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台   作者:迷幻的炮台   简介   仇敌变情人?谁先动心谁完蛋!   上过床不算是亲密接触吗?   萧骋自认十分了解敌国的燕氏少主燕羽衣,却在宫门生变后,对此人的印象再度翻新,狠辣之余颇具世家风范,翻脸无情堪比戏文话本。   简略一些,大约只称得上五个字——   没什么人性。   “但真正的畜生不会打着畜生的旗号招摇撞骗,萧骋就做得很好。”燕羽衣手背支棱着下巴断言。   “样貌长得不错,武功也好,手里也有那么丁点令人羡慕权力,但可惜…是个半聋不瞎的神经病。”   后来。   身为大宸亲王的萧骋带兵直取西洲皇宫,燕羽衣浴血立于主殿之上,脚踩尸山血海,怀中是洲楚皇室唯一的希望。   萧骋拂去燕羽衣眼角血渍,慢条斯理。   “国破山河在,若少主想夺回一切,便只能俯首称臣,听我调遣。”   “现在,你的君主是我。”   “……”   燕羽衣来不及说什么便两眼一翻力竭晕厥。   但萧骋看懂了他的眼神——   死聋子,想控制我?   你死定了!   萧骋x燕羽衣   有点聋但没全聋,随时随地可以聋,但大部分时间都是装聋的傲慢自大摄政王x目中无人年少成名美强惨小辣椒少年将军   新文求收:   【破镜重圆】分手出走五次,归来仍是天降前夫 CP1447649   【双向暗恋】CP1546180   【白切黑绿茶攻的套路】 CP1249995   年上狗血相爱相杀正剧HE 第1章   西洲,皇宫。   “少主,事关朝廷安危,您赶快带着太子殿下离开吧!”   “少主!别犹豫了!西凉人已经杀过来了!”   “燕氏全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皇都沦陷,只要太子殿下还活着,少主您还活着,洲楚就还有重新振作的机会!”   “臣等愿意做最后一道墙,为少主争得机会,万死不辞!!!”   烽火连天,残垣断壁被炽热烧灼,滚滚浓烟直冲云霄。呼啸而来的杀意与绝望同时降临,破碎的残肢和泥土混合,黑夜狰狞地张开大口吞噬一切。   青年一手持剑,一手支撑着已然断臂,身着明黄蟒袍陷入昏迷的男人。   跟随他多年的老臣们挡在他身前,替他当下敌军一次次攻击,随着包围圈的逐渐缩窄,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燕氏祖训,誓死守护洲楚皇室尊严,唯有少主……唯有少主带太子殿下冲出去,洲楚才有得救!!!”   “博叔。”面对老者坚定而宽厚的背影,青年心脏漏跳一拍,他腾不出双手抓住对方,正欲说什么,老者突然怒吼一声,扬起双刀。   “弟兄们!随我开道!”   “护送少主出宫!!!”   青年被人推着向前,似乘舟入海,波涛汹涌的浪潮将他急促地推向前方,耳旁响起的惨叫被血影吞噬,所有人都杀红了眼,疯狂且招摇地攻击着身着面前甲胄的精锐部队。   被称作博叔的老者一马当先,奋力挥舞双臂,敌军在双刀下如割麦般一茬接一茬地倒地,就这么硬生生地以肉身为青年杀出条血路。   队伍不断向前推进,逼得敌军连连后退,狂风张牙舞爪地撕扯火焰,亭台楼阁彻底被橙红的光淹没。   咻——   兵戈列阵在前,利箭乍现破风而来,青年猛地将男人塞进身旁小厮怀中,挥剑斩断箭身,反手抓住脚底尸体身上的弓箭,毫不犹豫地朝暗箭来的方向射回去。   弦音铮铮,青年喉头滚动,忽地想起了什么,道:“博叔,我们还有多少人。”   敌军攻入皇都不过三个时辰便长驱直入大内,无论是驻扎在城外的守备军,还是负责皇室安危的左步营都无法立即做出反应。若非燕氏被皇帝传召进宫问话,恐怕半分抵抗不再。   皇帝被敌军刺死,太子拼死夺回皇帝头颅时被砍伤,皇室百年基业竟化作大梦一场。   众人不知疲倦地向前冲,几乎燃尽心血,体力已至极限。   博叔眼疾手快,从敌军手中抢下战马,迅速抓住太子将人往马背送,吼道:“少主!你也走!”   青年未犹豫,翻身上马协助博叔,解开腰带,把太子死死固定在马鞍上。   “多少人不重要,能送少主和太子殿下离开就行!”   青年奋力抓住博叔:“一起走!”   “少主!燕氏祖训不可违背。”博叔甩开青年,反手用刀柄狠狠拍向马屁,马蹄高扬,瞬间嘶鸣着向前奔去。   “博叔!!”   来不及道别,杀进瞭望塔的燕氏族人合力冲破放线,数米外,紧闭的宫门倏然打开了条狭窄的通道,青年抓紧太子,同时操控缰绳灵活躲避不断朝他们扑来的敌军。   身后惨叫声不绝,他不敢回头,难以调转脚步,胸腔似被挤压般,肋骨传来阵阵刺痛,马身越过宫门的瞬间,燕氏族人并未跟随青年逃走,反而再度冲进战场。   “属下等,誓死护卫少主!”   隔墙之外,青年听到博叔嘶吼道。   “燕羽衣!别回头!!!”   燕羽衣,别回头!   空气中弥漫着的硝烟窜入鼻腔,连呼吸都是痛的。燕羽衣紧紧抓住太子不敢松手,他所有的力气几乎在皇宫内耗尽,太子肩胛被人砍了一刀,失血过多现下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地面的尸体堆积成山,马蹄在尸山中艰难地奔跑,深一脚浅一脚地,燕羽衣不得不整个人紧紧贴住马背,才保证太子不被甩下去,牢牢与自己捆绑。   狂风呼啸,没有人为控制的烈马肆意飞奔,冲出皇城后毫无方向目的地疾驰,直至整个世界从纠缠的兵戈逐渐熄灭,幽微的草木香涌入意识。   不知从何时起,气息逐渐变得平静而安宁,仿佛方才的修罗地狱尸山血海从未出现,世界仍旧万籁俱寂,大地母亲向她的孩子敞开怀抱。   马终于跑不动了,半声嘶鸣未泄便径直倒地,连带着背上的人一并从陡峭的斜坡滚落。   树木干枯的枝干被压得四分五裂,碎石沙土混杂着血渍一并倒灌进松垮的衣领,摔下马的同时,燕羽衣迅速将太子护在怀中,后脑传来的钝感令他胸腔血气翻涌,眼前似绽开烟花般天旋地转,五脏六腑仿佛在胸膛中异位,肌肉本能令他在陷入昏迷前抓住太子手腕,强行将人护进怀中。   粗重的喘息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和缓,丛林惊鸟振翅不过弹指挥间,湿润的寒意翻卷着,严丝合缝地将人包围。   赤焰之下,笼罩在皇都的血腥不怠。乌鸦成群,遮云蔽月,黑压压地从天际垂直降落。   商队打扮的一队人马自小道而来,月光幽微并不能照亮沿途,故而打前头的是十数条猎犬。   “二爷,西洲打得这般厉害,不如派几个人先去皇城里打探打探消息,若安全您再进城。”   “安全?”为首的男人一身灰青劲装,抬臂伸手指向远处的火光冲天,橘红色盛满夜空,拔地而起的浓烟翻卷着,幸而此刻风向朝北吹,暂时烧不到此处。   哪里安全,男人勾唇轻笑道:“西洲人脑子都不大清醒,若此刻趁乱带兵,或可生擒洲楚太子,压制西凉叛军,届时这里的一切统归我朝所有。”   “然而……”   男人顿了顿,语气染上一丝无奈,耸肩道:“有燕家在,怎么会让洲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湮灭在史书之中呢。”   话音刚落,不知从何处现身的猎鹰振翅滑翔而下,利爪抓住男人捆有护臂的那条胳膊,稳稳降落。   男人身形未动,胯下烈马反倒因鹰的惯性而抬蹄向前蹬了几步。猎鹰腿环空空,并未捆绑任何讯号,但它本身出现即代表某种信息。   萧骋闭眼,耳畔微风轻许,猎鹰朝着西南方发出三声鸣叫。   “三百米外有人。”萧骋开口,慢条斯理道:“去看看。”   打头的斥候小队先行奔去,男人在护卫的簇拥下徐徐前进,不多时,斥候折返回报:“二爷,沟底发现两名伤者,看样子是从皇都中逃出来的。”   萧骋双腿微夹马肚,摸了摸猎鹰的羽翼,语气懒散:“带路。”   冬日草丛中干瘪的浆果早已冻得硬邦邦的,浅挂在枝头一碰就掉。人马从林间穿过,静谧无声中,多了几分规律的飒飒之音。   斥候牵头带路,大概走了几百米,火把光源所触及之处,石岩倾斜而下延伸入低端,石坡并不过分料峭,看样子像是人为开凿出来的。   萧骋翻身下马,向前走了几步,忽地回身抽走身旁侍卫的火把。   侍卫连忙快走几步挡在萧骋面前:“二爷!”   西凉人封锁皇都四方出口,此刻从其中逃出来的得是什么人,皇亲贵胄?携带密报的重臣?总之不可能是平民百姓。   “万一他们对您……西洲那边。”侍卫欲言又止,担忧道:“离开前那位主子说过,一定要保证二爷的安全,还是属下去将那二人提来,二爷做定夺也不迟。”   萧骋呵了口气,淡道:“渔山,你最近胆量见长啊,都敢跟我顶嘴了。”   渔山跟在萧骋身边护卫多年,自打出师被选拔至萧骋身旁,已过整十五个年头。但他跟随的这位主子平日里也不喜与人亲近,即便在他身边当差日久,也无法彻底摸清主子究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只是依照规矩行事,不多言,闭嘴办差即可。   自认有那么几分把握,渔山才敢试探着开口,没想到又犯了萧骋忌讳,立即闭嘴请罪:“二爷息怒,属下不敢。”   “回去罚二十,不十军棍吧。”萧骋抽走渔山手中火把,缓步向坡底走去。   寻常忠仆的定义,无非是在主子遇到危险前多加劝阻,避免主子受伤。但在萧骋这,意味便调了个个。   主子想去,做下属的便得为主子开辟道路,确保安全而并非阻止,忤逆才是大罪。   众护卫提起精神,刀从鞘出,避免有暗箭从林间穿过。   距离皇都最近的山丘,实在不是个停留的好地方。萧骋自然明白多在此处停留一刻,危险便逼近几分,但不知为何,对从皇城之中逃出那两人,隐约觉得此行会有不小的收获。   正如渔山所说,能够从西凉人设下的杀局中挣脱,身后必定有无数人为其保驾护航,定携带着什么足以威胁西凉的东西。   火焰燃烧后的灰尘彻底令明月失色,火把的光倒像是刺破黑暗,撕开裂缝的刀,以萧骋为中心,逐渐向外扩散。   萧骋步履从容,小心地提起衣摆避免被夹道荆棘勾破掺着银线,开在膝旁的苏绣海棠。   在他即将抵达坡底时,耳边遽然响起极其细小,几乎微不可闻的金属声。   “叮铃——”   没来得及反应,眼前银光乍现,萧骋瞳孔骤缩,身体比意识先动,电光火石间,长剑出鞘,火把朝向来者,借用惯性,身体转圜中瞬时脱手,火把在空中结环横扫——   砰!!!   那人身着夜行衣暴露在明黄与橘红之间的光中,以断裂半截的剑身硬生生抗住力道十足的攻势,并用残缺锋刃挑起捆绑于篝火顶端的油布,绷带断裂,火光四溅,木柄落掌不过一息,竟穿过护卫层层重叠,以鬼魅之姿悄然接近萧骋方圆半步。   滚烫热潮扑面而来,耳旁掠过并不稳定的呼吸,萧骋飞身后退,脚跟抵住树桩,凛冽厉风降落,剑锋蕴藏着的杀意几乎将他命门暴露,避无可避之际,他猛地向前直面迎上,抽出卡于腰间的锦袋,扬手冲那人影飞出。   人影片刻凝滞。   飒!   渔山瞄准时机加入二人之间,无须主子发号施令,腕间暗器尽出,穿破锦袋,袋中白色粉末随风四散,护卫们顿时朝上风坡跑,萧骋卷起袖袍捂住口鼻。   风卷起火药和风沙的味道,混合着新的暗香,如夏日山涧的白昙,似霜雪覆盖之下的红梅,齐齐向那人涌去。   叮——铛——   金属碰撞之际,剑花翻飞的速度骤降,显然对方忙于迎击攻势却忽略了空气中蕴藏的新东西。   萧骋垂眼听声,响动却不如方才那样真切了,好似逐渐远去,又陡然逼近,忽地连剑刃碰撞的声音也闻不着了,仿佛刺客和渔山一齐消逝于天地间,纷至沓来的尖锐耳鸣环绕于颅顶,几乎刺穿他的意识。   眼前腾起绚烂,就像年节京城郊外绽放的烟火,炸得他眼花缭乱,胃里翻江倒海,不住地痉挛,几乎将他呼吸的空间完全挤压。   距离刺客太近,想来是吸入了粉末的缘故,萧骋背抵树干,缓慢调整内息。   待完全平复,恍然额角已遍布细密薄汗。   半炷香后。   药量十足的迷药,即便凶残如虎豹,也必定软弱乏力,毫无还击之力。渔山将刺客身上所携带之物搜刮完毕,又差人把坡底的人拖上来。   总共两人,果然,便是方才发现的那两个。   “二爷,这两人腰间均携带印鉴,方才攻击您的刺客应属燕氏。”   萧骋席地而坐,手肘搭在膝盖之上,仔细仔细端详刺客的脸,忽觉似乎像是他从前见过不止一面的故人,只是对方的脸完全被泥泞覆盖,暂且无法认定。   “带回去。”   他解开沾了血渍的氅衣,嫌弃地丢给渔山道:“给地上躺着断了胳膊的那个盖上,省得半路冻死。”   可惜氅衣才穿不久,江南织造的绣娘合力缝制三月才得这么一件,萧骋眉心突突直跳,莫名烦躁起来。   若此二人重要,西凉毕竟立即反应过来追踪,活着倒还好处理,死了说也说不清,埋哪都成问题。   队伍悄然离去,正如来时寂寂无声。   【📢作者有话说】   新年好,我带着新文来啦!前三章连更三日后,频率为隔日更,有存稿,更新时间为18:30。拨雪寻春,烧灯续昼,希望这篇文能继续陪伴大家度过新的一年,如果喜欢的话,请多多收藏关注投海星,谢谢啦。 第2章   “小羽,藏起来,千万不要被人发现!一定要藏起来!”   “羽衣,这就是你的命!整个燕家的命系于你们一身,藏起来!藏起来!不要让他们发现你!”   “燕羽衣!活下去!”   “为了燕氏,为了洲楚!为了整个西洲的未来!”   “燕羽衣……我们,只有你了!!!”   “燕羽衣,你只有忘了自己是谁才能继续走下去。”   ……   “不!”   燕羽衣猛地睁眼,双手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去,渗透的寒凉痛意却紧紧抓着他的骨头不放,四肢百骸叫嚣着将他重新摔回地面。   寒冬的凛冽令石板更坚固,肩胛与其接触的瞬间,燕羽衣几乎立即陷入昏厥,意识伴随着滚烫的热流摔得粉碎,他甚至能感受到鼻腔中属于血液独特的铁锈味,喉管奔涌的液体也被震荡地难以抑制地向外扩散。   人死了才不会感到疼痛,燕羽衣迷茫了一瞬,强行聚拢散落的意识,他费力地睁开眼,又迅速体力不济地合上,蜷缩起身体让自己侧卧,平躺着任由两窍流血,血水极容易倒灌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血气逐渐平静,他才再掌心贴地,再度小范围地摸索着。   身下是石板,四周隐约有水滴声传来,以及……燕羽衣顿了顿,除了霸占整个感官的血腥外,还有另外一种甚至能说得上令人安心的味道。那是——   高香?   独属于寺庙草木灰的气息。   从皇都闯出来没多久,战马力竭,自己和太子一块滚落山坡。城外是有这么一片亟待开发的地带,丛林茂密,距城不算远,燕羽衣记得自己曾经还带人去瞧过。   难道是被追杀而来的西凉人又抓了回去?   不,西凉人对占领皇都颇为急切,一定会立即对可能知道玉玺藏在哪的太子,或者是护卫太子的自己用刑,哪会等到现在。   燕羽衣一动不动,反复复盘,只要他“昏迷”的时间够久,将他抓来的人一定会忍不住,西洲乱成一团,太子与他被捉便与阶下囚无异,只有对对方有所求,才能这般客客气气地,还让他躺在这冰冷地上。   少顷。   门扉开合,脚步声由远及近。   “二爷,这人一直在睡,若审问的话,可能还得灌碗参汤吊着精神。”   “参汤?”这次匆忙出行,连身边的侍女都没带几个,萧骋仍然可惜那件暖和的大氅,说:“我们有这东西吗。”   渔山:“没有,属下已派人去山下庄子寻找。”   萧骋闻言,从渔山手中提走探路用的灯笼,俯身靠近地上躺着的青年,语气悠然,却颇有嘲笑的意味,用左手食指轻轻挑起燕羽衣下巴:“燕将军,燕大人,既早醒了,何不与我围炉煮茶呢。”   燕羽衣:“……”   装睡的人极易辨认,从呼吸,或者无意煽动的眼睫。萧骋左手缓慢下滑,虎口抵着青年的咽喉半瞬,中指贴在动脉之上轻轻按压。   “何必在本王面前装睡呢。”   “以你的武功那点鸳鸯蝴蝶散根本不算什么,倒是太子在隔壁奄奄一息,金尊玉贵比不得武将摸爬滚打,若我是你,便会在醒来后找人求见带你回来的人。”   “燕羽衣,你我的交情算不上亲厚,也是多般合作过的,何必如此冷漠呢。”   ……   青年脸色苍白,双颊却呈现出某种诡异的红,仿佛从皮肤深处渗出来玫瑰。   将人带回来后,萧骋第一时间命人擦干净了他的脸。果真是见过,这幅容貌化成灰他也识得。   只是从前见面皆在庙堂之上,这人高高在上地坐在皇帝身边,或是持剑挡住一切所向太子的锋芒,一如今日,即便昏迷也要条件反射垂死挣扎。   萧骋阅人无数,世态寒凉,世家大族固然雄踞一方,却从未有燕氏这样一支专属于皇帝的忠心耿耿的部队。   在世人看来,同一国家下的两个朝廷,终究会在漫长的争斗下形成统一,而百年前纵横朝野的洲楚,历经几代帝王早已失去当年的光芒万丈,西凉虎视眈眈,如今大军直破皇都,杀太子,夺皇位,日后的西洲便真正是西凉的囊中之物。   西洲的洲楚皇室,苟延残喘多年,多凭燕氏的凌厉手段。   现在,就连忠心辅佐皇帝的护国将军府的燕氏似乎也护不住洲楚了,燕氏的少主燕羽衣用尽浑身解数,也只是堪堪将断臂的太子带出皇都。   “洲楚与西凉共同治理西洲,燕大人应该明白,如今的洲楚已不再是最佳选择,真正的勇士当急流勇退方为明智之举。”   时间仿佛在深夜拉长,狭窄的窗外投射而来的月光正好落在燕羽衣血渍斑驳的腰际,渔山搬了宽大的堂椅来,又添了个软垫。   萧骋懒洋洋地倚着椅背,他有无限的耐心等待燕羽衣开口,毕竟这位的身份足够被如此对待。   -   “因为你知道。”他缓慢地讲。   “只要我找不到阿稚,就必定不能动太子。”   “若你今日不肯说阿稚在哪,本王便只能明日继续问。”   “燕大人,西洲已经烂成筛子了,阿稚带着你的胞妹能跑去哪呢,大的愚蠢,又带着个小拖油瓶,左右不会离开皇城百里,待本王找到阿稚,便不是现在这般好言相劝。”   洲楚为稳固西洲,故而派遣太子求娶邻国大宸皇帝的女儿,五公主十里红妆,梨花带雨地哭了一路。   太子迎亲,两朝皆以最高规格,大宸皇帝派遣景飏王萧骋送嫁,一路护至西洲皇城礼都。   萧骋向来不问朝中事务,既皇兄要他走一趟,便当散心,将公主平安送至西洲,自个再逍遥快活去。   西洲山水与大宸各异,瑰奇绝妙,只是朝堂动荡,萧骋还未尽兴便闻西凉攻破洲楚皇族的消息。   若大宸的人不在西洲,他此刻便已在回大宸的路上。   偏偏皇兄膝下子嗣凋零,五公主萧稚又是他亲自膝下教养过的孩子,就这么两手空空回大都,准被打出来。   萧骋对萧稚没感情,凭着皇兄那句珍而重之的“你一定要照顾好阿稚”,神经病般在礼都附近晃荡了月余,终于姜太公钓鱼,抓了个燕羽衣这样的权贵。   简直意外收获。   “用刑想必是撬不开燕大人这般的硬骨头的。”萧骋思忖着,掌心搭在扶手摩挲一瞬,五根手指立即染上薄薄的凉意,这里的温度太低了,也只是达到不结冰的程度而已。   再看燕羽衣的手脚,骨节分明处,除了各式新鲜伤痕,还有被冻得青紫的疮。   这种地牢根本待不住人,寻常犯人放在这里,意志不坚者,只是脱光衣服半刻便得求饶招认。   想到这,萧骋竟隐约有些佩服燕羽衣,朝堂高高在上,竟也能吃得了这般苦。   不过谁没吃过苦呢,他从宽大袖袍中掏出药丸,含在舌下,绵长的苦涩逐渐浸入味蕾,尾调却有些甜意,直至彻底消散。   离开前,萧骋站在门口,解开外衣往燕羽衣手边丢,说:“别死了。”   来自他最诚挚的忠告。   半臂粗的铁链重新落锁,内室又只剩燕羽衣,萧骋看似好心,实则只能算是毫不掩饰的警告,他在告诉燕羽衣,此刻除了他,他绝无依靠他人的可能。   幽静深邃的黑夜,燕羽衣再度睁眼,用尽全力,艰难地拖着衣服挪去墙角,睫毛似乎都要冻僵了。   青年眼皮微颤,眸光略显困惑,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方才大放厥词的男人究竟是谁。因为陌生,所以嘲讽落在身上也不痛不痒的,根本产生不了什么实质性伤害。   我们……认识吗……   燕羽衣蹙眉,使劲想了想。   -   身为燕氏的少主,每日见那么多人,就算偶尔遗忘一两个也是有可能的吧   燕羽衣盯着手指,细数这些年称得上是本王的人,西洲因洲楚与西凉的内斗,死了不少皇子公主,效忠的澹台皇族,嫡系一脉好好活下来的也就只有太子一人。   那男人口口声声你们西洲,又直称大宸五公主乳名……燕羽衣喉头滚动,当即锁定一人。   西洲的死对头,敌国大宸的亲王景飏王——   萧骋!   说起来也好笑,冥冥之中似乎天要亡我。西洲与大宸两国,皇族子嗣都不怎么兴盛,也算是同病相怜,颇有种用子嗣绵延换风光权势的意味。   燕羽衣无声轻叹,此刻作阶下囚,人家嘲讽几句也没什么,毕竟命在景飏王手上,即便自己有他所想取用的筹码,萧骋也仍占得上峰。   但谁是刀俎,燕羽衣都没工夫思考,只要鱼肉不是自己。。   从宫里冲出来时,他挨了敌军好几箭,但那时情势紧张,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心中只有带太子突破重重包围的念头。   箭头锋利,紧挨着皮肉擦过,胸前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燕羽衣低头掀起袖口看了眼,皮开肉绽,真是血淋淋得骇人。夜行衣有防水的功效,鲜红色覆盖在皮肉之上,干涸结痂,像是层特别的盔甲。   西凉人攻破皇城前,他奉命前去宫中办事,皇帝感染风寒久病不起,宫人们也都着了魔似的发了疯病,太医的诊治收效甚微,钦天监说不出所以然,太子便请了外头的江湖游医来,试图碰碰运气。   在此之前,燕羽衣忙于处理军务,家中也有许多事亟待解决,太子便未将此事告知他,以至于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燕羽衣深呼吸,吸入的凉气将喉管冻得发抖,身体数处受伤,以至于他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哪里传来的痛感,强行打断他反复聚拢的思绪。   在最不该放松的时间里,他竟陡生就这么撒手的念头。   无论太子是否与他一墙之隔,皇都都是被西凉人占领的战利品,燕氏,燕氏所有人已葬身兵戈火海之下。   “是我对不起你们。”燕羽衣闭眼,鼻翼酸楚逐层蔓延上来,就连听他悔恨的人都没有,空对一室冷落。   从前在私塾中与通晓古今的先生争得面红耳赤,什么朝代更迭,本就是史书添一笔的事,既然当权者无法再统御天下,那么为何不后来者居上呢。   那日,先生气得拂袖而去,而他也被父亲留在祠堂跪家法。   父亲疾言厉色,斥他不敬先生,不尊君上,燕氏满门因有他这般的少主而羞耻。   燕氏少主啊,多么冠冕堂皇的称号。   燕羽衣额角抵着冰凉的墙壁,潮意顺着他的后背攀爬,胸膛洇湿一片,说不清是泪水还是别的什么。   皇都连绵的火海,烧毁的何止是洲楚打造的半壁辉煌,百姓因此蒙难,却被当作理所应当。   燕氏的尊宠沿袭多少代,便替洲楚皇帝杀了多少人,荡平多少艰险,怎么就到了自己这瞬息倾覆呢。   燕羽衣昏昏沉沉地,耳畔回荡属于父亲的叮嘱,即便父亲大人已去世多年,他也仍记得这个身姿卓越伟岸的男人托起自己,将他架在肩头,面前起伏的山峦尽收眼底。   父亲说:“燕家已经与洲楚皇室紧密相连,血与肉共呼吸,没有了燕氏的洲楚活不成,洲楚被西凉吞没,那些附属我们的部下也会因此被抄斩。”   “我们是海鸟与汪洋的关系,山峦与草木的情谊。”   “所以我们不能停,停不下,你必须舍弃那些没有必要的情感。”   “但不能牺牲自己,因为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燕氏,更了解洲楚的难处。”   “我们都是新一任少主的基石。”   燕羽衣:“父亲是家族的主人,也会成为石头吗。”   “是。”父亲答,温暖宽厚的掌心摸了摸燕羽衣的脸:“少主诞生后,家主便已随时准备为少主牺牲。”   踏入朝堂的那刻起,所有人都是被局势随意摆布的棋子。   这不对。   燕羽衣无数次想反驳父亲,却只能在心中疯狂摇头。   这样显得大家都很没用,难道生在世上便得被即刻定义吗,这和物件有什么区别。   窗外传来遥远的钟声,燕羽衣静坐至天光大亮,积蓄的体力已然能够支撑他完成一场谈判后,他开口,声音冷淡而漠然:“你们的主人是谁,景飏王吗,我要见他。” 第3章   他想见人,却不问人是否想见他。   “这位燕大人想必想了一夜,最终发觉只有大宸才有这个底气成为他的交易伙伴。”   从渔山口中得知燕羽衣求见的消息,萧骋正在寺庙正殿供香。   露水深沉的时间,天擦亮,这里前来乞求神明庇佑的祷告者便已稀稀拉拉地来了不少。   萧骋笑道:“要见我,却并非求见。”   “看来我们这位燕大人仍未意识到自己已并非什么将军,他那个镇国将军府的名头,现在只是道催命符。”   “亡国奴而已。”   洲楚与西凉虽共称西洲,倒更像是面和心不和的夫妻,共处屋檐下却没什么感情,整日想着怎么弄死对方,继承所有家产。   洲楚亡,西凉兴,日后西洲直接称作西凉,称作亡国奴也恰当。   渔山:“那王爷见还是不见。”   萧骋骨节分明的手伸向茶杯,莞尔道:“不见。”   “他该见并非本王。”   “是谁?”渔山脱口而出,实在好奇。   -   五日后,南方传来急报,五公主安然无恙。   消息与萧稚抵达,即便相差一日,萧骋也硬生生晾了燕羽衣六日有余。   萧稚发丝飞扬,着嫩黄色纱裙跳下马,脸颊与鼻尖都是红的,样貌与萧骋那年送嫁时没什么不同,眼神中的担忧几乎满得溢出来。   少女提着裙摆奔向皇叔,却蓦地记起了什么,猝然停下脚步略整理仪态,端起公主的架子缓步来到萧骋面前,施施行礼,恭敬道:“阿稚见过皇叔,皇叔万安。”   萧骋抱臂,眼神落在萧稚肩头半晌,用对待下属的表情打量着与自己虽有血缘,关系却不算深厚的小辈。   萧稚彻夜奔袭,累得头晕眼花,脸色也难看得很,她在萧骋这里向来没什么好印象,萧骋当着父皇的面说她难当大任,不给大宸添麻烦便已万幸,和亲哪里指望她有所建树。   “皇叔,我……”   “来人。”萧骋打断萧稚,比起能言善辩的公主,他更希望她是个提线木偶小哑巴,道:“送公主进东厢房休息,还有。”   他绕过萧稚,大步走向躲在暗卫身后,好奇地眨巴着眼睛四处张望的女孩。   萧稚娇躯轻颤,咬住下唇,回头失声道:“皇叔!”   “你就是燕胜雪。”萧骋俯身,笑得格外温柔,询问道:“你的名字是燕胜雪吗。”   燕胜雪才过五岁生辰,哪里分得清人与人的好坏之分,眼前的男人与阿稚姊姊甚为相似,结巴着说:“阿稚姊姊说。”   “只需回答是与不是。”萧骋没有那么多耐心哄小孩,燕家子嗣个顶个的聪明,怎么这个燕胜雪看起来像是个傻子。   他的好脾气消耗殆尽,逼问道:“回答。”   ……   燕胜雪张着嘴,双手使劲揉搓衣裙,再看萧稚背对着自己,身旁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霎时眼眶通红,大声哭喊道:“我要太子哥哥,呜呜呜,阿稚姐姐,太子哥哥去哪了呜呜呜呜呜!”   燕家三小姐哇哇大哭,萧稚终于忍不住了,奔向燕胜雪,从萧骋手中夺走燕胜雪,将其护在身后。   直面迎上萧骋周身散发着的骇人威压,用尽全身力气,鼓起勇气道:“皇叔,她只是个孩子。”   “本宫也是东宫的人。”   “本宫?”萧骋眼底闪过一丝杀意,没想到萧稚竟胳膊肘向外拐,皮笑肉不笑:“哪个东宫?太子妃效忠的是哪个宫?”   “自然是……大宸。”萧稚硬着头皮,有些顶不住了,说:“我是大宸的公主,自然万事以大宸当先。”   “那么现在本王想请你为皇兄做件事。”   话是商量,却不容妥协。萧骋的话是在点醒萧稚,她在西洲安然度过的年月已随着宫门被破化作黄粱,除了受他关照之外,若有半分对大宸不忠,或许传回大宸的消息便并非公主已启程回大都,而是——   死在了西凉人刀下。   双方交战不杀战俘,也仅仅只是玩笑话,杀红眼连自己人都砍。   萧稚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膝弯一软,噗通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头顶传来景飏王的命令:“阿稚,皇兄曾说你是孝顺的孩子,因此才主动选择前往西洲和亲。”   “现在为了大宸,本王要你去见一人。”   萧稚:“谁。”   “燕羽衣。”   “他还活着。”   哦?萧骋微微侧目,对萧稚的反应略有些诧异,说:“他没死。”   “见他,要求他和大宸做交易吗。”萧稚攥紧拳头。   “只是去见他。”   萧骋托起萧稚的胳膊,语气柔和,循循善诱道:“去换身干净的衣裙,大宸的公主该时刻保持端庄优雅,本王答应你善待燕胜雪,但你要听话。”   “阿稚,只有听话的孩子才惹人爱。”   北风刮得萧稚眼角生疼。   院内的人被萧骋尽数带走,独少女在院中跪坐,半晌,她摸了摸脸,发觉竟已泪流满面。   -   牢内,燕羽衣只在初日被关进来要求见萧骋后,没得到令他心满意足的回应后,便不再提出要求了。   这是萧骋刻意晾着他,便证明此人定有所求,双方不知筹码与底细的情况下,谁先动谁暴露。   既已半壁江山碎得连渣都不剩,燕羽衣未必有争分夺秒挽回的机会。   况且景飏王虽拒绝露面,却一日三餐地派属下过来,送药送饭,又添了厚厚的棉被。   算时间已是放晚饭的时间,远处的钟已敲过几次,燕羽衣拧眉,难道外头又出了什么变故?   咔啦。   脚步声轻盈,如落在雪地里的羽毛,萧稚端着热腾腾的膳食,来到最后一间牢房前,低声说:“燕将军。”   燕羽衣抬头,四目相对。   少女呼吸微滞,攥紧膳盘的手指泛白。   燕氏羽衣名声在外,一剑雷霆斩遍天下。身姿凌厉,手段狠辣,为洲楚皇室清理无数隐匿于黑暗中的敌人。这样满身杀伐,却生得一副皑皑白雪,云端坠落凡尘的清冷容颜。   她见他在宫中行走,时着银白,不沾尘埃。   但现在……干涸的血渍几近发黑,裸露在外的皮肤伤痕累累,连那张连她都曾数次望得失神的脸,刀疤狰狞,从颧骨一路深入耳后。   忍耐的委屈再度涌上心间,直至走近燕羽衣,将膳盘放在他手旁,听燕羽衣嗓音略带沙哑,却一如往常般冷静。   “路上有没有人追杀。”   “呜——”萧稚开口,哭腔忍不住溢出来,她捂住嘴唇,泪花大颗大颗砸在肉糜中。   燕羽衣耐心等待萧稚从哭得难以喘息,再至逐渐平复,才端起肉糜,透过萧稚那双纯净的眼眸,看到她满心的心伤与委屈,难得打趣道:“被公主哭咸了。”   “我再端一碗。”萧稚抽噎着老实道。   人清瘦许多,但看起来生龙活虎并未受伤,燕羽衣重复道:“路上有没有人追杀。”   “没有。”   萧稚捧着碗:“你派来保护我们的人都很厉害,途中被发现过两次,但都很快解决了,除了小雪受了点惊吓外,其余没什么。”   那就好,燕羽衣思忖片刻,正欲问什么,萧稚却忽然东张西望,将发间的两枚素钗递给燕羽衣。   “快吃,吃了肉糜再将这里头的药服下。”   燕羽衣认得素钗,还是太子索要,他才从燕家库中寻找并赠予萧稚。以银所制,顶端玉珠底部可拧动,可藏药,但这并非此钗最贵重之处。   每枚素钗配两丸庇护心脉的保命药丸,唯皇室方可使用,千金难得。   只是这药从姓萧的人手中拿出来,即便萧稚烂漫单纯,不,恰恰是萧稚天真,他才不敢在这种情势下吃她给的东西。   “公主,臣已多日未曾食过荤腥,此刻食用会坏胃。”   萧稚眨眨眼:“那就吃药。”   见燕羽衣不动,萧稚连忙又道:“小雪说想回家,只要你好起来,我们就能回家,大家都信任你,燕将军,我们一定能从西凉人那——”   “阿稚所言,回的哪个家。”   萧稚身形又僵住了,男人高大的身形从后逼近,光投射而来,他的影子恰好将她的完全遮盖。   就好像是什么怪物从地狱攀爬而来,吞噬掉她所有的勇气,消弭好不容易汇集的希望。   没人知道萧骋是什么时候来的,萧骋踱步推开牢门。   “本王记得阿稚明明姓萧,游人浪子尚且不知归处,萧稚忘了自己究竟是哪里的萧稚吗。”   声如鼓槌,音调轻,砸在心间堪比千钧。   几近死寂,萧稚艰难道:“皇叔,皇叔教训得是。”   “本王没空教训你。”   萧骋扬声:“来人,送公主回房。”   “皇叔!”萧稚慌张,下意识堵住燕羽衣,“皇叔,你不能这么对他,他救过我,燕将军不是。”   “不是?”   萧骋竟不知该生气还是发笑,轻而易举提起萧稚,似拎起什么雏鸟般,拇指与食指卡在其腕骨附近,萧稚甚至未来得及惨叫出声。   咔啦。   燕羽衣瞳孔微缩。   萧稚脸色惨白疯狂挣扎,却被萧骋提前捂住了嘴,卸掉手腕前后,她甚至没有发声的机会。   燕羽衣厉声:“景飏王!!!”   “这是五公主!!!”   “燕将军终于愿意同本王说话了么,本王以为你是个哑巴呢。”萧骋得逞地笑道,随手将萧稚往牢外丢。   渔山接住萧稚,就这么拖麻袋般将萧稚带走。   燕羽衣咬紧后槽牙,藏在袖袍握住发簪的手抬起又放下,按了好几次才抑制扑向萧骋的冲动,消散的眩晕感再度袭来。   贸然行动只会坏事,他并不清楚萧骋武功究竟是何水准,况且这几日的所食汤水仅仅只保持自己活着,哪里还有更多的力气杀人。   “别怕。”萧骋席地而坐,同燕羽衣肩并肩地待了会。   “燕将军,牢里的日子比起在外流浪逃窜的生活好很多吧。”   燕羽衣:“……”   “阶下囚与亡国奴呢。”   “喜欢做哪个。”他又提议。   燕羽衣闭眼,与混账无话可说。   萧骋得不到回应,遂更大胆起来,他放肆地观察燕羽衣,存在感强烈到燕羽衣即便不与他对视,也犹如被扒光了衣服拖出去游街。   屈辱却无法反抗。   大抵对方便是需要这种程度的羞辱,无论给予他什么反应,对萧骋来说都是战利品。   真是个无比恶心的人,燕羽衣睁眼,平静道:“景飏王殿下想让我做哪个呢。”   萧骋摊开掌心,做了个供君挑选的手势。   “西凉人是西洲百姓。”燕羽衣实事求是,说:“大宸灭了西洲,我才是亡国奴。”   “燕将军非得给自己脸上贴金吗。”   萧骋鼓掌,捧场道:“勇气可嘉。”   “景飏王殿下舍得冷嘲热讽,是在等什么消息吗。”   燕羽衣声音轻飘飘的,偏头面无表情道:“我猜猜。”   “萧稚在你眼中其实并不重要,景飏王殿下对她没有感情,却唯独听命于皇兄潮景帝。或许趁洲楚与西凉内斗之际,有机会带兵踏平西洲,完成两国之间的合并。”   “但潮景帝恐怕不愿意这么做。”   “西洲大宸相互制衡多年,大宸的秀州并作乱,贼寇作乱宗祠横行,民不聊生却始终对真凶追查艰难,究竟是什么实力使得其武力堪比藩王呢。”   “塞外游牧虎视眈眈,谁先动,谁便是螳螂。”   “你在等。”   砰!!!   话音刚落,萧骋翻身跃起,抓着燕羽衣的脖颈将人死死扣住,飞尘跳跃,残阳斑驳地透过树梢坠落,轻巧滑过青年因冰冷而显得格外坚硬的眼角眉梢。   浑身像是散架般,胸腔再度血气翻涌,肩胛抵着石壁,燕羽衣觉得自己真的离死不远了。   想得绝望,再度开口仍然踩着萧骋的底线反复跳跃。   燕羽衣:“在等什么呢。”   “大宸皇帝的命令。”   “毕竟就算是亲王,也没有随意调兵的权力。”   萧骋下巴微敛,唇线拉成一道直线,眼眸不再含笑,耐心竟在燕羽衣挑衅的瞬间消耗殆尽。   他单手掐住燕羽衣的咽喉,这是第二次。   昏迷中的燕羽衣尚还有那么几分观赏性,毕竟尖酸刻薄的美人不比昏迷的好,昏迷了的倒不如立刻去死。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萧骋五指收紧,眯眼道。   燕羽衣手脚发软,眼前模糊了一刹。   唯有敌人才最了解敌人,身在洲楚皇室,燕氏自然比所有人都了解大宸的萧氏皇族。   萧骋乃大宸先皇后嫡出,而当今的潮景帝则是某个身份低微的妃嫔所生,少年时被皇后抚养视作亲子。   先皇对皇后宠爱有加,原本意欲封萧骋为太子,几年后大宸内乱,登临九五的却是皇后膝下那名义上的儿子。   所有人都对遗诏的真实性产生强烈的怀疑,想寻萧骋拥护其登基,却在潮景帝登基后再也不见此人身影。   朝野上下众说纷纭,有的觉得是皇帝秘密处死了景飏王,也有人认为景飏王在养精蓄锐,毕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皇族身故必入皇陵。   但燕氏得到的消息是,景飏王仍在京城,甚至被潮景帝保护得好好的,这对兄弟似乎并非如外界所言水火不容。   萧骋愿意重新出世,为皇帝送嫁公主便是证明。   当大宸无人可用之时,景飏王愿为潮景帝深入敌营,这是何等的兄弟情深。   萧骋对待萧稚已是板上钉钉的残忍,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乎潮景帝,出兵必定征求他的意见。   “大宸是潮景帝一手打造扶持,景飏王若抗旨,便是枉顾皇兄苦心孤诣。萧骋,都是为君,我们不一样。”   燕羽衣疼的冷汗直冒,掌心滚烫,如果在萧骋来之前便吞下那颗保命丹药,或许现在还能再与他对峙半晌,但现在对方被激怒,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他好过。   与其处于被动,主动出击方为上策。   他闭了闭眼,萧骋离得太近了,彼此呼吸交缠,要想在这么近的距离攻击他胜算几成?   但也得试试!!!   迅雷不及掩耳,燕羽衣抬臂扬手,简单利落地挑起素簪朝自己咽喉捅去。   只见一道亮闪的弧光从眼前掠过,萧骋胜券在握的表情犹在,他甚至没有机会看清楚那是什么,但潜意识告诉他必须干预!   素簪尖锐,伤人无声,是最好自戕的利器。   燕羽衣双眸紧闭,咽喉的力道松懈了,温度却仍旧通过相贴的皮肤传达。他一动不动,良久,鼻翼间腾起的血腥敲响心门,耳旁是萧骋的声音。   低沉优雅,带着始料不及的愠怒。   “想死?”   燕羽衣舔了舔干涸的下唇,手指冰凉,顺着银簪弧度摩挲,直至触碰滚烫粘稠的液体,才颇为挑衅地说:“王爷怎么舍得让我死。”   不愿身处被动地与对方谈判,那么只有主动出击方可先声夺人。   显然,燕羽衣赌对了。   比起他需要萧骋,现在这位大宸的亲王或许更愿意与自己平等地坐下来谈谈。   “燕氏一族效忠洲楚,若洲楚消亡,燕氏也没有再辅佐的道理。太子死了,王爷手中没有左右燕氏的筹码,我死了,王爷对西洲的侵略更无指望。”   青年一字一句,露出得逞般的灿烂笑容。   -   血液化作小蛇般的细流,从萧骋凸起的骨骼,以及跳动的血管中,蜿蜒而下,大半没入收紧的袖口。   银簪穿透手掌,燕羽衣用了十成力道,恨不得直接将他和他一块钉死在墙头。   剩下的粘稠则从掌心处的伤口徐徐溢出,于掌缝通向燕羽衣衣襟深处,浅粉转至深红,无声地扩散开来。   “看来萧稚已经是你们的人了。”萧骋冷道。   燕羽衣挑眼睨着萧骋,捻动素簪,向左,再朝右,簪尖抵着他的动脉,像数只蚂蚁啃咬。   “王爷先前所言,待找到五公主便不似前几日那般好生对我。”   “看来就算找到萧稚,选择权也仍旧在我这。”   近距离观察萧骋,眉眼倒与萧稚有几分相像,但萧稚比他生得更柔和,叫人见了便欢喜。   他周身环绕一股极其寡淡冷冽的雪梅香,这是燕羽衣最讨厌的花。   严寒之中盛开的花,称得上高洁清雅,但西洲却并不适宜种植此种植物,土壤的缘故,极少有红白两梅出现。   自然花味与人为添香颇有差别,倘若萧骋近日常在梅花之间流连,那么西洲境内,只有一处花海。   距京百里开外的斛录寺!   难怪钟声连绵,香火依旧。   西洲幅员辽阔,皇都辐射范围甚广,两百里甚至没出皇都所辖范围。   燕羽衣不由得讽刺道:“看来绝顶聪明的景飏王,竟也很难逃过西凉的追踪。”   最迟半月,他们藏得再好,西凉便派人搜寻至此处。   “是么。”萧骋胸腔微震,会心一笑。   “抖什么。”   萧骋这会逐渐觉得掌心伤口疼起来了,他本身不是个痛觉敏锐的人,但就这么放过燕羽衣吗。   他徐徐开口道:“燕羽衣,你在抖什么。”   “日后的大家常见面,见了本王便抖,还怎么合作。”   燕羽衣:“我没有答应和你合作。”   “很快就是了。”   萧骋垂眼,后退半步与燕羽衣拉开距离,几息之间遽然再度逼前,受伤的手顺移而下,血渍拖着长尾,鬼魅般游移至燕羽衣肩胛。   他反握燕羽衣紧攥素簪的那只手,似乎抓住了什么千年寒冰,手的主人竭力抑制着颤抖,即便面上仍保持那副不骄不躁等待谈判的高傲姿态,但身体不会骗人。   气氛几近凝滞,原本没入皮肉的素簪再度突进,在燕羽衣的闷哼中。   他和萧骋彻底穿在了一起。   “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血渍渐次扩散,燕羽衣再也无法支撑,天旋地转间,他看到萧骋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以及垂回身侧,鲜血淋漓的手。   他就那么看着他倒地,昏厥,不省人事。   地牢之上,香案之间,斛录寺下。   佛门清净地,百姓祷告与厉刑拷打只余一墙之隔。   萧骋用沾血的手触碰燕羽衣薄如蝉翼的眼睫,在他脸侧留下刺目的红色,低声道。   “蝉,螳螂,麻雀。”   “本王都要。” 第4章   被萧骋关在地牢的第十日,燕羽衣终于被从暗无天日挪至干净的厢房看押。   地牢潮湿,他又失血过多。听萧稚说,他昏迷后,守在地牢外的大夫便立即拎着药箱走近医治。   景飏王有备而来,喜欢听人求饶,也爱看荒唐笑话,愿意救命但前提是能令他所思得逞。   拯救一个无路可走的朝廷要员,他想得到的是什么,洲楚,还是整个西洲。   燕羽衣仔细整理与萧骋的对话,反复琢磨有没有哪句话泄露了什么,故而忽略了在他床头等待已久的萧稚。   萧稚直勾勾地盯着燕羽衣,高兴燕羽衣似乎终于想通了什么,也终于愿意分散注意力给自己,才说:“皇叔允准我每日一次探望,燕将军你身体好些没有。”   燕羽衣道歉:“微臣负伤无法行礼,公主恕罪。”   “没有,没有。”   萧稚连忙摆手,说:“还得感谢燕将军,有将军府的侍卫们保护,我和小雪才能顺利离开皇都。”   “不过太子他……”   “至今未醒。”   “皇叔找来的大夫说他体质本弱,不比习武之人强健,失血过多,又断一臂,入夜便高热难消。”   燕羽衣沉默,停顿许久道:“活不久的意思,对吗。”   “一定是大夫不好。”萧稚声音逐渐降低,头埋在胸前闷声:“庸医的话怎么能信。”   “公主可知景飏王何处去了。”燕羽衣又问。   萧稚欲言又止,在燕羽衣的注视下,垂头丧气道:“皇叔去哪是秘密。”   素簪被萧骋从牢中带出来,萧稚立即得到了皇叔的召唤,谁知皇叔只是告诉她安守本分。   她心中害怕这位皇叔,萧骋和父皇实在是差别太大了,没有情面可讲,喜怒无常骇人得要命。   就连平日冷若冰霜,不苟言笑的燕将军都比他好些。   燕羽衣不为难萧稚,于是岔开话题询问燕胜雪。   “小雪被皇叔带走了,晨起吵嚷着想吃糖葫芦,皇叔就……就答应了。”   提起这个,萧稚都觉得不可思议,皇叔看起来并没有带孩子的能力,她甚至担心萧骋将燕胜雪半道卖掉。   燕羽衣倚着软枕,实在没有更多的力气思考,如今情势,他们没有什么可供萧骋利用的东西,燕胜雪脱离了燕家的光环,也的的确确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倒是太子,只有见了太子,他才能判断萧骋交易的底线。   肩胛的伤几乎贯穿,萧骋大抵也不好受,想到这,燕羽衣惨白的脸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说:“公主,洲楚已并非庇佑之处,若想回大宸,还请尽早做决断。”   “你呢。”萧稚脱口而出,顿时觉得此话多余。   “臣辅佐太子,必定为太子考虑。”   是啊,谁都可以坦率地离开西洲,唯独燕氏必须坚守此处,朝堂诡谲,洲楚已被逼至最低处,但只要皇室残存,便有复兴的希望。   燕羽衣道:“公主有大宸皇帝庇佑,离开西洲进入大宸境内,有戍守边关的南荣王府相护,西凉再手眼通天,也会知难而退。”   南荣军?   萧稚眼前一亮,连忙抓住燕羽衣袖袍道:“是啊,我们可以寻遂钰哥哥,他在京城的时候便对我很好,现在回军任职,或许能够帮我们呢。”   “公主。”   燕羽衣摇头,耐心道:“在公主和亲前,大宸与西洲时有交锋。”   “按理说,你应该对我们这些人怀恨在心,并帮助景飏王与西凉合作,直接将我与太子一并交出去置换利益。”   萧稚愣住。   燕羽衣:“你能照顾小雪,并且为洲楚寻找出路,这份善意燕氏,澹台皇族都会铭记在心,但大宸与西洲,可以是同盟,也能是宿敌。”   皇帝将心爱的五公主送往西洲,某种意义来说,即代表他已经放弃了女儿的性命。   燕羽衣见识过那个男人的残忍强大,他尊敬的剑术老师便是败在此人马下,斩断双腿,余生与轮椅相伴。   大宸未必愿意与洲楚合作,而洲楚真能拿出大宸皇帝所想的报酬吗。   “……燕将军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萧稚仔细注视燕羽衣,企图从他表情中找到什么,蹙眉道。   “是么。”   燕羽衣抬眼,淡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你。”   萧稚回忆:“会用太子的名义告诉我,我也是洲楚人,若今日不帮太子劝说皇帝,便是无情无义。”   “有时候真怀疑你的身体里住了两个人,一个很温柔,另外那个特别无情。”   燕羽衣没忍住,笑了,却听萧稚转而又道:“若洲楚被西凉吞并,燕将军去哪。”   他声音极轻,放眼朝半开着的竹窗望去,不知何时,鹅毛雪已纷纷扬扬盘旋而下,落地悄然,轻薄地融入泥土。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   傍晚,燕胜雪是高高兴兴举着糖葫芦回来的。   她爬上床榻,抱着燕羽衣的腰撒娇:“兄长,待会陪小雪堆雪人好不好。”   燕羽衣解开小妹沾雪的外裳,对站在门口的萧骋道谢:“景飏王殿下辛苦。”   萧骋手提燕胜雪挑选的糕点,双臂环抱地等待这对兄妹结束亲昵,心情甚佳:“倒是个乖巧的孩子,比阿稚小时候可爱多了。”   “阿骋哥哥还带我骑大马!”燕胜雪冲燕羽衣比划,嘟嘟囔囔:“我想要大马。”   “下次兄长也去。”   “阿骋哥哥身边的大鸟会抓鱼!”   “……”   蜡芯噼里啪啦迸溅明黄火花,室内暖炉烧得旺,但萧骋进来后没关门,这会凉气也进得差不多了,浓郁的药香被吹散,徒剩一室清冷。   燕胜雪年纪小,白日逛得太厉害,伏在燕羽衣枕边迅速睡去,燕羽衣想脱掉她的鞋子,将她彻底带进床榻歇息,可惜肩胛中伤,有心无力。   萧骋见燕羽衣有话要说,便叫渔山将燕胜雪抱走,燕胜雪和渔山也混熟了,睁开眼见是熟悉的哥哥,便又沉沉睡去。   这位大宸的景飏王将女孩们照顾得不错,即便燕羽衣知道他不怀好意,甚至故意利用这种方式,变相通过萧稚左右他的决定。   其中含义简单。   洲楚要想重新振作,目前只能依靠大宸。   “如果我放弃洲楚,选择离开皇都,景飏王殿下竹篮打水一场空,是否会恼羞成怒呢。”   “放弃洲楚?”   “没错。”   “舍得吗。”   “没什么舍不得的。”   “本王指的是,燕胜雪舍得荣华富贵吗。”   “她还小。”   “燕羽衣,据本王所知,你不是喜欢放弃的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燕羽衣抬眼,白日他也听过类似的话,反问:“我与王爷并无多少交际,王爷此言或许有失偏颇。”   萧骋身上带着股他并不喜欢的傲慢,那是属于胜利者的姿态。很难想象,这样拒绝低姿态的男人,竟敢放纵其本身在大都的权势,转而来到内乱的西洲。   是为他们的皇帝陛下开拓疆土,还是……称王称霸?   萧骋缓步来到燕羽衣床前,摊开手,将受伤缠绕绷带的那只放在他眼前,说:“难道不算一根绳上的蚂蚱吗。”   “什么都想要,结局是什么都得不到。麻雀螳螂蝉,王爷要的未免也太多了。”   萧骋勾唇,恍然大悟:“原来燕将军在牢里是装晕。”   这是什么角度清奇的解答?燕羽衣深呼吸,恢复正常的气血似有重新沸腾的趋势,胸腔那股憋闷再次升腾,他对男人普遍没有耐心。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作阶下囚,牢房的主人是景飏王。   冷静,一定要冷静,燕羽衣告诉自己。   燕氏于洲楚立足百年,到了燕羽衣这代,自小锦衣玉食接受所谓的继承人教育,学会为君分忧效力,却没被叮嘱过,若某日落难,该以怎样的姿态与人僵持对峙。   燕羽衣搜肠刮肚找不到半句话回答,萧骋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俯身径直向燕羽衣脖颈摸去。   “景飏王!!”   “嗯?”萧骋事事有回应,跟着嗯了声,动作却并未停止。   手指穿过衣襟,指腹贴着动脉来到青年耳后,萧骋顺理成章地因自己的冒犯,得到了燕羽衣的反抗。   啪!   燕羽衣身体紧绷,警惕道:“松开!”   “几年前我们也曾有过合作,燕将军何必当作无事发生,装得像个正人君子呢。”   男人呼吸滚烫灼热,掌心也是暖的,混合着被风扰弄,摇曳摆动的烛火……难以言喻的诡异氛围悄然弥漫开来。   大抵病中神经迟钝,燕羽衣反应过来后,显然为时已晚,只能放任脊背不由自主地发麻,眼前的萧骋表情充满探究与好奇,似乎在他回应之前,不打算再开口多说半句。   该说什么呢,燕羽衣硬着头皮,艰难地蹦出四个字。   “不记得了。”   萧骋愣怔片刻,旋即逐字酌句,用反问的语气道:“不、记、得、了?”   “嗯……”   燕羽衣莫名心虚,不动声色地挪走视线,尽量避免萧骋捉住什么端倪。   五公主嫁来西洲那年,西洲与大宸通商来往频繁,关乎民生财政,更是太子登基前树里威信的最好机会,燕氏为避嫌,极少过问相关事宜。   僵持的时间越久,燕羽衣便越尴尬,他们之间贴得太近了,超越了他所认为的安全范围,甚至是突破某种,比至亲还要亲昵的境界。   景飏王此举,燕羽衣曾被好友拉去青楼时见过,男人与男人之间贴得那么近,衣衫半褪屏后缠绵,虚影重合,短暂分离,再度紧密相连。   “……”   他竟然好这口吗,看着不像,燕羽衣喉头滚动,强行抑制动手扇人的冲动。   这斯喜怒无常,试探或反抗都有可能瞬间激怒,唯有虚与委蛇。   唯有虚与委蛇!!!   萧骋忽然上半身压下来,燕羽衣心中警铃大作,眼前一黑,耳垂被什么极其轻巧地拉扯了下,心中绷紧的那根弦瞬间断裂。   “景飏王!”   我跟你拼了!!!   第5章   啪——   先前没落在萧骋脸上的巴掌,终究又快又凌厉地劈了下来。   负伤体虚的后果是反应速度跟着下降,意识与身体无法协调,倒是结结实实把人打了,但抽离地太慢,活动空间又只有方寸大小的床榻。   在做决定的同时,燕羽衣便已做好了被还手的准备,他放弃般闭起眼,迎接景飏王的怒火。   这样的男人,若不将怒气撒出来,恐怕日后少不得被其记恨。   萧骋被打得脸偏移几分,先是诧异了半秒,而后在燕羽衣的预料下,面色陡然阴沉,勃然大怒。   “燕羽衣。”   男人抓住燕羽衣脚踝,将人往怀中大力一扯,卡着他的肩胛直接将身体翻折过去,冷道:“本王可以现在便将你送到西凉人面前,你觉得西凉人会比本王待你更好?”   燕羽衣头晕眼花,双臂被以擒拿的姿势死死卡住,萧骋膝盖抵着他的腰窝,整个人的重量坠下去,胸膛紧贴床板,呼吸也跟着不畅。   好什么,是牢中险些将他冻死,还是利用萧稚攻破心房,或者以燕胜雪作筹码?   打从萧骋允许公主探望起,他便已稳坐庄家,只赌徒们挨个待入局下注。   萧稚没有目的的探望,恰恰是萧骋最聪明独到之处。   他们这种人,不喜欢被威胁,不乐于被他人左右,丁点的感情与善意,皆落于最亲近的人身上。   燕氏护卫萧稚,萧稚照顾燕胜雪,她们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萧骋面前的那刻,这位景飏王大抵已经明了萧稚在洲楚皇室的地位。   故此,他放任萧稚的行为,萧稚天然的情感比任何利益都更易打动心扉。   若那日萧稚带着萧骋的叮嘱,劝说洲楚与大宸合作,或许燕羽衣当晚便想着怎么逃出地牢,另寻燕氏部下。   “待我更好?”   燕羽衣嗤笑:“王爷这话说得真是幽怨,倒像在下负了你似的。”   “本王苦心孤诣,希望燕将军与大宸合作,绞尽脑汁头发都要掉光了,怎么不能说大人负心呢。”   “颠倒黑白。”燕羽衣奋力仰头挣扎,顷刻便被重新摁了回去,头埋进棉被中憋闷得险些断气。   眼前黑暗,他看不见萧骋的脸,男人的笑声却一丝不落地入耳。   要杀要剐总归是刀剑起落,痛快得很。原来景飏王对杀伐果决兴致寥寥,看着对手构筑的防线逐渐崩溃才更自在。   “杀了我罢。”燕羽衣忽地停下,紧咬的后齿也泄了气。   “什么。”萧骋以为自己误听。   燕羽衣:“杀了我,我不活了。”   “……”   萧骋立刻将燕羽衣抓到眼跟前:“什么。”   燕羽衣长发凌乱地铺满肩,盖住半边脸,失血过多气色惨白,像戏文话本里从枯井爬出来的鬼。   “像你这种玩弄他人情感的人,终有一天会遭到报应。”   肩胛传来的剧痛告诉燕羽衣,银簪造成的伤口在挣扎中裂开了,贯穿伤很难在短时间愈合,就算外表看起来毫发无损,内里也仍旧需要时间恢复。   “俘虏没有选择生与死的权力。”   “失去荣耀与权力加身的燕将军,竟如此软弱。”   “如果我是你,会使用最适合自己的选择。”   “比如与大宸合作,大宸从西洲获取想要的,洲楚则得到西洲,西凉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燕羽衣冷笑,扬起下巴轻蔑道:“洲楚与西凉同根共生,在西洲这个国家之下,两个朝廷面对大宸,只会是同仇敌忾的兄弟。”   “是吗。”   萧骋沉吟片刻,忽而松手,燕羽衣再度摔进被褥,腰却被男人坚实的手臂锢进怀中,避免再度受伤。   鲜红的血浸染绷带,肩头仿佛绽开冬日最艳丽的花。   将燕羽衣轻轻放回床榻,萧骋难得好心帮燕将军捋了把遮挡视线的额发,发丝穿越指缝,合着手掌,几乎覆盖整张脸。   前有舞姬可作掌上舞……   萧骋脑海晃过极其荒唐的念头,意识逐渐飘忽,动作也跟着停顿半晌,随后捂住燕羽衣那双呈琥珀色,蕴藏无限怒意的双眸。   燕羽衣气得发抖,若有机会杀了萧骋,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将此人碎尸万段,挂在城门风干。   “燕将军此刻定十分想手刃本王,但在做决定前,我们得先去个地方。”   “不去!”燕羽衣怒道:“要杀要剐随便——”   “燕将军,该歇息了。”   景飏王毫不犹豫地砍向燕羽衣脖颈,燕羽衣瞬间闭嘴,闷声睡了过去,不,晕了过去。   雪愈来愈大,世界万籁俱寂。萧骋推门离开厢房,守在廊下的渔山说:“主子,封山了。”   “方才斥候来报,有可疑人员在斛录山附近的村庄出没,极大概率是西凉派来的人。”   “……”萧骋瞥了眼渔山。   “明日本王要与燕羽衣下山。不必随行,只是去城中闲逛。”   渔山沉声:“燕羽衣狡诈,万一下山他寻机逃跑怎么办。”   东方日出的天际线被飞雪覆盖,模糊了白天与黑夜之间的界限,狂风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穿越被冰封的山涧清泉,淌过苍翠细密,隐隐散发青草香气的松林。   石阶长桥,午后被阳光消解的融雪化作冰锥,保持着向下滴落的形状,再被从四面八方纷乱而来的新雪覆盖,度过漫漫长夜,周而复始。   驻足眺望远方,萧骋闭起眼,雪纷纷扬扬地落在面颊间,淡道:“叫棠大夫过来。”   他顿了顿,正欲拭去眼角水渍时,发现袖口沾了几点燕羽衣的血。   “本王听不见了。”   话音刚落,渔山箭似地冲了出去。   幼时一场高热留下的后遗症,先皇后遍寻民医也未能完全治愈,这些年虽略有不便,但萧骋学会了与寂静共存。   只要看着对方的嘴唇说话,也能阅读无碍。   这病几个月没动静,萧骋以为今年都不会再犯了,没想到竟在与燕羽衣争吵中掉了链子。   大夫也是从大宸带来的,太医院院首的徒弟,姓秋名藜棠。   “西洲严寒,王爷需增添衣物避免受凉,病症冬日复发乃是常事,不必过分忧虑,心态放平稳便可恢复,每日施针缓解耳鸣即可。”秋藜棠收起脉枕,叮嘱道。   萧骋看着秋藜棠的脸,过了好一会才说:“燕羽衣的肩膀。”   “棠大夫可有什么加速伤口痊愈的药,不论价格,有效就行。”   秋藜棠:“回王爷,没有。”   “本王明日要带燕羽衣下山,以他目前体质,是否可行。”   “有难度。”秋藜棠左思右想,含蓄道。   萧骋点点头,那就是可以。   于是指了指燕羽衣的住处,道:“人质伤口裂了,去包扎。”   西洲夏短冬长,雪季通常从十一月起,延续至来年四月初,大雪封山乃常事,燕羽衣晨间被扫雪声吵醒,脖颈酸痛,睁着眼平躺了好一阵才磨蹭着起身。   床头摆着套浅紫骑装,单手抖开抻着肩比对,正好是他的尺寸。   左肩被重新处理过,膏药味浓郁,夹杂着薄荷的清香。伤口炎症明显缓解,仅凭感知便可下定论,这并非斛录寺僧人的水准,萧骋队里定有手段高明的医官。   之前不拿出来,是时候未到,看来景飏王已经考虑好与洲楚之间的交易内容了。   单手穿衣不方便,燕羽衣花了好一阵才勉强穿戴整齐,被守门侍卫带去前厅时,萧骋已吃得差不多了。   “燕将军昨日歇息得可还好,本王夜里……噗。”   燕羽衣隔萧骋两个位子坐定,将拎了一路的腰封抛给萧骋身边的侍卫,顶着与夜里相差无几的披头散发,在男人忍俊不禁中,冷道:“粥呢。”   厅内伺候的人不多,燕羽衣扫了圈,奉茶净手试菜一个不少,甚至还有个端着暖炉的,随时听候景飏王召唤。   “头发怎么回事。”萧骋放下碗筷,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道。   “王爷为防止在下自戕,不是将房内所有尖锐利器都收走了吗。”燕羽衣掀起眼皮,选择离自己最近的蛋羹。   谁知半路杀出一只手,横隔在他和蛋羹之间,萧骋眼疾手快扣住碗沿,倾身而来。   “会束发和不会束发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根发簪能解决得了的。你说是吧,燕将军。”   “……”   燕羽衣抿唇,表情顿时变得一言难尽。   被萧骋丢进地牢,他觉得萧骋与燕氏情报中所描述的并无二样,善谋划,懂得利用人心,喜欢抓住人心最细枝末节,但足以引起雪崩的支点狠做手脚。   现在,萧骋的所做作为令他推翻先前所有判断,此人似乎只是单纯喜欢犯贱。   “你真的……”燕羽衣深呼吸,笑了笑,强行抑制揍人的冲动,说:“是个聪明人。”   萧骋听罢和颜悦色,显然对燕羽衣的反应十分满意,将蛋羹推到燕羽衣面前,甚至贴心地将小菜奉上,并指挥道:“渔山,待会找几个人伺候燕大将军梳洗。”   从前在大宸,萧骋凭嘴一张,硬生生气昏朝廷无数老臣。渔山习以为常:“是,主子。”   -   饭后,燕羽衣被渔山带去厅后梳洗。   “公子发质真是好呢,待会得下山去,王爷吩咐了,要为奴婢您梳个利落的发型。”   茶饵弯眸,询问道:“不知您有没有及冠。”   难怪萧骋晾了这么多日,忽地肯给件像样的衣服穿。   “已及两年。”燕羽衣答,天然对这个眉目含笑的小姑娘生起几分好感。   茶饵动作麻利,说话间便将为燕羽衣佩戴的发饰挑选出来,盛在另一小托盘内,边编发边笑道:“这几日奴婢一直伺候五公主与燕三小姐,因为好奇燕将军长什么样,所以五公主说。”   她学着萧稚的语气:“自然是谪仙般的容貌。”   燕羽衣闻言一哂:“她说话向来很夸张。”   “可公子便是这样的人啊。”茶饵说。   “这样的人?”燕羽衣不由自主地蜷起手指,道:“有时所见并非所得,或许我是杀人如麻的阎罗呢。”   茶饵啊了声,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埋头束发不再言语。   发髻本就简单,若非受伤,燕羽衣自己便可简单处理。   他正襟危坐,镜中照见轮廓成型,直至小侍女停手。缓缓起身的同时,抚上并未使用,镶嵌白玉的檀木发簪。   “姑娘是大宸人,却对我热情有加。”   “如果服侍我的人来自边境的鹿广郡,又或者是与燕氏交锋多年的大宸南荣军,他们会像你这般说笑打趣吗。”   “不。”   透过铜镜,燕羽衣瞥见屏风外人影晃动,正在朝这边走来,遂继续道。   “他们会一点点地杀了我。”   “而西洲百姓,也将会在合适的时间,杀了所有踏入西洲境内的大宸人。”   茶饵面露惊恐,踉跄着后退几步,小腿嘭地一声撞在躺椅旁摆放着的脚凳上,登时吓得大哭。   “欺负不了本王,便拿小姑娘开刀,燕将军此举未免过于幼稚。”   萧骋这会耳朵没好,虽听不见燕羽衣对茶饵说了些什么,但到底也能猜测几分。   燕羽衣回身。最后那句话是对萧骋说的,但萧骋似乎并不在意。前几日他做什么都惹得这位景飏王怒意难消,怎么下了场雪忽然脾性大改。   “幼稚?”燕羽衣微笑:“与我同龄的世家子弟现今还在书塾读学,意欲考取功名。他们尚还年轻,怎么,仅仅只是因我比他们早一步入仕,便要学王爷故作老成吗。”   “哦,忘了。”   燕羽衣掩唇轻声:“王爷哄骗家妹唤作哥哥,可论辈分,当是叔叔方才恰当。”   “对么。”   “阿骋叔叔。” 第6章   萧骋已经肉眼可见地生气许久了,从后厅再至后山,一路拉着脸。   “喂,离我那么远干嘛。”   燕羽衣穿好冰棱,抬头看离人自己八丈远,扬声道:“至于吗。”   “燕将军,这是护具。”渔山带人走过来,将与冰棱配套的护具放在燕羽衣脚旁。   燕羽衣收回目光,问:“西洲将滑冰滑雪所用器具统称冰棱,你们大宸叫什么,我记得是……木马,对吧。”   “是。”渔山答。   大雪封山,前山石阶被冰冻得滑不溜秋根本走不了人,但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西洲百姓,学会了与自然对抗,在严寒之中开辟新的道路。   雪中滑翔,冰面行走,生存技能在岁月更迭中刻入西洲人的骨血,变得与生俱来。   “你家主子会滑雪吗。”燕羽衣接过护具却并未使用,既然萧骋不来,他便亲自过去关心又如何,毕竟太子还在人家手中握着,是死是活都是问题。   萧骋身边围着三个护卫,其中两名整理他脚底的冰棱,另外那个仔细佩戴护具。互相配合熟练,显然是做惯了的。   “王爷确定要在这种天气滑雪下山吗。”燕羽衣道。   萧骋:“怎么,将军不愿?”   即便是外出经验丰富的西洲人,也不会在暴雪降临前出门。燕羽衣不信萧骋这般小心翼翼的人,没有提前计算过天气。   除非有必须下山的理由。   于是装模作样地沉吟片刻,点点头说:“老实说,的确有些害怕。”   “怕什么。”   萧骋活动脚踝,起身穿着冰棱向前走了几步,略微调整束带松紧。   “自然是怕有命下山,没命上山。”   “善于使用护具会保你小命。”景飏王面无表情道。   这会雪又比方才大了不少,被无情丢在雪地里的护具悄然覆盖了层薄薄的新雪。   他们所面对的方向,是条宽阔平整且一览无余的大道,工匠在修建山路时,特别减少弯道,并加以两米高的护栏,周围灌木丛生,即使人在滑行中不慎失去控制,有天然与人为的减速带,也能稍加提高存活几率。   燕羽衣耳朵耳朵尖冻得通红,仰头简单判断了下太阳的方向,并习惯性地深深吸了口凉气,饭后倦怠的精神立即被提至顶峰。   既然景飏王此刻心情不佳,那么下山后再说吧。   狂风盘旋至上云霄,寒流翻江倒海般瞬间席卷而来,雪粒坚硬尖锐,被风含着,强硬地扑面阻挠视线,天地缭乱,山海此间共苍茫。   燕羽衣侧耳仔细倾听风声,半晌,双眸骤然散发出远比星辰明亮的灼热光彩。   “景飏王,大宸固然强大,但也不得不承认。”   他回头望向萧骋,做了个“紧跟”的手势,等不及萧骋磨磨蹭蹭再答他,转过身飞快奔向右侧十几米的料峭山崖,拇指与食指环成圈,抵着下唇,双腿屈起作向外俯冲状。   风向最佳,时间恰到好处。   一声嘹亮哨音,年轻将军倾身拥抱此间坤灵,身影如雷霆乍现穿破云霄,山谷回荡青年畅快洒脱的呼声。   “西洲人——“   “永远征服暴风雪!!!”   萧骋:“……疯子”   自古以来,大宸与西洲共同流传着这么一段话:从大宸人的视角来看,西洲人做事,身上总有股近乎于癫狂的兴奋,毫不含蓄地讲,比真正的疯子多了那么点属于人的理智,可他们似乎经常喜欢摒弃理智。   而西洲人则认为大宸人做什么都瞻前顾后,当今世道,自然是有勇气的人先享受胜利果实,品味最甘甜的美酒。   “为什么不走大道。” 萧骋气喘吁吁。   “小道更近。”   燕羽衣在山下等待许久,卸掉冰棱,甚至抽空堆了个半人多高的雪人,景飏王才姗姗来迟。   对方表情并不好,但燕羽衣也懒得瞧他脸色,毕竟西洲冬日行军千里全凭冰棱,若连深入密林飞跃悬崖的勇气都没有,何必参军。   “西洲人烟稀少,看来都是摔死的吧。”   久违的滑雪真是令人身心舒畅,英明神武的燕将军选择短暂接纳景飏王差劲至极的态度。   来到萧骋面前,燕羽衣将腰间的水袋递给他,道:“小口喝。”   水袋友好地放在萧骋跟前,人却一动不动,显然不打算承他的情,燕羽衣手悬空了会,也没生气,并且对自己满意地点点头,主动单方面肯定“向萧骋表达友好”的举动。   滑雪算是激烈运动,若想防止体力流失,及时补充水分最为重要。   仰头饮尽,燕羽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了几步,问:“是去敖城吗。”   西洲皇都明珰下辖两城,敖、珞两城。   明珰城内属皇室宗亲,天家贵胄所居,故而也有人将皇宫大内直称明珰城。   敖城与珞城平行并立,城与城之间间距最长二里,三城共同组成等边三角状,百姓可在宵禁前于三城之间徘徊。   明珰城汇集整个西洲繁华,商贾富户只要缴纳足够税额,即可获得明珰城内居住的资格。敖城则多集市,百姓大多聚集在敖城。   “斛录寺离敖城三十里,至少明日才能到。”风雪交加前行困难重重,对体力考验太大,燕羽衣说:“四个时辰后日落,想好住哪了吗。”   “燕大人久居明珰城,难道燕家没有什么暗桩所在之处可供落脚吗。”   “景飏王在明珰城外徘徊,难道没个捡漏盘存筹码的地方吗。”燕羽衣拒绝回答。   “有。”   “带路。”燕羽衣意外萧骋诚实,抱臂淡道。   仅凭牢里过那两招,根本无法判断萧骋武功如何,在燕氏的情报中,萧骋成为送亲使前,“先聪妙皇后之子”短短几个字,便是此人所有的概括。   大宸有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皇帝,西洲细作潜入大宸皇都多年,也未带回一张景飏王的画像。   现在轻而易举地与此人交谈,燕羽衣倒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和萧骋一前一后,尽量贴着小路走,天黑前来到一处藏在密林中,并不起眼的小木屋。   搭建简单,甚至称得上是粗糙,大抵是巡林员短暂歇脚的地方。   萧骋抬手从发间拆下素钗,对着铜锁摆弄了会,锁眼咔哒一声,男人自然而然推门而入,熟练得仿佛做过无数遍这样的事。   “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燕羽衣没有擅闯他人内室的习惯,更何况是撬锁这种行径。   萧骋真的是个亲王吗,唯有流寇匪贼才干得出这般有辱名声之事。   屋内陈设简单,一张床,半张破烂靠墙的桌,两把烧火用的矮脚凳,用泥围成的炉子放在靠近窗户的位置。   看灰尘的厚度,应该是许久没有人来过,或许是被废弃了的,这种木屋若是入冬后不使用,多半已经不再成为停留的居所,但不知怎的,燕羽衣竟一步也不想跨进去。   “进来,把门关上。”   风吹进来,萧骋用火折子点燃残烛,催促道。   燕羽衣:“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随便抓个巡林员问问就知道了。”   “你还抓过多少巡林员。”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不记得了。”   燕羽衣揍人的手蠢蠢欲动:“……”   “怎么,燕将军落魄至此,还不忘来审判本王吗?现在可是求我勉为其难赐你一处休憩之地的好时候。”   萧骋眼底滑过一丝笑意,说:“例如出去捡柴,帮本王烧火,并且将这里所有挨着人的地方都擦干净,对了,还有床,被褥在左手边的柜子里。”   “要不要我再帮你找个暖床的。”燕羽衣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   “嗯……”萧骋思忖片刻,露出勉为其难的表情,说:“燕将军亲自来吗。”   “也不是不行。”   啪!   燕羽衣仿佛听到了精神之海深处有什么东西断掉了,很夸张,完全拼凑不起来比原来还健康的理智。   好想,好想杀了萧骋。   在这个冰天雪地。   将人往雪地里一丢,夜间自然有野兽将他当作食物吞掉,或者寻机挑断他脚筋,闻到血腥味的野熊会循着香气而来。   景飏王死在西洲又如何,洲楚都被西凉攻占,迎接大宸皇帝怒火的只会是西凉那帮老家伙,谁会相信是与太子一道下落不明,说不定都死在哪里的燕羽衣呢。   届时借机挑起西凉与大宸之间的矛盾,也能继续扶持洲楚顺势上位。   “这里不能生火。”   燕羽衣深吸口气,快步走到萧骋身旁,将他手中的火折子夺走,道:“白天冒烟会让人以为着火,巡林员就是干这个的。”   “那么怎么解决被冻死的风险。”萧骋摊手,笑道:“用棉被吗?”   “至少得给口热水喝吧,燕大人。”   燕羽衣沉默了会,开口道:“入夜后会让你喝上的。”   “现在点蜡烛也不行吗。”萧骋指着火折子道。   “不行。”   燕羽衣握火折的手紧了紧,下意识想骂,却看着萧骋的眼睛忽然发觉自己不该生气,遂定定心神,沉声道:“这不是给人点的。”   大宸拥有终年春暖花开的季节,并不明白生活在西洲这片广袤土地中的百姓疾苦。   四季分明的西洲,无论是盛夏还是冬日,都呈现出最极端的一面。可以干旱无雨,河床龟裂千里,瘟疫横行。也能冰雪坚硬,衣不蔽体地饿殍遍野,缺水失去生机。   完全适宜生活的城镇很少,它们大多集中在洲楚所管辖的区域,故而西凉想尽办法侵占,即便他们已在自身辖地得到了极其丰富的矿脉贮藏。   毕竟只有活下去,无限地争夺适宜居住的土地,才能再论宝石璀璨,风景独秀。   “深夜野熊出没,它们畏惧火苗。”   “只要在入睡前点燃蜡烛,火焰会减少他们攻击的几率。”燕羽衣解释道。   萧骋:“减少几率?那么意味着它仍有可能攻击吗。”   “是。”   燕羽衣点头:“有些熊很聪明,能够辨认火焰是否会对它造成伤害。”   “顺利迈过畏惧的,则会在攻击人之前,先毁掉火堆。”   “不过景飏王殿下不必担忧,我待会会先休息,方便夜里守夜。”燕羽衣见萧骋脸色微沉,旋即话锋一转,心平气和道:“我不会让自己死在这。”   萧骋目光放在燕羽衣肩头,从上到下审视般扫了遍,怀疑道:“本王听说体型硕大的熊,身高甚至能破三米,届时若熊破门而入,燕将军这身板,真能扛得住熊那一爪子的攻击吗。”   “可以。”   燕羽衣将火折揣进蹀躞带中,往左手边去,果然在萧骋所说的角柜中找到棉被,但只有一床。   木床用灰布覆盖,掀开便能用,他裹着棉被拖鞋上床,当着萧骋的面睡下,淡道:“现在我睡觉了,王爷自便。”   燕羽衣这套动作来得过于行云流水,令萧骋始料不及,才说了个“你”字,满室便只剩均匀的呼吸,以及隔墙呼啸的狂风。   只是呼吸过于急促,一声盖过一声,渐渐比风更显眼。   少顷,青年埋在氅衣里的脸红得不正常,胸膛剧烈起伏,唇齿微张,额前细细密密布满汗珠。   萧骋走到床旁,手背放在燕羽衣唇畔半寸,灼热滚烫的气息扑撒而来。   竟是发烧了。   什么时候的事?   【📢作者有话说】   现在竟然有了弹幕评论功能,长按就可以发弹幕了嗯,欢迎大家发送弹幕。 第7章   燕羽衣烧得厉害,整个人似被从水里捞出来般。   “滑雪不是挺能耐的吗。”   萧骋用烧开的热水浸湿了贴身用的帕子,扶起燕羽衣,将他脖颈的汗擦拭干净,说:“手。”   “家主。”燕羽衣忽地睁开眼,小声抱怨。   “阿娘,家主欺负我……”   “什么?”萧骋蹙眉,以为自己听错了。   燕羽衣含混地重复:“家主今天又没有回来吗?为什么他总要进宫,进宫便半月不再回来,我……我不想……”   高热中的人说的话普遍没什么逻辑,脆弱的时候哭爹喊娘是常事,萧骋耐心有限,在燕羽衣的催促下连着回应几声后,无论他再呓语什么,他都不再开口。   昨夜秋藜棠处理伤口,不赞成带燕羽衣下山,病人病情有时不能从肢体反应得到准确的答案。   有些人心气足,不达目的不罢休,极度紧张兴奋的情况下,根本意识不到身体已近岌岌可危的边缘。   诊治之前,萧骋也不是没见识过燕羽衣濒临状态的深度反应。   明珰城外鬼魅一击,险些要了他的命。   那年和亲使团抵达大都,夜宴之上直接挑衅潮景帝,足以见得此人行事果断狠辣。滑雪敢直接跳下山崖,且极有可能是个亡命徒。   洲楚皇室依仗的燕氏,竟然生出了个拿命当玩意的少主。   燕羽衣觉得自己睡了很久,梦让他从幼时牙牙学语,再至垂暮终年,走过整个漫长人生。   以至徐徐转醒,见得眼前眉目深沉的男人时,问他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这里是阿鼻地狱,恭喜你因作恶多端,失去了往生极乐的机会。”   “地狱。”燕羽衣嗓眼冒火,整个人被萧骋抱着,先是被裹一层被子,然后是他出门穿的那件氅衣,氅衣外还又披着狐裘。   “你把你的狐裘给我,不冷吗。”   多说半句话,咽喉都好像是被刀喇了道口子。高热带来的眩晕,伴随着感知中的寒冷加诸于身。   燕羽衣闭了闭眼,耳旁传来萧骋的声音:“燕将军烫得拿不住手,怎会觉得寒冷。”   话说得太轻薄,反倒失去了令人愤恨反抗的心思,燕羽衣懒得反驳,况且现下也是事实。   既然萧骋喜欢逞口舌之快,让他几步或许海阔天空,交谈起来也更容易。   他看不到萧骋的脸,却可以微微偏头,用额角轻而易举地抵住萧骋的下巴。窗外飞雪呼啸,就算用地毯抵住门缝,烛火也仍旧跳跃飞舞,直至燃尽最后一抹明亮。   “你看。”   燕羽衣气若游丝,使不上一丝力气:“蜡烛在哭。”   “蜡烛是死物,是你自己想哭。”萧骋摸了摸燕羽衣耳后温度,嗯,仍旧烧得很厉害。   “我想哭。”燕羽衣迷茫了一瞬,其实他只是看到什么便说出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我不想哭。”   他喃喃,确定般重复道:“我为什么要哭呢。”   做梦对燕羽衣来说是很奢侈的东西,为了完成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帮助洲楚皇室消除暗藏在明珰城,乃至于整个西洲之中的威胁,燕氏必须夜以继日地扫除障碍。   故而在家族中拥有官职的族人,通常会在幼年便学习如何瞬间入睡,不被梦境控制,更是有意控制做梦的频次。   至今,燕羽衣已经七八年没再做过一个完整的梦。   “你会做梦吗。”燕羽衣问。   萧骋:“白日梦?”   “不,只是单纯的做梦。”   “会吧。”萧骋说。   “对了,你在梦里喊家主阿娘,你和双亲关系很好吗。”   未及燕羽衣回答,萧骋又问。   燕羽衣点点头,嗯了声:“小时候受风寒,家主会亲自去厨房烹梨水,他平时很忙,很少出现在后院。”   萧骋:“燕将军住后院?”   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燕羽衣垂眼,说:“王爷幼年不住后宫吗。”   燕氏有个十二岁立少主的规矩,这是懵懂与识礼之间的年纪,但身为少主,便已经得跟在家主身后完成简单的军务研判,伴读太子更是六岁便得履行的功课。   属于燕羽衣个人的时间不多,他甚至已经记不清上次参加诗会,或是与同龄男女相邀齐聚是哪年的事。   挪去前厅也是十二岁,所有人簇拥着他,大喊:恭喜少主。   “景飏王怎么对我的过去如此感兴趣,大宸之中没有详尽写有我衣食住行的密报吗。”燕羽衣咳嗽了几声,叹道:“今夜怕是不能守夜了。”   提及密报,萧骋倒感兴趣道:“那么洲楚对本王的探查结论是什么。”   “记不得了。”燕羽衣摇摇头。   老实说,若是知晓萧骋是这般性格的男人,燕羽衣或许会在地牢中谋划如何摆脱萧骋,伺机逃离斛录寺,另寻燕氏残余族人重新整饬军队,半月内迅速杀回马枪,打得西凉措手不及。   但如今拖得太久,明珰城格局或已尘埃落定,便不好再直接动手,用武力夺回控制权。   “倒是景飏王殿下的态度,着实令在下不解。”   “哦?”萧骋道:“愿闻其详。”   前几日恨不得折磨得他半死不活,现在又愿意贴身,甚至算得上周到侍候,燕羽衣无力地笑了几声:“比如,趁此时机提起大宸协助洲楚攻打西凉的条件。”   萧骋从善如流:“便不能是本王见美人蒙难,大发慈悲地照顾几日吗。”   “美人?”   燕羽衣顿了顿,旋即表情变得微妙起来。他被萧骋捂得严实,掌心溢出些许薄汗,似乎没有方才那么怕冷了。   男人看女人喟叹美人,女人见男人也能称得美人,倘若同性之间互为欣赏,浪荡子居多,后者多说一句更是骚扰。   燕羽衣道:“王爷看起来不像是断袖。”   “燕大人怎知本王不是呢。”萧骋没否认,反而用指背碰了碰燕羽衣红彤彤的耳垂。   燕羽衣吓得一激灵,顷刻回忆起那夜床榻之间,萧骋对自己的耳朵不知做了些什么。他那时又气又紧张,心中时刻思索如何才能不引得萧骋发怒,向来敏锐的感官瞬间紊乱,事后复盘,发现自己什么都忘了。   “萧骋。”他闭了闭眼。   “我不是。”   “所以无论你是否有龙阳之好,通通与我无关,若方才那句冒犯,还请原谅。”   “相信大宸也不会擅自信任一个以酒色作为附属交易的洲楚。”   燕羽衣的拒绝正式而果断,但凡他表现出丁点的恼羞成怒,萧骋也能顺坡下,再口头调戏一番。   但将洲楚与大宸之间的合作做挡箭牌,萧骋倒不好说什么了。   他随口问:“有人的地方便有皮肉生意,就算通过科考层层选拔的人上人,也大多逃不开皮相诱惑。”   “金钱无法满足急速扩张的欲望,兴奋的阈值也会相应提高,只要大人感受到这份临界点带来的痛苦,自然便觉得——”   萧骋音调拉长,刻意让声线变得低沉,甚至轻佻。   “声色犬马,一宵千金。”   “……”   是么,燕羽衣抿唇,面无表情道:“如果哪日本官穷得躲债被人追杀,会考虑用皮囊从殿下这里换取千金的。”   “那大人可得尽快,说不定本王到时候便不好这一口了。”   话罢,男人单手徐徐覆盖于燕羽衣眼眸之上,指缝流露的光倒像是天际点点星辰,燕羽衣阖眼,听到萧骋说:“睡吧。”   来源不明的好意总是要还的,至少在这刻,燕羽衣觉得萧骋似乎真的有那么半分属于人性本源的善意。   即便他明白,病中之人精神脆弱,只要外界稍加流露出那么半点施援,便也会下意识将此放大数百倍,心怀感激地道谢。   理智与感性反复撕扯,促使他陷入沉睡前,最后开口道。   “无论谈判失败,或是大宸对洲楚刀剑相向。”   “萧骋,我都会感念你今日的照顾之恩。”   萧骋保持一个动作太久了,半边身体发麻,遂缓慢将燕羽衣放平,让他枕着自己的腿。   世界寂寥,飞雪呼啸,烛光中噼里啪啦爆开的火星绚烂跳动。   燕羽衣没等到萧骋的回应,再度陷入沉睡。   但他也不需要对方应答什么,萧骋若真开口,反倒煞风景。   他们诡异地形成心照不宣的念头,无声达成某种默契,极其纯粹地共度寒霜长夜。   -   翌日,燕羽衣神清气爽地在外单手铲雪,并简单打了套拳才等到萧骋起身。   萧骋被风吹得身上凉透了,裹着氅衣面色灰暗,冷道:“关门。”   燕羽衣勾唇:“被风吹吹才醒得快,芋头在柴堆里闷着,景飏王殿下若是饿,可以挖出来吃。”   真是厉害,萧骋睨着眼前生龙活虎的年轻将军,哪能跟昨夜半死不活烧得说胡话的那个扯上关系。   萧骋:“待会还滑雪吗。”   燕羽衣知道他什么意思,道:“伤口发炎才是高烧的诱因,但殿下身边那大夫开的药好,勤加换药即可。”   “至于滑雪,滑雪只会强身健体,运动后风寒的可能性很小。”   萧骋听罢皮笑肉不笑,调转脚步去木炭堆里挖烤芋头,边挖边说:“大宸对西洲人有刻板印象。”   “真巧,西洲也有。”燕羽衣将铁夹交给萧骋,示意多挖点,他晨起埋了好几个呢。   “吃几个。”萧骋问。   燕羽衣比划了个二,说:“大宸人刻板又功利。”   “西洲人嘴硬又莽撞。”萧骋将芋头放在炉边,磕掉大块已碳化的表皮。   燕羽衣直接将芋头从中段掰开,露出雪白的内,蹲在火炉旁狠狠咬了口:“那也比大宸人做什么都要求得到目的,而并非享受创造事物的过程,教条刻板索然无味,活着只知利益,难不成所赚得的金银舍不得花,难不成死后能够带去地下?”   萧骋嘶了声,把第二块芋头摆在燕羽衣手边,不悦道:“西洲手握矿脉却不知如何利用,气候严峻,天寒地冻致使饿殍遍野,却不提前计划更为妥当的保障措施,维护民众基本生活条件,宝石饱腹还是金条御寒。”   “明明滑雪后出汗才是感染风寒的条件,却赖本王身边的大夫并未处理好伤口,秋藜棠是太医院院首首徒,治疗十个剖骨之伤都绰绰有余。”   “难道西洲的教书先生们,都没有教导学子居安思危的习惯吗。”   话劈头盖脸地如倾盆大雨,燕羽衣自打生下来便没被这么人身攻击过,睁大眼睛凝滞了一瞬旋即疯狂咳嗽起来:“……咳咳咳!”   他被芋头噎住了!   “咳,咳咳咳!!!”   景飏王不仅嘴毒,竟然比想象中的更记仇。   燕羽衣捂着嘴尽量避免直接喷出来,炉边架着水壶,正欲提壶倒水,却被萧骋预判,男人将壶藏在身后笑眯眯道:“既然西洲人这么瞧不上我们大宸,便不要喝大宸人碰过的水了。”   燕羽衣气极拍案。   大宸人果然该死!!!   【📢作者有话说】   大家手里有海星的话,请多多支持见燕台,谢谢啦!如果喜欢的话,欢迎大家在评论区流言~ 第8章   对于大宸的评价,西洲还有一句更广为流传——   大宸人的嘴,是比极寒之冰还要梆硬的存在。   避免与他们产生冲突的办法,唯有故意冷落,拒绝搭腔,待他们觉得没意思了,闭嘴偃旗息鼓,还周围人一片清净祥和。   显然萧骋应当算作典型,该被特别地予以忽略对待。   正午温度逐渐上升,离开木屋没多久便有货郎打扮的人送来马匹,虽雪深及膝,马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艰难,总归好过徒步。   敖城一切如常,丝毫看不出西凉洲楚交战的迹象,黄昏时刻行至城外,萧骋带燕羽衣随便找了个茶摊解决晚饭。   “怎么进?”燕羽衣摆弄萧骋塞来的斗笠,他的样貌朝野上下识得,更别提敖城外这些被他校场操练过的兵将。   萧骋:“从大门进。”   “来往关卡都是西凉驻防,从城门进入,难不成是找什么木桶藏在里头被人运进城吗。”   燕羽衣抿了口茶水,买通守城士兵不现实。西凉与洲楚均采用一套交替换岗方式,士兵仅仅只知自己未来三日会有看守的可能,直至换岗的一个时辰前才被通知前往驻防点。   也就是说,若想要大摇大摆地穿过城门,萧骋至少得买通校尉以上军衔。   萧骋见燕羽衣茶杯空了,为他斟满:“东西南北四道城门,作用是用来走人的。”   话音刚落,燕羽衣脸色陡然变得极其难看。   朝廷什么时候混入了大宸人?   这些年西洲加强百官考绩,每年通过科考或是引荐入朝的官员,大多出身名门,即便有普通学子入仕,那也得将祖宗十八代翻个底朝天。   天子脚下,明档重地,竟叫大宸钻了空子,放了奸细进来?!   “当发现一颗老鼠屎的时候,说不定老鼠已经满地乱爬,主人家无从下脚。”萧骋慢悠悠道。   “大宸自然是老鼠。”燕羽衣冷道。   “可西洲却没有捕鼠的猫。”萧骋眺望远方,恰巧从城内疾驰一队人马,着蓝衣,腰间佩戴圆月弯刀。   人马奔向左道,正好是燕羽衣来时的方向,他们掠过茶摊,融化的雪水混合着尘土,过往百姓被飞溅的泥渍溅射,低眉顺眼不敢一语。   “但到处都是害群的马。”景飏王适时补充,起身将几枚铜币放在桌角,扬声道:“店家,结账。”   同时气定神闲地冲燕羽衣笑了笑:“走吧,燕大人。”   “……”燕羽衣坐着没动。   萧骋略一思索,俯身靠近燕羽衣,从薄纱之间窥得青年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叹道:“烧灯续昼,不知烧的是谁家灯,等的又是哪里的昼。”   “斛录寺是个好地方,那只有香火,活人死人都能供奉。地上做连通神明与生灵之间延续的纽带,地下关些魑魅魍魉超度炼化,是人是鬼,不都在权势之间吗。”   “连昨夜的蜡都是我帮你续上的。”   “若我是魑魅,王爷是什么。”燕羽衣摩挲着茶碗边缘,五指由渗透着血色的粉,转而化作狰狞的白,手背青筋骤然暴起。   咔嚓——   茶杯粉碎。   四面八方贯穿的风,掀起细碎粉末,长发飞扬,斗笠几乎被掀翻过去。   “如果是为了刺激我,恭喜,你的目的达到了。”   燕羽衣起身,率先走向城门。   萧骋从钱袋中又掏出铜币,扬声道:“掌柜,这是茶杯钱。”   城门进出,畅通无阻。   比对通缉令的士兵,甚至刻意忽略了他们的存在,经过关卡的刹那,有人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士兵自然而然地冲向远处。   守城的每个人都表现得那么恪尽职守,燕羽衣甚至从中察觉不到他们举止的异样,就好像当他是空气,放走他如感受风的浮动洄游般简单。   这就是萧骋冒着被暴风雪吞噬的风险,也要带他下山的目的吗?燕羽衣脚底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   至蹿后脊,冻得他忍不住绷紧身体。   燕氏于朝堂之间周旋,执掌整个明珰城,乃至下辖两城的巡防治安,多少年来严防死守,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任由大宸重要人物单刀直入的窘境。   不,或许从前便有过,萧骋轻车熟路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   西洲,漏得像筛子!   可怕如地狱罗刹般的念头在心中回荡,燕羽衣藏在袖袍之间的手终于忍不住颤栗,并非恐惧,更不是害怕。   竟有人直面挑战护国将军府的权威。   燕氏百年,西洲境内从未败绩,却在今日洲楚逢遭劫难之际,被人当面扇了个又响又亮的巴掌。   若不除掉此人,恐日后整个西洲都是大宸的囊中之物。   燕羽衣目露凶光,微微舔了舔干涸的下唇。   必须杀了萧骋,一定得杀了萧骋!   不能让他活着走出西洲!!!   与此人合作风险太大,依靠他的势力斗倒西凉,难保不会步前者后尘。   “对了,待会我们去吃烤牛肋。”在前带路的萧骋忽地停下,回头说。   “嗯。”   燕羽衣不动声色,淡道:“我不喜欢吃太咸。”   “辣的呢。”   “也不喜欢。”   萧骋啧声,抱臂道:“你,去喝西北风。”   “西洲现在不刮西北风。”燕羽衣揉了揉发寒的肩膀,抬臂不慎扯动伤口,面颊滑过一丝不耐,但眼前的景飏王似乎正在等待他点头答应。   旋即浅道:“银钱在殿下那里,自然吃住统归殿下决定。”   话音刚落,什么东西突然横飞过来,哗啦啦清脆作响,燕羽衣双手接住,竟是织花锦做工的钱袋,且分量不轻。   萧骋做甩手掌柜的姿态,笑道:“我是生人,不比燕大人对这敖城熟悉,这几日便劳烦你多多关照才是。”   “还有。”   他一字一句:“若公子再殿下殿下地称呼,你我都得遭殃。”   “燕家一生只侍奉君主,我不会如渔山那般称呼你。”燕羽衣略思索片刻,提议道:“我在外有用过盏语这个名字。”   “沾衣欲湿杏花雨?”萧骋觉得名字有趣,反复念了几遍。   “你似乎很喜欢和羽同音的名讳。”   盏语也有展羽,展开羽翼翱翔的意思。   羽衣二字略显女相阴柔,多为女子所用。燕氏给继承宗族的嫡子起了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名字,固然抑扬顿挫,念起来好听自然,却唯独少了征战沙场少年将军的英雄气概。   “裴谵。”萧骋说。   “哪个裴哪个谵。”燕羽衣询问。   有些人对名字对错格外在意,萧骋喜怒无常,还是直接问清楚比较好,避免日后再起冲突。   谁知余音未散,萧骋却忽地不耐烦起来,掀开他掩面的纱帘道:“燕大人聪慧,难道连本王的姓名都猜不出是哪两个字吗。”   明明没有做错什么,燕羽衣不明白萧骋为何忽然发怒,他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想尽量清楚他叫什么而已。   看来先前的判断都是错的,他并不能短时间内切中萧骋的脾气秉性,得将结论推翻重新估量。   顶着萧骋灼热滚烫的目光,燕羽衣偏过头。   如果时间能令他冷静,那么此刻保持沉默才是最佳选择。   景飏王在朝堂之中手段尚不明朗,威胁人的手段一套接着一套,多用阴诡之计,可见并非正人君子。   朝中那些老家伙再难搞,生起气来,也是撸袖子当皇帝面打架撕扯的地步,可没有任何人用得上以“棘手”二字比喻的程度。   半晌。   东边来的货郎挑着扁担沿街叫卖,有人喊住货郎询问腊肉价格,半人高的麻篓沉重落地,货郎将扁担垫在屁股下,坐地起生意。   只是眨眼功夫,货郎身旁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些买客。   人多眼杂,燕羽衣见有往他们这边蔓延的趋势,抓住萧骋袖口,用带有安抚性的语气道:“我们先走。”   “哪个‘裴’哪个‘谵’,待会住店后你写给我看。”   话罢,他试探性抓住萧骋手腕,感受到对方并未抗拒的念头后,快速带他远离嘈杂。   在敖城过夜,所居之人必须经过严格的身份检验,住店用的是萧骋提前准备好的铭牌,故而燕羽衣从后墙翻进酒楼,为方便被人发觉后逃跑,萧骋选择的是临街正对背巷的厢房,这地什么都好,就是没有阳光,即便暖炉烘得干燥,燕羽衣仍觉潮湿。   大抵是心理作用。   包厢两近,燕羽衣睡外间,   萧骋在里屋。   晚膳直接送到门口,没让小厮端进来,燕羽衣脱掉外裳,卸去斗笠,看到萧骋端着餐盘对小厮说了些什么。   男人身量高,头顶直逼门框,燕羽衣瞧着他的背影,摸了摸耳后温度。   似乎又烧起来了。   从前在家中生病,前后左右几十个人伺候着,军中再不便,军医也随时待命。说行军难,那确实是难,亲自带兵围剿,被敌军困于山崖之间着实难受,吃生肉都算是上等伙食,但毕竟此等窘境少之又少。   药在萧骋那保存,燕羽衣思索是否现在开口,或者待会吃完,身体有了力气再沐浴换药,洁净些更好。   他放眼望去,萧骋从小厮那接过了什么。   燕羽衣重新披上外套,待小厮离开后,缓慢走到萧骋身旁,看清楚他手里拿着的东西,失笑:“我写还是你写。”   是文房四宝,方才那事并未过去。   即便萧骋不提,燕羽衣也会择机再问,但没想到他竟主动告诉他。   酒楼用纸普通,笔锋饱满地落上去,墨迹立即晕染开来。笔锋遒劲,曲折弯钩洒脱自然,铮铮铁骨构架横竖足见功底,“裴谵”二字跃然纸上。   好奇怪的名字,燕羽衣心中微动。谵在西洲古语中不是什么好词,谵妄呓语视作不详,被称作魔鬼的孩子,古老的西洲人会将产生谵妄之人架至火堆烧死。   几十年前曾出现过数千名百姓集体谵妄的事件,他们白日睡觉,入夜群起攻击无辜民众,事后清醒时,却又说不记得。   怎么会有人以谵作姓,难不成在大宸,谵是什么极好的词汇吗。   “裴谵。”   燕羽衣蹙眉随口用西洲古语念道。   萧骋听不懂燕羽衣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问:“什么?”   “什么什么。”   萧骋:“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哦,我是说……”燕羽衣扬眉,不怀好意道:“在说王爷坏话。”   “西洲古语失传已久,没想到燕氏竟然还学这个。”出乎燕羽衣意料,萧骋竟没生气,甚至知道这是西周古语。   燕羽衣捻起写有名字的薄纸,将其撕成碎片丢进火盆,火苗顺势蹿起,险些灼烧他的指尖。   若他对萧骋说实话,告诉他谵并非什么好词,他会相信吗。   还是算了,燕羽衣无声叹气,西洲人的认知本身与大宸存在天堑,这道鸿沟就这么放着倒还好,若想横跨,只会因自幼所受学识的限制产生驳论。   他们都是接受各自国家内最顶尖的书塾的那部分人。大宸的太学院汇集名师大家,先生们博学多才,冠绝古今。西洲子弟求学的太鹤楼乃境内求学圣地,多少文人竞相追捧,二者难分伯仲。   所以还是回到正题比较好,名字什么的日后定还有接触的机会。   燕羽衣正色,道:“王爷冒险带在下潜入敖城,想必准备好了谈判筹码,可我的选择并非王爷一人。”   “萧骋,你要用什么来打动洲楚呢。”   在暖炉的烘烤下,燕羽衣惨白的面庞终于浮现几缕血色,他安静坐着,等待萧骋开口。   木炭焚烧,偶尔发出呲呲的炸裂声,正如昨夜那场大雪,却又与树林不同。   一墙之隔,闹事喧嚣,迎来送往人潮涌动。   敖城能有今日,是西凉与洲楚共同努力的结果,但胜利果实却不能同享,即便大家在外作异乡异客,以兄弟名义互相协助,可只要回到西洲这片土地,即刻天然对立,你死我活。   只听大宸的景飏王用比春日暖阳拂面还要和缓的语气说:“久居高堂,有时你所亲眼见到的未必真实。”   “往往是底下的人愿意让你看到什么。”   燕羽衣神色微微凝滞,开口说:“所以呢。”   “所以在洲楚的治理下,西洲真的像是你侍奉的那位澹台太子所期望的那样,国泰民安,对朝廷的治理十分拥护吗。”   萧骋笑得轻蔑又讽刺,每句话仿佛化作尖针,刺穿燕羽衣胸膛,融入脉搏与心脏。   “燕羽衣,睁开眼看看西洲。”   “究竟是西凉造反,还是洲楚被迫害。”   “天底下最不会说谎的是民生,能够打败帝王千秋万代的也是民生。”   “洲楚,罪有应得。” 第9章   燕羽衣不明白自己为何对萧骋那句罪有应得没过多反应,或者说连他自己的潜意识都在告诉他,萧骋说的是真的,只是你不愿相信而已。   选择相信一个狡诈的大宸人的话,这一切只能证明萧骋比较会挑动人最敏锐的那根神经,这是政客常用的手段。   唯有亲眼所见事实真相,才能证实存在过。   饭后,萧骋外出寻了本书回来,倚在床边灯下阅读。   “你知道西凉的东野侯吗。”燕羽衣裹着棉被提前洗漱睡下了,萧骋倒没在换药这事为难,看到他要沐浴,便将金疮药给他了。嵌着碧玺的青花瓷瓶,内里倒出来是薄荷味的淡粉色粉末。   萧骋注意力仍放在书本内,随口道:“比燕氏存在时间更长的东野侯府?”   “嗯。”   燕羽衣半张脸埋进被窝,垂眼闷声道:“他们是西洲古语流传最久的家族,现在仍旧保持古语的使用。”   西洲与大宸虽为敌对,百姓之间时有通婚,再者史书上几百年前两国是为一家,故而早早便有官话的说法,西洲古语那时还被称作地方方言。   官话的普及,让两国之间交流无碍,但西洲古老士族总会以此抨击朝廷忘根,冲突每年都有。   萧骋翻了一页,倒是有问有答:“做到现在仍是个小侯府,可见也没什么本事。”   不,燕羽衣摇头,淡道:“正因太有本事,才只让他做到侯府。”   西洲有个不算规矩的规矩,封王之人不可掌管军队,只能位列文臣,侯爵是武将晋升的最顶级。   “所以本王说他们没本事。”   萧骋揉了揉眉心,内屋门没关,乘着烛光往燕羽衣的方向望去,道:“执掌五百小兵,被交出兵权无所谓。手握五千精兵,思索是否要被主上处斩。五万军将在手,即可纠集同僚妄图造反。”   “东野侯府有二十万人马,三万骑兵,放在哪个朝代都是雄踞一方的霸主,想篡位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王位与侯爵有本质区别,东野侯这么忠贞吗,看起来像是只有老顽固才会做的事。”   没错,燕羽衣说:“朝堂讲古语的只有他们。”   东野侯府对古西洲的崇拜,几乎狂热到了一种近乎于顽固的地步。   但凡与东野侯府深入合作的家族,都得学会百年前的古老语言,双方来往书信一式两份,一份官话,一份古语。   “所以你们这些家族,为了和东野抗衡,被迫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功课里多了一门古语学?”   燕羽衣无语凝咽,话虽没错,但就这么直接说出来,还是挺没面子的。   “那么护国将军府为何不提出称王呢。”萧骋漫不经心道。   “闲聊,没有别的意思。”他又补充道。   “不知道。”燕羽衣坦然,说:“燕家并非我一人在管。”   “只忠于君主,无论君主说什么做什么,我们只管执行便是,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萧骋哦了声,冷酷道:“过分听从君主,导致西洲四分五裂,原来洲楚是一言堂。”   “疑意者应该也被你们燕氏杀得差不多了吧。”   燕羽衣:“……”   和这个人聊天怎么这么费劲!   “燕氏少主名声在外,天纵奇才,惊世罕见,那么多赞美之词堆山码海,实际只是市井口耳相传,以讹传讹夸大其词。”   萧骋披上氅衣,趿拉着羊毛勾的软鞋下地,边走边说:“及冠也没有脱离家族束缚,一板一眼皆听差遣。”   “跟提线木偶有什么区别。”   脚步渐近,燕羽衣不想看萧骋的脸,故而整张脸全部扎进被子里,留耳朵在外听动静。   “……”   当他以为他要靠近,脚步声倏地戛然而止,满室寂静。   萧骋忽然停下,不动了。   对方是大宸亲王,日后或许更为摄政之尊,现在共处一室,本该时刻警惕,甚至连睡眠都不该有,但燕羽衣实在困倦,他说不清心中究竟是何滋味。   蒙蔽视线无异于将软肋破绽透露他人,以萧骋的手段,尽可以直接处理他。   胸口闷胀,仿若大雨即将倾盆,乌云密布气压骤紧,死死压迫着呼吸。   燕羽衣难耐地捂住胸膛,眼眶蓦然滚烫,比身体的温度更灼热,情绪来的急促,令他几乎没有反应时间,待意识到泪水盈满面颊,萧骋的手掌已经完全覆盖他的下颚。   男人掀开被子,托起他的身体,单膝支撑他们两个人的重量,着力于床榻边缘。   “哭什么。”   萧骋语气怪异,道:“说话。”   “我……”燕羽衣张了张嘴,觉得萧骋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落泪,就算真的在哭,干萧骋什么事呢。   难道他觉得他的哭声影响他入眠?   眼泪像开了闸,很快顺着脸廓安静流淌进男人掌中。   气候关系,西洲人大多生得魁梧健壮,和大宸人有根本的体格差距。   燕羽衣站在西洲男人堆里,随便抓个人比对身形都足以抵得上两个他。在大宸人的审美中,这是一等一的样貌,身姿也是大宸女子最爱的高挑欣长。   可惜生在西洲,一个以力量为美的国度。   萧骋掌心湿漉漉的,袖口也快被哭湿了,燕羽衣身体滚烫的热气几乎化作浪,一阵一阵向他扑去。   他们之间不知在僵持什么,燕羽衣只觉萧骋看着自己的那双眼睛蓦然充满哀伤,他眼中隐约地倒映着他的脸,可似乎是在透过他凝望另外什么人,是他的恋人?还是谁。   “你在哭什么。”萧骋想从燕羽衣这里得到答案。   “斛录寺那几晚,渔山说你入睡便哭,告诉我,你在哭什么。”   燕羽衣微怔,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后又听萧骋说:“若非之前见过你在朝堂中的种种所为,倒真叫人觉得是在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公子哥。”   “那么舍得以代价换取利益,怎么就不敢在复兴皇室中搏一把呢。”   燕羽衣愣怔片刻,只觉唇齿苦涩,似哭也是笑,道:“殿下在问谁,看得是我吗。”   “是什么让你不敢直面那人,反倒来问我。”   世上懂得如何呼吸的生灵都可拥有喜怒哀乐,但燕羽衣却发觉自己就连哭,也像是装出来的。   哭和笑该有场合,见得将士抛头颅洒热血,他得表现得潸然落泪才是个合格的将领。陪伴君主身侧,恰到好处地为君主提供说笑,在君主哈哈大笑之时称赞鼓掌,前后进退得宜,身体的每寸仿佛都是为了成为燕羽衣而生。   你不像燕羽衣,燕羽衣不该是这般模样。   以前,现在,将来,燕羽衣都该原地矗立,凝望他人逐渐远去吗。   家主在将军府湖心亭那颗海棠树下,叮嘱燕羽衣:我们的一颦一笑皆当做戏,为的是维持将军府的威严,燕氏百年声望。   燕氏的威严,在燕家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然而燕氏那么多人栽进去,生的机会消亡殆尽,还有必要维持那份在当下称得上可怜的自尊吗。   家主,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燕羽衣无声,泪逐渐干涸。   已经没有人再教他如何忠实履行皇室家臣的义务,脱离整个百年辉煌的燕氏,该用什么支撑他继续走下去。   他觉得自己的头要炸掉了。   冰冷的夜风吹开虚掩着的窗棂,明月深藏,天幕群星璀璨,烛火摇曳,被寒气轻而易举地熄灭,独留残烟袅袅。   冷寂中,萧骋倾身彻底将燕羽衣拦腰抱起,动手似剥鸡蛋壳般,将他里衣褪下,露出积累陈年伤痕的脊背。   胸下肋骨二寸,飞羽纹身栩栩如生。   燕羽衣浑身无力,只能任由萧骋将他当物件似的,待看够了,才说:“我能把衣服穿起来了吗。”   情绪来得快去得快,身体中仿佛同时存在两个灵魂,哭泣的是软弱的那个,蜷缩在心脏深处,剥离燕羽衣这个名字,才能显露出来,放肆地,无措地,在无人之境中溺水求救。   哭够了,日出东方,冷静旁观的另一半灵魂继续接管这个身体,自称——   我是燕羽衣,燕家嫡长子,燕氏未来的家主。   而今夜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召唤出那个软弱的燕羽衣的人,正若有所思道:“原来真有。”   “……”燕羽衣强忍怒意,拳头攥紧又放下,再度举起,冷道:“萧骋,数到三,把我放回去。”   萧骋指腹触碰羽尾,声音听不出情绪,说:“为什么纹这个。”   飞羽末端透着浅浅的红,那是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胎记,打眼看根本发现不了。   整个纹身最精致的地方便在此,目的是遮盖这片胎记。人生来有各种瑕疵,痣,疤痕,胎记,都是避无可避的东西。   “燕大人脸也受了伤,为何不担心留疤呢。”   燕羽衣:“三。”   萧骋道:“既然如此在意身体,就该好好保护自己才是。”   “二。”   “我不放手你又能奈我何呢。”   “一。”   燕羽衣扬手。   “啪!”   萧骋轻而易举锢住他的腕骨,将他提起来,顺势调转身体往榻中稳当当地一坐,燕羽衣自然而然掉进他怀中。   伤口与男人坚硬的胸膛相撞,疼得燕羽衣头晕眼花,紧接着,眼前黑暗加倍地俯下来,萧骋捂住他的口鼻,嘴唇在他侧脸略过,是叮嘱也有警告。   “别动。”   燕羽衣不明所以,下意识挣扎,奈何被人按得死死的。   两三秒后,室内响起清晰的脚步声,萧骋沉声:“你来做什么。”   “殿下,西洲动荡,还请您早做决断,主人对您擅自来到敖城很不满。”陌生男音说。   挨得太近,萧骋心跳一声不落地落入燕羽衣耳旁,比昨夜的频率更慢,呼吸绵长稳定。   还有……还有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抵着他的腿。   “本王去哪,需要向他报备吗。”   萧骋捻起燕羽衣散落的长发,指尖绕了几缕把玩,偏头对那人慢条斯理说:“滚。”   那人冷道:“这是西洲的地盘。”   萧骋勾唇道:“西洲?哪有西洲人,你们不都分得挺开的么,洲楚,西凉,现在洲楚太子还没找到,更未抓到燕羽衣行踪,怎么就觉得西洲即将统一?“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本王想去哪,要去哪,再派人跟踪……”   男人叹息,将燕羽衣放进床榻深处,燕羽衣立刻扭头紧盯住他。   萧骋从腰间摸了把,拿出什么东西轻松向前抛掷,那人惨叫一声,旋即木质地板响起滴答滴答的流水声。   血腥趁夜攀爬,掀起波澜,再被踏入脚底。   萧骋抚掌,声音漠然。   “带着自己的胳膊回去复命吧。” 第10章   “你用的是什么兵器。”   不费吹灰之力卸掉一条胳膊,这手法与庖丁解牛也没区别了。   就算掌握人体构造,也得有趁手的工具。萧骋方才挥出去的东西不过一指长,质感非铁,韧劲十足。   萧骋重新点燃蜡烛,指着衣着凌乱的燕羽衣,蹙眉说:“穿好。”   刚刚脱得不挺顺手吗,被萧骋这么一命令,燕羽衣顿时又不想穿了,松松垮垮地披着外裳,沿着墙角走到窗边,关窗的同时询问道:“他是谁的人。”   “你们的死对头。”萧骋道。   西凉全是死对头,燕羽衣想知道具体哪个家族,说:“王爷既想与洲楚合作,又和西凉有所关联,贪心不足蛇吞象。”   “不如就他们吧,是哪家的探子。”   萧骋用剪刀剪掉已燃烧过的多余的蜡芯,慢条斯理道:“燕大人,夜深了,还是早些就寝罢,问那么多,现在又杀不掉,何必徒增烦恼呢。”   “好。”   燕羽衣并未纠缠,干脆利落道:“那么殿下便自个憋着,最好憋一辈子。”   西凉与洲楚之间已无转圜的余地,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陷害太子的,一个都逃不掉。   他走到方才那刺客所站之地,从血泊中捡起萧骋伤人的东西,形似柳叶,柔软坚韧并存。   暗器混合着粘稠冰凉的血渍,燕羽衣五指轻动,柳叶灵巧地穿梭指尖,他冲萧骋扬了扬手,笑道:“归我了。”   萧骋挑眉,大方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外间与里屋隔着一扇推拉门,燕羽衣走回去时,顺手将门关上了。   话已至此,今夜无需再论。   西洲擅长制造暗器,燕羽衣也常在军中与人讨教,自认见过无数金属器具,却看不透这片出自萧骋之手的柳叶。   暗器本身没什么特殊构造,最原始的飞叶伤人,全凭使用者的功夫。并不介意对方研究,那么窍道应当在材质,要么是西洲无法复刻,或者这种无人发现的矿物掌握在大宸手中。   将手与柳叶洗干净,燕羽衣瘫倒在床边,翻来覆去地举起叶子看,最终昏昏沉沉地抱着枕头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翌日,萧骋倒是没如前几日起得早,但燕羽衣睡至后半夜失眠,天蒙蒙亮,下楼叫了壶茶上来。   萧骋推开横隔前后两间的折叠门,燕羽衣正襟危坐,面前摆套茶具,按照烹茶流程,他现在到洗茶部分了。   “洲楚现在是什么光景,燕大人竟有闲心喝茶。”萧骋打开装茶叶的小盏。   嚯,凤凰单枞。   西洲先祖乃部族游牧出生,历经几百年才演变为现在的西洲,豪迈不拘小节虽也是西洲人的特性,但洲楚与大宸接壤,因此比西凉的骁勇又多了那么几分柔和。   制茶最能磨炼心性,是个慢活,燕羽衣在家经常陪母亲饮茶,母亲喜欢,他便学来做。   贵族可以什么都不精通,但不能什么都不会。   他将第一杯放在萧骋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说:“早上好。”   萧骋也不客气,仰头饮尽说:“再来。”   壶只够两杯的量,燕羽衣依言斟茶,又重复之前的动作,为自己续杯新茶。   茶叶品质不算好,但应该是掌柜能买到的最好的种类。西洲人喝茶只喝味,不在意其中细微精妙,晨起用黄豆磨制的浆水更适合他们。   饭没吃,两个人倒是喝了一肚子茶水。   燕羽衣平静道:“今天去哪。”   萧骋:“就待在这,傍晚再出去。”   “昨天的刺客知道我们在这,如果他背后的人找来怎么办?他们似乎在寻找我的下落。”   “他不会有这个机会。”萧骋三指规律地敲击桌面,气定神闲道。   燕羽衣:“你把他杀了?!”   萧骋点头:“难道要他真回去复命?”   “培养死士的作用,是给予首领某种信号,活着是信号,死了也能传递消息。”萧骋微微笑道,“现在本王让他死了,他后边的人就会明白……不对啊,燕大人怎会不知死士的道理呢。”   燕羽衣淡道:“死士也是人。”   话音刚落,萧骋噗地笑出声,燕羽衣拧眉。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嘲讽。   这些天也并非完全难以理解景飏王行事作风,他能够确定的是,此人毫无怜悯之心,甚至对下属的存在也抱有可有可无的态度。   所有人皆可为他所用,亦能轻而易举抛弃。   天生恶种与后期形成的区别大抵如此,前者只顾自己做得爽不爽,后者反而会考虑局势境地。   萧骋是哪个。   他昨夜举动是在蜡烛熄灭后,那么刺客在蜡烛熄灭前便已存在了吗。   燕羽衣目光平移至望向窗外,对方希望找到燕家少主灭口,所以萧骋突如其来的轻浮或许是为了挡住他的脸,但他明明有千百种方法,为什么非得轻浮……   是羞辱,萧骋的恶趣味竟然是这个。   燕羽衣为自己昨夜的忽然崩溃自省,燕氏正值难关,怎能在意个人情感。   景飏王在西洲境内势力尚待探查,他身后的西凉人更该注意,得想办法顺着这条线追查。敖城之中还有燕氏部下驻扎的密所,或许能去那联络残余族人。   心下想定,燕羽衣耐心等待萧骋松口带自己出门,太阳从东边跑到头顶,再缓慢绕至西边而去。   日暮半落,西山残缺,萧骋终于将斗笠扣在燕羽衣头顶,说:“走了。”   酒楼外人头攒动,本该归家的百姓们,竟神情激动地不约而同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燕羽衣不明所以,正欲上前拉住一人询问,下一秒——   咔哒。   腕间冰凉,他低头望着卡住自己的铁环愣了愣,认出这是手铐,旋即冰冷道:“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萧骋熟练地用另外那半手铐铐住自己,臂弯微抬,顺势将燕羽衣往身边扯,迎着青年的饱含愠怒的眼睛,说:“喏,我也有。”   乘着夕阳,银质手铐嵌刻的游龙栩栩如生,血红龙眼闪烁,材质像是……   燕羽衣缓了缓,没来得及说什么,听到萧骋用炫耀的语气道:“没错,是红宝石。”   男人指了指头顶,仿佛猜出燕羽衣心中所想,得意道:“镶嵌在皇帝冠上的那种,鸽子血。”   疯子,燕羽衣眼前一阵眩晕,分不清是被铐,还是对方奢靡至此刺激的。   ……   待缓过神来,他已被萧骋带到昨日喝过茶的茶摊,掌柜认出萧骋,迎上来笑道:“客官昨日给的银钱足买得了几十个茶碗,今日茶钱免单,想喝什么。”   萧骋回头道:“坐。”   “……”   怎么坐?铐得这么紧,坐一块吗?燕羽衣回以沉默。   萧骋转而对掌柜笑着问道:“在下初来乍到,不知为何这城中人都往城外跑。”   他指了指远处聚集着的人群,说:“难不成是有什么活动?”   掌柜提着烧开的水涮了涮茶碗,道:“客官应该是大宸那边的人吧。”   “近来西洲不太平,西凉摁着洲楚打,前几日三大城封闭,明珰城炮火连天,听从明珰出来的军爷们说,洲楚的皇帝死了。”   燕羽衣身体一僵。   话及此,掌柜四下张望,低声说:“那燕家的可真是能打,八百人竟然能突围上万大军,硬是将太子送出城外。西凉掘地三尺大半个月,连半个人影都没找到。”   “这不,找不到人就只能先拿俘虏开刀,听说今天在城口处决的是燕家的叫什么,什么余的将军。”   余博,是博叔!燕羽衣心脏漏跳,博叔还活着?!   那夜血流成河,按照西凉人的脾性,应当直接杀了所有燕氏部众,怎么会舍得将人留到现在才处决。   “当——”   “当——”   “当——”   百米外钟楼报时,人群仿佛被什么点燃,嘈杂轰然炸开来。   甲胄兵器碰撞的钢铁厚重徐徐穿越城门,燕羽衣循声望去,猛地从长凳中站起,坐在另一头的萧骋险些失去平衡摔倒。   西凉士兵头戴异兽铁面,青铜色獠牙自咧开的兽嘴处延伸,额前眉心呈尖锐牛角状,这是西凉东野侯府的精兵。   “獠面军!竟然是东野侯府处决燕家。”掌柜拖了个椅子站在上头,踮起脚眺望道。   其余茶客见东野侯府出现,当下连茶也不喝了,也同那掌柜般拖着凳子找了个地围观,像是特地等候此处,专为见此情景而来。   他们低声交谈,评论,兴奋之余甚至做出迫不及待的手势,颧骨逐渐呈现一种兴奋的坨红。   萧骋掀起燕羽衣半边面帘,似笑非笑道:“如何。”   燕羽衣面色铁青,眉心几乎拧断。   每五名獠面军押解一名燕氏部下,燕羽衣叫得出每个人的名字。   他们有些是自小被将军府收养,百般训练脱颖而出的死士,或者通过征兵参军,在某个战役做出过贡献,以傲人功勋成为将军府直系,为家主效力,作皇室锋利的刀。   但现在这些备受敬仰的人,四肢残缺神情落败,双目中的绝望几乎将他们吞噬,镣铐将皮肤割得血肉模糊,死死嵌入骨缝,凛冽的寒风斩断痛觉,坏死的腐肉生满蛆虫。   燕羽衣眼前模糊了一瞬,胸腔沸腾的怒意直击心脏,冰凉的身体逐渐变得滚烫沸腾,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就是萧骋带他来敖城的目的吗? 第11章   为了让他看到族人毫无尊严地被西凉人残忍拖行,在四周全是百姓疯狂的呼喊中走上绞刑架,斩断永不屈服的头颅吗。   为什么。   燕羽衣闭了闭眼,忽地发觉自己似乎不认识这座生活了许多年的敖城。   为何他们在为了洲楚的消弭兴奋,为何他们对在生死无动于衷。   洲楚掌管西洲多年,几代帝王费心经营,减赋税,修律法,通贸经商,为百姓安居乐业鞠躬尽瘁,面对西凉轻蔑民生的激进政策毫不妥协。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正在欢呼拥护的对象是西凉。   并非洲楚!!!   意识之海有什么东西在逐渐崩裂,摧毁燕氏这些年为燕羽衣精心打造的“亭台楼阁”。   獠面军队伍的尽头,身着乌金盔甲的魁梧男人持戟压阵,出场的瞬间声如浪潮,迅速以他为中心往四面八方散去涟漪。   “是小侯爷!”   “小侯爷千岁!”   “没想到这次执行斩刑的竟然是东野侯府的小侯爷!得见真人真是赚大了!”   萧骋诧异,挑了挑眉:“好巧。”   他转而对燕羽衣说:“这不你熟人吗。”   “……”   燕羽衣的手被萧骋用力按着,萧骋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血顺着骨骼的走向缓缓落入尘土,燕羽衣已经无法计算近半月究竟流了多少血。   他死死盯着东野丘,没有回答萧骋,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   就算东野丘化作飞灰,他也能在骨头堆里精准地找到他。   燕氏羽衣出生那年,大宸的南荣王府也同年诞生一名嫡幼子,两国百姓将他们称作“双壁”。   同为一方军阀,执掌十几万大军,各自拥有百年历史,并非那等短短十几年战功卓著一跃成为贵族的家族。   是真正搅弄风云的世家。   百姓们兴致勃勃地将两国世家的公子摆在一起做比较,但南荣王府却先出了岔子,幼子被留皇城作质,坊间的流言便转而分为两派。   嘲讽南荣王府的,继续在质子身上下功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西凉百姓,立即将他们东野侯府的公子拉出来,这东野侯府的幼子虽比燕家那个年长一岁,但也尚在襁褓之中,怎么不能比较呢。   故而西洲人茶余饭后又有了自己的“双壁”——   燕羽衣,东野丘。   而新任双壁之一的东野丘也不负众望,处处寻燕羽衣的麻烦,为百姓创造了许多笑料,直接间接为燕羽衣添了不少堵。   十几年,乐此不疲。   忠于洲楚的护国将军府,效命西凉的东野侯府,生来势不两立,你死我活!   那边,东野丘嚣张地环顾四周,在百姓的拥护声中,用抓马鞭的那只手虚空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静。   “侯爷,魏大人的意思是希望您能尽快回明珰,您来这地行刑实在是太危险了,万一有将军府的人埋伏。”负责执刑的官员上前低声道。   东野丘大笑打断官员,故意勒住马缰,马头上扬抬蹄嘶鸣,又引起一阵兴奋的欢呼。   “怕什么,洲楚已是强弩之末,皇帝烧得骨头都化了,澹台皇族尽数被侯府斩杀,燕羽衣那个孬种,不是自称洲楚的刀吗,带着个半死不活的太子,能成什么气候!”   他朝空气挥了一拳,狂妄道:“看,为他鞠躬尽瘁的下属就在我们面前跪着,在西凉的铁蹄之下屈服。”   “洲楚亡,西凉旺。”   “天命所归!!!”   不怕明珰城的火烧不到敖城,只怕敖城起不了火。   东野丘翻身下马,执刑官小跑紧跟,獠面军不断向前推进,迅速将百姓驱赶至西边空地,清理出一片宽阔的刑场。   “这次执行死刑的将军府亲兵共三十二名。”执刑官翻开名册道。   东野丘脚步一停,说:“三十六,剩下那四个哪里去了。”   执刑官:“伤势过重,牢里没挨过去。”   “啧。”东野丘夺走名册,在最后那列画着红圈的重犯中,找到了个熟悉的名字。   余博。   护国将军府在明珰城死伤惨重,叫得上名字的将领或是家眷,均死于顽抗或是自缢,除去生死不明的燕羽衣之外,这批活下来处刑的俘虏之中,唯有余博官阶最大,在将军府中资历甚深,是真正意义上的家臣。   东野丘也正是为了此人而来。   早年余博在燕家军中任副将一职,转正没几年便被调回明珰辅佐少主,燕羽衣对此人信任至极。   燕氏与其他家族有所不同,少主确定后,家主便可卸任护国将军一职,转从文臣之职,替皇帝督查百官,少主则承担统帅之责,为国四方征战。   权力并不集中于独身,极大地平衡了燕氏族中势力,更调动青年才俊积极性,故而数百年家族经久不衰,人才辈出。   “余博,余大人。”   执刑尚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东野丘优哉游哉地走到双臂尽断的中年人面前,问候道:“断头饭吃得怎么样。”   余博身着囚服,空荡荡的袖管随风飘扬,眼窝血淋淋地被人掏了个洞,尽管已结痂,却仍有淡黄呈透明的液体淌下。   “还行。”余博挺直脊背云淡风轻道。   话音刚落,东野丘蓦地面露阴狠,抬脚往余博肩头踹。   嘭!   余博立即被蹬飞两米远,身体却在接触地面的瞬间,迅速依靠双腿的力量保持平衡。   “嗤。”东野丘继续挥臂,铆足了劲抡圆。   嘭!!   这次他踩住余博脚底镣铐,男人直挺挺地倒下,后脑勺着地,面朝天。   东野丘手背沾着发黑的血,颇为嫌弃地招来执刑官,执刑官点头哈腰地迎上来递手帕擦手,但东野丘却示意他转身,径直将血往人官服绣有猛禽的地方擦。   执刑官面色微变,没说什么。   “余将军,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不想说点什么吗。”东野丘抓起余博衣襟,将他整个人提起来。   余博抬起下巴,听声辨位,冲东野丘啐了口:“垃圾!”   “本侯是垃圾,那么你那个少主又是什么东西。”   东野丘不怒反笑,将余博拖至绞刑架,高声朗道:“燕羽衣,看呐,为你征战沙场拼命流血的将士们就在这里。”   “做下属的仁至义尽,侍奉你这个连面都不敢露的孬种!”   “想救他们吗,今日我东野侯府做担保,以你一人换所有为护国将军府效命之人的性命。”   “燕羽衣,我知道你在这,是个男人就站出来!”   余音回荡,百姓闻言情绪激动,纷纷高喊燕羽衣的名字,才安静片刻的广场,重新变得沸腾起来。   东野丘见情势差不多了,示意下属将提前准备好的匣子拿出来,从中取出一把长剑。   通体呈淡紫,夕阳下闪烁荧光,龙凰交错,以缠斗之姿攀爬剑鞘。   他将剑抛给刽子手,冷道:“用它杀。”   “这是。”   执刑官定睛,失声:“雷霆剑?!”   传世雷霆,无价之宝,是燕氏的雷霆剑!   竟也在东野侯府手中!   “竟然是将军府的雷霆剑!”茶摊掌柜惊呼,用力拍了拍身边支撑着他平衡的小二的肩膀,“竟然是雷霆剑!”   雷霆剑就算在大宸也颇具名望,当年燕羽衣便是用此剑打败西洲境内所有剑术大师,并于与大宸和亲宴会之际,与南荣王府幼子当庭较量。   掌柜又道:“拿着人家祖传的剑砍头,杀人诛心啊。”   茶客搭话:“洲楚这些年作恶多端,前年寒冬腊月冻死了好几个村的人,万民书呈上去控诉州府不作为,本以为明珰城派人去是查案,没想到竟然按照万民书上的签字,将人全部都杀了填城墙。”   “万民书?倒不如叫阎王簿!”   寒风呼啸,烟火气却旺盛,夕阳去得快,獠面军点燃火把,橙红色的光瞬间照亮整个天空。   萧骋闻言低声警告道:“你可别在这个时候冲上去。”   燕羽衣仰头,从斗笠缝隙之间去遥望夜幕,颜色熟悉得像是回到了皇城被破那日,在场的仍旧是他,还有为他拼死杀出条血路的兄弟们,以及——   “时辰已到!”   “行刑!!!”   远处执刑官高喝,刽子手仰头猛灌一口烈酒,粗鲁地往雷霆剑喷洒。   剑光凛冽,洗去燕氏百年荣光。   燕羽衣思绪混乱,有些分不清当下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从未亲眼见过众口铄金的谩骂,花团锦簇的追捧似乎像是刻在他灵魂中,与生俱来。   诗书礼仪教导他认清形势,对朝政做出最精准的判断,为君主分忧,荡平外力侵扰。   君主为天下开太平,燕氏当作刀一往无前。   就算被西凉视作死敌,那也不该被百姓谩骂,不是吗。   雷霆剑削铁如泥,砍下头颅比摘果子还要容易简单。未曾见过真正血腥的百姓忍不住呕吐,被大人引来看热闹的孩提撕心裂肺地哭闹。   脖颈血涌如柱,溅出去几米远,下雨似地撒向男女老少聚集的方向,一半被獠面军的后背挡住了,巍然不动凛冽肃穆。   剩下的“雨露均沾”,站在前几排的百姓瞬间死寂,紧接着爆发出极度惊惧的尖叫,本就是摩肩接踵的场合,人浪推搡着,最外围的四散逃开,里头不慎摔倒的被踩得顷刻吐血咽气。   洲楚罪有应得,天底下最不会说谎的是民生。   萧骋那日余音仍绕耳,燕羽衣眼皮微颤,再度抬头时,发现萧骋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他从他那双比寒潭更寒冷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手下力道不减,唯恐他冲出去搅乱刑场。   果然,萧骋开口:“想不想杀了东野丘。”   “……我。”燕羽衣竭力控制着气息,却仍旧抵不住胸膛震荡着的悲怆,多种复杂的情绪混合,令他不断从震惊愤怒与惨烈的现实中切换。   多年被耳提面命的使命于此刻荡然无存,甚至连此刻的存在都该打上问号。   他的存在是为了将军府,却也更承担着守护洲楚皇室,为天下百姓谋福祉的责任。   燕羽衣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对君主的忠诚,正如他坚信陛下为百姓安居乐业而昼夜辛勤。   但百姓却说,洲楚该死。   边塞御敌,剿匪平患,当地百姓们是那样拥护着燕氏,他们拿出最好的粮食款待,胜利围绕篝火载歌载舞。   灵魂仿佛一脚踏空,陷入无际黑暗。   燕羽衣双腿发软,猛地弯腰不住地干呕起来,斗笠卡扣恰时弹开,整张脸即将暴露,萧骋眼疾手快扣了回去,单臂从燕羽衣肩胛穿过,硬生生将他身体撑了起来。   三十多人杀起来很快,萧骋沉声:“到余博了。”   燕羽衣似是被唤醒般,倏地抬头,直勾勾地望向刑场。   他舔了下干涸的嘴唇,唇齿苦涩,缓缓说:“博叔那日救我出宫,他说。”   说只要少主还活着,燕氏便不算倒,洲楚还有希望。   “叮嘱你活下去。”萧骋像是猜透燕羽衣心思,答道。   燕羽衣没点头,他不喜欢萧骋,从最初在大宸宫宴见面便不喜欢。   这个男人傲慢无比,偏偏拥有尘世最尊贵的权力,他天生掌握生死,视命如草芥,猜透人心信手拈来。   可你投的胎也不差啊,燕羽衣想,出身燕氏,手底下有那么多的兄弟肯搭上性命相随,自幼被珠玉环绕,吃的是珍馐,用的是金银,及冠便有大将军可做,还能再怨什么呢。   成王败寇,就这么难以接受认输吗。   燕羽衣这个名字写起来轻盈地仿佛要飞起来,实则沉重得仿若大山,沉沉压在肩头,压得他喘不过气。   余博脊梁如铁,跪着也仿佛站着那般挺立,东野丘从刽子手手中取走雷霆剑,扬剑的瞬间,余博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声嘶力竭爆喝道。   “臣誓死护卫少主!”   “愿少主长命百岁,举世无双!!!”   手起剑落,猎鹰嘶鸣,响彻穹顶。   乘着四下大快人心的叫好声中,燕羽衣双手颤抖,捧起凉透的茶水,默然往地面一浇,声音似哭也是笑。   “萧骋,我答应你。”   什么条件都答应。   萧骋目的达成,道:“任何条件?”   “是。”   燕羽衣双目通红,颜色深得似乎能渗出血来。   什么都答应,只要能查清这一切,洲楚,燕氏,以及造成今日之境的所有,我什么都能给你。   待完成所有,燕羽衣无声。   博叔,我便赔命给你,将此身千刀万剐,赔给所有因燕氏而死的百姓,沙场征战未归的将士。 第12章   回客栈的路上,萧骋提前解开手铐,燕羽衣前头走,他在后边跟着。   走到一半,燕羽衣忽然回头,冲萧骋伸出双手,淡道:“真不再铐着吗。”   他真不怕他立即冲回去杀人吗。   萧骋点点头,走到燕羽衣面前抓住他腰间的玉佩说:“这样。”   算是铐住了。   “……”   从城门归来的百姓从他身边经过,燕羽衣凝滞半秒,没说话,只是看着萧骋握玉佩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神。   “合作的条件是什么。”   他轻轻说。   萧骋距离燕羽衣半步,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茱提的十座矿场。”   “那是西凉的地盘。”燕羽衣说。   “没关系,你可以拿到后送给我。”   “还有呢。”   “新君登基,萧稚做太后。”   燕羽衣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道:“太后?”   景飏王来大宸的目的之一不就是接五公主回京吗,为什么让她继续独留异国他乡。   等等,如今太子生死未卜,多半活不了,明珰城里皇族被屠戮殆尽,自然要从残余宗室选拔。西凉人动作那么快,与澹台皇族血脉相连,挨上挨不上的都得被杀。   “自古皇帝民间留情,萧稚要做太后。”萧骋瞳孔在黑夜中泛光,胸有成竹道。   既能如此笃定,想必事多半已成。燕羽衣蹙眉,萧骋这幅应算尽算的态度,吃准了他下一步会问什么,每个节点都在按照他既定的方向行走,包括现在。   萧骋唇角上扬,好脾气道:“时间尚可,慢慢想。”   瞧,他甚至给人思考的余地,燕羽衣扯了扯嘴角,没再答他。   没有从伤痛中剥离的情况下,容易冲动行事,与大宸的合作板上钉钉,剩下的便是来回拉扯条件。   燕羽衣猜测,大宸皇帝应该没有确定真正的置换条件,亦或者还在观望,现在这一切都是萧骋自己的决定。   毕竟景飏王有那个实力。   思及此,燕羽衣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萧骋。   萧骋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忽道:“憋什么坏心眼算计本王。”   “没有。”燕羽衣摆手,若无其事催促道:“回了,快点。”   攻打西凉,多半借用边境军的战力,那么极有可能是南荣王府承接此事,皇帝调令及至,大军才能前进。   也就是说现在拖着萧骋,越过他直接派人前去寻找大宸皇帝,才是最佳方案。   这世上再亲密的关系,也抵不过钱权二字。   前者利欲熏心,后者只手遮天,萧骋现今所有,大多拜潮景帝恩赐。皇帝要他权势冠压群雄,也能令他作阶下囚。   从被抓进地牢起,每一步都在顺着萧骋希冀的方向而去,严丝合缝地扣动关乎于洲楚存亡的每条底线,令燕羽衣坠入最险境,唯有指望那最荒唐的交易,它是稻草,更是点燃整个西洲的火线。   茱提,那里汇集整个西洲最丰富的矿产资源,洲楚想从中分杯羹,也得被西凉跳起来打破头,何况大宸人。   西凉远比洲楚好斗,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疯子发疯,激动起来连自己都杀,何况是茱提那些地头蛇,有钱有闲,私藏精兵。   想到这,燕羽衣不由得眯眼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既然萧骋想要,那便将此等硬钉子送给他,磕得头破血流也怨不得他人。   风恰巧掀起面帘,笑容精准地尽收萧骋眼底。   萧骋沉默片刻,表情略有些一言难尽,隐约觉得燕羽衣确实憋着坏水,或者即将有什么为他精心准备的坑放在那,等待他跳下去。   “你家刚死了人,就这么高兴吗。”他说。   燕羽衣低着头重复几遍萧骋的话,残留的笑意仍淡淡漾在唇边,语气却冷了下去,神志从未有过比现在还清醒的时刻。   “是。”   “我疯了。”   疯到至亲被砍头时无力地哭,离开刑场回客栈时笑,躺在厢房大快朵颐填饱肚子后,顶着萧骋惊诧的目光倒头就睡。   睡得天昏地暗,睁眼醒来难辨几时几刻。   天高云阔,月明星稀。   燕羽衣整个人浸泡在浓郁夜色中,肩膀耷拉着,意识完全放空,直至街边打更呼喊着天干物燥,才闭眼揉了揉发昏的眉心。   再睁开,瞳底清澈。   “呼。”   燕羽衣安静地下床穿好鞋子,轻手轻脚地推开隔门,想看看萧骋是醒是睡。   他双手贴着木框,屏息谨慎地移动隔门,一丝声也不漏,直至远处属于萧骋的床榻尽收眼底,燕羽衣愣了愣,旋即唰地大力推门向前走了几步,环顾四周,床榻空空如也,萧骋没在他该在的地方。   白日剩下的绷带还摆在藤架前的角柜上,燕羽衣走回去解开里衣重新固定伤口,再三确定伤口不会在大幅度运动中撕裂更深后,单手撑着窗棂,纵深向街对角的屋顶飞跃。   被萧骋监视这么久,忽然睁眼瞧不见,一时倒还有点不习惯。   敖城属于洲楚势力范围,没人比燕羽衣更熟悉。   当地建筑普遍不高,以低矮聚气为主,再繁华的酒楼也只修至四层封顶,街巷却因最初规划不周,出入口设计得细碎凌乱。   燕羽衣踩着屋脊避过无树杈遮挡之处,沉默且熟练地穿过街头巷尾,像暗夜潜行的猫,轻巧降落,最终抵达一处不起眼,藏在窄街深处的染坊。   确认无人跟踪后,燕羽衣抬手有节奏地轻敲五声,然后心中从一默数至三十,再度敲响。   这次是五的倍数。   吱呀——   敲门声落,距离正门三米,进出车马的侧道小门忽然开了,身着黑色夜行衣的魁梧男人跪地行礼,沉声:“少主。”   这是燕氏培养的死士。   燕羽衣捋直褶皱的袖口,抬脚向小门走去,经过死士时顺手将他脑后束发的银簪抽走,并将自己头顶的,镶着玛瑙的玉簪丢给他。   男人披头散发,双手捧起玉簪道:“谢少主赏。”   燕羽衣边走边将长发重新盘好,玉簪是萧骋的东西,他不喜欢。   “本家什么情况。”   染坊内部联通着地下隧道,从柴房旁的那口枯井入,燕羽衣走到井旁。   死士迅速跟上,动手打开隐藏在水槽中的机关,伴随着轰隆隆的地裂般的震声,枯井被挪开,露出一条延伸入更彻底的黑暗的隧道。   “回少主,染坊据点奉命执行截取经过敖城的西凉书信,明珰城事发后,属下等并未收到调令。族中规矩,严禁私自擅离岗位,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在我之前,还有没有人来染坊。”   “有。”死士率先进入隧道,并点燃两壁石槽火把。   火焰顺着火把烧向凹槽的火油,机关启动,火线瞬间延伸至尽头拐角。   死士:“从明珰城里逃出来些族人,属下确认身份后将他们关在水牢里。”   燕羽衣挑眉:“哦?”   “少主恕罪,明珰城事出突然,族中防御一向严备,属下猜测恐怕是混入了什么人泄露机密。”   “你是说他们之中有叛徒?”   “属下惶恐,只是猜测。”   燕羽衣停下脚步,仔细打量死士。   他在府中与死士打交道的时间不多,通常死士由专门管理刺客的副将管理,染坊只是极小一处据点,甚至日常值守的死士不过两名。   这种等阶的死士,恐怕到死都接触不到校尉级别以上人物。   “你叫什么名字。”   “严钦。”   严钦不卑不亢道。   无论从燕氏成员是否叛变,若遇着,总要拷问一番,搞清楚那日将军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堂堂将军府,竟被敌人一击即破,多年苦心经营的防御化作浮沫,令人心惊。   通道尽头设有石门,严钦使用钥匙启动机关,机关带动石门缓缓向两旁退去,露出人工开凿的地下洞穴。   洞穴几乎将染坊地下挖空,甚至像模像样修建了几座木屋。   严钦指着前几间介绍道:“这几间存放各地往来周转密信,人都在最远的那间石屋中看押。”   “有纸笔吗。”燕羽衣问。   严钦点头:“有。”   “这里就你一个?另外值守的死士呢。”燕羽衣又问。   “我们轮流看守,属下方才与他完成接替。”   燕羽衣问一句,严钦答一句,也不多说。   将军府家大业大,才华横溢的族人毕竟在少数,更多的是待在家中靠着族内分发的月钱过活。   燕羽衣向来对好吃懒做嗤之以鼻,何况也见过这些人外出惹事,回头哭天喊地地来本家,乞求家主为他们解决麻烦,并狠狠讹上一笔,继续过逍遥日子。   木屋分天地人三阶,天字号皇字当头,属朝廷机密要闻。燕羽衣命严钦取来关于西凉近三月密函,坐在石阶大略翻了几封,直至远处传来几声混合着男女老少的哀嚎。   “他们经常这样吗。”燕羽衣问。   严钦将写有“天字五号信”打开,放在燕羽衣面前:“这样大多是饿了,不过没有到饭点,一般不给他们吃。”   有求必应是燕家人,叫天天不应,按时按点放饭如厕是犯人,燕羽衣没忍住笑出声来,还真严格按照羁押犯人的流程。   如此恪守规矩,怪不得只是围绕这小小据点转悠。   “明日过后,便将他们都放了吧。”燕羽衣想了想,缓慢道:“没有掌握重要情报的族人,不会对洲楚造成影响,反倒是西凉人,太久未追踪到我的消息,恐怕会对朝中支持洲楚的官员们下手。”   “少主的意思是,故意放他们出去散播谣言?”严钦问。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明珰城的火烧得那样大,燕羽衣带太子出逃的消息传遍各州郡县。萧骋打着时间差游戏,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做手脚,迟早会被西凉人做掉。   “但……”严钦顿了顿,面露难色。   “我也有想不到的地方,有什么顾虑尽可说出来。”   得到允准,严钦短暂地准备了下措辞,说:“现下东野侯府全城搜捕,毕竟是本家族亲,就算不接触核心机密,被抓到也难逃一死。”   燕羽衣提笔往空白信封写了六个字:南荣王亲启。   “你是觉得他们不该死吗。”   “护国将军府中有叛徒。”   “这个时候谁还活着,谁便是叛徒。”   余音绕耳,严钦脸色骤变,猛地跪倒认真且惶恐:“属下对家族一片忠心,若无家主,属下幼时便得冻死街头,属下愿意将此身全部献给家族!”   “你明日离开西洲。”燕羽衣手背半抵着侧脸,左腿搭在右腿腿面,鞋尖自然翘起,轻轻摇晃两下,淡道。   “求少主别赶属下走!”严钦声音颤抖。   燕羽衣好笑道:“哪里说要赶你走?死士明令禁止揣度主人心意,我方才问你话,不答得很好吗。”   “少主恕罪,属下……”   “行了。”   燕羽衣起身,顺带将信封递给严钦,并将他扶起。   “我要你送信去大宸,有人认得我的字,所以这信必须你来写。”   严钦面露喜色,立即跑进木屋取出信纸,燕羽衣示意严钦坐着写,斟酌片刻开口道。   “西洲内战不休,西凉正式向洲楚宣战,燕氏一族已于此信所写之日被西凉屠戮殆尽,洲楚太子仁善,又及兵马不敌西凉,朝中种种已非昨日。”   “还望大宸相助一二,至于代价,洲楚皆可接受。”   与其被萧骋左右,和潮景帝交易才能达到利益最大化。   一式两份,一份交给南荣王府,一份直接送达京城,谁先回话便找谁谈判。   南荣王府固然忠心耿耿,却始终与皇室隔阂甚深,能挑起南荣王府叛逆大宸的野心,倒也算一箭双雕。若不能,也没什么损失,无非是王府与皇帝商议如何谈判,携兵支援。   严钦落笔飞快,写至最后半个字时,忽地记起了什么。   “少主,近些年属下截获不少西凉与大宸朝廷官员勾结的信件,最近一封是他们预谋联合大宸境内秀州当地宗祠造反,不知这些是否能成为与他们交易的筹码。”   燕羽衣倒是从家主那里听说过这事,不过家主愿意坐山观虎斗,他便并未上心多少。   “我们有多少。”他问。   严钦比划:“信只有一个妆匣那么点。”   “但其中牵涉证据颇多,仔细查的话,可能会牵扯大批商人官吏落马。”   燕羽衣沉思道:“交易时再拿出来谈判更好,先不要写进去。”   他目光投向关押族亲的水牢,呼喊声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了。   “今夜将失效机密全部烧毁,只带走我们需要的,将族人们放出去后,想必染坊很快便会查封。”   “无论用什么办法,你都得联系其余未暴露的死士,至少组织五十人以上的队伍随时待命。”   “放弃敖城?”严钦问。   “对,放弃敖城。”   话说得轻松,胸腔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怅然忽然而至,燕羽衣只好尽力笑笑,勉强让自己不那么失落。   “但我们会杀回来。”他又坚定道。   染坊完好无损已是意外之喜,燕羽衣也不敢再奢求还有别的什么。   与严钦仔细盘对后,也是时候离开,也不知萧骋有没有发现自己不在。   严钦送燕羽衣至隧道外,临末望着燕羽衣欲言又止。   燕羽衣:“还有什么想说的,现在便问吧。”毕竟很长一段时间,他大概都会在萧骋的监视下,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本家部众。   严钦喉头滚动,说:“按规矩,家主阵亡,少主即刻继位。”   “属下现在应该称少主为家主。”   是么,燕羽衣眼皮微颤,从前的自己恐怕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以这般境况继任家主。   或者说,他从未想过继任家主。   固然被称作少主,但他始终觉得,家主会永远屹立在那,无论他做什么,都会被家主注视着,直至永远。   天塌了有高子顶着,家主便是那座高山。   出了染坊,燕羽衣忽闻天边已隐约泛光,仰头恍惚了一瞬,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   延原路返回,加快脚步穿过十字街口,百米外突然传来凌乱的马蹄声,燕羽衣脸色微变,没来得及反应,不知何处突然伸出一双手,捂住他的嘴将他往最近的小巷中拖去。   燕羽衣奋力挣扎,正欲动手,耳旁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   萧骋气喘吁吁,沉声道:“是我。”   “……”   燕羽衣眨了眨眼,偏过头,看清对方的脸。   嗯???   萧骋面色阴郁,咬牙切齿:“好巧啊,燕大人。” 第13章   “好巧。”   燕羽衣先发制人,抢在萧骋开口前质问:“外头什么动静!”   “景飏王殿下,如果在下猜得不错,是你外边偷偷办事被西凉人逮个正着是不是!”   萧骋无话可说,冷道:“本王就知你不会好好待在客栈!”   “现在是你害死我!”燕羽衣也用同样的语气回道:“原本只有一个人被西凉人追杀,现在我也是了。”   “怎么办!”他破罐子破摔。   萧骋眼底闪过一丝杀意,道:“杀出去。”   地面震动,马蹄声似乎又离他们近了点,两个人这么耗着互相质问不是办法,燕羽衣抓住萧骋手腕,将他往巷深处带,迅速决定道:“这边!”   左拐右拐,穿过弥漫着泔水味的沟渠,跳上半人多高的墙,越过去,淌着无数废弃竹篓而过,萧骋捏着鼻子眉头蹙得极深,一脚踩到鸡屎时,突然停下脚步说:“本王不想走了!”   燕羽衣意会道:“他们有百来人,你打不过。”   “现在是两个人。”萧骋指指燕羽衣,说:“是我们两个人打东野丘。”   燕羽衣闻言愣了愣,问:“什么?”   “我说是我们两个人打百人。”   “不,你说东野丘?”   萧骋点头。   燕羽衣眼底闪过一丝异色,迅速改变主意道:“西洲部队通常携带少量炸药以备不时之需,东野丘那大抵也有。”   所以不能在地势宽阔平坦的正街突围。   “去宽街。”   萧骋在大宸皇都生活多年,家乡的城镇四方四正,去哪都有指示,哪像西洲如此错综复杂,只是短短这么一会,便被燕羽衣带得晕头转向,哪里认得现在站着的地究竟属于哪条道。   东野丘带了几条猎犬,狗闻着味狂吠,声音时远时近,萧骋逐渐有些分不清他们究竟与东野丘究竟离多远,隔着几条街。   但是,抵达宽街后……   萧骋面色铁青,咬牙切齿蹦出几个字:“你说这是,宽,街?!”   逼仄的夹道被从两旁生长于石缝中的树遮蔽,头顶传来乌鸦号丧般的叫声,混杂着各种腐臭的味道至冲天灵盖。   燕羽衣口中的宽街窄得连并行都容不下,这甚至不能称作小巷!两人被迫面对面,胸膛紧紧贴在一起,从燕羽衣身上冒出来的热气莫名泛着杀意,叫人不寒而栗。   气氛又冷又热,诡异得要命。,   何况几米外,东野丘带领着西凉兵又吼又叫,大张旗鼓搜索的声音逐渐高昂。   “这是宽街?”萧骋青筋突突直跳,重复道。   燕羽衣:“景飏王殿下,我没有聋。”   “宽只是个名字,为何不能将它称作宽街呢。”青年耸耸肩,满不在乎道:“从我出生起这里便叫宽街。”   好,萧骋闭了闭眼,先不论宽街是否是宽街。   “那么现在燕大人有何高见,既然两个人打不过百余人,将自己逼入穷巷,是什么有必要的战术吗。”   除非燕羽衣已经疯了!   不,燕羽衣直接从山崖跳下去那天起,燕羽衣的精神便不正常!   他们呼吸浓烈地撕扯着彼此,从胸膛起伏可窥得心跳剧烈。   燕羽衣想了想,旋即冷静地动手在萧骋身上胡乱摸索。   “……”   从来都是景飏王脱他人衣服,哪里被这般胡乱撕扯过,萧骋错愕,愣了愣,从小到大没见过这副光景,旋即像是被踩住不存在的那条尾巴般,又羞又恼地抓住衣襟使劲往胸前堆。   “燕羽衣!”   “本王看你是真的疯了!”   “本王命令你,住手!”   话出口,燕羽衣倒还真停下了,更冷静道:“我没有武器,解决起来比较麻烦,可能还没杀光东野丘的亲卫,便会惊动附近所有獠面军。”   “所以。”   西凉兵的脚步声近在咫尺。   “有没有。”燕羽衣没头没脑地问萧骋。   明明未置主语,但萧骋偏就瞬间理解燕羽衣话中含义,从腰后抽出两片柳叶刃。   燕羽衣略微一顿,怎么又是这个不知材质的软刃,问:“别的呢。”   “还想要什么。”   “上次城外你冲我撒的那个粉末也挺好用。”说着,燕羽衣趁萧骋不注意,从他发尾拔了根头发,捏着发丝的手探出去,很快又缩回来。   “算了。”   西洲深冬的风喜欢四面八方乱刮。   “燕羽衣!”萧骋咬牙切齿,“你现在是本王的俘虏,懂吗!”   东野丘的队伍越来越近,地面震动越来越强烈,猎犬应该已经将他们带往正确的道路了。   留给他们缓冲的时间所剩无几,燕羽衣对萧骋的态度置若罔闻,并且语速飞快道:“萧骋,或许你的武功在我之上,但东野丘是我的猎物。”   “仅凭两片柳叶刀?”萧骋眯眼,显然不信任燕羽衣。   “难道还有别的武器能用?”燕羽衣抬头反问。萧骋站着的那边比他这边坡度高,仰着头看人下巴真的很不爽。   柳叶刃这种东西使用起来难度极大,且只能使用单次,若想重复利用,必得近战一击致命,例如现在。   燕羽衣望着萧骋咽喉,眼眸渐染晦暗。   -   “就在那!给小爷我活捉了他!”   十几米外,东野丘的声音清晰可见,嚣张狂妄。   “唉。”   最后,燕羽衣杀戮的念头只存在了一瞬,他长长叹了口浊气,神色恢复坦荡,谁让洲楚现今得倚仗大宸呢。   大宸亲王在西洲缺胳膊少腿正常,若真在这被西凉杀了,届时便不止是西洲内部纠葛,大宸皇帝好战,说不定来年大宸人便要将明珰城当做猎场,敖城做粮仓,整个西洲也要成为大宸郡县。   保护萧骋,才是如今第一要义。   摆正自己的态度,燕羽衣平静心绪,将气息压至最低,冲出巷口的瞬间,攥拳认真地对自己嘀嘀咕咕了几句。   他说的大半是官话,期间夹杂着几句西洲本地方言,但萧骋还是能辨认出那一连串如蹦豆子,甚至押韵非常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景飏王出身高贵,承的是天子帝师之教,言行礼仪约束严格,难以置信地面对已然余他一人的空荡宽街。   “世家公子,怎会骂得这么脏!”   就连军营里最混的痞子也骂不出这样的的话!   与此同时,闪身而出的燕羽衣,正好与拐弯入道的东野丘撞了个满面。   东野丘骑着他最爱的那匹汗血马,乍碰见正是通缉犯的熟人,提枪怔了怔,旋即笑容满面,嘴角咧至耳后根,不慌不忙道。   “燕将军,可真是巧呐。”   “是么。”燕羽衣负手缓步走向东野丘。   步子迈得慢,距离东野丘及其亲卫十余米处停下,淡道:“侯爷在找什么。”   “如果是燕将军在此,那么本侯找的便是燕将军。”东野丘笑道,“毕竟满朝文武,没有人比燕将军更值得令人尊敬。”   “若今日燕将军就地投降,本侯答应你,回朝后从轻处置。”   燕羽衣闻言嗤笑,道:“东野丘,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们东野家什么吗。”   “整个西洲颇具名望的家族继承人,自幼除了学习持家治国道理,礼仪骑射之外,还得学那劳什子的古语。”   “呵。”   每每提及古语,燕羽衣都恨不得杀了整个东野侯府。   那种晦涩难懂的东西,除太鹤楼里头住着的老家伙们仍在研究之外,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用它。   固然不能丢了老祖宗的东西,但对当今的西洲人来说,将其当作主科着实没有必要。   柳叶刃五指间徐徐流转,他继续道:“你我同年被选为各自家族的继承人,自那天起,我便想,如果什么时候能带领燕家军踏平东野侯府,日后朝堂便不必吵架切换两种语言。”   “西洲需要迎来新的机遇,而你们却总是停留在茹毛饮血的年代。”   语言是最能增强归属感的东西,只要掌握语言,这个人群便可直接称作种族,西凉渴望回归最原始的统治,打破洲楚百年苦心经营的一切。   待到了那个时候,还能和大宸平分天下吗。   东野丘气定神闲,稳坐马背,故意用古语扬声:“洲楚战败,但燕将军这张嘴仍旧令人听了都耳目一新,不知道,以为如今还是西凉落于洲楚。”   他撑开双臂,故意往燕羽衣伤口处扎,一字一句道:“现在是洲楚被打得屁滚尿流,护国将军府已作灰飞。”   “负隅顽抗只会让你死的更惨。”   “趁本侯尚还有耐心与你斗嘴,燕羽衣,立即缴械投降,本侯大发慈悲赏你全尸!”   “咳……咳咳。”燕羽衣拳心抵着嘴唇轻咳几声,随后故意吸入一大口凉气,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好像被打开,最后那点萦绕于心间的郁愤被按入最底,藏进深处。   他声音轻快,含着若有似无的嘲讽。   “东野丘,那年秋闱,所有勋贵子弟在陛下面前对决,最终是你赢了我对吧。”   也就是那年,东野侯府近乎于疯狂地将将军府踩在脚下,大肆宣扬将军府倾颓,甚至闹到了陛下那。   父亲发火,严惩所有比试失败的燕氏子弟,包括燕羽衣。   燕羽衣在后山祠堂跪坚冰,膝盖险些废弃,满怀愤慨去找家主,却被告知家主外出,而他自己因贸然离开祠堂得到惩罚。   而东野丘打败燕氏少主,自然得到千百倍的名望加身,那段时间燕羽衣去哪,都能听到将军府被西凉人嘲讽,甚至洲楚内部也对少主的能力产生怀疑。   弱肉强食的西洲,绝对的力量才是立身之本。   东野丘抱臂,笑道:“不会吧,那只是个小小的比试。怎么,少主还放在心上吗?”   “是。”   燕羽衣抬脚,缓缓动起来。   “我很在意。”   “东野丘,只是一次成功便不知天高地厚,今日我送你一句天外有天。”   燕羽衣并不喜欢被人称作什么双壁,在他看来,燕羽衣就是燕羽衣,与人并肩并非万里唯一,要做就做那个唯一。   而东野丘上赶着蹭人家南荣隋的名声,强行挤进名号内不说,单凭一次的成败,便定义护国将军府落于下风。   青年身形微晃,轻盈如风,并未使用任何战术,众目睽睽之下正面直冲向侯府亲卫,速度快得几乎难以抓住衣摆。   侍卫们反映明显比东野丘慢半拍,东野丘眼疾手快,吼道:“拦住他!杀了燕羽衣本侯赏他千担,生擒可当正千户!”   话音刚落,燕羽衣双手悄然抚上两名侍卫脖颈,柳叶刃同时轻柔地往咽喉一抹,双腿瞬时踩着他们的腰窝向外狠狠踹去,击倒从正后方冲来的侍卫。   嘭!!!   数十人割秧般齐齐飞出几米,燕羽衣迅速抓住从左端挥刀砍来的侍卫,单手把着他的肩膀,脚踩巷壁飞身而上,借力拧断其头颅直接夺刀,调转刀刃刺入另一人胸膛,   血涌如柱,当空倾撒,落进地面前便被冻得颗粒分明,噼里啪啦砸得声响。   东野丘见势不对,提枪下马前抓起身旁的亲卫冷道:“放信号烟,叫獠……”   “你的獠面军?”   寒风阴仄,破空而来。   东野丘瞳孔骤缩。   原本还在十几步之外的人,此刻犹如鬼魅般轻飘飘附在东野丘耳旁,发丝轻轻落在他脸侧,淡漠道。   “雷霆剑因燕羽衣而名扬天下,并非燕羽衣依靠雷霆而生。”   “东野丘,那次失败,不代表燕氏少主永远落人一等。”   燕羽衣臂弯死死掐住东野丘脖颈,膝盖抵着他的腰窝,找准脊柱之间连接之处,抽出脑后发簪,快准狠地冲他骨骼刺去。   群鸦沸鸣,东野丘瞠目欲裂,身体紧绷的瞬间被燕羽衣捂住嘴,柳叶刃入唇齿的刹那,滚滚热流倾注,仿若溺水呛喉,痛感迸发,声音被藏进身体。   黑暗紧随其后,万籁俱寂,七窍余其三。   燕家的少主,可以失败,却不会永远失败。   燕羽衣指缝被血液浸透,东野丘身体软趴趴地化作烂泥,将其推下马前,冰冷道。   “西洲永远是洲楚的西洲。”   “就拿你做我送给西凉的第一份礼物吧。” 第14章   晨曦方入,敖城于寅时准时打开城门,前往敖城做生意的商户们驾车等候在外,排队等待官兵检验。   早市环绕护城河一字摆开,朝廷特别允准宵禁结束后的两个时辰进行集市活动。官方圈了块宽敞地,只要支付摊位费,通过身份核验的西洲人均可在规定的时间内售卖。   然而今日早市刚开,摊位还未布置,守城的獠面军便携带关闭集市的文书大肆驱赶。   百姓哀怨,恐于官方兵戈不敢作声,胆子大的跑去城门口询问,却被士兵高声驱逐,只是半柱香的时间,城门也关闭了。   没过多久,一队身着玄色甲胄的獠面军纵马自城中飞驰而出,沿官道呼啸奔袭,打头戴着虎首面具的人吼道,   “封锁明珰三城关卡,今夜前禁止所有百姓出入,沿途关卡检查可疑人员,携带兵器者皆押送珞城天牢听候审讯!”   虎首面具又略放低声音,威胁道:“侯爷遇刺的消息若泄露,所有出来办事的都得人头落地,听明白了吗!”   “属下等听命!”士兵们齐声,   -   敖城郊外。   “很快东野侯遇刺的消息便会传遍整个明珰,届时通向明珰三城的所有关卡皆严阵以待,天黑之前,斛录寺的所有人必须撤退。”   “为什么不杀了东野丘。”   “杀他?他身上背着黑市的悬赏,杀了他黑市的杀手怎么活?”燕羽衣与萧骋同乘一马,他负伤行动,解决百人已无力再做别的,只好由萧骋操控从东野丘那抢来的战马。   东野侯府的战马虽不如营里的好,但也算得上万里挑一。雪路难走,沿途颠簸大可忽略不计,希望这马的体力足以日行百里。   日出半截被云层覆盖,这会鹅毛雪又飘飘洒洒地从天际盘旋而下。   燕羽衣单手紧紧抓住萧骋腰腹装饰的腰带,闭眼养精蓄锐。   万幸肩膀伤口并未裂开,尽管阵痛却也忍得了。   他躲在萧骋身后,男人肩膀宽阔,正好为他遮挡凛冽风雪。   忽然,手背被人碰了碰,萧骋说:“睡了吗。”   “没有。”燕羽衣哑声。   “刚刚说到哪了。”萧骋又道,似乎是怕他真睡过去。   燕羽衣意识飘忽,断断续续地回忆道:“东野侯府能推第二个东野丘上位,他们,他们对东野丘的要求只是活下去。”   “燕羽衣,你是不是要睡着了。”萧骋腾出手解开披风,塞给燕羽衣道:“穿上。”   燕羽衣收下,没拒绝。   萧骋:“听说东野侯府内部关系复杂,东野丘上头还有哥哥,叫什么东野陵的,曾经也是侯爵之位的有力人选,但身份因低东野丘一等,导致现在只能做个管事。”   “只要东野丘活着,东野陵必定想方设法置其于死地,趁此时机好大力筹措你的复兴洲楚计划?”   燕羽衣缓慢将氅衣兜帽戴好,他松开抓紧萧骋的那只手,正欲系领口的缎带,萧骋却勒马急停。   “嘶。”   燕羽衣捂住额头,萧骋脊背硬邦邦的。   “怎么不走了。”   “本王说得对吗。”萧骋回身从燕羽衣手中夺走缎带,灵巧地系了个蝴蝶结,问道。   “对。”   燕羽衣点头,这没什么可避讳的,东野侯府家的事也并非今日才有。   “那么为何要剜去五窍,是为了泄愤吗。”萧骋掸了掸兜帽外围那一圈绒毛中藏着的雪,燕羽衣脸色本就苍白,现下被冻得几乎比宣纸还白个几度。   一连串的问句循序渐进,语气像是在盘问下属。   燕羽衣抿唇,这事他本就没有必要回答萧骋,况且现在还未合作,对方便将自己当大老爷,若真签订契约,那还不跳到他头上作威作福。   “……我有点晕。”燕羽衣低头故意咳嗽几声,想尽可能避开话题。   萧骋见燕羽衣不愿配合,语气变淡几分道:“留东野丘听觉,的确是刺激东野侯府最佳手段。”   难以言语,无法对答,即便听到什么也只能发出在任何人看来,都仿佛是发疯的反应,但最大的问题是他还活着,他仍旧是东野侯府的侯爷。   支持东野丘的人想要手刃凶手,也只能凭借直觉搜查,跟在侯爷身后那百来号人无一生还。   “别高兴得太早,怎么保证你的剑法不会被看穿。”萧骋泼冷水。   燕羽衣看着萧骋,以他们之间的交情,似乎还没有到推心置腹的程度,萧骋担忧很正常,但这恰恰表明,他并不信任他的能力,甚至有种轻蔑的低视。   “不会。”燕羽衣拢了拢氅衣,尽量让自己体温保持稳定。   他开口说:“既然景飏王殿下有顾虑,为何还要选择洲楚。如果想要打散西洲,大可直接寻找西凉合作,待两军伤亡惨重,大宸军队直取皇都,天下都是你们的。”   “本王怀疑的并非洲楚。”   萧骋左手从燕羽衣领口伸进去,径直放在他肩胛伤口,燕羽衣身体微僵,听到他说:“方才你明明就要睡过去,知道在雪地里睡死是什么下场吗。”   “首先,体温会急速下降。”   “其次,意识将在短时间内消散,失衡的温度会让你摔下马,并且不知死活地开始脱衣服,觉得炎热,难以感知外界的一切。”   “在外行军的人不会不知道这点,燕羽衣,你究竟哪里来的自信,敢顶着伤挑战东野丘,甚至在马背上睡过去。”   “打败他就让你这么高兴吗,兴奋到失去对自然的戒备。”   燕羽衣没想到会在雪地里挨骂,凭借他们之间不过数日的交情,萧骋如此激动显然别有隐情,怀着莫名其妙的心情,他直勾勾盯着萧骋道:“有个对殿下很重要的人在雪地或者冬天冻死了,对吗。”   萧骋顿住,显然没想到燕羽衣并未顺着他的话答,波澜不惊道:“燕大人很擅长揣度人心。”   “不时常揣度。”燕羽衣笑笑。   氅衣是赤狐绒做的,帽檐那一圈内里颜色最深,衬得燕羽衣憔悴的颜色也变得几分生动。   “这一路本王救你多次,燕大人打算怎么还。”萧骋语调低沉,像酿造多年的美酒,浓郁醇香。   可惜喝酒乃行军大忌。   燕羽衣扬眉,捋了把额前碎发,抬起下巴说:“殿下救我,是因殿下舍得相救,却没问过我愿不愿意活。”   “现在我说,我要死,殿下仍旧愿意带我跑马吗。”   狂风拔地起,连带着穹顶也变得灰蒙蒙的。颗粒分明的雪逐渐黏连,厚重得连风都抬不起来,化作连串的雪幕铺天盖地纷至沓来。   萧骋倏地跳下马,踩着及膝盖的积雪向前走了几步,燕羽衣停留在马背,肩头逐渐雪白,直至睫毛结冻,挂上寒霜。   每个冬日降临西洲,都会有人称这是最冷的一年。经历过温暖的春夏,自然无法回到盘古开天辟地前的混沌。   燕羽衣觉得每年都是这么冷,温度从未变过,而感受这份严峻到近乎生死的温度的人,却总是在变化。   有的死在沙场,有的寿终正寝,有的告别后此生不复相见。   护国将军府算什么呢,燕羽衣展开掌心,接住雪花。   在明珰被破前,他也曾以为将军府是特别的那个,迎来送往,是比山石还要坚硬的存在。   挺立在那,永远受人瞻仰。   但事实告诉他,燕家也不过是浪潮中的泡沫,下个浪潮翻涌之时,它便会被击打地粉身碎骨。   屹立不倒四个字,远比找出相同的两片雪花更难。   世上存在相同雪花更是个伪命题,被无数人推翻,再度建立,再度推翻,却仍旧被矢志不渝的后者重新提起,企图证明什么。   俄顷,男人背对着燕羽衣,拂去肩头落雪。   万籁俱寂间,唯余雪落地面时发出轻微的飒飒声响,萧骋似乎是笑了下,说:“燕羽衣,你不敬重死亡。”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又格外羞辱人,甚至带有某种傲慢的指教。   燕羽衣实在没有力气跳下马,如果有,他铁定冲上去给他一拳。   “我们这里有种说法。”   燕羽衣轻轻趴在马背上,扶着受伤的肩膀,唇齿间哈出的白气也变得稀薄,方才捋直耳后的发丝重新垂落。   “冬雪时分,只要在道旁看到有人打伞,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从大宸来。因为大宸比西洲温暖,除非极北,否则总是雨夹雪连绵,根本积不了多少雪。”   “萧骋,你见过被雪埋葬的村庄吗。”   “一夜之间凭空消失,大家在睡梦中被冻死。”   “这对西洲来说习以为常。”   正因珍惜生命,才企图看淡生死,但这对普通人来说太难了,就连燕羽衣自己,都无法坦然接受。   再坚硬的伞骨,也敌不过暴风雪的洗礼,异乡的萧骋根本不明白,大多数西洲人仅仅只是活着,便已用尽所有力气。   没有人比西洲人更想活着。   稳坐庙堂,高高在上的亲王,从未经历过寒霜却高傲地指责他人是非。   “依燕大人所言,是知晓有人曾被冻死,为何百姓受洲楚朝廷所害,你却表现得像是头次知晓,不觉得前后矛盾吗。”   萧骋准确抓住燕羽衣话语间的漏洞,语气颇有质问的意思。   燕羽衣眼前时明时暗,逐渐有些喘不上气,萧骋的声音左耳进右耳出。他想解释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阻止他再回答。   不是的,燕羽衣无声。   他根本不知道洲楚在百姓面前,竟然是面目可憎,人人喊打的姿态。   太子与陛下是那么仁厚,怎会令百姓们无家可归饿殍遍野,每年各地州府奏报,也多是百姓安居乐业。   “况且。”萧骋见燕羽衣不语,以为他是无话可说,乘胜追击道。   “燕大人不觉得自己是在诡辩吗。”   “本王说的是燕大人自己,而你却将整个西洲与大宸做比较,固然大宸对西洲了解有刻板存在,这又与我们现在讨论的事情有何干系呢。”   “是为了逃避个人的指责,从而拉整个西洲下水?”   战马原地待得太久,烦躁地跺了跺四蹄,驮着燕羽衣向前歪歪扭扭走了几步,燕羽衣头晕眼花地看着自己离萧骋越来越近。   这个高傲自大的男人说话是从来都不看着别人的脸说话吗,如果战马现在冲上去替自己踹他一脚就好了,堵住他的嘴,只要一小会,一小会就好。   燕羽衣拼命抓着马鞍,摇摇欲坠。   意识彻底消散前,除了听到自己扑通栽进雪地的声音,还有萧骋那句。   “燕大人不答,想必是被本王说中心思,羞愧至极吧!”   扑通——   道路坚硬,松雪柔软,四肢百骸难以压抑的剧痛与疲惫比预期来得更快,倒让燕羽衣蓦然放弃思考,心中只存一个念头。   拔掉东野丘的舌头还不够。   还得加上萧骋的。 第15章   身为一名合格的太医,医术需精湛,但在宫中行事,跟在贵人身边讨生活,“识眼色”才是重中之重。   技术过硬不算本事,讨得主子心悦保住小命已功德圆满。   身为太医院院首首徒,秋藜棠跟在师父身边看诊,见过远比萧骋更难伺候的主,自从得知自己被选中跟随景飏王出门游历,遂乐滋滋地与师父告别,天高海阔,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大内玄极殿更令人感到害怕的地方。   “王爷,燕将军看似强壮,内里虚弱。”秋藜棠为昏迷中的燕羽衣施针后,捧着事先准备好的脉案走出马车汇报道。   萧骋本没有刺激燕羽衣的意思,或者说,他没想到燕羽衣这么不经刺激。   人轻飘飘地从马背翻倒,也没吭声,他那时还纳罕燕羽衣为何未立即辩解,扭头便见人埋进雪中,像个凭空长出来的巨大蘑菇。   回头看了眼马车,萧骋示意秋藜棠继续。   秋藜棠推了下架在鼻梁的琉璃镜,清清嗓子决定仔细与王爷说道。   “燕将军乃军旅之人,受伤在所难免,但心脉微弱恐怕是胎里带出来的病症,近日失血过多,本该好好调养,却在雪地里滚了一遭。”   萧骋只认结果,打断秋藜棠不耐烦道:“该怎么做。”   “躺着。”   秋藜棠察言观色,生生将话憋回去,似乎是怕萧骋又提要求,连忙又说:“心力交瘁致使昏厥的伤害难以逆转,唯有休养生息才可缓解几分。届时臣会每日施针为燕将军调理,疗效比吃药快得多。”   听到快字,萧骋缓和语气,道:“去找茶饵领钱,抵达商会后立即去医馆抓药。”   这话便是赶人的意思,秋藜棠麻利抱着按脉本滚远,凑到茶饵身边说了句什么,惹得茶饵抿唇笑。   回斛录寺的时间早在下山前便已被计划好,渔山整装队伍扮作客商等待萧骋归来,萧稚与燕胜雪并无自保能力,比他们行程更快,由精锐秘密护送至目的地,狸州商行总会。   燕羽衣在马车中沉睡,萧骋跟着走了小半段路,直至前方探路的侍卫来报,沿途关卡有西凉官方核验过往行人信息才上车。   马车制式并非专用来赶路的那种,大小足可容纳三人并排横躺,燕羽衣就埋在各式兽绒裘毯中,掀开门帘,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萧骋清浅地蹙起眉来。   燕羽衣比他想象中的脆弱一些。   但能轻而易举解决百人而不惊动城内巡军,足以证明其实力并非坊间谣传,空穴来风。   爆发力极强,却不持久。   和这样的人合作,风险伴随着收益并行。   秋藜棠施针前,强行掰着燕羽衣的嘴,给人灌了碗速效安神汤,萧骋坐在燕羽衣身旁,倚靠在软枕边吃橘子,忽然觉得此人安静的时候瞧着还挺顺眼。   为了维持病人的体温,车内暖炉烧得足,期间萧骋几度想掀帘透气,但燕羽衣一吹风,又得床上多躺好几日,思来想去,怎么也是他自个的钱袋吃亏。   越热越烦躁,萧骋扯了扯领口,正欲脱掉厚重防风的外裳,马车却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下,骤然停住。   作用力将燕羽衣往厢壁另一侧甩去,萧骋眼疾手快,抓住他身下的狐狸褥,直接翻身将人扯进怀中。   砰!   脊背与车厢亲密接触,头顶手柜摆放着的药匣也噼里啪啦砸下来,渔山在外高声:“官爷们好,我们是狸州商行总会的人,从大宸运了批货回来。”   “里头?车里头坐着的是我们会长。”   萧骋略撑起半边身体,通过车帘缝隙查看。   西凉官兵向渔山伸手,探头看了眼他身后的货车:“狸州?文牒拿来我看看!”   渔山立即找出商行文书,并将碎银压在文书之下,一并交给官兵。   “车里的人也得出来。”   核验无误后,文书归还,碎银留下,官兵得了好处,语气缓和几分,指着萧骋所在的马车道。   渔山为难道:“我家主子,我家主子他。”   话说一半,马车忽然摇晃起来,很快,几乎算得上是柔弱无力,却又婉转的压抑轻吟响起。   渔山表情微妙欲言又止,抓住领头官兵的手,重重握了几下。   官兵显然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抻着脖子往马车的方向多看了几眼,旋即用带着点同情的语气低声说:“大家都是主子手底下过生活,老弟你,你也不容易。”   渔山眼含热泪疯狂点头,趁势继续往这位大人手中多塞元宝。   感情到位,钱也没少给,官兵侧身指挥道:“这队没问题,通行!”   商队缓缓动起来,马车经过关卡,似乎肉眼可见地摇晃的更厉害了,只是声音渐小,听不见里头在说什么,待末尾货车彻底通过时,一只细长白皙的手从窗口伸出来,抓住车帘,伴随着器皿碰撞,又急速收了回去。   -   车的颠簸到底战胜了药效。   “萧骋!”   燕羽衣是被马车那阵冲撞惊醒的,睁眼便见自己浑身赤裸,与萧骋滚在一处。   体内药效未散,整个人晃晃悠悠地使不上力,当下扬手想给萧骋一巴掌,却腿脚软得立即跌回男人怀中。   又是脑门受伤,这个人怎么胸膛也硬邦邦的!   “西凉占领明珰,按理说大局已定,却还是要四处抓捕洲楚战犯,你说他们究竟抓的是谁。”   萧骋一把抓住燕羽衣,反手擒拿,压住他的腿,用气声笑道:“嗯?”   “是谁?”   越来越猖狂。   “……”   燕羽衣脸贴绒毯,喘着粗气,赤色的狐狸毛在鼻翼间,随着气流使劲挠着他。   “萧。”   “骋!”   燕羽衣目眩,压低声音警告道:“放开我!”   “燕大人觉得抓的是谁。”   萧骋嫌燕羽衣声音太大,捂住他的嘴唇,半威胁半警告:“再闹腾,就把你直接丢出去。”   “唔唔!”   燕羽衣回瞪,大可试试看!   这个时候的萧骋,明显瞧热闹的心情更多,外头有渔山周旋,那是他的心腹,这里所有人只为保护景飏王而生,固然现在有被西凉发觉窝藏钦犯的危险,但萧骋无惧,甚至极度放松。   他在享受这一刻,羞辱他人会令他感到兴奋!   意识到这点,燕羽衣停止挣扎,捋顺气息等待萧骋松手。   近几日的经验告诉他,和萧骋硬碰硬明显走不通。   风掀起车帘一角,萧骋睨了眼外边,低头命令道:“叫。”   什么?   燕羽衣没听懂。   “叫床难道也要本王教你吗。”   “……”燕羽衣迷茫。   什么床,叫什么?   叫床,他说叫床?   萧骋说的是叫床吗,是他理解的那个叫床吗?还是听错了,他能不能再重复一遍。   萧骋恰时重复,恶劣道:“叫,床,燕大人没听过吗。”   咔啦——   意识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崩裂。   燕羽衣好不容易凝聚的镇静再度粉碎,难以抑制的杀人欲念再度排山倒海呼啸而来,与之同时而至的,还有庞杂纷乱的羞耻。   原以为萧骋只是不要脸,没想到是真有病。   “衣冠禽兽!”燕羽衣险些咬碎后槽牙,骂道。   “衣冠禽兽百年前曾是好词,禽与兽,文臣与武官。”萧骋指指燕羽衣,勾唇:“燕将军是兽,本王当作禽。”   “……”   老天爷,杀了我罢。   怎么与此人说话如此费劲,燕羽衣想。   “真没听过?”萧骋继续追究,显然想从对方嘴里听到点什么有用的。   “……”燕羽衣深呼吸,放弃道:“听过,听过听过听过听过!”   重要的话多说几遍总行了吧!西凉人还在外头查车,非得在这个时候讨论究竟有没有听过别人叫床的声音吗!   又不是变态,为什么要听这种声音!   萧骋循循善诱,打开话题:“听说西洲贵族之间,喜欢参加名叫‘折露’的雅集。”   “燕大人去过折露集吗。”   燕羽衣闻言,当没听见:“什么。”   萧骋笑了下,明知燕羽衣在装傻,懒得戳穿他,于是拐回先前的话题:“那么既然听过怎么叫床,为了彼此的安全,还请燕大人叫几声,做做障眼法。”   用这种办法躲避搜捕?燕羽衣冷笑,堂堂景飏王,竟然能想得出这种损招。   “如果这就是殿下的办法。”   燕羽衣强撑着身体坐起,从萧骋身下缓缓挪至窗旁。   车队前后均押送货物,查验起来颇为功夫。窗外属于西凉兵的声音越来越近,即将查验至他们所在的马车。   “萧骋。”   战士可以失败,更愿意承担战败的后果,但唯独羞辱不可承。   有人愿意为了活着而尊严尽毁,也有自刎以保全体面。   燕羽衣自认自己虽并非完全是前者,现下也不可做后者之事仅顾自身,而置洲楚于绝境。   他已经给足了萧骋面子,唯独此,身为燕氏儿郎断无法做损毁家风之事,燕羽衣一字一句,细长手指抓住窗帘,向外冲出去前,冷道。   “那么。”   我们就……   “同归于尽吧!”   -   夜幕降临,商队比预计时间迟半个时辰抵达驿站,商会前来接应的人候在外头,只见马车内跳下来位戴着斗笠的公子,摇摇晃晃地向驿站反方向走去。   渔山才卸了脚凳过来,正欲说什么,自家王爷也从马车内掀帘而出,他连忙上前扶住萧骋的手,萧骋搭着渔山的臂膀慢条斯理下车。   站定,他冲离他十几米的燕羽衣喊:“这边。”   燕羽衣幽魂般漫无目的地向前,将所有声音抛之脑后,眼前环绕着午后马车内那副恐怕此生再难得一见的光景。   西洲与大宸,两国之间虽文化略有差异,但皇室所授大差不差。   自古以来,伶人善口技,可学奔雷之音,生灵众鸣。以萧骋这种普天之上的身份,为何将坊市间的小把戏学得惟妙惟肖。   “燕羽衣。”   “离我远点!”   燕羽衣猛地回身,抽手后退几步。   他怎么跟上来了!   萧骋的手停滞半空,半点没抓住人,索性收回手抱臂好笑道。   “燕大人扯不了面皮叫,本王好心好意替你喊,不该说声感谢吗。”   燕羽衣面色骤变,他怎么知道萧骋要替他叫,况且明明还有别的办法,为何非要大张旗鼓地从西凉人眼皮子底下做文章。   除非他故意,不,他就是故意!   燕羽衣硬着头皮,紧紧抓住氅衣,但冷风偏从脚底往身体里蹿,道:“殿下学的是我的声音。”   “整个队伍的人都认为那是我,是我和你苟且!”   萧骋明显对燕羽衣的反应持尊重但没必要的态度,随口:“别人的眼光有那么重要吗。”   【📢作者有话说】   大家手里如果有海星的话!请多多投给炮台十分感谢!(双手合十) 第16章   燕羽衣冷漠,是,很重要。   如果他没有生在燕家,或许能够不在乎他人怎么想。但他是燕羽衣,言行举止皆代表整个燕氏,护国将军府便是整个洲楚的脸面。   但现在,萧骋将这个脸面踩在脚下,变得分文不值。   车上萧骋提及“折露集”,燕羽衣没有搭腔,并非他不想说,也不是没去过,只是觉得就这么轻描淡写,玩笑似地提及,就像是将整个西洲的遮羞布揭开般,露出腐朽与面目可憎的,人最原始本能的欲望。   燕羽衣闭眼,深吸口气勉强道:“殿下知晓折露集,想必知道那是什么场合。”   抽皮剖骨的纵乐场,唯一能够保持西凉与洲楚意见统一的地方。   什么声色犬马,秦楼楚馆,在折露集中只能是开胃小菜。   男人与女人,女人与男人,甚至男女同性之间,突破所谓的衣冠桎梏,展现动物最原始的疯狂。那里充满王公贵族,势力错综复杂,拥有着共同的,无法背叛的秘密。   萧骋故意提及,定有他的道理,或者说他是否也去过。   “殿下去过那吗。”   “燕大人去了几次。”   他们同时开口,同时闭嘴。   半晌,燕羽衣恍然大悟,疲惫叹息道:“原来殿下是这个意思。”   萧骋拐弯抹角地触碰他的底线,试探他是否与折露集中的势力有所牵扯,有没有把柄在别人手上。   他在降低大宸与将军府合作的风险,事先排查一切隐患,却没必要以这种方式。   燕羽衣喉头滚动,坦白道:“家族只会选择对将军府的未来最有利的继承人。”   “血统继承制只是其中条件之一,且有更优秀的燕氏族人,那人将会取代现任少主。”   萧骋抚掌淡道:“燕大人的确优秀。”   “折露集我的确去过。”燕羽衣顿了顿,蜷起藏在袖袍间的手指,说:“只是略坐坐便走了。”   “坐着?”萧骋挑眉,纳罕道:“只是,坐着?”   折露集已存在几十年,自打燕羽衣懂事起,便经常见家主前往,他好奇,想去,却被家主关在院中习字,偶尔听母亲提及,也多是流泪说什么毁不毁的话。   后来被派往边塞打仗,归家之期远得天涯海角,折露集这个名字,便模模糊糊地抛之脑后。   直至现在,被萧骋重新提起。   西洲那么多晦暗难言,又岂是小小折露集可概括。   “那么殿下又为何能入折露集。”燕羽衣问。   萧骋闻言笑道:“小时候去的,被吓得半死,回去高热染了场大病。”   表情不像是骗人,又或者燕羽衣自己也有同感,竟下意识觉得萧骋这话是真。   “所以殿下的试探结束了吗。”   燕羽衣道:“就算将军府之中有人与折露集有牵扯,但我是少主,他们听命行事,若届时合作受阻,不必王爷动手,在下自会清理门户。”   “成交。”   “所以白日燕大人马车内那般扭捏,难不成是并未与人亲密接触过吗?”   萧骋话锋一转,问道:“听闻大人至今并未娶妻,妾室也没有,难不成……”   “难不成殿下喜欢男人。”燕羽衣倒忽地勾唇,半开玩笑地指着自己道:“我这样的?”   萧骋抬脚让道,爽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方向是驿馆,不置可否。   燕羽衣慢步擦着他的肩膀而过:“可惜,我对男人没兴趣。”   萧骋稍后些跟上:“女人呢。”   “殿下似乎对我的感情生活很感兴趣。”   儿女情长并非燕羽衣毕生所求,洲楚之祸才是如今亟待解决的问题,何况夺回明珰城后,重新建立政权更棘手。   做少主时担忧将军府的未来砸在自己手里,现在正好,还未成为家主便被人一锅端了,连老巢都捣得稀烂。   商会在驿站长期包房,三楼整个一层都供商会使用,燕羽衣没有胃口用膳,挑选房间后决定休息,萧骋倒闲情逸致,带人找了个地听说书,临走撂话。   “对了,燕大人应该已经是家主了吧。”   “怎么还用少主自称。”   燕羽衣关门的动作停了停,面无表情道:“谢谢提醒。”   本以为萧稚与燕胜雪会在驿站等他们,但绕着整个驿馆走一圈,都没有发现她们的身影。   想来是萧骋将她们藏起来保护,避免被西凉抓走,也能令燕胜雪在被得到照顾的同时,软禁做人质。   若有朝一日,真到了决定燕胜雪生死的时刻,燕羽衣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利落地舍弃她。   他和燕胜雪的关系并没有外人想象中的那么紧密,血缘只代表部分,例如利益共同,平衡家族各房势力的纽带。   自幼接受效忠洲楚的命令,注定贯穿燕羽衣整个人生,他偶尔想抛弃这份责任,真正做自己,却发觉除了为澹台皇室荡平前路之外,他竟没有什么想做的。   希望严钦尽快带回消息,避免过于被动地接受萧骋的谈判。   燕羽衣推窗,清爽的山风携带细雪悄然降落。   直接与大宸皇帝交易,还是经过萧骋这个丧心病狂的二道贩,唯有耐心等待远方传回的消息。   -   接下来的几日,果然如燕羽衣所料,商队走走停停,显然得萧骋授意不再着急赶路。   他们之间气氛融洽地过头,萧骋常带些小玩意来燕羽衣房中消遣时间。   午后,燕羽衣睡起换药,伤口愈合的速度比秋藜棠预期的差,硬着头皮听棠大夫好一阵嘱咐,实在是忍不下去想反驳几句,萧骋推门进来了,三言两语将人支出去,并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放在他手边。   燕羽衣定睛,他哪里来的烟斗。   “你不是抽烟吗”   嗯?燕羽衣愣了下,低头看着萧骋手里的白玉烟斗,这个男人似乎极其喜欢白玉质地的物件。玉虽乃君子所佩之物,萧骋只算得上是被浮华奢靡堆砌出来的皇室子弟。   但人生得仪表堂堂,举手投足实在是太矜贵了,略打眼一瞧,真不知是玉衬人,还是人托玉。   烟斗被萧骋塞进燕羽衣怀中,男人提着烟袋,略一偏头,长发斜斜地垂下来,覆盖他半边眼瞳,滑入敞开的衣襟。   “不抽么。”   见燕羽衣没反应,萧骋淡道:“你以前不是挺喜欢的吗。”   “戒了。”   燕羽衣脊背抵着窗棂,整个人倚在上头,半条腿完全悬空,看起来摇摇欲坠,马上就要从楼里掉下去了。   “也没有。”   “没戒。”   被萧骋静静凝望了会,燕羽衣松口承认,从他掌中勾走烟袋,往烟斗中抖了点烟丝。   浅白带着点灰青的烟冉冉升起,视线放空,燕羽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搅了几下,被打散的烟气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被由外朝内的穿堂风瞬间吹得烟消云散。   “有人曾说,烟是西洲最伟大的产物,高兴的时候可以抽,烦恼的时候可以抽,伤心欲绝更得抽。”   “尤其是身居高位心思不与人言说之时,烟就是最好的伙伴。”   “你呢。”   燕羽衣声音染上一丝疲惫,好心分享道:“要来一口吗。”   烟就是这样,能立即让绷紧的声带松懈,接下来是整个身体,叫人提不起一丝动力去考虑那些迫在眉睫的焦灼。看着令人憎恶的政敌,似乎也变得顺眼许多。   他们距离不远,伸手就能够到。   萧骋掀起眼皮,捉住只余面颊毫厘的手,细长洁白,不染尘埃。   “现在回想,还得感谢景飏王殿下。”燕羽衣说。   “感谢本王什么。”   感谢……你愿意让我和你穿在一起,燕羽衣无声。   他们有共同的新伤,贯穿肩胛与手掌。燕羽衣浅浅蹙起眉头,他不知道这份决定究竟会令洲楚飞蛾扑火,还是是重回辉煌。   从明珰城逃出来的那天,再至斛录寺的地牢,萧骋几乎将他的计划与打算全盘收入囊中。但一个带着太子逃难的将军,为君分忧也只有重新振奋洲楚这一条路吧。   他是个很耐心的猎手,这类人总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半晌,烟丝燃尽,独余零星残火。   萧骋抽走烟斗,调转脚步走向室内,将烟斗对准喝得只剩底的茶碗边缘磕了磕,烟灰尽数融入冰凉,唯剩燕羽衣方才握住的白玉温度正好。   燕羽衣一眨不眨地望着萧骋,待身上的烟气消散,才笑着说:“怎么不问我还抽不抽便熄了。”   萧骋莞尔:“因为烟对你这种人没用,如果我现在提出交易条件,燕大人会因为一壶烟的好感略加让步吗。”   即便朝堂明争暗斗,也到底是由无数个精神理智岌岌可危,充满不可控性的人组成。   酒与烟是最好拉近关心的东西,可以瞬间令气氛变得松快,这易于破解僵局。   说到底,是萧骋知道燕羽衣此刻需要一壶烟放松,及时且恰到好处地提供了方便。   烟丝燃烧产生的气味有简单麻痹感官的作用,这么一会,燕羽衣已经觉得头痛没方才那么剧烈了。   “奸商。”他说。   萧骋走过去将门关住,流动的风戛然而止,紧接着,火炉炙烤下的橘子忽地滋儿哇啦叫起来。   “糊了。”萧骋说。   橘子糊了。 第17章   燕羽衣立即从窗台跳下来,快步走到炉旁,铁夹将埋在木炭中的蜜薯挖出来。   “这怎么吃。”萧骋没吃过火里烤的蜜薯,尤其是沾满泥巴直接丢进火堆里的。   “没吃过?”燕羽衣诧异地看了萧骋一眼。   “从明珰城外抓燕大人去斛录寺的时候,大人您就是这幅样子。”萧骋指了指烤裂的泥巴,故意道:“脏兮兮的,像煤球。”   “……”   燕羽衣正色:“煤是西洲的重要资源,煤球很珍贵,你懂什么。”   “煤球珍贵,太子就不重要吗。”萧骋用小刀切开蜜薯,放进方形木质碟中,往燕羽衣面前一推。   “燕大人还记得上次提及太子,是什么时候吗。”   燕羽衣神色如常,反问:“若殿下愿意,在下自然见得到。”   如今燕羽衣势单力孤,所有消息需依靠萧骋获得,寄人篱下再提条件,对方多半不会答应。   他们互相消耗耐性,赛程才刚开始,急什么。   比起萧骋的底牌,燕羽衣更好奇的其实是萧骋前往西洲的目的。   去得了折露集,又在西洲拥有正当身份,从驿馆对待商队的态度,以及近日常有人来商会与萧骋见面的频率,萧骋的那个名字,裴谵的身份大抵是真。   大宸亲王在西洲过得如鱼得水,背靠富甲一方的商会,他还有什么得不到的,需要与洲楚合作呢。   “西凉有殿下需要的东西吗。”燕羽衣边说边观察萧骋神情。   “有。”   出乎燕羽衣预料,萧骋竟直接摊牌了。   萧骋说:“燕大人还真是好耐性,竟忍到现在才舍得问本王。”   炉边的水壶噗嗤噗嗤冒白气,燕羽衣懒得起身,遂用火钳将水壶挑起,壶身晃了晃,水又溢出来,洒得到处都是。   “王爷试探在下,那么王爷来自己呢。”燕羽衣心平气和问道。   你来西洲搅局是何目的。   萧骋这会显得好脾气极了,微微靠近燕羽衣,说:“猜猜看。”   燕羽衣回望萧骋,往嘴里塞了瓣橘子。   热气将橘子的酸甜彻底激化,恰巧这颗橘子味道不怎么样。   他酸得眯眼。   “橘子真难吃。”   这天气,并不是盛产橘子的时候,大多都是从地窖保存,年节商户拿出来高价售出谋取暴利的库存。   萧骋就着燕羽衣手里那颗,也尝了瓣。   “确实难吃。”他立刻吐掉,并将燕羽衣手里剩下的也丢进火炉。   水分被高温蒸发,橘子表皮立即碳化,很快呲呲地冒着黑烟燃烧起来,燕羽衣又取了颗剥开,说:“聊胜于无。”   秋藜棠昨日还收了他房中的茶盏,说是服药期间禁止喝茶。糕点之类的燕羽衣向来吃得少,除了喝茶也没别的爱好,橘子是酸些,但解得了汤药苦涩。   他想了想,开口说:“西洲矿产丰富,是制作兵器的无二之选,若大宸得到矿脉开采权,便有了顺理成章获取矿料的机会,不必再走黑市高价。”   萧骋主动为燕羽衣斟满水杯,赞同道:“是。”   西洲与注重文化的大宸不同,更崇尚最原始的力量,财富便是其中一种,故而朝廷对商会礼待有加,再加上西洲大部分地方并不适宜耕种,重商抑农成为主流。   驿站人来人往,每日都有自称狸州商会的人前来拜访萧骋,他们称萧骋为“裴先生”,显然十分尊敬。   这里距离狸州不远,已经算得上狸州商行的地界,追查他们的西凉人也逐渐不见踪影,可见有人暗中保护。   思及此,燕羽衣脑海中竟突然浮现出了个可笑的念头,转而道:“黑市交易没有查账的渠道,但商会之间的账目却得明晰,年末公布当年收支所得。”   假设商会是萧骋的产业,将矿物流入黑市,经由黑市送往大宸。而大宸境内凭空出现来自西洲的大量限制类原材料,必定引起明珰城的瞩目,从而对黑市进行探查,最终承担走私风险的仍旧是商会。   “这些年一直是狸州商会通过黑市,暗中给予大宸军械支持,对吗。”燕羽衣冷道。   “贵国户部能力欠佳,最好换个明白人。”   萧骋算是侧面回应燕羽衣的猜想。   得到矿脉,大宸便有了正当理由获得原材料,可为何选择在这个时候暴露狸州商会,萧骋完全可以将商会就此摘出去。   萧骋微微一笑,似是看出燕羽衣心中所想,道:“想来洲楚与大宸合作,必定心存顾虑。”   “狸州商会便是本王送给燕大人的诚意。”   他将腰间垂挂的拇指大小的玉佩取下,摊开手送给燕羽衣:“持此玉,商会财库将为你而开。”   “洲楚与西凉交战,大宸派兵支援外,其余开支皆从此库中出,随取随用。”   燕羽衣拧眉,这话明显是萧骋私人行为:“条件呢。”   “条件待本王想好再说。”   燕羽衣拒绝,将玉佩推了回去。   “没钱怎么打仗。”   “南荣军如今那个统帅的打法,洲楚皇库里那点银两能供大军行军几日?”   萧骋提议:“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既如此,本王安排燕大人与太子见一面,商议过后再答如何。”   安排会面,又是安排会面,燕羽衣深呼吸,他从明珰城护送出来的,总共就只有三人。   萧骋简直将这三人的出现顺序玩出花,先用萧稚击溃他的心理防线,再以燕胜雪的性命要挟,终于到了用太子促使交易一锤定音的时候。   这是他的最后一步吗,燕羽衣不知自己究竟在答应与萧骋合作后的十几日内,究竟后悔了多少次。   然而他势单力孤,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三日后,商队正式抵达狸州。萧骋直接入住商会总行,坐实了商会实际持有人是他。   与太子见面的机会同时而至的,还有西凉宣布重新建立明珰秩序,宣各州州府立即前往京中议事的消息。   燕羽衣收起告示,将其叠好重新放回信筒,交给从旁候着的渔山。   萧骋从不吝啬消息共享,这对他来说是好事。   渔山接过,说:“太子已在堂屋等候,大人若准备好便可一见。”   “渔山兄弟是殿下身边近卫,可知为何殿下至今才允许我见太子。”燕羽衣随口说。   渔山收起信筒,见燕羽衣起身,便知人立刻要见。直接带燕羽衣穿过抄手游廊,边走边道:“太子失血过多,重伤昏迷数日不见起色,王爷将人送去别的地方治疗,昨日方才回来。”   别的地方?燕羽衣说:“就连棠大夫的医术也难以治愈吗。”   渔山:“医家治疗各有所长,外行人只能瞧个门道,太子身体虚弱仍需静养,切忌过于激动,其中轻重大人尽可自行斟酌。”   渔山话答得巧妙,四两拨千斤堵住燕羽衣的嘴,人到了堂屋迅速退下,独留燕羽衣站在门前。   吱呀。   燕羽衣有太多的话想问太子,没有犹豫,推门径直走了进去。   渔山退至离堂屋几十米外的凉亭,正欲坐下歇口气,见萧骋带着秋藜棠从远处走来,连忙又起身行礼。   “殿下。”   萧骋晨起与人谈事,话说得有点多,点点头示意渔山该干嘛干嘛。   太子澹台成迢就躺在靠窗的贵妃椅前,盖着厚重的毯子,静静望着光秃秃的树干出神。听到有人进门,立即收回目光,冲燕羽衣浅笑道:“燕卿来了。”   燕羽衣眼眶微红,快步上前跪倒:“臣燕羽衣参见太子殿下。”   澹台成迢身着浅色单衣,身形较明珰出事之前消瘦不少,温和道:“如今本宫失了一臂,无法扶燕卿起身,你自己找凳子陪本宫坐坐罢。”   “是臣未保护好殿下,令殿下受损,还请殿下降罪。”燕羽衣鼻尖一酸,眼泪险些滚下来。   他低着头,努力抑制情绪,不敢让太子看到自己的脸。   在与萧骋的交易中,萧骋算定所有人的位置,却唯独没有提及太子,一个断臂了的太子,已经他眼中失去利用价值了吗。   他究竟是以何种方式衡量每个人存在的意义。   自小与太子接触,燕羽衣知道太子是个怎样的人,他温柔善良,悲悯世间万物,这样的性格做君主固然失去某些杀伐果决的特质,但这没关系,护国将军府效忠皇族,那些与生死有关的血腥,皆由燕氏来做。   现在该告诉太子外界情势吗,还是再等等,等严钦带消息回来,和大宸的交易敲定后。   他左右踟蹰,想找个话题,发觉自己竟然无话可说,满心被复兴的念头填满,唯恐自己思量不及,忽略什么细节。   “听说阿稚和胜雪也逃出来了,她们还好吗。”   贵妃椅微微摇晃,澹台成迢勉强那只完好的手,碰了碰燕羽衣的头顶,轻声:“谢谢。”   咽回肚里的眼泪立刻重新涌了出来,燕羽衣仰头,眼珠在眼眶中转了转,又再度努力憋回去。   “太子殿下是洲楚的未来,臣拼死也要为殿下杀出条血路。”   澹台成迢抿唇,温热的指腹拂过燕羽衣脸侧那道逐渐愈合的伤痕,结痂脱落,剩下的便是等待时间令其恢复如初。   “洲楚的未来。”太子收手,重新躺了回去,说:“洲楚还有未来吗。”   燕羽衣:“有,臣已经想——”   “洲楚没有未来。”澹台成迢打断燕羽衣,语气萦绕着浓郁的绝望。   麻雀落在院中那颗山茶花枝的最细处,他说:“洲楚已成定局,所做一切皆是徒劳。”   燕羽衣瞳孔微缩,不可思议道:“什……什么?!”   -   在燕羽衣逐渐蜕变为少主燕羽衣的十几年中,他无数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过怀疑。   直至带兵出征,拿着战利品凯旋,燕羽衣才主动站到家主面前自信满满地说:“我已经准备好成为燕家的少主。”   家主答他:没有任何人质疑你的能力,小羽,你该昂首挺胸地站到你即将辅佐的君主身旁,即便道路险阻,布满荆棘,但燕氏永远无畏。你和你的君主会互相扶持,毫无保留地信任彼此。   怀着家主给予的期望,燕羽衣摸爬滚打至今,多少次死里逃生,哪怕面对博叔的死,也保持理智没有冲上去暴露自己。   只因他问家主,你和当今陛下也是如此吗。   家主答:是,洲楚每一代君主与燕氏家主都是亲密无间的战友。   在这个并不存在真实的刀光剑影的朝堂,携手勉力对抗,铸造洲楚永远不灭的希望。   但此时此刻,他侍奉的君主却忽然劝他放弃。   澹台成迢似乎是看出了燕羽衣的心思,为自己方才那几句做解释道:“燕卿饱读诗书,应当知道长盛之物总有衰竭,洲楚便是如此。”   “世事流转,若强行逆转乾坤,我知燕卿鸿鹄之志,但过刚易折,本宫不愿看到燕卿落得如今明珰城的下场。”   燕羽衣:“……”   他身形微晃,霍然起身后退几步,面色铁青地上下打量澹台成迢,指骨被捏得噼里啪啦暴响,额前青筋突突跳了几下,冷漠道:“太子殿下最好收回那些话,臣可以当从未听说过。”   “陛下虽已驾崩,明珰被西凉抢占,但各地属于我们的势力仍在,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臣已召集族内部下传信,殿下只需坐等杀回明珰的好消息。”   “然后再发动战争吗。”澹台成迢说。   燕羽衣:“死伤在所难免,但为了洲楚,将士们无怨无悔。”   余音绕梁,声音坚定铿锵。   澹台成迢猛烈地咳嗽,咳得唇旁溢露丝丝鲜红,顺着下颚的弧度啪嗒啪嗒落在被面,像是冬日绽开的梅。   刹那,他的镇静被狼狈撕得粉碎,慌乱且徒劳地想要用手抹去,血渍却扩散得越远。   “燕羽衣!”   澹台成迢猝然崩溃了:“你不怕死,有没有问过外头那些人想不想死!”   “已经够了!这么多人因洲楚而亡,难道还要再搭上千万人的性命才罢休吗!”   “就这么让洲楚成为历史,避免更多人因此受伤不好吗!”   “为什么非得杀回去!”   男人素日的风度翩翩被绝望填满,出口破碎:“澹台皇族作为燕氏的君主,燕氏就该听从君主的命令!为什么你们自始至终都没有询问过本宫的意愿!”   “自作主张,胆大妄为,知道外头的人说你们是什么吗!”   砰!!!   细雪将至,寂静中的堂屋突然爆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迸裂,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   被喂得圆滚滚的麻雀惊掠而起,拍打着羽翼,奋力向天空飞去。   渔山抱剑担忧道:“殿下,万一那燕羽衣见过洲楚太子后,不愿与我们合作怎么办。”   萧骋勾唇,将手里最后那点鸟食撒出去,胆子大的麻雀立即降落叼食。   他拍拍掌中残渣,慢条斯理道:“现在是燕氏家主择主,澹台成迢没有机会拒绝他。”   没有机会拒绝的意思是,无论太子做什么决定,都不会改变燕羽衣的目的。   一旦违逆燕羽衣心中所想,此子必定毫不犹豫地将其舍弃,另寻新君继位。   “看。”   结局意料之内,萧骋轻描淡写:“他们谈崩了。” 第18章   “燕卿!”   澹台成迢哪里见过燕羽衣生气的样子,见他将半人高的花架被打得粉碎,手背鲜血淋漓,失声道。   “你的手!”   燕羽衣不怒反笑,质问道:“既如此,为何明珰被破那夜,陛下死在中殿内,太子却急着要我带你闯出去呢。”   想活,却要逃避活着的代价,占尽便宜后转而来劝他人莫再执迷?   那么多兄弟为了护送太子,死在西凉人刀下,铁骨铮铮的汉子面对酷刑,愣是一声不吭,拒绝将太子逃亡的方向全盘托出。   死了那么多人,到头来竟然换来一声没问他的意愿。   “太子殿下。”   燕羽衣厉声:“我从四岁起便被要求晨起扎马步练功,话都说不连贯,案台旁需背诵的兵法要略便已堆山码海。”   “那个时候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吗。”   皇帝重视太子,唯恐驾崩后太子无法彻底把持朝堂,或是被西凉为难,于是亲自前往将军府,与燕氏家主说定,将尚在襁褓中的燕三小姐嫁进宫。   后又决定求娶大宸公主,以保证未来若燕家也无法维护皇室尊严,大宸会念及这门姻亲出手相助。   皇帝将所有可能产生的后果算尽,却唯独漏了一条。   澹台成迢他烂泥扶不上墙!   在决定与萧骋合作后,燕羽衣认定,就算太子身有残缺,他也会尽全力推举他登基。   只因他是太子,是他自出生便被耳提面命,需用余生侍奉信任的君主。   “如果殿下拒绝重回朝堂。”   燕羽衣强迫自己冷静,目光落在澹台成迢空荡荡的袖管,说:“臣会为殿下安排退路。”   澹台成迢被燕羽衣吓得不轻,连忙道:“本宫昏头失口,燕卿为洲楚丹心赤诚,是本宫对不起你。”   “所以朝廷欺压百姓,太子殿下也清楚吗。”燕羽衣表情复杂,面前的澹台成迢明明还是原本的模样,可他却忽然在某个瞬间觉得他陌生至极。   太子骂他胆大妄为自作主张,想必是有人趁他不在,多在太子身边说闲话。平时察觉不出什么,他日东窗事发,这些日积月累便会像炮仗般,一点就炸。   既明白太子日后所向,燕羽衣便只最后问他一句。   “殿下见百姓苦楚,却当过眼云烟,看过便忘了,是吗。”   澹台成迢目光闪躲。   “好。”   燕羽衣点点头,上前将澹台成迢脚边掉落的摊子拾起,并简单拾掇碎木,出门前丢进放置在厅内正中央的火炉里。   门外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现,燕羽衣最后看了眼表情颓丧的太子,竟觉最像小丑的其实是自己。   有这样的主君,这样的朝廷,以及憎恨朝廷的百姓。   何愁洲楚不败。   他在门前停留许久,直至鼓起勇气推开门,跨过门槛的那刻,燕羽衣都在期待太子会心怀愧疚地回心转意。   萧骋说:“如何。”   “恭喜。”燕羽衣擦肩而过。   “本王要茱提十座矿场,萧稚做太后。”萧骋紧随其后,边走边说。   燕羽衣脚步稍顿,看了萧骋一眼,道:“拥有澹台皇族血脉的皇子何时抵达狸州。”   “燕大人想何时见。”   “明日。”   萧骋显然早有准备,并未多言,利落道:“我来安排。”   燕羽衣眉心一跳正欲说什么,抬眼发现秋藜棠正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手。   不动声色将受伤的那只藏起来,道:“太子重伤,多谢殿下照顾。”   “太子求生意志薄弱,该谢棠大夫。”萧骋懒得揽功,表示燕羽衣谢错人了,随后让身避开双方视线盲区,令秋藜棠与燕羽衣直面。   “棠大夫妙手回春,待回明珰必定重金酬谢。”燕羽衣没动,只是向他微微点头示意。   秋藜棠还想劝燕羽衣,直言道:“救治患者乃医家本分,倒是燕大人,天寒地冻,伤口得尽快清理。”   燕羽衣脸色泛白,但因近日汤药进得实在多,气血虚浮,双颊呈现不自然的粉,显得更病恹恹的。   在医家前没有秘密,他勉强笑道:“行军作战都是自己处理,就不劳烦棠大夫了。”   “这里没有战场。”   秋藜棠没说话,萧骋先开口道:“未来的三月内,燕大人应该都没有什么格外要紧的事务,为今之计是养好身体,休养忌讳多思多虑,若还有什么没做的,这几日尽快了结为好。”   话听着关怀备至,传入耳中却格外刺耳。   萧骋嫌他碍事。   “对了。”   “大都来信。”萧骋从袖袍中掏出一封叠了三折的信。   燕羽衣看也不看,囫囵用帕子擦手。   如果是潮景帝的旨意,萧骋必定会选择更为恰当的时机,现在这幅光景,谈什么正事。   萧骋缓缓道:“我们都小瞧了阿稚。”   “这是皇帝回给阿稚的信。”   什么?燕羽衣讶异。   大宸的京城距离明珰遥远,即便是萧骋自己的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得月余抵达,现在却有封从大都而来的亲笔。   还是给萧稚的……回信?!   萧骋慢悠悠道:“怎样,想看吗。”   “看来就算殿下算无遗策,也有人外有人的时候。”燕羽衣勾唇,嘲讽道:“公主身边有能人,是皇帝派给她的吗,殿下怎么不知道。”   大宸五公主出嫁那年,就算有亲王送亲,南荣军大张旗鼓地沿途保护,也抵不住外界流言纷纷。   皇帝膝下子嗣甚少,公主更是唯萧稚亲近。朝野诸臣在公主还未及笄时,便想尽办法令自家儿子在萧稚面前露脸。   萧稚是正儿八经有封地的公主,皇帝给予她比肩亲王的地位,若得其芳心,即可享荣华连绵,惠泽家族。   因此,五公主和亲西洲的消息一出,朝堂震荡,有好事者自称知晓内幕,说是五公主看上了皇帝身边得力官员,意图伙同他人篡位,皇帝念在骨肉,便将她许配给西洲太子做侧妃,婚嫁之意更为放逐。   西洲与大宸是死对头,和亲只不过为维系表面的和平,公主嫁过去甚至只是个侧妃,再对上燕家小姐,迟早得被护国将军府囫囵个吞了。   萧稚嫁入西洲,燕氏虽一直知道有高手保护,但也没有过于阻止,只是派人时刻盯着,毕竟无论哪股势力杀了萧稚,这口锅都会稳准狠地落在澹台皇族头上。   算时间,萧稚这封信应该是在明珰生变后立即发出的。   带燕胜雪逃命,险些自顾不暇,却仍旧能向大宸发出信号。   斛录寺地牢那夜,萧稚提出寻求大都帮助,竟然并非走投无路,或是慌乱中脱口劝慰他的借口。   那么萧骋提出萧稚做太后的要求,究竟是五公主自己的意愿,还是景飏王一手操办的提线木偶呢。   倒是小瞧了萧稚。   萧骋找来的民间皇子是否是澹台皇族的血脉其实并不重要,洲楚需要的是个能够代表整个洲楚与西凉朝堂对抗的主上,成为一切信仰的源泉。   正如民间所信奉的佛道,信徒因凝聚力而强大,现在洲楚也需要勇往直前振奋人心的号角。   “呼。”   这些天燕羽衣日夜失眠,推演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能料到澹台成迢的背叛。   他想不通澹台成迢为何懦弱,降生在西洲皇室,这样尊贵的命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难道还不足以支撑他大展拳脚吗。   更何况他身后还有忠心耿耿的护国将军府。   自古以来,君主最忌惮武将拥兵一方,但洲楚皇室却是被燕氏扶持百年,双方相辅相成,血肉都长在一起。   燕羽衣眼前模糊,而后再度清晰,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径直冲向渔山。   速度过快,渔山反应不及,收于剑鞘中的剑便被人抽走。   渔山:“!”   剑光闪烁,裹挟着厉风卷入堂屋,掀翻太子澹台成迢身旁安放的手炉。   哐当!   澹台成迢来不及反应,剑刃便冰凉地贴着他的动脉,燕羽衣眸中寒光乍现,锋利无比。   “澹台成迢。”   被叫大名的太子慌乱,连忙抓住燕羽衣的手:“燕卿!”   “臣六岁入宫,尚举不动兵器之时,便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伴读。八岁那年,殿下生辰遇刺,臣为殿下挡了一剑,殿下在臣床头哭了大半宿。”   “十二岁成为燕氏少主,接过陛下御赐的金印,彻夜长谈,陛下问臣,除了护卫太子殿下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心愿。”   燕羽衣喉头滚动,那夜秉烛犹萦在耳,他除了见家主大人外,长辈便只有陛下更多。   他对陛下说:“没有。”   陛下像寻常长辈般拍拍他的脑袋,笑骂责怪道:“这可不行啊,人活着怎么能没有愿望呢,什么都行,只要提出来,朕便满足你。”   燕羽衣绞尽脑汁,试探道:“允准臣去赤珂勒,可以吗。”   皇帝愣了下,旋即大笑道:“燕大人去赤珂勒是公务,那野兽太多,小心将你叼了去。”   “不行吗。”燕羽衣垂头丧气。   他们面前是下了大半的棋盘,战况焦灼,皇帝思索片刻,落子后道:“小羽只有十二岁,十二岁的孩子连矮马都骑不了,但你营里的烈马已成群,听说你前段时间熬鹰,成功了吗。”   “嗯。”燕羽衣端正坐着,双手平放在腿面,面露笑意:“臣给它起了个名字。”   皇帝配合道:“朕能听听看吗。”   燕羽衣心里计算自己下一步该走哪,略沉吟片刻,落子,语气隐约含了几分骄傲道:“青瑕,它在晴天飞起来的时候,羽毛就像闪烁的蓝宝石!”   那天燕羽衣绘声绘色描述自己如何与鹰对决,忘记了陛下最初的询问,但往后很长一段时间,皇帝每次见他,都会问他有没有想好。   直至他独自带兵打仗,每年只在述职时才能再与陛下彻夜长谈,其中所论大多军务,再无孩童时那般无拘。   他也并非没有想过自己的心愿究竟是什么,   所以后来家主见他苦恼,提议道:“如果不知道想要什么,那么做好燕羽衣职责之内该做的,也是种不错的办法。”   燕氏少主之责,即护卫明珰,为君守住皇位。   刀刃嵌进皮肉,燕羽衣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逐渐往里推进的手。   澹台成迢的血覆盖刀刃,随着汹涌的呼吸逐渐往外溢,像是某种沉沦放纵的邪术,不断勾动燕羽衣心中那份杀意。   如果在这个时候杀了澹台成迢,又会有谁知道呢。   这般懦弱的君主,就算把他推上皇位,洲楚又有几天好日子过呢。   “从前我觉得。”   燕羽衣眼眸浸满无尽哀伤,缓慢道:“洲楚拥有无尽的疆土,如画的风景,智慧的百姓,勇猛的战士,以及……贤明的君主。”   “手上沾满鲜血与被深茧的战士,会为君主抵御外敌,戍守城邦,在百姓的拥护下完成使命。”   “与臣同龄之人,大多尚还在寒窗苦读,或游历山水。从他们的脸上,臣能看到比珍珠还无暇的瞳孔。”   燕羽衣:“但臣满手杀戮,手中的血早已洗不干净。”   而这一切,从他能够握住刀柄的那刻起,便已无法挽回。   澹台成迢哪里受过皮肉之苦,额头冷汗遍布,双唇惨白地开合,紧紧抓住燕羽衣的手腕:“燕……卿……”   “但臣并不羡慕他们。”   燕羽衣用拇指用力抹平澹台成迢紧蹙的眉心,挪开刀刃的瞬间,再度以刀剑至逼太子眼瞳。   只差毫厘,太子的惊叫被屏息淹没,露出燕羽衣从未见过的畏惧。   他燕羽衣自生下便没有失败二字,只要有他在,西洲的洲楚便不可能被西凉消耗殆尽。   “澹台成迢。”   燕羽衣收刀,淡道:“你已经不再是太子了。”   【📢作者有话说】   周四入v,当日更新6k,感谢大家的支持!海星1w加更,更新时间为隔日更。 第19章   洲楚在短短半个时辰内完成了推翻太子之位,由臣子重新册立东宫的壮举。   “这确实是挟天子令诸侯的第一步。”   燕羽衣从房门再度折返,离开前还不忘将刀还给渔山。   萧骋倚在廊下笑吟吟地说风凉话:“的确如外界所传不假,权臣,理应如此。”   “权臣?”燕羽衣冷笑,他怕是没见过真正权臣是何模样,见过被君主逼得无法夺回故土的权臣吗。   其实有没有澹台成迢的支持都无所谓,太子本身手中并不掌权,而燕羽衣手中的兵权,也是从皇帝手中获得。   先陛下后太子,绕过太子这一层,燕羽衣直属洲楚皇帝,将太子从东宫救出前,陛下才从重病中清醒片刻,叮嘱他许多。   “烦请殿下替我好好照顾太子。”燕羽衣语气转瞬平静,似是方才那般激动并未存在。   萧骋:“当然。”   “至于新太子。”燕羽衣顿了顿,斟酌道:“还是以如今太子的名号起兵为好。”   太子神情憔悴,内里已透露出陈腐之气,燕羽衣尸山血海中跋涉,明白这股气味究竟是什么。   想必之前拒绝他与太子见面,并非为拿太子做人质,只是留给秋藜棠救治的时间而已。   大宸人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不易,燕羽衣的语气也略缓和几分,继续道:“至于公主的信,既然是家书,便由公主自己保存。”   “你不看?”萧骋诧异。   燕羽衣忽略萧骋,转而对秋藜棠郑而重之地一拜,沉声道:“谢过棠大夫,日后若有在下帮得上忙的事,凭君差遣。”   秋藜棠原本以为这已经没自己什么事了,正欲从小道离开,却被燕羽衣这么一拜,又当着主子的面,连忙摆手:“医家治病救人唯心而已,即便不是太子,我也会救的。”   他快步来到燕羽衣面前,扶住他的手,说:“医术不精,太子这几日才转醒。”   两人一个比一个恭敬谦虚,秋藜棠不松口答应,燕羽衣一副我也不起的模样,直至某些无法忽略的目光含着某种难以忽略的气场从远处徐徐展开。   