派的人来了。封笑寒、子车谒,并一个推着轮椅的施怀,跟随小厮进门。立时有人不满道:“这是哪门哪派的,凭什么进去三个人?”   发话的是个矮小汉子,腰别一根钢叉,头缠汗巾,和中原冠帽戴法有所不同。看他模样是岭南人,大概终南剑派的威名,尚未震慑到百越一带。   施怀被那人一骂,手足无措,犹豫道:“师哥,师父,要么你们进去吧。”   封笑寒不理他,冷哼一声,说:“这是终南剑派。”子车谒则回望过去,解释道:“我两条腿实在走不了,叫师父给我推轮椅,又不合礼数,只好多带一个人,早就和盟主讲好了。”讲完笑了一笑。   俗话讲,伸手不打笑脸人。那人见他盖着毯子,身形也偏瘦弱,不好再说什么,默默让开。不过等他们一行人走过以后,在背后议论说:“干嘛非要选一个瘸子进去?难道挑不出全须全尾的人来了?”   旁人劝道:“这是终南剑派的大弟子,少说几句为好。”那岭南人笑道:“我‘翻海蛟’还未怕过什么人,怕一个瘸子?”   施怀忍得了别的嘲笑,却忍不了叫他师哥“瘸子”。放开轮椅,按着剑,气冲冲朝那人走过去。子车谒说:“别惹事。”手臂一长,把施怀捉回来。翻海蛟一亮钢叉,朝他们挑衅似的一挥拳头。子车谒又说:“别看了。”赶上封笑寒脚步。   东风站在暗处,看完这出闹剧。原以为自己恨透子车谒,对他再也不念一丝一毫旧情,更不会把他当师哥。然而此刻相见,撞见他被别人奚落,心里仍旧不是滋味。   张鬼方嘲道:“不帮你师哥出头了?”   东风摇头道:“他不是我师哥。”接着又说:“他也不必要别人出头。”张鬼方长叹一声,说道:“算了。”   快到申时,怀月山庄挂起灯笼,一半亮在树底,一半亮在飞檐。淡淡暮色里,星星点点橙红色火光,煞是好看。东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却不能真的犯懒,站在边上连连打呵欠。张鬼方忽然拉住他说:“你看那边,那是什么?”   他指的是林中一队人马,统共七人,都穿着灰麻布衣服,粗看之下没什么特别之处。张鬼方又指着他们马儿,说道:“仔细看呢?”   那匹马腿短体粗,长得很是精壮,但算不上好马,只能挽车。东风不解道:“仔细看,又能看出什么名堂?”   张鬼方道:“这一队人不是中原人,是羌人。”   东风越发好奇,说道:“怎么看出来的?”   他猜不出,张鬼方就越发得意,笑道:“这种马儿只在吐蕃、剑南一带有,爬山很厉害,而且毛长得厚,不怕冷。中原是没有的。他们看着又不大像吐蕃人,所以我猜是羌人。”   东风登时心生敬意,说道:“真不愧是张老爷。”再看几个羌人,为首的自己不进院子,反而走到队伍最末,把最瘦最小的两个喽啰拉了出来。那两人一个吓得发抖,一个掩住面孔,想是在哭。周围同伴一个个走上去,拍他们肩膀,似乎是在安慰。末了,首领解下一个坠子,给其中一人挂上。那两个喽啰挽着手,慢慢走向山庄大门。   东风连忙拉着张鬼方,走近几步,站在树底下偷看。迎客小厮走上去,问那两人姓名。那两人叽叽喳喳地比划一阵,用生涩的汉话说:“我叫‘斗安珠’,他叫‘阿祖娃’。”   小厮又问:“尊驾是哪个门派?”那两个羌人听不懂了,只得从衣领里面取出挂坠,递给迎客小厮看。东风眼尖,见那挂坠是黑沉沉一片薄木头,不晓得涂了什么颜料,中央胭脂红色,画了一朵辛夷花,和前天捡到香囊上的图样一般无二,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   张鬼方说:“看吧,就是他们。”   小厮在名册上核对一番,找着挂坠图样,把他两人放进院子。东风悄声说:“我们悄悄跟着,不要打草惊蛇。”   【作者有话说】   大家国庆快乐! 第102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十)   只见两名羌人斗安珠、阿祖娃,跟着山庄小厮入座。坐定以后,小厮躬身告退了。两个羌人人生地不熟,语言亦不通,只敢东张西望,一步都不敢乱走。   他们本就来得晚,算是末一批的客人。没坐多长时间,盟主便从里间走出,携自己夫人陈否,对着周围团团抱拳,道:“在座都是各门各派的中流砥柱。赏光参加,我谭怀远不胜荣幸。”   说到一半,底下热热闹闹叫起好来。谭怀远举起一只手,叫众人安静,又说道:“谭某人蒙诸位不弃,愧为盟主二十余年。所幸大家卖我面子,二十年内,江湖大大小小风波,都有惊无险地平定了。”   座中莫非掌门人,又或者派内的菁英子弟,除去个别眼高于顶者,其他个个都是人精。顺着盟主的话好一顿奉承,都说:“盟主过谦了,若非盟主文武兼资,德才双全,江湖岂能安定二十年?自然无愧于轩裳。”   东风跟着拍手,眼睛却一瞬不瞬,盯在羌人身上。那两人连小厮问话都听不明白,更别提这些文绉绉的套话了,一直交头接耳,坐立难安。东风看得有趣,问张鬼方:“你听不听得懂?”   张鬼方不屑道:“老爷念过《诗经》的,怎会不懂。”   东风玩心顿起,说:“那末他们适才所说‘轩裳’是什么意思?”张鬼方不答,东风追问道:“哪个轩、哪个裳,阿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张老爷教教我罢。”   张鬼方冷道:“轩裳的轩,轩裳的裳。”东风哈哈大笑,张鬼方道:“再笑一声,张老爷把你卖掉。”   东风说:“卖去哪里?”张鬼方想了半晌,不舍得卖远了,说道:“卖去旁边刘嫂嫂家。”东风不解道:“她买我干什么?”张鬼方说:“不晓得。”东风又问:“张老爷卖我干什么?”张鬼方恨恨地说:“卖了好教你知道,张老爷这样的人,打灯笼都找不着。”   等众人安静下来,盟主清清嗓子,又道:“召开武林大会的缘由,大家都已知晓。近二年来,突然有个为祸江湖的恶贼,叫做何有终。即便没有见过他,诸位也当听过这个名字了。”   底下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一人站起来道:“要我说,何有终单枪匹马,居然吓得大家魂不守舍,中原武林,全是孬种不成?”   东风循声望去,说话那人正是早些时候,出言嘲笑子车谒的“翻海蛟”。   他身为岭南人,骂起中原武林,心中毫无负担,说话当然难听。当即有人反驳道:“何有终不来抢你,是看不上你家那破枪烂叉。”   谭怀远疾拍桌子道:“都别说了!”吵架的两人勉强住嘴,怒目瞪着对方。谭怀远道:“武林盟四海一家,凡天下白道,都为兄弟,何时要分岭南岭北了?”   东风心说:“单自己门派之内,都难免同室操戈。天下白道聚在一起,焉有不吵之理,难为他编出这种话来。”   又听谭怀远道:“何有终此人工于心计,且极谙刺杀之道。一旦被他缠上,绝难脱身。这位翻海蛟兄弟悍勇无畏,自然是好事,但也万万不能轻敌。”翻海蛟冷哼一声,谭怀远道:“不知在座多少人与何有终打过交道?无论是交过手,或是收过信,都算在内。”   厅里犹犹豫豫站起一些人,粗略一数,到场二百个排得上号的门派,竟有四五十个已遭过殃。张鬼方悄声道:“比我想象中少些。”   东风道:“你跟何有终打过一架,但也没站起来。”   张鬼方不响,东风再定睛一看,终南剑派监守自盗,“天罗地网”早就失窃了。但不管是封笑寒还是施怀,具都坐在椅上不动。斗安珠、阿祖娃两个羌人,不知是听不懂汉话,还是商量好的,总之也不站。   而在厅堂角落,华岳派二位女侠,梁无訾与卫于踵,面沉若水,抱着怀里兵刃,同样不站。   东风略一思索,当即省得:武林盟主召开这劳什子大会,抵御何有终,有多少成效还未可知。可要是做出头鸟,将来却势必要遭到报复。   华岳派已见识过何有终的手段,自然不想再尝试了。是以他们虽不清楚盟主与何有终之瓜葛,却也不情愿站起来作证。   想得明白是一回事,东风心里不免郁闷,想道:“何有终的奸计固然毒辣,但所谓武林同仁,完全是一盘散沙。想要合力抵抗,大家还须互相猜忌一番。这可如何是好呢?”   谭怀远招招手,叫小厮拿来一张名册,照着嘉宾的名单,把站起来的人一个个勾画了,一面惊道:“区区两年时间,何有终如何跑遍南北,威胁这么多门派?”   底下有人冷嘲热讽道:“可不止两年。”又有人说:“盟主不妨再数一数,厅里空着多少个座位。”   东风心里一惊,再数了一数,果真有十几个无人的座位。迎客小厮为了面上好看,不叫桌子整张闲着,把这些空座零散排开,所以乍看之下并不打眼。至于客人是不愿意来、是来不了,又或者是被何有终灭了满门,都未可知。   道澄方丈见他神情,顿时明白几分,心中不忍,合十道:“阿弥陀佛。”昙丰也跟着念一句佛号。   武林盟主画完名单,又说:“但有一件好事,是我们武林之中三大门派,少林、终南、泰山,除去泰山派收过几封打闹的信,何有终尚不敢染指。”   东风心里冷笑一声,衣角忽然被人一扯。张鬼方小声说:“那两个羌人要走了!”抬头一看,阿祖娃和斗安珠弯着腰,借其他人的遮挡,悄悄溜出大厅。   他们一直坐在靠外的位置,走几步就到了院里,倒也没人发现。东风道:“我们也快走。”   两个羌人早先探过路,绕过院子中央荷花池,又穿进一道游廊,避开家丁耳目。行至游廊一半,那两个人从栏杆空隙中翻出去,直奔后院伙房。   东风赶紧拉着张鬼方,一路追过去。   快到伙房的时候,迎面站着两个家丁,好声好气道:“二位爷,再过一会儿,等大家议完事情才好上菜。要是实在饿了,也可拿几道凉菜过去充饥。”   这两个羌人看起来不靠谱,在外面吓得又是哭、又是打战,动起手却毫不留情。斗安珠一记手刀,劈在最近的家丁脖颈上。那人一言不发,当场昏死过去。   另一个家丁要叫,却被阿祖娃捂住口鼻,后脑被狠狠敲了一下,白眼一翻,也不省人事了。两人把家丁拖进旁边树丛,剥下衣服,自己换上。   东风倒吸一口凉气,张鬼方道:“你干嘛不冲上去,把那两个羌人捉住?”   东风道:“现在捉他们,他们大可以咬定是来找吃食,不用认账。要等他们动完手脚,我们再抓人。”   两个羌人进了伙房。东风轻功好,不必借衣服,运起“点蕙法”轻轻一跃,跳在梁上,顺带把张鬼方也拉上去。除了烟熏火燎一些,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案台上摆着几十碟胡饼,都已做好、摆盘,只等端上桌了。那两个羌人分开两路,在胡饼周围看来看去。东风说:“这是在做什么?”   张鬼方悄声说道:“指不定他们手上有毒,每个碟子摸一遍,就都带上毒了。”东风皱眉道:“不对。你看灶上烧着一锅粥,到时候要分得每桌一大碗的。若要下药,岂不是下在汤里最方便。”   张鬼方又说:“万一有人带了银针试毒呢?”东风仍旧摇头道:“也不对。若要防别人试毒,下在筷子上最方便。一束筷子拿起来一搓,根根带毒了,也不怕别人吃不到。”   张鬼方想了想说:“难道碗碟就不一样了?”   东风沉吟道:“我看他们的样子,不像在下毒,倒像是在找东西。”   一间伙房足有十几个人干活,蒸笼水汽一起,一切雾蒙蒙的,是以两个羌人混在其中,全然没被发现。阿祖娃找到一碟,轻轻叫了一声,斗安珠立刻凑过去看,对着他点点头。两人蹲到台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用指甲小心舀出药粉。东风道:“我们下去。”趁别的家丁各做各事,从梁上一跃而下,正好落在两个羌人面前。   斗安珠反应奇快,扣着药粉,手指微曲,就要对着东风弹出。但他再快也快不过东风,肩膀一疼,“肩井”穴被点中,手臂再无力气,软软地垂了下来。   阿祖娃亦被张鬼方制住。东风说:“我们出去。”随手抓了一块儿凉糕,掰成两半,堵在两个羌人嘴里,便拉他们向外走。   走到无人的地方,张鬼方把他们一脚踹倒,审道:“你们俩在伙房里面,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阿祖娃“叽里咕噜”讲了一串,没有一个字是听得懂的。张鬼方这才想起来,头疼道:“他们不会说汉话,这可怎么办?”   东风灵机一动说:“羌人既然骑吐蕃的马,想必和吐蕃靠得近,也有商贾来往。说不定会说吐蕃话呢?”转用吐蕃话问:“你叫阿祖娃,是不是?”   阿祖娃瞪大眼睛,点了点头。东风一拍手,喜道:“这就好啦!”又说:“你们在伙房下毒,我都看清楚了。是谁叫你们来的,又是叫你们毒害谁?”   阿祖娃鼻子一皱,竟自哭了出来,同样用蕃话说:“是‘何有终’,叫我们来害盟主!” 第103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十一)   这群羌人住在吐蕃、剑南与陇右的交界之处,是武都郡附近一个部族,译过来叫做“参狼羌”。   这一族和吐蕃更亲近,除了族长以外,别人一句汉话都听不懂。族人擅长用毒,还有一套自幼习练的外家功夫。在官道附近打劫为生,在当地也算一个小有名气的帮派。   直到四年多以前,有一个奇怪汉人找上门。面目丑绝,满脸毛绒绒胡须,像山里的野人,又像一只大马猴。此人就是何有终了。   起初何有终说,自己是一个游方大夫,情愿用真金白银、用布匹、马儿来买他们的毒方。但众羌人本不信任汉人,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反而打起杀人越货主意。   何有终识破之后,不怒反笑,说:“第一次见有人上赶着送死。”拔出剑来,血战一夜,把半数族人都给杀了,又威逼那族长交出毒方。族长说道:“走出武都,方子里的药材就没有了,抢也是白抢。”何有终说:“我就爱白抢,你管得着么?”眼也不眨,又杀掉一个人。   族长推脱说:“我不会写汉字。”何有终说:“你只管讲,我写就是。”沾着地上新血,满满当当写了一张纸。从此众人连何有终的名字都不敢提,只庆幸送走一尊瘟神。   不想就在半年前,有人捎来一封信。大家找人译了才晓得,信是何有终写来的,叫他们今秋赶来长安。但敢不从,一定择日灭他们满族。众人只得哆哆嗦嗦来长安,果然又见到何有终。   斗安珠和阿祖娃在汉人手底受尽欺负。且来长安以后,族人推他们出去送死,满腹委屈更无人可说。忽然见到东风、张鬼方两个会蕃话的人,苦水就倒豆子价倒出来。不消如何拷问,他们自己就交代得一干二净。   东风感慨道:“何有终才真是‘强盗之资’,当年张老爷若对杨俶说‘要么分你一半官银,要么我将你满门良贱一齐杀了’,杨俶吓得落草为寇,就没这么多事了。”   张鬼方道:“我才不和那种人好。”东风笑笑,又问:“阿祖娃,何有终叫你刺杀盟主,你却在伙房翻来翻去,是在找甚么?”   阿祖娃道:“这也是何有终教我们的。他说,盟主有个怪癖,从来不吃小葱。府上厨子但凡做菜,都要另做不放葱的。”   东风了然道:“毒药下在不放葱的胡饼里,上菜就会端给盟主。你俩就是在找这个。”   阿祖娃点点头,东风沉吟不语,心想:“何有终为何要杀盟主呢?这是在使诈,还是真想要盟主死?”   阿祖娃见他不说话,拜倒在地,道:“二位大侠,刺杀不成,被何有终知道,肯定要没命了。我两个死不足惜,族人却不能受我们连累。”斗安珠跟着拜道:“大侠武功高强,还请给我们‘参狼羌’指点一条明路!”   东风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拉。拉阿祖娃,阿祖娃岿然不动,拉斗安珠,斗安珠下盘不稳,绊了一个趔趄,却不肯起来,重新跪好。东风头疼道:“你们族长,明知刺杀是有去无回,将你俩拉出来送死,你们心里不怨怼么?”   阿祖娃道:“我们本来就是要死的。”   东风说:“哪有人本来就是要死的?”阿祖娃道:“即便我们不来刺杀,也有别的族人要被派来。总归要死人,恰好轮到我们而已。”   斗安珠附和道:“传说中有的勇士,连死也不怕。我们俩虽做不到,却也不会背叛族人。大侠要是不信,我斗安珠情愿以死明志。”说罢,从袖中闪出一柄小剑,对着自己颈项生生插下。   东风在他腕上一叩,打掉小剑,说:“我知道了,你们待我想一想。”心道:“这两个羌人,虽然一句汉话都说不明白,却比许多满口空话的汉人要侠义得多。”不禁动了恻隐之心。问阿祖娃说:“你们两个轻功如何?”   阿祖娃说:“不敢说多厉害,但能爬上爬下。”   东风指着院墙说:“能不能翻过去,不叫家丁发现?”阿祖娃点头应是。东风道:“你们出去以后,先找自己族长,再叫他找见一群光头和尚。他们武功厉害极了,何有终都不敢招惹。”阿祖娃如蒙大赦,赶忙记清楚。   东风仍觉得哪里不缜密,又多交待了两句。   目送两名羌人翻过围墙,张鬼方问:“你在想什么?”   东风沉吟道:“我在想,何有终对怀月山庄了如指掌,连宴会菜色都清楚。想杀盟主,什么时候不行?况且他武功这么厉害,为何要找几只羌人三脚猫?”   张鬼方道:“管他怎么想的,反正两个刺客已经走了。”   话音刚落,东风忽然一拍脑门,叫道:“不好!”张鬼方问:“怎么个不好?”东风说:“我们快回去,怕是来不及啦!”不由分说,拉着张鬼方就往回跑。   两人原路穿过游廊,还在荷塘对岸,便听到厅堂内吵吵嚷嚷,跑动、尖叫,声音几近掀翻屋顶。   东风又说:“完了。”等不得绕岸边陆路,一手搂紧张鬼方,带他疾跑几步,足尖一点,飞身跳向湖心。张鬼方不谙水性,眼看水面越来越近,波光闪到脚底,耳边风声猎猎,忍不住吓得大叫。   东风压过风声,也叫道:“张老爷不怕!”不偏不倚落在湖心一块大石。   原来早在上次盟主寿宴,东风与宫鸴在池边说了两句话,记得湖中有几块假山石。今年石头虽看不见了,他却料想:“或许是池水涨得高,而不是搬走了。”如此赌了一把。果然,池水只漫过鞋尖一点儿,脚掌都湿不到。   张鬼方见两人没沉下去,喜道:“这是什么邪术?”东风说:“你有没有听说过,达摩祖师一苇渡江?我要出家啦!”抱紧张鬼方,依样跳上另几块湖石,渡过荷塘。   厅堂大门虚虚掩着,里面乱成一锅粥了。东风将门开了一条小缝,闪身进去,钻回原先座位上,只有丁白鹇与昙丰还坐在桌边。张鬼方问:“发生什么事了?”   丁白鹇朝主桌一指,悄声叫道:“盟主出事了!”   东风抬头一看,只见主桌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站得最近的赫然是道澄与宫鸴。盟主躺在地上,看不清受了什么伤,只听有人惊呼道:“盟主没有气了!”   东风苦笑道:“还是没赶得上。”   丁白鹇大感惊奇,问道:“你俩不是出去了么,怎么知道的?”   东风将外面的事大略讲了一遍,又说道:“我起初想,托两个羌人刺杀,未免太不把中原武林放在眼里了。盟主即便中毒,未尝不会被座中精通岐黄之士救回来。”   昙丰紧张不已,绞着两手说:“是这样。”东风道:“我接着又想,或许何有终没想让盟主死,只是演一出苦肉计,顺便洗脱盟主的嫌疑。”   丁白鹇看向躺着的盟主,微微摇了摇头。东风说:“但我后来突然想到,给子车谒治腿、给何有终治伤,用的统统是盟主夫人的药,和盟主并无半点关系。我总以为,谭夫人谭夫人,谭夫人和盟主是一家的。但若不把她当盟主夫人看,她陈否就是想要杀盟主呢?”   丁白鹇一惊,压低声音道:“不可能罢!她身体这样弱,还练不了武功。”   东风说道:“何有终练得。”一桌人不由朝陈否望去。陈否瑟瑟蜷在旁边,裹着一件血红披风,面色蜡黄,不知是怕还是冷。   他们说话声音分明很低,在吵闹的厅堂里毫不起眼,陈否却若有所思,回以目光。   东风低声喝道:“别看了。”众人纷纷低下头。   丁白鹇又说:“她会不会也是被胁迫的?”东风道:“不大可能。给子车谒治腿的时候,何有终还并不会什么武功。她若被胁迫,大可以找别人求救。”   张鬼方说道:“可我们抓了那两个羌人,盟主却还是出事了。”东风说:“这就是我要讲的了。如果我是何有终,胆敢派两个三脚猫杀盟主,只有一个缘由。”   张鬼方问:“究竟为什么?”东风说:“那就是我派了许多人,互相做幌子,又互相是真杀手。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只要把厅堂搅乱,一定有人杀得盟主。”   主桌那边又是一阵骚动,道澄方丈叫道:“昙丰,快拿药过来!”昙丰忙不迭掏出那瓶罗汉清心丸,挤进去问:“盟主没事么?”   道澄方丈说道:“盟主中了毒针,呼吸虽无,但心口还微微跳动。要是护住心脉,或可以试一试。”   昙丰倒出一颗药丸,撬开盟主齿关,给他含在舌头底下。道澄方丈拈起数根银针,刺入盟主心脉要穴,盘膝坐下,嘱咐道:“宫鸴小友,劳驾为我护法。”   宫鸴道:“是。”按着铁笔,站在一旁。道澄旋即闭上双眼,一手抵在盟主后心,缓缓运功。不出一刻,盟主面色似乎略红润些,道澄方丈却已累得满身大汗,睁眼“呜呜”说了两句话。谁都听不清楚。   昙丰试探问道:“师父要什么?”道澄却不再出声。   众人束手无策之际,又一人挤进人堆说:“我乃药王之后,有一种家传药丸,可以吊命。”果真拿出一颗药来。   宫鸴接了药丸,放在鼻子底下闻闻,喂给盟主。那人又说:“我还有一种点穴的办法。”说着凑到盟主跟前。   宫鸴略让开半个身子,方便他施为。张鬼方一个激灵,叫道:“小心!”然而为时已晚。那人手上一直扣着一柄小刀,直直插进了盟主心口。 第104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十二)   惊呼声中,盟主双腿一蹬,胸口血如泉涌,看着是没有活头了。道澄大师亦浑身一震,大咳一声,吐出一口浓浓黑血。昙丰从未见过这等场面,扑上去叫道:“师父!”把道澄拉到一旁。宫鸴则反手扣住那“药王后人”的手腕,惊怒交加,呵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说道:“我是药王后人,不是说过了么?”任凭宫鸴点了他穴道,没有要逃的意思。眼睁睁看着盟主咽气,那人竟坐在地上,哈哈狂笑起来。旁人被他癫狂的模样镇住,一时间谁也不敢妄动。   静了片刻,厅角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有个美艳丫鬟哭道:“庄主!”身子一软,昏倒在地上。众人被她一叫,如梦方醒,七嘴八舌问:“这是怎么回事?”   丁白鹇三两步赶上去,跳到桌上,叫道:“今天迎客的小厮,都给我带过来!”   过不多久,押过来几个愁眉苦脸的下人,都穿着怀月山庄的短打。丁白鹇指着那刺客问道:“这个人叫甚么名字,是谁把他放进来的?”   几个小厮相互对望一眼,都怕惹事,谁也不敢先开口。陈否在旁幽幽提醒说:“丁女侠,敝庄的下人胆子恐怕有点小,要被吓坏了。”   丁白鹇心说:“这个陈否,不是跟何有终一伙么?为什么出面帮我?”并不作答。   陈否也不强求,转向小厮说:“你们只管讲,丁女侠不会生气的。谁记得起来,谁就有赏钱拿。”又招来几个粗使嬷嬷,把昏倒的丫鬟抬去喂药、歇息。   看她果真没有怪罪的意思,这才有个年轻小厮站出来,抖抖索索道:“禀二位奶奶,这个人叫做孙逊,是五台药王传人,有帖子,册子上也有名字的。”又告饶说:“俺都是按规矩行事,绝对没有胡乱放人。”   宫鸴撕下一片衣角,把自己手掌、手指厚厚缠了几圈,伸进那刺客怀中。那刺客笑道:“宫大侠怕甚么,我怀里可没有带毒。”大喇喇任他搜身,果然搜出一张请帖。再核对宾客名册上的相貌,也是对得上的。   丁白鹇说:“是不是易容?”宫鸴把他脑袋压下来,在脖颈、耳后细细摸了一圈,没有任何人皮面具的缝隙。东风在底下悄声说:“我想他真的就是孙逊。”   张鬼方道:“我想也是。”   说话之间,孙逊道:“你们要是不信,我内袋里还有一枚令牌,拿来一看便知。”宫鸴干脆把他外衣剥掉,两边拎着,凌空一抖。果然滚出来许多药瓶,其中夹杂一枚小小的“药王”令牌。   东风说:“要是假扮的药王传人,带着令牌就足以服众了,干嘛还要背许多瓶瓶罐罐。”厅里群雄亦信了八分。宫鸴皱眉道:“你为何要杀盟主?”   孙逊笑道:“为何要杀……这问题我可得好好想想。”众人激愤道:“有什么可想的!这人是疯子不成!”亦有人说:“把他杀了给盟主偿命!”孙逊充耳不闻,静静坐在厅中,谁也不搭理。   过了一刻钟,他眼角蓦地流下两行泪来。大家都道:“这个孙逊又哭又笑,的确是疯了。”   孙逊却说:“虽然我行刺,是何有终写信逼我,但我想来想去呢,觉得这个盟主还是死不足惜。因此我也闹不明白,杀他是为何有终,还是为我自己。”   谭怀远召开武林大会,本是为了对付何有终。不想办法还没商量出来,自己先死在何有终手下。众人背后齐齐一凉,宫鸴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孙逊道:“我本是医药世家出身,只会几招江湖上粗浅武功,和各位大侠是远远不能比的。”讲到此地,他顿了顿,向周围众人嘲讽似的笑笑,接着说:“所以两年以前,何有终……当时还不晓得他叫什么……他捎来第一封信时,我便托人向盟主捎话,期望武林盟能够略施援手。”   东风小声说:“两年以前,盟主寿宴已经过了。”   孙逊又道:“等了半月,盟主回信说,他已知晓江湖上有这么个小毛贼。这个小毛贼搅得许多大派烦不胜烦,但其实信里都是虚张声势,不做搭理即可。”   座中众人认得何有终的,都猜到往后发生的事情,倒抽一口凉气。孙逊说:“我信以为真了,当真放着不管。又过得两个半月,何有终突然现身,把我家杀得只剩我一条贱命。我一天天在想,要是盟主没有骗我,我早早地知道斗不过何有终,早早地把秘籍交给他看了,妻儿是不是就不会枉死?”   张鬼方狐疑道:“当真么?”东风说:“我看也未必。如今他已投诚了,何有终照旧叫他来送死。”   忽然有人怪腔怪调地笑了一声,说道:“孙兄,这事归根结底,是你自己孬种、又孬得不彻底,怪在盟主头上做什么?”   孙逊怒目看去,原来又是那只“翻海蛟”,翻海蛟笑嘻嘻地又说:“要是够胆呢,你大可以跟何有终拼个你死我活。要是够孬,不管盟主怎么说,你投降就对了。不上不下,害死老婆孩子,怪得了谁?”   孙逊因一念之差,害得全家送命,本就是他心中最碰不得一根倒刺。此刻被翻海蛟拨来弄去地嬉笑,他气得肚子都要炸了,喝道:“在座个个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我不信有谁,甘愿看着亲人丧命。”翻海蛟嗤笑一声,孙逊死死盯着他,又一字一顿说道:“但我也不信有谁,一声不响,愿把老祖宗传下来的秘籍拱手让人。这能怪我孬或不孬么?”   张鬼方小时亦有差不多的经历,且这个翻海蛟聒噪轻慢,就和寿宴上柳栾一样令人讨厌。他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听得动容,说道:“再怎么讲,盟主是见过于氏兄弟的,不该托大。”   当年谭怀远大办寿宴,于氏兄弟之中的于左,花重金送礼,买得一个座位,把自己弟弟头颅提来席上,说是遭了何有终毒手。寿宴闹得天翻地覆,盟主不得已答应于左,一定彻查他胞弟之死。这事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东风沉吟不语,张鬼方说:“对吧?”   东风不答,却在桌子底下猛地捉住张鬼方的手。五指冰冷,手心出了一点汗,指甲掐得张鬼方生疼。张鬼方忙说:“怎么回事,你肚子痛么?”   东风摇摇头,叫张鬼方靠过来,在他耳边悄声说:“我在想,盟主已经见过于左,就算不想帮忙,也不至于说‘只是一个小毛贼’这样的话。当年盟主回过去的信,究竟是谁写的?”   陈否身为盟主夫人,想要翻弄武林盟书信,简直易如反掌。她只须和捎话的人讲,将来转告盟主,再自己寄一封信回转,神不知鬼不觉。况且现在谭怀远已死,他生前究竟知不知道这回事,跟着死无对证了。   东风又说道:“要是猜得对,陈否手段之毒,真不可以用常理来算。”   张鬼方说:“有什么好处?要是讲的耸人听闻一点,她还早些拿到药王的秘籍。”   东风笑道:“张老爷是大好人,所以想不通的。”张鬼方说:“才不是。”东风道:“她故意想要孙逊家破人亡,像驯鹰一样,为她所用,今天用来杀盟主。顺带还可以杀鸡儆猴,震慑这帮粗人。”   他们说归说,陈否始终病歪歪缩在椅子上。有心善的女侠看不下去,给她倒了一碗热茶,又讲了几句体己话。陈否点点头,双手接过茶碗,像拿个手炉一样,捧在胸前煨着。   当初她被张鬼方救了一命,请他到院里上药,也是拿手炉、穿披风,一模一样的装束。那时候的陈否,已经杀了封情、杀了参狼羌的族人、杀了于右。但是上药的那一刻,她究竟是不是好人?如果没有救她,武林中是不是少许多腥风血雨?   东风似乎猜出他心中所思,笑道:“就算张老爷不救她,她一定也有办法逃脱。这种伤春悲秋的事情,合该我想,不该张老爷想才对。”   主桌那边,道澄大师调息运气,总算恢复过来。虽然心知无望,还是一探盟主脉搏,接着摇头叹道:“盟主已经仙去了。”昙丰跟着念一句佛号。   孙逊冷笑道:“小刀插进心脏,焉有活理?我孙逊武功虽然低微,多少是药王家子弟。怎捅哪里能够杀人,还是知道的。”   群众原先慷慨激昂,可听了他的凄苦经历,一时竟不再有人出声骂他。孙逊又说:“我今日行刺盟主,就没想着从你们这群大侠士、大义士手底下逃走,我就是来送死的。谁为这个谭怀远不忿,就上来杀了我罢!”说罢端坐起来,闭目待死。   厅里鸦雀无声。盟主虽无子嗣,却还有个遗孀。陈否不发话,谁也不能替她报仇,或者替她原谅。但她偏偏捧着碗不响,也没有要复仇的意思。   过得一刻钟,道澄叹道:“谭夫人节哀顺变。”   陈否轻轻摇头道:“多谢大师。我方才想了许许多多东西,最后觉得,先夫看似被这位孙逊所杀,其实是死在何有终手里。何有终已胆大妄为至斯,公然在会上杀人,我们武林盟如今群龙无首,可怎么办呀!”   【作者有话说】   东风大侦探终于结束了,下章就能有一些大家没猜到的展开了   随便评论点吧大家后面还有十五万俺好寂寞:( 第105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十三)   听她说完,群雄无不叹服,都觉盟主夫人刚刚丧夫,思虑却如此周全,实在是难得高义之人。本来瞧不起她、或压根没注意到她的,此刻不由高看她一眼。   东风却暗道不好,张鬼方也反应过来。陈否与何有终设下大局,在武林大会当场杀掉盟主,恐怕就是为了这一刻。   更可怕是,盘上棋子如何举动,好像尽在他们的掌握。不提被胁迫的参狼羌和孙逊,盟主亲发帖子、广邀宾客,如今看来就好像自己给自己掘坟墓,请别人来吊唁一样。   时隔将近三十年,又要重新推选武林盟主。天下英雄的野心,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了。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试问学武之人,谁不想要统率群雄,万人尊仰?何况今天嘉宾尽是门中的骄子,生来恨被别人压一头的。   虽然当陈否的面,大家不好明说,但厅内已经压不住地议论。东风问:“张老爷想不想当盟主?”   张鬼方说:“当盟主有甚么好?”东风说道:“当盟主,武林里鸡毛蒜皮的事情,通通找你。每天夜里晚睡,早上天不亮就要起。”   张鬼方说:“晚睡早起,也还好罢,就当练功了。而且看谭盟主的样子,也不是多么忙累的。”   东风又说:“那你就学谭盟主罢,尸位素餐好几十年,最后被自己老婆杀掉。”张鬼方道:“那我不要当。”   旁边有人说:“盟主不晓得攒了多少钱,他家府库,估计像挖了运河一样,金银哗哗流进来。”   另有个人窃窃说:“金银算什么,屋角这个花盆,能供一个县的人温饱。”前一个人说:“哪个县,温饱多久?”那人说:“偏僻一点,关外那种地方,吃一个月。”   张鬼方听得扭了一下。东风不满道:“我短你吃喝了么?”   张鬼方道:“没有。”东风道:“张老爷想做盟主?”张鬼方又说:“没有。”东风笑道:“别人想做盟主,是想扬名立万,张老爷却想养家糊口。”又说:“反正要是我做盟主,肯定两袖清风的。谁拿那几个铜板贿赂我,统统打出去。”   孙逊被点了穴,丢在一边,再也没人管他。方才挑事的“翻海蛟”起身道:“谭夫人,别人支支吾吾的,我代他们问了。这个新盟主,怎么推选,什么时候选?”   陈否谦道:“我不会武功,武林中的规矩,也不如何了解,大家见笑。”她身无内力,说话声音细,且因为常年咳嗽,嗓子略带一点沙。众人为了听她讲话,自己安静下来,倒比拍桌子、狮吼功还要好使。   只听陈否细细哑哑地又说:“既是武林盟,自然以武为尊,但是出任盟主,有才无德却也不行。不妨就请诸位做个见证,意在盟主之位的,上来露一手功夫。谁是德才兼备,能教大家钦服的,便做这一任盟主,这样如何?”   东风说:“张老爷表演啥呢?”张鬼方说:“给他们见识见识三忘刀法。”东风笑道:“给他们见识见识,张老爷乞巧穿针的本事。”张鬼方冷笑一声。   东风说:“靠‘露一手’选盟主,哪里选得出来。陈否这个办法,有什么深意么?”立刻又自顾自说:“我懂得了。自然有别人替她提比武的事情。大家以为是自己想的办法、自己选的盟主,真正推选出来,肯定更心悦诚服一点,殊不知都在算计之内。”   果然,翻海蛟不屑道:“谭夫人不会武功,恐怕不知道。咱们学的不像卖艺的花架子。吞个剑,吐个火,可看不出功夫深浅。”有几人粗声笑起来,显然同意他的说法。翻海蛟又道:“要比试功夫高低,还是得真刀实枪比武才行。”   陈否迟疑道:“刀剑无眼,要是一不留神失手,岂不是伤了和气?”翻海蛟笑道:“大家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岂会为这种事发怒?点到为止就好。”   如此一拍即合。坐在中央的几人,各显神通,把桌子椅子挪到一旁,空出一大块平地。翻海蛟第一个上场,仍旧嘲笑道:“让我来见识见识,被一个何有终吓趴的中原功夫,究竟有什么厉害。”   众人早不满他出言狂妄,立时有个峨眉派弟子,跃出人群说:“我自知当不上盟主,但来教训教训你,免得众位掌门叔伯脏了手。”   翻海蛟虽然自大,武功其实只在二流水平。那峨眉弟子三五十招,便把他打落下风。又趁认输之前,拼着刺伤翻海蛟的手臂。峨眉掌门假模假样训斥一番,其实大家都出了一口恶气。   又比了二轮,那峨眉弟子也被比下去。东风悄悄站起来,朝远处看了一眼,见到厅堂对面,子车谒端正坐着,在和旁边施怀讲话,并不关心战局。封笑寒靠在椅背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东风说:“想必比到最后,就该我师父夺魁了。我们且等一等,看看他们用什么招数。”张鬼方点头应下。   前一个时辰,自恃身份的名宿都不肯上台,多是叫门内小辈上去练手。比到末尾,青城派一个新任掌门,接连苦战三场,都打赢了,一时间没有别人上台。青城派那掌门坐在圈中调息,封笑寒忽然发话道:“当今中原武林,大家提起泰山派,无有不敬服的。虽说泰山掌门没有到场,但宫鸴小侄也是鼎鼎有名的新秀,不上去试试身手么?”   他这句话一出,一下子把宫鸴归进后辈。不管宫鸴上不上场、打赢还是打输,都算资历太浅,不可能争盟主了。丁白鹇早听说过他的龌龊行径,此刻更加怒不可遏,柳眉一竖,急道:“我表哥爱上不上,关你什么事了。你喜欢比武,怎不自己上场呢?我看是你打不过我表哥,铲除对手罢了。”   封笑寒淡淡一笑,说:“丁女侠也是泰山派的名人,出门在外,莫要拂了大派的风度。”就算有人认同丁白鹇,也不好帮腔。   东风远远地连使颜色,丁白鹇看见了,忍了再忍,终于没有还嘴。宫鸴站起来,脱了外面大衣,拿起铁笔说:“那么我试一试,不客气了。”跃入场中。   宫鸴一介武痴,江湖上早早有“冷面判官”的名号,跻身武林一流高手之列。近些年内功练得更深了,而且自上次输给东风,他对招式亦有新的体悟,进步奇大。不仅赢下青城派的掌门,往后更是连战连胜,再没有谁能在他手底走到百招以上。丁白鹇趁机跑回来坐,愤愤道:“这个封笑寒,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其实就是看不惯我表哥厉害。”   东风道:“争这个武林盟主,都在何有终算计之中,赢了也没什么好的。”丁白鹇道:“我也晓得,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脚重重踏在地上,左右一碾,就好像要踩碎封笑寒似的。接着换了一副面孔,笑道:“我表哥厉害吧?”   东风拖长声音说:“厉害么……”抬头一看,宫鸴又赢了一场。泰山派报天功再怎样厉害,宫鸴再怎么天纵奇才,终究还是凡人。赢到这里,显然真气已经亏虚,每胜一场都需坐下来歇一会。好在他名声不错,对手也讲道义,不会用车轮战的阴毒招数,轮番逼他下场。   再看对面的封笑寒,东风心中不禁一凛。封笑寒正慢条斯理,把他那件新衣服的袖口卷起来,又慢慢地扎紧裤脚。   以前他在终南剑派时,封笑寒为表风流,时不时会穿宽袍大袖的衣服。这种衣服使剑不便,总是要绑紧袖子才好行动。天长日久,就算这件新衣服是窄袖,他还是习惯先卷一卷袖口。东风忙拉丁白鹇,说:“你快同你表哥讲,不管这一轮对手是谁,他只管认输就好。”   丁白鹇不解道:“为什么?”东风说:“封笑寒要动手了!”丁白鹇冷哼道:“我表哥才不怕他。”   东风急得要命,想:“宫鸴自己的犟脾气,怎么传给他表妹了?”又说道:“封笑寒武功虽然不差,但也绝对算不上天下第一。他们既然敢托大,就一定有别的阴招。”   丁白鹇悟道:“也对。”随手拿起一只茶碗,倒了满满清水,走进圈内说:“表哥,你比得累了,喝一口水再歇。”   宫鸴仍坐在地上,就着丁白鹇手中茶碗,喝了一小口。丁白鹇趁机说:“东风讲了,下一个比武的不管是谁,你只要假装输给他,一定不要恋战。”   宫鸴说:“为什么干这种弄虚作假的事情?”   众目睽睽之下,丁白鹇也不敢讲得太多,只说道:“你究竟听不听我的?”宫鸴说:“这不是东风的意思么?”   丁白鹇道:“现在变成我的意思了。”宫鸴虽然犹疑,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水喝完,丁白鹇拿着空碗回来,仍旧坐在东风身边。东风还有点忧虑,说:“他真的懂了么?”   丁白鹇道:“我表哥虽然好斗,但又不是真的大傻子。是非利害,还是分得清的。” 第106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十四)   下一个上场的,是“琵琶峰主人”萧樵叟。此人秉性孤僻,隐居在香山一带,年纪已逾古稀,却从不收弟子“开枝散叶”,是以许多人不认得他。其实他武功不弱,倒是宫鸴对手之中,迄今最强劲的一个。   东风道:“输给他也不亏。”丁白鹇却有些可惜,叹道:“要是我表哥当真做了武林盟主,肯定被那些人骗得团团转,真不晓得是什么样子。”   琵琶峰主人走到场中,从袖里也摸出一支铁笔。东风揶揄道:“今天也算是以文会友了。”   他声音不小,周围一圈听见了,都笑起来。萧樵叟吹胡子瞪眼道:“笑甚么笑?”   东风缩缩脖子,萧樵叟不依不饶,指着他喝道:“等我输了下台,就要收拾你。”   原来萧樵叟自个也不觉得能赢。但宫鸴一早说好下场,和他过到三四十招,便将铁笔一撤,跳出去认输。   乍赢了宫鸴,萧樵叟信心倍增,朝东风指道:“刚才讲笑话的小子呢?上来看看本事!”然而东风蹲在张鬼方身后,不见踪影了。   众人又笑了一阵,封笑寒踱步上前,揖了一揖,也笑吟吟地道:“前辈息怒,那小子自知没理,已经吓跑了。若不嫌弃,晚生陪前辈试一手,怎么样?”   听师父自称“晚生”,真叫人不习惯。东风探出头,只见封笑寒四周抱拳,说道:“不才在下,是终南剑派这一任的掌门人。”说话之间,新衣服绸光闪闪,煞是好看,可见花了大钱。   众人给他面子,纷纷说:“封掌门我们都认得的!”   封笑寒抽出剑一晃,又说“我们既然叫‘终南剑派’学的当然是长剑功夫。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兵刃上是我占前辈便宜。”   这话暗点萧樵叟方才说的“公平”,萧樵叟哼道:“啰啰嗦嗦的,我又不能叫人人都用笔,要打直接打罢。”   封笑寒道:“慢着,还有一件事,是我须向前辈秉明的。”说着从袖里抖出一根银针,展给大家看,说:“在下幸得一位高人指点,前日学得一门暗器功夫,顺道问问大家,比武的时候用不用得暗器?”   场下登时哗然。比武本是堂堂正正的事情,要用暗器手段,未免太毒辣了一点。但也有人道:“刀剑是武功,暗器凭什么不是武功?如果用不得暗器,像蜀中唐门这样门派,岂不是直接认输了?”   封笑寒把针递上,说:“晚生知道,比武和气为贵。这针只作点穴之用,不会刺要害,更没有淬毒。”   丁白鹇忍不住调侃:“要是我表哥还在场上,这时候肯定摆摆手说,用毒也是一种功夫,你拿去淬毒罢。”正巧宫鸴来找她,在桌边坐下,丁白鹇说:“表哥,你怎么想?”   宫鸴道:“暗器也好,用毒也好,都是自己的本事,我觉得用就用罢,非要假惺惺说出来,显得不坦荡。”桌上大家“嘿嘿”地笑起来。宫鸴不明就里,但也没兴趣问,环视一圈,继续去看场中的二人。   场上萧樵叟接来一看,眼见此针细若牛毛,轻轻一捻就好像要断掉,确乎伤不了人,只得点头说:“用得。”   萧樵叟都说使得,外人更没有置喙余地。封笑寒把针收回袖内,做个“请”的手势。萧樵叟毫不客气,提起笔来一点,一撩,一记“龙飞凤舞”,点向封笑寒眼下“迎泣”穴。封笑寒捏个剑诀,横剑逼开萧樵叟。   两人过了十余招,互有攻守,一时竟分不出胜负。宫鸴问:“他们两个谁强些?”   东风道:“自然是‘琵琶峰主人’厉害一点,我师父学得杂了。”   宫鸴问道:“怎么叫做学得杂了?”东风说:“终南派剑法,碰到不分伯仲的敌人,本来是伺机而动,慢慢引出对手破绽,但我师父从何有终那里学了太多东西,比较冒进,就来不及注意别人了。”   场内二人斗到胶着处,萧樵叟忽然将笔一转,手拿笔尖,把笔身作一根短棒用,在身前虚虚一晃,右肩卖一个破绽。封笑寒果然中计,冒险用出“天罗地网”,萧樵叟哈哈地一笑,一记“横扫千军”,铁笔重重甩回来,正好敲在封笑寒肘下“曲池”穴。   东风叹道:“要是我师父……要是封笑寒留心,会发觉琵琶峰主人很护右肩,要是露破绽,一定是虚招。”   宫鸴道:“不懂你们终南剑派,打一倍架,要动十倍的脑筋。”张鬼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东风道:“我们终南剑派,一辈子就是在猜,你想什么、他想什么。”接着嘲笑道:“脑筋可不止动在打架上面,他们两个比武,想必最后是我师父赢。”   宫鸴不解道:“既然萧樵叟比你师父强,为什么反而赢不了?”   东风紧紧盯着场中,说道:“因为封笑寒肯定要使诈了。”   话音刚落,封笑寒左手一扬,好像把什么东西打出去。萧樵叟才见过他的牛毛细针,只怕自己老眼昏花,看不清针迹,赶紧往旁边让开。封笑寒趁机一招“仙人指路”,剑光一闪,指向萧樵叟面门。   其实这剑去势并不算快,萧樵叟铁笔横封,拦腰截住长剑。然而就在金铁相交之际,他五指忽然一抖,居然把笔掉在地上,接着手臂软软垂下来。封笑寒长剑再无阻拦,长驱直入,在他胸膛点了一点,旋即收剑道:“得罪了。”   场下众人俱是惊愕无比,就算是刚入门的童子,也不至于不小心弄掉自己兵刃。东风好笑道:“现在别人都在想,宫鸴输给一个手抖的老头子。”   萧樵叟面色铁青,在自己手肘上摸了摸,捏着什么东西一拔,丢在地上。原来他臂上“小海”穴扎了一根银针,手臂酸软无力,这才会拿不住铁笔。   封笑寒拱手道:“承让,承让。”东风却皱眉道:“从封笑寒这边发针,怎么能扎到‘小海’上面?”   照理说,方才萧樵叟正对着封笑寒,“小海”穴却是靠近背面的穴位。封笑寒打“列缺”“三里”都有可能,却不好打“小海”。   张鬼方说:“何有终投了于家兄弟的暗器功夫,不是能把飞蝗石转回来么?指不定这个也是一样的。”   东风微微摇头,朝萧樵叟背对的方向看去,冷不防和子车谒对上眼神。他赶紧移开视线,盯着桌子底下的地板。   之后接连又上了六人,都被封笑寒轻而易举打败了。终南剑派本就是响当当的名门大派,在白道之中很有威望。而封笑寒接连比了七场,七战七胜,已经超过宫鸴。众人对他更加敬畏,渐渐有些声音说:“我看封掌门很了不得,大概就是这一任的盟主了。”   早年提起封笑寒,大家都说是“岁寒三友”的师父。后来岁寒三友各自零落,他又当了好几年的掌门,这才变成“封掌门”。东风不禁有些感慨。   过了一炷香,始终没再有人应战。封笑寒俨然志得意满的样子,放开袖口、裤脚,似乎胜券在握了。东风道:“我方才仔细看了,每次对手被针扎中,封笑寒都未抬手,甚至左手手指也没有动作。这怎么发得出去银针?”   张鬼方说:“指不定他用嘴吐的。”丁白鹇笑了一声,东风也想笑,忍回去说:“用嘴吐针,对手早就看见了。”   张鬼方道:“那是怎么回事?”东风叫一桌人都凑过来,悄声说道:“我想是师哥……子车谒在旁边帮他。封笑寒提前告诉众人,他新近学了一门暗器功夫,而且打算用。再往后,谁被这种银针刺中,想当然觉得是封笑寒的暗器。其实是子车谒搞的鬼。”   张鬼方听见这个名字就皱眉,问道:“但他要是抬手,旁边的人一定看得见。”东风说:“或许用了机括之类的东西。方才场上那些人,都是五十招之内就输了,从来避不开银针,所以我也没看出来机括在哪。”又说:“要是乐小燕在就好了。”   张鬼方眉头皱得更深,东风说:“算了,现在先得想个办法,免得他当场登基,变成武林盟主。”   张鬼方当即拿了刀,说道:“我去会一会他。”东风赶紧把他拉住,张鬼方回头道:“怎么,你不相信张老爷么?”   他们两个自顾自僵持,丁白鹇道:“我常听你们‘张老爷’长‘张老爷’短,张兄弟究竟为什么叫做张老爷?”   东风放开手,说:“没什么。”张鬼方也说:“没什么。”提着刀就往上走。东风实在拉不住他,只得嘱咐道:“封笑寒比较要面子,众目睽睽之下,不会干什么事情,但你一定一定,要提防子车。”   张鬼方说:“懂得了。”东风想了想,补上一句说:“一会儿不论我做什么,张老爷要知道,我没事的,不要害怕。”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张鬼方停下来看他,东风摆摆手,微笑道:“去吧。” 第107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十五)   之前造访终南山,张鬼方扮外门弟子,和封笑寒曾有一面之缘。当时面目做了伪装,但他身形、肤色都太显眼,被封笑寒一眼认出来,说:“这不是我终南剑派的外门弟子,张芝么?”   其实封笑寒听过他不少事迹,明白他并不真是个笨手笨脚大花生。出言调侃,也只是故意激怒他而已。   张鬼方道:“对了,是我,我是终南剑派的外门弟子。要是打赢,终南派的掌门也给我当当。”大步走入场中。   封笑寒肚子里暗暗地恼火,但要真的生气,又显得自己气量太小,为难后辈,只得强笑道:“有这样雄心壮志是好事,但也不要太爱说大话了。”把剑横在胸前,作一个起手,又道:“那就请吧。”   张鬼方也抽出长刀,双手握着,往前一挥。这些年他和东风过了无数招,对终南派剑法烂熟于胸。封笑寒要怎么应对,他闭着眼睛都能想出来。两边各自试探,来来去去几个会合,果然和张鬼方料想的相差无几。   但他一时也不敢托大。要是子车谒手里当真有个机括,自己非得分神注意不可。张鬼方略作沉吟,朝旁边“震”位跨一步,接“艮”“坎”,绕到封笑寒身后。   这样一来,封笑寒挡在他和子车谒中间,暂且不怕针了。封笑寒急急忙忙转身过来,一招“横扫千军”紧逼两步,没能将他逼回去,只好站在原地对了一剑。   封笑寒手中拿的是“无无明”,锋利无伦。张鬼方心里却想:“能斩得断‘无挂碍’,不怕你的破剑。”丝毫不避锋芒,一个劲往剑身招呼。终南剑法繁复轻灵,三忘刀法势沉力猛,厅里剑影刀光,敲锣价吵嚷,比过年还热闹。   群雄看得高兴,在底下嘻嘻哈哈。东风趁乱对宫鸴说:“你盯紧封笑寒。”自己看着子车谒。   过到四十招上下,以往对手都败退了,张鬼方仍丝毫不落下风,甚至愈战愈勇,隐隐要压过封笑寒。   就在此刻,封笑寒倏然低头,一招“平沙落雁”,连环三剑,点下路“伏兔”“足三里”“冲阳”三穴。张鬼方正欲跳起来躲,眼角忽地看见一道亮光,一闪而逝,料想就是那根银针了。   这针极轻极细,没有风声。若非张鬼方提早注意着,几乎不可能看见。他长刀在面门一晃,把针格开了。   东风问:“你看封笑寒,手指手腕动过没有?”   宫鸴摇头道:“没有。”   东风方才却看得清楚,银针发出的一刹那,子车谒右手微微地一抬,好像牵动什么机关。但他一错眼,仍没有看清针从何处发出。好在张老爷躲开这一针,往后还有别的机会。   场中两人斗得难分难解,渐渐有议论声说:“这个吐蕃人是谁?”又有好事的人笑话道:“封掌门,这个小子武功好厉害,你当真打得过么?”   封笑寒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长剑一转,舞个剑花,说道:“没成想你刀法练得不错,从现在开始,我要使出真本事啦!”   众人只当他在为自己找补,又嘻嘻哈哈地调笑几句。孰料封笑寒剑路一变,不复之前轻灵,当中一指,破风时竟有“嗤嗤”的声音。宫鸴不解道:“这不是你们‘天罗地网’么,难道说他已看出破绽来了?”   东风只顾着看子车谒,心思早已不在场上。闻言呆了半晌,才说:“不对,他想把张鬼方逼过去,方便子车谒发银针。”   封笑寒不顾攻守章法,又是“唰唰唰”三剑,一味地把张鬼方逼到角落。张鬼方本就站得偏些,此时已经退无可退了。   封笑寒忽然旋身一让,与此同时,子车谒又微微地一抬手腕,一根牛毛飞针刺向张鬼方胸前“璇玑”穴。大家都觉张鬼方陷入绝境、没有生机了,张鬼方却将足尖一点,向后跳上桌面,踢起一只空碗。遭殃的一桌大声惊呼,又听“叮”的一声脆响,银针落进碗里,   封笑寒简直怒不可遏,顾不得装大度了,沉下脸道:“你跳到别人桌上,已经是犯规了。”   东风心说:“外面放一个子车谒,难道就不是犯规了?”又怕张鬼方不会讲话,引别人嘲笑,隐隐地有些着急。结果张鬼方说:“什么时候讲过,桌子就是界限了?”   他们比武之初,只是推开厅中的桌子,的确没有画过擂台边界。封笑寒一时哑然,面孔憋得发红,最后也只骂道:“你这个不讲理的东西。”   张鬼方仍站在桌上,单手叉腰,道:“是你们几个考虑不周,怎能怪在我头上。既然没画界线,我爱跳哪里跳哪里,谈何犯规。”   封笑寒道:“你一个吐蕃人,我们选中原的武林盟主,你来凑什么热闹?”张鬼方更加得意似的,一昂首说:“我祖父祖母是中原人,我师父是‘拂柳山庄’老庄主,是中原人,我学的‘三忘刀法’亦是中原武功。你们要推选,我怎么也当得半个盟主罢。”   封笑寒冷道:“你祖父祖母是中原人,那你爹呢?你不会没有爹教吧?”说罢阴森森地笑了两声,张鬼方抿嘴不响,也阴沉沉笑了笑。   满厅目光,都被他两人吸引去了,只有东风留神看着子车谒,瞧见子车谒右手轻轻一翻,抬起手腕。一道幽静银光,流星一样射向张鬼方的灰眼睛。烛火映照下,针尖偶尔泛红,偶尔泛紫,掠到暗处,什么颜色也没有,看不见了。   东风心脏骤紧,两步跃上桌子,在张鬼方面前拔剑一晃。这下变故陡生,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就连封笑寒也皱眉道:“你上来做甚!”   东风不答他的问话,伸手一摘,将打飞的银针拈在指尖,高高地举起来。待大家都看清了,他才幽幽地说:“封掌门好大的本事,比武比不过,就拿暗器偷袭别人眼睛。”   封笑寒一愣,脱口辩解道:“我没有……”东风抢道:“大家亲眼所见,就是封掌门用的银针,怎么叫做你没有?”   要是供出子车谒,自己更加丢人。封笑寒咬咬牙,应道:“他跳出界外,却说是我们并没画过界线。他一没认输,二没叫过暂停,我用暗器又是何错之有?”   偷袭和比武,怎么可以一概而论呢?张鬼方刚才的争辩,尚可以算作一半急智、一半无理取闹;封笑寒这番话却显得好生无耻。当即有人叫道:“封掌门,我们都长有眼睛!”封笑寒只当没听见。   东风莞尔道:“封掌门说得不错,我们拂柳山庄认了。但有个条件。”封笑寒道:“什么条件?”东风把那银针扔在地上,说道:“这根银针,总得是封掌门亲手打出来的才算数。”   底下有人问:“什么意思?”东风轻轻巧巧一跳,跃下桌面,朝子车谒走去。施怀登时警觉道:“你、你是谁,你来做什么?”   子车谒却不怕,嘴角含笑,任凭他走过来。东风心里一悸,想:“他又在打什么主意?”快步上前,手掌一翻,抓住子车谒右腕,将他袖子一捋到底。   袖子底下是一条光洁玉臂,骨肉停匀,比东风印象中壮实一点。想是子车谒断腿以后,好几年靠手臂移动身体,反而比当初练得更有力了。然而手臂上什么东西也没绑,没有机括,更没有银针。东风不敢置信,捉住子车谒手指,一根一根摸过去,低声斥道:“藏在哪里?”   子车谒被他捏得发痒,笑得往后一缩,反问道:“你在找什么东西?”   和封笑寒、施怀这样的凡人不同,子车谒心思缜密,滴水不漏,靠这样拙劣的方法是套不出话的。座中吵嚷渐起,都问:“这人在找什么东西?”也有人对他喊道:“你说封掌门舞弊,总要拿出证据来,否则岂能让你血口喷人?”   东风心烦意乱,突然放开子车谒,掠入场中,举剑就是一削。封笑寒此时沾了上风,精神十足,拔剑迎道:“我虽没去过拂柳山庄,但也听说过老庄主的美名。不想今天山庄落到你两个败类手中,就算柳庄主不发话,我也要替他教训教训你们。”   东风懒怠与他废话,左边露出一个空档,果然引得封笑寒上钩,朝前一刺。东风侧身让开,顺势拈住他袖口,剑光一闪,削下封笑寒一只袖子。   封笑寒只觉肩膀一凉,冷飕飕秋风,连带众人目光,刮在他光秃秃右手臂上。他从未受过此等侮辱,怒道:“我今天非得给你好看不可。”但东风出剑迅若风雷,哪里是他拦得住的。群雄还未看清东风的武功,就听“刺啦”一声,连削带扯,另一片袖子也被剥下来。   举着两只袖子,东风跃到一旁,使劲一抖。袖中“丁零”掉出一枚掌门令牌、两个铜板,还有一根牛毛银针。封笑寒更觉得羞辱,厉声喝道:“你到底意欲何为!”   东风看也不看令牌,更不碰铜板,把银针捡起来说:“这是方才给‘琵琶峰主人’萧前辈看的那根,再没有多的了。”   稍微机灵些的,到此地已听出端倪,说道:“封掌门方才打出好几根针,袖里却只有一根。”   也有人说:“指不定用完了呢,或者针放在别的地方。”但这种说法嫌太苍白了,并没有谁当真相信。   只见封笑寒面色惨白,全凭心里怨气强撑着。东风料定他已无后着,朗声道:“江湖上暗器,大家都是几十几百,收在暗器囊里。莫非掌门嫌这针太重,只带几根?要是掌门身上还翻得出别的针,就算我错,我给掌门赔礼道歉。”   封笑寒冷道:“我爱带一根、带两根,关你什么事。正好用完了,你就来污我清白。”   东风笑道:“那也无妨。刚刚大家有目共睹,封掌门暗器本事可谓出神入化,手指、手腕不需要动,银针自己会发出来。不如请封掌门当大家的面,为我们再演一遍?”说着走上前去,将银针塞进封笑寒手心。封笑寒不接,银针顺着手指滚落下来,掉在地上。   群雄哗然。东风施施然走向子车谒,说道:“要我猜,你用一根细细的丝线,把机括连在手腕上。一抬手腕,银针便可发出。而不须用机括的时候,你把丝线崩断,扔在地上,谁来了都找不着。这个猜想对不对?”   子车谒不答,东风看一眼他毯子底下双腿,叹道:“至于机括藏在哪里,大家各留一分面子,我便不去搜了。”   子车谒忽然说:“这位小兄弟,你自顾自讲了许多话,我可还没有承认呢。”   东风道:“你要说什么?”   子车谒又淡淡笑起来,说:“别的事情,大家听我说完,心中自有定论。”提高声音,压过厅里“嗡嗡”的议论声,缓缓说道:“我要讲的是,眼前这个擅闯武林大会、大闹擂台的人,正是当年杀害我师弟封情,叛出终南山,为天下武林所不齿的‘一点梅心’东风!” 第108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十六)   有个人冷不丁问道:“东风是谁?”   厅里正安静着,所以这句话声量虽小,众人还是齐刷刷回望过去。子车谒也跟着张望,面带一点玩味。   说话的正是峨眉派的年轻弟子,看面目只有十五六岁。   仔细算来,东风这个名字销声匿迹已近八年之久,难怪新人不认得他。峨眉掌门斟酌答道:“是以前终南剑派的一个人。”   那弟子又问:“怎么大家都认得他似的。”掌门冷笑一声,教训道:“你没听清楚么,这人是终南剑派叛徒,把自个儿师兄弟杀了。你要敢学他,老子打断你的腿!”   听见峨眉弟子被教训,大家哈哈笑起来。又有人问:“子车谒,东风明明不长这样,是毁容了?”子车谒慢条斯理道:“当然是做了易容,戴着人皮面具。只是不晓得他愿不愿揭。”   东风冷着脸不答,子车谒道:“过来。”东风反而退了一步。子车谒道:“心虚了。”摇动轮椅,走到他面前。施怀道:“师哥小心!”子车谒又是一笑,说:“没关系,大家看着,他不敢动我。”   两句话都是说给东风听的。东风僵在原地不动,子车谒伸手抚上他面颊,赞叹道:“面具做得真好。”东风不响,子车谒摸到他耳朵后面,圆润的指甲在面具边缘一掀一掀,绵里藏针。东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猛地推开子车谒,自己把面具摘了下来。   看见他面孔,半个厅的人都是一哑,紧接着铺天盖地叫道:“当真是东风,快把他抓起来!”也有人道:“放他在那里站着,不怕他对子车谒动手么!”   东风记性好,过目不忘,看厅里百来张面孔,多数都有印象。有的是长辈,有的是旧友,有的在比武场上、在以前的武林大会有一面之缘。这些人或怒或笑,冷嘲热讽,全都想要他偿命。他想:“之前在悬崖边上,也只有子车谒对我动手,没有我动手的份。”虽然他早料到此刻的情形,心底还是难免酸楚。   封情生前热心,又不像东风一样爱得罪人。在座不乏和封情有交情的,抢入场中,就要为他报仇。张鬼方怒吼道:“谁敢动呢!”一刀劈开桌板。在座高手不吃这一套,说道:“对了,你和东风是一伙的。”各抽兵刃,把张鬼方团团围住。   东风头疼不已,拿剑指着子车谒,说:“谁动一动,我把子车谒杀了。”众人更加震怒,只有他听见子车谒一哂。   东风指着最近一个敌人,说道:“你姓余,单名一个‘惠’字。拜在蜀山门下,是不是?”   余惠被他叫出来历,瞪眼道:“是又如何?”东风说:“九年以前,八月廿二,你学艺不精,却自个进山去剿匪,差点被人杀了吃肉。是谁救你出来?”   余惠一怔,东风道:“想起来了罢。看到你武功精进,能来武林大会了,我心里很欣慰。请你回座上去。”   指着旁边一人,同样说道:“你叫白朋,河北云山人。也是九年以前,三月初一,你仇家围攻,差点死了,是谁救你?”   白朋道:“你救我,和你杀封情,这是两码事。”东风道:“说得不错,但我就是挟恩图报的坏人。也请你回座上去。”   连点两人名字,长出一口恶气,东风心里好受不少。紧了紧手中长剑,朗声又道:“方才所说的,我其实没所谓。但封情师弟非我所杀,反而是这两个人……”说到此地,他停下来环顾一圈,见议论声都被他压过,才继续道:“反而是我的好师父、好师哥,联手外人,把封情师弟杀了。”   子车谒悄声说:“好师弟,不会有人信的。”   果然群雄哄然问:“封掌门是封情父亲,子车是封情师兄,为什么要杀封情?”   东风哂道:“我也是封情师哥。”   又有人问:“要是你没杀封情,当场说出来不就好了,何必逃走?”东风说:“即便我当时讲了,也不会有人信,就像今天一样。”   厅里闹成一团。东风站在场中,静静等他们吵够。忽然听见一阵劲风,一滴水“啪”的打在他耳朵上。他转过头,只见宫鸴又拿指尖蘸了一滴酒,朝他弹过来。丁白鹇做口型道:“要帮忙么?”昙丰坐在边上,也担忧地看他。   东风心里一热,悄悄摆了摆手。过了一刻钟,吵嚷声渐渐变小,东风才道:“这事与今天武林大会还颇有渊源呢。杀封情的人正是何有终,而我的好师父、好师哥,早早就将终南的剑法出卖给他了。”说着把何有终如何以治腿、做掌门为饵,骗来“天罗地网”剑法,又如何阴阳差错杀了封情,当众讲了一遍。   众人听罢,寥寥有几人说:“封掌门今天比武,又是用暗器,又叫子车谒在旁边帮忙,好像是不太磊落。”更多人依旧不信,吵得要翻天了,说道:“你空口无凭,我们怎么信你?”   东风一摊手道:“这事已过去许多年,现成证据当然没有,旁敲侧击的却有一个。”大家都问:“是什么?”   东风说:“终南派来赴武林大会,连施怀这样的……小朋友都带着,却不见我师娘的踪影。只因我师娘看清他们真面目,早就逃走了。”   封笑寒怒喝道:“一派胡言!内人好端端在终南养病,被你说成逃了。”东风说:“这半年以来,究竟有人见过我师娘么?”   丁白鹇放低声音说:“我怎么觉得,他好像故意叫大家吵起来似的。”   宫鸴奇道:“都是别人要吵,和他有什么关联?”丁白鹇道:“道澄大师说话,比他封笑寒有分量得多。只要叫大师出来作证,许多人都会信的,他却偏偏不这么做。”   宫鸴道:“或许他没想到呢?”张鬼方不禁白他一眼。   元碧自从丧子,深居简出,和以前的朋友也渐渐断了联系。半年不见踪影,好像并非什么奇事。大家争来争去,也争不出定论。封笑寒渐渐放下心,慢腾腾走到东风跟前,抱臂说:“上次抓着你,被你侥幸逃了。想不到你今天还敢回来,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别人都以为他指的是八年前,东风叛出终南剑派一事。只有东风清楚,他讲的是今年年初,把东风在地牢里锁了三天。   明明是他又是偷袭,又是以多欺少,才勉强把东风捉起来。现在竟敢当众炫耀,简直厚颜无耻至极。东风道:“只可惜你的盟主也做不成了。”   就在此时,角落里忽然站起一个人,尖声尖气说道:“这半年我见过元碧。”   此人穿一身黑衣短打,戴着斗笠,用纱帘遮住面目,看不出来历、年纪。只有声音像个女人。   若在其他场合,戴斗笠、蒙面赴会,实为不敬主人的举动。但江湖上最不缺怪人,也有面容被毁,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者。所以她遮住面孔,混在人群之中,倒也没多么刺眼。   和她坐一桌的,是南海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派。封笑寒心想:“难不成元碧逃去南海了?”警觉起来,问道:“尊驾是谁?是内人哪一位朋友么?”   那人也不脱斗笠,说道:“算不上朋友,认得而已。不过她确在终南养病不错。”   封笑寒为了掩人耳目,每天仍叫弟子按时煮药、做饭,送来掌门住处。或许这戴斗笠的怪人就是看见这一幕,信以为真了。   有人问:“你是谁?”   只听那人又说:“我虽算不上元碧朋友,和封情的交情却再深不过,比任何人都久。今天就是为给他报仇来的。”拔出腰间佩剑,指着东风,朝中央的空地一步步走来。封笑寒劝阻道:“等今天武林大会开完,我们合力把他拿下,再行处置。现在动武,恐怕伤了子车。”   那人根本不理,还是走入场中。东风低声道:“我没有杀封情。”   那人冷笑一声,剑锋忽然一转,朝封笑寒咽喉扎去。   封笑寒大叫一声,说:“你疯了!”他也算一代剑术高手,反应过来,慌忙低头一躲。   那斗笠人早料到他闪躲的方向,剑尖跟着下移了三寸,就好似附骨之疽一般。封笑寒再往右一闪,那人长剑也跟着往右削去。眼看剑锋就要碰到喉咙,封笑寒顾不得面子,倒下来就地一滚。   那斗笠人轻声说道:“封笑寒,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我还不晓得你么?”信手挥剑,把封笑寒脖颈割开一道大口子。登时鲜血狂喷,周围一圈人始料未及,裤脚、鞋面,都给溅到了。封笑寒一时未死,喉咙里“咕噜噜”地作声,要讲话却讲不出来。那人道:“我不爱看人装可怜。”补上一剑,彻底杀了封笑寒。   这几下兔起鹘落,众人眼睁睁看封笑寒死了,救都来不及救他。就连子车谒也没料到,双手紧紧抓着轮椅,手腕微微发抖。那人站直身体,撩起面纱,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正是元碧本人。   正当大家惊愕之时,梁上却有人拍了拍手,道:“好俊的一招‘天罗地网’,不知和我的天罗地网比,谁更胜一筹呢?” 第109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十七)   元碧当众刺杀封笑寒,已怀了必死之志。得偿所愿,别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看见梁上剑光闪动,她也只站在原地,没有挪步。   东风反应奇快,叫道:“师娘小心!”丢下子车谒,挡在元碧身前。与此同时,梁上飞下一道身影,剑若流星,朝向元碧刺去。两人一交手,转瞬分开,各自退了一步。   群豪这才看清,跳下来的是个头大身短、几乎没有腿的侏儒。东风道:“何有终,我还想你藏在哪里,没想到你自己现身了。”   在座众人多没见过何有终的真容,闻言大惊道:“这就是何有终么!”何有终“嘿嘿”一笑,毫不遮掩,说:“原来大家都认得我了。”   翻海蛟道:“原来你是何有终,看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嘛。”何有终脾气很好是的,也笑道:“是的是的,不足挂齿。”翻海蛟拿起自己那柄精钢叉,起身说:“就让我会一会,到底是什么人物,能把中原武林吓得尿裤子。”   何有终道:“我能不能用暗器?”这一句是学封笑寒的语调。然而封笑寒已仰倒在地,死得不能再死了,何有终还要学他说话,就有一种别样阴森,叫人胆寒。翻海蛟却不在意,说:“无所谓,我可不像别人似的斤斤计较……”   话音未落,翻海蛟动作一顿,后胸喷出一蓬血雾。原来何有终早在手里扣了一颗飞蝗石,只待翻海蛟答应,就把石头打出来。   何有终可不讲比武规矩,哪里管什么点到即止,一出手就杀伤一条人命。众人齐声惊呼,都说:“这种时候就莫讲什么道义了,把贼人拿下要紧。”又说:“我们今天人多,他又没有三头六臂,能反了天不成?”把何有终团团围起来。但何有终武功高深莫测,一时没人敢做出头鸟,第一个动手。   何有终不慌不忙,笑嘻嘻道:“盟主可不是我杀的。”   众人说:“就算盟主不是你杀,你手上人命也只会多,不会少。”何有终奇道:“但你们不想一想么,盟主是药王后人所杀,今天到场门派,还有多少被我收买了?”   大家又是一惊,侧目相觑,果然觉得彼此神情古怪,好像心里有鬼,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东风趁这空挡,扯过元碧,往熟人坐的那边一推。自己闪出圈子,脚尖在桌上借力一点,“天外飞仙”,直指陈否。   为躲擂台上的刀风剑雨,陈否从清出空地开始,一直缩在边上。只有封笑寒死时惊了一下,别的时候不声不响。剑到眼前,她“啊”的叫了一声,把暖手的茶水打泼了。东风晃开茶水,剑气一涨,在陈否领口点出一个小洞。   千钧一发之际,他手臂却忽然一滞。原来何有终猛扑上来,手臂伸长,勾住了东风衣角。   东风执意要杀陈否,回手轻轻一削,就把衣角给削断了。但就这么缓得一缓,何有终已追到近处。   他逼不得已,手腕一抖,剑尖戳向何有终左眼。然而何有终根本不在意,手中长剑也朝东风刺来。   之前数次交手,何有终多少是惜命的,没有这样不管不顾的打法。现在却好像一条疯狗!加上面目本就有些畸形,更加显得可怖。东风心底一骇,剑不觉慢了半分,只好当中斩落,把何有终的长剑格断。   何有终一刻不停,捡起滚落的“无无明”剑,大开大阖一挥。东风微微侧身,让到一边,何有终又“唰唰唰”连环三剑,把东风逼到角落。   何有终天生怪力,武功本就略胜东风一筹。此刻不要命打起来,东风以进为退的剑招便不起作用,反而一路后退,离陈否远了。东风一击不成,落在下风,登时有些局促,喊道:“盟主夫人也是一伙的!”   他是终南叛徒,本没什么人相信。但方才元碧刺杀封笑寒,无形中已印证了之前所言。在场有几个欺软怕硬的,见何有终正被东风缠着,于是拔出兵刃,朝盟主夫人一步步走近。   何有终喝道:“谁敢上来!”身子往后仰倒,一手作掌,一手持剑,拍飞最近的两人。东风趁势跃起,跨过何有终,凌空一招“仙人指路”,将陈否上身笼在剑光之中。宫鸴也飞身上前,铁笔一晃,笼罩“迎香”“承泣”二穴。何有终心中大急,拼尽毕生之力,整个人如同一颗肉球,“骨碌碌”滚过来,在两人肩头各拍一掌。   宫鸴内功深厚,只是晃了晃,好像没事人似的。   张鬼方拉过东风,问:“有没有事?”东风也早有提防,虽然被他拍得跌了几步,受的内伤其实不大,只是摇摇头。   另外几人却没这样好运,一个个口喷鲜血,眼看是不能活了。   群雄哗然。何有终气喘吁吁,跳到陈否椅子旁边,怒视着众人。盟主夫人和这个为祸武林的怪胎,面貌放在一起看,竟然有四五分相似。   陈否好像很难受似的,一手紧紧按着胸口,一手哆哆嗦嗦地摸了一颗药丸,吃进嘴里,缓缓地才说:“今天或许能杀得了我,但犬子何有终,一定能够逃得出去。”   众人不响,知道她说得不错。陈否又道:“在座诸位都是门派里的精英,不为自己今后着想,也为门中弟子考虑考虑罢。”   那峨眉派弟子低声问:“她为什么要杀盟主?”这问题大家都不明白,自然无人回答。   陈否听到几个字词,但是听不真切,问道:“你讲什么?”   那峨眉派弟子大声道:“盟主府中生活优渥,供你吃、供你穿,哪一点亏待你了,叫你谋害亲夫?”   何有终好像听见笑话,“嘎嘎”地笑了两声。不过陈否斜他一眼,他便住嘴了。   陈否说:“你是当真不明白呢,还是明知故问呢?”   那峨眉派弟子梗着脖子道:“我是真的不明白,请你赐教。”   陈否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一会,说:“之前谭怀远寿宴,你并不在场,我就当你是真不明白罢。”又说:“三十年以前,谭怀远本来当不上盟主。他的几个对手,嵩山派刘少崖,华岳派马柏,拂柳山庄柳銎,人人都比他强得多。”   这些名字如今提得少,门下弟子却很熟悉,还有一些年纪较大的,亲历当年往事,听来也是如雷贯耳。厅里一片纷纷议论之声。   东风看一眼张鬼方,悄声说:“那时候的柳銎,其实应该是柳栾了。”   陈否又说:“但是当时的我呢,比他还要差一点。不会武功,长得丑,还一身是病。除了有一点儿聪明才智,别的什么都没有。谭怀远找到我,说,若我帮他当上盟主,以后一定报答我,一定对我好。”   那峨眉弟子道:“对你还不够好么?”   陈否冷冷斜睨过来,说道:“我是差一点,但不至于蠢成这样。我说,对我好是空话,没有用的。我想要做一种人,在武林里人人景仰,提起我的名字,大家都佩服得不得了。只可惜我练不了武功。你若当上武林盟主,能不能给我搜罗一种药,让我能够练武?   “谭怀远想也没想,一口答应下来。还说,要是实在找不到这一种药,他做盟主以后,我做盟主夫人,同样也是天下敬服。我觉得有点道理。加上当时谁都看不起我,只有谭怀远慧眼识珠,我当他是伯乐,也就同意了。   “不想等他当真做了盟主,替他生了一个丑娃娃,先前答应的两个条件,却一个也没有做到。药找不着也就算了,他欺负我在江湖中无权无势,从不拿正眼看我,更不肯认这个儿子。”   峨眉弟子大声道:“大家晓得你身体不好,经常有人送药材来,这一点不错吧!”   陈否冷道:“大家天天送药过来,是为了讨好我,还是为了讨好他?”   那峨眉弟子不响。陈否自嘲道:“听见‘陈否’两个字,想起来的就是个病恹恹的丑女人,谁又敬佩我了?你们江湖义士,都讲究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他先不守信诺,我今天也不过物归原主而已。”   纵然在说快意恩仇的大事,陈否还是满脸倦容,提不起精神似的。   病痛蹉磨一辈子,鬓边早就白少黑多。不知当时青春年少,想要扬名天下,却被摆了一道的陈否是什么样子?东风按着剑说:“你想把我的好师父推上盟主之位,所以下了这么一盘棋,是么?不过你没想到,我师娘不仅没有逃远,反而把我好师父杀了。”   陈否点点头说:“不错。”东风说:“所以你叫何有终现身,想他来做盟主。”   还不等陈否回答,何有终又“嘎嘎”的笑了一声,却说:“不对不对。我们栀子花仙,每天要喝露水,炼化日精月华,没空做盟主。”   众人虽不明白“栀子花仙”是什么意思,但何有终此人疯疯癫癫,说什么话都不显得奇怪。只见他跳上陈否椅背,说:“不过我有个办法,这个武林盟主,不如就让我娘来当。”   【作者有话说】   差点就完结了,好险好险   下章就可以结束这个比郭襄过生日还漫长的武林大会了(也可能下下章) 第110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十八)   前不久还说:武林盟主要德才兼备。陈否害了这么多人性命,德是一定没有。且她天生体弱,武功连练都练不了,又怎么谈得上才呢?只不过有翻海蛟的前车之鉴,谁都不敢跳出来说话,只敢私底下议论。   何有终道:“推选盟主,不就是看谁厉害么?否则大家为何在这比来比去的。”   厅里声音一静,都怕被他杀鸡儆猴。何有终说道:“我娘不会武功,却能把你们这群高手玩得焦头烂额,这是厉害吧?”   有个人叫道:“还要看品行的!”   何有终冷笑说:“论品行,你们差点儿让封笑寒当盟主。”说着跳下椅背,去踢了踢封笑寒的尸身,反问道:“难道封笑寒品行就多么好?”   东风调匀了气息,长身站起来,说道:“陈否,你方才说了,想要天下人人景仰。但就算你当了盟主,大家怕你,听你的话,也不会景仰你。”   陈否道:“无所谓。”何有终笑嘻嘻转过来,说:“对嘛,当上盟主,再当一个女魔头,总比病恹恹的好得多了。”陈否靠在椅背上不响,何有终道:“还有人不同意么?今天大家都不要走,先把盟主推出来再说。”   因有东风带头,大家心里多了一点胆气。当即有个大汉站起来说:“我不同意。”   何有终眼睛一眯,东风心知不妙,叫道:“不要!”然而已经晚了一步。何有终袖中蝗石飞出,打得那人头骨破碎、脑浆四迸。   从他现身以来,首先杀了翻海蛟,再将几个围攻他的高手打翻在地,如今生死不明,现在又杀了一人。加上盟主与封笑寒,厅里已经横七竖八,躺了许多具尸身。一股甜丝丝的铁锈味,飘在空中,挥之不去。   在场众人都是见过大场面、几乎也都亲手杀过人的,见到这等惨状,还是不由得心寒胆颤。何有终说:“还有谁有异议么?”   这次不单没人反对,反倒有人谄媚道:“谭夫人足智多谋,要我看,她做盟主也没什么不好的。”   陈否睁开双眼,对着那人打量一番:“你是铁掌帮的邹帮主,是吧。”   那人不敢随便答话,陈否说:“我记得,贵帮和洛阳的‘虎爪派’有一些过节。”   说到此地,陈否停下不说了,重新闭上双眼,裹紧披风。但是谁还听不懂话中含义?邹帮主大喜过望,反观对面“虎爪派”的掌门,面色阴得要滴出水来。要他当场讨好陈否,未免太下面子。可如果不服,下一个遭殃的恐怕就是虎爪派了。   大家心也不由得提起来,大气都不敢出,跟同虎爪派掌门一起举棋不定。东风站着不动,张鬼方低声说道:“要是虎爪派掌门投降了,恐怕陈否真能当上盟主。”   洛阳虎爪派,在江湖上本不是多么有名的大派。每有什么要事商量,虎爪派只是坐着凑数,没有说话的份。顶多算是一颗棋子。但现在厅里仿佛悬着一杆秤,半稳不稳,微微晃动着。棋子下在哪边,秤就会一边倒地倾斜下去。   张鬼方抓住东风的手,轻轻握着,问:“怎么办?”东风摇摇头道:“再等一刻钟。”   张鬼方嗤笑道:“虎爪派的掌门恐怕想不了一刻钟。”又放柔声音说:“中原武林变成什么样子,于我其实无所谓的。大不了我们回去吐蕃,爱卖豆芽就卖豆芽。没有生意了,老爷劫官银养家。”   东风伸出指甲,在他手背上一抓,张鬼方改口道:“但你爱怎样就怎样。”   东风满意了,说道:“实在不行,我就再会一会何有终。”   虎爪派掌门还没发话,厅里另一边,却站起来一个圆滚滚的胖子。   陈否转头过去,一眼认出他来,说:“啊,是你。你也有一些仇家。你家的飞蝗石功夫,何有终练得顶不错了,添了一点改进,也可以教给你。”   这人正是于氏兄弟中的哥哥于左。早在谭怀远寿宴之时,于左带着自己胞弟头颅赴宴,请盟主给一个交代。   于左惨然道:“谭夫人未免太小看我了。”   听见这个称呼,陈否若有若无地一颦。于左说:“你们害我弟弟性命,以为用这点小恩小惠,就能将我收买,简直可笑至极。你是没有情、没有心的。”   何有终恼道:“胡说!”   于左转身对着群豪,悲愤道:“我一早提醒过,武林中有了何有终这么一个人物,你们都当笑话听,嘲笑我杞人忧天。现在的下场,都看见了吧!”末了又说:“看今天的阵仗,谭夫人也要当上盟主了。我自知学艺不精,打不赢何有终,但我也绝对不从!”   方才没拦下飞蝗石,白白牺牲一条人命,东风心里有愧。这一次学乖了,始终盯着何有终右手。于左话音刚落,他已推开张鬼方,飞身跃起,拔剑在手。与此同时,何有终袖中精光一闪,一粒飞蝗石“簌”地激射而出。   他知道这石头自己会拐弯,又看出何有终习惯,特地拦得偏左一寸。果不其然,飞蝗石到他眼前,猛地往左一靠,恰好撞上剑身。   上回柳栾打偏蝗石,那石头势头不减,差点击中陈否。东风长袖往外一卷,布料缠住飞蝗石,以柔克刚,慢慢把力道消磨掉了,飞蝗石被他收回手里。   东风心说:“这不就不会割坏手掌了么?”还没来得及沾沾自喜,只听背后一阵惊呼之声。他仓皇回过头,只见于左脖颈喷出鲜血,身子慢慢歪斜,轰然倒在桌上。   厅里并无别人动手,是于左自己拿了利器,刎颈自戕。   于家武功不用兵刃,手边只有暗器可用。飞蝗石再怎么样打磨,也不如刀剑锋利,割穿皮肉很要费一番功夫。于左一定是下了必死决心,才能割得如此之深。他知道要是被何有终报复,等同必死无疑,宁可自己将自己杀了,也不愿意让何有终得逞。   于左一死,众人好像恍然想起来,何有终并不是恩人,而是专断蛮横,杀了自家师长亲朋的大仇人。七嘴八舌叫道:“何有终,你好不讲理!”   何有终嬉笑道:“他自己要死,关我什么事情,怎么是我不讲理了?”然而根本压不住众怒。陈否靠在椅背上,冷冷打量众人,不晓得心里又有什么算计。   屋外忽然一阵喧闹,窗纸透进来点点火光。有个家丁解释说:“佛爷们,我们老爷交代过,每派只请两个人,别人都得在外边等着,不能进的。”   昙秀声音叫道:“你家老爷只怕已经死透了!快让我们进去。”紧跟着一阵推搡声音,大门被人撞开。昙秀率领一众棍僧,后面跟着数百、上千的各派弟子,浩浩荡荡,闯入厅里。   满眼红血,满嘴腥味,新闯进来的众人不由得一愣。亦有好几人失声叫道:“掌门!”“阁主!”看见道澄嘴角有血,昙秀也颤声道:“师父怎么了!”   昙丰道:“师父没事。”指着何有终道:“快把他捉起来。”东风低声说道:“来了!”挺剑封住何有终后路。   何有终低头问:“娘,我们走吧?”陈否不答,看着乱哄哄的厅堂。   各派掌门本来相互忌惮,不敢动手,如今弟子到了身边,施展独门阵法,再没什么好怕的了。亦有效忠陈否的暗线,混在人堆里,和他们打作一团,但是终究落在下风。作摆设的大花瓶、大摆件,全被拿来泄愤,砸成一片一片。   少林十三棍僧围拢过来,成包抄之势。何有终又问:“娘,我们怎么办?”   眼看大势已去,陈否才叹道:"先走吧。"   何有终俯下身,把她负在背上,就要往后门跑。昙秀喝道:“两个贼人休走!”棍子一晃,挡在何有终身前。   何有终没心思讲俏皮话了,当中拍出一掌。这一掌倘若拍实了,昙秀非得当场毙命不可。然而昙秀身影一晃,退到一旁去了,竟然没给拍中。何有终才刚收手,后面昙丰又补上来。两人配合天衣无缝,何有终武功虽强,一时间竟然寸步难行。   前路、左边,拦着一十三个少林棍僧,后面拦着东风,只有右手边还有一线生机。何有终打定主意,就要往右边走,狞然道:“谁今天胆敢拦我,以后一定不得好死!”   东风叫道:“宫鸴,你怕不怕死?”见宫鸴正被几人围攻,紧接着说:“算了,你们泰山派家大业大,怕也无妨。张鬼方,你怕不怕死?”   张鬼方暴喝一声:“不怕!”飞身越过桌子,赶来堵右边的出路。然而他轻功比何有终差些,离得又远,差了一寸,何有终就要挤出去了。张鬼方忙将长刀整个扯下来,倒着往前一甩。刀格险险地勾住了陈否衣领。   东风不由得叫好,笑道:“何有终,你扯我衣角,现在也算扯平了。”挺剑上前,把二人逼回圈中。   两根长棍一左一右,使“封”字诀,呼呼劈下。何有终惨然笑道:“娘,他们要打断我的手了。”   陈否冷道:“娘给你治。”何有终应声说:“好!”教陈否搂紧自己脖子,低下头,双手一抬,和长棍硬生生碰在一起。   少林正统武术刚猛绝伦,只听“喀嚓”一声,何有终大声惨叫,双臂同时断裂,但把棍子挡了一挡,从棍僧腿间钻了过去。在厅里左踩一下,右晃一下,仗着身形矮小,竟然挤出人群,转眼挤到门边了。   东风连忙提剑赶上,踩桌子跟过去,到底还是慢了一点。赶到门口时,外面站着没挤进来的弟子,乱成一锅粥了。东风叫道:“有没有一个侏儒,背着盟主夫人,跑出去了?”   众弟子都答没见到。何有终的轻功,比之上次相见,似乎更有长进了。东风奋力推开人潮,外面已经空空荡荡,只有一池半谢荷花,卷边荷叶。明月照出一片白地,秋风拂动,幽幽的荷花香、不知哪里飘来的桂香,竟把口鼻里的血腥味吹淡了一点。一切草木摇曳不止,更看不出哪里有人跑过。   等厅里终于安静下来,众人清点死者、伤员,除了盟主、封笑寒与自刎的于左,何有终统共杀了五个人。另有两人混战之中身亡,都是浑水摸鱼,偷袭别人而死的。至于是不是陈否的安排,则未可知了。重伤的约有一二十个,东风叫人抬他们出来,让昙丰为他们诊治。   子车谒的轮椅还留在厅中,人和施怀却都不见了,大概也是施怀趁乱将他背走。封笑寒的尸身躺在地上,没有人收殓。东风不想碰他,指使宫鸴,把他和盟主搬在一起。   丁白鹇受了一点轻伤,自己卷起袖子涂金疮药,问:“你怎知道,昙秀要带人闯进来?我们明明没约好呢?”   东风望着外面出神,张鬼方替他答道:“我们之前去伙房,逮到两个参狼羌的刺客,把他们放走了,就是那时候让他们捎话的。”   原来东风见到阿祖娃与斗安珠,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宾客之中既有何有终的暗线,恐怕不单为了杀盟主。于是叫两个羌人捎话,告诉昙秀,若到丑时自己还没出来,就请说服别派弟子,闯入怀月山庄。带的人越多越好。   要是厅里人少,何有终武功高绝,再加上不知藏在何处的线人,或可以让众掌门生怯。但一旦人多起来,搅乱浑水,何有终一派寡不敌众,也就难以兴风作浪了。再者有少林棍僧相助,或可以一举拦下何有终,斩草除根,免得日后再被他威胁。   只是没想到,约的时辰到底晚了一点,否则附和他的那大汉、自刎的于左,其实都不必枉死。更没想到何有终有这样大魄力,双手接棍僧的金刚棍法,宁可断掉两条骨头,也要带着陈否脱身。   东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算我棋差一着。”   丁白鹇不解道:“他们不是逃了么?”   东风说:“不是的。”领着众人回到厅里,站在门边,朗声说道:“今日发生的事情,大家有目共睹。陈否和何有终戕害武林,图谋盟主之位,再作姑息,必然后患无穷。但若有谁当真怕了他们,害怕何有终报复的,现在离开,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过得好一阵,有两人走到近前,俏声说:“让一让。”   东风低头一看,虽然二人都垂着头,尽量挡住面目,但从身形、声音看来,正是华岳派的梁无訾、卫于踵。华岳派多是半大小孩,徐于机又已经死了,因此今天赶来怀月山庄的,本就只有她们二人,没有弟子接应。   东风侧过身,默默让她们走出去。厅里一片死寂,没人出声嘲笑,也没人附和。又过了一会,传来挪动桌椅的声响。更多人搀扶伤员、或者抬着尸体,从大门走出去了。不出一刻钟,本来满满当当的厅堂,已经走掉一大半人。   丁白鹇怔道:“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何有终神出鬼没,加上他们胆子小,怕了是难免的。”又说:“不是你的错。”   东风抬起袖子,擦一擦脸说:“是么。”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作者有话说】   虽然大会拖得很长,但是死了很多人,好像不亏() 第111章 为君捶碎黄鹤楼(完)   末了,厅里除去少林众僧、泰山派、东风与张鬼方之外,只另外剩下四五十人。张鬼方幸灾乐祸似的说:“要是人都走没了,你该怎么办?”   东风哼道:“走没了,自然有走没了的办法。”堵在门口,问道:“还有谁要走么?”   见他们噤若寒蝉,东风笑道:“做什么,我又不是何有终。今天走了,我也不会日后报复。”   众人还是默不作声,东风说:“但要是今天不走,将来反悔,则莫怪我翻脸了。”   话讲到这份上,还是没人起身。峨眉派那话多的年轻弟子说:“别问了,现在还不走,就是跟何有终不共戴天,将来一定不会反悔的。”   东风微微一笑,说:“那好。”将剩下门派清点一番。   这四五十人中,少数几个是跟来的弟子,多数是掌门、帮主这样的人物。数到最后,竟有三十三个大小门派、并三个江湖散人站在他们这边。   除了痛恨何有终,亦有一些人是仰慕以前的“一点梅心”,愿意留下。东风本来不报多少希望,现在已经喜出望外了,笑道:“陈否、何有终召开武林大会,我们人少,借用怀月山庄的宝地,开一个武林小会就好。”   张鬼方却有些担忧:“会不会有些人是陈否的内应?”   顺着他目光看去,瞧见一个异族面孔,正是参狼羌的首领。东风道:“就算有,也肯定不是他。”   张鬼方奇道:“他不是替何有终办事么?”东风说:“他连汉话也说不好,叫他做内应,要是听岔一两句话,就要坏事了。”又笑道:“张老爷倒是有长进,还晓得怀疑别人。”   大家还不熟识,互通姓名,又讲了几句何有终的坏话。那峨眉派弟子说:“趁今天各位都在场,定好以后听谁的命令,这样才好。要我提一个呢,我觉得我师父德高望众,武功又是峨眉正统,就是个不错的人选。”   不料峨眉掌门首先说:“我对何有终这人知之甚少,实在担当不起大任。”   那弟子说:“或者就选道澄大师,道澄大师人品武功,大家都敬服的。”   道澄大师叹道:“老衲年事已高,若要和他们智斗,实在有心无力,这次可着了他们道了。”   那峨眉弟子又建议道:“泰山派两位大侠,在江湖上也是鼎鼎有名的。”   宫鸴说:“我不干。”丁白鹇解释道:“小兄弟过誉啦,我们两个亦有派里的事情要忙。东风与何有终打照面多,更了解些,如今又是无牵无挂的散人一个,他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么。”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厅里众人已隐隐地以东风为首。只是那峨眉弟子不认得他,加之年轻气盛,想不通一个年纪相仿的东风,如何就能够当得了首脑。   东风故意拿乔,到现在才开口,说:“其实峨眉的小兄弟很有主意,都听他的话,倒也不错。”   那峨眉弟子恼得红了脸,东风笑道:“好啦,不逗你了。大家卖我面子,推举我上任,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张鬼方道:“说得像模像样的。”东风一笑,又说道:“当务之急,是定一个暗号、暗记,以后凭这个辨明敌我。”   丁白鹇道:“你是‘一点梅心’,就画一个梅花。”东风说:“太普通了。”   张鬼方凑过去说:“画一个松子。”东风暗地捏他一把。   七嘴八舌提了许多意见,每个都有不好的,都不满意。最后东风找了纸和笔,小小画了一柄剑,又在中间剑身画了一条弯线。   丁白鹇问道:“这是什么?”   东风把佩剑抽出来,对着烛光,教大家看剑身上的缝隙,说:“是这一道缝。”   大家恍然大悟,赞他的白剑好看,却没有人问剑的来历。东风把张鬼方向前一推,特地说:“是张鬼方送给我的。”   约好暗记,天色渐明,大家就此散会。宫鸴和丁白鹇住在城南,少林众僧借住在净业寺,肖家村却在城北,都不是一条路。东风送走众人,才同张鬼方走出厅堂。   张鬼方道:“要是今天藏了内应,你定的那些个暗号,不就全被陈否知道了么?”   东风说:“我知道,故意的。至于谁是内应,还要看陈否有甚么动作。”   张鬼方道:“你倒是狡猾,都给你料到了。”语气中颇有埋怨。东风说:“那你晓不晓得,既然有内应,我为什么还一定要定个暗号?”   张鬼方不响,东风凑到他耳边说:“我就是要叫他们看看,他们的兵刃,都不如你送我的剑好。”   张鬼方酸溜溜说:“讲得多么喜欢似的,其实名字都懒得起。像‘无’字辈那三把,无无明,无挂碍,无老死,一听就是用心起的。”   东风道:“我想不出叫什么,只觉得名字配不上剑。”又说:“像宫鸴,他也没给铁笔起名字呀!”   张鬼方却说:“宫兄弟的铁笔是有名字的。”   东风从未听过,好奇道:“都叫什么?”   张鬼方说:“他用一阵子,铁笔就折了,所以名字是降等世袭,第一支叫铁亲王,第二支叫铁郡王,第三支叫铁国公。”   东风笑道:“现在封到哪里了?”张鬼方道:“过年那时是铁县伯。”   东风逗得:“扑哧”一笑,说:“肯定是丁白鹇起的名字,所以这柄剑,也应该是张老爷取名。”   张鬼方说:“我不会。”东风道:“张老爷取甚么,剑就叫甚么,哪有会不会的。”说着解下长剑,慢慢抽出半截。   山庄仆人全吓跑了,树影毕静,偶然掉下一粒桂花,说不好什么音色,像暗云轻飘飘的蹄声。   东风心里一动,说:“我们汉人也喜欢桂花。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这里就是南山了。”   东风素衣素剑,笼罩一层淡淡月色,纤尘不染。张鬼方开口道:“就叫‘月亮剑’好了。”   东风大笑道:“还在说桂花,怎么就月亮剑了?”张鬼方仔细一想,也觉得这名字俗不可耐,恼道:“你叫我起名,起了又嫌难听。”   东风道:“也没有难听,只不过世上叫‘月亮剑’的恐怕有千把万把。”他把长剑举起来,对着头顶月亮一看。月光穿过云影,剑中缝隙为之一亮。东风说:“就叫做‘隙月’好了。”   张鬼方哼道:“果然还是不听我话。”东风笑道:“张老爷也不听我话,这是扯平了。”   张鬼方说:“我故意的。”又问:“什么时候?”   东风说道:“武林大会讲好了,不管我做什么,张老爷不要慌。最后还是慌了。”   张鬼方仔细一想,他和封笑寒比武以前,好像是有这么一句话。后来东风面具揭下,被许多人指着鼻子骂,他就生气了。   东风说:“我早知道子车谒会拿我说事,不怕的,拿来拖时间而已。”   张鬼方愠道:“你又知道了。”   东风说:“何况呢,我也不要戴面具过一辈子。”又说:“张老爷听不听话,我都喜欢。来亲一个嘴儿。”   张鬼方低下头,在他面颊亲了一口,伸舌尖轻轻地一舔,道:“说是不怕,结果脸颊是咸的,是哭了吧。”   东风怒道:“是出汗了!”一把将他推开。   闹得正起劲,身后忽然有人叫:“东风。”   两人转回去一看,树影下竟是元碧。   本来混战过后,元碧就不见踪影。凭她武功,不至于乱中受伤。东风只当她趁乱走了,没成想她留到现在。   “师娘!”东风又慌又喜,忙和张鬼方分开,又说:“我们才开一个武林小会,准备对付何有终。师娘愿不愿意帮忙?”   元碧摇头,说:“我要走了,想了想,还是和你讲一声的好。”   东风问:“师娘要回终南么?”   元碧冷道:“不回。”又说:“我与终南一刀两断,从今往后,你也不要再叫我师娘了。”   东风不由一怔,元碧说:“之前讲好,你再叫他们一句‘师父’‘师兄’,我们便也恩断义绝。”   东风苦笑道:“叫‘好师父’‘好师兄’也算么?”   元碧淡淡说道:“算。”   她去意已决,东风也就不再强留,垂下眼帘,说:“那么师娘……前辈保重。”   元碧扶正斗笠,拨下轻纱,盖住面孔,一手搭在剑上,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忽然说:“你也长大了。”   东风心乱如麻,没有作声。逃离中原的时候,他也早不是小孩。再往前说,他做“一点梅心”扬名中原时,也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剑客。说他长大了是什么意思?封情只比他小一点儿,如果他长大了,封情也该长大了。   又想,比起恨封笑寒,其实他更恨子车谒。就好像师娘不那么恨子车谒,却恨透封笑寒,当众手刃而后快。两个人结交,就好像一齐挖一口井。井越深,能容越多的爱,分道扬镳的时候,也就能容越多的恨。 第112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一)   峨眉等派路途遥远,少林派事务繁多,只逗留了一两日,便即动身回家了。   东风一行人待在长安,打听何有终与陈否行藏。何有终断了手,陈否身体不好,理应不会走出长安才对,没想到一连找了几十日,都没有查出动静。就连消息最灵通的海月,也没能打探到这二人踪迹。其余门派陆陆续续回家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何有终受这一次伤,倒是让武林过了一段难得的安生日子。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有一天睡醒,长安满地尽白。张鬼方因为身强力壮,被各家借去扫雪,东风则自己在家练剑。忽然大门“砰砰砰”被人捶响,外面竟是大会上那名年轻峨眉弟子,名字叫做“文泉”的。东风披头散发地应门,奇道:“你不是回剑南了么,什么风将你吹来了?”   文泉大叫一声:“出大事啦!”   原来峨眉众人难得来中原一趟,回程路上贪玩,用了两个月才回到门中。到家收拾行囊,才发现包袱中夹带一封信,讲,峨眉派与陈否作对,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待他何有终手伤痊愈,不日就将启程,赶赴剑南,三月以后取峨眉满门性命。   这封信压在衣裤最底下,一路上竟然没人发现。东风闻言惊道:“何有终两手都断了,是怎么写的字?”   文泉说:“管他怎么写字!”东风说:“又是怎么塞进你们包袱里,用嘴叼着么?让我看看信呢。”   文泉一摸怀里,面色一变,说:“忘记带了!”接着叫道:“我们峨眉快要灭门了,你却在这里说风凉话!”   文泉本就不大看得起东风,又是生气又是绝望,眼睛里含泪,急得快要哭了。东风微微一笑,说道:“我看你着急,才逗你开心一下。心里这么烦,哪里能想出办法呢?”   他把文泉迎进家里,叫回张鬼方,关上院门,才问:“这一封信约定三月之期,但是是什么时候放进行囊的?”   文泉掰手指数道:“也只有大会后一天、两天,他有机会放进行囊里。我们回峨眉花了两月,我赶过来花了快半个月,现在算算,只有不到半月的时间了。”   东风又问:“你觉得怎么办最合适?”   文泉闷闷不乐道:“要是我晓得,还用来找你么?”又说:“要是能请少林的师兄们来一趟,何有终就也没什么好怕的。上次武林大会,他一看见棍僧,就灰溜溜逃跑了。”   东风道:“不行。”文泉恼火道:“怎么就不行了?”张鬼方也不解。东风说:“你算一算,长安到嵩山,统共八百多里路。过去送信,即便是跑死马的跑法,也得花上两三天。嵩山到峨眉快要三千里,途中还有山路,怎么也要二十天才能走到,哪里赶得上?”   文泉自己算了一遍,是这个道理,蔫蔫说:“那该怎么办?”   东风沉吟半晌,笑道:“我倒是有个办法,只不过你得受一点苦,你情不情愿?”文泉哪里有不情愿的,忙不迭说:“不说受苦,就是要我的命,也尽可以拿走。”   这话讲出来,不算多么大义凛然,但是十足十情真意切。东风不由得多看他一眼,心里有点念旧,笑道:“不会要你的命。我们在长安的朋友还有十位,都叫过来商量,怎么样?”   文泉在心里一算,问道:“我紧赶慢赶来长安,也用了十多天。就算是前辈们愿意帮忙,或许也来不及赶路呢。”   东风不答,只说道:“你在这里等着。”   张鬼方拿来外衣给他穿,系腰带的时候趁机揩一手油,又拿发带给他扎上。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两月以来,长安众人聚过大大小小许多次,自有一套联络的办法。东风在城墙底下转了两圈,找见一块好石头,拿起来,在墙砖上画了一柄小小的隙月剑。   这一片墙砌得比较整齐,每半块石砖代表长安一坊,剑的朝向代表方位,里面竖线长短,代表要走多少里。每派都有自己的线人,看见标记便会回去报信。   不出两个时辰,大家已齐聚肖家村。东风把八仙桌抬出来,加了几张板凳,十余人坐,倒也不显得拥挤。他开门见山,把事情始末讲了一遍,又说:“各位怎么想?”   丁白鹇道:“我们今天就动身,赶去峨眉,多换几次马,大约十二天也可到了。虽然少林棍僧不在,但凭我们几个,多加小心,或许也能防得住何有终。”   东风道:“还是太赶了。”   张鬼方插嘴道:“我忽然想到一个办法,能把少林僧人叫来帮忙。”大家都问:“怎么办?”张鬼方说:“按半个月算,今天文泉小兄弟回峨眉,向他们传信,要十天时间,我骑暗云去少林报信,大约只要一天。接着峨眉朋友们往少林走、少林僧人往峨眉走,路上脚程快些,半个月正好能碰到。”   东风惊叹道:“好聪明!”张鬼方谦逊地笑笑,众人当即开始商量,走哪一条路、在哪里会合。东风却说:“光我们十个人,要是赶去峨眉,一天换一匹马,十天就要一百匹,去哪里找这样多马儿?”   文泉说:“路上花多少钱,我们峨眉派都愿意出。”东风道:“不是钱的问题。”文泉道:“那是什么问题?”   东风不答,起身关上屋门,落了闩。众人问:“这是在做什么?”   东风说:“要我看呢,我们这么多门派、散人,为什么偏偏是峨眉遭殃?”   文泉怒道:“你是什么意思!”   东风慢慢说:“我觉得峨眉派是内奸。”   文泉又惊又怒,气得眼眶红了,叫道:“你凭空污蔑人!”   东风道:“陈否心机深沉,要是安插了眼线,一定会千方百计洗脱嫌疑。最好的办法不就是写一封威胁信么?”   众人哑然,文泉怒道:“我和你拼了!”拔出腰间峨眉刺,猱身扑向东风。东风往旁边迈了一步,闪身让开,说:“这是着急了吧。”   文泉不响,甩手一挑,金闪闪的峨眉刺挑向东风眼睛。东风伸手一点一转,错开刺尖,点中文泉“肩井”穴。文泉吃痛,两手不由自主松开。但峨眉刺柄上有个环,是套在手指上用的,一时没有掉下来。东风捏着那环,往外一扯,把两支峨眉刺都扔在地上,又抬手点了文泉穴道。文泉萎顿在地,吼道:“我们真是瞎了眼,才选你做盟主。”   东风说道:“再吵呢,就把你哑穴点了。”文泉道:“你直接杀了我吧!”   东风不答,当真伸手点了他哑穴。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丁白鹇犹疑不决,说:“东风……你方才讲的也只是猜想,没有实证。这样对待文泉小兄弟,恐怕不太好吧。”   东风道:“一封信放在包袱里,两个月才发现,这是为什么?想要看看信,他也拿不出来,这是为什么?”   文泉在地上挣了挣,好像想要说话,东风不理他,继续说道:“当初武林大会,文泉最不服我,大家都看到的,这又是为什么?我想峨眉根本没有受威胁,都是杜撰出来,骗我们奔波。”   群豪听了都有些动摇,一个道人附和道:“是有些可疑,要是大家兴冲冲赶去峨眉山,不晓得还会碰上多少陷阱。”   东风瞧他一眼,拍板道:“文泉就留在这里,由我审问。没有别的事情,大家就先走罢。”   众人忽然惊呼出声,原来文泉一直默默运功,竟然冲开穴道,抓起地上峨眉刺,夺门要逃。   东风头也不抬,叫道:“张鬼方。”张鬼方便一个箭步抢到门边,拎小鸡一样拎起文泉,把他捉了回来。   眼看间谍被轻易制伏,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告辞。   只有丁白鹇与宫鸴不走,还想再劝东风,说道:“万一峨眉并非内奸,遭了何有终毒手,再后悔就晚了。”   东风不答,自顾自拿出纸笔,倒水磨墨。丁白鹇急道:“别人怕有陷阱,我和我表哥不怕的,我们俩自己去峨眉,这样用行罢?”   东风说:“不必要去。”解开文泉穴道,却没解哑穴,把他按在椅子上,又说:“你写一封信回家,就说我们不来帮忙。”   文泉恨恨瞪他一眼,提笔写,东风专横独断,比陈否还要差劲。东风拈起纸撕了,说:“重写。”   文泉知道拗不过他,眼泪一颗颗落在纸上,重新写了一封信,告诉掌门,长安、少林都离得太远,实在赶不过来。让大家自己防备、保重。   写完了,东风笑道:“这才对嘛。”长长出了一口气,坐到旁边椅上。丁白鹇愠道:“这又是什么意思?要是峨眉出事,还有人愿意信你么?”   东风道:“其实我晓得,峨眉不是内奸。我们查了两个多月,一点头绪都没有。陈否不必用这种办法,洗脱眼线的嫌疑。”   张鬼方一愣,指着文泉道:“那为什么欺负他?”   东风笑道:“他好玩,就欺负了。”看丁白鹇真要生气了,才正色说:“但这些人里一定有眼线。今天他就要去告诉陈否,我怀疑峨眉派才是内奸。”   张鬼方道:“那又如何?”东风笑说:“第一点呢,陈否只要叫回何有终,放过峨眉派,自然坐实了峨眉的嫌疑,我就不会再怀疑别人。第二点呢,峨眉是厉害的大派,能够离间峨眉,对她也是好事。”   张鬼方拖长声音,恍然道:“哦!”宫鸴说:“什么意思?”   东风看向张鬼方,故意问:“你是真的懂了?”张鬼方不响。东风说:“总之呢,一石二鸟的好事在前,依陈否的性子,不会舍得放手,峨眉派之围自然解开。而且我还说了,文泉最不服我。陈否自己放不下权势,最能理解这一点,更不容易起疑心。”   文泉听得傻眼了,东风解开他哑穴,笑眯眯问道:“现在高兴了?”   文泉道:“你、你平时就这样算计人么?”   张鬼方抢道:“正是如此。”也不晓得他是记仇还是得意。东风狡黠一笑,说道:“不对,这个叫做下棋、手谈,这一着叫做‘天罗地网’。” 第113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二)   要是何有终已经在剑南,陈否着人送信过去,同样要花上快半个月时间。因此线人报信,一定就在今天了。东风看向丁白鹇,挤兑道:“两位大侠,还要赶去峨眉么?”   丁白鹇道:“以前别人说,我还不理解。今天总算晓得,你为何能结这么多仇了。”   东风笑笑,说道:“要是不去了,请你们帮我盯着两个人。”一个是四海漂泊的行脚僧,暂且留在长安,替他们办事;另一个是长安附近小门派“碧水掌”的掌门人。这二人身上都颇有疑点,但东风始终没找着机会查证。   张鬼方道:“我们两个去盯着谁?”   东风反问道:“你觉得是谁?”张鬼方沉吟半晌,说:“今天来了一个道人,我猜是他。”   东风笑道:“不错,那是紫阳真人。为什么是他?”   张鬼方被问住了,说:“不懂,我乱猜的。”   东风更觉得神奇,说道:“我讲峨眉派是内奸,列出来的几个理由,其实都站不住脚。他却很急切似的,一定要附和我。陈否沉得住气,她的眼线却未必能忍得住,不为自己洗脱嫌疑。所以我猜是他。”   张鬼方呆呆道:“要想这么多么。”东风微笑道:“张老爷鼻子特别灵,这也是本事吧。”收拾一番,取下长剑,就准备出门了。   文泉急道:“我呢,我要做什么?”   他双眼尽是血丝,为了赶路求援,显然很久没睡觉了。东风扫他一眼,说:“你在家里睡大觉。”   文泉微微撅起嘴,显然很不服气。东风解释说:“你被关起来了,当然不能出门的。实在想帮忙,你就使劲哭闹,哭得陈否都听见了,她就晓得我们真在审你。”   四人出到院里,东风轻飘飘跳上梅花桩,眺望一圈,给宫鸴、丁白鹇都指了方向。这二人都往南边走,从光化门进城,只有紫阳真人向西走了一段路,不知要去哪里。东风飞身跳下梅花桩,抓着张鬼方,说:“我们也走。”   他们脚程快得多,而且不拘走大路,飞檐走壁,不出一盏茶时间,眼前出现一个穿道袍身影,正是紫阳真人。   紫阳真人步履匆匆,目不斜视,径直走入城外集市。正午大家寻店家用饭,正是街上人最多的时候,稍不注意就会跟丢。东风仗着轻功高明,缀在紫阳真人身后,只有两三步距离。   走到路口,紫阳真人疑心病一起,猛地回过头。东风不紧不慢,一手抓张鬼方,一手按剑,侧过半边身子,险险躲开紫阳真人目光。紫阳真人看了半晌,没发觉不对,继续往前走,东风便又贴着他衣角,紧紧跟上。   张鬼方吓得手脚都僵了,大气也不敢出。东风恰好抓在他脉搏上,只觉怦怦跳得好热闹。   就这样跟了二里路,到了集市外圈,紫阳真人脚步一顿,拐进一条小巷。   走到巷子深处,紫阳真人抬手敲敲。门边小窗拉开,有个老阿婆探出半边脸。紫阳真人说:“阿婆,我来送新剪的花儿。”   阿婆问:“送什么花儿?”紫阳真人道:“送栀子花。”那阿婆打开大门,侧过身,让紫阳真人走入房中。   东风在巷口站了一会,说:“我们跟上。”带着张鬼方,跳上屋顶。两人揭开一片瓦,底下一间窄窄的堂屋,长三步、宽三步,勉强摆了一条板凳、一张茶几。几上一张棋盘,白子快要输了。   一段日子不见,陈否好像精神更差,裹着一张毛毡,双手双脚缩在一起。她在盟主府中,每日汤药进补,尚能维持一点气色,现在嘴唇刷白,印堂上更隐隐透着一层黑气,叫人怕看她的脸。紫阳真人低着头,先行了礼,开口道:“谭夫人。”   陈否轻轻哼了一声,当做应了,紫阳真人觉出她语气不对,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又一躬身道:“峨眉派求援的人来了,不过东风好像不信。”   陈否来了兴趣,坐直身子问:“怎么不信?”紫阳真人便把今日之事细细说了一遍。东风讲的每句话,他复述出来,居然一字不差。   听到一半,陈否皱眉道:“文泉没带信,这是为什么?”   紫阳真人说:“那小子莽莽撞撞的,没准是真忘了带。”   陈否道:“那倒是老天襄助了。后来如何?”   紫阳真人道:“东风觉得他是奸细,将他抓起来审问,教我们几个走了。”   陈否沉吟不语,紫阳真人嘿嘿地笑道:“这样一来,峨眉派孤立无援,何……何少盟主一出手,一下就将他们剿灭了。”   陈否摇头道:“不对。”紫阳真人问:“怎么不对?”   陈否道:“他与峨眉离心,峨眉就成了最好的幌子。要是我们放过峨眉,以后再出别的事情,他只会怪在峨眉头上,不会猜疑别人。”   紫阳真人细细咀嚼一番,拍手道:“对呀!”陈否说:“我过会儿捎信给何有终,叫他假装落败,回长安来。”紫阳真人应了是,旋即告退。   到此为止,发生的事情全在东风预料当中。张鬼方惊叹不已,拉着东风一翻身,滚到屋脊另一边,恰好躲开紫阳真人。张鬼方说:“这样一来,峨眉派就得救了。”   东风点点头,张鬼方又说:“陈否也找着了。等她信发出去,我们就能捉她起来。”   东风却凝重道:“恐怕不行。”张鬼方问:“这又是为什么?”东风道:“假使我是陈否,非要何有终出门办事不可,我一定提前交代他,隔三天、五天,要是没有收到我的信,就是家里出事了。”   张鬼方道:“我们逼她寄信。”东风说:“万一逼不动呢?何有终大开杀戒,那就麻烦了。就像张老爷一样,宁可弄断一条手臂,也不说官银藏在哪里。”   张鬼方面上一热,默然不响。两人并排躺在暖洋洋瓦片上,忽然听见底下有人说话,道:“你有没有想过,东风是故意骗你?”   听见这个熟悉无比的声音,东风赶忙爬起来,仍旧从那掀开的瓦片往下看。原来茶几之后还摆了一张轮椅,坐在上面的人正是子车谒。方才紫阳真人站在厅里,恰巧挡住这个角落,才没人看见他。   东风暗暗懊恼,又听子车谒说:“东风并没把峨眉那个小兄弟杀掉,只是关起来了,是吧。要是对待真内奸,何必这么怀柔呢。”   东风心中一紧,手跟着狠狠抓了一把。张鬼方紧紧咬着牙关,才没叫出声来。   只见陈否不答,子车谒微微一笑:“但也不一定,我这个师弟,为人就是心慈手软。”   陈否道:“也对,否则他早该将你杀了。”   子车谒不置可否,陈否说:“我想他不是骗我,因为峨眉派这个文泉,之前曾经得罪他。”   子车谒笑道:“我师弟和陈盟主一样么?”陈否说:“我懂得他的想法。”   子车谒点到辄止,道:“也有道理。”不再劝说。陈否叫那伺候的阿婆拿来纸笔,给何有终写下一封短信。   之前陈否喝茶、咳嗽,抬的都是右手,写字时却用左手执笔。看那字迹十分眼熟,东风恍然道:“原来如此。何有终以前那些纸笺,原来都是陈否写的。用左手写,别人便认不出陈否的字迹。”   张鬼方笑道:“难怪何有终双手断了,也能写字。何有终自己到底会写字么?”东风说:“张老爷会写字么?”   子车谒撑着下巴看她,忽然问:“陈盟主究竟为什么,一心想要做盟主?”   陈否边写边说:“天下熙熙……”   子车谒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是做盟主夫人,一样有利可图,甚至过得还要更舒服些。”   他微微抬起头,眼神在窄窄的厅里流转一圈。东风害怕对上他目光,用手捂着瓦片的破洞。又听他说:“做谭夫人,能占盟主的便宜,有药吃。做陈盟主,就要住旧屋子,抓药都要想着省钱。这是不是赔本买卖?”   陈否笑道:“不愧是‘松风寒琴’,明明是一样的问题,却比文泉问的好听多了。”   她讲的是武林大会时,文泉站起来质问:盟主未曾亏待过她,她为何要谋杀亲夫。子车谒当然记得,说:“还是有不一样的吧。”   不仅子车谒好奇,屋顶上的东风和张鬼方,也都在等她回答。陈否却迟迟不说话,只顾着写手上的信。她左手练得很是熟稔,不出一刻钟,信已写到末尾。她凑过去吹干墨汁,卷起纸笺,塞进竹筒封好,交给那个婆子说:“你找人捎去峨眉,要最快的。”   那婆子拿了竹筒,从箱底翻出一块碎银,为难道:“陈奶奶,这块银子恐怕不够。”   陈否摆摆手道:“还有什么金银首饰,你拿去卖罢。”   一直到婆子出门,陈否也没有答子车谒的问话。子车谒兴趣索然,拈起黑子,在棋盘上下了一颗,彻底断掉白棋生路。陈否说:“要是告诉你,你的腿再怎么治,永远治不好了。你愿意静看别人风光,还是愿意玉石俱焚,闹个天翻地覆?”   子车谒一愣,反问道:“什么意思?”陈否道:“打个比方而已,不是说当真治不好了。”   子车谒不答,陈否也不答。这个话头终于没人往下接。 第114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三)   两人回转肖家村,和宫鸴、丁白鹇会合。宫鸴所尾随的僧人,鬼鬼祟祟跑去西市,但只是吃了一顿卤鹅,旋即回了借宿的寺院,照旧吃斋念佛。   丁白鹇跟着的那人却可疑得多,特地绕远路,走去长寿坊,在墙缝里夹了一片纸。   东风问:“你有没有将纸片拿回来?”   丁白鹇绘声绘色道:“要是拿回来,可不就被他们发现了么?所以我只看了一眼。上面画了一座山,又把山涂掉,这是什么意思?”   东风想了想说:“倘若山是峨眉山,涂掉峨眉,就是我们不去救了。原来‘碧水掌’也是陈否的眼线。”又说:“碧水掌和紫阳真人,两人都未必认得对方。陈否也算得上狡兔三窟了。”   他们四人加上文泉,聚在一起一合计,觉得当务之急还是解峨眉山之围。要是提早捉拿陈否,不免打草惊蛇,平白断送一山人的性命。   于是剩下半个月,文泉装作被审,足不出户。东风打点关系,沿途设卡,要是见到一个长身短腿怪人赶回长安,则立即报信给他。   到何有终约定当日,文泉满心惶急,说不得哭了一整天。但是两地相隔二千里,再怎么担忧,也没办法立马听见音讯。   东风被他吵得头疼,劝道:“不要再哭了,事已至此,哭也没有用处。”   文泉怒道:“要是峨眉出了事,你就是最大的罪人。”   东风也生气了,心里刺道:“要是峨眉出事,门派就剩下最后一个瞎眼弟子。为什么瞎眼?自己哭瞎的。”   但他心知劝不动文泉,也不好意思再招他伤心,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自己出门躲了一日。   又过得十天,峨眉有人传讯说,何有终的确现身了,但众弟子齐心协力,严守阵法,将他击退。除了五六个弟子受轻伤,余下众人安然无恙,秘籍也没被盗走。同时东风的线人也赶回来说,何有终的的确确已经折返,还有一天就要到京兆府了。   文泉高兴得伏在床上,又哭一场,东风在边上说风凉话,道:“好消息也哭,坏消息也哭,真不知怎么哄你。”   张鬼方可怜文泉,打圆场道:“不晓得峨眉弟子更会哭,还是终南弟子更会哭。”   东风正要发作,张鬼方又抢着说:“我讲的是施怀。”   哭得够了,文泉一骨碌爬起来,仆在东风跟前,磕了三个响头说:“从今往后,东风盟主但有什么吩咐,我文泉誓死遵从。胆敢违背半个字,立刻天打雷劈。”   东风吓得拉他起来,说:“我又不是要做盟主。”文泉含泪道:“那你做甚么?做帮主,做总舵主,我第一个入帮入会。”   虽说何有终未抵长安,但东风不敢托大,还是叫上宫鸴与丁白鹇,仍旧走金光门集市那一条路,去小巷找陈否。   他们提前踩过盘子,陈否住的这一间屋子,直进直出,在巷子后面有一道小门,通往集市,别的地方就不再有出口。东风指挥说:“文泉去屋顶守着,丁女侠要是从峨眉回来了,就请守一守后门。”   丁白鹇恼道:“别取笑我啦!”东风一笑,略作思考,又说:“宫鸴兄台站远一点,去对面屋顶。看见这边有何动静,就喊一声知会我们。”   张鬼方问:“我去哪里?”东风笑道:“你还想跑哪里去?”拉着他,一起走向正门。   此地与集市不过几步之遥,却像隔了一条天堑。两边房屋一挡,就像眼睛遮住、耳朵捂住,浑身幽冷,外面如何讲价、如何吵嚷,全都变得朦胧。   唯独有一个小贩,挑担叫卖,声音比唱戏的还清越,唱道:“珑缠桃,蜜渍桃,腌桃脯——”中气十足,毫不费力就能传进耳朵里。   东风打个寒噤,悄悄问道:“你觉得陈否在不在?”   张鬼方不答。东风松开他的手腕,按着佩剑,一步步走近门口。听了一会,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一道穿堂冷风,默然拂过后背。   只有内功格外精深之人,呼吸起来特别绵长,才能静得听不见。陈否不仅不通武功,甚至身患痼疾,常常忍不住咳嗽,绝难安静这么长时间。东风皱眉道:“不应该。”伸手轻轻一推。   门应声而开。他放轻脚步,跨过门槛。屋里昏暗潮湿,隐约有一股腥味。玄关才能容一人过,厅堂巴掌大小,了无生气。柜子、箱子、条凳、茶几、茶几上的棋盘,一切陈设,和上次来时别无二致,只是没有人在。   再往里走,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人声。邻居说话倒听得很清楚:左边是几个赌鬼玩牌,右边在打骂家里娃娃。两边都住了人,因此陈否不是打通墙壁,走邻家逃脱的。也没有哪一块地面走起来有异响,因此也不是走地下暗道。   走到尽头卧房,东风不禁惊呼出声。张鬼方赶紧挤进来看,服侍陈否的那婆子扑在床下,背后深深插着一柄匕首。   东风把她翻过来一看,身体冷硬如铁,死了有一两天了。陈否大概就是那时候逃走的,为防这个婆子走漏风声,所以将她杀了。   张鬼方问:“是子车杀的?”东风摇头道:“子车谒只是不能走路,内功还是在的。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婆子,还用不上匕首。”   张鬼方说:“那就是陈否杀的了。”东风叹了一声,把那婆子双眼合上。   众人听见东风惊叫,都赶进屋里。找来找去,屋里搬得空空如也。东风看见后门挂的一根绳,说:“这是拉起来晾衣服的。”   宫鸴道:“我也晓得是晾衣服的。”东风说:“连湿衣服都没有,要么是巧合,要么她早就做了准备。不用找了。”   退到厅里,张鬼方忽然说:“这算不算从‘天罗地网’逃掉了?”   东风“嗯”了一声,说:“要是多找几个人,远远看她几日,就更好了。”又说:“但也不一定。看她越久,越容易露出破绽,说不定更加弄巧成拙呢。”   文泉却很是不满,恼道:“你这个吐蕃人,处处挤兑我们盟主。‘天网恢恢,疏而不失’,网就是疏的,有甚么奇怪。”   张鬼方气得好笑,说:“疏而不失,还得‘不失’才对吧。在我面前咬文嚼字的,你看我像没读过书么?”   两人要拉东风评理,东风漫不经心,应了一声,心里在想:“什么都带走了,却不带走棋子。棋子还是值点儿钱的。”目光飘落案上。只见棋盘上的残局,不像是人下出来,倒像是故意摆给他看的。白字步步叫吃,眼看要把黑子困住了,然而黑子援兵只差一口气,是“征子有利”的局面。再下一子,连上援兵,就能逃出困局。   天宝一十四年十一月,安禄山与当朝宰相,亦即杨贵妃之族兄杨国忠不睦,在河北范阳起兵。   不过此事暂未传入长安,京城一带百姓筹划过冬至,忙着杀猪、裁衣、做买卖,东西两市分外热闹。因有许多人进城、许多人出城,每到饭点,官道旁的食肆、馄饨挑子、羊肉羹,一座难求,甚尔有许多人端着碗,坐在在路旁吃。   凉风卷地,天色蓦然暗了一寸。众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原来有一大块乌云飘过来,遮天蔽日,不知是不是要下雪了。大家暗道倒霉,都想着赶紧吃完回家。食肆旁一时间都是“吸溜吸溜”喝汤的声音。   摊子上忽然传来一阵喝骂,原来有一壮一瘦两个地痞吵了起来。瘦的那个把一大碗面汤扣在壮地痞身上,壮地痞登时大怒,举起手要打。瘦地痞要挟道:“你胆敢打俺,俺大哥一剑就把你杀了。”   那强壮地痞问:“你大哥是谁?”瘦地痞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点梅心’?那就是我大哥了。”   那强壮地痞被这名号镇住,拳头举在半空,不敢打下去,但也不愿意服输。围观的众人生怕触霉头,一个个躲得远远的,生怕他们迁怒自己。有个少年却走上前,打断道:“二位仁兄,谁是‘一点梅心’,给我讲一讲呗?”   瘦地痞看他年轻,屑道:“就是一个人。”   那少年追问:“你认不认得他?”瘦地痞说:“他是俺大哥,怎么可能不认得。”   那少年不依不饶问道:“他大名叫甚么?长甚么样子?”   瘦地痞道:“他姓东名风,至于长甚么样子嘛,料你是个外行,所以不懂。一个人越是功夫不入流,越是长得粗鄙、难看、五大三粗。”说着斜那壮地痞一眼。壮地痞喝道:“你胡说什么!”   瘦地痞又说道:“相应的呢,内家功夫练得越是厉害,这个人就长得越美貌。所以俺们老大‘一点梅心’长得是天仙一样好看。”   那少年闻言大笑,指着食肆说:“你瞧瞧,是这个人长得好看,还是你们老大‘一点梅心’长得好看?”   两个无赖、外加看热闹的百姓,探头探脑地看向厅里。只见一个白衣青年,腰佩白玉剑,恰好坐在靠门位置。一手支颐,懒懒回望他们。   壮地痞眼睛都发直了,瘦地痞兀自嘴硬,期期艾艾道:“还是俺们老大更好看。”   那捣乱的少年说:“你真是好不识相。”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白衣青年道:“文泉,别玩了。”   少年走回他身边,他转过头,嘴角微微勾起,又说:“我小弟讲,武功越不入流,长得就越是五大三粗。这像什么话,张老爷不去教训他么?”   食肆走出来一个吐蕃人,长得差不多大雁塔那么高,提刀喝问:“你说什么?”众人见他当真动兵刃,吓得一哄而散。那瘦地痞也想要跑,被他抓回来问:“你说我武功怎么样?”   瘦地痞哆嗦道:“你、你不怕俺大哥打杀你么。”吐蕃人道:“不怕,你叫他救你试试?”   那瘦地痞本来就是吹牛,哪里能把真正的一点梅心叫出来,此刻只能告饶说:“你武功好极了,求你放了我吧。”   吐蕃人问:“你究竟认不认得东风?”瘦地痞一个劲摇头,吐蕃人又问:“你还敢不敢骗人了?”说着把刀架在他脖颈上。   瘦地痞吓得涕泪横流,说道:“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吐蕃人还是不解气,拎着他衣领好一顿晃,晃得他天旋地转才肯松手。   这一行人正是东风、张鬼方和文泉。一年以来,东风和陈否交锋不断,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就连市井无赖都能评讲几句。   陈否想嫁祸峨眉派,把何有终从剑南召回,又折损了紫阳真人、碧水掌门主两个眼线,算陈否输一目。东风带人围追堵截,小屋却已经人去楼空,算东风输一目。两方各有输赢,人马也各有折损,说不好谁占先机。   一直到今天,海月派人报信,说在邻县奉天看到了陈否行踪,东风才赶去一探究竟。不过宫鸴与丁白鹇有别的要事,不在长安,只好带文泉一齐出门。不料才出长安城,随便找个食肆歇脚,就听见别人打自己名字招摇撞骗。 第115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四)   东风朝那痩地痞招招手,说:“过来。”   瘦地痞虽得自由,却根本迈不开步子。文泉呵道:“你大哥叫你过去呢。”不由分说,把地痞架到东风跟前。瘦地痞腿一软,跪倒在地,求饶道:“俺再也不敢了。”   东风居高临下道:“我听你口音,是奉天那边的人吧?”   那瘦地痞不作声,东风说:“你怕我报复你?”瘦地痞被看穿心思,更加不敢答话,只能喏喏地敷衍过去。东风冷笑道:“你用我名字吓唬别人,结果我说什么,你理都不理。我看你也不必回家了,卖到吐蕃拉磨不错。”   瘦地痞嗫嚅道:“大侠,俺不想当驴子。”东风说:“那我问你几句话,答得好,你就不用做当驴子。从这里去奉天,要走多少里,什么时候能到?”   瘦地痞道:“还有一百四十里。要是骑马,走得快些,刚好傍晚能到。要是走得慢,中途恐怕还得住一宿。俺就是从奉天来的。”   东风想了想,又问:“你在奉天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病恹恹的,很瘦很小,五十岁年纪,两边头发都白了。”   他其实没抱希望。要是陈否随便把行藏透露给一个无赖,也不至于让他们白找一整年。   不想那地痞仔细回忆一番,竟然说:“我的确见过这么一个人。之前在城西,她摔一跤,把我也绊倒了,所以格外记得。身上有一股药味,对不对?”   海月的线人的确讲过:是在奉天城西看见陈否。东风惊讶道:“你晓得她住在哪里么?”   瘦地痞道:“城西有一排房子,比别的都要破,你们一看便知。往里数三道门,她就住在那里了。”压低声音又问:“大侠,你们是不是在找陈否?”   东风不答,起身道:“我们走了。”   张鬼方牵出暗云,和他一前一后,坐上马鞍。文泉自己另乘一匹,三人绝尘而去。   奔波半日,快到傍晚的时候,奉天城门果然到了。马不停蹄赶到城西,果然见到一条巷,连排十九间房,每间都破落得惹眼,几乎要连在一起倒坍了。文泉乐道:“陈否躲到这种地方来,身上恐怕一文钱都没有了。不出几天,她自己就要饿死。”   张鬼方道:“这种人饿不死罢。”文泉啧道:“你懂什么,她被咱们东风大哥追着跑,疲于奔命,哪里有办法赚钱。”   这条巷房屋虽破,住的人却不少。或者得了重病,或者是无儿无女老人。大凡手脚有力气的,不至于流落此地。   东风不急着闯进去,打发文泉,在周围探听一圈。果然许多人认得陈否,说陈否是新近搬来的,偶有余粮,总是拿出来接济左邻右舍,不过陈否出门去了,还不知道何时回家。   文泉起先有点丧气,接着灵机一动,再问:“她出门,带的东西多么?我们是她好朋友,远远跑来拜访,实在不想扑空。”   巷口老头慢腾腾道:“她往南走了,提着菜篮子,肯定是去赶集了。你们若不着急,在这里等小半时辰,她也就回来了。”   东风低声道:“先进去看看。”趁机弹开门锁,闪入屋内。   她之前住金光门外,家什虽旧,好歹还有几件。这间屋则彻彻底底“家徒四壁”了。火塘里一堆熄了的柴火,旁边一个药罐子,还有一个下了一半的棋盘。   文泉笑道:“住这种地方,也不忘记下棋。看来下棋是有瘾的。”   张鬼方接了一句嘴,说:“以后叫我师父也学学,不要天天玩叶子牌了。”文泉道:“谁和你说话。”   东风说:“让他学。”一边揭开药罐的盖子,斜过来倒了一倒。里面没有汤水,只剩些潮作一团的药渣。   文泉叫道:“啊哟,药都烧干了,她是不是跑了?”   东风道:“以前我给子车熬药,要是碰上贵的药材,都是早熬一副,药渣不倒掉,晚上再添水熬一副。不好说她是不是跑了。”   文泉在屋里踱来踱去,再找不到多的东西。他见张鬼方盯着棋盘不响,心里更加烦乱,埋怨说:“这个时候了,你还惦记下棋呢。”   东风也凑过去,撩起衣摆,蹲下来看棋盘。张鬼方低声说:“这里摆的图案,是不是和去年、她在长安摆的很像?”   棋盘上的确又是“征吃”的局面。在围棋中,征吃又叫“扭羊头”,追的一方必须步步为营,每一子都下在“羊头”旁边。但凡下错一子,对手就能够逃出生天,反攻己方破绽。东风说:“难为你记得这个。”沉吟半晌,忽然叫了一声:“文泉。”   文泉赶过来问:“怎么?”东风道:“我想来想去,我们来时动静太大,还到处找人打听。过会儿陈否回家,听说我们来了,她也肯定不敢进屋。”   文泉懊恼道:“那怎么办?早知不问那个老人家了。”东风说:“你往南边追一追,看看能不能找着她。我们两个就在屋里守着,怎么样?”   文泉连声答应,急匆匆跑出巷外。等他跑远,张鬼方笑道:“你支开他干什么?”   东风说:“你又知道了。”把棋盘翻过来,棋子“哗啦啦”倒在地上乱跳。只见盘底刻了一个数字,是:五。   张鬼方问:“这是什么意思?”东风不答,却说:“你出门去,从巷口数到第一十八家,看看屋顶写了什么字?看完回来,我就告诉你。”   张鬼方只好出门,过了一会儿,他折返回来,问:“你怎么晓得有字?瓦上刻了一个‘盐店巷’。”   东风道:“我不仅晓得有字,我还知道,别的屋顶也刻了字,而且刻的都是奉天县的地名。”张鬼方说:“出这种题目,我就猜不到了。”   东风手指点在棋盘上,说:“如果要下‘征吃’,白子一定得下在这里,否则黑子要跑掉了。这个位置横数是三,竖着数是一十八。”   张鬼方恍然道:“这条巷一十九户人家,正好和棋盘对得上。陈否这一家是三,三已经用掉了,别的东西就要在一十八找。”东风笑道:“真聪明。”张鬼方问:“你怎么晓得是在屋顶?”   东风眼睛一眯,又笑道:“别家都住了人,只有屋顶最好刻字儿。”   想要看到盘底数字,非得把棋盘囫囵翻过来不可。这时候再想到解谜的关窍,棋局已经弄乱,只好追悔莫及了。只有东风,又会下棋、又能够过目不忘。就算弄撒棋子,重摆一遍“征吃”也轻轻松松。这个题目简直专门等着东风来解。张鬼方说:“我们当真要去么?”   陈否已经藏头露尾一整年,直到今日,不仅海月的线人看见她的行踪,就连路上碰到的地痞、巷里巷外的邻居,都和她打过交道。就好像她拿自己做饵,把东风一步步引来此地,现在又要引他去到盐店巷。不知盐店巷又是怎么样的龙潭虎穴。   东风长叹一声,说:“也没有办法。她大费周章,找我们过来,倒不一定是要害人。”   张鬼方道:“不一定是害人,你就不会支开文泉了。”   东风嘴硬说:“假如是害人,我就把你也支开。”张鬼方笑道:“没关系,张老爷愿意和你一起死。”说着在东风嘴角亲一下。东风故意板起脸,推开他,走出门外,牵出飞雪暗云。 第116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五)   两人不熟奉天县道路,问来问去,绕了好一大圈,终于找见“盐店巷”。   这时候天色已晚,盐店巷一带是开店铺、做小生意的地方。夹道两排木头平房,中间铺青石板。夜间没有客人,店家关窗闭户,整落巷子又窄又黑,好像一条伏在草丛里的黑蛇。   东风有点急躁,跳下来,径直往巷里走。张鬼方停下来拴马,边绕绳子边说:“当真要死了,不再温存一会么?”   东风面上微微发热,说:“文泉不在这里,少顾念一个人。就算打不过,难道还跑不掉?”   张鬼方说:“原来你是开玩笑,不过张老爷是真的愿意一起死。”东风不响,张鬼方在牌坊柱子上打了一个活结,拍拍暗云,说道:“要是我们回不来,你就自己走,做一个马盟主罢。”   东风真受不了他这幅样子,折回来道:“好,好。”张鬼方满意了,拉过他冷冰冰的手,说:“走吧。”   东风说:“这就算温存啦?”张鬼方笑笑,把那只冷手塞到自己怀里。东风心神稍定,绕到屋后,贴墙听了一会,摇摇头说:“好像只有两个人。”   张鬼方道:“那就不怕她。”两人贴在一块,数了四扇门,手也暖和了。东风说:“再下一家,就是陈否约的地方。”抽出手来,按剑走在前面。   到了第五间屋,门窗雕饰和别家并无二致。东风抬头一看,牌匾“慈心堂”,是医馆名字,不禁会心一笑。   门前用石头垫了两层阶梯,东风踩上去,抓着门环,“笃笃笃”叩了三声。木门立马开了,一股药香味飘散出来。陈否站在门内,朝二人拱了拱手。   东风还礼道:“半夜叨扰,得罪了。”陈否说:“请进。”侧过身子,让他们两个走进堂屋。东风刻意屏息一听,不算自己与张鬼方,屋里还有一个人的鼻息,隐没在柜子里面,想必就是何有终了。   此地当是陈否看病、开药的地方。桌前桌后各摆两张椅子,桌上放了个崭新腕枕。东风问:“如今该怎么称呼?陈盟主,陈姑娘,陈女侠?”   陈否道:“盟主还不敢当,我一介寡妇,早不是姑娘了,大概也算不上女侠。”   东风笑笑,说道:“陈前辈。”陈否微微颔首:“请上座。”   她独自坐在桌子一边,东风和张鬼方也一左一右坐下,寒暄道:“医馆生意如何?”   陈否道:“病秧子开的医馆,生意不可能好。而且我有别的事忙,几乎不开张。”   东风微微一哂,说道:“难怪找不见你。”   陈否烧开热水,一人倒了一碗酽茶:“家里没什么东西,请多担待罢。”   东风接了茶,并不敢喝,只端起来碰了碰嘴唇。陈否当没看见,自顾自拉开抽屉,拿出一张棋盘,摊开说道:“常常听你师哥讲,你下棋的水平,是同代弟子里最厉害的。可有兴致手谈一局?”   东风问:“下赢了有没有好处?”   陈否说道:“下棋要是图那点彩头,还有什么意思?一点梅心问这种话,未免显得俗了。”   话说到这份上,东风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一翻手道:“请。”   陈否便拿出棋子,摆在盘边:“我是在丧夫之后,才忽然迷上下棋。如今学了不过一年多一点,还算是新手。一点梅心应该有雅量,让我一个先手罢。”   东风点点头,陈否便拿了白子,沉吟半晌,中规中矩下在小目。   棋弈是终南弟子必学技艺,早在学剑之初,还没有开始练“天罗地网”时,就用这种办法揣摩对手心思。让一个先手,甚至让三子、四子,对东风而言都不是大事。张鬼方却不乐意,插嘴说:“我也是新手,一点不会,怎么不和我下?”   东风忍俊不禁,陈否也微笑道:“我认得你的,你叫冈仁迥乃,还叫做张鬼方。要是想学下棋,多得是机会和一点梅心下,我棋力一般,就不误人子弟了。”   东风心道:“叫做张芝,叫做‘萨日’,你就不懂了罢。”又听陈否说:“当初给你治手,是想要还你的人情。不过现在看来,治一只手,平添麻烦,这个人情不还也罢。”   张鬼方依葫芦画瓢,跟着说道:“现在看来,当时不救你也罢。”   陈否面不改色,说:“就算不救,我也未必会被那颗石头打死。不过我陈否并非不识好歹的人,你帮我的忙,我总归感激你。”   陈否棋风一板一眼,照本宣科。下了一盏茶时间,东风心里有底,开口问道:“文泉被你引去哪里了?”   恰好轮到陈否落子。她盯着棋盘不响,盘算半天,把手里拈的白子放在棋盘上,才说道:“下两个人的棋,为何想三个人的事?文泉武功一般,更谈不上聪明机变。有他无他,对你们而言是一样的。”   话音未落,东风“嗒”的落下一子,吃掉四颗白棋。而他刚才所落的黑子,比其余棋子稍矮几分。原来棋盘已被内力按出了一个小小凹坑。   陈否悠悠说道:“但你也不必担心。我陈否不会武功,胆敢独会两位大侠,可见我的诚意了。文泉一面问路一面走,天亮就能走回长安。”   张鬼方笑道:“算他脚程快。”东风瞥了一眼柜子,心说:“何有终就藏在里面,怎么算独会呢?”不过并不揭穿。   一局棋下毕,陈否输了十一目半,算是惨败。她轻轻出了一口气,叹道:“子车说得对,你的确很厉害。”   东风道:“不敢当。”陈否话锋一转:“不过要我看呢,你比子车稍差一点。”   东风说道:“小时候和子车下棋,的确我赢多些,后来就不和他下了。他在终南棋力精进,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陈否摇了摇头,说:“倒不是这方面差一点。子车和我下棋,落子再不假思索,他也慢慢喝完一杯茶才下。这样即便我输了,心里也很熨帖。我总觉得,藏锋隐智是一种聪明。”   张鬼方站起来收拾棋盘,东风向后一靠,抱着手臂,不咸不淡说:“那末陈前辈应该更喜欢我师弟。”   陈否不答,东风说:“我小时候觉得,封情不服气我,是他不喜欢我,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他是得失心最淡的人。我厉不厉害,都是东风。子车能不能走、和谁亲近,也都是他师哥。”   