秋藜棠顶着自家主子颇具威胁的凝视,硬着头皮道:“那我便收下了,谢燕大人。”   话罢,他见燕羽衣终于直起腰,连忙逃似地离开。   燕羽衣一路目送秋藜棠消失,再回头,萧骋也已不在原地,   热闹的院子瞬间变得寂寥,房中的太子似乎也没再发出声音,燕羽衣面颊的笑意逐渐散去,仰头想深呼吸,随风盘旋而落的枯叶正好落在他的鼻梁,叶尖一划而过,再次被寒风带起。   这次没什么东西能接住它,它融入漫天的枯叶中,落进早已结冰的水塘。   燕羽衣想,若太子并未说出那句“自作主张,胆大妄为”,或许他还会给他一次机会,甚至留充分的时间令澹台成迢决定。   人在极恐惧或是愤怒时,总会说出藏在心底深处的念头。太子似乎早便知晓百姓对洲楚积怨已深,只是他不愿管,或者说管不了。   而这一切,家主都明白吗。   民怨甚深,自己竟一句话都没有听见过。   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难道自己现在才真正明了吗,自以为已做到脚踩泥土,今朝幡然醒悟,原来只是海市蜃楼。   -   翌日,燕羽衣凌晨被外头一阵哄闹吵醒,   恰巧洒扫小厮从廊边端着水盆路过,燕羽衣随便拦住一人,问道:“何人在外吵闹。”   小厮低眉顺眼见怪不怪道:“回大人,是上门来要债的商人,他们再闹会知道没趣便会离去。”   “讨债?讨你家主子的债吗。”燕羽衣问。   小厮:“这便不大清楚了,若大人听着心烦,小的这就叫侍卫将他们通通赶出去。”   此处是萧骋的地盘,人在屋檐下,也不好提要求,燕羽衣这几日清净,难得有热闹听,商人叫嚣了一整日,他便倚在阁楼上看了一整日。   萧骋趁夜而归,带着一叠籍契回来,听说燕羽衣在阁楼上一直没走动,着小厨房烹了几道下酒菜,提着两坛酒身披星辰进院,才跨过门槛,头顶传来青年比夜色还凉薄的声音。   “殿下负债累累,怎么供给军资。”   萧骋晃了下酒坛说:“竹叶青,喝吗。”   燕羽衣挑眉,回身往房中走,没拒绝。   西洲气候多寒冷,故而喜欢喝酒暖身的习惯延续至今,若论对酒的研究,就连比西洲年代久远的大宸都不及。   可惜燕羽衣常年驻扎军中,时刻警惕敌军偷袭,喝酒的时间相对少,况且及冠前,他也没觉得那玩意有多好喝。   被无数诗人称得上琼浆玉液,此物只应天上有,他喝着只觉得辣嗓子,呛喉管,不如喝些茶水舒服。   燕羽衣趴在阁楼雕花作的廊台前,半边胳膊悬空,另外那只撑着下巴,细雪随风落入掌心,冰冰凉凉的。   他计算着时间,直至身后的脚步声在预料中响起,缓缓道:“大冷天吃冷酒吗,差人送个暖炉来吧。”   萧骋径直来到燕羽衣身旁,将酒坛放在他们之间:“冷雪,冷酒,冷风,恰此美景难道不好吗。”   “朝廷对商户税赋有额外减免,尽管如此,狸州商会仍然是纳税大户。那些商人穿着不算富贵,为什么不将银两还给他们,留个耳根清净呢。”   萧骋:“有些买卖值得细水长流,若托与他人全款,届时被拿捏的便是商会。”   话音刚落,燕羽衣终于回头看向萧骋,哦了声,问:“也有殿下控制不了的人吗。”   “你?”萧骋似笑非笑道。   他当着燕羽衣的面,揭开酒坛封口:“听说燕大人近日失眠,或许今夜可做个好梦。”   以酒入眠不是好习惯,燕羽衣宁愿就这么睁眼到天明。   他朝着天空呵了口气,沉默许久,直至侍女鱼贯而入,将摆着下酒菜的小几推到他们跟前。   “那些商户的装束,似乎是边境来的。”   燕羽衣:“用银两把持他们只是暂时的,若这些人没兴趣再周旋,滚刀肉不怕死起来,就连军方都得忌惮三分。”   “真不喝吗。”萧骋显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停留很久,问道。   燕羽衣塌着腰,彻底将上半身的重量压在廊台,未束紧的长发柔软垂下,惯常梳得严整的发髻紧绷地约束着他的表情,既提精神,还能显得更威严,能镇得住下属。   但此刻他神情柔软,眼角微微扬着,听到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原来萧骋一开始便叫人带炉子来。   萧骋自个喝冷酒,一杯灌下肚,偏头问:“在想什么。”   燕羽衣唔了声,说:“我曾有个姐姐。”   “哦?”萧骋自然而然接话道:“没听说过家主这脉有过长女。”   燕羽衣摇摇头,道:“只是家族其中一脉而已,家主见她天资甚高,便差人接到明珰教导。”   “可惜她爱上了西凉人。”   “她来信对我说,她打算离开家族,同那个男人去狸州生活。”   “狸州夜里很美,她喜欢看着满天飞雪煮酒吟诗的日子,事实上那个男人也确实让她过上了那种生活。”   “但从明珰城里出来的人,若在明珰没有生存能力,在别的地方也不会好过。”   “很快,来自洲楚和西凉的人便逼迫他们分开。”   “她和情郎殉情后,我收到绝笔。”   “信中说,世上最可靠和最不可靠的感情她都经历过,直至临近死亡,她才明白自己从未逃离燕家,所以就算是最平常的,属于人的感情她也不配拥有。”   “最后请求我亲自来狸州帮她收尸,她不想再回到明珰,葬在燕家后山的族冢。”   “后来呢。”萧骋问。   男人将酒杯推到燕羽衣手指旁,燕羽衣没拒绝,接过饮尽,冰凉的脾胃被热流抚慰,恍然发现这竟然是茶水。   燕羽衣轻声:“这就是故事的结尾。”   他找不到她的尸骨,也被勒令禁止前往狸州,家主甚至下达了军令,禁止他跨进狸州半步。   好像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属于洲楚的耻辱,他们顽固地控制着所有燕氏儿女的情感。   西凉也心照不宣地协同处理残局,水火不容的敌对双方,在那时瞬间完成了统一。   萧骋提起茶壶,将茶水添满,道:“听起来是场徒劳的反抗,但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会成功。”   燕羽衣平静道:“我没有喜欢的人,所以也不会被感情左右。”   “她遇到的是好人,怎么能证明我也会将信任加诸给一个西凉人呢。”   “况且……”燕羽衣鼻尖被冻得通红,在萧骋的注视下,慢慢地将脸埋进臂弯。   “我们这种人,从降生的那刻起,人生不就已经被安排好了吗。”   萧骋神色微敛,收起下巴,垂眼从火炉旁捻了颗桔子:“燕大人比本王想象得更胆小。”   或许吧,燕羽衣笑起来。   他担忧被控制,可却从未觉得长辈为自己铺设的那条路是错的。正因如此,才会对太子刀剑相向,觉得他无能,认为他并不适合做主君。   他何尝不是在像族中长辈逼迫姐姐那般,强行将责任加诸太子一身呢。   现在想来,他似乎很早之前便已经被那些老家伙同化,只是腐朽到了哪一步,他也不太清楚。   若非身在狸州,他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如梦初醒,发觉自己已成为最不愿成为的那类人。他未曾发觉被权力困顿,不过是那些年身处其中,享有家族所赋予他的一切权力。   剥离燕氏辉煌,燕羽衣才觉自己也有无法做到的事。   真是个可笑而荒唐的现实。   但午夜梦回,燕氏那些被烧死的族人们便会再度入梦,质问他为何没能保护好他们。   他可以不要求太子,却不能不强迫自己。   酒过三巡,萧骋神色如旧,燕羽衣只尝了半口竹叶青,唇齿间萦绕极为寡淡的药香。   指尖沾着酒液在杯缘转了圈,瞥见渔山从池塘那边的鹅卵石路远远走来,在萧骋看得见的地方站定。   萧骋抬起酒杯随口道:“他们没找到你,西凉专派来抓捕你的人已经进城了。”   燕羽衣似笑非笑,勾唇道:“这次殿下还会有直接将官兵糊弄过去的好运气吗。”   “谁说他们被本王糊弄。”萧骋俯身将茶炉往燕羽衣腿边推,顺势坐得离他近了点。   燕羽衣正欲随口说些什么,渔山却在楼下简单利落地行了个礼,食指放在脖颈做了个一的手势。   燕羽衣掀起眼皮:“你杀了他们。”   萧骋只是笑,转而问道:“本王打算找人色诱狸州州府,请他睁只眼闭只眼,燕大人觉得如何。”   在西洲地界随意灭口,甚至是记录在案的军士,这并非狸州商会可摆平的事故。   萧骋说得出口的,必定是他已经执行,且初具成效的事情,燕羽衣懒得评价他行事手段。   “只是。”萧骋话锋一转,“西凉人为了贿赂本王,也同时送来几名美妾妖童,希望商会能将今年库里的所有精铁,统统以折扣卖给他们。”   “交换条件是减免未来三年赋税。”   燕羽衣判断:“他们没钱了?”   “那些美妾妖童本王都看不上,样貌尚可却魅惑不足,比不得本王送去州府那的美人。”   室内灯火通明,暖黄色的光柔软地笼罩于二人之间,萧骋声音压低,忽地询问道:“若是燕将军手底下调教过的美人,该是何种姿色呢。”   燕羽衣略一思忖,指着萧骋腰间别着的短箫,随口道:“会吹箫?”   萧骋:“要听听看吗。”   “好啊。”燕羽衣忽地靠近萧骋,趁他还未再答前,动手捏住短箫尾端青绿色的穗结,轻而易举地将箫从他腰侧抽走。   顺势跪坐回原处的同时,他动手捋了把长发,以穗束发,在萧骋的注视下,半遮半掩地藏住箫尾,只剩吹奏那头。   萧骋莞尔,单手撑着廊台倾身靠近取箫,飞雪恰时随风入室,瞬间迷乱双眼,吹熄满室烛光。   眼见对方手指即将触碰短箫,燕羽衣垂眸倏地勾住穗结,箫尾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圆弧,身体彻底向后倒去。   萧骋下意识去抓被抛出去的短箫,奈何廊台实在是窄,无法容纳两个人的身量,箫没抓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掉进雪地,人也因失去平衡,直挺挺朝着眼前的方向倒去。   嘭——   呼吸交缠,十指相接。   燕羽衣面无表情,幽幽道:“如此这般。”   “区区媚术而已。” 第20章   媚术只是相对而言的手段,虽不至于所有人都中招,但心智不坚定者,必定落入圈套。   世上男人区别不大,有容貌者自觉天资甚高,非得找那天边神仙,才觉配得上自己。样貌丑陋者,喜欢的是他人匍匐于己身的快感,凌虐弱小更能提起他们的兴致。   而萧骋明显是前者,身负容姿便更乐意见识与他相当,或是更胜一筹的才智,而西凉招揽人心的招数就那么多,愚蠢的美人固然可怜可爱,但在萧骋面前,还是不够看。   “那是本王贴身携带多年的箫。”萧骋呼吸灼热,用气声道。   “燕大人赔得起么。”   燕羽衣挑眉:“既喜欢,那便得藏起来,怎么能大摇大摆惹人眼呢。”   萧骋:“燕氏也教这些吗。”   “这也需专程学一遭?”燕羽衣彻底躺平,双手垫在脑后,与萧骋略分开一寸距离后道:“西凉打仗没钱,小心他们盯着你那财库。”   萧骋眸色微沉,动手剥开燕羽衣胸前长发,指腹贴着他伤口处:“伤势未痊愈前,即便大宸来信,本王也不会将其带给你看。”   燕羽衣一副谈判态度道:“这次是拿什么做交换。”   “痊愈。”   萧骋正色道:“本王不会将军队交给一个身负重伤的人手中。”   “若燕大人想提枪上战场,还请珍重。”   燕羽衣伤口迸裂数次,秋藜棠每每处理流血处,都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也并非燕羽衣不愿养伤,只是他有不得不做的事情,那些远比他短暂的负伤来得更重要,若此刻不作为,待到日后后患无穷。   如今他该思虑的,该着手的,已经倾尽浑身力气完成,被萧骋放进满庭青松的亭台楼阁,看似休养实则监视,三餐饮食皆有侍候,行坐举止统统记录,这与笼中豢雀也没什么区别。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现下情势以暂避锋芒为佳,因此燕羽衣并未反驳,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萧骋的意见。   怀有澹台血脉的孩子于凌晨抵达,萧骋离开得晚,燕羽衣也没睡多久便再度披衣起身。   他比燕羽衣想象中年龄更大些,看起来有十二三岁,身材瘦小,像根没营养的豆苗。老老实实被渔山牵着,瑟缩着身体冒雪前进。   这么大的孩子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燕羽衣抿唇。   若是襁褓婴儿,还好辅佐些,这么大的孩子忽得富贵,乱花渐欲迷人眼,日后未必听他意思办事。   自然,他也并非想左右日后天子行事,只是现在这个关口,容不得半分错失。   待渔山走近,燕羽衣抱臂淡道:“你家王爷怎么找了这么大的孩子,还有几年就及冠了吧。”   渔山:“没读过书的少年自然是白纸一张,燕大人想让他成为谁,便可成为谁。王爷说,若大人觉得不妥,将他送回去便是。”   “会读书写字吗。”燕羽衣这会才舍得下台阶,趿拉着鞋来到少年面前,右手托着他的下巴,将少年的脸彻底抬起来。   少年瞳仁颜色极浅,尤其是脸部轮廓,与先帝相似七八成。   少年扑闪着眼睫,声音明显颤抖,但还是开口答道:“不、不会。”   当真是未经雕琢,大字不识一个。   燕羽衣想了想,对渔山说:“找个教书先生先学认字,至于诗书礼仪,日后有人教他,不必另外找人。”   “是。”渔山一应记下,道:“他就住在大人隔壁的山海苑,这位是商会的涂意姑娘,日后负责山海苑饮食起居。”   站在少年身后,身着绛色的年轻女子向燕羽衣行礼。   燕羽衣困倦,轻轻打了个哈切,来日方长,与新太子相处也不急于一时,便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再有事也放在白日里再说。   上楼回房,人躺在床榻旁,入梦前他忽地记起自己似乎没问少年名字。   有没有名字很重要吗。   不,那只是个称谓而已。   西洲漫长的雪季终于真正降临,直至四月前,整片大地都将陷入被动的沉寂。   “燕大人是习武之人,底子好,再喝几日便可换药方了。”秋藜棠收起脉枕,笑道。   燕羽衣被羽绒被盖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张脸,与方便诊脉的手腕在外露着。   也不知是伤口引发的风寒,还是在廊台与萧骋坐了两个多时辰着凉,以至他整整昏沉了五六日才逐渐转醒。   期间,秋藜棠直接住进阁楼,随时随地贴身照看。   “多谢棠大夫。”   燕羽衣收回手,目光转而落在屏风后那道略显局促的人影。   秋藜棠低头整理药箱的空档,侍女小厮们提着食盒前来布置午膳,燕羽衣淡道:“景飏王呢。”   侍女小厮低头不语,手头的动作更快几分。   燕羽衣抿唇,沉吟道:“还请棠大夫扶我起来。”   萧骋是铁了心隔绝外界消息,燕羽衣隐晦地向小厮侍女们打探情况,没想到他们竟被下了封口令,真正意义上的封口。   闭嘴只管干活,做聋装哑。   秋藜棠见燕羽衣作势起床,连忙稳住他肩膀道:“现下四处通风,待暖和些再活动吧。”   “未来的储君天天来我这站规矩,棠大夫,如果是你,你还能坐得住吗。”燕羽衣反问。   秋藜棠啊了声,赔笑道:“我只是个大夫,哪里懂这些。”   燕羽衣手掌搭住秋藜棠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腕,略一用力,秋藜棠脸色大变,撑不过三秒立即吃痛叫起来。   “燕大人,燕大人我的手手手手!!!”   “我没力气,还请棠大夫扶我起来。”燕羽衣淡道。   秋藜棠坚持:“王爷说……哎!!”   燕羽衣掌中力道逐渐加重,心平气和道:“棠大夫落到我手上,怎么心中还记挂景飏王的命令。”   可怜太医院是个治病的地方,秋藜棠所学也尽是救人要术,遇到武将蛮横除了求饶别无他法。   燕羽衣慢腾腾穿好外裳,单手搭着秋藜棠的肩膀缓慢向屏风走去,屏风那边的人的身体瞬间绷得笔直,似乎是在害怕。   “……”燕羽衣欲言又止,旋即停下脚步。   屏风绣着金桂折枝的花样,先前燕羽衣没空搭理屋内摆设,更不会将注意力放在屏风之上,如今打眼一瞧,金桂瓣缠以金丝银线,花蕊拿珠翠作点缀。   狸州商会还真是富得流油。   “臣的名字是燕羽衣。”   燕羽衣拿不准少年的胆量如何,想来萧韫指使他来侍疾,未必会对少年说什么好话。   “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   现在称殿下为时尚早,若此人难当大任,是个朽木,比澹台成迢更软弱的话,还得再另寻他人推举。   少年没说话,燕羽衣也不再言语,耐心等待他回答。   或许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教他什么,但他得给他选择的机会。   半晌,少年踟蹰着答:“我……我没有名字。”   “掌柜的叫我小九。”   燕羽衣循循善诱:“小九这个名字是掌柜起的吗,你一直在掌柜手底下讨生活?”   “嗯。”   小九乖乖说:“是掌柜收养了我,他是个好人。”   “那么你觉得带你来这的那个人是好人吗。”燕羽衣转而道。   他与小九虽隔屏风,之间距离却不过两米,能模模糊糊地看清楚小九下意识挠了挠头,从动作判断,大抵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孩子。   小九唔了声,说:“会长也是好人。”   闻言,燕羽衣偏头看向秋藜棠,似笑非笑道:“棠大夫也是这么想的吗。”   秋藜棠一副求求您饶了我吧的态度,托着燕羽衣的胳膊,无奈道:“小的只是个治病的大夫。”   “那么我和殿下,谁更讨人厌呢。”燕羽衣又问。   棠大夫面如死灰,紧闭双唇,一副视死如归,死也不答的态度。   房内顿时陷入沉寂。   燕羽衣从前公务繁忙,没什么时间与同僚打趣,说得上话的好友更是没有,要么他嫌别人笨,要命别人觉得他杀伐过盛难相处,总之,居高处者当胜寒,燕将军幼年便有这个自觉。   近日商会诸事繁忙,萧骋脚不沾地地各处周旋,预备着年前便将未来两个季度的矿物交易敲定,顺带婉拒西凉人递来的橄榄枝,未来三年情形不明,许诺的赋税未必落到实处。   风雪交加,狸州商会较之从前热闹更甚。   萧骋深夜方归,边吃粥边听渔山汇报燕羽衣动向,提及燕羽衣午间为难秋藜棠。   “他怎么不跑。”萧骋纳闷,燕羽衣是个病秧子,秋藜棠活蹦乱跳,太医院几十年的规矩不都是说不过便告退吗,怎么院首没将这门本事教给他。   渔山继续道:“棠大夫离开后,燕羽衣便将小九指去太子房中,他们关着门,属下们无法得知说了些什么。”   萧骋夹起糖醋过的藕片,放在菜碟里碰了碰,勾唇道:“现任太子与未来太子之间的更替,没人会比燕羽衣更明白其中的分量。”   若澹台成迢想撒手不管,便得给洲楚留下些什么有用的东西,例如他那满腹经纶,于朝中局势的洞悉明察。   太子固然软弱,才智却在云端之上。选择顺应时局,是觉洲楚浪潮已去。   而与燕羽衣意见相悖,则不过是后者见过太多以一搏十的战场手段,无人比他更坚信人定胜天。   此等挟天子令诸侯的权势放在眼前,却决定推而拒之,是故作清高,还是另有谋划。   萧骋缓缓笑起来:“看来本王送给燕大人的礼物,燕大人似乎不太喜欢。” 第21章   小九在澹台成迢处学习第二日,得到了自己的新名字——   澹台成玖。   从成字辈。   燕羽衣还叫萧稚过来,带澹台成玖认人。   成玖面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萧稚,支支吾吾唤了声皇嫂。   萧稚睁大眼睛,满眼写着太子哥哥什么时候又凭白多了个弟弟。   “以后他就是那个吗。”   回到正厅,萧稚提前被警告禁止提“太子”二字,于是用手比划了下。   燕羽衣饮茶,摇头道:“或许吧。”   据他的观察,澹台成迢待澹台成玖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微妙。   毕竟是要顶替太子之位的人,这位“前”太子似乎并没燕羽衣想象中的那么容得下新人。   萧稚提着从外头才买回来的饴糖,拆开糖纸往嘴中丢了颗,询问成玖要不要来几块的空档,燕羽衣眸底缓缓浮起半缕笑意。   便叫萧稚整日在澹台成迢面前晃悠,若太子实在受不了落差,在与大宸敲定交易前反悔也说不定。   澹台成玖的存在,除稳固洲楚外,现今最大的作用便是刺激澹台成迢。   先帝对太子委以重任,加之燕氏辅助,澹台成迢的称帝之路坦荡宽阔,无人与其争锋,自然没什么争斗的意愿。   得逼着他主动。   而澹台成玖这个继任者,最大的问题是过于单纯,亟待解决的便是为他寻找合适的先生教授功课。   虽说这些东西燕羽衣自己也能上手,但萧骋命令成玖侍疾之举,令燕羽衣蓦然意识到,他的过多参与,很有可能令燕氏陷入两难。   景飏王阴谋阳谋,皆含着明目张胆的野心。   燕羽衣阖眼,不知过了多久,耳旁的嘈杂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男人低沉如酒的声音。   “将阿稚放眼皮底下,难得有人受得了她的叽叽喳喳。”   燕羽衣心平气和:“殿下怎么有空来我这。”   萧骋:“听说小九有了新名字。”   “澹台成玖。”他反复念了几遍,又道。   “似乎太子对自己的继任颇有微词,连个像样的名字都不愿意动脑思索。”   燕羽衣并未顺着他的意思接话,反而道:“在下难当大任,恐怕殿下要失望了。”   “怎么。”萧骋笑了,饶有兴趣道:“燕大人所言本王听不懂。”   听不懂?   燕羽衣眯眼,冷道:“这是西洲,并非大宸。”   “西洲自古没有立相父的规矩,今后也不会存在此等祸害朝政的东西。”   “相父是什么。”萧骋颇为无辜地转了转拇指套着的扳指,面里一副遭受好大冤枉的表情。   燕羽衣眼尖,立即认出这是他没见过的饰物,倒是与前几日萧骋戴的那枚同为翡翠,水色却胜出不少。   真是没见过比萧骋还喜欢装饰的男人。   发冠簪物,腰间别的玉佩,手腕戴的珠串,竟日日不同,月月都有新色,且做工材质价格不菲。   “将殿下首饰匣子里的东西全部卖出去,也能养活万人以上的军队吧。”   燕羽衣习惯性地用手背抵着下巴,打量道:“扳指不错。”   萧骋当即将扳指摘下来,放进掌心,摊开,递到燕羽衣眼跟前,大方道:“送你。”   燕羽衣想了想,问道:“有铜钱吗,年代比较久远的那种。”   “要几枚。”萧骋问。   燕羽衣:“不问问原因吗。”   “给小孩做五帝钱有什么稀奇,明日本王叫人编好送过来。”萧骋顿了顿,笑道:“算你账上,以后要还。”   话罢,萧骋欣然走到燕羽衣面前,略俯身牵起燕羽衣的手,扳指抵着手指,缓缓推进去,悠然道。   “都要送未来太子五帝钱了,还说不想做相父吗。”   燕羽衣五指伸展,放在眼前晃了晃,满意道:“多谢殿下。”   “权倾朝野,好处可比领兵打仗更胜几分。”萧骋又道。   燕羽衣多年习武,掌心的伤痕早已随着磨出来的茧融为一体,手指虽骨骼分明细长洁白,却有泛红的疤,自虎口延伸,至生长线处截断。   萧骋抬眼,直勾勾地盯着燕羽衣的脸:“秋藜棠擅长医治伤痕,你脸上的疤很快便会消减,记得好好搽药。”   燕羽衣收回手,绕过话题说:“殿下戴过五帝钱吗。”   “没有。”萧骋看着燕羽衣空荡荡的手腕,又摘下颗颗莲花样式的羊脂白玉手串,边往燕羽衣腕间套,边问:“燕将军有吗。”   燕羽衣这会摸不清萧骋心中究竟想什么,盘算着这串珠子放在黑市值什么价:“有过。”   萧骋:“去哪了。”   按理说这种东西是长辈准备,通常不会随便摘下。   “燕家不信这个,我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串。”   燕羽衣特别强调:“金的。”   萧骋乐了,笑道:“出门在外应急用?”   燕羽衣点点头,的确在饿得没饭吃的情况下换了银票。   翌日,燕羽衣晨起便收到了渔山亲自送来的五帝钱。   五帝钱的珍贵,在于寻找五朝皇帝在位年间所制铜币,有时为了与生辰八字契合,还得颇费些功夫,铜钱本身的价值不高。   “一串金,一串铜,金的这个是王爷送给大人您的。”渔山将一红一黑两枚荷包打开,红色里装着金币。   燕羽衣诧异,接过道:“你家王爷财大气粗。”   渔山客气道:“王爷说这些都只是小玩意,若能讨大人一笑倒也算物有所值。”   “他今天回来吗。”燕羽衣问。   渔山:“西凉那边来人谈判,除夕前王爷都得在城西商会议事厅那边住着。”   “但王爷吩咐过,若大人觉得无聊,也可去那边坐坐,若论对西凉人的经验,还是您比较丰富。”   “好。”   吃人家喝人家的,又得了价值千金的饰物,总得做些什么回报人情才是。   燕羽衣道:“那么有劳渔侍卫备车。”   -   燕羽衣出生明珰,学在皇宫,后而征战边疆,虽为皇帝近臣,却对三城之外的事不大清楚。   他听命家主调遣,军命大过天,对死对头大宸了解深入,自家倒忘得一干二净。   现下继任家主,这些东西便都得重新拾起来,从狸州开始当为最优选。   马车行得稳当,他在车中略睡了会,直至听到车外嘈杂,似乎是有什么人争吵。   “大人,外头在抓捕犯人。”   车帘掀开条缝,车夫低声道。   燕羽衣沉吟片刻,道:“此处离商会还有多远。”   车夫:“几百米。”   “掉头,找个安静点的巷子,我们走过去。”燕羽衣当即道。   西凉人的势力范围多在边塞一带,尽管已经占领明珰,却仍得与各州州府处盘桓交易,方可谈定归顺。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燕氏本家被灭,但族人仍散落各处,势力余韵仍在,领兵在外的将领携兵符拒绝回朝,洲楚群龙无首是真,但若真要被打得一盘散沙,以西凉人的手段,还差些火候。   车夫是城中行走的惯手,掉头将车停在偏僻陋巷,寻了条鲜有人至的路,左拐右绕,带燕羽衣从商会西侧门进。   他将腰牌递给看门的小厮,小厮通报不久,便有书生打扮的人出来相迎。   “小人叫曲三是这议事厅的管事,会长正在前厅招待客人,酒才刚喝上。”   燕羽衣抱臂:“那便请曲管事找间厢房,再来壶热茶,会长既有要事,我等着便是。”   西洲谈事喜欢喝酒,酒品见人品,酒量大喝得多,兴致正酣称兄道弟,签契约才顺当。   车夫回头找车,曲三找了间带温泉的小院招待燕羽衣。   茶水蜜饯摆上桌,燕羽衣随口问:“你家会长一直都亲自谈生意吗。”   曲三为燕羽衣斟茶,回道:“西凉人难缠,来年生意非得会长大人出面,甚至还叫了官兵过来压阵,这不,实在是没办法。”   “他酒量如何。”燕羽衣道。   曲三竖起大拇指,钦佩道:“千杯不倒。”   是吗,燕羽衣浅笑,说:“若想脱身西凉,我这有个法子。”   他招手示意,曲三心领神会,立即附耳过来。   -   一场酒宴,觥筹交错,萧骋至晚方归。   男人浑身酒气被晚霜洗得散了大半,虽说神志清明,脚步却不比平常利落。   他裹着貂裘,怀中是半人多高的剑匣,走进门口松枝挂着风车的院落前,回头将剑匣交给渔山,道:“今日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渔山:“殿下,属下还——”   “后日除夕,商会值守的人明天便会散去大半,本王前些日已着人将你家中小妹接来狸州过年。”   萧骋莫名长舒了口气,叹道:“她就在南郊的山庄,曲管事有那的通行令,明日便去见她吧。”   渔山面露喜色,当即跪拜道:“谢殿下!”   萧骋语气染上几分倦意:“过个好年。”   “对了。”   他还想说什么,远处树影微晃,模模糊糊地浮现某人的轮廓,萧骋登时又无言再讲,抬脚向前走去。   夜中静谧,唯剩鞋底与厚雪发出的沙沙声,萧骋说不清此时心境,只觉胸腔中萦绕着散不去的怅然。   直至柳暗花明,那道逐渐明晰的身形落入眼眸。   燕羽衣蹲坐在雪地里,膝盖垫着羊绒毡,肩膀一耸一耸,似乎正在动手制作什么。   而以他为圆心,向四周扩散的大大小小的雪人,以桂圆作瞳,用树杈做的手张牙舞爪,像是侍卫带刀般守护在他身旁。   半米远石桌,还摆着未下完的半盘棋。   “药喝了吗。”萧骋出声。   燕羽衣搓搓冻得通红的手,朝掌心哈了几口热气,警告道:“不许踢我的雪人。”   萧骋嗤地笑出声。   “药喝了吗。”他旋即恶劣道:“若没喝,便将你的雪人通通踢倒。”   “……”   燕羽衣无奈,抖落衣摆的雪,抱着新做好的雪人向前走了几步,将它端放在树根旁,道:“都告诉了你西凉地下钱庄所在,怎么还应酬这么长时间。”   “钱庄又如何,未必能够扳倒他们。”萧骋说。   “西凉内部派系复杂,但军功分得极其清楚。世家各自的大部队均在北方与洲楚所辖势力范围缠斗,这批军资想来也是要送往那里。”   燕羽衣淡道:“此刻风吹草动皆可改变战局。”   “谁先穿过洲楚防线带兵进入明珰,谁便做日后西凉,乃至整个西洲的主人。”   “钱庄属于哪方势力。”萧骋问。   燕羽衣坦诚:“不知道。”   他目光投向棋盘,笑道:“暴露钱庄,必定有来自明珰的大人物重视。今天与你交易的那些人,明显是想尽快打造兵器,将军资送往前线。”   在大家都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谁少吃口饭,谁便难行一步,既然有吞并他人的可能,何乐不为呢。   钱庄这条线报,燕羽衣半年前才着人关注,可惜时机还未成熟,洲楚便突生变故。   现在也用不着了,正好送给景飏王做人情。   眼见萧骋没拒绝,想来是他需要的,燕羽衣正欲说什么,却听萧骋问。   “除夕有什么想做的吗。”   西洲与大宸的年节倒是相差不多,只是燕羽衣自成为少主后,便极少再安稳过个好年。   礼部年下督办事宜较多,有时需军方护送,皇城内的治安也得加强,将军府从郊外大营调派人手,忙得四脚朝天,饭也吃不了几口。   因此,除夕对燕羽衣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日子。   燕羽衣思绪飘远,动手拨了拨松梢细雪,安静道:“父母新丧,景飏王殿下总要给我守孝的机会吧。”   这里是萧骋的地盘,他想怎么做都行,燕羽衣甚至希望燕胜雪跟着萧稚能高兴点,在什么都不懂的年岁,欢欢喜喜地度过每日。   那些忧愁烦闷,明枪暗箭,便由自己一力承担。   良久,他听到萧骋说:“随你。”   【📢作者有话说】   大家如果有海星的话,请多多投给炮台谢谢啦!欢迎大力评论!佩佩甚至开了弹幕! 第22章   除夕当日,商会内外悬挂赤色灯笼。正月值守的,或是家离得远,不便回去团聚的,都着新衣跑出来张罗布置。   燕羽衣还未起,燕胜雪便冲进房里来拜年。   “小羽哥哥。”燕胜雪脱掉鹿皮靴,钻进被窝里蠕动,抱着燕羽衣的腰,探头道:“今日是除夕,我要和阿稚姐姐去城里玩,你去吗。”   “公主呢。”燕羽衣问。   燕胜雪:“阿稚姐姐不好意思进来。”   随着燕胜雪所指方向,果然在窗旁看到摇来晃去,若隐若现的身影。   燕羽衣莞尔,扬声道:“那便有劳公主了。”   隔着窗棂,萧稚声音遥遥传来,音调虽小却听得清楚:“燕将军不同去吗。”   “我的身份不便走动,公主外出也小心些,身旁带几名可靠的侍卫,日落前归家。”燕羽衣抱燕胜雪到床边,略理了理她略显凌乱的发髻,又将鞋子提起穿好。   最后拍拍小妹脸颊,难得语气温和:“去吧,不要任性,听阿稚姐姐的话。”   燕胜雪用力点头,规规矩矩地行礼与哥哥告别,飞似地跑没影了。   燕家儿郎鲜少有轻松的时候,即便日后燕胜雪也逃过不被权势裹挟的命运,燕羽衣却也仍希望她能在流泪困苦的日子里,怀着从前那份难得静谧美好的记忆聊以慰藉。   细雪被厚重的门帘隔绝,寒气顺着缝隙逐渐扩散,燕胜雪来回进出,房内的热气散了不少,燕羽衣又躺回床铺深处,听院里下人来往的声音逐渐消失,才拖着疲惫的精神披衣晒晒太阳。   谁知刚出门便见萧骋坐在廊下,男人今日换了身鲜亮外袍,手中是巴掌大的提灯。   “方才棠大夫来过,药在小厨房。”萧骋说。   燕羽衣实在受不了秋藜棠所制的汤汤水水,故意装作没听到,对着日光抻了抻腰,道:“殿下今日没有事可做吗。”   言外之意,你留在这实在是碍眼。   萧骋勾唇:“整个商会停止交易,直至初八都不会再有人来打扰,燕大人初来乍到,本王自然要尽地主之谊。”   “今夜城中有灯会可看,厢房也已定好。”   燕羽衣想说自己今夜要早些就寝,萧骋又道。   “五十两黄金一间厢房,银子都花出去了,燕大人赏些脸面,就算不留下赏灯,也吃些狸州美味再回屋歇息。”   景飏王姿态压得极低,燕羽衣欲言又止,很难拂他面子,只好略一点头,松口道:“多谢。”   萧骋得到回应,低头继续盘玩那盏灯,燕羽衣却望着萧骋一时出神。   明明他才是西洲人,却处处显的异乡异客。萧骋作为大宸人,远远比他更了解他的国家。   最了解自己的永远是对手吗,燕羽衣无法不肯定这个答案,他甚至日后得依仗这个所谓的对手,解脱洲楚困境。   -   留在商会值守的伙计们,入夜送自家会长出门前,均得到了包得鼓囊囊的红封。   萧骋就坐在马车里,将膝旁堆成小山的红封,亲手挨个递给前后看门的,后厨做饭的。   “良姨,今年冻疮还会发作吗。”   被称作良姨的女人笑道:“托大人的福,棠大夫医术高,手比从前好多了。”   燕羽衣倚着软枕旁观,瞧,这位金尊玉贵的亲王殿下,甚至连后厨奴仆的名字都一清二楚。   眨眼间,红封只剩最后两枚,萧骋将其中一枚收入钱袋,马车上路行驶,渔山带人在外远远骑马跟随。   萧骋放下车帘,无名指与食指夹起最后的红封,放在燕羽衣眼前晃了晃,道:“你的。”   燕羽衣抱臂:“我没有什么东西能给殿下。”   萧骋:“燕大人衣食住行花的都是本王的钱,若送礼,也不过是银子从走左口袋出右口袋进。”   他停了停,道:“日后燕胜雪会留在商会,她想要什么,直接走本王私账,银子从曲三那里拿。”   “殿下不怕我带着小妹逃跑吗。”燕羽衣皮笑肉不笑。   萧骋慢条斯理地靠近燕羽衣,红封顺着燕羽衣的衣襟,缓缓推入他胸膛,道:“或许你逃到边塞,躲进燕家军中,本王追捕会费些时间。”   “前提是你能离开狸州。”   燕羽衣动了动眼珠,平静道:“我不会跑。”   ”还有。”   燕羽衣略往车厢那边挪动,与萧骋分隔半米距离,萧骋却忽然看见了什么,猛的向前抓住燕羽衣的手指,笑道:“本王此刻忽想,只给大人红封略显简单,不如——”   男人抬手敲了敲顶篷,扬声:“去噙水街。”   噙水街近日风头正盛,燕羽衣对此略有耳闻。   狸州商会开设直隶名下当铺与钱庄,为的是收拢大量金银,以抵消黑市运作带来的巨额外债,年末盘存坏账数额过大,收支难以平衡。   萧骋也并非这些年完全停留西洲境内,商会也都是前任会长统筹管理,后因其实在年岁过高,狸州黑市生意渐日张狂,这才接回手中亲自管理。   任凭身后势力如何,地头蛇总归要敬三分,噙水街先前便是黑市重要据点,萧骋却直接动用武力,当着狸州知府眼皮子底下操作,传闻血流成河,惨叫哀嚎引得乌鸦低空盘旋。翌日清晨,此街改头换面,作噙水二字。   第三天,商会便直接从州府那拿到允准开设钱庄的字签,噙水街正式纳入狸州商会。   虽不知这是萧骋早有预谋还是一时兴起,单从他摆平狸州州府来看,其身后必定有什么明珰城内的大人物撑腰。   究竟是谁呢,燕羽衣百思不得其解,为避免萧骋发觉异样,拿起茶杯佯装口渴。   他连饮三杯,萧骋忽然问:“方才你想说什么。”   什么?   燕羽衣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萧骋指的是他刚刚打断他的那句。   茶杯滚烫,放在掌中正好暖手,燕羽衣沉吟片刻,正欲启齿,听萧骋又道:“不许用没什么想说的,或者是忘了的托词糊弄本王。”   男人语气轻快,可见心情不错,甚至连燕羽衣准备好的,并不高明的外交辞令也堵住了。   马车平稳前进,忽地摇晃几下,停住了。   燕羽衣在萧骋的带有催促性的目光中,将袖兜中藏了一路的蓬莱松拿出来。   他摆弄着松尖,低声道:“洲楚有个习俗,除夕得随身携带蓬莱松,以求来年健康平安。”   萧骋颔首,道:“没想到燕大人还信这个。”   “是送我的吗。”车里没别人,萧骋自然而然觉得这是送给自己的。   燕羽衣想摇头,怕萧骋误会,觉得是他要给他送吉祥,但蓬莱松是燕胜雪托燕羽衣送给萧骋的。   燕胜雪尚在给口好吃的便觉得对方是好人的年纪,家中也从未将她当继承人培养,浑身透露着令燕羽衣头疼的天真。   以至于当燕胜雪折了门前的蓬莱松,认真装进锦袋里,要燕羽衣送给萧骋的时候,燕羽衣甚至起了将严钦召回,送燕胜雪到天涯海角的冲动。   “小雪喜欢你。”   萧骋:“……噗!”   才入喉的水被喷了出来。   燕羽衣无情道:“别想太多。”   萧骋先是找帕子擦干手,而后兀地捧腹大笑,他搭着燕羽衣的肩膀,来自胸腔共鸣的笑声低沉而……   怪异。   好像听到或看到了什么极为荒唐的东西。   车厢内的氛围顿时凝滞,燕羽衣将萧骋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淡道:“你我各自都有过去,殿下若觉得可笑,那么大抵是从前那些曾经经历过的不堪用。”   燕胜雪心地善良,无论多少人在雪地里泼洒权势地位所带来的鲜血,燕胜雪也始终只是从夜空盘旋而下,悄然落地的纯净的新雪。   “我的祝福殿下觉得可笑,但燕胜雪的祝福,她真心实意地祝你长岁,这份礼不该珍而重之地收下吗。”   萧骋反问:“那么燕大人自己呢。”   燕羽衣用手轻轻拢着蓬莱松,放进萧骋掌中,垂眼说:“我不信这个。”   话音刚落,渔山在外道:“主子,远处在办鳌山,人太多车过不去,得掉头。”   西洲人虽有除夕在外游览的习惯,可鳌山却没有办在城内的惯例。燕羽衣与萧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前半步掀起车帘。   恰时狂风争先恐后涌入轿厢,掀起燕羽衣额前碎发,将入夜后的昏沉睡得烟消云散,放眼望去,百米外的鳌山烧得红了半边天,摩肩接踵的沸腾中,忽地闪过道熟悉身影。   只是那么一瞬,燕羽衣却也精准地锁定了那人的衣摆。   燕羽衣撑着车框愣怔半刻,撞破他和萧骋之间的沉寂,顾不得自己仍旧是被抓捕的钦犯,跳下马车疯狂向那道即将消弭的身形奔去。   萧骋面色骤变,立即要抓住燕羽衣,但对方的速度比他想象中的更迅捷,他被挣脱的力道冲击,车内本就弓着身体,平衡难支,跌回去的瞬间,那颗蓬莱松也被踏入脚底,碾得稀烂。   “拦住他!”萧骋怒吼。   围拢在景飏王身旁的亲卫立即一拥而上,随燕羽衣融入人群。   燕羽衣飞速在人流中穿梭,但单凭他一个人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根本无法撼动人潮汹涌。   他像只孤舟飘荡,眼见那人的身形消失在眼前,又不知为何突然出现,由远及近,再度咫尺天涯。   他觉得他某个瞬间几乎已经能够抓住他了,那两个字呼之欲出,声音抵在喉头,理智却将其死死遏制。   整个世界的喧嚣沸腾仿佛禁锢他的镣铐,令他难以真正融入,又不得不向现实妥协,从明珰城被破那日,燕羽衣便觉得自己始终活在护送太子离开皇城那刻。   “家——”   他胸膛剧烈起伏,颤抖着手想要抓住眼前唯一的那道光,那是属于燕家,不,或着说是他自己的全部依赖。   无论通往未来的步伐有多沉重,他无法接受身旁无人可携手的事实,只因家主大人说过,他说过……   他说过,他会……   “燕羽衣!”   倏地,熟悉而又陌生的男音如一道惊雷劈开意识,随之而来的还有覆盖在眼前的黑暗,以及源于肩胛,却穿越神经近乎发自心脏的痛楚。   燕羽衣闷哼一声,冷汗霎时遍布全身。   萧骋唯恐燕羽衣挣脱,左手卡着他的肩膀,右手从后向前圈住他的胸膛,确定燕羽衣没有继续向前冲的动作后,将事先准备好的面具罩在他脸上,完全遮挡他的面容。   他用大氅包裹燕羽衣,两人长久的沉默,令他们的衣料染上彼此的温度。   散落在附近的亲卫,彻底融入人流,暗中护卫他们周全。   源于鳌山的欢呼离他们那么近,燕羽衣却仍觉得寒意刺骨。   他想看看那道背影的主人的脸,是否真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朝堂内外皆传将军府如何功高震主,如何仗着洲楚皇室作威作福,燕羽衣所过之处,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为臣者的胆怯。   这些畏惧是源于他燕羽衣吗,恐怕并不是。   就像现在,失去家族依仗的燕羽衣,于人潮之中不过沧海一粟,没有人在意他如何来,又要往何处去,他的存在,甚至没有鳌山瞩目。   悬在空中的手直至酸楚都没能落下,燕羽衣眼皮微颤,眼睫触碰到面具眼眶位置,他才蓦然反应过来,他究竟在做什么极其危险的举动。   萧骋找到燕羽衣耳畔,用只有燕羽衣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最好为自己的莽撞给本王一个合理的解释。”   燕羽衣张了张嘴,心脏再次颤栗,像是有无数个小人举着小锤子,不断往最脆弱处敲击。   他腿一软,瞬间做好了颜面尽失的准备。   但萧骋没给他这个机会,随即单臂撑着他的身体,令他无需任何力气地站立。   燕羽衣缓缓回头,于昏暗中,他的侧脸被面具的阴影覆盖,鼻尖擦过萧骋持面具的手指,甚至没有真正触碰,好只是绒毛被掠过而已。   恰时脚踩高跷,戴野熊头套的伶人耍灯经过,蜂拥而上的百姓再次将他们推向人流更深处。   萧骋冲下马车前,除了面具,还带了遮罩他自己的帷帽。   帽檐装饰用的珍珠排列整齐,由大到小自然垂落,颗颗圆润,令燕羽衣想到春日惊雷后,从长空降临的,裹挟着泥土芬芳的雨滴。   他失神地触碰他们之间隔绝着的薄纱,想要看清萧骋面容的刹那,放在自己腰间的手收紧,他被迫再度靠近。   萧骋自然而然地用手背托起纱帘,做了个掀起的动作。   这次燕羽衣也成为被帷帽覆盖的那个。   萧骋发间的清茶香气,清冽地拂过他的双唇。   燕羽衣瞳孔微缩,连带着心跳也慢了半拍。   他被这个伤害过自己,威胁过自己的男人拥抱,却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因为他现在正在保护自己吗,或者说,他是看穿了什么吗。   “我……”燕羽衣喉头滚动。   若眼前之人并非萧骋,或许他能够坦言自己似乎看到了家主大人,如果家主活着,一定比他现在做得更好,至少不必蛰伏,面对族亲被杀而选择屈辱地活着。   但偏偏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全天下最不能以真心相待,手握重权的男人。   萧骋似乎是觉察出燕羽衣的迟疑,难得带着商量的语气启齿:“燕羽衣。”   “跟我走。”   “我们去噙水街。” 第23章   及至噙水,萧骋却没让燕羽衣下车,只说了句等等便匆忙离开。   燕羽衣的精力仍全部放在人海中的那道熟悉身影,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是恍惚间意识出现问题,故而产生的幻觉,还是那人只是与家主有些相似。   他用软枕堆起小山,整个人趴进其中闭眼思索,企图从中找到什么端倪,至少证明是他精神出现问题,或者夜黑光线导致眼前所见并非为真。   但显然,他有些小瞧自己凝思的实力,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连萧骋何时回来,他们又怎么抵达目的地,为什么到地方了却不叫他醒来,自己就这么不设防地在大宸人面前暴露要害,种种一切,全部淹没在忽如其来的疲倦中。   马车停在名叫疏音楼的酒楼对面,隔着条不算宽阔的行道,正对门前那对石狮中,左边脚踩绣球憨态可掬的那只。   萧骋倒鲜少有这般好脾气,耐心等待燕羽衣彻底清醒,才带着从噙水街当铺找来的剑匣率先下车。   很快,在燕羽衣戴好面具之前,头戴褐色圆帽的小厮从疏音楼内,带着脚凳麻溜跑过来。   先向萧骋行礼,目标明确,显然是知道自己接待的究竟是什么人物。   “裴总商大驾光临,小的叫杨福,是这疏音楼的管事,您预定的厢房已备好。”   萧骋站在檐下,整个人浸泡在黑暗中,问道:“想吃什么。”   “有酒吗。”   燕羽衣掀帘,拒绝被人搀扶,返身从渔山所在的那边利落跳车,随口道。   萧骋旋即问道:“来壶茶,预定的热菜也可去做。”   他顿了顿,又道:“歌舞就不必了。”   燕羽衣抬脚向前,走得却慢,等待萧骋与自己并肩后,才说:“还有歌舞?”   商会会长这类的贵宾,为避免经过大堂时被不长眼的人打扰,通常会走酒楼特设的通道上楼。   杨福在前领路,时不时低头瞧贵客们是否跟得上,动作幅度低,双方距离也得当,恰到好处地给予客人隐秘性。   既然萧骋不想看的,必定是极其精彩,若他厌恶,能够恶心他几分再好不过。燕羽衣扬眉,有什么东西不能拿出来大家一起看看呢,大过年的热热闹闹才更好。   提出质疑,并要求歌舞,直至一行人走到三楼转角平台,萧骋意味深长地问:“你确定?”   “好东西拿出来欣赏,疏音楼名中有音,歌舞想必也不会差到哪去。”   燕羽衣强调:“怎么不能看呢。”   “好。”   萧骋这次爽快道:“将你们这最贵的拿出来。”   疏音楼所有东西都是现成的,舞姬们迈着轻盈的舞步,怀中是美酒佳肴,薄如蝉翼的舞裙仅仅只遮住重要部位,动作幅度虽大,盘中食物却并未有半分倾洒。   燕羽衣:“……”   萧骋用手势示意,头戴蝶钗的舞姬立即扑向燕羽衣,她捧起酒杯就要往燕羽衣口中灌:“这位公子想必是初次来疏音楼,此乃——”   “滚。”燕羽衣面无表情,将酒杯从舞姬手中抽走,径直朝屏风那边扔了过去。   可怜琉璃杯,还未落地便砸得粉碎。。   舞姬掩唇惊呼,却并未见半分慌乱,反而语气娇柔地伏在燕羽衣膝旁问到:“公子是遇到什么忧愁了吗,奴或许能为公子分忧。”   “你?”燕羽衣挑眉,掀起眼皮打量舞姬。   舞姬连忙露出讨好笑容:“公子必然是做大事的人,小女子虽才疏学浅,虽无法为公子分忧,但苦恼若是能说出来,这心情也能略放松几分呢。”   说着,她小心翼翼道:“奴替公子将面具取下吧。”   “疏音楼。”燕羽衣抓住舞姬手腕,耳畔忽然传来隔壁厢房泄漏的靡靡之音。   是墙壁与墙壁之间不隔音吗,不,是他们声音太大了。   “隔壁是谁。”燕羽衣开口。   舞姬听罢却并未立即回答燕羽衣的话,反倒撒娇道:“公子弄疼妾身了呢。”   疼?   燕羽衣松手道:“恐怕隔壁才更疼吧。”   他将目光投向萧骋,萧骋抬筷吃菜,表情见怪不怪,身旁看起来年龄较小,身形瘦弱的舞姬却在隔壁再次传来混杂着撕心裂肺与欢声笑语的叫声中率先崩溃。   她失手打翻酒壶,慌张地磕头求饶:“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燕羽衣忽然记起前些日,萧骋问他有没有去过折露集。   此地又和折露集有何区别呢。   他和他都是走进官场,暂时走出来,日后也要再度融入的人。   若说从前,即便燕羽衣见惯世态炎凉,所见所得心中触动,这些却也并非是他这个位置该管的东西。   若事必躬亲,那么招揽天下才干有何用?   然而洲楚的境地,燕氏的下场,种种一切告诉他,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所不在乎的东西,或许是他缺失的最为关键的部分。   景飏王是为了告诉他这些,才将他带来喝酒吗。   脑海闪过这么一缕荒唐的念头,燕羽衣的莫名其妙的冷哼在满室寂静中变得格外诡异。   “歌舞是你要的,怎么不高兴。”萧骋饮尽杯中酒,语调慢悠悠的却没什么温度。   燕羽衣:“若隔壁今夜闹出人命,对裴总商,对商会来年的生意,不算是晦气一桩吗。”   萧骋:“所以人命在你眼里,仅仅只是晦气?”   “好无情啊。”男人表情淡漠,起身提着酒壶缓慢走到墙角边,再度安静地听了会。   伴随着一声重物堕地,世界总算是安静下来。   “总商有情,为何不前去英雄救美呢。”燕羽衣反问。   萧骋无辜道:“这里武功最高的是你,能者多劳。”   出手相助便是闹人命的官司,即便无人受伤,对方也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燕羽衣如今躲在狸州,在伤好与部将们汇合之前,应韬光养晦袖手旁观。他略一思索,捻起果盘旁只有手掌大小的小刀,朝着舞姬隔空比划了个十字。   舞姬以为是要拿自己开刀,俏丽的脸终于绷不住讨好的笑容,肩膀颤抖得厉害,眨眼速度变快,显然她的勇气并不足以支撑她的思考的速度。   “行。”   燕羽衣提鞋,刀光在烛影下摇曳,森白的冷刃恰巧从萧骋眼前闪过,萧骋回头,恰巧燕羽衣开口。   “先说好,我杀人你善后……”   “就算总商大人没有兴致兜底,但螳螂和蝉之间,蚂蚱们总得做点什么。”   话罢,他将刀顺手放在门口摆放牡丹的花架上。   萧骋没想到燕羽衣竟然会用蚂蚱比喻自己,他们在地牢之间的对话,这个人竟一丝不落地记在心间,这也算是种记仇吧   但整个疏音楼之中,没有能够成为黄雀的人吗。   男人闷声笑起来,指了指果刀:“我以为你要带走它。”   “杀人不用刀吗。”   “杀他们无需用刀。”燕羽衣临时改变主意,不打算用武器了,抬脚利落离开。   门扉被开半扇,脆弱的隔音终究被打破,预料中降临的哀嚎并未响起,甚至令人有种燕羽衣真是去隔壁敲门友好协商的错觉。   是,萧骋承认,杀人无需用刀。   燕羽衣本身便可作刀。   用得好不好,是否顺手,皆看谁持这柄锋刃。   _   半晌,青年脚步轻快,提着半条胳膊回来,故意炫耀道。   “喏。”   燕羽衣将残肢丢到萧骋脚下,旋即冲瑟瑟发抖的舞姬们半安慰半威胁道:“跪在原地不许起来。”   除掉一个人并不难,就像那个流传已久的千古争论——   杀贪官,灭污吏,想要推翻朝廷直接杀掉皇帝即可,这怎么能不算替天行道达成目的呢。   但实际上能够造成困苦局面的,是个拥有同一称谓与目的的集体,当权者身份尊贵,但簇拥其上位的幕后之众更不容小觑。   信徒能够轻而易举地造神,天然拥有更大的凝聚力毁神,当神陨落之时,新的信仰将在黎明前再度诞生。   燕羽衣现在只是做了计谋中最简单的那环,无需动脑,消耗无处安放的体力即可。   “既要动手,你身边的那些侍卫哪个不行。”   去隔壁动手的刹那,燕羽衣福至心灵,赏除夕灯火是假,实际上是将他带来当免费打手。   萧骋俯身研究刀口,余光扫过燕羽衣清清白白的衣摆,理所当然答道:“在商会白吃白住,想必某人心中忐忑,整日琢磨如何归还人情,有机会不很好么。”   燕羽衣无语:“真是多谢。”   这会血腥味泛上来了,燕羽衣随手扯了块帘子将肢体盖住,随口问:“这些人身负刀疤,并非寻常商贾,身后有大人物。”   萧骋似乎是看出燕羽衣的疑虑,自然地牵起燕羽衣蹀躞带,将他往门外的那片观星楼台带。   “看。”   话音刚落。   “咻!”   明黄色火焰自千米外拔地而起,锐利地直冲云霄。   深入云层未见其光后,骤然炸裂开来,驱散潮湿云层,显露灿若骄阳的橙红明媚,点点火星连绵数丈,有花在天幕乌木之时绽放。   寒风凛冽,厢房内的暖气尽数散去,从唇齿泄漏的温暖化作白雾,风吹散尽。   萧骋很难做没有目的的举动,燕羽衣没来得及说什么,他正前方千米外,某处黑暗僻静之处被照亮,紧接着,它被包裹在那团愈发盛大的烟火中。   此刻询问是恰当的吗,燕羽衣再三思索,就算他开口,恐怕也得等到这场属于除夕的烟火结束。   疏音楼的确占据整个狸州最高处,但说这里是最佳赏景点却算不得。   等等,那是什么。   他正前方视线所及的最边界,似乎有什么东西逐渐升腾,那是……   火?!   “似乎给狸州州府找了个大麻烦。”萧骋饮了口酒,轻飘飘道。   燕羽衣拧眉,反问:“火是你放的?”   萧骋不以为然:“难道不是燕大人的意思吗。”   燕羽衣眼角略抽搐一瞬,虽已见识过萧骋信口雌黄,说话只说一半,剩下的叫人猜的恶劣行径,但每次他都被他勾得心烦意乱,忍不住生气。   萧骋:“虽说本王的手下实力颇佳,可若想查出西凉人藏起来的钱庄,却不如你这个西洲人消息灵通。”   “这是燕大人送给本王的情报,难道燕大人贵人多忘事吗。”   燕羽衣抿唇,萧骋烧的是——   西凉人的地下钱庄!   “你疯了。”燕羽衣果断道。   萧骋理所当然:“留着钱庄才是真疯。”   “西凉人明早便能锁定商会,最近几日和他们交涉的只有你。”   萧骋:“是火星不小心烧到了钱庄,哪能是本王呢。”   “城里那场鳌山也是你准备的?”   景飏王用怎么不是呢的表情回以燕羽衣微笑。   男人慵懒地倚靠着只有半人多高的栏杆,他将酒杯放在其光滑的平面中,用手指几次挪动,最终让酒杯变得摇摇欲坠,而他本人似乎丝毫不怕燕羽衣直接动手将他顺势推下去,身体姿态极其放松。   “燕羽衣。”   “世上的财富是有限度的。”   萧骋声音低沉,心情很好:“它们被天生地分成十份。”   “每个人拥有的极限不同,例如朝廷世家们可独自获得其中的一份,而普通百姓倾尽一生,所能握在手中的,可能也只是千万分之一,或者说,成千上万的人在分这千万分之一。”   “若想在狸州城站稳脚跟,不被州府左右,在西凉与洲楚的争斗间屹立不倒,便只能做整个州的独一份。”   燕羽衣抱臂冷眼,他并不认为萧骋能够成功:“希望你能吞得下这块肥肉。”   萧骋回身,深色瞳孔少见地闪烁微光,故作苦恼道:“是啊,西凉很难被打倒,毕竟洲楚如今不也被打得翻不了身吗。”   “所以……”   “除掉那个能力最强的,后来者居上,商会不就拔得头筹了吗。”   燕羽衣闻言沉默。   得不到就毁掉吗,话虽如此,萧骋诸般算计皆为财富,这样的人,真能忍得住眼见金银湮灭吗。   他究竟想做什么?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燕羽衣以为自己对萧骋的脾性有些微了解,但此刻,他却突然觉得萧骋似乎又变作那个在地牢中博弈的陌生人。 第24章   这样喜怒无常的人,直接提问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吗,燕羽衣思忖片刻,开口道:“西凉有哪惹恼殿下了吗。”   “本王是在教并不懂得脚踏实地的燕大人,如何看清西洲和整个天下。”   萧骋莞尔道:“你对金钱没有概念,觉得什么东西唾手可得,甚至是兵马。”   “至今能够完好无损的站在这,不就是与本王交易,得到了军队的支持,才能气定神闲地派人背着本王,独自寻找南荣王的支持吗?”   燕羽衣心中微凛,不动声色道:“我的人呢。”   “好端端地在从大宸赶回西洲的路上。”萧骋表示,“本王只是偶然得知,并未阻止他们。”   不阻止,也就是不在乎。   原本对直接绕过萧骋交易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燕羽衣闭了闭眼,忽然觉得体温升高,不由得用手背摸了摸脸颊。现如今他手中无人可差遣,严钦尽早回来也好。   “那么我现在……”   燕羽衣喉头干燥,继续道:“现在我能回去了吗。”   也就是这一瞬,他呼吸骤然急促,眼前天旋地转,没等到萧骋回答,双腿似被什么东西抽走支撑的力气,不受控制地向萧骋的方向倒去。   萧骋反应极快,先一步察觉燕羽衣的异样,向前横跨半步。   嘭!   燕羽衣结结实实掉进萧骋怀中,在男人衣襟划过几道深刻的指痕。   “燕羽衣。”萧骋拧眉,支撑着燕羽衣的手臂,试图让他自己站起来。   燕羽衣唇齿翻涌着滚烫的热气,攀着萧骋的臂膀,胸膛剧烈起伏。   萧骋拧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低头腾出只手,抬起燕羽衣的下巴,凑在他唇旁闻了闻,旋即脸色难看道:“你喝了那个酒?”   什么?   燕羽衣意识模糊,含混道:“什么?”   什么酒。   萧骋扫了眼跪在燕羽衣方才落座座旁的女人,案台摆着两壶酒,一左一右,左边的那壶是他叫来的竹叶青,另外那瓶是店家自作主张端来助兴的。   来这地方的人,便是本着鱼水之欢来的,暖情酒不在菜单上写,全都算在预定包厢的定金中。   燕羽衣看着轻巧,真正抱着远比想象中重得多。萧骋今夜也没吃几口东西,拖不动他,想松手将人直接丢进地毯,直接囫囵个裹着带回房内,但燕羽衣却又近乎胡搅蛮缠般,攀着他的胳膊不肯松手。   萧骋啧声,凑到燕羽衣耳旁,一字一句道:“秦楼楚馆不过夜不喝第一口酒的规矩不知道吗。”   “哪里来的规矩。”   燕羽衣倒是反应快,绯红着脸,哑声好奇道:“又是那个麻烦精自创的规矩吗。”   萧骋提溜着燕羽衣的脖颈,用力让燕羽衣自己站着,可惜燕羽衣东倒西歪。   “麻烦精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萧骋还是不死心地多嘴问了句。   燕羽衣果断:“姓萧的。”   连萧骋都不愿意叫,他说是姓萧的。   话罢,燕羽衣叹气,用力扯了扯衣襟:“来人,给本少爷更衣。”   萧骋环顾四周,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这里除了两位难伺候的爷,剩下的便是跪地的舞姬。   舞姬们汗流浃背,踮着脚尖如获大赦般地飞快退去。   满室空寂,混合着远处堪称盛宴的烟火,萧骋扶着燕羽衣缓缓跪坐在地上。   大年夜,阖家团圆之日,疏音楼人来人往张灯结彩,像每个寻常的夜晚。欢笑与痛苦皆掩埋于此,整座楼像是与外界隔绝。   阴晦难言变得理所当然,光明正大在这里显得局促。   一切的一切,在不合理中找到了该死的平衡。   半晌,萧骋腿都麻了,想换个姿势的时候,燕羽衣突然睁眼,瞬间动手卡住了他的咽喉。   青年眼神不算清明,语气却比往常更冷静,未张嘴,那张俊俏的面庞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那是暖情的酒。”燕羽衣沉声。   “恢复挺快。”萧骋赞叹。   以将军府在朝廷的地位,极少有人用特殊手段接近少主,即便有,也在意念产生后的某日,被隐藏在朝廷内部的燕氏族人铲除。   而将军府的权势,想要什么自然有无数愿意献身之人主动送上门,暖情酒之类的东西,燕羽衣听说过,却并未真正见过。   没见过的东西,中招也在情理之中,这次尝过下次记住即可。   只是燕羽衣在意的是,萧骋竟然对自己的主动并未有所动作,甚至出乎意料的君子。   先前那么多次,他对他的冒犯,难道都是伪装?   脑海仍久混沌,眩晕感如潮水袭来,燕羽衣尽量用意志战胜了药效,堪堪保持行为举止不那么出格。   但真正消除它,是等药效散去,还是……   燕羽衣喉头滚动,鼻翼间萦绕着的属于萧骋的气息越来越浓重,他开口:“萧骋,想帮我吗。”   萧骋:“……”   燕羽衣继续道:“如果想帮我,我给你这个机会。”   萧骋抓住燕羽衣伸向他腰际的手,道:“你可以自己解决。”   “我不喜欢自己动手。”燕羽衣忽略萧骋的拒绝,干脆道:“我喜欢别人伺候。”   与萧骋相识,燕羽衣有个萦绕心间始终难以理解的问题——   为什么萧骋对他的身体这么感兴趣,他究竟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是觉得西洲人新鲜?以他在西洲的财富,要什么美人没有,便看得上敌国的将军?   既然他这么喜欢,如此好奇,如果便将这幅身体交给他半刻,他以后还会对自己产生兴趣吗?   自幼接受家族严苛的考验,燕羽衣学会了洞察人心的那套本事,混在军中摸爬滚打数年,阅遍世态炎凉,却也未曾接触过真正的大宸当权者。   他眼前的男人是景飏王,是能够与皇帝一争皇位的真正的储君。   这样的男人心中究竟在盘算什么,他有无穷的耐心探索,现在正是最佳时机,若错过,或许得再度等待许久。   燕羽衣没再等待萧骋的答复,捧起他的脸,果断地吻了上去。   他喜欢有答案的东西,人或物都是。   既然没有做过,只要主动尝试,一定有所收获。   双唇交触的瞬间,萧骋错愕地睁大眼睛,身体紧绷半秒,旋即反握住燕羽衣的手腕,将他往他怀中带。   衣料摩挲,光影缭乱,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北风,带来的不仅仅只是细雪微粒,万籁俱寂的长夜,会带来许多别样的杂音。   例如墙壁无法隔绝的痛苦与欢愉,茶盏碰撞荡漾着酒香的清脆,觥筹交错阿谀奉承的虚假感情。   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只有降生之初的赤裸,紧接着他们便会被绸缎或者粗布包裹,按照冥冥之中的既定而度过余生。   燕羽衣衣衫半掩,松垮地勾在肩头最圆润的地方。   接吻换气,萧骋停下来,毫不掩饰地用带有欣赏的眼光观察燕羽衣。   最初在明珰城外的伤痕早已结痂,留下或浅或深的红色印记。燕羽衣养病被厚重的狐裘貂皮盖着,裹得那么严实,尚还能看出他与平常西洲人之间的体型差距。   但脱了衣服,肌肉结实精悍,随便挑块地方,肉眼可见地蕴藏着无限爆发力。   燕羽衣的战力有目共睹,就像他现在与萧骋吻得呼吸急促难舍难分,掐着对方的手仍旧死死掐着咽喉。   萧骋缓慢下移,岂料被燕羽衣一把截住。   “我可没有允许殿下亲吻嘴唇以外的地方。”   萧骋眼眸颜色浑浊,似是大梦初醒的朦胧,亦或者是沉溺感官刺激中的欲求不满。   他声音沙哑,含着令人难以拒绝的性感嗓音:“燕大人可真难伺候。”   “想伺候我的人绕明珰三圈不止,殿下若不珍惜,下次可就得重新排队了。”   “插队多少钱。”   “千金。”   萧骋嗤了声,加重深吻,直至燕羽衣舌根发疼,才用手指重新扣住燕羽衣的下巴,低头凝视对方。   以凶狠著称的燕羽衣面若桃色,薄唇包裹着一层薄薄的水色。   “在想什么。”萧骋问。   燕羽衣唔了声:“殿下的胸肌很硬。”   “……”   萧骋饶有兴趣,提议道:“本王有的是黄金,买你一夜。”   若在平时,燕羽衣断然说不出胸肌什么的轻薄言辞,但气氛正好,他觉得是时候顺着萧骋心意。   他好奇道:“要多少有多少?”   萧骋偏头,佯装困扰:“怎么办,燕将军在试探本王的底线,这叫本王答实话呢,还是随手捏个数打发他呢。”   燕羽衣额角抵着萧骋肩头,闭眼轻轻吐气,紧绷的身体在萧骋解开蹀躞带卡扣的刹那骤然放松。   他需要萧骋帮他,其实也用不着萧骋帮他。   但他太想从萧骋这里得到答案,他究竟为何对他的身体如此执着。   风从他裸露的肩胛扫过,燕羽衣被吹得不自觉颤抖,下一秒萧骋便用大氅盖住了他,顺势翻身坐起,将他压倒。   萧骋将外袍团起来囫囵放在燕羽衣脑后,鬓角染上一层薄薄的水雾,落雪在他肩头发缝停留,将素日的傲慢棱角掩盖,露出极其淡薄却柔和的从容。   他说:“时辰到了。”   话音刚落,震彻云霄的轰鸣袭来。   还是那个属于地下钱庄的方向,只不过这次如钟鼎震荡的地方,是整个疏音楼。   燕羽衣意识到不对劲:“萧……”   萧骋再度俯身,以唇封住燕羽衣的嘴,手不断在青年腰际徘徊,喟叹道。   “疏音楼今日被西凉人包了整整一层用来作乐。”   纵乐声戛然而止,于此取代的是慌张的斥骂,没过多久,从疏音楼鱼贯而出数名大汉,纷纷朝着钱庄的方向慌张奔去。   “备马!本官的马呢!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   “大人恕罪!我们的马在马厩里上吐下泻,根本用不了啊!”   “该死!没用的东西!”   “这才是本王想带燕大人所见的风景。”萧骋从脑后解下发簪,放进燕羽衣掌中,而后用手指裹住燕羽衣的脉搏,低声道。   “燕大人,这世上有资格命令本王亲自伺候的人不多。”   “你是第二个。”   燕羽衣下意识问:“第一个是谁。” 第25章   事实上比问第一个是谁的问题更重要的,其实是萧骋对钱庄的发难。   他并不满足于单纯炸掉钱庄,专程来疏音楼或许是想派人在路上将西凉人尽数除去。   但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除了被暴露的风险更大之外,难不成还有什么隐藏的缘由自己没猜出来?   燕羽衣脑内思量不断,问出来的话险些咬了舌头。   他问萧骋,第一个是谁。   萧骋明显也未料到,愣怔片刻,手指从燕羽衣耳廓拂过,闷声笑道:“猜猜看。”   他指着远处堆放在墙角的木匣,那是他们从噙水街铺子取来的东西:“猜对了,里边的东西便都归你。”   燕羽衣抿唇,他和萧骋离开敖城那日,途中萧骋曾骂他不敬重死亡。   随即开口道:“殿下说我不敬重死亡,那么你的敬重呢,恐怕也只是敬重自己性命珍贵。”   萧骋这种人,面上表现得吊儿郎当纨绔放纵,一掷千金只为自个畅快,实则手底下的动作从来都没停过。   他杀了那些企图从他手中挖走金银的商贾,更要做“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的手段,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他贪财吗。   之前燕羽衣不确定,但现在,源源不断的轰鸣几乎震得他耳朵隐隐作痛,整个疏音楼回荡的紧张气氛,慌乱未殆的脚步声提醒他,萧骋如此冷酷,或许是他恨极了西凉人。   景飏王与西凉有仇。   他的所作所为,就是要平均地将愤怒宣泄给每个流淌着西凉血液的人。   抵达狸州至今,每一步似乎都为西凉人精准地填埋陷阱,举止行为甚至可以用偏执这两个字来形容。   萧骋自己会不明白吗。   恐怕他正在等待被发觉,被赞成,最后顺理成章地利用大宸与西洲之间的交易,直接达成自己私心且隐晦执念。   没能得到萧骋回应,燕羽衣重复道:“萧骋,你究竟敬重的是谁的死亡。”   对他人性命不屑一顾,却格外珍惜自己的性命,这算是敬重死亡吗。   他的对权柄与富贵简直傲慢到了极点,每一口呼吸都在贪婪地索要着他人或无私,或被迫的奉献。   萧骋呼吸微钝,脸色难以抑制地变了又变,惯常的游刃有余在此刻化为乌有,最终在燕羽衣并不算质问的语气中败下阵来,无奈却也嫌弃地笑道:“和聪明人相处真难。”   “和喜怒无常的人也是。”燕羽衣道,“现在我已经见识了殿下对西凉人的手段,也相信我们之间的合作暂时可靠,但我要句实话。”   萧骋爽快道:“可以。”   燕羽衣:“洲楚夺回明珰城后,你想要西凉得到什么下场。”   “本王要他们彻底消失。”   “办不到。”燕羽衣干脆道。   西凉与洲楚密不可分,就算届时洲楚一手遮天,将西凉彻底湮灭也是天方夜谭级别的难度。   萧骋显然明白这不可能,退而求其次道:“那便将西凉的财富分本王一半吧。”   “只是一半?”燕羽衣有点不太相信萧骋。   萧骋改口:“全部。”   燕羽衣点点头,不答应也不拒绝:“好,我会考虑的。”   考虑归考虑,没写白纸黑字签字画押都不作数。   他们同时噤言,眼神稍对上便一触即离,像是默契地在与对方较什么没必要的劲。   呼吸收紧放松,燕羽衣顺着萧骋臂膀青筋逐渐向更远处探去。   薄薄皮肤覆盖的突出的腕骨,鲜活跳动的脉搏,根根分明的指骨。   他们十指缠绵,燕羽衣掌心抵着明显的凸痕,北风放肆,额前细密的汗珠被吹干的刹那,他忍不住打了个颤,头皮绷得生疼。   他举起萧骋的手仔细观察。   这是双练过武却许久未碰刀剑的手。   燕羽衣能够确定的是,萧骋有能力而搁置,他似乎不是个喜欢主动动用武力的人,或者说……他喜欢令他人浴血,而自己则远远鼓掌旁观。   贯穿伤在他身上显然留下了更深刻的痕迹,乘着摇曳的烛光,燕羽衣偏头一遍遍地仔细观察,直至听到萧骋说:“好看吗。”   “为什么不用药。”燕羽衣问。   这个人应该是极其在乎自身容貌的性格,为何偏偏留下这道伤,却叫他时刻搽抹药膏避免留疤呢。   “药你用了吗。”萧骋反过来问燕羽衣,也不给他看他的手了。   “嗯。”燕羽衣点点头,旋即感受到肩头拂过温热,萧骋的鼻尖像羽毛般蜻蜓点水,似乎是在嗅什么。   很快,萧骋顺势埋在燕羽衣怀中,狠狠吸了口气。   这段时间燕羽衣几乎被各种名贵药材包围,浑身是被浸透了的,泛着苦涩的清香。   萧骋说:“的确是在好好搽药。”   “你呢。”燕羽衣问。   萧骋仰头,看着燕羽衣明亮的双眼,忍不住笑道:“药只有一份,送你了。”   什么一份?燕羽衣愣怔,随即问道:“你不在乎吗。”   或许是因为他们此刻亲密无间,燕羽衣的精神比平时缓和,眉眼轮廓更柔软。   萧骋情不自禁地拂过燕羽衣的长发,在燕羽衣微红的耳垂摆弄片刻,伴随着卡扣啪嗒一声响。   他流连在燕羽衣脸侧的手终于放下,眼眸中蒙着一层薄薄的雾,透过天际垂坠的雪幕,声音沙哑:“燕羽衣,有没有人说过你戴耳坠很好看。”   燕羽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垂,玉石特有的温润触感,一排三串。   西洲男女都有佩戴耳饰的习惯,为了显得自己特别,燕羽衣特地左右各打了三个耳洞,在明珰城的家中,他有足足五个装满耳饰,用象牙牛犀装饰的缂丝檀木匣。   匣子是母亲的陪嫁,也仅仅只有那些匣子是特别属于燕羽衣的东西。   想到这,燕羽衣垂下眼睑,说:“我一直都知道。”   “没有这么自己夸自己的。”萧骋闻言沉沉笑出声,顺手又拨弄了下耳坠。   啪嗒——   啪嗒——   啪嗒——   耳坠发出的声音类似春日第一缕春雨从天而降,敲打尘封寒冬的坚硬。   “本王送了你东西,有没有什么回礼。”   燕羽衣已经习惯了萧骋讨价还价,问:“你想要什么。”   “家主。”萧骋话说一半,忽然直起腰,将燕羽衣从厚重的衣物中挖出来,抱着他,抬脚向里走了几步。   萧骋很尽职尽责,燕羽衣药效已经完全散去了,舒适后被过渡的疲惫令他很难打起精神。   双腿悬空晃荡,他没被人这么抱过,难以适应地动了动,却也没有说什么。   萧骋寻了个更亮的地方,道:“本王没有见过恋家的将军,燕氏少主征战八方,竟然对自己的父亲如此依赖,他不是很早便退位让贤,为你铺好路了吗。”   “没有他我一样能够辅佐皇帝,这是不该有的必要。”燕羽衣轻声。   为何燕家的少主登场,家主便一定得落幕呢,这不公平。   家主也是少年成长而来,为何非得在最辉煌的时刻,将拥有的一切拱手让人。   我想要的会自己的争取,燕羽衣有过无数次这样的呐喊,却只敢在无人之处释放。   “我……只是觉得,将军之位不值得。”   燕羽衣喉头滚动:“练剑练到吐血,伏案学至昏厥,到头来却要在鼎盛之时退位让贤,萧骋,如果是你,你愿意吗。”   萧骋:“本王没有想过做皇帝,如果他也拒绝承继世家,自然不必受此苦痛。”   “不。”燕羽衣摇头。   “萧骋,有些人是没有选择的。”   “你有吗。”萧骋问。   描摹金凤的红烛燃尽,烛芯躺在鲜艳滚烫的蜡水中,迸起最后的火花。   燕羽衣忍不住轻叹,眸光暗淡,唇齿苦涩:“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因为他性格中残留那么些许属于母亲的逆来顺受,在被那个身躯伟岸,扛起整个燕氏的男人的庇佑下,忍不住想要成为他时,选择了被动地承受所有本不该被接纳的情绪。   除了将此身全部献给洲楚,誓死守护皇室外,燕羽衣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亦或者,洲楚便是他的整个人生。   他原本是想试探萧骋,现在却变成了他的自我剖白,是因为对方比自己多活几年,所以才游刃有余吗。   “燕羽衣。”   “嗯?”   “从来不会做赔本生意的人,忽然送给死对头珍馐美味,你猜他是在食物里下了毒,还是有求于人。”   萧骋趁燕羽衣恍惚,忽然抽身离开,径直走到净手盆旁清洗,随口道:“说吧,想要什么。”   男人脊背线条流畅,还有几道明显的红痕,燕羽衣低头看自己的指甲,他什么时候把萧骋抓出血了。   包厢外是狼藉,室内春光乍现,尽管接下来所言煞风景,或许气氛也会就此终结,但既然萧骋问,燕羽衣直言不讳。   “和我上床于你有什么好处。”   萧骋对答如流:“美人亦怒亦嗔,是世间难得珍贵。”   燕羽衣语气染上几分讥讽:“我是美人?”   “你是男人。”萧骋回了个没什么分量的答案。   燕羽衣一动不动,冷静地盯着萧骋。   萧骋用帕子擦干手,回头笑道:“这有什么难理解的,是人便喜欢美丽的东西,更何况是容貌,本王垂涎燕大人而已。”   寂静中,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主子。”   是渔山的声音。   渔山紧接着说:“我们的人撤退及时,没留下一丝痕迹。西凉人到的时候,已经全部都烧干净了。”   “做得不错。”萧骋抚掌,道:“今日所有人都有赏,继续回去过年吧。”   渔山:“主子现在回商会吗。”   “不必护送,本王想自己走回去。”   渔山:“主子,还是让属下护送您回去。”   萧骋将角落孤零零的匣子抬起,走到燕羽衣面前,放在他手旁说:“有燕将军在此,本王不会有危险的。”   门外的人不再坚持,行礼告退。   送走渔山,萧骋转而对燕羽衣说。   “对了。”   “燕将军不会觉得本王是那种得手后便罢休的人吧。”   能被萧骋携带一路的东西,必然珍贵,燕羽衣摸到卡扣正欲打开,萧骋却用膝盖压住他的手背,拉长音调委屈道:“若食髓知味,该当如何。”   燕羽衣眼皮一跳,此人又在故意耍无赖。   “里边是什么东西。”他费劲抽走手。   萧骋顺势越过木匣,再度压倒燕羽衣,单手撑在他头顶:“猜猜。”   从木匣的长度,以及其做工和整体重量来看,燕羽衣心中浮现了个根本不可能的答案,荒唐中掺杂着合理。   但他和萧骋对视的瞬间,萧骋向他投来鼓励的神情。   反复迟疑,再度肯定,最终犹豫地下定决心,燕羽衣唇齿开合,吐出三个字。   “雷霆剑。”   景飏王笑意扩散,浓郁而甘醇。   “怎么办,本想当做惊喜送——”   话噙在嘴边未落,青年猛地仰起头,抬膝向上顶去,双腿作剪掀起厉风,两人姿势瞬息反转。   燕羽衣卡住萧骋脖颈,腾出手整理衣冠,萧骋不怒反笑,双手举起作投降状。   “还护送本王回府吗。”   燕羽衣将自己拾掇干净,抬头望向琉璃镜中的自己,放开萧骋的同时,顺势提起剑匣,抬脚向外走去。   行至走廊,燕羽衣停下倚在镂空梨花木的花架下,冲屋里磨磨蹭蹭不知为什么还不出来的人催促道。   “快点,回府了。” 第26章   草长莺飞,冰雪覆盖被春风吹散,一场春雨带来的新绿令西洲重新焕发生机。   春夏交接之际,狸州地处西洲之南,空气中的湿润悄然含着闷热缱绻入尘。   “哎,你们听说没有,洲楚最近又打胜仗了。”   噙水街当铺人满为患,等待典当的人从店里排出去,绕街两圈半有余。   有人原地等得太累,席地而坐与周围同来典当的陌生人闲聊。   长胡男人说:“洲楚没了燕家怎么还这么能打,皇室的人都不知道躲哪里去了,竟然还有人愿意为皇室效力。”   “要我看,这洲楚还得打回明珰城。”短头发的接话道:“西凉接手明珰城,死活找不到燕羽衣的尸首,燕家那位可是战神,说不定早就换了个身份和西凉在边境打仗。”   长胡男人正欲说什么,远处十几名大汉快马疾驰而来,打破围在当铺外歪七扭八的队形,人群霎时哄乱,纷纷脱离队形四散登上几步外的台阶。   队伍勒马的时,当铺小厮跑出来迎接,冲队首持剑,佩戴面具的男人行礼:“总商大人。”   萧骋利落跳马,大抵是气势过分凌厉,往他这边张望的百姓竟无一人敢上前,身后的侍卫随即紧跟而上,左右自动开道,将他簇拥着进入当铺。   人马来去匆匆未曾停留,萧骋直上二楼,风似的,有好事的想跟上去多看几眼,也被小厮挡在门外,笑着回头从店里召集人手,协助客人们重新排队,避免秩序混乱打起来。   今日炎热,萧骋边上楼边捋起袖口,走进茶室,侍女早已将冰镇杨梅摆上桌,正将烹煮滚烫的茶放进冰盏内降温。   男人口干舌燥,先取了杯温热的仰头饮尽,往竹编的躺椅坐定前,不耐烦地左右扯了把领口。   萧骋没想到温度上升得这么快,晨起还凉得要命,出门办事特地穿了件高领,午后太阳猖狂地洒下来,悔得他肠子都青了。   “主子,这是近几日典当的数目。”   每逢十五,都是萧骋亲自来当铺查账的时候,掌柜带着账房,将账本放在萧骋手旁等待总商查阅。   萧骋热得心烦意乱,暂时没什么兴致算账,略翻了几本便放下用帕子擦手。这没有穿堂风,不比燕羽衣住的阁楼敞亮,呼吸心跳逐渐平稳后,开口道:“狸州城里的人消息灵通,仗在边境打,倒想着将值钱的东西全都换成金子傍身。”   “按照主子的吩咐,金库不开,只兑银票。”金作礼按照账目排列的顺序,将季度进出账目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口述给萧骋听。   他是萧骋从大都带来的,原先在聪妙皇后身边做管家,行事老辣,识人用人方面,萧骋从他这里学到不少,因此比起商会中的其他元老,萧骋对金作礼多几分敬重。   萧骋沉吟片刻,问道:“有没有我们名下的商户向商会提交撤资,将全部资产卖给当铺。”   金作礼点点头:“七八名,倒不是什么有钱的大户。”   “属下批了两个,剩下的一并挡了回去。不过……”   他主动将账本翻到接下来该汇报的那页,双手奉在萧骋眼前,道:“主子不在的这些日子,公子曾向属下这支了一百两银子。”   “哦?”萧骋随即落下目光,定格在顶格那段以借为前提的百两。   燕羽衣在狸州休养半年有余,一应花销皆由萧骋负责,吃穿用度与萧骋齐平。   虽说是在外打仗沙场蹉跎过的将军,但离开荒芜,回到繁华之间,就连燕羽衣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骨子里的公子哥脾性,也在难得的安宁中悄然翻涌。   萧骋没想过苛待他,时常往燕羽衣那塞些他看得上的小玩意,或欣赏,或送人,皆随燕羽衣的心意。   但主动索要什么,这倒还是头一回。   “他有没有说过要用在哪。”   这会,萧骋的心终于静了下来,汗也晾得差不多,他抬脚走进内室,换了套轻薄舒服的常服。   除夕炸掉地下钱庄,善后花费了他不少精力,但获得的回报也是显而易见的,狸州商会在整个狸州地界,已稳稳站住脚跟,就算狸州州府登门来,也得瞧着商会的脸色行事。   官商之间,尤其是战时,往往是有钱的那个占上风。   紧跟着年后的是春播,商会的矿产生意占大头,但也有些从外收购的田庄打理,萧骋自己名下也有山庄几座,得出去亲自巡一圈才放心。   一来一回,路上耗费的时间不少,何况还得与当地的地头蛇打理关系,虽不至于全都由萧骋亲自出手,但总得过目斟酌。   时间蹿得飞快,他只从秋藜棠飞鸽传信中得知燕羽衣的近况。   算算日子,两人也有近四五个月没见了。   “你去——”萧骋还有事没办完,今天是顺路回来取刚送到的私章,商会内的私居也没收拾,就在当铺楼上将就一晚,顺带看看上个季度的进出账。   “谁在楼上。”   门大敞着,除了典当的哄闹,一道格外清亮的声音跃然入耳,有人脚步轻快,几十节台阶,三步并作两步,转瞬便在二楼平台露了半张脸。   随行的小厮没跟上,喘着气跑:“公子,是总商大人。”   “总商大人他……”   萧骋抿唇不说话,直至身着浅青云纹骑装的青年撞进视野,长发高束,随着动作在脑后晃荡飞扬。   燕羽衣骤然止步,表情明显颇为意外地凝滞了一瞬,而后神色如常,站在门旁道:“总商。”   不知为何,萧骋忽然忆起许多年前,澹台成迢前来大都求亲,那个时候他还在宫内外晃荡,并未为皇兄解忧效力,听闻西洲一行抵达驿站,因着好奇,遂带茶饵出宫瞧热闹。   那时的燕羽衣年龄还小,未脱稚嫩的面庞不加修饰,也是这般利落地束着高马尾,一身利落笔挺地守卫在澹台成迢身旁,目光如炽,鹰似地警惕任何细小的风吹草动。   他无法形容那份少年意气,用出尘来形容亦只描绘三分神似。   世事变迁,今时境遇,今况乱世,甚至年岁的累积,总要在一个人身上留下些什么印记,记忆中的脸和如今交相重合。   萧骋莫名地怔了会,直至燕羽衣走到他面前,问他话,他才将记忆中的曾经与现在的脸重合。   燕羽衣没想到会在这遇到萧骋,几个月没碰面,他见萧骋像陌生人,生疏地挑了个话头,不轻不重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萧骋回过神,随口问:“喝茶吗。”   “不了。”燕羽衣挨着萧骋身边的位子坐下。   “什么时候走。”   萧骋:“明天。”   燕羽衣点点头,看到摊在长桌一字铺开的账本,主动说:“之前借了一百两。”   “我说过,库里的钱可以随时用。”   燕羽衣的账,走的都是萧骋的私库,并不涉及商会,况且只是区区百两,犯不着特地提一嘴。   但对燕羽衣来说,寄人篱下的日子他过得难受,萧骋离开后倒些微松快了几分,严钦送信回来,他身边有了可用之人,与散落各处的族人下属联系,或是疏通关系,少不了银钱往来。   他人说可以随便用,但不代表他真的能随意取。   就算燕羽衣不说,萧骋也会从他人口中得知他的行踪,倒不如主动告诉他。   燕羽衣:“我用那一百两去了拳场。”   “战况如何。”萧骋也觉察出燕羽衣语气间的疏离,整个人以极其放松的姿势倚靠着椅背,兴致勃勃地问。   “全胜?”   他猜测道。   燕羽衣才说不喝,却为自己斟茶,下意识想做点什么缓解尴尬,双手捧着茶杯放到唇边,水雾打湿眼睫,说:“不是。”   “哦?”   “那天下雨,我没去。”   拳场会为拳手每两日安排一次擂台,按照出场数计算胜局,如果没有连着去,胜局便会被打破,累积的分数清零。   这种方式类似于利滚利,有些人耐不住利益诱惑,受重伤也要怀着侥幸心理上场,结局可见一斑。   燕羽衣伤好的差不多的时候,秋藜棠提议他可以适当进行运动,又逢严钦被他支出去寻找族人。   严钦嘴上不说,燕羽衣也知他囊中羞涩,没必要让下属为银钱为难,选择拳场,以他人的名义押自己的胜局,是能够避开使用萧骋钱财的最好办法。   连着打了几次,燕羽衣主动找拳场商量,一天出场三次,半个月便将未来一年的花销全都凑齐了。   与人切磋是最好找回体能的方式,燕羽衣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尽快回到前几年的巅峰状态。   受伤未在骨,但雨天潮气重,骨缝衔接处还是不太舒服,因此断了连胜从头开始。   他有段时间没去,想着再打几场练手,路走到一半记起没拿钱袋,人又忽然犯懒,恰巧离噙水街不远,便想在当铺厢房睡个午觉,傍晚再回商会。   小厮那句总商大人出口太晚,他自个也走得太快,等想逃的时候,已经与萧骋打了个照面。   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他面前,坐下,预备寒暄几句寻机离开。   除夕他似乎是得到了答案,却并非他最初疑惑的那个,尽管前者比后者更重要,但燕羽衣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吃亏了。   穿堂风掀起成串的珍珠珠帘,金作礼与渔山对视,二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互相默契地交换了下眼神,觉得闲杂人等应当识趣离开,于是缓步轻手轻脚地离开厢房。z.ll   门没关,他们停留在走廊内,随时等待召唤。   燕羽衣和萧骋沉默地喝茶,茶壶里的喝干净,炉子上煮的那个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萧骋起身走过去,提起铜壶,站在茶盘前问燕羽衣:“本王上个月叫人送来的新茶喝了吗。”   “喝了。”燕羽衣答。   不过没喝完。   他和萧骋的口味不大一样,萧骋常用口感清苦的茶水。燕羽衣观察过,他喜欢细细品尝冲泡后的第二遍,茶味最浓郁,最苦涩。   萧骋挑选茶的手在茶盘中徘徊,从碧螺春再到自己喜欢六安瓜片,最终拿起贴着红纸未开封,写有九曲红梅的小罐。   “九曲红梅怎么样。”萧骋回身,询问道。   “嗯?”   面对萧骋出人意料的贴心,燕羽衣有些意外,一时没反应过来。   原来他也会在做事前询问别人的意见吗。   单手捏着茶杯,里头没了热水,杯壁从最薄的沿口开始泛凉,燕羽衣指尖泛白,说:“时间不早了,殿下应该还有事情要做,我便不多打扰了。”   萧骋以为燕羽衣急着赚钱,扬声冲外头的金作礼故意道:“金掌柜,本王是破产了吗。”   金作礼:“回主子,没有。”   “那么既然本王没有破产,燕将军便不必委身去拳场卖艺,替本王养家了吧。”   燕羽衣眉心一跳,起身便往外走去,他收回方才对萧骋的评价,几个月并不能改变一个人,反倒是他自己,该好好检讨,日后不要总是以片面所见判断真假。   外头围着许多人,却没几个敢拦着燕羽衣,一路顺畅离开当铺,燕羽衣艰难地穿过排队的人群,听到头顶高处传来含着的声音。   萧骋站在露台,兴致勃勃地朗声道:“拳场太远,我来送你。”   【📢作者有话说】   海星收藏是和排榜等一系列的数据挂钩的,订阅后,如果能点点收藏投喂海星就更好了,十分感谢,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大家的评论,但每次更新之后一直会仔细看每个人的反馈,也一直在想,如果评论区能像别人那样活跃,看到大家互相对于剧情的讨论就更好了。最近也在经历一些对于我个人而言比较艰难,需要鼓起勇气度过的事情,所以更想得到各种反馈,让自己变得没那么孤独吧。说起来我似乎很少在作话诉说自己的近况,但好像忽然有点忍不住了,无论是读者对于我的期望,觉得我目前的热度过低,希望我能更好之类的,我也一直觉得求评论求收藏之类的话说多了不太好,甚至有种觉得自己不配得感。但还是感谢,十分感谢大家能喜欢这篇文。 第27章   “欲注从速,概不退还!”   “欲注从速,概不退还!”   拳场未经官方明面允准,不敢当街大肆招揽客人,巴掌大的窗口设在巷尾墙角,其中却挤着十几号人,纷纷举着银票,挤挤攘攘地喊着让我先下注。   燕羽衣抱臂站在不远处,脸色微青,身旁带着面具的男人提着钱袋,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问道:“压谁赢面大。”   燕羽衣一字一句:“我。”   面对燕羽衣的自信,萧骋佯装诧异:“是么。”   “你不信?”燕羽衣心平气和地问道。   萧骋指了指墙上的牌子,字体歪歪扭扭写着十几个人名,其中有用朱笔圈住的,那是连胜多场的勇士,人气颇高。   观众押注拳手,多半选择胜率最高的那方,“昙花一现”被当做运气,常胜才算得上“将军”。像燕羽衣这种吊儿郎当打几场赚点小钱的人,根本不会被特别记录在案。   “你用那一百两赚了多少金。”萧骋极少在意拳场之类特别需要赌注的地方,他没有兴趣参与这种以运气当头的事情,与赌徒共处一室也令他浑身不自在。   这倒没什么不能说,原本赚来的银子便是想用在偿还在萧骋这的花销,燕羽衣说:“三千六百七十二两。”   “这么点儿?”萧骋嫌弃道,略有些失望。   燕羽衣从腰后摸出证明拳手身份的骨牌,要想名字挂牌,还得去拳场专负责排场的伙计那报道。   他丢下萧骋向前走了几步,又在萧骋的注视下转回来,指着男人准备在手的鼓囊囊的钱袋,认真道:“押我。”   远处赌徒们闹哄哄的,气氛中的火热令他莫名烦躁,稍恍神几秒便错过了燕羽衣说话。   燕羽衣觉得萧骋在犹豫,于是再度重复,并抬手抓住钱袋,往萧骋掌中重重一压,冲萧骋点点头,用“相信我”的眼神直视萧骋:“押我!”   “全部!”   “赚来的钱全部还给你。”   萧骋登时无语,燕羽衣是想用赌注偿还他在他这的衣食住行吗。   就算他所用的一切都是他借给他的,可哪有债主用自己的银子去做本金主动配合债人?   “押你有什么好处吗?”萧骋一指朱笔圈住的名字,说:“压那些人,胜率不是更高吗。”   燕羽衣从善如流:“他们没我厉害。”   “自然押我。”   这话落在别人嘴里,听见的人保准要笑不识抬举,但此时是燕羽衣脱口而出,语气中难掩骄傲自信,落在耳旁萧骋,竟忽然令他眼前闪过明珰城外,燕羽衣冲向他的锋利一击。   世上无人敢称自己无敌,也很难看到仗未开打便急着庆功的将军。   如此自信,认定整个拳场无人可击败他吗。   青年向着巷尾拐角飞奔而去,萧骋站在原地许久未动,低头动手松了松勒得太阳穴发涨的面具。   -   “这位爷,请您跟我来。”   按照燕羽衣所言,萧骋在名叫“盏语”的名字挂牌后,趁所有赌徒下注完毕后,前去窗口放下钱袋。   负责加注的小厮极有眼力见,发现金额大,便从柜台后开门绕前来,主动引萧骋进拳场。   渔山有些犹豫,询问道:“二爷,是否需要属下以商会的名义……”   萧骋本想摇头,话到嘴边却颔首道:“告诉拳场不要给燕羽衣安排生死局。”   “否则就是在与商会作对。”   胜率上涨的拳手,若身后无势力支持,便会被拳场故意引导,安排“生死局”,即可以使用武器搏斗,并自负生死。   毕竟开设这种地方,也多是为了优先一些权贵进行金钱交易。   -   观赛台呈螺旋形盘旋向上,对战台设在最底处,与此相对应的,是最高处可纵览全局不受视线干扰,专为贵客所设雅座。   雅座之间用两道屏风隔开,萧骋落座之时,上一局刚分出胜负。浑身是血的拳手倒在血泊之中,膝盖翻转,脚踝骨骼朝外,显然是被人扭断了双腿。   胜利者绕场欢呼,投注者欢欣鼓舞,有人忍不住站起来喝彩,将事先准备好的花投向擂台。   西洲人奔放自由,情绪外露,若想表达喜悦与欢欣,便挑选合适的花赠予对方。   抱着装满鲜花的铁桶的幼童满场奔跑,桶中花束以极快的速度售出,擂台的血渍还未清理结束,花便已经卖光了。   腿旁的小几摆着几碟蜜饯,萧骋捻起海棠果往嘴里送,却在靠近唇畔的刹那停止,他将蜜饯放回银碟内,耳旁充斥着环场的嘈杂,烦躁地揉了揉耳朵。   来到西洲之后,萧骋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无法适应西洲的生活。   西洲人极其热爱欢聚,人与人肩并肩挨在一起,好像只要紧握住手,彼此便是最亲密无间的伙伴。   人与人的真心岂能如此轻易地托付,不被使用代价所赠予的珍贵,还算是珍贵吗。   然而在这些西洲人之中,燕羽衣或许能够算作例外。   他对“忠君”二字,执着地近乎于疯狂,却对所有人保持警惕,就像……   萧骋脑海中忽地闪过皇兄的身影,愣怔片刻后,蓦地笑出声。   他在渔山疑惑的眼神下摇摇头,否定地想,燕羽衣怎么能和皇兄相提并论。   唯一相像的,或许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拥有维护皇族权威的信念,为此甚至能够付出生命的代价。   萧骋很难苟同,甚至觉得为皇室效命是在浪费生命。   人生寥寥,短暂几十年,非得逼得自己成为被束缚的奴隶吗。   恰时,方才带萧骋入场的小厮再度出现,双手捧着镶着玛瑙的银质托盘,跪在萧骋脚旁恭敬道:“裴总商,这是今日登台的拳手名录。”   燕羽衣的假名“盏语”,静静躺在倒数第二的位置,所有人的名字也古西洲语写了一遍,跟在官话后头。   盏语的语字,连笔书写竟然极像象形飞扬的羽毛。   萧骋用手指点了点燕羽衣的名字,问道:“他什么时候上台。”   小厮回答:“下一场便是。”   萧骋诧异,怎么这么快。   拳场喜欢将重头赛放至最后压轴,免得客人看完最精彩的那场便走光,但以燕羽衣的武力,明显该被放在今日的下半场。   “总商有所不知,拳场雇来的大夫晚间家中有事,想要先行离开,于是才将要紧的几场挪到了白天。”   小厮见自己解释后,贵客一言不发,似乎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又道:“拳手们也都签字画押同意了这次的调整,不知总商您看好哪位,若没有选定,小的一一介绍给您。”   萧骋拧眉,什么场合需大夫在场?   毫无疑问,是生死局。   做这行的极其讲究风水,可见血腥,却避免生魂咽气。   为避免拳手死在擂台,即便是生死局,拳场也会在送拳手离开拳场前,维持他们的心脉,直至离开拳场的那刻。   若燕羽衣是接下来紧跟着的这场,显而易见,萧骋方才所有的叮嘱被当做耳旁风,脸色倏地阴沉下来。   这事是渔山去办的,出差错也是他的问题,渔山纵览全场,飞快道:“主子,属下的确以商会的名义告知拳场。”   “他们还在清理擂台,属下立即去阻止。”   比起告罪,现在更紧要的是解决办法。   萧骋薄唇紧抿,那份被他遗忘的熟悉的被忽略感,被忤逆的愠怒,再度跨越数月重新袭来。   他该提前想到,燕羽衣并不会听从他的命令,他越想让燕羽衣往哪去,燕羽衣越会与他背道而驰。   有时候燕羽衣甚至不是为了某种必要的目的,就是怀着极其单纯的,想眼瞧萧韫暴怒的恶劣心思。   萧骋想当着燕羽衣的面骂他有毛病,但这根本不是他这种身份能说出来的话,堂堂一国亲王,难道要逼问敌国的将军,建议他有空去瞧瞧大夫,治一治脑子吗。   最好燕羽衣永远都这么倔,西洲朝廷再多这么几个与燕羽衣相似性格的,翻天覆地不知作死为何物,大宸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没能得到主子命令的渔山不敢擅自行动,他和小厮并排,一个跪着一个站着。   隔着薄薄的屏风,左右手的客人们已经完成赌注交易,场内外乱糟糟的,萧骋近日奔波,疲惫地撑着下巴阖眼。   半晌,他拿起托盘中的炭笔,提笔在押注那栏写下四位数,松口道:“退下吧。”   小厮跪得腿都麻了,踉跄着起身,忙不迭逃离现场。   生死局与普通打拳的区别,不仅仅是写下生死契。   拳拳到肉的攻击,增加为双方使用武器搏斗,但也有严格规定,禁止使用暗器。   在崇尚力量的西洲,绝对的暴力才是武者最终所追求的终极,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血腥催化人的欲望,这是比毒药更致命,更迫使人走向绝望与灭亡的东西。   通向擂台的东西两侧甬道缓缓开启。   燕羽衣半身赤裸,近半年的休养,令他从前在沙场征战晒出来的微铜色褪去,显露出原本冷白的肤色。   身形看似单薄却绝非瘦弱,腹肌与胸肌无一丝赘肉,肩宽腰窄,脊背几道功绩般的刀痕若隐若现,这是久经战场历练出来的身体。黝黑色蟒皮带紧紧连接双臂与肩胛,避免对战间肌肉拉伤。衣衫扎在蹀躞带之间,两道袖口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几十米外,比他壮硕数倍的光头大汉犹如山岳。   大汉出现的瞬间,全场掀起新的热潮。   人们大喊他的名字,持票的手疯狂挥舞,痴迷疯狂地叫他“常胜将军”。   高台之上,萧骋抱臂冷眼旁观,翘起双腿,舒展身体,脚搭在事先备好的脚凳中,目光在“常胜将军”与真正的将军之间流连,最终定格于燕羽衣头顶。   一个人对自己该有多自信,才敢在身负洲楚皇室重任之时,与未知的敌人签订生死契。   该说他天真吗。   还是……狂妄地过了头。   两把斩马刀放在擂台中央,这是参赛者开局必须争夺的武器。   骨哨尖锐,划破闷热沸腾的空气。   大汉率先冲向长刀,燕羽衣紧随其后。   而景飏王最终的投注金额为——   两千五百两。   黄金。 第28章   燕羽衣的战力极限究竟在哪,萧骋并未确切地证实过,也没有找到机会。   尽管他们之间有过交手,但燕羽衣并未使用全力,闹着玩的缠打和被猫挠有什么区别。   光头大汉率先抢到斩马刀,双手各执一把,明显不打算给燕羽衣近身的机会。   “砍他!!!”   “常胜将军给我砍死这个小白脸!!!”   看台爆发出比赛开始后的第一次叫嚷。   燕羽衣表情平静如水,飞身后撤,对台前的嘲讽充耳未闻。   对于这种“逃兵”行为,观众们嗤之以鼻,雅间内大主顾们的评价也稀稀拉拉传入萧骋耳中。   “他那身板,能扛得住常胜将军三回合就已经不错了。”   “三回合?哈哈,看他落荒而逃的样子,我猜,两回合都走不到吧!”   “不过……”   最先说话那人话锋一转,忽然大笑着评价:“就算打不过常胜将军,此等身姿也非凡品,待会我派人在门口蹲着,待拳场将他抬出去,便直接将人套了回府。”   “哈哈哈哈!”接话的同伴大笑,“玩娘们还不够,玩男人?小心你家里的母老虎打断你的腿!”   擂台中,燕羽衣身影如他名讳,雨燕般点水掠过光头大汉身侧,轻盈抓住他的手腕,借力调转身形,蜂腰几乎翻折,角度极其骇人,右腿顺势贴住对方脊背。   卸去光头大汉臂膀的同时,瞬间夺走斩马刀,抽身毫不犹豫地以刀背攻击大汉手中另外那柄。   当啷!!!   两刀碰撞,燕羽衣手中斩马刀猝然碎裂,碎片漫天飞星般地绽开来。   他立刻停止进攻,反手捡起断刃飞速离去,利落地退到暂时无法被攻击的地带。   “……”   “……”   对于燕羽衣莫名其妙的举动,观众先是寂静了一瞬,而后全场哗然。   投注光头大汉的人不少,但也有另辟蹊径买爆冷的看客,对于燕羽衣这一匪夷所思的举动,有人忍不住破口大骂,甚至想冲上擂台质问,但才奔至半道,便被维持秩序的拳场打手压倒在地。   沸腾迅速感染至全场,雅间内也稀稀拉拉地讨论起燕羽衣来。   有先前那两人的话题做铺垫,燕羽衣虽戴着面具,但远远望去身材着实惹眼,更何况还有那满身横肉的光头大汉作比较。   雅间内的客人们主动要来名录了解,属于燕羽衣的信息只有短短那么一页纸,甚至还没写满,侍候萧骋的小厮上前也轻轻询问萧骋是否需要。   萧骋睨了眼小厮手中的东西,明明可以直接呈给他,却非要碍眼地问一嘴。   小厮察言观色,似乎是担心萧骋后悔方才押注的决定,又道:“如果您反悔了,其实我们这里……”   他说了些什么,萧骋根本没听进耳朵里,或许是隔壁讨论声太大,叫人很难忽视,注意力难以凝聚。   忽然,隔壁似乎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萧骋收回目光,霍然起身,一步步走到屏风旁站定。   很快,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张扬的大笑,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带着数十名家丁,大摇大摆地从萧骋面前唯一的那条通道走过。   大庭广众污言秽语,似乎是对目标势在必得。   萧骋神色淡然,抬膝毫不犹豫踹向只比他高出半寸的屏风。   砰!!!   屏风轰然倒地,打碎装饰用的白瓷花瓶,落花流水漫了一地。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场内转移至场外,萧骋调转脚步,看清楚了那人的长相,抚掌环顾,缓慢道:“杀了他。”   “是,二爷。”   渔山得令,随即动手执行。   -   擂台还在进行。   燕羽衣自知与对方体型差距悬殊,遂决定以巧取胜,观察对方究竟有何招式,随后见招拆招即可。   在拳场讨生活的打手,大多都有那么一套惯用的招式逻辑,行事相较战场用兵诡道来说简单不少。   只要看清楚他们的套路,很容易将其击败。   斩马刀刀背套环排列,燕羽衣勾住圆环,双手各持薄刃,退到场边冲着火盆飞起一脚,火焰燃烧,两刃各沾染火油,橙红的焰火附着在碎刀中。   他抽空向萧骋所在的方位随意瞥了眼,收回,以为自己眼花,于是诧异地再度望去。   方才还坐得满满当当的雅间,竟然半边空荡,没什么人了。   光头大汉捶胸怒吼挑衅,从正前方急速奔来。   燕羽衣收回注意力,再多的疑惑按捺心底,决定速战速决。   擂台记时用的线香还未燃尽,燕羽衣便已踩着光头大汉的脑袋,胜负立现,裁决走到擂台中心,在全场惊异的沸腾中宣布胜利。   击败时间在燕羽衣预料内,但如果是领兵打仗那阵,他还能再压缩大半。如今这幅身体并未恢复至巅峰,做什么都比从前慢许多。   按照惯例,胜者会被裁决带着绕场一周,算是对未来对手的示威,也是接受观众欢呼的荣耀。   燕羽衣双臂被震得发麻,连带着扯着肌肉也在隐隐作痛,趁裁决还未冲自己走来前,甩着手快步下台,匆匆选了个人少的通道离开。   从前面对数万军士,该教训的,该数落的一个没落,成为焦点就像是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现在休养半年多没怎么见人,清净地待多了,倒无法短时间内迅速适应人声鼎沸的场面,人多他就只想逃。   “公子。”   数米的通道他只花了三四秒,想随便找个人带自己绕道去雅席,渔山却悄没声地猫在拐角抱着剑问候。   表情仍旧是惯用的公事公办,衣袍沾着几道血渍。   燕羽衣吓了一跳:“渔侍卫。”   渔山弓身行礼,严肃道:“二爷在厢房等待公子,还请随我来。”   “为什么去厢房。”   燕羽衣从来都是打完收工,知道拳场设有雅座和厢房,却从来都没去过。   雅座占领至高地,观赛最佳,萧骋方才被直接被领去那。渔山周身杀气未散,燕羽衣快走几步,离得近了,闻到一股新鲜的血腥气。   地面用陈木铺就,有些缝隙衔接处因受潮翘了起来,除脚步声外,偶尔也有类似于摇篮晃动般的吱呀声溢出。   燕羽衣下意识寻找原因,想道:渔山是萧骋心腹,行事只听萧骋调遣,难不成席间出了什么事,惹毛了景飏王?   萧骋喜怒不定,若有哪个不长眼的挑衅……他叹了口气,正欲询问渔山,企图从他这里得到点提醒,待会见面也好避开敏感话题。   “公子,我们到了。”渔山突然站定转身,没给燕羽衣反应的机会,推开左手边的房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厢房内昏暗,嵌入墙壁的窗连接着一侧的看台,光源勾勒男人宽阔的肩,燕羽衣瞬间认定,那就是萧骋。   但不知为何,他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潜意识告诉他不能走进这里,进入属于萧骋的领地。   