陈否道:“我也曾见过他,不过没有说过话,真是一桩憾事。”东风笑说:“他和别人对弈,一高兴,或者觉得投缘,就放手让对方赢了。”   陈否道:“那就没劲了,好在你没用这种手段敷衍我。我这一年才渐渐领会了,下一局棋,输赢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东风双手藏在桌子底下,掐了自己一把。手臂一痛,他心想:“依陈否的算计本事,学弈一年,决不至于输到十目。倒是她故意让我赢了。”   棋子已经收好,只有东风按进棋盘那颗黑子,深深嵌在木头里,指甲抠不出来。陈否给自己倒满茶水,笑道:“也怪我没讲清楚。这盘棋没有彩头,输了却有个惩罚。”   东风不响,张鬼方问:“什么惩罚?”   陈否说:“我听说一个小道消息,打算告诉你们。但若你们下棋输了,代表你们不够聪明,我就不说了。”   张鬼方灵光一闪,又问道:“要是找不着你,你就也不说了,对不对?”   陈否颔首道:“对的。你们是否听说过一个胡人,名字比较奇怪,叫做‘安禄山’?”   东风道:“略有耳闻。”张鬼方却皱眉问:“这人是谁?听起来好生耳熟。”   陈否说:“这人是范阳节度使,和杨相不怎么对付。”张鬼方说:“哦!丁白鹇从洛阳过来,途中见过他送贡品。他做什么了?”   陈否说道:“我的小道消息讲,他这个月就要起兵造反。”   东风道:“这消息传了有两三年,况且哗变、谋反之事,每年总听说十次八次,也没有哪次成气候的。”   陈否正色道:“安禄山财力雄厚,囤粮募兵,已经有好几年的积累。要是他当真叛变,朝廷恐怕抵挡不住。若有天时地利,攻破长安也未可知。”   东风沉吟不语,陈否道:“我的线人讲,他这个月初九就要起兵。现在恐怕已经打起来了,只是长安离得远,消息还没传到。”   东风走到门口,朝巷外看了一眼。奉天不比长安繁华,到得夜中,笙停舞歇。只有打更人的声音,有时响在近前,有时响在远方。锣敲一下,城里起一圈波澜。   现在没到整刻,全城就如一潭死水。东风心里不敢相信,想:“当真起兵了么?”   陈否打了个喷嚏,说:“看够了就回来罢,有点冷。”   东风道:“得罪了。”关上门,走回桌边坐着。陈否咳嗽一阵,拿手帕擦了嘴,说道:“如今半壁武林在我陈否手里,另半壁在你‘一点梅心’手中。大敌当头,不如姑且休战,共同应对这个安禄山。”   这一年陈否疲于奔命,身体一天差似一天。要是双方停手休战,她刚好能够安心休养一阵。而且联手平乱,还能挽回声誉,对她而言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然而对东风而言,这一年拔除的叛徒、笼络的关系,通通都要付诸东流。叛乱平定以后,谁留下来帮他、谁改投陈否,全要重新清算。   陈否道:“‘一点梅心’为一个小小的文泉,都能如此挂怀,不可能不把长安百姓放在心上。今夜犹豫,一定只是不信任我陈否的消息。你大可以回家等上两天,广听风声,再来找我商量。”   张鬼方转头问他:“怎样?我们回家了?”   东风不答,又想了一会儿。外面更鼓敲响,更夫远远地喊道:“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事”字喊到头,东风一拍桌面,内力激得棋盘一震。拿颗嵌死的黑子猛然跳起。东风抓住棋子,说:“我信陈前辈的话,也愿意鸣金。但同盟期间,若谁两面三刀、背后害人,一定有如此子。”   他摊开手,只见黑子已被真气震碎,化作齑粉,洒得满桌都是。张鬼方会意,走到何有终藏身的柜门前,狠狠踹了柜子一脚。何有终“哎哟”叫唤一声,说道:“娘,我讲过了,他们听得出呼吸的。”   陈否反而微微地一笑,应道:“好,就这么定了。”两人旋即划破手指,滴血入茶,各将自己半碗饮尽。 第117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六)   回到长安,两人顾不得休息,将长安左近白道召集起来,透露一些风声,离得稍远的门派也去了信。大家半信半疑,都觉得安禄山区区一个胡人,不足为惧。这个时候跑去河北前锋,等同杞人忧天。   东风转念想:“一时半会劝不动他们,而且不过一两天,战况就会传来长安,也没有必要劝。”当即散会,自己在家准备。   他这一年俨然成为正派心中的代盟主,时常要东奔西走。行囊是提前备好的,不用再收,但是此去河北,战况要是胶着,恐怕要好几个月才能回家。到时天气转暖,今年存的粮食、鲜肉鲜菜,恐怕都要沤坏了。东风便指挥张鬼方,把不禁留的食物分成一捆一捆,送给左邻右舍。   才送了几家,住邻屋的刘嫂嫂,并杂货铺的千金小榕,一齐上门拜访。见堂屋家具都盖上了,刘嫂嫂道:“啊哟,柳老头儿今年也不回来?”   东风笑道:“柳前辈现在住在少林,转年再回来玩牌。”   刘嫂嫂摆手说:“还以为我们偷换他牌,被他发现,给他气走了呢。”   小榕却是来找张鬼方的,张鬼方暂不在家,她也不大好意思和东风攀谈,低头就要走。东风叫住她说:“小榕,喜不喜欢养花?”   小榕奇道:“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字?”又说:“养花,还好罢。我没耐心弄这个,佩兰她们可能喜欢。”   东风道:“那你把朋友都叫来,院里的花,一人挑一盆拿走,怎么样?”   小榕见多识广,认得院里一盆“春水绿波”一盆“冠世墨玉”,都是稀罕品种,咋舌道:“你、你做什么要送掉?要是养坏了,卖了我都赔不起。”   东风道:“本来也是别人送的,我没空闲养,到时候干死,平白香消玉殒,也是可怜。”说着找出一锭散银,递给小榕,笑道:“或者你们常来浇水,就当我雇你们。”   小榕拿着银子,犹疑道:“你和张鬼方都要搬走了?”刘嫂嫂也问:“什么时候回来?”   东风道:“不好讲。”还是把安禄山起兵之事说与她们。小榕道:“安禄山厉害么?会不会打进长安来?我们要不要逃跑?”   刘嫂嫂抢道:“哪有谁能打进长安。要是连长安都打下来了,我们又能逃去哪里?”   小榕点头道:“好罢。”把银子收进怀里,答应道:“我们给你养花。”   转天一大早,果然收到海月密信,说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声势浩大,连下河北数城。洛阳人人自危,许多百姓都往西逃难去了。文泉即刻赶回峨眉报信。东风又出了一笔钱,叫那信使全城走一圈,把消息散播出去,叫前日不信邪的掌门、帮主,都来听一听。不到下午便有十几批人热血沸腾,找来肖家村,请缨要去河北。东风记下这些人姓名,说:“要是同行去河北,须得置办一大批车马,耗时耗力。倒不如分头启程,到河北再会合。”把自己积蓄拿出来,每人发了一两银做路费。   张鬼方站在一旁,直勾勾看他散财。东风笑道:“张老爷心疼钱?”   张鬼方说:“一点都不心疼。”背过身去,眼不见为净。东风讨好道:“现在多花一点,以后给张老爷赚回来。”   到得傍晚,来的人总算少了。短短一天竟花掉百多两银子,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两人坐在灯下,拿了纸笔,把招到的人马清点一番,张鬼方说道:“不算自己来不了、托人报名的,今天募到一百多人。”接着得意道:“我是百夫长了。”   东风挤挤眼睛,说:“我是一百零一夫长。”张鬼方说:“什么意思?”   东风不答,只掰指头数道:“真正到河北,来的人想必更多。战场跟擂台可不一样,到时候还得买草料、买干粮、买马儿、买兵器、甲胄,又要花掉一大笔钱。”   张鬼方“嘶”的抽一声气,东风说:“但也不用心疼。我之前怕人说闲话,把谭怀远的山庄锁起来了,也不敢动里面金银。现在拿出来用,指不定还能有剩的。”   张鬼方想到怀月山庄的陈设,有点神往,说:“可惜那些个古董、首饰,一时半会不好变卖。”   东风笑道:“我去拿个大耳坠子,送给张老爷。”张鬼方推辞说:“不好罢。”   东风又笑道:“的确不好。以后挣大钱了,给张老爷买个更合意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慢慢把手头现银点完了。东风说:“今天算到这里,乐小燕最熟西市,明天找他帮忙采买,我们先去河北。”   想到暗云又要走远路,张鬼方跑去马厩,加了一瓢清水,又加了一斤鲜菜。东风说道:“我们早歇罢。”抬手弹灭油灯。   厅堂霎时一暗,东风打个呵欠,脱掉外袍,信手挂在椅背上,又把头发扯散,发带也丢在一边。正要回里屋睡觉,院外大门被人敲响了。东风扬声道:“是哪位朋友?”   外面客人不答。张鬼方说:“我去应门。”东风说:“嗯。”站在黑漆漆的厅里不动。过了一会,外面传来扯落门闩的声音,张鬼方沉声道:“你们两个来作甚?”   听出他语气不对,东风也顾不得衣衫不整,跑出厅堂叫道:“张鬼方,哪位客人来了?”   张鬼方不响,背影挡在门口。东风又叫道:“张老爷。”   张鬼方回头看他一眼,慢慢挪开半个身子。院门打开一条缝,露出半爿夜色。施怀低头站在后面,子车谒似笑非笑,坐在轮椅上,目光越过张鬼方,看向披头散发的东风。   东风一窒,冷冰冰说道:“今天闭门谢客了,打烊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二位请回吧。”又说:“张老爷,关门。”   张鬼方抓着门把,慢慢往回拉。子车谒微微地一笑,伸出一只手,挡在门缝中间。   门缝一寸一寸变窄,他丝毫不着急。五指微曲,不像要挡门,更像要抚琴,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门缝关到最后一寸,张鬼方转过头,哀哀看着东风。   东风冷道:“关嘛,两个不会答话的哑巴。夹断他的手,看他知不知道叫。”   张鬼方答应道:“好。”猛地一拉门把。子车谒忙扳住门,道:“等等,听我说句话罢。”   东风仍说:“谢客了,不懂么?”   子车谒说道:“师弟,都说‘在其位谋其职’,假如我有安禄山的消息,你也要自顾自早睡?”   东风不响,子车谒笑了一声,慢悠悠说道:“听说你俩明天就要启程去河北,但去河北哪个地方,你们晓得么?”   东风道:“如今战局一日三变,现在决定好了,到河北却未必适用。”   子车谒笑道:“你从小长在长安,顶多去河北玩过一月两月。那边地势如何,太守是谁,谁要投敌,谁要守城,你恐怕都不清楚罢。”   之所以要把采买事宜交给乐小燕,自己提早启程,其实就有探路的考量。但东风不想在子车谒面前示弱,嘴硬道:“现在不清楚,到了那边打听,也就清楚了。”   子车谒说:“领兵打仗不是儿戏。”东风说:“你要是清楚,告诉我就是了。一两句话能够讲明的事情,何必半夜胡搅蛮缠。”   他们两人唇枪舌剑,张鬼方夹在中间,插也插不上话,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干脆大喝一声。两人都被他镇住,一时住嘴了。张鬼方朝外喊道:“领兵打仗不是儿戏,你就不要学小孩拌嘴!”   静了一瞬,子车谒说:“师弟,隔着门说话累,让我进来。”这次语气淡得多,不带笑了。   东风默默走回屋里,捡起丢在桌上的发带。张鬼方懂得他的意思,打开大门。   轮椅推到阶前,上不去了。施怀弯下腰,想要抱子车谒,子车谒却抓着他手臂,站起来,一步步挪上台阶,跨过门槛。东风视若无睹,指着椅子说:“请坐。”   子车谒疼出一身冷汗,背后湿透。施怀忍不住,叫了一声:“师哥!”听起来像要哭了。   子车谒说:“师哥好得很。”坐下整了整衣襟,才又说道:“我今天不请自来,是想商量一件事。至于去河北哪城,等你答应我再说。”   东风淡淡道:“请讲。”子车谒笑道:“这次去河北,陈否有何有终护送,不用我们担心。但我腿不能走动,剑法荒废多年,在江湖上总有一些仇家,赶路就不太安生。”   东风道:“有仇家,是自作自受。”子车谒自嘲笑笑,说道:“施怀又要照顾我,又要防着敌人,太操劳了,我不忍心,所以想和你们一道去河北。”   东风看向施怀,心底觉得很可笑,说:“和我们一道路,施怀难道是情愿的?”   施怀不响,子车谒笑道:“施怀不反对。”说着拍拍施怀手背。   进门至今,施怀除了叫一声师哥,再也没出过声。东风道:“施怀,他是不是不让你讲话?你只管说,我替你做主。” 第118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七)   嗫嚅了好半晌,施怀才说:“我不想的。”   东风看向子车谒,没好气道:“听见了吧。”子车谒不说话,只在施怀背上轻轻地一拍。施怀木木地又道:“但我武功不够好,不能保护师哥周全,只好跟你们一起走了。”   这话像什么样子?说得倒像是东风有求于他们了。东风顾念施怀的面子,暂不发作,只说:“施怀也不愿意,这事还是算了吧。”   子车谒半是好笑,半是责怪,道:“何必这么剑拔弩张的,到了河北,照样是要碰面。要是施怀说话难听,我替他赔不是了。”   东风冷道:“是施怀的错么?半夜跑来阴阳怪气,拿情报要挟我们,还怪到施怀头上。替你自己赔不是,我或许考虑一下。”   子车谒二指捻着袖口,搓来搓去,把布料都要搓坏了。东风当做没看见,说道:“张老爷,送客吧。”   张鬼方早就想赶他两个走,立时听令,走去拽子车谒的胳膊。子车谒长长叹了一口气,侧身躲开,蘸着剩的茶水,在桌上画了个长长弯弯的形状。   张鬼方凑过来看,说:“我认得,这是喝酒用的牛角。你想喝酒?”   子车谒“哈哈”一笑,说:“张老爷,不是的。”在那弯钩之中横七竖八画了许多线,把牛角分得碎碎的。东风怒道:“谁许你叫张老爷?”   张鬼方作势要打,子车谒摆摆手,说:“这个名字多稀罕么?好罢,我不叫了。这是河北的地图,每一小块都是一郡。”   他手指一点,点在牛角靠下的一半,说道:“昨天为止,安禄山已经打到这里了。要是你们去河北,恐怕一不小心,就要闯进敌营。”   这么一说,张鬼方果真上当,被他牵着鼻子走,问道:“应该去哪里?”东风一拍桌子,站起来吼道:“张鬼方!”   张鬼方退开一步,坐回东风身旁。东风冷笑道:“终南剑派人人景仰的大师哥,难不成是个人话都听不懂的草包?我说你自己赔不是,我才肯考虑考虑。和哪个郡、哪个太守,有甚么干系?”   但听“刺啦”一声,子车谒手指不觉用上真力,把袖口捻破了。东风却丝毫不给台阶,居高临下看他。子车谒则垂着双眼,看桌面河北舆图。   茶水渐渐干了,他还是不开口。东风失望至极,提高声音,说道:“你总是这副样子。”   只见子车谒烦躁地摇摇头,松开手指,露出袖口上破的洞。   这破洞好像一个破绽,莫名叫东风心底快慰。他欺近一步,逼问道:“你认错呀!”   子车谒往边上缩了缩,笑道:“欺负施怀,是我做得不对,要挟你们,也是我做得不对。两件小事,师弟不至于生气吧。”   张鬼方也有点担忧,悄悄扯了扯东风衣角。东风醒过来,想:“对了,今晚根本没人提封情。逼他道歉,到底有什么意义。”一下就泄了气,改口说:“算了。你继续讲。”   子车谒还有点失神,说:“河北……河北……”支吾了好一会,说不出个所以然。东风不耐烦道:“讲不出来,就请回吧。”   定了定心,子车谒忽然微笑道:“意思是,讲得出来,就肯留我了。”把河北舆图重新画了一遍,标出几个点,将局势简单讲了。   原来安禄山自打叛变以后,白天休养生息,夜里行军,每到一郡,便派信使进城谈判。凡有官员愿意投降,就答应他们加官进爵,赏金银珠宝。   安禄山本是三镇节度使,亲自提拔了许多官员,势力在河北道一带盘根错节,至今还没有哪郡太守胆敢反抗。   话说一半,子车谒顿了顿,好像在等别人追问。但是施怀还在难过,东风和张鬼方都不捧场,他只好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虽然各郡守备是差不多薄弱,但有一个地方是例外。”   张鬼方勉为其难问:“是哪里?”   子车谒点在舆图右下,说道:“就是这里。”   他所指之处是平原郡,地处黄河北岸,毗邻河南道。张鬼方又问:“这地方有什么特别?”   子车谒说道:“平原郡前不久下过雨,太守害怕城墙垮塌,刚刚修缮过。城外还挖有壕沟,比其他地方好得多了。且安禄山是从幽州南下,要去洛阳,不可能将平原郡留在身后不管。我们明日动身,大约五天就能赶到,也不怕被安禄山捷足先登。”   东风看着地图不答,既不同意,也没有出声反对。   见他态度已经放软,子车谒掏出一张手帕,一擦桌面,把地图擦得一干二净,笑道:“我已经交钱买了马和车子,明天一大早就能送来。今天天色晚了,能不能借住一宿?”   东风道:“得寸进尺。”转身回屋,把门重重地一摔。张鬼方无奈道:“别的被褥都收起来了,厢房也不想给你们住……要是不嫌弃,就在堂屋坐着吧。”   翌日丑时,东风迷迷糊糊地被人摇醒。张鬼方急切道:“东风,东风。”   东风想到今天要忙,恨不能当场死过去,闭起眼说:“不要吵我。”张鬼方道:“要不把他俩杀了。”   听见“杀”字,东风终于清醒过来。想起家里还有两个冤家,更加头疼。张鬼方一只脚踩在床下,一只膝盖跨在床上,手里拄刀,浑身热腾腾的,显然刚练完刀。没听见东风答话,他又说:“怎么样,他们一声都不会叫的。”   东风抓着张鬼方,爬下床看了一眼。在厅堂角落,子车谒搂着施怀,靠在墙上。一绺长发垂过肩头,被施怀的鼻息一下下吹动。他俩居然真的睡着了。东风心说:“住在仇人家里,还能这么高枕无忧。”但或许是瞌睡的缘故,一点儿杀意都动不起来。他道:“算了吧。”   张鬼方说:“哦。”显得很失望。东风说:“要是杀了子车谒,陈否说不准要变卦。中原武林自己争得两败俱伤,就要有别人来渔翁得利。”   张鬼方说:“是么。”   东风哭笑不得,说道:“我对他当真一点旧情都没有,师兄弟情分也没有了。”   张鬼方突然丢了长刀,把他肩膀抓住,用力按在门板上。“哐”的一声,东风后背生疼,叫道:“你干什么!”   厅里两人都被吵醒,热刺刺的眼神看过来。东风慌忙解释说:“摔了一下。”   张鬼方道:“摔什么。”伸头咬他嘴唇。门板又震了好几下,简直像在嘲笑他说谎。东风使劲挣了挣,想要躲回屋里。张鬼方笑道:“你怕什么,施怀师弟也不是没看过。”   黑暗里传来“哼”一声轻笑,子车谒只愣了一瞬,便笑说:“还有这事呀,施怀?吐蕃风俗就是不一样。”   东风难为情得要命,脸烫得不得了。他又羞恼,又怕自己说错什么话,叫张鬼方犯起浑来,做更出格的事情。只好站着不动,任他亲了半天。   亲完了,张鬼方说:“我去找乐小燕,你继续睡罢。”东风哑着嗓子说道:“快走,快走!”把房门“砰”的关起来,更不敢看厅里二人的神情。   说是要再睡,其实也来不及了。才略歇了小半个时辰,院子外面吵吵闹闹。东风走出去看,门外来了好一群车马行伙计,见了他便行礼,道:“老爷买的东西,马上就要送来了。”   昨夜子车讲过,他已付钱买了车和马。东风说:“怎么样的车?”往外走了几步,朝村口眺望。但见土路上尘沙飞扬,一个伙计坐在前面,赶着两匹油光水滑的肥马,拖一乘崭新油壁车。   开到近前,那伙计一跃跳下车子,说:“请老爷看看,车子还合意么?”   东风闻见一股新木头味,撩开门帘,跳上去看了一眼。车门比寻常马车宽许多,车厢却要小些,轮距也近,想是为了方便走小路。   车里摆了一张小桌、一张卧榻,榻上叠有毯子、一只白瓷枕头,都是车马行顺带送的。另一边特地留了一小块空地,约有三尺见方,什么都不放。东风问:“这里留来作甚的?”   那伙计嘿嘿笑道:“定车子的老爷讲的,他要搬一张轮椅上车,要有地方停着。”又给东风看了栓轮椅的两根柱。   东风道:“有心了。”给那群伙计一人打赏了一粒碎银,把他们打发走了。子车谒才姗姗走出屋门,笑道:“叫张老爷骑那匹马儿,你和我坐车里么?否则你们两人同乘,马儿要跑死了。”   东风道:“跑死马儿,也不坐你的车子。”子车谒想起什么事情,又笑说:“总不好你替我赶车。”   东风理都不理,从他身边绕过去,提出行囊,站在院门外面等。又过了一刻钟,路上传来他再熟悉不过的蹄声。“踏踏,踏踏”,暗云和张鬼方一起回来了。   施怀扶着子车谒上车,又把轮椅抬到车上。东风想了想,心说:“暗云载两个人,还要背行囊,未免太累。”把包袱一股脑丢到车上,自己跳到马鞍后面,搂紧张鬼方腰身,叫道:“驾!”一马一车,四个人向东边启程。 第119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八)   在京兆府一带时,只是偶尔见到一二个乞丐,跪在路旁讨钱。自打进到河南府,流民越来越多。每过一城,都看见城门围得水泄不通。逃难的百姓没有路证,不能“过所”,守门兵士未得命令,不敢开门。两边争斗起来,时常闹出人命。好在河南比较富庶,不出一两日,就有富商在城外施粥赈灾。   再往东走,东都满城人心惶惶。有的显贵听到风声,拖家带口准备逃跑。每天都有数百辆马车,满载金银细软,驶出城西厚载门。   一切食肆、茶楼、酒店,每日在谈:安禄山大军有多少人、安禄山打下哪一郡。亦有聊得慷慨激昂,当下要去河北投军的洛阳子弟。   第四日傍晚,一行人总算走到河北境内。施怀赶了四天马,已经累得不行,只能求张鬼方搭把手,自己回车厢歇息了。东风骑着暗云,到处跑了一圈。城外民房已经十室九空,几乎没人敢住,客栈更加没有人开。不说打尖,夜里连个住宿的地方都没有。   绕回原地,天色黑得快要滴水。平常傍晚没这么昏暗,想来是要下雪了。他们轻装简行,厚衣服没带几件,更别提厚棉被了。东风问:“晚上没地方过夜,看起来还要下雪了,怎么办?”   张鬼方说:“我有个办法。”朝车厢一努嘴,说道:“让他俩睡车底,我们两个睡车里,大家都不怕下雪。”   子车谒在后面说:“张老爷,我是腿断了,又不是耳朵聋了。”   东风明知他故意惹自己发火,每次却都忍不住生气。勒转马头,往后走了几步,一脚重重踢上车厢。施怀尖叫出声,子车谒咯咯直笑。张鬼方劝道:“你别笑了。一会儿车翻了,你就坐马拉轮椅罢。”   几人拌嘴的功夫,东风面颊忽然一凉。抬手一摸,一滴细细的冷水。真的下雪了。天边一声惊雷,霎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拉车的两匹马被吹迷了眼睛,当真往路边直冲过去。   东风心道:“好一个乌鸦嘴!”一夹马腹,赶上去抓住辔头。张鬼方手臂上青筋暴起,也死死地抓住缰绳,跑了十几尺,好歹制住两匹马。雪越下越大,东风顶着狂风大叫:“怎么办?最近的城门也有好几十里,现在赶不了路了。”   张鬼方马鞭一抬,指着路边一间房,说:“借住一夜吧。”   东风催马进了院子,把马拴在屋檐底下,拍门叫道:“有人么!我们路过此地,遇到暴风雪,实在走不了了。能不能借个地方歇脚?”   他们家院门比较小,马车没法驶进来。张鬼方在外面下马,也跟着走进院子。拍了半晌门,也不见有人出来应答。东风绕到屋后一看,原来后门是开着的,前门闩上了。他转回来说:“没有人在,估计也逃难跑了。我们进屋罢。”   子车谒和施怀下了车,听说屋里没人,谁都不好意思往院里进。施怀探进一个脑袋,期期艾艾道:“没、没有人,我们进去住,算不算不告而取?”   终南派作为正道大派,比较爱惜羽毛,一旦发现弟子偷盗财物,不论内门外门,一概逐出门墙。因而弟子行事格外小心,有时到迂腐的地步。子车谒虽然不说话,却看着院门一条线,显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东风叉着腰,嘲道:“爱住不住,在外面冷死也行。反正我在陇右,不晓得住过多少次别人不要的破屋子了。”   子车谒开口说:“进去吧。”施怀喏喏地推着轮椅,往前走了几步,转身关上外面的门。   东风从后门进屋,打开前门大门的门闩。仔细一看,这一家大概不是穷人,生活还颇富裕。屋顶一根大横梁,是硬邦邦的好楠木。屋顶垫了茅草,一进屋就暖和得多了。米缸尽管搬得见底,里面剩的却都是精米精面,不掺谷壳。东风找见一根柴火,放在灶里引燃,烧了一锅热水。   他们随身带的干粮,都是炒面之类玩意,吃起来没滋没味,还糊嘴、口干。东风翻出四只瓷碗,一碗抓一把炒面,倒上水说:“凑合吃吧。”   施怀以往出远门,从来好吃好喝,哪里受过这种苦。连啃四天干粮,连热饭都没见过,再看这一碗没有油的稀汤,连筷子都不想动。子车谒温声问:“你不饿么?”   东风已经喝光糊糊,百无聊赖,撑头看他们两个。只见施怀摇摇头,说道:“不饿。”接着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东风觉得好笑,顺他目光望去,见到墙上挂了一块儿腊肉,心下顿时了然。   子车谒也看到了,笑了一声,说:“好吧。”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银,放在手心掂了掂。施怀更不好意思接,子车谒说:“是师哥想吃,好么。”施怀只得接过银子,捏着腊肉边角的地方,拔出“无老死”剑畏畏缩缩割了一小块,又把银子挂在绳上。   眼见东风看得出神,张鬼方拿手臂推推他,说:“张老爷也有银子。”   东风好笑道:“张老爷抢官家的官银,拿来买百姓的腊肉,也算劫富济贫了。”张鬼方道:“不是这个意思,你馋不馋?”   东风道:“我才不要,我最清高了。主人不在家,连院子都不情愿进的。”说着舀了一碗热水,把碗底面糊冲起来,仰头喝掉。   那厢施怀割了腊肉,没有配菜,也没有菜油,囫囵丢进滚水里,煮了一通。腊肉烟熏火燎的味道,飘得满屋都是。煮得软了,他把那一小块肉夹出来,切了四份。第一份献给子车谒,第二份夹进自己碗里,第三份分给张鬼方,第四份才问东风:“你要不要?”   东风适才笑过他,不好分他一块肉,说:“我不要,你留着罢。”施怀筷子一松,还是把腊肉掉进东风的空碗。   灶里明火一直烤着,东风面颊发烫,有点难为情,也就没再推拒。不过他嫌腊肉太咸,当真不想吃,放在碗底不动。   恰好里屋“沙沙”响了一阵,东风如释重负,说:“我去看看。”   他放了碗,走去里屋。屋门只虚虚掩着,没有关紧。那响声也还没停,听起来不像大东西,但也不像老鼠。东风心说:“难不成进了黄鼠狼么?”   轻手轻脚地推开屋门,一股馊味扑面而来。东风掩住鼻子,往里一看。这一间分明是卧房,床底却玲玲琅琅摆了十几个瓷碗。有的装了水,有的装了肉汤,有的装了米粥,都结作一碗一碗的冰块。有个炭炉滚在旁边,倒了一地白灰。料想这一家人逃跑的时候,没有熄掉炉子,结果热气把吃食全沤坏了。   而在床榻上,有一团卷在一起的被子,一抖一抖在动。东风小心翼翼走上前,掀开被子,吓了一跳。底下居然藏了只棕色卷毛的“猧儿”小狗。这种小狗是西域卖过来的,永远长不大,不能看家护院,更没办法打猎,都是有钱人家养着玩儿。   碰到生人,那小棕狗怕得要命,“呜——呜”地龇牙。东风退了一步,撞开床头一个柜子,才发觉柜里尽是小孩玩具。小的如小瓷人、“磕印”小泥人、小泥狗、拨浪鼓,大的如大獒犬、大泥狗。   东风心里不禁一酸,想道:“肯定是这家有一个小孩,爱狗爱得不得了。逃难的时候,大人不许带,他自个也说不上话,只好把狗藏在屋里。其实就算逃难带走,最后还是变成一锅汤。而狗呆在这里,不过几天就要冷死;就算能熬过冬天,也要渴死、饿死。这是死局呀。”又想:“不知道这家人逃到哪里去了,近况如何,进不进得了城?”   他看那小狗气息奄奄,把水碗捡起来,内力化开半碗水,喂到小狗嘴边,说道:“你喝点儿水,一会泡些炒面给你吃。”   小狗吓不退他,其实也不敢上嘴咬,只恹恹地把头枕在被子上,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喘息。东风坐在床边,一只手抚上它脊背,只觉得烫得不得了,不禁急道:“你喝呀,或者你走得动么,和我去堂屋,就有吃的了。”   那小狗理都不理他。东风又是可怜,又是心急,眼眶一热,抽了抽鼻子。   身后的门“砰”的被人撞开,张鬼方闯进来,叫道:“怎么了?谁惹你了?”   东风道:“这里……这里有一只狗。”   张鬼方看见床上的“猧儿”,奇道:“你怕狗么?这么小一只,咬都咬不动你。”   东风着急道:“它不肯吃,也不肯喝。”   张鬼方伸出一根指头,凑到小狗鼻子旁边,说:“还有气呢。”把狗整个抱起来,塞在衣襟里面,又说:“它一个劲发抖。”   东风哭笑不得,说:“你吓着它了。”张鬼方说:“那怎么办?”   就算能将小狗带走,到了平原郡,对上安禄山,战场上刀光剑影,更没时间看顾它。可要是送人么,如今人人自顾不暇,谁又有闲情赏它饭吃?东风坐在床边,长长叹了口气,沉默半晌,才说:“我也不知道。” 第120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九)   两人抱着小狗,回到堂屋,把内间情形说了。施怀惊得眼珠都要掉出来,半伸着手,碰又不敢碰。张鬼方大方道:“你要摸摸看么?”大大方方走过去,把狗塞给施怀。   没想到狗抖得更加厉害,喉咙里滚滚地咆哮。施怀愁道:“我从小就招狗讨厌。”   众人围在一起,掰开狗嘴,强灌下去一点儿热汤,又灌了一点米糊。那狗稍精神些,突然挣脱,一头撞向里屋。施怀脚尖一点,赶在前面捉住狗。张鬼方说:“小狗认主就是这样,一根筋,主人不在,它也不要活了。”   子车谒坐在伙房里,伸着两条腿,靠在灶边烤火。闻言远远地说道:“拿来给我看一看。”   东风立马警觉起来,说:“不给。”   施怀捉着狗,一脸为难。子车谒懒洋洋道:“我又不会下毒手,像你送我的鹦鹉,我就养得很好。这次出门,还特地托人养着。”   不想他俩吵架,施怀劝道:“师哥,这只狗不听话,要咬人的。”   他一边说话,那狗还扭头摆尾,要去啃施怀的手背。子车谒道:“小狗嘛,我不怕咬。”垂落一只手,敲了敲地面。   东风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小狗猛地一挣,跑到子车谒脚边坐定。子车谒笑道:“真乖。”把小狗抱到膝盖上。东风说:“咬死你。”   子车谒道:“你咬人么?”把一根指头伸进小狗嘴里,又惊又笑,说道:“哎呀,你没有牙,是一只老狗了。”   这狗本身长不大,东风压根没想过,它竟然是一只老狗!只听子车谒玩味道:“真是可怜。这一家的小少爷,年纪有你大么?老得腿都歪了,小少爷也不要你了,还这么忠心耿耿。”   东风道:“不要讲了,别人也是逃难,没办法的事。”   子车谒自顾自说下去:“胆子小,身体弱,孤零零守在家里。守得又饿又渴,主人也不回来,慢慢就死掉了。”   东风听不得这种话,真恨不得缝住子车谒的嘴!怒道:“不许讲了。”   子车谒说:“好罢。”把狗放下来,轻轻推到旁边。   也不知道狗是爱他,还是年纪大怕冷,在火边蜷作一团,还是靠着子车谒。子车谒笑道:“我和施怀不一样,天生招猫狗喜欢,不能怪我罢。”   东风不想接他的茬,学他的样子,在地上点了点,又“嘬嘬嘬”叫了几声,那狗就是不肯过来。   东风冷笑道:“好,不管你了。”抬手一弹,把油灯打灭。堂屋陷入黑暗之中,唯独邻间的柴火还亮黄光。众人面面相觑,东风说:“愣什么,明天早上要赶路,早歇吧。”   大家相互之间知根知底,张鬼方也不和他们客气,拖出一张矮榻,和东风抱在上面。施怀有样学样,也拖了床。子车谒说:“你自己睡吧,我再坐一会。”   施怀闷闷地说道:“哦。”打个呵欠,又翻了个身。其实人人知道他睡不着,子车谒自己走不过来,施怀非得醒着不可。   借着灶里一线火光,睡到后半夜。东风身上一凉,模模糊糊睁开眼睛,看见张鬼方轻轻下榻,朝伙房走过去。   子车谒还靠在那里烤火,见是张鬼方,微笑道:“大半夜的,张老爷找我作甚?”   东风跟着竖起一只耳朵。张鬼方嗤道:“谁找你了。”远远绕开,从后门走出去,去了一趟院角茅房。等他一身冷气回来,子车谒又问:“你会不会嫉妒我?”   张鬼方莫名其妙,道:“嫉妒你干嘛。”   子车谒轻轻笑道:“我只消讲一句话,东风就生气、难过、开心,反正都由得我。”   张鬼方不解道:“这有什么难的。”子车谒道:“你也会么?”   张鬼方说:“我干嘛要让他生气,难过?”子车谒不响,张鬼方说:“我再搭理你,他就要生气了。”   东风闭眼躺着,心里想:“算你知趣。”嘴角勾了一勾。只听张鬼方含笑道:“我还晓得,他肯定没睡着。听见这句话,他就高兴了。”   东风赶紧板起脸。听见子车谒说:“这是好事么?我们汉人喜欢城府深的。”张鬼方道:“随便你们汉人。”   屋里静了一霎,张鬼方忽然说:“其实我挺可怜你的。”   东风心想:“子车听别人可怜他,肯定气得要死了。不过张鬼方看不出来。”   果不其然,子车谒只是问:“是么,其实我腿断了,也能做许多事。”   张鬼方道:“不是可怜你这个。”子车谒问道:“那是什么?”   张鬼方哼了一声,说:“你好像一条毒蛇,对你好的每个人,都被你咬一口。”   子车谒淡淡说:“那你应该可怜别人,可怜封情,可怜东风,不是可怜我。”   张鬼方道:“做蛇是最可怜的。”却不往下说了。东风心想:“这个人什么时候会打机锋了?”觉得好生稀奇。等了一会,子车谒不耐烦了,追问:“蛇有什么可怜。”   张鬼方不答,脚步声变近,回到矮榻旁边。东风感觉到他身上温度,往里侧让了让,不过让得不多,也就一两寸距离。   两个人睡一张榻,无论如何是挤的。张鬼方躺上来,小声说:“张老爷要掉下去了。”东风便伸出手臂,把他环住。   屋里极静,每个人呼吸清晰可闻。施怀在装睡,呼气时微微发颤;子车谒不知道在想什么。里屋捡来的小狗,鼾声如雷,好像不关心将来的命运。东风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大东西,心里很踏实,又有种难以言喻的伤怀,隐约明白了张鬼方的话。人之一生,有漫漫的好几十年。子车谒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但回头一看,对他好的人单剩下施怀;被他咬过的人,要么死了,要么伤口愈合,和他再也没有关系。年纪轻轻,已经变成孤家寡人一个。   第二日清晨,东风被大呼小叫地喊醒。默默挣扎半天,出外一看,地上白茫茫积雪,踩下去到脚面厚。天地间一股浩然清气,吹在身上,虽然冷得彻骨,但是很叫人心旷神怡。   虽然官道上有雪,容易打滑,但他们离平原郡不过四十里路了,即便马车走慢一些,今天也一定能到。施怀默默套好马车,把子车谒扶到车上,张鬼方给暗云装上鞍具。   东风烧开一锅水,把剩的干粮一起搅和了,又从包袱底下翻出一罐子蜂蜜,也全倒进来,打算留给狗吃。不管作用几何,好歹让它活久一点。   见施怀眼圈通红,精神也不好,张鬼方于心不忍,今天还是替他赶车。东风骑上暗云,踱到院子外面,关上院门。   小狗听见他们要走,追出来看。然而院门已关,看不见对方面孔,只有门底下一条缝隙,透出四只爪子,在雪地上投下淡淡阴影。施怀坐在车门旁边,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只小狗。   子车谒说:“我们走了。”   施怀“嗯”的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坐回榻上。   车轮缓缓转动,小狗更加着急了,尖声厉叫,四爪刨得雪粉纷飞,门板砰砰地摇动。但它站起来还不到膝盖高,哪里撞得出去呢?   子车谒说:“让开。”一手撩开车帘,一手拔出“无无明”,剑光一闪,把院门削开了。小狗跑出来,追着车子一跳一跳。子车谒推开车门,长臂一伸,把小狗提上来,抱在怀里。   他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施怀不禁看得呆了。子车谒抱着狗说:“你们可要好好相处呀。”   小狗对子车谒煞是亲热,伸舌头舔他的脖子。子车谒咯咯直笑,说道:“不许闹了,我们走了。”伸手闩住车门。   东风心里百味杂陈,又觉得惊讶,心底却又隐隐约约觉得,子车谒就是会这么做的。马车慢慢走出一里路,他问:“你当真要养它?”   这几天以来,他们虽然一路同行,东风却不怎么搭理子车谒,更少有主动搭话的时候。子车谒笑道:“你们要去上阵杀敌,我肯定是不用的。养个小狗作伴,有什么关系?”   最后四十里地,沿途只有零星人烟。飞雪暗云嫌马车太慢,自己跑不尽兴,在无人的雪地上跑得远远的,再折返回来,踏得满地蹄印。走到太阳偏西,东边终于现出一座城门,匾额赫然写着“平原郡”。施怀欢呼一声,振奋道:“我们到了!现在进城,今天就能见到太守。”   张鬼方问道:“你们认得太守么?”施怀说:“见是没见过,不过师哥打听过的。这边太守姓颜,表字叫做‘清臣’,是开元二十二年的进士,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张鬼方道:“那好办得很,既然是进士,那就是文官罢。我们进了城,把他关起来,自己做太守。”施怀惊道:“当真要这么做?”   张鬼方煞有介事,说道:“河北二十来郡,个个太守上赶着投降。平原太守,难道能有什么不同?”施怀想了想,觉得这话甚是有理,答应道:“那好罢。”   子车谒哂笑一声,张鬼方说:“你笑什么?”   东风也被逗笑了,开口说道:“不能这么做。”张鬼方又问:“为什么不能?”   东风解释道:“这一任太守上任已经三年,很得民心。要是我们率先发难,不仅城里官员不会听我们话,百姓还要造反。”   张鬼方挠挠头,东风举起马鞭,朝城门一指,笑道:“但若百姓知道他要投降,我们再捉他起来,就是师出有名了。白天先打探一二,夜里就去会会这个颜清臣。” 第121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十)   四人进了城,找见一个开着的客店。草草吃了午饭,分头打听消息。   与途径各郡不同,平原城里百姓众多,逃难的反而是少数。街头巷尾,议论的虽然是安禄山,却少有畏惧之色。东风和张鬼方闲逛到集市,见到入口空地围得山人海,便也挤进去凑热闹。   挤到中间,原来空地上搭了个简陋木台,一个精瘦汉子五花大绑,被众人押着跪在台上。稀奇的是,押他的人全是百姓,看服色连一个差役也没有。   东风抓过一个老头,问:“这个是谁?”   老头将他上上下下打量,抽开手臂道:“别介!”不单不答他的问话,反而狐疑道:“你不是本地人罢?”   东风脑海里灵光一闪。这个光景,怎么会有人不往西逃,反而逆流而上,来到河北?   多亏他路上留心,学了几句方言,说道;“我正是平原人氏,这几天没敢出门,今天才来看看。”   老头还是不答,看着张鬼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众所周知,起兵造反的安禄山正是一个胡人,胡旋舞跳得精彩,得圣上和贵妃的赏识,这才当上节度使。是以民间对一切羌胡怨气益深,有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很排斥。   最好的办法是讲,张鬼方是个胡奴,侍奉自己十多年了,不会造反。不过这种话私底下讲着好玩,讲给外人听,未免太折辱张鬼方了。东风作出坦荡的样子,解释说:“这是我好朋友,其实是汉人,就是长得太黑太高,别人都不信。”   瞪了半天眼,老头姑且信了,望向台上跪着的汉子,说道:“这个人是安禄山的奸细,想要出城送信,被当场逮起来了。”   东风奇道:“是谁抓的?”老头努努嘴道:“就是按着他的人。”   往后再看,东风弄明白了。平原太守颜清臣颜真卿,只顾吃喝玩乐,安禄山已经打下半个河北道,他还一点儿动作都没有。百姓只好自己组织起来,弄了一个“仁义团”,将城中壮丁编成队伍,轮流在城门外面巡防。碰到形迹可疑之人,仁义团便上前盘问搜身。   今天捉到这个人,就是在里衣夹层塞了一张地图,把城墙一带兵防全画出来了。仁义团说罢罪名,底下群众群情激愤,恨不得冲到台子上面。东风又问老头:“捉住以后怎么办?”   老头甩开他,朝台上连声大叫:“杀了他!杀了他!”   仁义团的老大割开绳子,把那奸细往前一推,说道:“滚吧!”张鬼方在东风耳边说:“这就放了?”   东风摇摇头,双手抓紧张鬼方衣襟,免得被人群挤散。只见那奸细被人群包围,虽然解开了束缚,其实无路可逃,只能在台上“砰砰砰”的磕头,口中念道:“我鬼迷心窍,我再也不敢了。”   众人哪里听得进去,登时跳出三个年轻力壮汉子,被簇拥着爬到台上,把那奸细踹倒,抬起来丢到台下。百姓蜂拥而上,最前面的,对着奸细狠踩狠踏,离得稍微远些,就伸手进去捶两拳。离远了够不到的,扔石头、扔沙子,扔臭菜臭鱼、往里面啐吐沫。还有些人无处发泄,拳脚故意往张鬼方身上招呼。张鬼方跟着挥拳头,怒道:“你们乱打什么!”   东风被挤得喘不过气,护着张鬼方,半抱半拖把他弄出去。张鬼方道:“你不要拦我,张老爷打得过他,张老爷要和他拼个你死我活!”   东风心里堵得慌,觉得很难过,说:“张老爷实在生气,就打我吧。”   张鬼方恼道:“打你干嘛?”话音未落,他自己也反应过来,隐隐约约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东风又说:“走吧走吧。”张鬼方没再反对,乖乖跟着走了。   好不容易挤出集市,往东再走两条街,就到了平原郡知府衙门。张鬼方问道:“要不要进去看看?”   东风道:“进去作甚?”   其实张鬼方只是看他低落,随便胡诌一句话,其实并没深思。东风问起来,他才想了想道:“方才那几个人讲了,是颜太守什么也不干,才会自己弄了一个‘仁义团’。趁大家怨恨颜太守,你正好可以捉他起来。”   东风“扑哧”笑出声来,说道:“不过我觉得,这事情应该有蹊跷。”张鬼方问:“为什么?”东风笑道:“安禄山起兵这么久以来,没作为的太守不少,却没有哪一郡像平原一样,变出一个仁义团。单单说是民风不同,也太站不住脚了。”   张鬼方不解道:“那是为什么?”东风说:“会不会是此地长官暗中组织的?不一定是太守,但应该有做事的人才对。”   张鬼方觉得有理,怂恿道:“那你刚好进去看看。”   把守大门的竟然不是差役,而是正经披挂的士兵,身穿银光闪闪盔甲,手拿长枪。张鬼方咋舌道:“守城门的都没这么威风。”   估计因为大军压境,百姓来衙门前面闹过,才叫士兵来镇守。但是几个静塞军,不可能拦得住东风。东风道:“我们走。”绕到衙门背后,从围墙一翻,跳了进去。   不想院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片无瑕白雪。要是经常有人走动,雪早就被踩脏踩化了。张鬼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颜太守会飞么?”   东风也疑虑重重,恨道:“我不晓得。”叫张鬼方在底下等着,他自己跳上屋檐,矮着身子走到府堂。   当今官府有“厅壁记”之风,找名人在官衙墙上题字,写此厅有何官何人,何时升迁,再写几句勉励之言。   东风揭开屋瓦一看,平原府衙也是如此,墙上题字是他生平所见最好看的。柔中带刚,浑然天成,一笔一划精妙无比,偏一毫一厘都少许多味道。   一个个字看下来,怎么也找不着破绽,竟然有些出神,想:“平原郡还有这样的人物?”跳到最后看落款,题字的竟然是颜太守自己。   东风顿时回神,才意识到厅堂空空如也。不仅颜太守自己不在,就连主簿、典史之类下官,也统统不见踪影。题壁记那些冠冕堂皇话语,此刻看来真是讽刺至极。   张鬼方问:“怎么样?官老爷干活,还算认真么?”   东风只觉火气上涌,想:“百姓自己巡逻,尚且如此卖力。大敌当头,怎么当官的连影子都不见?”他从屋顶一跃而下,张鬼方又问:“官老爷都在作甚?”   东风嘲道:“捉不到太守啦,人家压根不在正堂。”张鬼方也大为震惊,说:“不会罢!”   两人不死心,绕去旁边诸司看过,都是一样空。再看各官自己的住处,只有几个下人团团忙活,官员自己却不见了。   张鬼方奇道:“该不会他们偷偷跑了罢?”   东风皱眉道:“长官弃城逃跑,是要杀头的重罪。就算贪生怕死,也是归降安禄山,不该逃跑。但太守去哪里了呢?”   张鬼方说:“或者有人比我们早来一步,自己当太守了。”   东风一时间想不明白,一卷长袖,大摇大摆照后院走去。张鬼方吓了一跳,拉住他问:“你要做什么,不怕被发现么?”   东风哼道:“压根一个人都没有,谁来抓我。”果然一路畅通无阻。一直走到衙门伙房,才见到两个切菜煮粥的杂役小厮,躺在地上躲懒。   东风说:“你在这里等着。”叫张鬼方躲到屋后,自己径直走上前,厉声质问说:“你们在这里干嘛?”   小厮一时间被镇住了,一个比较畏缩,虽然不认得他,却还是答道:“回、回大人,里、里面火生得旺,我们太热了,出来吹吹风。”   另一个斗胆问:“大人是谁,以前在府里好像没见过。”   东风叉腰道:“我是新来的管事,你们不要问东问西,我说什么,照做就是。”   他气势甚足,穿衣打扮又讲究。胆大小厮也打消疑虑,行礼道:“是,我们都听大人的。”   东风又问:“管洒扫的是哪个人?院里这么多积雪,放着不管么?”   那两个小厮面面相觑,胆大那个道:“大人有所不知,最近颜老爷不怎么在府里,庭院也没有人走动。就算扫了……”东风叱道:“扫了也是白扫,是吧。”   两个小厮垂下头。东风说:“出来吹风情有可原,我暂且饶了你们。但扫雪这个我忍不得,一定要禀告颜老爷的。你们两个晓不晓得,颜老爷到哪里去了?”   听说自己不用受罚,两个小厮精神一振,抢着答道:“我晓得,颜老爷在湖上建了个亭子,今天刚刚建好,请了很多客人。”   略一思忖,东风便知道了。最近的河流只笃马河一条。传说大禹治水疏导九川,笃马河便是九川之一。笃马河又有一条小支流,连通平原西边一片小湖。   他们正是从西边赶来,没想到与颜太守擦肩而过了。东风问完话,越想越觉得气愤。叫上张鬼方,离开府衙,两人气势汹汹地往城西杀去。 第122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十一)   湖边果然有座新亭子,八角亭盖,四方雕栏。一群官员围坐长凳上,中央放一张桌子、一个暖炉,又可以温酒,又可以烤火,各个喝得眼迷耳红。   拥在中间的一人,四五十岁年纪,长得粗眉毛、吊梢眼,方脸长须,身穿正六品官的绿常服,里面鼓鼓囊囊塞了一件棉袄。这人正是平原郡太守颜真卿。要是在夏天,河边还能有些芦苇、柳树,遮挡视线。但是三九寒冬,江面茫茫,江风猎猎,草木全都枯败了,东风和张鬼方只好蹲在远处,单看得见亭中众人窃窃交谈,却听不清声音。   张鬼方说:“这亭子长得倒是奇怪,地上是布的阵法么?”   东风一看,亭子里面挖了一条弯弯绕绕的浅渠,连接湖面,看起来的确像个鬼画符。这是曲水流觞里的“曲水”,等开春,在浅渠引一条水路,大家坐在水路两侧。酒杯放在水上,顺流而漂,漂到谁面前,谁就拿起来喝掉。不过现在是枯水时节,渠里只有一层薄冰。   他解释一番,张鬼方说:“喝酒就直接喝了,为什么要把酒泡在水里?”   东风说:“风雅。”张鬼方说:“以后在家也修一个。”   亭里众官挨个举起杯子,向太守祝酒。东风心里愤愤想道:“修个亭子,又不用他亲手烧一砖一瓦,有什么好祝的?”   张鬼方说:“怎么办?”东风商量道:“照这个喝法,再一刻钟他就要醉倒了。到时我们上前去说,我们是颜府的人,接太守回家,顺带就把他拐走。”   酒水一杯一杯下肚,但见颜真卿方脸越来越红、眼神越来越迷离,身体一晃,栽在地上呼呼大睡。众官见怪不怪,叫边上伺候的书童回去喊人。   过了一会,东风说:“我们走。”提着袍子,低下头,作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快步跑到亭前。那几个县官一指倒在地上的颜真卿,命令道:“太守大人喝醉了,我们都搬不动,你们带他回去。”又问:“怎么不驾马车、或者抬轿子来?单你们两个人,扶得动么?”   东风道:“马车来了,就在那边。”抬手往路上一指。他这句话当然是骗人,但说得太笃定,那官员更未怀疑,挥挥手叫他走了。   东风招呼张鬼方过来,一人搀太守左臂,一人搀太守右臂。颜真卿感到身体晃动,睁开朦胧醉眼,看见他们两个,嘴一张就要喊。好在东风眼疾手快,把他穴道点中了,喊叫声咽回嘴里。   走到众官看不见的地方,两人运起轻功,走人迹罕至的小路,往城中奔去。到了城门跟前,东风吸引守军注意,张鬼方把颜太守负在背上,飞快爬上城墙。如此进城以后,再有几步就到客栈,更无人巡视了。   回到上房,两人关起门来,将颜真卿五花大绑,绑定椅子之上。张鬼方问:“做太守要什么东西?”   东风想了想说:“做官的都有一个鱼符。”往颜真卿腰上摸了一圈,没有摸到。他又探进内袋里,翻出一堆锈铜板,仍旧找不见鱼符。   张鬼方问道:“鱼符长什么样子?我来帮你找。”   前朝兵符都作虎形,叫做虎符。及至唐初,太武皇帝为了避讳祖宗名字,把老虎改成兔子,用“银兔符”,再后来改成鱼符。武则天改过一次“龟符”后来又改回来了。   东风说:“就是一个鲤鱼,吃了半条,还剩半条。吃空的那一边,刻了一个‘同’字,还写平原郡太守之类的文字,你也来找找。”   两人把颜真卿浑身上下一通乱翻,死活找不见鱼符,倒是找见几封公文,并一张纸,写着“疏瀹涤心亭”五个字,应是写来做匾额的。   张鬼方见到小字就烦,把公文揉成一团,看着那幅匾额说:“颜太守字挺好看,你们汉人不是讲,字如其人。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东风说:“我们还讲‘人不可貌相’,何况字呢?安禄山要来了,颜太守还只顾建亭子喝酒,这可不是我瞎说。”   他不信邪,脱掉颜真卿鞋袜,又脱了上衣找,依旧一无所获。张鬼方笑话他道:“颜太守又不知道要被人绑,哪里可能天天收在袜子里面?”   东风觉得有道理,把剥下来的衣服扔在一旁。张鬼方说:“直接弄醒他,问鱼符藏哪去了,不是简单得多?”   东风解开穴道,使劲晃了晃椅子,竟没能晃醒颜真卿。   张鬼方说:“该不会醉死了罢?”凑上去探他的鼻息,又伸手想扳他眼皮。   还没碰到眼皮,颜真卿猛地一睁眼,双目黑白分明,殊无醉色,啐道:“呸!两个反贼,还想要我的鱼符。”   张鬼方反应奇快,一仰头,唾沫从他鬓边险险擦过去。   东风冷笑道:“谁是反贼?”提着剑就要走上前。   “不要过来,”张鬼方忙伸手拦住,“他会吐唾沫。”   颜真卿气得面红气粗,吹胡子瞪眼,说:“你们还想挖我眼睛。我讲在前头,就算挖了眼睛,鱼符也不可能给你。”   张鬼方怔道:“我挖你眼睛作甚?我想看看你死了没有。”   颜真卿喝道:“就是死了也不给你。”   东风心想:“这个人死都不怕,干嘛对安禄山这么死心塌地的。”隐隐觉得不对,皱起眉头。   正当犯难之时,房门被人一顿猛敲。东风思绪被打断,烦闷至极,叫道:“是谁!”   隔着一层门板,施怀的声音闷闷传进来,但听得出很急躁,叫道:“快开门,师哥不见啦!”   放在前些年,子车谒吃饭,他要操心;子车谒睡觉,他也要操心,把一辈子心操完了,现在反而压根不担心。觉得子车谒又聪明又狠辣,坏水泛滥,决计不会吃亏。东风不慌不忙开了门,问:“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叫不见了?”   施怀已经哭花一张脸,流泪道:“我、我一回来,他已经不见了。”   他们住的两间房,一间在头,一间在尾,中间相隔十多丈远。东风本不想跑这一趟,被施怀缠得没法,只好又给太守点了穴,连人带椅塞进床底,叫上张鬼方一起出门。   房门大喇喇敞着,子车谒果真不在。施怀一抽一抽地说:“我去街上打探消息,让师哥留下来睡觉,回来就这样了。”   时到傍晚,夕阳照在窗纸上,照进窗内,照在桌面、桌面上的茶碗。那架红木轮椅孤零零靠在窗边,扶手、靠背日日用到,盘得油光水滑,在光下显得金熠熠的。   子车谒走五步十步都勉强,怎么可能只留轮椅在屋里,人却不见了?   但若不是他主动离开,屋里为何整洁至斯,连装满水的茶碗都一滴未洒?   张鬼方也想到这个问题,问施怀:“你一回来就是这样,没有扶过桌子椅子?”   施怀哭道:“我急死了,哪有空管桌子椅子。”   张鬼方说:“你师哥是不是滚到床底,站不起来了。”说着俯下身看。   东风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一件事,问道:“狗呢?”   施怀也是一愣,说:“门开着,或许跑了吧。”   这间房与子车谒在终南的屋子很像,都是窗前一张桌,桌边放了一架床。   东风跟着张鬼方,也蹲下来看,发现床底塞着一个小柜子。   柜子离桌子很近,坐在桌边,伸手就能够到。当年他独探终南,这个地方放的是一张月牙凳,上面摊着密信——后来知道是子车故意写给他看的。   柜子略有些沉,不像空的。东风沾了一手灰,把柜子拖出来打开。   那只新收留的小狗赫然缩在里面,夹着尾巴发抖。不知它是憋的还是怕的,在里面尿了一滩水。   小狗身下露出一截白布,张鬼方说:“这是什么?”将白布扯出来。小狗失去白布,立刻焦躁起来,朝他们“呜呜”地叫。   施怀快要崩溃了,说:“这是师哥的衣服!”   东风沉吟不响。他有种感觉,子车谒是被人带走的。临走之前,子车把小狗藏在柜里,所以不是自愿走的。   但子车是一个要体面的人。来人很多,他就算挣扎了也未必打得过,干脆不要闹得难看。   东风闭上眼睛,心里浮现出画面:一大群人闯进屋里,子车谒靠在轮椅上,施施然笑道:“不要打,你们直接带我走罢。”   他有了计较,问施怀:“要是一个两个人闯进来,子车自己就能打发掉;要是一群人,店小二一定看见了。你有没有问过小厮?”   施怀抱着狗,提起这事,眼泪止不住地掉,说道:“我问过掌柜,他懒得理我,说下午没来过人。”   东风了然,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问得不对。”   快要走到客店大堂,他叫施怀与张鬼方等着,自己走上前问。   掌柜正趴在桌上记账,东风坐到对面,说本地话,笑道:“平原郡就是不一样,反贼打来了,大家都不怂。”   掌柜“嗯”了一声,头也不抬,继续写账本。东风又说:“俺之前出去做生意,最近才回来。听说有个甚么,仁义团?”   那掌柜来了兴致,东风乘胜继续问:“他们是做啥的?”   掌柜左右看看,见到没有别人,压低声音说:“他们是捉内奸的,客人不要讲出去,他们今天就从小店捉走一个人呢!” 第123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十二)   东风虽然早有猜测,但当真听见掌柜这么说,还是大觉不妙。他有些不死心,装作好奇的样子,继续问道:“什么时候抓的?抓了个什么样子的内奸?”   掌柜抑扬顿挫说:“早一个时辰罢,仁义团的英雄好汉,把他从房里拖出来。我定睛一看呢,这内奸生得獐头鼠目,青面獠牙……”   东风哭笑不得,赶紧打断他,换了个办法问:“穿什么颜色衣服?”掌柜答道:“白色。”   又穿白色、又是今天下午被捉走,这个内奸十成十就是子车谒了。施怀闻言大急,把狗往张鬼方怀里一塞,自己冲到桌子前面,叫道:“把他带去哪里了?”   掌柜吓了一跳,嫌恶似的看他一眼,冷冷地说:“不懂。”东风忙打圆场,和掌柜告辞,一边使劲拉走施怀,心里飞快在想:“子车谒为什么会被带走?”   他们中午刚到平原郡,进城时并未被拦住搜身,也就是讲他们那时还没被怀疑。下午他们一直在分头打听,除了绑架一个太守,好像并没做甚么出格之事。而绑架太守也是子车失踪之后的事情了。   张鬼方跟出来,问:“怎么样?”   东风道:“想必打听的时候被人盯上了。”   张鬼方冥思苦想,想到一个人:“是不是集市口的老头?”   “也不对,”东风道,“我们并没问甚么怪话。倒是施怀做了什么?”   施怀道:“我想,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不是饭店就是酒楼,所以我找了一家酒楼坐着。”东风说道:“这也不奇怪。”   施怀心虚道:“我听他们都在聊安禄山,就说,城里兵马打不打得过安禄山?没人告诉我,我就又说,谁讲得出道理的,我给十两银子。”   东风倒抽一口凉气:“这下糟啦!”带着两人直奔集市。   晚集早就散了,星稀月朗,不复白天喧闹。地上堆满没人要的烂菜、烂果子、鸡毛、鸭毛,风中还有一股淡淡血腥味。施怀不解道:“我们来这里干嘛?”   张鬼方把下午的见闻说给他听,讲了仁义团如何捉内奸,捉完拉到台子上示众。示众完了,把内奸往台下一推。   施怀听得眼前一黑,越想越害怕。张鬼方嘴角一勾,道:“内奸推下去,底下的人就像锦鲤一样跳起来咬。”   施怀叫道:“你笑什么!”张鬼方笑道:“我没有笑呀。”   白天的木台还没有拆,东风说:“好了,不要吵了。”叫施怀晃亮火折子,在台角、台底仔仔细细照了一圈。   有几片木板染成深色,地上也有一滩血迹。施怀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只怕看见子车谒染血的白衣。好在找来找去,地上扯破的布都是那内奸的。   施怀稍微安下心,站直身子,蓦地看到不远处一根竹竿,上边挑着一个圆滚滚的事物。他大叫一声,往后仰倒,差点就昏过去了。   张鬼方把他提溜起来,恶声恶气道:“你想把官兵喊来么?”   施怀指着竹竿,泣不成声道:“你们看……我、我不敢看!”   张鬼方大步走到竹竿底下,举起火折,冷冷笑了一声。施怀哭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出声,上下两行牙齿“咯咯”打架。一只手抓着东风,一只手抓着张鬼方,泪水长流。   东风叹了口气,道:“这种时候,你就不要吓唬他了。”张鬼方奇道:“我怎么吓唬他了?”   东风又说:“你笑了一声。”张鬼方说:“笑一声就算吓唬他?”   施怀猛地抬起头,只见竹竿顶上挑着的人头,面貌干瘦、颧骨突出,和子车谒没有半分干系。   他喜出望外,也顾不得报张鬼方吓他之仇了,抹泪道:“师哥没事了,是么?”   东风摇摇头,张鬼方说:“不在这里,只能说你师哥还没抬上来定罪。至于在哪里受苦,可就说不定了。”   他们对仁义团一无所知,更不晓得会把犯人藏在何处审问。平原郡虽小,却也绝无可能一街一巷搜查。东风灵机一动,说:“我有办法了,我们先回去。”众人运起轻功,一盏茶时间,赶回客栈门口。   客栈业已打烊,堂屋没有小二守夜,就算是住店客人回晚了,也不许再进,只能在门外对付一夜。   不过一根区区门闩,哪里拦得住“点蕙法”。东风轻飘飘翻进屋,拿了子车谒留下那片衣角,又轻飘飘翻出来。   张鬼方把小狗放在地上,说:“过了这么久,能行么?”   东风笑道:“不晓得,张老爷闻一闻?”把布片递过去。张鬼方皱皱鼻子说:“一股狗味。”   东风拿回来自己闻闻,其实更浓的是一股松枝香丸的气味。子车谒行囊里面,衣柜里面,都要压一颗,防潮防蠹。   他蹲下来,挠了挠小狗下巴,把布片放在狗鼻子跟前。   施怀说:“师哥对你这么好,你一定得找到他。”   小狗嗅了一会,转过身去嗅客栈大门,接着嗅柱子,嗅树根,没头苍蝇一般打转。   张鬼方在边上说风凉话:“不如叫暗云试试。”施怀恨道:“没用的狗!”   东风叫小狗再闻闻布片,直起身说:“你都闻不见你师哥在哪,狗找不着,很奇怪么?”张鬼方哈哈一笑,施怀憋红了眼睛,跟在后面不响。   这一回,狗好像找清一点方向,往东奔出十几步,又停下来转圈。东风再把布料给它嗅,周而复始,三人一狗慢慢地走到坊门。张鬼方把狗揣进怀里,大家绕过卫兵,跳到街上。   眼前陡然一亮,众人不禁吓了一跳。方才回来的时候,街上才有几个差役在巡逻。现在却灯火通明,一排排卫兵披挂齐整,有拿盾的,有拿枪的。火把连如一串朱砂链,一颗颗滚入各坊。有的敲响民宅,进屋搜查。路上到处是“砰砰砰”拍门之声,好像过年烧爆竹一样热闹。   张鬼方怀里传来闷闷的“呜呜”声,肯定是狗吓着了。东风把布片拿过去,给狗叼在嘴里,张鬼方抱小孩一样抱紧小狗,飞身跳到暗处。   施怀急道:“怎么回事,怎么这样多人?”   东风说:“他们发现太守不见了罢。”施怀压根听不懂,又问:“太守怎么不见了?”东风喝道:“别乱问了。”脚尖一点,跳到张鬼方身旁。   每到有兵士的地方,张鬼方就把小狗抱起来安抚。一边走一边躲,如是磨蹭二里路,天边淡淡泛白。狗停住不动了,反而在墙角刨来刨去。   施怀说:“快走呀。”张鬼方道:“你是傻子么,就在这里了。”   东风抬头一看,此地竟然是官衙。仁义团分明是百姓自己组起来的义兵,怎么会把人关到官衙来?要么是狗鼻子不灵,找错地方了。   张鬼方说:“死马当作活马医。”把狗放回怀中,伸手在墙上一按,跳上墙头,朝东风伸下一只手。   知道他有心炫耀,虽不理解炫耀什么劲,东风还是抓着他的手,一点力气不用,被他拉上院墙。   越过墙头的一刹那,夜风一劲,吹开千丝万缕思绪。东风暗道:“不会罢!”心里突然有个荒唐至极的念头。   府廨住了大大小小几十号官,各官又有家眷、随从、小厮、书童,有烧火做饭的厨子伙夫。人多味杂,集中在一起,小狗彻底闻不明白了。   东风笑道:“施怀闻一闻?”   一夜以来,施怀眼泪就没停过,顶多忍着不出声而已。听见东风打趣他,他发作道:“天都要亮了,你还在这里讲笑话。”   东风说道:“怎么张老爷闻得,你就闻不得了。”   施怀不响,东风觉得没趣,暂且放过他,径直往牢房走。   平原郡因是小地方,县狱比不得长安狱、万年狱,甚至比不上终南的牢房。只地上有一层,隔出几十间斗室。   施怀跳上屋顶,揭开瓦片看了一眼,先是一喜,接着跳下来摇头,说道:“师哥的确在里面,但是屋子太小了,狱卒又多。我们一进去,立刻就要被发现。”   东风说:“换件衣服进去?”然而四处找过,都找不见落单的卫兵。张鬼方插嘴道:“你们想不明白?”   东风心想,想不明白什么?谁教你这样说话?   结果张鬼方得意道:“闯进去不就完事了么。”   既然子车谒已经被抓走,他们行踪早就暴露了。闯进去还是潜进去,压根没有区别。   退一万步说,太守在他们手上,无论闹出多大动静,他们都有谈判的余地。   东风恍然大悟,道:“对啦!差点忘记老爷本来行当了。”捡起几颗石子,扣在手心。张鬼方对狱卒之类官差积怨已久,一手提刀,一手护住小狗,叫道:“杀!”两人一齐撞入门内。   施怀抖抖索索说:“什么对了?”握着长剑殿后。   他们一个是“一点梅心”,一个是三忘刀法的单传弟子,还有一个是终南剑派新秀。狱卒毫无还手之力,眨眼间就被点倒一片。施怀直奔最末的一间牢房,一边叫道:“师哥!” 第124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十三)   最末的囚室传出声音,说:“不要进来。”   施怀以为他没听清楚,还是走到门口,兴冲冲说:“师哥,是我,我们来救你啦!”   子车谒又说:“不要进来!”这次冲得多,和平常温柔含笑的语气大相径庭。   整个县狱乱成一锅粥了!狱卒拼了命逃跑、叫人,其他犯人有看热闹的,也有故意捣乱的,吹口哨,起哄,扯着嗓子大喊:“劫狱啦!”墙上火把随风摇曳,一重接一重的火光和阴影。估计二里之外都能听见动静。最多再过半刻钟,卫兵就会结队赶来。   施怀脚步一顿,站在门边,不知所措道:“师哥,一会出不去了。”   子车谒沉默了一会,才说:“那你们走吧。”施怀叫道:“师哥!”   县狱大门洞开,一队卫兵杀了进来。张鬼方虽然在做土匪老本行,心里却也明白,要是当真杀伤人命,等同坐实他们是安禄山叛军。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练的是大开大阖刀法,不那么精擅点穴功夫,往往只能把人打晕了丢在一边。人多起来,他渐渐左支右绌,一边打一边退,不知不觉也退到长廊最深处。   听见子车谒和施怀对话,张鬼方心头火气,喝道:“你们磨蹭什么呢。”一刀劈断锁头,踢开铁门。东风格开身旁的卫兵,也闯进囚室。倒只有施怀没进来了。   子车谒衣裤碎作一条一条,隐约看得见身上伤痕。长发凌乱,盖住半张脸,露在外面的半张比纸还白,嘴唇尤其没有血色,只有面颊有恼怒的晕红。看见两人进门,子车谒惊呼一声,赶紧低下头。若非两手被铁链拴着,其实可以藏得更好一点。   刀影一闪,东风把铁链削断了。张鬼方问道:“你走不走得了?”   子车谒猛地抬起头,怒视他们两个。张鬼方混不在意,说道:“好啦。”伸手抓着子车谒后领,把他往上提了一寸。子车谒痛呼一声,死死咬着牙关,看起来不像装疼。东风问:“怎么了?”   子车谒不响。东风低下头,看见子车两腿拖在地上。右腿有一条长长血痕,从膝弯伤到脚踝,像是被石头刮的。左腿更加骇人,小腿中间弯成一个奇怪弧度,软绵绵瘫着。饶是东风有所预料,也不禁惊叫出声。   施怀更担心了,提高声音问:“师哥还好么?”   子车谒咬牙道:“还好。”施怀又说:“我要挡不住了,师哥,我、我可以背你,我们快走罢。”   子车谒不答。张鬼方烦死这种人了,急得发狂,作势又要抓他,子车谒躲了躲,不得已说:“好罢。”又说:“施怀,你把眼睛闭上。”   东风压低声音,飞快地说:“施怀刚刚在屋顶看过,是什么样子,他早就知道了。”子车谒不响。施怀好像也没甚么异议,闭着眼睛走进来,信手关上背后铁门,把众士兵关在外面。   看着施怀摸索着走近,眼皮闭得发抖,眼睛底下尽是亮闪闪的泪痕,东风心里忽然一空。   在这危急关头,他想起许许多多施怀的事情。给柳銎送腊肉、找他报仇,在终南救他一命,却又执意要留在子车谒身边。   他总觉得施怀是最好懂的人,把施怀当小孩看待。不像子车谒这样的人精,施怀想什么就做什么,每做一件事都有理有据。但所有举动合在一起,反而让东风摸不着头脑,又好像不那么好懂。   东风扶着子车谒,让他伏到施怀背上。抱稳了,子车谒说:“睁眼罢。”施怀便睁开双眼。东风在前面开路,张鬼方殿后,施怀走在中间。一行人顺序调换,照旧杀出重围。   出了府廨以后,东风叫施怀、张鬼方先走,自己绕了一圈路,甩开追兵。   再回客栈会合时,子车谒披着湿头发,换了一身新衣服,拿毯子盖着腿,抱着小狗,施施然坐在他们房里。张鬼方大马金刀坐在床上,施怀则拘谨站着,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锁上门,东风第一件事就是去探床底。还好太守好端端躺在底下,没逃跑也没死掉。   东风拖他出来,扶正椅子。颜真卿脑袋软软垫在肩头,一动不动,睡得正熟。东风笑道:“太守大人,别装睡了。再装下去脖子要歪了。”   颜真卿装不下去,睁开两眼。看见子车谒坐在房里,惨然道:“你们有几分本事,要杀要剐,随你们便。但杀我以后,你们也休想出得了平原郡。”   子车谒微笑道:“怎么就出不去了?别看在下是个瘸子,要出平原城门,也不过随手的事。”   颜真卿面色更沉了一分,突然将身子一歪,脑袋往地上撞去。   东风忙拉住椅子。背后子车谒又笑道:“颜太守可不要寻短见呀。”却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东风瞪他一眼,反唇讥道:“别再胡说了,你不是最爱讲么,君子讷言。”子车谒摸摸小狗,装作没听见。   他伤腿又被弄断,心里气极,一时半会绝不可能跟太守和好。东风心里无奈至极,只能将他放着不管,拔剑削断了绑太守的绳索。   颜真卿困在椅上太久,浑身麻透,动都动不了。东风收回长剑,拜道:“今天情急之下,得罪颜大人。”   子车谒说:“师弟,干嘛拜他,站起来。”颜真卿面色铁青。东风心里叹了数不尽的气,又说:“给颜大人赔罪了。”   颜真卿终于开口:“什么意思?”   东风起身掸掸衣服,道:“我们是长安人氏,听说安禄山在起兵,愿效犬马之劳,所以才赶来河北。”   颜真卿不信,东风从行囊中翻出每人路证,途经各州的画押、时间,一应俱全,路证上样貌形容,也都对得上号。   东风笑道:“我们也算江湖上有名有号的人物。太守若不信我一面之词,在平原找个信得过的门派,一问便知。”   颜真卿面色稍霁,问道:“为什么绑我?”   说及此事,东风倒有些不好意思,把他们如何担忧守军叛变、如何到处打听,一五一十讲了一遍。颜真卿摆摆手道:“如你所言,平原没有守备,恐怕也担当不起抵御大军的重任。”   东风正色道:“颜太守还是不信我们。”   颜真卿不语,等同默认了。东风道:“这也无妨。不过今天一番误会,倒让我知道一件事。”   颜真卿道:“甚么事?”   东风说:“所谓‘仁义团’其实就是太守授意,叫手下创立的罢。”   除了子车谒没有反应,张鬼方与施怀都是一惊,一齐问:“什么意思?”   东风笑笑,悄悄捏着张鬼方手臂,说道:“现在回想起来,那个首领身形魁梧,不像普通百姓,更像行伍出身。”   颜真卿不屑道:“百姓中亦有好汉,练得强壮一点,有甚么奇怪?”   东风道:“施怀在酒楼讲两句话,立刻查得出他同行何人、在哪里下榻。江湖人士,消息如此灵通的,唯独长安有一个,绝不是仁义团。但若仁义团与守城士兵有联络,知道这些却不奇怪。把子车关进县狱,更是铁证。”   颜真卿道:“或许是我同僚做的,不成气候,我是不知情。”   东风捡起地上数个纸团,抚平了,塞到颜真卿怀里,正是被扔掉的公文。颜真卿装傻说:“这是什么?”   东风道:“宝亭落成,颜大人做东请客,自己却先离席了。其实颜大人没那么醉,只是装个样子给外人看,回去办公事,是么?”   颜真卿不答。子车谒开口道:“安禄山以为颜大人不务正业,其实颜大人招一招手,仁义团的壮丁便可编入军中。不过一味示弱,也有坏处。”   颜真卿问:“什么坏处?”   两人一齐开口,东风说:“河北各郡群龙无首,反而涨了安禄山士气。”子车谒淡淡说:“寒了在座大侠的心,还打断鄙人一条腿。”   颜真卿不答,大家也就静静看着他。   不晓得他是拖延时间,还是当真在想,外面天光大亮,卫兵也查到客栈了。颜真卿起身告辞,说道:“今日之事,容我找人商议一下。”   东风朝他拱拱手,让开一条道,颜真卿反问:“要是我不答应呢?”   东风看向身后。施怀困得睡着了,倚在子车肩头,对发生何事、说了什么话,一点都不关心,子车谒则轻轻做个拔剑的动作。   他又看向张鬼方,张鬼方挥挥拳头,随口讲了一句吐蕃话。此地只有东风听得懂,是说:“我们自己做大官!”   东风头疼不已,朝颜真卿拱手道:“颜大人若不同意,我们改道去常山,或投奔洛阳守军,也是一样的。”   颜真卿亦拱手还礼,提着袍子出门,带外面官兵走了。   东风一行人等在客栈里,当日便等到一名大夫,带了外伤药石,给子车谒接骨、治身上大小擦伤。又过了一日,有名武将赶来客栈,找见他们四个人,报信说,颜太守有事相邀,正在城西湖畔等他们。 第125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十四)   众人休息了一日,精神恢复许多。当下便不再耽搁,跟着那武官出城。   今天是难得的好晴天,出了大太阳,照得到处清白干净。积雪底下露出一些赭、一些熟褐、一些朱砂,是为树梢、房屋和挂的灯笼。武官走在最前,施怀推着子车谒,走在中央。   东风走在最后,相当高兴,和张鬼方手拉着手。每当有人迎面走来,张鬼方说:“你拉我作甚!”把手抽走。东风一点不恼,又甜滋滋拉过他手臂,将他拽回身旁。   要是张鬼方不出声,别人其实不会注意。但他总这么大喊大叫,一路上行人反而都发现他们牵手。走到城外,人烟变少了,东风说:“真是丢人,真是老脸都不要了。”   张鬼方不答,东风说:“这么爱现,干脆亲一口,更加现眼。”   张鬼方脸红道:“我不敢。”东风说:“真的?”张鬼方点点头。东风便把他拉下来,响亮亮地亲了一口。反正走在后面,不用看子车谒脸色,当先的武官更加不敢回头。   走到湖畔,新修“疏瀹涤心亭”周围,乌泱泱围满人。一大群府廨厨子,并一队城里雇来的屠夫,齐心协力宰了三十多头猪、一头牛,又宰了几百只鸡鸭。那武将上前通传道:“颜大人,几位大侠都来了。”   颜真卿请他们到亭子里坐,每人斟一碗热酒。东风手里拿着酒碗,不知不觉就喝完了。喝完一看,张鬼方剩半碗,施怀不敢喝多,只是偶尔啜一口,还有八分满。子车谒将酒碗丢在桌上,一滴未碰,全满。   颜真卿打趣道:“东风小兄弟,可先不要喝醉了。”   子车谒抢白:“喝不醉的。再把我这一碗喝了,东风也醉不了。”颜真卿自觉对他不住,不好说甚么反驳的话,讷讷应道:“这样。”   东风笑了笑,打圆场问:“先不要喝醉,也就是说一会儿放开喝啰?”   颜真卿神秘道:“一会儿就晓得了。”   等到正午,鸡鸭全数宰完,地上结了一层红冰。众厨子抬出一口大锅,就地搭灶生火,烧了一大锅烫水,把鸡鸭浸在里面拔毛。   颜真卿站到凳上,朝官道眺望,下来说道:“差不多了。”   城门大开,从城中流出来一条人河。有的穿长也有的穿短,大多是青壮。先前见过“仁义团”的首领,铁塔一样矗在湖边。城里赶来那些人上前和他行礼,他也不厌其烦地还礼。   “仁义团”众人到了湖畔,各拣空地坐下。湖边坐满了,新来的人再也挤不进来,只能远远朝那首领招手。   好些人挤到亭子里坐着。为了让位置,张鬼方侧身坐在长凳上,东风几乎坐进他怀里。颜真卿看他两个坐得难受,拍拍身旁空位,说:“东风小兄弟,或者你坐来这里?”   东风谦让道:“我们挤一点就挤一点。”一眨眼,颜真卿让开的空位也没有了。   陆陆续续来了近万人,空地围得水泄不通,漫天都是“嗡嗡”的说话声音。仁义团首领挤进亭里,朝颜真卿躬身道:“颜大人,来得差不多了。”   仁义团以他为首,眼睛尽都钉在他身上。看见他和太守作揖,众人纷纷议论道:“这是怎么回事?”“太守怎么在这?”   那首领转身喊道:“大家肃静!”然而声音传出十丈,又被盖住听不见了。   众随从抬出一面大鼓,咚咚咚敲了一番,声音震天响,谁说话都听不清。颜真卿耳朵震得生疼,缩了缩脖子。东风有内力傍身,倒觉得没甚么大不了的,信手拉了拉张鬼方衣服。   张鬼方领子险些给他拉开,低下头怒道:“干什么!”   东风附在他耳边说:“这么多人,加上三万静塞军,守不守得住平原郡?”   张鬼方说:“安禄山有二十万人!”东风道:“那更好了,要是二十万人都来打平原,我们就去打范阳。”   张鬼方说:“他留五万个人守范阳,十五万个人打平原。”东风笑道:“那也好,真要这样,洛阳就安全了。洛阳派十万个人,去打他们范阳。”   张鬼方说:“好罢,那么平原守得住。”   东风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调笑道:“张老爷兵法真厉害。”张鬼方说:“那当然了。”东风又说:“算数很精明,算那劳什子峨眉山,来啊去啊的,也算得好。”   张鬼方白高兴一场,恼火道:“你!”东风心里一热,伸出手,拨开他鬓边长发,在耳垂上揉了一揉。   那一团小肉飞快变红,捏在手里发热。好几年不戴坠子,中央穿的小孔快要长合了,留下一点淡色的痕迹。东风说:“老爷喜不喜欢玛瑙?碧玉?屈没蓝?”   张鬼方恨恨道:“老爷喜欢太湖石。”东风哈哈大笑。   鼓声里面讲话,有种旁若无人的亲昵。东风胆子渐大,附到他耳边,又说:“这鼓不如少林的‘狮吼功’响。”张鬼方登时想起爬树学猫叫的奇耻大辱,面色通红,抓着东风猛晃。东风一手扶着他肩膀,咯咯地笑成一团。   敲了好一阵,附近众人都静下来。颜真卿朝四周一揖,朗声道:“在座都是‘仁义团’的大勇大义之人,我颜某人在此有礼了!”   亭子周围一圈人听得见,轰然喝彩,离得远的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个在交头接耳。那首领两手拢在嘴边,吼道:“太守夸咱们!”   这一句话勉强听清,再往下讲得几句,后面的人再也听不懂。那首领嗓子已经吼破,哑着声音道:“颜大人少等,我找几个人传讯,一听一喊。”   颜真卿皱眉道:“现在才找,怎么挤得过去?”   那首领道:“仁义团到底都是百姓,能赶过来已很不容易。叫他们当场列出队,就太难了。”颜真卿道:“那如何是好?”   东风笑道:“不要紧,我来试一试。”喝一口酒,润了润嗓子,气沉丹田,把颜真卿所言复述一遍。大家只觉耳边一清,讲的一字一句都听得明白了。实在离得远的,往前问问,也知道在说何事。   颜真卿抚掌道:“这个厉害呀!”   他说一句,东风就道“颜太守说,如何如何”。恍然有种念经史子集,每一句“某子曰”的感觉。传了一刻钟话,大家终于听懂了。原来那首领本名姓李,双名“择交”,并非普通武人,而是静塞军中一名参军。奉太守之命,暗中募兵,所以才有了“仁义团”。   如今安禄山连下河北二十郡,已经打到常山。唇亡齿寒,平原郡也终究难逃这一劫。   颜真卿抓着亭柱,喊道:“要是不投降,平原城破,大家都要掉脑袋!”   那首领李择交劝道:“颜大人慢慢说,不必喊的。”颜真卿不管不顾,又嘶声喊道:“不仅大家掉脑袋,家里老婆丈夫,高堂幼子,一个都逃不掉。是不是投降好?”   听了这句话,众人全都安静下来。加入“仁义团”的,尽都是血气方刚、不满安禄山作为的义士,自然不愿意轻易投降。但他们也知道颜真卿说得在理,一时间没人讲话。颜真卿也默然不语。   过了一会,有个汉子指着颜真卿,叫道:“一群孬种!老子没有老婆孩子,老爹也早死了。你们投降,老子自己不投降。”   颜真卿拍手道:“好!”叫那汉子挤上来,当场封他一个百夫长。众人都学那汉子叫嚷,压都压不住。颜真卿动容道:“要是投降安禄山,我们就是不忠不义,让全天下人看河北笑话。”   众人越发激愤,颜真卿本是个文官,拼命叫了这么久,气血亏空,差一点晕过去。那首领李择交便接过话来,叫众人考虑一天,决定是否投军。又派了十几个会写字、做事周密的手下,每天在城西门支一张桌子,登记新兵姓名。   都讲完了,李择交退回亭子里。众厨子烧开大锅,把猪肉、牛肉、鸡鸭,分开煮汤。今日到场的仁义团义士,不论最后愿不愿投军,都可以连汤带肉领一大碗,当做近日巡逻城门、纠察内奸的犒赏。亭子里众人也一人分到一碗。颜真卿缓过劲来,奇道:“东风小兄弟,声音这样大,真是吓我一跳。这是什么功夫?”   东风道:“这个叫做‘千里传声’,其实传不得一千里远,不过近处总能听得到的。”   颜真卿“哦”一声,又指指张鬼方,问:“你一直抓着他,这有甚么讲究么?”   东风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还捉着张鬼方肩膀,始终没有松手。他脸上微热,说道:“我们内功就是这样,两个人合力,比一个人轻松些。”   颜真卿不疑有他,低下头喝汤。施怀说:“我怎么没听过这道理,真有这说法么?”子车谒冷笑一声。   及至傍晚,肉汤总算分得差不多,亭子里酒过三巡,除了东风,大家都有些醉意。颜真卿拿着酒碗,忽然叹道:“当真打起来,恐怕就没得喝了。”   施怀红着脸道:“太守说的甚么话,说不定安禄山一击即溃,也没那么可怕呢。”颜真卿摆摆手,又说:“其实找你们来,还有件别的事情商量。” 第126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十五)   施怀年纪轻,又喝了酒,意气冲天,拍胸脯说:“有什么我们帮得上忙的,太守但说无妨!”   颜真卿说:“这实在是个不情之请。”   他一向有事说事,很少这样吞吞吐吐的,东风猜出一些端倪,等着他开口。   只见他挥退随从,才说道:“其实我有个族兄,在常山郡做太守。之前约定过,要是安禄山突然起兵,我们左右合围,就可以切断叛军退路。”   常山与平原二郡,好像一把剪刀张开双刃,抵在河北道东西两侧。施怀道:“这是好主意呀!要我们作甚?”   颜真卿道:“只是我们没有料到,安禄山行军如此神速。今天募来的新兵,看上去人多,其实都是各行各业子弟,没有什么武功傍身。就算这几天加紧练兵,对上正儿八经的叛军,其实无异于送死。”   听见“送死”二字,东风不由自主朝外看去。就在亭子不远处,新搭灶里烧着熊熊大火,木柴爆裂,发出“啪”的一声。仁义团每人带了自家大碗,带了水囊、酒葫芦,将每口锅都舀空好几次。最后还剩一层浮沫,厨子打了湖水,照样倒进锅里,加盐煮开。   其实平原郡百姓不短这一口吃的,但是每个人被灶火鼓舞,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忧惧。不管肥肉、瘦肉、猪皮、牛皮、指头粗的猪排骨、手腕粗的牛排骨、下水、血块,统统带回家,群狼一样分而食之。   颜真卿道:“今天东风小兄弟一开口,就把众人都镇住了。我就想到,诸位都是威震武林的大人物,若能帮忙练兵,一定可以事半功倍。”   施怀想也不想,一口应下道:“这有什么难的,交给我就是了。”   颜真卿摸摸胡须,微笑道:“太好啦!”子车谒却冷不丁哂道:“你要拿什么招数练兵?天罗地网?点蕙法?”   施怀愕然道:“为什么?”旋即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其实是说,希望他们能拿出一点师承,教麾下士兵一招半式。   事到如今,终南派树倒猢狲散,几乎名存实亡,死守门规其实没意义,但施怀心里总觉得自己是某人徒弟、某人师弟,总之天生要听别人话的。突然叫他拿主意,他登时为难起来。   东风拍板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颜真卿道:“常听江湖人士说,秘籍比命还重,一定不能外传……”   子车谒手一抖,忽然扫落一只瓷碗。颜真卿停下来,不解地看他。东风道:“子车在练‘摔杯为号’,不用管。”   虽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子车谒神色如常,实在看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颜真卿往下说道:“……要是教个一招半招的,师门会不会不答应?”   东风笑道:“实不相瞒,我如今无门无派,散人一个,当然没有师门找我麻烦。张鬼方呢,自己就是自己师门,应该也没有人找麻烦。只不过学我们门派武功,未免太难了些。还是从基础招式学起,练一些达摩剑、少林拳的好。”   施怀不肯服输,跟着说:“这些我也会的。”   颜真卿说:“那就再好不过了。”将新募士兵分了三个师,东风、张鬼方和施怀各领一师,职同都尉。末了问道:“这样可以么?”   子车谒说:“这样不妥,分成三个师,就要分开练兵了。”   东风心里有点不安,觉得子车谒要使坏了,却想不出他要做什么。颜真卿沉吟道:“分开练兵,每师之间不熟识,是这样么?”   只见子车谒摇了摇头,微微笑道:“倒也不是。我是想,东风和张鬼方,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要是分开练兵,两个人白天不得见,实在太寂寞啦!”   东风眼前一黑,恨不得掐住子车谒的嘴。又听颜真卿道:“东风兄弟、张兄弟关系虽好,但也只是白天见不得面。这也不行么?”   子车谒道:“他们两个搞断袖呢。”颜真卿应道:“哦、哦。”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子车谒满意了,“哈哈”一笑,靠到椅背上。   东风、张鬼方和施怀都有事可干,最后剩子下车谒一个闲人。颜真卿为难道:“子车小兄弟呢……最近就好好养伤罢,这也怪我。”一边说,眼睛不觉瞟向他毯子底下的腿。   子车谒道:“不怪颜大人,就算我的腿好了,也是走不了路的。”   颜真卿应道:“哦、哦。”搜肠刮肚一番,又说:“要是不怕劳神,或许也去城西门,和他们一起登新兵的名册呢?”   子车谒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不响。颜真卿更加尴尬,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叫子车谒担哪个散官。要是光让他留在府中休息,又太拂别人好意。   沉默片刻,子车谒长舒一口气,说:“我不过是一个废人,难以担当什么大任。给一张床睡觉就行。不用做事,我还乐得清闲,颜大人不要为此伤神了。”   施怀酒醒了一半,扯扯子车谒衣袖,嗫嚅道:“师哥……”子车谒不为所动。   颜真卿道:“不愿意登记名册,去照看伤兵也行。”说是照看伤兵,言下之意是给府里的大夫打下手。子车谒嗤道:“免了,我不会。”   东风看不下去,说道:“子车心肠歹毒,要是派他看护病人,怎么也得毒死一两个。毒自己人,不如叫他去毒安禄山。”   怕他惹怒子车谒,颜真卿着实捏了把汗。不料子车谒根本不生气,反而表情松动不少。东风又说:“叫子车去做幕僚,军师。”   颜真卿悟道:“对啦!”不论子车谒会不会兵法、计谋有没有作用,至少给他一把交椅坐着。施怀高兴起来,说道:“师哥对付叛军,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子车谒惠然一笑,也很满意。   唯独东风愣愣地坐着,心里想,他已经许多许多年没做过回护子车谒的事情。甚至想不明白,他干嘛要帮子车说话。   换在当年终南山上,他一定会说,师哥足智多谋、明察秋毫,最适合做军师。现在时过境迁,子车谒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奇怪。但往日岁月好像阴魂不散,他冥冥中还是知道,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能教子车谒舒服高兴。   这算不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实子车谒一直没变,或者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坏人,才教他过去、现在都一样懂。   好在没人发现他失魂落魄。施怀只晓得为师哥开心;张鬼方喝得眼睛发直,侧坐在长凳上面,定定看着天际。东风庆幸之余,还有一点失落。他举起酒碗大喝一口,当作掩饰。   太守安排了住处,教众人住在颜府南苑,差人把行囊、马儿,都从客栈带回来了,省一趟脚力。   打道回府路上,东风照旧走在最后,步子轻飘飘的,又去挽张鬼方的手。谁知张鬼方醉得东歪西倒,一会儿往左边晃,一会儿往右边晃,根本挽不住。   东风叫道:“张鬼方!”   张鬼方头也不回,兀自歪歪扭扭往前走。东风无奈至极,心里暗想:“回去收拾你。”   结果才回到房中,张鬼方在门槛上一绊,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摔倒在矮榻上,就此躺着不再动。   见他两条腿掉下榻来,又可气又可怜,东风原有一点怅然,此刻也烟消云散了。东风坐到一旁,哄他说:“张老爷去床上睡。”   张鬼方翻了个身,后脑勺冲着他。东风欺上去又说:“张老爷,夜里要着凉的。”   张鬼方动了动,面朝下趴着。东风没办法,端了一碗清水来,哄他抬一点儿头,喝掉一半、漱掉一半。   哄来哄去,张鬼方不情愿挪到床上。东风怕他睡不安生,剥了他外衣外裤,棉被搬来盖着。想了想,自己也爬上矮榻,两人叠在一起睡了。   第二天醒来,东风盖着被子,怀里却是空的。问了颜府仆人,才知道张鬼方一早去校场了。   往后一个月时光,他俩居然真的聚少离多。白天各自练兵,按身高年纪分队,教习基础拳脚,又教枪法、阵法,面都见不着。   到了晚上,东风若回得迟,张鬼方就已经横在床上大睡。回得早,张鬼方也装困推脱,说不上几句话,两人便吹灯歇息。东风心里不是滋味,却也挑不出他的错。   相比他们两个,施怀和子车谒倒是乐得自在。子车谒挂了军师之名,其实每天混吃等死,摇轮椅去校场,看施怀练兵,偶尔也来看看东风,讨了没趣再走。   唯一安慰是,仁义团都是本地人氏,练兵时干劲十足。练了一个月,渐渐有模有样,叫摆什么阵法,用什么招式,大旗一挥,众人立刻听命。   其间又有五郡太守领兵投奔、朝廷派来五千精锐援兵,文泉一干武林人士率各自门派精英子弟,带着乐小燕置办的兵甲,也都陆续赶到。平原俨然像河北道上一块儿坚石,有点铜墙铁壁的意思了。   一直到腊月中旬,陈否忽然寄来一颗蜡丸密信。子车谒把众人召在一起,拆信一读。   信中说道,洛阳守军看着不少,其实许多是临时征来的青壮。唐军连战连败,不日就要城破,教他们自己做足准备。 第127章 须倩东风吹散雨(十六)   这一月以来,陈否与何有终一直待在洛阳,联络各方豪杰。之前归附她的门派大多也留在东都,没有继续西进。   前些天探子才来报过,说叛军兵临虎牢关了。不过大家都想,洛阳守军众多,又是要塞,怎么可能被安禄山轻易攻占呢?   但除了颜真卿之外,大家都见识过陈否的料事如神,心里也多少动摇。东风拿过信纸,指着最后一句落款,说:“你们看,她是什么时候写的?”   施怀看看日期,说:“三天前,怎么啦?”   东风把纸笺翻到背后,涂掉的日子是五天前。子车谒说:“我懂了。”   陈否和东风暂且结盟,其实双方都还有防备之心。估计她写信以后,在手里扣了几天不发。要是洛阳战况称得上乐观,她恐怕就不会寄信提醒了。施怀焦急道:“是不是该派兵赶去洛阳?”   张鬼方却说:“不行。”   平常反驳施怀的,不是子车谒就是东风。施怀心里敬畏他们两个,但不怎么敬畏张鬼方,当即反问道:“凭什么不行?”   张鬼方说道:“河北大多兵力都在平原,城防足够坚固,就算洛阳失陷,安禄山也未必愿意折回来,费劲打一个小小平原郡。”   施怀道:“那又如何?”   张鬼方解释:“要是你派兵少了,等于没有用,洛阳一样守不住。要是派得多,安禄山从范阳发兵,不须大军折回来,就能打下平原。”   施怀嘴快道:“这叫不叫弃卒保帅?难不成平原郡,比洛阳还重要么?”   大家齐刷刷望向他,颜真卿大皱眉头,碍着情面才不作声。   施怀自知失言,但也不好意思道歉。子车谒温声道:“你这就好像说,为了换长安安生日子,把终南派丢去受罪。”   施怀犹豫片刻,说道:“他们能受什么罪?”子车谒笑道:“你师哥在颜大人手底下,已经被打断一条腿。要是落到叛军手里,岂不是打断两条腿?”   施怀不响。张鬼方又有点可怜他,说:“也不单是这个缘由。要是平原城破,河北就彻底是安禄山地盘了。范阳能够高枕无忧,他往外攻城,就更没有忌惮。”   东风献殷勤说:“张老爷真聪明。”   颜真卿眉头稍舒,问道:“张兄弟说得不错,比我府里好几个军师……不是军师,比县官都厉害。是读过兵书、学过兵法么?”   子车谒笑笑,张鬼方很高兴,乐道:“没有,说不好我聪明呢?”   他偏偏没搭理东风。东风心里郁卒,又不好当着别人的面发作,把信一把扔回子车手里。   颜真卿发愁道:“要是洛阳当真失陷,今后应该如何是好?”   张鬼方问:“河北能凑得出多少兵力?”颜真卿说:“也就平原、常山这一些。”张鬼方沉吟道:“安禄山行军太快,有些州郡虽然投降了,却未必真的顺从他。要能说得动他们,河北又能凑出多少兵力?”   东风说:“二十万。”过了一会,颜真卿也算出来道:“二十万。”   张鬼方想了想,跃跃欲试,拍手道:“二十万绰绰有余,能够截住叛军粮草。但要怎么说动他们?”   东风刚想开口,门外闯进来一个风尘仆仆生面孔,二话不说,跪在颜真卿面前。   在平原待了一个月,不说记住数万大军面貌,至少讲得上话的校尉、副尉,他是全都记得的。东风霍然站起来,拔剑问道:“你是谁?”   颜真卿弯下腰,细细一看,叫道:“我记得你!”赶紧将他扶起来。   原来这人是常山郡、颜杲卿手下一个幕僚。颜真卿赶紧叫人添座,一边拉着他问:“你怎么来了?”   那幕僚跑得太急,喘气道:“颜大人,我、我来报信。”   颜真卿急得上火,追问道:“什么事情?”   那幕僚说:“洛阳城破了,安禄山派、派了一个人,叫……”说到这里,那幕僚呛了一下,连连咳嗽。   众人听说洛阳当真城破,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颜真卿赶紧倒了一大碗茶,亲手端着,给那幕僚顺气。幕僚道:“派了一个人来河北。这人名叫段子光,武功特别厉害。”   听说只是派了一个人,颜真卿反而松了口气,说道:“又不是派兵折回来了,急什么。这个人武功厉害,是要来行刺么?”   那幕僚急道:“安禄山砍了东都留守的头,叫段子光装在盒子里,随身带着。每到一个郡,就拿出来给太守看看,再给底下士兵、百姓也看看。段子光轻功特别厉害,我们颜大人派了一千个人截他,还是给他跑掉了。”   他是常山赶来的,所说“我们颜大人”就是颜真卿族兄,常山太守颜杲卿。施怀刚才说错一次话,现在不太敢出声,但又实在好奇得不得了,小声问子车谒:“脑袋有什么好看的。”   子车谒说:“单个脑袋不好看,有的人脑袋在脖子上,有的人脑袋在盒子里,就有意思了。”   安禄山攻下河北,给各郡官员许了不少好处。有的发了金鱼符,有的发了官袍。但若安禄山做不成皇帝,再怎样许加官进爵,也都是空话而已。   大军已经离开河北,颜真卿派人劝一劝这些官员,他们说不定又会倒戈,和先前六郡一样改投平原。   但安禄山杀鸡儆猴,杀了东都留守,叫众官看脑袋,意思是说,但凡有谁想要反抗,下场就和洛阳长官一样。   这样一来,做墙头草的几郡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就算长官有骨气,手底下士兵听说长安沦陷,也未必还有打仗的士气。   若让段子光走遍河北,张鬼方刚才想的计划也就作废了。东风暗道不妙,望向桌边众人。颜真卿和施怀看着桌面,都在思索,张鬼方其实看着他,但两人视线一对,张鬼方便低下头,也看着桌面。   子车谒每次算计的时候,一只手就在轮椅上一敲一敲。指甲碰到木头,发出细细的“哒哒”声。此刻他坐在东风右边,东风一边耳朵静,另一边耳朵全是这“哒哒”敲扶手的声响,焦躁得快要疯了。   东风转过身,背对子车谒,问那幕僚道:“轻功再怎么厉害,被一千个人围堵,又是怎么跑掉的?”   那幕僚说道:“段子光先派别人进城,到处散布消息,说自己带了一批奇货,拉来集市卖。到赶集那天,许多百姓来凑热闹。段子光便拿出那几颗头,一个个地说,这个是东都留守,这个是御史中丞,这个是吏部侍郎。要是太守派兵堵他,集市上黑压压全是人,挤也挤不进来。挤进来三五个,随手就被他杀了。”   子车谒敲轮椅的手停了,问那幕僚说:“提前在集上布置好,不就抓得住他了?”   幕僚道:“我们颜大人也是这样想。结果他没去集市,反而去了城里天天开张的菜市。人虽没有集市多,消息却也传开了。我们颜大人带兵赶过去,又追出城外好几十里,还是没逮着他。”   颜真卿忽然一拍桌子,说道:“我们平原郡来了许多英雄好汉,总有轻功好的。轻功好,不怕集市人多,飞檐走壁,不就能把段子光捉回来了么?”   东风想起武林大会那日,少林十三棍僧组成棍阵,仍旧让何有终逃跑了。心想:“这个段子光,和何有终倒是有点儿像。”说道:“不行。”   颜真卿问:“有甚么不妥么?”   东风说:“轻功和别的功夫不大一样,有的人武功厉害,轻功却未必能练好。有的人轻功好,武功稀松平常。段子光随手就能杀掉三五士兵,武功一定不弱。平原郡虽然来了不少侠士,但既要轻功好,又要不怕单打独斗,或许十个人都数不出来。”   施怀说道:“我算一个么?只是抓段子光,有十个人也够了罢。”   子车谒笑道:“我们压根不晓得他在哪,这十个人布置在哪里好?要是和段子光隔了二里,就算轻功跟何有终一样厉害,也不可能追得上。更何况,段子光说他今天来,今天未必一定要来。今天防得紧,他大可以昨天来、明天来。世上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呢?”   施怀愤愤说道:“我讲一句错一句,这辈子都不要说话了。”   子车谒更好笑了,拍拍施怀手背,安慰道:“也不是讲一句错一句。你说你算十个人里的一个,这句就对了。”   颜真卿头疼道:“那怎么办,张兄弟有何见解么?”张鬼方说:“我不知道。”   在颜真卿心目中,子车谒不过是个普通门客,讲话比较尖酸,每日吃掉三顿饭。连张鬼方也想不出办法,段子光当真不好对付。   好在按那幕僚说法,段子光还要两三天时间,才能赶到平原郡。颜真卿道:“要是实在截不住他,我今夜就派几个人,趁洛阳城破的消息还没传开,往北游说各郡守军。说得动最好,说不动就罢了。”   大家都无异议,颜真卿说不得忙活一夜,清晨才回到自己房里。   一推开门,却见子车谒坐在轮椅上,对他笑道:“我东风师弟讲,颜大人写字特别好看。我对此道也很有兴趣,能否请颜大人指教一番?”   颜真卿哪有写字的兴致,但子车谒双手捧了一张纸,硬要递给他,他也不好推拒。   不过他不太乐意,接来一看,纸上都是黑糟糟的小字行楷。看了一二行,更看不进去,信口便说:“子车大侠,莫怪颜某人说话直。这个字练是练过,但写得不好。筋骨无力,间架则太收着。”怕子车谒再闹脾气,找补一句道:“但和寻常书生比,还是写得不错。”   子车谒哂道:“没关系,这是我东风师弟的字,我叫他誊了一遍。”   颜真卿将纸笺还回去,子车谒不接,又说:“真的写得不好么?颜大人不妨再看看。”   那纸笺最末空了一大块,透出几个墨点,好像背后还写了东西。反过来一看,竟然画了一张平原郡地图。以天干作记号,标了甲、乙、丙、丁四个点。他再翻回正面,才发觉这一张纸不是临帖。密密麻麻小字,写的俱是应对段子光的办法。   【作者有话说】   最近收到一些反馈,我都有看。这本写到现在快要一年,大家追连载很累,先说一声谢谢大家   然后我想说的是,我觉得追连载和看完结文的体验不太一样。连载每看一章都要等至少一天,不像完结文可以快速略过某些部分。   有时一个人几万字没有出场,大家已经等他等了好几周。一个不讨喜的角色出场几万字,但大家也已经看了他好几周。最近写的都是偏剧情的东西,所以我也在努力快更。   考虑到全文的完整性,我没办法把这些连载期不那么讨喜的情节都省略掉。但是大家想看的东西也会有的,张老爷不会一直做背景板,子车谒…(不剧透)。   如果追更累了,大家也可以停下来歇歇。但是快完结了要回来看看东风和张老爷啊(挥手帕)这对我很重要QWQ 第128章 翠色本宜霜后见   不出半天,平原郡城西敲锣打鼓,搭起五个大擂台。但凡有人路过问:“这是要做什么?”搭擂台的便回答说:“是颜大人叫搭的,往后五天,全军在这里比武。谁赢得最多,谁就能升官。”   别人问:“能来看么?”搭擂台的便说:“要是不服气,尽可以跳上台攻擂。”   擂台搭毕,城里几个杂耍班子轮番上阵,在城西演绳技、顶盘子,晚些演喷火和吞剑。台上台下一片热腾腾的酒香,烟熏火燎的硫磺味道。   城中百姓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忽然有热闹可看,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家雀一样飞遍全城。   静塞军也得了半天空闲,可以回家休整。家人听说要打擂台,更没有不看之理。   翌日比武还没开始,已有一大群人搬来自家板凳,不讲究的干脆席地而坐。更远一点儿,人好像五彩被单,晾遍屋顶。   依子车谒的安排,文泉就应该站在房顶守着。但他起得稍迟,赶到此地时,房顶早被坐满了,挤都挤不上去。   文泉只好就近找棵大树,一跃跳上树梢,找根结实的枝头坐着。冬天叶子掉光,细枝也稀落,倒也不怕挡住视线。   坐了一会,他只觉整棵树树一晃一晃地动,低头一看,原来两个半大少年学他爬树,抱紧树干上,双脚蹬来蹬去,就是爬不上来。   文泉怕将他俩摔坏了,朝下喊道:“别爬了!”   那两个少年哪里肯听,反驳道:“你都爬在树上,凭什么不让我们爬?”说着在树干上踢了一脚。   文泉说:“你们别晃树,我就送你一人一柄剑,怎么样?”   两个少年来看比武,对十八般兵刃自然兴趣盎然,都说:“那我们不爬了。”   文泉站起身,抽出腰间峨眉刺,砍断两根枝条,丢到树下。   那两个少年被他摆了一道,失望至极。但看那枝条又长又直又韧,是地上轻易捡不到的,也都拿起来玩。玩着玩着,一个说:“你是安禄山!”抓着树枝便刺。   另一个不甘示弱,举剑便挡。两人口中“嗤,嗤”有声,学剑气破空声音。乱打到二三十回合,一个说:“嗤!你死了!”把枝头扎在安禄山肚子上。安禄山便“扑通”倒地装死。   而在城东、靠城南角落,有条烟花巷子。战乱时节,这种地方比较凋敝,不过今天也稍热闹些。每间青楼、南风馆,各出一个头牌,分坐交椅之上。捧场客人吃喝都不要钱,且人人可以花一两银子,写一张粉笺,题诗谱曲,丢到台上。众头牌看中写得好的,捡起来弹唱一遍,最后比谁收得粉笺最多。   这些头牌虽比不上永新、念奴、王大娘,有技惊长安之姿,但平时也不是想见便能见得着的。众客即便不认字、不愿出钱,单是干坐席间,也可以吃酒听唱歌,稳赚不赔。是以设的露天席面,不到下午也都坐满了。   施怀站在楼上走廊,一手按剑,一瞬不瞬看着底下。颜真卿和子车谒则坐在屋里。   桌下烧了一个暖盆,四周用木头垫着,方便子车搭脚暖腿。楼底香云粉雾,随风一阵阵飘到楼上,琵琶一阵阵响。颜真卿说:“子车兄弟,容颜某问一句。你是哪里学来这么多花样?”   子车谒笑道:“奇怪么?长安,江南,每次选花魁,还要各家造花船。花船列在江上,每艘船各自弹琵琶,各自唱歌跳舞。”   颜真卿叹了一声,子车谒招呼道:“施怀,给我拿张笺来,颜大人不爱听这些个靡靡之音。”   施怀臭着一张脸,拿了纸笔,往桌上重重一放。子车谒伏案写了好半天,写出一张琵琶谱,递与施怀说:“拿下去罢。”   施怀冷冰冰说道:“拿给谁?”子车谒莞尔道:“谁琵琶弹得最好,你就给谁。”   施怀转身下楼,找见一个手里笺最少的,把子车谒写的谱子递上去。不一会,楼底下歌声一停,传来断断续续、淙淙轮指的声音。   颜真卿说:“这调子挺耳熟,这是什么歌?”   子车谒道:“回颜大人,这是《秦王破阵乐》中间一段。”   当初太宗皇帝大败叛军刘武周,着人填了《破阵乐》,教乐工穿盔戴甲练习。   此曲本来是数百人合奏的大曲,大宴群臣时,鼓如奔雷,琵琶如戈,气势说是震天撼地也不为过。   但楼下只一个人瑟瑟地弹,声音单薄,显得很是孤立无援。颜真卿又叹了一声:“唉。”   子车谒明知故问:“颜大人担忧什么?”   颜真卿说:“担忧段子光,要是他不上当,去了城里别的地方,或者他绕过平原,去别的州郡,这可怎么办?”   子车谒笑道:“颜大人不必担忧。除了城西擂台,城东歌舞,我还叫东风在城中搭了个小摊,专门和人赌博。”   按唐律规定,在京城召人赌博,要被杀头,民间赌博要抓去充军。颜真卿猛地抬起头,皱眉看着子车谒。子车谒好像能看穿他心思,又笑道:“东风领了一个月兵,等同是充军了罢。这是将罪赎功了。”   颜真卿不答,子车谒又说:“这三处地方,一个叫做‘权’,一个叫做‘色’,一个叫做‘财’。不管段子光编出甚么噱头,都不会有比三样东西更吸引人。”   颜真卿说:“是这样。”   子车谒突然冷笑一声,说道:“段子光在别的州郡,谎称说自己要卖西域奇货,简直好笑。谁要看他的西域奇货?想要找人看脑袋,只能来这三个地方。”   颜真卿仍不放心,说道:“要是他见我们做足准备,干脆绕路往北走了呢?”   子车谒道:“颜大人尽可以放心。要是他往北走,我们只消在路上设卡,就能把他拖住。等他赶到别的州郡,颜大人的使者早就到了。河北余军已经归顺,他再拿脑袋吓唬人,也不会有用处。段子光不可能放着平原不管的。”   颜真卿点点头,拎起茶壶,给子车谒倒了一碗。子车谒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秦王破阵乐》弹了一段,琵琶声一停,楼下一阵骚动。颜真卿紧张道:“是不是段子光来了?”   子车谒闭着眼睛不答,颜真卿伸手摇他,摇了几下,摇不动,只好自己走到廊上。施怀还是直挺挺站在栏杆边。颜真卿问他:“怎么回事?”   施怀朝楼下努努嘴,说:“那姑娘不肯弹了,客人不高兴。”   颜真卿趴在栏上,朝下一望。最角落坐的一个青衣少女,怀抱琵琶,掩面大哭。底下酒客喝倒彩道:“大好的日子,哭哭啼啼是啥意思?”还有要跳上去动粗的。   颜真卿怒道:“白吃白听,还要骂人,真是岂有此理。”提着官袍就要下楼。下了一半楼梯,只见坐最中间的花魁站起身,抓了一把粉笺,哗啦啦丢到台底下。   众人闹成一团,那花魁叱道:“吵什么吵,爱听曲子,写了笺叫别人唱,不就好了么?不肯花钱,还想要打人,真是岂有此理。”   闹事的酒客只敢捏软柿子,倒不敢欺负花魁。花魁搬过琵琶,又说:“拿她笺来,我替她弹了。”   旁人拿过琵琶谱,小心放在台上。花魁看都不看,一脚踩着粉笺,免叫风吹飞了,一手用力拨两下红弦。这两声恶狠狠的,倒很得《秦王破阵》神韵。   花魁弹得好得多,大家听出是什么调子,渐渐都静下来不语。别家头牌也拿来乐器应和。青楼没有大鼓,众人便把手里琵琶反过来敲,或者找来西域跳舞用的小手鼓。   《秦王破阵乐》鼎鼎大名,就连玄奘去到天竺取经,天竺国王不晓得“秦王”是何人,有何功劳,打了甚么胜仗,却晓得《破阵曲》。群妓学艺时多少练过此曲,合奏起来,有“达达”蹄声,嘶然马啸声,有刀枪相交,铮然金铁之声。弹到中间激昂处,那花魁抱着琵琶,一下下在台上跺脚。众人学她动作,也跺起脚,听来好像大军行进的脚步声,遏云绕梁,十足十气象万千。   有人拿了笛子,凄然吹响,台下客人也有潸然垂泪者。子车谒笑道:“颜大人看够了么?”   眼见事情摆平,颜真卿也退回屋里。子车谒指着桌子,问道:“颜大人会不会下棋?”   颜真卿时不时看屋外,心不在焉说:“会是会的,但现在下么?你若无聊,我找人拿点杂书上来。”   子车谒说:“我就想要下棋。”颜真卿拗不过他,只能差人拿来棋盘,又拿了一盒棋子,和子车谒有一搭没一搭下着。   下了半局,颜真卿想到什么,问道:“你知不知道,段子光什么时候会来?”   子车谒说:“我不晓得。”   颜真卿有点儿失望,说道:“看你胸有成竹,还以为你算到了呢。那你晓不晓得,他究竟会去哪个地方?”子车谒笑而不语。   远在城中,东风摆出一张四方桌,专门着人玩叶子牌。张鬼方做庄家,已经连输五局,赔出去四十两银子。   见张鬼方牌艺不精,摊子旁边围的人愈来愈多,都想上桌赚一笔。张鬼方心疼得要命,又不愿意和东风讲话,自己咬牙出牌,转眼又输了一局。   叶子牌一轮过后,手中得牌最多的人获胜。张鬼方这一局输得精光,手里一张牌都没有,按规矩要赔四倍,一下子又输三十多两,忍不住去看东风。东风总算一笑,走过来,附在他耳边说:“张老爷师父不教这个?”   张鬼方点点头,东风又说:“要我替你?”张鬼方又点点头。   东风酸溜溜笑道:“张老爷猜猜看,段子光现在在哪里。要是张老爷真有自己说的聪明,一下猜对了,我就替你打牌。” 第129章 寒声偏向月中闻(上)   张鬼方说道:“我猜在这里。”东风饶有兴致追问:“为什么?”   张鬼方答道:“因为我们两个最厉害。”   说话之间,又有三人坐上赌桌。张鬼方迫不得已摸了牌,立在桌上。   东风看他可怜的样子,忍俊不禁。也没说讲得对还是错,贴身坐到他身旁,笑吟吟说:“这个牌面,能赢的呀。”   围着的一众赌徒都起哄道:“可不能帮忙,也不能耍赖换人。”   东风笑道:“观棋不语真君子,我还是知道的。”当真不再出声指点。   一个月以来来,除了躺在一起睡觉,两人还从没有靠这么近。张鬼方手一抖,把自己一块儿“文钱”牌推出去了。   下家大笑一声:“得罪!”也打一张文钱,把张鬼方的牌“捉”走了。东风轻轻“哼”了一声。   张鬼方低声说:“都怪你。”东风笑道:“怪我做甚?又不是我教你出‘文钱’,也不是我推的牌。”   张鬼方定了定神,侧往一边坐着,把牌也斜过来,不让东风看。   虽然开局不利,但他一心要赢,脑袋转得比平时快,竟然力挽狂澜,赢了一分。玩完这局,张鬼方只觉心惊胆战,把牌一丢,说道:“我不玩啦!”   不少赌徒还没排得上桌,也有玩了一次,拿到三四两银子甜头,想要再玩的,登时怨声载道。东风乖乖拢过牌,洗了一轮说:“我替他玩。”连着赢了两局,又输三局,算起来刚好不赚不亏。   真正开摊赌博的,要么出老千,要么有过人技术,一定是庄家赚得多。东风这样输赢参半,虽然不像张鬼方似的白送钱,但也算很有赚头。人人都觉自己能赢,就算排一轮要等一二个时辰,也愿意围在旁边排队。   张鬼方看推牌看腻了,走到外围透气。接着暗想,东风本来说的是,要他猜对了才肯替他。   现在东风果真替他玩叶子牌,等同是说,段子光已经混在这群赌徒之中了。   张鬼方提起十二分精神,把人群中每张面孔,全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看完了,也没见哪个人长得像段子光的。他心里又想,段子光说不定易容过,看面孔没甚么意义。要看是否捧着盒子、背着袋子,有地方藏三个脑袋的。   再者,段子光来平原,是为了涨一涨叛军威风,不该挤在人堆里赌博。因此他要找一个不单单盯着牌局的。   照这个办法找,当真被张鬼方找见两个怪人。   第一个人披头散发,不很看得清面孔,背上背着一只大口袋,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这人先在外面绕了两圈,接着也不排队,只是挤在人潮之中,面朝着推牌的桌子,被挤来挤去。他身高顶多有六尺,站在外围,一定受别人脑袋遮挡。但他看推牌,连脚都懒得踮一踮。要说他对叶子牌没兴趣,他站了一个多时辰,偏偏没有要走的意思。   第二个人没有捧盒,也没有拿袋,但是肚子生得奇大无比。   每次排队排到中途,身后人渐渐多了,此人就从队伍中央退出来,说:“你先请。”自己退到队末。   张鬼方心道:“莫不是把脑袋裹进衣服,塞在肚子里?”想想就令人作哕。   他推开人群,大跨步走到桌前,拿了两粒骰子出来。   那大肚子人正好又站在队尾,张鬼方走上前,把他一把捉住,说道:“见你排了好久,一直没赌上。刚好我闲着无聊,和你赌骰子,怎么样?”   那人吓了一跳,牙齿打架道:“算、算了吧。”   张鬼方心说:“要真是段子光,不至于这么胆小罢?”但还是拉着他,又说:“我押十两,你押五两,玩吧?”   那人有些意动,却又下不了决心。张鬼方说:“我不会出千,两粒骰子都归你扔。第一粒算你的,第二粒算我的。”   那人说:“好吧!”把自己五两摆在一旁,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拢住骰子念:“天灵灵地灵灵。”两手一开,扔了一个四点。   这个数不大不小,那人不禁揩了一把汗。   张鬼方把第二个骰子也递过去。那人本来摇得一个“六”,但趁骰子还没停稳,他伸手轻轻一挡,挡成一个“一”。   这人决计不是段子光。段子光是安禄山亲信,首先不必贪这十两银子。其次他会武功,扔点数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不必用这种拙劣手段。这人顶多是胆子小,想赌不敢赌,才反反复复排队尾。   扔罢骰子,大肚子欢呼一声。见张鬼方面色阴沉,他又害怕,又不舍得钱,畏畏缩缩地道:“快、快给我银子吧。”   张鬼方说:“好。”假装在怀里摸钱袋。摸了一会,他突然抽刀出来,大喝道:“你个出老千的混球,还想要银子,老爷给你一刀!”   大肚子吓得涕泗横流,滚了一圈,连自己押的五两也来不及拿,慌忙跑了。   张鬼方白挣一笔钱,把银子捡起来,揣在怀里,继续盯那提袋子的人。   摊子赌到夕阳西下,东风站起来拍拍手,笑道:“再过一会要宵禁,大家请回吧。”   张鬼方想:“就是这一会儿,赌摊散了,人又还没走完。段子光抢去集市门口,就能把他那三个人头掏出来。”   再看背袋子的人,果然匆匆走在最前面,还有十步就到集市大门。张鬼方“铿”的一声拔出长刀,飞身翻上墙头,跑过人群,堵在背袋子人前头。   那人抓紧袋口,低着头,突然矮身一钻,从张鬼方胯下钻过去。张鬼方没想到他用这下三路招数,连忙转身抓他。   岂料那人滑溜无比,张鬼方左手已捉住他手腕,不知怎的,他骨头一缩,就从手心滑开了。   眼看要被他逃掉,张鬼方咬咬牙,双手握住十轮伏影,朝前一甩。   甩到中途,张鬼方松开手。长刀直飞而出,“嗤”一声穿透那人膝盖。   张鬼方冷笑道:“段子光,你还想往哪里跑!”把他袋子抢过来一抖。里面哗啦啦掉出一大堆脏铜板。   原来此人也不是段子光,只是一个扒手,混在人堆里偷钱而已。   张鬼方大失所望,把那人押去送官。又回到门口守了半个时辰,一直等到人群散完,段子光也未曾现身。   差役提前得了命令,并不赶他。集市空空荡荡,到处落了成片的“雀乔儿”,不管地上剩什么,它们一概啄来吃。   东风还坐在庄家的位置,埋头伏在桌上,半个人被树影淹没。一只雀跳去啄他头发,他一动不动,手指都懒怠抬。   张鬼方说:“段子光不见了。”   东风说:“嗯。”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张鬼方迟疑道:“你……你难受么?”   东风有气无力答道:“嗯。”   张鬼方赶紧走到旁边,一只手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把东风抱回去看病。手还没碰到白衣,东风说:“我累得很,别弄我。”   张鬼方讪讪收回手,坐在对面。东风说:“你不是爱装睡,爱早起,爱把我丢了不管么?你自个回去罢。”   张鬼方站起来道:“我……”   东风听见椅子拖动的声音,以为他当真要走,更加气苦。忍了一个月眼泪,一颗颗滑进袖子。   但等了好一会,又没听见张鬼方脚步声。东风哽咽道:“你自个走嘛,把我晾在这里,晾死了,晾干了,一会被鸟吃掉。”   刚巧鸟又来啄他头发,张鬼方吓得说:“你不要被吃掉。”赶紧把鸟赶跑。   东风说:“我好像没人管的草,鸟不吃,暗云走过来,一口也把我吃了。”张鬼方紧紧抱住他说:“你也不要被暗云吃掉。”   东风觉得他幼稚,破涕为笑。感觉到身上两条手臂搂得更紧,他又想:“张鬼方爱答不理一个月,讲两句笑话,你又笑了,你真可怜!”突然大哭出声,叫道:“你到底生的什么气呢!”   张鬼方顿了一顿,说道:“我猜错了,对不对?”东风说:“猜错什么?”张鬼方道:“段子光根本不在这里。”   东风说道:“嗯。”张鬼方慢慢说:“我就是想不明白,你和子车谒一句话不用说,但是他也懂你,你也懂他。”   东风不响,张鬼方道:“就、就好像这次。我怎么试着聪明,也聪明不过子车谒。想来想去,也不知道你们怎么算的。”   东风叫道:“你猜错了,我还是帮你玩牌啦!”又说:“你故意不理我,就想看看我是不是要和他跑了,对不对?混账!”伸手一推,把张鬼方推得坐在地上,举起拳头装作要打。   张鬼方说:“不是这样,你打我吧。”东风道:“你嘴上说得好听,你和子车说,不要惹我生气,要我高兴,结果还是忍不住中他的计了,是不是?”   张鬼方说:“不是。”东风说:“那就是你烦我了。”   张鬼方小声说:“也不是。”东风放下手,按在他脖颈上,逼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张鬼方默然片刻,说道:“我总是想,你这么懂子车,在颜大人面前哄他。要是我悄悄不高兴了,你会不会也来哄我。”   东风怒道:“我晾着你没管么?是你不理我。”张鬼方闭上眼睛说:“管了,我是混账,你打我吧。”   东风一只手落下来,轻轻盖住他双眼,只觉得他眼眶也热乎乎的。东风眼睛一眨,一滴眼泪掉进张鬼方领口。张鬼方说:“我就想让子车谒看看,你对我怎么好。”   东风说:“真话是什么?”张鬼方不响,东风道:“你不说,我就要走了。”   张鬼方道:“我不知道,我想和你说,又觉得没意思。我晓得子车谒根本比不上张老爷,但是总是想,你和子车谒认得这么久,我认得你才一会儿。”   东风道:“张老爷算数不是厉害么,一会儿是多久?”张鬼方又说:“我也不晓得我生什么气,但是我就是气死了!”   东风说:“好罢。”张鬼方说:“就好像你一下就懂,段子光到底在哪里。”   东风笑道:“那你问我呀。”张鬼方叫道:“我怕我一听,更生气了!”   东风又笑道:“那你还听不听?”张鬼方说:“你讲罢。”   东风便说:“子车设了三个地方,一个地方是权,一个地方是财,一个地方是色。都说,人为财死。看到权和钱,人就不要命了,这里的人都好勇斗狠,没有心思怕那三颗脑袋。段子光混进人群,指不定就被扭去官府了。” 第130章 寒声偏向月中闻(下)   楼上两人枯坐一天,光茶水就换了五道。喝到最后,再怎么煮,已经一点儿滋味都不剩。颜真卿不免忧心忡忡,总是朝外张望,说:“段子光去哪了?”   子车谒说:“不晓得。”颜真卿又说:“要是他去了别处,不管是否抓着了,总该有人给我报信才对。”   “是罢,”子车谒点点棋盘,“到颜大人下。”   一天下来,子车谒拉着他一局接一局下。颜真卿头昏脑胀,早就吃不消了。他不好意思拒绝,一手棋想半天,故意拖延时间。   听见子车谒催他,颜真卿使劲抓抓帽子,说:“我再想想。”   子车谒微笑道:“颜大人已经想了一个时辰,实在想不出来,干脆去外面走走,散散心。”   颜真卿正有此意,推门出去,走到廊上,和施怀并肩站在一起。这里本是青楼地盘,屋里着人收拾过了,却还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脂粉味。暖炉一点,味道更香更闷。外面寒风凛冽,反而把昏昏沉沉的睡意卷去了。   天色渐晚,楼下赏花会开到末尾,每个头牌各有一个丫鬟,一张张清点粉笺。接着就像科举殿试一样,排出一列名单,挨个唱名。得了第一的,正是坐最中央交椅的容容姑娘。   客人多是来听曲,至于某家某某拿第几名,倒是次要的事。不管自己粉笺投给谁,都很尽兴,一一朝容容道贺。   颜真卿问:“施小兄弟,段子光来了没有?”施怀摇摇头。   颜真卿自己看了一圈,也没看见哪个人长得像段子光的。他幽幽叹道:“还得想别的办法才是。”   施怀不满道:“今天还没过完呢。”趴到栏杆上,专心看着楼下。刚巧一个纨绔走到台上,一抬手,叫众人静下来,朗声道:“在下早听说容容姑娘才貌双全,一直未尝得见。今天一睹芳容,果然名不虚传。”   容容掩嘴笑道:“过奖。”那纨绔又说:“我有一份大礼,想借此机会献给容容姑娘。”   众客人起哄道:“什么东西?太便宜的,容容姑娘可看不上。”那纨绔笑道:“一定是大家没见过的宝贝,叫你们开开眼。”   台下客人不乏富家子弟,登时不服道:“什么东西是我没见过的?”没钱的也被吊起胃口,要留下来见世面,一时竟没人离场。那纨绔说:“稍等。”跳下台子,一溜烟跑去拴马的地方,解下一只口袋。大家嘲笑道:“什么东西拿口袋装的?”   那纨绔笑道:“保准你们吓一跳。”提着袋子回来,在容容面前解开袋口。容容眼睛微微瞪大,但用袖子死死掩着嘴,没有叫出声。   施怀说:“不好了,他就是段子光。”颜真卿登时警醒,问道:“这人长得也不像。”   施怀道:“他口袋上趴着一只苍蝇!”   台下众人都道:“袋子里是什么宝贝,连容容都不说话了?”施怀更不迟疑,一步跨上栏杆,提剑喊道:“段子光,你往哪里走!”直挺挺跳了下去。   颜真卿怕他摔死,大叫:“施怀!”伸手拉他飘上来的腰带。施怀说:“别拉我。”一剑把腰带斩断了,落到楼下,脚尖轻轻一点,掠向段子光。   子车谒笑出声来,说道:“施怀是施怀,可不是绿珠呀!”   段子光见势不好,把袋子往肩上一甩,就要跳下台子,冲进人群。但他抬头一看,不禁怔住了。   这里本是一片宽阔空地,东方有一条大路,通向外面,西边、东边也都有小路。早上客人来齐以后,才有木工拿来竹竿,搭起台子,把东边大路封住了。   趁他们听曲,西边两幢楼之间牵了一条条彩绸,又挂了点燃的灯笼,走不过去。众客人只当是为了赏花助阵,没人奇怪,是以段子光自己也没察觉。   唯独剩的南边一条小路,是三条路中最窄最小的,已经站满了人,段子光自己都挤不过去。   即便奋力躲到路上,唐军只要在出口设卡,挨个核验,他就走不脱了。   剑光一闪,施怀长剑逼到面前。段子光往后一倒,好像腰断了一样,避开这一着自上而下的“天外飞仙”。手腕一抖,从袖子里抖落一柄精光闪闪的小胡刀,反手刺向施怀腰腹。   施怀凌空一缩身子,段子光来不及多想,趁这空挡,在旁边客人肩头一踩,生生窜起二丈高,攀住旁边高楼栏杆。施怀轻功略逊一筹,只跳上底下一层屋檐,落下一大截距离。   子车谒说:“他冲颜大人来的,颜大人进屋避一避罢。”   颜真卿苦笑道:“子车兄弟,你武功怎样?”子车谒说:“一般般罢,许多年不练了。”   颜真卿心道:“子车谒不能走动,对上段子光恐怕会死。若我能挡得了一二回合,等施怀上来,反而我们两人都能活。”   想到此地,他丢了手中半截腰带,把佩剑抽出来,有样学样地拿在手里。   趁段子光翻进栏杆,还没跳进走廊,他便照准段子光脑袋,一剑劈落。   颜真卿一介文官,素来只会提笔写字,于武一窍不通,准头更加不行。段子光躲都不躲,小刀“叮”的一声,从边上砍中剑身,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颜真卿长剑削断了。   颜真卿自觉脚步沉重,决计逃不掉,拿着断剑还想再挡一下。剑还没举起来,刀锋却已近在眉睫。   颜真卿心想:“我当场死了,段子光也就逃不掉。好过我做人质,放他跑走。”干脆伸长脖子,往刀上迎去。   电光石火之间,他耳畔“嗤”一声轻响。余光见到一道白影,从他鬓边擦过,正中段子光胸口。   段子光呕出一大口鲜血,停住不动了,刀也未落下来。颜真卿虚惊一场,拍着胸口道:“这是怎么回事?”   子车谒笑道:“不晓得,可能他发急病了。”   “嗒”的一声轻响,暗器落到地上。颜真卿捡来一看,原来是一粒白子。   一点夕阳余晖,穿过西边挂的彩绸,五颜六色照进屋里。风一吹,彩绸飘摇,彩光就像一片虚幻烟波,淹过棋子头顶,在棋盘上忽明忽晦。   子车谒捞起一把棋子,丢回棋罐,又笑道:“我有一柄剑,叫做‘无无明’。不过起这名字只是闹着玩,其实我对经文一窍不通,当时也不信甚么因果、业报。”   颜真卿不响,子车谒垂下眼帘,说:“近些年却愈来愈信了。”   颜真卿道:“什么因果?”刚好施怀也跳上来,叫了一声:“师哥!”   子车谒哈哈一笑,说道:“就像颜大人,明明不想下棋,还是勉为其难陪我下了。到头来,棋子帮颜大人打伤段子光,这就是因果。”   远隔十里,空荡荡集市内,张鬼方说道:“不在‘权’也不在‘财’,那就在城东,施怀那边啰?”   东风道:“对吧。”又说:“张老爷真聪明。”   张鬼方心道:“三个答案选一个,两个已经去掉不要了,这叫聪明?”   东风想起这一个月来,自己总拿这句话哄他,一点用处都没有,也觉得好笑。说:“听这个生气么?”   张鬼方道:“还好。”又问道:“你武功比施怀厉害,为什么放着你玩牌,叫施怀对付那个段子光?”   东风想了想说:“高兴施怀出风头吧。”张鬼方道:“真的么?”   东风道:“要是我来捉段子光,我也高兴张老爷出风头。”说着摸了摸张鬼方乱糟糟长发。张鬼方说:“这个爱听。”   东风道:“现在你晓得了,我懂子车谒,也不是什么心有灵犀,都是算出来的而已。”张鬼方说:“这个也爱听。”东风又说:“顶多是一起待久了,好算一点。”张鬼方说:“这个不爱听。”   东风半晌没有应答。张鬼方心里酸酸胀胀,想,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找补道:“那也没办法。”   东风笑出声来,说道:“那也没办法。但是再过几年,和张老爷住得更久,就更懂张老爷。”   张鬼方猛地坐起来,看着东风双眼,想:“这是什么意思?”不敢置信,叫道:“你原谅我啦!”   东风道:“东风老爷心善,又不能打你一顿。”   张鬼方迟疑半晌,才答道:“多谢东风老爷。”   东风说:“其实是我想,张老爷是喜欢我,也不是故意害我伤心的。我们都是这等关系……我认定张老爷要陪我一辈子。多生一个月气,就是少快活一个月。”   他想起施怀,叹了一口气,又说道:“退一步讲,懂就是喜欢么?喜欢的人,再不懂也是喜欢,不喜欢的人,再懂也是怨侣。”张鬼方也想起施怀,微微笑了一笑。   隔日上午,西门擂台还没开始,一队卫兵将段子光押到空地中央。颜真卿亲手解开口袋,把里面三颗人头抖落出来,擦掉黑结的血迹,捧在手上细细地看。   来看打擂台的百姓,连带准备比武的静塞军,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颜真卿看完三个头颅,放到一旁,指着段子光说:“这个人是安禄山的使者,带了三个人头来,说是洛阳留守长官的脑袋。”   底下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颜真卿朗声又道:“但洛阳官员我都认得,这三个脑袋根本对不上号。”   众人一静,颜真卿说:“再有这种谎报军情、动摇军心的人,来一个我斩一个!”   说罢,旁边子车谒递上长剑。颜真卿抽出“无无明”,双手握着一挥,把段子光斩作两截。 第131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一)   段子光一死,河北道处处人心振奋,十七郡都有归顺的意思。平原郡如今兵力充足,新募士兵也训练得有模有样,一时半会似乎无仗可打。   无仗可打是好事,但是对一千多长安赶来的豪杰而言,未免少了用武之地。   东风、张鬼方和施怀每天带兵操练,还算有事可做,其余人若和普通士兵一起练武,练的东西太简单,提不起劲,而且太过屈才。   若自己编成一支精锐队伍,人数又嫌太少了。虽然人人身怀功夫,但到真正上战场的时候,面对几千几万敌军、密密匝匝的刀林箭雨,一千人未必起得到多大作用。   一千多豪杰分住在府廨里,每个县官各自腾出几十间客房,大家凑合休息。刚巧这几日静塞军在城西比武,不需要练兵。东风拉着张鬼方,一间间找过去,问众人情不情愿留在平原郡。大家本就是冲着打仗来的,自然没人愿意留下。   东风与张鬼方一合计,都想,自己练兵顶多教些粗浅刀枪功夫,再精细的就算教了,也难得几个人学得会。   适逢新任朔方节度使郭子仪,在云中大败叛军部将高秀岩,收复一批静边军,声势很大。与其留守平原练兵,倒不如带着群豪投他。只是不知道子车谒怎么想。   上次吵架之后,张鬼方越来越讨厌子车,和东风商量说:“干脆把子车谒丢在平原,我们自己走了。”   东风哭笑不得,说道:“这是随便能丢的么?他要想跟着去,我们也拦不了。”   张鬼方恨恨说:“把他马车拆了,叫他推轮椅过去。”东风道:“别说是轮椅,就是背他过去,施怀肯定也情愿。”   其实东风也想,他们互相生这么久闷气,多少是中了子车谒的离间之计。之前张鬼方和他说,自己不会惹东风难过。子车谒就偏要他们两个难过看看。   但他又想,捉段子光的时候,子车故意把他俩放在“财”阵玩牌,又有点催他和好的意思。否则再怎么情比金坚,他俩恐怕还要多别扭半个月。   两人回到颜府,正碰见子车谒光着一条腿,抱着狗,叫施怀给他擦药。   他左腿伤筋动骨,还戴着夹板,没怎么好;右腿刮伤将将收口,红通通一道血痕。膝盖上淤青有新有旧,旧的是狱中磕碰的,新伤恐怕是他试着走路,自己弄的。   见东风来,子车谒把裤腿往下拉了拉,盖过双膝,笑道:“生完气了?”   东风哼道:“不劳你操心。”   子车谒莞尔道:“你也不一样了。否则按我想的,至少还要闹一两天脾气呢。”   事到如今,他也算明白了。对付子车谒这种人,好言相劝和大发雷霆都是没有用的,最好是根本不要理。   东风于是转向施怀,开门见山,把自己计划讲了一遍。   施怀听得有点兴奋,又有点不解,问道:“你同我说这个作甚?”   东风说:“你愿意跟我们走么?”   施怀低低“嗯”了一声,看向子车谒。   张鬼方恨铁不成钢道:“你看他干嘛,你想去哪里去哪里,他才是没有你不行。”   施怀说:“师哥比较懂。”还是眼巴巴看向子车谒。子车谒拍板道:“好罢。”   一两个人走与一千人走,要做的准备不可同日而语。颜真卿给他们备了车马和干粮,又写一封信,盖上太守印章,教他们将信交给郭子仪,免得再被当做奸细。   群雄分作三拨,带了马匹来的,跟着东风和张鬼方,照样骑马走。轻功好的跟着文泉赶路。剩下轻功稍逊,又没有马儿可乘的,跟着子车谒的马车。   众人日夜兼程,只走了两天半,东风一行人已快要走到唐军大营。   离营地还剩二十里路,周围哨卡越来越多,常有士兵拦住去路,要挨个核查他们身份。   东风这一拨人虽然最少,但也有一百多个,查来查去不是办法。他干脆叫众人原地歇整,自己带上颜太守的信,和张鬼方先行赶去大营。   到得大营门口,墙外已叫人挖了深深的壕沟,周围十步便有一哨,到处捆着火把,以备夜间之用。主路之外的地方,到处设了绊马索、铁蒺藜,严阵以待,防止敌军偷袭。   守门卫兵见到他俩,长枪从中一架,拦道:“你们是谁,进城作甚?”   东风拿出颜真卿的信,展开给那士兵看了一眼。立刻有人骑马去报郭将军。   一刻钟后,两名亲卫同样骑马赶回来。一人出城接应剩下的一百多侠士,另一人引着东风和张鬼方,进到大营主帐,又说:“请你们在少等,郭将军还在议事。”   张鬼方觉得奇怪,问道:“议事不在主帐,那是在什么地方?”   那亲卫答:“在陈先生帐里。”   东风警觉道:“陈先生是谁?”   那亲卫摇摇头。东风以为是“无可奉告”之意,不想亲卫说:“小人也未曾见过陈先生的面,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坐了片刻,营帐门帘掀开,有人进来了。东风说:“是郭将军来了么?”起身迎接。   外面两人一阵风似的冲进帐中,一齐叫道:“东风,张鬼方!”   东风心想:“是谁认得我们两个?”还没看清,忽然被人结结实实抱了一下。张鬼方喝道:“你……”话音刚落,也被那人抱了一下。   东风定睛一看,来的竟然是宫鸴和丁白鹇!丁白鹇咯咯一笑,说:“我和表哥都想你们,想得紧。”   张鬼方好不自在,说道:“想就想了,动手动脚干嘛。”   宫鸴松开手,站在一边。丁白鹇笑道:“真是好久没见,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啦!”   说是好久没见,其实也就隔了一年不到。仔细再看,丁白鹇虽然还总笑吟吟的,说不出哪里有变,但曾经那种天真烂漫,的的确确少得多了。   张鬼方忙问:“什么叫做‘再也见不到了’,可不要胡乱讲话。”   丁白鹇摇摇头,把自己这两月经历长话短说,讲了一遍。原来泰山派听说安禄山起兵谋反,倾尽全派之力,除了掌门并几个老人留守派中,余下众人全都投军洛阳。   宫鸴和丁白鹇长久住在东都,自然揽下重任,为众人打点食宿、联络守军。谁知后来突然又传出消息说,安禄山要攻的并非洛阳,其实是旁边太原。门中弟子顿时分成两派,一派认定要守洛阳,一派则要赶去救太原。   宫鸴与丁白鹇武功再怎样出挑,到底还没坐上掌门之位。劝来劝去,最后决定兵分两路。一半人守在洛阳,一半人赶去太原。   谁知太原是安禄山声东击西之计,只花了三十天,叛军攻破虎牢关,大破洛阳城。   留守洛阳的一半人,齐心协力,到底逃了出来,赶去太原的一半人却不知所踪。   后来听说太原留守同样被抓,宫鸴懊恼如死,觉得无颜面对掌门,非要孤身去找他们。好说歹说才被丁白鹇劝住了,来到郭将军营中。   东风心里好一阵感慨。张鬼方道:“只是说他们失散了,未必就是死了。”   丁白鹇说:“也是。”   张鬼方又宽慰道:“要是拦着他们不让走,指不定他们反过来怨恨你们。觉得你挡着他们逞英雄,破了安禄山的声东击西之局。”   丁白鹇叹道:“不提这个。”苦笑一声,却还是忍不住说:“洛阳城破那天,我们人多势众,也还九死一生才逃出来。他们又怎么办呢?”   提起洛阳城破,众人不约而同,都想起繁极一时的东都。宫鸴和丁白鹇住得最久,几乎在洛阳安家,对洛阳感情深厚,自不必说。东风来往虽少,但在他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也应邀去洛阳住过一两月。   张鬼方从小在吐蕃长大,后来和东风一起住在长安。除了上次拜访少林,中途路过洛阳,小住两天之外,的的确确没见识过东都盛景。   不过他想起一件事。三十多年以前,柳銎从拂柳山庄捎了一封急信,将他祖父张弃叫回长安。那时他祖父正在洛阳,等着看第二天的牡丹花会。   见大家都不说话,丁白鹇忙打圆场道:“都怪我,说好不提了,还是在说。”   东风也强颜笑道:“还没说呢,你们两个在郭将军军中,如今当什么官职,是不是风生水起?”   提起此事,丁白鹇总算真心笑了一笑,抹掉眼泪说:“我表哥呀,如今当上一个校尉!”   本朝武官有许许多多校尉,从六品到九品不等。单说校尉,谁也不知宫鸴到底是哪种品级。   丁白鹇又说:“是郭将军亲自授封的,他还说了,我表哥武功又高,人又老实,这样的再好不过,所以封大一点儿的官。”   