他四肢疲软,动作迟缓地蜷起手指,凭空莫名想叹气。   “进来。”   身影动了动,橙红色的光点悬在空中,萧骋音调沙哑疲惫。   燕羽衣抬脚走进,故意放慢动作等待渔山,发现他似乎没有进来的意思,想让门就这么敞开着,没想到渔山噌地把门给带上了。   燕羽衣:“……”   “过来。”   光点在空中浅浅画了个圈,萧骋身形微晃再度开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燕羽衣,似乎是在原地等待燕羽衣自己过去。   燕羽衣仍旧站在原地,他摸不准萧骋现在究竟心中在盘算什么,没能从渔山那里得到任何信息,现在的自己极其被动。   萧骋等得不耐烦了,说:“那个人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为何结束得这么慢。”   燕羽衣:“你押了几两。”   “……哼。”   萧骋没搭理燕羽衣,反倒冷冷哼了声。   明明是他忙不迭地把人叫来,却兀自打哑谜摆脸色装深沉。   燕羽衣也不是伺候人的性子,从墙角拖了把木凳,坐了会,眼睛适应房内光线后,终于注意到萧骋左手那面墙下,隐隐泛着金光,铺了一地,堆成小山的东西。   那是……   燕羽衣艰难辨认。   那是……是……   “本王用两千五百两黄金押你,拳场暂时凑不出钱。”   萧骋语气总算带了点笑意,道:“燕大人觉得,是让他们把整个拳场都抵押给本王呢,还是写借条分批还款。”   拿两千五百两押注倒还算现实,若后边加黄金二字,是拳场胃口大,还是萧骋胡说?   “不知道。”燕羽衣果断拒绝回答。   “身为燕氏家主,难道名下没有隐匿的田庄店铺?”   烟壶内的烟燃尽,萧骋将烟壶放在通风口,直白道:“那个叫严钦的,去大宸跑了趟回来,难道没有联系燕氏部下吗,至于家主亲自出手筹钱攒路费?”   “燕羽衣。”   萧骋用气声笑着说:“拳场身后的势力错综复杂,以你目前的能力真能撼动他们吗。”   “还是说……”男人用了然的语气,却忍不住发笑,踱步至青年身前,俯身直视他。   “如果本王猜得不错,你是想在离开狸州前带兵查封拳场。”   本来便想等事情成熟后与萧骋谈判,现在被察觉,燕羽衣倒懒得用那些弯弯绕绕的理由解释:“是。”   萧骋:“哪怕拳场身后也有洲楚的参与?”   “是。”燕羽衣沉声。   他在狸州半年,总不能坐以待毙什么都不做。   眼前所见必定是他反复确认过的事实,西洲沉疴过深,既然有机会拔除毒瘤,必定快刀斩乱麻。   燕家在西洲边境的部下,包括并非燕氏所属,仍旧对洲楚忠心的将领们,在朝中群龙无首之际,仍旧顽强抵抗,不断推进战线。   萧骋继续问:“除了洲楚,你还有什么别的在乎的东西吗。”   那股进门前察觉到的若隐若现的血腥气,在萧骋俯身而来的刹那再度浓郁,燕羽衣轻嗅,确定这是萧骋颈间的味道,说:“你杀了人。”   “杀人?”萧骋抬起燕羽衣的下巴,他逆着光,昏暗更上一层楼,原本便很难看得清的面容,更加模糊不堪。   但他还是仔仔细细从眉眼至唇角,再到突出的喉结,将燕羽衣赏了个遍。   半年前,这幅面容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半年后,今日却再度变得陌生,是燕羽衣有变化,还是他遗忘了他的长相。   “西洲的国库很多年之前便空了,陛下一直怀疑有人非法敛财,却始终查不到问题究竟出在哪。”   正如萧骋所说,久居庙堂,燕羽衣已经被蒙蔽太多年感官,如果这次没在狸州久居,或许察觉拳场仍需极其漫长的时间。   燕羽衣斟酌片刻,说:“倘若商会的参与,令拳场感知到危险,他们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那么这半年的侦查将荡然无存,再想抓住他们难如登天。   “这件事……”   “我希望你不要插手。”   之前地下钱庄的事,已经有大宸人插手,如果拳场仍旧参与,燕羽衣担心届时会控制不住局面。   上次萧骋要钱,这次要什么。   还是金山银海吗。   他噤声等待萧骋答复。   时间在黑暗中被无限延伸放大,萧骋的呼吸声平稳绵长,沾染烟丝气息的发丝从燕羽衣眼角滑过,痒痒的,令燕羽衣忍不住触碰瘙痒。   啪。   萧骋终于动了。   他抓住燕羽衣的手,不,更像是五指穿过五指的交握。   “我说我杀了人,为了你杀了人,燕羽衣,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什么?燕羽衣愣怔。   萧骋从雅间强烈隐忍的冲动,终于在燕羽衣事不关己的表情中轰然碎裂,他揪住燕羽衣的衣襟,将人往自己怀中带。   趁燕羽衣未反抗前,一脚踢开碍事的凳子,猛地拉扯着向前几步。   砰!!!   燕羽衣踉跄着,上半身狠狠撞在门框间的夹角,萧骋将他挤进缝隙,令他动弹不得。   疼痛瞬间袭来,头晕眼花。   “萧骋你疯……唔!!!”   唇齿被滚烫死死堵住,腰腹松垮着没系紧的蹀躞带被强行扯断,银质卡扣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萧骋咬牙切齿,灼热的鼻息喷涌着扑向燕羽衣,逼问道。   “我说我为了你杀了人,燕羽衣,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为什么不问我,不问我为什么为你杀人!”   “你只在乎的你的洲楚,而你的洲楚却遗忘你,尽管如此,也要为了洲楚而战吗!!!” 第29章   燕羽衣不明白萧骋为什么激动,为何非要他答辩是与否。   效忠的君主需要别的什么必须的理由吗。   忠君敬国乃是为臣的本分,现在问他为什么,反倒是问为什么的人才更有问题吧。   身体被萧骋死死钳住,来的时候蟒皮带没来得及卸,勒地他生疼,却又不能说。   燕羽衣手掌贴着萧骋的胸膛,尽量让自己和他保持距离。   男人的心跳剧烈,呼吸又急又促,明显不是要商量什么的态度。   “说。”   萧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蹦,用几乎要碾碎所有的语气逼问:“燕羽衣,告诉我。”   “澹台皇室是我侍奉的君主。”   “护卫、护卫洲楚是我的责任。”   面对失去理智的人,再多的弯弯绕绕都比不了直白,燕羽衣感受到自己的体力在萧骋的消耗下飞速流逝。   他本就经历过一场比试,分不出更多心神去对付别的,何况是突然失去理智的萧骋。   “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或者其他的顾虑……萧骋,回商会再说。”   “行吗。”他耐着性子,刻意柔软语调又加了句。   然而这并不能熄灭萧骋的怒意,犹如火上浇油般愈燃愈烈,男人强行令燕羽衣直视自己,即便黑暗中,他们都看不清彼此的脸。   他变本加厉,情绪几近失控,未再给燕羽衣辩驳或是应对的机会,掐住他的下颚,俯身而来。   双唇近乎于角斗式的碰撞,萧骋咬住燕羽衣的下唇,长驱直入封堵住他的退路,搴取仅存的呼吸。   燕羽衣意识迟缓地空白了一瞬。   他现在确定,萧骋疯了。   他应该早就想到萧骋行事作风不按常理出牌,却因他几次相助而放松警惕,以为他是个残存些许理智的正常人。   燕羽衣承认,他在当铺看到萧骋的刹那,对方风尘仆仆,眉目间难掩疲惫,他下意识想询问他的近况。   可他以什么立场呢,难保不会被对方怀疑动机。   除夕之后,萧骋像是凭空人间蒸发般,再也没出现在他面前。   阳春三月,严钦带着消息,以及明珰城残余燕氏部众抵达狸州。大宸皇帝虽表达出可   以商谈的意愿,回信却说,一切皆等景飏王思量后再行讨论,明显是要将权系于萧骋一人。   当严钦表达出是否继续与大都时,燕羽衣面对下属的进取,罕见地面露迟疑。   这份犹豫令他在严钦面前失了分寸,严钦跪地问他:“主子做事,属下的职责是遵从,但事到如今为了将军府,却不得忤逆主子的心意。”   “那景飏王并非善类,主子明知他收留我们是为了更好开出有利大宸的筹码,为何如今却犹犹豫豫。难不成只因他搭救太子,或是保护家主以及三小姐,便得事事以他为先吗。”   “还是说。”   严钦重重叩头,神色冷硬且坚决,冒险道:“危难之中被搭救本是你情我愿,景飏王如此,无非是为了趁火打劫,但属下如今所见种种,却害怕主子被奸人蒙蔽。”   此话犹如一记重锤敲打在燕羽衣心间,他浑身僵硬,待从严钦话语间挣脱出来,前胸后脊早已如落水般淋漓。   置身事外得见本质,而处于危局之中的自己,自诩清醒,却逐步被迫与甘愿掺杂着沉沦。   是什么时候起,他对萧骋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明明一切都无需经过萧骋的同意,他却下意识觉得似乎可以与对方商讨。   景飏王根本不该得知洲楚所为!!!   撕掉那些自以为是的清醒,他已然落入萧骋为他搭建好的圈套。   燕羽衣艰难地辨认自己,想要看清萧骋的目的,也竭力控制那份难以压抑的依赖。   他们在皇城沦陷的火夜相遇,举目无望之时被对方托举,燕羽衣心中喜忧参半。   感激萧骋相助,却也因知晓他的意图而防备。   明知这个男人长袖善舞,乐于温水煮青蛙地施以心计,从不掩饰野心与算计,将“小人”行径做得那么坦然。   靠近深渊当及时止损调转脚步往回走。   但……太难了。   他忍不住以某种冠冕堂皇的说服自己,进而靠近萧骋,企图从他的外表窥探他的内心。   如果人能控制住七情六欲,那还算是人吗。   燕氏家主必须保持理智,家族兴衰就该放弃自身,不是吗?这才是他的责任,才是他鞠躬尽瘁,降生在这个世上的准则。   可……燕羽衣鼻尖一酸,可为什么恪守了十几年的道理,现在的他却发自内心地,觉得羞耻。   “燕羽衣。”   萧骋的动作忽然放缓,声音里缠绕半缕类似于恳求的态度,他抚摸着燕羽衣略显紧绷的眼角眉梢,伸向僵硬紧绷的脊背,皮肤滚烫得险些灼伤他的手指:“为他人而活,还算是世间走过一遭吗。”   “什么。”燕羽衣声音颤抖,萧骋的深吻令他站不住脚,双腿发软,顺着墙缝滑落前,再度被男人揽住。   “你从来都没想过为自己而活吗。”   萧骋的声音带着迷惑人心的引诱,像是舌尖带着倒刺的丛林野兽,用尖锐的利爪撕扯猎物,将其吞噬入腹。   为……自己而活?   燕羽衣喃喃,人活着不就是在为自己而活吗。   “你呢。”他答不上来,反问萧骋。   萧骋没回避,却也并未立即回应。他抵着燕羽衣的额角,埋进对方肩窝深处,半晌,用力将燕羽衣抱起,走向金条堆成的小山。   燕羽衣身体一轻,好像再度回到除夕那夜,萧骋也是这样抱着他,臂膀坚实有力,他丝毫不怀疑萧骋会让他掉下去。   他坚定地相信他,这本身便是荒谬。   金条是最柔韧,延展性最强的矿物,可即便如此,凝制成那么一小块,累积成山,躺在上边跟枕着石子没什么区别。   萧骋并未征得燕羽衣的同意,动手抽丝剥茧,衣料摩擦声在光穿不透的内室,远比擂台的拳拳到肉更掷地有声。   “萧骋。”燕羽衣趁萧骋伸向他腰带前抓住他的手,干涸着嗓音再度问他:“你呢。”   “我——”   萧骋喉头滚动,牵起燕羽衣,拇指在他掌心揉捏,随后让他触碰自己的咽喉,由起伏的骨骼轮廓,一点点挪到心脏。   燕羽衣的手湿漉漉的,沁满了汗。   “没能行景飏王该有的责任,拒绝承担摄政王的义务,离开大宸,忤逆皇兄算是自私吗。”   他语气与先前的怒意不同,浸满了浓郁的哀伤,可却又含着燕羽衣无法明了的释然。   普天最尊贵的人,放弃了一切来到西洲为非作歹,这怎么能不算为自己而活呢。   他已经足够随性了吧,燕羽衣想。   如果是自己,站在这个至尊之位,即便无心朝堂,也会有许多人在背后推搡着他,令他不得不随波逐流。   萧骋是那个逆流而退的人。   对权势嗤之以鼻才敢抽身离去。   思及此,燕羽衣竟对萧骋陡然生出几分羡慕。   纵览古今,有谁能做到萧骋这般的洒脱。   “原来如此。”   燕羽衣恍然,自己只是纯粹地羡慕萧骋而已。   不受拘束,自由翱翔的人生,这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天涯海角”。   懦弱是名叫作逃避的毒药的药引,命运的重量平等地落在每个人身上。萧骋的方式是离开浪潮的裹挟,燕羽衣的选择是冲入深海。   “你没有杀了他们,也没有必要为了我杀人。”   燕羽衣分得出萧骋那些话中,哪些是失去理智的妄言,哪些是已成定局的事实。   拳场与地下钱庄背后的势力同样错综负责,或者本就有牵连,即便萧骋再失去理智,也不会在已有的判断下,失手搅乱局势。   “如果殿下有什么想要的,其实可以直接告诉我。”   “什么都可以吗。”萧骋扶着燕羽衣的后脑勺,身体撑在他正上方,第一反应是追问他,确定他所言是真。   燕羽衣舔了舔干涸的唇角,尝到丝丝血腥,他却没觉得疼。   认真地说:“可以。”   只要不违背原则。   话音刚落,萧骋再度俯身,用比鹅毛还轻的吻,细细地吻过燕羽衣的唇,重复了几遍燕羽衣的允诺,说。   “我想。”   “和你做完除夕没做完的事。”   燕羽衣以为自己耳背,错愕道:“什么?” 第30章   官海沉浮这么多年,燕羽衣也不是没有听过更露骨的,直白裸露的欲望。   萧骋这句话,比起来已经算是收敛些的了。   但落到耳旁,双颊还是无端烧得慌。   燕羽衣看不见萧骋的面容,脑海纷乱,迷茫地搅成一团,他无法从他的表情中猜测,仅凭那半掺着气声的音调,以及摸向自己腰际的手,确定萧骋是真的想上床之外……   景飏王并非重欲的性格。   当他告诉他,他为了他杀人那刻,他在想什么呢。   “如果我真的不计后果,杀了他们,你会高兴吗。”   “不会。”燕羽衣枕着萧骋的手掌,抗拒地攥着他的衣襟,企图用语调中的冷静迫使萧骋恢复理智。   和萧骋若即若离的关系,是最微妙的平衡,燕羽衣不确定打破这道好不容易维持了半年之久的平衡,对日后的合作发生何种连带关系。   即便他坚定地匡扶洲楚,也很难不会被各种外力迫使,被萧骋以利益威胁已经足够令自己如履薄冰,燕羽衣不想再靠近悬崖半步。   “就算雅间里的那些人,押常胜将军赢,并确定你会被对方打得半死不活,打算散场后蹲在门口,打算将重伤的你捡走做宠娈童也无所谓吗。”萧骋语气由怒转悲,骤而染上半缕苍白。   “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燕羽衣,你当真不在意吗,就连问问我为何想要杀他们都不愿意吗。”   燕羽衣心间一跳,莫名被什么东西紧紧揪起来,生疼。   萧骋像是预料到自己等不到燕羽衣的回应,自顾自道:“本王为了你得罪不该得罪的人,难道就不值得你燕羽衣道句谢吗。”   “你的眼里还有什么,只有洲楚吗。”   “拥护皇室,守卫君权,即便你所效忠的主君都要放弃了,也仍然愿意相信这个朝廷,觉得只要努力便可重塑西洲吗。”   “无条件地效忠他们,换来的是什么,澹台成迢甚至不能给你个承诺。而我却为了你,愿意动手杀人。”   “难道得不到你的一句谢谢吗。”   萧骋声音越说越轻,他收回手,轻轻捧起燕羽衣的脸颊。   “萧骋。”话似乎有些太重了,燕羽衣不得不趁此停顿的机会试图打断。   他和萧骋生在不同的国家,大宸也不似西洲这般两朝矗立,有些事情很难一概而论,三十六计兵法也得根据军情调整。   萧骋现在的状态,明显是过去经历了什么,而赌场之中的某个人突然触动了他记忆,杀人或是不杀,都是他应激反应,待他回归清醒,总是会后悔一阵子。   虽说与大宸是利益合作的关系,但燕羽衣站在个人立场,还是想尽量对萧骋保持友好。   他观察过萧骋,深夜睡不着也剖析过。此人喜怒无常,看似对待万物表现得吊儿郎当,好像什么新鲜玩意都能引起他的兴趣。   相处得久了,便可从其中察觉出几分异样,抽丝剥茧,沉寂深处的其实是无情冷漠的傲慢。   或许因为是万人之上的景飏王,他有平等地漠视所有人的权力。   这也是燕羽衣不敢招惹萧骋的原因。   他习惯既定的事实,希望所有计划都按部就班。萧骋的不可控是他处事准则中的忌讳,既然很难躲掉,那便少接触。   可惜,大宸皇帝似乎将西洲境内所有事宜,全权交由萧骋。   燕羽衣收拢思绪,有条不紊地帮萧骋纾解:“我生在将军府,承的也是燕氏满门的训,受教陛下,陪伴太子登太鹤楼求学。”   “这就是西洲皇族历代家臣必行之路。”   “我是家主的孩子,比起其他族人,天生便拥有他们倾尽一生也无法得到的权势。”   “就像五公主,她被百姓所供养,故而代表皇族远嫁。”   “而我和五公主其实没有区别,承接了别人的好,便得报答。”   “这是我的责任。”   主动承担那些责任,并不需要什么极其明显的报答,燕羽衣甚至不在乎燕氏因自己得到多少权柄,他效忠陛下,只是因陛下对他有教导之恩,父母族人对他有养育之恩。   反观萧骋这种更类似于自我感动的感情,才会让他难以接受。   为了陛下的嘱托,整个皇族的信任,无论局势将走向何方,整个燕氏的血肉,都与皇室紧密相连,不可割舍。   贼寇有金盆洗手的机会,浴血的将军却没有回头的时间。   燕羽衣还有许多话想说,但那些都不适合与萧骋讲。   他逃出明珰城后,忽觉自己竟变得无比懦弱,唯独有燕氏族人在身旁,才能重新找回沙场征战,单骑深入敌军夺取将领首级的勇气。   严钦没回来之前,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即便入眠,亦会深陷梦魇,在天光大亮前浑身是汗地挣扎着清醒。   作为燕氏少主,燕羽衣没有与他人交心的机会。   视他为仇敌的人,远远比效忠他的人更多。   就算是燕家,也有拒绝承认他为家主的分支。迫于同为利益体,他们愿意供他驱使,若真遭难,大难临头各自飞。   仰慕将军府的人又畏惧,恭恭敬敬低眉顺眼,燕羽衣稍有意亲近,他们便会瑟缩退避。   久而久之,那份渴望深入交往的心情烟消云散。   澹台成迢入主东宫后,常在燕羽衣面前流露身居高位,高处不胜寒的孤寂,燕羽衣起初劝慰居多,后来听着听着也就麻木了。   他在家主的期许下走向“少主”之位,从未有人询问他是否疲惫,反倒趁他休憩时分刻意催促,熟练地推着他走向演武场,或堆满公务的案牍。   燕羽衣也会累,也常躲在将军府数米高墙上遥望远方。   他瞥见幼童放纸鸢,青年男女于垂柳间隙互诉衷肠,老妪挎着竹篓编织花蔓手环,凭栏垂钓的家翁沐光假寐。   成为少主是他的选择,更多来源于为了维护本家一脉而“不得不做”。   在他看来,萧骋的行径,每一步都走在他渴望却又很难说服自己的,极端放纵的路上。   放弃景飏王之尊,离开皇室独自潜入西洲,明知收留洲楚重臣会引得杀身之祸,甚至打破两国平衡,他仍秉持随心而已。   从萧骋身上,燕羽衣闻到一种名叫做自由的味道。   他奢求、渴望,甚至下意识挑衅萧骋,企图从他那里得到半分“放纵本性”的资格。   因为只有被萧骋逼迫,他才能心安理得地欺骗自己,所作所为皆是无可奈何,被威逼利诱后的办法,并不与他行事准则相悖。   “……你是个将军。”   萧骋像是被燕羽衣说动般,骤然松开他。   光线微弱,燕羽衣摸索着找到支点,双臂用力,身体向后挪了几寸,总算坐了起来。   他明白萧骋什么意思,他是个将军,手握重兵本不该如此。   燕羽衣笑了笑,语气含着几分无奈,还是说出了萧骋希望得到的那句。   “多谢。”   多谢比谢谢的感情还要更多。   哪怕萧骋只是为了他自己的一时兴起。   萧骋点点头,咬文嚼字:“多是多少。”   “不多不少,比谢谢多些。”燕羽衣怕萧骋误会他敷衍他,补充道:“西洲的重谢要三叩九拜,我怕你折寿。”   “……”   空气中忽然传来夹杂着某种怒意的叹息,叹息的主人生气,却又再劝慰自己消气。   萧骋烦躁地扯了扯衣襟,当铺那边没有换洗衣物,他直接穿着进城时的那件高领,陪燕羽衣出门前,只脱了里头的羊绒马甲。   “我不过是找人给了点教训而已。”   燕羽衣没想到萧骋会解释给自己听:“没有人发现是你吧。”   “套了麻袋踹几脚,渔山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他们知道分寸。”   萧骋口中的踹几脚,在燕羽衣这里杀伤力存疑,毕竟将人打得挂彩,气上心头手里没分寸。   话落,气氛再度冷下来。   既然萧骋不生气,那么是该商量黄金的事了。   燕羽衣抓起金块掂量,回忆起萧骋说他押了两千五百两。   两千五百两,两千五百,二百五……真不是在阴阳怪气吗。   正欲开口,萧骋那边却从怀中摸出来了什么,伴随着极轻的摩擦声,火苗从竹筒跃然而起,照亮他们之间相隔的距离。   萧骋宁愿手握火折,也不起身点蜡烛。   燕羽衣看着他的眼睛,瞳黑眼白,深幽沉静。   气质过于冷漠,盯久了令人不寒而栗。   “听说送花给胜者,是你们西洲的习俗。”   “可惜想买来送你的时候,卖花郎桶中只剩这支茉莉。”   萧骋边说,边变戏法似地,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支纯白茉莉。   “那日燕大人送蓬莱松,本王没什么可回赠的。”   “孤花难支,若燕大人不喜欢。”   “日落前再寻更好的回府。”   萧骋话说得断断续续,难得面露尴尬,越解释越显得寒酸。   燕羽衣诧异地看着茉莉,自己活这么久,还没有收到过别人的花。   未等萧骋解释完,他便主动伸出手,郑重地接过茉莉。   以萧骋财大气粗的架势,若非真立刻买不到,断不会只这一朵。   “我很喜欢,谢谢你费心。”   “什么。”   萧骋难得愣怔。   显然也没预料到燕羽衣会轻而易举地接受。   燕羽衣低头,将茉莉抵在鼻翼间轻嗅,垂眼低声:“我没有收过花。”   在西洲这种崇尚以花寄情的地方,堂堂燕氏少主没有收到过花,这话说出去可能也没几个人会信吧。   萧骋难以想象燕羽衣这样的青年才俊,也会无人相赠:“为何。”   “因为他们觉得我不需要花吧。”燕羽衣也曾疑惑过。   从最初的失落,到后来的和解,他学会了要求下属每三日往公务用的书房里增添鲜花。   花愉悦心情,自己送自己也一样。   幼时曾听母亲讲,自己并未参与过抓周礼,这是所有孩子降生后必经仪式,代表着族亲们的期许与祝福,新生的婴孩的未来拥有无数种可能。   而将军府的孩子,尤其燕羽衣,天生就是要继承燕氏,做天子近臣,替皇族荡平坎坷。   父亲告诉他:小羽,光与影并存,你要做那个永远准备好献身的影子。   他没有选择的机会。   成为皇室的影子,这就是燕羽衣的一生。   但……   燕羽衣眼睫微颤,眼泪蓦地滚落,垂直掉进花瓣。   茉莉单薄,承不住重量,湿润顺着缝隙浸染花隙,顺着鲜绿的枝叶而下。   当渴望的缥缈虚无的自由逐渐具象化,捏造成了萧骋的模样。   他告诉他,他愿意为了他动杀念,去教训那些诋毁他的商贾,以燕羽衣的角度,萧骋完全没有必要冒险。   有种说法,两个人靠近,总会逐渐同化成对方的模样。   那么再与萧骋离得近些,他会不会生出更多的勇气。   燕羽衣小心翼翼地将茉莉妥帖地收入腰包,在萧骋的注视中,停顿了下,而后张开双臂添补他和萧骋最后的距离。   他拥抱他,闭眼找到他的嘴唇,胸腔弥漫难以自抑的情绪,他说不清那是什么。   或许是为自己这些年的坚持的伤感,可能也有企图从萧骋这里偷到一点“自由”的兴奋。   他像头次做坏事的小孩,手足无措却仗着初出茅庐不怕虎的莽撞,不断地向萧骋的领地进发,侵略,霸占。   他相信这是现实,也愿意认同自己正在做梦。   唇齿相依,难舍难分。   萧骋将燕羽衣压在金山中,两人衣衫散乱,逐渐拢不住彼此的身体。   燕羽衣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萧骋动手将它挪走,露出那双绯红却含着笑意的双眸。   他抚一抚他的鬓角,商量道:“在这里,还是回去。”   “回去。”   燕羽衣揽住萧骋的脖颈,男人喉结性感,他忍不住吻了上去。   “好。”   萧骋依照燕羽衣说的。   “我们回家。” 第31章   萧骋用氅衣裹住燕羽衣,抱着他一路畅通无阻,从拳场后门离开。   马车正对,渔山早已等候在外,见自家主子抱着人,敛眉噤声,全然一副理所应当。   在他身后,是方才拳场内负责招待萧骋的小厮,小厮战战兢兢地蜷缩着,衣衫鲜血干涸,脸上还有没来得及擦干的痕迹。   他是那场场外“决斗”的旁观者。   渔山自觉掀起车帘,萧骋将燕羽衣放进去,回身冲亲卫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是。”   渔山心领神会,捂住小厮的嘴,将人提起往深巷里带。   小厮瞠目欲裂,双脚疯狂挣扎,地面留下常常一道拖痕,所有求饶和哭嚎都被淹没在渔山的手起刀落。   车内。   马车缓缓行驶,街市嘈杂掩盖厢内细碎的躁动。   萧骋向来会享受,车内垫放着厚厚的绒毯,腰枕用最柔软的鹅绒,绣娘用掺以孔雀羽的丝线,将山河图绣于蚕丝枕面。   燕羽衣仰起头,瞳孔明亮。   这会他看清楚萧骋的脸,似乎和来时并无两样。他方才至执片刻茉莉,花香却缠绕指尖经久不散。   拳场处于地下,温度较低,萧骋身上带着寒气,甫一俯身将燕羽衣往怀中揉,丝丝暖意便随着身体的贴近逐渐融合。   偏头落吻,浅啄二三,亲吻旖旎暧昧。   声音一丝不落地入耳,惹得燕羽衣喉头发干,从前未与人这般亲近过,尴尬之余,手头便想做点什么分散注意力。   他摸向萧骋脑后,顺手拆了他的冠,乌木长发绸缎般地倾泻入掌,顺着指缝流淌垂落,燕羽衣忍不住羡慕:“真好。”   “好什么。”萧骋不急着办正事,侧过身顺势躺倒,小指勾住燕羽衣的无名指。   燕羽衣:“头发保养得比宫里的娘娘还好。”   外头打仗没那么计较,也着实干净不起来。可供饮用的水源极少,又饿又渴身处绝境,甚至还得割了战马饮血求生。   萧骋如今这幅尊容,说是全用银钱堆砌也不过分。   “天生的。”萧骋十分受用,礼尚往来道:“就像燕大人这张脸,也是世所罕见。”   燕羽衣闭上眼,要这张脸有什么好的。   正因这张脸,他无法在战场上震慑敌人,难以在朝堂中力压群臣。   随口道:“喜欢的话,送给你。”   燕羽衣甚至还在随意抹了把脸,做了个拾起丢出去的动作。   “那么本王便却之不恭了。”   萧骋被燕羽衣逗笑,再度将他捞起来,宽大的手掌探进燕羽衣衣衫间,燕羽衣身体瞬间绷紧。   没来得及说什么,两人位置颠倒,萧骋倚着厢壁,改为燕羽衣跪坐在他腿面。   燕羽衣不动声色,藏在袖里的手蜷起,攥紧,放松。   感受到对方的紧张,萧骋不疾不徐,引导着燕羽衣,态度前所未有的温和。   在情事前,拥有耐心才是保证猎物在口的基本准则,此时的燕羽衣尚还有冲动上头的劲势,若直接生扑,恐怕得就地将他吓跑。   他说,小羽,有人教你如何接吻吗。   萧骋伸出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燕羽衣,衣冠凌乱,却半件都没脱。   他解开缠绕在腰腹的蹀躞带,这和燕羽衣那根是一套的,其中镶嵌的宝石是快马加鞭从茱提送来的上等料。   自原石开始,再到雕琢装饰,全程都过过萧骋的眼,他点头,这东西才在某日呈到燕羽衣床头。   之前在大宸远远地瞧燕羽衣,那时燕羽衣的年龄还小,带着初出茅庐的青涩与锐利,尽管这份气势至今未消,但萧骋脑海中却始终反复回荡,燕羽衣用雷霆剑在夜宴中刺杀潮景帝的场景。   千钧一发,险些得逞。   虽说有几分看皇兄吃瘪的热闹,缺德得要命,但萧骋毫不避讳地对皇帝表达自己对燕羽衣的兴趣。   身姿剑法,容姿貌色。   大宸没有这般人。   因此,燕羽衣被他人觊觎,犯了萧骋的忌讳。   萧骋用金银珠翠装饰燕羽衣,也将珍馐美味作席,流水般地奉上,他想要的是燕羽衣的臣服,并非愿意将他放出去惹眼。   进了他口袋的物件,便是他的所有物。   竟有人想从他掌中抢夺属于他的东西,便是下十八层地狱受尽酷刑也不为过。   “小羽,我来教你接吻。”   萧骋见燕羽衣没反应,再度开口,并用蹀躞带缠住燕羽衣的手腕。   感受到收紧力道的燕羽衣,顿时从被称呼乳名的愣怔中惊醒,慌乱挣扎,却离萧骋更近。   “我不要。”燕羽衣眨眼的速度越来越快,当萧骋碰到他腰窝,一股莫名的酥麻直蹿入脊,他忍不住栽进萧骋事先停在半空的掌中。   萧骋就这么捏着自动送上门的脸颊,一边吻着燕羽衣,一边教他如何换气。   拳场黑灯暗室,燕羽衣被吻得险些背过气,萧骋惊讶之余也好笑,两者衬托,倒衬得他像个经验老道的登徒子。   “不要,不要叫小羽。”   “哦?难道你不叫这个名字吗。”   “不是。”   “不是为什么不能叫。”   “因为……”燕羽衣眼前像炸开了烟花,什么都看不清,只有萧骋的气息在侵略他的意识,说话断断续续不成腔调。   “……”   “因为那是母亲才能叫的。”   “那么现在本王也要叫。”萧骋五指穿过燕羽衣发隙,调整他们接吻的姿势,含混道:“看,小羽,这样是不是就能喘气了。”   他能感受到燕羽衣对接吻有抵抗,虽不知为何,但燕羽衣愿意做,萧骋自然乐得教。   车并未往商会走,而是从另外一条无人径去向最深处。   商会阁楼住燕羽衣,萧骋离得更远些。他的住处在背靠深山的山脚,独一幢木屋,带花园,就像是他从前在大宸住的那个院子,不必过分奢靡,但得雅致特别。   之前没带燕羽衣来这,是时候没到。现在不同,他要睡燕羽衣,自然得拿出配得上他的诚意,带他去无人之境。   车夫将车停到入山前的凉亭旁,人工开凿的鲤鱼池从此处通向林间深处,夹道花团锦簇,种植西洲当季鲜花,其中还有燕羽衣不认识的种类,想来应该是萧骋从大宸带来的。   萧骋抱燕羽衣下车时,已不见车夫身影。   “我要自己走。”   燕羽衣被萧骋从拳场带出来,那是他对战疲惫,懒得再与萧骋争辩。现在体力略有恢复,堂堂提枪纵马的将军,自然不愿意被这么对待。   “你确定?”   萧骋嘴上应着,步履逐渐加快。   他腾不出手,便低头用牙齿咬住遮挡燕羽衣半边视线的氅衣,稍微往回扯了下,勾唇再度重复道:“你确定?”   燕羽衣蹙眉,眼前豁然开朗,青山绿水,碧波连绵,他们何时置身水廊?   连接深林与凉亭,独水廊这么一条路。   “确定。”燕羽衣点点头。   萧骋:“但你没鞋穿。”   燕羽衣双脚冰凉:“……”   对答如流,可见下车前便想好了招数。   等等,燕羽衣沉默,重点似乎不在他是否穿了鞋。   他抻着脖颈环顾四周,萧骋走得很稳,他没感觉到颠簸,但心却一点点沉下来。   狸州是除敖、珞城外,最靠近明珰城的地方,洲楚与西凉均在此处设有驿站,两方朝廷各据东西,萧骋是怎么从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正大光明地平地起高楼,修建这种工程量巨大的建筑。   凭空挖湖的奢靡,即便倾尽整个西洲财库,也无法短时间内修建这样一片世外之地。   按照萧骋所言,这些都是他的母后,传闻中那位聪妙皇后所留遗产,出自大宸的聪妙皇后究竟与西洲有何关联,能够悄无声息地掌握如此恐怖的财量。   “在想什么。”萧骋见燕羽衣若有所思,随口问。   燕羽衣找借口答:“拳场的黄金还没拿。”   “白纸黑字的押条,他们抵赖不得。”萧骋掂了掂燕羽衣,将人抱得高些,说:“再多吃点,瘦得不像西洲人。”   燕羽衣平日里站在面前倒还没觉得不妥,扎进人山人海,站在擂台的刹那,立即与附近的西洲人们对比鲜明。   身量高挑却不够壮实。   “西洲塞外的风比大宸烈,打仗站得稳吗。”萧骋调笑。   怎么不像西洲人,燕羽衣无奈,他扛得动战斧,拉得了长弓,寻常西洲武士的体格对他来说过于笨重。   其实西洲与大宸常有通婚,尤其达官贵族,他们更乐意与大宸境内势力交往,换取西洲没有的资源。   到了燕羽衣这代,身体里流着不知混杂了多少代大宸人的血,唯一有西洲人特征的,可能只剩身高。   “打仗靠的是脑子,不是蛮力。”   燕羽衣:“燕家从前也有嫁娶大宸人。”   “哦?”萧骋配合地提问。   “老祖宗们觉得自己长得不大端庄,特地前往大宸南方求娶闺秀。”燕羽衣解释。   他翻阅家谱,族中连着数代都有通婚,老祖宗那平平无奇的容貌,终于在如今,在燕羽衣的祖父辈,父亲辈,以及燕羽衣这代,得到了显著成效。   萧骋勾唇,赞叹道:“待到明珰城,看来本王得好好去府上拜谢燕家的老祖宗们。”   路不远,两人说话间,水廊至尽头。   “这是……你住的地方?”   花海仍旧无边蔓延,簇拥的却是造型极其简单精巧的木屋,以篱笆围拢,院内草木繁盛,一顶葡萄藤搭成的,遮阳用的木架,旁边半米是简单的单人秋千。   出乎燕羽衣预料,本以为迎来的将是什么亭台楼阁,富丽堂皇。   “是。”萧骋总算舍得放下燕羽衣,却也没让他光脚着地,抱着他让他踩在自己鞋面。   “小羽,在我的耐心耗尽前,你可以站在这看看院中的花草。”   燕羽衣瞬间理解他话中含义,故意道:“如果我意犹未尽呢。”   他们今天来这地有目的,是萧骋专门挑了个地睡他。   不,是燕羽衣主动选择睡萧骋。   闻言,萧骋耐心登时殆尽,立即俯身打算将燕羽衣重新抱起。   燕羽衣提前察觉,这是又想将他抱着走完剩下那段路。遂顺势抓住萧骋手腕,反手擒拿!   然而才触碰萧骋衣角,便被人前拉后绕,被一股莫名圆滑却坚韧的力道调转身形。   这是什么武功!   没来得反抗,萧骋已将燕羽衣牢牢抱紧,笑道:“想逃?”   “没门。”   春光不问世事长,暮夜颇觉白昼短。 第32章   幼年的燕羽衣,并不明白情爱究竟为何物,直至族中同辈人及冠娶亲,红鸾纱帐,宾客尽欢,他在一片喧嚣中,看到新娘坨红的双颊,新郎眉飞色舞的神情,在喜娘的接引下完成仪式。   礼成后,他们便会搬离燕氏本家,挪去新地安家立业。   燕羽衣看着他们进进出出,面带欣喜地拜见宗亲,后而乘轿离开将军府。   因少主身份,燕羽衣甚至还得坐在高位接受他们的敬茶,从起初的坐立难安,再至寻常不过。   他就在那个祠堂中,送走所有人。   他以为自己及冠,母亲便会为他张罗着议亲,十几岁远离故土提剑战场,再回来,却在祖坟找到了母亲的墓。   四四方方,极小,在为家主准备的偌大墓穴前,显得那么局促逼仄。   只有家主亡故,夫妻同葬时才可共入棺穴,若主母提前离世,便得在别处下葬,等待家主身故。   对于父亲,燕羽衣没什么特别的记忆,他和自己一样,效忠澹台皇族,没什么喜欢的,也没有什么不喜欢,是个极其无趣却拥有责任感的男人。   “醒了?”   经夜纵情,打仗也没有这么累过。   燕羽衣睁开眼便看到萧骋披着寝衣,捧着一卷书伏在他身旁阅读。   他们共用一枕,挨得极近,幸而枕头够长,容得下两个人。   燕羽衣依稀记得床上应该放着两个,萧骋用它来给自己垫腰,适应后便翻腾得不知被踢去哪了。   “喝水吗。”萧骋见燕羽衣不说话,以为他口渴。   燕羽衣摇摇头,身体的不适大过于口腹,他饥肠辘辘却无心饮食,满脑都是自己在床事后,入眠梦见的情景。   他梦到无趣的父亲兴致勃勃,竟有心情询问他是否有心上人,闲暇得放下案牍出去走走,也寻得母亲一道用膳,母亲怨他陪伴太子的时间比陪伴她这个母亲还要多。   事实上,父亲只会催促他尽快成熟,讲许多大道理,用他所经历的约束自己的儿子,并且要求他青出于蓝。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家事的沟通,全是繁重的政务,枯燥又无聊。   但燕羽衣还是羡慕父亲,他心无旁骛只为洲楚。   自己却被诸事扰乱心神,战场杀敌,千钧一发之时,竟也凭白生出退缩,不愿再做燕氏少主的念头。   而关于母亲的记忆,更是少之又少,她哭的时候远比笑更多,燕羽衣每次见她都心情不好,索性减少见面的机会。   崇拜父亲,眷恋母亲。   疏远母亲,厌恶父亲。   二者看似相悖,实则诡异合理。   燕羽衣抓着薄毯起身,牵动昨夜伤口,四肢百骸的酸楚令他微不可闻地蹙眉。   “嘶。”   他与萧骋要水喝,伸出手,也不说话,直勾勾地盯着他。   空气中躲藏的春花气息若隐若现,是属于自然的馨香,比那些人工做出来的香料好闻百倍。   萧骋下床去取,折返回来手中还端着一叠玫瑰酥饼。   他递来的水也是花茶,燕羽衣就着萧骋的手喝,温度正好。   景飏王难得愿意伺候人,燕羽衣也惯会指使,两人没怎么交流,动作却十分默契。   燕羽衣看着玫瑰酥饼,拿起只看不吃,闻了闻味又放回去。   萧骋以为他不喜欢:“吃点别的垫垫肚子,这几天只有我们两个在这,稍晚些我去做饭。”   “渔侍卫呢。”燕羽衣诧异。   萧骋答非所问:“鲜花饼也是本王做的。”   他特别强调:“新鲜出炉。”   这里没有别人,皆得自个劳动所得,萧骋言下之意是——   这碟糕饼也是他亲自下厨?   燕羽衣:“你什么时候做的。”   “自是伺候燕大人后,本王连夜烹制。”萧骋抱臂,笑道:“大人不赏脸尝一口吗。”   将军府对燕羽衣的期望,大到政务应酬,小到衣食住行,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吾日三省吾身已成寻常。   若想抵抗欲望,首先便得戒断外来之物,略有些滋味的糕点或是什么新鲜玩意,燕羽衣只知其滋味,在家中教导先生的看顾下,略浅尝一口即可,不可多食。   除三餐外,他几乎不碰什么额外的东西。   品茗近几十年成为世家贵族们竞相攀比追求的技艺,因此,燕羽衣获得了烹制饮用的允许。   当克制成为习惯,经年累月,习惯养成再也难改。   萧骋见燕羽衣犹豫,捻起一块放入嘴中说:“担心有毒?”   燕羽衣摇摇头,说:“不是。”   “上次食用鲜花饼还是在。”他偏头陷入回忆,良久,才道:“七岁。”   “什么?”萧骋诧异。   西洲人有年节食用鲜花饼的习惯,春夏蜜渍新鲜花瓣,秋冬在节气时分开启烹制各色佳肴。   燕羽衣长得不像正宗西洲人就算了,吃食竟也奇怪。   “那你平时吃什么。”萧骋出声询问。   燕羽衣认真想了想,自己只是不被允许吃零嘴而已,膳食还是正常用,荤素搭配样样周全。   景飏王这样的人,皇后膝下独子,一看便是自小放纵,无拘无束没什么烦恼。   即便听晓他燕家的规矩,大概也想象不到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落在实处,究竟是何模样。   “没有挑食,很好养活。”燕羽衣犹豫,还是没开口,岔开话题道。   被对方过于了解从前,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萧骋笑了声,明显对燕羽衣这话持保留意见。   他将鲜花饼连饼带盘塞进燕羽衣怀中,翻身上床掀被重新躺进来,说:“膳前只有这顿糕饼,吃吧。”   家中教养并不允许燕羽衣在床榻用餐,但萧骋横隔在他和脚凳之间,双腿酸得要命,抬不起来,跨不出去。   窗外鸟语嫣然,商会闹中取静难得,这幅世外桃源更不易寻。   燕羽衣整个人陷在柔软中,被萧骋一眨不眨盯得心里发毛,思忖再三,沿着糕饼边缘掰了一小块往嘴里放,算是吃过,也不违背祖训。   入口松软,甜腻的蜜糖滋味混合着馥郁的花香席卷味蕾,燕羽衣眯起眼,拇指食指轻轻摩挲,蹭掉指腹碎屑。   萧骋问:“好吃吗。”   “一般。”燕羽衣回。   萧骋沉吟片刻,倏地夺走瓷盘,起身佯装丢掷,燕羽衣下意识拦住,克制平静的表情沾染几分控制不住的急切。   “萧骋!”   “既然难吃那就寻更好的。”萧骋看着燕羽衣,忍不住扯动嘴角,泄了几分笑意。   他将注意力仍在鲜花饼的燕羽衣抓过来,瓷盘顺手搁床柜前,趁火打劫,舌尖舔了舔燕羽衣的唇角。   甜的。   燕羽衣浑身软绵,没有多余的力气拒绝,被萧骋这么一碰,脑海立即飘荡昨夜那副荒唐,双颊霎时滚烫,语调也显得半推半就。   “这是白天。”   “白天怎么了。”萧骋扣住燕羽衣脖颈,霸道地强迫他张嘴。   千回百转,辗转反侧,燕羽衣被他吻得连连后退,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每一次的退缩逃避,换来的是愈发浓烈的长驱直入。   他紧攥萧骋衣襟,绸缎柔顺的面料禁不起折腾,与撕裂同时令他心尖微颤的,还有萧骋充满餍足的喟叹。   “嘶。”萧骋松开燕羽衣,低头朝胸口望,随即牵起燕羽衣的手,抵在唇边吮吸,苦恼道。   “燕大人昨夜毁了本王外裳,独剩这件寝衣尚可蔽体,现在只好赤身在你面前做事了。”   燕羽衣只学会了换气,并没有睁眼与人接吻的本事。睁开眼,看到自己指缝的鲜红,以及萧骋愈发轻佻散漫的容颜。   “对不起。”他松开萧骋,想要收回手,却发现自己原本就在萧骋怀中无处可逃。   萧骋手背拂过燕羽衣肩窝的吻痕,道:“本王以为燕大人要说,这是本王自作自受,若非凭白招惹,断然不会受这种皮肉之苦。”   燕羽衣哑然。   不得不说,萧骋学自己的语气还有那么七八分像,是自己能说出来的话。   身体仍残存放纵后的余韵尚存,燕羽衣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变化,因此对萧骋的态度也略有转变。   情场欢愉你情我愿,没必要在床上计较得失,萧骋从他这里得到,反之亦然。   “好。”燕羽衣满足萧骋的愿望,立即为他实现:“殿下还是尽快医治为妙,若再慢半刻,棠大夫未赶来前,伤口便得愈合了,这可怎么卖惨给在下瞧呢。”   萧骋也笑,回击道:“猫挠也算伤吗。”   燕羽衣扶着萧骋的腰,并不介意他拿自己做比喻。   滚烫与灼热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呵着气应和道:“算什么。”   萧骋解开燕羽衣虚缠在腰间的衣带,语调优雅低沉。   他慢条斯理:“算情趣。”   -   荒唐洋洋洒洒,在无人惊扰中,囫囵写至初六,眨眼度过半月有余。   晨起,燕羽衣懒懒趴在窗台看萧骋站在院中料理花圃,他只单穿件里衣,松松垮垮地掉在肩头。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萧骋闻言,回过头望向燕羽衣,青年唇红齿白,皮肤呈现雪般的冷调,一节小臂裸露在外,吻痕暧昧鲜艳。   算日子是该启程,萧骋计算着,沉声:“午后渔山会来接我们。”   “嗯。”   虽说正事要紧,但燕羽衣实在是眷恋不必早起的松散日子,应道:“用过午膳再走。” 第33章   令燕羽衣没想到的是,渔山身后竟跟着同样骑马的严钦。   “主子。”严钦一眼看发现燕羽衣,连忙下马奔向燕羽衣,身后背着长长的笺筒。   弯腰双手恭敬奉上,燕羽衣一动不动,目光仍落在站在树荫下,与渔山原地商议什么的萧骋。   “怎么不在商会等待。”   严钦:“收到前线密报,高将军怕是有些顶不住了。”   高将军?燕羽衣蹙起眉,在他的印象里,燕家应该没有姓高的将领,问道:“哪个高将军。”   “三年前被陛下贬去茱提做苦役的高嘉礼,高将军。”   每年因罪受罚的军士不在少数,严钦收到信查验真伪时,顺手调查了高嘉礼的底细。   燕羽衣唔了声,如果是被陛下贬黜,三年前自己在外打仗,传不到自己耳朵里的,必定是品阶身世平平无奇。   但有意思的是,萧骋想要茱提那几座矿场,而现下,正好也出现了位与茱提有所关联的人物,这是巧合吗。   神思懈怠多日,略动动脑便觉得累,燕羽衣头痛地揉揉睛明穴,吩咐道:“只要与大宸签订契约,南荣军很快便会就位。”   现在重要的是离开狸州后,签订契约前,得先找个可靠的地方安顿澹台成玖。   那个高嘉礼能够在西凉力压洲楚之时,拉起一支队伍抵抗,在完全与洲楚断联的半年内,似乎还打得有来有回,是敌是友还得见了面再考量。   “找几个生面孔,离开狸州后对我动手。”燕羽衣淡道。   严钦心领神会:“主子的意思是中途杀了景飏王。”   燕羽衣颔首,手指搭在窗棂,指面与薄薄窗纸摩擦,发出极轻的沙沙声:“不仅仅是中途。”   再家财万贯,可立即拿出来的银钱终究是少数,萧骋却能瞬间挥霍两千五百两黄金。   战事动荡,西洲境内内黄金身价暴涨,早已超出十几年前近十数倍不止,国库日渐干瘪,各路军阀赚得盆满钵满。   “从前只以为世家敛财,数次请求陛下核查其家资,没想到山外有山,真正富可敌国的并非明珰城那些大人物们。”   燕羽衣收回视线,转而落在写有“燕大人轻启”的信封上。   动手拆信,内容与严钦所述无二,其中夹带几张布防图,是高嘉礼与西凉人对战几月的战事总结。   此人短短月余便拉起一支队伍,从茱提往洲楚所辖前进,一路走一路打,硬生生在西凉的眼皮下,霸占了处关卡要道,并以此作据点,连接当时群龙无首的洲楚地方军。   被放逐的罪人,不仅没有怨恨皇帝,甚至还主动帮助洲楚脱困?   燕羽衣将信重新装回去,道:“要钱给钱,要人给人。离高将军最近的是镇守照金关徐琥将军的琥珀营,稍后我写道调粮手令,先从他营里分拨粮草过去。”   徐琥是燕氏家臣,喜爱侍弄花草,年过半百想要解甲归田,却被父亲亲自手书,请他再多留几年。   这些年燕羽衣与徐琥打过几次照面,算不上数,但绝对忠诚。   “狸州商会真正的主人是大宸人,当铺兑换银票,囤积大量黄金。”   “你说景飏王为何大行此举呢。”   严钦闻言抬头,神色凝重,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   燕羽衣眉宇萦绕的笑意瞬间烟消云散,语调冰冷:“两朝内战,粮食价格必定水涨船高,届时一千两的银票值几个钱。”   谁都知道黄金是硬通货,这是比宝石还要珍贵的玩意,萧骋大量囤积黄金,运往的必定是的大宸境内。   同时架空洲楚与西凉在西洲境内的财权,此举并非朝夕可成,他甚至不知道大宸筹谋了几年。   燕羽衣本以为西洲与大宸纠缠百年,已经十分了解对方,然而如今却而不得不重新审视。   敌人远比想象中的可怕。   他人愿意显露的,必定是能够公示于众的冰山一角。   那么在萧骋那副皮囊下,又藏了多少秘密。   远处,萧骋似乎与渔山交待结束,慢腾腾地去葡萄藤架下倒茶喝。   燕羽衣估摸着他将那杯茶喝完,便得进屋来催促自己启程,既如此,倒不如他主动上车。   从衣架中提了外袍,站在琉璃镜前整理衣冠,燕羽衣稍一抬手肘便露出些许吻痕。   透过镜面,他看到严钦干巴巴扎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平时坚定的眼神略显局促。   遂缓和语气道:“人和牲畜最大的区别是,牲畜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而人能够左右欲望,利用欲望。”   床上再抵死缠绵,高潮时分也足以分神抽刀,对准敌人的脖颈致命一击。   作为情人来说,萧骋的花样的确很多,在上位者中,很少有人能比萧骋更尊重床伴,单凭这一点,燕羽衣觉得十分不错。   他是能够与萧骋在短暂的和平中保持这种关系的人。   毕竟精神绷得太紧,身体急需发泄情绪,与其再费心神去寻找别人,倒不如现成用得顺手。   如果萧骋愿意,燕羽衣也希望能够在撕破脸之前,继续保持这样的关系。   “所以。”   燕羽衣回身,抬起手臂放在严钦右肩,沉声:“从现在开始,我们的人可以见缝插针,利用任何机会杀死萧骋。”   “为避免对方怀疑,我允准你们对我进行攻击。”   死士原是为将军府训练保护家主与少主而诞生。   严钦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应道:“是,属下遵命。”   “尽可能地向我出招。”   燕羽衣看出严钦的顾虑,勾唇道:“如果连你们都打不过,我这个燕氏家主也不必再当。”   -   狸州城如旧,商会有条不紊。   离开狸州前,萧骋最后在商会停留四日,将一应事务分派给手底下的人,立夏当日傍晚,两辆马车低调驶离商会。   “燕大人,我们现在去哪。”   晚霞灿烂,萧骋掀帘吹风。   燕羽衣抱剑端坐,一本正经:“有严钦带路,丢不了。”   此次萧稚与燕胜雪并未随行,萧骋想将人留下藏起来做人质,燕羽衣对此没有异议,她们两个不会武功,随身保护反而危险。   故而第二辆马车内,只有澹台成玖,以及萧骋身边那名名叫茶饵的侍女。   “大宸与洲楚并未真正协定,本王如今跟着你这般跑。”萧骋拿出藏在马车暗格内的木匣,故意在燕羽衣眼前晃,笑道:“国书已至,择日不如撞日,现在签字画押,你我两国都安心些。”   燕羽衣拒绝道:“两国契约,我并非可授权者。”   萧骋扬了扬下巴,语气变淡了点,面颊笑意未减:“澹台成玖是为太子,为何不能签。”   “未及冠者,从其父,父死,从其师。”   木匣边角各缀四把锁,随着马车随意摇晃,晃荡地燕羽衣心烦,他按住木匣,说:“澹台成玖还没有资格。”   因为没有资格,而澹台成迢也难以再有精力教导,况且这位前太子殿下似乎也不愿悉心栽培。   局势混乱,必须为澹台成玖寻找一名靠得住,且学识渊博,深入西洲朝局的先生。   “澹台成迢学识承自当年太鹤楼首席,计官奇先生。”   萧骋闻言,乐了:“哪个计官奇?是那个死了的计官奇吗?”   燕羽衣点点头:“是。”   萧骋饶有兴趣道:“坊间皆传,计官奇之死与太子有关,此事是真是假。”   计官奇甲榜登科,十七岁入朝堂参政议政,任两代帝师,古稀之年亲自接太子澹台成迢入太鹤楼,将其视为关门弟子,却在教导太子的第五年突然咽气。   太鹤楼乃西洲学阀圣地,首席暴毙流言纷纷,呼声最大的便是——   澹台成迢言语冲撞先生,计官奇一怒之下被太子气得倒地身亡。   “不知道。”燕羽衣摇头。   自己和澹台成迢的关系,也没有亲密到知无不言的地步。太子是君,燕氏是臣,地位不可僭越。这点,燕羽衣一直铭记在心。   即便现在澹台成迢已不再是太子,但这个人作为自己从前效忠过的主君,燕羽衣不愿在人后议论有关于他的风言风语。   厢内忽然安静,唯剩马蹄与车轮碾压碎石声此起彼伏。   期间,队伍停靠路旁休息,萧骋下车透气,提着水袋再度回来后,坐定,问道:“没有计官奇,洲楚还能找得出第二位经验丰富的帝师吗。”   “但计官奇有位好学生。”   燕羽衣气定神闲,揭晓道:“距狸州六千里外,有处名叫浣竹溪的地方,澹台成玖未来会住那。直至洲楚的军队重新占领明珰城,获得主导权。”   既然计官奇已故,便找位深得计官奇真传的学生,由其代为教导。   那么问题来了,萧骋道:“既是得意门生,气死了老师,想来此人必定是为了躲避朝廷,才选择遁世。”   燕羽衣:“……”   萧骋抬起手,似笑非笑地捉住燕羽衣的手腕,轻松往身边带了下。   燕羽衣纹丝不动,怀中剑柄微微闪着寒光,衬得他表情锋利冰冷,镇定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如果失败,燕大人又当如何?”   “没有如果。”   燕羽衣打断萧骋,斩钉截铁道。   -   浣竹溪景如其名,炎夏初始之刻,正是游览的好时机。   山涧翠鸟鸣啼,青石板搭建的曲折小路凭溪而建,越走越深,天际被参天绿林覆盖,视野逐渐变得昏暗。   青年身影于竹林乍现,凭借翠竹柔韧,攀高而上。   他身后跟随一白衣女子,身影若有似无,步伐缥缈难测,始终紧紧跟随在青年身后,所过之处随手折枝作武器,驱赶青年离开。   燕羽衣被缠得无可奈何,屡次想要抓住这人,却始终被竹林绕得晕头转向。   他在竹林被追着跑,将近半个时辰未歇,再不停下,他这幅身体真要耗死了,于是停下脚步,猝然回头喊道:“姑娘,还请放我通行,成功与否,日后不再叨扰。”   抵达浣竹溪当日,燕羽衣便整理行装,带着澹台成玖求见计官仪。   谁知还未进浣竹溪,便被柴夫打扮的男人挡住去路,警告他立即离开。   初次拜访吃闭门羹,在来的路上燕羽衣有心理准备,便吩咐队伍在附近的镇子驻扎,自己每日前来,只要能见计官仪一面,便有机会说服他出山。   世上想请计官仪做幕僚者众多,这些年却无人成功,想必也有计官仪身边高手众多的缘故。   白衣女子闻言,只是轻轻抬手扫过额前凌乱发丝,长风灌入袖袍,白纱轻薄,圆润地鼓起来,有竹叶晃荡着从她掌间盘旋。   “燕将军请回。”   “此次我并非为求原谅而来,也并非太子授意,听闻计官仪大人是洲楚人。如今洲楚危在旦夕,想请大人为朝廷指点迷津,救天下于水火。”   晨起前线传回消息,高嘉礼的部队节节败退,连失三城,与琥珀营汇合后,西凉趁夜偷袭,前后夹击兵临照金关。   琥珀营粮草切断,撑不了多长时间。   必须尽快安顿好澹台成玖,并在计官仪的见证下,与大宸签订出兵协议。   白衣女子不为所动,轻声说:“计官仪大人决意不再与洲楚有所瓜葛,尤其是太子一脉。”   “燕将军,你是太子近臣,自然也在其中。”   “这是计官奇大人的遗愿。”   “想来将军定要说,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你和他们不同。”   “但就算大人能证明自己心智,可你身上流着燕家的血,受教澹台皇帝,风头正盛位极人臣。”   “这一切都是计官仪大人所心有芥蒂的东西。”   “还是快快离开吧,前线将士们打得不轻松,或许你现在前往战场,才是扭转局势的关键。”   声音温柔,字字珠玑,几乎每一句都堵死了燕羽衣辩驳的理由,所有言语变得苍白无力。   燕羽衣习惯了被家世显赫的背景簇拥,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在他人面前低得不能再低,好像这十几年的起伏,是什么罪大恶极的案底。   他不禁摸向腰后别着,背了一路的雷霆剑。   自萧骋将雷霆剑送给他,剑便再未出鞘。   白衣女子见燕羽衣噤声,以为他要走了,于是弯腰掸裙摆灰尘。   天色昏暗,却有尾端携带莹绿色的飞虫翩翩起舞,湿润的青草香气愈发浓郁,逐渐凝聚成雾。   唰——   一声剑刃出鞘划破和谐,白衣女子觉察不对,立刻抬头。   燕羽衣手持雷霆,剑锋抵住脉搏,面容一半隐匿在黑暗中,一半被星星点点的萤火照亮。   “燕氏,燕羽衣求见计官仪大人。”   “当年计官奇大人所受,我愿以命赔命。”   “只是如今洲楚情势危急。”   血从手腕蜿蜒而下,感受到疼痛后,燕羽衣缓缓道:“我需立即上战场抗敌,故而今日在姑娘面前自断经脉表证决心,待诸事皆定,必当庭自刎以承今日之诺。”   【📢作者有话说】   小羽:典型事业型大脑 第34章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树影缭乱,斑驳地落在鹅卵石铺就的庭院中,男人语调平静无波,从隔着两道紧紧关闭的门扉传来。   院内未设桌椅,燕羽衣席地而坐,左腕鲜血淋漓看着骇人,他接过白衣女子递过来的药箱:“多谢。”   雷霆剑削发如泥,只是轻轻贴着皮肤,单那么放着便可见血痕,何况还被燕羽衣压了力道进去。   白衣女子仍道:“上过药后还请自行离去。”   燕羽衣手中动作不停,如果猜得不错,门内那位应该就是计官仪。   扬声回道:“既然允准我进门,见一面又有何妨?”   计官仪:“燕大人素来自视甚高,将人命当草芥,没想到连自己这条命都敢舍去。我凭什么与无畏生死,滥杀无辜的亡命徒赌一把呢?”   “沙场征战拼的便是谁更豁得出去,我杀的也是该杀之人,手中没有半条枉死冤魂。”燕羽衣沉声。   房内突然传来杯盏被用力砸碎的声音,碎片迸溅,桌椅发出极其刺耳的摩擦,脚步由远及近,一道身影透过橙红的烛光,隐约在门扉刻下修长且模糊的轮廓。   计官仪似乎更近了点,语气中难掩愤懑,下逐客令:“休休,送客。”   燕羽衣身旁的李休休负手而立,剑柄抵着后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脖颈,道:“燕将军慢走。”   “澹台成迢不愿复兴洲楚,大宸的景飏王找来了陛下散落在外的民间皇子。”   燕羽衣抬眼,闻言也不跪了。他耐着性子求见数日,心中自然也有火气。   行走明珰皇城多年,即便在皇宫纵马也无人敢对他说半个“不”字,现今却被一个连官都不是,空有个计官奇得意弟子名头,不知文采是否经得过考验的平民拿捏。   身姿压得再低,他也不会从对方那里得到半分尊重,看来礼贤下士那套根本不适合自己。   拒绝再讨好,燕羽衣周身气势骤然拔高,不自觉地目露凶光。   李休休察觉异常,闪身拔剑挡住燕羽衣。   燕羽衣无所谓对方是否警惕,抬脚逼前半步,冷道:“宫门生变那日,为救澹台皇族,燕氏满门忠烈,如今明珰城内的本家一脉,独我可前往战场。”   “身为洲楚子民,燕氏效忠君上,未有一人远遁逃离。”   “至于滥杀无辜,我燕羽衣没有做过的便不会承认,倘若日后行为有失,也必定尽全力弥补。”   “保家卫国何过之有!”   “像你一样躲在穷乡僻壤,手捧书卷望洋兴叹吗!”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要你一日站在这门后,不敢与我当面对峙。”   燕羽衣手臂青筋迸起,愈合的伤口再度开裂,染红纯白纱布,忍了又忍,将话几次三番咽下去,最终还是绷着脸嘲讽道。   “计官仪,你这个懦夫!”   “……”   计官仪忍无可忍,驱赶道:“休休,送客!!!”   李休休闻言面露疑惑,但还是按照计官仪的意思做了。   她再度做了个请的手势,说:“燕将军,请。”   这次燕羽衣并未执意求见,反而跟在李休休身后,一路沉默地穿过竹林,直至重新回到通向镇中的分叉口。   蝉鸣清脆,月明星稀,路旁茶摊喝茶的人不少,燕羽衣口干舌燥,决定喝杯茶再回去。   “告辞。”他冲李休休抱拳,语调明显没有之前与计官仪吵架时高昂。   李休休想了想,轻声细语道:“明天我会在这等你。”   目送李休休离去,燕羽衣回到镇中客栈。   渔山与严钦坐在门口闲聊,严钦见燕羽衣骑马从路口晃过来,连忙迎上:“主子。”   “去准备热水。”   燕羽衣将马鞭扔给严钦,径直上二楼,边走边解开袖扣,推门的同时,蹀躞带也松松垮垮地用手指勾着。   没了禁锢,身体瞬间被从枷锁中解脱。   燕羽衣对着空荡的房间长长舒了口气,脑海中环绕李休休最后那句“我会在这等你”。   吃这么多日的闭门羹,燕羽衣心中已经隐约有想放弃的念头。   来之前,萧骋问他是否胸有成竹,燕羽衣嘴上信誓旦旦地点头,实际连半分信心都凑不齐。   他放弃并非因吃计官仪的闭门羹所起,算是综合当下局势所做的考量。   高嘉礼领兵打仗的能力燕羽衣不清楚,但徐琥支撑不住了。   徐琥是经验丰富的老将,如果局面变得连他都觉得棘手,燕羽衣不确定洲楚苦苦维持的阵线是否会被粉碎。   “今日如何。”   整个二层都被萧骋包圆,四周静悄悄的,燕羽衣看着落在地面的月光,以及逐渐靠近自己的高大身影。   “照旧。”   萧骋:“前线战报,要看看吗。”   燕羽衣缓缓回头,男人指间夹着薄薄信纸。   “直说吧。”   严钦那边的消息,会直接给自己,这明显是萧骋自己的渠道。   “高嘉礼稳住了局势,你可以再在计官仪这里耗半月。”   什么?!   萧骋见燕羽衣不信,重复道:“徐琥带人趁夜偷袭,高嘉礼利用金汁守城,西凉损伤数万。”   “就是味道不好闻。”提到这,景飏王忍不住笑意。   “除此消息外,还有别的吗。”   燕羽衣却不接萧骋的话茬,他没有心情同他玩笑,也不想继续围绕前线展开讨论。   他很累,想立马洗个热水澡睡觉,也懒得看任何人的脸色,揣度他们心中究竟装着什么秘密,比如眼前的萧骋。   “如果没有别的事讨论,那么明日再说。”燕羽衣挡在门口,为防止萧骋进来,单手搭住门框,做出送客的姿势。   萧骋目光随意一扫,立即发现燕羽衣沾满血渍的袖摆说:“手怎么了。”   “没什么。”燕羽衣刚想将手背过去,却被萧骋先一步抓住。   萧骋握着他的手肘,将他往右边扯,燕羽衣惯性后退半步,让开半条进人的道。   萧骋顺势侧身挤进来。   他反手关门,看清伤在哪,问道:“你和计官仪打起来了?”   不,燕羽衣摇摇头,轻描淡写:“吵架。”   “可能得给澹台成玖重新找位先生。”燕羽衣没打算隐瞒此事。   “如果明日仍旧没有结果,我会亲自教澹台成玖,直至重新为他找到合适的先生。”   萧骋:“带澹台成玖上战场?”   燕羽衣再度沉默。   哪壶不开提哪壶。   为澹台成玖寻找先生是真,想引计官仪入世也是真。洲楚人心涣散,需要一个能够带领太鹤楼学子,协助太子登基,并扶持寒门的领头人。   他不必多有权势,却得顺应民心,背景既要干净,也能登的台面震慑世家。   计官仪身为计官奇的得意门生,请他入局,再合适不过。   两人就这么僵持在原地,燕羽衣没话说,萧骋又问了一句也觉无趣,没多久,严钦带热水进来。   他的目光在自家主子与景飏王身上转了圈,看到燕羽衣袖口的血迹,同样也是一惊。   “主子。”严钦连忙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   “你可以走了。”   接药的是萧骋,他指了下浴盆,说:“再烧几桶,你家主子要多泡会。”   严钦提着桶,嘴上恭敬应着萧骋,实际上眼神不断瞟向燕羽衣,直至燕羽衣也点头,松口道:“去吧。”   “是。”严钦松口气,连忙带着桶跑路。   室内再度回归平静,燕羽衣面无表情地与萧骋对望,萧骋却一反常态,目光触之即离,投向敞开的直棂窗。   他们之间的气氛几近凝固。   萧骋的下巴冒着青茬,面部轮廓在月光下显得十分冷硬,唇线平展,眼角眉梢笑意未带,像是在生气。   燕羽衣搓了搓手臂,从萧骋手中拿走金疮药,脱掉已经不能再穿的外裳,用鞋尖勾着一角,抬膝往墙角踢。   李休休出剑速度极快,衣角被斩下好几段。   计官仪如今的清净,少不了这位高手相助。   战场凶险,就连燕羽衣自己都不能保证全身而退,澹台成玖文武皆不全,去哪都是活靶子。   如果能在计官仪身边学习,安全便也有了保证。   沐浴用的水温度正好,燕羽衣当着萧骋的面,磨蹭地脱至最后一件,见萧骋还没有回避的意思,叹道:“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萧骋走到燕羽衣身边,提起热水,往里头又加了点:“如果明日不成,本王着人从太学请先生教他,同样能学本事。”   燕羽衣蹙眉,反问:“大宸的先生?”   “怎么,怕本王策反他?”   “不是。”   萧骋的手沾了水,也不擦,湿漉漉地捧起燕羽衣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道:“那你恼什么。”   燕羽衣终于不耐烦,蹙眉道:“没有。”   “无缘无故半夜甩脸子,本王又没招惹你。”   “萧骋。”燕羽衣眼皮突突直跳,胸腔中的烦闷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更上一层楼。   他看到萧骋口齿开合,似乎又想说什么。这个人每次出现都不合时宜,却又总是及时赶到。   燕羽衣喉头滚动,忽然抓住萧骋衣襟,仰头用嘴唇堵住他的话头,并急急朝浴桶退去。   嘭——   同时栽进浴桶,浴水微烫,劈头盖脸地砸向他们。   入水前,燕羽衣被摆放在桶旁的小几险些绊倒,腰砸在桶缘,他疼得倒吸凉气,大脑混沌,眼睛被水渍迷蒙着,一时半刻睁不了。   但没放开萧骋。   “小羽。”   浴桶不深,萧骋瞬间反应过来,抱紧燕羽衣,先让他抬起头,免得憋气呛水。   燕羽衣深夜归来,还未下马,萧骋便远远地从窗旁看到他疾驰而来,神情紧绷,眉峰凌厉。   “你心情不好。”   额发湿漉漉地贴着脑门,萧骋帮燕羽衣捋至脑后,沉声道。   燕羽衣不管这些,定定地盯着萧骋的眼睛,眼眶不知道是不是因沾水,红了一圈。   “你不想吗。”   “不想什么。”   萧骋明知故问。 第35章   只是答过这句话后,萧骋手指穿过燕羽衣后颈,五指微张,指腹摩挲着燕羽衣骨骼轮廓,偏头吻了吻他的耳廓,留连半刻,转而落在最脆弱的咽喉。   燕羽衣身体微僵,瞬间不敢动了。   他并不拒绝萧骋的吻,但也明白这是极度侵略的动作。   然而萧骋在进行这些之前,问他是不是心情不好。   这让燕羽衣卸去所有防备,再抬不起半分抵抗。   “没有人告诉你,如果不想做,做不来,就可以拒绝吗。”萧骋开口,将燕羽衣的伤放在眼前细细观察。   金疮药在两人跌进桶前,从燕羽衣手中飞了出去,早不知滚到哪里去。   “有……吗。”   燕羽衣下意识想反驳,转念发觉,似乎没有人对自己说过这种话。   无论是陛下还是父母,他们寄予自己的希望,似乎总是“少主想做便可唾手可得”,过程不重要,结局达到目的便算过关。   “看来没有。”萧骋取过小几托盘中盛放的干净帕子,往燕羽衣手腕缠了几圈。   “在狸州养精蓄锐,保养精神,那些都是假的,不是么。”燕羽衣开口,主动撕破最后的遮羞布。   萧骋擦拭伤口的手一顿,随后神色如常道:“何以见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西凉始终未曾放弃对燕氏部众的追杀,尤其是燕羽衣的行踪。   萧骋借商会掩人耳目,瞒天过海,才令西凉大半年毫无收获。   即便如此,半年内,燕羽衣也数次险些被迫暴露。   他就这么被景飏王藏在狸州,表面称作养伤,实则躲避度日,日子只比囚犯松快那么一点。   唯有狸州是萧骋的势力范围,除此之外,他去哪都会遭到沿途官兵的多番盘查。   这种情况持续数月,直至塞外镇守洲楚的将军们与西凉开战。   西凉将大量兵力调往边境,燕羽衣才能趁此机会离开狸州。   短短半年,却漫长如人生半载。   此次来浣竹溪,燕羽衣有做被计官仪拒绝的准备,却未想自己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脆弱。   拥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和直面挫折是两码事。   燕羽衣说:“殿下被人拒绝过吗。”   “没有。”萧骋答道。   “计官仪对皇族有怨,你冲上去为澹台成迢受罪,他当然要给你脸色看。”   两三句,萧骋大概明白燕羽衣为何生气。   一个被阿谀奉承捧到大的人,哪里真正接受过他人的愤慨与恶意。   萧骋扶着燕羽衣的脊背,掌心轻轻在他腰间揉捏,评价道:“年龄不大,气性不小。”   “我已经及冠了。”   水波荡漾,光影浮动。   雾气蒸腾满室,燕羽衣皮肤被水烫得微红,他仰头凝望萧骋,心中酸楚,眼前模糊了一瞬,旋即低头往面颊撩水。   怎样才算是求人的态度呢,燕羽衣努力地想学习,却发现自己始终无法对任何人低头。   如果今天对计官仪态度好些,是否便有谈拢的机会,就算失败,至少能够与他见面对谈。   萧骋看着几乎埋进水中的燕羽衣,问道:“我记得你之前与不少人谈判过,为何搞不懂计官仪。”   “不知道。”   萧骋将燕羽衣再度捞起来,让他与他对视:“回答我。”   燕羽衣头撇向一边,拒绝沟通。   萧骋拧眉,语气淡了几分,道:“小羽。”   “告诉我,你究竟对他说了什么,我才能帮你分析对错。”   这是在商量解决问题的语气,但落在燕羽衣耳中,更像是质问,或者说,是萧骋对他能力的轻蔑。   他在他眼中,是这么脆弱且无能为力的人吗。   燕羽衣仿佛受到莫大的羞辱,猛地挣脱怀抱,扑向萧骋的瞬间,扬手掐住萧骋的咽喉,声音嘶哑:“为什么非要逼我。”   “景飏王,你以什么立场。”   “凭什么评价我的所作所为。”   “是对是错很重要吗,洲楚自家的事情也要一一告诉你这个外人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无所不能。”   他眼眸红得几乎滴血,落下来的是混合着眼泪的水渍。   啪嗒。   啪嗒。   啪嗒。   一滴滴落入波澜,滑进萧骋赤裸的胸膛。   燕羽衣右手抓着浴桶边缘,五指泛白,指甲几乎嵌进木隙,半身埋在水中,另半身弓起,因情绪激动而剧烈颤抖。   萧骋后脑猝不及防地一痛,没料到燕羽衣的反应竟如此强烈。   男人眯眼,语气带着审视,并未被扼及命脉而发怒:“无所不能?”   “难道不正是因本王的无所不能,燕将军才能在狸州安然度日吗?”   “燕羽衣,现在是谁想让谁死?”   视线碰撞,萧骋的眸光锋利冰冷。燕羽衣顶着这份赤裸的冒犯,扯了扯嘴角,恶劣道:“我有求过你吗。”   “难道不是你一厢情愿,将我放在狸州那个阁楼监视吗。”   萧骋的手从燕羽衣腰间挪走,轻而易举找到他的手腕,稳准狠地用指甲撕裂并未愈合的伤口。   温热新鲜的血液入侵他的指缝,逐渐溢满后,无声地爬进清澈水面,像染料般盈盈扩散开来。   “监视又如何?”   萧骋睨着燕羽衣,缓缓道:“本王在大宸这些年,见惯世家起伏,兴衰荣辱,家破人亡者,为了复仇不择手段,疯癫至极。”   “却唯独没见过燕将军这种,竟将灭门之仇弃之不顾,反而为主君分忧的臣子。”   为人者,先是人子,后为人臣。   这是世上绝大多数人的选择。   萧骋一根根掰开燕羽衣紧攥的手,冷道:“本王最初以为你燕羽衣天生重欲,权势对你来说,远比骨肉亲情重要,因此选择抛弃族亲,大力扶持太子。”   可燕羽衣却拒绝参与签署国书,故意远离唾手可得的权力,像是要完全将政权一步步交到新帝手中。   “除夕那日,冲出马车寻找父亲的是你。明明有能力返回明珰城,动用暗卫保护燕氏族人,却在这半年内看着他们被西凉折磨的也是你。”   “燕氏在你眼里,真的有你所表现得那么重要吗。”   “本王并未限制你的自由,狸州留不下你,只有你自己不想离开。”   萧骋字字锥心:“一个人的言行与其过往极度割裂,燕羽衣,你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还是原本便就是这样的人。”   人人皆称行事作风狡诈无情的燕羽衣,不该是这幅优柔寡断的模样。   “够了!”   燕羽衣终于挣脱萧骋的桎梏,面色铁青。   他彻底从水中站起来,浑身湿透,衣物紧紧贴着皮肤,夏风温暖清爽,拂过肩头却冷得他几乎站不住。   下唇不自觉地发颤,燕羽衣方才掐住萧骋的那只手,此刻垂在腿侧,他被萧骋逼问,被哑口无言,被节节败退。   萧骋所言全是事实,他没有任何理由辩白。   就算心中有话想说,可萧骋又站在什么立场审判他的作为呢。   是他燕羽衣面对族亲的死亡,无动于衷做缩头乌龟?还是为了洲楚,放弃澹台成迢,寻找新的主君?   萧骋这个大宸人,管得是不是太宽了点。   燕羽衣在思绪混乱中,逐渐找到自己的声音,不容置喙道:“整个西洲,除了当朝皇帝外,无人有权利质疑我的行为。”   “该怎么做燕羽衣,怎么做燕氏家主,这是我自己的事。”   “现在,你给我滚出去。”   话音刚落,萧骋霍然起身,向前跨一步,高大身影遮挡住燕羽衣眼前的光亮,他肩膀的轮廓被月光笼罩,像巍峨的山。   男人并未像燕羽衣所说的,在他们还未真正动手前,离开这里避免再度争吵。   萧骋更放肆打量燕羽衣。   从荡漾着不忿的琥珀色眼瞳,再到绷紧的唇线,直至锁骨处已经愈合了的伤。   他低下头,忽然冲燕羽衣露出格外奇异的笑,右手顺着燕羽衣腹部,一路去向他那道被纹身遮盖的胎记。   燕羽衣闭眼吐息,明日还要继续去与计官仪周旋,他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应付萧骋。   心中烦躁,本以为和萧骋上床会缓解那份憋闷,但明显,他忽略了萧骋本人就很难缠。   他压了压紧蹙的眉心,说:“如果你要继续待在这,那我走。”   萧骋倾身,浓郁的茶香伴随着他的动作,盈盈地荡漾开来。   “小羽,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吗。”   燕羽衣没心思同他答这些话,敷衍道:“忘了。”   “好。”萧骋意味深长,又问:“我们在木屋住的第一晚,本王问你,你是不是第一次,还记得是怎么答的吗。”   燕羽衣不知道萧骋打的什么主意,但理智告诉他,他不该开口应他。   萧骋见燕羽衣噤声,于是帮他回忆:“你说,你是第一次。”   “可本王分明记得之前在地牢中告诉过你,我们是上过床的交情。”   “就算床上的情话不算数,但你我初次见面的地方总该记得。”   燕羽衣脸色微变,蓦地抬头,看到萧骋字句清楚,平静地提问。   “燕大将军日理万机,不记得床伴很正常。”   “但上床前,我们交换过什么利益,你总该记得吧。”   萧骋脸色阴沉,逼问道。   “燕羽衣,回答我!”   “如果回答不出来,那么——”   萧骋深深看着燕羽衣,掌间悄然滑落一片柳叶刃,威胁道。   “真正的燕羽衣在哪!” 第36章   “我不是真正的燕羽衣,那么景飏王殿下又哪里找到第二个燕羽衣呢。”   燕羽衣并未被萧骋的威逼唬住,反而抱臂冷笑道。   没有人能证明燕羽衣不是燕羽衣,谁都能够用这三个字做称呼,但身为燕氏血脉的孩子,只有现在站在萧骋面前的燕羽衣。   燕羽衣迎上萧骋的刀刃,挑衅道:“怎么,现在才想杀了我吗。”   “不。”   萧骋把玩柳叶刃,锋刃似灵活地在指隙流转,他深深地凝望燕羽衣,似乎是真想从他那张脸中,瞧见什么非比寻常的东西。   陷入无边的自证,才是一个失去理智的前兆。   盛怒之下,燕羽衣并未被他的话绕进去。   萧骋跨出浴桶,顺手取了燕羽衣随意搭在屏风的外袍,他披上,头发湿哒哒的,随着他的步伐,在地面漾下一片水渍,道:“明天我同你一道去。”   这不是商量的语气。   燕羽衣没给萧骋正脸,自然也不会应他的话。   临到门口,萧骋停下脚步,手掌着门框,忽然问:“你恨燕家吗。”   “……”燕羽衣背对萧骋,身形微僵,回以他沉默。   萧骋稍顿了顿,也没打算从他这里再得到什么,抬脚离开厢房。   里头动静大,房间又不隔音,渔山外头守着,萧骋一露面,立即迎上:“主子。”   夜已深,萧骋白日睡了几个时辰,傍晚去看了澹台成玖的功课,又与燕羽衣莫名其妙大一架,此刻神志清明。   回到自己的住处,换了套提花缎睡袍,浑身清爽地倚在窗边煮茶。   渔山始终在身边候着,添水加茶,将噼里啪啦爆火花的烛芯绞短。   水开三巡,茶洗过一遍,萧骋才开口说:“方才房里的动静,你听见多少。”   渔山不敢答:“属下没听到任何声音。”   “本王问燕羽衣,真正的燕羽衣在哪。”萧骋没有怪罪的意思,他这话问出口,便是想听听他人的想法。   当局者迷,他怕他也深处迷雾而不自知。   真正的燕羽衣在哪。   这话是萧骋的脱口而出,并没有别的意思。   本意是想刺激燕羽衣,令他发泄情绪,却不想燕羽衣的反应竟出乎预料的激烈。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想。”萧骋问。   渔山仔细想了想,说:“定是行事较之从前有所纰漏,需多加改正。”   是啊,找到从前的那个自己,及时从歧途止步,或是避免再陷入某种不可转圜的意识。   可偏偏燕羽衣选择了回答,他似乎并未觉得自己做错,甚至“答非所问”。   并不是真正的燕羽衣,又到哪寻找第二个燕羽衣是什么意思,萧骋思忖许久,过往的记忆,丝丝缕缕地顺着思绪的缝隙蔓延,他下意识觉得燕羽衣这句话有漏洞,却就像燕羽衣所言,他哪里找第二个燕羽衣,证明眼前这个并非当初的那个呢。   自小受皇恩教导,花团锦簇顺风顺水的人,能力怎么会差。   明明连商会里那些临时雇佣的小厮的名字,都记得一清二楚,却在面对敌国亲王时,露出那样迷茫的神情,好似……   他们初次见面。   杯中茶水微凉,另起一壶的清泉再度沸腾,萧骋捻起茶杯,将杯底倒进手边盆栽。   松绿青翠,植物根部铺着新鲜苔藓。   萧骋斟酌再三,有些事还是以防万一为好。   他看向渔山,压低声音道:“郑人妙现在在哪。”   渔山:“郑姑娘离开西洲后,便回了主子送她的庄子休养。”   萧骋道:“叫她来西洲见本王。”   想要证明某事,便必得让当年参与之人悉数到场,挨个查下去,总能得到结果。   自从离开狸州,渔山有段时间没怎么干活了,得到新的指令,立即兴冲冲地着手准备,离开前,萧骋又叫住他。   “秋藜棠呢。”   渔山:“棠大夫这会在休息。”   “把他叫起来,带着他的药箱过来见本王。”   渔山以为又是耳朵出了问题,立即紧张起来:“您哪里不舒服吗。”   萧骋方才在燕羽衣那吃了闭门羹,这会终于缓过神来,当下不快道:“本王好得很。”   翌日。   天刚擦亮,燕羽衣便站在院中,从井中打水上来,就地站在井口边洗脸。   他彻夜未眠,眼底乌青,被井水寒凉地洗一遍,倒找回几分精神,身体也莫名松快不少。   “阿——阿嚏!”   燕羽衣揉了揉鼻子,又用手背贴着耳根,还好,温度正常。   被萧骋用那副理所当然,就该找我商议的态度激怒,直至人离开,燕羽衣也仍旧被气得小半个时辰没缓过神来。   骄傲自大,好为人师,用此八字来形容萧骋毫不夸张。   他似乎总有无数种理由,将他人抨击地一文不值。   什么话到了他嘴里,都变得像是别人欠他的。   从来都是燕羽衣教训下属,就连先帝都没对他说过半句重话,如今却被萧骋劈头盖脸一顿羞辱。   燕羽衣拧着面巾,长长叹气,好在这样的日子也没多久了,只要自己回到战场,手中有人可用,便离萧骋远远的。   最好严钦能找机会下手杀了萧骋,顺势清查他名下所有钱庄商会,新帝即位,国库充盈自然是好。   也省得他日后四处搜刮钱财。   昨日离开浣竹溪,尽管与计官仪起冲突,但先前挡在竹林外的李休休,态度倒转变不少,这是个机会。   燕羽衣弯腰拾起放在脚边的雷霆。   叮。   手腕有什么东西从袖口滑落,他定睛。   是五帝钱的手串末端的花穗,用贝珠装饰,珠面嵌以碧玺,放在光下熠熠生辉。   萧骋送的。   要带萧骋去浣竹溪吗,燕羽衣再度陷入挣扎。   “渔侍卫,此次郑姑娘前来,是为了治王爷的病吗。”   “昨夜主子又没犯病。”   秋藜棠打了个长长的哈切:“心病还得心药医,我看王爷和燕将军斗嘴的时候,精神倒挺生龙活虎的。”   “难道你想回太医院伺候宫里的贵人?”渔山问。   秋藜棠连忙说:“算了,治病治不好,被满门抄斩陪葬的福,还是送给其他太医们吧,我消受不起。”   “对了,王爷今日得换服药喝……燕大人?”   秋藜棠与渔山并肩走,见院中还有别人,发现是燕羽衣。   燕羽衣眼睛扫过对方怀中的药碾,以及渔山手里拎着的药箱,全然当没听见他们说什么。   回房略加整理,晨曦微升,燕羽衣提剑出门,在走廊拐角处碰见提前等候的萧骋。   景飏王衣着还是一贯的张扬,长身玉立,执萧的手隔空点了点,道:“不用早膳吗。”   燕羽衣皮笑肉不笑,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东西。   他轻飘飘从萧骋身旁掠过,绕去后院马厩。   直抵浣竹溪的路,他已经练就闭着眼都能找见得本事,马也轻车熟路,无需主人引导,直接朝着竹林奔去。   空气潮湿,夏日的时辰,也就只有这会才能享受几分凉爽。   道路不算平坦,但燕羽衣被颠簸惯了,之前打仗走过比这还难行的路……倒是那位金尊玉贵的王爷,燕羽衣用余光瞥了眼斜后方的萧骋,诧异他竟未抱怨之余,忆起秋藜棠晨起那句。   郑姑娘,治病。   直隶大内的太医院,汇集天下名医,秋藜棠随身侍候萧骋,足见医术高明。   但听秋藜棠的语气,是有什么病,连他也无法医治,需请外头的大夫会诊吗。   难不成萧骋身怀隐疾?   转眼间,竹林已近,李休休一袭白衣,站在昨日对燕羽衣承诺的地方等待。   “走吧。”李休休并未多言,甚至连突然出现萧骋这种陌生人,也只是略看了看,甚至没要求燕羽衣介绍。   接连多日,燕羽衣被李休休追得条件反射,拇指指腹扣住剑鞘,下意识做拔剑前的准备。   现下一路畅通无阻,看着李休休纤细的背影,燕羽衣忍不住问道:“昨日多有冒犯,不知计官仪大人今日心情如何。”   “气得要命。”   李休休没给燕羽衣半点希望,直言道。   “大夫说他肝气郁结多年,燕将军并非第一个惹恼他的人,自然,也不是最后一个。”   “离开太鹤楼后,计官仪便一直住在这吗。”燕羽衣问。   李休休点点头,道:“是。”   计官仪住处门前有一牌匾,用西洲古语书写“竹园”二字。   他们走到牌匾下,李休休推门,忽地记起什么,语气仿佛劝慰道:“请不动他出门,也不都是你们的原因。”   “还请姑娘指教。”燕羽衣礼貌道。   李休休:“计官仪很少去人多的地方,也懒得见人。”   她叹得无奈:“比起出门走动散心,他更喜欢在房中躺着看书。”   “我倒希望他能多出去走走,哪有人整日待在房中不与外头的交流。”   李休休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也是说给在场的二人听,其中意味,似乎是希望他们能说动计官仪。   燕羽衣与萧骋交换眼神,未来得及开口,计官仪的声音突然隔着墙响起。   “休休,上次那本书去哪了。”   李休休径直往廊下走,动作利落地推开门,燕羽衣做好拜见计官仪的准备,故而略理了理衣襟。   裹挟着草木香气的凉风,瞬间灌进内室,出乎燕羽衣意料的,并非寒冬腊月,计官仪居所竟然还挂着月白的厚重窗帘。   不,那甚至不是窗帘,更类似于军帐,严丝合缝地将整间内室包裹。   其中光线昏暗,唯独角落烛光闪烁。   突然,有什么森白从眼前一晃而过。   唰——   里头的人动手将帘帐重新盖了回去。   李休休皱眉,语气掺着几分嫌弃:“计官仪,出来晒晒太阳。”   “有大宸的景飏王,和洲楚的将军陪你晒太阳不好吗。”计官仪音调慵懒,似是累极。   “这两位作陪,旁人可是做梦都想不得呢。”   李休休:“出来,今日是你带小可出去玩。”   “方才我已将小可放去后山,大约中午它就会回来了,别怕,它找得到回家的路。”   晨光落在前廊,倒映这垂在檐旁的竹叶落影,李休休剑在左右手倒了个来回,忍无可忍地出鞘,扬手将帘帐劈了个大洞,动作果断凌厉,莫名有种不止做过一次的娴熟。   燕羽衣从旁围观,心中盘算“小可”是何方人士。   下属,学生?以计官仪的年龄,以及李休休略显担忧的表情……难道是计官仪的孩子?   这是人家的家事,作为有事相求的外人,现在还是闭嘴旁观为好。   “小可才五岁!”李休休又怒道。   计官仪声音更低了,像是昏昏欲睡,说:“五岁的小狗,放在人堆里也是及冠狗。”   “休休,孩子长大了,要学会放手。”   李休休:……   【📢作者有话说】   本周榜单任务比较多,今天再更一章 第37章   小可是条长毛小狗,被找到时,已在后山的池塘旁滚了一身泥。   李休休抱着小可蹲坐在水槽旁,动手为小可清洗,并向陪同她寻找小可的燕羽衣与萧骋道谢。   “二位远道而来。”   李休休叹气,过意不去道:“却在山中找了一上午的狗。”   燕羽衣在军中喂过豹,熬过鹰,却唯独没养过这种放在后院逗趣的娇小动物。   他笑道:“我请大人出山,自然带着诚意,小可是计官仪大人的爱宠,理应为大人分忧。”   小可汪汪大叫,站在阳光下疯狂抖动皮毛,水珠飞溅。   李休休裙摆湿了大半,她混不在意地抱起小可,缓步走到燕羽衣面前,轻声:“我带你进去。”   为计官仪做决定?   燕羽衣闻言微诧,眸光流转,李休休竟不是计官仪家中侍卫。   小可在李休休怀中翻滚,她控制住它的前爪,继续解释道:“是否能说动计官仪,全在燕将军怎么做,并非只有我带你进门,才能请他离开浣竹溪。”   “既然当年那些事,你说你没有做,计官仪却断定是燕家与太子所为,倒不如趁现在说清楚,免得大家日后烦恼。”   萧骋也觉得此法可行,低声道:“不妨一试。”   木已成舟,计官奇的死已经被算在洲楚朝廷头上,就算有什么误会与冤屈,计官仪这关过不去,辩解再多也是白搭。   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先见了面再说。   燕羽衣颔首,起身道:“麻烦姑娘带我面见计官奇大人。”   李休休一指破洞的帘帐,格外实诚:“请。”   意思是你们离得近得很,带路免了,直接进吧。   燕羽衣失笑,也不再做那些假模假样的虚礼,抬脚走向内室。   作为大宸的亲王,萧骋在这里自然是外人,得留在院中等候。   这些洲楚人之间,矛盾再深,也好歹是同在朝廷做官,为西洲办过事。平日打得热火朝天,却也还是同属一脉,面对敌国,自然而然同仇敌忾。   “王爷不去吗。”   李休休明显是故意的。   沐浴着阳光,萧骋将茶杯放在眼前观赏,茶水剔透晶莹,像某人的眼睛。   他懒洋洋道:“计官仪一介平民,该他面见本王才是。”   “倒是姑娘功夫不错,不如来本王身边做个侍卫,价钱随你开。”   小可从李休休怀中跃下,正好跳进燕羽衣方才坐着的矮凳中。靠在凳旁的雷霆剑哐当一声,不偏不倚砸在萧骋脚面。   “他没带雷霆剑进去。”李休休忽然说。   雷霆剑是萧骋费了力气才赎回来的。   东野侯府重视燕羽衣的死活,却没在意雷霆剑如何处理。   这把杀了燕氏族亲的名剑,在刑场挑衅后,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被当做破铜烂铁送去锻造场。   萧骋便是在它即将化作铁水前,从炙烤的火炉中救回,并当年节礼物送给燕羽衣。   小可绕着圈地撒欢,院内空寂,竹香清新,房间不隔音,却也听不到屋里两人谈论之声。   萧骋不动声色地观察李休休,将她那句话反复琢磨,直至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廊前。   燕羽衣先露面,紧随其后的是个身着浅碧衣衫,领口袖边绣着细长竹叶的男人,气质介于萎靡与精神奕奕之间,四肢修长,皮肤苍白,发丝卷曲且柔软。   计官仪目光扫过庭院,并未在萧骋身上停留。   “燕将军,你忘了进门前带着你的剑。”   燕羽衣抿唇,低声应道:“日后我会注意。”   计官仪也不磨蹭,主动从内室拖了软椅出来,光是这么几个简单动作,他都大汗淋漓,喘着粗气。   “那么就让我见识见识将军府新任家主的武功。”   在萧骋的注视下,燕羽衣一步步走到他身旁。   萧骋:“他提了什么条件。”   燕羽衣表情总算松懈半分,背对计官仪,他冲萧骋眨眨眼,说:“和李休休打一场。”   “赢了便出山?”   不,燕羽衣摇摇头,只是交手而已。   计官仪看到他想要的,便会立即收澹台成玖为徒。   武者之间的比试,并没有拳场的招招到肉,也更不可能出现战场你死我活的疯狂博弈。   他们更在意招式之间的精妙,犹如下棋落子,棋差一着步步败退。比起进攻,更喜欢拆解对手武功中的破绽。   李休休与燕羽衣从院中打至墙角,踩着屋檐奔入竹林,再借长竹的柔软,从这端飞身,那旁降落。   剑身相碰间,清脆悦耳环绕整片浣竹溪。   他们速度越来越快,萧骋逐渐难以分清究竟是谁的剑音更密集。   但唯一能确定的是,燕羽衣的脸色越来越差,明显是体力不支的先兆。   而淡定坐在躺椅围观的计官仪,也终于在李休休一剑刺破燕羽衣防守,雷霆剑应声横飞后,坐不住了。   雷霆剑脱手,燕羽衣反手勾住李休休持剑的那只,手指在她剑身轻敲,原本光洁柔韧的长剑,转瞬裂痕遍布。   咔啦!!!   竟就这么化作碎片,铺天盖地地撒向地面,直奔计官仪而去。   计官仪起身急急后退,扶着门框喊道:“休休。”   本就是点到为止,燕羽衣听到计官仪喊李休休的名字,忍不住道:“他除了你的名字,还会说别的话吗。”   “会。”   李休休收手前,道:“他还会喊,累了困了,今天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已经算是很难得的锻炼。”   “所以我希望他能离开浣竹溪。”   话说到这,燕羽衣终于明白,为何李休休主动表达,想要计官仪出山的态度。   前者对洲楚失望,后者只是单纯希望,计官仪能在阳光下多走走。   那么计官仪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了吗。   剑柄被李休休废弃,她空手走向计官仪,并对他点了下头。   萦绕在计官仪面颊的笑意缓缓散去,他直起身,绕过残剑碎片,停在廊下,种植着大片昙花的水缸旁。   燕羽衣胸腔血气翻涌。   尽管计官仪没说半句,但他知道,这事成了。   他可以为计官仪证明一切,只要计官仪想要,他便会展示给他看,无论是这些年所习的武功,还是在外征战未回明珰的证据。   没有杀过的人,从未办过的事,子虚乌有的污蔑,他都能光明正大地展示给计官仪看。   只要他能重回太鹤楼。   雷霆剑飞出去刹那,燕羽衣的手也被震得发麻,现在缓过劲来,更像是有千万根针,刺进他的血管,滑向骨缝深处。   燕羽衣眼睫微颤,忽地双膝一软,整个人重重砸向地面。   “!”   萧骋率先反应过来,冲向燕羽衣。   他们离得太远,根本来不及抓住。   而对于燕羽衣来说,身体的疼痛更胜过外力,他几乎瞬间蜷起身体,从喉管涌上来的血腥,疯狂地侵占着他的唇齿,并源源不断地向外溢去。   这股痛楚逐渐从手腕游移至心脏,令他的感官与现世隔离,只能模糊地看到有什么在自己眼前,却分不清那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   他用双手捂住脸,连带着发涨的眼睛,以及源源不断从唇角泄露的滚烫。   是未痊愈的暗伤在发作吗,燕羽衣竭力想抓住端倪,却只能徒劳地任由身体颤抖,并感受在心脏剧烈跳动挣扎下,急速消逝的体力。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症状,并不足以窒息,恰巧地踩在那个即将难以承受的临界点。   莫名的,燕羽衣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在身体仿若百蚁啃噬时,意识闪过自己那年生辰,躲在黑暗的练功房,看着母亲点燃蜡烛,并为自己端来一碗长寿面。   将军府前厅是觥筹交错,庆贺燕氏少主生辰之喜。   他是那场宴会的主人,却不被允许踏足,与父亲在祠堂大吵一架,扭打间摔碎贡品。父亲气得拂袖离去,勒令下人三日不准给他吃食。   “小羽,许个愿吧。”母亲温柔道。   许愿,许什么愿呢。   燕羽衣捧着碗,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他没有愿望,甚至根本没什么想要的东西。   而他想要的,难道父亲就会给他吗。   不,燕氏的家主只会严厉斥责——   身为燕氏少主,便得为将军府奉献一切,包括你的生命。   你的愿望只会给家族带来灾难。   如果一个人变能给整个家族带来灾难,那么就该将此人扼杀在摇篮里,为何非得耗尽心力地培养呢。   甚至还将整个将军府的荣辱兴衰系于一身。   意识天旋地转,燕羽衣在萧骋的怀抱中,哭腔被鲜血抑制于喉管之中,他右手紧紧抓住心脏的位置。   萧骋衣襟亦被染红,神情却由担忧转为疑惑,最终化作漆黑瞳孔中散不去的迷雾。   他抱着燕羽衣,任由燕羽衣痉挛,颤抖,将所有弱点命门悉数暴露。   “如果你现在想杀了他,那么会首先死在我手里。”   计官仪站在半米外,语气轻飘飘的,寡淡无力,却威胁十足。   萧骋抬眼,彻底将燕羽衣拦腰抱起。   “他的蛊毒发作了,没有我,三个时辰后便会身亡。”   “是吗。”计官仪目光在燕羽衣惨白的面颊流连,说:“毒是你下的吗。”   “是我?”萧骋也跟着重复。   他抱紧燕羽衣,低声对燕羽衣说:“小羽,搂住我。”   须臾,意识薄弱的燕羽衣轻轻动了下,双手顺从地搭着萧骋肩膀。   “是我。”   男人语调得意,故意挑衅道:“又如何呢。”   计官仪做了个送客的动作,淡道:“三日后,把新太子送到我这来。” 第38章   快马加鞭,萧骋抱着燕羽衣,撞开客栈大门,直冲向二楼。   被渔山从梦里提溜来的秋藜棠,望着浑身是血的景飏王,以及彻底陷入昏迷,呓语不休的燕羽衣,双目迷茫且犹豫。   先看自家主子,还是敌国将军,这是个做不好便掉脑袋的问题。   他手中动作倒没停,拆药包找金疮药,听到萧骋冷冰冰道:“本王没伤,救燕羽衣。”   “查心脉。”   秋藜棠一针止血,按照萧骋的指令,用剪刀绞开病人衣襟,把脉,听音,判断呼吸频率。   他是萧骋手底下讨生活的太医,主子说什么做什么,下了什么指令,他和渔山一样,也都是按部就班,行差踏错,不敢有半分逾越。   例如救治燕羽衣。   医者仁心在皇权与性命夺予间,秋藜棠首先保证的,得是自己活着。   故而为燕羽衣医治,也多是保守用药,身体的其他损伤,萧骋没松口,他便当不打紧。   现在,景飏王要求全面诊治,秋藜棠不敢怠慢。   萧骋去换了套干净的衣服回来,正好碰上秋藜棠取燕羽衣指尖血。   躺在床上的青年,睡容平静,一副人畜无害,任人揉捏的虚弱模样。   但萧骋见识过燕羽衣的阴谋算计,也看过他杀人手段凌厉残忍。   燕氏的将军,并不屑于披着羊皮伪装,他正大光明地挥舞刀剑,任何物件都能成为他的武器。   带回来的雷霆剑,放在脚凳旁,这把淬过无数生灵鲜血的宝剑,在燕羽衣手中倒像是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可以随意丢弃,也能拱手相让。   萧骋忆起计官仪那句对燕羽衣不算叮嘱的叮嘱,和李休休刻意的提醒。   带着你的剑。   侍卫端来盛满温水的铜盆,萧骋亲自动手,一点点地擦拭燕羽衣掌中干涸的血渍。   常年习武,燕羽衣的指纹早已被磨得不剩多少。这样一双修长的手指,却从未握过半日笔锋,若用它描绘大好山河,或许才称得上圆满。   小臂青筋明显,连接着手腕那块凸起骨骼,萧骋寸寸摩挲而过,表情严肃而深沉。   须臾,秋藜棠禀报道:“回殿下,燕将军体内有蛊。”   萧骋眉心一跳,旋即道:“同心蛊?”   “是。”   萧骋有些难以置信,继而又问:“子蛊是否会因外物而与母蛊失去联系?”   “同心蛊一旦植入体内,便不会消失。”秋藜棠摇头。   “若子蛊与母蛊失去联系,必定是用药催化,将其于体内杀死。”   换而言之,除非子蛊死亡,否则不可能有与母蛊断联的可能。   秋藜棠保守道:“臣并不善于蛊毒之术,还是得找到郑人妙姑娘后,再一探究竟。”   被清水稀释的血,斑驳地将帕子染得粉红,萧骋思绪飞转,越攥越紧,待他反应过来时,水珠已随指缝流淌,在腿面洇了大块。   当年,景飏王奉旨送嫁五公主,暗中差郑人妙制同心蛊,由自己亲自种进燕羽衣体内。   几日后,公主以侧妃身份入住东宫、西洲皇帝宴请,萧骋应邀,燕羽衣作陪。那场宾客尽欢的酒宴中,萧骋尝试催动同心蛊,却发现燕羽衣在他面前深色飞扬,屡次挑衅,并未有任何不适。   或许是种蛊失败,也有可能燕羽衣察觉了蛊虫的存在,身旁有奇人异士替他解毒。   为什么。   为什么会在消失后的数年,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失而复得的子蛊,就这么埋在燕羽衣体内,静静隐藏至今吗。   看燕羽衣反应,似乎并不知这是什么。   既然子蛊重现,燕羽衣便不可能不是燕羽衣,但他为何遗忘诸多记忆,难不成子蛊有此作用?   萧骋开口问:“有没有什么致人失去记忆的蛊术。”   秋藜棠看了看燕羽衣,打消萧骋的念头,坚定道:“没有。”   “病人失去记忆,通常因受外物冲撞,或是不堪刺激,精神受到伤害。”   蛊术再诡异邪门,也不过是以外力控制人的一门手段。   饲养蛊虫,培养它们对草药的耐受,从而使用大量精炼药物驱动。   这和直接用药物控制人的欲望,没有任何区别。   萧骋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百思不得其解。   那么这能证明什么呢?   证明燕羽衣是燕羽衣吗?   如燕羽衣所言,无人可证明“我是我”,只能从其行为断定,他究竟是为哪方利益而存在。   “呵……”   萧骋忍不住讽笑,抬手抚摸燕羽衣侧脸,从眼角一路向下,他用指腹碰了碰他的耳尖。   果然当局者迷,他思绪是从什么时候起,被燕羽衣带着走的。   “劳累过度,同心蛊得不到供养,便会逐渐损耗心脉。”秋藜棠良心未泯,适时道:“殿下,是否用药干预。”   萧骋掀起眼皮,摊开手:“母蛊在本王这里,取本王的血喂给他。”   “殿下!”   秋藜棠一惊,连忙道:“殿下身体不可受损,寻常人的血也可入药。”   “他的命还得留着帮本王办大事。”   萧骋口吻平淡,径自从药箱中取刀。   这世上没有什么轻而易举,没有付出的代价,日后皆会挨个找上门来,只是血而已,就当做他想要办成的代价。   嘭!!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渔山在外爆喝。   “抓住他!!!”   床扉虚掩,只见几道身影掠过,萧骋望过去,不咸不淡地开口:“这是第几波刺客。”   秋藜棠仔细数了下,说:“似乎已经来了八次。”   想杀景飏王的人很多,趁乱刺死燕羽衣的也不在少数,因派来的都是死士,故而根本查不出底细。   血很快积满拳头大小的药碗,秋藜棠见差不多够了,连忙为萧骋止血。   萧骋看着掌心半寸长的伤口,说:“别告诉他。”   秋藜棠哪里敢多嘴,熟练地保证:“小的遵命。”   -   稍晚,燕羽衣徐徐转醒,浑身上下像是被人暴揍了一顿,唇齿萦绕着的血气,令他恍惚地放空了会。   以至忽略了自己身边竟还躺着人。   萧骋躺在床榻内侧,与燕羽衣同枕,却压着薄被合衣而眠。   燕羽衣偏过身,动手扯了下,没扯动。   再想用力,男人突然长臂伸展,按着他的后脑勺,将他埋进他的胸膛。   萧骋闭着眼,语气裹含浓郁倦意,呵出的热气,一丝不落地洒在燕羽衣面颊。   是苦涩的。   “病了?”燕羽衣说。   “还难受吗。”萧骋答非所问。 第39章   他们问的都是对方,同时开口,同时停下。   “计官仪说,澹台成玖三日后可入浣竹溪。”   萧骋:“你和他谈了些什么。”   燕羽衣头疼得厉害,他还没休息够,且事关洲楚政务,萧骋是不是过于勤快了点。   遂敷衍道:“嗯。”   “有什么是需要瞒着本王的吗。”萧骋拍了拍燕羽衣的脖颈,略有些不悦。   燕羽衣一哂,那可真是太多了。   “听说。”   萧骋换了个话题,道:“太子求亲萧稚那年,你在皇兄的宴上,给南荣遂钰暗中递了暗器,害得皇帝险些丧命?”   现在是什么翻旧账的时间吗?   燕羽衣:“你们大宸的皇帝又没死。”   “若他驾崩,换本王做皇帝,出兵三年,定踏平西洲。”萧骋嘲讽道。   刺杀皇帝那事,燕羽衣算是帮凶。后来回朝,他被家主勒令面壁思过,关进祠堂一顿责骂。   燕氏有每日清点兵器的习惯,避免府兵或暗卫们,趁自身职务之便,行有损燕氏名誉之事。   当年,燕羽衣身边并没什么属于自己的心腹,缺失的袖箭,就这么被查了出来。   不过他不后悔。   “那么殿下为何不做皇帝呢。”燕羽衣抬头,眼眸亮晶晶的,语气难掩挑事意味。   “如果我愿意助殿下一臂之力,那么殿下……唔。”   萧骋熟练封住燕羽衣的嘴唇。   燕羽衣手软脚软,心里盘算这厮是否给自己下了什么药,身体却格外顺从。   他学会了换气,知道什么时候该迎合萧骋,他亲吻哪里的时候,自己该做出何种反应。   就像推杯换盏,这些事情做多了,逐渐运用地得心应手。   日暮西山,染红半边天的晚霞,令整间内室蒙上一层剔透的暖意。   燕羽衣沉浸其中,融进夕阳的颜色中。眼底映入萧骋的轮廓,眼睫轻轻煽动,半边肩膀压住床幔,有光从案台的琉璃器皿折射而来,他忍不住想碰一碰落在萧骋眼睑的光斑。   大宸人的骨相柔和,怎么萧骋的眉眼如此锋利呢。   只是还未动作,萧骋却忽然撑起身子,光点从脸颊坠落,印在他胸前那枚价格不菲的鸡血石上。   男人一反常态,格外专注地凝望半晌。   “怎么了。”   “为什么不专心。”萧骋抚摸燕羽衣充血的唇瓣,略有些不满。   燕羽衣愣了下,说:“没有。”   “有计官仪在,料想本王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但茱提的十座矿场,没得讲。”   原来萧骋以为自己在考虑这件事。   苍天在上,燕羽衣今日着实没打算算计萧骋,他甚至打算放空思绪,在床榻赖个一两日。   计官仪愿意出山,他便可将所有谈判交给计官仪,武将的用武之地在战场,案牍的唇枪舌剑,还是交给文臣言官。   所谓术业有专攻。   “不专心的难道不是殿下自己吗。”   燕羽衣倒打一耙,无辜道:“殿下竟然在我们接吻的时候,想着朝政大事。”   萧骋当然知道,他凑近,五指穿过燕羽衣的手指,牵着他来到自己脸侧。   他引导着燕羽衣,要他主动抚摸自己。   燕羽衣绷着脸,故作矜持,手腕拼命往回勾,就是不与萧骋接触。   掰手腕是个力气活,你推我往,静谧中,两人僵持了好一会,直至萧骋松口败阵,语气软和地问燕羽衣:“你不想碰一碰本王吗。”   话太肉麻,燕羽衣立即受不了了,嘶嘶地往床榻深处躲。   下一秒便被萧骋捞回来。   这种象征性的退避,就是要有来有往。   景飏王主动送上门,燕羽衣展开手心,“勉为其难”地摸了摸萧骋的面颊。   男人终于得到,微蹙的眉心终于舒展,他深呼吸,再度用力将燕羽衣纳入怀中。   西洲奔放豪迈,拥抱本来是个很难被复杂化的举止。   但被萧骋如此对待,燕羽衣忽觉体内血液沸腾,有什么在被牵动。暖流涌向心脏,抚慰原本的空旷,严丝合缝地填满胸腔。   斛录寺的折磨是真,敖城的逼迫也是真,午夜的质询更是真,甚至现在这个轻易令人深陷的温暖。   除了萧骋那副天生算计的心肠外,什么都是真的。   真的极致是虚伪。   如果一个人能够虚伪地骗过自己,那么真亦假,假亦真,倒反天罡不在话下。   “萧骋,我就要上战场了。”燕羽衣轻声。   “你的时间不多了。”   “还要再确定我究竟是谁吗。”   他看不到萧骋的眼睛,无法从他的表情中猜测他心中所思。   “不过,若日后我不慎死在西凉人刀下,世上就再……”   燕羽衣顿了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而道:“燕氏那么多子弟,如果没有我,你还可以和别的人继续交易。”   “燕氏里,有很多比我优秀,武功更高,对洲楚大有作为之人。”   他的语气逐渐低得不能再低,喃喃:“还是要多谢你,将我从明珰城外救出来。”   人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化作一坡黄土,十几年后,还有谁会记得呢。   “萧骋。”   燕羽衣双手放在萧骋肩膀,轻轻推搡着,让他松开自己。   萧骋这会心情好,顺着燕羽衣的意思,略起身,但仍未松开燕羽衣,并随口问道:“武功比你高多少。”   话落在耳边,燕羽衣心中泛起酸涩。   “很多。”   他想冲萧骋笑一笑,却只能面无表情,装作不怎么在乎。   燕羽衣很清楚自己的性格,只要自己现在动动嘴角,情绪便立即会写在脸上,难免萧骋察觉异常,继续逼问他。   “家主日理万机,习武必定有所疏漏。现在我已经是家主了,待回到明珰城,燕氏便会继续推举新任少主,避免家主在外战死,家中无人可继。”   他边想,边断断续续地说:“成为少主后,我学习的时间被压缩得很短,那些稍落后的同辈,便趁此时机,竭力追赶。”   “只要他们任何一门功课超越我,便可在限定的时间内,向我发起挑战。”   “记得初次被挑战,是在边关大捷后,我提前脱离部队,连夜赶去雪山。”   “听说日照金山很美。”   燕羽衣陷入回忆:“身边的副将们,没有一个人愿意随我同去。大家伙奋战三天三夜,累得连饭都吃不进去,但我从伙夫那要了两块饼,快马三个时辰,终于抵达山脚。”   萧骋适时道:“漂亮吗。”   燕羽衣摇摇头,笑道:“亲卫后脚就跟来了。”   “是明珰城的来信。”   信中提醒燕羽衣回朝述职,末尾强调,族中有人想要挑战少主,家主已应允,待班师回朝,燕羽衣便得接受武比。   “所以。”   燕羽衣蜷起手指,复杂地望着萧骋。   他多想学会萧骋的洒脱,像他那般善于表达喜恶。   世上永远都只有那么一个景飏王,独一无二,没人能替代他的地位,他的喜恶,甚至环绕在他身旁的那些权势与人潮,皆因他是萧骋。   只是萧骋这个人而已。   他们认定萧骋,决定追随。   护国将军府恰恰相反,家主可以是燕羽衣,却也不必永远是燕羽衣。   燕羽衣这个名字,只是微不足道的代号。   “燕家只有姓名,并不取字。父亲叫什么,母亲闺名如何称呼,从来都没有人直白的告诉我。”   “我得自己去查,瞒着教习先生和奶母,半夜去家谱查父亲的名字究竟怎么写。”   萧骋面露讶异,忍不住问:“朝廷奏报没写吗。”   “燕家的奏报直接面呈陛下,在外无人敢称呼家主名讳,而我十五岁前。”   燕羽衣有点说不下去了,那些岁月中的痛苦,像是潮水,在他讲述的过程中,一点点的蔓延登岸,卷起的白色泡沫,皆含着他日夜的困顿与失望。   他不知道自己该告诉谁,也明白,这就是自己作为燕氏族人的命运。   面前的男人是很好的倾听者,他表情时而凝重,偶又犹豫,即便有疑惑,也并不打算打断,是君子所为。   燕羽衣看着他,忽地发觉,自从母亲离世,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能这般,耐着性子听自己说话。   “萧骋,你十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和先帝吵架。”   萧骋回忆前尘,转而笑得无奈:“天天去御书房吵架,先帝罚我禁食,禁言,扣掉所有月例,半年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但我不在乎。”   燕羽衣惊讶,轻轻啊了声。   以萧骋这般缜密的筹算,理应长袖善舞,讨得皇帝开心才是。   “因为我有个哥哥。”萧骋说,“他会偷偷送吃食来,还有宫外最新的话本。”   皇室子弟少温情,能让萧骋称呼的,必定是与他同父异母,被先皇后养育的当今大宸皇帝。   皇兄和哥哥的分量,明显后者更重。   “燕羽衣。”   “嗯。”   “就算身负重担……”   萧骋低头,轻而易举地吻住燕羽衣的嘴唇,单手覆盖至他的心脏,感受他的心音:“但你的一生不该这么过。”   日照金山见证旅者的自由,聆听信徒心怀的信仰,目送日月川流更迭。   世间美好本该同享,但燕羽衣却选择独行。   在明珰未破前,燕氏少主的心愿唯有战胜,他要自己所向披靡地打败敌军,为洲楚迎来胜利。   然而现实告诉燕羽衣,自己被外物蒙蔽,那些所谓的忠实履行责任,认为打败西凉,便可令西洲安定,百姓安居乐业,田亩饶富足……   诸般心愿,不过是梦里黄粱。   他站在云端,却遗忘自己原本来自脚下那片土地。   可笑的是,如今的清醒,是用无数效忠燕氏的将士们的血换来的。   一生该怎么过呢。   死在明珰城内的将士们,他们已经没有一生了。   其实挑起话头,燕羽衣的意思不是想自己开脱什么。   他深呼吸,怕自己以后再也没有勇气,在萧骋面前,对他说这些话。   “萧骋,如果以后我战死了,燕氏换新的家主。”   “你还会记得我吗。”   记得和你在狸州度过除夕的燕羽衣,拳场收到那朵茉莉的燕羽衣,还有,用发簪穿过你的掌心,刺进自己肩胛的燕羽衣。   燕羽衣看着陷入沉默的萧骋,无声地想。   我只是害怕自己被遗忘。   但只要有一个人记得,那么此生,或许便不算白活。   萧骋,你会遗忘我吗。   夕阳稍纵即逝,此间明月如昼,天地星辰隐匿云端。   萧骋眼眸幽如深海,疏而将燕羽衣完全抱起,他抱得很紧,让怀中的人丝毫不会怀疑自己会掉下去。   男人信步走到窗旁,将燕羽衣稳稳放在一寸宽的窗台,掌心温暖地托着他的冰凉赤裸的双脚,简短道。   “不会。” 第40章   燕羽衣也不知道,自己如何顶着心脏的疼痛,答应陪萧骋荒唐。   他腰窝抵着窗棂,雕花的轮廓,在他脊背留下道道痕迹。萧骋顺着那些痕迹,温声问他有没有再难受。   中途,男人甚至不知从哪端来一碗腥得要命的东西。   是汤药,但没有甜味,燕羽衣喝不进去,萧骋便一口口渡给他。   耳鬓厮磨,汤药喝了一半,撒了一半,碗也最终从楼上听令哐啷地,顺着倾斜的屋檐,滚至少有人及的暗巷。   萧骋又哄又骗,强迫燕羽衣喊他阿骋,燕羽衣头晕得厉害,意识像是喝醉了般,看着眼前的男人由一变为二,再从双数合为单数。   他昏昏沉沉地听萧骋伏在他耳旁,对他说。   “小羽。”   “知道蜜桃是如何被催熟的吗。”   燕羽衣的指甲嵌进萧骋的手臂,只觉得再这么荒唐下去,自己的心真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   他被吻得腿肚发抖,声音像小兽呜咽:“心……心脏好疼。”   “很快就不会疼了。”萧骋眸光流转,身体沉迷此刻,意识却清醒非常。   他叹息地用外袍裹住燕羽衣,却并不打算放过,抬手拨开青年湿漉漉的额发,那双盛满水汽的琥珀色眼瞳,清澈地倒映着所有。   思绪万千,筹谋时局耗费精神,燕羽衣所有的心气,在计官仪点头答应后,骤然松懈了大半,身体自然撑不住。   萧骋抬起燕羽衣的下巴,一语双关,轻声鼓励道:“小羽,要撑住。”   再醒来,又是个傍晚。   燕羽衣醒了睡,睡了醒,连饭都是萧骋在床上喂的。   心脏好好地放在它该在的地方,也不怎么疼了。   这会没见萧骋人影,守在他床旁的,是任劳任怨全年无休的棠大夫。   “燕大人醒了。”秋藜棠见燕羽衣平躺着,转过头看自己,眼前一亮,连忙带着脉枕走过来。   他的活无非就那么几件,诊治,熬药,盯病人将汤汤水水喝光。   燕羽衣从秋藜棠手中接过药碗,皱眉盯着汤水好一阵,才仰头勉强喝了几口。   “底也得喝。”秋藜棠指了指碗内沉底的药渣,“这是精华。”   燕羽衣:“……”   太医就是麻烦。   连喝两日汤药,燕羽衣面色都红润不少。   将澹台成玖送去浣竹溪,计官仪却只是愿意教授,并没有收其为徒的意思。   “由大宸人寻得的天子血脉。”计官仪捻起黑子,落入棋盘,沉吟道:“燕将军相信他?”   燕羽衣被计官仪围困,短暂地犹豫,而后很快放弃。   他将手中白子放回棋碗,淡道:“我输了。”   话音刚落,计官仪忽然倾身,使用白子再入一步,令燕羽衣绞尽脑汁的死局,神奇地活了过来。   计官仪:“请。”   面前的男人气质出尘,身姿卓越,燕羽衣盯着计官仪的脸看了好一会,明摆着放弃继续对弈,说:“计官大人今年年岁多少。”   计官仪笑笑:“很重要吗。”   “不,只是好奇。”燕羽衣转而回应先前那句,“萧骋不值得信任。”   “无论他找来谁做太子,我都会一概收下。”   “况且。”   燕羽衣顿了顿,抬眸遥望院中,正与小可在凉棚下玩耍的少年,道:“我也没有给澹台成玖许下承诺。”   “确实并非帝王之相。”计官仪认同道。   他们心照不宣,都未谈及那个最敏感的话题——   澹台成迢的去处。   这位是真太子,哪那么容易便被身边近臣卸去权势。   “李姑娘武功高强,想必将太子殿下交给计官大人保护,必定能脱离景飏王的控制。”燕羽衣缓缓道。   “他出得来?”计官仪道。   澹台成迢是否能走出狸州,燕羽衣现在还不太确定,他主动拾掇棋盘,并换了种方式回答:“萧骋一定出不了狸州城。”   既然萧骋那么喜欢狸州,多留几日又如何。   拳场有西凉出资,他们在那场生死局中吃了亏,被萧骋狠狠暗杠一笔,必然追查燕羽衣这个打手的身份。   原本燕羽衣想以别的方法诱导拳场,引起他们对自己的注意,从写有狸州商会的银票中寻找线索,但没想到萧骋先自己一步,帮自己干了想干的事情。   本意是为了暴露自己被萧骋保护的行踪,引西凉与大宸交恶,但显然,事实并未照着他预设的方向发展。   “明珰城被破那日,萧骋在城外,我想这并不是偶然。”   现在燕羽衣能够确定的是,“将军府内部出现了叛徒,导致宫门失守。”   “燕将军指的是,景飏王有可能与叛徒联合。”计官仪说。   燕羽衣:“是的。”   “正如计官大人所言,倘若将军府内部有人暗中勾结萧骋,此人的身份我尚且不知,意图也不明,但可以划定范围。”   “掌握皇城布防图,知晓换防时间,那么他一定是能够直接与我面议商讨军务的阶职。”   “燕氏副将虽多,真正掌权的只有那么几个,余博已死,还剩三人。”   计官仪道:“前线战事吃紧,来得及边打仗边试探吗。”   “如果试不出来,或者无法锁定,皆有背叛洲楚的嫌疑,一并杀了也并非难事。”燕羽衣食指轻扣桌面,语调平缓,轻轻松松地脱口生杀,仿佛这并不算什么大事。   计官仪闻言略蹙了下眉,没说什么。   燕羽衣继续道:“之前我一直觉得,和萧骋勾结的是西凉人。但除夕那日,萧骋炸毁了西凉的钱庄。”   若与西凉人有仇,便不会与其合作。   “不过利益面前没有死敌,如果是萧骋,他做得出来。”   话说得笃定,燕羽衣没有丝毫犹豫,可能性很多,他挨个列举:“一、西凉卧底将军府,夺取机密要务,萧骋趁此机会从中牟利。二、卧底是大宸人。萧骋名下商会,掌握狸州大半资产,他奔着掌握整个西洲的财政而来,卧底故意透露信息给西凉,以达到朝廷两方势力互相消弭战力,大宸便可趁机攻打,占领西洲。”   计官仪颔首,显然赞同燕羽衣的推演,转而问道:“你身体如何。”   什么?   燕羽衣茫然。   计官仪见燕羽衣面露迷茫,意识到情况不妙:“前几日你晕在院子里,景飏王亲口承认,他在你体内种了蛊,难不成……燕将军一无所知?”   晨起,燕羽衣还喝了萧骋亲手端来的药。   他沉吟片刻,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已经对萧骋的作为,有了一定程度的心理准备。   此人喜怒无常,心情阴晴不定,想什么做什么都不会表露于面,东窗事发才叫人恍然大悟。   燕羽衣捧起茶杯,手指冰凉。   “至少我现在还坐在计官大人面前商谈,这就已经足够了。”   就算自己倒下,有计官仪的承诺,想必洲楚的处境也不会再被动。   计官仪提醒道:“有明日方可论将来,吐血不是小事,还是尽快找善于蛊术之人诊治为好。景飏王身边的太医,就不要再用了。”   为迎接澹台成玖,李休休找人将整个浣竹打理了一遍。   计官仪的书房与卧房连着,从前被厚重的帘布遮盖。现在,午后的光正好落在他读书编撰用的砚台旁,存在缸里的字画整整齐齐,洁白的宣纸映得房梁明亮非常。   燕羽衣看到书架顶端摆放着的瓷质招财猫,欣然一笑:“不用他身边的太医,难道要用我身边的那些半吊子侍卫吗。”   “萧骋留着我的命,自然是有用处,他不做赔本买卖。”   “趁现在我还值个好价钱,得尽快从他那捞点东西回洲楚。”   计官仪见燕羽衣的茶杯空了,提壶又沏了一盏:“将生死置之度外,原来燕将军是这样的性格。”   燕羽衣摇头,轻轻道:“比起被生死限制,于我而言,被遗忘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计官仪语气是劝告,也有慰藉:“没有人会遗忘你为洲楚所做的一切。”   就算萧骋下蛊,但燕羽衣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近日的身体有在好转。   战场常受伤,身体自然而然对痊愈有所预感。   “我想……”   燕羽衣斟酌着,尽管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却还是得将想法全部告诉计官仪。只有如此,他才能和计官仪里应外合,重新夺回明珰的控制权。   “用蛊控制人,无非是害怕对方失控。我想萧骋最初下蛊,大概是为了让我言听计从。”   “但这种东西毕竟不能长久,且对我的身体有所损伤。他想扳倒西凉,但大宸皇帝或许并不愿意配合他,便只能扶持洲楚,借力打力。”   “所以。”燕羽衣抿唇,“他似乎很想让我爱上他。”   只有感情坚不可摧,陷入情爱的瞬间,理智也将荡然无存。   自古以来,所谓联姻,便是将两个势力合二为一,以绝对的亲缘,血缘连接,双方再难分彼此。   萧稚嫁过来是这样,萧骋又何尝不深谙此道呢。   只是为何非要置西凉于死地,燕羽衣目前还没什么头绪。   计官仪瞥一眼燕羽衣脖颈的红痕,问道:“燕将军已经不可自拔了吗。”   院外人影晃动,摆在他们之间的线香只来得及燃了一半,随后,李休休的声音响起。   李休休:“见过景飏王殿下。”   萧骋负手,略点头算是回应。他只是那么简单地站着,压迫感亦源源不断地朝着房中二人而来。   燕羽衣是在对计官仪言道,也像是在对自己的重复与警告:“我只是不想自己在世上走一遭,被人遗忘得太快。”   “如果能让萧骋陷入疯狂,而我心巍然不动,那么届时,主动权便在我手。”   青年在计官仪的审视下,缓缓掀起眼皮,面露温柔,笑意却未达眼底,满口算计:“景飏王自以为绝顶聪明,却始终不明白,西洲是西洲人的西洲,只要在西洲这片大地发生的事,没有一件能逃过我燕家的眼。”   “而西凉和洲楚再内斗,也断不会被区区大宸人拿捏至此。”   看看究竟是谁在这场博弈中,输得一败涂地。   “我要萧骋手中的金山银海,也要他爱上我。” 第41章   自大宸暗中而来的使臣,带来皇帝亲笔,以及国书一封。   双方于浣竹溪,计官仪居所郑重会面,但燕羽衣只在初见那日出席,后来的谈判均未参与,全权交于计官仪处理。   萧骋却不比燕羽衣悠闲,谈判由他主导,提出大宸所需条件,并额外附加了许多于己利益相关之物,惹得计官仪频频皱眉。   谈判本就是个耗费时间与心气的事情,双方唇枪舌剑数日,数次险些破裂,僵持不下之际,甚至暂停次日会面,待互相心气平缓,再定商议之期。   “计官仪有没有和萧骋打起来。”   严钦:“没有。”   作为燕羽衣身边近卫,严钦职责本该是保护主子安全,但以燕羽衣的武功而言,身旁有人才是扯他后腿。   因此,除执行任务外,严钦多是作为燕羽衣的眼睛。   主子不便出门,便由近卫代为观察。严钦早出晚归,替燕羽衣盯着浣竹溪那边每日情况,日暮时分返回客栈,事无巨细地叙述谈判进展。   燕羽衣虽也学过谈判,但他善于用武力镇压,若谈判桌上打起来,事后双方碍着脸面都不好下台。   燕羽衣笑笑:“文臣言官最会用软刀子扎人,就算景飏王在他那吃瘪,也会碍于身份难以发作。”   将近大半年的时间,从无法接受对方索要茱提矿场,再到接受,燕羽衣已心中做好了打算,现在就看计官仪是否有那个本事,将矿场的所有权时限缩短。   如果不能,那就只好自毁家底,赶在期满之前,将矿场全部损毁。   比起那些平民的赖皮行为,这些拥有极佳军事素养的队伍,才是真正棘手的存在。   “对了。”燕羽衣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找个靠得住的,善于治疗烧伤的大夫来。”   “主子身体不舒服?”严钦立马紧张道。   腰后那道胎记与纹身,始终是燕羽衣心间萦绕的隐患,必须尽快消除才是。   当年嫌胎记难看,他才私自找人纹身,为此,还惹得父亲震怒。   他随即问道:“听说做暗卫,有种将人皮肤烧伤后,再造肌肤的法子。”   严钦:“是。”   “再造肌肤只是说辞,其实就是完全将皮肤烧伤后悉心治疗,配以专门的药膏涂抹,使伤口复原。”   既然燕羽衣提出,便不难想他有这个意思。   严钦忍不住道:“属下斗胆,敢问主子想用在哪。”   燕羽衣本就没打算隐瞒,道:“我有个胎记,得请治疗烧伤的熟手协助。”   “主子,这太伤身了!”   严钦面露担忧,劝道:“就算主子忍得了皮肉烧灼,边塞条件艰苦,若行军之时负伤上阵,恐有伤口感染的风险。”   “我意已决。”燕羽衣自然想过这些后果,但他不能允许洲楚的紧要关头,因自己而出现错漏。   再说,身边也得尽快有随行军医,避免被萧骋暗中下蛊,还不自知的情况发生。   “行了,去吧。”燕羽衣见严钦仍有犹豫,挥手打断道:“战场凶险我又不是初次知晓,你们这些人才是,留在明珰城附近办事,未见过血流成河,此次去边塞打起精神,和士兵们同吃同住,不许耍燕氏家臣的架子。”   燕氏族人在军营中地位颇高,姿态摆得高傲,燕羽衣对此有所耳闻,但他听过也就忘了,觉得这对战局来说,都无关紧要,只要能胜利,底下的人如何闹腾,那都是副将们该负的责任。   作为主将,他只要运筹帷幄地带回胜利即可。   只是事到如今,积弊已久的祸患找上门,必须做出改变。   因谈判抵达客栈的人原来越多,个个行色匆匆,倒显得燕羽衣像个局外人,整日悠闲,从前院溜达至后院,再从后院闲庭信步至门前。   就连萧稚也被接来,由渔山亲自护送。   想必是已谈到是否推萧稚做太后。   萧稚同燕羽衣一起用早膳,咬着筷尖说:“我还这么年轻,怎么就要做太后了呢。”   燕羽衣莞尔:“如果不喜欢,也可以不做。”   “真的吗。”萧稚眨眨眼。   “只要公主想。”燕羽衣答。   他们用的粥碗很小,几口见底,萧稚那碗吃完,又舀了几勺。   少女用虾油与雪菜作料,往粥里放了几勺,边搅拌边道:“可是皇叔说,做太后很好,从太子侧妃直接越过几十年,太后就是我最好的下场了。”   燕羽衣闻言,眉心一拧。   下场。   萧骋竟然对萧稚的期待是“下场”二字。   可见萧稚在他心中,也并非抵达最重要的地步,仅仅只是可堪用而已。   但公主是皇帝亲生,他既然对皇兄忠心耿耿,为何不爱屋及乌,善待他的女儿。   “公主觉得做太后怎么样。”燕羽衣换了种方式试探。   若萧稚对明珰城心生抗拒,他便帮萧稚离开西洲。   五公主身份尊贵,回到大宸自然仍旧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另择佳婿也并非不可。   天家贵女,可选择的余地始终比平常百姓更多。   大宸宫里没有太后,萧稚自出生便没见过比父皇更尊贵的长辈,被燕羽衣这么一问,倒还真就放下碗筷,双手撑着下巴,仔细想了会。   “不知道。”   半晌,她老老实实答。   燕羽衣继续:“景飏王殿下与皇帝同在先皇后膝下长大,聪妙皇后,究竟是怎样的人。”   是怎样的女子,才能养出性格截然相反的两个孩子。   “父皇很少提及太后娘娘。”萧稚唔了声,也答不出来。   尽管皇帝与景飏王,均对聪妙皇后怀念至深,但先皇后的名讳,在宫里是被默许的忌讳,无人敢提及先皇后生前之事。   身后贵为太后至尊,却好像仍旧停留在“聪妙皇后”这个称谓,几十年没变过。   话聊到这,也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了。   燕羽衣断定,萧稚在大宸,确实是个闲散公主。不涉内务,也不及党争,当真守着自个那一亩三分地过日子。   他放下碗筷,盘算着事情无论如何也该有个决断。   果然,午后,浣竹溪那边有人传信。   一身白衣在光下耀眼非常,是李休休亲自前来。   她带来的是一封无字信件,拆开只有单薄的细长字条。   “已成。”   字体遒劲,撇捺嚣张,笔迹与书写者的风格截然相反。   燕羽衣立即策马前去与计官仪见面,人到时,正好与从门内走出的萧骋撞了个正着。   大宸的使臣就跟在景飏王身后,用袖口抹着额前的汗,面色看起来有点败兴而归的意思。   燕羽衣主动打招呼:“殿下。”   萧骋倒道坦,开口嘲讽道:“若有十个计官仪在朝中行事,倒也没有你们燕氏一家独大的事了。”   “是吗。”燕羽衣也不恼,顺着话茬道:“那便借殿下吉言。”   “哼。”   两人擦肩而过,经过萧骋,燕羽衣听到一声极其轻巧的冷哼,心中顿时更高兴了。   能叫萧骋吃瘪,看来计官仪着实是个人才。   毕竟燕羽衣在吵架这方面,着实没赢过萧骋几次。   步入书房,燕羽衣在躺椅前找到计官仪。   到底是多年未曾与人唇枪舌剑,计官仪累得面色灰暗,软软倒在椅间,好像即将不久于世。   他连眼皮懒得掀,只有眼珠随着燕羽衣的来回而动,燕羽衣先是帮人整理案台,将写满条件的宣纸焚毁,才带着正式文书走到计官仪面前。   地板都是竹编的,夏日使用最是凉爽,燕羽衣席地而坐,给计官仪休息的时间,低头仔细研究大宸提出的条件。   良久,身边人影微晃,计官仪换了个姿势,改为平躺,语调懒洋洋的,长叹道:“大宸人没那么好哄。”   “啧。”   男人不耐烦道:“比老头难哄多了。”   “老头?”燕羽衣好奇。   计官仪说:“当年计官奇劝我入朝,也是这般难缠,好在还顶得住。”   这话不知是说对付计官奇,还是萧骋。   大概两者都有。   燕羽衣翻至最后一页,找到写有茱提矿场的那行:八座矿场,开采权十二年。   这已经比预料中的好太多。   “别高兴得太早。”计官仪提醒,“尽管先前提十座,开采二十年的要求被驳回,但十二年的附加条件是,洲楚得在三年内,将矿场全部提供给大宸。”   那便意味着,没有时间留给燕羽衣整理明珰城,他得在洲楚正式返回朝堂,与西凉重新争斗时,迅速赶往茱提镇压当地矿场。   这不仅仅是兵力的问题,西凉或许会因此被激怒,触底反弹,不顾一切地摧毁朝廷。   燕羽衣沉声:“我会留在明珰城。”   计官仪平静道:“什么意思。”   “现在边塞有高嘉礼支撑,如果此人可靠,日后我会将一应事务交给他去办。”   “他手底下的兵,也是多是燕氏的军士,你们家的家臣,能听得了外人的话?”计官仪泼凉水。   的确有这个问题,但有问题便不做吗。   燕羽衣从随身的锦囊中,掏出一枚精巧的印章。   精铜铸造,龙纹虎身,一分为二。   是虎符。   计官仪神色微动,略撑起身体。   “我很早就想过,如果是家主,遭临此难会如何。但浣竹溪走一遭,那日同计官大人恳谈,倒让我有了别的念头。”   燕羽衣语气很轻,表情前所未有的诚恳,态度也是虚心求教。   “因家主的放纵,致使澹台皇族并未善待计官奇大人。也是家主的只手遮天,导致整个澹台皇族陷入权利被架空的境地。”   “那是他想要的,然而并非我所愿。”   燕羽衣只是想自己生活的这片大地,能够迎来永久的安宁,他因此而战,却也因此陷入迷局。   “因燕家威势,导致军中富有才能得将领不得重用,此乃危及国本。”   “如果有可能,我想将将军府的权利彻底分散,唯有百花齐放才能迎来春天。”   “西洲的凛冬太寒,我不喜欢。”   “……”   被青年澄澈的目光注视,或许是因为太过纯净,计官仪忽然有些不适应。   良久,他才缓缓吐出几个字。   “燕羽衣,你背叛了所供养你的士族。” 第42章   背叛与否,皆由心证,燕羽衣不在乎这些。至于其他人如何评价,那都是他们的事。   况且,只有士族才更明白,究竟如何榨取,那些平民们仅存的价值。   “我说过,我忠的是君。”   不能让景飏王等太久,燕羽衣扶着桌角起身,准备离开,缓缓道:“侍奉君主,忠于洲楚,从前敬重士族,不过是朝廷必须采用的手段而已。”   事到如今,维系西洲内部的人望,才是当下重中之重。   自然得抛弃士族,推举寒门入仕。   计官仪倒也没有劝慰燕羽衣的意思,只是提醒他小心而已,闻言便也提起衣摆,与燕羽衣同走了出去。   两人并肩而行,计官仪在第一道门槛前停下,说:“希望你我能尽快在明珰城内见面。”   再多的祝福,也比不过计官仪寥寥数语。   那边,萧骋见他们告别,也抬脚向燕羽衣走过来,燕羽衣颔首,开口:“计官仪,要活着。”   计官仪神色疲倦,轻轻打了个哈切,道:“戏已开场,望君珍重。”   -   返程,浣竹溪如旧,辽远幽静,燕羽衣仰头环顾竹林,抵达此地半月,但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欣赏风景。   十几年的人生,他没什么机会驻足欣赏,如今想来,确实是有些无趣乏味。   故而放慢脚步,享受这最后的安宁。   其实就算两朝正式宣战,也仅仅只是边塞闹得轰天响。   那里地势简单,大多一马平川,是军队最好,且最快能分出胜负的地方。   恶劣的气候催化战局,往往个把月,便可较之高下,且对平民影响较小。   “有把握吗。”   萧骋忽然说。   燕羽衣:“契约已定,洲楚自然会印证诺言。”   “我是说你。”萧骋挑了挑眉,对燕羽衣的回答显然有些不满意。   “有没有人说过,燕大人似乎从来都没有正面回应的习惯。”   燕羽衣不置可否,也学萧骋的语气,道:“于大宸而言,只需等待结果即可,殿下又何必问得仔细呢。”   战场杀伐,刀剑无眼。   即便身旁的男人话未尽,燕羽衣也知道他心中念头。   他还要他活着,要他完好无损地回到明珰城,成为他手中真正的棋子。   青草香混合着浓郁的竹味,卷起一地潮湿,燕羽衣踩着竹梢滚落的碎阳间隙,余光扫过萧骋,发现他也在观察自己,遂不动声色地挪回视线。   每每离开明珰城外出,家主都会赠茶一杯践行,久而久之便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本是温情,但燕羽衣更愿意理解为断头酒。   以茶作酒,喝好上路。   他不知自己此行是否是生命的最终,却也明白,每一次提剑上阵,都得抱着战死沙场,虽死犹未悔的决心。   “是真心的吗。”燕羽衣随口问。   萧骋展开手,镶嵌着黄玛瑙的琉璃瓶,静静躺在掌心。   他说:“如果心脏疼,便服用一粒。”   燕羽衣接过,将琉璃瓶凑在耳边晃了晃,没什么声响,可见药丸塞得满当当的。   “谢了。”   “明日启程?”萧骋又问。   燕羽衣点点头:“城门开了就走。”   “南荣军行装齐备,会直接前往琥珀营所在的照金关。”   “将领是谁,我认识吗。”   这是南荣军自行调派,萧骋也不大清楚,这已并非他所涉及的机密,道:“按照我们所约定的,南荣军遣两队出发,一队应是南荣王南荣遂钰带领,从与大宸接壤的边境打起,一路朝明珰城推进。”   “而将军府则从照金关开始,逐渐往回打,两军在敖城交汇。”   这种打法条件苛刻,却由燕羽衣这边提出。   为的是快准狠,打得西凉措手不及,分散他们的兵力与注意力。   但实行起来难度极大,要求双方严格掌控时间,务必同时取得胜利。   “做得到吗。”萧骋停顿片刻,忽然低声问。   燕羽衣瞥了萧骋一眼,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虽知萧骋不是怀疑自己的能力,但还是莫名被他这幅态度惹得心中不悦。   再出众的将领,手底下也得有鼎力的士兵,南荣军的实力有目共睹,前提是派来的将领,愿意听从燕羽衣的指挥。   燕羽衣抬起一直藏在袖袍间的手,快走几步,而后调转方向,面朝萧骋行礼。   “望君珍重。”   这是计官仪对燕羽衣的告别。   萧骋眸色深沉,望着燕羽衣不知道在想什么,表情由淡然转而凝重,最终像是松了口气般,勾唇笑起来。   “珍重。”   男人仍旧风度翩翩,正似燕羽衣从火光冲天的明珰城中,带领太子逃出来的那夜。   尊贵,矜持,气度不凡。   燕羽衣没见过他狼狈的模样,但他已经目睹过燕羽衣的数度失控。   客栈彻夜未眠。   渔山带领近卫,将前后院团团围住,连半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唯独看到身怀单字“燕”的令牌的人,予以通行。   这些风尘仆仆,面庞陌生,身着深紫劲装的燕氏家臣,在严钦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将行装搬上马车。   他们的都是严钦这半年,从各地寻回的暗卫。   现在人手短缺,便选拔身手矫健的,由暗转明,跟在家主身边办差。   “看来燕家的情况还不算糟。”萧骋旁观全程,提着酒壶来到窗前,另外那只手,指尖夹着两个空酒杯,放在燕羽衣眼前晃了晃,问:“喝吗。”   燕羽衣已换上便于行动的骑装,长发利落地束起,扎成一条马尾。耳饰也都收起来,放回匣子里去,只简单用米粒大小的银质耳钉代替。   衣衫浅紫,袖口滚一圈银色云纹。名唤雷霆的长剑,紧紧扣在腰后的蹀躞带中,与其平行的,是身约一尺,形制状若斩马的短刀。   短刀与雷霆剑平行,贴着燕羽衣的腰窝。   燕羽衣左手搭在刀柄之上,食指轻敲,偶尔张开五指做简单的抓握。   面对萧骋的邀请,燕羽衣拒绝道:“即将启程,还是殿下自行享用吧。”   酒气香浓,却随风而散,萧骋喝酒易上头,双颊浮起一层薄红。   他语气极轻地说:“那年你便是用这幅神情,护卫太子进宫求亲,怎么这么久了,还是没有改变。”   即将远离萧骋,燕羽衣的心情极好,也不介意同他浅聊几句从前。   他似笑非笑,说:“大宸境内,自然严阵以待。”   “现在呢,面对本王也是吗。”萧骋问。   远处装箱完毕,严钦带人做最后的统计,他捧着名录勾勾画画,偶尔对身边的同僚们说几句。   燕羽衣道:“实话说,我不知道该和你说些什么。”   “萧骋,我们原本就该没什么话说。”   被萧骋捡回去的半年,燕羽衣始终活在他的势力笼罩之下。   尽管他们已经做过这世上最亲密的事情,数次沉沦失态,但他仍旧不了解萧骋。   就像萧骋根本没问他,他究竟喜欢什么。   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左右他人的生活,这就是萧骋的蛮横作风,强势霸占着燕羽衣的全部。   “我们只是对彼此感兴趣而已。”燕羽衣喉头滚动,舔了下干涸的嘴唇,解开缠绕在手腕的五帝钱。   萧骋的视线跟随燕羽衣,面无表情。   良久。   燕羽衣将沾染温度的钱币,轻轻放在窗台旁的小几前,打算再对萧骋说些什么,想到他在自己体内种下的那道,随时能要命的蛊毒,便都憋了回去。   而萧骋的态度,出乎他的意料。   男人回以沉默,只是喝光了那壶烈酒。   这样就很好,不必虚与委蛇,再绞尽脑汁说那些违心的话。   明熹降至,整装待发。   燕羽衣利落上马,车队摇摇晃晃驶离小镇。   严钦见自家主子兴致不高,以为是没休息好,回头见景飏王立于门前,便说:“主子,景飏王今日的态度好生奇怪。”   “是吗。”燕羽衣倒觉得清净。   可能是见惯景飏王的行事作风,人骤然变得正常,倒显得不那么正常。   严钦想了想,说:“大夫已经找好了,是之前与属下同在一处受训的同僚,三日后便能与我们同行。”   “怕吗。”燕羽衣忽然偏头,淡笑道:“掌握机密要闻,是朝中看不见的战场,现在要去见识尸山血海,得做好十足的准备。”   严钦立即大声:“不怕。”   有信心自然很好,燕羽衣挑眉,却未将严钦近乎于宣誓般的言语当真,因为——   一月后,照金关。   战后,西凉与洲楚双方,默契地收拾着各自的战场。   “呕!!!”   严钦在搬运第六十八具尸体后,终于被尸臭熏得满脸是泪,忍不住当场哇哇大吐。   暗卫被当刺客训练,管杀不管埋,往往一击致命后便打道回府,身手利索,却在搬搬扛扛这件事上,逊色沙场征战的士兵。   只见他身边的士兵,冷漠地捡起被他丢进战壕的尸体,熟练地丢进拖车。   盛夏曝尸半日便臭气熏天,为避免疫病横生,必须尽快掩埋,并洒以石灰消毒。   中年男人披甲浴血,留着络腮胡,皮肤晒得黝黑,战事刚结束,来不及梳洗,便急匆匆地赶往营帐,面见从明珰城来的大人物。   “哈哈哈哈哈,我和小高将军昨日还打算尽快结束,一道去城外迎接小燕将军呢。”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身边那些侍卫都未接触过战场,尽快适应也是好事。”   青年端坐主座,微抿手中热茶,抬起眼皮,冲徐琥微笑道。   徐琥忽地想到了什么,拍拍脑袋,唉了声:“怎么还叫小燕将军,现在是家主大人,家主大人!”   旋即,他将身后的年轻人扯到燕羽衣面前,说:“这是高嘉礼,小高将军。”   高嘉礼与西凉人大战两天两夜,早就累得骨头散架,被徐琥这么用力往前一推,脚底踉跄,直接扑向燕羽衣。   “末将参见啊啊啊啊啊啊啊!”   嘭!!!   “……”   凳子侧翻,往后是坚硬的推演台,燕羽衣避无可避,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下去,和高嘉礼一起。   徐琥始料未及,想抓住高嘉礼,却只摸到空气。   沙场征战,能吃饱肚子就很不错了,活着更是奢侈,因此,沐浴便被排至最后。   燕羽衣被萧骋好吃好喝,干净了大半年,此时鼻翼间全是高嘉礼身上那股尸臭。   他眉心一跳,强忍骂人的冲动,咬牙切齿:“高将军。”   “久闻大名。”   【📢作者有话说】   这本还是以感情为主,剧情为辅,所以这章开始也不用屯文,不会具体写打仗的。开了本有趣轻松的故事,不会影响这边的更新,如果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在作者首页里找到,点点收藏,算是今年的新尝试了。 第43章   徐琥被吓了一跳,连冲上前来抓住高嘉礼衣领。   小高将军还穿着厚重的甲胄,他单手没将人提溜起来,再度用力,大喝道:“小高将军!”   高嘉礼也登时反应过来,借着惯性起身,顺带一把抓住燕羽衣。   三人你拉我,我拖你,总算全部都好端端站着,衣冠严整地说话。   燕羽衣对徐琥是叙旧,简单询问了几句近年身体是否安好,治军有何困难。   就算没在燕羽衣手底下干活,徐琥也从同僚那里了解过燕羽衣的作风。   这位主子做什么,想什么,都是直言直语。人进朝堂,和世家言官对峙,夹枪带棒阴阳怪气,但在塞外,面对将士们,倒格外赤诚坦荡。   徐琥述职般,简单讲罢自己的情况,便向燕羽衣引荐高嘉礼。   他将高嘉礼往燕羽衣面前推,高嘉礼挠挠头,倒也不扭捏,抱拳行礼:“末将高嘉礼,见过燕将军。”   燕羽衣仔细打量面前,似乎同自己一般年龄的高将军。   生得剑眉星目,轮廓深刻,深红抹额下,双眸明亮,仿若星辰熠熠生辉。   他看着高嘉礼的脸,竟不觉被对方阳光灿烂的笑容感染,启齿前,唇边便噙了抹淡淡的笑意。   高嘉礼见燕羽衣并未责怪,开口:“原本打算速战速决,没想到西凉那边竟派兵突袭,故而未来得及迎接燕将军。”   “我身边的兵没上过战场,提前熟悉也好。”   听说照金关这边陆陆续续打了好几日,双方没分出个胜负,燕羽衣日夜兼程,总算带着少量物资补给抵达。   整整十二个时辰未进水米,他面色有些发白,好在精神不错。边塞气候比不得狸州城那等温暖之处,风却来去自由,充盈着飒飒之气。   战后诸多事宜,徐琥先行一步,前去处理繁琐,却并未将高嘉礼带走,明显是留给他们相互熟悉的时间。   燕羽衣叫人将帘帐扎起,好让空气流通。   高嘉礼也不拘谨,主动询问燕羽衣是否用膳,并差人先端来马奶解渴。   马奶趁热送过来,碗面凝结一层薄薄的奶皮,燕羽衣捧着碗喝了几口,抬眼望向左手边,眼皮不住耷拉的高嘉礼。   旁人面见燕氏家主,恨不得三拜九叩,唯恐做错什么被惩罚。   高嘉礼倒好,直接在燕羽衣面前打瞌睡。   直至严钦也臭烘烘地进门,他才在对方汇报军务的声音中徐徐转醒。   严钦奇异地看了高嘉礼一眼,没说什么,道:“主子,我们带来的物资已经全部都发下去了,但伤员太多,药材恐怕还是供应不足,只能撑半月。”   “药材先前不是最紧俏的东西。”   高嘉礼最清楚营内稀缺什么,他开口,燕羽衣自然而然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因为我们之前一直在打败仗,死亡的军士比伤亡更多。”   因为无法救治,所以不需要那些伤药。   他黯然神伤,低声道:“从矿场与西凉人对抗,名为追击,实则逃难,打至照金关,被琥珀营接纳后,伤亡线才逐渐拉回来。”   燕羽衣并不讶异,只是吹了吹尚还滚烫的奶,又沉默地喝了点。   他没有喝马奶的习惯,甚至不喜欢喝这种带有某种腥气的东西,但奶类却又确实营养。   “西凉人装备精良,和他们打,只有活着和死亡两种可能,药材毫无用武之处。”   “幸而徐将军毫无芥蒂地接纳了我们。”   当生者逐渐增多,隐藏在暗处的弊病便完全显露出来,倘若燕羽衣今日没来,高嘉礼预备在战后,亲自前往临近州府的商会中,用仅剩的钱财购买药材。   燕羽衣面无表情,补充道:“是在我那封信后,他才毫无芥蒂。”   高嘉礼啊了声,挠了挠头。   “不是吗。”   燕羽衣直视高嘉礼,逼迫他不得不答应。   高嘉礼:“……是。”   能够让琥珀营开仓放粮,向高嘉礼这个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敞开怀抱,不必说,定有燕家的授意,这点即便不点破,众人也心知肚明。   但这只是燕氏家臣内部的默契,并不代表高嘉礼清楚。   万一他以为这是徐琥从中的周旋,燕羽衣怎么可能日后再专程提醒高嘉礼,要谢便勿谢错人,未免过于有失身份。   然而,话又说回来。就算他清楚,这笔账也得正儿八经摆在台面讲明白。   是谁给予你的便利,是谁有意扶持,这都要作为凭证与人情,日后一个不落地奉还。   两人初次见面,除去军务也没什么可谈的。   高嘉礼为燕羽衣推演近日战况,绘声绘色,偶尔还扮个一招半式。   从前在燕羽衣身边办差的将军们,都是将军情奏报整理成册,交由少主查阅后,才挨个被点名,进营帐汇报,像高嘉礼这种“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方式,燕羽衣真没见识过。   他几次想笑,但思及高嘉礼并未接受正规教授,努力憋至徐琥去而复返。   徐琥抱着叠账目册进门,见高嘉礼一副开朗阳光,连忙快走几步,拉住他。   高嘉礼兴头上,不满道:“徐将军,我还没说完呢。”   徐琥偷看少主,从后拧了把高嘉礼的腰。   燕羽衣轻抚茶碗,淡道:“具体情况我已知悉,辛苦徐将军将我带来的这些人编入营中,战事固然紧张,但不会再焦灼。”   “大宸的援兵很快就到,届时有了南荣军相助,很快便能扭转战局。”   徐琥心中微动,沉声道:“南荣军与将军府打了这么多年仗,末将担心……”   从前是生死对头,现今并肩作战,即便有契约存在,难保他们不会窃取有关西洲其他机密。   燕羽衣抬手,示意徐琥落座。   “有景飏王在,什么消息传不回大宸?”   两名将军闻言,同时沉默。   高嘉礼恢复神色,严肃道:“之前在茱提服役,当地矿场与大宸暗中交易,我探查过,其中便有借西凉商会购买,实则将矿材运往本国的大宸人。”   燕羽衣随口:“狸州商会?”   “矿场那地方势力错综复杂,就算是商会,也管不住名下的散户,无从查证他们身后究竟有谁做靠山,但可以确定的是,大宸必定在其中浑水摸鱼。”   “我担心……南荣军并非只是按照交易行事。”   话音刚落,燕羽衣将茶碗放于掌心,手指轻轻敲了下碗壁,发出叮当两声脆响。   从矿场籍籍无名地跑出来,短时间被追捧,并在朝廷未受封前自称将军,这已经算作大逆不道。   偏逢乱世,无人在意礼制。   而在真正的朝廷将领面前,毫无惧色,与其称兄道弟。   甚至对燕氏这般百年荣耀的将门之家,也表现出非同寻常的亲近,而并非谄媚。   这样的人,真属流放吗。   倒像是……   燕羽衣不动声色地观察高嘉礼,对方却在下一秒。有所察觉般,直直迎上他的目光。   火热,炽烈。   “……”   “徐将军,今日便到此吧,我累了。”燕羽衣收回目光。   徐琥没发现年轻人之间的小动作,以为燕羽衣是真倦了,便率先行礼告退。   高嘉礼稍后半步,前者拔腿离开时,才慢慢起身,动作迟钝地说:“那我也——”   燕羽衣打断高嘉礼,快步走到帐外环顾,而后遣散所有士兵,关紧帘帐。   “高将军明升暗降,临行前,陛下许了你什么职务。”他低声道。   室内未点灯,霎时昏暗。   这种才碰面聊几句,燕羽衣便能察觉其中微妙的事情,自然,徐琥这种多活几十年的老油条也门清。   当即,他也不绕弯子,走到高嘉礼面前道:“徐琥了解多少。”   高嘉礼随即从腰包摸出什么,塞进燕羽衣手中,默声扭头去找火折子点蜡烛,明显是在回避。   光源渐近,逐渐照亮整个营帐,燕羽衣才看清楚是什么——   信。   血迹斑斑,被揉地皱巴巴的信。   明显陪伴高嘉礼出生入死,即便浴血奋战,也将此贴身携带。   封底只单有个“羽”字,字迹干净利落,熟悉又陌生。   燕羽衣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顾不得惊异,连忙撕开封口。   已独自落座,与燕羽衣呈对角的高嘉礼,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小羽:   今日三餐正常否,朕叮嘱嘉礼,务必见你后,有条件便先送奶一碗饮下,日日都要喝,有营养,对你的身体好,嘉礼会代朕监督。   燕羽衣缓慢地眨了眨眼,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信,是陛下!   在陛下身边受教,最熟悉陛下字迹,为何亲笔会在高嘉礼这里。   信封内里用牛皮细细嵌了层,防水效果极佳,因此信还是完整的。   “洲楚与西凉之间,战争不可避免,朕虽想过竭力阻止,时势弄人,终究皆是徒劳。”   “将军府世代忠良,尤其是你,朕愿将全部的信任,连带太子一并交托于尔。然,人心难测,将军府之中已有朕不可预料之事,尚且难以查清原委。”   “朕本想将茱提放任自流,却发觉洲楚与西凉之间,皆与大宸皇室瓜葛,矿产珍贵,涉及国本,其中陈事繁杂,便派遣嘉礼前去调查。他是个好孩子,值得一交,若你二人成挚友,朕即便身在九泉,必当含笑。”   “天高海阔,想撂下重担隐入田居,也是极佳。若执意挽回洲楚,朕只劝你,尽力就好。”   燕羽衣指尖逐渐发白,用力穿透薄纸,明明双手捧着信件,却发觉根本拿不稳。   他努力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效力洲楚吗,为何陛下绝笔,仍劝自己放弃。   没有人比皇帝更清楚,燕羽衣为成为少主,究竟做过多少次抉择,渡过多少难关。   他劝燕羽衣咬牙坚持,为何在他即将成功,甚至继任家主后,却忽然改变主意。   料到自己横遭不测,甚至派遣高嘉礼提前卧底,难道就没有想过,鼓励在他身边长大的燕羽衣吗。   这一瞬,燕羽衣突然茫然地问高嘉礼:“陛下还有别的嘱托吗。”   高嘉礼声音很浅,道:“陛下说,燕氏家主的路很孤独,他并不希望你一个人走。”   “信中不是写了吗,他要我陪你。”   燕羽衣警觉。   “放心,陛下也给我写了信。我那封,他让我在带兵冲出茱提的前夜打开。”   高嘉礼觉得燕羽衣站在那,虽腰脊挺得笔直,却好像一阵风吹过,便会被折断。   他想了想,补充说:“陛下很在意你。信中交待,少主多疑,并不常与人真诚相待,可能会极难接近,但他还是希望我不要放弃你。”   “燕羽衣。”   “和你做朋友,是陛下的嘱托。但我觉得,就算没有陛下交待,你也是个值得深交的人。”   燕羽衣蜷起手,露出个颇为凉薄的笑意:“何以见得,高将军既无权,又无势力支撑,为何要与你交往。”   面对显而易见的,尖锐的推拒,高嘉礼耸耸肩,咧嘴露出一排白花花的牙齿,洒脱道。   “一个想要被人记住的人,大概也不会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   “我家在边塞做小本生意,卖点物件过活。街坊邻里,包括过往商户,都记得我是高家那个极善于做精巧玩意的东家的儿子。”   被所有人铭记的高嘉礼,去做了被所有人遗忘的卧底。   被所有人遗忘的燕羽衣,却成为无法回到过去的家主。   正如高嘉礼所言,信的末尾,皇帝希望燕羽衣能接受高嘉礼,这是他送给燕羽衣最后的礼物。   小羽,试着去敞开心扉交个朋友,他会记得你,就像你也会记得他。   在来的路上,燕羽衣便警告自己,既登沙场,便该将眼泪与软弱抛弃,就像从前那般征战,没什么可怕的。   深得当朝皇帝信任的臣子,风头正盛无所畏惧,但若皇帝先臣子离开,史书中可没什么臣子寿终正寝的记载。   是否信任高嘉礼,燕羽衣有自己的选择。   良久,他调整好心情,面对等待回应的高嘉礼,声音不轻不重,玩味道:“高将军方才说,自己是‘既善于做精巧玩意的东家的儿子’?”   大抵是方才还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骤然却眸光流转,神采飞扬,吓得高嘉礼下意识抓住座椅扶手。   结巴道:“什,什么?” 第44章   清理战场,整顿军备,战事结束后的诸项事宜,说多不多,说少也折腾得够呛。   西凉伤亡与洲楚对半开,双方均未讨到什么好处,因此,照金关迎来短暂的宁静。   呈报的军情终于清晰明目,整理成册地摆放在燕羽衣案台,徐琥将他那顶营帐让出来给家主住,燕羽衣再三推辞,却之不恭。   清晨,严钦正心怀忐忑地,将昨夜书写完毕的书信交由燕羽衣查看。   燕羽衣面露笑意,夸道:“难怪这些年选你做来往密信周转的差事。”   他将信平展地放在眼前,比对自己的字迹,虽达不到真正的天衣无缝,但乍一看还真是相差无几。   将军府负责信件来往的暗卫,大多都有模仿他人书写的能力。严钦这封,会直接送至萧骋手中。   其中所记,有最近的三餐饮食,也涵盖起居间的日常活动,末尾表达对景飏王的关心,除了并未明确书写感情外,这简直是封不折不扣的“情书”。   唯有情人间互动,才会如此事无巨细。   严钦收到自家主子的命令后,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要求很简单,写得像家书即可。   可家书这种东西,由人代笔已很诡异,更何况还是给景飏王。   “想说什么可以直说。”   燕羽衣见严钦表情欲言又止,此时也有闲情逸致解答疑惑,开口道。   严钦:“景飏王会信吗。”   “信与不信是他的事,写不写却是我的事。”燕羽衣慢条斯理将信整齐折叠,放进信封,烧漆封好,趁漆油未干,碾印燕氏族徽。   即便有亲密接触又如何,该下手的时候,也未见对方有丝毫犹豫。   燕羽衣虽对蛊毒之事未有研究,但这东西自古以来都有易中难解的说法。萧骋狠心,动手控制他,便更有事成之后卸磨杀驴的想法。   装作顺从只是权宜,拉近关系或许能够得到破解之法,若不成……   燕羽衣懒得再思索那么遥远的事,决定将其抛之脑后,遂欣然起身道:“去校场,看看小高将军的东西做得怎么样了。”   校场。   高嘉礼身边围绕十几个工匠穿着的士兵,距离他们十几米远,摆放着数架战用弓弩,个个三四米宽。   “射程多少。”高嘉礼抓了抓头发,语气崩溃道。   工匠们你看我我看你,局面明显胶着,谁都不愿主动当那个最先汇报的人。   拍在队尾的眼尖,看到熟悉身影出现在校场,正向着他们缓缓走来,连忙举手道:“燕将军来了!”   高嘉礼身形一震,将手中图纸塞给身边近卫,作势要逃。   “小高将军。”   饱含关切的声音响起,犹如恶魔鬼魂呼唤。   尽管对方背对着自己,燕羽衣也感觉到高嘉礼的情绪变化,岌岌可危,濒临崩溃。   想跑到哪里去呢,小高将军。   单手搭上高嘉礼的肩,燕羽衣微微偏头,眯眼亲昵道:“距离下次开战只剩十日,我来看看情况。”   琥珀营的工匠们见势齐齐后退,一副大难临头各自飞,将军我们真的爱莫能助的模样。   高嘉礼硬着头皮,展开图纸,比对着弓弩,握拳做了个正在努力的动作,说:“进展顺利。”   “也没有特别顺利。”   仿佛是怕主将问得太深,他又加了句。   这种表情与语气,燕羽衣在许多人身上见到过。上至副将,下到军营里的普通士兵,每个人在未能完成任务前,似乎都是这幅做贼心虚的模样。   明明能按时递交,却偏要表现得艰巨异常。   自然,燕羽衣不是不能理解,无非是怕他觉得他们太有能力,想再多提些什么要求。   看着同僚们痛苦的表情,偶尔想笑也得憋回去,实在是燕羽衣行军生活里,为数不多的快乐。   他放缓语气,说:“只要十日后派上用场即可,我相信小高将军的实力。”   徐琥称高嘉礼为小高,是从辈分来论。再者,高嘉礼没什么官架子,久而久之大家便也跟着这么叫,既显得亲切不生分,又有几分恭敬在其中。   打仗总归是自家人打自家人,西凉与洲楚隔阂,那也都是朝廷内的争斗,与平民百姓无关。   为避免这种无意义的消耗战,擒贼先擒王显然是当下最佳的选择。   军营之中,单兵作战的有生力量到底是少数,将士们更擅长结阵团战。   燕家培养的暗卫,便可于此刻派上用场。   人之所以有别于牲畜,便是因前者更善于利用工具。既然双方在这场战争中都讨不得好处,便得有先手破局的意识。   否则等西凉想法子先行出击,那才叫被动。   但就算燕羽衣负责深入敌营击杀主将,暗卫从旁夹击,那也得有人策应,分散大部分兵力才行。   而严钦也打听到,高嘉礼先前在军中,便是负责这个的,后来去茱提也未懈怠,良好习惯保持至今,再加上琥珀营里的能工巧匠,突破现今军队床弩射程极限,已提上日程。   因此,燕羽衣提出想要射程两千米的床弩,被高嘉礼一口拒绝。   青年满脸写着“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几番讨价还价,反复推拉,最终确定在原本千米的基础上,多加二百米。   燕羽衣的底线,甚至只抱有增加五十米的信心,本想探探高嘉礼的底,未曾想竟有惊喜。   可怜高嘉礼被蒙在鼓里,熬得两眼通红,未得道,先疯魔。   几日后,南荣军先遣队抵达,并带来好消息。   南荣王于边境对峙西凉名将魏士丛,首战告捷。   “魏士丛用兵奇诡,不好对付。”迎接南荣军的将领们齐聚主帐,徐琥闻言沉吟道。   负责西洲内部战场,带队的是名女将军,名叫越青。   越青却没接他们的话茬,直言道:“消息本官带来了,那么燕大人是否有东西要还给南荣王府呢。”   燕羽衣抚掌,淡道:“南荣王府援军,在下感激不尽。”   “但先前约定好的,待真正胜利,有关为南荣王府洗雪冤屈的鱼鳞账目,以及官员勾结来往书信,才会悉数奉上。”   他话锋一转。   “但为你我两朝之间的友谊。”燕羽衣挥手,将事先准备好的部分证据送至越青脚旁,用半人高木箱装载,两人合力才勉强抬得动。   “南荣王府尽可先行调查部分。”   有些事情明码标价,但也不必过分迂腐,这些东西本该经由萧骋送达,但景飏王是个不折不扣从中牟利的二道贩,燕羽衣更愿意直接与南荣王府来往。   但越青的态度,明显比他预料中的更难以接近,不轻不重地道谢,面上也没泄露分毫笑意。战事推演至暮色微合,同意燕羽衣的布兵排阵后,带着木箱大摇大摆返回驻地。   南荣军自己选了块宽阔的马场安营扎寨,拒绝与洲楚士兵接触。   高嘉礼送去交友的礼,人家客客气气收下,也回赠一份。   言行举止挑不出半分毛病,诸事有回音,字字可追寻,什么招都接,偏就给人拒之千里的高傲。   床弩比预计验收时间更快,提前四日完成。   高嘉礼郁闷地对燕羽衣谈及此事,燕羽衣抱臂倾听,远处的工匠们正在做最终调试,哄闹地吵了好一阵,似乎是对什么零件有些不满意。   “南荣军亲近,才更令人警惕。”   就保持这样彼此合作,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燕羽衣觉得很舒服。   来军中大半月,本以为高嘉礼待人接物的热情是装的,晾他几日便会烟消云散。但没想到,此人竟真是极其开朗的性子,烦恼忧愁不往心里装,直来直往,甚至闲暇空隙,竟作知心解语花,替大家伙排忧解难,颇受士兵们的拥护。   高嘉礼自然也明白:“但她是个女的,我们应该更照顾她。”   燕羽衣:“高将军查过越青的底细吗。”   “南荣王在京城做质子时的侍女,名义为照顾,实际是南荣王府派去保护他的高手。”高嘉礼从善如流,这些情报早在数年前,便已经是人人皆知,不算机密的情报。   在宫里待过的女人,有哪个是好惹的善茬。   燕羽衣觉得自己不该打击高嘉礼交友的自信心,抿唇瞭望远方,单手握住腰间雷霆,冰凉的触感,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精细纹路,缓缓渗透手指。   床弩架设完毕,负责发射的老工匠挥舞红色旗帜——   凶悍的破风声击碎宁静。   现场霎时寂静,半瞬,沸腾的欢呼回荡天地,其中还夹杂着几道解气的骂声。   “老子干完这票就回家种地!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熬得头发都白了!”   “白?看看我的!我头顶秃了好大一块!”   燕羽衣眼睫微动,轻巧地松了松憋闷在胸腔的气,锋利的眉宇间更重叠一层忧虑。   自己人打自己人,兵戈相见间,其中或许便会有同宗血缘残杀。   这般无尽的撕扯杀戮,背后带来的利益巨大。   支撑战争的军备补给链,其中经由多少道手的贪污。官商勾结,通敌外叛,这些东西西凉竟然都不在乎吗。   或者……   洲楚也觉得理所应当吗。   燕羽衣听命皇权的这些年,以陛下旨意,家主命令是从。   就像萧骋所言,他从未低头注意,那些支撑着整个国家运作的百姓,他们水深火热的生活。   家主固然是燕氏的顶梁柱,但却并非全部都做得正确。   事到如今,燕羽衣才恍然,原来信赖一个人的代价如此沉重。   付出心血,乃至于那么多条鲜活而珍贵的生命。   -   战事以燕羽衣偷袭敌营成功正式打响,呈燎原之势,各地观望的摇摆不定的势力也迅速择主。   与西凉周旋多日的狸州商会,也终于在其撤兵商会后,得到片刻喘息。   来得早不如赶得巧,郑人妙在萧骋险些被刺杀成功,性命垂危之际,妙手力挽狂澜,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一命。   渔山兢兢业业汇报军情:“燕大人孤身入敌军大营,歼灭主将,并将其头颅悬挂城门示众。”   “夺西凉两城,切断其补给。校尉以上阶职者拒绝招降,直接斩首。”   萧骋面色苍白,整个人被软枕包围,身体沉甸甸地陷于其中,咳嗽几声,道:“本王昏迷这几日,有信送来吗。”   “真是有趣。”郑人妙扬手,毫不犹豫地往萧骋穴位点去,及时止住了他的咳嗽。   “你们两个都想杀了对方,怎么还学人家小情人间的情趣,互赠情书,这是贵族世家最近流行的新玩法吗?”   萧骋表情痛苦,难得没嘲讽回去。   倒是渔山,老老实实点头说有。   于是萧骋指挥道:“再给他回一封。”   “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睡觉!”郑人妙道。   萧骋充耳未闻,装没听见,仍继续安排商会应对西凉的后续事宜。   这位蛊医俏脸阴沉,忍无可忍,大喊道:“萧骋!如果不是皇后娘娘亲笔手书,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吗!”   “你大可撕了母后的手书,继续逍遥快活。”萧骋病榻虚弱,话语明显没平时那么中气十足,但对于耍赖而言,已是足够。   “母后临终前,托付你照顾至我及冠,这你已经办到了。”   萧骋表情平静如水。   “我已苟活至今,为了母后,还有更多的事情亟待去做,不会再像小时候那般寻死觅活。”   “之后呢,带着胜利自杀,去地下见聪妙姐姐吗。”   虽说郑人妙照顾萧骋多年,但也并非全然了解他,尤其萧骋决定离开大宸这几年。   这次萧骋将反驳的话咽了进去,自顾自道:“渔山,记住每七日便模仿本王的笔迹,给燕羽衣回封信。”   【📢作者有话说】   很难不说,这究竟是谁在谈恋爱。网络一线牵,永远都不知道对面回信的究竟是谁! 第45章   明珰城的初雪降临,边塞已刮过数道凛冽北风,厚重的雪被覆盖天地,将半个时辰前才发生的血腥掩盖。   青年俯身抓把雪粒,随意往血气缠绕的剑身略擦了擦,血渍混合着雪水,雷霆剑瞬间被洗干净大半。   高嘉礼从怀里掏出两块干粮,冲燕羽衣挥手示意:“吃吗。”   燕羽衣收剑,视线扫过战场,淡道:“对着尸体,我吃不进去。”   在高嘉礼的助力下,琥珀营中的军器库突飞猛进,研制不少省时省力,战时可剿敌的利器。   战车碾过的战场惨不忍睹,尸块碎片斑斑驳驳地裸露在外。   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高嘉礼在饭点,兀自掏出两张大饼用膳。   以目前的战线推进,过几日便要往回打了。   边塞几城防御力强,较为难打,但只要往通向明珰城那条路打,战场杀伐的将士对上当地守备军,按着对方打都是手下留情。   先帝挑选的这位潜伏矿场的将军,心性豁达开朗,拥有不合时宜的洒脱。   毕竟杀过人后,面对尸体立即进食的本事,燕羽衣目前还没学会。   高嘉礼嚼啊嚼,凑到燕羽衣身边,问:“之后怎么安排。”   “按照昨夜商议的行事。”燕羽衣不着痕迹地挪远了点,与高嘉礼保持距离。小高将军那干粮里似乎有梅干菜,咸菜味混合着血腥气,熏得燕羽衣脑仁疼。   高嘉礼不好意思地赔笑道:“太困,后半程我没撑住,打了会瞌睡。”   恰巧安排高嘉礼带兵的具体事宜,正安排在最后。   燕羽衣颇为诧异地望了高嘉礼一眼,他明明记得,昨夜高嘉礼明明全程睁眼听得认真。   他差人去叫他时,得知高嘉礼因军务两天两夜未合眼,甚至有些不忍心打扰他休息。   “你。”燕羽衣忽然觉得自己唇齿发干,在高嘉礼的注视下,你了好一阵都没说出来半句。   直至士兵找到了西凉主战将领的头颅,湿漉漉地沾着泥土,缺了半只耳朵,写有他名字的铭牌,随意捆在头发上,方便证明身份。   规矩是校尉以上必杀,他们的铭牌已经攒了小半箱,日后都得带回明珰城做筹码。   西凉可以不在乎他们的死活,但为了名声,尸身必须归乡,否则会令仍旧为朝廷拼命的将士们心寒。   高嘉礼用剑挑起铭牌,放在眼前仔细观察,随口道:“燕大人如今统领三军,各地皆听凭号令,以什么身份打回明珰城很重要。”   “元帅,将军,这两个称呼可不一样。”   燕羽衣反复摸索着拇指的玉质扳指,其中已细细布满裂痕,或许用不了再上战场,它便会悄然在某个时辰粉碎。   “元帅乃陛下亲封,即便有虎符,我也只能是个将军。”燕羽衣掀起眼皮,回应道。   高嘉礼勾唇:“也是。”   “那么还请将军再告知我一次,接下来,我要去哪。”   铭牌还回死者,雪盘旋垂落,蓦然从四面八方拔地而起的长风,缭乱了所有人的视线。   燕羽衣缓缓将扳指取下,放进高嘉礼掌中。   “去这里。”   去这枚扳指还是石料时的地方——   茱提。   高嘉礼穿得薄,原地站着太久,这会手冻得僵硬,使劲搓了搓,仰头将扳指对准天空,吹了声口哨:“见你戴着这玩意许久了,还以为是什么重要贴身之物。”   “物以稀为贵。”燕羽衣勾唇,“但放在产地,若开采得多了,便也没那么值钱。”   “高将军,茱提矿场无数,亟待开发的矿脉也有不少,就算大宸人拿走几块也不要紧。”   “茱提难行,你将整个琥珀营都带去那,虎符和玉玺也会跟着你走。”   高嘉礼挑眉:“你呢。”   “我会带队突袭明珰城,南荣军压阵。”   南荣军放在西洲边境始终是隐患,必须得全部带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行事。   届时,有萧骋在场,若南荣军异动,大可直接挟持景飏王,将其逼退回两国接壤之处。   “我相信你的能力。”   燕羽衣的声音在空寂中显得单薄:“南荣军攻打茱提,若提前占领,盟约在此,就算是计官仪在场驳论,想必也无计可施。只有从洲楚手中接过矿场,我们才有暗中操作的机会。”   高嘉礼赞同道:“没错,茱提矿场盛产之物有所差别,我可以挑选不那么紧要的交给他们。”   茱提是高嘉礼的地盘,而燕羽衣熟悉明珰城,这般安排再合理不过。   只是明珰城目前被西凉占领,高嘉礼仍有忧虑,思虑再三,开口说:“若届时南荣军临阵反悔,与西凉达成协议,将你与太子逼困皇宫又该怎解。”   不会的,燕羽衣无声。   如果萧骋想要他的命,用蛊足矣。   哪能劳动南荣王府的军队呢。   况且,南荣王府效忠皇帝,即便萧骋随性下令,他们的将领,也必定拒绝遵从。   他抬手接住落雪,轮廓是极其规则的鹅毛形状。   唇齿呼出的热气,在天寒地冻中化作一团短瞬即逝的水雾。   “高将军,我们与南荣王府最大的差别其实是,南荣军听命南荣王,没有人会忤逆他独一无二的命令,因此,大宸才会对王府忌惮至今。有希望继位的新君势力,才会那么亟不可待地送南荣王上路。”   “而我们,则是能够便被后来者居上,随意代替的东西。”   “倘若你日后入明珰城为官,就会发现,光是在其职谋其位还不行,必须得用力向上爬。”   “因为……”   燕羽衣抿唇,跨前半步,贴在高嘉礼耳旁,一字一句道:“随时都会有人替代你的位子。”   高嘉礼呼吸微窒,不由自主地与燕羽衣保持距离。   此举并未惹得燕羽衣不快,反而笑得阳光明媚,好像要驱散满天阴沉。   他对高嘉礼送上诚挚祝福:“小高将军,我们明珰城见。”   若论四季分明,明珰城当属最佳。   杨花落尽,护城河由北直南,途径皇宫,纵穿全城,故而以此河为线,重点布防。   最当紧的地方,有时也是最易突破之处。   暗夜纵火,潜行皇宫各处,距离明珰城上次被半边橙红燃烧,时日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来月。   洲楚被西凉逼退后,由撩面军正式接手,洲楚大小官员驱逐至下辖两城,无召不得入内。   皇帝虽已驾崩,太子却被秘密护送出城,燕氏亦有所反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洲楚诸人光脚不怕穿鞋的,倒还真与西凉逐步形成对峙之势。   虽薄弱,却如疾风劲草,左右摇摆却坚韧不摧。   丑时正是精神疲怠,獠面军换防也慢吞吞的,领头的年资甚深,打着哈切,从腰际扫了把,摸出两盒烟丝,手下们交接,两个做老大的蹲在旁边吞云吐雾。   个高的那个打了个哈切,狠狠吸了口烟管,嘶声道:“洲楚这几月打了不少胜仗,最近不少兄弟都被派去前线支援,恐怕马上就要轮到我们。”   “唉,年轻上战场还能再厮杀,现在?跑几步都气短,还是趁早和兵部那帮人通好关系,听说留城名额又涨价了。”另外那人叹道。   高个笑道:“你们东野侯府的人还担心这个?”   “怎么不担心,本来有个燕羽衣就够侯府吃一壶,小侯爷如今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都传是燕羽衣偷偷带人做的。”   话音刚落,远处士兵却忽然指着天际,高声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深夜本就没什么人,又在宫门口,前方空旷,声音传得极远,徐徐回荡过来,众人皆顺着士兵的朝向望去。   高个年资深厚,经验甚是丰富,只瞧一眼便脸色大变,丢下烟壶,猛地朝班房冲去,嘶吼道:“敌袭!!!”   “敌袭!!!”   “皇宫着火!!!皇宫着火!!!”   “快来人!!!”   “别睡了!都给老子起来!”   事实上,不仅仅只是皇宫着火,是半个明珰城燃烧起来。   年轻男人深夜披衣,长发随意散落肩头,马还未在宫门前停稳,便匆匆下车。   獠面军统领韩啸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见挂有东野侯府牌子的马车,大步流星上前:“末将见过大公子!”   东野陵抚掌,先极目远眺,而后才将视线放在韩啸身上。   感受到某种威压的韩统领,肩膀瞬间一沉。   紧接着,整个人被对面抓着衣襟,用力向前撕扯,转瞬,东野陵如玉般寒峭的脸,便出现在他眼前。   东野陵轻言慢语:“这就是你韩大统领掌管下的皇宫?”   “纵火之人找到了吗。”   东野侯府小侯爷年前被人暗害,只余残躯留世,不会说话,日常进食也难。人没死,又无皇帝册封,便永远都是正儿八经的侯爷。   如今,侯府上下听从东野丘同父异母长兄,东野陵的命令行事。   面前此人虽毫无武功,威慑却分毫不减,韩啸不敢直视东野侯府大公子,顿时冷汗直冒:“还,还没。”   东野陵语调仍染几分倦意,感受到韩啸的恐惧,故而掌中力道略松,神态自若,温和吩咐道:“除蛰,你来说。”   被称作除蛰的,正是扶东野陵下车的近卫,得主子命令,扬声道:“纵火之人预计不下三十名,同时在城中各处点火,且携带烈性火药,且明显绕过洲楚官员所居,显然并非刻意掩盖行踪来意。”   方除蛰路途已将地图整理,双手呈至东野陵眼前,红色画圈的地方,便是着火之处。   东野陵不经意地笑笑,神态轻松自然。   “放眼明珰城内,还有谁能如此出入寻常,不着痕迹。”   韩啸意识到了什么,猝然抬头。   “韩统领,比不过燕羽衣是应当,今日换防碰上他也是活该。”   潜火军携带水车鱼贯而入,东野陵信步往宫内走,甚至还贴墙前行,为他们让开通道,方便来往扑火。   宫墙数丈,却无法隔绝热浪奔袭,满天扬起的灰色尘埃,随风虚虚铺了一地,与落花混杂在一起,随着匆忙凌乱的脚步翻飞搅拌。   被金碧辉煌遮蔽的宫院,掩盖无数凄清哀伤,多少怨怼因此而生,又有几条性命湮灭于此。   东野陵沿着白玉大道前行,手安安稳稳地放于腹前,就好像这只是极其寻常的奉召入宫。不过在东野丘还在时,他也没机会进宫面圣,最近一次还是在随同父亲参与先帝寿辰。   那也是几年前了。   他仰头,轻轻吸了口气,烟熏火燎,味道实在是不好闻。   身旁近卫将大公子团团围住,为他留出适宜行走的安全区,以防有人趁乱偷袭。   行至尽头,眼前转为霍然开朗,百米广场正中,坐落臣子日常早朝的正殿,匾额“光明正大”四字。   百层台阶,龙纹盘旋,本该一屋暗室的宫殿,此时却九门齐开,灯火辉煌。   军士持兵刃驻列其中,层层把守,威严肃杀。   青年紫袍银甲,持剑正中而坐。右手搭剑,左腿放松地舒展着,正闭目养神惬意潇洒。   东野陵徐徐停下脚步,还未来得及开口,对面便似察觉到了什么,蓦地睁开眼。   燕羽衣扬眉,丝毫不意外来人身份,他巴不得东野侯府多来几个,否则此情此景,大好风光无人欣赏,岂不可惜?   他勾唇,朗声道。   “东野丘那个废物呢。” 第46章   “侯爷不便出行,便差我来看看。”   面对燕羽衣的挑衅,东野陵并未着急驳斥,反倒极为友好地向燕羽衣解释,显然是默认对方对东野丘的评价。   “哦?阁下是谁。”   人虽离得远,但燕羽衣视力好,认得出那是东野侯府的大公子。   他和东野陵的交情,甚至不如和侯府门口那桩石狮熟悉。   武将总是上朝,也并不是什么好事,燕羽衣懒得整日听言官谏议。今日嫌军队驻扎在外不好管束,明日嫌他们没仗打尸位素餐。   诸如此类的声音,只要不当燕羽衣的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全当没听过。   东野侯府亦是如此。   两府将门,刻意保持避嫌般的默契,极少同时于早朝露面,清净之余,倒让乐于瞧热闹的人少了些许兴致。   东野陵脾气极好,自我介绍道:“在下东野陵。”   他身边的下属们倒是不如主子淡定,见是燕羽衣本人,表情活像见了鬼,或者说,大抵是更害怕燕羽衣起了杀心,直接冲过来夺东野陵性命。   燕羽衣一动不动。对方明知坐镇的是自己,却只带着随身的几个护卫前来,看样子倒像是有备而来,或者……无论今日来的是谁,东野陵都已有套足以全身而退的说辞。   在崇尚武力的西洲,尤其是需极端以功夫证明自身价值的侯府,比起东野陵,东野丘更适宜侯府生存。   能在东野丘之后,以文弱之躯顶替其地位,想必更有过人之处。   “是该称大公子,还是。”燕羽衣缓缓开口,吐出两个字,试探道:“侯爷。”   东野陵闻言,倒是洒脱地笑笑:“我只是代丘弟打理侯府上下,待来日他康复,侯府上下仍旧唯他是从。”   这话说得奇怪,夹枪带棒。   又是顺从,又是代管,字里行间却流露着我就是东野侯府的话事人,东野丘不算个东西。   离开明珰城许久,西凉的变动,无非是东野丘残废,侯府子弟们年纪太小,东野陵抓准时机博得先机,其余的,倒还真没什么新鲜事可讲。   试探的话点到即止,在朝廷其他人到齐前,燕羽衣不在应答,极为友好地差人从殿中拖了个椅子出来,邀请东野陵坐着等。   火光逐渐蔓延至正殿,将黑夜烧得亮如白昼,双方人马僵持,獠面军统领眼力好,率先看清楚那搬来的两人宽的椅子究竟是什么后,脸色大变。   九龙盘旋,衔珠飞天。   赫然是西洲帝位宝座。   “龙龙龙龙椅!”韩啸下意识叫出声。   燕羽衣:“大公子是文弱书生,与我等武将不同,我糙惯了,哪里都能坐。但侯府的公子若席地,未免有失风度,再说,本将军奉太子之命招待同僚,深夜寒气逼人,若令大公子感染风寒,岂不是将军府的错?”   “况且。”   他眼波流转,无辜道:“殿内唯余这把可坐,大公子先将就将就吧。”   热浪一阵接着一阵,在场的,除了严整的獠面军外,还有被燕羽衣抓起来向外报信的太监宫女。   这群人可不是唯命是从,巍然不动的士兵,稍稍被逼迫,心智便瞬间崩溃。   他们不断抹擦热汗,颤抖着身体,恐惧的哭腔伴随着肉眼可见的火热拔地而起。   声音虽低,在容纳上万人的宽阔广场中,几乎可以不值一提。   当着燕羽衣的面,东野陵微微抬手示意,方除蛰快步走到其中一太监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太监抬头——   男人左手轻轻划过其脖颈。   太监的表情仍保持着上一秒的疑惑,脖颈被悄然拧断。   滴血未见。   东野陵旋即开口说:“在下已命人前去救火,若燕将军手底下的人得空,还请相助一二。”   燕羽衣余光扫过那名太监。   阖宫侍候先帝的人,已于前年被西凉彻底清扫。现在这群宫人,都是对西凉而言,身家清明,底子干净,肯为他们办事的奴仆。   西凉对自己人也这么狠吗。   直至分属两朝的官员们陆陆续续被“请”来,尸体才被草草抬下去。   燕羽衣与东野陵遥遥相隔几十米,面对面静坐,中间横隔着空荡的龙椅。   殿前人潮涌动,另类的热闹替代渐熄的火势。   官员们虽听说燕羽衣没死,甚至还带着太子逃了出去,但真正见活人出现在殿前,仍忍不住抻着脖颈仔细辨认,凑近观察,确定眼前的燕羽衣并非鬼魂。   两府将门对峙,他们也不敢走太近,更害怕进入对方势力范围,同僚之间互相提醒,避免被什么人当枪使,打破此刻尚还算是和平的局面。   自古以来,皇家为了名声,不杀言官谏官,只要这群人不蹬鼻子上脸造次,没几个军方会动他们。   燕羽衣请计官仪入朝,为免其失望,自然得先将言官保护,做个态度出来,好叫他心甘情愿洲楚谋划。   至于西凉所属官员也陆陆续续抵达,无外乎是东野陵的决策。   武将杀伐,言官擂台,谁都想先声夺人,拿走皇帝驾崩,新君登基的话语权。   可是……   新君在哪呢。   -   天光大亮前,火势终于被控制,皇宫内外虽被两军前后围着,但各有南北两道宫门通行,宫墙尽头,属洲楚这方有人牵着吊睛白虎缓缓走来。   燕羽衣也不是没有十几个时辰吊着精神的时候,但群臣低声的嗡嗡,好像千万只蚊虫在耳边盘旋,他不赞同东野陵杀人的理由,却忽然明白他为何下手。   终于,这份不耐烦至极的情绪,在严钦出现时,骤然烟消云散。   “椴树蜜!”   燕羽衣眼前一亮,喊道。   这一声,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只见身形魁梧硕大的白虎猛兽,突然挣开安全绳的束缚,发狂似地,直直冲向人群。   众官员瞬间失色,惊叫着四散逃开,两朝言官惊慌失措,将文人墨客风雅之态抛之脑后,狼狈地提着袖袍奔跑。你拉扯我,我拽住你,霎时绊倒大片。   有些脑子跟不上动作的,竟直接朝反方向逃,也就是白虎冲来的地方。   獠面军将东野陵团团围住,韩啸一马当先,持刀亮剑,随时做好与猛虎搏斗的准备。   严钦穿越人潮,快步来到燕羽衣面前,低声伏到燕羽衣耳旁道:“南荣军没进城。”   燕羽衣不动声色地嗯了声,示意他继续。   “越青那边的答复是,没收到进城的命令,明珰城是皇都,需景飏王的手令。景飏王两日前消失,至今未找回。”   也就是说,萧骋在重要关头凭空消失。   谁会在至关重要的时刻玩失踪。   趁夜偷袭被西凉占领的明珰城,本就是想以奇制胜,打得敌人措手不及。从大宸那边打过来的南荣军可就地打道回府,而越青率领的这支,则里外包围明珰,化妆洲楚的士兵迷惑西凉。   现在大宸明摆着耍赖,定是萧骋的主意。   要想找到南荣军中的萧骋,就好似特地去叫醒装睡的人。   那边,白虎玩够了,终于七扭八拐地朝燕羽衣跑。   这是燕羽衣寄养在别处的军兽,从山林中奄奄一息地抱回来,悉心养了好几年。进入明珰城前,严钦半道拐去接白虎,紧赶慢赶,终于在起兵戈前,将它带了回来。   椴树蜜已经长得很大了,先前燕羽衣还可以抱着它,现在只能叫它趴在脚边。   他俯身轻轻抚摸椴树蜜的残缺一角耳朵耳朵,沉声道:“萧骋想看朝内争斗而已,我也没指望他能力挽狂澜。”   带来的暗卫近三百人,这是燕氏被灭门后,仅存的所有。   包围皇宫,处于外围的军士,皆为所属将军府门下,各地将领调拨而来的精锐。   统共两千人,却要面对驻扎城周,共计上万的獠面军。   东野侯府调兵即至,双方交恶,死伤在所难免。   椴树蜜被燕羽衣摸得高兴,扑通倒地,重量带起一地灰尘,露出柔软的肚皮滚来滚去。   严钦:“属下进宫前探查过,侯府虽有调兵,但却将人都调去并不紧要的关卡,看似忙碌,实则按兵不动,并未做具体安排。”   燕羽衣捧起椴树蜜的爪子,按了按它坚硬却又有些柔软的肉垫,透过白虎那双眼睛,看到自己的轮廓。   心中当下已有了决断。   “将殿中的太子殿下请出来吧。”   严钦:“不等计官仪大人吗。”   按照约定,计官仪应当在双方对峙之时,将唯剩半口残气的澹台成迢请出来,当众宣布即位,并禅让给澹台成玖。   但现在,情况有变,恐怕等不了那么多了。   与侯府胜负未分,想必萧骋很难出现。   双方两败俱伤,或是胜利倾向谁时,这位坐山观虎斗的王爷,才会跑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选择侯府,或是将军府,对他而言都是笔划算的买卖。   毕竟燕羽衣虽知晓萧骋与西凉似乎有怨,但若建立在,他也参与当初那场攻城的猜想,或许东野侯府也可以成为他的合作伙伴。   视线范围内,东野陵倾耳听什么人说话,而后缓缓起身,整理沾染灰尘的袖袍。   獠面军在韩啸的安排下,朝金殿方向露出尖刀。   “就算东野陵杀了澹台成玖也无所谓。”   既然严钦出现,对方军中也必然有消息传回。杀不死洲楚已是板上钉钉,今日便得在皇宫分出胜负,战胜者,可得西洲未来主导政权。   日出东方,第一缕晨光斜斜落在“光明正大”金匾之上。   燕羽衣迈过门槛,长剑出鞘的刹那,数道狂风朝广场正中涌去,紧随其后的,是密匝匝出现在墙头,殿前,五脊六兽之间,身着劲装的暗卫。   萧骋不在乎燕羽衣的性命,而燕羽衣也并不看重乎澹台成玖的性命,就像带走澹台成玖那天,少年人听闻自己即将亲历纷争,面露惧色后的退却那般。   他们三个人,似乎都没选择绝对的,对待彼此的信任。   澹台成玖是萧骋选来的皇帝,即便他真有皇族血脉,身怀治国之道的本事,燕羽衣也绝不会让一个经手大宸的人,接管整个西洲。   因此,他还专程为萧骋准备了另外的惊喜。   西凉那边,武将们也都陆陆续续地赶到了,聚在东野侯府附近。   燕羽衣甩了甩手,捏动僵硬的脖颈,扫视全场,挑衅道:“你们谁先来。” 第47章   东野陵还未开口,身边武将便乱哄哄地闹开来,纷纷上前请缨,想要冲上去做燕羽衣第一个对手。   男人唇边浅浅的笑意维持了好几个时辰,此刻面对众人颇为恳切的眼神,却忽然抿唇止住,正欲说什么,前方利箭破空而来。   嘭!   韩啸一剑劈断箭矢,跨步挡住东野陵。   金殿射箭的人,正再度徐徐抬起长弓,从身旁下属箭戴中,再次夹起枚尾带鹅羽的箭矢。   众武将大惊,唰地将各自武器全部举起来,肌肉虬结,身躯如连绵起伏的山,只待大公子一声令下。   与此同时,严钦带着澹台成玖从殿内走出。   澹台成玖一身素袍,发髻有些散乱,被严钦扶着,缓步走到燕羽衣身旁。   少年人双腿颤抖,根本站不住脚,严钦几乎像是拎小鸡崽,单臂将他牢牢托住。   在场都是聪明人,没有凭白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反应稍快些的,立即意识到从燕羽衣身后走出的少年,究竟是何身份。   东野陵眉头微蹙,疏而松展,按了按韩啸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燕将军,我们也并非全然不讲道理之人。”   东野陵道:“西洲向来不太平,明珰被破,妄图推翻朝廷的贼人也已伏诛,西凉负责善后这十几个月,一直在等待洲楚恢复往日生机。”   “如果你我两朝能放下芥蒂,共同治理天下,或许可避免先前惨案的发生。”   “虽说洲楚损失惨重,但也完全不是没有责任。”   燕羽衣眯眼。   西洲来的都是武将,掌事的言官世家一个没到,显然打定心思开战。   持弓垂于身侧的手臂,再度徐徐抬起,燕羽衣从暗卫箭袋中,夹起尾带鹅羽的箭矢,再度直指东野陵。   正义永远属于胜利的那方,就算洲楚算不得好东西,西凉也遑论什么治国救世。   两朝对立百年,哪里这么容易握手言和。   西凉轻飘飘地讲述诡计叛徒称作乱臣贼子均已伏诛,那么为真正的叛逆顶罪的是谁?   是拼死护卫自己逃离宫门的燕氏诸臣,还是跪在城墙外,被雷霆一剑封喉,砍去头颅,脊梁仍旧如钢铁笔直的余博?   燕羽衣微微闭眼,耳旁犹回荡那夜凄惨的叫声,以及百姓面对刑场,见得洲楚落败时的欢呼。   有人为洲楚洒热血,有人将洲楚弃之如敝履,燕羽衣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也并不愿意放过每一处值得推敲的谣言。   唯有彻底回归朝廷,才能真正看得清洲楚最原本的面貌。   他叫得出战士们的名字,却认不全朝臣们的姓氏,明珰是自己的家,却又陌生至极。   这种无法掌控的局面,触及燕羽衣底线。   深呼吸,含着暖意的和风淌入肺腑,弓身被撑至极限,画出饱满圆润的弧度,弓弦在使用者的屏息中不断绷紧,而后——   势如破竹!   汹涌的战意瞬间点燃整座广场,以韩啸为首,獠面军紧随其后,纷纷向金殿涌去。   燕羽衣脱手抛弓,转身将惊惧的澹台成玖再度推了回去,将少年人的始料未及的惊叫关入门后。   他双手伸向腰后,拔出一长一短两柄利器。   长的是雷霆剑,短的是近年使用颇为顺手的改良斩马刀。   寒光凛冽,淬着塞外血腥般的杀意。   韩啸持剑劈来,两军的边界被混乱溶解,暗卫冲入敌军阵型,打乱其防守之势,不约而同地涌向东野陵。   但单兵作战也有缺陷,无法形成纵横之势。獠面军掩护东野陵离开,即便被打乱,仍能有条不紊地互相聚集,前后默契夹击。   东野陵着素色衣衫,于混乱中沉浮,偶尔被埋入人流,却始终在燕羽衣眼前不曾离去。   燕羽衣扬手挡住韩啸猛烈一击,抬膝极其凌厉地撞向对方腰腹,反手使用刀柄锁住他咽喉,刀背在脖颈眼花缭乱地转了圈,由于速度太快,韩啸甚至没看清燕羽衣做了什么,只觉脖颈一痛,鲜血便从肉绽的那条线中喷涌开来。   韩啸瞳孔骤缩,身体下意识地扑向燕羽衣,执剑的手却在再度与雷霆剑接触前拐向别处。   “韩大统领,谢了。”   两人目光接触,同时握拳向对方面门击去。   力道略有差距,作用力却震得双方不约而同地横飞出去。   一个没入獠面军,一个撞开金殿大门。   燕羽衣身体坠落前,附近的暗卫及时赶到,支撑他重新站起来,而远处,少年的尖叫只嘹亮地响起一瞬,很快被纷乱的脚步遮掩。   “椴树蜜!”   燕羽衣将食指放在唇边,哨音嘹亮,将白虎召至自己身前。   人类在万兽之王面前,脆弱不堪一击。   在椴树蜜的保驾护航下,没人看得清燕羽衣究竟是如何出现在东野侯府车架前,又是怎么掐着东野陵的脖颈,穿越层层防护,绕过身经百战的武将们的视野。   被烧焦了的宫房独木难支,天亮后陆续坍塌几座,防蛀的漆油像是被烧焦的某种尸体,被风轻飘飘的吹过,使得整座皇宫弥漫起类似于乱葬岗般的腐臭。   太鹤楼学子就踩着这些残垣断壁,在新任首席计官仪的带领下,手捧书卷,沉默地出现在战场混乱之间,占据那么小小一块地,几乎将存在感压至最低。   一开始还没有人发现他们。   群臣的注意力皆放在殿外那两名年轻人身上——   挟持东野陵的燕羽衣。   被燕羽衣挟持的东野陵。   与他们相对峙的,是将刀架在澹台成玖脖颈的韩啸,以及听闻东野陵被挟持,着急赶来的东野辽。   老侯爷早逝,东野丘年幼时,家务统统由东野辽这个叔父掌管,朝中十分说得上话。   东野辽冷道:“都是为西洲效力,你我何至如此。”   谈判远比杀人更费劲,燕羽衣坐在堆成小山的尸体之上,卡着东野陵咽喉的软骨,懒懒开口:“老匹夫,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他自然指的是澹台成玖。   “自然是——”   东野辽倏而停下,道:“我怎么知道他是谁。”   “人是燕大人带来的,燕大人怎么不为同僚们介绍介绍他呢。”   倘若东野辽承认,这就是储君,必有的僭越降罪一个都不会少。但这话从燕羽衣口中说出,更不合适,燕羽衣没有权利在君主未在场时,承认此人便是新任储君。   青年呼吸平缓,低头看着安静的东野陵,道:“大公子还未对自己的叔父打过招呼吧。”   东野陵举止自若,根本不像人质该有的状态,闻言道:“我与叔父之间并无感情,燕大人拿我做质,或许无法交换那位贵人。”   “贵人?”燕羽衣装作听不懂。   东野陵抿唇一笑,展颜道:“被燕将军此等英豪保护,自然身份贵重,如果没有,为何计官仪会出现在这里呢。”   燕羽衣挑眉,他们坐得也不算高,亏他能看得见藏在人群中的太鹤楼学子。   “既然燕大人能请得动计官家,想必已做好谋算,既如此,我只要陪同燕大人做好这场戏。”   男人忽然咳嗽了几声,弓着腰,以袖口掩住嘴唇,咳得更猛烈。   显然,他不想叫人察觉他与燕羽衣有言语间的来往。   东野陵垂眼,继续低声道:“今日放燕大人通行,来日是否能够在朝堂中,给予在下几分方便呢。”   作为獠面军大统领,韩啸的武功再差,也总不至于在燕羽衣手中三个回合都撑不到。   从他离开阵型,单刀直入对阵,后而将咽喉要害暴露,燕羽衣已经能确定,他并非真正要做自己的对手。   举止更像是受了谁的指点或是示意,急着破局而已。   而自始至终与他有过交流的,便只有东野陵一人。   燕羽衣嵌进东野陵皮肤的五指并未有所松动,唇齿微张:“我从不信东野侯府的人。”   “既然不信,为何非要劫持一个对侯府而言,随时可供替代的人呢。”   东野陵微笑:“这不划算。”   若放在几年前,燕羽衣连东野陵的面都很难见到。   倒并非他们都日理万机,而是后者并未获得平起平坐的资格。   准确来说,东野陵如今的身份与地位,更像是为东野丘保驾护航,维系他在侯府的权威,避免侯府大权旁落,被附属的将门们吞噬。   从最不起眼的公子,再至如今掌管偌大侯府,他逐渐走进朝臣们的视线。   虽也算不得什么稀奇,却足够惹眼。   东野陵狮子大开口,贪婪道:“我要侯爷这个位子。”   事未成,自己还是他人掌中物,倒想着为日后提要求。   燕羽衣忍不住笑了,偏过头,眼睫在鼻翼落下一片阴影,上下打量着这位衣衫颇为狼狈的公子哥,道:“送你上黄泉倒可以立即实现。”   “陛下登基后,我只要这侯爵之位。”   男人再度强调。   燕羽衣纳闷:“侯爵有什么好的。”   “在燕将军面前,小小侯爵自然无所用处,不如手持兵权傍身更稳妥,但于我而言,侯爵便已足够。”   日头正盛,远处的东野辽逐渐被晒得有些不耐烦了,挥手招来三品以上的官员,显然是在商量控制燕羽衣的对策。   很明显,东野辽似乎并不在意东野陵的死活,仅仅只是因东野陵为侯府中人,燕羽衣大庭广众杀人,是在挑战整个侯府,乃至西凉的权威。   “如何。”东野陵语气平和。   调走兵力为火烧宫墙制造条件,拖延官员得知时间,并且以身犯险破局。   这三条已经足够燕羽衣答应他的要求。   “好。”   燕羽衣随即用臂弯扼住东野陵,利落地卸掉他两条胳膊,东野陵闷哼一声,脸色惨白。   他带着他向前走了十几米,说:“我们各退一步。”   “无意义的消耗只会死更多人。”   “西凉推崇西洲古语,自然更为奉行先祖所留规矩。”   “既如此,我们便延续传统,双方各出一人进行决斗。”   “有太鹤楼的计官仪大人在此,请他做我们的裁判,如何?”   终于,在燕羽衣的挥手示意下,众人将注意力总算落到角落那群太鹤楼学子身上。   计官仪被人簇拥着,趁东野辽还未答应,说:“盛情难却。”   放眼西凉与洲楚,有多少言官太鹤楼出身,学府的地位超然终于于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陆陆续续有人点头赞同,呼声越来越高,将气氛哄抬至最顶。   最终,迫于脸面,东野辽顶着那张晦气非常,阴晴不定的脸点头。   洲楚这边上场的,自然是燕羽衣。   而西凉,则请来的是位名不见经传,自称是方府护卫,面部僵硬,明显是易过容的人。   方府,西凉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居言官之首。   善武的东野侯府不上,来的却是言官府中小小侍卫。   气质有些奇怪,燕羽衣疑惑地多瞧了几眼。   但这份顾虑并未随着开战而烟消云散,反倒令燕羽衣的心沉至最低,只因——   对方使用的是燕氏一脉,唯有触及核心的直系子弟,才能修习的剑式。   而习得此功夫的人,在燕羽衣印象中,不过寥寥数人。 第48章   他是叛徒。   心中答案呼之欲出,几乎是下意识,燕羽衣在两人交锋的瞬间,扬手挑剑,意欲刺破此人面具。   剑锋急急逼近,护卫像是提前预料到燕羽衣招式,反手以剑鞘格挡。   嗡!!!   雷霆锋利,剑身震荡,虽并未杀至对手,却也将剑鞘斩断,横飞出去,落入言官所在之处,险些伤人。   “你是谁。”   斩马刀反手跟上,随之而来的是密匝匝令人眼花缭乱地攻击,刀光剑影,燕羽衣的速度越来越快,而对方承招的步伐也因强势的逼迫而飞速后退。   燕家能跟得上燕羽衣速度的人不少,也仅仅只是能跟得上而已,无法接他连招攻势。   而此人,不仅仅能跟得上燕羽衣的动作,甚至还打得有来有回。   先前与那么多人混战,燕羽衣也浑身干爽,并未感到压力。但现在,额前已明显感受到额发紧贴皮肤的湿润,逐渐有灼热无法被驱散。   凭对手见招拆招的举止,可见他不仅仅只是对燕氏剑法有独特见解,甚至是深入研究过。   言官府里能养得出这般好手吗。   若有武力,为何不直接投靠侯府将门。   剑光一闪而过,两人从胶着之中飞身脱离。燕羽衣将持剑的手轻轻挪至身后,剑身的颤动连带着持剑的那只手也微微泛起麻痹,他面不改色地重复道:“敢问阁下究竟是何人,既然代方府应战,为何不堂堂正正与我比一场。”   那人收剑,声音古怪沙哑,道:“一介布衣,只是对武学略有所研究而已。”   将军府的招式虽明令禁止教授外人,但也并非完全没有获取之处。只是要求习者天赋,学的人便少些。   但话又说回来,世上武功千千万,若真天资过人,崭露头角前便被各大门派招揽,江湖逍遥,又可受门派倾力相助,有大把的资源可挥霍,哪里愿意进朝廷将门受苦。   既拒绝入朝堂,为免引火烧身,大多数武者会明智地选择避开与燕氏有关的一切,转而寻找能够破解此招之法。   燕羽衣目光在男人身上游移,再瞥了眼面色煞白的东野陵。   对方倒是敏锐地察觉,并缓慢地冲燕羽衣眨了两下眼,似乎在说,我也不认识此人,想要急于撇清关系。   “出自何门何派,破解招式的武功究竟有谁所授。”   燕羽衣旋即提问道。   没给对方应答的机会,他继续说:“难道这些也答不出吗。”   男人反倒笑道:“在下是方大人府上侍卫,若燕将军盘问,还得经我家大人允准才行。”   区区侍卫来此场面未曾面露惧色,本身便已足够令人惊奇,更何况面对的还是燕氏家主。   燕羽衣眼底掠过一丝杀意。   无论他是将军府出逃的叛徒,或者与府中有所勾结的反贼,今日碍着侯府的面子,固然得留他性命,但燕羽衣也绝无可能令他竖着走进来,再好端端地回去复命。   “是么。”燕羽衣掀起眼皮,左右手调换刀剑,持剑的那只随意翻了个漂亮的剑花。   这是他的习惯,证明他要继续了。   “看剑!”   青年瞬息完成蓄势,身形微晃,迅雷不及掩耳,如融入天地的风。   在场所有人都没看清,燕羽衣究竟是何时绕至侍卫身后,斩马刀利落地对准他的后脊砍去。   有官员忍不住惊呼,认为侍卫在劫难逃。   说是用剑,实则当障眼。   嘭!   刺啦——   男人后背仿佛长了双眼睛,精确地弓身格挡,并迅速翻滚两周拉开距离。   燕羽衣最后那抹漫不经心殆尽,拧眉提起十分的精神。而敌人仅仅只是拂了拂袖口的灰尘,再度冲燕羽衣露出没那么自然的笑意。   人皮面具不知是人造,还是真从活人身上剥下来的,无论做出什么表情都令燕羽衣一阵恶寒。   高手比试并非拼尽全力才分胜负,奇怪的是,燕羽衣抱有必杀的心态试探,但对方给他的感觉,倒像是优哉游哉,只为完成主家交托的差事而来。   他似乎并不愿意在这个场合杀了自己。   此意识忽然回荡于脑海,燕羽衣随即再度出手,十多个回合后,终于确定对方并无恋战之意,便想着如何能尽快结束,若东野侯府临时悔意,还得留体力撑至南荣军出现。   但没料到,对方比他更着急,故意在那群武将视线死角暴露破绽,令雷霆剑斩断衣袍,直接将胸前衣襟割开约三寸长的缺口。   西凉的世家,出了名的离心离间,若非相互利益捆绑至深,或许不必洲楚出手,自个便能拆得七零八碎。   但可笑的是,比起西凉,洲楚的尸位素餐似乎烂得更彻底。   落在外人眼中,此局是燕羽衣一掌击飞对手,定局制胜。   护卫踉跄着走到东野辽面前,剧烈咳嗽几声,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东野辽便铁青着脸,一脚踹了过去。   “废物!”东野辽怒骂。   计官仪悠悠道:“此局是燕将军胜。”   抑制不住怒意的东野辽,显然对方府派来的护卫信赖有加,正因并未怀疑过对方能被燕羽衣击败,故而被战胜后,才气急败坏顾不得规矩礼仪,亲自上手打人。   他连着补了好几脚,护卫只是承受,不求饶,不解释。   侯府没能将大公子讨回来,反而更落下乘。   西凉诸臣瞧着侯府这边情势不对,纷纷交头接耳,有人提议不如便与洲楚握手言和,大家同朝为官,若闹得太僵,日后也不便行事。   朝中说得上话的都在殿前闹,办实事的不仅捞不着丁点油水,还得被半夜叫起来观战,两军交手伤亡,也不知道究竟会不会杀进言官之中。   渐渐地,议论的声音水涨船高,洲楚这边一看,也当即提气嘲讽。   什么输者自当有君子之风,东野侯府既败,那么便得将朝廷交还给皇室。   现在未来的陛下扣在手中,难不成是想造反吗!   将储位二字说出来,和彼此之间默认是两种论法。   不知是谁喊了声“陛下在此,竟敢扣押”,全场哗然,不少侃侃而谈的言官突然噤声,缩起肩膀不住往后退。   东野辽狠狠瞪了眼韩啸,这位才丢了侯府公子的大统领,立即颇识眼色地走进人群,提了几名刺头出来。   燕羽衣这会手里有东野陵,没东野辽那么着急,淡道:“西凉内部如此人心涣散,各自为政,大公子可否解一解在下的疑惑。”   “西凉究竟是如何攻破明珰,顺利杀了陛下的。”   东野陵闻言,笑起来:“那是我还在家中吃糠咽菜,哪里知道这些。”   “你知道。”燕羽衣深深望着东野陵,企图从他眼中找到蛛丝马迹。   但可惜,东野陵那水漾的温和眼眸里,全然一腔无辜在怀。   椴树蜜绕着燕羽衣走来走去,巡视场中所有对燕羽衣有威胁者,时不时怒吼,吓退因某些官员因好奇而投来的目光。   因与东野陵挨得近,他身上那股幽香飘过来,燕羽衣随口:“侯府武将出身,公子整日熏香不会被打吗。”   东野陵点点头,欣然道:“尚且不论家中是否指责,我倒是知道叔父的耐心耗尽,想要杀燕将军之心,这在场所有人都能活下来,唯有燕氏不行。”   “燕将军与大宸人做交易,现在南荣军拒绝进城,就算再想拖时间,你又能等到什么时候呢。”   “将军面前可见,便是今日东野侯府可来的所有人,只要你杀了他们,便不会有人再阻止澹台皇族重掌西洲。”   “而景飏王所希望的,也是朝中诸事既定,在确保稳妥的情况下,再行与胜利方交涉事宜。无论如何,他们这个人情都能完整地卖给任何一方。情面怎么都能卖,但我说过,我只要侯爵之位。”   远处,獠面军收队整装,似乎是在韩啸的号令下结阵。   东野辽携众将后退,转眼间,便躲得比那群文臣还要远。   闻此,燕羽衣挥手示意暗卫们戒备,并打断东野陵,抱臂好笑道:“看来他并不打算保你。”   “若今日东野丘在此处,定当竭尽全力营救。”东野陵叹息,遗憾道:“可惜,獠面军还不全是我的人,他们想要舍弃,也必先令韩啸冲锋陷阵。”   皇室只有澹台氏,若西凉上位,必定是侯府称帝,以东野陵的反应来看,一旦事成,家族先拿他开刀,推举他人登基。   东野陵只做侯爷,反倒可保自身性命无虞,从而把持整个东野氏。   末了,东野陵语气突变凌厉,催促燕羽衣做决定,坚定道:“我的人已经封锁整个皇宫,不会再有增援入城,只要燕将军今日抵挡得住这波攻击。”   “天下可定。”   午时三刻,正是阳气盛极。   景飏王身骑枣红骏马,头顶烈日策马入城,带领南荣军长驱明珰。   皇宫禁内,乌鸦盘旋翱翔,烧焦的木灰与水渍混合,被大量蒸发后,死死扒住墙砖缝隙,破碎残迹,仿入无人之境。   马蹄飞扬,甲胄厚重地掀起尘埃,金殿外血流成河,大片大片的鲜红汇集成“河流”,从高处流向最低。   年轻的将军就坐在最高的那摞尸山之上,以胜利者的姿态,冷漠地环视全场,手中刀刃已再无完好之处,破碎的缺口淋漓地垂挂着他的战绩。   燕羽衣唇齿微动,语调中的沙哑仿佛令他换了个人,似是脚踩地狱而归的烈魂,又好像活过千百年,仍巍然屹立不动的石碑。   “景飏王。”   “你来迟了。” 第49章   他们一个居高,一个临下,燕羽衣目含阴冷地望着萧骋,握住刀柄的手,早已被粘稠的血液浸透。   他唇角划过半缕讽刺,又勾起些许弧度,嘲笑萧骋根本不敢踩着这些人的尸体走近来。   正如那夜的明珰城,后宫也是如前朝金殿这般,血流成河,没有人能够在西凉人的铁蹄中残留性命。   而今日,二者调转了身份,燕羽衣成为掠夺者,本该接受胜利的喜悦才对,但他却发觉,自己根本高兴不起来。   杀了这些人,就能令朝堂获得平静吗。   不,它只会像石子投入毫无波澜的湖泊,激起千层浪。   昨日可落阶下囚,一朝翻身,自然也有被他人再度拉下马的时候。   广场在萧骋抵达前,已经被南荣军的先遣清理过。混乱中,有官员不肯缩在角落,试图趁乱逃跑,故而被刀剑无眼,误杀了好几名。   尸身已被安置在偏殿,燕羽衣也没空问他们究竟是哪个宫,他手腕挂着一串铜牌,随风轻盈地叮叮当当奏响起来。   局势混乱,但东野侯府全身而退,独留几名并无所属势力可依靠的武将垫后。   手中掌权的世家们,没一个留下,反倒将那些无权无势的做替死鬼,群龙无首,自然没有燕羽衣亲自坐镇指挥来得镇定。   西凉尸位素餐的官员不少,将门自然也并非全部得力,走后门进朝谋官的比比皆是。   靠近皇都驻扎的军队,通常会一直留在当地做守备,比起那些沙场九死一生,这种既不费力,又能捞油水的差事,自然是还未放出公开的消息,便被世家们私底下瓜分完毕。   对于这些人,燕羽衣抱有半分恻隐,只要对方不下死手,他会留他们性命。   而手中这些刻牌子,则是手下留情后,仍想要拿他做军功,奉给侯府的军士的名牌。   燕羽衣其实有话对萧骋说,但萧骋站在远处迟迟不上来,以为他是害怕尸体,但转念一想,景飏王什么没见过,会畏惧区区死人吗。   恰时,萧骋抚掌提醒道:“燕将军,你现在看本王的眼神,好像要杀人。”   “……”   话未落,余音回荡,燕羽衣眼瞳动了动,反倒笑起来,浑身杀戮消散几分,道:“的确。”   他确实想杀了萧骋。   倘若他真靠近自己,兴上头来,说不准还真就不计后果地割断他的咽喉。   至于那之后的事,反正西洲也乱得像是要亡国,还怕大宸再来为难吗。   天下大乱,谁都别想好过。   燕羽衣的耐心耗尽,但他的体力消耗太大,一时半刻还不太想起身,道:“怎么,怕了?”   景飏王今日难得武装齐备,佩剑束冠,严整利落,眉宇间萦绕的冷冽令人陌生。   他好像总是笑着用那双执萧的手翻云覆雨,将整个局面搅弄得泥泞不堪。   “怕?”萧骋也跟着反问,显然并未将燕羽衣这句话当挑衅。   男人随即抬脚,如履平地般踏着尸体向上,距离燕羽衣只有半臂,他停下来,随手从他指尖取了块铜牌,道:“燕将军,杀这么多人,是要下地狱的。”   隐隐含着淡香的清幽飘过来,燕羽衣眼前模糊了一瞬,再度定神,拳头毫不犹豫地朝萧骋左肩砸过去。   啪。   男人一动不动,出乎燕羽衣意料,他承受了这拳的力道,即便燕羽衣并未真正用力,但他还是实打实地受了这击。   燕羽衣眼眸中闪过名叫做意外的情绪,转瞬即逝。   “金殿前杀人,足以震慑文臣言官,此战后,暂时没有人敢挑衅你的权威。”   萧骋语气极淡地祝贺:“恭喜。”   很长一段时间,即便朝堂恢复从前的秩序,只要早朝诸臣排队经过这座广场,记忆里的血腥都会层层重叠起来,刻进他们的脑海,时时告诫他们,燕将军在这里杀过人,要想妄动洲楚,得先经过燕羽衣的剑。zuill   燕羽衣听不出真心实意,他只相信事实。   现实就是萧骋并未按照提前所约定的那样,在合适的时间地点,带领南荣军进城,以至燕氏暗卫拼死与以倍计的獠面军搏杀。   若放在从前,燕羽衣自然愿意冒险,挑战一本万利的可能。   但现在,他更愿意稳妥地推洲楚重新进入朝局,而并非将所有不受控制的后果当做结局。   如果是还有家主可依靠的燕羽衣,一定会鄙视讽刺现在的自己吧,燕羽衣张了张嘴,想要对萧骋这句祝贺做出反应,至少不是怒发冲冠地骂他不守信用。   再三挣扎,他还是很难说服自己,最终选择沉默。   不知是谁的哀嚎,断断续续地从某处飘来,燕羽衣浑身不自在地想离开,找个没有萧骋的地方继续静坐。   但眼前的男人却像是提早察觉他的意图,挡住他的前路,日光已从正中微斜,萧骋身影的轮廓正好遮蔽明媚。   燕羽衣无法立时接受暗度,眼前光斑闪烁,随后,微风掠过,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与耳廓接触,柔软轻盈,却又比羽毛更重。   只是这东西似乎并不牢固,他稍微动了下,便从耳根坠落。   因此,他也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茉莉。   一朵本不该出现在这里花。   和血腥的战场自相矛盾,与威严庄重的金殿格格不入。   “我在赌场接受那朵花。”   “因为那个时候只有你我,没有旁人在场。”燕羽衣轻舔干涸的嘴唇,单手撑着膝盖起身,自然而然地将茉莉踩在脚下。   他微扬下巴,用同样平静的语调道:“我不希望你记得我们曾经上过床,即便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还是将那些当做露水情缘比较好。”   萧骋眉心很明显地拧起,沉声:“现在你要与我讨论这个吗。”   “是。”燕羽衣应道。   “我承认,狸州的时候对你有些心动。”   燕羽衣对自己的过往行为,始终贯彻不逃避,坦诚的态度:“因为你长得不错,虽处处算计,但那个时候的我被照顾得很好。”   用无数金银堆砌的奢靡,是燕羽衣十几年未经历过的安宁与无忧。   他承认,他的确很受用,谁不喜欢这般度日呢。   但入睡就会做梦,天亮就会清醒,没有人永远沉溺在梦魇或是如梦似幻之中。   面对现实,燕羽衣还是得疲惫的四处奔走,提剑上阵,击敌于千里之外。这一切原本并不需要他亲力亲为,但如今洲楚无人可依,他只得靠自己一步步走下去。   燕羽衣其实从未真正地独立过。   对于朝廷的事务,先前有家主打理,府内的鸡毛蒜皮也不必插手,燕羽衣只要做好燕氏的剑,只是坐镇边塞,便可震慑敌人。   萧骋的帮助对于那个阶段的燕羽衣而言,的确是弥足珍贵的安慰,他需要有人做支撑,也仅仅只是支撑而已。   他在兵荒马乱的剧变后,留给自己接受落差的时间。   燕羽衣握紧雷霆剑,面对萧骋阴云密布的脸,道:“萧骋,你不能把我当南荣遂钰。”   南荣王府的稚子自幼皇宫长大,因此成为皇帝掌中之物,显而易见,萧骋似乎也想学皇帝,复制一个完全依赖于情感的将门之后。   “我不会受任何人摆布。”   “包括所谓的同心蛊。”   今日过后,洲楚重回朝廷,萧骋的意图必将逐渐显露,燕羽衣自嘲自己好日子到头,但也并不愿意完全受人摆布。   随遇而安非他性格,逆流直上才是燕氏儿郎。   “我不是谁的宠物。”   燕羽衣喉头滚动,道:“我是个人,萧骋,你有把我当人看吗。”   此话出口,某种郁结于胸的不忿骤然消散,这是燕羽衣想对萧骋说出口,却碍于战事很难亲自言明的质问。   边塞缭乱,他在大漠孤烟中静坐,将狸州城的思绪尽数摊开来,在线团般纷乱的回忆中找到最先的那个线头,逐条梳理,才发觉自己对萧骋的房中,何尝不是对那些年严苛的少主规矩的背叛。   他想要通过刺激,倾泻这些年的不满。   而选择的叛逆对象,是大宸的亲王。   “世上有很多人不被当人,而你也是不把那些人当人的受益者,燕羽衣,你没有资格评价本王的行为。”   萧骋自然不是被动挨骂的那方,开口讽刺道。   “既如此,被他人利用又何妨?难道本王没有信守诺言,助你重回明珰城吗。”   是啊,他们都信守各自的承诺,才有今日站在皇宫的这场会面。   奇异的,燕羽衣并不感到愤怒,他好像只是在陈述,尽管明白他不会从萧骋这里得到分毫的回应,甚至还会与他因意见分歧而龃龉。   那场在狸州的情谊,是夜里才有的梦乡。   他指腹仍存萧骋皮肤的余温,嘴唇也知道被他亲吻的柔软。   但萧骋并非同道中人。   萧骋捉住燕羽衣的手腕,将两个人的距离只余半寸,眼神代替语言,肆无忌惮地倾泻,碍于他身份而不便脱口的脏话,并结束这场于局势毫无意义,简直是在浪费时间的对话。   “去带着你那个废物主君登基。”   “本王提前祝贺燕将军,终于如愿以偿,继续权倾朝野。”   【📢作者有话说】   看吧,都说了你不要学你哥,你哥和你情况不一样。 第50章   若从前被他人恭喜,燕羽衣自会回以礼貌。但如今经历家破,燕羽衣却再也露不出笑意,只觉寒凉顺着脊骨爬入五脏六腑。   萧骋要利用自己,他一直都知道,甚至做好了反抗,或是不反抗的准备。   比起被口是心非的恭维,或许他更愿意与萧骋唇枪舌剑,至少那个时候的彼此是真正坦诚。   “接下来要做什么。”萧骋岔开话题,有意与燕羽衣讨论些不那么令他们关系紧张的事情。   燕羽衣眸光流转,要做的事太多,于是问:“王爷的意见呢。”   萧骋倒也没见外,道:“澹台成迢撑不了太久,尽快召集群臣宣布禅位。”   “我以为你会让我回府歇息,整装后再拾掇朝臣。”燕羽衣说。   萧骋:“明珰城内的燕氏族亲都死光了,回去做什么?”   燕羽衣脸色铁青:“……”   戳人痛处,撩人长短非君子所为,好在萧骋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当场翻脸难免引人注目。   光是这么一会,便已经有人往他们这边张望,还是与大宸亲王保持距离比较好。   被人正面挡着,燕羽衣调转脚步,回身从背坡下。   他轻松地两三步落地,又听见男人的声音,懒洋洋的。   “对了,之前没来得及问你。”   萧骋道:“他人面对亲族离世,总要哭个几日以表哀思。燕将军在府中没有什么亲近之人吗,本王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哀悼。”   燕羽衣浑身被血浸染,风一吹,布料贴着皮肤竟有些凉,他随口答:“我偷偷躲起来哭。”   背对萧骋,燕羽衣看不见对方的表情,略等了几秒,估计萧骋也没话要问了,便快步朝金殿走去。   澹台成玖被安排在那里躲避,有严钦在,燕羽衣倒不愁他的安危,况且他本来也没打算竭力留住澹台成玖的性命。   金殿。   这里原本是朝臣大展宏图,畅所欲言的地方,但此刻,所有人灰头土脸地席地而坐。   太鹤楼学子在计官仪的带领下,倒是井然有序地互相分享食物与水。   自始至终未露面的李休休,正守护在一名头戴斗笠的瘦削男人身边。   他们离人群几米远,所在角落并不起眼,学子们久居学堂,眼力见自然与混迹官场耳朵朝臣们天差地别。   只要有官员在此,必定察觉瘦削男人身份。   燕羽衣踏入金殿,便直接锁定李休休,快步向他们走去。   “太子殿下。”燕羽衣毫不犹豫地跪地行礼,压低声音道。   他与李休休对视,李休休无声颔首,算是打过照顾,旋即提起衣摆挡在他们二人身前。   澹台成迢掀开斗笠半边纱帐,露出病态非常的脸。   眼瞳处深陷,皮肤呈现衰败的棕灰色,浑身萦绕着的药气几乎熏得燕羽衣无法呼吸。   不,他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看到澹台成迢这张脸才有种窒息的感觉,还是因气味过于刺鼻。   或许两者都有。   洲楚的太子澹台成迢,不该是这般落入尘埃的模样。   至少……至少他该坐在那里。   燕羽衣蜷起五指,微抬下巴装作不经意,眸光却扫过那张已被搬回殿内的龙椅。   被沾染了血与泥的至尊之位,似乎失去从前那般的光华。   这是皇室权威的证明,无人能撼动其存在的意义。   代表帝皇的所有物件,天然地沾染威严,有见物如见陛下亲临的权威。就连燕羽衣自己,也曾是被其震慑的一份子。   可那些好像都随着火焰消散,变得不再高高在上。   “小羽。”   男人轻轻一声小羽,打断燕羽衣逐渐飘远的思绪,他立即回神,认真道:“殿下。”   澹台成迢嗓音像是年代久远的朽木,明明人还年轻,吐露的声线却苍老得令燕羽衣心中一痛。   他将称呼唤作小羽。   澹台成迢用枯槁的手拍了拍燕羽衣的手背,心情倒极好,说:“这幅身体总算撑到了回明珰的时候,有计官仪在,想来你不会在那些文臣面前受委屈。”   “他们才该担心自己说错话。”燕羽衣目露凶光。   澹台成迢笑笑:“不要总想着用武力解决问题,你知道的,我们就是在这里被人使了绊子。”   “得人心远比威胁有用。”   “燕羽……燕氏的上一任家主,或许远没有我们想象中的目的单纯。”澹台成迢顿了顿,说:“我知道你信任他,所以刻意忽略这两年的所见所闻,皆不愿将其当真。”   “如今班师回朝,便不该再将其作过眼烟云。”   “我知道。”燕羽衣唇齿苦涩,任由澹台成迢用帕子擦拭自己的手。   丝绢被锈红侵占,从纯白至脏污,他掌中却并未洁净分毫。   君臣之间本不该如此亲昵,但澹台皇族自始至终给予燕氏绝对的信任,才令这份感情代代流传。   燕氏之福,亦是祸患。   澹台成迢呼吸忽然粗重几分,紧接着费力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燕羽衣连忙扶住太子,撑着他的身体,腾出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男人的体格与骷髅无异,瘦得硌手。燕羽衣喉头再度哽咽,在澹台成迢逐渐平复前,强行抑制住了情绪。   比起支持洲楚的朝臣们,燕羽衣对澹台皇室的感情更纯粹。   他只是喜欢在先帝膝下学习,无论是案牍功夫还是纵马骑射,先帝都比他见过的先生们要和善、包容得多。   明明是帝王,却与生俱来拥有怜悯,待人接物挑不出差错。   也正因如此,这对父子才在尚武的西洲,被将善意当做懦弱,脾性内敛称为庸碌。   在澹台成迢的注视下,燕羽衣深吸口气:“那日在狸州,以剑锋指向殿下,是臣的错。”   澹台成迢:“你不说,我都要忘了那事。”   “小羽,其实我们都明白,像我这样的性格能够做太子,全凭倚仗父皇,受燕氏扶持。”   “因此,才给了他人可乘之机。乃至于百姓水深火热,亦被瞒天过海,身处高处浑然不觉人间苦楚。而你,也是一样。”   说话间,到了太子用药的时候。李休休拿来热水兑汤药,燕羽衣用勺舀,一点点地喂给澹台成迢。   汤药苦涩,澹台成迢却喝得面不改色,甚至还有心情逗燕羽衣笑。   “你是我们之中体质最好的,寒冬腊月光着膀子去滑雪,每次都能扛着彩头回来。”   是啊,燕羽衣无奈,也不知谁开的先例,将滑雪彩头定为半扇猪肉。   用金银珠翠不好吗,为什么非得送吃食。参与滑雪的都是富家子弟,谁家会缺这个。   燕羽衣:“从前我只顾打仗,以为只要为洲楚带来胜利,百姓就会安居乐业。”   “但其实百姓却并不这么想。”   “他们因势力争斗,官宦压迫而叫苦不迭,那么我的胜利对他们来说,就是追名逐利,并非什么造福西洲。”   澹台成迢耐心引导:“扶持澹台成玖后,你打算怎么做呢。”   为君者看待天下的角度,与武将差别极大。而要想从听命君主的将军,成为久居朝堂凭唇枪舌剑挥斥方遒的权臣,二者之间无法度量其中难度,亲历方知艰辛。   “想做权臣,还是征战八方的将军。”   燕羽衣垂眼,忽然想叹气,但他不敢,他怕自己这口气一旦舒出来,便没有心力再待在这个物是人非的明珰城:“我什么都不想做,我以为……我以为自己永远都能在边塞跑马,为西洲守住边境。”   话音刚落,澹台成迢抿唇,忽然极其温和地笑了:“没有臣子会不愿意位极人臣,小羽,澹台成玖登基后,你要与他保持距离,可以替他出谋划策,但不要为他做决定。”   “无论谁成为皇帝,手中掌握权力,都不会允许身旁的臣子对自己的行为指手画脚。”   “我知道这些你都明白,但知道和真正着手去做,中间横隔着的外物牵绊,很难令人清晰地认知决定对错。”   “小羽,希望我们以后都不要做糊涂鬼。”   男人的气息越来越弱,直至伏在燕羽衣肩头,双目空洞地握着燕羽衣的手,松了紧,紧了松。   燕羽衣眼睫微颤,直至此刻,才骤然清醒,许多不愿接受的现实,实际上在一点点地吞噬自己。   明珰城的火,或许早已被点燃。   一个久居深宫,望不见百姓疾苦。一个扎根边塞,只顾打仗带来的胜利的刺激,忽略百姓真正所需要的是什么。   洲楚之难,每个人都有责任。   那个金殿前极其了解燕氏武功的护卫,或许便是找寻真相的突破口。   日暮西山,整个皇宫灯火通明,群臣被困十二个时辰后,终于再度被聚集在已经打扫干净的前朝。   宫中负责通传圣旨的太监们,悉数承车马外出,接未到场的朝臣们进宫。   太子澹台成迢自先帝驾崩后继位,新君选择禅位于先帝遗落在外的子嗣,由澹台成玖承继大统。   自然,东野侯府也收到消息,来者是不久前还被燕羽衣刀架脖子的东野陵。   新君澹台成玖在偏殿歇息,喝了两碗安神汤才堪堪入眠,燕羽衣守在他门前心事重重。   太子被隐瞒民怨沸腾,或许能够当做手底下的官员尸位素餐。但燕羽衣收到的命令,则出自家主,那么家主会不了解局势变化吗。   凭借着全然的信任,燕羽衣根本没怀疑过家主下达给自己的指令有误。   本以为的孑然独立清醒,实则化作他人股掌玩弄的把柄吗。   为什么。   “为什么他连我都要瞒。”燕羽衣低声喃喃。   “主子!”   忽然,严钦气喘吁吁从外跑来:“您叫我。”   燕羽衣收起思绪,开口道:“萧骋寄来的信都还在吗。”   “在的在的。”严钦点头,道:“按照您的吩咐,来往信件都由属下接受,从未假以他手。”   白日与萧骋吵的那场架,燕羽衣吵罢冷静便后悔了。   国库空虚,他还指望萧骋的金库救急,怎么就把人家骂恼了呢。   以后还怎么从他那套钱。   但主动求和又并非自己擅长,真低头,反倒叫萧骋提起精神防备。   燕羽衣转身朝殿里看了看,确定澹台成玖没醒:“景飏王人呢。”   “陪同五公主在东宫暂歇。”   “走,我们带着信去找萧骋。”燕羽衣说。   严钦摸不着头脑,怕自己坏事,问:“主子,需要属下再准备别的吗。”   “不。”   燕羽衣从怀中掏出三对耳坠,摸索着全部都扣进耳洞中。进宫前,他嫌耳坠麻烦,便卸掉没戴,没想到竟还能派上用场。   根据自己对萧骋的观察,这个人似乎不喜欢太过于聪明能干的性格,略有些蠢的,或是天真无比,才能提起他作弄的兴致。   简单来说,再弯弯绕绕的心眼,不如迎面直击。   “我们这位景飏王殿下喜欢纯情。”   燕羽衣扬眉,拍拍严钦的肩膀道:“如果我现在带着信和他决裂,他一定会原谅我的。”   严钦啊了声,似乎记起了什么:“万一景飏王也带着信怎么办。”   “那些信可都不是您写的啊。”   若发现来往那十几封信并非亲笔,求和变成当场对峙,岂不更难下台?   燕羽衣脸色变了又变:“……”   绝无这种可能! 第51章   东宫这条路,燕羽衣走过无数次。   本以为杀回明珰城,再度来到这条铺就青石板的大道行走,他会心生什么“世事匆匆,恍然已不复”的感慨。   但真正步入,行至尽头,他都没有其他特别的想法。   偌大皇宫,像个被打造的妆匣,所有人都是精巧而美丽的饰物,规规矩矩地摆在各处,或许永远不必展露人世,却必须存在。   存在即是他们的命运与责任。   与萧骋的书信,皆由严钦保管随身携带,其实也不多,薄薄一页纸便足以写够问候,二十封捏在手里也只有半指宽。   燕羽衣站在东宫门前,踢了下失修已久,破破烂烂的门槛,说:“就在外边等吧,我自己进去。”   能进宫伺候的奴才,多半是被官宦送进来,背景颇深的少年人。宫变一场,死得死,伤得伤,其余还在的,也都被派出去传唤各官府邸。至于东宫这种着重被搜查的地方,早就被西凉人抄家似地,翻过不知多少遍。   严钦帮燕羽衣推开厚重宫门,还是有些担忧,道:“东宫里都是大宸人,主子孤身进去,属下担心……”   “担心什么。”燕羽衣莞尔,紧了紧怀中书信,说:“宫里有南荣军才好,若他们不在,才要担心西凉是否会杀回马枪。”   “放心,萧骋和五公主都在这,没人敢轻举妄动。”   燕羽衣知道严钦担忧的或许也不止这个,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安心:“他在我身上种着蛊呢,若想要你家大人死,早就发作了,还会等到现在?”   严钦闻言更是无话可说,见燕羽衣打定主意,抱拳后退几步道:“属下就在这守着,主子若有事一定要喊我。”   紫薇盛开,细碎的花瓣被穿堂风卷起,窝在角落打着转,倏然飞扬入空,惊起檐角暂歇的候鸟。   身着淡青衣裙的女孩在南荣军的守护下,抱膝坐在小桥流水的假山旁,仰望天空痴痴发呆,直至有人挡住照耀在她面颊的暖意。   萧稚眼前一亮,欣喜道:“燕将军!”   燕羽衣也跟着蹲下,好让萧稚能低头看到自己,道:“臣见公主安好便放心了。”   “小雪也很好,只是明珰城太危险,便没跟着大部队一起来。”萧稚知道燕羽衣想听燕胜雪的消息,不及他问,便提前告诉他。   燕羽衣神色略有凝滞,思忖道:“公主,太子殿下就在前朝。”   澹台成迢已至极限,将力气留至最后传位最佳,但燕羽衣觉得,萧稚该去同他道别。   “其实我并不想嫁到西洲,但父皇说,没有任何人比我更合适。”   萧稚捧起落在裙摆的紫薇,放在唇边鼓起腮帮轻轻一吹。   花瓣翻卷,向前随风滚了好几米。   她的眼睛追随着它,再度开口:“我很恨父皇,但我知道做出这个决定,他只会比我更心痛。可父皇要做世上最无情的人,才能永保大宸江山。”   “如果太子殿下也是父皇那种人,或许这一切便不会发生。”   “直至将军带我逃出皇宫后,我才幡然醒悟,原来澹台成迢这种人才是最值得被憎恨的那个。”   燕羽衣打断萧稚:“公主,政治没有对错。”   世上事与物都能够分正反,唯独政治只分输赢。   对与错是百姓评判,而上位者根本不在乎过程,唯有胜者才能名垂青史,澹台成迢主动选择出局,那么西凉便有权利令他消失。   “你恨他只是觉得那么多人因他而死,但事实的本质是,我们这些人选择效忠洲楚,无论成败生死皆由自身承受,怨不得他人。”   燕羽衣觉得这样说还不够,加重语气道:“燕氏的部下愿意拼死护送我们出宫,而我也愿意为洲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死亡换来的是整个家族的荣耀,大家都在为了各自的目标和理想拼尽全力,早已做好了战至最后的准备。”   “这就是官场。”   “你是最不该怨他的人。”   燕羽衣蹲得累了,拢着袖口站起来,面对萧稚的黯然,他残忍地剥开最后的现实,道:“有他在,后宫的人才不敢对你不敬,前朝的刀枪剑戟才刺不中你的心脏。而我的妹妹燕胜雪,本该有她自己的人生,却因必须制衡你的存在,而不得不进入东宫,一辈子因朝廷动荡颠沛流离。”   经历种种,萧稚再不清醒,日后必定拖后腿。   燕羽衣这话说得尖锐,萧稚先是怔了会,旋即双手捂住脸颊,蓦地崩溃大哭。   她身旁的南荣军目不斜视,肃穆严整,根本没将燕羽衣这明晃晃的欺负当回事。   不,是萧骋没下命令。   燕羽衣将目光投向紧闭着的正殿,不再同萧稚浪费时间。   他三步并两步抵达,守在门口的南荣军也没挡他,反而主动为他开门,推门的瞬间,男人略带有无奈的声音落下。   萧骋:“你逗她做什么。”   “惹得她哭又不哄。”   燕羽衣面无表情,绕过雕花屏风,四下没见着人,便径直往内室走,穿过两道隔风帘,终于在窗边的美人榻中发现景飏王本尊,手边放着一碟新鲜葡萄,惬意悠然。   前朝乱糟糟的,他倒躲清闲。   燕羽衣冷哼一声,从萧骋手中夺走正要放入口中的果子,顺着窗丢出去,骂道:“起来!”   “这是你家吗?!”   “阿稚的家,姑且算是本王的落脚处吧。”萧骋佯装思索道。   少女哭腔明显,幽幽地听不大真切,但着实凄凉。   燕羽衣冷道:“难道要我安慰她吗?萧稚也没比我长几岁。”   是啊,萧骋顺着燕羽衣的话头,难得好脾气地重新捡了颗葡萄,仔细剥开皮,放在燕羽衣眼前,说:“你也知道自己没长她几岁,便要说出这般伤透人心的话,怎么不讲些好听的,至少让她有心气挨过太子丧期。”   “若哭得跑去殉葬,你我都难办。”   西洲早就没有君主驾崩,嫔妃殉葬的规矩,但萧骋这么一提,燕羽衣倒真想跟着澹台成迢一块死,死了一了百了,也用不着再复兴洲楚,扶持将军府。   燕羽衣咬住葡萄,干脆含混道:“那我也去死。”   “你死了叫本王守寡吗。”萧骋瞥到燕羽衣手中的东西,觉得眼熟,随口说:“这是什么。”   燕羽衣咀嚼的动作骤然停住,猛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过来求和的。   “咳。”他端正神色,将拿信的手背后,道:“我没有逗她,这是事实。”   萧骋:“燕胜雪和萧稚之间并无直接关系,只是凑巧同一时间入宫,也就萧稚傻乎乎地当真。”   “那么让她继续沉溺在虚无缥缈的幻想中吗?”   燕羽衣反驳:“回宫便平安?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保住所有人的命,萧稚什么时候长大?”   “你呢?你为什么急着长大。”萧骋掀起眼皮,直勾勾地盯着燕羽衣,张开双臂将人纳入怀中,不顾他是否挣扎。   单手绕过肩胛,巧妙地“夺走”信件。   他放在燕羽衣眼前晃了晃,两人一道跌进美人榻,萧骋语调沉沉:“这是我写给你的信,怎么,要还吗。”   燕羽衣立即动手。   信封一角滑过指腹,没抓住。   辗转多地保存的缘故,信件有不同程度的弯折磨损,萧骋用稍钝的那角,挑开燕羽衣额前略长的发丝,露出杀戮余韵未消的眼眸。   冰凉坚硬,仿若化不开的千年寒冰。   “同你讲话很费劲,像听朝里那些老头辩论教育。本王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还在江湖打马瞧热闹。”   燕羽衣被迫躺在萧骋怀里,姿势僵硬。自己是来求和的,总不好直接翻脸。   他用掌心挡住萧骋的眼睛,轻描淡写:“我是来还信的,既然殿下主动取回,前朝事务繁忙,还请放开我。”   萧骋送人东西,从来都没有收回的道理,更何况还是书信。   未曾再见的数月,全部凝结在这十几张薄薄的纸页之中。   闻言,他收敛调笑之色,转而将信往燕羽衣怀中一拍,五指拧过他的手腕:“燕羽衣!”   痛意随着逐渐收紧发白的指尖传递,燕羽衣咬紧牙关,方才平静的杀意再度有腾升的意味,再三忍耐,他压抑道:“殿下既不顾我的死活,何必装模作样。这些信是我们所有的交情,连命都不要,还存信有何用。”   “按照约定,萧稚做太后,茱提的矿场也会悉数供给于大宸。我说话像老头不中听,那么殿下还留我在这碍眼吗,你我就此一刀两断,各奔东西,镜中黄粱过眼烟云,再见当陌生过路人便是。”   话罢,他用力挣脱,从榻这边翻身,趁萧骋没来得及反应,与他拉开距离。   信扑簌簌落一地。   “……”   景飏王这会蓦地反应过来了,语气稍稍缓和几分:“有实力与侯府一战,为何不用最佳选择,日后朝堂议论,勾结南荣军你付得起这个责任吗。”   好名声?   燕羽衣从来不在乎他人如何评价,只知道倘若自己失败,整个洲楚才是半点希望也没有,明明能够稳妥,为何非得冒险。   他以前能冲动,现在怎么敢!   况且萧骋凭什么要为自己做选择!   澹台成迢的病相,澹台成玖面对敌人畏缩恐惧的表情从脑海分别闪过,这两兄弟没一个扶得上墙。   燕羽衣越想越气,越想越上火,登时抓住距离自己最近的摆件,拼命往萧骋面门砸。   嘭!!!   脚凳横飞。   燕羽衣骂道:“萧骋!你这个混蛋!”   萧骋从榻间跃起,灵活地避开琉璃花盏,盏子自由地飞入庭院。   咔啦——   竟然还躲!燕羽衣火冒三丈,手中动作更快,语无伦次道:“让我死?你叫我去死?凭什么是我送命!”   “你们大宸人根本没有信用可讲!!”   “萧骋!我看你这信写得也并非真心!”   青年倏地拉下脸,口无遮拦地冰冷嘲讽道:“我看你这信也不是自己写的吧!”   否则怎么可能在维持暧昧的同时,叫他孤身犯险,毫无人情道义可讲。   余音绕梁,萧骋却突然停止抵抗,话锋一转,态度明显改变。   男人单袍松垮,露出结实的胸膛,他抬起小臂做投降的手势,松口饶道:“是我的错,一切责任在我。”   “小羽,消消气。”   “洲楚全靠你支撑,太子还在前朝,消消气,消消气。” 第52章   消气?   如何消气?   回到皇宫,在自己熟悉的地盘上,燕羽衣总算有种脚踏实地的心安,脾气撒得自然而然,听萧骋主动服软,更觉他是在嘲讽自己。   为了打发自己,连借口都不想找,敷衍了事?   萧骋就像所有觉得争吵是对方无理取闹的那种人,为了尽快平息,必须得装作认输的态度。   恰恰这便是蛮不讲理,霸道专横的表现。   他的权威是权威,决定也该被所有人接受吗?   燕羽衣双目因愤怒变得通红,不自觉地偏离来意,脑海中充斥着“我要冷静”四个字,脱口而出的话,却并不随着他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而发生改变。   “景飏王。”   他一字一句:“军命如山在殿下眼里算什么?”   “事先与南荣军商议过的办法,经过将领们的层层允准,最终呈递你案台前。若有异议,那时便该提出来,而并非如稚子戏耍,事到临头随性变卦。”   萧骋踩着封面洁白的信,再其中留下一串脚印。他缓缓走到燕羽衣面前,对于对方的挑衅,不以为然,甚至当着燕羽衣的面,露出格外恶劣的笑意。   “燕羽衣,你有什么资格站在本王面前,理直气壮地对本王替要求?”   “如果没记错的话,是洲楚想要一力促成与大宸的合作。”   男人走到燕羽衣面前,直白且利落地,未含半分感情地撕开洲楚朝廷那层薄薄的遮羞布,同时也把燕羽衣苦苦支撑,最后那丁点的尊严踩在脚下。   “大宸做洲楚的救星,是你们最好的主顾。皇帝派兵协助,是为边塞安宁,而本王借钱给你,则有私人目的考量。这些燕将军事先不都一清二楚吗?难道你的记忆比鱼还短暂,只将于己有利的东西据为己有,抛弃本该付出的代价。”   萧骋手指放在燕羽衣甲胄接合的缝隙,轻轻那么一挑,便将他半边锁扣卸了下来。   燕羽衣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找不到任何能反驳的道理。   因为全都是事实。   是他想要忽略,却始终被现实无数次打败的残局。   腾升再度挡住萧骋的眼睛的念头,燕羽衣却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而心头突然泛起涟漪般的钝痛,令他久违地感受到了那股在浣竹溪时,与计官仪长谈博弈后,紧跟着的那场并不算是酣畅淋漓的搏斗。   燕羽衣觉得难堪:“别说了。”   “不喜欢听便不听,想听好话却懒得讨好对方,燕羽衣,你怎么能既要又要?”   这次萧骋没让步。   他一根根掰开燕羽衣的手指,强迫他睁开眼,脸部线条冷硬,看不出一丝不耐,但就是令人觉得他的忍耐好像已经到极限了。   萧骋:“你总是理所应当地向别人提出要求,从来没有想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建立在有来有往的利益交换吗?还是燕氏多年的横行霸道,根本就没有人教过你,尝受失败的滋味,就是要跪地向他人求饶。”   “上一任家主,你的父亲没有告诉过你弱肉强食的法则,同样能够作用在整个将军府吗?”   燕羽衣头晕眼花,呼吸逐渐急促:“……住嘴,你给我住嘴!”   萧骋抓住燕羽衣颤抖的手,强迫他面对自己,扣住他的下巴,抬起青年那张写满倔强,从青涩走向成熟的脸。   他从他绷紧的唇线,紧蹙着的眉,再到倒影过春花秋水的眼瞳。   “燕羽衣,你的君主名存实亡。”   “为何还不愿承认事实?”   咄咄逼人的姿态,居高临下的压迫视角,太阳穿不透的他的身体,只在身体起伏的弧度留下微幽的光晕。   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让这场逼问变得像是情人间的暧昧。   燕羽衣记不得究竟被萧骋这般对待多少次,他次次自投罗网,落入他的陷阱,想要挣扎,双腿却始终无法摆脱泥潭。   就这样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直至完全失去抵抗。   他紧抿着嘴唇,倔强地决定沉默,如果保持一言不发,是否能结束这场难堪。   所有的愤怒、酸楚、狼狈、无助,都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生。   东宫填满燕羽衣整个少年时期的岁月,他在这里与太子谈天说地,赏遍春景冬雪,没有人比他这个少主更了澹台皇族,更懂得陛下的抱负,太子的软肋,洲楚难以预料的未来。   如今,他被敌国的亲王,逼困在这件仅供午后休憩的内室。腰后的刀剑,胸前坚硬的铠甲,竟然都无法成为他的壁垒。   唇齿是萧骋锋利的武器,燕羽衣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气氛凝固地几乎要绞杀一切。   “燕将军,我能去前朝吗……我,我想见见太子殿下。”   萧稚清亮的声音忽然响起,格格不入地挤进这场对峙之中。   萧骋:“……”   时机抓得真准。   外头的人等待半瞬,又鼓起勇气用试探且讨好的语气,小心翼翼地说:“燕将军,刚才是我错了,我会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萧骋单手搂住燕羽衣,轻而易举地将人按在美人榻中,见燕羽衣面色苍白,便将手指放在他鼻下探了探呼吸。   略缓心情,萧骋无可奈何地叹息,低声问道:“药丸在身上吗。”   燕羽衣缓慢地调转方向,一言不发地背对萧骋,呼吸仍旧急促,态度拒绝配合。   萧稚:“燕将军,你在吗……我……”   “去吧。”萧骋没法子,转了转红玛瑙扳指,只得代燕羽衣答。   谁知萧稚这次没那么好打发,隔着扇门,闷闷地提问:“燕将军他怎么不自己同我说话。”   萧骋对萧稚向来没那么多耐心,为了打发她,随即松开燕羽衣,快步走到门口,将门打开条缝,冷道:“我与燕将军有事要谈,若见澹台太子,带几个士兵随行去见便可,不必再来请示。”   萧稚扑闪着一双眼睛,眨了眨,踮起脚尖向里眺望。   萧骋仗着身量高,硬是半步没挪,只及他肩膀的萧稚被挡得严严实实。   急着打发萧稚,故而语气没先前随和道:“阿稚,还记得出宫前陛下交待过什么吗。”   当然记得,萧稚扁扁嘴,垂头像霜打了的茄子:“父皇说……出门在外,皆听皇叔教导。”   “好。”   萧骋下令道:“见过太子便回东宫,册封礼未完前,不许出门。”   “皇叔,我能再找燕将军说几句吗。”萧稚双手合十恳求道,“就几句,说完我就走。”   “不行。”萧骋耐心耗尽,嘭地将萧稚关在门外,扭头正欲说什么——   “……”   美人榻空荡荡的,没有美人,姑且算个榻。   燕羽衣呢?!   窗棂摇曳,暗香入室。   青年脚步轻快,从哪里来,他就得往哪里去。   严钦在东宫外等候,燕羽衣甫一露脸,他便匆忙迎上去关心:“主子,您的气色怎么。”   燕羽衣从来都是大摇大摆走东宫正门进出,跳窗逃命似地还是头次。若非萧稚打断,恐怕他还得避无可避地被萧骋质疑教训。   景飏王就是燕羽衣平生最讨厌的那种人,狂妄自大,喜怒无常,并且喜欢随时随地做别人的爹!   话又说回来,哪怕是亲爹!燕羽衣长这么大,也没如此劈头盖脸地教育过。   “我逃出来的。”燕羽衣说。   严钦:“啊?”   “啊什么啊。”燕羽衣揉了揉心口,步伐越快:“日后他若拿我为难你办差,便告诉他,我心脏疼,药在你身上,得赶着回府送药。”   严钦这会反应过来了,道:“大人这次便是拿心脏疼当借口吗。”   燕羽衣咬牙,扬手拍了严钦一巴掌。   力道重,严钦猝不及防地趔趄几步,身后传来燕羽衣气呼呼,恨铁不成钢的声音。   “傻子!我是真疼!”   还得感谢萧稚突然出现,给了他逃跑和捡回信件的时间。不知怎么的,燕羽衣揣着信,离东宫越远,他越觉得身体的不适好像在逐渐消减。   与蛊无关,只是极其纯粹地被萧骋气得气血郁结。   外出打仗这段时间,燕羽衣也逐渐琢磨出蛊发作的频率,大多是在他极其费尽心神之后,只稍加注意,多多休息便可无碍,身边有军医调理,药丸也在半年前便完全没怎么动过。   朝臣入前朝参奏,需经过数道查验,方可由内监带领,步行面见天子。   燕羽衣将剩余的燕氏暗卫全部拨调至宫门,日后他们便将替代獠面军,行执掌宫禁之权。   暗卫“暗”字当头,今日他们在所有人面前现了眼,便无法再像从前那般做事调遣。   燕羽衣思忖片刻,道:“府里什么情况,还能住人吗。”   严钦:“前院完全烧毁,内宅自湖心亭之后的房屋完好无损。”   “湖心亭之后?火没烧到那?”燕羽衣眼眸微微闪动,泛起些许光彩,正欲说什么,扭头发现严钦表情奇怪。   燕羽衣见他有话,道:“说。”   严钦再三犹豫:“我们来东宫是为了与景飏王和好,主子你跳窗逃跑。”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占上风的样子。   远处,金殿已露出檐角。   燕羽衣倒是想起另外一件要紧,比和好更要命,关键还不太好实现的事情。   他步伐稍缓,认真道:“如果萧骋发现,我们寄给他的信是假的怎么办。”   “属下受族中最严苛的考验,自信哪怕是辩证字迹的大家在场,也无法从信中发现任何破绽。”严钦对自己的办差水平十分笃定。   同时,他又提出:“主子,既然我们能以信件欺骗景飏王,以景飏王的脾性,会一封封地亲笔回信吗?真正的有情人也很难坚持在固定的时间准时寄出。”   这次轮到燕羽衣愣怔。   对于下属的灵光一现,他竟然觉得颇有道理。   萧骋是那么循规蹈矩的人吗?   他舔了舔干涸的下唇,表情略有些复杂,琥珀色的眼瞳转了好几圈,忽然有点想喝水。   来往宫人脚步匆匆,在彻底进入前朝,与洲楚诸臣会面前,燕羽衣对严钦说。   “我想办法从萧骋那骗些亲笔。”   在眼皮子底下写出来的东西不会作假。   “查查吧。”   还是查一查吧……   毕竟萧骋是个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疯子……   【📢作者有话说】   萧骋:无意当爹,只是在心虚…… 第53章   其实对于大部分朝臣而言,谋求一官半职已是不易,在朝中兢兢业业苦资历,肩头背负着一族数百口人命,对派系之争退避三舍,便是几十年官途的求生之道。   尘埃落定是他们最乐意见得的结局。   谁上位,君主又换成了谁,都不如项上人头重要。   因此,燕羽衣在殿前出现,这群人纷纷围上来行礼问候,举止寻常得像是从前一道早朝的光景。   严钦挡在燕羽衣身前,帮他料理簇拥过来的朝臣,有些刻意讨好的挤过来,也被四两拨千斤地推拒。   众人带着笑意的脸,走马灯似地从燕羽衣眼前滑过,陌生却又熟悉。   燕氏家主本就是该被这样浩浩荡荡地拥簇,但燕羽衣在萧骋那边受气受久了,面对当下的情景,竟有些不自觉地恍惚起来。   转眼再瞧,恰巧与站在金殿门口的计官仪对上眼。   男人一袭浅绿,像是将浣竹溪的颜色穿在身上,表情仍旧淡淡,对什么都不大感兴趣的样子。   大抵是那份来源于太鹤楼的权威过盛,没人敢在他身边徘徊,远远地观望点到即止。   计官仪并未有所动作,但目不转睛,想来有话要说。燕羽衣有心询问,奈何被朝臣们缠着脱不开身,他初次觉得礼貌寒暄竟然也如此繁琐,明明是极好了解四方消息的时候。   燕羽衣逐渐不耐烦起来,偏又在这种场合得装得八面玲珑。   严钦满头大汗,费劲地回过头,发现燕羽衣脸色不妙,正欲说什么,远处却突然爆发出比这边更为嘈杂的哄闹。   能够抑制围拥的,往往是制造更大的动静。   “那是谁?”有人说。   “我看看,是……东野侯府的人?”   “东野侯府的话事人不早就到了吗?”   “当然不是东野陵,东野陵哪里会在这场子里等,早便去西边的飞云楼歇着了。”   燕羽衣随着诸臣的视线也望过去,那簇拥之中,正好在什么人的指挥下朝两边散开来,居中走出的,竟是个身着官服的中年女人。   就近的朝臣主动介绍道:“燕将军在外征战,自然不清楚这明珰中的调配。此人便是如今方家的话事人,方培谨。”   西洲没有不准女人上朝的规矩,方培谨便被这么推了上来。   同燕羽衣说话的那位,又道:“半年前方老大人中风,便换这位小方大人出面打理事宜,与东野侯府那位上任也就是前后脚。”   西凉内部争斗从未停歇,职责调配也都是放在明面上的事,燕羽衣在边塞自然也都晓得,只是亲眼见方培谨本尊,心中莫名生起难以言喻的熟悉之感。   方培谨身量高挑,体态纤细优雅,她轻飘飘地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气势随即压倒性地铺展开来,衬得身边的男人们黯淡无光。   直至燕羽衣肩膀莫名一沉。   他被方培谨锁定了。   眼神颇具威压,却未展露恶意。   燕羽衣本身是经历过沙场淬炼的武将,又被燕氏做少主培养数年。不仅仅从同龄人那里难以得到压力,比他年长的同僚,乃至于老谋深算的世家当权者,都极少撼动他的心神。   而当方培谨直勾勾地目视,他脑海中始料未及地浮起某种念头——   方培谨与自己是同类。   燕羽衣拧眉,迅速移走目光,装作无事发生。   潜意识告诉他,现在还不是与方培谨接触的时候。   但他抬脚还未向前走几步,方培谨的声音却已从遥远处响起,女人施施然地,在恭维道贺中来到燕羽衣身旁。   燕羽衣不得不回礼:“方大人。”   方培谨浅笑,语调微微上扬:“没想到还能得见燕将军班师回朝,以为此生无缘再见。”   “本将军不记得从前与方大人共事过,何来再见?”燕羽衣勾唇回道。   “在场的大多数同僚,似乎也没怎么见过方大人吧。你我同朝为官,日后自然有共侍主君的时日,何必在意从前呢。”   余音散尽,二人之间暗流涌动,原本还算是和谐的氛围顷刻消散,诸臣四周鸦雀无声。   他们各自代表朝廷,皇帝权柄之下当仁不让的话事人。向来都是侯府与将军府互呛,现在小方大人上位,唇枪剑指燕羽衣。   寂静中,方培谨倒是率先笑起来,好似浑然不觉场面冷淡,道:“燕将军倒是个爽快人,先前听外界传闻,以为将军年轻气盛不太好交往,如今看来,日后朝中行事,还望燕将军提携。”   燕羽衣面露诧异,转而对身边的严钦道:“还不快快将东野陵公子请来,若论武事,侯府公子怎能不在场。”   此话一出,惹得支持侯东侯府的朝臣纷纷脸色阴沉,碍着方培谨在前不便发作,眼神却已在燕羽衣身上千刀万剐。   谁都知道东野陵对刀枪一概不通。   燕羽衣抱着在西凉人面前挑衅的念头,自然对他们的反应预料之中,更想试探方培谨的态度。   眼前的女人镇定自若,也不知是真不在乎,还是装得太完美。   从前隐匿于东野侯府身后的方家,在东野丘失势后站前来,是想要将侯府的地位取而代之,还是因东野陵的关系?   短短不过一年,两家竟完全大换血,从前默默无闻的登台唱戏,风头正盛的却退避三舍,就此退隐朝堂。   能够确定的是,东野陵并未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势,但方培谨已是西凉人所皆知的新任方家话事人。   方培谨太镇定了。   她的举止与语气,熟练得像是淫浸朝堂多年的老臣。   燕羽衣没有说话,方培谨好似也在等待他开口,直至计官仪主动走过来。   方培谨这才将注意力从燕羽衣这里挪走,转而对计官仪熟稔道:“多年未见,计官大人风姿依旧。”   计官仪仍旧那副神情淡淡:“方大人万众瞩目,容颜未老。飞云楼茶水已备,大人何不在典仪前小憩片刻保养精神。”   方培谨闭了闭眼,似乎陷入回忆,说:“当年送你离开太鹤楼,还记得那日我说过什么吗。”   她没等计官仪回答,自顾自说:“我说你一定会回到明珰城。”   “但没想再见竟是在这里。”方培谨戛然而止,语气略显失望。   计官仪:“洲楚与西凉于我而言都不是好去处。”   燕羽衣:“……”   你们讨论别人都习惯当着人家的面吗?   “但相比于西凉,燕将军的态度会让我更舒服。”计官仪说。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燕羽衣没有插话的习惯,等待方培谨主动提出前往飞云楼,带着官员们浩浩荡荡地离去,他才问道:“计官大人与方大人是旧识?”   “她也是太鹤楼的学生。”计官仪颔首,“与我,休休,曾为同窗。”   太鹤楼容纳两朝学子,也就只有在太鹤楼,西凉与洲楚的世家公子小姐们能够在无忧无虑的年纪,短暂地放下彼此对立,互相玩耍伴读。   燕羽衣虽跟在澹台成迢身边学过几日,但大多还是伴驾皇帝,受先帝指教更多,因此对太鹤楼的具体情况了解甚少。   计官仪带燕羽衣往金殿里走,似乎不太想追忆从前,但还是解释道:“我们政见相悖,无法成为朋友。”   燕羽衣:“例如?”   计官仪脚步稍缓,看向燕羽衣的眼神欲言又止:“方培谨希望以暴制暴,是文臣一脉难得的善战者,若她出身侯府,想必如今燕将军的敌人,大抵是她。”   燕羽衣明白计官仪拒绝出世的原因。   他厌倦战争,讨厌刀剑相向,但古往今来只有以战止戈方能平息动荡。   “你不会在明珰留太久。”燕羽衣承诺道,“朝局稳定后,计官大人可随时离开明珰。”   计官仪难得面露笑意,道:“但愿。”   末了,燕羽衣好奇道:“我和方培谨的态度有区别吗。”   听计官仪的意思,似乎自己和方培谨的参政态度并无区别,但他却愿意选择自己。   计官仪:“至少比她诚实。”   燕羽衣喜欢听夸奖,高兴道:“看来还是我比较值得信任。”   “只是在差与更差之间,选择前者而已。”计官仪提起衣摆,先燕羽衣半步跨过门槛,声音和缓却更甚腊月寒。   掠过燕羽衣时,燕羽衣眉心一跳,貌似看到他嘴唇微妙地勾起弧度。   ……   言官果然最知道怎样轻易激怒一个人。   简直恶劣至极!   -   典仪一切从简,帝服是礼部早便准备好的。   内监侍奉太子穿戴严整,奈何澹台成迢身体过于瘦弱,十几斤的龙袍压在身上,得由人从旁搀扶才堪堪支撑。   皇帝登基,在群臣的注视下,脚踏礼乐,行过数百台阶,一步步来到至高的龙椅前稳坐。   仅仅只是十几米的距离,对现在的澹台成迢来说,也是对体力极大的消耗,燕羽衣担心他半道晕厥:“殿下,不如请五公主与您同行。”   澹台成迢拒绝道:“阿稚是大宸的人,日后你该怎么办。”   若萧稚出现在前朝,便是实打实的皇后,与澹台成玖登基奉为太后意义不同。   皇后掌后宫事宜,手中有权,难免被景飏王做文章。   若她只是个空有名头的太后,日后便皆可细细斟酌,尚有计较的余地。   “太子殿下!”燕羽衣拧眉。   澹台成迢拍拍燕羽衣的手,扶着他的臂膀,缓缓拨动头冠珠帘,气息虚弱近无,却还是浅笑道:“没想到到头来,我的命还是回到了明珰城。”   “小羽,为了父皇,为了你,我也会走完这段路。”   尽管在这个时候,不该再纠正澹台成迢,但燕羽衣还是决定开口,沙哑道:“是为洲楚。”   澹台成迢顿了顿,轻浅道:“好,是为了洲楚。”   半晌,礼部尚书前来禀报,典仪已齐备,只待日出东方。   对于臣子来说,至悲之处,莫过于潦倒困顿,未曾受过君主赏识,或是遭小人暗算。   但这些对于出身显赫的燕羽衣来说,倒像是话本中才会出现的故事。   受先帝重用,得太子信赖赏识,幼年被父亲牵着手,走进皇宫的那刻,望着十几米高的宫墙,燕羽衣满心期待,觉得明珰城简直是普天之下最好玩不过的地方。   与天地斗,与人斗,皆其乐无穷。   再多的荣耀加身,被敌人敬畏,也左不过是属于燕羽衣这个称谓而已。   处处算计固然疲惫,但这就是他身为燕氏儿郎存在于世的证明。   而十几年后的,他风华正茂,却要眼见自己所侍奉的主君走向生命的终末。   燕羽衣守在澹台成迢身边,陪他度过漫漫长夜,两人安静地各自秉烛阅读,就好像是从前每个寻常不过的日夜。   澹台成迢看得很快,已翻开第二本。   直至明昼及至,燕羽衣手中的治兵要略,仍停留在目录。   该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的场合,他一路恍惚,直至位列臣首,手捧虎符与玉玺。   身旁的计官仪关注燕羽衣许久,终于在登基大典开始,礼官宣读完毕,澹台成迢于洲楚西凉之间,各怀心思的官员的跪拜下走过时,出声提醒道。   “燕大人,陛下要来了。”   燕羽衣眼睫微颤,怔怔道:“陛下。”   “是的,是我们的陛下。”计官仪说。   “如果当初我能更快地去他身边,是不是便不会——”   “燕将军。”计官仪鲜少打断对方说话,压低声音严厉道:“清醒点!”   “就算及时赶到,你能保证将他完好无损带出皇宫吗?除非提前制止西凉逼宫,否则全部的如果都是凭空臆测!”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燕羽衣明白计官仪话中含义,仍难以抑制胸腔泛滥的酸楚。   潦草的仪式,匆忙的登基,澹台成迢抵达至尊的尽头,却再也难以得望未来。   如果这是梦,燕羽衣希望有人能叫醒自己。   如果这是现实,他想要这段路再漫长些,足以长到他牢牢记住澹台成迢的容貌。   但还是再短些吧。   燕羽衣全身发抖,眼眶滚烫湿润。   太子他太痛了。   那副身体濒临极限,为什么不能让一个人在临走前有好友环绕,卧在至亲怀中离去。   陛下教过燕羽衣如何迎接新君,辅佐他匡扶天下,却没来得及告诉他,若有朝一日他所侍奉的君主,将在万众瞩目中咽气,该当如何收场。   “萧骋说得不错。”燕羽衣端住玉玺的手青筋暴起,力道几乎要把黄绸龙纹铺就的金盘折断。   计官仪拧眉。   “我对燕家或许真的没有感情。”   他从未有过想要忍耐感情的时候,哪怕在地牢,被萧骋囚禁那段时日,他悔恨的唯有对洲楚处境的自责,而并非如今日这般,看着澹台成迢,想要不顾一切的搀扶他,更难以抑制即将夺眶的热泪。   澹台成玖就在计官仪身边,经计官仪数月教导,已逐渐褪去几分天真,虽还需历练,但已腰脊挺直,眉目舒展,姿态落落大方。   燕羽衣深呼吸,情绪稍缓,重新目视前方,并长吐出口浊气。   “陛下!!!”   “啊!!!快来人!”   “陛下!”   几米外却猝然传来群臣惊呼,紧接着,重物倒地的沉闷犹如一道雷,从天而降,将演奏辉煌之音的丝竹弦乐狠狠击碎!   太子殿下!   燕羽衣瞳孔骤缩,玉玺脱手,抓起澹台成玖,不顾一切地冲向澹台成迢。   计官仪眼疾手快,玉玺距地半寸时抓住,一身冷汗地回头。   远处已瞬间乱作一团。   “让开!都给我让开!!!”   燕羽衣疯狂拨开环绕在澹台成迢周围的朝臣,用力将澹台成玖往里塞,少年在他手中像是无依无靠的漂萍,燕羽衣将他推向哪,他便只能往哪去。   而焦点的中心,原本虚弱的澹台成迢却突然放肆大笑起来,声音恢复健康时的清越,他笑得一声比一声畅快,浑然不觉唇齿源源涌动鲜血,猩红色倒灌回去,呛得他满脸是泪。   黑金的龙袍被浸透,洋洋洒洒地铺满数阶青石。   头冠在混乱中不知丢到哪里去,燕羽衣抱住澹台成迢时,他长发披散,愣怔地托起燕羽衣的脸,复抓住澹台成玖的手。   男人缓缓将澹台成玖的掌心放在燕羽衣肩头,混乱的嘈杂顷刻荡然无存,群臣慌乱惊惧之色扔未从面颊中褪去,但他们都知道,这是皇帝要交待后事了。   燕羽衣胸膛艰难起伏,抬眼先是看了眼方培谨与东野陵所在的方向,西凉群臣半步未动,惊骇的都是洲楚这边的人。   “陛下。”燕羽衣用袖口擦拭澹台成迢嘴唇,“臣在这里。”   “我、我也在!”澹台成玖连忙道。   澹台成迢回光返照,语调铿锵,摸索着从脑后接下固发用的金簪,缓缓道:“朕寿数将尽,此生身边有燕将军如此能臣,是为君之幸。有燕羽衣此等挚友,相伴数年,此生足矣。”   他环顾四周,将洲楚所有人纳入眼底,最终落至澹台成玖为止,道:“皇弟澹台成玖心地至纯,朕愿禅位于澹台成玖,将西洲托付于皇弟,望诸君从旁辅佐,维系江山稳固。”   “由燕将军从旁协助,太鹤楼计官仪作帝师承教。”   此言既出,群臣纷纷跪地,连声齐呼陛下万岁。   风声呼啸,自长空盘旋,于尘埃落地,盛满四季与朝代荣辱兴衰,比塞外肃杀更添几缕萧瑟。   燕羽衣咬紧下唇,全身力气好像被抽干,他说不出话,哭不出来,一切的一切好像被放慢千倍。   好像又回到了被余博拼死护送出京的那夜,怀中是虚弱的澹台成迢,他掌心盛满滚烫的鲜血。   无力而彷徨。   为什么是我,偏偏我是燕氏少主呢……燕羽衣止不住地想。   如果他只是寻常人家,是否不必再经历这般刻骨的生死,每一场的离别,都要用尽全部力气抑制悲伤。   “小羽,别怕。”   澹台成迢擦干燕羽衣的眼泪,缓缓挪动身体,日光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倒影,将苍白映得更加深刻。   男人轻声:“此生,我有愧父皇教导,没能守好洲楚,如今病入膏肓也只能以死谢罪,愿承全部罪责。”   “燕卿。”   燕羽衣看着澹台成迢缓缓抬起持金簪的手臂,突然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失声。   “不!!!!”   呲——   咽喉动脉的血飞溅三尺。   澹台成玖尖叫。   场面彻底失控。   燕羽衣率先反应过来,死死捂住澹台成玖的嘴唇,将新帝所有惊惧堵回喉咙。   新帝必须立刻即位!不能在这个时候晕过去!   燕羽衣脑海混乱,左手是澹台成迢,怀中是澹台成玖,他罕见地停顿了几秒,直至计官仪冷静的语调将他拉回现实。   计官仪麻利地指挥宫人收拾狼藉,挡在燕羽衣面前,连带着那些浓稠的鲜红色。   “一个时辰后登基大典继续进行,带他们去沐浴!”计官仪面色沉郁,见燕羽衣没动,便叫人招来李休休。   李休休连拖带拽,将两人塞进东宫寝殿。   残血狼藉,大半朝臣已被吓傻,少数理智尚存的,也多心有余悸地选择回飞云楼。西凉人明显也未曾料到,澹台成迢竟愿意以如此惨烈的自白收场。   但也唯独澹台成迢揽尽罪责,才能将燕羽衣与大宸签订协议的“叛国”行为,尽数伴随他的身故画上句号。   自此,燕羽衣与新君将浑身利落,清清白白。   数月前的那场火,终究还是烧死了所有逃出去的人。   荒唐落幕,新局登场。   已备好的仪式只不过是换了个人继续,直至黄昏落幕。   有计官仪与群臣商讨善后,燕羽衣并未停留大内,安顿好澹台成玖,便孤身骑马离开皇宫。   一路朝南,行过熟悉的大街小巷,他终于回到他本该回到的地方——   护国将军府。   燕氏前厅从居中的湖心亭前延伸,湖后是内院,再往里,依山傍水之处坐落燕氏宗祠。   严钦提前带人将燕羽衣从前居所打扫干净,燕羽衣回去便有热水沐浴。   褪去厚重朝服,只着最柔软单薄的绵裳,他坐在廊下暂歇。   半晌,细雨如丝,飘飘洒洒地在湖面萦荡薄纱一面,雾气浓郁,尘泥裹挟着湿润的草木,偶尔鸟鸣幽幽,清雅芬芳。   待发干得差不多,燕羽衣才趿拉着软鞋,独自提灯前往后山祠堂。   将军府在皇城被破后并未被抄家,全是洲楚文臣一脉全力维护的功劳,承载燕氏辉煌与战绩的祠堂,才得以被完好保存。   燕羽衣轻轻将伞靠在廊下石柱,祠堂三道大门齐开,   已有人比他更早前往祭祀。   青年掌心覆盖精铁所铸,雕刻繁复纹路的门框。灯火摇曳,雨声淅沥,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人,缓步从黑暗中现身。   燕羽衣轻声:“整个明珰城,只有燕家会将百年历史,统统刻祠堂外,供以后辈阅览仰望。”   “他们以为那就是燕家的全部,却不知最深的秘密隐藏在祠堂深处的梁顶。”   老人抚摸胡须,在燕羽衣后半句出口时,配合地仰头看向垂挂盘香的房梁,显然对他所言极其赞同。   “燕氏先祖为守护燕氏荣耀,曾寻山人算卦,那人卜卦道。”   燕羽衣顿了顿,继续说:“燕氏若出双生子,必定家破人亡。反之,龙凤胎可保三代兴盛。”   “所以当父亲得知母亲怀有双生后,意欲打胎以绝后患。但母亲不忍,多般哀求族中长辈,才使得父亲暗中寻找神医诊脉。大夫称龙凤呈祥,必当心想事成,父亲这才放下心来。”   “但母亲临盆那日,却诞育二子。”   心口蓦然泛起熟悉的钝痛,燕羽衣反手将长发拢至耳后,抿唇直勾勾地盯着老人。   老人琥珀色的双瞳浑浊无比,他上下细细打量燕羽衣,直至雨势更大,随风灌入祠堂,吹得眼前缭乱。   “羽衣已为燕氏战至最后,他无愧于将军府。”   “世上已再无双生。”   “小羽,光与影本就并存,日后你不必再隐藏。”   提及“羽衣”二字,青年眼睫轻颤,干涸的眼角再度有泪滚落。   “是吗,家主他。”燕羽衣改口,“哥哥他……”   老人似乎不满意燕羽衣流露的软弱,上前几步低哑道:“你就是燕羽衣,燕羽衣就是你。”   “明珰火烧后,世上只唯一一个燕羽衣。”   他仿佛是在替燕羽衣做最坚定的意念,重重强调道。   “小羽。”   “你就是燕羽衣!” 第54章   “所有人都能叫燕羽衣。”   燕羽衣面露嘲讽,扯了扯嘴角:“那不过是个称谓而已。”   “二十载,我与兄长共同使用这个名字,家族甚至不愿将我们区分开来,燕氏只是需要燕羽衣这个名头而已,如今还要抹杀掉兄长的存在吗!”   “那么在你们这些人眼里,为家族殚精竭虑以身殉职的兄长究竟算什么!”   “他也是燕氏的儿子,是你们最先推举成为家主的人,也是他为将军府为洲楚冲锋陷阵,难道就不值得你们感念吗!”   啪!   话音未落,老人箭步扬手,掌风呼啸而来,稳准狠地落在燕羽衣右脸。   他被打得偏过头,身体却纹丝不动,如钢针一般死死扎在原地。   面颊火辣辣地烧灼着刺痛,燕羽衣勾了勾唇角:“被我说中了么。”   “燕羽衣!”燕留揪住燕羽衣的衣领,怒斥道:“你六岁顶撞,念在年龄尚小童言无忌。十三岁出言不逊,当少年气盛磨砺几年仍有前途。现在这个年纪,还要怎么闹腾才肯罢休?!”   “现在这个年纪?”唇齿弥漫丝丝铁锈味,燕羽衣看着燕留苍老褶皱,沟壑纵横的脸,忽地大笑出声。   “什么年纪?兄长不也是我这个年纪吗?正因他选择沉默,才给你们这些老家伙可乘之机。压榨,消耗他最后的价值!”   “燕留。”   燕羽衣几乎咬碎后槽牙,一字一句质问道:“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了那个该死的预言隐匿身份,他在的场合没我,有我的地方不能留他,他是我的哥哥,是我的至亲兄长,到头来就换回燕家一句‘世上只有一个燕羽衣’?”   祠堂空荡,回音于死寂中显得单薄绝望,摇曳的烛火照亮那些沉木灵牌,就好像有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燕羽衣,用无形的双手捂住他的嘴唇。   让他噤声近二十年。   眼见兄长从意气风发再到迷茫自责,最后连句遗言都没有,他们天人两隔,根本不会有人记得,这个世上曾经有个被称作羽衣的燕羽衣的双生存在。   上天赐于的相同容貌,留给了他们一线生机,但这何尝不是种严苛的惩罚。   雷电交加,恍若明昼的瞬间,照亮燕羽衣半边侧脸,狂风将他长发吹得凌乱,四散飞舞,倒映的影子好像从地狱攀爬人间的怨鬼。   至少是在踏入宗祠前,他从来都没有觉得燕氏罪恶至极。   六岁的自己,因为被约束自由而与父亲产生口角,是兄长代自己罚跪,才免受刑罚。   十三岁那年,陛下屡次提及前程心愿,燕羽衣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中好像除了效忠洲楚,多余的念头均被家族剥夺。只是象征性地询问,自己是否能在为朝廷办差的闲暇,离开明珰城,体会有别于燕氏少主的人生。   试探而已,他并未抱有过多的期待,却仍引得长辈众怒。   还是兄长,一力承担所有刑罚,险些被家法打死在祠堂。   自此,燕羽衣再也不敢多提要求。   后来,太子出使大宸,迎娶五公主萧稚,兄长去宫里求了陛下恩旨,燕羽衣这才有松懈的机会,不再三点一线,重复着战场与燕氏,再至皇宫守卫的日常。   那也是他唯一一次与兄长同行。   燕氏权倾朝野,是西凉眼中钉,少主行差踏错万丈深渊,所有知情人精疲力竭地维持着双生的秘密。   秘密守护多年,除了效忠洲楚外,燕羽衣再也难以提起任何力气,去仔细琢磨自己的未来。   “你只是在泄私愤。”燕留恢复最初的平静。   他松开燕羽衣负手而立,除了被燕羽衣最初那几句激怒外,其余的话已不足以再多加计较。   燕留:“若想抗议,你早便该放弃少主继承的竞争,将机会留给其他人。而并非打败所有燕氏子弟,站在羽衣身后,替他抵挡外敌,荡平所有以将军府作眼中钉的纨绔。”   这是极其狡猾的回答。   对于燕羽衣而言,兄长是自己的至亲,他愿意替兄长杀敌,为他实现他的抱负。   而澹台皇族,皇帝更是比父亲还要光辉伟岸的人,他向往自己成为陛下那般学识渊博,胸怀天下的能者。澹台成迢是陛下的儿子,燕羽衣认为自己理应做他的左膀右臂,何况太子殿下待他亲厚有家,即便不善武力,但……   燕氏羽衣不正是洲楚打造的刀吗。   “你想抵抗的,正是你想要成为的,燕羽衣,这是家族为你选择的道路吗?”   燕留见燕羽衣抿唇不语,语调中染上几分了然的自信,乘胜追击道:“这明明是你主动选择,却非要将所谓的逼迫当做逃避现实的借口。”   “没有第二个燕羽衣已成事实,现在要做的,便是继续守好这个秘密。毕竟,就算你不顾燕氏全族的死活,难道还要眼睁睁见新君登基,被西凉那群人生吞活嚼吗!”   “只要西凉抓住把柄,被火烧的便不仅仅只是前堂,更有湖心亭后的这片内宅,宗祠。我知道你不在乎,但后山的墓地里可还埋葬着你的母亲,难道你要让她被人掘地三尺地羞辱吗!”   一句接着一句,燕留语速太快了。燕羽衣敏锐地意识到他的前后矛盾,但对方根本没留他反驳的机会。   燕氏家大业大,留居明珰的,全都在京城或是附近有所官职,或者跟随燕羽衣父亲这一脉的族亲,其余旁支在南方祖宅,鲜少涉朝中事务,以打理将军府名下店铺田庄为生。   燕留是父亲做少主那代,前前任家主身边的亲信,与燕羽衣没有血缘关系,因此两人之间的利害关系更清晰,对峙也更明目张胆。   他才是真正代表整个燕氏利益的人,做明珰与祖宅族亲之间的纽带。   祖宅那边有任何要求,皆通过他传达。   从前都是兄长与其周旋,燕羽衣只做那个执行的人即可,不知燕留竟如此难缠。   “西凉是否有把柄我不清楚。”燕羽衣决定夺回主动权,放出更为重磅的消息。   “计官仪知道我不是最初的燕羽衣。”   他趁燕留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低头抚平衣襟褶皱,并摸出发簪,缓缓将长发拢至一簇,轻巧地挽了个髻。   “既然你要逼问,那么兄长杀死计官奇,惹得太鹤楼学子出走,又是谁的决定?”   衣衫单薄,风从袖口灌入,鼓鼓地画出圆形轮廓,衬得燕羽衣身姿更为瘦削。   他眼角眉梢与“羽衣”相同,曾经父亲担忧兄弟二人样貌会有所差别,被认出什么端倪。但就是这么巧合,小羽与羽衣一齐长大,气质相符,身量和谐,甚至说话的腔调也神似至诡异。   他们就像互相对应镜子,倒映彼此人生。   燕留用以往对待家主羽衣的态度,对待才从少主成为家主的燕羽衣,理所当然地带入从前,却在燕羽衣语出惊人,向外人道破密辛后,意图乘胜追击的表情逐渐龟裂。   他瞪大双眼,难以置信中夹杂着愤怒,骤然扭头向前猛走几步,一拳砸向供奉香火的灵台:“计官奇,计官仪!太鹤楼那群穷酸书生从来都不听从朝廷指挥。”   “你竟然向计官仪泄密!”   老者怒不可遏,神情隐匿在黑暗中,再三忍耐,反复念叨计官仪与计官奇的名字,猝然红着眼抓起距离自己最近的灵牌,狠狠砸向燕羽衣。   牌位径直横飞,直冲面门而来。燕羽衣没打算躲,扬起下巴站在原地,硬是没吭半声地受了他这场气。   哐当——   灵牌跌落,底座摔得粉碎,写有名字的那面却空荡荡地,只雕着燕氏族徽。   燕羽衣呼吸凝滞,旋即慢慢俯身,从地上捡起木牌。   手指摩挲光滑的边角,指腹拂过族徽,他忍不住低声笑起来,惹得燕留骂道。   “疯子!真是个疯子!!”   燕羽衣眯起眼,将令牌的底座也捡回来,双臂围拢将其揣进怀中,轻声道:“这是兄长的牌位。”   “燕留,你用兄长的牌位砸我。”   “燕家只有一个燕羽衣,何来兄长。”燕留定定神,扶住灵台,对燕羽衣所言颇为荒谬地笑了。   “燕氏主母诞育龙凤胎,长子率先出生,后而有小女儿难产。此女一生下来便咽气,尸身葬在族冢,后而在其母离世后被挪去合葬。小羽,那年为主母扶棺的可是你自己。”   仍有长辈至亲留于世,小辈便不可立碑存牌位,燕羽衣能够活下来,是母亲在父亲想要掐死他前,提前差人在京中传闻燕氏龙凤胎已落地。   然,幼女弱症难以养育,已于翌日咽气,由燕氏家主起名燕寄情,予以示诸君哀思。   燕羽衣见过燕寄情的无字牌位,不是现在他手中这块。   他想过燕氏耆老无情,却未曾想如此迅速地抹杀兄长的存在,更要趁他杀回明珰,风头正盛的时候,予以他当头一棒。   澹台成迢那堪称托孤的举动,将燕羽衣的言行举止架在整个朝臣面前,他不能有片刻的松懈,更要制止不利于洲楚的谣言蔓延。   怪不得,怪不得非要今日在祠堂闹这一场,待燕羽衣真正执掌整个燕氏,决定为兄长正名,恐怕这群人有心无力,想阻止也没那个权力。   这些关窍并不难想,冷静下来便可理解。   额角的冰凉缓缓顺着鬓边流淌,滴在灵牌正中。   燕留已然平复愤怒,声音再度恢复冷静:“家主就算厌恶燕氏,也该懂得,如今唯有依靠整个护国将军府,才能匡扶你那所谓的忠肝义胆。”   “陛下托孤,澹台成玖尚且年幼,大宸人做了太后,想必景飏王也必定不会立即离开西洲。”   “还望家主尽快敦促陛下,为日后行事方便,立将军府为王府,主燕氏代君主摄政之责,待陛下及冠后,方交还西洲大权。”   “……”   执掌虎符的将军摄政,是想做什么。   挟天子令诸侯的摄政王吗!   燕羽衣挑起长眉,面若寒霜,双臂青筋暴起:“若我不允呢。”   汹涌的杀意拔地而起,混杂着白日里经久未消的血腥。太子脖颈喷涌而出的血,多数溅落在燕羽衣与澹台成玖身上,直至此刻,燕羽衣仍觉沾染过血的地方,滚烫得几乎要将他灼伤。   这就是京城里的政客吗。   兄长曾经就是与这些人虚与委蛇,以至后来整日郁郁寡欢,几近崩溃地想要自杀吗。   燕羽衣以为自己与兄长一文一武,他替兄长征战四方,兄长稳坐明珰操持公务,什么劳什子的诅咒,统统都是他人畏惧燕氏权威的借口。   今日只是与燕留此等为老不尊的混账交涉,便已令他险些失去理智。那么兄长曾经度过的日日夜夜,究竟有多少是他难以感同身受的苦楚!   无数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让燕羽衣剧烈跳动的心脏疼到痉挛,胸腔涌入的酸楚,令他下意识干呕起来。   他抱着灵牌失声,眼前雾气朦胧,将他整个人湿漉漉地包裹。   廊外的雨毫无停歇的势头,老者带着属于胜利者的表情,笑眯眯地走到燕羽衣身旁,像寻常人家的长辈,安抚受伤失意的晚辈那般,语调悲伤,嘴唇却无限上扬。   “如果你还想要回羽衣的尸体。”   “小羽,乖乖听话。”   这场突如其来,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大雨,一夜之间洗刷整个明珰城的污垢,彻底改换西凉压倒性胜利的局面。   从城南至巷北,热闹的宵市也因暴雨暂歇,街道空无一人,唯有零零散散通向各臣子府中的路口,长明灯彻夜燃烧。   直至丑时,方府仍陆陆续续有朝臣进出,方培谨送走最后一位,终于得空前往偏厅,略略吃几口热粥,暂歇半个时辰,继续处理压在案头,亟待批阅的公文。   清粥小菜,配半勺虾油,方培谨闷头吞了好几口,才顾得上抬头理会倚靠在窗边,眨也不眨地盯着漆黑浓夜的男人。   她揉了揉眼角,忍不住道:“就算我是你的姨妈,也不该一声不吭地闯入人家闺房吧。”   “……”   “男女有别。”方培谨见人不理自己,只顾盘玩指间那枚红玛瑙戒指,遂又加了句。   萧骋表情淡淡,将戒指重新套回食指,半边身体透出窗外,浑然没将方培谨的话当回事。   故而又刻意混蛋道:“小时候你趁我洗澡,将我从大宸掳回西洲的时候,怎么没觉得男女有别?”   方培谨哎呀一声,连忙道:“情况紧急,自然特殊对待。”   “方培谨,我背着你偷藏燕羽衣,还借南荣军给他,你恨我吗。”   萧骋跳下窗台,开门见山道。   方培谨示意婢女再取碗碟来,亲自为萧骋盛粥,用筷尖点了点青菜,提醒道:“陪我吃些宵夜便告诉你。”   萧骋挑了挑眉,没拒绝。   因为方培谨是左撇子,所以他故意坐到她右手边,用眼神示意方培谨夹菜给自己。   他说:“虾油难吃。”   方培谨:“虾油补脑。”   “本王绝顶聪明。”萧骋哼了声,但没拒绝方培谨将虾油往他粥里拌。   方培谨余光扫过萧骋平放在腿面的手,随口道:“绝顶聪明的景飏王殿下,怎么还守着婚期旧约,早就告诉过你,这东西已经不作数了。”   “母后与燕家是私交,少时未出阁,约定嫁娶后,彼此所诞的孩子结为婚约,并互赠信物。母后离世,婚约便不再作数,况且他家生的是男孩,自然得归还。”   萧骋接过粥碗,缓缓道:“母后临终前,也有祭奠燕氏主母的遗愿。”   方培谨忍不住笑了,单手撑着下巴,用戏谑的目光瞧自个外甥,道:“燕家乱糟糟的,若燕羽衣那个万里无一的杀坯,得知你要带人去他家祖坟祭奠故母,信不信,他会直接将你大卸八块,吊在两国边界城楼口示众。”   “我和他睡过了。”   萧骋声线低沉,语出惊人。   方培谨:“……”   女人神情微怔,以为自己听错。   “我说,我已经在狸州的时候,睡过他了。”   萧骋再度道。   哐当——   价值千金的玉勺落地,摔得粉碎,但没有方培谨此刻的表情精彩。   方培谨脸色变了又变,从难以置信再到“我就知道你小子干不了好事”,用手帕将满头大汗擦干,霍然起身走去门前吹风。   “所以燕羽衣他不会把我扫地出门。”   萧骋喜欢看方培谨失去素日风度的样子,也乐意刺激每个与母后有血缘关系的方氏族亲。   他凝望方培谨周身深沉夜色,喉结上下滑动。   半晌,听到自己用冷静且平缓的语调,徐徐道:“与燕羽衣来往,这是我自己的事,无关追查母后的死因。”   “方大人,我希望燕羽衣永远都不知道我与方家的关系。”   “尤其是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婚约。” 第55章   燕羽衣根本没见过明珰城下过这么大的雨。   送走燕留,他衣着单薄地坐在家祠外处理伤口。潮气弥漫,浑身上下又变得黏糊糊的。   “嘶……”   用滚水烫过的绷带,沾满金疮药往脑门按,燕羽衣倒吸口凉气,将呼之欲出的痛咽回肚里。   严钦从旁看着心疼,也跟着燕羽衣的表情来回切换,实在是觉得憋屈,说:“主子现在是家主,他们这群人怎么如此不知分寸。”   “家主才是整个燕家最该懂得尊卑的人。”燕羽衣示意严钦举起琉璃镜,将沾满血迹的侧脸缓缓擦拭干净,才缓缓道。   “燕氏只是需要有代表他们的族亲出面,替宗族耆老完成他们没办法亲自动手的事务。所以才有继承家主后,立即培养新人,添补少主之位的空缺。”   严钦:“架空朝廷要员?”   不,燕羽衣摇摇头,换了种说法:“撑起洲楚驻防的,是整个燕氏家族。所以。”   青年撩起额前碎发,凑近检查镜中的自己,仔细将伤口外的金疮药粉末挑落,才断断续续道:“所以每代燕氏家主都短命。”   涉及历任家主,严钦没敢接话,只安静当镜架。   燕羽衣看他满脸写着“小心翼翼”四字,忍不住笑道:“整个西洲的风气皆是如此,也没什么不能讨论。再说燕氏百年便死了六位家主,其中两位甚至刚上任便离奇猝死,他们的共同点是,谋略高超,武功略输西凉几分。”   故而后来燕氏家主的选拔,武功高强便成为铁律。   能文胜武的人才到底凤毛麟角,更何况是在燕氏族中代代遴选。就算是傀儡,他们也想要个既极具才能,又毫无内里主见的家主。   燕羽衣听说有些族亲拔苗助长,甚至逼死了自家亲生。   放下琉璃镜,严钦将煨在暖炉的汤盏端出来,里头是军医为燕羽衣准备的调理身体的汤药。   “属下会拼尽全力护卫主子。”   燕羽衣勾唇,这话他听得舒心,便觉得素日难以下咽的汤药,现在也能不皱眉地多喝几口。   仰头饮尽,又含了蜜饯入口,淡道:“从前忍耐,是因兄长的缘故。”   “他对燕氏绝对忠诚,尽心竭力,未曾有半分反抗。而我若顶撞族亲,大多受罚的却是兄长。”   久而久之,燕羽衣便不敢再轻举妄动,也难以再将那些被认为的“狂悖”挂在嘴边。   他可以承担后果,却不想由他人代为惩戒。   “但我只是恨那些长辈而已,燕氏的其他人很好,大家还会在我被跪祠堂时,送暖身的糖水,塞些令膝盖没那么难受的软枕。”   燕羽衣轻轻呵了声,夏风正盛,他没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白色雾气。   这些话或许在大雪冬夜脱口,反倒与周遭情景更匹配。   他人的恨意,或许能在日后某个时候彻底纾解,但身在将军府,燕氏上下荣辱与共,偏就动不得那些老家伙。   既如此,动不得便敬而远之。   燕羽衣:“我继任家主,必然会被要求挑选新少主。”   青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放眼望去,整个湖心亭仍是他记忆中的秀丽青翠,超凡脱俗。   轻描淡写地护住了整个内院。   那场火中,有人提剑至前厅战死,也有逃窜出城,被严钦收留后放出,再度被西凉抓捕,至今下落未明。   燕羽衣也不愿在新君登基后,立即过问他们的死活,本就混乱的朝局,犯不着因将军府的失误,再多添几分热闹。   “要想抓住燕氏命门。”   燕羽衣抚掌盘算,掀起眼皮定定地望了眼湖中凉亭,后而敛眉轻描淡写道:“很简单。”   新君登基,早朝却未见护国将军府的人露面。   前七日,将军府来人告假,按照条子里写的,说是燕将军感染风寒已然病倒。   后七日,诸臣想着这位燕将军习武之人,总该来早朝了吧,毕竟新君是个“哑巴”,什么都不懂,早朝只会眼巴巴地瞧着计官仪,等待计官仪能说些什么。   月底,闭门谢客的将军府终于重启前门,并且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   燕将军要从族中选拔继承人。   燕家选少主是大事,将军府将会开放设于郊外的校场,用于选拔族中青年才俊,并且开放百姓与达官贵族前来观摩,武功高强者,甚至可递名帖挑战家主。   不过挑战燕将军这件事,至今未曾有人真正成功过。毕竟朝廷要员出现在演武场中,刀剑无眼,总归有难以预料的风险,故而武者多愿意请战燕氏名下的将军。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   燕氏校场开启,燕氏族亲为争夺名额展开较量,燕羽衣却在闲暇间,接拜帖连“杀”五十多名剑客,并扬言,谁能胜得了他,他便将京郊的宅子赠其作礼。   整座明珰城终于轰然沸腾开来。   住宅是小事,关键是谁能打败燕羽衣。   坊间流言纷纷,声音却穿不透禁卫森严的将军府。   燕羽衣近日颇为安枕,白日里的力气用尽,夜晚便极少失眠,总是一觉至天明,略加洗漱,直接打马去校场。   晨起收到计官仪差人送来的各地奏报,翻了几页略略查看,严钦走进来说:“主子,景飏王来了。”   “前门还是后门。”燕羽衣问。   严钦:“后门。”   从前门走,便是正儿八经递拜帖进来做客,冠冕堂皇做样子给外头看。   燕羽衣身边盛满冰砖的瓷缸散发幽幽冷意,这会太阳还未彻底升起来,便已觉炎热。   他提笔在看完的公文中批注,擦擦手,灌了几口酸梅汤,才说:“带他进来。”   将军府占地极广,是明珰城数一数二的门户,大约半个时辰后,萧骋才在严钦的带领下,来到燕羽衣所在的书房。   燕羽衣坐在桌前,也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手中盘玩今日新送到的印章,玉质触手生温,令人忍不住多摩挲几次。   景飏王今日穿着简单,倒还真像是去他人府中闲逛的姿态。   隔着半米宽的檀木桌,男人屈指用食指扣了扣桌面,先开口:“不请本王喝茶吗。”   燕羽衣想了想,从左边抽屉拿出巴掌大的精致木匣,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萧骋用带有惋惜的音调,道:“这可是本王的珍藏,燕大人如今囊中羞涩,不将它们拿去黑市卖个好价钱吗。”   “……”燕羽衣确实想过拿出去通通卖掉,甚至不止一次。   但自己好歹是将军府出身,实在是难以迈过那个君子于劫匪之间,含糊可见的界限。   “我要动刀剑,那些戒指硌手。”燕羽衣岔开话题,瞥见萧骋表情似笑非笑,于是指着萧骋现在佩戴着的那枚,随口道:“拿匣子换你手上这枚,如何?”   萧骋:“玛瑙不值钱,再给你找个新的。”   燕羽衣警觉,仔仔细细盯着戒指好一会,说:“就要这个。”   向来大方的人忽然变得抠搜,必有蹊跷!   萧骋将戴戒指的那只手藏在背后,转而绕至燕羽衣身侧,目光扫过拾掇得规整的书案,漫不经心道:“近几日没在早朝见你人影,京城内传得沸沸扬扬,说你死了的也有。”   最先回答萧骋的不是燕羽衣本人,而是他速度飞快,啪地合住奏报的纸页脆响。   “西凉自然巴不得我立刻去死。”   燕羽衣说:“我在家比武,也比去朝堂找东野侯府斗嘴强。”   萧骋略一勾唇,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道:“你这公文有什么是本王不能看的。”   朝堂百废待兴,地方官员因在洲楚与西凉之间做抉择,尔虞我诈乱成一团,的确是没什么可看的。   但这并不代表燕羽衣在这动荡期间无事可做。   南荣军深入西洲,沿途经过关卡栈道,早已将整个国家的军事布防摸得细致透彻。   这是大宸百战不殆的强军,若给他们时间,单凭掌握军事要塞路线动态这一点,便可直破西洲腹地。   因此,必须尽快建立新的章程,重新排列分散各地的军营,领头的将领们也得尽快入明珰述职,再由朝廷重新分配驻地。   偌大西洲,彻底改换已固定几十年的驻军布防很难,燕羽衣不确定在人手短缺的情况下,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他难得心中没底,说穿了也是手边没什么值得信任的人可用。   “朝廷内务,烦请王爷日后进门先打招呼。”   萧骋指了指右上角平摊着的堪舆图,期间还画了几个潦草的红圈:“想不猜到都难。”   燕羽衣唰地抽走图纸,迅速卷起用绳捆好,丢进卷桶中:“猜到了还不快滚。”   “滚去哪。”萧骋顺势靠坐在案旁,抱臂笑吟吟地耍无赖。   “为什么不能给我。”燕羽衣又饶回方才那个话题,转而饶有兴趣地猜测道:“是长辈所赠?”   “或者定情信物?”   萧骋极慢地眨了下眼睛:“本王有多少情人,燕大人不是很清楚吗。”   燕羽衣颔首:“比起那些宝石,玛瑙的确不值钱,看来景飏王殿下心有所属。”   甚喜珍宝的人,若佩戴与己身份有差的饰物,何况还是萧骋这般一人之下的地位,燕羽衣没见过他为什么人辩解隐瞒,更确定赠送戒指之人对萧骋的重要。   胸腔蓦然泛起几缕难以言喻的钝闷,莫名地令燕羽衣没了同萧骋聊天的兴致。   晨起早膳适口,惠风和畅令人心旷神怡,此时快意烟消云散,浓郁的疲倦涌上心间。   燕羽衣再度将首饰匣推给萧骋,偏过头,态度疏离:“我困了,殿下若只是来看在下死活,既已打过眼,便快些离开……哎!”   身体悬空,眼前天旋地转。   青年始料未及地落入分外坚实的怀抱。   “放我下来!”   萧骋用力按住挣扎的燕羽衣,低头对准他的嘴唇接连吻了好几遍,直至燕羽衣双眼微红,才似笑非笑道:“疲惫便该歇息,军务永远都做不完,你手底下的将领们究竟是做什么吃的,手拿军饷凭白占着位子不干活吗?”   “摄政王不是这么当的。”   燕羽衣挣扎:“我不是摄政王!”   “当全天下的人以为你是摄政王,就算皇帝不明发谕旨,又与真正的外姓亲王有何异呢。”   萧骋掂了掂,判断道:“瘦了。”   书房内外照顾燕羽衣起居的,暂时还都是跟他从狸州离开的暗卫。   经过皇宫那一战,现在应当都算亲卫了。   亲卫们见景飏王抱着自家主子出书房,纷纷自觉地低头背过身。   萧骋低声询问燕羽衣卧房在哪,燕羽衣觉得大庭广众实在羞愧,便用力埋在他臂弯里不配合,景飏王只能随便抓了个亲卫带路。   他抱得很稳,燕羽衣丝毫感受不到任何颠簸,只觉得怀抱温暖,闷得他双颊滚烫。   直至萧骋将他放在柔软的床榻内,已然热汗淋漓。   萧骋摸了摸燕羽衣的脖颈,无奈道:“你——”   你字才出口,燕羽衣突然用力滚至床榻最里,刻意躲到萧骋暂时碰不着的地方,端正束好的发也都散开了,留给萧骋个冷酷无情的后脑勺。   燕氏族亲携子进京,自然,族中耆老也来了不少。燕羽衣在祠堂与燕留顶嘴,这群人自然挨个上门来劝诫燕羽衣,希望他能尽快同燕留和解,毕竟后者也是为他,为整个燕氏的安危着想。   普天之下,能让燕羽衣低头的人不多。   先前有兄长,他尚需顾忌。现在他便是整个燕家的家主,再瞧他人脸色行事,未免也太窝囊了些。   将军府大大小小的架吵个没完,脾气柔和的白天前来劝慰,暴躁的直接指着燕羽衣训斥,全然没当他是理应格外敬重的家主。   燕羽衣不是兄长,舍得耐着性子同他们周旋。   按照他在军中惯常的做法,将人吊起来用麻袋捂住头,用力往非要害处打,打得他们叫苦连天起不来床,自然没有心气来书房指教。   但也仅仅只能是想想而已。   燕羽衣这一鞭子抽下去,久经沙场的悍将也得褪层皮,何况金尊玉贵将养的贵族。   打不得,不能打,打也不知道该怎么打。   看似半月悠闲,实则每日都过得格外憋屈。   燕羽衣颇为郁闷地将脑袋躲进薄被中,身边窸窸窣窣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倏而停止时,他被人锢住腰,脑海泛起想要逃开的念头,却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懒得再动弹。   萧骋用力将燕羽衣从床榻里挖出来,主动帮燕羽衣褪去外裳:“本王今天替阿稚带了你喜欢吃的糕点。”   燕羽衣闭着眼,低声说:“没胃口。”   萧骋捉起燕羽衣的手指把玩,将玛瑙戒指挨个往他手指里套。青年手指细长白皙,骨节分明,任意哪个都戴得上。   只是他缩手时,萧骋忽然将戒指收回。   “小气。”燕羽衣讲。   萧骋抿唇笑道,“遴选新任少主,日后家主之位旁落他人,你爹怎么没给你多生几个兄弟姐妹。”   燕羽衣终于睁开眼,神情松散疲惫:“你把燕胜雪安排去哪了。”   新帝对外宣称燕胜雪失踪,唯奉萧稚做太后。待过个几年风声松懈,再接回明珰城居住,三小姐要想明目张胆嫁人是不可能了,还得想办法做个新身份给燕胜雪。   萧骋手指冰凉地抚触燕羽衣耳垂,思索道:“燕胜雪自然有好去处,只是本王没想明白一件事。”   “燕三小姐之上,燕氏家主之下,怎么没见你提过二小姐。”   燕羽衣:“……二小姐?”   “她也是你的妹妹,怎么燕将军好似对她没什么印象。”   燕家二小姐早夭,这是整个西洲都知晓的事实,涉及将军府的伤痛,况且才出生一日的孩子,对局势也并无影响,久而久之便刻意被所有人遗忘。   只是为何萧骋会提及?   “燕寄情死得太早。”燕羽衣心情复杂,毕竟自己若是女胎,定是顶着燕寄情这个名字长大。   “不熟。”   他怕萧骋看出端倪,于是翻身背对他,果断道。   本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结束,半晌,萧骋又抛出诱惑:“将当年的故事讲给本王听,本王便将这枚戒指送给你,如何。”   事出反常必有妖!   燕羽衣用力抓住从后伸至他眼前,不断晃悠的持着戒指的手,张嘴狠狠咬了口,怒道:“破戒指值几个钱!燕寄情的墓就在后山,要问就去她坟前问!”   萧骋看着虎口整整齐齐的牙印,忍不住沉沉笑起来,询问道:“听说从族中选拔少主,须得过家主这一关,若武力尚佳,便可继续培养。”   “小羽,西洲还有多少人的武功能治得住你。”   “届时要放水吗。”   燕羽衣拧眉。   绕了这么大一圈,恐怕这句话才是萧骋最终想问的。   萧骋反扣住燕羽衣的手,缓缓道:“明珰城的将军府人满为患,本王却见并未有任何一个姓燕的族亲入住,按理说,你应在此刻将族中青年才俊留于京城培养,至今仍将他们安顿在校场附近的居所。”   “将军府如此凄清空荡,只家主独居,燕氏那些长辈们没闹过吗。”   “还是说,你根本没想过让他们在京城久留。”   “偌大世族无人居其所,可谓断子绝孙之相。”   燕羽衣瞳孔微缩,也仅仅只是紧张了一瞬,很快便放松开来,平静道:“断子绝孙有什么不好吗。” 第56章   其实他不该顺着萧骋的话头继续。   他和萧骋之间的差距,哪里是两国敌对的问题。   背对着萧骋沉默了会,继续说:“我说过,可取代燕氏的人很多,这是我家的事情。”   萧骋:“你想说本王管不着?”   以后的事情谁能预料呢,燕羽衣想,他也没想过失去兄长的庇护,彻底站在人前承担他难以支撑的责任。   就算是将军府的知情者,有时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个燕羽衣露面,为避免露馅,作为长兄的羽衣便承担起大部分涉及朝政的要务。   原本他们都是同一起点的人,文试武功并肩相当。但逐渐的,将军府繁重的公务令兄长疏于练习,燕氏正式确定二公子成为少主,是在被长子东野丘打败的那夜。   少部分知晓二公子存在的人,便称他少主,死去的博叔便是知情者之一。   了解密辛的族亲们,面对两兄弟,大多时候也糊里糊涂的,反正共用姓名,刻意区分有何意义,只要家主足够听话,是谁并不重要。   燕羽衣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蜷起手指,转而对萧骋道:“下月举行家主继任仪典,殿下要来看看吗。”   萧骋莞尔,收紧放在燕羽衣腰际的手,说:“燕将军送请帖,本王定准时到场。”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他的心脏中的蛊始终是隐患,景飏王会用性命威胁他做什么呢。   而对方离自己越近,凭借萧骋敏锐的直觉,难免有破绽泄露。   燕羽衣并不惧被戳穿,但洲楚需要将军府的支持,如果自己被燕氏抛弃,困于所谓的诅咒,按照燕留的说法,他们必定要求新帝册封摄政王,澹台皇族的未来将更寸步难行。   如果想要成为那个独一无二,短暂的提升并不能起太大的作用,只有将所有可能湮灭于萌芽,才能被整个燕氏依赖。   这是燕羽衣从萧骋身上获得的活学活用。   忽然。   “主子,燕留大人求见。”严钦的声音从院内遥遥传来。   “……”燕羽衣闻言披衣而起,瞥见萧骋投来询问的目光,似乎在说,燕留是谁。   男人并没急着开口,甚至帮燕羽衣整理散乱的衣襟,直至看上去像是正儿八经处理公务的模样,才松手放走他。   燕羽衣趿拉着鞋,缓步走到廊下,被太阳晃得眯起眼,抱臂懒散道:“不在校场裁判,寻到我这里做什么。”   燕留自然有要事,从宽大袖兜中取出一叠纸条,交给严钦道:“这是各地调查明珰起火的密报。”   燕羽衣挑眉,表情似笑非笑道:“燕留,违逆家主私自行事是什么罪。”   “你竟然将选拔少主的重要时间,花大量人力浪费在这种毫无价值的事情中,将军府花时间养密探,不是为了满足任何人的私欲。”   燕留并未被简单几句斥责唬住,反倒理所应当道:“家主年少,我有约束规劝之责,如何算私欲?况且死了那么多人,难道不该给族亲们一个完整的交待吗。”   交待?   燕羽衣轻轻笑出声,故意唔了声,低头露出光洁的脖颈,装作认真思考。   半晌,也学燕留的语气,提议道:“既然要彻查,那么先从后山查起如何。”   “西凉攻破明珰城,与叛徒里应外合。将军府的防备众所周知,从前门突破极其困难,唯有后山宗祠祖坟那段人迹罕至,是个适宜潜入的好地方。”   日光逐渐偏移,空气中已有含带潮湿的闷热弥漫,燕羽衣边说,边观察燕留的表情,就算对此人知之甚浅,但燕氏的命门是什么,他清楚得很。   将鬓间软发别至耳后,指腹与耳坠冰凉温润的触感相接,燕羽衣冷道。   “休说燕氏的家主如今是我,就算没有燕氏,我也仍旧是在朝廷挂了官职的将领。”   “京城的府邸乃陛下御赐,谁都没有彻底据为己有的权利。换句话说,若今日我去陛下面前卸去差事归隐田园,这座将军府也会被朝廷收回,重新委派给任何入京任职的官员。”   “彻查明珰起火,须得经过朝廷判定,下发明文通告,再由吏部与刑部协助。此事与西凉关系甚深,调查有碍两朝平衡,值此陛下初登基之际……燕留,你有几个胆子触整个西洲的霉头?”   燕留与燕羽衣面对而立,面色铁青:“此事乃燕氏一族彻查逆贼,与朝廷有何干系,难道清理燕氏内部余孽也要经朝廷允准吗!”   “是不必。”燕羽衣颇为赞同道,“但我拒绝。”   燕留斥道:“燕羽衣!注意你的言行!这是族中耆老的决定,燕氏并非你一个人的燕氏!”   整日将“燕氏”挂在嘴边,姓燕是能得到常人得不到的好处吗?   真晦气。   心中意念微动,燕羽衣突然调转脚步走了回去,没过多久,再度折回后,手指捏着细长烟管,面颊并无多余表情,任由烟丝幽幽燃烧。   “在这我住得不舒服,想重新整修湖心亭内外,毕竟将军府是国库所有,私产过多易被言官弹劾。趁此机会,我有意将祖坟迁出明珰城,送回祖宅重新安葬。”   燕留被激怒,冲上前夺走燕羽衣的烟管,焦灰飞扬,呛喉的烟熏味刺激入鼻,在铜制烟壶即将触及皮肤的瞬间——   啪!   燕羽衣抓住燕留的手腕,同时向外一扭,反身卸力,径直将老人的半条胳膊给卸了下来。   原本他没有想动祖坟的念头。   “忤逆!燕羽衣你竟敢忤逆,啊!!”燕留脸色惨白,顿时惨叫一声。   燕羽衣又动手卸掉他另外那条,并撕半块衣角,将燕留的声音捂回腹中,口腔填得严严实实。   萧骋还在内室,若给燕留说话的机会,恐怕会吐露些什么。   燕羽衣声音压得极低,俯在燕留耳旁,就像雨夜他抱着兄长的灵位,燕留威胁他那般,故意用温柔和缓的态度:“老东西,事已至此,我就实话实说吧。”   “母亲自杀,兄长殉职,燕家还能拿出来什么东西控制我。”   “兄长朝堂沉浮,自然有他的一套行事规矩,战败东野丘是疏于温习武学,且他对打仗实在不感兴趣,这才将边防要塞交由我打理。”   “我是个武将,不喜欢你们这些琢磨人心的弯弯绕绕。”   从尸山血海,死人堆里走出来的将军,如何惧怕已腐朽化泥的骨头?燕羽衣从不知畏惧魂魄,惊扰劳什子的祖坟。   燕留双目血红,奋力挣扎。   燕羽衣只用一只手便能完全控制这位年迈长者。   数年用血泪的代价换得的武功,是燕羽衣的勋章,也变成他的枷锁。   而掌握这份枷锁的人,已经死在那个火光冲天的冬夜。   燕羽衣没想竟这么快便与燕留撕破脸,当即一掌将人击晕,遣亲卫寻军医来府里,将燕留诊治好便发回祖宅。   那些并无多大的用处的字条,也丢进火盆统统烧毁。   他拉了块软枕垫在屁股底下,一张张地将字条投入火焰,过了会,萧骋也起身走到他身边,俯身帮他处理剩余的全部。   燕留能查到的,以萧骋的人脉,甚至能挖出更多。   燕羽衣问:“你的要求什么时候做,燕家有叛徒,在找出他们之前,恐怕不能替你做事。”   萧骋想要对付西凉,这个概念其实很笼统,西凉官宦世家众多,他至今并未开口提及对方,想必是对现在的洲楚实力有所判断。   “挪祖坟这种事也能说得出口。”   景飏王没有回答燕羽衣的话,抬起他的下巴,仔仔细细地将人眼角眉梢的神态看了个够,笑道:“西凉憎恨洲楚莫过于此。”   你错了,燕羽衣拉住萧骋的袖口,挪走萧骋的手,面无表情道:“西凉人喜欢挫骨扬灰。”   “祖坟祠堂是整个家族的根,将祖辈安居连根拔起,小羽,你这是想众叛亲离,当孤家寡人。”萧骋轻松的神色缓缓收敛,用手背碰燕羽衣的额头,“没发烧,脑子清醒。”   夏风穿堂,火苗骤然蹿起几寸,燕羽衣始料未及,还是萧骋反应极快地将他往怀中揽了把,并将火盆踹至几米远。   “……”   燕羽衣低头失神地看着自己的险些被灼伤的手,冷不丁道:“我身边有严钦,朝堂有计官仪,手底下的兵也很听话,不算孤家寡人。”   “那不算。”   萧骋深深地看了燕羽衣一眼:“小羽,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可那又能怎么办呢,燕羽衣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搓了搓冰凉的小腿,用自己惯常与萧骋抬杠的音调说:“萧骋,这座护国将军府,现在由我说了算。”   半月前,他前往武苑接见从各地前来的族亲,坐在属于家主的那个位子环顾堂下,身后是满墙的兵戈剑戟。   面对数张满怀信心的脸,燕羽衣开口打击道:“诸位与我年岁相仿,今日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做少主很简单,也很难。”   他五指在桌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节拍,介绍道:“身后这面墙中的武器,我通通摸过,也带它们外出猎捕,砍过猛虎野豹的头颅。你们可以使用任意武器,在最终角逐中夺得头名,然后——”   “被我击败。” 第57章   最初,外界以为这是燕羽衣的玩笑话,意在搓搓年轻人的锐气。   直至前三甲均败于燕羽衣之手,其中两人甚至被打断双腿,必须送回本家将养后,全城哗然。   “出风头对你有什么好处。”   为此,计官仪甚至深夜前往将军府,劝燕羽衣不要过于张扬。   对计官仪这种人,不必专程设宴宽带,只投其所好即可。故而燕羽衣只备茶水糕点,棋盘设在院内,正好乘凉赏花。   “好处?”燕羽衣被计官仪连吃几子,他棋艺不佳,时间都花在如何精进武功。再说同他关系好的也不会真逼着他做他不喜欢的事,只有官场周旋,才用得上这种耗时长,方便双方安静斟酌的活动。   燕氏后继无人着实对燕家没什么好处,但对洲楚而言,难道不是新格局促成的必要条件吗。   燕羽衣最终将白子放进计官仪所设置的陷阱内,为他和自己空置的茶盏斟满,道:“计官仪大人不必怀疑猜测我的决心,陛下于我而言,不亚于第二个父亲,他……甚至比我的亲生父亲,更在意我的前程。”   “洲楚就是我的前程。”   青年捧起茶盏,轻轻抿了口,说:“燕氏可以没有未来,但洲楚不行。”   “澹台成玖前几日问过我,说想立你为摄政王。”计官仪看着棋盘半晌,摇摇头无奈道,“太差。”   燕羽衣索性将装满棋子的木盒往前一推,耍赖道:“赢不了,不玩了!”   “澹台成玖天资欠缺,可做守成之君,现在的朝局对他来说,着实无法处理。”计官仪缓慢地将棋子放回旗盒,重新又摆了一盘。   他没强迫燕羽衣,自己与自己博弈也有趣。燕羽衣从旁看了会,回房取了雷霆剑出来,距离计官仪几米远的地方,练习自己近日从李休休那里请教来的新剑法。   几趟耍下来,他大汗淋漓地接过严钦事先准备好的冰帕,擦干脸,忽地发觉计官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棋盘整个收起,正用探究的目光观察自己。   “怎么,我来教计官大人几招防身术?”燕羽衣笑道。   计官仪:“随意更改剑术,对你而言并不划算。”   燕羽衣纳闷:“嗯?”   计官仪不是不会武功吗,怎么还看得出他的招式。   计官仪解释:“休休用的便是你现在这套,见得多了自然看得出。燕氏所行剑法已是集百家之长,若随意更换,或许会不进反退。”   “当然,如果是因那日在金殿前,有人破了你的剑法,这也不失为一种解局之法。”   燕羽衣:“将军府有人窃取城中驻防,以至皇宫失守,彻查还需时日。”   “燕将军,你该去早朝了。”计官仪平缓道,“事已至此,将所有燕氏门生赶出将军府,再查叛徒已没有意义。”   计官仪目光落在燕羽衣手中的雷霆,清浅道:“那日我提醒燕将军,记得带上雷霆。今日也仍要再多嘴一句,雷霆剑是前任家主所持之物,终究并非你自己的武器,若想成为如今朝局的操控者,便需彻底舍弃从前。”   “他是我的兄长,即使身故,也仍旧是我的至亲。”   剑收入鞘,对于计官仪的忠告,燕羽衣心中抵触,拒绝道:“况且在外人来看,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燕羽衣。”   “是么。”计官仪对此持保留态度,起身缓步向院外走,“明日早朝,还请燕将军准时列席。”   “还有。”   他顿了顿,似乎又记起了什么,疏而停下脚步:“看来厌恶燕氏的不止太鹤楼,燕将军有想过以后吗。”   燕羽衣勾唇,偏过头真的仔细琢磨了会,然后道:“先解决各州府布防再说吧。”   送计官仪离开,燕羽衣站在府门前,静静目送他的马车远处,直至从拐弯处消失不见。   至于“追查叛逆对当下来说并无意义”这句话,从理性上来说,燕羽衣支持计官仪的观点,但从他对兄长的感情而言,是谁害死了兄长,远比获得那所谓的燕氏家主的身份更为重要。   燕羽衣愿意被任何人了解自己的真实身份,至少会让他的负罪感减轻,否则他度过的每个无梦的夜晚,都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那些所谓的功劳,皆是兄长牺牲自己所换来的,为什么不能让所有人铭记他,却在此时信任一个仅仅只是燕羽衣影子的人呢。   他的战场在边塞,能够一眨不眨地面对杀戮。朝臣之间的暗箭,燕羽衣所能下意识想到的,似乎只有先杀后快。   所以他只能勉强学着兄长从前的行为处事,揣度如果是他,他会如何决定。   燕羽衣将自己这种行事态度,定义为“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他和燕氏破罐子破摔,下定决定令他们再无任何依靠,计官仪今日便是来劝他,将注意力放回朝堂,少沦陷于家族内围。   因此,燕羽衣决定接受计官仪的好意,翌日晨起,在院中照例晨功,着朝服早早站在宫门口排队,同诸臣一道进殿早朝。   新君登基,早朝开得格外规矩,一应流程顺利地令燕羽衣瞠目。   大抵是没人摸清澹台成玖的脾性,谁都未敢轻举妄动。   而龙椅中的澹台成玖,表情倒还算是镇静,虽说肢体仍有些僵硬,但经过计官仪的训导,已然有几分皇家子弟的模样。   朝后,燕羽衣被当着众人的面叫住,澹台成玖走下台阶,来到燕羽衣面前,仰头轻声道:“朕有要事与燕将军商议,还请将军留步。”   燕羽衣后退,与皇帝拉开距离,恭敬行礼:“是。”   -   南荣军所居驿站。   这段时间,萧骋除了去方家吃过一顿饭外,皆与南荣军将领越青留在驿站居住。   午膳后,萧骋躺在软塌翻书,面前摆着一大缸冰块解暑降温。才阅览几页,便觉十分困顿,遂扯了块毯子打算小憩。   渔山忽然急匆匆跑进来,用的是一贯汇报公务的语气,抱拳道:“主子,皇宫那边出事了。”   萧骋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换成躺平的姿势,双手放在腹前,道:“什么。”   “今日燕将军早朝后,被陛下留在宫中,不知怎么地惹恼了新君,被罚在御书房外受训……罚他……”   萧骋翻身坐起,对渔山略显拖沓的汇报有些不满,但还是允许他继续讲下去。   渔山察言观色,对萧骋的脾性再了解不过,连忙道:“陛下罚燕将军三十大板,行刑已毕。”   “……”   萧骋拧眉:“什么?”   澹台成玖怎么敢与燕羽衣叫板?   驿站与皇城还隔着段距离,他能得到消息,自然京城早已传遍。人是在宫里大庭广众地行刑,过往宫人都看得到。   燕羽衣是扶持皇帝登基的能臣,且被先帝托孤委以重任。澹台成玖此举,无异于打整个护国将军府,以及洲楚众老臣的脸,有计官仪在侧规劝,竟然也敢对燕羽衣动手?!   当即,他走到渔山面前:“备车。”   不,车架太慢。   “备马。”萧骋快速道。   皇帝惩处言行有失的朝臣,通常十板已是颇为严厉的惩戒。   行刑须有吏部的人到场,并录入当年年中考绩。   普通人的体质,几个板子下去便可致使昏迷,更别提燕羽衣被行了三十板,简直是往要人命的绝处打。   燕羽衣被吏部送回将军府后,严钦带手忙脚乱地将人接回内院,通知看门守卫闭门谢客。   除了——   走后门进来的景飏王。   碍于萧骋与燕羽衣那诡异的关系,严钦没敢拦,但也远远地站着,避免萧骋趁燕羽衣受伤昏迷,做些什么要人命的举动。   臀部以上,腰际以下的位置,被打得皮开肉绽血流不止,军医处理的时候,硬是扎针逼醒晕厥的燕羽衣,熬煮浓浓一碗麻沸散灌下,才任由他再度昏迷。   官服也是用剪子绞开,仔仔细细将木屑倒刺拔除,缝合伤口,厚覆膏药,猩红色的血渗透厚厚的床垫,滴答滴答地溅落满地。   萧骋坐在两三米远的地方,面色冷峻地盯着军医处置,唇形抿成一条格外凉薄的线。   军医哪里认得萧骋什么身份,但能在将军府后院出现的,必定是与燕将军关系极亲密之人,因此,一个时辰后,年迈且资历深厚的军医擦擦手,主动上前来介绍燕羽衣的情况。   军医:“燕将军根骨强健,且是习武之人,此伤看着骇人,却并非触及要害,只要每日按时服药调养,不日便可恢复。”   剩余的军医还在进行缝合后的收尾,即便萧骋想过去看看,也得等他们都走了才行。   “当真无碍?”萧骋沉声问。   没等军医开口,严钦持剑来到萧骋身后:“他是主子在军中的随行大夫。”   萧骋:“你家主子为什么被打。”   文臣言官须得按时早朝,武将们却不必,况且燕羽衣这几日忙碌府中事务,澹台成玖又是个暂时扶不起的草包性子,哪里敢对燕羽衣下手。   严钦有个优点是嘴巴紧,尤其对景飏王:“不知道。”   他来来回回只给萧骋三个字。   不知道。 第58章   整个将军府被燕羽衣清空,最大的好处便是出事后无人打扰,否则一府主君皇宫受罚,必定引得内院流言纷纷,人心惶惶,造谣便因此而起,惹得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严钦给萧骋上的是陈皮普洱。   水烧开,将被陈皮包裹的普洱丢进茶碗,滚烫地洗过一遍,再用茶盏浸泡出汤。   陈皮含着清香的苦涩,与普洱充分融合,口感清冽,后调甘甜悠长。   可惜萧骋不喜欢,只尝了一口便搁置,坐在燕羽衣床榻旁,将团扇放到燕羽衣脖颈侧,轻轻扇风,格外耐心地为他驱暑热。   燕羽衣半边脸颊埋在枕头里,眼眸紧闭,双唇干燥且苍白,呼吸平稳,若非面色难看,倒还真像是安然入睡的模样。   萧骋用手指挑起躲藏在燕羽衣领口的长发,沿着柔软的弧度向外捋,忽而瞥见枕头的另一端翘起,似乎被什么东西垫高了,导致燕羽衣这边扬起非常明显的坡度。   那是什么。   他心念微动,团扇四平八稳地继续扇风,另外那只手却绕过燕羽衣,去向床榻深处。   沿着枕缘摩挲,指尖便碰到什么质地坚硬,且冰凉的东西。   只稍稍一勾,那东西便被完全拖出来。   萧骋:“……”   两端垂坠原木圆球,红把手,巴掌大的鼓面印有各色夏花。   竟然是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幼童喜爱把玩的拨浪鼓!   本以为是什么金贵东西,惹得燕羽衣藏在枕头底下,萧骋平静的神情像是被投入石子,泛起涟漪的水面,忽地无声笑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是燕羽衣难得还有几分童心,与他那杀伐果决的行事手段截然相反,或者自己小题大做,以为能挖出燕羽衣隐瞒的任何秘密。   萧骋将拨浪鼓放在眼前观察了会,确定其中毫无机窍后,才继续将注意力转向燕羽衣。   青年虚弱得像张吹弹可破的薄纸,好像随便用力便会被折磨得皱皱巴巴。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斛录寺的地牢宁死不屈,甚至宁愿以受伤自杀做威胁,也拒绝为洲楚让步。   早在西洲出使大宸那几日,燕羽衣所展露的果决,心智远超其年龄,甚至偶尔流露的深沉谋算,连皇帝都得忌惮三分。   正是有燕羽衣坐镇西洲,皇帝才找萧骋护送公主出嫁。   若必须挑选身份贵重,能镇得住西洲的人,非萧骋莫属。   而现在……   男人宽大的掌心覆盖燕羽衣整张脸,五指微曲,做了个抓握的手势。   当年那种压迫好像忽然被什么泄力,连带着如狼似虎的阴沉诡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忠烈果敢,偶尔流露脆弱,却仍飞扬跋扈的少年气。   一阵猝然降临的耳鸣后,世界陡然清净。萧骋咽喉滚动几次,重新将拨浪鼓塞回原处。   他下意识将手放在袖间找了会,才忽地反应过来,走得太急,并未来得及带秋藜棠配置好的药丸。   -   “严钦为什么会放你进来。”   正如军医所言,燕羽衣是武将,体质比寻常人强悍,麻沸散药效褪去,人便立马醒了过来。   睁眼是萧骋这种情况,他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难得做梦,但这梦有些骇人。   晚风也没凉爽到哪里去,三伏天,去哪都闷热异常,他趴在榻旁面对景飏王那张俊颜,认为当务之急是命令严钦加强戒备。   自己如此虚弱,怎么看也不是萧骋的对手,若他此时给自己来一刀。   老天爷,真是人背的时候喝水都塞牙!   燕羽衣用尽力气,大声喊道:“严钦!!!嘶!!!”   萧骋似笑非笑,抱臂旁观燕羽衣独自慌乱,觉得甚是有趣:“伤口裂了吧。”   燕羽衣怒目而视,连绵不绝的头晕眼花,带来的是腰际的阵痛,连轻微的呼吸起伏,都能牵扯神经叫嚣,他忍得浑身冒汗,一口白牙险些咬碎。   “行了。”萧骋拿起放下没多久的团扇,再度轻轻扇起来。   “大夫说用冰降暑易寒气入体,你那个侍卫便将冰挪到门口,本王看用处也不大。燕将军行军见过比这艰苦百倍的情况,只是炎热而已,近日养伤姑且忍忍。”   微风习习,吹散额前薄汗,燕羽衣精神疲惫,重新失力地埋进枕头里,闭眼闷声道:“你走吧。”   萧骋笑一笑:“本王照顾将军半晌,现在醒来便要赶人,未免也太无情了些。”   怎么招待?难道要自己立马爬起来给他泡茶喝吗,燕羽衣心里堵得慌。无论如何,他今天也是被下了面子,多少人看他受罚,背后又会如何议论。   要说不在意是假的。   恰巧严钦端汤药进来,见燕羽衣已醒,欣喜地快步走上前来,蹲在床旁低声说:“主子饿吗,炉子里煨着肉糜,属下去端一碗。”   燕羽衣此刻初醒,没什么胃口,汤药苦涩的味道又闻得他想吐,但就算再想拒绝,也知道康复最为要紧。   于是酝酿半晌,才皱着眉强行灌下,并随口问:“宫里什么情况。”   严钦:“暂无消息传来,说来也是奇怪,平时我们将军府有什么动静,早就被踏破门槛,今日却安静得很。”   燕羽衣冷笑,抓了把杨梅塞进嘴里嚼。   这群成精的言官们,最是墙头草,想必今夜有许多人该绞尽脑汁动用在宫里的眼线,盘问白日里的御书房究竟发生什么。   双臂面前撑起肩膀,燕羽衣往边缘爬了两下,当着萧骋的面,大刺刺地告诉严钦:“把景飏王请出去,好生送回驿站。”   “记住,要悄悄的,万一被人看到,我们怎么狡辩都洗不清了。”   萧骋安静地看着主仆二人筹谋,发现燕羽衣竟是在当着他的面嫌弃他,顿时勾住燕羽衣的腰。   “疼,疼疼疼!”燕羽衣表情痛苦,大呼道。   萧骋骂道:“没良心。”   “我又没请你来!不请自来是为偷!”伤口火辣辣地,燕羽衣倒吸口凉气。   严钦谁也得罪不起,左右为难,夹在两人之间进退维谷。   伸头是一刀,萧骋砍的。   缩头也是一刀,燕羽衣剁的。   毕竟是伤患,萧骋略松松手,放过燕羽衣,转而命令他直视自己:“这就是你以处理家务为由,经久拒绝早朝的惩罚。”   “计官仪自诩聪明,竟想了这么个昏招。”   “有苦怎么要求别人遭罪,他倒是得了个好名声。”   燕羽衣眨眨眼,纳闷道:“什么?”   萧骋随手用软枕捂住燕羽衣的脸,吩咐严钦再多点几盏灯,并淡道:“别装傻。”   “太鹤楼与将军府有怨,朝中官员对计官仪的评价,多半是清高自傲,承自先师忠烈脾性。他们并不知道人是你请来的,在与西凉对峙的场合能够统一阵营,但真正新君登基,他和你的关系便不必再似从前坚韧。”   “将军府把持洲楚,走的是先帝当年的老路。燕氏独大,皇帝尚且年幼,就算没有摄政王之名,奏报也大多会先经你手,聪明的臣子们自会选择最有势力的那方。而太鹤楼相反,寒门子弟性情坚韧,办的都是为民利国的大事,既有学识,又擅长深入百姓之间寻找治国之方。”   “和计官仪撕破脸,其实是情理之中,但将军府处境会越来越差。燕羽衣,你想过交出兵权被掣肘的后果吗。”   话说得毫不留情,难听但也现实。   萧骋又将放下数次的团扇拿起来,放在陷入沉默的燕羽衣眼前晃了晃,道:“不许发呆。”   随后,轻轻扇动,微风徐徐混合着晚间幽暗的青草气息扩散开来。   室内明亮如白昼,燕羽衣纳闷萧骋为何忽然点这么多盏灯,火苗密密麻麻燃烧起来,更热得慌。   自然,对方所言切中要害。   他被皇帝责罚,朝内外自然闻风而动,逐渐以太鹤楼为尊。   在西洲这种尚武之地,要想让学子占据朝堂,其实是件行动起来极其棘手的事情。   若与计官仪太亲密,难免会被人当同伙看待,届时太鹤楼名声也是洗不清。   况且……燕羽衣眸色暗淡几分,按照计官仪所言,计官奇的死似乎与兄长脱不了干系。   计官仪是雅士,燕羽衣敬重其风骨,自然也不想他在太鹤楼名声受损。他们还是显得疏远些比较好,最好敌对,令西凉以为自己有机可乘。   燕羽衣眼睫微动,忽扇了几下,问道:“事已至此,殿下还不肯告诉我,你究竟想对付谁吗。”   “若燕氏真到了势力尽失那天,就算有蛊威胁,也仅仅只是控制我一人而已。”   话音刚落,萧骋突然站起来,燕羽衣也跟着他的动作看过去。只见男人只穿薄衫纳凉,显然是来后脱掉了外袍,高大身影覆过来,铺天盖地地遮住了燕羽衣眼前的光亮。   “……”   燕羽衣舔舔干涸的嘴唇,意识到萧骋似乎是生气了。   景飏王的心思很难猜,但表情写在脸上,以及举手投足的细枝末节。   这种猜得着,又没太了解的情况,令燕羽衣心中像是团了一团乱糟糟的棉花,怎么理都理不清。   处理死囚还要给人家来个痛快,燕羽衣一大活人,倒要被萧骋给活生生玩死。   “这笔买卖划算吗。”萧骋出声,语调生硬而冷漠,没有再选择靠近燕羽衣,而是和他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脚下那道烛影化成的线,将光明与黑暗的界限无限趋近于模糊。   “我没想过。”   “驱逐整个燕氏,打断继承人的腿,其实是在救他们。因为你知道,燕氏将在不久之后,彻底成为史书上的一笔。”   “没有,我没有这么想。”   “那么你的所作所为,我该当做对燕氏的报复吗?燕羽衣,想要报复一个人很简单,那就是杀了他。毁灭世族更容易,只要将他们渴望得到,或者已经握在手中的东西统统夺走,他们的怨愤与无能迟早会淹死自己,但也会同时杀了你。”   作为景飏王,身处大宸权利核心的萧骋,对这个浅显的道理再浅显不过,他直白对燕羽衣说:“不仅仅只有你受教皇帝。”   “我也是先帝一手调教的皇子,权谋之术难道还要别人解释,才明白诸多道理吗。”   “是。”话已至此,燕羽衣心平气和地点头说,“我的确以受教先帝为荣,从前是,现在是,未来更不能忘。”   “燕氏有叛徒,我便要送那些人去刑场。百姓积怨,懂得治国要略的计官仪会去平复。”   萧骋身形微晃动,表情藏在黑夜中,声音虽然并无波动,但他略微粗重的呼吸还是暴露了他的情绪。   他一字一句:“燕羽衣,你要在做完这一切后寻死?”   燕羽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死”这个字过于极端,他还没想那么远,只是如今活在世上的人,已没有能令他再牵肠挂肚的了。   但萧骋似乎很喜欢在生气的时候称呼自己全名,他意识飘忽地想。   这也是燕羽衣的坏毛病之一,容易在与人争辩中想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我已与计官仪商议妥当,秋收前领兵去赤珂勒。”   燕羽衣故意停了停,等待萧骋说些什么,但他好像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是继续道。   “赤珂勒每年粮食收成不好,春天遭霜冻,恐怕会趁秋收攻打边境。”   “高嘉礼那边攻打茱提的兵,须得分给赤珂勒一半,我想这些得提前告知你,毕竟涉及两国边境安危,如果我从西洲开始,他们势必会逃向大宸。”   此乃国事,萧骋不想搭理燕羽衣也不成,道:“歼灭赤珂勒整个部族?做得到吗。”   赤珂勒夹在两国之间,顽强的搏斗近百年,要杀早就杀掉了,还需等到现在?   燕羽衣倒也没那么大胃口,大宸与西凉能够勉强相安无事,也多亏赤珂勒做缓冲带。   “只需对新任赤王下手。”   群龙无首,赤珂勒再怎么猖狂,也得乱几年。   “赤珂勒那个新小赤王叫什么来着?”他想了想,“步,步靳森?”   【📢作者有话说】   步靳森:危 第59章   “步鹿孤是森,燕将军连人家大名叫什么都不知道,还要去打仗?打得赢吗。”萧骋又徐徐落座,表情阴晴未定,但语气已缓和许多。   这话虽有道理,但燕羽衣打仗根本无需计较对方究竟叫什么,反正他会死在自己剑下。   室外蝉声阵阵,偶尔也有蛙叫与鸣鸟交错,再与幽微的花草香相辉映,如果他没受伤,今夜是最适合凭栏饮酒,挑灯看剑的佳期。   好到他甚至能够忽略碍眼的萧骋。   竟然有人舍得从城那头抵达这边,只为在他清醒后嘲讽几句。   还真是闲得慌!   攻打赤珂勒只是知会大宸,真正派遣还得等个把月,粮草调配,军将选拔,如今回朝便不能像在外那般随便拉起队伍横冲直撞。   按照计官仪白日里在御书房的说法是,统统得按规矩来。   首先,武将们不能再随心所欲地决定是否早朝。   “大宸武将日日早朝吗。”燕羽衣决定换个轻松点的话题,自己现在不能动,与萧骋辩驳很难吵赢。   他拍拍枕头,努力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小指勾着团扇,碰碰萧骋的膝盖,示意他继续。   萧骋眼睛都没怎么抬,只是冷眼瞧着青年那分毫没有讨好的脸。   燕羽衣啧声道:“好小气。”   “燕将军气度非凡,偌大府邸读多招些美妾管事进来,左边扇风,右边喂茶,再来几个捶腿侍奉,岂不比我做得更好?”萧骋句句带刺。   他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将扇面抵飞,但偏就和燕羽衣僵持在这。   燕羽衣唔了声,转而笑起来:“因为使唤景飏王殿下,殿下不仅有纳凉的作用,偶尔还会拆些首饰给我戴。府里养太多人,海量的银子花下去,连个响都没有。”   “给我钱,和我给钱,当然是选择殿下。”   话说得过于理直气壮,谁也不是凭白就被当钱库使,萧骋皱皱眉,旋即从燕羽衣床头取走白玉制的烟管,管身一点鸡血红,像是真正的鲜血被淬进其中。   他问:“枕头底下的拨浪鼓是怎么回事。”   燕羽衣的笑意陡然停住。   “什么?”   “别装傻,拨浪鼓,印几朵花的那个。”   “燕胜雪的东西。”   萧骋眯起眼,道:“燕胜雪从前的住处在东宫,哪里需要这种东西。”   “燕家的女儿偶尔回府小住,拨浪鼓是那时落下的。”燕羽衣眉心突突直跳,伤口这会又疼又痒。   确实不是燕胜雪的东西,但也没有别的再搪塞萧骋。   要说燕家的主将床上有这东西,除了被传有私生子外,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   拨浪鼓是五年前兄长买给燕羽衣的。   正值年关,皇宫四角防卫加强,暗卫查到有刺客潜入明珰,意图对陛下不轨。燕羽衣亲自值夜搜查,却在街边见兄长微服闲逛。   自从兄长成为家主后,为免在人前露馅,燕羽衣便将“兄长,哥哥”这种称呼,统一换作家主。他心中抗拒,但这是对兄长以及自己最好的保护,因此即便再不情愿,也强行控制地改了口。   闹事喧嚣,商贩灯火绵延,有从大宸而来的商人,兜售异国珠翠,百姓们围在摊前竞相选购。   西洲的贵族们也很喜欢这种样式清雅,颜色素净的首饰,导致价格一路水涨船高。   兄长仔细从其中挑选最适合燕羽衣的素戒,并在小贩的推荐下,又配套了相应的耳坠与抹额。   燕氏的家主要什么没有,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只要他招招手,便会有数不尽的珍玩珠宝送上前来供他挑选。   但兄长坚持为燕羽衣在外购置,燕羽衣不明白他近乎于偏执的举动是何含义,但喜欢被兄长如此照顾,便也没怎么纠结。   尽管燕氏再严苛,在偌大的将军府,自己总能在兄长这里找到安身的温暖之所,不必思索那些尔虞我诈,将严苛修习抛之脑后。   他甚少主动索要,但只是那日,他站在孩童才乐于挑选的摊位前,轻轻扯动兄长的袖角,小心翼翼地问他,自己能不能要这个。   我想要这个。   兄长二话没说,也不问为什么,买下拨浪鼓的同时,将盘玩在手中许久的耳坠,也一并扣入燕羽衣的耳垂。   旋即逆着光,语调柔软温和:“很好。”   “你不觉得拨浪鼓很好吗。”   燕羽衣主动从枕头底下拿出拨浪鼓,轻轻放在眼前摇晃,并用力转了转。   “听说幼童只要听到这种鼓声,就会立即喜笑颜开,民间的老人们都很喜欢用这个东西哄孩子开心。”   萧骋对这种幼稚无比的东西不感兴趣,但燕羽衣的态度倒值得考量。   他左腿搭在右腿之上,掌心抵着下巴,身体朝燕羽衣的方向倾倒,拉进彼此之间的距离,说:“那么本王打造纯金拨浪鼓,是否能博得燕将军一笑呢。”   燕羽衣想到了拳场那堆成小山的金块。   别人或许只是空口白话装架子,但萧骋是真的能做出来!   他眼前一亮,也好奇纯金拨浪鼓是个什么样:“真的?”   “想要么。”萧骋说。   燕羽衣:“想。”   反正自己又不是真的要拿他什么,就只看看纯金打造的拨浪鼓而已。   “好。”萧骋点点头,心情极好地扬声,“渔山,去城中找个金匠来,立刻。”   景飏王办事讲究效率,在话语末尾,为自己的下属增加了某种要命的期限。   于是渔山只能苦哈哈地深夜走访,甚至惊动了方培谨手下监视他们的人。在双方共同努力下——   一个时辰后,还真就带着哈切连天的金匠走进将军府。   “主子,这位是明珰城数一数二的工匠师傅。”渔山故意隐去萧骋身份,介绍道。   隔着屏风,萧骋同燕羽衣挤在榻上歇息。   原本燕羽衣是不愿的,但他没有半点力气,与萧骋拉扯还容易撕裂伤口,便只好咽下这口气,以待日后再报。   “半夜叫金匠来将军府,明日整个明珰城该怎么议论。”燕羽衣懒得搭理萧骋,用后脑勺对着他。   萧骋:“他和本王一样,也是悄悄进门没人发现。”   是否被议论燕羽衣其实也没那么在意,但燕氏有自己的工匠可用,这些人比起外头随便找来的,明显更安全趁手。   萧骋这种半夜逮人来的行为,简直是往府里大张旗鼓塞奸细的最佳时机。   明珰城里能者云集,即便是寂夜无声,也有飞檐走壁暗中交易,怎么会没人发现将军府动向。   燕羽衣抿唇,静静躺了会,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燕将军希望本王离开吗。”   “是。”   而且燕羽衣希望南荣军能在月底返回大宸边境。   澹台成迢用血的代价,只为洗清日后被议论“燕羽衣勾结敌国”的嫌疑。尽管燕羽衣明白自己行得正坐得直,但他没有办法去挑战悠悠之口,既如此,让该回去的人,回到他该在的位置,方为最优解。   “本王付给金匠超过三倍的工钱,今夜也有赏赐给他。因为有这些条件在前,他才愿意深夜登门听命。若这里是大宸,就算本王要杀光城中所有工匠,也断不会有人上前参奏半本。”   “西洲境内,杀人不易。”   萧骋动手扶起燕羽衣,在他腰后垫了两块软枕,吩咐道:“金货在狸州,将此鼓打造十个,工期为三月,制好可归。”   金匠进的是将军府,自然知道里头的贵人是谁,恭敬道:“小的常为京城里的大人们打造金银器,还请大人允准小的归家收拾行李。最迟天明前,便可出发前去狸州制造。”   燕羽衣明白萧骋所言,他想说的是,他并未苛责金匠,对方是被重金打动,才愿意跑这趟……西洲境内杀人不易是什么意思。   他在狸州杀人,也没忌惮过谁。   “为何要制十个。”燕羽衣思忖着,到底没将心中疑惑讲出来。   萧骋勾唇,笑道:“做收藏,剩下的赏赐下人,或者砸着玩也甚是有趣。”   说来赏赐,倒让燕羽衣记起另外一件事。   每年夏日,皇家会在郊外的草场设宴七日,朝中大臣或是世家子弟们,皆可前往散心,算是难得的西凉洲楚两派放下芥蒂,能够耍得到一处的活动。   届时,燕羽衣会将计官仪介绍给与燕氏世代交好的家族,日后太鹤楼行事必然会方便许多。   而白日清宴意趣盎然,却并非此间最有意思之处,重头戏在夜幕降临之后。   那个被萧骋曾经提及的折露集。   古籍中常著,唯有黑暗才能勾得起妖魔鬼怪的欲望,而那些隐匿在最深处的东西,也只有夜深幽微之时,方可得到释放。   更何况是被金钱所堆砌,逐渐难以满足欲望的人心。   燕羽衣在外征战,年末才回京述职。幼年倒是去过一次,但对折露集的记忆模糊不清,到了提剑的年纪又被派去打仗,每次提及折露集,兄长都会发脾气,久而久之,他便按捺好奇不再探究。   思及此,燕羽衣用余光轻轻扫了眼萧骋,欲言又止。   若他知道折露在即,还会安心离开西洲吗。   毕竟景飏王句句所言,并无半句虚词。   他询问过的,必定是他所在意。   【📢作者有话说】   如果萧骋是皇帝,一定是昏君(嗯)(没错) 第60章   “大人,宫里来的公公还在外头等着呢。”   清晨,燕羽衣被严钦从睡梦中叫醒,他的下属格外体贴地将笔墨纸砚搬至寝室,边研磨边劝道:“大人,还是快些写罢,这假条若写不完,早朝前呈递不到陛下案前,可是要扣您当月俸禄的。”   燕羽衣半睁着眼睛,只觉自己写过的撇捺活蹦乱跳,在纸上翩翩起舞。   他猛地扬手,一巴掌砸在纸面,吓得严钦以为自己说错话,正欲说什么,却见燕羽衣闷闷地说:“字写错了,再取新告假条来。”   严钦:“……”   计官仪立下规矩,要求将领们按时早朝,若不到场,必须每日亲笔写假条才行。   谁说武将必须早朝呢,这明明是言官唇枪舌剑互搏的场合,谁能插得上嘴。   扶持太鹤楼,燕羽衣自己便得以身作则,规规矩矩地遵从计官仪这道新规矩。   他想了想,看向赖在将军府不走,背对着自己的景飏王,心生一计:“殿下白吃白喝,总得干些活偿还才是。”   燕羽衣将小几连推好几下,却没得到萧骋的回应,更大声喊他:“萧骋!”   “萧骋!”   景飏王素日不说有求必应,但话是舍得答的,在燕羽衣所见皇室子弟中,言行举止挑不出错的那种,除非他刻意挑刺引得对方难看。   与严钦交换眼神,燕羽衣精神彻底清醒,继续道:“上次在宫里说过的信,什么时候还给我。”   书信那事还没从燕羽衣这翻篇,近日处理将军府事宜,他连重新梳理自己心绪的时间都少得可怜。   而这也是他和萧骋最近一次的冲突,燕羽衣甚至跳窗逃跑才避免事态继续发展。   茶盏碰撞,书页翻动声甚是规律,丝毫不像被打扰的样子。   萧骋仍旧未予以回应。   有仇当场就报的景飏王,现在能平心静气地不给予任何反应吗?   这件事本就不是什么需要装聋作哑的问题。   恰时,军医端汤药进来,人从萧骋身边经过,带起的风掀动书页半角,萧骋的注意力才被转移。   燕羽衣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将诸多猜忌收敛,以免萧骋有所察觉。   世上最难以捉摸的,不外乎是揣度人心,而萧骋的作为,意在混淆视听,还是他原本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态度。   西洲四面埋伏,谁都有杀景飏王的动机。连燕羽衣自己,也多番命令手下刺杀,只是尚未的手而已。   即便腹背受敌也要留在西洲,仅仅只是因茱提矿产丰富,想从中分得一杯羹吗。   苦涩的药味侵占味蕾,燕羽衣放下药碗,注意到萧骋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淡道:“殿下也想来一碗吗。”   虽然换了时间地点,但还是令燕羽衣有种回到狸州城的感觉。   他受伤卧床,萧骋便在桌前饮茶阅读,偶尔还能互相交流彼此之间朝堂所闻政见。   从言谈举止中,燕羽衣感受得出萧骋的文治武功皆算上乘。有地位,有能力,却甘愿放弃所有,怀有这样心性的人凤毛麟角。   “本可以装装样子,却非要假戏真做,计官仪此举倒像是寻机报私仇。”萧骋走到燕羽衣床旁,端起他的药碗闻了闻,蹙眉嫌弃道,“你这药里放得都是什么东西。”   “秋藜棠明日到,届时让他开几副药,保准比现在好得快。”   燕羽衣反手将沾满墨汁的笔递给萧骋:“头疼。”   “随便找人写罢送过去便是,你倒还真是听计官仪的话。”萧骋嘴上这么说,却还是自然而然地从燕羽衣手中接过笔,潇洒地在告假人那栏写上“燕羽衣”三个大字。   “对了,上次怎么把信带走了,不是要还给本王吗。”   燕羽衣正欲用眼神示意严钦将告假条收好,萧骋却突然扭头面对他问道。   “殿下只知道冲别人索要,不明白得用相同的东西交换吗。”没来得及转换表情,燕羽衣故意用力推了把萧骋,装作生气的模样。   严钦眼疾手快,趁此时机直接端着小几跑了。   萧骋觉得好笑:“信的内容其实并不重要,急着要回信,其实是怕本王留着那些东西,日后若你我反目,信件本身便能成为通敌叛国的证据。”   “对吗。”   燕羽衣没想到萧骋竟然会这么认为。   就算通敌叛国,也得看内容究竟是什么。这些信只能证明燕羽衣与萧骋有感情纠葛,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戳穿他和男人上床的事实,顶多是丢面子,被当做笑料传几年而已。   “信呢。”燕羽衣问。   既然萧骋认为与朝政有关,他不介意被特别解读,即便自始至终燕羽衣都没有将“通敌叛国”这种名号当回事。   萧骋神情松散,姿态惬意地躺倒,他偏头凝视燕羽衣。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烧了。”萧骋将挡在燕羽衣鼻翼的碎发捋至耳后,轻轻用指腹摩挲着他的眼角,随着骨骼轮廓落至耳根。   燕羽衣眉心剧烈一跳。   “小羽,如果下次还想求人做事,你还是要用以感情做局的手段,去达成自己的目的吗。”   萧骋低头,轻轻在燕羽衣唇角落下一吻。   “就算有国书为证,在洲楚处于劣势的时候,大宸仍旧能够作废协议。事关朝政,除利益之外的所有东西皆可抛弃,就算没有那些信,本王也会按时带南荣军来到明珰城。”   “而兵临城下拒绝入宫,便是对大宸与洲楚合作最好的选择,既然将军府不愿冒险,便由大宸为洲楚做选择。”   “小羽,其实我根本没看过那些信。”   萧骋语气诚恳,萦绕在唇边的笑意顷刻荡然无存,像撕开伤药般利落地揭开事实。   他甚至没给燕羽衣说话的机会。   “身居高位若仍随心而定,以私人情感判断政局,最终只会落得死无全尸的地步。”   “我以为你明白这些事,但洲楚皇帝好像并没将这些教给你。”   短短几句话,轻描淡写地好像在如同平常闲散聊天。赤裸却坦诚地将事实曝露与天光之下,比拐弯抹角的羞辱更残忍。   燕羽衣竟然找不到任何反驳的余地,对自我的判断远没有萧骋一针见血。   他后背霎时冷汗遍布,藏在薄被中的手也渐渐颤抖起来。   用虚假亲笔欺骗,沾沾自喜的心情,在萧骋面前忽然变得像是跳梁小丑。   这个人掌心仍旧温暖,张口闭口情话信手拈来,即便知晓他并非真心,却还是忍不住陷入某种被慰藉与心安的情绪。   燕羽衣设想过被萧骋戳穿某个骗局,自己应当如何应对,却在真正面临后,发觉萧骋才是最没有真心的那个。   他甚至不愿意亲手打开那些精心设计的机窍,只是任由其朝阳滋长,化作参天大树,再动手将其连根砍断。   莫名的恐惧自心底腾升,令燕羽衣想要逃窜,他呼吸凌乱,慌乱地拍开萧骋放在自己耳旁的手。   但对于受伤的自己而言,根本拗不过健康的萧骋。   男人连多余的解释也不再给,将苍白的青年逼至床榻最深处,宽阔的肩膀遮盖燕羽衣眼前所有的光亮。   萧骋:“小羽,你在害怕。”   四下过于寂静,令燕羽衣疯狂跳动的心脏变得异常清晰。   是啊,自己在害怕什么。   燕羽衣想,是觉得萧骋冷酷无情,却偏生得一副多情的样貌,还是自己终究只是个模仿兄长的冒牌货。   小把戏终究有被戳穿的时候,就像现在。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而是兄长呢。   “没有。”燕羽衣说。   萧骋捂住燕羽衣的嘴,语调低沉温柔:“那些寄信的小把戏还是不要再做了,我没有时间处理那些东西。万一还是小羽花了心思,浪费处理朝政的时间所做,就算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心怀愧疚。”   言外之意,他甚至不愿因此浪费多余的情感。   “萧骋,你可以在最初就拒绝。”燕羽衣胸膛起伏,仰起脸令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冷道。   萧骋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嘴唇,松开捂住燕羽衣的手:“只是想看你能为洲楚做到什么地步而已。”   他话讲得太利落,令燕羽衣找不到半缕破绽,甚至还在隐约的对峙中落于下风。   如果还有能够威胁萧骋的东西,那会是什么。   而未及燕羽衣再开口说半句,萧骋再度触碰的深吻,瞬间掏空他仅存的呼吸,令他短暂地陷入意识空白。   事情好像已经朝着燕羽衣无法控制的境地而去。   对方的意图未知,却已然看破他的手段,只能被动地等待将来。   委屈,失落,慌张等等的情绪涌上心间,燕羽衣终于用带着哭腔的音调,冲萧骋吼道。   “我要杀了你!”   萧骋全盘接受,将燕羽衣揉进怀中,小心避开他的伤口,点点头说:“好,等燕将军痊愈后便可来杀我。”   此话与滚油添柴无异,汹涌的眼泪夺眶而出,燕羽衣一口咬住萧骋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从他身体撕下块肉来。   病患方受了刺激需要发泄,萧骋还特地将燕羽衣往自己肩胛处贴了贴,确保他真的咬到。   声带连带着胸腔震颤,萧骋缓缓拍着燕羽衣的后背,像是哄孩子般,道:“小羽,去替我找套去折露集的名单来,可以用它来交换延迟交付矿场。” 第61章   得到折露集的名单?   简直天方夜谭!   燕羽衣从兄长书房那堆积成山,落灰无数的文书里翻找,也没从其中得到半分有关折露集的信息。   若说摆在台面上的东西,在后来皇宫被破后,西凉有人前来搜查过将军府,有用的东西皆被取走或是销毁,那么隐藏在书房的密室里,怎么也没有折露集的半个字出现。   严钦指挥亲卫们焚烧陈年文书,勉强从中拿出几封还有些用处的情报,走到望着火盆出神的燕羽衣身旁,道:“主子,不如直接找燕留,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有关双生的事实,燕羽衣其实并未专程找机会告知严钦,他示意严钦歇息。   严钦犹豫片刻,老老实实挨着主子坐下了。   燕羽衣:“有什么想问的吗”   严钦:“……”   “就算你好奇,大概我也没有句句有回应的本事。”燕羽衣担心严钦因身份关系有所保留,坦白道。   严钦搓了搓手,压低声音道:“既然主子一直在为家主办事,甚至也有代他打理朝政的权力,为何什么事都得从头查起。”   话说得含蓄,但燕羽衣听得出他所指。   “原本我与兄长武功相当,他甚至还在我之上,但着手政务后,修习有所懈怠,最佳的解决办法便是,由我代兄长前往边塞镇压,而他仍旧留于明珰城,在暗处协助陛下抗衡西凉。”   “他说,我只要替他守好边塞,那些朝堂中的中伤由他承担即可。”   燕羽衣叹息:“所以我并不清楚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又在和谁交往。”   严钦惊讶,脱口而出:“这分明是——”   “分明是切断我与朝臣的往来。”燕羽衣随意翻动陈旧泛黄的文书,双手沾满灰尘。   他也是在这几日寻找折露集的消息中,迟钝地反应过来,兄长的作为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保护,而是在彻底切断他和外界的联系。   也正因如此,燕羽衣护卫太子逃出明珰后,不知该求助于谁,能够将全然的信任交托。   失去兄长这条线,他好像与整个洲楚都失去了联系。   纵览大局,若抛弃彼此骨肉血亲的关系,这简直是在将燕羽衣往火坑里推。   而燕羽衣沉溺于兄长的爱护多年,根本没将其当回事,反而更加依赖兄长,将整个燕氏视作敌人。   那时的他根本不在乎手中权力多大,只要能对兄长有所扶持即可。   “折露集涉及整个西凉与洲楚三品以上官员,偏偏我一无所知。”   燕羽衣蜷起手指,用略带嘲讽的语气道:“这事说出去也没人会信吧。”   “我知道的事情,兄长一清二楚,而兄长得到的消息,从未袒露半分。严钦,你觉得这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出于……”严钦顿了顿,在燕羽衣的鼓励的态度中,咬牙道,“控制。”   “属下当年只是负责来往密信的小小暗卫,但在信房之中,也有互相争夺消息,隐瞒同僚独自邀功的情况出现。如果共享某种利益,同仇敌忾却有所隐瞒,只能证明一点。”   “他在利用感情做伪装,进行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是主子,家主是您的兄长,或许另有隐情呢。”   连续数日的搜查,令燕羽衣越来越感到心惊,他自以为对洲楚的了解,其实全基于兄长口中所言。   而根据计官仪所言,计官奇被杀前,太鹤楼在朝中根基甚深,甚至在为洲楚维护百姓之间的名声中,做出过不小的贡献。   洲楚受唾骂,地位一落千丈,正是在太鹤楼隐退朝堂后的几年间发生。   计官奇被杀那年,燕羽衣水里来火里去,与贼寇打得热火朝天,甚至还得与大宸人有所摩擦,秉持着对兄长的绝对信任,哪里热衷从明珰城而来的消息,心中只有唯一的念头——   替洲楚守护每寸国土。   自己战绩斐然,兄长的地位才会逐步稳固,便有机会脱离燕氏宗祠的控制。   燕羽衣思忖着,说出自己近日的疑惑:“最初与萧骋在地牢对峙,他说他见过我,和我有交易,那会是什么呢。”   萧骋开口索要,便是确定燕羽衣能够得到。   “现在又要我拿出折露集的名单,或许在他的印象里,兄长在折露集地位极高,拥有话语权,甚至可能还主导其中的某个环节,”   严钦闻言,疑惑道:“折露集之中有景飏王需要的东西?手握狸州商会,来往消息应该没人比他更灵通。”   燕羽衣眸色深深,沉声道:“不,世上也有绝对的口风严密。”   当所有人的利益被牵扯进同一件事,拥有彼此至关重要的秘密,即便双方对立,也会在某个时刻成为坚固的同伴,又或者说是……   同伙。   兄长也是他们之中的合谋吗?   “找到了!”   恰时,房内传来短暂的骚动后,高个亲卫面露喜色,快步朝燕羽衣的方向跑来,严钦立即上前从他手中接过,递到燕羽衣面前。   封面制以牛皮,巴掌大的小册子,摸起来潮乎乎的,背面被虫啃噬得只剩半本。   住进将军府后,燕羽衣便将大半亲卫分出去打理园子。   以前为隐匿身份,他不大前往前厅,后宅也只在自己院中活动。将军府虽说是自家,但他却对这里知之甚少,索性借口翻修,将这里全部都搜查一遍,或许能找到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   亲卫便是从那批打理园子之中,近日又分出来的部分,埋头在书房灰头土脸地翻了好几日。   能够找到似乎有用的东西,自然分外高兴。   亲卫:“家主,这是在密室内的夹层中找出来的,跟着这册的还有许多账本,属下仔细看过,全都是这些年将军府名下置业的进出开销,但这册子中却只记数目,并未有借贷盈余,想来是不大愿意令人知晓的私户。”   将账目翻来覆去地观察,燕羽衣甚至将其放在烛光下比照每页,确定纸张并未使用什么隐匿字体的药水后,才将册子再度递回给严钦。   他吩咐道:“与折露集无关的东西,经你手处理过一遍后,再交给我吧。”   燕羽衣有自己的判断,眼见为所得。这与信任兄长,完全愿意将他当做自己的眼睛并不冲突。   若两相呈现的结果有异,或许彼此之间有除一方说谎之外的可能。   即他们讲得皆为真相。   “你说……我这种拒绝参与折露集的人是不是更荒谬。”燕羽衣转而对严钦道。   严钦摇头:“属下虽不知折露集究竟为何,但知晓主子的为人。”   燕羽衣也并非完全没有幼年的记忆,他有去过折露集的印象,但在意识中,那个地方光怪陆离,群魔乱舞,令他只是简单回忆便头痛不止。   人总会将拒绝接受的现实拒之门外,因此,燕羽衣这十几年,谨慎且小心地与诸如此类的消息保持距离。   毕竟有兄长在前,他何必多思忧虑。   燕羽衣脑海中浮现兄长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当人与人的样貌相差无几,从镜中窥得容貌,竟有种大梦浮生的错觉。   燕羽衣唯一的任性,则是在竭尽全力与兄长举止融洽中,私自选择钉三排耳洞。   后来被父亲发现,将他吊起来鞭刑,翌日燕羽衣得兄长探望,发现他耳垂红肿,被粗暴地洞穿三枚。   “酒池肉林,美色生香。”   燕羽衣指着自己面皮,轻巧且嘲讽地道:“严钦,我甚至想象不到兄长顶着我这张脸,去那种荒唐的地方怀抱美妾妖童。”   “而所有人只会以为,放纵逍遥的是我。”   待折露集再次开启,燕羽衣还得装作熟稔的态度,再度扮演兄长,触碰那些只要略想想,便忍不住作呕的东西。   他习惯约束自己的行为,也曾对兄长所谓的虚与委蛇嗤之以鼻,但这种厌恶,很快便会被名叫做心疼的情感覆盖。   只因兄长参与折露集后,酒醉来到自己面前,表情痛苦地抱着他落泪。   从旁听燕羽衣讲述的严钦,表情从恭敬转至严肃,再由沉重化作浓郁的疑惑。   他禁不住问道:“主子,属下斗胆。”   话说得太多,燕羽衣逐渐放松对外界的戒备,也愿意听严钦的建议,于是点头道:“问。”   严钦:“家主于洲楚地位超然,在属下看来,他若拒绝行事,即便被逼迫,也有选择的权利,甚至肆意左右他人的决定。倘若他同主子这般厌恶折露集,便该即使止损,为洲楚而着手清理,并非伙同官员们合污。”   话音未落,燕羽衣陡然愣住。   半晌,他思绪纷乱地说:“但他是我的哥哥。”   严钦想了想,比喻道:“属下有个表兄,为了一家老小也是起早贪黑,就算经受委屈,也断不会将压力转嫁给家中亲属。”   话说得含蓄,但燕羽衣听懂了。   “你是说……他是故意的。”   严钦连忙抱拳告罪:“属下不敢。”   “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   燕羽衣喃喃,缓缓捧起茶盏润喉,盏缘还未与嘴唇接触,便嘭然在掌中碎裂。   而青年却丝毫未觉自己涂手捏爆了瓷器,掌心被割开半道粉红伤痕。   严钦着急查看,很快长舒口气。好在并未流血,只是幸运地擦破皮而已。   “他的目的是为了让我愧疚,而愧疚的好处是什么。”   燕羽衣的身形微晃,拿起手边团扇用力扇了几下,决定做得艰难却果断。   我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只要去了折露集,或许便能知晓。” 第62章   正如军医所言,燕羽衣武将出身,伤比寻常人痊愈得更快。半月后,便已能被扶着下地稍走几步。   期间,计官仪陪同澹台成玖登门探望,为此次下手颇重的刑罚予以安慰。   诸臣见陛下消气,自然明白燕羽衣于洲楚而言仍然无可替代。在皇帝登门后的几日,将军府门槛险些被踏破,令燕羽衣再次下令拒绝探视。   就连礼也是原封不动,客客气气地再还回去。   直至皇帝敲定七日宴时间,由户部督办拨款,吏部协助。   此宴意在犒劳朝臣辛苦,虽不必过于奢华,但诸般珍品也是海量往草场运送。   燕羽衣老老实实告诉萧骋自己拿不到名册,但可以给萧骋自行查找的机会,例如——   萧稚。   以萧稚太后的名义邀请,景飏王可绕过燕羽衣这层,直接在列赴会,   朝中那些官员们都是人精,燕羽衣再与萧骋有所牵扯,难免被御史参奏,自然想要与他距离有多远是多远。   五公主对燕羽衣信任非常,收到燕羽衣从宫外递来的消息,立即亲笔将萧骋的名字也加了上去,并差身边侍女连夜送来请帖。   萧骋近日住在燕羽衣这,名义上是照顾燕羽衣,实则是闲来无事寻乐子。   “南荣军什么时候走。”   燕羽衣将请帖交给萧骋,心不在焉地翻找着明日早朝所用奏本。   连夜阴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好几日,湖心亭雾气弥漫,风景秀丽雅致,只是燕羽衣在塞外习惯干燥,一时半刻难以接受明珰城的气候。   今夏的雨似乎比往年还要旺盛。   萧骋看也没看请帖,径直将其收入怀中。   届时他与萧稚同行,坐在马车里根本不会有人仔细查看太后身边究竟有谁。   遂问燕羽衣:“你呢,怎么走。”   燕羽衣本该随御驾侍候,但他想调查折露集,便主动自请草场守备。谁知在朝中才提及半句,东野陵当即表示燕羽衣有伤在身,难免行动不便。   “若燕将军不嫌弃,侯府愿从旁协助。”东野陵笑得诚恳,故意走到燕羽衣面前以示友好。   燕羽衣也不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性格,更懒得照拂所谓的同僚情谊,面无表情地拒绝道:“本官手底下的兵,月前才与侯府交过手,就在这金殿之外的广场,难道东野大人已然忘却了吗。”   东野陵佯装诧异,眼波流转,甚是可惜道:“大家同朝为官,我以为和睦相处,共同携手才是正道。”   “不知是侯府做错了什么,惹得燕将军如此生分。”   满朝文武在前,倒也没有撕破脸的必要,何况还欠东野陵人情,燕羽衣目光扫过龙椅之上,有些坐立不安的小皇帝,点头道:“好,那便有劳大人费心。”   草场雨季茂盛,须得提前将地面修剪,腾出供马畅跑的路来,四周设立营帐,仔细划分各官员门户,以免东家与西家有怨,离得太近动起手来。   将军府提前半月做准备,燕羽衣也将各类公务搬至草场处理。他手底下可用的兵内,其中有多少完全听命,目前很难估量,现在又不可能从边塞调兵回来,只好勉强先用着,倒还意外地趁手。   将军府当年驻扎在京城的兵全部覆灭,竟连半分线索也没留下,就算明摆着与西凉之间勾结,也难以追寻究竟是谁出卖皇宫布防。   燕羽衣先前胸有成竹水落石出的想法,短短半月有余便烟消云散,只得放眼现在,将手头事宜安排妥当。   安排明珰城的守卫,远比在边塞布防麻烦,至少没有那么多可供打点的地方。   京城藏龙卧虎,连道边的树的背后,都有某个可直面皇帝,朝堂参奏的权利的幕后之人。   但这还不是最令燕羽衣头疼的。   “燕将军?今日厨司做了蹄花,一起吃?”   帐外光影绰绰,有人探头进来,晃了晃手中的食盒。   燕羽衣伏案处理军务,埋在摞成半米高的文书里,闻言抬起头,定神看清楚来者,其实听声就知道是东野陵,但他还是要拖延个几分,将人晾在外边晒太阳。   他装作恍然,连忙道:“原来是东野大人,快请进,快请进。”   几日相处,燕羽衣发觉东野陵对自己似乎抱有讨好的态度,更贴切点,大概是他竭力表现出的极度友善,令燕羽衣颇有种事出反常必有妖的警惕。   晚膳简单,两碟青菜,一大碗炖得软烂的豆豉蹄花。   东野陵将青菜摆在自己手边,蹄花留给燕羽衣。本着礼貌的原则,燕羽衣主动为两人碗中添饭,用筷前皱着眉将军医熬制浓稠的汤药饮尽。   “燕兄的身体还是不好吗。”东野陵关心道。   燕羽衣云淡风轻:“三十板,倒还撑得住。”   “其实打在谁身上都一样,只是没想到燕将军主动领了这顿罚,计官大人就没拦着点吗。”东野陵微笑道,“烹饪这道蹄花的厨子,是我从府里专程带来的,从前燕兄最喜欢它,次次都要将厨子讨回将军府。”   “看看还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东野侯府的大公子主动为燕羽衣夹起沾满酱料的肉块,左手勾着右边宽大的袖口,倾身的同时,莞尔道:“尝尝。”   燕羽衣看着碗中肥瘦相间的肉,转而端起盛满酸梅汤的瓷碗,婉拒道:“我不喜欢吃肉。”   “燕兄在外一趟,口味有变也正常。”东野陵从善如流,并未因燕羽衣直接的拒绝而感到尴尬,反而像是在为此解释什么。   细看东野陵,弯眸浅笑的和善表情下,深眸邃目,是极其冷峻的轮廓。   但他的气质实在是太温柔了,很轻易地令所有人倍感恍惚,以为这就是东野陵的性格。   燕羽衣知道自己只要与朝臣相处,便会被看出与过往极其割裂的举止,只是竟然第一个企图戳穿的,竟是侯府公子。   燕氏的死对头。   兄长甚爱食用豆豉蹄花,独爱其中豆豉的风味,但燕羽衣却只是闻一闻便想吐。   他和兄长从来都吃不到同张饭桌上去。   而为避免被人针对,他们的衣食住行皆谨慎非常,更别提喜欢什么。   燕羽衣以为兄长热衷食用的菜品,是自己与他之间的秘密,但现在横空出现第三人。   明显,东野陵这已经超过试探的范畴,他在特别提醒他和兄长的关系。   “既然大人称在下燕兄,那么我该叫你什么好呢。”   东野陵笑眯眯道:“随燕兄心意即可。”   “大人比我年长,本该当大人为兄,但可惜我与东野丘有仇,也从不在外认谁做哥哥。”   燕羽衣将自己这碗饭与东野陵的调换,沉声:“私底下你叫我燕羽衣,我也用东野陵这个名字同等对待。”   “在外,仍旧互相以官职相称如何。”   面对于燕羽衣的坦诚,东野陵喜出望外,登时起身走营帐,再回来,他提着满满一壶酸梅汤落座,笑道:“那便依你所言。”   “还有。”   他又道:“侯爵之位什么时候给我。”   老实说,以东野陵在侯府的地位,其实只要确保东野丘活着,便没谁愿意冒风险撼动他的地位。   燕羽衣判断,东野陵多半也怀着得过且过的心思,只是尽早消除风险,夜里能睡得更安稳。   谁也不愿头顶整日悬着把剑。   碗筷叮当碰撞,燕羽衣认真挑拣杏仁食用,东野陵则将与杏仁同盘的青菜吃光,那盘豆豉蹄花除了开始那筷外,竟被默契地晾在那,仿佛从未端上来过。   吃饱,东野陵才手捧热茶,再度强调道:“侯爵之位也只是陛下一道御旨而已。”   “若侯爵的继承者在位时,并未所做出格,涉及人命律法,那么只有他死后,才会重新设立侯爵。东野丘活着,没人能夺走,但他死了,你又很难拿到爵位。”   燕羽衣吃得很饱,惬意地靠着椅背,脊骨完全放松,可惜道:“陷入僵局。”   “兵权在东野辽手中,和他比起来,我算什么呢。”东野陵感叹,“只会在这明珰城流连周旋而已。”   西凉洲楚向来分立而治,对此,燕羽衣爱莫能助。   但现在他有更为要紧的事情亟待解决。   燕羽衣:“今年的折露集怎么做。”   “无需特地安排,待到入夜,他们自然会聚集在一处。”   东野陵偏头,建议道:“届时还请燕将军做好准备,毕竟那地方也并非什么人都能受得了。”   “你呢。”   东野陵:“陛下近臣,理应成为焦点,届时你便跟在我身旁,保准出不了岔子。”   “还有,今年提供乐子的是刑部尚书陈藏。”   燕羽衣蹙眉,他也并非涉世未深,官场中的污糟也见过,只是头次听说这种东西还以承包制划分。   不禁问道:“之前还有谁负责过。”   闻言,东野陵抽出腰间折扇,虚掩唇齿,颇为意外道:“去年因大家争夺地盘,便停办了一次。但前年我记得很清楚。”   “是你呀。”   “燕羽衣。”   男人语调轻盈。   诸事准备妥当,圣驾启程,浩浩荡荡地从皇宫正门而出,在群臣的陪伴下,耗费两日来到草场。   燕羽衣与东野陵在距离营地三里外迎候,许是近些日融洽,竟默契地同着深紫色骑装,分骑黑白两匹骏马。   待小皇帝露面,便快步上前跪拜行礼,齐声恭敬道:“陛下圣安。”   澹台成玖连忙下车,左右手分别扶起他们,主要是不能让燕羽衣跪着。   “两位爱卿辛苦,皆是我朝栋梁,近些日真是辛苦。燕卿伤势痊愈没有。”   澹台成玖场面话脱口而出,甚至颇为流畅,难得令燕羽衣刮目相看。   “谢陛下挂念,已无大碍。” 第63章   车队浩荡,一眼望不到边。   皇帝正午入营安置,晚间还有官员等候在外,难得盛会,去年又经历了那般严峻血腥的剧变,众人心有戚戚,平时喜欢闹事的也都收敛起来,乖乖留在车中排队,等待内监安排。   忙碌整日,燕羽衣胃里空空,却没什么进食的胃口,迎着夕阳坐在运送重物的马车顶棚,乘着晚风,单手支起整个上半身,敛眉将烟丝填满烟管,点燃前在车盖边缘象征性地磕了磕,发出几声闷响,也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压实。   “将所有交给东野陵,自己躲在这讨清闲。”   熟悉的声音从后由远及近,紧接着马车极其明显地倾斜,连带着燕羽衣也向后仰了下。   余光晃过半片衣角,再回神,萧骋已利落地挨着他坐下。   萧骋拍拍灰尘,心情似乎很好:“在想什么。”   “在想……”燕羽衣语气稍顿,偏头看到萧骋被金灿灿的光晕笼罩,不禁意识飘远。   在想东野陵是如何发觉异常,认出自己并非兄长   能够准确意识到差距,代表东野陵与兄长关系足够亲密,也只有关系极好的朋友看得出端倪。   甚至得知双生子的秘密。   他和兄长究竟有何关联?   原本单枪匹马查探折露集,却意外地得到了不知是否真心的帮手。而以为孑然独立,磊落光明的兄长,却好像变成了同流合污的形象。   “在想朝堂何日才能回归平静。”   燕羽衣没想到萧骋会耐心等自己回应,按照往常的习惯,他应该做点什么惹得他回神注意。   语气明显是敷衍,萧骋挑挑眉却并未戳穿:“你说的是死水,潭至深则澈,是因有活鱼在,反之便可当泥潭。”   “方才见太鹤楼的学子作赋,学生进官场斗,赢得了吗。”   将烟嘴抵在唇边前,燕羽衣眺望远方嘈杂:“那是计官仪的事情。”   既全权交由计官仪,他便愿意给予对方百分百的信任。   陈腐至极的西洲该由燕氏继续支撑吗,还有必要再坚持当下的选择吗。   燕羽衣找不到答案。   他甚至在兄长死后,才正式接手“燕羽衣”这个名字。   将军府始终维持的维护皇族权威,显然已经没办法再按照原定的规则继续,换句话说,必须要选择澹台皇族,效忠整个皇室,才能为西洲迎来新天地吗。   “忠心皇帝,于国而言算是真心吗。”   辛辣的味道入喉,燕羽衣吞云吐雾,努力将那股撕裂胸腔的烟呛按捺,正欲再说什么,下一秒,烟管却被萧骋整个抢去。   男人捏着细长的玉杆,问道:“有心事?”   “哦?”燕羽衣没否认。   萧骋:“若君王为国为民,忠心耿耿便是于国有益。”   “而国家并未在君主的治理下有所改善,民声哀怨之刻,首先该自省的是君主本身,而并非臣子。”   “而臣子若想从中得到教训。”   萧骋停顿片刻,给出令燕羽衣意外的答案:“维持本心,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你呢。”燕羽衣说。   烟丝很快燃尽,萧骋才将烟管还给燕羽衣,提醒道:“烟只会更平添忧虑,真正想解压的话,还是得动起来。”   “殿下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燕羽衣好奇,萧骋这样的人,会选择什么呢。   萧骋未加思索,脱口道:“大宸还没有到需要我忧虑的时候,况且,做人本就该随心而动,只是为官被套了层看不见的枷锁,胡乱约束言行而已。”   这样的行事风格在燕羽衣看来,算得上是极其危险的举动。   他并不受控于任何一方势力,即代表他能够做任何事。   就好像……他若寻死,会拉着全天下人陪葬。   想到这,燕羽衣忽然对萧骋的看法发生新的改变,似乎这些年对萧骋的刻板印象荡然无存,烟消云散后,是产生想要探寻真相的吸引。   越不在意的,反而是拥有强烈意愿忘却的。   萧骋想要的是什么呢。   他所目前得到的自由,好像也并未肉眼可见地轻松。   此刻正是晚膳时分,袅袅炊烟从远处升起,还有十几名少爷小姐们聚在一起追赶从笼中放出兔子。   兔子窜来跳去,闯入被围栏圈住的马场,惹得打马球的那些武将之子连忙勒马,其中有人没控制好力道,一杆扣球,拳头大的球包径直朝燕羽衣与萧骋的方向飞来。   难得与景飏王心平气和地交流,燕羽衣心有不悦,但还是跳起来挡在萧骋面前,拔剑以剑柄回击,手臂舒展,在空中划过圆润的弧线,衣袂也随动作绚烂翻飞。   萧骋被晃得闭了闭眼。   再睁开,那些离他们极远的公子们,已慌张地策马飞奔而来告罪。   都是同辈,年岁相仿,但没几个能与燕羽衣说得上话。   他们在学堂念书,燕羽衣随御驾侍奉。有能力的倒是考中进士,燕家的却从少主做家主,带兵疆场屡立战功,已赫赫威名。   “燕、燕将军,我们不是故意的。”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数度推搡,最终选举出一人道歉。   但那位公子,也是硬着头皮表情发杵,结巴道:“这这这、这是意外,还请,还请您见谅。”   燕羽衣这会站在萧骋前头,将景飏王身形挡了大半,也幸好他们没瞧见这里还有位更尊贵的主。   随便扫视半圈,这些年轻人中,有西凉重臣的女儿,也有洲楚股肱的公子,他们挨得几近,肩并肩垂头等待燕羽衣审判,亲昵之态演不出来,明显是私底下交情好,不好在白天宴席上,当着家族的面玩耍,便选这个时间出来透气。   萧骋用明显带着看热闹心情的语气,低低道:“你吓到他们了。”   “呼。”   燕将军无奈地长舒口气,天杀的谁会在意,自己分明和他们是同龄!   为何得用那种面对长辈的态度告罪!   况且!这其中的某些人,应该还比自己年纪大吧!!!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准备措辞,却突然被身后的男人推了把,一个趔趄,险些从车顶垂直降落扎根泥土。   “萧——”   燕羽衣单手借力飞快调整角度,稳稳落地后张口要骂。   萧骋食指抵住唇,弯眸冲燕羽衣做了个嘘的手势,再指指马场道:“去玩罢,难得的机会。”   心里装着事,燕羽衣没兴趣玩乐,但他身后这群公子哥会错意,以为燕羽衣短暂的沉默便是同意。   还是那位代表赔罪的公子,上前来主动将自己的球杆送给燕羽衣,道:“燕将军若不嫌弃,便用我这根吧。”   出于礼貌,燕羽衣不好拒绝,便接过球杆应下,转而想要叮嘱萧骋务必不要轻举妄动,再向车顶望去,哪里已空荡荡地了无痕迹。   击球的乐趣是一杆进洞,燕羽衣战场箭无虚发,自然不在话下。若用心玩便是欺负人,稍显懒惰又像是怠慢。   马背颠簸,燕羽衣伤势未愈,象征性地玩了几局便借口离开。   夜幕完全降临,将士点燃篝火,按照西洲的风俗,该围在火旁欢庆舞蹈,醉酒当歌。   严钦送来守夜名录,燕羽衣秉烛核对,随口道:“陈藏到了没有。”   刑部尚书朝中保持中立,两边不靠,燕羽衣与此人有过短暂交集,倒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陈藏携家眷七人,却随行十辆马车。车内物件是由东野陵亲自查验,并带到库房安顿。”   “没让你们插手?”名录一式两份,燕羽衣签字的那张由严钦带走,剩下的那张压在燕羽衣这里做留存。   严钦点点头:“属下刚想带人查看,便被侯府拦住。”   七人七日,能用多少东西?况且这里离敖城极近,明珰城的物资也都是从敖城处提供,晨起想要,晚间便用得上。   这是出游?   燕羽衣禁不住笑起来:“就算逃难,用十驾马车未免也太累赘了些。”   有了上次的简短交心,严钦也大胆不少,道:“属下觉得里边不像是装着死物。”   “何以见得。”   “死物与活物的重量,车辙留下的痕迹不太一样。”严钦判断,“陛下与各官员打猎用的猎物由吏部购买,明显与陈藏无关。侍女小厮没道理同主家同乘马车,且按品阶规制,随行只能带四名侍候。”   话说到这,他停下来。营帐外的歌喉动听,隔着营帐亦可清晰耳闻。   燕羽衣将笔放在立架内沥水,并用湿帕子擦了擦手。   “东野陵透露此次提供玩乐的是陈藏,马车里装着的应该是活人。”   “猜猜,那里头会有多少熟面孔。”   严钦犹豫:“是否告知计官大人。”   “不必。”燕羽衣道。   此次出行,燕羽衣没打算动兵戈,带的大多都是便于伴驾的衣物,以精致体面为主。   记得幼年的发辫,都是母亲亲自梳的。燕羽衣晨功起得早,坐在镜前东倒西歪地打瞌睡,母亲便在他彻底一头撞在桌面前,拉拉他的头发,他打着哈切扭头埋进母亲怀中。   冬日里,无论他多早醒来,母亲总是能趁他洗漱前,将屋内烧得暖暖的,轻声细语地催促他尽快用早膳,去祠堂敬香若是稍晚,父亲必定责骂。   燕羽衣幼年畏寒,有事没事便贪在母亲房中吃她炉子上的烤番薯,甜津津的,吃多了好像人也跟着暖和充盈起来。   那样的短暂岁月,他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还能忆起母亲抿唇轻笑时,习惯用左手掩住脸,肩膀微微颤动的样子。   燕羽衣与兄长之间亲密,但兄长却似乎与母亲有所隔阂。   而母亲对此也总是避免与兄长单独相处,有兄长在的场合,她总会带上燕羽衣。   整个燕家有太多燕羽衣不明白的事情,好像大家都无法坦诚相待,被外物裹挟着成悔不当初的模样。   被丝绸包裹着的首饰匣里,静静躺着几对样式简单且利落地耳坠。   燕羽衣抚过每一枚,选择浅紫宝石做装饰。   若真要论自己与兄长之间的区别,燕羽衣更喜欢以银紫相间的器物,它在光下会呈现出极其夺目的光泽。   而兄长却更爱低调的颜色,最好是泯于人海,不被在意的那种。   “今夜想必会看到诸多丑态。”   燕羽衣事先与计官仪打过照顾,无论夜里有什么动静,务必将澹台成玖留于帐内,待天明再出去。   而他会在这里坐等东野陵出现。   严钦紧握腰间佩剑,坚定道:“无论看到什么,属下都会当做没见过。”   “不。”   燕羽衣摇头:“要牢牢记在心里,认清他们每个人的脸。”   诊治朝堂道阻且长,短时间内无法撼动的世家,日后总会有被拔除的那日,只是燕羽衣明白,他绝对不会成为亲手消灭的那个。   燕这个字,天然地为他划分好阵营。   就算燕羽衣再孑然,也完全不可能全然将燕氏族亲抛之脑后,有人该死,便有人无辜。   打更几遍,东野陵于子时出现在帐外。   歌舞嘈杂褪去,夜的寂静更显露几分凄凉。月华如水,蝉鸣连绵,草场只剩军士们收拾焚烧殆尽的篝火,将残渣用水浸润,确定没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后,无声且有序地清理带走。   “走吧。”燕羽衣说。   东野陵没见过燕羽衣武将之外的打扮,登时眼前一亮,笑道:“倒是没见过燕将军武装之外的穿着。” 第64章   真心夸赞也好,虚伪做样也罢。   燕羽衣故意原地转圈,展示道:“不好看吗。”   东野陵左手提着灯,向前几步走进,眸底颜色晦暗,道:“是太显眼了。”   说实话,燕羽衣以为至少得在陛下明日开启围猎后,官员们才敢私下聚集取乐。   “赴宴该隆重点。”他回道。   东野陵:“穿着隆重的才有问题。”   “为什么。”   提问者语气诚恳,表现出十足的求学寻解。   “猎物才会打扮。”   “哦?半夜打猎?”   东野陵习惯与人打哑谜,但不知怎的,面对燕羽衣的明知故问,神色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他将灯笼交给身边小厮,碰碰燕羽衣的手肘,示意他跟自己走:“是狩猎。”   “东野大人喜欢猎人还是猎物。”燕羽衣与东野陵半步之遥,这是个既不显得陌生,又没那么亲昵的距离。   男人袖口的花纹在月下呈现出极柔和的光泽,他抬手拢了把即将垂落肩头的披风,漫不经心道:“站到最后才是赢家。”   “猎物与猎人都是西洲的子民,只看陛下怎么想。”   “这么说,你是向着陛下那边?”燕羽衣欣然道。   走到草场与树林交接处,东野陵停下脚步,吩咐身边人散去,只留那个掌灯的。他又抬眼直勾勾地看向燕羽衣身边的严钦,问道:“他也要去吗。”   燕羽衣了然,偏头对严钦吩咐道:“就在这里等我。”   身为亲卫,严钦是看着燕羽衣今日并未携带武器出门的,哪里敢离他半步。   “主子,还是让属下跟着您。”严钦连忙道。   东野陵遣散身边跟随,显然是告诉燕羽衣,若他今日带着严钦进去,便是明摆着不信任整个参与折露集的官员。   “就在这。”燕羽衣重复,语气带有不容置疑的肯定。   他明白严钦的担忧,故而背对着东野陵,对亲卫做了个首饰,腕间银光一闪,是从萧骋那顺来的柳叶刃。   严钦这才放下心来,站在燕羽衣指定的树下等待,面朝燕羽衣他们离开的方向。   “燕将军对自家亲卫可比对我有耐心得多。”东野陵从旁玩笑道。   树林倒映斑驳,越走越深,直至将月光彻底遮盖,除了他们身旁那半点灯光外,肆意生长的参天大树仿若张牙舞爪地鬼魅。鸦栖枝头,翅膀扑闪惊掠,连带着枝干扑簌簌地晃动。   这条人为踩踏出的坎坷小路,崎岖蜿蜒,就算是白天也少有人敢在这行走,前几日还下了场大雨,地面未干更是泥泞。   出于礼貌,燕羽衣主动承担开道的责任,并主动走到东野陵前头。   “我对谁都很好”燕羽衣旋即答道,“现在不正为东野大人探路吗。”   东野陵抿唇微笑:“多谢。”   “若这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燕将军尽可开口。”   燕羽衣没客气,当即反问道:“为什么帮我。”   侯府长公子偏头唔了会,找到绝佳措辞后道:“……若说为了之前与燕将军之间的交情,恐怕有些牵强。但在下日后的身家性命借倚仗燕大人在陛下面前美言,我可是对那侯爵之位垂涎欲滴,亟待将东野丘踹走呢。”   ”诸般考量下,对你保持善意也是应该。“   以燕羽衣对兄长的了解,他对除自己以外的人,态度似乎都淡淡的,自己也从未在他那听说过至交好友,或者关系较为亲近的同僚。   在东野丘被自己砍断四肢前,朝中甚至连东野陵这号人都没有,他怎么就如此断定,燕氏家主与他关系匪浅呢?   但……   他了解兄长的喜好。   两种事实相互悖逆,又有家主参与折露集而并未透露在前,燕羽衣连想问勇气都没有。   好像有什么正在他心中坍塌,十几年建立的信任,一时比天边流云还要难以捉摸。   东野陵就是在等燕羽衣自己挑明这件事,亲口说出他是双生中的那个弟弟,才断断续续地,晦暗地挑起某些足以印证的事实。   只要燕羽衣选择开了这个头,他就算再抗拒,也不得不与东野陵继续保持联系,任由对方步步紧逼,迫使他协助他得到侯爵之位。   毕竟燕羽衣是目前朝中鲜少兵权在手,虎符未被皇帝彻底收回的将军。   那么他之前是想兄长助他得到侯府吗,燕羽衣转念想。   东野陵恰时道:“其实本不必每年固定在同个时间做折露集,毕竟享乐这种事,只要手中有钱有权,白天黑夜皆可欢愉。”   “只是达不到聚众的效果。”   燕羽衣眼皮一跳,正欲说什么,身后的人却突然上前几步抓住他的手臂,低声道:“看,我们到了。”   随着东野陵的指引,几十米外,灯火星星点点,有人在那巡逻,守着不大的木屋。   贴得太近,属于东野陵的那股清爽的气息萦绕鼻翼,燕羽衣想挣脱,却被对方死死攥住,东野陵继续道:“西凉与大宸暗中勾结,景飏王留在西洲为调查此事,端了朝中官员名下不少钱庄,大家伙心中憋着口气,若将军府不能代表洲楚做决定,自然有人会拉你下水。”   “折露集就是为了达成彼此都有对方把柄而生,只有这样,合作的关系才能更密切。”   “如果你没有把柄,他们会怎么对你呢。”   “燕羽衣,我知道你和他不一样,但他既然能成为这场宴会某个时间的主导,必然对世事有所妥协。既然装作是他,必得完全成为他。”   “告诉我,你能做到吗。”   燕羽衣胸膛起伏,呼吸渐重:“……”   东野陵已经抓得他有些疼了,好像只有他点头答应,他才会放开他。这些所谓的提醒,其实是在告诫他必须选择同流合污,若拒绝,成为众矢之的话,会被所有人联合起来铲除的意思。   “吏治清明没有错。”东野陵语气染上几分无奈,“有计官仪一个就够了,难不成你也要做池中清莲吗?燕羽衣,醒醒!燕氏百年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享受宗族带来的锦衣玉食便已经是错,再怎么独善其身也甩不掉那层枷锁。”   因对方句句皆真,抛却了长袖善舞的虚伪,令燕羽衣从中竟找到几分诚恳。   他蓦地笑起来,既荒唐又现实。   所以他也念东野陵的名字。   “东野陵,你和他都没有上过战场,明珰城就像一口井,坐井观天如何见得塞外风光?”   “我愿意相信我亲眼所见,至于你说的合谋,或许是他的选择,但决定不是我的。”   “我不会成为他,也永远成为不了他。”   “既然互有把柄,那么必定有书面证据,我要见到参与折露集者的名录,以及有关这场宴会的所有物资开销。人,车马,食物,由谁提供,去向何处。”   东野陵脸色终于变得阴沉,他转动着拇指属于侯府管事才佩戴的扳指,冷道:“你疯了。”   “我是疯了。”   早在参与西洲朝政的时候,拼死逃离皇宫,落入萧骋股掌的时候他就疯了。   “但现在你没有选择,只能跟我合作。”   燕羽衣是心软,是想要保护所有人安全的情况下,达到自己的目的。   重回明珰城的每一秒,包括在祠堂与燕留大吵,他都无比庆幸自己手中掌握兵权,背靠边塞杀伐果决的将士们,拳头够硬,才能在金殿之内占领主动权。   森森寒意入骨,两人矗立在那,直至凉风吹过,熄灭灯中火烛。   小厮慌忙掏出火折子,与火石打了好几下,都没能点燃。手中不慎一松,灯笼正好磕在石头上,引起远处巡逻的人的注意。   “什么人!”   “不许动!!!”   “什么人在那!”   灯笼骨碌碌向前滚去,小厮登时被持刀奔跑而来,凶神恶煞的大汉吓得不敢动。   燕羽衣与东野陵相持,没有让步的意思。   直至周围被橙红色燃烧着的火把照亮,火苗跳动,为首魁梧光头汉子上前辨认,小厮双腿打颤,声音却洪亮:“大胆!看清楚,这是东野侯府长公子,将军府的燕将军,竟敢用刀尖面对我家大人!不想活了!”   光头汉子是典型的西洲人体型,壮硕魁梧。燕羽衣与东野陵两人加起来,也没人家块头大。   腰间垂挂的铜牌单写“刑”字,陈藏竟然胆大包天,明目张胆地派刑部侍卫驻守。   燕羽衣甚至不记得自己何时有放刑部入场,按理说这里应当只有燕氏的守卫……还有……   他扭头看向东野陵,负手浅道:“你放进来的?”   东野陵翻开掌心,做了个不是我的动作,放眼去刑部侍卫那,扬声道:“燕将军好大的面子,平日里连我都不曾有陈侍郎着侍卫亲自相迎的机会。”   明珰城里认识东野陵的人在少数,而以燕羽衣的职位,是该刑部亲自去见他,平日里连面都不曾在六部当值府邸出现,这群侍卫自然不认识他们。   光头汉子倒也机灵,就算不认识面前两人,也朝队尾一使眼色,末端的那个小侍卫立即头也不回地朝木屋跑去。   半晌,身形矮小,松垮着衣衫的中年男人从木屋里出来,略有些狼狈地飞奔,至燕羽衣两三米远的距离停下,鲜红唇印印满整张脸,手里提着三寸长的竹匣。   “燕大人恕罪,长公子恕罪,小的方才实在是走不开。”   他歉疚地告罪道:“这不,货出了问题,底下的人打起来了。本该亲自迎接二位,却不得不先处理那边的事。”   燕羽衣抱臂走了几步,来到陈藏面前,绕着他缓缓转了一圈,笑道:“陈大人向来是个体面人,怎么也有不体面的时候。”   陈藏呵呵赔笑,缩着肩膀躲避燕羽衣:“我呀,都是个老头子了,将军风度翩翩,哪里是我等可比的。”   细看刑部侍郎,除了衣着外,见礼回应样样齐全,三言两语连夸带捧,哪里是慌张惊恐的模样。   而他身上尽管有浓郁的脂粉味,却掩盖不了其中夹杂着的新鲜血腥气。   燕羽衣眼底闪过杀意,沉声道:“闹事之人抓起来了吗。”   陈藏点头哈腰:“是,是是是,都抓起来了。”   “按理说,草场范围内都是我将军府职责所在,陈大人这里出了事,将军府自当负起责任。”   “你带来的那批货本将军也好奇得很,是什么东西如此珍贵,惹得人人争抢。”燕羽衣颇为可惜地叹气,“长公子白日里怎么能独自验货呢。”   东野陵本想将存在感降至最低,忽然被燕羽衣这句逼得不得不开口。   “刑部侍郎都棘手的事情,想来得多几个人参谋。陈大人,现下我与将军府都在,不如便带我等去看看,免得惊动同僚们。”   前是侯府长公子,后有护国将军府,何况燕羽衣是个当仁不让,他称第二无人敢应第一的杀坯。   两厢都是得罪不得的主,既然他们目标一致,陈藏松口道:“请随我来。”   -   推开木屋大门,其中别有洞天,狭长的隧道展露于燕羽衣面前,台阶无限延伸至地下。   令他下意识想到拳场那条路,也是逼仄潮湿,青苔遍布。   但霉腐味很快便消失了,只因被另外更浓郁刺鼻的气息掩盖。   看不出性别的人倒在血泊中,被划开了肚子。手持匕首,同样佩戴有刑部牌子的侍卫正将手从他们的体内抽走。见是自家大人折返,连忙上前捧起沾满血渍的纸样东西,禀报道:“大人,找到了!”   “——让我看看。”   陈藏没说话,从他身后伸过来一只手。   青年用两根手指捻起,又用胳膊肘捅了下侯府公子,指挥道:“把灯抬高点。”   东野陵颇为无奈,边掌灯边道:“我终于知道东野丘为何那么想杀你。”   燕羽衣:“难道长公子不想看看写了什么吗。”   东野陵:“……”   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吞入腹中的,大多是有关于情报之类的东西,燕羽衣从军处理过不少这样的细作。   寻常纸样只要嚼碎了便死无对证,但可惜,今日这个吃进去的是没那么好消化,甚至嚼不烂,防水极强的军方使用的牛皮纸。   干燥的指腹抹去血渍,零星露出一排年号,后跟数个标有男女性别的名字。   燕羽衣大略扫过,都没什么意思,但最后的那个却残缺一角。   “裴……裴什么。”   他将东野陵往身边又拉了拉,仔细辨认道:“裴旁边是什么。”   东野陵嫌牛皮纸脏,拧着眉心捂住口鼻,道:“右下角。”   有东野陵的提醒,燕羽衣终于将注意力从名单中挪走,放在末端右角,两人面色同时一沉——   方培谨。 第65章   一股莫名的刺痛酸麻,顺着与被血浸染的纸片的连接处窜入后脑,扎得燕羽衣险些捉不住那小半张牛皮。   仿佛被灼伤般,他倏地收回手,将牛皮纸丢给陈藏。   “另外那部分呢。”燕羽衣沉声问道。   陈藏没接住,牛皮纸顺着他敞开的衣襟滑落,掉在他那双缎面鞋面上。   纸洇出一小片粉红,陈藏连忙向手下递了个眼色,严厉道:“丢不丢人!快快将这里拾掇干净,连个戏子都打不过,刑部养你们做什么吃的!”   戏子?   燕羽衣闻言失笑,转过头来询问道:“难道此人并非陈大人从那马车里运来的吗。”   “偶有奸细混迹,待本官查清何方势力所为,定当严惩。”陈藏边说,边从袖兜掏出一方手帕,双手呈递于燕羽衣眼前。   堂堂刑部尚书,官职位列朝臣之前,弯腰卑躬屈膝等姿态倒做得充足,像是习惯许久的样子。   隧道深处隐约有靡靡之音传来,承载着细碎放纵的欢声笑语。燕羽衣斜睨着他,一动不动。   以燕羽衣的官职来看,他与陈藏品阶相当,对方本不必对自己如此谦卑,甚至作为官场前辈,该是燕羽衣对其客气有加。   但如今,他这副熟稔实在是令燕羽衣莫名地心生气愤。   难道西洲的朝臣便得如此,才能站稳脚跟吗?   依附其中一方势力,或者如太鹤楼那般坚毅之辈被踢出朝局。   中立往往与圆滑并存,而想要达到此种境地,远比作恶多端狂悖自大,或者失落无意更憋屈。   可笑的是,燕羽衣从前并未觉得朝臣如此对待自己有何疑异。   因为他本身便是承载着整个洲楚的希冀而生,他们称燕氏出战神,既然有战无不胜的将军,以此作信奉并无不可。   但前提是他没打过败仗。   而燕羽衣在火烧明珰前,没有想过自己会狼狈地失败。   尝过那份落魄的苦楚,他有些明白朝堂中那些被权势压得直不起腰的人,究竟活得有多艰难。   得用多少足够的勇气,才能左右逢源,勉强保住性命。   但陈藏可怜吗,他并不可怜,他作为帮凶,理应得到惩处。   望着这位刑部尚书的脸,燕羽衣拿起帕子,语气略有些奇怪地问他:“陈大人做刑部尚书多少年了。”   陈藏答:“二十四年,再过三个月就二十五整了。”   “记性真好。”燕羽衣夸道,“没想到大人做官的时日,与我年岁相仿。”   “不瞒将军,当年将军出生后,我还受邀去将军府喝过您的满月酒呢。”陈藏见燕羽衣语气和缓,便也随着他的话锋简单说些轻松的话题。   将军府满月酒之类的,燕羽衣倒不怎么感兴趣,反正正儿八经露面的场合,从来都没有他出席的份。   “行了,这里又脏又闷,有劳尚书大人善后。”   半晌未开口说话的东野陵突然咳嗽两声,拨开挡在道中的两人,站到最前面,率先跨过尸体。   燕羽衣抬起眼,正好与侯府长公子四目相对。   东野陵面如脂玉,瞳孔在黑暗中泛着奇异的光,掺杂审视以及警告的意味。   “待会把名册带过来。”燕羽衣将帕子还给刑部尚书,手挪到他肩膀处用力拍拍。   通道狭窄,但正好足够两人并肩。陈藏着人为他们带路,灯笼挪到了燕羽衣手里,准确来说是东野陵强行塞到他怀中的。   东野陵:“写有方培谨的名册,偏偏只撕那页。”   “有什么说法吗。”燕羽衣想先听听东野陵的看法。   “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东野陵反而先问道。   进折露集的名册能有什么好东西,通过年号和名字来看,倒像是什么记录,类似于行事记档   燕羽衣看了眼前头带路的侍卫,抿唇冲东野陵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东野陵仿佛没看懂燕羽衣的动作般,百无聊赖地摆弄腰间佩带,继续道:“可惜陪你来的人并非东野丘。”   “……”燕羽衣竟一时接不住他这类似于牢骚般的抱怨。   东野陵这种人大概睡梦里都是做侯爵。   俗话讲,缺什么补什么。对此,燕羽衣只能劝他:“不如杀了东野丘一了百了。”   东野陵大惊,连忙告罪:“我可没有弑弟的想法,就算有,也未必有那个动手的胆量。”   “若燕将军肯代劳……”他面露笑意充满感激,仿佛燕羽衣已经点头答应般。   东野丘如今境地,反倒是对洲楚最好的保护,至少侯府尚且还在被各方权力争夺。若侯府无法统领西凉兵权,那么权力势必会在诸臣决议下,再度收回分配。   这么大块肥肉,西凉那些将领虎视眈眈,谁不想扑上去分食。   话说回来,这是人家西凉内政,燕羽衣才没兴趣掺和,待他们分出个三六九等再谈判,总比混乱间鱼目混珠好得多。   “难道长公子希望洲楚插手?”   行至走廊尽头,燕羽衣才回问。   折露集近在迟尺,只隔着一扇门,越靠近,声音越大,越清晰,混杂其中的熟悉的音调便越盛。   东野陵上前碰了碰正欲开门的侍卫,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侍卫犹豫片刻,恭敬地从东野陵身侧离开。   “燕羽衣。”   这是东野陵今夜第二次称呼燕羽衣的大名。   男人平视雕花门框,抬手从这头仔细抚摸至那边,看也不看燕羽衣。   “方才那件事,我答应了。”   “一应名册会送到你手上,但如果有我实在拿不到的部分,那也只能证明没有侯爵的地位,西凉的老东西们不会将绝对的密辛交给我,并非我东野陵没有能力。”   “还是那句话,我的要求只有侯爵,我要做东野侯府真正的话事人。”   燕羽衣极少见到目的性如此直接的世家子弟,尽管他明白侯府看似平静,实则内里权柄分布错综复杂,始终想要越过皇室,成为西洲真正的皇帝。   但怎么证明东野陵的野心仅仅只是侯爵呢。   如今的东野丘,已经是对洲楚最有利的情况,既霸占着那个绝对尊贵的位置,又不会说话,任由族人在争斗中摆弄。   他们杀他不得,又要极端地维护,避免真死去,朝廷彻底清算。   “或许我不是你该信任的人。”燕羽衣淡道,“面对敌人的目的性太强,才是为官大忌,你不该这么直白地告诉我。”   东野陵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困惑地蹙蹙眉,而后舒展开来:“或许是因为你和他拥有同张脸。”   “所以我觉得大概可信。”   这话说得奇怪,燕羽衣一时没能理解。   他和兄长样貌相当,偶尔连父母都会认错,东野陵是这十几年内,唯一一个能不凭借任何外物,或者他本人的提醒,准确地辨别出双生之间的差别。   况且在此之前,没有任何预兆。   但如今的燕羽衣也不是闷头打仗的愣头青,与萧骋厮混两年,心思也灵活许多。   当即开口道:“东野陵……你不会是……”   “没有。”东野陵心领神会,拒绝得非常快,并警告道:“此种场合事宜讨论过去吗。”   燕羽衣耸耸肩,自己倒是不介意。   “只是先前略有些羡慕而已。”   “普天之下,谁能比得过燕氏少主的出身。母亲出身显赫,父亲又是朝廷栋梁,对于你们这些含着金汤匙降生的人,恐怕不会明白不受人重视的苦楚。”   这些话燕羽衣听过太多,早已对此麻木,但也没有辩驳。   当东野陵上前欲推门而入前,燕羽衣按住他贴住门框的手,在东野陵略带询问的眼神中摇摇头。   他将东野陵往身后塞。   男人身姿欣长高挑,但对燕羽衣这种实打实拼过战场的武将而言,扛起三个他都绰绰有余,故而燕羽衣没用多大力气,便将其轻飘飘地护在身后。   至少现在,他与东野陵是站在同个阵营。   在燕羽衣的认知中,他无法接受被保护,况且这世上能替自己遮风避雨的人似乎也没几个。   而东野陵是最典型的手无缚鸡之力,需要保护的类型,哪怕他长张巧舌如簧的嘴。   好笑的是,东野陵虽将他与兄长做区分,却好像没从本质中看清他与兄长之间的不同。   兄长善于谋略,故而需要有人为他开辟前路,这也正是深受燕氏教导后的弊端,总是隐匿与暗处,很难与同僚建立紧密的联系,互相利用的关系能维持几何?   燕羽衣曾与兄长以此辩驳过几回,次次以不欢而散冷战数日而告终。   依赖是真,政见有异也是真。   东野陵与兄长之间发生了什么,燕羽衣也不大感兴趣,他向来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习惯。   “希望长公子能明白,和我做事有时不必冲在最前。”   这里的空气带有西洲出产的珍贵香料的味道,是从门缝中透出来的。燕羽衣在塞外收缴过此类走私物品,半两价值千金,堪比真正的货币。   从东野陵的视野,他稍一垂眸便能看到燕羽衣头顶正中的那个发旋,既然对方愿意,他又何必坚持。   “燕大人,将后背露给你的敌人,你有想过后果吗。”他只剩这句疑问。   燕羽衣撇撇嘴,逐渐开始不耐烦,只要住在明珰城就会染上一种名叫磨磨唧唧的病吗!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   趁着内室声浪逐渐高涨,他抬腿屈膝蓄力——   嘭!   尘土飞扬,他冷笑道:“除非你能追得上我拔刀的速度。”   东野陵抿唇收手,藏回袖间。   “诸位。”   燕羽衣穿过岌岌可危疯狂摇曳的嵌金门框,脚踩直挺挺贴在地面的门,于众目睽睽,满室寂静中,穿越烟雾缭绕和禽兽衣冠,像巡视手下军营演习般,中气十足地打招呼。   “许久未见,近日可好。”   众人:“……”   燕羽衣见无人回应,随意找了个宽敞的地方落座,半边身体倚着软枕,歪头边笑边疑惑:“怎么?难不成我说错了?”   自打回明珰那战,将军府整日告假,除了进御书房被小皇帝处罚外,燕羽衣还真没在什么重要场合露过面。   穿越方才那扇从外看似平平无奇,内里镶嵌珠翠的门,环顾四周,大略用眼睛丈量内厅,竟一时算不出究竟几平。   手边盛放鲜果的白盘,以象牙所制,可供给军营上万人整日的食粮,更别提琳琅满目用以享乐的玩意。   脚底踩的是玉砖,头顶有夜明珠构成星宿排列,鸽子蛋大的宝石,成群排列地组成图案,镶嵌在墙角做装饰。   而这仅只是未包含数道隔间外的地方。   层层帷幔与堆砌珍品的木格后,或许还别有洞天。   燕羽衣太阳穴突突直跳。   难怪自从兄长进入朝堂打理将军府事宜后,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他们的争吵越来越多。   他不明白兄长为何放任贪官污吏而不作为,兄长扬手欲打他,最终那巴掌却落在自个身上,令燕羽衣又气恼又懊悔,伤心自己无法为兄长分忧,自责为何偏与兄长龃龉。   原来战争有时并不能带来胜利的号角,随之附带的,或许是尸位素餐的战难暴利与消耗民生的极尽奢靡。   燕氏作为宠臣重臣,行事作风向来张扬,诸臣逐渐回过神来,纷纷朝燕羽衣身旁围拢,嘘寒问暖。   “燕将军,喝杯茶消消气。”   “是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惹得将军生气。”   “来人呐,将花魁娘子带来,燕将军,这娘子可是我等专为您留的极品。”   十几张脸携带着谄媚的笑容,沟壑纵容的颧骨之上,是苍老浑浊,却异常精明的瞳孔。   花魁身无寸缕地伏在燕羽衣脚下,燕羽衣看着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周身的嘈杂如潮水般散去,四面被推来的屏风阻隔,白日衣冠楚楚的朝臣们动作熟练,离开前挤眉弄眼地示意花魁主动点。   “是。”花魁面庞绯红地点点头。   燕羽衣眼前模糊,有那么短短一瞬的发黑:“……”   及冠那日,他站在院后,看着兄长在仪式中接受贺喜,陛下怕他心中难过,便差人将他暗中召进宫内用膳。   “小羽日后想做什么样的人呢。”皇帝问。   “回陛下,臣愿终身效忠陛下。”燕羽衣答得干脆。   ……   只做忠臣效忠陛下是对的吗。   他心神摇摆,直至被人捧住双手,感受到那抹陌生的柔软与温热,才彻底清醒过来,惊惧地向后躲去。   与此同时,陈藏的声音也从外响起。   “燕将军。”   “燕将军去哪……长公子,您见燕将军了吗。”   男人语调柔和:“他在那,给我吧。”   很快,屏风后人影浮动,东野陵问:“燕将军,我能进来吗。”   “……”   “燕将军?”   他等了好一会,没得到里头的人的回应,决定直接绕过屏风走进。   软塌之中,燕羽衣双臂环抱,下巴搭在膝上,距离他半米远的花魁,则罩着青年来时所着的银边浅紫外袍。双手被打了个军用绳结,似乎是为了防止她尖叫,还塞了绣有燕氏族徽的软帕。   花魁吓得俏脸煞白,身体抖若筛糠,而燕羽衣也没好到哪里去。   东野陵来到燕羽衣面前,单膝抵着软塌边缘,俯身询问:“还好吗。”   燕羽衣喉头滚动,眼睫颤了颤。   “这是陈藏找来的名册,要看看吗。”   名册与账本大小相当,只是通体以牛皮制作,东野陵找到被撕毁的那半页,与沾染血迹的纸张相对,正好组成完整的目录。   他将册子放在燕羽衣不必抬眼便能看得清楚的角度。   缺失的那部分标注,与方才所见的年号正好对应。   十几年前,方培谨便已成为折露集某次的“供货方”,而“货物”也有细致的标注。   京城贵胄喜爱各有不同,有些热衷美女,少部分乐于享受残缺带来的特殊招待。   故而专标注眼瞎,短肢之类的记录。   燕羽衣了无波动的眼眸挪动到“耳聋”那列,眼皮忽然极其缓慢地眨了眨,旋即瞳孔骤缩,飞快从东野陵手中抢过名册。   手指仔仔细细地从陈旧的字迹中挪动确认,最终来到写有裴姓的地方。裴……裴字后边是,他呼吸急促,心脏顿时泛起难以抑制的刺痛。   眼花缭乱,几乎抓不住名册。   慢慢的,偏旁部首终于组合成一个他从某处见过的字——   谵。   裴谵……   那个名字是……   裴谵。   【📢作者有话说】   因为害怕被骂所以还是爬上来说一声,大纲都是设计好的,伏笔也是一直在埋的,现在处于一种既担心被骂,但如果要解释,我就得把后续整个大纲全部都讲出来(也就是剧透)的境地。如果真的是有雷,我会在文案里标注,不会等到把人骗进来后恶心人。 第66章   他的名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甚至与方培谨这个名字并列。   而十几年前,方培谨才多大?   心脏深处的熟悉的痛楚丝丝渗入骨血,燕羽衣闭眼深呼吸,怀抱账本,跌进榻内软枕之中,避开了东野陵的帮助。   东野陵相扶的手垂在空中,并未随着燕羽衣的拒绝而落下,他压低声音道:“这年的方培谨,在外游历后归家不足半月,便替代老方大人承接了折露集诸项事宜。”   “而她游历的目的地是。”   男人刻意停顿,直至燕羽衣用发白的手扼住他的指骨,旋即重重一捏,示意他继续。   “大宸。”   来自西洲的方培谨,去往的目的地是大宸,而回到西洲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写有“裴谵”这个名字的人,送进了折露集。   如果只是巧合呢,燕羽衣思绪混乱,脑海中浮现萧骋充满怒意地质问自己,裴谵二字究竟怎么写,以及他写罢那两字后的诸般神情。   他说不出那是怎样的感受,只是从中感受到起名者对这个名字主人的厌恶。   究竟是多么大的恶意,才能起这样不受期待,甚至是诅咒的姓名。   而萧骋便用这个名字行走西洲,对外被称作裴总商。   换种思路,或者萧骋起名裴谵只是个巧得不能再巧的巧合,是啊,他是大宸人,哪里全部知晓西洲的风俗。   但……   燕羽衣捧起名册,再度将目光放在裴谵那二字的前缀。   这个名叫做裴谵的少年,是个聋子。   而与萧骋相处这两年,燕羽衣并未看出他身体有任何缺失。   呼吸在急促中逐渐转稳,最终恢复微不可闻的轻盈,惹得燕羽衣冷汗直冒,拖着虚弱疲惫的身体,勉强扯过软枕垫在腰后。   他不会因区区一个名字大受刺激,主要的原因仍在于心中这道随时可能会发作的同心蛊。   而同心蛊最忌讳的便是多思忧虑,然而这对燕羽衣来说太难,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医嘱。   “方培谨。”   燕羽衣声音沙哑,用力攥紧那半张残片,褶皱深刻地从指腹延展,未干涸的血渍彻底被按入牛皮纸纤细的纹路。   “方培谨是从哪里找到这些人的,还能查出来吗。”   东野陵从燕羽衣怀中抽走名册,顺着当页的年号,一直仔细研究直最近写有“陈藏”的本年。   “我知道的也不多,但有关方培谨的传闻,我想燕将军应该没听说过。”   说罢,男人起身走到花魁面前,花魁泪眼盈盈地仰头。   本着惜花惜美人的态度,东野陵格外温柔地对花魁做了个“嘘”的手势,旋即以手作刃。   花魁闷哼一声,侯府长公子扶住她的后脑,双手垫着燕羽衣的外袍,将人缓缓放在榻边。   确定屏风内的第三人昏迷,东野陵才再度折回来,径直坐到燕羽衣身旁,道:“据传,方培谨当年前往大宸,是因大宸有她情郎,两人私奔未果,男人被杀,方培谨被抓回西凉处置。”   “而家族为了惩罚方培谨的任性妄为,便将其偷偷生在大宸的孩子抓捕,并塞入折露集的名单内以作惩罚。”   “可惜,名单内没有能对的上年龄的人。”   “方培谨仅仅只是私奔三年,生不出十二岁的孩子。”   燕羽衣看着自己与东野陵的距离,默默地往屏风边靠了靠,问:“若真如此,方培谨恨透了族亲,哪里还会替他们做事。”   “所以说只是传闻,但确实有人被临时塞入名单,但折露集嘛。”东野陵抱臂慢悠悠地笑道,“乌糟糟地,灯一灭,谁能看得出谁是谁呢。”   周遭仿佛是为了配合这位长公子的余音,还真就有人大叫一声,吆喝着侍从们熄灯。   燕羽衣听不出他话间是嘲讽的意思,还是漠然冷眼的态度。只见屏风外的黑影闪动,滚轮与地面摩擦的噪音,与纷乱的脚步纷至沓来。   当。   当。   当。   明显的三声木棒与铁质栏杆的清脆回声后,通明的内室如天幕被笼罩,霎时的寂静间,已变得五指不可闻,清幽的暗香混合着丝丝凉气袭来,屏风内外恍若隔世。   而当肉眼未及之处,身体的其他感官便会被无限放大,燕羽衣闭起眼,仔细感受周遭的气流涌动,确定身旁除了东野陵外,并无陌生闯入。   他摸索着用手肘碰了碰东野陵,立即感受到对方身体很明显地僵硬。   “怎么,害怕?”燕羽衣问。   东野陵语调还算是平静,但略显急促的呼吸还是暴露了他的情绪,道:“不算差。”   这位长公子似乎没有正面回答对方的习惯,好就是好,差就是差,不算差是怎么回事?   军中不乏天才,燕羽衣也见识过那些脾气各异的军士,按照他的经验,对付东野陵这种人,就该继续逼问,直至他彻底被击垮,诚实地袒露内心。   但可惜现在不是攻破对方的好时机。   心中微动,燕羽衣又随口问道:“东野大人是第几次来折露集。”   “初回。”东野陵这次答得倒快。   啊。   以为东野陵得铺垫些什么,轻易得到答案,令燕羽衣发出极其短暂的感叹。   他好笑道:“方才见你那般熟稔,以为不是第一次。”   “那么燕将军是如何发觉我不像是常客呢。”东野陵习惯性地把玩佩带。   燕羽衣:“因为呼吸。”   “呼吸会暴露一个人的想法。”   但这份感官也得在极其静谧时分方才察觉得到,燕羽衣这算占了天时地利的便宜。   黑暗并未持续多久,围绕着数道人造小桥流水的中心被点亮,那是个半人多高的平台。   台上身着橙粉相间罗裙的女人手持木质小锤,身旁是被黑布笼罩的巨大方形铁笼。   虽被遮盖,但仍余那么一两寸的缝隙,令四周能看得清里头装有活物。   经由燕羽衣的同意,带有刑部腰牌的侍卫将他面前的屏风撤去半扇,换上纤薄透风的纱帐。   东野陵一眼认出材质,道:“这是秀珠纱。”   西洲所产秀珠纱,日光普照着于身,有波光粼粼之感,虽纤薄如无物,却并非如普通布料那般能透得出内里所着,故而京城内的贵人们喜欢以此穿着供于炎炎夏日。但可惜的是,秀珠纱每年出产也不过几十匹,因此,这种面料统归于皇族,由皇帝每年赐予官员府邸以示宠爱。   将军府自然也得到过秀珠纱,库里至今还压着几匹,但那实在不是燕羽衣喜欢的颜色,至今未着人裁制新衣。   “用秀珠纱做帐,我们能看得见外头,那些人却不知道里头坐着谁。”东野陵细细抚摸纱帐,沉声道:“这里的秀珠纱与皇室做比较。”   “只多不少。”燕羽衣自然而然接住他的话尾,心中层层盘算折露集究竟还有多少宝贝。   若将他们一网打尽,哪里还需坑蒙拐骗萧骋的钱库。   西洲这些年国库空虚,却喂饱了那些矿场与地头蛇,瞧着萧骋那商会里的进出账,就算没见过确切的账目,燕羽衣也大略能猜测到他们的财富究竟累积至何种地步。   而他最担忧的是,倘若萧骋将这些钱财源源不断地运回大宸,以各种渠道方式架空西洲各大商行,致使朝中无银,百姓兜里空空,朝廷便不得不加印银票,终有一日,整个西洲的财政会彻底崩溃。   东野陵选了个颜色鲜红的果子,用小刀慢慢削皮:“折露集的财富并非一人所为,牵扯其中的六部官员这些年已当做约定俗成,每年各地进贡而来的东西,会自动为折露集中预留部分。我查过侯府近些年的账目,天衣无缝。”   “有户部督办,假账经得起考验,你没有机会下手。”   “谢了。”燕羽衣主动从他手中接过果肉,三两下吞入腹中。   不得不承认,东野陵削皮确实熟练,果皮厚度均匀,长而不断,果肉也切得大小均匀。   燕羽衣不吝夸赞,当即道:“长公子会得真多。”   “习惯了。”东野陵笑笑,算是承了这份赞赏。   再奢靡的宴席,也不过是那最基础的几套,“猎物”价高者得,获得的银钱用于下一次购入折露集所需物品。   期间陈藏来过几次,询问燕羽衣是否需要介绍,燕羽衣懒得搭理他,只脱掉鞋子光脚伏在榻旁围观拍卖。   每年谁负责督办,名册便会归谁手中保管,也算是某种护身符。   若有人临阵脱逃,想要捅破折露集的交易,便能用名册之中的记录做威胁,这里虽见不得光,但处处都有留存,只为利益挟制。   成为共同利益所属,无论朝中为各自背后的势力拼命,也必会绕过折露集。   简而言之,除非西洲改名换姓,从头到尾大换血,有位高权重者愿意舍身以血献祭。否则这份隐秘会永远隐匿于此,被任何人保护。   太子又了解多少呢。   燕羽衣没有办法想象澹台成迢出现在这里,甚至在自己面前如此贤明的先帝,也会隔着屏风挑选些什么吗。   但他若真贤明,便不会放任折露集滋长。   皇室默许,朝廷允准。   而所谓的护国将军府……   恰如萧骋所言,燕羽衣根本不是个合格的将军。   即便双生,燕羽衣也应多加问询除战事之外的诸般事宜,但在这之前,却横隔着经年未曾更改的信任。   木质小锤数度敲响,“斩落”笼中“猎物”的命运,燕羽衣瞳孔微散,恍惚间,仿佛看到兄长坐在自己面前,如同往常那般,极其和缓地问他今日是否高兴。   兄长从未将压力真正透露给燕羽衣,他在他身旁,始终表现得云淡风轻,仿佛天下尽收于手。   燕羽衣拒绝做的,他帮他善后。燕羽衣想要得到的,翌日晨起,睁开眼便能看到自己心悦的物件摆在桌前。   幼年的记忆比蒲公英还轻盈,不必风吹便足以四散逃开。   而逃避终有尽头,燕羽衣按住跳动的心口,细细倒推自己究竟哪年被带往折露集,又是经过何人的同意,才将幼童放进这种场合。   火烧明珰已然度过了折露集举行的夏天,由兄长督办。   “在你眼中,会如何形容他。”燕羽衣抚平名册,凝视着有签署“燕羽衣”三字的那栏。   直至离开折露集,东野陵都没给燕羽衣确切的答案。   他甚至避开了燕羽衣的目光。   两个人提前离场,均混了一身的脂粉味。   凉风驱逐着因密闭空间而导致的头昏脑涨,身披凉薄月色,燕羽衣终于在炎炎夏日,感受到有别于季节的彻骨的寒意。   他记不清自己怎样离开,后续的拍卖进行了几场。   只有眼前的烟火缭乱,以及或娇柔或凶狠畅意的尖声吼叫,震得他耳膜源源作痛,连绵地刻进意识。   人与野兽最大的区别,是善于克制自己的欲望。   而克制欲望,何尝不是用更大的欲念去压倒自以为有害的那份。   那么对于兄长的印象呢,是否也伴随年月的增长,潜意识逐步补足他那些并不完美的地方。   -   因太后与大宸景飏王的关系,萧骋的营帐安排在了距离萧稚几十米外,这是个既将外戚隔于后宫女眷,又显得没那么生分的距离。   此夜月华如水,然而萧骋并未安眠。   收到渔山最新呈递的消息,酝酿的浅薄睡意消散殆尽——   潜入折露集的死士被发觉,当场开肠破肚,就连用尸体运送消息的可能也被湮灭。   渔山凝重道:“属下愿前往,拿回那名册。”   “不必。”萧骋手持烛台,单手拢着烛光道,“你在西洲朝廷前露过面,他们认得你的脸。”   “再说,有人会比我们更在乎折露集。”   话音刚落,帐外响起熟悉的清越之声。   “萧骋,我能进来吗。”   清瘦身形与树影倒映,晃了晃,他耐心地等待萧骋回应,继续道:“如果你已经歇下,那我明日再来。”   燕羽衣低头踢倒脚旁冒出新芽的草,然后再慢慢用鞋尖扶起。   整个草场每年都会仔细犁地过一遍,压实,再种上新鲜花草,确保植被旺盛。这片营地得搭建营帐,故而事先被修剪过,没想到草竟长得如此快。   本该直接回自己的军帐休息,却不知怎么的,回过神后已莫名其妙来到萧骋帐前。   而萧骋的那些手下竟也没拦他,路上畅通无阻。   他犹豫许久,担心打扰萧骋歇息,但听到内里有说话声,于是打起精神问了几句。   很快,渔山从里头走出来迎接。   “燕大人,请。”   燕羽衣冲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本以为对方也要跟着进去,渔山却向后退半步,帮他把帘子合上了。   “……”   燕羽衣双手拢在袖袍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反观萧骋便自在得多,当然,也取决于他根本没见到那份名单。   “睡不着?”男人问。   燕羽衣怔了怔,看着萧骋从茶屉中抽出两盏琉璃,待边炉煨着的水壶沸腾,将茶叶悉数投入。   草场外距离两里,有眼水质极佳的泉眼,这几日所用皆从那运送而来。   卷曲的叶片舒展翻涌,哪里有人半夜请喝茶的。   还睡不睡了。   “我的人被杀了。”   “折露集的名册今夜被劫。”   他们同时开口,同时闭嘴。   但这次燕羽衣并未像从前那般请萧骋先讲,他走到萧骋对面坐下,隔着水雾缭绕的热气,像是将他的心也放在其中煨着,来前的寒意竟忽然慰帖许多。   身体似乎逐渐恢复几分温度。   “那是你的人?”他敏锐地意识到。   萧骋点点头,并未多言。   燕羽衣:“我和东野陵去的时候,正好碰见刑部尚书处理现场。”   “开膛破肚,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那份名册中的名字流出去。”   “他们?你不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吗。”萧骋这话像是嘲讽,好像又在阐述事实。   燕羽衣用力地拧了下手背,咬唇问:“如果我说不是,你会相信我吗。”   “当然。”萧骋将茶杯推至燕羽衣触手可及的桌角,语气极淡,并不像是他话说所言,如“当然”这个词语的意义那般肯定。   “东野侯府与大宸州府亦有勾结,与东野陵交往须得小心。”   萧骋又提醒道。   “萧骋。”   燕羽衣欲言又止,还是难以抑制对那张名单产生的震撼。   如果此刻的萧骋面带笑意,他或许会放下所有,冲动地问他“裴谵”这个名字与他是否有关。   但从走进帐内,直至茶水沸腾,萧骋神情都没有特别的波动,眉目舒展,比任何时候都要从容,但燕羽衣偏偏在这种氛围中,感受到内里涌动的,难以描述的压抑。   萧骋是在生气吗。   他企图从他面容中找到破绽。   燕羽衣捧起茶盏,听到萧骋提醒。   “小心烫。”   那份名单对你很重要吗,燕羽衣很难问出口,于是捡了个没那么要紧的。   “萧骋,我今天能在你这里休息吗。”   狸州那年,只要燕羽衣提出就寝,萧骋便会以此揶揄,想方设法将他留在他房内。   但当下,萧骋只是以动作回应燕羽衣。他沉默地走到榻旁,亲自找出第二套枕被,摆好,铺平,然后对燕羽衣道。   “睡吧。”   此夜远比燕羽衣想象得漫长,他平躺在萧骋床榻中,身旁却没有这张床的主人作陪。   只消微微偏头去看,便能得到男人轮廓分明的侧影。   意识昏沉,梦境到访。   还是那条狭窄的通道,带有陈腐的气味。   七岁的燕羽衣跌跌撞撞地冲破牢笼,怀中抱着唯一能够照明的灯烛奔跑,浑身湿透,四肢僵硬地仿佛是他初次拥有这具躯体般。   起先,四周偶尔传来几声哭泣,没过多久,连绵的哭嚎震耳欲聋。   或稚嫩,或成熟的音调,都在共同散发着名叫做绝望的哀伤。   小燕羽衣双拳紧握,喃喃道:“我是燕家的孩子,我是燕家的孩子,我什么都不怕!”   尽管对此处的未知,远远大过于探索的新奇,甚至如果没有心理暗示,燕羽衣也将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   正当他再欲向前奔跑,却突然被什么黏腻潮湿的东西握住了脚踝……   “啊!”   燕羽衣条件反射地从床榻跃起,以防卫的姿态警惕偷袭。   枕头随之可怜地滚落在地,向前打了几个滚,正巧立在不知何时已在桌前静坐的萧骋的身后。   天光大亮,晨光透过营帐顶部的通风口坠落。   “……”   燕羽衣一时算不出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或者……他看看萧骋那套整洁的被褥,萧骋有休息吗?   好像没等到萧骋就寝,他就已经睡过去了。   “萧骋。”   难得做梦,却好像是个没有结果的噩梦。燕羽衣长叹,重新坐回床边整理衣襟,揉捏着僵硬地脖颈问:“现在什么时辰?”   然而可惜的是,萧骋并未搭理他。   莫名地,燕羽衣鬼使神差地想到自己受罚,趴在府中歇息那几日,萧骋也是背对着自己,将他的话当耳旁风。   如果他不是装作镇定,而是真的听不到他的声音呢。   名册里的那个裴谵,是个聋子。   眼睫疯狂地颤动几次,燕羽衣为自己荒唐的联想感到可笑,但又后怕,于是攥紧拳头问。   “裴谵。”   “萧骋,折露集里的裴谵是你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只有萧骋手中逐渐翻动的书页沙沙作响。   燕羽衣将自己在折露集所闻通通复述,萧骋还是没理他。   至最后话音的末尾,他被喉管拥堵的气息淹没,遗忘究竟该如何吐息才能将心绪平定。   猜想从虚幻的风化作实体,重如千钧,沉甸甸地砸至心间最柔软的部分。   他确定。   确定萧骋是大宸尊贵的亲王。   是狸州商会的那个裴总商。   也是……   折露集那年“猎物”名单中的……少年裴谵。 第67章   没有亲眼所见之事,皆为凌驾于事实之上的揣测,若想真正得到什么切实的证据,便不该提前轻举妄动。   燕羽衣秉持着这份原则十几年,却仍然面对有关于自身的诸事而无法保持绝对的冷静。   他是在什么时候,理所应当地将萧骋划分为自己领地中的部分呢。   彼此之间的利用,也能刻印足以牵动心绪的痕迹吗。   你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人,燕羽衣扪心自问。   作为将领,保持绝对的冷静与旁观,方能纵览全局裁决判断。显然,现在的燕羽衣已经无法再以不近人情的条件约束自己。   将事实完全摊开展露于眼前,从无法接受,再到决意面对,燕羽衣艰难地花费了足足一年的时间。   幸而有这份缓冲的机会,才令他难平的心绪不至彻底崩溃。   拾起枕头,燕羽衣抱着它从萧骋身边绕过,故意用手拂过他披散的长发,制造些足以令萧骋警觉的动静出来。   果然,下一秒,萧骋精准地握住燕羽衣光裸的脚踝,顺势抬头直视他:“醒了。”   “嗯。”燕羽衣点点头,勉强勾起笑容,“如果被人发现我在你这,会惹得不必要的麻烦。”   萧骋却好像看出燕羽衣的犹豫:“折露集的事,我不逼你。”   “没人能逼得了我。”燕羽衣挪走萧骋面前的书,掌心按住封皮,纠正道。   四目相对,从萧骋那双深幽的瞳孔中,燕羽衣看到倒映着的自己。明明只要他们其中一人坦诚,或许当前的所有疑惑尽可消除。   但他和萧骋偏偏都不是这样的性格,呼之欲出的事实好像狂风中的风筝,只用岌岌可危的那根细线捆绑,终有一日会被四面八方裹挟而来的锋利碎屑撕扯得粉碎。   真正到了不得不进行抉择的那刻,选择维护洲楚,保住西洲的荣耀,还是尊重事实,以绝对的正义去审判上百年的事实。   燕羽衣这次没能做到往常那般的预设。   设想如果是兄长,他会怎么处理。   离开营帐,穿越层层守备,燕羽衣回到自己的住处。   但从萧骋那里得到的压抑情绪,却并未因好天气而驱散,反倒更令他感到窒息。   梳洗用的琉璃镜还摆在原处,首饰匣也保持昨夜使用过的痕迹。燕羽衣并不喜欢有人进入自己就寝的卧房收拾,大多时候都是他挑没那么忙碌的日子独自拾掇,再说有随取随放回原处的习惯,打理倒也不耗费多少时间。   “主子,方才渔山孤身离开草场。”严钦端来早膳的同时,带来萧骋那边最新消息。   今日御膳房做的是奶香糯米糊,配几道煎炸过的肉饼。   燕羽衣闷头吃了些米糊,身体微微发汗,道:“派人跟着。”   “如果他回的是大宸,务必提前通知大宸那边的线人严密监视。”   “如果还在境内行走,适当放宽,由着他活动。”   严钦问得仔细:“放宽至什么程度。”   “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惹得西凉行动,其余小事你做主即可。”燕羽衣有另外的事情交给严钦去办,“回宫后,我会向陛下请命讨伐赤珂勒,你替我坐镇明珰。”   按照常规提拔,严钦从信房暗线转移至亲卫,再到军中职位,得花费十年有余,但现在情况特殊,燕羽衣不得不提前将他提拔至副将职阶。   显然,严钦听到决定后,也愣怔片刻,旋即连忙跪倒:“主子,这于理不合。”   “京城的副将我已无人可用。”   燕羽衣单手支起额角,将昨夜见闻统统告知严钦,长叹道:“先前我们以为萧骋只是代表大宸,想要通过商贾控制西洲,以达到吞并的目的。但现在有新的可能,唯有查清十几年前折露集有谁参与,才能确定萧骋是以国事筹谋,还是个人私怨。”   国与国的斗争,洲楚与西凉势必一体。   倘若他只是针对西凉,那么便是另外的计较。   严钦神情凝重,严肃道:“倘若裴谵便是景飏王,势必与方培谨脱不了关系,属下立即调取十几年前各地来往机密,或许能从中找到方培谨当年的踪迹。”   萧骋能将耳聋这个毛病藏得如此隐秘,想必是身边跟随太医的缘故。   “只要事实存在过,便有探寻的机会,放手去做。”燕羽衣反复摩挲指间佩戴的家主印鉴,轻声道:“闯出祸也不要紧,我来担。”   这场春猎,宾客尽欢。   小皇帝见什么都新奇,燕羽衣陪着他抓野兔,手把手地学射箭。萧稚也高兴,甚至还大胆地牵着椴树蜜,绕着草场走了几圈。   折露集趁夜进行,各部官员都是做惯了的,一如往常那般星夜而入,昼伏浅出。   期间倒是出了件令燕羽衣颇为意外的事,太鹤楼部分学子与计官仪论道起冲突,称比起洲楚,西凉的部分制度更事宜当今的西洲。   谁都知晓计官仪现在为洲楚办事,气得计官仪禁止他们议政。西凉那边的官员自然也乐得多添把火,当即邀请学子们进入西凉名下私塾,以备日后科举。   “按照惯例,新帝登基后的一年,会格外加开科考以示朝廷恩德,他们与你当场争吵,自然会被认定与太鹤楼决裂,断送为官做宰的可能。”   回程途中,燕羽衣趁车队歇息,专程钻进计官仪马车内问他。   “凭白给西凉送人才?”   计官仪平静地望着燕羽衣,说:“太鹤楼广收天下有志之士,他们大多出身寒门,若日后为朝廷办差,能比得过那些见惯官场潜规则的世家子弟吗。尽早看清他们的面目,日后若弹劾,也有迹可循”   “再说,我的学生,自然由我管辖。”   “自从燕大人去罢折露集后,几日侍驾魂不守舍,以此看来,暴露双生的秘密,我想大概只是时间问题。”   燕羽衣:“……”   哪壶不开提哪壶。   按照计划,皇帝回明珰城后的第一个早朝,燕羽衣提出起兵赤珂勒。   此话脱口,群臣哗然。   以兵部为首的官员率先弹劾将军府,户部呈报西洲当年收成与各项支出,均指向将军府军资开销庞大,且战后并未及时添补兵将空缺,可用将才又都在外镇守,朝中暂时无人可用,哪里还分得出士兵攻打赤珂勒。   “再说,那南荣军如今还在境内并未完全撤退,本官倒是要问燕将军,明明是我西洲内政,为何非得牵连他国?”   东野陵扬声道:“大宸人奸猾狡诈,若他们趁你我两方虚弱之时乘胜追击,这亡国的罪责,将军府担得起吗!”   “亡国?”燕羽衣闻言抱臂冷笑道,“这不是没亡吗。”   “将军府死伤惨重,内部出现伙同外敌的叛徒,侯府当着百姓的面处死我燕氏部将,难道不该给洲楚个解释吗?”   “燕将军!”   兵部尚书挺身而出,挡在东野陵身前质问道:“当着陛下的面,你敢说放任南荣军攻打我西洲城池,由着南荣遂钰手提我西凉名将的头颅横行霸道,是为了西洲的未来吗。”   “是为西洲,还是为你护国将军府的私欲!”   倏然被点名的澹台成玖僵硬地讲头撇向一边,那是计官仪所在的位置。   计官仪垂眼,当做无事发生。   澹台成玖舔了舔嘴唇:“将军府自然一切都是为了西洲考虑,朕,朕信得过燕将军。”   兵部尚书脸皮一抖,旋即跪地重重磕头,震声道:“陛下!此子藐视皇权,仗着将军府横行霸道,我朝迟早会被他害得……”   声声绕梁,余音回荡整个金殿。   “尚书大人。”燕羽衣踱步行至兵部尚书半步远的距离,俯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这话又拐到我将军府头上了呢,在下明明是在请命出兵,为的也是维护西洲边境安宁。”   “既然无将领可派,我还在这,怎么会劳烦你们这边出人呢。”   兵部尚书早年间也外出领兵打仗,不过自从回到京城,享受经年的供奉,早已大腹便便,身体不似从前那般灵活。   燕羽衣拇指掐着他的锁骨,稍稍用力,男人便憋得满头大汗,什么话都说不出。   “燕将军征战沙场,自然眼界异于常人,既都为了西洲,你我双方倒不如握手言和。”东野陵仍面带温柔笑意,委婉道。   “洲楚无兵,便由西凉出人,一应军资开销,由洲楚负责。既能解决将领的问题,京城也有燕将军此等武功高强之人镇守。”   “我想,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不是么。”   兵部尚书突然闷哼一声,整个人栽倒在地,痛苦地大口大口喘息。   “派谁去。”燕羽衣大发慈悲放开兵部尚书,琥珀色的瞳孔微微转动,忽而又笑了。   东野陵面露可惜:“兵自然是侯府调遣,可惜侯爷如今,唉,不提也罢。前些日子方大人倒向我举荐一人,那人将军也见过,武功奇佳,听说于用兵之道颇有研究。”   “原本我还在犹豫,是否给他个机会,但既然如今有出兵的打算,倒不如便派他前去。”   “建功立业自然是美事一桩,若失败,大家再听听方大人狡辩。”   话说到这,东野陵语速放缓,回头看看今日难得缺席早朝的方培谨的位置,以及隶属方培谨名下的,咬牙切齿脸色难看却又不敢妄加弹劾的朝臣,忍不住又笑了。   “如何?燕将军。”   他摊开手,表现出无限的耐心。   “陛下觉得呢。”   自始至终并未开口多说半句的计官仪上前几步,与东野陵并肩,淡道:“这里是金殿,三位在陛下面前争吵,难不成要凌驾于陛下之上吗。”   “臣有罪,还请陛下责罚。”   与计官仪同朝配合,燕羽衣学会了遇事认错准不会有问题的本事,当即诚恳地请求责罚。   小皇帝也“不负众望”地朗声决定道:“攻打赤珂勒还需从长计议,既如此,不如由侯府与将军府合拟计划,六部全力配合,务必三日内拿出方案来。”   矛盾从早朝转移至两府,无处站队的群臣自然乐得可见,连忙大片大片跪倒,齐声呼喝。   “陛下英明。”   -   三日时限未到,联合呈递的奏折便摆在皇帝案台之上。   方培谨举荐那人,便是在金殿之前与燕羽衣交过手的侍卫。   姓严名渡,据说是个孤儿。   唯一的战绩是——   和燕氏家主在金殿打了一仗。   【📢作者有话说】   燕羽衣:我算通关奖励声望是吧 第68章   “严渡是你亲戚吗。”燕羽衣翻阅文书,随口问。   从旁研磨的严钦纳闷地啊了声,而后意识到燕羽衣在开玩笑,无奈道:“主子,重点不是这个。”   