东风也被逗得一乐,问道:“怎么一个再好不过?”   丁白鹇笑吟吟说:“要是聪明一点,容易不听命令,自己乱跑。要是再傻一点儿,容易听不懂指挥。所以非得是我表哥这样的,才能封大官。像我这样呢,不得不比表哥低点儿。” 第132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二)   张鬼方接话说:“照这个说法,子车谒一个官都当不上。”   丁白鹇和宫鸴早半年回泰山派去了,虽然听说一些传闻,却并不知道他们合作的始末。东风说不得又大费口舌,把一路见闻说给他们听。   算起来已寒暄半个时辰,郭将军却还没有来。东风忍不住好奇道:“你们晓不晓得,那个陈先生究竟是什么人,郭将军和他说这么久话?”   丁白鹇说:“我没见过。表哥校尉见没见过?”   宫鸴也摇头道:“没见过,只知道是个厉害谋士,比我们早到几天而已。这次能打赢高秀岩,少不了陈先生的功劳。”   在平原郡时,陈否寄信过来,说洛阳守不住了,也是在城破之前的几天。要是那时陈否已决定离开洛阳,投奔郭子仪,时间就刚巧对得上了。东风惊叹道:“不是罢!”   丁白鹇反应过来,也说:“不是罢!”只有宫鸴不明所以,问:“什么是不是的。”   帐外有人远远地报说:“郭将军回来了!”   丁白鹇忙笑道:“我俩听说你们来了,偷偷溜出来看的,现在也该回去了。”   她刚告辞,忽然想起一件事,在东风耳边说了。匆忙拉上宫鸴,从主帐后面钻走。   东风生怕骑马骑得狼狈,理了理衣领。看见张鬼方大大咧咧坐在旁边,心里觉得好笑,伸手也替他弄平。   守门亲卫掀开门帘,一个魁梧武将钻进帐里。郭子仪身长六尺八寸,腰挎一柄长刀,不苟言笑。虽然都是当官的,和颜太守气质却截然不同。   东风道明来意,郭子仪只说:“陈先生和我讲过了。”问过他们人数,派人给群侠接风洗尘,话没说上几句,对张鬼方更是看都未看一眼,又匆匆地走了。   东风不愿张鬼方多想,说道:“真是忙人!”   接着有个小兵上来,请他们回到营帐,又给每人发了被褥,发了一件棉衣,一件单衣,都是灰扑扑麻布缝成。   大营人数众多,帐篷远远不够住的。千夫长须得两人一帐,百夫长二十人一帐,没有官阶的小兵,许多睡不到帐篷,只好幕天席地睡在外面,点篝火取暖。   多亏陈否说了好话,群侠按门派分帐,都不必露宿。东风和张鬼方初来乍到,居然分到一间两人帐篷。   在汉人地界睡惯架子床,突然又要睡铺盖,真有种回到陇右的感觉。   这种帐篷做出来,堪堪够铺两卷铺盖,没有再多的位置。东风抱着棉被,笑道:“张老爷睡头还是睡尾?”   张鬼方警觉道:“你睡头还是睡尾?”东风吃吃一笑,把两床褥子垫在一起铺了,床头摆些零散物件,不管用不用得上,多放几罐金疮药。   帐篷还剩一半,张鬼方走去空地上跳跳,说:“暗云睡在这里。”   东风说:“暗云睡这里,帐篷要热死了。”张鬼方又说:“那末我们睡外面,暗云睡这里。”   他这辈子第一次住千户帐篷,左摸右摸,看什么都稀奇。东风兴致却没那么高,总有点替张鬼方担心。   方才丁白鹇临走之时,在他耳边说的是:曾经有个契丹同僚,和郭将军同桌吃饭好几年,郭将军硬是一句话也没同他说过,见面也装不认得。至于郭将军是讨厌契丹人,还是单讨厌这个同僚,就不得而知了。   东风定定坐了一会,又想,军中士兵都是好勇斗狠的,谁功夫厉害,他们就服气谁,未必真就介意外族。退一步讲,郭子仪再讨厌那个同僚,同僚不还是和他平起平坐,一张桌子吃饭么?   他心里稍微好受些,转头一看,张鬼方竟然把上衣脱了!东风大叫道:“你在做什么!”   张鬼方也没想到他要转头,大吃一惊,赧然道:“他、他不是发了衣服么,我穿来试试看。”   他把那件里衣套上,抬手系紧带子,又把手腕也扎稳了,说:“怎么样?”   东风说:“看不出来,你将裤子也换了罢。”   张鬼方吞吞吐吐道:“不好罢。”东风说:“好的好的。”   张鬼方只好使劲拉上衣挡着,慢腾腾把裤子蹬掉,换了新的一条。好容易穿完了,站起来又问:“怎么样?”   这衣服说来也没甚特别的,不穿盔甲时,就跟农人穿的短褐大差不差。除了方便动武,绑腿几乎扎到膝盖,袖子也扎到臂弯。张鬼方本就长得高大,穿这一身衣服,更加显得手脚修长,十分英武。   东风天天跟他抱着睡,走路又是并肩走,好久没仔细打量过这具身躯,一时间竟然挪不开眼。   见东风不说话,张鬼方奇道:“哪里不对么,要有不对的,我找他们换。”   东风说:“胸做窄了。”张鬼方道:“是么?”动了动肩膀。领口登时撑开,露出蒙细汗的胸膛。东风忙说:“太不像话了!”   张鬼方低头一看,立马抓着领子说:“我去换一件大的。”   东风拦住他说:“你别拿去换。”张鬼方满面通红道:“这也穿不得。”   东风教他说道:“你去讲,先前衣服丢了,叫他拿件大的来。”   张鬼方道:“发下来一刻钟的衣服,还能弄丢了?一会郭将军当我是个大傻子。”又说:“校尉要降成百夫长了。”   东风推他道:“领件衣服的小事,郭将军不会管的。”   过了两日,走在后面的两拨侠士,陆陆续续到齐了。陈否曾是盟主夫人,又指使何有终偷过不少秘籍,对各派武功如数家珍。长处是什么、短处是什么,只怕比亲传弟子还要了解。   郭将军对陈否信任有加,省去比武的功夫,全听“陈先生”的,把武林盟众人拆散了,按各人武功高低,封百夫长、千夫长。唯独张鬼方和东风等了两日,连个队长也没有等到。   到第三天清早,有个亲卫来到他们帐前,客客气气道:“张鬼方张大人,是不是在这里?”   张鬼方和东风对视一眼,心里俱是惊疑不定。两人匆忙换了衣服,张鬼方叫道:“请进来吧。”   那亲卫进了帐篷,看着铺盖疑道:“你们不是两人一间么?”   张鬼方连忙说:“另一床刚刚收起来了,对,收起来了。找我作甚?”   亲卫道:“是郭将军叫我来请大人。”压低了声音,又道:“好像是要封校尉。”说着拍拍张鬼方肩膀,一副示好的模样。   东风担心好几天,心里一块大石总算落地。又惊又喜,笑道:“张大人!”   张鬼方惊叫道:“校尉?”他看了一眼东风,小声说:“你认错人了罢。”   亲卫道:“你是张鬼方么?你是张鬼方,我就没有认错。”张鬼方又问:“他呢?”   亲卫说道:“我单是来请张大人的,别的事情就不懂了。请大人移步主帐。”东风忙把他推出去。   谈到中午,张鬼方才从主帐回来,拿着一个锦囊荷包,放在手里一抛一抛地玩,还叫道:“东风!东风老爷,快来看看!”   东风装傻说:“这是什么?”   张鬼方一把抓住荷包,解开上面袋子,把里面的东西抖落出来。是一枚铜铸的小令牌,刻了张鬼方姓名,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最顶上穿了孔,方便系绳子。   东风亲自找来一截红绳,把令牌穿好,给张鬼方挂在腰上。张鬼方两只手举着,垂下眼睛看他,又说:“我问郭将军……问了……问了……”   东风笑道:“我知道。”张鬼方说:“嗯,但是他不理睬我。”   东风系好绳子,捆了一个漂亮活结,好笑道:“没关系。”张鬼方担忧道:“当真没关系么?”   东风心想:“我武功又好,又是汉人,哪有理由晾着我不管。”的确不怎么担心。   张鬼方新官上任,兴致很足。早上一敲鼓,张鬼方立刻爬起来。东风迷迷糊糊醒了,张鬼方就在他脸上猛亲一口,说:“张老爷走了!”自己披上衣服出门。   营帐闹腾一阵,士兵都去校场练兵。东风身旁的被子慢慢冷下来,周围也变得静悄悄的,再没有人声。   夜里张鬼方回来,东风提早兑好一桶热水,给他拿来擦身,顺带问:“过得怎么样?”张鬼方便说:“很好。”   如是又过了两天,郭子仪仍旧没有要找他的意思。东风渐渐体会到一点苦闷,有时候想,子车谒呆在平原的时候,每天是不是也这么无聊?甚而会想,子车谒在终南山,是不是也这么无聊?但他又拉不下面子去问郭将军,更不情愿问陈否。   第三天快到中午,营地外面忽然大呼小叫,好一阵喧闹。东风连忙跑出去看,原来是郭将军准备乘胜追击,过一日又要发兵了。点中的将士纷纷回来收拾行囊。   东风心里一惊,想不到这么快就要打仗了。刚想去找张鬼方,就看见两个士兵迎面走来。一路走,一路大声取笑。一个说:“早就看那个吐蕃人不爽了,今天可算给他颜色瞧瞧。”另一个嬉笑道:“看他这下怎么和郭将军交差!” 第133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三)   大营中的士兵,几乎全是汉人,少有几个胡人。要说吐蕃人,东风在营地里待了好几天,见过的吐蕃人只张鬼方一个而已。   他趿着鞋子,一溜烟跑过去。两个士兵见东风住在帐里,还不用去点卯,只当他是了不得的武将,朝他行礼问好。   东风惯会装腔作势,点点头受了礼,问道:“你们刚刚说的是谁?”   那两个士兵都穿铁甲,胸前戴护心镜,镜上画了鸟兽,比一般小兵做得精致些,应当是两个百夫长。一个道:“回大人话,是、是最近新来了个校尉,我们在说他。”   东风沉下脸道:“你们两个做手下的,新来校尉,就可以欺负他么?”   那两人害怕挨罚,忙解释说:“不是的,大人误会了。不是我们两个欺负他。”东风问:“那是谁?”   两个百夫长面面相觑,一个大着胆子说:“回大人,是、是梁大哥……梁震。本来该是梁大哥做校尉的。”   东风差不多听懂了。两个百夫长管梁震叫做“大哥”,恐怕梁震在军中颇有威望。不管是买了一个官,还是军功丰赫,总之到他升校尉的时候,却忽然被张鬼方截胡了。   东风又问:“你们梁大哥是要作甚?”   那两个百夫长推脱说:“我们也不晓得,梁大哥只叫我俩先回来,别的事情跟我们没关系。”   东风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放走两个百夫长,自己一路小跑,跑到校场边上。   周围都走空了,只剩一队人马留在场上。粗看有千余人,也没排队,挨挨挤挤地站成一团,把张鬼方围在当中。底下士兵都穿铁甲,反而张鬼方这个做校尉的,合身甲胄还没改出来,单穿着发下来的短褐,显得孤零零的。   众人高声叫道:“换我们梁大哥来!凭什么你做校尉?”又一齐叫:“梁大哥!梁大哥!”   张鬼方面孔涨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大声喝道:“都给我住嘴!”   他运起内功,周围一圈人震得头晕脑胀,纷纷用手堵着耳朵。张鬼方说:“再一天就要出征了,你们现在闹事,是想找死么?现在回营帐去,我只当这事没发生过。”   东风心想:“真的要打仗了!”急得出了一身汗。战场上不比单打独斗,要是士兵突然哗变,冷箭害死一个小将领,简直易如反掌。   众人只静了一瞬,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张鬼方吵得头痛欲裂,说道:“我数三声,快快滚回大营去。还留下来不走的,莫怪我不客气了!”   众人叫道:“我们要梁大哥!”   张鬼方不为所动,数道:“一。”   一个理他的人都没有,东风真替他着急。张鬼方抱着手臂,冷冷数道:“二。”   吵闹声小了一点,站后排的悄悄退了几步,大家都有些迟疑。   东风正想:“长得高还是有些用的。”便听见人群中有个声音道:“我们都不要走,他一个人,能打我们一千多人不成?”   张鬼方道:“三。”三个数数完了,没有人走。张鬼方指着说话那人,阴森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一梗脖子道:“我叫赵响,你要打人不成?”   张鬼方道:“不对,你嗓门挺大。以后有甚么传话的事情,就由你来干了。”   赵响没想到这一出,不禁一噎。张鬼方又问:“你们刚才总是讲,梁大哥梁大哥。梁大哥究竟是谁?”   大家还要叫,张鬼方拍拍手道:“赵响来说。”   赵响不得已答道:“梁大哥就是梁震。张大人做校尉,是抢了梁大哥的官。”   张鬼方笑道:“是梁大哥叫你们闹事吧?做校尉就是做校尉,有什么抢不抢的。他不服气,大可以找郭将军。闹我有什么用?”   众人都是受梁震的收买,自然不知道闹事究竟有什么用。张鬼方问:“梁大哥呢?”   赵响说:“梁大哥今天请了假,没有来。”   张鬼方道:“哪有别人替自己出头、自己躲起来的道理。懦夫才干这种混账事。快快把梁大哥请过来。”叫赵响跑着去了。其他人问道:“我们呢,能不能走?”   张鬼方把腰间的十轮伏影抽出一截,再推回去,冷笑道:“刚刚叫你们走,你们都不走。现在就留下来罢。”   众将士极不情愿,却也没人敢走。张鬼方揩掉额角流的汗,道:“你们让开。”分开人群,朝东风大步走去。   东风替他捏了一把汗,探头看看后面的将士,朝张鬼方连使眼色。张鬼方笑道:“使眼色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来了?”   东风无奈道:“你去凶他们呀,找我干嘛。”张鬼方说:“凶他们有什么用,数数不够凶么?一二三,一二三。”   东风觉得好笑,在他热乎乎手心捏了一把。张鬼方拉他坐下来,说:“前两天都好好儿的,不想今天闹起来了。”   东风想:“前两天恐怕也没有好好儿的。”觉得很心疼。张鬼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又道:“不过张老爷什么阵仗没见过。他们抢过官银么?”   抢了三千两官银,不仅没被杀头,最后还封了校尉。这样的人普天下恐怕数不出几个。   东风终于也笑道:“是这样。还好这个梁震藏不住事。否则在战场上闹起来,可就不好了。”   张鬼方后知后觉道:“对啦。”东风又问:“你打算怎么办?叫他尝尝张老爷的厉害?”   张鬼方说:“不行,只教你尝张老爷的厉害。”东风大吃一惊,脸上热得不行,咯咯笑道:“你在哪里学的!”   张鬼方也脸红道:“这两天老听他们说。”   东风心想,兵营真是个坏地方,又要遭人欺负,又要学一肚子坏话。   张鬼方伸手扇扇风,正色道:“但是的确不行,私下打架要挨罚的。其实我知道,他们是想故意激我打架,就能告我一状。”   放在江湖上,谁对掌门、帮主不服气,拉出来打一架就好了。东风赌气道:“这算私底下打架?是他们挑衅你。或者我把梁大哥打一顿,反正我没有官做。”   张鬼方想了想说:“也不行罢。否则有人看郭将军不服气,也跟他打架,他是应还是不应?”   东风说:“你也去找郭将军,也告他们状,叫他做主。”张鬼方笑道:“找他做主,岂不是明摆着说了,我连手底下几个人都管不好么。”   东风道:“那要怎么办?”   张鬼方不答,反问道:“要是子车谒,子车谒会怎么办?”   东风知道他还在较劲,好笑道:“子车肯定说,梁大哥有什么好的,赵响嗓门又大,长得又壮实,比梁大哥好得多,不如赵响做校尉。他们争个两败俱伤,就没精神管子车谒了。”   张鬼方沉吟道:“也不行。他校尉或许坐稳了,手下将士却压根不服他。”东风说:“对啦,所以你不要学他……但你也不要打人,做得讲理一点为好。你待怎么办?”   还没来得及答,赵响回来了。朝张鬼方一抱拳,说道:“张大人,梁大……梁震来了。”   张鬼方道:“看老爷治他。”叫赵响领路,起身去见梁震。   东风心想:“张鬼方究竟有没有主意?”接着想到他刚说过,懦夫才找别人出头,又想:“随他去罢!”   不管无心还是有意,他封赵响做一个传令小官,恩威并施,让赵响已隐隐倒向他这一边了。赵响领他回到场中,说道:“这就是梁……梁震。”   东风循声看去,只见梁震是个粗壮莽汉,留了半张脸络腮胡子,比张鬼方矮一个头。眼里精光闪闪,下盘亦很稳,和寻常士兵果然不一样,像是个练家子。   见了张鬼方,梁震既不问候,更不行礼,从鼻孔里出气道:“你就是新来的校尉罢。”   张鬼方倒是好声好气,说道:“对啦。上任三天了,你还不认得我。”   梁震哼了一声,张鬼方说:“梁大哥是骑马厉害,刀法厉害,还是特别懂用兵?”   梁震道:“要你一个小子管么?不管哪一项,我以前在擂台,还从来没有打输过。”   张鬼方看向众人,问道:“梁大哥没说谎罢?他是从来没输过?”   众人都应道:“是这样。”梁震挑衅道:“怎么样,你若不服气,要不要和我比划比划?”   张鬼方道:“不比。”   众人哗然道:“比都不敢比,还想当校尉么!”   也有和梁震特别亲厚的,记得张鬼方笑梁震是懦夫,反过来笑他:“你胆子比老鼠还小。”伸手去扯他腰牌。   梁震冷笑道:“那就没甚么好说了。”   要是张鬼方不答应,等同露怯了,以后士兵更加看不起他。   但要是张鬼方答应下来,就是犯了军中大忌,一定做不成官了。而这一队人马都是自己亲信,为自己说几句好话,校尉便落入自己囊中。梁震打的正是这个主意。   等他们闹完,张鬼方才开口道:“不比这个,但我们可以打个赌。”   梁震道:“赌什么?”张鬼方指着他佩刀说:“你的刀多重?”   梁震这把刀是精铁打成,刀身有寻常长刀两倍厚,两倍宽,换个力气小的,连提都提不起来,是他最得意的兵刃。   他当场拔刀给众人看,大笑道:“我这一把有二十斤。”   话音刚落,眼前黑影一闪。张鬼方抽出十轮伏影,把他得意兵刃切豆腐一样切断了。   梁震拿着两截断刀,大惊失色,正要发作时,张鬼方说:“我这一把刀,名字叫做‘十轮伏影’,是拂柳山庄传家的宝刀。削铁如泥,你也看见了……全天下没见过比这更好的刀。”   梁震目眦欲裂,怒道:“关我甚么事!”   张鬼方举起十轮伏影,凌空画了一圈。铜吞口为太阳一照,灿然若金。众人发出一阵赞叹声。   东风猜到他要做什么,心想,张老爷和当年还是不一样了,不必自己拉着,求他不要乱杀人了。   他还刀入鞘,说道:“我不和你比武。但到后天上战场,我把这把刀借给你。”   梁震不解道:“什么意思?”   张鬼方抬手一扔,把十轮伏影丢进他怀中,又说:“我和你赌,要是上阵时,你杀的人比我多,不管是校尉还是这把‘十轮伏影’,我都双手奉上。反过来,就请你再也不要找我麻烦了。” 第134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四)   东风心想:“真傻,有赔无赚的买卖。”校尉本来就是张鬼方的,刀也是张鬼方的,凭什么拿出来赌?   梁震怀中乍然一沉,险些抓不住十轮伏影。张鬼方嘲笑道:“拿不拿得动?”   梁震本是营中最厉害的勇士,被他一激,抓紧了刀说:“怎么拿不动。”   张鬼方笑笑,又说道:“你的确要去的罢,可不要到上阵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你逃得不见了。”   梁震气得七窍生烟,怒道:“你才会逃呢。”张鬼方转向众人,笑道:“这个赌约,就请大家为我做见证。都听见了?”   众士兵都不甚明白,梁大哥一出场,怎么反而落在下风。也不管他们是否答话,张鬼方道:“好了,没事了,都走吧。”   等众人走得差不多,张鬼方才走到场边,问东风:“你笑什么?”   东风摸摸自己面颊,装傻道:“我在笑么?”又笑道:“我在笑张老爷。”   张鬼方莫名其妙道:“我有什么好笑的。”东风不答。他想到那些个不服气的士兵,以后都要对张鬼方俯首帖耳,就觉得真是太解气了!想到这事就止不住地笑。   两人回到小小的帐篷里,躺在一起,谁都不说话。歇了半天,帐篷透进来的光,从上方转到西边,慢慢变得很昏暗。有个人跑到帘子之外,轻轻叫道:“张校尉在么?”   当上校尉以后,张鬼方每餐伙食,都是装在食盒里,差人送来。他以为这是来送饭的杂役,只说道:“放着就行。”   那人道:“张校尉,我是来送盔甲的。”   别人的铠甲早发下来了,只有张鬼方的不合身,送回去改了好几日。闻言,张鬼方一骨碌爬起来,钻出帐篷。过了一会,抱回来一套沉甸甸的甲胄。   东风好奇道:“都有些什么东西?”   张鬼方手一松,把那一大堆铁东西堆在地上。东风一件一件拣出来看。第一件是件锁子甲,用许许多多小铁环拼成,长到膝盖,穿在身上又服帖又牢靠,箭几乎射不进。   这一件打得十分精巧,铁环丝毫不锈,每个都亮闪闪的。东风招呼道:“穿来试试。”   张鬼方伸开双臂,任由东风把那锁子甲系在身上。   穿好了,张鬼方左右一晃,锁子甲就“哗啦啦”响。东风扣好腰带,问:“沉不沉?”   他闭着眼睛都知道,不管多少斤重,张鬼方肯定说“不沉”。   东风又抖出一件肩甲,穿在肩头,抖出一面描金、画了花的护心镜,系在前胸。   最后剩个头盔,东风想了想说:“你坐下来。”   张鬼方听话地坐下,东风站在他身后,十指插进他又黑又卷的长发里,挽了一个发髻,再把头盔戴上。   张鬼方不太自在,站起来转了几圈,总想看自己背后。东风心里柔情似水,还有一点惆怅,想:真的要打仗了么?   吃完饭,张鬼方把铠甲全脱了,浑身轻松,早早躺在床上。   东风这些天太闲,一点困意都没有。他又不愿意打搅张鬼方,只好睁着双眼看帐顶。   夜深人静,张鬼方突然在他耳边说:“东风!”   东风吓道:“干什么?”张鬼方道:“我睡不着。”   东风想,睡不着是人之常情,我也睡不着。张鬼方忽然坐起来,拉他道:“陪我出去罢。”   东风说:“你出去作甚?”张鬼方不响,硬是要他披上外衣。两人出了帐篷,鬼鬼祟祟绕开追兵,跑到马厩跟前。   战马比人命还要金贵,马厩有重兵把守,无论如何潜不进去了。东风道:“你不是校尉么?不知道的,还以为郭将军给你封了一个贼当。”   张鬼方一拍脑袋,懊恼道:“差点忘了!”翻出令牌,递给卫兵看。   两人放轻脚步,走进马厩。里面黑漆漆的,又湿又热,上百匹马儿或站或卧,都睡着了。厩中到处是沉缓的呼吸声、浓重的腥臊味。   每匹马毛色压根看不清,也不知道暗云睡在哪里。东风把指头圈了一个环,凑在嘴边一吹。   听见哨声,有匹马站起来,摇头摆尾动了动。张鬼方跑过去,叫道:“暗云!”又说:“暗云,快出来。”   东风好笑道:“你半夜起来,就要看暗云?”   张鬼方将马儿牵到外面,要了水和毛刷。卫兵迟疑道:“张大人,不如我来刷罢?”   张鬼方道:“不用。”卷起袖子,上上下下替暗云刷洗起来。   飞雪暗云正当壮年,毛发油光水滑,比蚕丝还漂亮,根本看不出当年是匹丑马。东风忍不住伸手,在马脖子上摸了摸。   张鬼方道:“原本我想,把暗云也换给梁震骑。”   东风说:“暗云才不让别人骑,要发脾气了。”   暗云果真打个响鼻。张鬼方安抚道:“别生气啦!我还是不舍得,就算了。”   他把暗云细细刷洗干净,马尾马鬃,若有打结的地方,也凭穿针的耐心解开了。东风道:“要去打高秀岩了,暗云怕不怕?”   张鬼方亲热道:“暗云一脚将他踩死了。”   别的马儿都还在沉睡,更没有人赶来替它们刷毛。东风想,飞雪暗云是最聪明的,或许真知道要打仗了。别的马儿明白么?至少子车谒捡的那条小狗,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被主人丢下。   不说马儿和狗,恐怕大营里许多士兵,也想不清楚怎么就打起来了。   刷完马,张鬼方打个呵欠,终于想睡了。但看一看天色,也没几个时辰可歇。   两人回到帐篷,一夜睡睡醒醒,很快天亮了。   外面鼓一敲,东风挣扎着睁开眼睛,爬出被窝。张鬼方已穿好甲胄,在捣鼓挂刀的地方。他的十轮伏影让给梁震,自己用一柄钢刀,轻飘飘的,挂着还很不习惯,   东风哑着嗓子,说:“我送你出去。”   张鬼方笑道:“都是骑马走,你怎么送我?”东风不响,张鬼方道:“高秀岩是强弩之末,翻不起风浪的,别担心。”   东风坐在被子里,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但还是不响,张鬼方道:“张老爷走了!”照例在东风脸上一亲。   三日以后,众将士打了胜仗,班师回到大营。张鬼方精神抖擞,骑马走在前头,一路和丁白鹇说话。   看见东风,他把缰绳往丁白鹇手里一塞,自己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东风身边。   东风一早听说打赢了,还是问道:“怎么样?”   张鬼方比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蹲下,慢慢潜回营帐。东风急道:“究竟怎么了?有没有受伤?”   进了帐篷,张鬼方才笑道:“他们还要庆功喝酒,我不想去。想死你了。”   东风松了口气,实在说不出这么肉麻的话。张鬼方道:“真是吓死人了,张老爷差点儿就死了。”   东风叱道:“少说这种话。”张鬼方道:“是真的,有个头头骑马冲过来,躲也没处躲。我还怕暗云给他砍中。”   东风说:“然后呢?”张鬼方道:“张老爷举起刀,觉得不太对劲。仔细一看,才发现刀都折了,根本砍不动。”   东风听得心惊胆战,说:“那怎么办?”   张鬼方道:“张老爷把刀反过来,一拍他脑袋。”举手做个挥刀的动作,继续说:“把他拍晕过去了。”   东风说:“张老爷受伤没有?”   顿了顿,张鬼方才说:“没有。”   东风一下知道他在撒谎,上手剥掉护心镜、肩甲、锁子甲。手臂上面果然有一块血渍,拳头大小,已经干透发暗了。   东风解开张鬼方袖口,衣领褪下去。只见手臂缠了几圈细布,胡乱扎在一起。东风抽出长剑,轻轻挑开细布。再底下有一道刀伤,好在不算长,也没伤到筋骨。   他拿了湿布,擦掉脏的血,又拿金疮药厚厚地敷了一层,一边问:“张老爷怎么受的伤?”   张鬼方不满道:“你怎么不问,张老爷的赌约赢了没有。”   东风说道:“还用想么,肯定赢了。”   张鬼方道:“第一天就赢了,你快问呀。”   东风只好说:“怎么赢的?”   张鬼方哈哈一笑,说:“我讲了,你可不要怪我呀。”又说:“那个梁大哥,差点儿被人砍中脸了,张老爷替他挡了一下。往后他们再也不闹我了,还有人给我道歉呢。”   东风擦完药,换了一条干净细棉布,重新包回去。   眼前忽然一亮一暗,有个人不打招呼,钻进帐篷里来了。进来这人身材魁梧,在帐篷里只能低头站着,竟然是郭子仪郭将军。   张鬼方以为自己不去喝酒,要被捉来问罪了,慌忙坐起来,拿锁子甲挡着上身,叫道:“郭将军。”   见他两人衣衫凌乱,一齐缩在帐篷里,郭子仪有点惊讶,但也只是点点头。东风辩解道:“张大人是受伤了,还没来得及包扎,才没去庆功的。”   郭子仪道:“这个无妨,好好养伤就是。”东风又道:“郭将军有何贵干?”   郭子仪席地坐下,说道:“我是来找你的。” 第135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五)   东风被他冷落许久,心里并不十分服气,只淡淡说道:“将军原来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郭子仪有点尴尬,摸了摸自己胡须。东风又道:“没关系,郭将军是大忙人,忘了我也情有可原的。”   郭子仪居然借坡下驴,说道:“是比较忙。”   他说自己忙,怎么还能跟他计较呢?东风一时语塞,郭子仪顺着往下说:“这一次来,是听陈先生的意见,有些用兵之事想和你讨教。”   东风道:“不敢。”郭子仪笑道:“畅所欲言就好。张校尉若有什么想法,也不妨说一说。”   原来众人离开平原月余,河北道又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段子光死后,常山太守颜杲卿传檄各郡,谎称荣王李琬领三十万兵马,东出土门,前来平乱。河北道人心大振,颜真卿收得二十万大军。   安禄山听说此事,派史思明围攻常山。常山城矢尽粮绝,终于还是陷落了。太守颜杲卿被押往洛阳凌迟,河北几乎只剩平原一座孤城。   东风长叹一声:“真没想到。”郭子仪安慰他说:“战场向来瞬息万变,想不到才是常事。”   东风点点头,郭子仪说:“我有一个契丹同僚,名字叫做李光弼,如今任河北采访使,统领朔方军,准备发兵收复常山。”   东风心说:“这是那个同桌吃饭许多年、一句话也没说过的同僚么?”   只听郭子仪又说道:“单凭李光弼的兵力,就算攻下常山,也不一定守得住。”   东风会意,说道:“郭将军要出关会合了。”   郭子仪反问道:“你们怎么想?”   东风道:“张校尉最会算数,不如问他。”   张鬼方在旁边偷偷穿衣服,突然被点到名字,奇道:“我能说话么?”   郭子仪微笑道:“请讲。”张鬼方说:“常山收复以后,旁边饶阳大军一定来援。我们若只派他几千人、一万人,肯定是不够的。”   郭子仪道:“战局瞬息万变,怎么能说饶阳一定来援呢?”   张鬼方闷声应道:“哦。”郭子仪又笑道:“不过张校尉讲得不错。如果常山真能收复,饶阳一定会发兵。但我们根基未稳,也不可能全军出关。”   东风很不是滋味,想,这人怎么胡乱逗张老爷玩儿呢!   他沉吟片刻,说道:“全军出关固然不行。但若能有一队精锐轻骑,人不必多,只要两三千人。不必和大军正面交战,做些截断粮草、诱敌深入的事情,会不会好些?”   郭子仪说道:“陈先生也这样说。”东风腹诽:“那还问我作甚?”   郭子仪道:“不过依我看,人应当再少些。”东风说:“两千人。”郭子仪道:“再少。”东风咬咬牙说:“一千五。”   郭子仪说道:“再少些呢,五百人。”   东风道:“五百人太少了,要是敌军执意要追,五百人毫无还手之力,平白送死。”   郭子仪笑道:“换别的五百人,或许是这样,但若有一队五百人,个个轻功绝伦,而且武艺超群呢?”   东风心中一凛。郭子仪说:“武林盟中,选五百个有胆有识之士,应该不难。这五百人不须正面应战,所以平时不用操练阵法,也不用练甚么刀枪,修习自己武功就好。”   东风心里已有许多姓名,问道:“郭将军来找我,是想要推介几个人么?”   “不对,”郭子仪道,“要是我说,这五百人由你来挑,统帅也由你来做,不过没有官职,你情不情愿?”   这主意肯定是陈否出的。东风不由得一愣,想不到陈否让自己担这样的重任。   郭子仪在他肩上重重一拍,说道:“陈先生说了,你肯定有话要问,所以也教我传几句答话。”   东风问:“她说什么?”   郭子仪道:“陈先生说,她与你虽曾有些龃龉,但既然已经结盟,又是大敌当头,她不会做背后捅刀的事情,请你尽管放心。”   这话恐怕只能信一半。东风心想,若不是何有终名声太差,武林盟众人又害怕又不服,统帅一定轮不到自己。   不论谁当统帅,江湖上威信一定更上一层楼。陈否明知道这一点,竟还情愿将统帅之位拱手让人。这也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东风说:“愿为郭将军效劳。”   郭子仪满意道:“那就一言为定了。今日大家都在庆功,不好挑人。明日给你一天时间,不管想要谁,尽可以挑走。”   听见这话,东风悄悄瞥一眼张鬼方。他把郭子仪送出帐篷,再回来坐下时,张鬼方警觉道:“你看我做甚么?”   东风故意逗他说:“你不情愿跟我走么?”   张鬼方不响,东风贴近一点,循循善诱:“你听郭将军说了,我要去常山的。到时多久不能见面,一个月?两个月?”   张鬼方使劲一摇头,说道:“跟你去!”东风说:“张老爷不想的吧,好容易当上校尉了,要建功立业的。”   张鬼方使劲一捶地板,叫道:“没有不想!校尉算什么东西。”   怕他手臂伤口裂开,东风吓道:“我讲笑话而已,别恼。”慌忙解开他衣领看。   新缠的细布渗出几滴血,伤口估计挣开了一点儿。东风曲指在那血点上一弹,听他痛得“嘶”了一声,满意道:“我晓得的,不带张老爷了。”   张鬼方安静下来,说:“我想和你一起。”   明明早干过更羞人的事情,东风听他这么说,还是臊得慌,打哈哈道:“什么一起不一起的,说不准也就五六天。”   张鬼方不答,东风亲他一口,说道:“就这么定了。”   “我在营里听说,”张鬼方没头没脑道,“那个契丹采访使,李光弼,是郭将军推举上去的。”   东风有点惊奇,张鬼方道:“那些人都说,郭将军几年没和李光弼说过话,但是安禄山一发兵,郭将军就举荐了他。”   东风了然,自己做起梦来,说:“张老爷也能做张将军。”   张鬼方哼一声,东风躺倒在地,笑道:“我就不一样了,我什么也不是,我是个无功无名小兵,逃掉早练,被张小将军逮着了。”   张鬼方从耳根一路红下来,整片胸膛都红透了,说:“什么意思?”   东风躺在床上,装傻道:“我一星半点官职都没有,为什么睡在张小将军的帐篷里?”   张鬼方欺上去,恶声恶气,说:“快闭嘴罢。”   两人正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阶段,三日不见,等同隔了九秋,彼此想念得不得了。肌肤相亲,好像大火滴进一滴油,登时亲得难分难解,地覆天翻。   东风躺在底下,比盖了一张大狼皮还热。张鬼方身上一股浓重血味,混着风沙、草料、马儿的味道,遮天蔽日,压得他喘不过气。三天以来的痛苦、担忧、欣喜、快慰,一股脑烧上来,心里一根弦“铮”的断了。一声响亮“黄钟”。   他伸手在后面一扯,把张鬼方衣服系绳扯断了。张鬼方笑道:“不是打的活结么。”   东风不响,张鬼方摸到床头,打开罐子。   一股凉冰冰的草药苦味,飘在帐篷里面。张鬼方一愣,才发觉摸到的是金疮药,不是常用的香膏。东风不信邪,去包裹里翻。翻了半天,居然真的没带那玩意。   张鬼方有点不知所措,道:“要不算了。”   东风突然委屈得不得了,叫道:“你敢呢!我马上要去常山啦!”   张鬼方小声哄道:“帐篷挡不住声音的。”还是拿过那一大罐的金疮药膏,热乎乎凑上来亲他。   东风耳朵里嗡嗡地响,压根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但他看着薄薄亮亮、透着黄光的门帘,知道张鬼方说的是真话。咬着自己手臂,时刻生怕有人掀起帘子,钻进帐篷来找张校尉。心里又是胆怯,又是爽快,只觉得快要被逼疯了。   闷声弄了好半天,两人都大汗淋漓,身上黏黏腻腻的。张鬼方悄声说:“你、你要去洗澡么。”   天色已经彻底变黑,门帘跟着暗了。附近溪水早就上冻,要么走几里夜路,去冷冰冰河里沐浴,要么只能去营地的澡房。   澡房修得很小,总是要排队,洗澡的人相互还看得到。东风只是在心里想想,就觉得受不了了,骂道:“这种东西怎么洗。”   张鬼方傻坐了一会,说:“你等着。”叫来一个手下,抬了浴桶和热水。东风笑道:“也是沾了张校尉的光。”   换了干净衣服,东风听见一句微渺的劝酒歌,随风传进帐子里。还有木柴“啪啪”燃烧的声音,温暖的烟气。他们肯定还在外面喝酒庆功。东风摇摇晃晃站起来,说:“我们也去看看。”   张鬼方道:“有甚么好看的。”东风说:“明天一天选五百人,时间肯定不够。我已经想好几个名字,今晚就去找他们。”   张鬼方不敢置信,道:“你刚才想这个?”   东风说:“之前想的,好吧。你还说要和我一起,连出帐篷都这么不情愿。”硬把张鬼方拉到外面。 第136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六)   庆功宴是在校场办的,空地上生起一堆大篝火,众人围着火席地而坐,分肉吃酒。有些人醉死过去,往地上一倒,也不讲究。东风一面找人,一面还得注意脚下,不要踩中醉鬼。   张鬼方说道:“你要找人,怎么带我来呢?”   东风执拗道:“来了就懂了。”伸手一指,说:“你看。”   他指的是个离群索居的角落,火光几乎照不到。子车谒抱着小狗,安然坐在轮椅上;施怀没有凳子,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只酒碗。   张鬼方道:“你去常山,子车没法跟你走,施怀肯定也不愿去。”   东风笑道:“我清楚。”张鬼方道:“那你找他们作甚?来讨嫌。”   东风不答,拉着张鬼方走上前。施怀听见脚步声,抬起头问:“你们怎么来了?”   东风不说正事,反而笑嘻嘻问道:“施怀封了一个什么官?”   子车谒也一笑,说道:“施怀,不要理他。”施怀奇道:“封了一个百夫长,怎么了?”   东风道:“才是百夫长而已么。”施怀拉下脸,东风指指张鬼方,道:“张老爷现在做校尉啦!”   施怀翻个白眼,争辩说:“是我不愿意做校尉,才不做的。”   东风说:“为什么不愿意?”施怀不响。东风假意安慰道:“当不上也没关系。”   施怀不服气:“你封了一个什么?”   东风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得意道:“郭将军托我做别的事情,你愿不愿意跟来?”   施怀直截说:“不愿意。”接着才问:“去做什么?”东风便把计划和盘托出。   听说这五百精锐可以出奇制胜,用起来比一千人、一万人还厉害,施怀不禁有些神往。   但是讲完了,东风故意不问他,反而转向子车谒:“让施怀去吧。”   子车谒不中他的计,仍旧笑道:“施怀怎么想?”施怀不答。子车谒说:“慢慢想,没关系。”   施怀摇摇头说:“还是算了。”   子车谒看出他想去,有点惊奇,劝道:“大营人很多,也不怕叛军。你要是想去,不用担心师哥。”   施怀仍旧摇摇头。子车谒笑了一声,说:“好吧。”   东风丝毫不觉意外,拉着张鬼方走了。张鬼方道:“我说了罢,施怀肯定不愿意来。”   东风说:“我就是去讨嫌。”张鬼方说:“何必呢。”   “劝他是其次,”东风笑道,“其实是想叫他们看看,张老爷做校尉啦!”   他接着去找丁白鹇、文泉,又找了几个轻功见长的门派。大家听说要去收复常山,都一口答应下来。这些人拢共有两三百个。张鬼方道:“还有人要见么?”   东风算了算,说道:“明天叫他们聚在一起,选轻功好的罢。不过还有一个人……”   张鬼方问:“还有谁?”   东风说:“还有何有终。”   除了何有终武功厉害,东风还有另一重考量。   一半武林盟留在大营,等同押在陈否手底下。虽说陈否有言在先,许诺不会动手,但她的话也不可尽信。   万一她借叛乱的缘由,派武林众人去打必死之仗,铲除异己,大家恐怕发觉不了,迷迷糊糊走入必死之局。   就算郭子仪看出她的目的,也未必就会为武林盟主持公道,揭穿难得的军师“陈先生”。   最好是东风带走何有终,手里多一个人质,两边公平,不用日夜提防。   第二天,宿醉未醒的人实在太多,不可能早起操练了。郭子仪下令休息半日,东风正好去见陈否。   粗略一算,他来云中也有半个多月了。中途问过一些个亲卫,竟然没人知道陈先生住哪间营帐。张鬼方道:“要么我去问郭将军?”   东风沉吟道:“不用。就算陈否闭门不出,总有人见过何有终罢?”   附近营帐住的都是百夫长、千夫长,每个人都认得许多士兵。何有终长相又十分奇特,打听起来很是方便。   问了二三间大帐篷,东风道:“有谁见过一个士兵,上身长下身短,两腿几乎没有的?”   一个百夫长笑道:“坐轮椅的倒是见过。”   东风心说:“那是子车!”解释道:“不是坐轮椅的。这个士兵天生没有腿,但是能走路,能跑能跳。”   大家哄然大笑,都道:“这样的人也能上战场么?”还有人道:“来投军的虽然多,郭将军却也不是谁都留下。”   东风解释说:“他虽然没有腿,上身却很强壮,武功挺厉害。”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东风想:“大概不在这了。”转身要走,忽然听见有个人道:“喂,老七,他说的是不是送饭的?”   老七面相最为憨厚,宿醉未消,从铺盖里爬出来,慢腾腾说:“是罢。”   东风忙问是怎么回事,老七只道,他队里编进来一个没有腿、却能走路的。他可怜这人天生残疾,也不叫他上场打仗,只让他留在大营里帮厨,每天送饭过来。   东风不敢置信,想:“何有终就做小厮去了?”   转念又想,何有终若想证明自己的能耐,随便舞一套“天罗地网”剑法,丢一颗飞蝗石,都能把这群百夫长震得目瞪口呆。归根结底,还是他自己要韬光养晦。跟子车谒被人轻看是两回事。   刚好快到送早饭的时候。老七说:“你若不嫌弃,可以待在这里等。”   东风坐下等了片刻,果见何有终挑着两个大粥桶,钻进帐篷里,低眉顺眼地说:“各位爷,今天粥来了。”   别人和他搭话,说:“何有终,听说你武功可厉害?”何有终自顾自分粥,并不理会。   老七说道:“唉呀,今天有客人来找你。”   何有终猛地抬起头,在帐篷里团团转了一圈。看见东风,他大叫一声,把分粥的木匙扔了。东风笑道:“叫什么。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肯定早看见我啦。”   何有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东风又道:“郭将军说,教我选五百个轻功最好的人,赶去常山做援兵。你愿不愿去?”   帐中将士听见“轻功好”三个字,又笑起来。何有终充耳不闻,分完粥水才说:“你那姘头去不去?”   怎么就姘头了!但何有终认得子车谒,知道这事也属正常。东风装傻道:“文泉,丁白鹇,他们都要去的。”   何有终说:“我可不要落在你俩手里。”   东风只好道:“张鬼方留在大营,你跟我走。这样公平罢。”又说:“要能立功,武林盟大家也会高看你一眼。你娘说不定不用东躲西藏了。”   何有终算了一算,想他说得有几分道理,答应道:“我可以去常山,不过还有一个条件。”   东风觉得不妙,问:“什么条件?”   何有终指指他,又指了指自己,说:“你和我比试一场,赢得了我,我才跟你走。”   正午时分,五百精锐全数选出来了,只剩何有终一人还没定下。   除了一众江湖人士之外,还来了许多休假的士兵。数千人离开大营十里路,齐聚河畔,等着看东风与何有终一决胜负。   郭子仪说:“这次就比轻功好了。”他摘下腰间的将军令牌,给围观将士看了一眼,装进荷包,高高举起来说:“我一会骑马回到大营,把这个荷包放进主帐。两位侠士各凭本事,谁能拿回令牌,就算谁赢。有问题么?”   何有终大声道:“好!我没有问题。”   和东风交好的一群人却面色凝重。只要跟何有终打过交道的,都知道何有终轻功极好。单算平地上的脚程,两匹马都不一定跑得过。   更何况这十里路有林有山,何有终拿到令牌以后,可以仗着身材短小,轻易隐藏起来。换做东风拿令牌,反而容易被他偷袭,抢走荷包。   张鬼方忿忿道:“这能算是公平么?”   东风在他手臂上捏了捏,笑道:“好啦,不要气了。”也大声说道:“没问题。”   郭子仪把荷包拿下来,给东风、何有终各自拿在手里,掂了掂重量。旋即骑上快马,奔回营地。   老七一行人也都来看热闹。那几个百夫长调笑说:“何有终,你跑得动么?可不要把腿折了。”   何有终哼哼两声,照旧不作答。   过了一刻钟,郭子仪折返回来,远远对他们叫道:“去吧!”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何有终好像一颗圆滚滚大肉球,跑得虽然难看,脚下丝毫不含糊。迅若风雷,一眨眼已经滚到天边去了。   东风运起“点蕙法”,身形飘摇。看动作好像闲庭信步,走得不快,实则紧紧缀在何有终身旁。两人距离只差分毫,看不出谁走在前、谁走在后。   方才出言嘲笑的一众百夫长,此时差点惊掉下巴,都在想,人能够跑这么快么?老七慢悠悠说道:“他跑这么快,送粥怎么老是迟到?”   不过须臾,大营已经近在眼前。何有终大喝一声,忽然甩出一颗飞蝗石,径直射往东风胸口。   东风早有预料,但怕那石头突然转弯,打伤自己,他并不敢伸手去接,只好转身躲开。   停得一息的功夫,何有终已经跑进营地,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东风一咬牙,心想:“不管他。”直奔郭子仪主帐所在。   【作者有话说】   最近颈椎好痛()每天写完就倒下了,好多想好好回的评论没来得及回T-T 等我休养两天 第137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七)   主帐门前插着一杆大旗,写一个“郭”字。无论有风无风、旗子是飞是垂,主帐都是最瞩目的地方。   东风为了求快,翻过围篱,从帐篷顶上径直踩过去,一点儿远路都不情愿走。   到得主帐顶上,何有终还是不见踪影。东风趴在帐顶一看,桌面并没摆着荷包。他跳落下来,问守门的卫兵:“郭将军东西放在帐里么?”   那卫兵回答:“无可奉告。将军特地嘱咐过,这种问题不能答的。”   东风心下了然,原来找令牌也算比试的一环。他又问:“何有终来过没有?这个可以问罢。”   卫兵见他从天而降,一颗心还吓得碰碰地跳,说道:“我是没见到,但他来没来过,却不一定。”   东风自己走进帐中,只见到处陈设整整齐齐,桌椅不像拖过的样子,连最易倒的笔筒都好端端站着。何有终虽然学有一点心机,性子却比较急躁。要是翻过主帐,不会有闲心摆弄这些杂物。   绕着主帐走了一圈,一无所获。他在心里暗地盘算,郭子仪一来一回,一共花去一刻钟时间。去掉上马下马,马儿走路,他并不剩多久可以藏荷包。帐里陈设又非常整齐,因此荷包不会藏在书架之类角落。   东风定了定神,想,郭子仪为何要把荷包藏起来?   要是单纯比试轻功,只消把令牌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谁先进主帐,谁拿了即走。除非郭子仪内心有偏袒,希望某个人赢,另一个人输。   想到此地,东风蹲下来,看了一眼桌子底下。荷包也没有扔在地上。   东风心里蓦然闪过一个念头。张鬼方前些天和他说过,郭子仪私底下讨厌契丹同僚李光弼,但真正到用兵的时候,还是把李光弼推上来做了采访使。或许郭子仪不是偏袒谁,而是真正大公无私,想要他们两个比得公平呢?   东风一抬头,瞧见桌面底下粘着一个纸包。浆糊还没全干,冷冷黏黏的。东风把纸页小心揭开,里边果然是那个荷包。   荷包沉甸甸、硬邦邦的,令牌还没有被人拿去。东风心想:“郭将军不知道何有终的能耐,觉得他身高矮,视线自然会低。贴在桌面底下,何有终要抬头找,我要低头找,也算是一种公正了。”把荷包揣进怀中,走出营帐。   守门卫兵见他出来,躬身道:“大人找见了么?”   东风学他语气说:“无可奉告。”   眼前忽然一暗。东风抬头看去,原来是门口那面大旗飘飞起来,遮住太阳。东风暗道不好,脚尖一点,斜斜地撤开一丈远。   卫兵道:“你怎么了?”何有终已从旗斗猛扑而下,恰好落在东风刚才站的地方。一击不中,何有终故伎重施,甩出两颗飞蝗石,一颗飞向东风面门,另一颗却从他身旁擦过,绕一个圈,飞向他背心。   东风闪身让开,笑道:“实话讲,我刚刚压根没找见荷包。打算出来等着,让你进去找呢。”   何有终道:“当真么?”东风说:“当真。”   何有终往主帐走了两步,好像真要进去。东风扭头便走,何有终哈哈大笑,说道:“你骗我,我也是骗你的。”就好像脑后长了眼睛一样,一路后退,往营地外面追去。   他后退着跑,居然比东风还要快,转瞬快要追上了。东风听见身后劲风,头也不回,问道:“这又是什么新功夫?”   何有终道:“是我自个编的。”东风说:“你要能自个编出这种厉害轻功,还用得着抢别人的?”   何有终笑道:“抢别人的是入门。”屈指成爪,朝东风背心抓下。东风加快脚步,催动内功,一晃已经到了三丈之外。何有终“咦”的一声,也加紧追上。   一追一逃,两人翻过哨岗,转瞬跑进营地外面的树林。东风身后忽然一静,何有终已经不见了。   冬天叶片虽然掉光,但树木枝干尚在,林子里比外面昏暗许多。东风摸摸怀里的荷包,心道:“我走我的就是。”悄然掠过枯叶。   突然左边“咔嚓”的一声轻响,一根树枝折断了。东风想也不想,赶紧往右闪身。紧接着右边也传来“嗤”的声音,像是飞蝗石破空的声音。   东风刹住脚步,站在林地中央,凝神细听。天公不作美,一阵风呼啦啦刮进林子,把一切细微声响掩盖掉了。一时间竟听不出何有终在左在右、在前还是在后。   东风又想:“要是他当真跑得更快,跑到前面去了,等着我自投罗网就好。弄出这些玄虚声响,一定是他追不上,想叫我停下来等。”心一横,继续往前走。   才走了两步,何有终在他身后大笑道:“你怎的不等一等我。”整个人借树干之力一弹,猱身扑向东风。   东风护着怀里荷包,解下长剑,连着剑鞘往他眉心一点。   何有终哼道:“你倒是仗义。”也假装害怕剑尖,往边上让开。小打小闹数会合,何有终左手往他面门抓下,东风见招拆招,倒转剑尖,指向何有终手心。何有终却忽然说:“不陪你玩了。”直接抓住剑鞘,右手伸过来,点了东风“肩井”穴。   何有终修习的内功“报天功”乃是江湖上第一等的心法。东风半身酸软,怒道:“你出尔反尔。”   何有终笑道:“本来也没说好点到为止,这算什么出尔反尔。”趁东风使不上劲,把荷包从他怀里抽了出来,往河边飞跑。东风调匀气息,也立刻跟上。   出得树林,离河畔只剩二里路,已看得到零星围观的士兵。何有终高高举着荷包,一路大呼小叫。东风在后面穷追不舍,却差了一二寸,始终碰不到他手里的荷包。   两人跑到郭子仪身边,何有终把荷包塞进他怀里,叫道:“我赢了!”   众将士见识二人轻功,发觉军中竟有如此奇才,都十分振奋。丁白鹇、文泉看见何有终赢了,却大声哀叹。   张鬼方带了手下来看,此时耍横道:“谁敢起哄呢!”   东风停下脚步,擦掉额角细汗,说:“荷包是我先拿到的,你中途使计,把它抢走了而已。”   何有终嬉皮笑脸说:“谁讲过不能抢、不能使计?”他兴高采烈,高高跳将起来,贴近丁白鹇,问:“你说不能使计?”   丁白鹇嫌恶极了,退开一步。何有终丝毫不恼,又跳着凑近郭子仪,说道:“你说不能使计?”   郭子仪为难道:“的确没有说过。”何有终道:“那末就是我赢了!”   郭子仪清清嗓子,举起一只手,叫众人安静下来,宣布说:“兵不厌诈,这次的确是何兄弟赢了。何兄弟不必跟着去常山……你功夫很好,有甚么想担的官职,也不妨跟我说。”话音刚落,何有终说:“我继续送粥去。”   东风打断道:“慢着。”   郭子仪微微皱眉,看向他问:“还有什么不妥?”   东风一笑,说道:“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将军不妨看了再说。”一边从袖子里摸出另一个荷包,和郭子仪手里的几乎一模一样。   旁边众人议论纷纷,都已经急得不得了了,他才慢条斯理解开荷包,举起其中令牌。牌上赫然写了“郭子仪”三字,又刻“单于安北副大都护”,正是比试前拿给大家看过的牌子。   郭子仪道:“怎么回事?”把何有终塞给自己的荷包,三两下扯开了。里面也有一块儿令牌,不过写的却是“张鬼方”。   东风莞尔道:“得罪了。”把郭子仪自己的令牌交还回去,换了张鬼方的牌子,又说:“不过郭将军适才讲过,兵不厌诈。想必不会计较这一点小伎俩。”   何有终方才高兴得不得了,忽然被浇了一盆冷水,气得头要炸了。冲过去抢了牌子,往地上使劲一摔。   东风奇道:“你这人好不讲理,你骗别人就骗得,反过来却不行。”伸手一捞,赶在令牌落地以前,把牌子抓住了。何有终叫道:“我分明看见了,你把荷包揣在怀里,不是收在袖子里。”   东风微笑道:“一点儿障眼法。”   既然何有终拿错牌子,这次比试就算东风赢了。张鬼方指挥道:“看什么看,快叫好。”他手底下千余士兵便一齐叫好。   震天彩声之中,东风兴冲冲跑回来,把令牌还给张鬼方,笑道:“你看,没弄坏,也没摔着。”   张鬼方说:“真厉害。你什么时候拿的?”伸手去接。   东风躲了一下,说:“你不会系。”俯下身来,把牌子拴回张鬼方腰间,又说:“教你尝尝东风老爷的厉害。”   他故意提高声音,旁边一圈人都听见了,哄堂大笑。梁震凑上来道:“哎呀,东风,你之前是不是常常来看张校尉?”张鬼方恼羞成怒,把手下全挥退了。   河边热闹看完,人群散得差不多。东风道:“我们也走罢。”   张鬼方点点头,突然小声说:“你在出发以前,就把令牌换了,对不对?”   东风说道:“真讨厌。什么时候换的?”张鬼方道:“你拿来掂那一下。郭将军拿走的那个荷包,里面已经是我的令牌。不管怎么样,何有终都是要输的。”   东风不答,张鬼方说:“反正是骗何有终,不是骗张老爷。骗了就骗了。”   东风轻轻叹了一声,张鬼方又说:“你去常山,把暗云也带过去。”   东风道:“郭将军特地要挑轻功好的,意思就是不叫我们骑马。不然到要跑的时候,马儿留在原地,送给敌人么?”   张鬼方执拗道:“你是统帅,你骑马,别人走路,也没什么奇怪的。”   东风道:“不骑。”张鬼方有点着恼,东风数道:“我带了丁白鹇,带了文泉,带了许多人。张老爷在大营,没人说话,只能和暗云聊天了。”   张鬼方不响,东风被他看得有点心虚,笑道:“你看我作甚?”   张鬼方停下脚步,东风催促道:“走快一点,该回大营了。再不回去,安禄山、史思明、高秀岩,一齐冒出来,把张老爷捉走。”   眼看周围没有人了,张鬼方在脖子上一绕,把一个东西取下来,说:“这个给你。”   东风定睛一看,是一颗红绳拴的大狼牙。张鬼方日日夜夜戴着,从不取下来,戴得好几年,根本分不清哪一颗是平措送的,哪一颗是东风送的。   东风笑道:“把我的礼物反过来送我,这都不叫借花献佛,这叫什么?”   张鬼方道:“张老爷觉得,这就是辛饶米沃祝福的那颗。”东风不响,张鬼方把狼牙给他挂在脖子上,掖进衣领,又说:“不要叫别人看见。不然他们当你是吐蕃人。” 第138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八)   五百精锐即日启程,首先往南走了两日,与朔方军会合,接着一齐东出井陉关,到达常山城下。   此地城墙静得出奇。之前颜杲卿在任,将城墙加固过一遍。新砖是方的,棱角分明,青里透黑,像鱼背的颜色。旧砖则什么形状都有,被沙尘磨得雾蒙蒙的。砖缝里时有种子发芽,很快枯萎,死掉,留一截树枝卡在墙中。   文泉说道:“这里真是吓人,一个人都没有。”   何有终刁难道:“你胆子真小,人少有什么可怕的?”   文泉不理他,快走几步,躲到东风身旁,说:“是吓人,对吧。”   东风心里的确也在想,这里静得真是奇怪。   他这些天先赴平原,后来在郭子仪大营,深深知道战时的城墙是什么模样。大营日夜重兵把守,灯火通明,自不必说。即便在兵力不足的平原,城墙上也多得是守军,绝不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早在秋天,大家哪里知道仗如何打,城如何守?只过了个把月,对这些事情居然了如指掌了。   李光弼将东风请去商量,想请他派一两个人进城侦查。东风便点了文泉与何有终,叫他们两个乔装进城,看看是否有陷阱。   半日后,文泉与何有终从城里回来,带来一个天大好消息。城中团练子弟本就不服叛军,听说李光弼出征,纷纷倒戈,把叛将安思义五花大绑,准备投降。   李光弼放下心,带大军进城受降。常山城就这样兵不血刃地归顺了。   大家都觉得轻飘飘的,如同做梦。文泉怅然道:“好像假的一样。”   这话被别人听见了,大家都笑话他,嘲道:“难不成你还想打仗?”   文泉说:“也不是。就是在想,之前守城攻城,死了得有上万人罢。现在居然一点力气不费,就把常山拿回来了。”   大家又哈哈地笑起来,都说:“有得是你出力的时候。”文泉摇摇头。东风倒颇能理解他,觉得文泉这种伤春悲秋的劲头很是熟悉。   常山虽然归降,往后却还有一大批叛军援军,不知是否守得住城。大军安顿下来,暂不庆功,按部就班地把轮班安排好了。李光弼又将东风请去,说,问他叛将应该如何处置。   叛军围攻常山时,做了许多叫人不齿的事情,将太守儿子押在城下做胁迫,太守不降,就将其子当众斩首。   东风对这些事虽有耳闻,但要叫他出个一式一样的主意,他也当真做不出来。思索少顷,道:“叛军无论如何是要来的。就算把俘虏,未必能起什么震慑的用场。”   李光弼拍手道:“我也是这个想法。我想的是,安思义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不如把他招安,叫他把援军动向供出来。若这个计划奏效,还要劳动各位大侠出马。”   此时叛将安思义,还被绑在营地里。将士虽不敢贸然动手,但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李光弼亲手给他松绑,威逼利诱,果然套出话说,他昨夜已向饶阳求援,援军明早就要到了。   东风问:“援军来了多少人?”   安思义道:“来了两万。”东风说:“全都来了?”   安思义不敢看他,只是点了点头。   东风心说:“要是张鬼方在,又要拉着别人算数了。”冷笑道:“饶你一命,你还来和我们扯谎。两万个人,就算拼着跑死马儿,也跑不到常山的。”   安思义只好招供道:“明天还没来全。但总共是有两万这么多。”   这算是好消息么?李光弼派了探子出城,要是察觉叛军动向,立刻回来报信。又派一千弩手,守在城墙上,轮番射箭,勉强守了一天。   到了下午,有个探子回来报信道,史思明大部五千步卒,正在九门扎营歇整。   若让叛军前后会合,城墙上的弩手恐怕抵挡不住。东风于是带着五百精锐,追往九门。   这五百人俱是选出来的轻功高手,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平时行军不能走的小道、山路,对他们来讲如履平地。粗略算来,傍晚之前就能赶到叛军扎营之地。   文泉发愁道:“我们才有五百个人,要对付他们五千人,须得以一当十才有胜算。”   东风忙道:“快住嘴。”   军中最不能说这种话,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文泉也知自己犯了忌讳,加上他乐意听东风的指教,歉然道:“我再也不说话了。”   后面两人却都听见了,一齐赶上来。何有终大笑道:“说你胆子小,你还不认。我杀二百个人,分你十个,好不好?”   丁白鹇道:“只是要截住他们,又不是要把五千人全杀了。文小兄弟不要太担忧。”   不出两个时辰,何有终忽然喊道:“前面是什么?”   东风举头望去。隔着一小片林子,昏茫远方,数道炊烟正滚滚升起。   他叫众人都停下来,说:“敌营到了!”   大家本来埋头赶路,都有些困乏。听说前面就是史思明大军,精神为之一振。   东风往后看了一眼。有几个功力稍弱的,接连跑了两个时辰,已经跑得面红气粗。他便下令放慢脚步,教众人静静穿过林子。   叛军已经扎好帐篷,砌好炉灶,打算在此地过夜。闻见煮饭的米香,何有终大声咽了咽口水。东风朗声道:“我们打赢了,回去吃自家饭。叫李将军好酒好菜接风。”   有个人道:“干完这票回去吃酒。”好几个做绿林生计的,听了都嘎嘎笑起来。   东风也笑道:“正是这样。”将五百人分成小队。一队最厉害的由他自己带领,冲入营地正中,隔开敌人士卒。   丁白鹇与文泉各领一队,截断左右退路,顺便挡住营地卫兵。两个武功稍逊的在后造势,拖着枯树枝到处奔跑,扬起地上尘埃,让敌军看不出他们人数。   何有终声名狼藉,谁都不愿归他管。东风想了想,把他编进自己队里。另叫二十个精通暗器的高手,站定高处,像弩手一样射出蝗石,万勿打中自己人。   天边聊剩一点残阳。一声令下,众人喊打喊杀,冲向敌营。   叛军正排着队盛粥喝,人手一只大海碗。突然被一队精锐冲散,只能到处逃窜。将领喝道:“回去拿刀枪!”然而营地早被东风一行人拦起来了。要拿到兵器,非得突围不可。   东风冲在最前,手中隙月剑淡淡发着萤光,在暮色里尤其招摇。一个叛军反应奇快,端起灶上一锅烧滚的粥,往他身上浇去。   东风立刻想退,撤了一步,却发现背后挨挨挤挤都是人,根本退无可退。这和平时单打独斗太不一样了。他们一行人为了赶路轻便,不仅没有盔甲,就连盾牌之类防身器具也没发。如果被烫粥淋中,当场就要重伤。   情急之下,东风伸长手一抓,把帐篷门帘扯下来一挥。大半锅粥被他卷走,还有一小半泼在肩头,火辣辣地疼。   东风向前一点,点中那叛军“手三里”穴,把大锅夺来一扣。只听“当”的一声巨响,那人头盔凹进去一大块,当即倒毙。   众士兵哪见过这等神力,吓得往后逃跑。一名大将提着大刀,光脚奔出主帐,吼道:“怎么回事!”   旁边卫兵说:“史将军,有人袭营。”   东风抬头一看,只见“史将军”头发稀稀落落,从额前秃到头顶“百会”穴,弯腰驼背,瘦如一根豆角。这人就是史思明了!   东风灵机一动,找见何有终,把他提起来看,说道:“那个就是史思明。”   何有终道:“是又怎样?”东风说:“你去杀他,回来我奖你做百夫长。”   何有终不屑道:“百夫长?”东风笑道:“不是不想当,是杀不掉他吧?”   何有终啐了一口吐沫,道:“胡说!”在东风肩头一踩,奔向史思明。   东风白衣被泼了粥、又被踩一脚,底下渗出几点红血。边上有个峨眉弟子看见了,惊呼:“盟主,你受伤啦!”   东风摇头道:“没有。”长剑斩落,把面前叛军砍翻。   虽说他们占尽先机,又个个是武艺高强的好手,但叛军也非等闲之辈。很快抢出一批兵刃,列成阵型。东风一队人着实太少,战况登时危急起来。   要说平时练剑或者动武,隙月堪称天下第一的好剑。轻灵婉转,亦柔亦刚。但是在战场上,轻剑不像陌刀、大锤,一招能够横扫千军,也不像长枪似的能格能刺,拒敌三尺之外。就算是顶级的剑法“天罗地网”,一着也只能杀一人。他每一剑都须算好方位,才能攻守兼顾。   因为他站在最前,深入敌阵,冲他来的刀枪也多得多。敌军好像永远杀不尽似的,像树林,像曲池,像东西两市,一眼望不到头。   鏖战久了,东风手臂愈来愈酸,隐隐有些抬不起来的势头,剑柄湿漉漉的,也愈来愈不好抓。突然间一把重刀劈下,东风赶紧挺剑去挡。那重刀不出所料,被隙月切豆腐似的切断了。   东风却心有余悸,想道:“要是换一把剑,非得卷刃或者折断不可。凭兵刃硬碰硬,到底是吃亏的。”   他抽空撕下一条衣摆,缠在手心,剑交左手,打起精神应敌。   【作者有话说】   还有五万字完结!! 第139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九)   终南派总以勘破别人为荣。不单剑法要看穿敌人破绽,一击毙命,就连耍阴招也更青睐攻心。但在战场上,四面八方是数不清的敌人,没有闲暇一剑剑化解。   东风左手使了半套达摩剑法,居然轻松不少。心想:“达摩剑法虽然尽是平庸招数,但是攻守有度,所以用起来轻松些。”又想到:“其实就是要顾自己,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达摩剑法用得,我自己的剑法用不用得?”   这着实是一着险棋。但现在敌人已成气候,达摩剑法堪堪抵挡得住,威力却不如何大。   要是再拖一会儿,他们一整队人陷入敌军包围之中。就算仗着轻功高强,能够突围逃走,却再也拦不住这五千步卒了。   东风将心一横,手腕疾点。隙月剑抖开一片寒星,一气刺倒三人。其他士卒不敢靠近,面前空出一片地方。东风拉开架势,把自己所编剑法使将出来。   剑法是他在肖家村时,对自己武功、对终南剑派都最迷惘时所作。本来有点和“天罗地网”较劲的意思,故意一心求快,不要琢磨别人的想法了。此时放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却叫他有一点别的领悟。   人之一生总有看不透对手的时候。要是一辈子想着聪明伶俐,像是子车谒,反而是另一种作茧自缚。   他稍得喘息之机,抬起头去看何有终。只见何有终踩在一众士卒头上,飞快跑向史思明。提着一柄抢来的大刀,所到之处,但凡有人拦他,无不被他手起刀落,割下一颗脑袋。卫兵注意到他,都朝着史思明靠拢过来,嘴里喊道:“史将军当心,有人来了。”   东风心道:“就是现在了!”将右手手指曲成一个圈,奋力吹响三声短哨。他和丁白鹇、文泉事先约定过,听见这三声短哨,就从左右往里合围。但因为“穷寇莫追”,不要彻底围拢,反而要给叛军留一条退路。   叛军看到扬起来的烟尘,又叫:“他们大部来啦!”战意全无,再也不听指挥,朝着那条退路涌去。史思明杀了数个逃兵,旁边亲卫也劝说道:“史将军,我们还是赶紧撤罢。他们不晓得究竟多少人,我们挡不住的。”   史思明怒道:“再说一句,我把你也给斩了。”那亲卫吓得噤声。史思明带上头盔,遮住秃头,又吼道:“都是敌军在装模作样,他们人数肯定不过一千……”   话音未落,何有终赶到他身旁,大钢刀猛然劈下。史思明乍见一个又丑又怪、像猴不像人的家伙,不禁吓了一大跳,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钢刀砍在史思明头上,一声巨响,刀刃居然卷了,史思明的头盔还毫发无损。何有终说:“咦?好硬脑袋。”   史思明虽然逃过一劫,脑袋却震得嗡嗡作响,眼前金星直冒,站也站不稳了。两边卫兵把他架起,慌忙往后撤退。   叛军眼见主将逃走,更加无所顾忌,向那窄窄的退路一拥而上。   有人叫道:“你们老大史思明,‘风紧扯呼’啦!”这一句用上内功,整片营地听了个一清二楚。站在阵前、本没注意到战局的叛军,闻言也一股脑地后退。   东风长舒一口气,想:“赢了!”忽然听见何有终的声音,大叫道:“史思明要跑了!”   东风想跳上帐篷看一眼,一提真气,才发觉自己气海空空,整个人已经脱力,这辈子没有这么累过。   他抓着帐顶一角,紧紧掐着手心,拼了命把自己拉上去。坐在帐篷顶上,何有终已经抢来一把新刀,正朝史思明的方向跑去。无奈身旁叛军太多,他武功再高,也被人潮推得左摇右晃。   史思明被亲卫搀着,就要骑上马儿逃跑了!东风一眼瞅见一具尸身,手里抓着一张硬弓。他勉强叫道:“把弓箭给我。”   有人把弓拿下来,又抽出几支箭,一齐递给他。   东风不知哪里涌上来力气,把隙月插回腰间,弯弓搭箭,手指松开。   箭如一道流星,明亮轻捷,像有轻功在身,像燕子、蜻蜓,像马,像风,掠向史思明头盔底下,露出来的一道窄窄细缝。   何有终叫道:“好哇!”叛军高声惊呼。箭到史思明身后,方才挨骂的卫兵突然一扑,被箭头插入脖颈,当场毙命。而史思明侥幸逃过一劫,骑上马跑了。   东风累得叹都叹不出声。一道热汗淌下面颊,他抬手一抹,袖子湿红一片,居然是血。一点儿都没感觉到疼,脸上却划了一道口子。   叛军逃回九门,东风鸣金收队,顺带一把火烧了叛军营地。   他这一队深在战场中心,死伤最多。文泉和丁白鹇率领的两队,没有遇上什么险境,情况好得多。三队加在一起,拢共死了十个人。   来时只要两个时辰的路,回去却慢吞吞地走了一整夜。说好要李光弼做东请客,东风也没力气吃,恨不得当场睡死过去。   李光弼说:“五百人打赢五千人,还只死了十个,想都不敢想!干嘛闷闷不乐的!”   郭子仪讲,战场局势千变万化,不是人力可以料知的。但东风心里难免想:“要是挡了一下……要是绕路……要是编在别的队,那十个人恐怕不必死。”   不过他看李光弼兴高采烈,到底没往外说。只觉自己这一辈子都不适合领兵打仗。要是统领五万、五十万人的大军,一战死掉成千上万人,只怕自己要难受得死掉。不知道张鬼方难不难受,最近过得好不好?   他自己回到屋里,不想弄脏床褥,干脆往地上直挺挺一倒,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他想到张鬼方打仗回来,手臂胡乱缠了几圈布。那时他还很埋怨,想,怎么连自己也照顾不好。现在看来,能有力气给自己包扎,已经很有能耐了。   丁白鹇来送了几碟菜,文泉也来看过一次,都没说太多话。又睡了半天,东风听见耳边有人“东风东风”地叫。他还困得要死,闭着眼睛不搭理,没想到那人上手推他,把他翻来覆去地摇晃。   东风烦得要命,睁眼一看,居然是何有终来了。他只好翻出一张板凳,请何有终坐,自己还是坐在地上。   何有终说:“你干嘛睡地上,不睡床?”   东风没好气道:“没人给我洗被子。”   何有终“哦”一声,说道:“我就喜欢睡床。小时候没得床睡,只能睡地上。”   何有终面貌显得老,而且蓄了胡须,看上去有四五十岁了。但要真算起来,他是陈否儿子,和东风年纪估计差得不远。   想到此地,东风有点感慨,不知说什么好。   何有终突然指指自己面颊,东风仔细看看,没看出什么名堂,柔声问:“怎么了?”   何有终说:“不是我的脸,是你的脸。”   东风一摸,这才想起来脸上有一道伤。何有终说道:“要是破相了,你姘头不生气么?”   东风好笑道:“有什么好气的,以前再丑,他也没说什么。”   何有终大呼小叫道:“你承认了!真是你姘头!”   东风不响,何有终觉得无趣,问:“你还有丑的时候?”   东风说:“以前戴着面具。”何有终又问:“有多丑,有我丑么?你姘头怎么想?”   东风笑道:“我姘头无所谓,我姘头高兴得很。”何有终若有所思。   他撑着去翻金疮药,何有终又说:“不要用那个,用这个。”摸出一个药罐子。   东风接开打开,立刻闻见一股栀子甜香。他有点吃惊,说:“这不是你娘配的药么,怎么舍得给我用?”   何有终煞有介事道:“我娘出发以前说了,要是你受伤,马上就要死掉,就不给你用。”   东风了然道:“要是我还能救得活,就卖我一个人情。”何有终点点头,东风便收下药膏,把脸洗干净,细细涂在面颊上。   这次偷袭大捷,史思明死伤惨重。不单不敢再派援兵,还把常山城下的骑兵也召回去,躲在九门。常山城暂告安全。   接下来一月,东风脸上伤疤收口、结痂,很快伤疤掉了。沾了神药的光,底下皮肤光滑如初,丝毫看不出来痕迹。   史思明攻城不得,出了一记阴招,把常山城粮道截断了。城里尚有存粮,人吃饭不用愁,马儿却无草可吃。李光弼只得派他们护送粮草。   运镖押镖本是武林人士的谋生本领,做起来更是得心应手,从未出过一点差错。   他们讲话、写信都用帮派黑话。叛军就算偷听到了,也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偶尔探到粮车方位,派人赶过去截,反而中了东风陷阱,折进去百十个人。粮道重新打通,再也无人敢拦。   又过一个半月,春天将尽,天气不知不觉转暖,再也不用点暖炉、穿棉袄了。李光弼找东风商量,说道:“总靠你们押送粮草,费人费力,终究不是办法。”   东风说:“那怎么办?”李光弼道:“我还是再想想。”   三日之后,东风押车回来,觉得城里好不一样。街上处处是人,翘首看向城门,却不像要闹事的样子。   之前就算过节,常山城也满城阴云,从没这么多百姓聚在外面。东风随便抓来一个人,问:“这是要做什么?”   那人答道:“郭将军领兵来了!” 第140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十)   那人问道:“你怎么了?”   东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前几天李光弼说,一直固守常山,不是长久之计。他那时候应当就向关内求援,请郭子仪领兵回合了。   城外红尘接天,黄沙滚滚,比他们枯树枝扫出来的烟尘壮观十倍。大军浩浩荡荡开入城门,郭子仪郭将军,骑马当先,身后一队骑兵,红缨银甲,浑身叮当作响。百姓就好像看见天神下凡,有的跪下来磕头。几个卫兵走在最外面,边走边喊:“不要扔东西,不要扔东西,是谁扔东西?”折下来的花、桑葚、枇杷果,还是落雨价丢在他们身上。   东风一眼瞧见一个熟面孔,大声喊道:“宫鸴!”   宫鸴微微侧过头,也看见他,抬手招了一招。东风想问,张鬼方在什么地方。但是宫鸴很快走过去了。   今天恰好是个晴天,盔甲反光,一晃一晃的,看久了眼睛痛。身边的百姓凑完热闹,都回家去了。东风心想:“没听说郭将军近来打了败仗呀?”可是他找来找去,始终找不见张鬼方人影,也没看见暗云。   大军全都进城,城外还是红尘接天,黄沙滚滚。东风想:“怎么会有人伤得了张鬼方?”又想:“是不是他留在云中,没有来常山。他不想见我么,为什么不来?”越想越觉得心慌意乱,干脆跑回大营,找李光弼,问他要援军的名册看。   李光弼笑道:“郭将军把所有人都带过来了,哪里有什么名册?”   东风好一阵头晕目眩。所有人都带过来了,却没有张鬼方。这话是什么意思?会不会他自己没看清,把张鬼方漏过去了?   等大军都安顿下来,天已经黑了。东风在校场边上站了整一天,滴水未进,口干舌燥,却一点食欲都没有。   每个士兵都安排了营房,总应该有名册了罢!东风找见录事官,问他要名册。翻完厚厚六本册子,张鬼方连名字也消失不见了。东风不信邪道:“所有人都在这儿了?”   录事官说:“是都在这了。”   东风还存有一丝侥幸,想:“莫不是觉得张鬼方厉害,派他去了别处。”问过郭将军,郭子仪却说没这回事。   东风真是欲哭无泪。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了?   他在阶前坐了半夜,新来援军都回去休息了。营地一片寂静,只有哨岗的火把静静烧着。文泉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劝他歇一夜,明天起来再找。东风不想叫别人担心,只得不情不愿回屋。   手搭上门环,他才发觉锁开了。东风若有所感,心里怦怦直跳。   月色照进屋里,居然勾出一个黑色人影。那人影趴在桌面上,身体微微起伏,好像睡着了。   屋里所有亮堂的陈设,磨过的镜子,银香炉,架上上过油的竹棋罐,罐里一颗颗象牙棋,倒映淡淡亮光,全部指向桌前的背影。只看一眼,他就知道这个人是张鬼方。   他找张鬼方找了一整天,张鬼方居然在他屋里睡大觉!东风其实生不出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走过去好好看看他。两个多月没有见面,张鬼方如今长什么样子,在云中过得如何,有没有想自己?   张鬼方不在队里,当然是来找他了。他居然担惊受怕,把整个营地翻了个底朝天,唯独没有回自己房间。   东风脚底软绵绵的,好像踩在棉花上。慢慢走到张鬼方身旁,把他黑发撩起来,露出底下英俊的脸。睫毛一闪,眼睛睁开了。东风觉得像做梦,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张鬼方说:“昨天来的。”   昨天,昨天东风还在押粮车,甚至不在常山。东风问:“昨天几时?”   张鬼方想了想,说道:“半夜罢,也可能是三更,四更,不晓得了。”东风说:“怎么不和他们一起来?吃上饭没有,还是睡了一天?”   张鬼方说:“想死你了。”伸手抱住东风。东风咯咯直笑,说道:“要是跟郭将军他们回来,我就不会找一天,也不会现在才见到。”   张鬼方不响,突然凑过来,在他嘴角重重亲了一口。   两人自打在长安重逢,还从来没有分隔这么久过。好容易见上面,如胶似漆,亲热好一阵,才舍得稍稍分开。东风说:“今天找你的时候,录事官说,营房已经分完了。你没地方住啦!”   张鬼方道:“没关系,我把行囊带过来了。”说着往角落一指。   东风跳到床下,走去翻了翻,每罐金疮药都打开看了一眼。要么没用过,要么用了薄薄一层。只有一罐挖空了一大半。东风惊道:“你受伤啦!”   张鬼方奇道:“没有罢。”   东风突然想起这金疮药的内情,觉得自己今夜傻得可笑。一罐烫手药膏,拿也不是,丢也不是。   见他久久不说话,张鬼方也下床来看。登时羞得满脸通红,辩解道:“我、我想着不要浪费了。”   张鬼方休息了一天,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两人说不得胡闹了一夜。   好容易倒空肉麻话,东风本来要睡了,张鬼方突然爬起来,在他面颊又亲了一口。东风迷迷糊糊说:“怎么了?”   张鬼方悄声说:“老爷想死你了!”其实这话已经说过一遍。   郭、李两军会合以后,大败九门叛军,又一连收复十余县,在嘉山斩首数万叛军,差点杀了史思明。   此时叛军久攻潼关不下,士疲马衰。河北道形势大好,要再能够收回范阳,安禄山就不足为惧了。   众人越过嘉山,把史思明困在博陵郡,一时间军心振奋。张鬼方因为勇猛无匹,很得郭将军赏识。到庆功的时候,郭子仪甚至有点可惜,问他:“等叛军平定,干脆留在军中,以后指不定封个侯。”   张鬼方喜道:“还是不留了。”郭子仪问:“要去做什么?”   张鬼方道:“我也不晓得。说不定做武林盟主?”郭子仪哼道:“武林盟主有什么好的,一个个都想做盟主。”   宴罢以后,东风笑道:“郭将军说‘都想做盟主’,肯定还问过陈否。”   张鬼方说:“问过又如何?”东风道:“你也说要做盟主,他转头就告诉陈否。陈否气也气死了。”   张鬼方懊恼道:“我也是随口讲的。”东风道:“你多提防她一点。”   两人胡乱聊天,并肩走回帐篷。才躺下,忽然听见极轻的一声“喀啦”。张鬼方接茬道:“陈否派人来刺杀了?”   东风道:“胡说。”屏息再听,却没有别的声音了。他说道:“怕是什么东西碎了。拆开包裹看看,要是碎的金、金疮药,流得衣服上都是药膏,就麻烦了。”   两人拆开行囊,把里面物什全抖落出来。几个易碎的药罐没事,只有翻到最底下,翻见两片晶莹剔透、薄如蝉翼的东西。   合起来一看,竟是一只雕莲花的水晶茶杯。   东风哀叹:“怎么碎了。”   张鬼方连忙辩解道:“我可没有压到。”又问:“这杯子很贵么?”   东风说:“不是贵不贵的事,你不记得么,这杯子是别人送你的。”   张鬼方呆愣愣地不响,东风曼声道:“有朋自远方来——”   张鬼方恍然大悟,酒也醒了,叫道:“哦!”也叹道:“怎么碎了呢?”   初来长安的那一年,东风怕他难过,带他去大明宫看芙蓉花。两人不小心闯进偏殿,恰好遇上杨贵妃。这只水晶莲花杯就是贵妃送的。   东风道:“宫里的杯子,放着不动也碎,未免太不牢靠。”   他本想找浆糊粘一粘,奈何军营不是家里,舞文弄墨的东西实在难找。   张鬼方一骨碌爬起来,说:“我去给你熬一罐。”   东风拦着他说:“太晚了,要熬也是明天。”张鬼方又说:“我听别人讲过,大蒜挤出汁来,可以粘破碗。水晶杯子能不能粘?”   东风失笑道:“这么粘上,杯子岂不是一股蒜味。以后喝茶等于喝青菜汤。”   张鬼方坐回去,道:“那怎么办?”   东风把两瓣碎杯小心包起来,掖回行囊最底下,和张鬼方绣《三忘刀法》的衣服卷在一起。   做完了才说:“等我们回长安,找人打一条金线,把两边杯子镶起来。他们玉镯子、玉坠子碎了,都是这个办法。”   与此同时,一人骑着快马,停在营地门前。   这人从头到脚穿夜行黑衣,黑布蒙住脸孔。但看身形走姿,仿佛是个窈窕少女。   卫兵长枪一架,喝道:“什么人,不许进来!”   她两手颤抖,从怀里扯出一块令牌,在卫兵面前一晃。卫兵惊疑不定,将她放进去了。   她跳下马,却不去主帐。随便找见一张小帐篷,打听一二,径直奔向校尉住的地方。数到中间的一帐,也不吭声,直接掀开门帘,钻了进去。   东风和张鬼方躺在被子里,都吓了一大跳,喝道:“谁?”   那人道:“不要出声。”摸出火折,晃亮了,解下蒙面的黑布。   张鬼方说:“你是谁?”东风却低声叫道:“银虹!” 第141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十一)   来人是个憔悴少女,因为赶了路,双颊红扑扑的,沾满尘土汗水,和当年大明宫里的宫女判若两人。张鬼方听见这个名字,不敢置信,问道:“你是银虹?”   银虹道:“是我。”生怕他们不信,把怀里的令牌又扯出来,丢给张鬼方。   那令牌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沉甸甸、黑漆漆的。火光底下,描金小篆,弯弯曲曲写了四个字。张鬼方不认得篆书,问:“这是什么?”   东风一推他,低声道:“是‘天子之令’。”   张鬼方大吃一惊。银虹退了一步,靠在帐篷壁上,慢慢滑坐下来,说道:“张校尉,我奉天子之令,令你带上援兵,立刻赶去长安。”   张鬼方道:“怎么回事?”银虹厉声道:“这是天子圣旨,你胆敢抗旨么?”   张鬼方更觉得奇怪。他见过郭子仪封官接旨的场面,压根不是半夜派一个密使,拿着皇帝令牌传令。   东风和他对看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安抚银虹道:“不敢。但为什么要带兵去长安?”   叛军攻下洛阳以后,安禄山自称大燕皇帝,派部将围攻潼关。守将哥舒翰拥二十万大军,闭关守险。本来拖得叛军快要支持不住了,圣上却听信谗言,一定要他出关迎战。   东风小声道:“不好了。”银虹道:“我听城里都在传,只要哥舒将军出关,长安就要破了。”   张鬼方问道:“那为甚么叫我带兵过去?”   银虹吞吞吐吐道:“他们还说,都怪贵妃不祥。”一面说,一面悄悄看他两人脸色,一手慢慢摸往袖子。   张鬼方道:“这和娘娘有甚么关系?”银虹眼眶一红,摸袖子的手放回原处,又说:“要是城破了,娘娘恐怕、恐怕不能好了。”   银虹说不出口,不过两人都听懂了。东风道:“你叫张校尉领兵救娘娘,是吧?”   银虹点点头,东风道:“你有兵符么?”   银虹不答,把那枚“天子之令”往前推了推。东风哂道:“这个做不得数的。”   银虹忽然板起脸,厉声道:“我已经讲了,这是天子密令,你们两个是要抗旨么?”   东风道:“我们两个从未面圣。我没有官职,自不必说,张校尉……也只是个校尉而已。圣上从哪里听过我们名字?”   银虹道:“听别人说的。”东风道:“圣上要哥舒将军出关,自然觉得能赢。为什么要我们相救贵妃娘娘?”   银虹不响,东风说道:“去也无妨,只不过我俩要请示郭将军。只要郭将军答应了,莫说带一千人,带一万人也使得。”   银虹发作道:“你敢!”   东风笑了笑,笃定她假传圣旨,跑来河北借兵。银虹反应过来,面红耳赤,慌得把火折子掉在地上。   帐中一暗,只听银虹颤声道:“我、我知道了。你们个个假仁假义,假正人,假君子。好的时候对娘娘,千好万好,千金万金的东西不要钱送来。坏的时候见死不救,都觉得是娘娘的错。”   张鬼方辩解道:“不是这样。”银虹听不进去,摇摇晃晃往外走,说道:“我和你们不同。娘娘对我好,我死也和娘娘死在一起。”   张鬼方伸手拉她,银虹把袖中短剑抖落出来,低叱:“今晚的事情,你们胆敢说出去,我就、我就……”   想到自己茫然无依,连娘娘都救不得,更别提惩治谁了,银虹心里不禁一酸。   东风却道:“要是假传一个莫名其妙圣旨,我们不一定听。但要是你把我们当朋友,找朋友帮忙,我们或能够出点主意。”   银虹说:“真的?”   除了当年一面之缘,他们往后再没见过。贵妃请他俩冬天来宫里赏梅,也没有成行。这算得上哪门子朋友?   东风笑叹道:“擅闯皇宫,本是我们两个的不对。但娘娘说了,‘有朋自远方来’,我们承娘娘的请,也自诩是江湖上的朋友,这样好么?”   他从被子底下钻出来,点亮油灯。银虹泪眼朦胧,东风草草束起长发,让了一个位置,笑道:“请坐下说罢。”   原来银虹听见议论,除了说贵妃娘娘是邪物,祸国殃民之外,还有能人进言说,要将娘娘处死祭天,才能平息天怒。许多将士都相信了。   圣上看似不信,其实派了许多宫女太监,守在兴庆宫里。说是提防刺客,其实压根不许贵妃出门。   饶是银虹轻功不错,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来。要她多带一个人,委实做不到了。只好她自己先走,再想办法救贵妃出宫。   东风拿过她的“天子令牌”,好奇道:“那么这是假货啰?”   银虹点头道:“是我做的。”   东风用力一搓,手指肚黑了一块。是用墨汁调了胶,把一块儿金牌子泡在里面阴干,再用刀刮出篆字。   离开京师以后,外人想不到她敢伪造令牌,一路放行。途中官驿也由得她换马,才让她赶到河北来了。   东风沉吟道:“带兵过去,不仅走得慢,还容易引人注意。”   另有一个缘由是,此地将士也未必愿救贵妃。一旦听说杀她可以平叛乱,情愿她死的大有人在。   东风又道:“单是对付一群宫女太监,其实用不到许多人。”   银虹道:“你们自个去么?”   东风本来是这个想法,仔细思忖,却有些为难。   如今正是围攻史思明的紧要关头,他自己须率精锐,日夜侵扰叛军;张鬼方带兵攻城,也走不开。今天是轻功宴,才难得睡个好觉。   不提他俩情不情愿,郭子仪一定不会放行。   余下武林中人,宫鸴、丁白鹇、文泉、施怀,都有官职在身。就连何有终,因在史思明头顶敲了一下,也封了一个官。   子车谒两腿残疾,不可能独自奔波。再往后看,剩下的人要么交情太浅,不好托付,要么功夫不足,未必救得出贵妃。   张鬼方道:“银虹姑娘,你别担心。大不了我不做校尉了。”   银虹摇摇头,张鬼方宽慰道:“我又不是甚么武将世家,甚至不是汉人。不做就不做。”   东风看着油灯发呆,张鬼方说:“怎样?我和郭将军知会一声,今晚悄悄走。”   张鬼方说得兴起,自顾自开始收拾兵刃,东风才回神道:“我想到一个别的人,走得开,还一定能够救得出贵妃娘娘。”   张鬼方与银虹同声问:“是谁?”   东风笑道:“银虹不认识。不过要这个人帮忙,或许得晚一两天出发。不知贵妃是否等得?”   银虹沉吟道:“娘娘虽然出不得宫门,但暂且无恙,应该是等得起的。”   东风道:“好。”披上一件外衣,掀开门帘。   帐外恰好有株石榴树,历经半年战火,居然还是开花了。东风伸手折下一枝,带在身上,走向营地东南。   郭李两军合军时,他为了找张鬼方,借营地的名册看过。后来出征嘉山、博陵,每次扎营,他也特别留意某间帐篷。   帐篷自然是没有门环的,东风只当它有,在门帘上叩了叩。   里面很快亮起油灯,一个苍老声音道:“谁?”   东风笑道:“陈先生,陈前辈,在下东风,有事求见。”   帐中有个佝偻人影,“窸窸窣窣”晃来晃去。东风不急,站在外头等着。   过得片刻,一个头发花白老妪,掀开门帘,冷道:“有什么事?”   东风道:“都是熟人了。”   陈否慢慢挺直脊背,声音变回原来的样子,清清嗓子道:“也不是故意骗你,扮得太久,习惯了而已。”   他们相互知根知底,都知道计划败露,就没有再装模作样的必要。   陈否投奔郭子仪,在厨房给自己安了一个熬粥虚职。洗米倒水、生火添柴,都有别人做,她只消坐在灶旁烤火,还能离送粥的何有终近些。   何有终拿真面目示人,别人便认定陈否也没有易容。只当她藏在某个角落,足不出户,却想不到她就是厨房里熬粥的老太。正是陈否最中意、“灯下黑”的伎俩。   东风道:“我晓得这个,我以前也扮过。”   他把新折的石榴花拿出来,递给陈否,又笑道:“战场不比长安,找不到像样礼物。一点薄礼,请陈前辈笑纳。”   陈否接过花,随手插在门帘边上。东风说:“还有一件事情,事关潼关战况。外面风冷,请前辈进屋详谈罢。”   陈否侧过身,请他坐进帐篷,把桌上地图、兵书一股脑推开,空出一片桌面。   这回何有终不在,陈否多多少少有些局促。东风道:“既然约定过,不做背后捅刀的事情,我自然会遵守诺言。陈前辈大可以放心。”   陈否开口道:“潼关怎么了?”   东风便把今夜听来的事情,同陈否讲了一遍。陈否冷笑道:“真是找死。好好呆在关里,过个几月、半年,不就赢了么?”   东风心想:“郭将军说的‘战局谁也料不到’,或许也有此意。”说道:“今上执意出关,谁都拦不下来。能叫河北早做准备,也是好的。”   陈否点点头,东风道:“我来见陈前辈,除了送礼以外,还有一事相求。”   陈否哂道:“一朵花算什么礼?我又不是那种小姑娘。”   东风笑道:“我当然明白,一朵花入不了前辈法眼。礼物是潼关的消息。”   陈否道:“这也不算礼。”东风说:“这是借花献佛。否则我不来找陈前辈,自己和郭将军说了。”   陈否往后一靠,裹紧毛毡,神色很是不屑。东风说:“送礼归送礼,我觉得陈前辈会答应我,其实另有一个原因。”   陈否瞌着眼睛说:“什么?”   东风低声道:“我总觉得陈前辈好像武周皇后。”   陈否皱了皱眉,东风笑道:“不是说别的,只是觉得陈前辈好像无情,却未必无义。不然大可不管什么安禄山、史思明,也不用来这天寒地冻的地方熬粥。”   陈否道:“高看我了。”   东风说:“论迹不论心,不管陈前辈如何想的,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当然算一种有义了。这件事情,不管我去、张鬼方去,多少对博陵战局不利,也未必能够解决。但要是陈前辈出马,一定能够做成。陈前辈答不答应?”   陈否道:“我想一想。”想了一刻钟,说道:“请讲吧。”东风便把杨妃被困之事简单说来。   又想了好半天,陈否才慢慢地说道:“你们得教我骑马。”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终于写到了这盘醋! 第142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十二)   第二日天还不亮,东风牵出暗云,张鬼方依依不舍地跟在后面。   时到夏天,就算夜里也算不上冷。十人、二十人一间的大帐篷,热得有如蒸笼。许多士兵在帐里呆不下去,早早起来纳凉。到了校场,陈否却还穿着棉夹袄,仍揣手炉,面若金纸,缩在树底下不动。见到东风二人身影,才伸出一只手,叫何有终扶她起来。   何有终担忧道:“娘,要不算了吧,路上估计更冷些。”   陈否说:“没关系,多穿两件衣服。”   其实陈否体寒,是经脉阻塞所致,穿再多衣服也没有用。何有终改口劝道:“或者不学骑马了,找辆马车。”   陈否不响。她一定要做甚么事情,懒得和旁人交代的时候,常常就闭嘴不答。实在劝不动她,何有终憋着一肚子气,把她扶起来,   东风打圆场道:“以陈前辈的才智,顶多学个一天两天,也就骑得很好了。”   他把暗云牵上来。陈否绕开马嘴、马蹄,伸出一只手,悬在马颈上,问:“这马听不听话?”   张鬼方心里不是滋味,道:“这是暗云。”陈否睨他一眼,又说:“暗云听不听话?”   张鬼方道:“没有比暗云更懂人话的了。”   陈否这才碰了碰马颈。暗云却猛地张嘴回头,作势要咬。陈否惊叫一声,险些摔在地上,何有终抢上一步,把她扶稳了,叫道:“娘!”   张鬼方得意道:“听得懂是一回事,从不从命,又是另一回事。”   何有终闻言怒道:“你这厮故意骗人!”张鬼方说:“不算罢。”   他们两个顾着吵架,东风把陈否带到场上,笑道:“暗云跑起来最快不过,就是有点小脾气。陈前辈要能骑暗云回去,是最好不过的事情。要是骑不了,换一匹马也无妨。”   陈否道:“不换了,马而已,什么马儿都一样。”   暗云动了动耳朵,东风赶紧安抚道:“别的马是一样,暗云不一样。”   他把马鞍上的结扣指给陈否看,陈否一点就通,不单会套马鞍,还会套马嚼子了。东风又教她,一只脚踩在马镫上,用力一踏,借力翻上马背。   陈否有点害怕,试了两次,都不敢抬脚上马。东风道:“要是前辈怕踩不稳,随便找个台阶、上马石,也是一样的。”   陈否摇头道:“以前学骑马,摔过几次跤。”   想也知道,要么是谭怀远教的,要么是她更久以前,还没当上盟主夫人时学过。东风拿过缰绳,道:“我替前辈拉着,马不会跑出去。”   陈否又摇头,显然不信他。东风道:“那我把马拴在桩上。”   陈否点头应允。暗云乖乖站着不动,任他们收紧绳子。   东风退开一步,看陈否踩上马镫。左顾右盼一阵,学着旁边骑兵的模样,飞身跨上马背。   她身法竟然颇为矫健,有点轻功的意思,只不过没有内力,空有个架子而已。   跳上跳下练了十几次,陈否才把拴马的绳子解开。暗云依然乖乖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上马练得很熟稔,陈否出了一身大汗,叫道:“不用教我!”坐在马背上,轻轻一踢马腹。   暗云慢慢往前走,走到场边,陈否轻轻叱道:“往左,往左。”   暗云停在场边,站定不动。陈否道:“你这傻马,转呀!”   东风道:“暗云在教你呢。”陈否扯了扯左边缰绳,暗云这才转过头,慢慢又往左走。   这时太阳升起,愈来愈多士兵聚到场上。看见厨房熬粥的老妪,居然在场上学骑马,都大感新奇。   陈否身上暖和起来,囫囵脱掉夹袄,扔在地上。那些个士兵教她:“夹一夹马肚子,不要用马鞭。”   陈否依言照做。暗云迎着朝霞,一路小跑,背上又平又稳,肌肉的热度透过鞍具,传到陈否腿上。   跑得一圈,回到大树底下。陈否两腿酸得不行,突然一阵抽筋,叫了一声,斜斜栽倒下来。东风和何有终一齐抢上去,一个人拉缰绳,一个人扶稳陈否。   陈否一半是热,一半是害怕,满面通红,气色居然好了不少。   歇了一刻多钟,陈否腿能动了,又把暗云牵过来。不用找台阶垫着,自己也能上马。   围校场走了一上午,因为暗云尤其听话,陈否骑得愈发得心应手了。偶尔有一两个士兵,故意跳出来吓唬暗云。暗云视若无睹,依旧不疾不徐地走着。   场上将士起哄道:“跑!快跑呀!”   陈否学他们的模样,往前俯身,脚下一夹,暗云便渐渐加快脚步。一开始小跑,后来愈跑愈快,把骑兵尽数甩开。   又奔到拐角,快要撞上栅栏。陈否只轻轻地一扯缰绳,暗云就流水似的流过去了。   她偏过脑袋,只觉两边景致,变作一条彩绸。士兵们喝彩的声音追在身后,但始终追不上她。   暗云掠过树底,何有终叫道:“娘!你会骑马了!”张鬼方冷笑道:“真是好马,还以为只对我好呢。”   话音刚落,飞雪暗云四蹄奋起,使尽浑身解数,箭也似窜了出去。   众将士只见一道白影闪过,压根看不清马,吓得一齐大叫。陈否更是叫都叫不出声,紧紧攥着缰绳,往后拉扯。   暗云丝毫不停,突然拐了一个弯,险些把陈否甩下马背。   东风低声说道:“不好,暗云脾气上来了。”   何有终大急,在树干上一蹬脚,朝着马儿飞扑过去。但暗云在陇右、尚且吃不饱的时候,已经能与东风的“点蕙法”平分秋色。此时它已长成膘肥体壮大马,全力跑起来,蹄不点地,就连何有终都追它不上。   张鬼方起初还在看热闹,此时也看出不对,叫道:“暗云,快停!”   栅栏越来越近,陈否叫道:“吁!吁!”暗云不为所动,纵身一跃,从栏杆上跳了过去,一头撞向围墙。   陈否心要跳出嗓子眼了,耳朵里更听不见别人的声音,只有“哗哗”血流声。她左手握紧缰绳,往后一拽。暗云转过头,擦着围墙,险险转了一圈。   众士兵都道:“这马疯了,要出人命了!”四散奔逃。也有人弯弓搭箭,照准暗云射去。   东风劈手抢过弓箭,骂道:“你疯了吗,马上有人。”   那弓手说:“要是马踩进人群,大家都死定了!”   东风晓得暗云不会突然发疯,恐怕是记陈否的仇,故意逗她玩。   他夺了几个人的弓,剩下的实在拦不住。好在暗云左躲右闪,把来箭一一地避过去了。   东风看得心惊胆战,叫道:“何有终,快拉住马呀!”   奈何暗云实在太快,风驰电掣,从场西奔到场东,又折回场西,丝毫不见疲态。何有终发狂一样追在后面,还是被暗云拉得愈来愈远。   又快要跑到另一边围墙,到了弓箭射不到的地方。陈否深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松开右缰。暗云朝左偏了一偏,还是没有停下。   陈否站起身来,双手抓住左缰,踩在镫上,奋力往后一拉。整个人往后仰倒,后背好一阵温热,几乎和马背贴在一起。   失去右手支撑,陈否摇摇欲坠,只能死命夹着马腹,勾住马镫,腿侧隐隐作痛,好像又要抽筋了。但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刻,她咬紧牙关,忍住痛楚,免得自己掉下来。   暗云被她一拽,马头歪倒,再也跑不了了。往前走了两步,贴着墙根停下。   何有终赶到她身旁,两眼急得通红,道:“娘,你没事吧。”又说:“这个死马!”举起拳头,要往暗云脑袋打去。   众人都看出来,何有终动了真怒,这一拳用足了内力。要是真被他打中,暗云非得落个头骨碎裂、脑浆四迸的下场。张鬼方和东风都道:“不要打!”发足奔向暗云。   眼看拳头要落到暗云头上,陈否伸出一只小手,挡在暗云头脸前面。何有终不敢打他娘,悻悻放下手,怨恨道:“你护着这匹马干嘛!”   虽说暗云没事,张鬼方还是放不下心,走到马儿与何有终中间,有意无意拦着。   东风惊魂未定,赶上来道:“陈前辈,没有受伤罢。暗云性子太烈,还是换匹别的马好些。”   陈否两颊泛起两团晕红,额头大滴大滴流下汗来。何有终扶她下马,拿来一张干净手巾,让她擦汗,又拿了水壶让她喝。陈否把他推开,两腿根本站不住了,坐在树下大口喘气。   东风想了想,说道:“陈前辈马术真是了得,就算是骑过许多年马的好手,也未必能稳得住暗云。”   陈否总算笑了笑,说道:“以前看别人做过。”   东风趁机又道:“换匹别的马,陈前辈一定骑得更好,暗云脾气太坏,我们回去教训它。”   陈否却伸出手,教暗云低下头,在它马鼻子上重重抚了几下,道:“不好,我就看中暗云了。”   张鬼方学她口气道:“马而已,马有什么不一样?”陈否不答,拽着暗云缰绳,也不肯松手。   翌日,陈否不顾腰酸背痛,又练了一天骑马,跑得还要更好。傍晚向郭子仪将军辞行,披星戴月赶路。虽说为了绕开叛军,走了许多小路,但仗着暗云脚程飞快,只六天就到了潼关。 第143章 流水无情草自春   空中飘着一股淡淡焦臭味。还没走到城下,几步便能看见一具伏尸。有穿甲的守军士兵,有流箭射死的百姓,还有横倒的马。每当靠近,尸身上嗡然飞出一蓬苍蝇。等行人走远,苍蝇又落回原处。   要在这种地方迷路,真是问也问不到方向。陈否循着地图,一直往西走。离城墙越近,尸身也越多,几乎无地下脚。   这一仗死了恐怕有几万人。叛军在城里抢掠,到处放火,城门大喇喇敞着,止有零星几个守卫。   此地离长安还有二百多里路,要是能从潼关穿过,能省下不少时间。陈否勒停暗云,逡巡一圈,找见一辆丢下不要的马车,给暗云套上。又好容易找到一面叛军旗帜,裁掉边上流苏,留下中间“燕”字,挂在车身。   她自己则拿来一顶死人帽子,挽个男人发髻,塞在帽子里面。反正她身材干瘦,面容枯黄。男装一穿,活脱脱是个矮小怯懦的男人。   到了门外,士兵看也不看,把她放过去了。怕显得心急,陈否也不敢催马,慢悠悠地驾车。一直走了半个上午,到没人的地方,她才飞快切断挽具,从车厢底下翻出马鞍,重新骑上暗云。暗云似乎也害怕潼关的场面,跑得比平时还要快。中午离开潼关,下午申时,长安就到了。   战败的消息传得满城皆知,有人骑马在街上喊:“安禄山来了!”潼关守兵之中,有六万多都是临时征募的长安子弟。听说唐军大败,满坊只闻哭声。   陈否累得不得了,想找间屋子借水喝。然而听见家家户户在哭,也不好进去打搅。   直走到一家不哭的,她心想:“这家要么没有从军的壮丁,要么是没人住。”跳下暗云,抬手叩门。   她一拉门环,门便开了。门后扑着一个小孩,被菜刀砍死,鲜血涂了一地。   陈否想:“屋里有歹人?”抬头一看,眼前有两只脚。一个女人挂在梁上自尽了。   陈否见多了江湖中的腥风血雨,死两个人本来吓不着她。但眼前这一双母子,看起来却说不出地骇人。她找见这家水缸,特地拿银针试过毒。灌满一壶水,也不敢留在屋里喝,匆匆走了。   东市零星几个不要命贩子,在路边卖刀枪剑棍。平时一两一把的剑,如今十两才能买一把。陈否拍马赶到兴庆宫,手中扣了一团迷药。要是碰见银虹所说太监宫女,她就散出迷药,把敌人迷晕。   孰料宫门大开,一个守卫都没有,和银虹说的完全两副模样。陈否骑着马,从正门进,大摇大摆逛了一圈,殿里殿外,庭院中沉香亭,处处空无一人。   陈否只得出到宫外,随便进了一坊,坐下听几个地痞议论。   潼关之战时,唐军以火攻敌,结果东风一起,烟尘全往关内吹来。叛军趁乱撤退,只留一群吹迷眼睛的守军,在城门前自相残杀。   陈否心说:“又是东风,坏我的好事。”   战败以后,哥舒将军不知所踪,今上带着一众随从大臣,带了贵妃娘娘,和卫队一起逃跑了。   有个人说:“我看长安是守不住啰!大家能跑就跑,跑不掉就完蛋。”   “乱讲这种话,你是不要脑袋了?”   那人哈哈笑道:“反正我们无钱,已经定好是同日死的兄弟。”   陈否插嘴问道:“皇帝往哪里跑了?什么时候跑的?”   那人看见她灰头土脸,故作惊讶,说:“你莫不是安禄山的探子,来城里打听消息的?”   陈否说:“不是。”   那人又笑道:“是也无妨。皇帝自己丢了京城不要,还指望别人给他卖命?他们今早走的,往剑南去了。”   小口喝掉壶里冷水,陈否重新骑上马。几个地痞在她身后说:“快去报给安禄山!”   陈否快马加鞭,奔出西北角上开远门,一路走一路打听。追到深夜,总算追上天子车马。   她不通轻功,没法潜进队里偷听,只能骑着暗云,慢慢跟在队伍最后。   跟到金城县,军中长官命令道:“就在这里歇一晚。”众人纷纷下马,涌入县驿。   驿卒早就逃跑了,庭院几天没人打扫,积满落叶。众人找不出油灯,暗中也分不清官爵大小,挤在一起睡下。   陈否放走暗云,趁乱摸进驿中。路上被人绊了一跤,她压低声音,道:“你挡着道了。”   那人不情愿挪开,问:“你是谁?”   陈否冷笑道:“我是王……”   那人说:“啊,王郎中,请,请。”让出一条缝,叫陈否踩过去。   皇帝贵为九五之尊,不可能一起躺在地上,一定睡在正屋大床。陈否走近门边窥探,床上只躺了一个人,并没有侍寝的妃子。又找去几个厢房,房里睡的也都是男人,想必是杨国忠、高力士之类得宠人物。   一直走到最偏一间,才见榻上睡着一名女子,身旁有宫女侍候,给她打扇子。   陈否想:“是这里了。”在窗纸上戳穿一个小孔,拿一个吹管,把迷药一点点吹进房中。   榻上女子嘤咛一声,坐起来说:“我头好晕。”   借着月光,陈否看清那女子容貌,腹诽道:“倾国倾城杨玉环,长得不过如此。”   宫女为难道:“现在也请不来太医……殿下是今天太累,才会头晕的。姑且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原来屋里睡的并不是贵妃,而是当朝公主。陈否收起吹管,想道:“不在正房,不在偏房,难不成放贵妃娘娘和一群臭男人一起,睡在地上?”   陈否觉得有点冷了,裹紧衣服,留神不要踩中人,慢慢挪到院里。   月悬中天,无风无云,满地都是磨牙梦呓之声。有个人打呼噜,听起来颇像马儿打响鼻。陈否福至心灵,突然想道:“是不是在马车里面?”   她赶紧绕去找车队。果然瞧见某驾马车,车底下站着两个宫女、两个面白无须的太监。谁都不睡觉,团团围住马车,像在守甚么物事。   陈否屏住呼吸,放轻脚步,一步一步挪到车后。   如果她会功夫,一抬手,“天女散花”,就能把这些人全都点倒。   然而就算她极力隐匿自己,会武的宫女还是听出声音,喝问道:“你是谁,来做什么?”   陈否站住不动,信口说:“我是伺候公主的……公主觉得热了,教我出来找扇子。”   那宫女皱眉道:“扇子,你等着。”踏进车厢半个身子,翻弄一阵,当真找出一柄绣花绢扇,递给陈否。   陈否试着扇了扇,说:“有点小。”   那宫女不耐烦道:“快回去罢,这个时候,谁给你弄扇子。再晚一点就不热了。”   陈否试扇的时候,将手中迷药一点点地洒出来,全都扇到了马车旁边。   这一趟出门,她以为只是去一趟兴庆宫,迷翻守卫就好。除了迷药和伤药,再没带别的东西。   好在迷药是她叫药王后人孙逊所调,无色无香,却比江湖蒙汗药厉害得多。马车周围宫女太监很快困了,委顿在地,睡成一团。陈否走上去,抓住车帘,一把掀开。   月光汩汩流入车厢,一朵素牡丹,有情芍药,带露芙蓉,静静沉沉,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柳眼底下,垂落两道泪痕。   陈否看得一怔,再无怀疑,眼前这个人就是倾国倾城的贵妃娘娘。   好险反应过来,陈否翻进车里,手指抵住贵妃香腮,捏开檀口,把一丸解药塞进舌头底下。   她坐在旁边静等,还觉得手指头又软又腻,甩也甩不掉。   过了半晌,贵妃醒转过来,瞧见身边有个人影,迷糊道:“三郎?”   当今皇帝排行第三,“三郎”想必就是他的爱称。陈否冷道:“看好了,是我这个丑人,不是劳什子三郎。”   贵妃揉揉眼睛,陈否道:“你那三郎软禁你,找人看守,不肯分你一张床睡,你还夜夜念着他呢?”   没有银虹在侧,杨贵妃心生怯意,垂下头道:“不要这么说,三郎是好人。”   陈否哼了一声,杨贵妃见她久久不动手,好像没甚么恶意,又问:“你是谁?”   陈否道:“我是银虹找来的。”杨贵妃“哦”一声,现出一丝笑意,喜道:“银虹!银虹过得好么?她之前劝我走,我没有跟去。”   陈否道:“银虹找我来救你。”   杨贵妃勉强笑道:“但我不是逃出来了么?只是可惜长安……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够回去。”   讲到末一句话,她抬起眼睛,悄悄看陈否,面上有种憧憬。不像是在长安住了半辈子,倒像从未去过长安的人,天真烂漫,想象长安的盛景。   陈否淡淡道:“羊入虎口,算什么逃出来了。”把银虹听见的传闻,挑几个最吓人的,一一讲给杨贵妃听。   听说自己是妖精转世,杨贵妃居然“扑哧”笑出声来。陈否吓不着她,更加恼火,问:“笑什么?”   杨贵妃道:“我哪是甚么妖精,我是人呀!”她在椅上转了转身子,反过来劝陈否,道:“你放心罢,三郎是好人。走的时候,还把宫里黄金都留下了,免得叛军去抢百姓呢。”   陈否心道:“蠢透了。”杨贵妃又道:“你要是无处可去,不如跟我们走罢,到了剑南,就不怕叛军了。” 第144章 日暮东风怨啼鸟   陈否问道:“要是我跟你们走,能藏在什么地方?”   杨贵妃伸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车帘整个撩起来。车厢中央放了一只檀木箱子,箱盖作桌子之用。陈否心想:“不会想叫我钻进去罢。”问道:“箱子里是什么?”   杨贵妃说:“带了几件首饰,衣服。要是愿意躲进来,我就把它们扔掉。”   贵妃拿开桌面的零碎,双手抓紧箱盖,往上一抬。陈否不虞道:“你不是讲,贵重东西留给叛军,叫他们不要抢百姓么?”   杨贵妃不以为忤,笑道:“对啦,但这几件实在好看。”说着拿起一根真珠钗,插到陈否头上。   在怀月山庄浸淫多年,陈否于金银珠宝之道,其实是个深藏不露的行家。箱里五光十色的宝石首饰,多是西域进贡而来,在中原不吃香。如果是贪财才带的,不如直接带黄金。   最大一件百鸟毛裙子,精工细作,费时费力,做的时候一定花了不少钱。放在识货的人眼里,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可叛军要鸟毛裙子做什么用?留在宫里,下场也是一把火烧掉。   杨贵妃不舍道:“怎样?如果你躲进来,我就把东西扔了。”   贵妃不是故意犯浑,而是真想带她走。陈否有点儿无奈,说道:“躲在这种地方,会闷死人的。”   杨贵妃“哦”的应了一声。陈否道:“如果要逃难,我自有去处,不消你替我操心。”杨贵妃说:“那就好。”把箱子砰的盖回原处。   陈否又道:“银虹求我带你走,但我不会武功,更搬不动你。要是你答应,请跟我来吧。”   贵妃笑道:“多谢你们好意,但是……”   陈否打断她,把珠钗扔回箱子里:“要是你不答应,迟早要被皇帝害死。”   杨贵妃收起笑意,执拗道:“三郎不会的。”   陈否道:“或者士兵哗变,他自己护不住你。”   虽然讲不出理由,杨贵妃仍旧说道:“不会。”   陈否道:“我不懂武功,力气比常人还小。要是你今夜不走,将来再反悔,我也救不得你了。”   听她一而再再而三,说三郎的不是,杨贵妃觉得不是滋味,愠道:“不用你管!要是我死了,你原模原样告诉银虹,叫她给我收尸就好了!”   杨贵妃一着急,再顾不上压低声音。很快有人走来马车旁边,吓道:“娘娘怎么了?为什么侍卫睡在地上?”   陈否暗道不好,杨贵妃也慌张起来,抬起箱盖,低声说:“你快进去。”   杨贵妃要是记恨她,直接扣死箱盖,她这辈子就要交代在里面了。   但这车厢太过窄小,一眼就能看尽。除了箱子当真没有别处能躲。见她犹豫不决,杨贵妃急道:“你快进去呀。”   外面的卫兵催道:“娘娘,我们进来看了!”   陈否咬咬牙,钻进箱子里,抱紧膝盖,尽力缩成一团。杨贵妃盖回箱盖,说道:“不用进来。”   车厢地板往下一沉,有人踏进车里。隔着一层木板,声音闷闷的。杨贵妃笑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有人来过么?”   陈否蜷在箱里,垫着一层厚厚鸟毛裙子。再是体寒,也热出了一身大汗。她怕杨贵妃出卖自己,忍着热,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扯裙子,一点点挪动,把裙子盖在身上。   杨贵妃道:“没有,我自己呆在车里,哪里有什么人。”   “方才娘娘和谁说话?说什么死了活了的。”那人又问。   “我做了个梦,”杨贵妃强笑道,“梦见叛军赶上来啦!”   那人放下心,离开车厢,顺带踢了睡觉的守卫一脚。杨贵妃叫道:“大家都累了,歇一夜无妨,别吵他们啦!”   陈否头顶微微一亮,鸟毛裙子被人掀开。杨贵妃笑道:“你怎么钻底下去了,你没事罢!”把她拉出来。又说:“真是吓死人了,你快走罢。”   陈否静悄悄走下车。杨贵妃探出一张脸,道:“还不晓得你叫什么呢。”   陈否道:“我姓陈。”杨贵妃挥挥手,说:“陈女侠,我们就此别过。”   既然杨贵妃不肯走,她也没有必要再劝。在驿站歇一晚上,明天回河北交差便是。陈否找个干净地方,把夹袄垫在脑袋底下,枕着睡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了,众人准备上路。陈否冷眼缩在角落,没人注意她。   等到日上三竿,队伍始终不走。前头达官显贵爱惜羽毛,尚且敢怒不敢言,后面禁军尽是一群粗人,都叫道:“一天没吃饭了,大家都要饿死了,快发干粮罢。”   将领传话说:“带的食物不多,走去武功再吃。”   众兵士说:“那就上路。”将领道:“前面的人不走,怎么出发?”   又过了半个时辰,几个刺头士兵等不下去,偷偷跑去前头刺探。回来道:“闹起来了,一时半会走不了,还是吃饭吧。”   别人问:“怎么闹起来了?”那几个刺头讳莫如深。问了半天,才说:“杨宰相在和胡人说话。”   他们说的“杨宰相”正是贵妃族兄杨国忠。陈否想:“怎么在和胡人说话?难不成叛军追得这么紧,已经赶上来了?”   她沿着墙根,悄悄溜到驿站门前。门外是一座高高土坡,挤满前队士兵,吵吵嚷嚷,将官怎么喊话都静不下来。杨国忠站在坡顶上,面色铁青,却是在和吐蕃使者说话。   叛乱当头,一提起胡人,人人所想都是安禄山,反而不记得其余五部。消息传开,后面的士兵闹将起来,都以为杨宰相叛国通敌,要把队伍卖给叛军。   陈否顾不得躲藏,高声叫道:“不是叛军!是吐蕃人!”   她声量太小,喊一次顶多二三人听见。却有几百几千士兵冲上来,饿恨交加,在坡底叫道:“杨国忠通敌,杀了他!”   陈否心想:“救杨国忠干什么?他死定了。”她手指抠住窗洞,一步步往前挤,终于先一步挤进驿站侧门,眼疾手快,把门关上了。   杨国忠高声叫道:“你们干什么,你们胆敢过来?”   话音未落,一把陌刀劈头盖脸砍下,正中杨国忠肩膀。杨国忠这辈子何曾受过这种重伤,痛得长声惨叫,说不出话。几个近卫喝道:“谁动的手!”当然无人承认。   这一刀仿佛砍开堤坝,越来越多士兵悍然冲上来,尖刀利枪,一个劲往杨国忠身上招呼。起先他还叫得几声,很快声音也听不到了。脑袋被人割下来,挂在驿站门口,身体血肉,被人分吃干净。妻妾儿女,统统被抬出马车,一并杀掉了。   杨国忠死透,造反的士兵仍不安静,把驿站围得水泄不通。几间屋子门户紧闭,没一个人敢挺身而出,面对这群饿狼。   陈否被人狠挤了一下,此刻靠在墙上,胸口痛如刀绞,差点把心肝脾肺一齐咳出来。喉咙咳得出血,还是咳个不住。眼前一阵暗一阵亮,耳朵嗡嗡地响,不知道是要死了。还是外面禁军太吵,总之听不见自己咳嗽的声音。   何有终不在,没人给她喂药。陈否手脚冷软,也看不清距离。手伸几次,都伸到袖子外面。   好容易摸出一个药瓶,她却拔不开瓶塞。最后将瓶子往墙上死命一撞,两撞,撞到药瓶四分五裂,囫囵抓起几颗药,送进嘴里。   昏了一刻钟,她才慢慢清醒过来。拿来吊命的牛黄丸,滚得满地都是,她自己满手红湿,被碎瓶子割了许多伤口。   药脏是脏一点,捡起来还能吃。陈否把地上药丸勉力捡起,包在手帕中收好。   保得一条命在,气力却没恢复。她靠在墙上又歇了一会。禁军喊累了,喊声淡去两分,屋里讲话的声响就显得大。有个苍老声音吼道:“你疯了。”   陈否心道:“谁疯了?”趴在窗下,朝屋里看。   她恰好昏在主屋后面。踮起脚尖,点破窗纸,就看见当朝皇帝李隆基,白发苍苍趺坐堂上,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在桌上乱捶一气。   陈否心道:“这么大年纪,比谭怀远还老得多了。”   底下众人噤若寒蝉,任他“咚咚咚”捶得没力气了,才劝道:“陛下,祸本尚在,难平众忿。”   祸本尚在?杨国忠已然身死,还被斩草除根。剩下一个祸本,只有杨贵妃了。   没想到她昏了许久,杨贵妃还留有一条命在。   李隆基道:“要除祸本,怎么没人替朕杀了安禄山?”   底下那人回道:“陛下息怒。安禄山远在洛阳,远水难解近渴。”   李隆基哼了一声,那人又道:“最近总有传言,说贵妃是精怪化人,惹来天怒,才有安禄山之变。许多士兵就是听信这话,才敢作乱。”   李隆基面色阴晴不定,默然好半晌,才道:“贵妃是精怪化人?”   众人莫敢作声,只有方才说话那人回道:“陛下,这些都是外面流言。”   李隆基道:“流言也有真有假。高力士,你说说看,贵妃是不是精怪化人?”   高力士踌躇不答。陈否心说:“这么简单一题,还用得着想么?当然是了。”再也懒得偷看,从窗边退开。   过了一会,屋里高力士答道:“臣觉得是的。” 第145章 落花犹似坠楼人   两个侍从出了主屋,直奔后院马车。贵妃见有人来了,连忙问道:“怎么还不走,外面出什么事情了?”   有好一阵子,外边将士喊的是杨国忠的名字,后来不喊了。马车停在院墙旁边,贵妃肯定听得一清二楚,大概也能猜出八分因果。   那两个侍从说道:“几个士兵闹起来了,现在好些。”   杨贵妃道:“为什么闹起来?”   两个侍从避而不答,说道:“请娘娘移步佛堂。”   贵妃不肯下车,一味地问:“为什么要去佛堂,现在好些,不应该出发上路了么?”   两个侍从还是不答,只说:“是陛下的命令。”一左一右架着杨贵妃,硬是把她拖出车厢。杨贵妃道:“别碰我,我自个能走!”   陈否先走一步,去到驿站佛堂。这里名字虽叫佛堂,其实只是半爿窄窄的屋子,潦草塑成三座佛像金身。一只蒲团摆在正中,前面放了一条长长白绫。看来李隆基已经下定决心,要将贵妃赐死了。   陈否心想:“要么我弄断房梁?他们以为贵妃不死是天意,也就不把贵妃当精怪了。”   但高力士亲自守在堂前,不许别人靠近一步。莫说她爬不上房顶,就算弄得断房梁,也只是在驿站之内的显贵看见,不能让士兵人人信服。   陈否摸穿内袋,再也找不到能用的机关,暗怨自己太过托大,准备的东西太少。   贵妃离佛堂愈来愈近了,顶多再走五十步,就要看见堂里的白绫。陈否不禁想:“艳冠长安半辈子,最后变成长舌吊死鬼。昨夜执意不走,今天肯定悔穿肠子。”   想到此地,她心底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一出妙计。   四处找不到弹弓,陈否两指捏着一颗石子,学武林人士发暗器的动作,贴着地面,往佛堂一弹。石子撞到门槛,发出“咚”一声轻响。高力士喝道:“谁?”   陈否抓紧衣角,藏在树后。过了一会,又把一颗药丸扣在手里,像打水漂一样打出去。   她提着一口气,看那药丸在方才石子上弹了一下,跳过门槛,落到白绫旁边,这才放下心来。   再怎么磨蹭,贵妃终于走到佛堂门口。见到高力士,贵妃停住脚步,怒道:“皇上在哪里?叫他过来见我。”   高力士说:“皇上怎么是想见就能见的。”又说道:“娘娘请进。”   佛堂里面黑洞洞的,供奉的长明灯也熄灭了。站得像贵妃那么远,其实看不见地上的陈设。但她似有所感,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仍旧说道:“是皇上下令找我,就叫他来见我,有什么不对?”   高力士让开半个身子,朝侍者使个眼色。两名侍者道:“娘娘,得罪了。”再次架起贵妃,把她抬入佛堂,按着跪在蒲团上。   看见白绫,贵妃面色刷白,两行清泪流到下巴。陈否想:“又哭了。”   杨贵妃道:“他当真不来送送我?”   高力士和侍者都不理睬。杨贵妃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泣不成声,说道:“你们去传话,去告诉他呀。我、我要死了,他怎么可能不来?”   赐死本就是李隆基的决定,李隆基有手有脚,若想要送贵妃一程,自己就能走过来。   贵妃自己也想得明白,满心凄凉,怒到了极点,恨恨把自己头发抓乱,乱叫乱吼,居然还是没人理会。背后三世诸佛,面前一个高力士,两个侍从,冷冷看她一个人发疯。   杨贵妃一把抓起白绫,上手便撕,叫道:“为什么不传话,为什么不传话?”   高力士终于开口:“娘娘要抗旨么?”杨贵妃眼睛一眨,又是一颗泪珠滚落,凄然道:“他都要我命了,还管我抗不抗旨?我就是抗了,快叫他来见我。”   高力士笑笑,道:“那娘娘撕罢。”   杨贵妃尖叫一声,抓住白绫两头,发狠一扯。赐死这根白绫是贡品,定州货色,坚韧耐用。扯了半天,食指通红,白绫连一根丝都没散。   贵妃力气耗尽,瘫坐在蒲团旁边,突然开始梳头,说道:“高力士,你背过去。”   高力士依言转身,两个侍从也都转往旁边。杨贵妃重新挽好发髻,钗子插回头上,两手发抖,拈起地上药丸,像吃荔枝一样,一口含进嘴里。   高力士道:“娘娘还有什么话想说,杂家倒是可以转告。”   贵妃含着药丸,含糊笑道:“我一句话都没有,我要他恨一辈子。”说罢喉咙一动,把药丸使劲咽下去。陈否躲在树后,抚上心口,只觉得自己心脏怦怦跳个不停。   其实要是赐死用的毒药,要么下在酒里,用酒壶装着,要么也要用碟子盛。丢在地上,实在太寒碜了。但贵妃生死关头,想不到这么多事情。   杨贵妃生性爱美,若有一根白绫、一颗毒药供她选,她肯定不要选吊死。陈否只怕高力士发现端倪,把药拿走。   好在杨贵妃要面子,不许别人看她死的模样,歪打正着,反而瞒过了高力士。   吃掉药丸,杨贵妃把蒲团拖到佛像脚下,找了个舒服姿势,靠着等死。   过了一会,高力士轻声问道:“娘娘?”   杨贵妃睁开眼睛,茫然道:“怎么回事?”   高力士大步走进佛堂,捡起白绫,套上贵妃雪颈。贵妃一声惊呼,来不及喊,就被白绫勒回肚子里。   只挣了几下,贵妃脑袋垂落下来,不再动弹。高力士道:“你们两个上来看看,她死透没有?”   侍从走上前,把一根发丝贴在贵妃鼻尖。三人一齐看了一刻钟,发丝一动不动。侍从道:“高公公,娘娘是真的没气了。”   高力士奇道:“我都没怎么用力呢?”侍从奉承道:“公公神力惊人。”   侍从出去通传,带回来一个穿甲的武官,正是之前不发干粮的将领。进来验过贵妃尸身,高力士恭敬道:“陈大人,贵妃娘娘已死,请外面将士们让路罢。”   陈否在郭子仪麾下,听他讲过朝中党争之事,顿时反应过来。这姓陈的武将是禁军统领,左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陈玄礼面露喜色,笑道:“祸患已除,奸相杨国忠也死了,兄弟们听说都会高兴。”   看见他笑容,陈否了然,心道:“禁军逼宫,不论结果如何,皇帝心里都扎了根刺。禁军将士要想保全性命,只好拥护太子。这陈玄礼和太子交好,指不定今日变乱就是他谋划的。”   众人匆忙逃出长安,没有现成打好的棺材。侍从找来一块白麻布,把贵妃尸身裹在其中,挖坑埋了。墙外军士开拔,开路的先锋走在最前,皇帝御驾跟着驶出驿站,接着是近臣达官的队伍。禁军殿在最后。   驿站顷刻走得一干二净。陈否从角落钻出来,正巧撞上一个落单的士兵。那人把几间偏房搜罗一空,捡贵人吃剩的干粮。   看见陈否,他按住佩剑,皱眉道:“你是谁?怎么还没走?”   陈否信口说:“我是尚书家里的。”那人问:“哪个尚书?”   陈否冷道:“就是尚书老爷。”   那人见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放下心,转身走了。   夜幕降临,陈否捡到一截断剑,着手挖贵妃的坟堆。   她骗贵妃服下那颗药,并非自己保命用的牛黄丸,而是把整包迷药混了泥浆,搓出来的丸子。   这迷药只消指甲挑出的一丁点,就能把人迷晕一个时辰。贵妃服下整包迷药,无论如何叫不醒,手脚僵冷,犹如真死,就连太医都不能分辨。   而要是用牛黄丸,别人发现贵妃不死,反而会动刀动剑。届时贵妃被开膛破肚,或者砍下一颗头来,那才真正神仙难救了。   陈否体力不济,挖一会歇一回,一直挖到清晨,才见到裹尸的麻布。贵妃静静躺在里面,面色青白,心脉皆停,除了身上未长尸斑、皮肤按下去还能弹起,别的地方和死人殊无二致。   久病成医,配药救命却是陈否的长项。她往贵妃嘴里塞了一颗保命牛黄丸,召回暗云,去县上药房抓回几副药。   往后数日,就地用驿站的柴火,每天早晚各煎一碗,给贵妃灌下。又熬一碗浓米汤,也灌进贵妃肚里。   她怕禁军去而复返,也不去睡正屋的好床好榻,一直住在佛堂里。灌到第三天,贵妃终于醒来,呆呆地不会说话。   陈否心说:“只叫我救她一命,又没叫我治痴呆。趁早回去罢。”   她把贵妃叫来,说道:“你长得太美,路上难免被盘问。我把你头发剃了,扮成尼姑。你到时候装哑巴就行。”   贵妃点点头,跪在蒲团上。陈否站在她身后,拿断剑蘸了水,一点一点,把贵妃如云青丝刮了个干净。   剃完了,陈否心里想:“剃头发的时候已经痴傻,倒是一件好事。”   杨贵妃却突然开口道:“不用点戒疤么?”   陈否一愣,杨贵妃解释道:“以前见别人出家,要拿艾草烫几个疤。”   陈否道:“烫戒疤,头发就再也长不出来了。”杨贵妃道:“没所谓罢。”   陈否拿了剩的药汁,点在杨贵妃光溜溜头顶上。只要不细看,就和烧出来的戒疤一模一样。   出得潼关,一路直奔河北。银虹在平原接应,准备好盘缠、度牒,雇了船夫,准备沿黄河入海,逃去东瀛。   临别之际,陈否道:“贵妃娘娘,是别人托我救你。你须给我一件信物,我才好交差。”   杨贵妃奇道:“是谁?”   陈否道:“东风和张鬼方,一个汉人,一个是吐蕃人,你认不认得?”   杨贵妃见过的汉人和吐蕃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无论如何想不起来。银虹提醒道:“来看荷花的。”   杨贵妃恍然道:“懂啦!”一摸头上,才想起自己长发已经剃光,钗子不在了。她出逃时拿的一箱首饰,也一件都没带出来。   想了半天,她从内袋掏出来两枚青梅。陈否道:“这是什么?”   杨贵妃笑道:“这是承香殿的白梅,特地从江南移来种的。我怕叛军烧毁梅树,特地留了果子。”   陈否原想:“青梅到处都有,怎么能作信物?”   转念又想:“东风爱信不信,不信最好。我陈否身上还少这一桩骂名不成?”接过梅子,骑马绝尘而去。 第146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一)   潼关失守过后几天,长安跟着失陷了。两个噩耗传回河北,郭李军中愁云惨淡。困在博陵郡的一干叛军,却人心振奋,守城比平时卖力得多。站在城墙上,往下射箭、浇热水,一上午击退三波官军。   随军运来的粮食已经吃光了,如今士卒吃喝、战马草料,都要从常山运来,时间久了,不免难以为继。   再怎样可惜博陵,李光弼也只好下令撤军,回守常山。张鬼方率三千骑兵,当先开路,比东风早走三天。   上次小别,张鬼方为了赶回来相见,比大军早走一个晚上,反而害东风找他不着。东风想起这事,叮嘱道:“等回常山,我第一件事回营地找你,你可不要乱跑了。”   张鬼方说:“张老爷在屋里等上整三天,哪里都不去。”   东风好笑道:“那老爷不饿死了?”张鬼方道:“他们发现张校尉绝食,自然会来送饭。”   临行当天,东风出来送他,突发奇想问道:“要是我受伤了,三天回不来,张老爷等我几天?”   张鬼方冷哼一声,在他耳边说:“张老爷在屋里等死了。”   张鬼方带的三千骑兵,都在边上看着。东风有点害臊,嗔道:“别胡说。”   张鬼方道:“是真的。”突然转过身,把东风挡在后面,低头亲了一口。   东风浑身发热,也不晓得别人看见没有。张鬼方骁勇善战,对待手下恩威并施。就算看到了,也没有谁敢议论。   第二日、第三日,大军相继撤出博陵。   东风等人是殿后的一批,留在队伍最末,留意追兵。东风叫何有终带了一队,自己带了一队,分成南北两路侦查。一路上风平浪静,连叛军影子都没见到。   何有终道:“史思明被我吓破胆了,追都不敢追。”   众人听说叛军害怕,都很受用。东风却隐隐有些不安。何有终道:“怎么,你不信我厉害?”   东风道:“信。”从何有终身边绕过去。   他左眼跳个不停,总觉得心悸胸闷,还没办法同别人说。   难受了两天,众人越过嘉山,前队忽然骚乱起来。东风忙上前问:“怎么回事?”   文泉答应道:“附近好像有伏兵,大军在前面四十里扎营,打算会合了再走。”   东风暗想:“果然如此!”反而比较放心。   博陵郡被围困月余,已近乎到强弩之末了。就算有伏兵,也不可能与十万朔方大军叫阵。顶多敢在边上骚扰,找落单的队伍下手。   东风下令道:“大家抓紧赶路,夜里到营地再休息。免得被伏兵截住了。”   众人纷纷应是,分开队伍,各运轻功。   在博陵苦战日久,大家此时归心似箭,走得比预想中还要快。傍晚到了大营,东风教众人散了吃饭,自去禀报郭子仪。   不想进了主帐,却在里面看见一个熟人。   当初和张鬼方不对付的部下梁震,正站在帐中,和郭子仪争辩什么。见到东风进来,两人一齐噤声。   东风招呼道:“郭将军,梁大哥。”   梁震受宠若惊,朝他抱拳行礼,郭子仪则点了点头。   东风急着去找张鬼方,报过每队人数伤亡,转身出了帐篷。只是他想起梁震神色古怪。在帐外停了一停,听见里面两句对白:   “郭将军,伏兵有一种重弩。要是不管不顾往前走,恐怕伤亡不少。”   “叫盾手在前面开路,行不行?”   东风心想,敌人用哪种武器,有多少人,不该是张鬼方做校尉的禀报么?   难不成他把笑话当真了,果然呆在营房不吃不喝,才叫梁震传话?   东风觉得好笑,又听梁震说:“这种重弩能够射穿铁甲,不晓得盾能不能挡住。”   东风心里一紧,郭子仪道:“重弩射箭一定慢,伤几个人不打紧。再不回到常山,史思明援军就要来了。”   梁震迟疑半晌,道:“他们重弩不多,偶尔才放一支冷箭。但是箭头上淬了毒药,张校尉受伤以后,怎么都不见好。”   “唰”的一声,门帘被一脚踢开。东风冷冷看着郭子仪,问:“张校尉受伤了?”   郭子仪神色不虞,吩咐道:“偶尔放箭无妨,你去通知别人,叫他们路上多留意,将领不要中箭就是。”   这话显然不是和东风说的。东风走近一步,又问:“我方才就在帐里,他受伤了,为什么不和我说?”   郭子仪道:“军中一天伤几百个人,都要和你讲?”   东风不响。郭子仪见过他和张鬼方同住一帐,也知道他们关系亲近。瞒着不说,恐怕是伤得太重了,不敢告诉他,免得扰乱军心。   梁震劝说道:“东风……”东风往前又走了一步,问道:“中的是什么毒?如今谁在治?”   郭子仪冷道:“我又不是郎中,不晓得怎么治病。”东风一哑。   郭子仪道:“我只晓得,要是大军再不回到常山,死的人只多不少。东风,你想要做武林盟主,这种事情分得清轻重罢?”   东风恨道:“我们武林人士不一样,有情无义,有义无情,都一样不能服众。上任盟主就是这么死的。”   郭子仪不为所动,道:“江湖是江湖规矩,军中是军中规矩。你要想得明白,就回去休息,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要想不明白,趁早把你统帅交给别人当。”   要是军中大夫治得好,郭子仪只消如是回答,就能安抚军心,绝不至于支支吾吾地一再遮掩。   东风问道:“他在哪里?”   郭子仪不答,东风捏紧拳头,恨不得把兵符摔在他脸上。   忽然袖子被人扯了扯,东风余光一扫,瞧见梁震朝他使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   东风心下了然,大步走出帐篷,顺手又摔了一回门帘。   没等多久,梁震也跟了出来。东风朝他招招手,问道:“张鬼方现在在哪里?”   梁震说:“校尉在营房里,有个大夫看着。不过……”   东风一把抓住梁震,将他向上提起一寸,施展轻功,朝营房方向掠去。梁震吓得大叫,东风道:“不要吵,给我指路。”   梁震指向营地最边上,一间单人睡的小帐篷。东风皱眉道:“为什么不和别的伤员住在一起?”   梁震低声说:“张校尉现在很受爱戴,不好叫人看见他受伤。”又说:“我们是中了埋伏,张校尉留在后面断后,才受了伤,否则他能自己走掉的。”   东风心中百感交集,站在帐篷门前,反而不敢进去。梁震道:“瞧你和校尉关系特别好,俺才说给你听的。快进去罢,不然郭将军知道了要罚的。”   东风道:“多谢。”又问:“别人都还好么?”   梁震说:“好的。”   东风便把梁震放下来,行了一礼,自己钻进帐篷。   帐里安静如死,药味没他想象中浓,反而血味更大一些。一个大夫坐在凳上,靠着角落睡着了。   张鬼方盖一张薄毡,平躺不动。他睡这样的小帐篷,头顶着一边帐壁,脚踩着另一边帐壁,得把腿微微曲起来,才不会伸到外面。东风没有惊醒大夫,悄然走过去,跪在旁边叫道:“张鬼方?”   张鬼方眼睛紧闭,眉心皱出一道痕迹。东风凑上去,在他耳边又叫:“张鬼方!你睡了多久,还不醒么。”   张鬼方没有睁眼,反而浑身一颤,手脚抽动起来。东风吓了一大跳,抓着他冷冰冰的手,把薄毡掀开一角。   他之前听郭子仪和梁震对话,还以为张鬼方是伤到手脚,只是箭头淬了毒,所以显得严重些。谁知张鬼方上身赤裸,胸前厚厚缠了一层白麻布,前胸还源源不断流出黑血,把毡布都打湿了一块。东风失声叫道:“张鬼方!”   靠在角落的大夫醒了,看见帐里有一个人,也吓道:“你是谁?”   东风比个噤声手势,想了想,说道:“我是郭将军叫来的。”   那大夫姑且放下心,东风直起身来,问道:“张校尉什么时候受的伤,伤势怎么样了?”   那大夫走下板凳,蹲在旁边,看着流黑血的伤口,说道:“今早受伤的,不晓得是什么毒药,所以也没法配解药。”   东风奇道:“怎么会不晓得?”那大夫说:“张校尉是路上受了伤,一开始不晓得有毒,所以把箭头拔出来扔了。”   东风定了定神,叹了口气,一只手摸上张鬼方胸口,好容易才摸到他熟悉的心跳,轻而又轻地按了按。   张鬼方浑然不觉。东风在他脖子上轻轻一绕,把红绳勾出来。狼牙碎得只剩一小截。那大夫说道:“听他们讲,箭刚好射在狼牙上,挡了一点力气。否则箭头插入心脏,就没有命了。”   东风轻轻叫了一声,心有余悸,那大夫又说:“校尉一直没有醒过,别在打扰他了。”   东风只好收回手,心想,明天早上大军就走了。梁震说过,他们偶尔才放一支冷箭,并不是经常用重弩。要是伏兵不敢招惹大军,又或者不再射箭,岂不是永远解不了毒了? 第147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二)   虽然大夫讲了:别再弄醒张鬼方,他还是把自己的狼牙取下来,系在碎狼牙旁边,挂回张鬼方脖颈上。   要是辛饶米沃祝福的是这颗碎牙,为何他自己没事,张鬼方却受伤了?但若祝福的是这颗整牙,碎狼牙又给张鬼方挡了一箭。   既然分不清楚,他就把两颗狼牙都还回去。   不知张鬼方是太痛苦,还是不答应,皱眉呻吟一声。东风道:“如果找不到解药,他能撑得了多久?”   那大夫道:“不晓得。”东风说:“是会慢慢好起来,还是会死?”   那大夫摇摇头,还是说;“不晓得。”东风道:“好罢,我明天再来。”   梁震还站在外面望风,见他走出来,问:“有办法治么?”   东风说:“没有办法。”   梁震失望至极,忍不住道:“还以为你们江湖人士能有办法。”   东风不答,只说:“我赶了一天路,要回去睡了。”   等东风走过去了,梁震在他身后挖苦道:“我看张校尉对你很好,在云中总说你的事情,你却只顾着自己睡觉呢!”   东风不理睬,手里汗津津的,捏着张鬼方的令牌。   甩开梁震,他径直走去马厩。张鬼方受伤之事,尚没有在军中传开。守厩士兵看了令牌,以为是校尉夜里要用马,挑了一匹脚程快的黑马,牵给东风。   东风道:“多谢你。”回到自家营房。他麾下五百精锐到得晚,现在还围在火边用早饭。看见东风穿了一件锁子甲,默默走来,众人噤声。   “有件事向各位相求,”东风牵着马说,“不是平乱的事情,是我东风自己的私事。要是肯卖我这个面子,东风感谢不尽。但要是不帮忙,我也绝无怨言。”   文泉奇道:“什么事情?我肯定答应的。”   东风一揖到底,说道:“先谢过大家恩德。”接着才道:“我要去探一探伏兵的营地。”   文泉道:“还以为是什么掉脑袋的事,这有什么了不得的?”   东风说道:“我是瞒着郭李二位将军去的,要是中了敌人奸计,恐怕没有援军。希望大家三思。”   众人大笑道:“学一辈子轻功,可不是贼兵困得住的。”个个跃跃欲试。东风心里稍定,重复道:“这是我私事,做成了也没有军功,更没金银赏赐的。”   文泉叫道:“东风盟主为武林做的事情,大家有目共睹。”众人跟着起哄,只有个别投向陈否的门派默不作响。   东风心下有些感动,叫群豪小声些,莫让别的队伍听见了。   一数之下,五百人中有四百人,都愿意跟他夜探敌营。东风要不了这许多人,笑道:“其实用不着打架,人少些比较轻便。大家的情谊我心领了。”   走到丁白鹇身前,丁白鹇皱着鼻子,一副不赞同的模样,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东风轻轻摇头,点出四十个功夫最好的,叫他们回去穿上轻甲,拿上自己最趁手的兵刃。   众人领命而去,丁白鹇走上来,又问:“出什么事了?”   东风见旁边没人,才说:“张老爷中毒箭了。”丁白鹇一惊,东风说:“军中大夫瞧不出是什么毒,再拿一支箭回去,才能看看如何配药。”   丁白鹇道:“你等着,我叫表哥也来。”东风说:“不要叫他。”丁白鹇怒道:“这种时候了,还和他较什么劲?”   东风道:“要是我出什么事,宫鸴绝不可能坐视不管。倘若我们两个都搭进去,中原武林再没人镇得住何有终了。”   丁白鹇骇然道:“不是讲不用打架么?”   东风笑道:“这是我自家事情,不可能让别人为我拼命。多叫几个人,帮我造势罢了。”   丁白鹇道:“那我跟你去。”也回营房穿甲,拿上自己长鞭。   营地西去不到十里,众人耳朵里都听见淙淙流水之声。东风牵马走在前面,此时说道:“就在这附近了。”   伏兵为了掩盖行踪,夜里不生火不做饭,都是常有的事情。尤其时到夏天,晚上不用烧柴取暖,也冻不死人。   但这支叛军能够击退三千前军骑兵,人数一定不少。饭可以不做,水却不能不用,是一定要依河扎营的。东风叫众人停步,自己循水声到了河边。骑上马又走了二里,眼前是一片开阔平地,高高低低,扎了数百营帐。   敌营黑漆漆的,零星点了几盏冷灯,火光晦如鬼火,根本照不清道路。东风一夹马腹,绕营帐跑了一圈。叛军被马蹄声吵醒,纷纷点起火把,出帐来看。   他一手执缰,一手提着隙月剑,途中碰见敌军士兵,故意在他们肩头、大腿,不要命的地方划上一剑。军营处处听见惨叫声,都说官军在自己这边,一时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东风摸出一支哨箭,对天射出。一声清哨划破夜空,他带的四十个人听见号令,分藏在东西两面林中,摇动树枝,敲响身上铁甲刀剑,要是不留神听,真好像千军万马包抄而来。   这一招还是跟何有终学的。叛军仓皇之中,判断不出声音真假,不敢轻举妄动。   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东风纵马冲入敌营,挑穿得华贵、帐篷大的叛军下手,顷刻连杀十余人。这十人个个少说是百夫长,被东风轻而易举刺死,居然毫无还手之力。   周遭亲卫被他激起怒火,铠甲都来不及穿,抄起陌刀,从中一挡,拦住他去路。东风毫不恋战,拨转马头,冲出包围。等身周没有人了,他又转回来,重新杀进叛军之中。三进三出,身上一道刀伤都没有。只是转了好几圈,始终没看见梁震所说重弩。   眼看叛军愈来愈多,逐渐结成队伍,再拖延下去,他自己也要被困在阵中。东风抢来一支火把,拦在退路之前,高声笑道:“我瞧你们也是一群孬种,来了三千个人,连一个挡得住我的都没有。”   被东风一挑衅,叛军营中一阵狂呼大叫。有六个耐不住性子的,当即披甲提刀,走出队来。东风看也不看,跳下马说道:“还有别人么?”   一阵晚风吹来,火光一跳,辉映东风半张面孔。那几个叛军不响,东风微微一笑,又说:“你们是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   叛军目睹同伴惨死,本来心有余悸。此时看见东风身材瘦削,面容更是美冶至极,并不像个骁勇将军似的虎背熊腰,登时生出轻视之心。想道:“刚才死几个弟兄,只是被他占了偷袭的便宜。要是堂堂正正对决,我们岂会怕了一个小白脸?”   应战众人都是排得上号的勇士,对视一眼,都道:“对付你还用得着一起上么?”   东风笑道:“也好。”一手伸到胁下,解开搭扣。锁子甲“哗啦啦”从肩头滑落。为首勇士怒道:“你做什么?”   东风奇道:“一个个来,就不值得我穿甲了。”   他把锁子甲整件脱掉,扔在地上,单穿一件单薄白衣,拿了剑说:“谁先来?”   方才发话的勇士大喝一声,举起陌刀,挥得呼呼有声。他是军中有名大力士,手扛二十斤大刀,能舞一个时辰不停。   陌刀有一根长杆子,属十八般兵刃之中“九长”之列,常人不能近身。东风却不闪不避地走上去,轻飘飘举剑一刺。动作仿佛不紧不慢,其实奇快无比。大刀停在头上,还没劈下,那大力士鲜血狂喷,倒在地上,没有生息了。   东风甩掉剑上血迹,又问:“下一个谁来?”   话音未落,第二个人举起红缨枪,抢上一步,当胸刺来。   这人比方才大力士还要厉害几分,灵活敏捷,在军中有千夫长的官职。等他逼近眼前,东风又是平平地伸出一剑,取他咽喉。那人连忙往左闪躲,东风这一剑却如附骨之疽,甚至比他自己闪得还要快。“嗤”一声刺入喉管,往外一划,把他脑袋整个削落下来。   众叛军大惊失色,剩下四名勇士再顾不得道义,一齐抢上来。两人举着陌刀,包抄左右,还有两人拿盾掩护。东风收回长剑,抓住两柄陌刀的长杆子,往下一拉。那两人收不住势,刀尖捅进同伴胸口。   拿盾的勇士悍不畏死,拔出沾血的刀,又朝东风砍来。东风双手各拍一掌,都拍在他们盾牌上。这一招用上“隔山打牛”的巧劲,二人手臂剧痛,盾牌“当啷”掉在地上。东风抽剑横披,划破喉管,他俩也双双倒毙了。   接连战死六名队长,东风还毫发无伤。底下众士兵窃窃私语,再无人上前迎战。东风道:“没有人了?”   统率这支叛军的,乃是史思明手下大将蔡希德。听见营外骚乱,他不动声色,派了一队斥候出门刺探。此时斥候都骑马回来了,报说林子里并没有官军,似乎是东风孤身来的。   众亲卫听了都不信,都说:“一个人来,这不是找死么?”   蔡希德却冷笑道:“他在军中横冲直撞,也没见被谁伤着。”又问道:“有没有人认得他?”   东风向来暗中做事,很少露面。蔡希德把军师全都叫来,商讨一番,才有个人说:“会不会是九门一战的将官?”   蔡希德道:“或许是。”那军师献计道:“我们大军一拥而上,任他武功再高,也要被踏个粉碎。取得他性命回去,又是大功一件。”   蔡希德冷道:“他不会跑么?可别忘了在潼关,咱们崔将军是如何赢的。”   潼关一战,崔乾佑以草车应对唐军火攻。战场上烟尘缭乱,骗得官军自相残杀,终于以少胜多,一战斩获十万人头。此计已在叛军之中传开,众叛将又是佩服,又怕计谋被唐军学去,反过来对付自己。   军师道:“那也不能眼睁睁看他杀人,又放他回去罢。”   蔡希德道:“自然不可能放他回去。”传令下去,军中但凡有人赢过东风,立赏五百两金。赢不过的,能拖他百招以上,赏三百两金;拖五十招以上,赏一百两。不幸捐躯的,赏金一分不少,发给亲属家人。   众军士听说有赏,许多人豁出命不要,也要和东风一战。   蔡希德略懂武道,自然不指望这些人真能打败东风。对那军师说道:“他敢脱了锁子甲应战,估计衣服里另有一层薄甲。”暗中派弩手推出重弩,躲在旁边,伺机放冷箭。   东风车轮战赢十几人,余光看见树林阴影之中,有几个叛军士兵蹲着身子,摆弄身前一架弩弓,心里大为宽慰。往后再战三场,他都故意放慢动作,装出气力不支的样子,想引那弩手放箭。只是那弩手一心想要一击毙命,怎么也不上当。   东风一咬牙,卖个破绽。趁面前敌人长枪停在半空,他足尖一点,跃起尺许,把自己左肩迎上枪尖。   外人看来,好像他无处可躲,才被刺中肩膀。鲜血狂涌,打湿了半幅白衣。叛军大声叫好,都说:“快把他刺刺。”   东风身在半空,听见喝彩声中掺杂了一道风声。回头一看,果然见到一点铁光,迅若流星,朝他后心射来。   他左肩才受了伤,左手一时转不过去,只得将隙月交到左手,右手背在身后,接住这支弩箭。此箭比寻常弓箭快得多,一只手长,重有半斤,更像暗器中的飞镖。他把箭头凑到鼻尖一闻,只觉腥臭扑鼻,果然淬了毒。   东风把箭收入袖中,按着敌人肩头,一个“鹞子翻身”跳到他身后,顺势骑上马,奔向重弩方向。几个弩手正将第二支毒箭架在弩上,来不及射,就被他一剑斩首。   他勒马绕了一圈,两下把弩弓斩作碎片。众人高声惊呼,东风道:“你们不讲信义,乱放冷箭,我们来日在会!”从大军旁边擦过,策马向东。   跑出二里,敌营灯火渐渐看不到了。东风长舒了一口气,却觉得胯下一轻,那匹马长嘶一声,软倒下去。   他跳下来一看,才发觉那马后腿有个伤口,血迹发黑,像是拿着毒箭扎的。原来叛军趁他叫阵,先找人毒了马,才对他动手。   马儿最能忍痛,被箭刺出伤口,也能忍得一声不吭。可是一跑起来,剧毒发作,半路便倒下死了。   东风心中愧疚不已,心想:“真对不起马儿。”又暗暗有些侥幸,想道:“这毒箭扎一下,能把马儿都毒死了。张老爷还能撑得一天,真是万幸。”   正打算施展轻功,找丁白鹇一行人会合,四周忽然杀声大起。一队伏兵全副披挂,骑着高头大马,把他团团围住。原来蔡希德怕他逃跑,除了暗设弩手,还派出一队精锐骑兵在东边埋伏。   东风只身面对骑兵铁蹄,首先落在下风。纵使他宝剑在手,却难以接近敌人要害。而且他左肩未得包扎,血越流越多,连带整只手臂发冷。   敌军越聚越多,东风勉力砍翻当先两人,想要夺马逃走,才发觉这些骑兵都用铁链拴在马上。骑手纵然身死,和马还是牢牢捆在一起,密不可分。   若用隙月剑削断铁链,则马上的鞍具也随之断裂,不能再用。显然是蔡希德防他夺马,想出来的诡计。   东风一瞬间万念俱灰,心想:“只要进得林里,跳到树上,骑兵就拿我没办法。但怎么走得过去?难不成要交待在这儿了?”   那些个骑兵见他力衰,一个说:“快杀了他。”另一个说:“不如捉回去做人质。”把他当做砧板上的鱼肉。东风暗想:“郭将军最会顾全大局,在意我的人如今生死不明,捉我有什么用?”   看着不远处林子,又想:“今天我若死了,张老爷也须赔上一条命。安禄山之乱和他本无关系,全是为了我,他才过来做校尉的。双双到了地府,依旧是我欠他。”   迷惘之中,林子里却亮起数十点火光。原来丁白鹇见他被困,叫藏在林中的四十侠士扎了火把,一起点燃,冲出树林接应。   出发之前,东风不想麻烦别人,挑的四十人尽是和他交好、受过他恩惠的。这四十人投桃报李,个个骁勇绝伦,以一当十,杀得伏兵措手不及,掩护东风进了树林。东风大喜过望,下令道:“快跳到树上,用暗器打他们头脸!”   众人听令散开。这群骑兵绑在马上,没法跟着爬树,也无处躲藏。眨眼折进去数百人。东风恐怕蔡希德还有后手,又下令道:“我们回去。”   激战了半个晚上,直到拂晓,众人终于赶回大营。东风一刻不歇,回到张鬼方帐里,把毒箭扔给那大夫,自己一倒,人事不知了。   等他再醒过来,只觉得头晕目眩,身周闷热,黏黏腻腻地出了一身汗。眼皮上仿佛贴了一层黄光,亮得再也睡不着。   甫一睁眼,便看见张鬼方躺在自己身旁边,仍旧难受得皱着眉。三伏盛夏,四肢仍旧冷冰冰的,简直不像活人。   他心里怦怦直跳,抬起一只手,凑在张鬼方鼻子底下。张鬼方呼吸轻而促,气息滚烫。东风支起半边身子,将自己面孔凑上去,额头贴近张鬼方的额头,一片火热,果然发烧了。   东风心底轻叹一声,把张鬼方两只手抓过来,抱在怀里捂着。   阳光从帘子照进来,不晓得几时了。四周静得出奇,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和张鬼方。   大军一早就要开拔,他们为何还躺在这里?   东风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已被大军丢下,留在帐篷里等死。过了一会,他却又觉得身下晃个不停,还渐渐听见了轮毂“轧轧”转动的响声。   东风猛地坐起来,这是一辆马车!掀开门帘一看,前面驾车的是个亲卫,平时跟在郭子仪身边的。他连忙问:“我们如何有车坐?”   那亲卫道:“郭将军看你两个走不了,特地批来一辆。”   东风又问:“走到哪里了?碰见伏兵没有?”那亲卫说:“没有伏兵了,再往前都是平地,走两天就能回常山。”   东风精神一振,撕开自己左袖,把伤口草草包扎一番,就要往车外跳。那亲兵吓道:“你要干什么去?”   东风道:“去找大夫!”说着钻出车门,跑到后面去了。 第148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三)   东风打听一路,兴冲冲带了大夫,回到车内。张鬼方脉搏细得几乎摸不到,大夫在他腕上捏了好半天,默不作声。   东风说:“怎么样,解得了毒么?”   那大夫说:“虽然毒箭拿回来了,药性却还没有分辨清楚。贸然解毒,恐怕妨害校尉身体。”   东风虽然有所预料,却还是一下子泄了气。那大夫看他失望,宽慰道:“我已给他服下一颗护心丸,两天之内,应当能保性命无虞。只要他不乱跑乱动,毒性不至于发作。”   东风心道:“张老爷压根不醒,哪里能乱跑乱动了。”又问:“过得两天,要是解药还没配成,该如何是好?”   那大夫不答,东风明白他的意思,长叹一声。   大夫想了一会,从医箱中拿出针刀,说道:“我给校尉略施几针,护住心脉,毒药能发作得慢些。”   东风默然掀开薄被,将张鬼方上身袒露出来。那大夫取来一套金针,每根三寸多长,沿着任脉一路扎下。每扎一穴,金针几乎连根没入。   东风看得十足牙酸,忍不住问:“扎这样深,会不会疼?”   大夫道:“腹深如井,扎深一点无妨。”   东风仍不放心,重新问了一遍:“疼不疼?”   大夫奇道:“他已昏过去了,再疼也没知觉的。再说张校尉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怎么会怕几根针?”   和外人是讲不通的。东风一手搭在张鬼方肩上,全神贯注,看那长针一针针刺入穴道。   张鬼方一声不出,眼皮耷着,颤都不颤一下。东风想道:“扎这么深,他也不醒。”心痛如绞。   扎了半个时辰,大夫把金针全数收起,下车走了。东风这才想起来,自己肩头有一道刺伤,该叫大夫顺便看看。   不过这等外伤算不上棘手,他也懒得再叫大夫回来,干脆坐在张鬼方身旁,打坐调息。   真气运转一个周天,他睁开眼睛,给张鬼方掖好薄被。再转一个周天,他把张鬼方冷冰冰的手拉过来,搭在自己腿上。也不知道是取暖,还是求自己安心。   东风满心杂念,打坐打到中午,居然睡过去,做了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有时候梦见一匹健马倒在脚边,出气多进气少,身上伤口汩汩冒黑血。有时却又梦见张鬼方醒了,逞强道,扎针一点感觉也没有,还问他肩膀伤口是否要紧。   好容易挣出梦境,睁眼一看,张鬼方并没有醒,更不曾和他说过话。甚至搭过来的手臂,依然冷如寒铁,没有一丝暖转。   东风心里无助得要命。如果张鬼方醒着,他一定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然而现在张鬼方人事不知,他反倒一滴眼泪都没有,只觉得哭是最没意思的事。   在路上走了两日,大军回到常山城。马车才刚停稳,东风找了一副担架,请亲兵帮忙,赶在队伍最前面,把张鬼方抬回营房。   算来“护心丸”药效已经过去,不知什么时候毒药就会发作,也不知发作以后能不能救得回来。东风心急如焚,一整天守在张鬼方身边,等大夫的佳音。   一直等到深夜,大夫也没有送药过来。东风怕张鬼方熬不住,要了一碗稀米粥,端在张鬼方身旁,轻轻叫他:“张鬼方,张鬼方。”   张鬼方自然不响,东风说:“起来喝一口粥罢!”   张鬼方还是没有动静。东风只好把他扶起来,倚在床头,拿了一只勺子,把米汤一勺一勺喂进去。   东风从来不做这种细活,今天却做得耐心十足。喂了半碗,他摸到一点窍门,不会再把汤水弄到张鬼方脸上。东风笑道:“有这个耐性,我要学会绣花了。”   不知道张鬼方听不听得见,夜实在是太静了。   外面敲了三更,东风洗干净粥碗,把一桶脏水倒在外面。忽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呻吟,他心里想:“张老爷醒了?”甩掉手上水珠,匆匆走回床边。   张鬼方面颊通红,嘴唇发乌,呼吸拨琵琶一样,又急又浅。东风心中惊疑,再一摸他额头,烫得骇人!东风忙跑出屋子,找见一个巡逻小兵,叫他去请大夫。   过了一会,那小兵回来答道:“解药还没配出来,大夫叫张校尉多保重。”   东风认得的人中,陈否还没回到常山,少林众人远在嵩山上,几个长安名医不晓得失散何处,竟没人解得了近渴。他自己不通医术,急得快要疯了,只能拿手巾浸了冷水,贴在张鬼方额头上,叫他好受一点。   过了半个时辰,房门被人打开了。东风心道:“解药来了!”撩开床帐一看,来的却并非军中大夫,而是子车谒。   施怀没有跟来,子车谒自己摇动轮椅,进到屋内。东风愕然道:“怎么是你?”   子车谒自嘲似的一笑,说道:“不说别的,好歹我们做了十多年师兄弟。来看一看你,还要什么理由?”   东风不答,子车谒说:“师弟,最近过得如何?听说张老爷,张校尉,中了一支毒箭。”   东风依然不答,跪坐起来,拧干手巾,浸了新的冷水,小心贴在张鬼方额头上。子车谒静静看了一会,说道:“你问,怎么是我,我好好答了。我问你问题,你就不响。”   东风冷道:“今天谢客了,你请回吧。”   子车谒笑道:“真的?”笑里带一点幸灾乐祸,一点胸有成竹。东风对他再熟悉不过,不禁有些犹豫。子车谒道:“那我告辞了。”   东风开口道:“算了,你不要走。”   子车谒哈哈一笑,说道:“还是你最聪明。”按开轮椅旁边的暗格,拿出一碗药汤。   东风失声道:“药怎么在你这里!”   子车谒端着药说:“我请人配的,当然在我这里。”   东风愕然道:“多、多谢你。”挂起帐幔,光脚跳下床。他没想到子车谒会送汤药来,有些无所适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子车谒却后退一步,说道:“我可没有答应给你。”   东风晓得他要谈条件了,问道:“那怎么办?”子车谒说:“这样,你哄我一哄,我开心了,自然把药给你。”   这话听在东风耳朵里,东风心想:“恼我方才不理他么?”于是说:“我没有不搭理你,只是太累了。对不住。”   子车谒哂道:“我没有为这个生你气,不用道歉。”东风又说:“营中无茶无饭,有失招待。请你……请你喝杯水罢。”   他走到桌前,给子车谒倒满一杯清水,双手奉上。子车谒不接,冷笑道:“拿一杯凉水打发我,张老爷的性命这样贱?”   东风自己也觉没有诚意,有些羞愧。他在空荡荡房间里环顾一圈,实在找不见什么贵重礼物。最值钱的物事,大概是墙上挂着的隙月剑。   见他走去拿起长剑,子车谒没好气道:“我要你的剑做什么。”   东风说:“别的只有‘礼轻情意重’了,只有这个礼重一点。”子车谒道:“我以前送你一柄剑,你要是送还一柄,不是礼物,是要绝交罢。”   东风讪讪说道:“那你要什么?”   子车谒想了想,说:“我晓得你会弹琴,以前在终南山,门里设宴,你还给大家唱歌。突然想起来,真是怀念得紧。”   东风说:“这里也没有琴。”子车谒道:“无妨。”东风只好坐回床边,把隙月抽出来,弹剑作歌,给他唱了一曲《春江花月夜》。张鬼方就躺在他身后,气息粗重,发着高烧。他心绪不宁,唱得也断断续续,自然体会不到丝毫春江景致。   好在子车谒并不挑他的刺,只是静静地听。   唱到后半截,“玉户帘中卷不去”一段,他心里大为酸楚。抬眼一看,子车谒也在看他。两人视线相接,子车谒没有笑话他,默默垂下眼帘。   一曲唱毕,东风把剑挂回墙上,问道:“能把解药给我么?”   子车谒摇摇头,说道:“不给。”东风无助道:“你还想要什么?”   子车谒道:“好久没听你叫‘师哥’了。”   东风不响,子车谒端起药丸,伸到轮椅外面,说:“不叫也罢,师娘是不是说过,不和我绝交,她就要跟你恩断义绝?师哥体谅你的难处。”说着手腕一转,作势要倒。东风连忙叫道:“不要倒!”   子车谒淡淡一笑,东风恨得牙痒痒,咬牙切齿说:“师哥。”   子车谒莞尔道:“这是什么语气,太小声啦!”东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施怀会恨你的。”   子车谒道:“不会。”东风平复心情,大声道:“师哥。”   子车谒笑道:“这才对了。”   这一刻东风恨死他了,恨得发抖,冷声道:“把药给我。”   子车谒把药碗收回来,还是摇了摇头。东风站在他对面,心想,怎么样抢走汤药?然而药碗易碎,里面的药汁更容易泼。不管是擒拿还是暗器,子车谒都能先他一步,把碗打翻。   子车谒说:“这次不逗你了,来亲我一下,我就给你解药。”   【作者有话说】   XX,XXX! 第149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四)   东风没再犹豫,大步走上来。   让东风叫一声师哥,已经极不情愿。让他走上来亲一口,他一定气疯了,更不可能答应。子车谒心想:“东风其实性子很烈,他是不是要来打我?”想着又要去端药碗。   东风却俯下身子,在他面颊轻轻一吻。   东风浑身发抖,嘴唇冰凉,蜻蜓点水一碰,几乎没什么感觉。子车谒定了定神,道:“亲脸不算。”   东风按着他肩膀,低声道:“你不要得寸进尺。”子车谒笑笑,不说话。东风把嘴唇印上他的嘴角,停下不动。   放在几年前,亲一下算什么事?子车谒一笑一颦,不必说任何话,东风自己跑来索吻。   但是此时此地亲的这一口,不仅称不上缠绵,甚至称不上忸怩。只不过是嘴唇碰嘴唇。一片草原上,微风吹过,一朵花碰另一朵花;两条小狗互相舔嘴。不知情爱,不知羞耻。   子车谒故意闭上双眼,作出沉醉的样子,又伸出舌尖,撬开东风唇瓣。东风逆来顺受,齿关微启,任他舔进更热、更柔软的地方。   两人唇瓣都亲得发麻,子车谒忽然张开尖尖的犬牙,照准东风下唇,狠狠咬下去。   肯定咬破了,一股铁锈味,东风却一声不吭,好像咬的不是他。子车谒意兴阑珊,往后退开半步。   东风直起身子,漠然问道:“还要怎么样?”   东风长就这张面孔,即便不笑,也像一尊玉观音。除了嘴角结出一滴珊瑚血,有点滑稽,别的地方处处无瑕。子车谒把药汤递过去,说:“师哥说到做到。”   他印掉唇上的血珠,接过碗。里面药汁已经冷透。   三伏天气,热水放一两个时辰,都还留有余温。这碗药恐怕早就熬好了,子车谒犹豫半天,现在才肯送来。   东风往床边走去,子车谒道:“不怕碗里下了毒?”   任他再恨子车谒,也从来没想过碗里有毒。东风舀起一勺,送到嘴边。子车谒笑话道:“你找根银针,找别人试都好,何苦自己尝药?”   拿到药汤,东风翻脸如翻书。任子车谒再怎么嘲笑,他都不再理睬。子车谒自言自语道:“哦,我晓得了。为了这个吐蕃人,要同生共死,对吧。真不像你。”   东风不答,还是尝了一口。汤水苦中作甜,尝不出名堂。子车谒说:“没有毒。”   东风坐在床头,让张鬼方靠在自己身上。子车谒又笑道:“又要亲嘴喂药了,好肉麻,非礼勿视,我才不看。”   话虽如此,子车谒施施然看着他们两个,毫无转身的意思。东风哼了一声,开金口道:“谁要亲了。”   他喂粥喂出技巧,此时刚好派上用场。一勺一递,很快药碗见底了。东风摸摸张鬼方额头,觉得温度降下去一些,柔声问道:“好一点没有?”张鬼方说不出话,他也不介意。   子车谒觉得索然无味,说:“那么我告辞了。”   东风把空碗“当”一声放回床头,留客道:“难得见一次面,再聊一会吧。”站起身来。   子车谒飞快摇动轮椅,想要跨出门槛,到底还是慢了一步。东风闪到前面,“砰”的关上门,一拳打在子车谒脸上。子车谒痛呼一声,东风跟上一拳,打在子车谒下巴。子车谒连人带椅掀翻过去,四脚朝天,一时间坐不起来。东风冷笑道:“是不是和你讲过,不要得寸进尺?”   他打人没用内劲,但也用了很大力气,子车谒脸颊立马肿起,鼻子也破了,流出一道鼻血,叫道:“别打了!”   东风欺上来,提起拳头。子车谒紧紧抱着自己脑袋,护住头脸,又说:“别打了。”东风不理,子车谒猛地抓住他衣领,撞向东风胸口。   坐了这么多年轮椅,子车谒手劲比常人大得多。东风闪避不及,实打实吃了一记头槌,登时胸闷气短,眼前发黑。但他一声不吭,把子车谒抓起来,掼到地上,狠狠地又补了一拳。   他们两个都是要脸的性格,这辈子第一次像泼皮一样打架。东风边打边说:“你服不服?以后还做混账事么?”   子车谒强笑道:“我给尊夫送药,算什么混账事。”东风抓起他头发,把他定着不许动,对着没肿的半边脸,又一拳招呼上去,说道:“我今天看看,何时能把你这嘴打软了。”   子车谒挨了好几拳,拳拳打在脸上,眼冒金星,坐都坐不稳了。东风道:“你认错么?”   子车谒咽下一口血唾沫,说道:“好罢,我没成想,亲一口而已,让你气成这个样子。”   东风气得说不出话,子车谒满不在乎道:“亲一口而已,有甚么干系?以前亲得不少,并不见你犯恶心。你只管当这一口是五年前亲、十年前亲的。”   东风道:“我当我亲一块死猪肉。”   子车谒自嘲道:“对呀。”东风说:“你晓得么?我气的根本不是这个。”   子车谒笑笑,东风接着说道:“亲一口而已,亲就亲了。我喜欢谁,讨厌谁,不是亲一口的事情。”   子车谒说:“君子论迹。”   东风冷笑道:“唯独这件事是论心的,你其实清楚得很。”   子车谒鼻子一痒,又一行鼻血流出来。虽然衣服早就滚脏了,他还是不情愿抬袖子擦。翻遍内袋,找出一张手帕。   东风给他倒了一点凉水,看他蘸湿手帕,擦干净脸上血渍。子车谒道:“你若当真不在意,为什么要打我。”   东风说道:“我恨你作践别人。”子车谒笑一声,东风又说:“我也恨你作践自己。”   子车谒不屑道:“吐蕃人可怜我,你也学他可怜我。”   东风蹲在旁边看他,子车谒说:“吐蕃人和我无冤无仇,他可怜我,也就罢了。你有什么好可怜我的。”   东风道:“我没有可怜你。”   子车谒显然不信,东风叹了一口气,说:“我方才想,亲一口,对你能有什么好处?你想要别人爱你,大可以去找施怀。你若念我一点儿好,或者念一点余情,单是送药过来,我就已经感激得不得了了。”   子车谒道:“我就是逗你玩一玩。”东风认真道:“你是想要我恨你。”   门口传来“喀啦喀啦”的响声,东风拔掉门闩,开了一条门缝。一条小狗迫不及待挤进来,跑进子车谒怀里。施怀站在门背后,解释道:“我抱不住狗了。”   东风让开半个身子,施怀看见鼻青脸肿的子车谒,大惊失色,叫道:“师哥,你怎么了?”   子车谒道:“摔了一跤。”施怀又问:“摔跤还能把头发摔散了?”   头发是被东风扯的。子车谒编不出来,施怀也不敢再问,扶起轮椅道:“我们回去罢。”   东风说:“快走。”   施怀瞪他一眼,看见他嘴唇上有个伤口,以为是子车谒打的,笑道:“东风师哥,你嘴角裂啦!”   东风板着脸说:“不小心磕了一下。”   施怀见他心虚,更加得意,说道:“我看不是罢。”说着把子车谒拉起来,扶他坐到轮椅上。子车谒坐稳了,慢悠悠说道:“是我咬的。”   施怀不敢置信,怒道:“东风,我还以为你是甚么正人君子!”抽出腰间长剑,就要找东风麻烦。子车谒拉住施怀衣袖,笑道:“别打他,是我要他亲的。”   施怀愣神道:“张鬼方呢?”往床上看去。子车谒说:“我逗他玩的。”   施怀说:“哦。”还剑入鞘,抓着自己袖口,从子车谒手里抽出来。子车谒试了试轮椅,说道:“好像走不了。”施怀不答,子车谒说:“是不是轮轴卡住了?”   施怀低下头,匆匆地说道:“我、也不是我要来。是这条狗睡不安稳,非得找你不可。”   子车谒道:“那我们回去罢。”   施怀却没有去推轮椅,也没有检查轮子,只说:“狗送到了,我、我回去睡了。”不看子车谒,也不看东风,转身跑出门外。   东风坐回床上,让张鬼方枕着自己膝盖,失笑道:“没讲错罢,你做这些损人不利己的坏事,就是想要别人恨你。”   轮椅坏了,子车谒动弹不得,恼道:“你看得最清,你送我回去。”   东风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张老爷鼻子底下。觉得他呼吸匀净不少,想来解药已经起了作用。笑吟吟说:“我要照顾张老爷,失陪了。”   子车谒坚持说:“你送我回去。”东风拉起床帐,吹灭油灯,再也不管他。   快到天亮,施怀还是放心不下。轻手轻脚摸进屋里,把子车谒和小狗一齐带走了。东风再醒过来,轮椅也被搬走。除了一个空药碗,再不剩子车谒的痕迹。   张鬼方吃了解药,效果立竿见影。只隔了一夜,手脚都暖和起来,面色也红润不少。军中两位大夫主动请缨,留在他身边照顾。东风也反应过来,没有解毒的时候,大家都怕治不好,被自己迁怒,所以谁都不敢来。如今听说校尉服下解药,身体见好了,于是人人都想抢一点功劳。   如此过了三天,张鬼方除了始终不醒,和常人睡着已经没什么两样。东风想和他说话,又怕被大夫听去了,总是不好意思。   只有这日,两个大夫出去熬药,他才溜进屋里,拉着张鬼方的手说:“张老爷,这么多天,你怎么还不醒?”   张鬼方的手仿佛动了动。东风一惊,却不晓得是不是错觉,愣在原地。张鬼方反手抓过他手掌,用力捏了一下。东风惊喜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张鬼方手指动了动,在他掌心划了两笔,写出一个“二”字。 第150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五)   写一个“二”,意思是醒了两天了。张鬼方为何不跟别人说?东风心里闪过许许多多念头,慌急交加,道:“你、你除了手,别的地方动得了么?”   张鬼方伸出食指,在他手心勾了勾。东风瞧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更加着急了,说道:“我叫大夫过来!”   张鬼方把他手掌握住,用力一捏,接着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原来勾手指是点头,也就是说他动得了。东风迟疑道:“你说不了话么?”   张鬼方将手指画了一个圈,这是摇头的意思。东风会意,又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张鬼方又画一个圈。东风把声音压低,说道:“要不要把大夫叫过来?”   还是一个圈。虽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但东风说:“不叫了。”   张鬼方勾勾手指,意思是自己很高兴。东风心想:“还好没说那些个肉麻话。”在他耳朵旁边亲了一下。   手心一痒,张鬼方写了一个“耳”,耳朵底下吊了个坠子,旁边写了“德”字的右半边,合起来是个“聽”字。   东风想:“‘听’是什么意思?”在张鬼方眼睛底下,贴着睫毛一亲。张鬼方以为他没读懂,用力一捏,要他专心。   东风嘴唇移到下巴,又漫不经心亲了一下,才道:“我看着呢,听什么?”   张鬼方接着写了一个“我”字,一个“說”字。东风失笑道:“倒是用嘴说呀!”   张鬼方画一个圈,东风说:“好罢。”   正要继续往下写,两个大夫端药进来了。听见声音,张鬼方手下一顿。东风忙把他手指拢在手心。   大夫问:“张校尉怎样了?”   东风做出为难的样子,摇摇头。大夫问:“方才我俩在外面,似乎听见有说话的声音。张校尉还没醒么?”   东风道:“是我自言自语而已。”   两名大夫对望一眼,都想,的确只听见东风的声音。一个说:“有些人昏迷过去,醒来以后讲,自己是听得见外面声音的。多和张校尉说几句话,或许也有好处。”   东风问道:“这些人怎么醒的?张鬼方吃了解药,为什么一直睡着?”   那大夫叹了一口气,说道:“不论如何,先给他喂药罢。”   东风心说:“张老爷对这两名大夫很提防,说不定药也有古怪。”主动接过碗,假装舀给张鬼方喝,实则勺子歪了一点,把药汤全数倒在手帕上。   喂完一碗药,带的三张手帕全被浸透。东风不动声色,把手帕收回袖中。两个大夫并未起疑,反而和他道了一声谢。   他侧过身子,挡住张鬼方的手。张鬼方在他手心慢慢写道:陈否回来了。   陈否回来了?东风一点儿风声都没听见。不过按日子计算,从博陵到长安、再从长安折回常山郡,这段时间绰绰有余。   但陈否帮他们的忙,去长安救杨贵妃,回来却不与他们知会一声。这是为什么?东风隐隐有些预感,碍于有外人在,却不好和张鬼方说。   张鬼方写:大夫是陈否派来。   东风和他面对面坐着,只能用左手写回去:如何知道?张鬼方写:听见的。   难怪张鬼方一直装昏。大夫见他二人一直拉着手,不禁调笑道:“战场上负伤的人不少,交情过命的也不少,就是少见一直拉手的。”   东风毫不害臊,答道:“大夫不是都要把脉么?我有样学样罢了。”一心二用,同时在张鬼方手心写道:何时发现?   张鬼方写:刚醒。   张鬼方两天以前醒来,大夫则是三天前来的。大概那时候陈否刚回常山,得知张鬼方受伤,于是派了人监视。但她为何要这么做呢?   长安城告破,郭子仪和李光弼撤出博陵,退守常山。但常山城没有储粮,粮草要从别处运来。守在这里并非长久之计。   最近还总有传闻说,太子李亨将要在灵武即位。   到了那时,大军前往关内接应,河北诸郡恐怕全数覆没。陈否在此经营大半年,满腹计策,一片苦心,尽皆付诸东流。   想来陈否没打算跟去灵武,而是要趁他们没有防备,借安禄山搅得众人焦头烂额、张鬼方中箭昏迷的时机,对武林盟下手。   东风写道:今晚走。张鬼方曲起手指,照旧在他手心勾了勾。   东风觉得好玩,伸手指勾回去。张鬼方差点忍不住痒,浑身一颤。旁边大夫奇道:“张校尉是不是动了?”   张鬼方忙直直躺着。东风想起往事,心道:“这个人最会装死了。”   那大夫走来把脉,东风说:“要是他醒了,怎会不出声?恐怕先生看错眼了吧?”   两名大夫觉得有理,东风苦笑道:“也不晓得张校尉何时能醒,今天我且告辞。以后若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只管来营房找我。”   听见他要走,张鬼方手劲一紧,飞快写下“暗雲”二字。东风不敢再挠他,抓着他手握了握,叫他放下心。   张鬼方素来体热,大夏天盖着厚被子,又不敢动,闷出一身热汗。东风折起被角,把他双手双腿都露在外面,这才放心离开。   现在正是操练的时候,东风溜进马厩,轻轻地吹了一声哨。厩中马儿个个病恹恹的,听见哨声,连头也不抬一下,遑论奔过来找他。东风想:“暗云不在这么?”   马儿和猪羊不同,马儿各有脾气,有的性顺,有的性烈,有的“生人勿近”,摸一下轻易要被踹翻。因此军中骑兵是按人头分马,除非人死马亡,轻易不会更换。   每匹马儿都有编号,后腿印有某地某军、天干地支,并一个数字,方便战时辨认。有的马儿从别处调来,辗转数军,身上就有好几个印子。   张鬼方投奔云中之时,不忍心让暗云被烫一下,不肯烙印,只是找了洗不掉的染膏,在后腿染一个“暗”字。东风把厩中众马都看了一遍,不管什么大小、什么花色,都烙了印子,而且都是陈印,不是新烫上去的。   东风又去校场上,转了一圈,仍旧不见暗云的踪影。照理说暗云这样的犟脾气马,即便被人牵错,也不会轻易让人骑。场上骑兵步伐整齐,倒没有被摔下马背的。   不在厩中,也不在校场,暗云究竟去了哪里?   除了那两名大夫,陈否一定还有别的眼线。若被陈否发现,自己满营房找暗云,简直等同不打自招。东风不敢太招摇,一直避着人,走偏僻小路。   快要走到议事堂,东风心想:“这边人多。”绕路走开,却一眼瞧见堂后拴着一匹黑马。这匹马身形与眼神,都有种说不出的高傲劲,和暗云八成相似。东风又想:“莫不是陈否把暗云染黑了,拴在这里?”   拴在议事堂后门,众目睽睽之下,要是马儿被东风牵去,她立刻就能发现,甚至不必别人报信。这倒的确是陈否的作风。   东风站在边上,恰好被一盆山茶挡着,看不见马腿是否烙印。他把手指放在嘴边,低低吹了一声哨。那黑马立刻竖起耳朵,转来转去地看。   这马儿连动作、姿态,都和暗云别无二致。东风一时无法把它牵走,想道:“削断绳子也好,夜里一吹哨子,暗云就跑过来了。”从内袋里翻出一枚铜板,屈指弹出,没声没息打断了拴马绳。   暗云如有所觉,嘶鸣一声,朝这边看了一眼,神色很是惊惧。之前它被何有终吓过一回,对这种会飞的小暗器心有余悸,东风很是心疼,想道:“夜里就来带你走!”   捱到深夜,营房里两名大夫都睡熟了,呼噜震天。桌上点的一盏油灯,没有人管,灯油渐渐烧尽。只听“噗”一声轻响,屋里转暗。   一阵滴滴答答水声,窗纸被人整张打湿,撕开一个尺余宽的大洞。有个上身长、下身短,仿佛马猴的人影,动作灵活至极,绕开稀疏窗棂,从洞里钻了进来。   进到屋里,他摸出一柄匕首,绕开大夫睡的两张矮榻,径直朝架床走去。厚被子鼓鼓囊囊的,被底的人伸出手脚,在夜里只有一个模糊轮廓。何有终不假思索,飞快跳上床沿,朝那人心口一刀刺下。 第151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六)   匕首好像刺进一团棉花,不单没有血,也没有刺开皮肉的轻震。但被子旁边露出来的,分明就是人手人脚形状。   就算东风看穿他们计划,又是从哪里找来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偶?而且要在两个大夫眼皮底下,把张鬼方偷梁换柱,带到外面去,任他轻功再好也不可能。   何有终踩在床头,借着月色一看,被子里的人似乎微微一动。   他作为陈否唯一的死士、最可信赖的杀手,出生入死多年,武功从弱到强,对危险尤其机敏。此时想也不想,抓住刀柄一抽,转身便跑。   然而匕首卡在床板里面,一时竟没能抽出来。何有终干脆丢了刀柄,高高跃起,恰好躲开横扫下盘的一剑。   东风从被子上端跳出来,张鬼方则从下端钻出来,抓住掉在旁边的机关假手。不须下令,一刀一剑同时向何有终挥去。   原来枕头上是个学针灸用的木人头,东风蜷在床侧,伸一只手,另一只手用张鬼方的假手替代,盖半边被子,夜里看不出来。   张鬼方则缩在床尾,露出两只脚。乍看之下,就像一个人“大”字睡着。   陈否只当张鬼方是个粗鲁蕃人,棋不会下,谜不会解,千算万算,没算到张鬼方装昏骗她。何有终更是托大,这才着了他们的道。   三人悄然对了数招,何有终瞅准一个破绽,弓身逃出窗外。东风和张鬼方削断门闩,一前一后追了出去。那两个大夫毫无察觉,鼾声都从未停过。   奔过议事堂前,东风与何有终相距不过一丈,偶尔还能交手,张鬼方却力有不逮,落在后面。   东风灵机一动,吹响口哨。暗云身上的绳索早先断了,听见哨声,朝他们的方向全力跑来。守卫亲兵见这马一直拴在议事堂,满以为是将军坐骑,大呼小叫地想要抓暗云的绳子。然而暗云岂是等闲之马?纵身一跃,跳过堂后一丛山茶花,稳稳落到地上。   张鬼方半个月没见过暗云,看见一匹黑马,居然一点儿也不怀疑,笑道:“暗云,你怎么变成这样?”飞身骑上马背。   何有终轻功再快,时间长了,终究比不过万里挑一的千里马暗云。三人跑到校场旁边,视线陡然开阔。何有终心道:“要是往营房那边跑,说不定会被东风看出娘的住处。要是留在场上,迟早要被暗云追上。”干脆越过校场,跳出围墙。   东风穷追不舍,张鬼方则绕了远路,从人少的偏门策马出去。   三人一马出了常山城,你追我赶,跑了二十余里,背后忽然一亮。东风回头看去,只见天上炸开一朵烟花,营房方位灯火大盛。隔了这么远,也隐隐听得见喧闹之声。何有终脚步慢下来,突然哈哈大笑,说道:“还好老子急中生智。”   东风一惊:“什么意思?”   何有终得意道:“看见那边火光了么?我娘和郭将军说了,你们两个准备叛逃。叫郭将军布了兵力,抓你们武林盟的人。”   东风不响,何有终笑道:“我就想呢,要是杀不掉张鬼方,我就把你们两个引开。不然我跑个什么劲,难不成我害怕你俩?”   说话之间,张鬼方骑马赶上。见他们两个站着不动,不由分说,一刀劈向何有终。何有终就地滚开,叫道:“大势已去,大势已去!缠着我做什么,我娘要做盟主啦!”   张鬼方闻言奇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东风淡淡道:“不晓得。”从怀里掏出一支哨箭,想了一想,递给张鬼方。何有终说:“这是什么东西?”从地上爬起,伸手想要夺箭。   张鬼方一扯缰绳,让到旁边,把哨箭高高射到天上。何有终道:“你们武林盟的人,已经被我娘抓起来啦!”   过了一会,西南传来纷纷沓沓的脚步声。何有终警觉道:“什么声音?”   东风说:“不晓得,可能是听错了吧。”何有终又说了一遍:“你们的人,被我娘抓起来了。”   东风一哂,说:“或许你娘和郭将军,带大军抓我们来了。”   何有终爬到树顶,看见宫鸴走在最前,一马当先,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上千武林侠士。原来早在今日下午,东风便找了几个亲信传话,叫武林众侠偷偷去到宫鸴队里,和普通兵士对换衣服,又用巡逻的名头出了常山城。   陈否与郭子仪一番布置,抓到的顶多是宫鸴麾下士兵。群侠早已逃出生天了。   而以郭子仪行军打仗的本事,总能猜到八分,东风一行人并非真正叛逃。只是这些天承“陈先生”的情,也还她一个人情,助她一臂之力而已。即便发现群侠逃走,大军也不会追着不放。   何有终不禁怪叫一声,趁宫鸴还没赶到,像松鼠一样溜下大树,飞快跑走。即便在这个时候,他也记得不能引狼入室。一味往城外跑,免得东风找到陈否的藏身之所。   张鬼方问:“追么?”东风道:“不追了罢。”站在树底,等武林群侠会合。   众人到齐了,东风开口道:“长安城告破,我们留在河北,恐怕没有多大意义。大家意下如何?”   此地群侠都是派中精英子弟,放下门派不管,千里迢迢赶来相助官军。如今却落了一个“叛逃投敌”的名声,众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张鬼方说道:“要我看呢,也不必改投别军。自己各回各家,乱世中能护得住亲朋好友,就是顶顶了不起的大英雄了。”   众人点头称是。东风心想:“若不是我答应陈否结盟,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有些惭愧。这时丁白鹇笑道:“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我是为平叛而来。一些虚名有自然好,没有也无所谓,反正我是不后悔。”   文泉帮腔说:“虽然长安没能守住,但只要救得一个人,使谁少受一天的苦,我们就不算白跑。”   群侠都觉得有理,附和道:“对啦!如果没有我们,河北恐怕更早失守,长安也早就沦陷了。”   东风心下感念,又听有人说道:“我们也有千把个人,回去告诉门中亲友,就是几万个、几十万人。陈否说我们投敌,还有谁会相信?”   东风也笑道:“是这样不错。”大家于是都说:“那就没甚么好担心的了。”   群侠在军中共事半年,相互之间已然熟识。在城外扎营住了一夜,同路的结伴回家。丁白鹇拉着宫鸴,走来问道:“你们要不要回家看看?我新认得几个长安的朋友,可以一起走。”   张鬼方问道:“都是谁?”东风说:“长安城破啦!别人尚能回门派看看,但我早就不是终南剑派的人,回去作甚?”   丁白鹇这才反应过来,说道:“总想不起来这回事。”接着又问:“那你们要去哪里,留在常山么?”   东风思索道:“陈否杀我们不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或许就近借个地方,想想之后对策。”   宫鸴插嘴道:“要不要来泰山派?”东风笑道:“倒不是我不情愿。但你们回派以后,有得是事情要忙。我要是把陈否引来泰山,岂不是给你们添乱?”   丁白鹇道:“那去哪里好?”东风道:“我下午已经寄了一封信,打算去少林叨扰一阵。何有终害怕棍僧的棍阵,恰好柳前辈也在少林,许久没见了。”   送别群侠,东风和张鬼方连日赶路,沿途故意留下行踪,走了三天,终于到了少室山。上一回拜访少林,两人正当“新婚燕尔”,最浓情蜜意的时候。现在故地重游,心里是不一样的滋味。张鬼方说:“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吃够玩够再上山。在少林什么都干不得,人要无聊得疯了。”   东风道:“等陈否来了,有你好看,就不无聊了。”   张鬼方纠结道:“那不一样。”东风说:“怎么不一样?”   张鬼方不答,东风其实知道他想说什么,道:“你近一点,我说一句话。”张鬼方依言附耳过来,东风张口在他耳垂上一咬,面颊飞红,笑道:“说完啦!”   少林香客多,附近开了不少客栈。不过自从洛阳城破,客栈纷纷关张。夜幕降临时,山下屋影错落,却一盏灯也不亮,仿佛一座鬼村。两人挑了一间最齐整的上房,找来油灯,打扫到三更,才堪堪可以住人。张鬼方烧了一锅水,搬来浴桶泡澡,东风坐在床上看他,笑道:“为了住一个店,费这么大的功夫,值得么?”   张鬼方哼了一声,说道:“上了少室山,想费这功夫都不行。”东风耳根微微一热,张鬼方又说:“你的肩膀好了没有?”   东风说:“好啦!”忽然觉得不对。自从张鬼方醒来,自己从未说过肩膀受伤的事情,应当也没有别人多嘴提过。   张鬼方也不由一惊,问:“真的受伤了?”   东风道:“谁说给你听的?”张鬼方从浴桶里跨出来,草草擦干身体,就要去看东风肩膀。东风见他赤条条的,又气又羞,叫道:“不许看。”抓着衣领不放。   张鬼方说:“没人告诉我,是我做了一个梦。”东风问:“做什么梦?”   张鬼方有点不好意思,说道:“本来我难受得要死,除了冷,热,别的都不知道,那天突然做了个梦。”   东风问:“做什么梦?”张鬼方钻进被子里面,说道:“张老爷梦见自己是匹马,在马厩里面吃草。”   东风笑得前仰后合,停都停不下来,说道:“张老爷先一步去少林了。”张鬼方恼得不行,叫道:“别笑了!早知道不讲给你听。”东风说:“你讲呀,这和我受伤有甚么关系?”   张鬼方支吾道:“然后你来马厩,那个卫兵就把我牵出去了。”东风惊得说不出话,张鬼方道:“然后你去和他们比武……被他们刺了一枪。”   东风道:“我故意的。”张鬼方说:“有个人拿了毒箭过来,在我腿上扎了一下,我踢了他,他跑掉了。”   东风心如刀割,眼睛一眨,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说:“不要讲了。”张鬼方道:“嗯。”   两个人亲了半天,东风想起一件事,擦掉眼泪问道:“你没喝解药的时候,躺在床上,听不听得到声音?”   张鬼方道:“听得到,我还晓得你给我喂粥喝。”东风道:“那……那……你岂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张鬼方说:“知道什么?”东风低头道:“子车谒过来找我的茬。”   他和子车谒亲嘴,亲的时候满不在乎,现下却无所适从。张鬼方忽然掀开被子,伸长手臂,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说:“张老爷真是想死你了。” 第152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七)   次日,两人登上少室山。传说安禄山起兵不久,天策府曾飞鸽传书,向少林求助,然而方丈并不答允。后来群侠赴河北平乱,除了几个师承较偏的弟子参加,少林亦没有援手。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由,亦或是少室山太高了,古刹的宝殿、经阁,佛像金身、达摩影壁、天竺取回贝叶经,得以保全。   快到少林山门,仍旧是一对迎客僧人,站在左右两边。道澄方丈之前接到他们传书,特地吩咐过迎客的小和尚。不用收缴武器,也没被怎样为难,那小和尚领他们进了山门,去到居士林。   许多人来少林避难,居士林倒是比前些年热闹多了。后山开辟出大片田地,居士也须亲力亲为,淡水挑粪地种菜,勉强供得起口粮。   张鬼方特地带了一副象牙叶子牌,阳刻图案,一摸就能摸得出来。柳銎爱不释手,张鬼方邀功道:“以后玩这副牌,别人就出不了老千。”   柳銎笑道:“其实在肖家村,我也晓得别人出千。”张鬼方道:“那还忍得了他们!”柳銎道:“要是揭穿他们,以后没人跟我玩牌,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离上回见到柳銎,算来已经过去两年多时间。师徒二人出去考校武功,东风坐在屋檐底下看。   演完一套刀法,柳銎大为赞赏,抚掌笑道:“进境如此之大!不光法度严整了,出刀也凌厉得多。”   柳銎于刀法一道很是自傲,吝惜夸奖。今天一下夸了这么多话,显然惊喜极了。又问:“这些年都去了哪里,遇到什么事情?”   张鬼方笑说:“前两年就是东奔西跑,东风快要变成东盟主啦!”把武林大会,谭怀远遇刺身亡的事情说给师父听。   居士林里也有些江湖人士,闲暇时谈天,说的都是江湖消息。这些倒都是柳銎听说过的。   张鬼方又说:“后来安禄山起兵,我们先去平原,又去投奔郭子仪,在河北打了半年仗。”   柳銎道:“难怪,听你的刀风,居然有点儿肃杀的意思。”张鬼方腼然笑笑,柳銎道:“这次回来少林,还给我老头带了叶子牌,是来陪我玩的吧?”   张鬼方道:“我实在不会打,叫东风玩。”柳銎说:“叶子牌,就是欺负不会打的才有意思。”把张鬼方拉到蒲团上,拆了盒子。三人好像在肖家村吃饭一样围坐下来,东风一人拿两手牌,分饰两角,陪柳銎玩了半个下午。   柳銎这辈子第一次赢这样多,赢到最后,玩都不想玩了,说道:“回少林除了玩牌,还有什么正事么?听你们所言,陈否照样想当盟主,何有终的武功也愈来愈厉害了。你们有甚么打算?”   东风道:“是有一件事情相求前辈。”柳銎道:“求不求的,但凡我做得到,你且尽管说来。”   东风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是我有个朋友打听到,何有终或许与另一位前辈有些渊源。”   柳銎问:“是谁,我认得么?”东风道:“应该是认得的。海月同我说,按时间算来,陈否生下何有终不久,曾去嵩山拜访过一个人。”   柳銎道:“当年嵩山派最有名望的高手,当是刘少崖。我和他还一起喝过酒。”   东风道:“正是。刘前辈与谭怀远争夺盟主,功亏一篑落败了。过了没多久,刘前辈销声匿迹,再也没在江湖上现身。海月的说法是,他大概到少林出家了。”   柳銎讶异道:“是么!”东风道:“柳前辈有没有见过他?”   柳銎沉吟不语,回忆了半晌,才说道:“你们也都懂得,我眼睛几乎看不见,难说见到就能认出来。不过我这两年半也算逛遍少林寺,与不少和尚说过话,的确没听见过他的声音。”   东风为难道:“时隔几十年,人的声音有变化,也是难免的事情。而且……”   他没再往下说,不过在场两人都听懂了。数十年光阴过去,刘少崖应当也有六十、七十岁。不说音容改变,是否活在世上都未可知。柳銎长叹一声,说道:“还是问问道澄方丈的好。”   寺里杂役给他们搬来铺盖和薄被,在居士林将就住了一晚。翌日做完早课,便有小沙弥来请,说道:“道澄方丈在禅室里,请各位施主一叙。”   柳銎拄着拐杖,走在最前,两个小沙弥一左一右扶着他。东风和张鬼方随后跟着。进得禅室,道澄请众人坐,照例端上茶水。东风和张鬼方上前见礼,笑道:“方丈身体可好?”   武林大会上,道澄以己身内力护住谭怀远心脉,却被真气反噬,身受重伤。见他们还记得此事,道澄嗬嗬地一笑,说道:“承蒙小施主关心,早就好全了。”东风又问:“昙丰,昙秀他们也好?”方丈道:“都很好。”   寒暄一阵,柳銎说:“道澄方丈,闲话不说了。你我都已见识过陈否的手段,晓得何有终天赋如何高。这一回若再任他们跑了,江湖上不知还要多多少冤魂。”   方丈道:“我自然省得。昙丰他们等在藏经阁,随时可以叫来。若有用得上老衲的地方,我也万死不辞。”   柳銎道:“若我说有一个人,与何有终渊源很深。在何有终刚刚出生的时候,陈否特地找他谈过话。方丈愿不愿出手襄助,替我们找见此人?”   道澄方丈问:“是谁?”   柳銎一笑,说道:“那我不与你客气了。三十年前嵩山派刘少崖,你记不记得他?”   道澄面上微微变色,执起茶壶,倒了一杯水。末了说:“佛曰,过去之心不可有。三十年前往事,很多我都不记得了。”   张鬼方低声道:“真不记事的人,才不会这么说。”   柳銎道:“佛还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以前和你叙旧,从未发现你记性差。”   道澄方丈啜一口茶,微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倒不是佛陀说的,是我们僧人戒律。”柳銎说道:“那我问你,你记不记得他?”   道澄方丈默然不响,半晌才说:“记得。”柳銎道:“他其实并未失踪,而是在少林出家了,是也不是?”   道澄方丈说道:“进了少林寺,一切前尘过往都不作数。他若没有出家,我也不晓得他的去处。他若出家了,就已不再是少崖,更与你们没有瓜葛。”   虽然没有明说,但若刘前辈当真没有出家,方丈只消如实说“不在少林”就好。这句话等同承认,刘少崖果然是出家了。   少林僧众足有两千多人,分散在寺里各处,平时难得集会。如果方丈不愿帮忙,他们又该从何找起?   东风急道:“道澄大师,刘前辈如今还……还在人世么?”   道澄方丈点点头,东风松了口气,道:“刘前辈既然在世,别人总不好替他做主。大师若拿不定主意,不如替我们通传。要是前辈执意不见我们,我们也就认了。”   道澄为难道:“但他当年遁入空门,与我提过一个条件,就是再也不要拿这些凡尘名利之事烦他。我答应过的约定,又怎能违背?”   张鬼方道:“如今讲的也并非名利琐事,是救命的大事呀!”   道澄摇摇头,说:“少崖正是为败给谭怀远的事情,闹得心绪不宁,来少林修行一段时日,后来皈依。于他而言,陈否、何有终、武林盟主,就是烦心之事罢。”   讲到这份上,道澄是决意不肯答应了。众人默默无言,坐了半晌,道澄说道:“除了这件事,有别的忙要帮,老衲一定全力相助。”   东风还是不甘心,开口道:“晚辈上回在藏经阁,巧遇神会大师,听他解过一句偈,便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方丈精熟佛法,应当比我更明了此偈含义。”   道澄微微颔首,东风说:“世上一应事物,本没有‘烦’与‘不烦’的分别。一切烦恼由心所生。参禅打坐,亦不是要摒除烦事,而是要清明灵台,不以外物为烦,是这样么?”   道澄不响,东风接着说道:“晚生想的是,刘前辈若已经‘明心见性’了,自然不会烦当年的旧事。要是尘缘未了,借此机会说开,或许还能更释怀些。”   道澄沉吟良久,起身道:“小施主讲的也有道理。老衲问一问他,他若不答应,那便算了。”   方丈出了禅室,柳銎调笑道:“东风小友讲起佛谒,像模像样。要是出家,转天就可以开讲坛。”张鬼方恼得叫道:“师父!”   过了一盏茶时分,道澄推门进来。众人一齐看向门口,都觉紧张不已。道澄笑道:“圆海答应了,但他身体抱恙,想要明天再讲。”   东风也笑道:“明天正好。”又说:“不过我有一事,须提前向他秉明。方丈可否今日就让我见一见他?”   道澄方丈允可,带着东风出去。张鬼方想要跟上,东风却摆摆手,说:“我一个人去就好了。”   三人在寺内又住一夜,第二天,小沙弥领他们去到一间僧舍。僧舍靠边放一张窄榻,圆海躺在榻上,面容枯槁,瘦得不成人形,神色却很安详。   柳銎虽然看不见,四感却很敏锐。闻见僧舍中飘有一股淡淡酸腐味,知道这是人行将就木、不久人世的气味,眼热道:“少崖,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圆海笑道:“我现今是圆海啦!生老病死,本来也是常事。”柳銎摸索拉起他的手,圆海道:“哎呀,柳銎,你眼睛怎么瞎了?”   柳銎说:“也是常事。”众人搬来板凳,在圆海身旁坐定。圆海道:“你们是来听,陈否与何有终的旧事,对么?”   东风道:“正是如此,叨扰大师了。”   圆海微微一笑,闭上眼睛,说道:“也不算得叨扰。我以前最怕别人提,刘少崖没当成武林盟主。后来年纪大,想开了,偶尔想叙叙旧,都无人可说。你们愿意听,我是高兴的……”   他说话声音渐渐变小,好像要睡着了。突然一醒,睁眼说道:“话说回来,‘何有终’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呢。”   众人大惊,屋顶“嗒”地轻响一声。东风往上看了一眼,张鬼方轻声道:“怎么了?”   东风摇头说:“没怎么。”手却不着痕迹,在十轮伏影上点了点。   圆海继续说道:“我输给谭怀远一年多,心灰意冷,每天躲在屋里,不愿出门见人。有时候想死,有时候想出家。后来我决心遁入空门,收拾好行囊,只是还没成行。有天,我师弟通传我说,刘师兄,有个女人想要见你。”   柳銎道:“甚么盟主庄主,都是虚名而已。前些天长安城破了,拂柳山庄,应该又一把火烧没了罢!”   圆海微笑道:“现在看来的确如此。但当时的少崖看来,就是过不去的坎。   “我本来不想见,但听师弟说,那女人干丑枯瘦,病恹恹的样子。我想,这是谭怀远的妻子,陈否了!我若不敢见她,岂不是要被谭怀远看扁?我便答应见她。   “谁知师弟一走,谭夫人向我行礼道歉,说道,比武的时候是她给谭怀远出了主意,才使谭怀远胜我一头,否则谭怀远武功远不如我。   “我说,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管输在武功还是计谋,我都甘拜下风。   “谭夫人非常不屑,说我其实压根不服气,只是太好面子,不敢宣之于口。那时她说的其实全中了。我有点烦她,又想她真是可怕,便想要叫师弟送客。   “谭夫人却拦住我,说道,若我还想要扳倒谭怀远,自己做盟主,她可以为我所用。   “我吓了一跳,想到一件事情:华岳派的马柏武功不逊于我,却一早输给谭怀远。谭夫人说,这也是她的计谋。她如何把谭怀远捧上盟主之位,就能如何把我捧上盟主之位。   “我问,为何不找马柏?谭夫人冷哼一声,说道,马柏为人清正,输了以后是真正心服口服。对这样没有野心的人,她也懒得去劝。其实她只说错这句话,否则我或许就答应了……”   柳銎插嘴道:“无论如何,你都没有答应她,不必妄自菲薄。”   圆海笑道:“也是。”又说:“我那时想,难道我就不如马柏?心里打定主意,就算八抬大轿请我做盟主,我也不肯上任了。   “但我又好奇得很,问她,她已经当上盟主夫人,名利双收,为什么要谋害亲夫?她讲了谭怀远对她种种辜负之举,末了把挎着的篮子扔在桌上,突然掀开盖布,露出一个婴儿来。” 第153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八)   东风惊道:“就是何有终么!”   圆海和尚躺在床上,费劲点了点头,说道:“差不多罢。那时候他还没有名字呢。又小又丑,和别的婴儿长得已不太一样。别的婴儿,两条腿像小莲藕。这一个孩子两条腿却像面剂子。谭夫人说,这个孩子是她和谭怀远所出。谭怀远听说是个残废,一眼也不来看,只叫她把孩子丢掉。   “我问谭夫人,她为这件事恨盟主么?”   柳銎道:“原来有这样一重缘由。我以前还想,陈否对何有终未免太无情了,但她既为何有终生母,把何有终抚养长大,总还是有情的。”   圆海呛了一下,说道:“不对。谭夫人说,她不晓得这个孩子怎么办好。她对孩子,如今没有丝毫亲情,看见就觉得恨透。要是她以后对付谭怀远,带着这个累赘,一定麻烦得多。”   柳銎道:“那她为何不愿意扔,执意留着孩子?”圆海说:“要是扔掉孩子,就像是遂了谭怀远的愿,因此她不愿意做。”   张鬼方忍不住“啊”的惊呼出声。圆海瞧他一眼,笑道:“这凡尘俗世,不孝的孩子多得是,不爱孩子的母亲也不鲜见。总之都不稀奇。后来我说,我对盟主的的确确不再有执念,不打算帮她扳倒谭怀远。她设计害了我和马柏,到头来又为谭怀远所害,都是因果报应。我已经看淡尘世,准备出家了。   “谭夫人道,好。把那婴儿从篮子里抱了出来。说来也怪,寻常婴儿隔一二个时辰,往往哭闹不听。谭夫人这个孩子,不知是乖巧还是虚弱,一声都不吭。放在竹篮里,简直不像活物,只有被抱出来时哼了一声。   “我说,你要我收养这个孩子么?嵩山上可找不着奶娘,一个不足岁的小孩留在这里,断断没有生路。谭夫人说,你大可以放心。举起婴儿,就要摔死在我屋里。”   张鬼方又叫一声,屋顶上也“嗒”了一下。圆海笑道:“你是好孩子。”喝了一口水,往下说:   “我吓得要命,万万没想到谭夫人性烈如此,劝她说,养个孩子不过是一口粥,一口饭。她自己不愿养,找个好人家,许一百两银子,多得是人愿意收养。盟主家不缺这一点儿铜钿。   “谭夫人说,不是铜钿的关系。既然是个没人要的残废,不如一下摔死了,好过来日拖累别人。   “我当年准备出家,看了许多佛经佛偈,算有一点儿‘慈悲心’了。突然可怜起那婴儿,便说,其实这孩子有个好处。   “谭夫人说,什么好处?举着婴儿不动了。我只是随口胡诌的,一时想不到,一个没有长腿、面貌畸形的孩子能有什么好。于是又对她说,你给孩子起个名字,我就告诉你。   “谭夫人道,她不要给起名。我当然不解,谭夫人说,沾染因果,将来还是要拖累她。我本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于是不介意,说,我来起一个名字,就叫做‘谭有终’罢。   “谭夫人问,什么意思?我说,意思就是‘有始有终’。谭夫人说,那么不要他姓谭,看见姓谭的,她就心烦得不得了。我说,姓什么随你。   “谭夫人说道,要姓何。我觉得很奇怪,谭夫人自己姓陈,孩子不随谭怀远姓,却也不随她自己姓,这是什么意思?   “结果谭夫人举起孩子,又要摔,说,她晓得我在骗她。我一下领悟过来,原来叫做‘何有终’,并非谭夫人与何姓有渊源。只是我说‘有始有终’,她就要问,为何一定要有始有终?”   张鬼方道:“叫我有点同情何有终了。但何有终是如何活下来的?”   圆海说:“就在这个时候,我想到办法了。谭夫人不会武功,只有说武功的事情,才能糊弄得了她。我对谭夫人说,姓何就姓何罢。这个婴儿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或许一千年、一万年才出得一个。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天赋这么高的孩子。   “谭夫人压根不信,说,他连腿都没有,再怎么奇才法,也是一个废人。我捏了捏婴儿的脚,发觉他两条腿长得虽短,里面其实是有骨头的,于是说,他只是长得不好看,其实不算废人。长大了不仅可以走动,练过轻功以后,还比常人跑得更快。   “谭夫人还是半信半疑,我说,嵩山上有许多猴子,都是手长脚短。其实猴子最适合练武功,它们经脉粗,气海广阔,任督二脉天生贯通,所以攀石上树,矫健无比。只是猴子未开灵智,学不会人的心决功法,所以打不过人。   “谭夫人说,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我说,谭夫人应当听过赵處女的故事。越王麾下有个少女,剑术绝伦。她的剑法是从白猴身上学来的,所以白猴的剑法还要再胜她一筹。谭夫人说,这是传说故事而已,顶多骗骗小孩。   “我想谭夫人的确聪明绝顶,骗不过她,心里为这个孩子可惜,在他身上抚摸了两下。不想这个婴儿当真天赋异禀。就连我、连马柏,也远远比不上他的天分。”   柳銎接过话头:“我老头子也比不过他。”   东风笑道:“以何有终的天姿,说是当世奇才,都嫌不够响亮。前朝后代加在一起,再难有这样的人物了。”   圆海回想起当时情形,仍然有点激动,面颊泛起红色,继续说:“我高兴得不得了,叫谭夫人把脉试试。谭夫人细细摸了孩子的脉搏、根骨,终于不要摔了。不再劝我扳倒谭怀远,自己带孩子走了。此后我下定决心,来少林修行一年多,剃度出家,也就没问过江湖上的事情。”   张鬼方感慨道:“陈否养了何有终许多年,从未想过改掉这个名字。只能讲,她听了圆海大师的话,觉得何有终有用处,却谈不上不恨他了。”   话音未落,头上传来“咔嚓”一声巨响。众人抬头看去,只见屋顶破开一个大洞,木瓦砖石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沙尘之中,何有终飞身跳到梁上,手提几片沉甸甸的瓦当,“啊呀呀呀”地怪叫一声,往张鬼方头上砸。   张鬼方拔刀挡开,东风侧身挡住圆海大师,一掌拍飞一片琉璃瓦,叫道:“何有终,你什么时候来的?”   何有终不响,见那几片瓦当都没砸中,从房梁一跃而下,十根手指曲作鹰爪,抓向张鬼方。张鬼方早有准备,举刀迎上一步。何有终却在半空一拧身子,脚底在刀背上蹬了一蹬,朝圆海大师扑过去。   东风又惊又怒:“何有终,你在屋顶上偷听,应当听见了。你的名字还是圆海大师所取的。”   何有终叫道:“关我什么事,是我要他取么?是我要他取么?”他一击不中,从地上抓了一片碎瓦,和东风斗在一起。东风说:“是你娘要他取名,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对圆海大师动手。”   何有终哈哈一笑,说:“我连我爹都杀得,为什么杀不得和尚?”   东风手腕一抖,把那碎瓦片削掉半截,尖角削平了,一面说道:“你为什么要杀谭怀远?”   何有终换了一片瓦,不假思索道:“因为他欺负我娘。”东风冷道:“谭怀远欺负你娘,这点不错。但谭怀远对你也一点儿都不好,你不记得自己,单记得你娘么?”   何有终微微一愣,东风说:“你娘对你不好,你却死心塌地地为她卖命,这是什么道理?”   何有终狂叫一声,手里瓦片乱挥乱舞,不要命似的扑向东风。东风闪身避开,何有终一瓦削在板凳上,那板凳立刻平平整整地断作两半,不像烂瓦片削的,倒好像刀劈斧凿一样平直。   东风暗暗心惊,想道:“才几天没有见面,何有终内功深到不可估量的地步。是他这几天又有进益,还是在郭子仪军中,他其实韬光养晦,骗过了所有人?”   即使隙月剑和别的兵刃交手,至今还未尝一败,他这时也不敢胡乱去触那破瓦片的锋芒。只是蜻蜓点水似的,虚招接着虚招,慢慢往门边走动,想把何有终引到僧舍之外。   发了半天狂,何有终稍稍镇定下来,说:“我娘对我好得很,不用你们胡说。”东风道:“你娘对你好,怎么还要叫你‘何有终’?”何有终道:“是那破和尚瞎取的难听名字。”   东风说:“你娘拜访圆海大师,说了许多难听话。你娘若对你好,怎么会说你是没人要的残废?我和你只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也讲不出这种话来。”   何有终胡子根根直竖,怒吼道:“胡扯!死秃驴哪里见过我娘了,他有没有信物,有没有信物?胡编出来的故事,你们也当真了。”又说:“可笑至极,可笑至极!我何有终其实是栀子花仙,我生了封笑寒,又生了子车谒!”   东风道:“你在河北同我说,你喜欢睡床,不爱睡地上。”说到此地,他手下一缓,长剑只守不攻,问何有终说:“要是你娘对你好,为什么不给你睡床上?”   何有终一愣,说道:“我娘只有一张床。”东风道:“陈否能将你养大,差点儿当上武林盟主。她找人打一张小床,缝小被子、小褥子,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见何有终招式跟着变慢了一些,东风循循善诱,劝说道:“你娘对你不好,但要是离开你娘,到江湖上,可以收徒弟,交朋友。”   说话之间,东风边打边退,慢慢地走到僧舍外面。何有终跟着跨出门槛,东风以为他有些松动,又退了一步,说:“大家佩服你武功厉害,天赋惊人,都会对你好。”   东风退到屋檐之外,阳光一照,白衣赛雪,墨发如缎,好像一个仙人,翩翩地要飞走了。何有终忽然醒悟过来,喝道:“你又在骗我。”   东风一愣,说:“我如何骗你了?”何有终道:“我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做盟主,她就做盟主,想杀谭怀远,就杀谭怀远。”   东风道:“没人讲她不许做盟主、不许复仇。但她戕害武林,还害了你,就是她的不对。”   何有终嘶声叫道:“我娘想害我就害我,想让我死,我愿意为她死!你们没有一个人明白。”突然背转身子,仍然朝圆海飞奔过去。东风实在劝他不动,只得横剑一拦,叫道:“昙丰!”   昙丰说:“我们上。”一十三个少林棍僧,从僧舍周围接连跳出,飞快结成阵法,把何有终团团围在中央。 第154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九)   张鬼方小声问:“这是你布置好的?”东风略一点头。昨天他独自去见圆海,就是和圆海商量好,设下埋伏,引何有终现身。   若能劝得动何有终,当然是好事一桩;若劝不动,他们便叫棍僧出马,把何有终活捉起来。   张鬼方又迟疑问:“那你……你怎知道圆海大师讲的东西,能把何有终引出来?”   东风笑道:“我不知道,不过猜到一些。”   何有终听见他们对话,高声叫道:“原来如此!一定是你编的。”突然发起狠来,力贯双臂,朝阵中长棍捉去。这根棍子正拿在昙丰手里,昙秀见状喜道:“师哥,还是打他的手。”   何有终狞笑道:“这回我可不怕你们。”从旁边一抓,捉住棍头。这时阵法恰好转了一步,昙秀的长棍从旁落下,眼看要打在何有终臂弯。何有终却好像早有预料,双脚跃起,在昙秀棍上跳了一下,猱身扑向“坎”位。   昙秀长棍被他一踩,抬起来时慢了一刹。手心巨震,和昙丰棍子相撞在一起。   棍阵有一“错”字决,专为化解两棍相碰的情况。隔位两名僧人昙慧、昙心飞身赶上,与昙丰昙秀交换位置。   东风却暗暗想:“不好,何有终好似背得方位,故意等在那里。”一时却想不明白何有终的目的,只好叫张鬼方守住圆海和柳銎,自己押后掠阵。   此时阵法又转,昙心恰好走到坎位,长棍拦腰横扫。何有终本来生得就矮,仰倒避开,趁着棍子回扫时的一滞,单手抓在棍子中央。   要是换个膂力稍弱的棍僧,何有终未必能被提得起来。但昙心偏偏是十三人中力气最大的。何有终双脚离地,好像猴子吊在树上一样,随棍荡到昙慧胸前。   东风急忙叫道:“小心!”然而为时已晚,何有终伸出一指,按向昙慧前胸。武功最高的昙秀昙丰,被换到远处,来不及救。昙慧不得已退开一步,竖起棍子,在面门“孔雀开屏”一晃。   长棍与别的兵器相比,有一点最是不同。棍子没有锋刃,全靠使棍之人的寸劲。挥得越远,威力越大,反之挥得近,力气就小。因此少林棍阵绝少有自守的招数,多靠旁边师兄弟棍风护住要害。昙慧不得已回守自己,棍阵登时露出一个破绽。   但何有终一时奈何不得昙慧。只要下一个棍僧补上位置,阵法仍旧能够运转。昙秀叫道:“诸位师兄不要慌,贼人逃不出去的。”   话音未落,何有终伸出一手,硬生生捉住昙慧长棍。他后天深研泰山派的《报天功》,内力走的也是刚猛路数。两道强横真气隔着棍子相抗,手腕粗的精钢长棍,居然被硬生生扳弯了。   论起单打独斗,昙慧远远不及何有终。虎口鲜血长流,弄得棍身滑溜溜的,越发握不住。东风心想:“这棍阵算是破了。”厉声喝道:“快松手!”说着抢上一步,抽剑隔开昙慧与何有终。   谁料昙慧性子倔犟,说道:“要是松手,岂不是被他夺了兵刃?”还是抓着长棍不放。何有终嘿嘿一笑,当中拍出一掌。   东风手腕一转,隙月剑削断铁棍。然而为时已晚,昙慧口中喷血,飞出一丈远。   众僧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看见自己师兄弟受伤,生死不知,都无心再战。东风道:“你们不是有个什么药么?给他保住性命再说。”左手捏个剑诀,右手使“缠”字诀窍,封住何有终去路。   此地除了何有终,就属东风武功最高,因此大家都听他的。剩下一十二个棍僧哄然散开,运功护住昙慧心脉,昙丰倒出一粒药丸,塞进昙慧嘴里,喂清水送服。   何有终见他们忙成没头苍蝇,得意忘形,整张脸皱作一团,手舞足蹈道:“叫你们断我手臂!”   相传达摩祖师东渡,在嵩山面壁悟道,顺带悟出一套阵法,传给弟子,就是如今的少林棍阵。自建寺以来,不管武功多么厉害的魔头,落入阵中都只有束手就擒,从未听说被谁破阵。   何有终做了古往今来第一人,自己却毫不挂怀。就连他高兴、得意,也只是因为报了断臂之仇,和破阵没有半点关系。   东风心想:“这阵法绝不是凭蛮力破得的,他不仅熟稔方位阵眼,甚至攻哪个棍僧也有讲究。没有了不起的智谋,一定想不出破阵的办法。”问道:“是谁教你破阵的?”   何有终露齿笑道:“还能有谁,自然是我娘了。”东风道:“你娘来了?你娘在哪里?”   何有终不答,喝道:“不许问了!”化掌为刀,劈向东风颈侧。   东风剑尖挑起,后发先至,把他逼开一步,心里暗道:“陈否虽然厉害,却不会武功。就算能判断阵眼在哪,破绽在哪,却想不到何有终打得赢谁、应当对哪个棍僧出手。”   另一个缘由是,棍僧极少踏足江湖,一年到头在寺中守护经阁。陈否想要破阵,也得熟知阵法本身才行。   仔细想来,当初武林大会,陈否与何有终陷在阵中,难以看清阵法全貌,却有另外一个人坐在阵外旁观。这个人自己用不了什么功夫,却于武道有很深造诣,而且聪明绝顶,记性绝佳,看一遍阵法,就能全盘记住。   东风道:“子车也来了,是不是?你娘和他想出破阵的办法,交给你来用,是不是?”   何有终偏护他娘,说:“不对不对,就是我娘想出来的。”东风微微笑道:“要是子车没来,你娘岂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没人保护?她大概也不爱爬山,住在少室山下,是吧。”   东风只是信口一说,何有终却大声叫道:“不许再猜了!”挥掌拍向东风面门。东风长剑把他点开。   他弯下腰,想要抢进屋里杀圆海,眼睛一花,隙月剑又横在面前。试了几次,始终闯不进门里。何有终恼道:“你带了兵刃,我却没带,不要和你打了。”转身便跑。一眨眼,身影已然跳出院墙,隐没在山林之中。   东风自知追不上,还剑入鞘,回屋里问道:“昙慧还好么?”   昙慧躺在地上,口角鲜血擦干净了,面色惨白,胸口还有一点微弱起伏。昙丰合十道:“阿弥陀佛。”又说:“性命应当保住了,只是……”   就算不说,东风也能想得到。昙慧受了重伤,不知何时才能痊愈。棍阵肯定用不了了。   但若不设棍阵,以何有终武功之强、轻功之高,在寺中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总能找见机会下手。   张鬼方道:“要么我们去找陈否。这叫什么……”东风说:“围魏救赵。”张鬼方喜道:“对啦!”   东风道:“这也不行。山下你我都住过的,那么多间屋子,陈否轻易就能藏起来。何况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何有终被逼急了,在少林放一把火,又该怎么办?”   张鬼方道:“那就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了。”   众人围着昙慧,沉默不语。旁边榻上传来幽幽长叹,东风看过去,圆海叹道:“这就是何有终么?”   张鬼方说:“就是他。”圆海又叹了一声。柳銎笑道:“你怎么只知道叹气,有什么办法,直说就是。”   圆海道:“我没有什么办法,也不是要长他人志气。只是想,他武功果然练得厉害极了。”   众人又不语。屋里吹进一股冷风,屋门砰砰发抖,满室生凉。被何有终捅破的那片屋顶,陡然暗下来。过了良久,山雨大作,地面顷刻打湿了。圆海棉被深了一大块,地上躺着的昙慧更不好过。大家只得抬来担架,仓促搬去别的禅室。   其实东风并没猜错。两天以前,陈否一行人已经追来山下。他们借宿在一间荒废酒楼,收拾出两间天字号房。   陈否疑心病重,挑了靠外的一间。终南派二人进出客栈,她都听得见。随即派何有终独自上山,他们留在山下。   这天天气转凉,突然下暴雨,子车谒病腿酸痛难忍。施怀把他推来堂屋,生火取暖。陈否听见了,问:“你们在做什么?”   施怀道:“劈柴。”   捣鼓半天,火炉点起来了。陈否天生怕冷,也来堂屋坐着。三人各怀心事,烤了一个下午火,窗户忽然被人撞开。一个湿淋淋的怪物撞开窗棂,正是何有终。见他们一个个安闲坐着,何有终叫道:“我们快搬走,东风追过来啦!”   施怀霍然站起来,一手拉着子车谒,随时要跑。陈否坐直了问:“怎么回事?”   何有终道:“东风说了,他知道我们在山脚下。”   陈否坐回去,子车谒眼睛一弯,笑道:“他虚张声势而已。就算知道我们在山脚,这边成百上千屋子,他还能一间间地找过来不成。”   何有终发怒道:“我怕他在后面跟着,东躲西藏一个下午,才敢回来的。”   子车谒笑笑,何有终说:“他居然骗我。”子车谒安抚道:“也不算骗。他只说了我们在山下,我们的确在山下呀。”   陈否开口道:“有没有碰见棍阵?”何有终说:“碰见了。”在屋里踱来踱去,走得一地湿淋淋的,好像故意引人注意一样。   陈否却没再往下问,子车谒也不吭声。施怀按捺不住,问道:“你打赢没有,有未受伤?”   子车谒说:“能回得来,当然就是打赢了。”陈否也说:“是这样。”   施怀觉得被看低了,说道:“我当然晓得回得来是打赢了,但少林棍阵不是很厉害么!”   何有终期冀道:“我娘教了破阵的办法。”一边看向陈否。陈否倒不在意,只是说:“也有子车的功劳。”何有终哼了一声。   施怀讨了个没趣,讷讷说:“好罢。”过了一会,地上水迹烤干了,何有终的头发胡子,不再往下滴水,但还是一绺一绺地发亮。施怀看不下去,说道:“何有终,你衣服湿透了。今天冷,还是换一身吧。”   入夜,陈否嘱咐他们不许点灯,最好将灶火也熄了,免得东风追下山来。子车谒回屋躺了半个时辰,双腿越来越难受,贴着狗也不暖和。施怀扶他起来,说:“多擦点儿药罢。”   子车谒出了满身冷汗,软绵绵靠在施怀身上,低声说:“有劳你了。”擦了一遍,还是觉得冷。施怀说:“不行,还是烤火才好。”把子车谒推到外面。   陈否听见声音,又问:“你们作甚?”施怀不响,陈否提醒说:“不许点灯。”   施怀不快道:“我给我师哥暖暖腿。”   陈否没再拦着,只嘱咐说:“别太亮了。”   施怀找见客栈过冬的余炭,点起一个小炭盆,让子车谒坐在旁边。子车谒舒服多了,忽然朝他一招手,神秘兮兮道:“过来。”   施怀不解道:“怎么?”子车谒朝陈否的房间一使眼色。施怀了然,贴着子车谒坐下。   子车谒把他头发撩起来,嘴唇贴近耳朵,柔软的气声说:“其实你更期望东风赢,是不是这样?” 第155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十)   施怀大惊失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我、我怎么会这样想?”   子车谒放开他,笑吟吟说:“逗你玩而已,怕什么。”   施怀一面给他揉腿,一面嗔道:“逗我是一回事,要是被别人听去……”   子车谒漫不在意,说道:“别人听去如何。”   他悄然垂下眼帘,看着自己双腿。施怀小声道:“被陈否听见了,以后苛待师哥。”   以往搽陈否的药,不过一刻钟,疼痛即得缓解。近几年却越来越不好使。在堂屋坐了半个时辰,骨髓里仿佛有根线绷着。虽然忍得,却无论如何不好受。施怀忧道:“师哥,要不要走一走?”   子车谒摇头说:“我困了。”   施怀心里门清,子车压根不是怕困。他像吞了一颗梅子,心里微微一酸,想:“东风在的时候,你嫌他不给你治腿。到我这里,反而你自己不愿治了。”   他抱着子车谒一只手臂,面颊贴在子车谒肩头。子车谒单手不好翻书,无奈之下,只得答应道:“那就走一走。”   施怀喜出望外,扶子车谒站起来,慢腾腾走了一圈。之前子车谒自己能走到十步,后来不知是不是药效弱了,或者是在平原受伤,如今一次只能走四步。第五步无论如何迈不出去,再走就一定要摔跤。   这回也是一样。子车谒自己走了四步,站定不动,伸出手叫道:“施怀——”施怀便跑上去扶着着他。走走停停一刻钟,子车谒说:“不玩了。”坐回轮椅上。   人常常喜欢贪心,子车谒答应他一个心愿,他便觉得第二个、第三个也能答应。施怀把师哥的手拉来抓着,说:“师哥,要是这个药没有用了,我们就找别的药。”   忽然“吱呀”一声门响,施怀立刻噤声。他们和陈否同进同退,全因为子车谒仰仗神药治腿。要是失去这一层关系,以陈否的性子,肯定免不了猜忌一番。   走出来的却是何有终。施怀问:“你要做什么?”   何有终指着身上衣服:“你们看。”   施怀问道:“换了一身么?”何有终怒道:“就是穿回来那件!”   他穿的是件没有花样的麻布短打,施怀心想:“谁能认得出来?生什么气呢。”何有终把下摆拉平,又说道:“你们看。”   衣服前片有一朵歪歪扭扭的花,黄白色棉线缝就,针脚笨拙,还称不上“绣”字。施怀其实没甚么兴趣,但他晓得一刻钟不理,何有终就一刻钟缠着不放。于是问:“这是什么花?”   何有终说:“这是栀子花。”施怀说:“你缝的?”   何有终道:“是我衣服破了一个洞,我娘给我缝的!就是叫你们两个看看。”   说完这句话,他缩回屋里,把门重新关上了。施怀说:“真是怪人。”   子车谒笑笑,施怀听屋里没动静了,紧张得手心生汗,嗫嚅道:“师哥,要不我们走吧。”   子车谒说:“走去哪里?”施怀道:“我们去药王山,去苗疆,去西域。”   子车谒失笑道:“跑那么远作甚。”施怀说:“我不相信,天下这样大,没有药能治师哥的腿。”   子车谒摇摇头,施怀低声道:“师哥,难道你、你当真想要陈否赢么?”   子车谒反问道:“你不想要?”施怀道:“也不是,我只是想不清楚,武林会变成怎么一副模样。”   陈否与何有终杀人如麻,与好几个大派都有如海的深仇。就算能够杀死东风,当上盟主,也必定得不到人心。江湖上的腥风血雨,不知要刮几十年、一百年。子车谒说道:“别人恨她是别人的事情,江湖变成什么样,和我也没关系。”   施怀心想:“但陈否当上盟主,对你有何好处?”   虽然没问出口,子车谒却看穿他心事,回答说:“做一件事,就要做到底,哪里能够半途而废呢?”   施怀说:“可是……”子车谒道:“就像你学剑,没有学到一半不学的道理。喜欢一个人,没有喜欢到一半,转而恨他的道理。”   施怀觉得有点道理,又觉得不太对劲。学剑也好,喜欢师哥也好,跟死心塌地为陈否卖命,似乎并不是一回事。   放他想了一炷香,子车谒垂着眼睛说:“施怀师弟,要不你走吧。”   施怀猛抬起头,道:“不行!”   子车谒微笑道:“你还未听我的理由,就说不行。”   施怀急忙辩驳道:“我是万万不会走的,但你为什么这么说?”   子车谒道:“我并不是烦你了,只是想,一个人被拴在原地,不能走动,是很可怜的一件事。”施怀道:“师哥不可怜。”子车谒笑道:“并不是讲腿不能走了……腿不能走,虽然也算,但我想的是,被另一个人拴在原地,也是很可怜的。”   默然半晌,施怀道:“我也不可怜。”子车谒说:“那好。”摸摸施怀发顶,低下头,继续看书。   次日天明时分,黑压压云天破开一道金光,终于放晴了。众人轮流守着昙慧,见他度过最凶险的一夜,呼吸均匀许多,心里大石终于落地。   少林只有一条路上山,其余三面多是峭壁。只要看住上山的羊肠小道,其他几面不用劳心。东风怜几个棍僧操劳,和张鬼方一起,下到山路上看守。   张鬼方忽然说:“好像做梦一样。”   东风狐疑打量他,见他并没变化成马,才问:“怎么像做梦了?”张鬼方说:“一件事情突然做完了,就像做梦一样。追了陈否这么久,突然要结束了。”   东风笑道:“万一给他们跑了呢?”张鬼方怅然说:“张老爷有预感,就是这几天了。”   他们两人都明白,陈否追来此地,是下定决心,背水一战。只有你死我活,没有逃跑。   但如今棍阵告破,他们杀手锏用不得了,真猜不出胜算几何。东风又说:“张老爷预感谁赢?”   张鬼方摇头道:“不晓得。”   大敌当头,少林早课晚课、清晨洒扫都是不停的。一群小沙弥扛着扫帚簸箕,列队走出山门。东风真怕他们出事,一再叮嘱,不要往偏僻地界走。只要见到怪人,听到怪声音,只管大叫救命。叫错了也不怪他们。   小沙弥出门不久,东风听见纷纷嘈嘈的“救命”声,从路边林子里传来。他和张鬼方火急火燎赶过去,却见小沙弥们并没受伤,光头挤在一起,围着什么东西看。   东风挤进去问:“看什么呢?”那些个小沙弥指着地上一只血淋淋的山鸡,说道:“是鸡要死了。”   张鬼方紧赶慢赶跑来,发现上当,没好气道:“死了正好炖汤。”众沙弥吓得不敢出声,东风斜他一眼,说:“吓唬小孩算啥本事,吓方丈去。”   张鬼方不响,东风提起那只奄奄一息的山鸡,安抚道:“好啦,受伤而已。带回去上药,还是能活的。”   众小沙弥正要把那山鸡接走,张鬼方插话道:“山鸡不是会飞么,怎么伤的?”   东风说:“昨天下大雨,被雷劈了,被树枝刮一下,不稀奇吧。”提着鸡掂了掂,才发觉这只山鸡断了一只翅膀,脚也受伤了。伤口不像撞的刮的,甚至不像野兽撕咬,却像被人用暗器打了一记。   张鬼方道:“少林尽是和尚,山上猎户早就避难跑了,谁打一个山鸡玩?”   东风抬起头看他,两人俱是惊疑不定。就算是居士林借住的客人,也会遵寺中戒律,戒杀生、戒荤腥。此地会武功,还动辄出手的,只有陈否一行人。   但不管是何有终、施怀还是子车谒,想要飞石打一只山鸡,一定一击毙命,不可能还留它一口气。东风拨开山鸡耷拉的半边翅膀,见它翅底夹着一颗蜡丸,牢牢粘在绒毛上。   东风指甲一划,将羽毛切断了,不动声色地收起蜡丸,才道:“去上药吧。”把鸡递给小沙弥。   他俩走到林子深处,四下无人,才把蜡丸按开。里面是一张熟纸,最中央画了一个圆圈,圈上一十三个墨点,中间还有一个小人。朱砂批注,细细密密写了许多小字。有子车谒的字迹,也有陈否的。又横七竖八,画了蜘蛛网也似的墨线。张鬼方道:“这是……”   东风一根手指按上他嘴唇,说:“我们快回去。”找见昙丰、昙秀,叫他们细细读过纸上内容。昙丰昙秀都说,这就是依棍阵编出来的破解之法。不仅列出阵法许多变化,还把阵位上每名棍僧都评点一番。   子车谒和陈否只在武林大会见过棍阵,惊鸿一瞥,虽不能看出阵法全貌,但他们观察入微,经过一年多推演,竟也推得五六成。   张鬼方道:“你们专用纸上未列的变化,对付何有终,这样行不行?”   昙丰苦笑道:“阵法如何变,要看阵中之人如何应对。并非我们随意变化,更像何有终逼我们变阵。只用一半阵法,岂不是不攻自破了?”   见东风沉吟不语,张鬼方道:“东风施主想出什么办法了?”   东风道:“办法是有一个,只是昙慧受伤,就有些难办。”又问昙丰道:“学会你们这棍阵,最快须得多长时间?不求配合默契,看起来像样就行了。” 第156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十一)   昙丰为难道:“我们师兄弟都是学了好十几年的,不晓得怎样才能学得快,也不知道从何教起。”昙秀对东风很有好感,见师哥犹豫不决,帮腔说:“师兄,你不要太死心眼。东风施主博闻强记,而且只是要学个样子,不是学来守阁。”又问:“是么,东风施主?”   东风笑道:“不是我学,但大体上是这样不错。”   昙秀被他随口夸了一句,就很高兴,自告奋勇回一趟藏经阁,把阵法原书拿来了。东风把其余棍僧全都叫来,按书不动,说:“我并非觊觎宝刹武功,只是事出非常,想借阵法一看。若大家都不介意,我便将书页翻开。但若有一个人介意,我就不看了,我们另想办法。”   众棍僧都说:“听昙丰师兄的。”昙丰道:“东风施主请看罢。”   这套阵法原本是梵语写成,后经高僧译成汉语,记录成册,每一页写蝇头小楷,册子足足一指节厚。东风坐在桌边,一会儿翻一页,一会儿倒回来看看。屋里谁都不敢说话,生怕打搅他。   看了一个时辰,东风合上书页。昙秀喜道:“学会了么?”   东风道:“离会还差点儿,不过糊弄别人够用了。”勾勾手指,叫张鬼方过来。   张鬼方看那厚厚的功法册子,心里发怵,不肯往前走,说:“我学得会么?”   东风道:“要是学不会,我们性命就交代在这儿了。”张鬼方于是搬来板凳,坐在一旁听讲。东风找来一盒棋子,摆出一十二颗白的,说:“这些是棍僧。”   张鬼方自觉拿了一颗黑的。东风柔声笑道:“对啦,这是张老爷。”拿棋子排阵,如何走动,如何变阵,细细演给张鬼方看。   讲完了,说:“我们性命交在萨日手里啦!”   众人把阵法原样练了几遍,张鬼方本来学不会的,但听他说性命交在自己手里,硬是打起精神,偶尔偷看别人的招数,照猫画虎,勉强能够跟上。   而且三忘刀法是刚猛一路的武功,和少林内功相近。单论张鬼方自己的功力,比单个棍僧还高出不少。阵法运转起来,有模有样,不论其神,至少形式看着相近。   东风指着圈里,说道:“到时候何有终现身,我先缠着他。做个暗号,你们就围上来,不许他逃跑。”   昙丰犹豫道:“就连昙慧在的时候,阵法都为他破去……”言下之意是说,换张鬼方上阵,恐怕更拦不住何有终。   东风拿起那封皱巴巴密信,说道:“办法就在这张纸上。”   少林棍僧俱是千挑万选的纯善僧人,觉得世界上非黑即白,压根没想过信有真伪之分;张鬼方虽然有点小聪明,但对他全心全意信任,也没有怀疑过。东风说:“要是我猜得不错,这信应是施怀送来的。”   昙秀不解道:“施怀不是陈否的人么,为什么出手帮咱们?信又为何在一只山鸡身上?”   东风笑道:“施怀只是想给他师哥治腿,并不想要陈否做盟主。至于信是山鸡送的,大概是他脱不开身,只好用这个办法传信。”   张鬼方道:“那跟对付何有终有甚么关系?”东风说道:“这办法也并没有十成十的胜算。”指着纸上横七竖八的划线,又说:“我只是想,陈否自己不通武功,只能让子车来教。子车对何有终更没耐心,想让他记得复杂如此的变化,最快就是死记硬背了。”   众人都觉得有理,东风便继续往下说:“其实何有终并不真会破阵之法,只是熟记一个套路。我们将阵法整个颠倒运转,左变成右,右变成左,进退配合仍旧不变,他原本的解法却没有用了。”   昙秀喜上眉梢,拍手说道:“是这个道理!”   他们怕何有终偷窥招数,当即清理了一间偏殿,关起门户,颠倒练那棍阵。众棍僧从小习练棍阵,诸般变化已经深深刻在心里,不是轻易能够改过来的。反而张鬼方刚刚学会,是改得最顺畅的一个。   众人点起菜油灯,看不见外面天色晦明。不知练了多少遍,终于能将阵法从头至尾排演,谁都不出错了。   此时殿门忽然为人撞开,一个守门武僧闯进来,急得话都说不清楚,道:“何有终来了!”   外面天色昏茫,东风迷惘道:“现在几时了?之前下雨才停,我以为他会等几天才来。谁知他动作如此之快。”   岂料武僧道:“离他上次来,已经过了三天,又下了一场雨,现在也停了。”   原来他们在殿里已不眠不休地练了三天。只不过众人心情亢奋,竟然都不觉得累。东风吃了一惊,又问:“他如今在哪里,有没有伤人?”   那武僧回答:“他正在山门外面,让我们叫施主出来。说,一刻钟不来,他就要大开杀戒了。”   粗略一算,武僧跑回山上,已经用掉半刻钟。再有半刻钟时间,何有终就要杀人,已经来不及布置了。昙秀问:“东风施主,我们埋伏在哪里?”   东风想了想,挥手道:“大家一起走吧,先出门再说。”把殿门整扇推开。   一股清苦冷香,幽幽青苔的气味,周身立时一寒。这会儿正是清晨,山上起了浓重山雾,拂面沾衣,有如下了小雨。低处平房,一间也看不见。台阁尖尖的房顶,并远方山头,如同船帆,高低浮沉,泊在云海中。天地间只有落脚的地方,是水上一洲,人间仙地。   石头砌的台阶全湿了,踩之脚滑,阶沿长的杂草,二指宽的叶子,托一颗珍珠大的露珠;指尖大的芽,托绿豆大露珠。众棍僧举高棍子,提起裤脚,小心穿过。   阶上还放了两个食盒,料想是送斋饭的僧人不好打搅,所以放在门边。   东风问道:“山上有没有人少开阔的地方?”   昙丰答:“再往上走有个石台,以前游人在那里歇脚。”昙秀接话道:“你要看日出么?这个石台朝北,只能看一半。”   东风心想:“哪里选出来这些天真和尚,当世无人能敌的何有终,守在山下踢馆,他还想得到看日出。”暗暗觉得好笑。昙秀见他嘴角微微勾起,以为自己说中了,接着说道:“要是看日出,我晓得更好的地方。”   东风笑道:“不是看日出,我怕一会施展不开,伤着别人。”又说:“你们去那台子周围藏起来,我将何有终带上山。”   众棍僧应是,张鬼方问:“我呢,我去哪里?”   东风想了想,朝张鬼方伸出手,拉他往山门走去。棍僧从小在寺里长大,对人间情爱一窍不通。看见他们两个牵手,也毫不觉得奇怪。给东风指过石台方位,两拨人分道扬镳。   走到寺外,张鬼方问:“冷不冷?”   东风反问道:“谁夏天怕冷的?”张鬼方说:“我瞧你总贴过来,以为你冷呢。”   东风不响,往边上走远一步。张鬼方自己靠过去,寸步不离跟着。东风说:“张老爷如今能不能预见,是谁赢,是谁输?”   张鬼方佯怒道:“你当我是平措么?”   提起这个久未听过的名字,东风觉得恍惚,说道:“张老爷丢下我走了以后,平措给我算过一卦。”   张鬼方说:“算出什么?”东风不答,却说:“她拿一个羊骨头在火里烧,烧完了看裂缝。算出来的东西,最后全应验了。”   张鬼方怒道:“什么意思!说张老爷是羊骨头?”东风只笑,张鬼方说:“张老爷还不如一个羊骨头灵,是吧。”   东风说:“这是你讲的。”   张鬼方道:“那我也有一个办法。”伸出手指,一使劲,东风头皮一痛,一根散发被拔了下来。东风嗔怪道:“拔我头发干什么。”   张鬼方说:“看看今天是东风,还是西风。”把那根细细柔柔的长发举在半空,随即松手。他们两个大气也不敢出,看那根青丝飘飘落在地上,离张鬼方站的地方差了一尺远。但既不是偏东,也不是偏西。头发飞往北边去了,今天刮南风。   东风笑道:“这是什么意思?”张鬼方说:“就是不让算了。”两人继续往山下走。到了山门,何有终已经等得很不耐烦,对着守门的僧人撒气,捏起拳头,就要打那僧人脑袋。   东风放开张鬼方的手,三两步赶到门外,拦着何有终道:“我不是按时来了么?”   何有终哼了一声,说:“要不是他们拦着,我已经把这秃驴杀了。”   东风抬头一看,才看见不远处另有两个人。站着的是施怀,坐在轮椅上的是子车谒。东风失笑道:“怎么把他两个带来了。”   何有终就等着他问这句话,指着张鬼方,来劲道:“上次你们一起打我,难不成只许你带帮手,不许我带?”   东风摆摆手道:“没有这个意思,带就带罢。”他看一眼施怀,施怀只是低下头,眼神并不与他相接。何有终说:“这才像话。”东风笑道:“山路上又窄又小,施展不开。我们去山上说话,走罢。”转身拾级而上,往石台的方向走去。 第157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十二)   一行五人好像郊游一样,沿着盘山小径,走走停停,越走越高。中途太阳出来了,半边天是至热至阳、夏天如血的朝霞,半边天柔暗,是云。远方晨钟敲响,路上有宁静的水坑,蜻蜓,促织,花,草。   何有终目不斜视,好像较劲一样,施展轻功,走在最前面。东风有时给他指路,偶尔停下来等施怀。   何有终不耐烦,站在拐角尽头,拢起双手喊道:“东风,你慢得像王八!”末一个“王八”在山谷间回荡不绝。施怀忍不住笑了一声。东风说:“走那么快作甚?”   何有终道:“早点打完了,我要回去找我娘。”   东风心中好奇,问道:“要是你输了,你打算去做什么?”   何有终嗤道:“凭什么是我输。你为何不问,如果我赢了。”东风笑道:“如果你赢了,你娘当上盟主,就没甚么好问的了。”   何有终说:“倒有几分道理。”他站在原地沉思,等东风赶上来了,才说道:“要是我输了,我给我娘挣一间屋子,我娘睡主屋。”   东风道:“你娘以前在怀月山庄,屋子可大得很。”何有终哼道:“那可不一样。”   提到他娘,何有终拉平自己衣服下摆,给众人看那朵歪歪斜斜栀子花,又说:“看见了末,这是我娘绣的。”   张鬼方道:“这是你娘绣的花?还不如我绣的。”何有终怒目圆睁,瞪着他说:“你胡扯!”   张鬼方伸手道:“你拿针线来,我给你缝个好看的。”何有终大叫一声,把衣服掖回腰带里,往前狂奔。   跑出数十丈,他又折回来,向东风问道:“一点梅心,要是你输了,你以后去做什么?”   东风慢悠悠说:“要是我输了,恐怕陈否不会留我性命。”何有终粗声大笑,说道:“你倒是聪明。”   过了一会儿,何有终仍旧好奇,问:“如果我不杀你,你输了,以后去做什么?”   东风想也不想:“找个地方练武,过几个月卷土重来。”   走到棍僧所说的石台,台子外高内低,像个砚台,横竖都有几十丈,站二三十人也丝毫不会局促。一面临山,嵌入山壁之内,三面临崖悬空。何有终率先跳到台上,叉腰道:“就是这个地方么!”   东风道:“是罢。”他四下一看,并没看见棍僧的踪影。但他心知棍僧绝不会食言,想必有自己的办法,在山壁上藏匿起来了。   何有终使劲跳跳,将石台踩得“蹦蹦”作响。那台子居然纹丝不动,显然嵌得极为稳固。   东风和张鬼方都跃到台上,子车谒的轮椅却差了一点,走不上来了。施怀悄声道:“师哥,你要上去,还是就在这里看?”   子车谒照台子上一扬下巴,施怀说:“好罢。”双臂抱起子车谒,也跳到台上。两人找见一块大石,远离石台中心,擦干雨露,并肩坐下。   此地景致颇像终南的练剑台。东风回头问道:“子车谒,今天你帮谁?”   子车谒哂道:“我腿断了,帮不帮谁,有什么干系。”东风摇头道:“坐在这里,总须有个立场。”   子车谒道:“那我当然帮何有终。因为何有终能赢。”   听见他们对话,何有终得意非常,一拍手道:“别闲聊啦!一点梅心,我们怎么比?”   东风伸出两根指头,说道:“两种比法,一种叫做文比,一种叫做武比。”   何有终问:“文比如何,武比如何?我想要武林大会那样,堂堂正正的。”   东风道:“文比就是堂堂正正的,不许用暗器,不许耍阴招,点到为止,不许伤人。谁赢了谁做盟主。”   何有终“哦”一声,显得失望,说道:“那还是武比罢。”东风道:“武比各凭本事,不管用什么办法,赢者为大,晓得吧?”   何有终说:“晓得了。”话音未落,一颗飞蝗石从袖中激射而出。张鬼方和施怀齐声惊呼,东风却像早有准备似的,长袖一振,把那粒飞蝗石卷入袖中。何有终哈哈笑道:“说好武比,你可不能怪我。”   东风道:“当然不怪你。”伸手想要抽剑。何有终却不给他喘息之机,双手连抬,连环弹出十几枚飞蝗石,把自己暗器囊里石子一口气弹尽了。东风足尖在地上一点,往后掠出三丈,将飞蝗石一一避开,还是把剑抽出来了。何有终道:“算你厉害,但我今日是带了兵器的。”也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   这刀刀身弯曲如月,外面用个牛皮刀套套着,精光闪闪。东风激他道:“这又是哪里偷来的兵刃?”   何有终并不中计,说:“这是怀月山庄带出来的。”将刀立在面前一晃,格开隙月剑。   两刃相接,他这短刀不知是什么材料打成,居然没给斩断。东风暗暗吃惊,心想:“之前算我占了兵刃的便宜,已经打不过何有终。今天他这刀与隙月剑不相上下,就连便宜也没得占了。”留神应对何有终的招式,再也无暇打趣。只见何有终反握短刀,“平沙落雁”,横披一刀。东风不愿与他硬碰硬,闪身让开,长剑以风雷之势,从中一撩,把何有终逼开。   他不假思索,中途撤剑,往右转了一圈,斜掠回来,紧接着当头劈落。这三招不知不觉涌向手臂,正是他自编出来,用来读别人心意、“天罗地网”的起手式。何有终晓得他害怕自己的《报天功》,偏偏故意挡他的剑。   东风心里有了底,剑在边上一晃,引何有终挥刀削下。等他招式使得老了,没有转圜余地时,东风陡然变招!左手捏决,右手一招“仙人指路”,直逼何有终面门。   孰料何有终顺势往前一倒,在地上滚了一圈,翻到东风背后,反而对他背心刺下。东风听见背后风声,头也不回,往前掠出。何有终更不留手,又从袖里弹出两粒飞蝗石,口中嬉笑道:“想不到罢!我还留了两颗石头!”   东风若再往前闪躲,就要踏出石台,跌下悬崖。但若停步,立刻要被飞蝗石击中后背。施怀不忍再看,把头偏往一边。子车谒一手搭在膝上,手指若有似无地敲着。张鬼方看不下去,拔出长刀“十轮伏影”,大喝一声:“东风!”   东风抽空看他一眼,对他笑了笑,内力扯断系绳,把剑鞘拿下来,往地上一插。鞘尖插入石中一寸,险险地立住了。只见东风抓着剑鞘,在悬崖外面飞身一荡,绕了一圈,落回石台上。   施怀忍不住叫好,何有终道:“你是帮谁的?”施怀立马噤声。   两人缠斗半个时辰,各有胜负,看不出谁落在下风。施怀低声问道:“师哥,你觉得谁能赢?”   子车谒不响,一只手还在膝上敲着。想起之前和他谈心,子车谒仿佛死心塌地跟着陈否,施怀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不再问了。   过到三百招上下,两人越打越快。东风本来擅长快剑,此时却渐渐觉得气力不支。何有终不仅生得不同常人,想法也和常人大相径庭。揣摩他的心思,几乎耗尽东风心神。而且何有终内功深不可测,真气好像连着大海,源源不断,永无枯竭。东风心想:“这样下去,即便不被他一刀刺死,迟早也要被拖死。”又想到:“其实和在战场上是一个道理。”抱元守一,干脆不去看、不去想何有终的招式。仗自己剑快,招招后发制人,以攻代守,反而扳回一局。   又斗了一百来招,何有终微微有些气喘,笑道:“从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对手。”东风也莞尔道:“过奖了。”   说到“奖”字,何有终忽然打个响指。东风心中一凛,凝神细听,背后有轻轻的“嗤”声。他连忙回身一拂,拂掉一根细细的银针。何有终乘机伸出一指,点他“命门”,同时一刀斩他左肩。东风来不及闪躲,只得偏过身子,拼着左臂划伤,用剑逼退何有终,一面叫道:“萨日!”   张鬼方一跃而起,一刀架在子车谒脖颈上。施怀来不及挡,怒道:“你干什么?”   张鬼方冷笑道:“看看你的好师哥,都做了些什么?”   之前武林大会时,子车谒在手上缠了机关。只要移动手指,银针即从机括之中射出。东风识破他的伎俩,但被他崩断机括细线,没有抓到。子车谒微微哂道:“我做了什么?”抬起手臂,想要故技重施。张鬼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手腕,从袖口之中勾出一根细线。   其时江南女工技艺,有一项苏绣,是将蚕丝线劈开,穿进针里刺绣。一根线分成一十六丝,子车谒手上绑的就是一“丝”。这根丝线伸入袖中,不知深到什么地方。要是用力扯,不知会不会再射一根针,或者干脆扯断细线。   子车谒见他发现线头,也不再装了。微微抬起一只脚,从鞋底拽下一个扁扁的竹机关,扔在众人面前。施怀吃惊道:“师哥,你怎么……”   子车谒道:“我如何?”施怀想说“你怎么用这个对付东风”,又觉得问这问题似乎没有意义。   张鬼方怒道:“好哇,东风几次三番,对你手下留情。你反倒用暗器回报他。”举刀要砍。施怀连忙抽出佩剑,把子车谒护在身后。   正自僵持不下,东风又叫一声:“萨日!”   张鬼方放下长刀,回头一看。只见何有终又换了一个路数,连环出刀,狂风暴雨也似,一刀刀密不透风,全往东风面门劈砍。东风隙月剑是细柔的轻剑,勉强挡了数刀,虎口已经震破。张鬼方恶狠狠道:“一会再收拾你俩。”跃回场中,拍了三下手。   山壁上一声暴喝,十二个棍僧一跃而下,团团围住何有终。他们守护藏经阁,有个密不外传的功法叫做“不动铜人”。无论卧倒、站立还是盘膝打坐,能将呼吸收至最缓,和死物相差无几。此时浑身涂满土色,攀在山壁上,与土石浑然一体。加之清晨阳光晦暗,根本看不出有人。   何有终手下一缓,东风立即反刺他手腕“内关”。何有终就地滚开,想从棍僧脚下钻出去,却被棍阵挡了回来。东风道:“你叫子车谒帮你,我也找人助阵,不算以多欺少罢?”   何有终哈哈大笑,说道:“仔细一看,这些个土人不都是我手下败将么?找他们助阵,有什么用处。”众棍僧因为昙慧受伤,对何有终心怀怨愤。听见他言语间自傲无比,更加恚怒,把棍阵舞得呼呼作响。   东风道:“你更仔细瞧瞧呢?这棍阵和之前的比,还一不一样?”   何有终道:“破得一次,我就能破得两次。”照旧奔向昙丰、昙秀,伸手一拉,想将他们棍子缠在一起。   然而今日使出来的棍阵,左右对换,阴阳颠倒。何有终一拉,居然与长棍原本的走势相差无几。不仅没将长棍带偏,反而自己手臂险些拉伤。他赶紧撤手,跃回场中。东风一剑已到了面前,何有终仍然就地滚开。再想爬起来时,眼前一花,一根长棍劈头盖脸地打下。何有终连躲带闪,身上沾得灰头土脸,和涂了颜色的棍僧相差无几了。东风道:“得罪啦!”唰唰唰连环三剑。何有终四下腾挪,终究被剑风割出几道伤口。   何有终吃痛,且看见母亲绣的衣服被割破了,大叫一声,双手握住刀柄,好一阵狂挥乱舞。东风只得退开一步,何有终一转身,猛然扑向昙丰。昙秀被他狰狞的模样吓到,惊叫一声,东风说:“不要怕,按棍法来,他伤不着你的。”   这次何有终学乖了,抓着两人棍尖,往反面一拽。长棍果然撞在一起。何有终喜道:“这不是成了么?”飞身掠向坎位。等了好一会,却不见昙心走过来。何有终顿时迷茫,喃喃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东风听见背后一声轻笑,一颗心登时吊了起来。   他算到阵法倒转,或能困得住何有终,却没算到何有终闹小孩脾气,把施怀与子车谒都带到山上来了。何有终或看不出这阵法的端倪,子车谒却一定能看出来。要是子车谒叫一声“阵法是倒转的”,以何有终的天赋,说不定真能融会贯通,再从阵中破出去。   东风摸进袖子,在手里暗暗扣了一枚铜币。只要子车谒出声提醒,他再也不留手,就将铜币弹过去。   何有终叫道:“子车谒,这是怎么回事,你想想办法。”子车谒笑道:“好,容我看一会儿。”   然而他坚持了一炷香时间,子车谒却再没有开口。东风不禁暗暗称奇,想:“难道他没看出来?绝没有这种可能。”   何有终耐性耗尽,耍起赖来,又把短刀舞得虎虎生风。但少林棍阵玄妙无双,绝非蛮力可以破解的。乱打乱撞好半天,除了身上多许多剑伤、许多淤血,竟没能撼动棍阵分毫。何有终又说:“子车,你快想想办法呀。”   子车谒说:“我还没想明白。”   一棍挟雷带风,正对何有终,朝他头顶“百会穴”狠砸而下。何有终左右都被封住去路,短刀被旁边长棍压在底下,身后长剑逼来,无处可躲。他只得丢了短刀,左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硬生生受了一棍。劲力透骨而入,何有终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嗡嗡作响,手不知是不是断了,痛得抬不起来。只觉得嘴唇上有热乎乎的东西,抬起右手一抹,鼻血已将胡须浸透了。   何有终天旋地转,又问:“子车,子车,我该怎么办?”子车谒不答。东风说:“何有终,你要输啦!”上前又是连环三剑。何有终眼前好像有八个、十个东风,白茫茫身影,白茫茫剑影,几乎看不清动作。他全凭记忆抵挡一阵,转瞬又中了两棍,手臂皮开肉绽,衣服也被鲜血浸透了。   东风有些不忍,说道:“你选了武比,但现在改成文比,也还来得及。你若答应要改,我就点到为止。把你点了穴道,送去见方丈。”   何有终晕乎乎说:“送去见方丈,干嘛去见方丈。”东风说:“就像圆海前辈一样,在少林修身养性。”   何有终又问:“我娘呢?”东风笑道:“给你娘找个尼姑庵,也修身养性。”何有终说:“尼姑庵过得好么?我也去做尼姑。”   东风说:“你和你娘杀了这么多人,过得好肯定谈不上。每天只能吃素,抄经书。”何有终不响。   昙秀见他已是强弩之末,却仍在负隅顽抗,暗暗焦急,想叫他快点投降。再想起东风巧舌如簧,心里忽然一动,说了生平第一句谎话,道:“何有终,你快些认输罢。不瞒你说,已经有许多武功高强的师兄,下山去找你娘了。”   东风叫道:“不好!”何有终听了这话,翻翻覆覆地念叨:“娘,娘。”忽然厉声大叫:“谁敢动我娘一根指头?”头发胡须根根倒竖,额头青筋暴起,鼻血更是喷涌而出。东风道:“他走火入魔了!”   习武之人真气运转时,突遭横变,心神激荡而走火入魔。此时经脉错乱,真气无法回流到气海,若无人护法调息,很快就要爆体而亡。但也正因真气激荡,一瞬之内功力往往暴增。东风心知这掺假的棍阵,绝抵御不了何有终,高声叫道:“你们快闪开。”自己猱身扑上。   何有终双眼通红,不仅额头,就连面颊、脖子上的经脉,统统鼓起,喝道:“谁敢拦我?”东风道:“你快坐下调息。”一面伸出二指,冒险点他胸口“膻中”穴。可何有终哪里还分辨得出善恶,一掌拍在东风胸口。   众人大惊失色,东风慌忙运足全身真气,聚在胸前抵抗。但觉胸口剧震,一股排山倒海的大力,暴烈如火,烧得他痛苦无比,摇摇晃晃退了五步,坐倒在地,口鼻一齐流出血来。   只有东风自己晓得,多亏何有终神志不清,这一掌打偏在右胸。倘若给他拍中心口,或者拍在正中“玉堂”穴位,自己此刻已经不能活了。   一掌没能将他打死,何有终低声念道:“谁敢动我娘?”朝他一步步走来。东风提不起力气,往后挪了一两步,再动不得了。张鬼方叫道:“东风,你别怕。”提起长刀,挡在东风身前。   东风笑了一声,说:“张老爷。”   张鬼方怒得六亲不认,喝道:“你要劝我么?”东风轻声说道:“劝了你也不听的,那你要和我一起死么?”张鬼方哼了一声。   看清张鬼方面容,何有终忽然有一刹那清明,站定了问:“谁告诉你们我娘在哪?”   张鬼方不响,何有终又问:“我娘的破阵口诀,为什么用不得了?又是谁教你们的?”   张鬼方破罐子破摔,大笑道:“你管是谁教的?你娘已经落到武僧手里了。”何有终擦掉脸上鲜血,冷冰冰四下一看,看见施怀,忽然定住不动了,说:“施怀,是不是你?”   施怀牙关打架,颤声道:“和、和我有什么干系?”何有终说:“那天我听见你说,要带子车谒逃跑。”   施怀往旁边退开,怕得要命,说:“我不是要逃跑、我、我带师哥去治腿而已。”何有终道:“我娘的药就是世上最好的药,为什么要带子车走?”   施怀下定决心,站在悬崖边上,想着只要何有终走过来,自己就跳下深渊,绝不要被这形容可怖的怪人打上一掌。叫道:“好,对了,是我泄密。但这件事和我师哥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有什么招式,只管冲我来。”   何有终更不答话,手心红得像要滴血,显然愤恨至极,将全身功力运在掌上。施怀小声道:“师哥,你以后要好好儿的。”   子车谒不答,施怀泣不成声,纵身朝悬崖跳去。子车谒却反手拉住他胳膊。施怀哽咽道:“师哥,快放开我。”   何有终已走到近前,一掌拍来。施怀但觉一股力道,将他胳膊向下使劲一拽,子车谒借力站起身来,跟何有终对了一掌。   他在轮椅上坐了许多年,即便勉力站起来,用尽平生内力,下盘却根本不稳。被何有终掌力击中,松开抓着施怀的一只手,整个人好像断线风筝,倒飞而出。   施怀不假思索,跟着跳下悬崖。东风心胆如裂,慢慢挪到悬崖边上,也跟着翻下去。   他一只手还吊在悬崖边上,脚下碰到一块凸起的岩石,沾满晨露,滑溜溜的站不稳。东风想到终南山的小道,一脚踩在岩石上,一手扶着山壁,朝下问:“施怀?”   施怀落在底下十余丈的地方,喊道:“我抓着藤蔓了,我去找师哥,你快上去。”东风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手臂用劲,攀回石台上。   张鬼方提着长刀,和何有终缠斗在一处,胸口有一片湿淋淋的鲜血,显然也受了重伤。众棍僧或者横卧,或着盘膝,没有哪个站得住的。东风道:“何有终,你还听得懂人话么?”   何有终转过身来,阴森森盯着他看。张鬼方握紧刀柄,想从何有终背后偷袭,东风用吐蕃话说:“别动。”   何有终听不懂吐蕃话,歪头道:“你叽里咕噜说什么鸟语。”东风说:“我和你打个赌,如何?”   何有终举棋不定,好像怕上他的当。东风说道:“我们伤成这样,无论如何逃不掉了。不管输赢,你都不会吃亏。”   何有终道:“也对,你们跑不了了。说罢。”   东风说:“你拼死保护你娘,你娘对你却没有一丝一毫感情。我用一柄剑,就算用断了,也不舍得扔掉。但你要是没用了,你娘立刻就不要你。”   何有终浑身赤红,一蓬白气从他头顶升起。东风说道:“你不信么?我们下山去,你告诉你娘,你和我打输了。看看你娘会怎么做。”   何有终答应道:“好。”东风一指山路,说:“走罢。”何有终不动,东风说:“是你打输了,自然是你在前面逃跑,看我作甚?”   何有终一步三回头,终于走到山道上。东风伸出一手,张鬼方心领神会,过来搀扶着他,跟在后面。他们远远绕开少林寺,走到半山腰,张鬼方小声问道:“我们趁这机会逃走么?”   东风摇摇头。张鬼方说:“为什么不跑?”   东风说:“张老爷才讲过,此地就是决战了,没有转圜的。”   他们几句话用的俱是蕃语,何有终大皱其眉,回头问:“你们嘀咕什么?”   东风笑道:“不关你事。”   三人走到山下,进到空无一人的荒村里。何有终停下脚步,对着远处一幢小楼,指着楼上说:“喏,我娘在那。怎么赌?”   东风道:“你跑回去说,娘,我打输了。”   何有终狐疑道:“你不许跑。”东风笑了笑,说:“我这样如何能跑?”何有终上下打量他,觉得在理,向那小楼慢慢走去。   东风身受重伤,又走了好半天山路,其实站都站不稳了。张鬼方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东风笑道:“听天由命罢。”抬起袖子,飞快擦掉嘴角血迹,又把沾血的袖口小心折进里面。从外面看,白衣仿佛一尘不染。   何有终跌跌撞撞闯进小楼,往上叫道:“娘,我、我输了。东风追来了,我们快走吧。”   陈否正坐在窗前,闻言讶道:“你怎么输了?你不是晓得破阵的办法,上次也打赢了么?”何有终说:“他们棍阵改了,不一样了。娘,你看,我衣服给他们打破了。”   此时东风理好衣冠,站到旁边屋顶上,单手按剑,提起一口气,朗声笑道:“何有终,你躲到哪里去了?”   陈否照窗外看了一眼,仍旧不敢置信,问:“怎么可能。”   东风扬声又道:“子车把破阵之法拿给我看了,你猜不到罢?”   陈否慌神道:“怎么可能?你赢了,对他有什么好?”何有终说:“是真的。娘,我衣服破了,你还会给我补么?”   楼上一阵“咚咚咚”木板响声,陈否跳下床榻,跑了几步,没有答何有终的问话。何有终站在楼梯底下,说:“娘,我们快逃跑吧。”   陈否跑去子车谒房中,把他包裹倒转过来,东西抖得一地都是。药罐摔碎,满室栀子花香;棋罐摔碎,黑白棋子,间杂交错,地上变成一局棋。   抖到最后,包裹掉出一本闲书。陈否慌忙捡起来翻。那张写满破阵法诀的纸,平日夹在书里,如今果然不见了。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对楼底下说道:“你且等一等,娘收拾包裹,马上就来。”   何有终站在楼梯底下,透过半掩房门,恰见一面铜镜,倒映出他娘的身影。那身影一前一后动着,果然是在收拾物什。过了一会,他催促道:“娘,快一点,东风就要找过来了。”   陈否说:“要是他找过来,你替娘再挡一阵,我们马上就走。”何有终应声道:“好。”   等了一个时辰,东风稍微恢复一些,尽力挺直身子,慢腾腾挪到楼下。何有终做口型说:“我赢了。”   东风笑道:“你赢在哪里了?你娘在哪?”何有终往楼上一指,说道:“我娘在上面呢。”说罢往楼梯上跑,叫道:“娘,娘,我赢了!”推开房门。只见陈否的衣服挂在架上,窗户大开,微风吹得那衣服前后晃动,就像一个人在翻来找去。   何有终在楼上跑来跑去,叫道:“娘!”东风道:“不要找了。”何有终说:“就算要跑,我也可以背着我娘跑呀!”   东风站在楼梯底下,道:“你背着她,就更打不过我了。不如她自己跑掉来得安稳。”   何有终朝他奔来,拍出一掌。东风一惊,把张鬼方牢牢掐着,护在身后。没成想这一掌不带任何劲力,只是把他往旁边推开。东风叫了一声:“何有终!”何有终失魂落魄,头都不回,一头撞出门外,又叫:“娘,娘!要是我没有武功,你喜欢我么?”   东风与张鬼方对看一眼,四只手颤抖不止,握在一起,都想不到就此逃过一劫。东风说:“我们上楼看看。”扶着墙壁,走到陈否房中。   书本满地散落,许多线订扯断了。窗户又大开着,纸页随风飞散。东风随手抓起几页纸,匆匆扫了一眼,长叹一声。这些书有讲兵法的,有讲阵法的,更多是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   两人坐在榻上,才歇了几息,忽然听见一连串脚步声,飞快跑上楼梯。张鬼方当机立断,把那纸页一股脑抽走,丢在地上,抱着东风滚入床底。   东风悄声道:“何有终长得矮!”张鬼方会意,把旁边柜子拉过来,挡在身前。何有终冲进房里,翻箱倒柜,仍然在念:“娘,娘。”   两人都受了重伤,身上发热,贴在一起的手和脚,能摸得到血脉怦怦搏动。要是何有终找见他们,今天就要葬身此处了。只听何有终翻来覆去念叨,脚下踩出的阴影,在柜子缝隙间一明一暗。东风看着外面,心快要跳出喉咙。   忽然何有终说:“找到了!”   东风喉头一紧,抓着张鬼方衣袖不放。结果何有终跳到桌子上,把摊在桌面的包袱四角折起,打了个结,说:“娘,你躲在包里,被我找到了。”随即大叫一声,把那包袱甩在背上,跃出窗外。   过了良久,张鬼方碰碰东风肩头,叫他转过来,做了个口型。床底太暗,东风看不清楚,小声问:“什么事?”   张鬼方说:“他疯了。”   东风没头没尾说:“贵妃娘娘救回来没有,还未来得及问她呢。”张鬼方“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东风瞧见角落一团影子,指着它问:“那是什么?”   张鬼方长臂一伸,探到角落,把那东西拿回来了。这玩意圆滚滚的,用一张暗花蚕丝手帕精心包着。东风道:“你有没有觉得,这手帕长得好生眼熟。”   张鬼方问:“怎么眼熟?”东风说:“娘娘送你那个杯子,也是这种手帕包着。”   打开手帕一看,里面是两粒梅子。长途跋涉,梅肉已经发黄干瘪了。张鬼方又问道:“这是什么东西?”东风一推他,说:“这是梅子,你看不出来呀!”   两人在床底静静躺到天黑,何有终再没回来过。东风道:“我们走罢。”走了半夜,终于回到少林。众僧见他两人满身狼狈,赶紧拿来干净衣服、细布,给他们包扎整齐。听说山下发生的事情,众人皆唏嘘不已。   东风问:“子车谒怎样了?”那僧人道:“还没找到。”   东风不免吃惊。那僧人说:“悬崖其实不深,底下有一泓泉水。泉水旁边找过了,山壁上也找过了,就是找不见他。”   张鬼方说:“你也要去找?”东风点点头,两人跟那僧人走到崖底。百花夜放,许多武僧打着火把,远看像一群萤火虫,忽上忽下地飞舞。东风一眼看见施怀,上前问:“还没找见么?”   施怀摇头,答道:“说不定师哥还……还活着呢。”   东风拿来一支火把,借别人火,点燃了,拉着张鬼方一起找。深更半夜,少林寺敲响夜钟,山谷里此起彼伏叫子车谒的名字。   一直找到天亮,朝阳金光淌入山谷,施怀忽然惊叫一声,停在一从野菊旁边。   《礼记》云,季秋之月,鸿雁来宾,雀入大水为蛤,鞠有黄华,豺乃祭兽戮禽。后世又有诗云:“此花开尽更无花”。菊花以后,一年花事就尽了,南风转为西风,明月转为冷月,树转枯,草转黄。山上天气凉得早,夏天还没过完,野菊已经开放。东风挤进人群,赶上来,看见花丛底下斜露一片衣角,湿红颜色,一动不动。   众人拨开野菊花丛,只见子车谒悄然躺在花底,白衣染红,双目紧闭,就像睡着了一样。施怀伸手探他脉搏,摸到一片湿冷。子车谒已气绝多时。东风在旁看着,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想,其实这片衣角算不上隐蔽。只是大家心里的子车谒都穿白衣,也只想着找白衣,反将真正的子车谒漏过去了。   施怀独自下山,收拾两人行囊。东风怕他做傻事,不远不近跟着。跟到山脚下小楼,施怀拐进另一边房间。   之前何有终发狂,那条小狗怕得躲在被子里,逃过一劫。这会儿看见施怀,小狗兴高采烈跑过来,尾巴摇断,在施怀裤腿上爬来爬去。   施怀心想:“师哥已经死了,你凭什么还高兴?”恶念陡生,抬脚想要踢死那狗。   紧接着他又想到,这条小狗是师哥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样活物。而且它年事已高,过几年、或许要不了几年,一年,半年,几个月,也将随师哥而去,再不存于人世。想到此地,他又扑簌簌掉下眼泪,把那小狗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   东风走到楼下,倚在墙上看他。施怀居高临下,怔怔地说:“师哥最后也忘不掉你。”东风道:“什么意思?”   施怀说:“掉下去的时候,师哥叫了一声,师弟。”东风说道:“你不是他师弟么?”施怀摇摇头,说道:“不一样。”   东风说:“我觉得不是这样。”   这时张鬼方也追上来了,问:“你们讲什么?”施怀不想听他说话,抱着小狗,远远地走开。   东风想,终南剑派自诩聪明过人,能读心,看穿别人招式。但其中出类拔萃的子车谒,却没猜对封情,没猜对施怀,似乎也没猜对子车自己。   人心究竟是能猜透的东西么?不论如何,谁猜对、谁猜错,子车谒已然身死道消。   他最后喊的一声师弟,究竟是施怀,是东风,甚至是追念因他而死的封情,也永永远远、再也没人能够定论了。 第158章 万事俱备(全文完)   东风既为代盟主,躬亲武林中大小事务。大者如行刺安禄山、某门杀了某派弟子,小者如某门偷占某派地盘。因为长安洛阳都被叛军攻陷,他便在苏州邓尉山盘了一个山头,建了院落。江湖上朋友有事,可去院里找他。   不过院子落成以来,他和张鬼方总是在外奔波,家里往往只有柳銎。   太子李亨继位一年多,东西二都相继收复。叛军虽未伏诛,但内乱不断,已见败落之象。又到年关,东风和张鬼方总算回到江南,算来比太上皇还都还晚好几个月。   回家之前一日,柳銎捎信过来,说自己出门打叶子牌,留在牌友家过年。临到院门外面,东风说:“不晓得屋里干不干净。今年家里没人气,除夕要冷清了。”   张鬼方道:“冷清有什么不好的。”东风道:“以为张老爷喜欢热闹。要么改天收两个徒弟,我教一个,你教一个。”   张鬼方道:“徒弟有什么好的。”东风奇怪不已,看他一眼,张鬼方说:“来两个讨厌鬼,碍张老爷的好事。”   东风问道:“什么好事?”张鬼方坏笑道:“你说是什么好事。”   东风不响,过了半晌说:“天天想那些个有的没的,我瞧你就是讨厌鬼。”   两人将暗云牵去马厩,添了草水。张鬼方把东风拉过来,狠亲了一口,故意亲得水声啧然,说:“两个人好不好?”东风不答,张鬼方又亲一口,大声问:“两个人好吧。”   东风只得附和:“好、好。”两人走到前院,他看屋檐底下还空落落的,说:“我们到时候挂一块匾,你说写什么?”   张鬼方信口说:“挂‘永结同心’。”东风恼道:“哪里有挂这个的,别人看见要吓死了。”张鬼方说:“吓死就吓死。”   东风又说:“柳前辈看见不好。”张鬼方说道:“我师父看不见。”   怕屋里灰尘大,东风掩着鼻子,推开堂屋。不想一开大门,屋里满满当当,老少咸有,居然坐着各门各派三四十人。有的人坐交椅,有的人坐板凳,有的人席地而坐,有的人站着。手上提着礼物,都是来拜年的。   见到东风进屋,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东风愣在当场,一只脚跨在门槛里,另一只脚半抬不抬,不知该不该走进去。   张鬼方说:“怎么回事,住不得人了?”走到门边一看,也不由得傻眼。屋里落针可闻,比死还静。   好半天,一个长老说:“古有董卓……董贤,董贤。有平阳……龙阳君,都传为一段佳话。这、这也无所谓。”旁边另个老人提醒他:“你快闭嘴罢。”那人摸摸胡须,低头不语。   东风心一横,干脆装傻,进屋拱拱手道:“大家光临寒舍,我做主人的有失远迎。”   众人如蒙大赦,都说:“什么迎不迎的,拜年而已。”又说:“本来放下礼物想走,觉得不够礼数,我们才厚脸皮留在这里。”   其实东风心知肚明,这些人是看他做了盟主,上门套近乎的。他在江湖上几经起落,对这些虚情假谊渐渐看轻。不收礼物,顶多今天下了他们面子,闹得难看一点。但若收下礼物,等同欠了人情,以后再难公正。   见过礼,东风只淡淡笑道:“无功不受禄,忙了一年,没帮上各位什么忙,更不敢要各位大礼。”众人忙道:“哪里的话,盟主为武林操劳,我们都看在眼里的。”   东风不为所动,说道:“东风心领了,要是大家赏光,不妨留下来用一顿饭。礼物就请带回去罢。”   饭毕,打发完拜年的闲人,屋里还剩一个熟面孔。彭旅手足无措地站在角落,不敢上前搭话。   上回见面,还是施怀领他来肖家村找人,白给柳銎打扫一遍屋子。东风想起往事,不觉微笑道:“请坐罢,什么事情找我?”   彭旅远远坐在对面,期期艾艾说:“东风……师叔。”   东风一时不知该不该应。彭旅又道:“长安收复了,最近我们回终南山,重、重建了房子。”   东风说:“挺好。”彭旅飞快道:“师叔愿不愿意回来做掌门?”   东风笑道:“我早许多年就被逐出门派,如今用的剑法,也不是终南一路武功了。掌门不该我当罢。”   彭旅道:“师叔对我们有怨,我们认打认罚。只求师叔能回来。”   话说到这份上,东风也为难至极。“岁寒三友”其二已逝,元碧与施怀漂泊江湖。终南剑派的确没有人了。于情于理,终南对东风有教养之恩,他当上正道魁首,正是得意之时,该回门派力挽狂澜才对。   但东风不禁又想,他和终南剑派的牵绊,无非是师父、师娘、师兄、师弟。失去这一些人,终南剑派也只是个名字而已。   何况如今门中弟子,多得是当年追捕他的人。即使他自己宽容大度,也难保别人对他没有龃龉。   张鬼方听见他们谈话,走来说道:“你师叔自个开宗立派了。”   不仅彭旅不敢置信,东风也愕然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张鬼方道:“你当老爷是说着玩么?”彭旅道:“门派在哪?叫什么名字?有哪些人?”   张鬼方一指地下,得意道:“就在此处不错,名字还没起好。如今门下弟子,一个人都没有,但你也该听见了,是我不让收徒,不是你师叔不愿意。”   彭旅不满道:“立派哪是这么儿戏的事情!”张鬼方道:“我不管。”彭旅说:“一个弟子没有,怎么能算门派呢。”   东风听得出来,这句话弦外之音是,不妨把终南派并入东风门下。张鬼方却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耍赖道:“那我是他徒弟,怎么样?”   年后几天,代盟主不收礼物的消息传开,信笺雪片价飞来,都是求东风和张鬼方办事。东风看了几张,啼笑皆非。一个说,长老生病,须逮十只麻雀做药引,也请东风给他们置办,宝刀宝剑做报酬。又一个说,门里急缺一百斤米面,请东风为他们调来,愿用千两黄金来换。张鬼方诧异道:“就算是闹饥荒,一百斤米面也不值千两黄金。”   东风一哂,说:“找我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用这个由头送东西而已。”把信笺撕了,扔到字纸篓里。张鬼方其实有点儿可惜黄金,说:“哎呀,敬惜字纸!”   东风道:“张老爷爱金子,以后多得是办法挣,不要他们的钱。”   他担心信里真有急事,还是一张一张拆来看。张鬼方随手捡起一封,说道:“这是挺着急的,丢了一条狗。”   东风拿来扫一眼,看到信末,指着说:“你瞧他送什么?”   张鬼方俯在东风肩上,一看,纸上写,送长安宅邸一座,俊美书童十个。看来院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张鬼方把信揉作一团,内力一激,碾作指甲盖大小的纸片。   一夜看完百来封信,东风说:“我晓得了,在外面挂一块匾,就写这里是,小事不见居。”   两人住到“入梅”,每天云晦风暗,斜雨纷纷。适逢颜真卿被贬作饶州刺史,也在江南道中。东风和张鬼方锁了院子,二人一马,携手访谒,求“小事不见居”的墨宝。此后游遍三江五湖,给张鬼方打了戴不上的大耳坠、戴得上的小耳坠。   某日路过集市,有处擂台特别热闹。原来是一家陈姓姑娘比武招亲。台上两人都是练家子,各显神通,斗至胶着处,台下彩声不绝于耳。东风道:“有甚么好看的,我们走罢。”   张鬼方却指道:“你看那边,怎么有个人?”   话音未落,一个圆滚滚黑影,斜刺里冲出,径直跳上擂台。陈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坐倒在地。那黑影开口道:“你是不是我娘,否则你为什么怕我?”   听他口中说话,众人才明白,这蓬头垢面的怪物原来是个人。台上两个汉子停手,都说:“瞧你这副尊容,别人不怕才怪。”   何有终闻言大怒,看那大汉朝自己抓来,喝道:“我杀了你!”忽然倒立过来,双手在地上一撑,高高跃起,朝那汉子脑门拍出一掌。   东风失声叫道:“何有终!”和张鬼方一齐推开人群,想要上台救人。   巴掌拍到头上,只听“啪”的一声。那汉子额头泛起一片红印,却没受伤。他一把抓起何有终,丢下擂台说:“快滚吧。”何有终失魂落魄,还想去同陈姑娘说话,嘴里念道:“娘,我没有武功了,你还要不要我?”   东风仔细一想,那天在少林,何有终走火入魔,功力虽然暴涨,身体却支持不住。他入魔以后不仅不死,还能自如行走活动,已是先天经脉宽阔的福果。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自后秦鸠摩罗什译《金刚经》,人人听过这四句偈子。   然而纵观武林,人人又各有各的痴法。明知十二因缘,无明妄生一切执著。权术、利禄、武功、亲缘、道义、信诺,没有哪样是死而带去的东西,却仍为它们远涉江湖,孤注一掷,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正是:   击筑复击筑,欲歌双泪横。   宝刀重如命,命如鸿毛轻。   (完) 第159章 释名与后记   每次翻开《天龙八部》的“释名”一章,我都非常羡慕,希望自己也能这样写一章。但是《凤凰巢》名字很浅显,《金羁》也没什么好讲。到《氐州第一》终于有值得一说的地方了。   提起“氐州第一”,最为人熟知的应该是周邦彦的“波落寒汀/村渡向晚/遥看数点帆小”。   借用这四个字,除了词中秋景与开篇阿丑的心境很契合之外,更主要因为“氐”刚好暗示了张鬼方的血脉,“氐州”又与故事最初的舞台鄣县离得很近。而“第一”代表:此曲是唐教坊大曲《氐州》中的第一部 分。放在这里暗示张鬼方是氐州一霸,倒也非常合适。所以我排除掉很多更一目了然的书名,最后保留了这一个。   虽然《氐州第一》是最后完本的,但写它的想法能追溯到17、18年,是三本书里最早的。当然那时候一切故事和人物都还只是个模糊的构想,没想过真能写出来,最初的设定也与现在大相径庭。   写完《金羁》,我一度不打算再写任何武侠。后来觉得《金羁》故事构建得太小,有所遗憾,所以还是开了这一本。为了能在完结的时候,在首页和读者见面,五十万字中的三十万是没有任何榜单曝光的。全靠大家的支持才能坚持下来。直到写这篇后记的当下,这本书只有五千多收藏,但已经有六千多条非常精彩的评论。能激起任何讨论和思考,对我来说都是莫大的殊荣。   这本书的角色已经被分析得非常彻底,即便有些人物想法比较难测,我也最好不要盖棺定论,留下一些“是耶非耶”的猜想,好像会让故事更美一点。   有时我翻后台,还能看见一些《凤凰巢》早期读者的ID。虽然她们不说话,但也非常非常感谢一直以来的陪伴。   【作者有话说】   最后说一点丧气话。一年以来,长佩在各社交媒体的风评越来越趋同于“酸涩”“感情流短篇”,是我不乐见的。平台里还有很多类型多样的小说,却要被用这几个词统一概括。但不得不讲,今天的局面和现在的榜单机制脱不开关系。   平台吸引什么样的读者,全看这里写出了什么样的小说。既然榜单完全偏向短中篇,识时务、或者说有商业野心的作者,当然也就倾向写短中篇。一来二去,长篇受众纷纷转投他站,平台发现还是短中篇更适合市场……一个正反馈的死循环就这样诞生了。我觉得非常遗憾,但这不是一两个人、一两本书能够撼动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