要命的是出征赤珂勒的将领之中,并无一人出自洲楚,而个中军资却由洲楚承担。   “自古以来打仗耗费的是国力,前线将士皆凭借后勤补给夺得胜仗,若后方不稳,前线安危也将告急。”燕羽衣抻臂将被推至最角落的那本奏折拿前来,摊开,摆到严钦眼前。   严钦定睛,念道:“诚光十五年至二十二年,举全国之力与赤珂勒交战,夺回十城失地。”   “这是兵部的记档?”   燕羽衣点点头,道:“先帝登基后,从政三十五载,只与赤珂勒打过这一次。”   一次打七年。   什么仗能耗时长达七年之久。   更何况还是赤珂勒这种游牧民族。   “当年这场仗,双方派遣的战将资历并不高,甚至有些看似打得精彩的胜仗,仔细琢磨,都有不可推敲之处。”燕羽衣沉吟片刻,“构思精巧的战役的战役不在少数,但若种种巧合促成的胜利太多,未免也过于幸运。”   严钦心领神会:“您指的是两军之间有勾结?”   “是否勾结,怎样勾结,其实在外打仗,都会有双方后勤军备吃饷银的事情发生。不过是水至清则无鱼,给底下的人些甜头,他们办差也能更勤快些。但明明两年便能结束的仗,足足拖至七年之久,这其中便不仅仅是贪污的问题。”   “长此以往国库空虚,西洲便只能是个空架子,纸老虎,倘若有人趁此国力衰败之期拥兵北下,即便是将历朝历代的名将们重新将士,也只是回天乏术而已。”   燕羽衣这些日,将兵部的记档统统看了个遍,在朝官员与告老还乡者,皆着暗卫调查其是否安在。   巧合的是,当年参与过这场持久战的相关官员,身居要职的均死于非命。   吃饭噎死的,喝水呛死的,甚至还有出门被奔跑的猪撞死的,死法千奇百怪匪夷所思。   此战后,西凉便有了招揽工人,开采矿脉的钱,地点是如今的茱提。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燕羽衣提起袖摆,将案台之中,由东野陵亲笔的布军文书抛进火盆,手持火苗跳跃的火折,满面春风地将纸页点燃。   语调轻快,含着令人心悦的笑意,嘲讽道:“父亲所做家主那些年,西洲的朝堂可真是。”   “烂透了。”   “当然。”   燕羽衣眼眸弥漫着橙红的焰光,掀起眼皮慢条斯理:“兄长所在的洲楚,自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看不到在兄长的接任下,西洲之中有任何改善,哪怕是在官员眼中,能够做出成绩的旱灾洪涝,好像最后都不了了之,以百姓家破人亡,死伤惨重为代价而结束。   而血与泪,写在史册里,也只有寥寥几笔。   那么当年兄长是如何对自己说的呢。   他说:“小羽,西洲会越来越好的。”   他还提,不久的将来,西洲会一跃成为比大宸还要强盛的国家。   那些记忆其实没那么久远,历历在目,好像是昨日才发生过。   同样的酷暑,熟悉的蝉鸣,燕羽衣清晰地记得,兄长便是坐在自己如今坐着的这个位子上,打开西洲堪舆图,用楠木发簪,一遍遍为他描绘燕氏军旗即将抵达的地方。   而燕羽衣也做到了对兄长的承诺,因为他真的带着燕氏部将,走进了那片土地。   朝堂纷争于燕羽衣而言,极致的疲倦下,掩盖了他想要怀揣着的真心。每每环顾扫视同僚官员们的脸,他脑海中回荡的,也只有在折露集中,张张纵欲过度而狂饮鹿血的狰狞面容。   他扶额叹息道:“继任家主的仪式没有举办,燕留那边催过许久,便选个凉爽的日子,简单家祠举行即可。”   “还有,找几个工匠,在东边的围墙下修间凉亭。”   东边?   严钦纳闷。护国将军府太大了,跑马也得小半个时辰,那地方平时都没见燕羽衣去过,除一览无余的草地外,只孤零零地种着三人合抱的核桃树。   “主子,东面那地方平日您也不常去,只修凉亭吗?”   若要休憩,还得配套建些曲水流觞,将地完全翻起来,再铺条用于行走的路。   燕羽衣见严钦眼睛定定地看向远处,便知道对方想多了,补充道:“只是凉亭而已。”   “幼时家中不允许我随意出门,只有东边的那道围墙宽阔,跳上去可以看到远处有人在河边钓鱼,也能听到同龄人玩闹的声音。”   “族中所有人都将我视作成年对待,但实际的燕羽衣不过是个还在吃糖,在母亲怀中哭闹的稚子而已。”   这种感受放肆到,燕羽衣时常也会对自己真实年龄感到疑惑,就像谎言说着说着便将事实完全骗过,显得一切既合理又荒谬。   燕羽衣:“所以,把凉亭顶棚修得结结实实,登高望远时更方便。”   将军府有自己的石木匠,严钦带着燕羽衣的要求传达,举行家主继任前夜,他们的图纸便已呈递于家主书房案前。   不过燕羽衣暂时还没有时间仔细查看,他在前厅接待一位只有一面之缘,却即将前往战场,只待建功便封将领的新贵。   “将军府的茶水果真不一般,就连糕点的花样都比寻常府中的多那么几道。”   今日的严渡倒没戴人皮伪装,换了副贴合轮廓的纯银面具,穿着也比那日所见精致不少,举手投足气度非凡。   燕羽衣在主位中坐下,掌中盘玩从路边随意拽来的草叶,笑道:“严大人是贵客,本该亲自迎接,不巧后院有事绊住。”   “无爵无职,幸而得方大人青眼才有了为朝廷效命的机会,怎能担得起燕将军的礼。”严渡提起茶盏,冲燕羽衣规规矩矩行了道礼。   “方培谨?”燕羽衣挑眉,勾唇也笑。   “原来严大人认为是有方家的认可,才能前往赤珂勒吗。”   “自然是有方大人赏识,西凉信任,我这粗鄙之人才能在明珰城有落脚的地方。”   明明答案呼之欲出,严渡却偏不提洲楚,反而再三感恩方家提拔。   有关严渡的身份,从金殿那战后,暗卫对于他的底细的调查便未曾停过。可惜的是,他被西凉保护得太好了,查不出年龄,更难以追究是何方出身,就好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天生就有勘破燕氏武学的本事。   江湖纷乱,朝廷再主宰整个国家,也难以面面俱到。若他真是什么遁世高手的徒弟,或者古老门派的弟子,暗卫们累得半死,也查不出丁点有用的消息。   民间的团结,可比朝中这些以金钱利益做连接的关系牢固多了。   燕羽衣掌心拢住茶盏缘口,敛眉直言道:“比起西凉,难道严大人最该感谢地不该是洲楚吗。”   “东野侯府曾经是最有希望登临帝位的府邸,但可惜的是,我没死,带着陛下回到了明珰城。按理说现在的朝廷应该进行肃清,将无关人等统统踢出局,再将既定的各大势力分割。”   “现在仍然允许新的势力崛起。”   “西凉与洲楚之间的冲突是摆在台面上的东西,但朝廷能够运行,终究还得大家伙协力配合。无伤大雅的摩擦,得过且过,也没人愿意继续计较。”   “既然严大人愿意专程来拜访,那么我也送你几句话,还望时刻牢记在心。”   “出征赤珂勒,本质是为了提前预防,应对西洲未来三年内可能出现的任何问题。此等分量的部族,根本不可能单凭西洲短短半年的攻势冲破,杀了小赤王,挑起他方内部争斗,给予西洲休养生息的机会才是如今最为要紧。”   严渡哦了声,显然对燕羽衣的提醒有所异议:“听燕将军的意思,是觉得我朝无法征服赤珂勒?”   “……”燕羽衣耐心耗尽,收回对严渡仅存的赏识,嘲讽道。   “赤珂勒夹在西洲与大宸之间,难道大宸的南荣军没有与之一战的能力吗?”   大宸哪里是打不过,人家根本不想打。   两国若彻底接壤,随之而来的便是无休止的战争。恰恰有赤珂勒夹在中间,他们才有互通商贸,敲山震虎的可能。   严渡上门究竟是何用意,燕羽衣也懒得再追究,武将这条路,除了有人举荐,也得天时地利相合,有胜仗给他打。   洲楚出资,钱财必定经由某个途径进入西凉的口袋,到时候严渡再以难以攻破为由,拖个几年,倒不如佯装应允,用他做前锋试探步靳森,摸准步靳森能力后,燕羽衣再直接带兵收其项上人头。   “既然严大人喜欢府上的茶。”燕羽衣朗声,“管家,将狸州送来的茶都包起来,送去严大人住处。”   话已至此,无需再多言。   他起身送客:“本将军最后再送严大人一句。”   “一路顺风,擅自珍重。”   严渡脊骨笔直,走到燕羽衣面前,从怀中掏出锦囊道:“多谢将军赠言,这是我的谢礼。”   燕羽衣也没推辞,当着他的面,径直解开系带,从中掏出薄纸一张。   展开,看清其中所写娟秀小楷,青年表情微微凝滞。   狸州而来的茶,皆由萧骋那几日小住时差人送来部分。管家手脚麻利,很快便捧着茶盒走进前厅。   “家主大人,这是库里所存的所有春茶。”   “多谢,便不劳烦府上多走一趟。”严渡接过茶盒,转而对脸色再三变化的燕羽衣道。   “我这消息如何,是否对燕将军有用呢。”   燕羽衣眼睛扫过管家,管家心领神会,退出的同时,遣散所有聚集在前厅的下人。   穿堂风扫过额前碎发,掀起轻薄的衣摆。   “猫有九条命,尚且珍惜万分。严渡,人可就只有这么一条命,经得起几次对自家主子的背叛呢。”   燕羽衣还在消化字条中的消息,心中震惊,面上却不能表露半分波动。   严渡动作从容,语调自然:“燕将军去折露集查阅过历年名册,偏偏写有方培谨那页曾被人企图带出折露集,甚至还被燕将军与东野陵撞个正着。”   “此事已人尽皆知,我所查的,不过是先燕将军一步,为你解惑而已。”   “外界猜测是方培谨想要脱离折露集,所以想尽快带走属于自己的罪证。而那页之中却有个不得不提的名字,相信燕将军也见过。”   “狸州总商姓裴,年前曾烧毁西凉藏于城中钱庄,并剿灭地下全场,财富尽揽于手,而西凉却并未对此采取过什么行动。结合那名册,与我在方家所得到的风吹草动。”   “足以断定,裴谵便是方培谨的血亲,也是十几年前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方培谨的亲生儿子。”   “不过。”严渡话锋一转。   “事实或许并非亲生母子,因为年龄对不上,但裴谵绝对是方培谨从大宸带回来的血亲。而方家为了掩盖什么,选择将裴谵塞进折露集,并致使其残疾,企图湮灭他的存在。”   “但为什么后来裴谵又奇迹般地复活了呢。”   “这件事,便得由在洲楚手眼通天的燕将军来查了。” 第69章   直至严渡拿出那道消息,燕羽衣才终于明白他此行的目的并非挑衅,也不曾带着耀武扬威,只是借着由头前来,亲自传递有关于方培谨的秘密而已。   凡事都有目的,严渡的目的是什么?   他手中掌握的消息显然不止于此,看起来只是将目前情势所需的东西,恰到好处地雪中送炭,提供给燕羽衣而已。   “派人盯着他。”   燕羽衣走到窗旁,轻轻做了个提起的手势,屋檐铃铛轻晃,黑影一晃而过。   严钦提剑从外走来,站在院中抱拳道:“主子,严渡出门便直接去了方府。”   “此人内息醇厚,站在我面前,甚至听不出呼吸声。只派寻常暗桩跟随极易被发现,挑几个功夫出众的,放进出征队伍中,只做监视,随时来报。”   “他很聪明。”燕羽衣拨动装饰廊前的浅紫流苏,柔润丝滑的触感令他忍不住多摸了几下。   “只要严渡离开明珰城,便会有各路人马对他进行追击,除了方培谨想推他上位外,没有人愿意在当下的局势中,再多个善武的对手。”   如果方家只是文臣,手中没有兵权,就算再朝中横行霸道,也不过时手起刀落的事。   但现在方培谨的野心似乎已经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只有燕羽衣知道,折露集被杀的探子是萧骋的人,但西洲官员们不明,甚至以为这是方培谨想要退出的念头。   围剿方家尚还是未知,但燕羽衣打定心思不插手西凉内政,便决定当做烟云,无论听到什么,或者看见任何,都当不知道。   但现在严渡选择传递密辛,那么燕羽衣便会为了这份来往而对他进行保护。   踩着方家以及整个西凉上位,他想要什么?   燕羽衣陷入沉思。   半晌,他拧眉忽而开口:“关于严渡今日传递消息,你有什么想法。”   既然身处其中绕出不来,听听别人的意见似乎更好。   一直等待燕羽衣命令的严钦自然也在思索,当即闻言道:“外界只知燕氏家主回京,猜度将军府作为,应该还是按照从前与家主的来往判断。他们并不知现在是您掌权,而那时的家主大人,与西凉势如水火,屡次与方家起冲突。”   “属下看来,严渡似乎是借提供机密换取我们的庇护,并且引导整个燕家追寻当年真相,借此机会彻底拖垮西凉的半边顶梁。”   燕羽衣:“侯府与方家独大,严渡是东野侯府的人?”   话出口,他又摇头径自否认。   如果是侯府属意,东野陵也该了解几分,从那日的折露集来看,他的举止倒也不像是装的。   除非这个人真的是藏匿心迹的高手。   凡事讲究逻辑动机,至少东野陵的动机是彻底掌握侯府大权,但这个横空出世的严渡,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呢。   燕羽衣头痛地长叹,果然,还是打仗比较简单。   -   几日后。   继任仪式在燕羽衣的百般简化下,只剩清早起床赶往宗祠上香一条。   燕留面色铁青地站在宗祠外,比起预期时间,燕羽衣已迟到半个时辰有余。   青年甫一露头,燕留便呵斥道:“家主大人,此刻良辰已过,进香还有何意义!”   按照往常的脾性,燕羽衣应该回击才是,但这事确实是他理亏,就算与燕留有过冲突,但他今日迟到是事实,怎么抵赖都无用。   因此,燕羽衣垂着眼睫经过燕留,并未多言强辩,气势也收敛了些。   若怪,便赖昨日大军启程,官员们聚集在城外送行,也不知怎么的,严渡人还没走,吏部与兵部便吵了起来。   似乎是官员离京的文书没办妥,少了几道流程。   最终闹进宫由陛下评判,在澹台成玖面前险些撸起袖管打起来。   小皇帝见势差遣宦官请燕羽衣进宫,燕羽衣抵达皇帝寝殿,见萧稚也睡眼惺忪地在澹台成玖左手边坐着,   皇帝并未生在明珰,不比那些自幼耳晕目染的皇室子弟,他能在早朝端得住架子,有事也及时告知将军府,没擅自做主影响大局,进步已很令燕羽衣欣慰。   劝和调停并非燕羽衣所能,夜深也不便再叨扰计官仪,于是君臣互打配合,半安抚半威胁地盯着两位尚书握手言和,再由燕羽衣亲自送至各自府邸才算完事。   再回将军府,燕羽衣困倦非常,眼睛一闭再睁……   天光大亮。   吉时被完美地错过。   祠堂每日都有人打扫,梁顶年末会统一补漆刷油,保证其中雕刻的完整。   被那些写进木雕中的故事包围,燕羽衣在燕留的见证下进香。   准确来说,这是他初次真正意义上的以燕羽衣的身份进入祠堂,本以为会多些什么别的心绪,但面对那些陌生或熟悉的牌位,燕羽衣才发觉,自己似乎没那么在意燕羽衣这个名字的归属,或者自己究竟是谁这件事了。   幼时羡慕兄长能够随父亲母亲参与京城内贵眷们的集宴,好像那就是身为将军府长子的荣耀,只有得到万众瞩目,才算是拥有某种隐晦的认可。   长子的身份,将军府未来继承人的尊宠,这在燕羽衣眼中,就好像是黑夜之中渴求白日的阳光眷顾。   即便他明白,自己只会与辽远寒冷,永远无法触及的月色为伴。   但明珰的火烧得那么旺,点燃了现实,打破表面平静实则波涛汹涌的局面。   线香燃烧,袅袅余烟盘旋,燕羽衣没再回头,径直离开祠堂。   天空阴云密布,即将迎来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   午后,燕羽衣去东边修建凉亭的围墙闲逛。这里仍旧是他离开前的样貌,花草树木郁郁葱葱地散发着幽微的暗香,连绵的潮意浸满空气,多呼吸一口都是湿润。   将军府之外的河道贯穿整座明珰,只是有官宦人家居住的地方,修缮总归会更精致些。   再者,也没什么官员愿意去管自家后院外的河道,只要没那么吵嚷,便随意游人观赏。   远处钓鱼的人正在陆陆续续收杆,看起来似乎是要回家了。   燕羽衣双腿垂悬半空,半躺在墙头喝酒,昏沉微醺时,墙角传来熟悉的男音。   “不怕掉下来吗?”   燕羽衣缓慢地睁眼,微眨几次,才认出那是萧骋。   他简单挪动,臂弯撑着上半身,探出头去好奇道:“你怎么在这。”   景飏王今日一身极其简单利落的绛色,比起往日的华丽,倒显得略有点不符合身份与性格的“寒酸。”   “你的侍卫说你在这。”萧骋道。   燕羽衣疑惑地外头注视他,抿唇鼻翼微动,闻到一股若有似无得血腥气,当即彻底清醒过来:“你杀人了?!”   “审问而已。”萧骋左手搭右腕,略微活动几次,再度道:“燕将军,剩余的账目与证据何时交给大宸?”   “你要回大宸?”   燕羽衣立即抓住他话语间的隐晦。   萧骋莞尔,虽仍面带笑意,那份柔和却未及眼底,甚至带有极其浓郁的警惕与肃杀。要说他没杀人,只有鬼才信。   况且在京城内审问,有几家势力能做到天衣无缝,不被任何人发觉?   联想萧骋与方培谨的关系,燕羽衣难得沉默。   他动作凝滞间,萧骋却趁此时机利落地蹬地而起,几息内飘飘然地无声落座。   男人握住燕羽衣的指尖,身体彻底向他倾去,低声问:“本王觉得,回大宸这件事得向燕将军汇报。”   燕羽衣:“……殿下回国,关我何事。”   “万一燕将军因思念夜不能寐,本王也好提前安抚。”   “树要皮,人也是。”燕羽衣无奈。   萧骋立即表露落寞神情,可惜道:“看来是本王自作多情。”   “前些日严渡拜访,听说燕将军似乎还将本王存在你这的好茶统统送了出去。”   就连送茶这种小事也知晓,燕羽衣忍不住碰了碰萧骋,在树影的遮掩下,贴近他耳旁说:“你送我的首饰还没送人呢。”   萧骋闻言,当即抬起下巴张嘴,毫不留情地向燕羽衣耳廓咬去。   “嘶。”燕羽衣吃痛。   萧骋对自己的作为十分满意,于是得逞地勾起唇角道:“要是趁本王离开西洲,带别的男人回家,小心——”   后半句被燕羽衣手动堵截,他虚捂住萧骋的嘴唇,掌心全是薄汗。   声音既轻又慎重,比起从前的警告,多了几分叮嘱的意味。大抵是最近得到太多秘密,令燕羽衣忍不住想要对萧骋好一些。   “萧骋,回大宸的路途定有人暗杀,西凉或许不会让你平安将账目全部带回去。就算有南荣军也不行,这里是西洲,你得耐心地应对。”   “严钦离开明珰,半月后我也会带从边境调来的兵前往赤珂勒,京城留下的人负责保护陛下,便没有多余的能力护你回大宸,况且……你是亲王,我们的立场仍旧是仇敌,按理说我应该。”   他舔舔干涸的下唇,没继续说下去。   但他想,萧骋应该明白。   “同类互相残杀,仇敌理应歼灭,小羽,这可能是你最好杀了我的机会,不试试看么。”萧骋手指摩挲着燕羽衣的侧脸,语调沉沉,注视他半晌,蓦地情不自禁地将唇递了上去。   燕羽衣闭眼,任由他长驱直入,汲取他仅存的呼吸。   以前的自己能够直接杀了萧骋,现在呢。   现在他对他产生了某种隐晦的怜惜,想要找到他停留西洲的原因,甚至……甚至如果那是真的,他还想替他找回公道。   燕羽衣,你是不是真的……燕羽衣禁止自己幻想那个可能。   他指尖穿梭于萧骋发隙之间,低低道:“我希望你不要再回来。”   西洲是西洲人的战场。   萧骋,我希望你不要入境。   等到我杀了步靳森,从赤珂勒抢功回京,整座明珰城便只剩刀枪剑戟。   要么西凉人杀了洲楚,要么我歼灭西凉。   唯此可能,再无第二条路。 第70章   景飏王即将离开西洲的消息不胫而走,不,或者说是在萧骋的属意下,他愿意尽可能地让更多人知晓他何时动身。   “景飏王殿下离京,太后要去送送吗。”   燕羽衣进宫请安,恰巧半道碰见从御花园闲逛归来的萧稚。   少女仍旧明媚娇俏,即便身份贵为太后,穿着也仅仅只是从鲜艳变得更鲜艳。到底年纪小,西洲又并非极端遵循守纪的国家,其身后又有大宸撑腰,便也没惹敢说什么。   “皇叔又不喜欢我。”萧稚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迈过台阶,跟在燕羽衣身旁说。   “他从来都只听父皇的话,有时候父皇的话他都不爱搭理。”   燕羽衣莞尔,他还从未真正问过萧稚对萧骋是何印象,旋即问道:“景飏王在大宸也无人管得了他?”   萧稚认真地想了想:“自从父皇登基,外界便传他被父皇暗中处死,人言可畏,后来实在是越穿越邪乎。本来父皇是想封他摄政,但皇叔好像对权势兴致寥寥,整日游山玩水,若非送我和亲,想来他也不愿露面。”   说话间,两人走进皇帝所居的广辰殿。   澹台成玖正伏案处理政务。   计官仪教导皇帝先从简单的处理朝臣请安的奏折做起,这类内容上手很快,近日已做得有模有样。   少年人见是燕羽衣,连忙放下笔道:“燕将军!”   “陛下。”燕羽衣拱手行礼。   萧稚越过燕羽衣来到澹台成玖身旁,目光自然而然落在堆积成山的奏折之中,笑道:“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陛下的功课还没做完呢。”   澹台成玖讪讪地挠了挠头,吩咐内监送来茶水,趁殿内只剩他们三人,才挨着燕羽衣左手边坐下,谦虚道:“计官大人学富五车,我得多向他学习。只是这些日见燕将军忙碌,想问您有何难处,但也总找不到合适时间。”   大抵是先前萧骋对澹台成玖潜移默化灌输了什么,导致少年面对燕羽衣还是那副恭敬谦卑的模样。   “陛下在臣面前理应自称朕才是。”燕羽衣纠正道。   澹台成玖:“可燕将军待朕终究与他人不同,朕觉得你我之间应……”   话音未落,燕羽衣掀起眼皮,略带冷意的眸光令澹台成玖忽然止声。   燕羽衣:“君臣有别,陛下便是陛下,将军府作为陛下手中的刀,陛下该将臣用以除恶戮奸,否则一切的道义礼法皆作空谈。”   “这里并非狸州,也不是陛下自小生活的村落,在明珰城内利益至上。计官大人或许觉得明君便得与臣子交心互助,但臣却认为,言官可信,而武将必须加以约束。”   “例如现在,陛下对臣宠幸至极,甚至愿将虎符相授,若臣想举兵进攻,陛下以为大内那道宫墙能抵得住几时?”   话说得太重,澹台成玖面色发白。   “燕将军!”萧稚坐不住了。皇帝对将军府敬畏有加,她却不怕,连忙制止道,“你明明没有这个意思,为何还要吓他。”   燕羽衣慢条斯理地为萧稚斟茶,并将她按了回去,轻描淡写道:“我本就是先帝为了前太子殿下准备的臣子,史书中描写我这种武将,至多给个糟糕的善终的结局,解甲归田闲散一方,已经算是万幸。”   “多得是死无葬身之地,被万人唾弃的命运。如今能够站在朝堂,历经三朝的那是德高望重,而像我这般历经三朝仍在青壮年的武将,只会成为众矢之的。”   “陛下。”   燕羽衣缓缓起身,走到仍有些发愣的澹台成玖面前,单膝跪地,仰头郑重道:“臣此行前来是请兵符前往赤珂勒,将军府的精锐皆会在臣离开明珰后进入大内守护陛下。”   “今年西洲与赤珂勒的收成欠佳,臣恐明年将有大变动,若真等到火照眉毛那日,就算是西凉与洲楚和解,倾尽全力,或许也无法挽回衰颓的西洲。”   百姓也需要一个崭新的洲楚,没有杀戮,没有欺压,能够建立平等秩序的朝廷。   澹台成玖眼眶微微有些红了,声音发颤:“皇宫太大了,朕害怕,害怕燕将军离开。”   “臣自幼入宫,并没觉得皇宫有何该被畏惧的,陛下,既选择这条路,便得奋力走下去。”   即便道阻且长,荆棘密布,但这就是人生来便该接受的命运。   可以选择成为什么,却不该逃避未来。   这话是燕羽衣想要对澹台成迢说的,也是对自己的警告。   他逃避燕氏,极端地依赖兄长,以至后来陡生变故,竟对局势没有半分控制的能力。   如今总算走到明珰城,既入局,便没有被轻易踢出的道理。   秋夏交接之际。   萧骋率队离开明珰城前日,送来半人多高的檀木柜,打开里头全是各种款式的珠翠首饰。   可惜燕羽衣已经没有时间再挨个试戴,甚至只是草草地打开瞧了眼,便差管家送进库房。   尘封在书房暗格匣中的书信再也没被打开过,只是偶尔处理军务至午夜,燕羽衣提笔书写时,偶尔会想到年前打仗那几月,每七日都会收到署名萧字的信件。   冬日初雪飘荡,经过数月整顿的燕氏部将,在燕羽衣的带领下悄然离开明珰城外的营地。   高嘉礼调配的部分军队,在半月后的第二道城关处与燕羽衣汇集。   率领前锋的主将是屡立战功,近日才荣升的程玺,与高嘉礼同从矿场战至如今。   程玺祖上几代皆以种田为生,到程玺这辈,虽考得功名却被人冒名顶替,赶往府衙寻求公道,不但被驳回,还受了顿打,险些致其丧命。   为护一家老小的安全,程玺将冤屈咽了下去,却在隔年被西凉强行掳走,在茱提打了好几年的黑工。   幸而遇见高嘉礼,两人相见如故,迅速建立起坚实可靠的友谊。   高嘉礼信中特别提醒燕羽衣,对待程玺只需保持公平即可,此人原本就是个执拗坚毅的性子,平时没表情,只是因他不爱笑。   前线打得火热,从送来的诸般战报来看,严渡确实是个难得的将才。   行军作战进退有度,与步靳森几场交手,已得西凉诸多军士称赞。   “然而,军费也漂亮。”   燕羽衣站在沙盘前,弯眸笑道:“程将军已经见过那份后勤储备的军报了吧。”   程玺严肃道:“消耗在预计的数量内,但介于西凉素日行径,过于正常或许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严渡是方培谨推荐,立军功才可有封赏,所以西凉专程派了个将军代为执掌军权,但这只是表面,实则还是严渡指挥。他现在亟待夺得军功,以证明自己的实力,或许真是诚心想打胜仗。”燕羽衣说。   程玺将沙盘中标有西凉军的小旗向前推了几步,沉着道:“但燕将军不会令军功落在他身上。”   “哦?”燕羽衣挑眉,“大家都是为了西洲而战,我已获得诸多赏赐,这点功劳尚还不放在心上。”   程玺闻言看向燕羽衣:“与赤珂勒打这么多年,只是徒增消耗而已。打得有来有回,或许是双方提前商议过的结论,与其监视这场战争是否能够保证绝对的胜利,倒不如说,燕将军是担忧大宸的亲王带着两朝内部勾结的证据而回,被西凉人在边境截获,顺势与步靳森合作,在两国边境附近,不属于任何一国的缓冲带内,杀了萧骋示威。”   “末将在来之前,已与高将军细细推演过。以燕将军的实力,怕是想孤身生擒小赤王,或者就地处死,给予西凉军方威势,喝退他们近年的嚣张行径,并借此时机清理朝中反贼。”   “至于景飏王,其实他死了也不要紧,有萧氏太后的信任,洲楚将责任推给西凉便可全身而退。”   燕羽衣:“……”   在聪明人之中周旋久了,骤然来这么个无比坦诚,拒绝拐弯抹角阴阳怪气的朝臣,他蓦地有点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实在是耿直。   燕羽衣情不自禁地想,我们西洲现在还有程玺这种官员吗?   那群称得上“悍匪”行径的将军之中,甚至也都下意识地用迂回话术搪塞。   再联想高嘉礼的脾性,难道先帝想要栽培的,是这种行事作风的臣子吗。   于燕羽衣而言,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兄长那般的巧舌如簧,有计官仪在前,他总算松了口气,但如果计官仪知道日后回朝的将领,皆如程玺这般性子,想必连夜收拾铺盖卷回他的竹林避世。   尽管程玺所言皆为实情,但其中一点,燕羽衣最初却没有此打算。   即护卫景飏王平安返回大宸。   萧骋在西洲隐匿行踪多年,自然有能力自保。杀了步靳森,仅仅只是为日后做打算。   但棘手的是,萧骋已然触碰西洲最核心的秘密。倘若方培谨为一己之私,无论萧骋是否真是当年那个裴谵,她都会将他推出去保命,以折露集为核心的利益集体,会就这么让他带着所有的账目回国吗。   除夕之夜,萧骋曾扬言袒露,他针对的是整个西凉。   燕羽衣起初以为萧骋是想借洲楚之力摧毁西凉,朝局动荡,大宸好趁势攻打。   但南荣军入境,处处规避,尽量减少与西洲朝内摩擦,看似近年没有再起战争的准备。   那么便只能论作是萧骋的私人恩怨。   同时抵达赤珂勒的,除了燕羽衣所带领的洲楚前锋,还有一封由在外探查军情的严钦送来的密报。   密报所得也极巧,是严钦从燕氏被废弃的信房中找到的信息。   戈壁荒凉,辽远之处传来异域客商叫卖声,混合着萧瑟的东风,燕羽衣拆开信鸽腿边捆绑的信笺,缓缓摊开来。   “方家曾私生一女,后而被换入大宸,其名——”   “聪妙。” 第71章   提及大宸这位先皇后,即便是燕羽衣,也只是了解此人些许事迹而已。   又或者说,聪妙皇后的存在,本身便像是个虚无缥缈的故事。   并无什么值得歌功颂德的事迹传唱,也没有过于隐晦难寻的秘密,百姓对她的认知,仅仅只是“与皇帝恩爱有加,育有一子,是个完美至极的皇后”。   或许是聪妙这个名字实在是难以与命格相协,以至皇后并未享得天伦之乐,便自焚于宫殿。   与萧骋相识这么久,燕羽衣却极少从他口中,听到有关于母亲的描述。   皇族之间,总有诸多密辛未被触及,而萧骋更是其中最核心的那个。他提及的皇兄,大宸的皇帝,语气之间裹藏着难以抑制的依赖,以及仰望胞兄的手足轻易。   除此之外,他好像与整个萧氏皇族并无再多的关系。   “聪妙皇后。”燕羽衣沉声,将此名反复咀嚼几遍。   明明两个儿子都曾被其抚养,大宸皇帝登基后,却并未为先皇后着以太后尊封,甚至颇有种想将前朝所发生的一切,企图用时间抹平冲淡。   理智告诉燕羽衣,这是萧骋自己的事,他没有任何理由插手。   但显而易见的是,只有真正查清聪妙与方家的纠葛,才有可能真正明白萧骋藏匿西洲为非作歹的企图。   西洲勋贵与大宸通婚并不算什么稀奇,甚至燕羽衣自己体内都留着大宸人的血。   两国相互嫁娶,直接走流程即可,或者说……燕羽衣闭了闭眼,心底已有几分确定的判断。   方家并不打算真正从官方层面联姻,他们勾结大宸秀州,明显是想彻底从某种层面掌握大宸的命脉。   而聪妙便是方家其中的一步重要棋子。   “如果我是方培谨,看在血脉亲情的份上,会允许萧骋在西洲揽财,因为那都是属于东野侯府的利益所在。”   燕羽衣喃喃。   然后呢?   萧骋手握聪妙皇后为他遗留的财产,再通过多年积累,将西洲内部大部分财力做归集。   随着他的胃口逐步增大,终会有那么一日,方家觉得他开始难以控制。   就像是猎户养羊。   起初亲自为刚降生的脆弱羊羔喂奶,将其放在温度适宜的室内,甚至好到同吃同住。   待其长大后,便会分种公与待宰杀。   萧骋被他们一步步喂养,为他们承载更多的利益所得,留下庞大的财产,最后迎来的是与那些成为肉羊端上餐桌的同样的命运。   燕羽衣能想得到的,难道萧骋会无所察觉吗?   他那样的人,根本没有受人控制的可能。在明知陷阱的情况下,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得到更多。   斛录寺的地牢里,萧骋曾扬言,黄雀螳螂与蝉,他全都要。   回到营帐内,燕羽衣随手将密信丢进火盆中烧掉。   前锋在距离严渡所带领的大军十里处停留,队伍扮作商队前行。   既要抢战功,自然越小心越好。只要杀了步靳森,后续部队再压境,就算严渡气恼,也只得以先收拾战场为先。   燕羽衣的军职远在众人之上,再过分些,大可直接接手驻防,将严渡调于后方。   若想直取步靳森头颅,需穿过西凉军驻扎之处,很难绕开他们,趁夜行军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此次我们夺的便是时间差。”   万事俱备,前线军报纷至沓来,燕羽衣叮嘱程玺:“后勤补给便完全交给程将军处理,我率前锋部队先行,两日内必定有捷报传来。”   程玺也不多言,只紧了紧腰间束缚着的甲胄,沉着道:“祝燕大人凯旋。”   燕羽衣侧耳倾听风声,倏而将手放在程玺肩膀,五指合拢,用力捏了捏,也笑:“注意安全。”   “燕将军也万事小心。”   “你该继续祝我凯旋才是。”   程玺:“沙场刀剑无眼,即便是燕将军这样身经百战,单刀直入敌营也并非易事。”   恪守规矩的程将军又开始搬出那兵法作战需谨慎的几套,听得燕羽衣下意识想要逃跑。   但他将念头憋了回去,耐着性子道:“杀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前锋趁夜潜行,半日后持军令虎符深入西凉大营。   出乎意料的是,奉旨的主将留于营帐,副将也一个不落,如往常朝廷着钦差检查般迎候,并未过多的情绪,只是翻遍整个军营,最该在的人却不见行踪。   燕羽衣拧眉呵斥道:“严渡人呢!”   主将抱拳规规矩矩道:“回燕大人的话,严大人被朝廷叫回去了。”   “什么?”   燕羽衣冷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主将从怀中掏出印鉴,双手呈递于燕羽衣眼下。   “严大人知晓燕将军必定放心不下,便提前嘱咐,若洲楚来人,指挥之事统统交由燕将军全权负责。”   “西凉的兵权。”燕羽衣穿过众将,大跨步坐在主位。   青年精致的样貌放在这群血统纯粹的的西凉男人们之间,显得极其格格不入。   像是待宰的羔羊,被悉心养护的盆栽,用万千珍贵养出来的美玉。   什么都像,却唯独不似杀戮深重的将军。   但在座诸将都明白,就是这位玉面将军,扛住西洲与大宸之间数年的平衡,拉起势均力敌的防线。   因此,浓郁的威压倾泻,他们面色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畏惧。腰弓地更低,语气愈发谦卑。   燕羽衣没想明白严渡为何如此行事,目前眼前所见,远超他来时所做的任何推演。   他觉得严渡需要这场战事证明自己,因此会不遗余力地同自己抢夺战功,甚至产生龃龉或摩擦。   严渡有这个能力,凭借他的武功,他大抵会有战胜燕羽衣的决心。   为什么。   燕羽衣提起材质粗粝的茶杯,碍于材质关系,这次他没能像捏碎盏子般,将其彻底粉碎。   五指由红润转至煞白,视线扫过目可所及之处,他清浅道:“好,整顿军备,校尉以上统统速来主营听训。”   针对步靳森的围剿,定为翌日深夜。   而那之前所有的百思不得其解,也终于在燕羽衣提着步靳森的头颅策马狂奔时,蓦然茅塞顿开。   他半边手臂被步靳森卸掉,紧急接回去后又短暂地吃不了多大的劲,便只能将小赤王的头颅捆于马鞍,单手操持缰绳穿越防线。   布袋鲜血淋漓,血渍渐次扩散,唇齿间弥漫着因奋力搏杀而涌起的铁锈味。   这一切皆直接地刺激着燕羽衣的感官。   严渡为何放任功劳随波逐流。   是因为他对方培谨绝对忠诚吗。   不,他的野心甚至远超方培谨。   如果有更大的利益摆在他面前,足以令他爽快利落地放弃从平民晋升朝廷重臣,那么便得出现更诱惑的缘由。   现在整个西洲有谁能满足他?皇帝?侯府?还是他示好的将军府本身。   这些似乎都不是他能选择的对象。   思及此,天边骤然响起尖锐鸟鸣,紧接着,狂风拔地而起,疯狂飞舞的尘砾迷乱双眼,瞬间令燕羽衣勒马急停。   而正当此刻,纷乱的思绪却突然仿佛被降下一道雷,电光火石劈开裂口。   “萧骋!”   燕羽衣心脏狂跳,于荒无人烟中吼出这个名字。   “是萧骋!!”   没错,如今西洲境内身份尊贵,且能引起震荡的还有萧骋。   他虽早早离开京城,却过路走走停停,甚至中途调转车架回了狸州一趟,而根据前几日在外探子来报。   此刻时间,正是景飏王一行人抵达西洲与赤珂勒接壤之前,最后的峡谷要塞。   就算没有萧骋是折露集那个裴谵的事实,只要有聪妙皇后这条线,便再无怀疑揣测的可能。   方培谨想要的,并非是什么塑造新的战神,夺得在朝中军备的地位。   她调兵遣将,算计朝中诸臣,真实的目的只是想要在萧骋离开西洲后,处于战时的赤珂勒顶罪,将大宸的震怒转嫁与步靳森。   而燕羽衣也被她谋策其中,甚至原本就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只因除去步靳森乃燕羽衣提及,且极其想要促成。   这个军功燕羽衣根本抢不走,唯有严渡击杀步靳森,且萧骋死在赤珂勒,西洲才能将整个局的逻辑漏洞补足,并在大宸皇帝的追责中全身而退。   ……   铃铃峡作为第二道与赤珂勒接壤的关卡,通常承担着商路的作用,因此,在这条路上匪患横行,朝廷屡次镇压,直至几年前朝廷彻底内乱,这里终于再也无军队涉足。   “殿下,我们的物资恐怕撑不到再次进攻了。”   渔山满手血渍,双目通红道:“弟兄们死伤惨重,草药皆已用尽。”   男人衣襟同样被鲜红浸染,持剑闭目靠于角落假寐,仔细看他左臂,已在交战中被撕裂极长一道伤口,虽被纱布包扎,却仍源源不断地有血渗出。   萧骋喉头滚动,淡道:“燕羽衣要杀人,便没有再令我们活口的道理。”   “渔山,他杀的只是本王,若届时有机会,你们便冲出去自行回国,不必再去大都汇报皇兄。”   渔山愤愤,语调已染上几分悲戚:“属下愿与殿下共存亡。”   萧骋懒得再开口说什么,双耳的鸣音于脑海回荡,在黑暗中显得愈发清晰。   意识逐渐飘远,他已经很难再记得那场噩梦,引发他高热,险些死去的陈旧伤痕。   搭上了母后的性命,自己的前途,还有皇兄余生的所有愧疚。   明珰城的火在他看来,其实也没那么可怖。   多少年前,大都皇宫内,玄极殿那场火才算瑰丽。他亲眼见得母后葬身火海,用充满哀伤的眼眸凝望着自己,火舌卷起她的裙摆,她持剑毫不犹豫地向里走去。   随着最后的记忆落下,感知终于再次彻底与世隔绝。   萧骋什么都听不见了。 第72章   若非情势紧急,燕羽衣得看着西凉班师回朝才算完,但根本顾不得这些,启程前急发军令,程玺人还没来,他便已经在赶往铃铃峡的路上。   那个地方他最了解,一旦进入便只有向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是比天险还要难以寻找生路的地方。   倘若萧骋被其逼入死角,即便他三头六臂,使出浑身解数亦难以挣脱。   若严渡怀着必杀的心思,搬出景飏王的身份,或者是来自大宸的诸般利益诱惑,恐怕也于事无补。   燕羽衣从未有过比现在还要失措的慌张,摒弃那些所谓的个人情感,西洲本身存在的弊端几乎要拖垮整个朝廷。他自诩战无不胜,但对那等凝聚着近百年利益的折露集,犹如蚍蜉撼树。   必须由外力做刺激,才能彻底掀开这场帷幕的一角。   萧骋是受害者,也是能从这场事故中得到的利益者,他来牵头,比燕羽衣孤身联合那不知是否为友的东野陵可靠得多。   战马跑死三匹,星夜兼程。率领的前锋将士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却也因此高强度的跋涉变得疲惫不堪。   当铃铃峡近在咫尺,燕羽衣终于松口允准士兵们暂歇半个时辰。   “你们在这待着。”燕羽衣挑下马,简单补充水分后,就近找了颗树,三两下攀爬至最高处探查。   树下的士兵仰头问:“将军您也歇会吧。”   燕羽衣拎着水袋正欲说什么,几里外却突然腾空绽开一朵红色烟火,他脸色突变。   那是军用信号弹。   糟了!   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无需主将号令,有人熄灭烧水用的火盆,拾捡地面才松懈不久的军器,待燕羽衣下令时,已重新精神振奋地整装待发。   这些人并非最初跟随燕羽衣的那批,但却是高嘉礼送来的最能打的。   虽说服从命令是他们的职责,但燕羽衣明白,如果没有高嘉礼的事先打点,他们不可能如此效忠。   将领之间带兵的区别并非一朝一夕便能适应,只能证明高嘉礼在茱提确实用心,这份情他并未言明,但燕羽衣必须记住。   斥候当前,不断汇报前方距离,并带领队伍以最准确且快捷的方向行进。   前途崎岖蜿蜒,越往峡谷深处,气候变愈发寒冷。长空盘旋落雪而下,在高大枯木与碎石的遮挡中,燕羽衣听到兵戈碰撞,以及惨烈的喊杀。   马背颠簸,视线震荡,十几秒后倏地豁然开朗。   燕羽衣眼锋如刃,毫不犹豫地踏马飞升而上,腰刀出鞘,扬手便朝远处那道熟悉身影劈去。   当啷——   利器摩擦,发出激烈且刺耳的鸣音,与此声同时扬起的,还有青年从天而降的瘦削身影。   燕羽衣利落地斩断从后突袭萧骋的士兵的手臂,瞥了眼萧骋血渍干涸的衣襟,反手将人往自己身后推去,并趁此顺势再度斩断另外扑前来的攻势。   “萧骋,快退。”   前锋结阵,迅速从敌方之间突破,迅速围拢在燕羽衣身旁,将萧骋一行人完全保护在内。   然而出乎意料,萧骋却并未像寻常那般配合,他按着伤口的手指发白,目光死死盯着燕羽衣,仿佛要将他瞬间洞穿般。   那是什么,燕羽衣拧眉,就算场面再混乱,他也分得清那是什么眼神。   蕴藏着恨与陌生,就像是他们初见面那日般,恨不得将彼此置于死地。   他们之前分别一年有余,再见除了争吵,也并未有过这种气氛。   在回大宸这条路中,萧骋经历了什么?   但现在不是叙旧或者争辩的时候,燕羽衣环顾四周扬声冷道:“诸位都是西凉的好汉,既然大宸与我朝邦交,为何还要痛下杀手!”   “洲楚与西凉本是自家人,燕将军今日杀我部下,又是为何呢。”   燕羽衣拧眉,这是严渡的声音。   场面杂乱,根本分不清他究竟身处何方,但既然人就在现场,那么试着交涉,或许能免去更多伤亡。   燕羽衣再度道:“严渡,单凭你一个并未封赏的官员,若日后朝廷追责起来,你有几条命可偿?”   眼前的人流忽然如潮水般急急褪去,向共同的方向收缩,很快汇聚出一条可供单人行走的通道。   身着甲胄的严渡,就站在队伍的末尾,负手道:“萧骋已无处可逃,燕将军,比起在下的冒失,您是否该仔细想想自己所作所为吗。”   “洲楚虽与西凉为敌,针对外敌却是坚不可摧的盟友。”   严渡边说,边缓步走向燕羽衣,语调甚是温和:“外界都说燕将军杀伐果决,可在下却觉得,你似乎并不愿意与同族厮杀。这样,你我各退一步,同时撤兵,放任景飏王离开。”   “这里距离大宸边境并不远,但沿途匪患猖獗,倘若他能安全回国,那便是他自个的造化,但死了,这等功劳便都算在西凉头上。”   燕羽衣喉头滚动,想到萧骋将自己捡回来那夜,似乎也是放任他独自顽强地活了好几天,这样是否算福祸轮回呢。   他忽地极其轻巧地笑起来,并在无数人的注视下走到方才被腰刀所杀的那名士兵身旁。   拔刀,擦拭,收鞘。   动作缓慢优雅,仿佛点茶品香般寻常,但就是这样轻松的姿态,却也未能让西凉精神有所松懈。   燕羽衣用余光观察萧骋,那边已经被由渔山搀扶着缓缓席地而坐,若非真伤势严重,萧骋这种极好面子的人,哪里会如此狼狈。   下一秒,萧骋敏锐地抓住这份异样,倏地抬起头直视燕羽衣。   “多说无益。”   燕羽衣身形微晃,强行散去来时的所有疑云,以及萧骋陌生冷漠的态度。   他边说,手边向腰后抹去。   “今日本将军就是要保住萧骋。”   雷霆出鞘,横向朝身前扫去,剑刃划破空气的瞬间,发出如同龙吟虎啸般的振动。   狂风卷起燕羽衣高束的马尾,衣袂伴随着步伐翻飞,沙尘滚滚,似是在为他铺展前路。   剑花变幻莫测,凌空飞舞数圈,最终停于持剑的主人臂弯。   燕羽衣拂袖擦刀,刀刃缓缓经过他折叠的双臂,最终伴随着叮的一声脆响,彻底将萧骋所在遮挡。   士兵们也弓腰作搏击战斗的蓄势,半步半步地跟紧主将,只待燕羽衣号令。   那场在金殿前并未打完的对决,在铃铃峡续上了。   严渡先动,他的速度比燕羽衣那日所见更快,几息之间两人便已交手几个来回,外人竟能凭借他们因碰撞而产生的火花,从而判断究竟是谁出手。   “燕将军,出招太慢对习武来说是缺陷。”严渡扬手高劈。   燕羽衣飞身后退,身体发挥最大的柔韧,向后仰去。   就算他暂时没办法查出严渡出身,但也并非对其能够破招燕家剑法而束手无策。   浣竹溪与李休休那次对阵,他险些失败,那么便证明李休休是有能够强攻燕氏剑诀的本事。   改变自小修习也无所谓,就算将剑招使得不伦不类,失去原先的飘逸美感又如何。   燕羽衣扭转步伐,以雷霆做抵挡,混淆对手试听,借力打力,被压缩长短后的斩马刀出鞘,并迅速用刀柄击打雷霆剑,将其当做弓箭之中的箭矢,势如破竹地射了出去。   趁此时机,他回头吼道:“撤!”   “通通都给我撤!!”   话音刚落,原本便并未散乱多少的队伍,迅速将萧骋一干人等扶上战马。十几人开道,另外几十人守护,竟在乱局之中,硬生生撕开条口子。   燕羽衣那匹战马奔袭而来,却被严渡眼疾手快抓住缰绳,两人就这么边打边被马拖着走。   严渡吼道:“回去萧骋饶不了你!”   “严大人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燕羽衣冷道。   “步靳森的头已经被送回朝廷。倘若今日严大人肯松手,那么这份战功就当我送你,回去君前奏报,我定闭口不言。”   “但若今日你让我走不出这,严渡,你最好期望方培谨能说得动东野侯府来救你。”   话音未落,他又道:“不过山高水远,他们又怎么能插着翅膀赶来救你呢。”   严渡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此时也的确没有与燕羽衣再胶着的意义,他咬牙怒道:“西洲的叛徒!”   “下去吧你!”   燕羽衣猛地挺腰飞踹,狠狠将严渡丢进灌木丛。   战马终于脱离累赘,速度立即提至最佳,燕羽衣费力重回马背,食指微曲,空中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没多久,盘旋高空的猎隼俯冲而下,燕羽衣指着严渡高声道:“啄它!”   为避免严渡再度追击,查看萧骋伤势的事情只能排至末位,最先保证的得是离开铃铃峡。   燕羽衣来时是晨光微升,直至暮色降临,眼前出现耕地与村庄后,才决定就近寻找拥有掩体的山洞驻扎。   他们这队人马浩浩荡荡,所过之处必定留痕,如今不知前方是敌是友,还是小心为妙。   -   选定落脚地,萧骋便两眼一闭,径直从马上摔下。   好在渔山接得及时。   燕羽衣快步上前道:“队里有军医。”   他还没触碰萧骋,只是指腹划过他的袖口,渔山便受惊般地警惕道:“殿下只需简单包扎即可,不劳燕将军费心。”   燕羽衣诧异,以为渔山是过分紧张萧骋,因此也并未多想,收回手命令军医将绷带与伤药交给渔山。   后半夜轮值守夜时,萧骋却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   在意料之中,但燕羽衣没想到他再度想要接近萧骋,遭到了渔山的激烈反抗,以他为首的大宸人,皆以刀尖朝向。   “渔山,我是来救你们的,如果别有用心,还需从严渡手中,冒着和西凉再度开战的风险将你家主子救出来吗。”燕羽衣冷道。   渔山面色阴沉:“燕将军从前与殿下说过一句话。”   “你只相信你自己看到的,亲眼所见即为真相。”   “那么殿下所见到的,以及我等这么多双眼睛见证过的,自然也是事实。”   燕羽衣拧眉,没听懂渔山所意。   渔山:“殿下信任你,选择听从你的劝告走铃铃峡回国,迎来的是什么呢?是你率领军队前来攻打我们,整个队伍死伤过半,现在活着的,或断臂,或失血过多。”   “现在又装作一副伪善的模样,是忘记自己那日暴风雪,向殿下挥刀,险些将他整个手臂砍下的事实吗!”   诸般愤怒的控诉,如瓢泼大雨般倾斜,但燕羽衣根本听不懂他究竟在说什么。   但他还是抓住语句中的漏洞,反问道:“那么你为什么又跟着我走,难道不怕我继续杀他?”   视线穿过渔山,燕羽衣看着萧骋惨白的面容,并示意身边的士兵收刀,尽量避免再度刺激大宸人。   “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处理赤珂勒的事情,军中诸将都可做见证。”   “再说,如果我要对萧骋下手,怎么会选择将所有西凉勾结的证据交给他。”   他轻按心口,竭力按下白日里忍耐数个时辰的钝痛,正欲开口再说什么,却蓦地自胸腔处涌起一股澎湃暖流。   噗——   燕羽衣用手帕捂住口鼻,立即停止交涉。呕吐的症状,令他难以压抑的眼泪几乎掉下来,他低头沉默地向山洞外走。   还是等待萧骋清醒,自己也有力气与其争执,再核对现情比较好。 第73章   渔山虽为萧骋亲卫,主要负责燕羽衣与萧骋之间的传信往来,但实际上,燕羽衣并未真正将渔山放在眼里。   在明珰城所居的燕家并未惨遭灭门之前,曾经有许多远比渔山更出色的侍卫。   而渔山所做的一切,仅仅只是在他分内,理所应当能以胜任的范畴而已。他并未在他身上看到任何除此之外的过人手段。   倒并非萧骋不值得更好的,只是以他的身份与能力,即便权倾朝野,却也在某种方面会落后于善武的将门。   要么……就是萧骋只想要个得听令办事的老实人,过于聪慧的反而难以约束。   燕羽衣气得要命,刚走了几步便去而复返,回头又骂道。   “倒是渔侍卫,你身为景飏王身边的亲卫,在主子突遭危难之前,难道没有事先提醒过他吗?”   渔山握紧手中的剑,并未因燕羽衣的气势汹汹而退却,咬牙撑在主子身前:“燕将军,愿意离开与怀疑你别有用心并不冲突,难道铃铃峡之内,还有第二条生路可走吗。”   只是在死在陌生人刀下,或者尚还足以看着这两年的交情,再度来回推诿,说不定能换条生路之间,选择差劲中的没那么差劲的路而已。   于西洲而言,洲楚与西凉互为劲敌,但在大宸眼中,他们便是边起内讧,边同仇敌忾的,都不是个好东西的西洲野蛮人而已。   渔山逼前半步,冷硬道:“如果燕将军还记得这几年殿下的相助之情,还请今日就此放过我们。”   “放过你们?”燕羽衣含着这几个字,忽地笑起来。   “是我放过你们,还是你家殿下放过我。”   比起渔山所要追究的,燕羽衣哪里没有百思不得其解的账要算。   例如他从未问出口的,萧骋是否真与西凉勾结,专程在明珰火烧那夜,等候在城外截杀他与澹台成迢。   他是方培谨的血亲,与方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身处世家大族,个人的利益往往会被吞噬,而萧骋被送往折露集后,仍旧与方家有所牵连。   他难道就不恨方培谨吗。   所有种种,可笑就可笑在,他们同床共枕过,却始终各怀异梦。   揣着少有人知的秘密,如果能够保存,希望此生直至死亡,或许在死后的更长一段时间,都不要有人知悉这段过往。   燕羽衣实在难以坚持,身形微晃,用眼神示意士兵上前来扶住自己。   两名士兵立于左右手,将燕羽衣扶去洞外,军医那边已经准备好为燕羽衣疗伤。   卸去甲胄,脱掉战袍,燕羽衣半身裸露背对着军医,任由其检查身体。   背脊肌肉精悍,不含半分多余赘肉,但却在靠近腰腹侧方,有道就连燕羽衣也没能察觉的刀伤。   细细用火烤过的银针穿过深可见骨的伤口,军医面色骇然,手中动作却极为麻利。   “将军,您这伤势比景飏王还要重几分,近日须得忌口,如今只是草草处理,避免失血过多。”   燕羽衣见怪不怪地敷衍颔首应答,心中奇怪自己究竟是何时所伤,顺带请军医将脱臼了的手臂再度接回去。   但就是这么一接,他身体绷紧,险些令伤口再度迸裂。   军医只得满头大汗地将药膏再度细细添补伤口缝隙,用绷带重新包扎。   所有叠加的疼痛刺激着突突直跳的太阳血,过了会,四周彻底黑暗,狼群的呜咽响彻天际,燕羽衣仰头简单以星宿辨认方向,身后忽然传来他所熟悉的脚步声。   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   萧骋手持油灯,脚步虚浮地向他走来。   燕羽衣掌心抚上腰间,没立即开口,反而抿唇低头继续擦拭雷霆剑。   他们的面色都不好看,但显然是燕羽衣更苍白。   此刻并非草木颜色深幽的时候,只能听得枯枝在动物经过后,传来混合着风声的清脆断裂细响。   士兵化妆成路过游人,向附近的村民借了些热水。燕羽衣捧着水碗,只余半口温热。他将碗放在膝盖,晃了晃。   远处值守的渔山见萧骋要坐,连忙快步走来,却半道被萧骋抬手拒绝。   景飏王扶着树干席地而坐,正好距离燕羽衣一臂,触手可及。   “步靳森呢。”萧骋主动开口问道。   燕羽衣拾起石子把玩,倏而抛远,言简意赅道:“杀了。”   他又掀起眼皮转而道:“没话说的话,可以不说话。”   萧骋盯着他,嘴唇似乎是微动,但烛灯在这一瞬疯狂晃动,随后利落地如同他们之间的对答般。   熄灭了。   黑暗中的时间被分秒推移,直至燕羽衣也估摸不出究竟过了多久。   但能确定的是,萧骋似乎是想要等他先开启话题。   仔细想了想,燕羽衣将碗底最后那点喝尽,咽喉充满湿润后,说:“在你昏迷后,我思考了许多。”   “有我们初次在明珰城外见面的时候,或者狸州经历过的所有,现在算起来,我们之间的情报其实从未有过半刻共享。”   “但现在事情已经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在浣竹溪的时候,我向计官仪许诺,只要是我做过的,定一力承担,但如果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那么水落石出才是对事实最好的解释。”   燕羽衣心态前所未有的平和,徐徐道:“所以萧骋,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   良久的沉默后,萧骋答:“没有。”   “只要你问。”燕羽衣坚持,在萧骋表达出逃避前,突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我会回答你。”   说着,燕羽衣从怀中摸出火折,摸索着将找到萧骋手中那盏灯。   光源昏暗间,他又重新能看得清他的脸了。   萧骋神情冷漠,用陌生地目光盯着燕羽衣,那股寒意沁入骨髓般,令燕羽衣立即唰地站起来,下意识与他保持距离。   “跟我来。”这次反倒是萧骋主动。   他招来远处死死盯着燕羽衣的渔山,可以忽略他对燕羽衣散发的敌意,甚至是略有纵容地允准。   在亲卫的帮助下,萧骋直起身子,将灯烛递给燕羽衣,道:“我们去其他地方聊。”   人多眼杂,并不能保证在场者几十人内是否有哪方势力的叛徒。   燕羽衣想了想,也便同意了。   白日里他们来时的路倒较为平坦,连接着附近的河渠。奇异的是,这里似乎有什么地下温泉存在,河流并未因温度而凝结。燕羽衣也想冷静冷静,于是带萧骋去了那。   他提起雷霆剑,佩于腰间,示意萧骋可以搭着自己的肩膀慢慢走。   男人这次并未拒绝,依言照做。   -   比起明珰城那般的奢靡,燕羽衣还是更熟悉边塞的风光,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危险,那些眼前可见的刀枪剑戟,至少是他能够有所预判。   他能够从起势中看出刀挥舞而来的轮廓,箭矢穿破所有的朝向,但唯独人心,经不起考量,难以预料结果,往往某句简单的话,便可瞬间扭转局势。   对不可控的东西,燕羽衣简直厌恶至极。   行至河畔,萧骋松手道:“你不是去斩杀步靳森了吗。”   “所以我放弃了带着步靳森的头颅回京邀功的机会,将它让给了严渡。”   燕羽衣转身,用手拢住晃动的火烛:“站在将军府的立场,我不能允许大宸在这个时候与西洲产生任何不必要的摩擦。”   “西凉那些将领会拥护着严渡,为他做伪证,证明步靳森乃严渡亲手所杀。”   “所以萧骋。”   “你没有证据证明严渡曾经袭击过你,而外界也不会发觉,杀了步靳森的另有其人。”   这些逻辑并不难理解,但燕羽衣话音落下,仍旧等待许久,才得到萧骋两个字的质问。   “是么。”   燕羽衣极少有过这种无从解释的时候。   他想,萧骋应该是想要个对于他来说,能够接受的,甚至是近乎于完美的欺骗。   “燕将军现在就连谎言都懒得再编了吗。”萧骋淡道。   “这对你来说并不重要。”   燕羽衣想到萧骋的耳朵,强调道:“活着才是。”   话音刚落,男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掐住燕羽衣的肩胛,直挺挺地向前横冲几步,将燕羽衣逼得一脚踩到石子,踉跄着失去平衡,整个人无法控制方向,七零八落地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坠入河流。   河水漫过他的膝盖,从脸侧滑过,冰凉沁入骨骼,滚烫的伤口虽得到了瞬间的抚慰,但接下来的每一秒,都令他如同身处热油之中,疼得发昏。   萧骋的语气顷刻破碎,咬碎后槽牙逼问道:“活着?”   “燕将军以为只要活着就很好吗。”   “如果什么都难以企及,并且备尝被人玩弄股掌的滋味,这种日子活着不如死了!”   “燕羽衣,我信任你,才在收到你信的那刻,选择从铃铃峡入境。”   “而换来的是什么?”   景飏王手掌收紧,呼吸粗重,却有取之不尽的力道将燕羽衣按进水中窒息。   “燕羽衣。”   他双眼血红,冷道:“如果想要不被别人杀害,便只有先下手为强。”   燕羽衣哪里听得懂萧骋的胡言乱语,胸腔中的空气尽失前,他猛地奋起扬手劈向萧骋,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后,处于战时的身体机能再次迸发。   燕羽衣乱拳砸向始料未及,或者说精神根本便已经接近枯竭的萧骋。   拳拳到肉,水花从他湿漉漉的额发间滚落。   “莫名其妙!打什么哑谜!”   青年用并未掺杂被误会的委屈,反倒用格外愤怒的语气骂道。   “说人话!” 第74章   从头至尾,燕羽衣总是被某些陈年旧事蒙在鼓里,每当他摸清楚几分头绪,措手不及的情势几度中断他的思考。   而在这其中的所有人,尤其萧骋,似乎只是考虑自己而已。   一意孤行得令燕羽衣感到害怕。   他真的没有任何牵挂吗。   明明生得那样一双眷恋红尘的双眼。   并未结冰的河水仍旧冰凉,却永远无法熄灭对俗世满怀厌倦的心脏。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萧骋呼吸粗重地挟制着燕羽衣的下颚,另外那只手摸到他的腰间,对准伤口稳准狠的刺下去。   燕羽衣的呼吸瞬间凌乱,生理地因疼痛而产生强烈的僵直,眼前似瞬间有烟火展开,缭乱地迷蒙着他仅存的意识。   萧骋趁势反转姿势,膝盖抵着燕羽衣的腹部,腰肌用力,狠狠朝他薄弱处撞去。   而燕羽衣也并非坐以待毙的性子,习武所产生的惯性使然,眼疾手快地让过身去,避免被再度中伤,同时一拳擦着萧骋的眼角砸进河面。   他没有留情,只是恰巧打偏而已。   千般波澜流连回旋,扭打间,他们逐渐远离河滩,再也难以继续直接保持平衡。   河水疯狂地席卷身体每一寸缝隙,当呼吸被挤压时,燕羽衣猛地意识到,他们竟然已经被河水冲走了!   再看萧骋,四周漆黑,哪里看得见萧骋表情,但他肩胛的痛觉告诉他,萧骋在咬他!   这个疯子!   打不过便动嘴!   水流远比燕羽衣想象得激烈,他被萧骋扯着半边肩胛,始终用不着什么力气,只好徒劳地任由身体漂流。   体温流失飞快,他艰难地摸索着,如果能找到什么把持的东西,或许能够顺着它上岸。   白日目视方便,现在只能捉瞎,何况还有个拖油瓶似的景飏王。   但莫名的,燕羽衣没那么害怕,或许是疑惑与愤怒越过了恐惧,他只想找到真相。   世上比生死更可怕的,是不明真相地被推着走。   鼻腔被灌进冰凉,唇齿全是泥土的腥味,锋利的石子滚进散乱的衣领,不断摩擦着刀伤剑痕。   “萧骋。”   燕羽衣用尽力气,努力让自己的脸浮出水面,声音发颤却嘹亮。   “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经受你的怒火,凭什么你要这么对待我,凭什么我们要走到这一步。   萧骋,凭什么你想死的时候,就得带着我。   而我想死的时候,却得在前缀加上期限,完成那些应尽之责,耗尽最后的价值才能被抛于荒郊野岭。   而自始至终,萧骋始终并未回答他只字片语。   身体力行地告诉燕羽衣,此时此刻,就是要将他在水中折腾得毫无还手之力,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   而事实证明,景飏王也做到了这一点。   兼程跋涉的身体,最后那点精神也被消耗殆尽,燕羽衣用意志力强撑至今夜,已是往日不可突破之极限。   就算心脏再难以承受疼痛,他也得咬着牙坚持下去。那该死的蛊总是在最不合时宜的地方发作,就好像事先知道他必须得坚持才有结果。   眼前走马灯闪过,他看到自己幼年骑马挽弓,少年于雪中习剑,霜落沾梅的季节仍喜欢赤裸着上身,与士兵们共饮烈酒,以及——   追赶着日照金山,许下能与兄长正大光明并肩的机会。   他不明白萧骋,看不穿世事,就连那丁点的安宁与信任,好像也垂在悬崖间,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意识彻底消散前,燕羽衣终于摸到了萧骋的脸。   轮廓分明,骨骼锐利地几乎刺穿他的手指。   ……   极地迎来的漫长永夜,消弭着军营不熄的火焰。   而属于西洲的光明,则比黑暗短暂数倍。   越往边塞走,这种夜晚便更压抑,即使室内温暖如春,仍旧料峭瑟缩。   “燕将军吃一口吐一口,根本喂不进去。”渔山说。   男人靠坐在躺椅中,看着侍卫禀报,单手抵着额角,失神半晌,忽而定睛恍若初醒。   “什么?”萧骋声音压得很低。   渔山看看藏在门口,拒绝迈过门槛的秋黎棠,重复道:“就算把汤食灌进去,不出半刻,燕将军也会吐出来,棠大夫没法子治。”   萧骋冷笑:“庸医。”   “……”秋黎棠蔫头耷脑,懒得反驳。   “本王记得药库随你取用。”萧骋冲秋黎棠的方向勾勾手,语气倒正常,但目光要杀人。   言外之意是,多少珍贵药材还不够你挥霍的吗。   秋黎棠表情心如死灰,似乎对这次治疗十分挫败。他看着萧骋欲言又止,极少见地将唇抿成线形。   “殿下,再好的药也只能医身。”   “本王又没问别的。”   “燕将军难以吞咽,乃心病所致。”   萧骋闻言,不,看着秋藜棠嘴唇开合间的弧度,忍不住笑了:“他?吃好喝好睡好,什么都有,有心病的是本王。”   病人自信不可怕,可怕的是病人盲目自信。   秋藜棠低着头,再度欲言又止,别在腰间驱逐水土不服的香包幽幽地散发着清爽的香气,从他这边飘至萧骋脚底,再随着空气的流通而萦绕鼻翼两端。   萧骋问:“这是什么味道。”   秋藜棠老老实实答:“是臣的香包。”   “你猜燕羽衣营里的猎犬闻得闻不出这香气。”萧骋微微俯身,将手臂放在小腿肚中央,饶有兴趣道。   秋藜棠飞快扯掉香包,并将其藏在身后,干笑道:“是。”   顺着河流而下,萧骋离开没多久,渔山等人便借口出去寻找,极快地甩掉了燕羽衣带来的那些士兵。   顺着河道走,便可逃避被气味追踪的可能。   一行人趁夜前行,抵达方培谨名下酒楼后停止赶路。   萧骋将擒住燕羽衣的消息传回明珰城,用不了多久,方培谨定有所动作。   或是以燕羽衣威胁洲楚退兵,让出边境管理权,或者直接趁此机会,暗中杀了燕羽衣,届时洲楚拿不出燕羽衣离开明珰城的证据,况且未行旨意,私自拥兵离开京城,乃是大罪,无论如何这个跟头也得洲楚自己吃。   男人挑刺挑够了,披衣起身走出门外,环顾四周,院里都是方才进来被他骂过的下属,个个耷拉着肩膀。   壮硕的汉子们见萧骋如老鼠见了猫,纷纷低头将存在感降至最低,直至萧骋从他们身旁经过。   每向前走一步,萧骋都能听到瞬间放松的呼吸声。   他忍不住又倒回去,半步半步地往后退,趁着月色看清楚所有人的脸,态度温和且悠扬。   “怕什么。”   “跟了本王这么多年,又不会吃了你们,逢年过节该赏的一样没落,珍玩珠宝成箱成箱地带回去。”   萧骋勾起唇角,走到队伍最末尾的那名侍卫面前:“说说,究竟在怕什么。”   侍卫在景飏王的提问下发抖,却仍旧得声音洪亮地答:“回殿下,是、是陛下吩咐过。”   “陛下吩咐过,要属下等护卫好殿下周全,如若殿下身体受损,便株连三族严惩不贷。”   萧骋哦了声,他是在离开前从皇兄口中听说过此事,但他觉得这并没什么大不了。侍卫都是他千挑万选,并未经皇帝之手条件,是真正称得上他景飏王府中的亲卫。   即便那修建在大都的王府,他从未真正踏足过。   “放心。”萧骋从怀中取出这间酒楼唯一的秘密,通向审讯地牢的钥匙,放在掌心轻轻捏了捏,而后抛给方才他问话的侍卫。   “去把门打开。”   侍卫双手接住:“是。”   -   准确来说,这间酒楼并未是萧骋提前打过招呼,从方培谨那里拿来的。   进入酒楼前,渔山带人彻底清洗过,甚至在拿出令牌,亮明身份后,也并未对这里的小厮随从们手软。   偌大酒楼,稍微发出些细碎的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   用钥匙打开密室大门,牢房挨个展露于眼前。但这里不同于寻常地牢,每件装修细致,若忽略那些规律排布,以铁杆做禁锢的牢门,还真像是个正儿八经的厢房。   行至最里,青年长发湿漉漉地散乱于地,像蜿蜒的小蛇,又好似遍布的藤蔓。   那张苍白的脸,就埋在衣衫与厚实的棉被之中。   从水渍的痕迹来看,大抵是醒过,甚至努力想要逃出牢房,但因体力不支而中途晕厥,至今昏迷未醒。   丝丝血渍从燕羽衣的腰际渗透,鲜艳地染红被褥一角,更衬得肤色洁白如雪。   萧骋深深望着燕羽衣,敞开的牢门就在他眼前,却还是驻足良久。   幽室空气稀薄,叫人无法辨别时间的长短。然而可惜的是,萧骋从收到燕羽衣来信,再到被西凉追杀,双耳失去听觉后再未恢复。   这是他失聪最长的一次,却将心音听得清楚。   他知道他该做什么。   比如将燕羽衣掳走,令西洲朝局再度陷入无法抑制的混乱。   那困扰他半生的命运,裴谵这个不被祝福的名字,总该在某个时间得到真正的解脱。   萧骋解开氅衣,轻轻盖在燕羽衣肩头,双膝抵着冰凉地面,弓身将燕羽衣一点点地揽入怀中。   拨开那凌乱的额发,露出青年小而精致,做起表情来,却无比狂妄,令人忍不住想要用水熄灭他那份焰火的脸来。   “燕羽衣。”   萧骋轻轻念着燕羽衣的名字,唇齿微张,正欲说些什么,眼前的烛火却骤然被一股气势汹涌的风所熄灭。   他回头,毫不意外地望着那张白日里还见得的气势汹汹的脸。   “毕竟这里是方培谨的地盘,你能找到这里来,说明她的确十分信任你。”   严渡手持雷霆剑,剑锋对准敌国亲王。即便戴着面具,也难掩浑身上下蕴藏着凌厉与怒意的气势。   “萧骋,你想把他带到哪里去!” 第75章   “怎么,严大人想从本王手中抢人吗。”萧骋又重新将燕羽衣放回去,随手遮住了他的脸。   严渡能找到这并不难,而萧骋也并未真正将消息严密封锁,想要钓条大鱼,却未想到竟然是严渡。   这位严大人作为中途参与棋局的人,萧骋大多数时间将他当作枚可有可无的棋子,弃之无味而已。   “严大人武功高强,令本王佩服。”   萧骋的视线越过他肩膀,去向来之前的那条通道。   至今仍未有侍卫前来,想必已经被严渡解决得差不多了。   严渡武功如何,萧骋不清楚,但明眼看,号称整个西洲最能打的燕羽衣,现在正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雷霆剑在严渡手中,即代表他已经找到他们之前所藏身的山洞。   萧骋蹙眉,队伍里有细作,还是严渡太有本事,立即循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找到踪迹呢。   来不及再多思考什么,严渡突然反常地脱离他们之间的安全距离,径直穿过萧骋,来到燕羽衣另一侧,顺理成章地从被中找到燕羽衣的手,并当着萧骋的面,将燕羽衣整个提起。   双臂用力,燕羽衣就这么当着萧骋的面,整个人的重量全部倚赖与严渡臂膀之间。   萧骋无比淡定的神情,终于裂开道缝隙,变得极其微妙起来。   “严大人,你想不付出任何代价地将燕羽衣带走吗。”   严渡探了探燕羽衣的鼻息:“所以呢,外边的人已经被我解决,而武功看起来没那么优秀的景飏王殿下,单凭一己之力能留得住在下?”   萧骋手指微动,柳叶刃悄然自腕间滑落。   刺啦——   雷霆剑刃擦着栏杆而过,发出刺耳尖锐的暴鸣。   两人对立凝目,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比起严渡对武力的自信,萧骋显然从别的方面比他更强,若真正面应敌,恐怕讨不到什么好处。   戴着面具简直太犯规了,对善于攻心的萧骋来说,他看不清他面部轮廓以及肌肉的走向,便无法从中找到破解之法。   西洲擅武,于谋略欠缺几分,但明显面前这人,比他从前见过的所有还要难以预料,西洲卧虎藏龙,竟还如此人物。   萧骋飞快思索着如何趁此时机找到解决办法,至少得将燕羽衣要回来。   “放开我。”   须臾,冷寂中忽然响起另外一道熟悉的声音。   不知何时燕羽衣已徐徐转醒,目光清明地扫视过对峙的两人,蹙眉嫌弃地对严渡道:“松手。”   严渡垂下眼皮看了眼燕羽衣的伤,嘲笑道:“松手还站得稳吗。”   “所以你们站在牢房里想做什么?”   燕羽衣虽不明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当下应与萧骋同一立场,反讽道:“都与方培瑾有关系,除了我。”   “自家人从自家人手里抢功劳。”   青年慢条斯理,即便重伤也难改锐利,一针见血道:“你们两个不如出门去打一架,谁赢了,我便跟谁走,向西凉请功的机会就属于谁。”   话音刚落,严渡和萧骋同时冷道:“不行。”   严渡将燕羽衣握得很紧,臂膀死死卡在燕羽衣胸膛之上的位置,仿佛是怕他下一秒便跑掉,勒得燕羽衣难以呼吸。   随着他手臂延展的方向,金属光芒闪过,看清那是什么后,燕羽衣心中微沉。   雷霆剑。   自己和萧骋河边扭打,被水推着顺流而下。先将为何自己会在此处的疑惑按捺,只计较最当紧的问题。   为何雷霆剑会在严渡手中。   是自己手下出现了叛徒?   严渡竟然已经找到营地,那么他又是怎么发现此处?   显然,燕羽衣还是低估了眼前这两人的执拗程度,或者说……是一种称作“霸道”的蛮横姿态。   想要的便必定得到,拒绝考虑他人意愿。   显然这两人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如果必须得从他们之中选择话,燕羽衣无声叹息,面朝萧骋指挥道:“过来扶我。”   他说着话,手也跟着伸出去了。   但下一秒,距离他极近的那个人,利落果断地,像是学堂教书先生嫌学生愚笨,举起戒尺抽打掌心那般。   “啪。”   燕羽衣睁大眼睛,抬头不可思议地望着严渡。   他刚刚做了什么?   是打手板吗?   对方速度太快了,像是预卜先知了解燕羽衣反应速度般,根本不给他躲避的机会。   右手火辣辣地疼,燕羽衣的惊讶大过于愤怒,竟就这么呆呆地望着严渡那张带着面具的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在他的记忆里,除父亲之外,根本没人敢这么对他。   不,应该还有一个人——   兄长。   兄长气极时,虽不至于打得太重,但还是会让他疼痛那么一瞬,叫他长点记性。   燕羽衣张了张嘴,正欲说什么,却见严渡低头,似乎是急速地确认了下他的伤口,旋即扯着他的衣领,避开伤口的位置,大力将他往身后塞。   因为另一边的萧骋也并未什么呆呆矗立在那做摆设的傻子。   景飏王猿臂伸展,身形压低,遮挡烛光后,迅速朝着燕羽衣的方向,气势汹汹地覆盖而来。   但严渡并不会给他施展拳脚的机会,并有先见之明地提前预判,果断截断对方的侵袭。   男人微微朝向燕羽衣,并回头冲萧骋商量道:“景飏王殿下,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燕羽衣眼前被蒙上一层昏暗,情势发展太快,他甚至没明白为何事态突然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自己被严渡保护?   开什么玩笑!   “别急着拒绝,还是听听看比较好。”严渡又建议道。   “……”萧骋没说话,却重新端正定在原地,勉强算是默认。   俗话说,唯有乱世方可人才辈出,塑造英雄。但很大程度只是因毫无生路可走,人被逼急了,不得不向外寻求生路。   西洲如今的局势便是如此。   严渡在此间腾空出世,举止进退有度,明显像是被什么精心调教过,专用于投入朝廷冲锋陷阵的那类人。   “既然你我各有所需,以燕羽衣为例,在景飏王眼中分量几何,能抵得上多少情报?在我看来,折露集的名册便是最终的报价。”   严渡摊开手,做了个无奈的动作,道:“殿下也不必用怀疑的眼神望着我,毕竟裴谵这个名字,落在方家可不是什么香饽饽。”   “方培瑾有愧于你,但方家当年的的确确是想从殿下身上下功夫,例如你的生母,以及整个大宸的兴亡。”   “方家为你选择了命运,而先皇后却想要走另外一条,结果便是为护你周全,选择牺牲自我。”   “景飏王,如果我说得不错,你是想拿到名册,挨个去报复那年参与过折露集的官员,可惜他们利益勾连,哪里会允许意外发生。”   萧骋脸色沉得几乎能够凝萃墨意,面颊紧绷,按照燕羽衣的判断,他该立即打断严渡。   显然,似乎严渡真的说对了什么,被他默许了。   燕羽衣透过严渡衣衫的缝隙去瞧萧骋的脸,自个眼前忽地阵阵发黑,晕厥后复醒带来的副作用没有消散。   只是站这么会,他便有点吃不消了。   当他正欲寻找什么做支撑,严渡却突然回过头来,用下巴指了指床铺:“去躺着。”   与严渡的交道不算很多,以前也争锋相对过,但都没有此刻给予燕羽衣的印象深刻。   他活像是中邪,在严渡的示意下,竟鬼使神差地顺应了他的安排。   只是在抬脚向后退前,他的长发被缠严渡蹀躞带中的那颗红玛瑙中,怎么扯都挣不开,只好保持原先的姿势,低着头手动去解。   萧骋抱臂道:“姑且算是你说得不错,但令方培瑾失势,对你没有好处。”   “而这一切,不过是你现在想要拖延时间,征得从本王这里带走燕羽衣的机会而已。”   “严渡,你一无官职,二无权势,在这西洲又拿什么和本王争。”   严渡笑了:“如果景飏王殿下非要带走燕羽衣,那么便将选择权交给燕将军如何,看看他会跟着谁离开。”   “留下与否,我都毫无异议。”   话罢,两人再度气势汹汹地剑拔弩张起来。   但处于话题中心的燕羽衣,忍耐着伤口滚烫的痛感,正在这边独自努力,满头大汗地将自己的发丝离开严渡的腰带。   可惜的是希望一点没有,沉重的选择权便落在他身上。   还是严渡狠心,反手便用雷霆剑将他那缕头发削了下来。   燕羽衣:“……”   剑收入鞘,严渡好心提醒:“燕将军,好歹也让我们之中一人死心。”   这根本无需考虑,燕羽衣也急着送走严渡,他有很多话要问萧骋,再加这会自己听得的情报,大致能够拼凑完整萧骋前来西洲的目的。   如果相悖,他想要与萧骋坦诚。倘若意见一致,那么便省去了日后再矛盾的机会。   目光上移,与萧骋的眼神接触,燕羽衣积极传达出留下的态度,但景飏王却瞬间像是唯恐被沾染什么般,缓缓闭起眼。   燕羽衣想破口大骂,忍得格外辛苦:“我选萧——”   “燕将军还是多多考虑为好,不着急的。”严渡适时打断,好心提醒。   萧骋的眼睛又睁开了。   紧接着,严渡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挡在萧骋视线盲区,轻巧地放在燕羽衣掌心。   质地坚硬却触手生温,燕羽衣疑惑地放在眼前查看,是枚花样并不算时新的玉戒。   戒指外侧光滑,内里却有细碎的纹路存在。   瞧清楚那其中的花样,燕羽衣瞳孔微缩,胸膛起伏,冲动地抓住严渡袖口,大声道:“从哪来的!”   “我问你!”   “从哪来的!”   他等不及严渡开口,连连追问道:“这东西是你从哪抢来的,在进入朝廷前你在为谁办事。”   “严渡!回答我!”   云纹燕尾,那是自己在外缴获的战利品中,最特别的饰物。   燕羽衣将它从边塞带回明铛,作为兄长生辰的贺礼。   兄长将他时常佩戴于身,从未取下过,为何现在会在严渡手中。   很明显,严渡似乎没有想要立即解释的意思,摆出已经知晓结果的胜利姿态,嚣张地挑衅着萧骋。   而本不该给予他这份耀武扬威的燕羽衣,却再也无法顾忌这么多。   萧骋眼珠动了动,少见地并未被激怒,并且矜贵地吐出两个字:“选谁。”   选谁。   若在从前,答案呼之欲出,但燕羽衣却犹豫地蜷起手,迎着萧骋那冷静得可怕的眼眸,还有严渡那副他从未见过的亲近柔和。   这两人的态度与平素截然相反,反常得令燕羽衣感到心悸。   而心脏的跳动,又鲜活地提醒他,无论他做何种决定,迎来的都会是他从未踏足过的,连接着未来的过去。   “我选。”   燕羽衣低声。   “我选严渡。”   “萧骋,你放我们走吧。”   燕羽衣是对萧骋重复,更多的是禁止自己后悔,于是再度道。   “萧骋,我要离开这,放我们走。”   萧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略过燕羽衣直接朝向严渡:“按理说,你刺杀本王,本王现在应该连你一道关在牢里,提审,折磨,挫皮削骨以解心头之恨。”   严渡淡道:“折露集的账本稍后送上,作为换走燕羽衣的条件。”   “景飏王舍得这份厚礼么。” 第76章   “燕将军得以离开大宸人魔爪,不打算夸夸我么。”   “一个人若想算计,并且手中拥有对方所需的把柄,很难不成功。”   燕羽衣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巧妙的法子,在他看来,这甚至一件有些显而易见的蠢的事。   “你了解他吗。”   马车颠簸,速度明显快于平常水平,燕羽衣声音都莫名打着颤。   严渡整个人都埋在柔软的垫枕中,膝旁靠着雷霆剑,一副全然放松的姿态。   “难道燕将军了解?”他抓住字眼,反问道。   燕羽衣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上,平静地回答他:“有没有账本这件事,是为了大宸而达成的交易。但折露集的账本或者是名册,有关于萧骋自己。”   “但萧骋并不在乎景飏王这个身份能给他多少荣耀,只不过是行事间用这个名头能镇得住场子而已。但如果真的有人用他所拥有的东西威胁他。”   “那么这个人一定会付出代价。”   闻言,严渡不以为意地笑笑,明显并未将燕羽衣这份格外带来的忠告放在心上。   反而单手挑拨着蹀躞带之中,垂挂着匕首的那根,挑起,放下,再度挑起。   他掀起车帘,向外说了声:“燕将军饿了,把吃食拿进来。”   这是要燕羽衣闭嘴的意思。   -   清粥小菜,这是最适宜没胃口的时候,用来饱腹的食物。   燕羽衣与严渡各持一碗,车外风声呼啸,厢内却清净得只能听得碗碟碰撞的声音。   食不言寝不语,偶尔两人目光对上,也没什么交换眼神的意思。   直至食盒再度被端出去,侍卫又送茶水进来。   茶盏也都被提前温过,燕羽衣看着其中画有花鸟的纹饰,开口道:“我的剑什么时候还给我。”   “什么。”严渡抓了一撮茶叶,打开壶盖投了进去。   “曾有人说过,要我带好我的剑。”燕羽衣捧起装有清水的坛子,悉数倒入茶壶。   “对于剑客来说,剑便是性命。而我屡次抛弃雷霆,说明我并不是个完美的剑客,充其量,只能称作会剑术的战争品而已。”   “想来严大人也听过我在外的名号,他们称我作阎罗,或者是其他什么。”   燕羽衣捂住腰间的伤,掀起眼皮问道:“你觉得我是什么。”   “修习剑术乃是为保护重要之人,至于剑,不过是手段而已。我见你喜欢腰刀多过雷霆剑,想必也不在乎所谓的说法。”   严渡忽然俯身,指腹搭在燕羽衣受伤的地方。很轻柔,像是怕他挣扎般,语气也压低几分,柔和道:“如果将军不介意,在下这里有金疮药。”   燕羽衣盯着他的脸,企图从中看到几分虚假。   半晌,松口道:“有劳。”   其实燕羽衣只不过是从萧骋手中,转移至他人掌中做质而已。   相同的是,他的待遇在两方之间竟没什么区别。他们都愿意为他治疗他的伤,燕羽衣清楚如今的境况,不折腾只是实在没有那个力气。   能够在拼命的时候竭心尽力,判断局势短暂地并无过多危害,自然要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程度。   而现在,便不是那个需要厮杀的场合。   严渡对他过于关心,才是现下最该着眼的问题。   角柜藏在轿厢右后方,屈指轻敲,啪嗒一声自动弹开。   巴掌大的抽屉里,瓶瓶罐罐摆放整齐,全是各式伤药。   严渡从中找到金疮药,用戴着玉戒的那只手掀开燕羽衣的衣袍,低头仔细为他涂抹。   束起的长发自然而然落在燕羽衣掌心中,痒痒的,令燕羽衣莫名有些恍惚,脑海中那个已然变得陌生的身影再度清晰。   但他已经在萧骋面前失态过,不能再那么冲动。   捻起装药的琉璃瓶,将瓶底挨着严渡的背脊,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严大人,怎么能把后背露给你的敌人。”   “都出生在西洲,该是同胞才对。”严渡用棉棒仔仔细细将渗出的血迹擦干净,将另外瓷瓶里的药丸倒出来,直接递到燕羽衣唇边。   燕羽衣张嘴吞咽,没有半点犹豫。   严渡直起腰,金疮药瓶骨碌碌滚至一旁。   烛火幽微,却在燕羽衣的眼睫留下大片大片阴影,掩盖住他真正泛起涟漪的瞳孔,只余那琥珀色的眼瞳轻轻闪烁着微光。   “兄长。”   他忽然出声。   严渡收回的手蓦地悬在空中。   燕羽衣捡起药瓶继续说:“兄长和你是什么关系。”   “很好的朋友。”严渡答。   燕羽衣蹙眉,冷道:“我和他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假手于人,既然你拿戒指给我看,我看到了,还给我,或者是好好收起来,为何非得自己佩戴。”   说着,燕羽衣摊开掌心,索要道:“还给我。”   “如果兄长已故,这是他的遗物,我有资格取回。如果他没死,这也是我送给他的,要么还给我,要么就地摔碎。”   简而言之,休想让我在你身上看到这东西。   比物件更贵重的是情谊,就算承载着那份感情的东西化为乌有,但燕羽衣仍然相信,连接于彼此的心意不会因此而消散。   严渡佩戴着戒指的手指屈起,复又伸展。   像是既同意又没那么情愿的模样。   燕羽衣没有读心术,不清楚他在犹豫什么,但他看到他那副面具并没有远远瞧着那么贴合面部轮廓。   顺着耳廓的方向,他能看到绳结绑带处的缝隙。   于是前一件要求还未履行,他便动手下意识地去揭对方的面具。   啪——   “燕羽衣。”   严渡反应极快,猛地握住燕羽衣的手腕,攥得很紧。   “或者戒指还给你,让我看看你究竟长什么样。”燕羽衣转而用似笑非笑的语气说。   “今夜你从萧骋手中带走我,不仅得清楚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也明白我必定与西凉有所一战。而身为西凉所属的你,杀了我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若亮出与兄长有所关系的底牌,便可抵消上述所有。”   “双生的秘密这世上没几个人清楚。”   “让我猜猜,你原本准备了什么答案给我。”燕羽衣一根根掰开对方的手指,腕骨已经被抓得露出几道清晰可见的指痕。   “我会哭着问你兄长在哪。”   “会想要得到活着的消息后,迅速赶去他身边。”   “或者就这么藏着所有,什么都不问,静待你们接下来的行动。”   他心底隐约有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面具就是这一切的终结,只要将严渡那副铁面孔摘下,他就能勘破绝大部分的隐秘。   伤口的痛觉与心中那份最初的绝望无法比拟,他明白自己无法再回到当年那个心无旁骛的燕羽衣。   亦明白就算现实再鲜血淋漓,他也只能挣脱束缚,光脚踩在荆棘丛中,面对即将迎来的狂风骤雨。   那些生命中该经历的,永远会等待他尝尽甘苦。   “但我不想,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燕羽衣了。”燕羽衣说得缓慢而坚定,同时更认真地观察严渡的表情。   余音绕耳,迅雷不及掩耳,燕羽衣扑向严渡。   严渡眼前黑影闪过,指骨莫名一空,他愣怔片刻,旋即意识到了什么。   身体远比意识先行,翻身顺着车窗飞身而出,跟随那枚玉戒一起。   车队被迫急停,侍卫长从队首奔向严渡所在的马车。   恰时,燕羽衣掀起车帘,扶着腰部缓缓抬头,居高临下地环顾四周,即便黑暗所辖,他能看清楚的只有火源之内的寸步距离。   严渡方从土堆里滚过,浑身狼狈地被下属们搀扶,他似乎是脚崴了,走路有些踉跄。   左手却紧紧放在心口处,攥着什么颇为重要的东西。   是戒指,燕羽衣想。   他竟然直接从车里跳出去接。   “真是个疯子。”青年语气冰凉,轻轻哈出口白雾。   “车厢太小,怕是容不下严大人这么一尊大佛。炉火烧得太旺,静静心或许更好。”   燕羽衣闭了闭眼,舌尖抵着上颚,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旋即再度回到厢内坐了会。   风声呼啸,整个车队寂寂无声,甚至没有半个人敢来催促。   谁也不知道车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侍卫长上前来检查严渡伤势,但却也被严渡制止。   严渡语气轻巧地仿佛怕惊扰林间飞鸟,开口说:“就近找个地方扎营,还有,把我们带来的大夫送去燕将军那,他的伤恐怕又裂开了。”   “不必。”燕羽衣的声音很闷。   “还给你!”   说着,雷霆剑又被从车窗投了出来。   绝世名剑顺着坡骨碌碌滚了几圈,可怜地压倒灌木丛中脆弱的枯枝。   严渡示意侍卫长去捡,并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剑士不能丢弃他的剑。”   “但我是某个人的剑,可他早就把我丢了,所以我学不会怎么保护自己的剑。”   “严渡,如果方便的话,麻烦你转告他。”   “转告什么。”严渡用袖口擦拭雷霆剑,将其缓缓放入腰间的剑扣之中。   厢内。   “转告……我讨厌他。”   燕羽衣喉头滚动,将脸深深埋进十指之间,哽咽道:“我恨他,我讨厌他,我不想见他。”   “如果他很想看看你是否安好,该怎么办。”严渡说。   燕羽衣:“如果他一定要站在我面前。”   我要杀了他。   但话出口,却并未言辞达意。   “我会……会问他……”   在我最需要兄长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偏要在我已经脱离所有依赖后,成为真正的燕羽衣时,转头来告诉我,其实我一直在某处关注着你。   “问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第77章   那么多的疑惑,有关朝堂,有关整个燕氏,但燕羽衣只想质问兄长。   你明明知我艰辛地回到明珰城,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洲楚与西凉走向失控,整个西洲分崩离析吗。   燕羽衣想得到答案,但无论如何,现在的严渡并不会给予他任何回应。   车队走得很快,车内摇摇晃晃,燕羽衣实在难以支撑,伏在榻中昏沉地听着外头的鸟叫,以及某些野兽的嘶吼。   他没有力气再去多想别的,亦或者是服用的药物产生了催眠的效用。双眸彻底闭合后,似乎有什么将他轻轻托起,他落进柔软的温暖中,意识再也难以合拢半点,陷入长久的黑暗。   严苛的训练令他难以入梦,却在此刻产生了能够安眠的效用。   燕羽衣的确需要一个毫无顾虑,能够直至晨光大亮的好眠,能让他短暂放下心中隐匿着的秘密,难得变得轻松点。   严渡将他带去哪都无所谓,如果他想要杀他,早就该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   边关大捷的消息传回明珰,赤珂勒的内斗也因主位的缺失而轰轰烈烈地爆发开来。   而事件的中心,“击杀步靳森”的朝堂新晋武将,正优哉游哉地在敖城附近的深山中钓鱼。   “不回宫受赏么。”燕羽衣只着单衣,披着厚重能压倒小孩的氅衣坐在桥头,仔细将晨起送来的奏报一一查阅,确定今日也没什么要紧的消息,便继续低头盘玩从严渡房中搜来的机关匣子玩。   没那么需要着装扮作精干的日子,燕羽衣还是喜欢穿得宽松些,心情也会好许多。   严渡手边钓鱼使用的器具倒不少,但连着几天都没钓条大鱼用来加餐,甚至更甚时,往往都是鱼食窝子打了不少,偏一条鱼都懒得咬钩。   “别钓了。”燕羽衣自己不会钓鱼,但在家中墙头见别人钓过,“没有天赋就请师傅教,或者天天向着池子里投几袋鱼食,鱼是傻瓜,吃饱撑着不知道住嘴,哪天被你喂死,着人用网捕上来,也算作钓鱼小有成就。”   严渡嘴唇绷成一条线,被燕羽衣念得有些恼,顿时抛了杆子,起身的同时带倒木椅,顿时噼里啪地将放在鱼竿旁的,装有各种鱼食的碗砸翻。   “燕羽衣,回你房里去。”   男人气势汹汹地走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想打架 。   燕羽衣晃晃腿,无辜道:“冰钓本就考验垂钓者的技术,承认自己水平差有什么可丢人的。”   “你看我。”   青年指指自己,以身示范:“我就不会钓鱼,所以喜欢看别人收获肥鱼,然后再从他们手中购买,连带着鱼钩鱼线一块,这样所有人都会认为这就是我辛苦得来,冰天雪地里静坐的结果。”   严渡:“……”   这是什么歪门邪道。   他看着燕羽衣欲言又止,而燕羽衣自然也察觉到他这份态度上的微妙转变,于是稍微偏一偏头,问他:“在心里骂我什么。”   “或许是夸奖呢。”严渡提燕羽衣提起即将掉落冰面的氅衣一角,顺手拍了拍站在缝线缝隙的土。   燕羽衣:“银钱这种东西,就是用来挥霍的,难不成死后还要带到地底吗。”   “可惜阎王殿只收纸钱。”   话至此,倒还真有那么个令人好奇的事情。   “活人能替自己烧纸吗,万一以后没人烧纸,在地底下没钱花多可怜。”燕羽衣眸光闪烁,问严渡,“严大人可否帮我找位算命先生,我想请教他些地底的事。”   严渡没应他,转而走回去拾掇那些碗碟。全部囫囵个装进桶里,怎么带来的便怎么收回,虽说不远处站着侍候的小厮,但凭借这几日的观察,燕羽衣确认,比起亲力亲为这种好名声,严渡似乎更不愿被人触碰而已。   “严——大——人。”   他拉长音调,故意惹他生气道:“你是不是偷偷背着我已经烧过纸钱了。”   哐当。   严渡手中琉璃盏应声而落。   琉璃向来是稀奇物件,拜工艺与产量所赐,市面上颇有些价格。   但他却用来装鱼食。   该说奢靡呢,还是将身外之物当作粪土。   或者说……燕羽衣跳下栏杆,走到碎片前,当着严渡的面半蹲捡起。   琉璃锋利,却贴着皮肤在指缝之间绕了几圈,冰凉被染上几分温度。   “不识货。”燕将军评价。   捡起剩余的碎片,包进手帕中,燕羽衣捏着四角说:“盏子拿出去足够一家人吃两年,你摔碎的是百姓的口粮。”   “燕将军出身世家,没想到还知晓米价。”严渡颇为意外道。   氅衣有点漏风,燕羽衣放快脚步,想尽快回屋里暖和暖和,边走边道:“严大人,你不会舍不得花钱请算命先生吧。”   严渡略抬了抬手,远处的小厮立即跑过来收拾背篓,带着鱼竿向反方向的林子跑去。   男人大跨步跟上,没几次呼吸便赶上了燕羽衣的速度。   寒冬凛冽,燕羽衣本以为今年还像往常那般,却不曾想他身体竟然差劲到略走几步便气喘吁吁。   唇齿的白色雾气一吹就散,他尽量让自己的气息看起来平缓些,伤口隐隐作痛。   燕羽衣掌心抚上腰际,正欲再说什么,稍抬头,顺势对上严渡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很深邃,也很危险。   严渡顺手扶了燕羽衣一把,附在他耳旁,低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请过。”   燕羽衣愣住。   “自然是请过,也烧过,燕将军对这个回答满意吗。”   “我为什么要满意。”   “你不就是想听,我说我给自己烧过纸吗。”   “你烧纸关我何事。”   “燕羽衣,你不觉得这种念头很晦气吗。还是说,这个世上只有两个相同晦气的人,才能做这种晦气至极,且极其无聊的念头。”   严渡一字一句。语气与平常没什么不同,但还是令燕羽衣意识莫名地恍惚,半晌,当他莫名如梦初醒时,发现严渡已经完全将他框在他唾手可得的所及内,强硬地充当着他的拐杖。   这么想似乎有点不大对劲。   做拐杖,怎么能是强硬呢。   比起初次见面的刀光剑影,那时的燕羽衣绝对很难想象,自己竟然与严渡同处而和谐。   严渡每天戴着不同的面具,却再没有像初识那几次,用僵硬的人皮面具以对,甚至并未多加防备。   他好像懒得应付他。   如此这般的念头闪过,燕羽衣掀起眼皮,有点不耐烦道:“我没瘸,扶就不必了吧。”   他正要甩开严渡的手,却反而被抓得更紧。对方的食指正好扣在他的脉搏,蹙眉问他:“你难道不知道自己体内有蛊吗。”   “知道。”   燕羽衣盯着严渡,反而问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差别很大。”   严渡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一笑,气势顿时泄露,增添几分和善:“我只是想关押燕将军,而景飏王却想要你的命。”   “没有他,早在明铛被火烧焦的那晚,我就该当场丧命。他养着我,我为他办事,这是很合理的交易。”   “如果他面对我,就像现在的严大人,浑身上下没有任何武器抵抗,那么我才要提心吊胆,毕竟合作伙伴随时可能会因他的仁慈与善良而拖后腿。”   燕羽衣坦然:“我不喜欢这样的合作。”   世上哪里有绝对的精诚协作。谁也不欠谁的,彼此的地位才能平等。   这话听得严渡一度忍不住,他勾起唇角,然后放下,再度提起,反复几次后被燕羽衣尽收眼底。   燕羽衣说:“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   偌大的林子,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寒风中干巴巴地站着。四周的侍卫隔得老远,只能看到那么几个黑黑的小点在晃动,呼啸而来的风声逐渐湿润,摸了摸脸,燕羽衣才迟钝地意识到似乎是下雪了。   细雪的微粒浅浅浮在在领口的赤色狐狸毛间,很快被严渡直接拂去。   他将兜帽扣在燕羽衣头顶,压着他的肩膀,另外那只手催促般地推他的脊背,将他强行往前带着走。   “严大人,我听到你在心里骂我了。”燕羽衣觉得这样挑衅严渡还不够,他还得再多说些什么惹他,   “气易郁结于胸,还是撒出来比较好。”   “……”   严渡忍无可忍,径直捂住燕羽衣的嘴,冷道:“聒噪。”   燕羽衣睁大眼睛,唔唔了几声,也没怎么挣扎,只是看着严渡耳垂的轮廓,随即垂眸敛去眸间闪过的苦涩。   -   如此相安无事地度过数日,直至除夕将至,燕羽衣再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地,被严渡藏在这方小天地里。   说是绑架,其实他哪里都去得。   严渡并未禁锢自由,甚至允许他去街边巷角。每日晨起有从敖城新鲜送来的瓜果,以及朝廷每日的奏报。   一切就像是他在将军府居住那般。   只是少了在军营里的热闹,以及某些人的几次三番的骚扰。   燕羽衣想到萧骋。   他是直接回到大宸,还是带着那些所谓的折露集的证据再度折返。   两种可能都有。   人就是这样,有极度的劣根性与受虐倾向。   被折磨的时候会反抗,闲暇又觉得无聊,当对方站在自己面前,会想着一刀砍死他。而看不见萧骋的时候……燕羽衣在思考,萧骋现在有没有带着那些百思不得其解,将地皮翻个底朝天,使用任何手段去威胁方培瑾。   命令严渡现在就把他交出来。   于是入夜后,燕羽衣掌灯走进严渡所居的院落,恰巧与今日送信来的士兵打了个照面。   他心中纳罕,这人早上来过,难道有什么必须立即处理的东西吗。   要不然怎会这个点抵达。   严渡对朝政的关心远远超过燕羽衣的估量,准确来说是,他过度地忽略群臣动向。   好像只是需要一个在明铛城露面的身份,谁给他这个机会,他便与谁合作。   谈及方培瑾,轻描淡写地形容这个女人心狠之外,再无其他。   而严渡能够保持的,燕羽衣却不行。   他再这么失踪下去,第一个乱的便是将军府。   燕留意欲推举新的少主,被燕羽衣强行镇压后始终怀恨在心,只是大家的利益纠缠纷扰,没那么容易对彼此出手而已。   但如果趁燕羽衣离开洲楚之际,从中周转运作,说不定再过几日,遴选而来的少主都该直接住进将军府了。   燕羽衣披头散发地站在距离严渡半米远的位置,莹莹灯光笼罩着他面颊,令白皙之上又拢了层暖意。   他开门见山:“我要回家。”   严渡单手扣住茶碗,将其翻了个个,气势稳稳地沉浸于黑夜中,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沉声拒绝道。   “你回不去。” 第78章   言简意赅,就是字面意思——   不会放你回去。   伴随着此声的落地,舒缓的气氛立即变得紧绷起来。   多日的和谐令燕羽衣忽略,他和严渡本就身处对立,没什么你与我的交情可讲。   而因为那枚玉戒所发生的和平,恰恰是他与严渡心照不宣所达成的结果。   也就是说,只要有人选择撕开这层覆盖在阴霾之上的画布,那份身处阵营的互斥,便会立即令他们剑拔弩张。   他知道自己的犹豫会逐渐落后于局势,甚至被排除在外,于是抿了抿唇,果断地扬手掀翻桌案。   实木的圆茶与地面接触,顿时发出咚的闷声,迅速埋进雪地里,只露出多半张木质颜色。   燕羽衣深吸口气,凉风灌入胸膛:“老实说,我没有打算真的和你在这耗很久。”   “严大人可以赋闲在家,或者彻底消失在朝堂。在没有真正官职在朝的时候,无人会管你死活,至于前途,那也是官爵加身后,才该考虑的事情。”   “这些日你为我寻了许多药材疗伤,我很感激,日后回到将军府,会悉数将所花费的银钱补上。但若相要些别的。”燕羽衣顿了顿,摇头道,“没有。除了钱财之外,我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给你。”   风吹得燕羽衣眼睛有些疼,他忍不住低头用手揉了揉。   再抬起,严渡还是那副平静而寡淡的态度。他坐在那,施施然地像是在看一出独角戏。   男人长发微卷,半边搭在肩头,另外几缕随风晃动。此间并无月色,但这幅光景偏令人遐想。   倘若真正的月光为他身披绫罗,那该是怎样的霁月清风。   燕羽衣禁不住蜷起手指,将藏在脖颈的发丝勾出来。顶着严渡逐渐散发的威压,他竟长了张嘴,没能继续说出话来。   他好像真的有点害怕此刻的严渡。   无论是挺直的腰脊,还是自然而然,从骨头缝里散发着的骄傲,举手投足礼仪毫无破绽,却偏偏叫人真心实意地对其所做的每个决定而深信不疑。   种种一切,都叫燕羽衣想起那个人。   他说不出口,只能用以“家主”之称的人。   但燕羽衣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有关于兄长,也和自己相连。这也是他在回到明铛后,回到将军府所做的最初的激烈抵抗。   “既然严大人替兄长做事,那么还请你告诉他。”   燕羽衣抬脚走到严渡面前:“祠堂里供奉的祖宗们,已经被我送去祖宅。我将后山的坟地挪平,现在只剩母亲还住在那。不。还有我自己的衣冠冢。”   那是属于身为女孩的燕羽衣的坟地。   连带着燕羽衣数年的自由,多少次的隐忍,全心为兄长而活的勇气。被燕羽衣一道封印在了里面,决意不再重启。   “燕留骗我,他说兄长也死在了将军府,被敌军踩踏得尸身尽毁。只要我听从他的话,成为宗族的傀儡,他便将兄长还给我。”   “但我没有妥协。”   “因为我知道兄长没那么容易死去,即使他死了,我要他的尸体有何用呢,人也再难复生。若被什么人捉住由头,以此来要挟,泄露燕氏百年的秘密。”   “那么我和他,都将会被冠上被诅咒的妖孽而唾骂。”‘   “明明是将军府长盛有衰,在跟着洲楚走下坡路,却偏所有的笔诛口伐系于你我之间。”   燕羽衣没有忘记那个所谓的诅咒。   从他降生的瞬间,悲剧便已发生。   与之有关的人的境遇急转直下,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护国将军府内部的和谐。   直至燕羽衣真正成为少主,掌握数十万兵马,父亲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略略安稳。   好像这个秘密就此尘埃落定,只要不去触碰,便可相安无事度过一生。   起初,燕羽衣并不觉得在将军府地生活有何痛苦。   他很容易被满足。   也最符合燕氏对家主的遐想。   但致命的缺陷是,他太听话了,准确来说是太听那个站在明面上的燕羽衣的话了。   当这些事实化作尖锐的钢针,逐年推移地刺穿本就存在于将军府的矛盾。例如弟弟比哥哥优秀,或者哥哥的利用价值已近极限,该换个新的继续使用。   严渡没有打断,只是五指收紧,攥成拳,浑身肌肉紧绷。他的忍耐并不比燕羽衣少,只是燕羽衣站在原地,能够源源不断地将心中所思讲出来。   而严渡不行,严渡作为倾听者,成为被发泄的那个承受方。   他甚至只是个传话的中间人而已。   是啊,旁观者该秉持何种态度。   严渡很轻地笑了下,似是自嘲,又好像是讽刺燕羽衣此刻地剖白。他就要被对方这幅坦荡而赤诚的心所灼伤,却仍装作冷静:“这些话还是留着日后再告诉他吧。”   他表现得很无辜,摊开手做了个奈何的动作:“这是你们兄弟两的问题。”   雪势剧增,仿佛是为了配合他们之间这份陡然之下的气氛。   它以鹅毛的姿态从天而降,化作薄薄的白色薄帘,横隔在燕羽衣与严渡之间,若想要离彼此更近,必须得跨越万水千山。   然而燕羽衣已经没有力气再向前。   他本就是个想要懦弱的人,却总是被强迫着坚强,甚至很多时候他几乎遗忘自己本该长成的摸样。   喉头哽咽,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燕羽衣似笑似哭,再也难以维持素日惯有的表情,绞紧的手撕裂脆弱的袖口。   刺啦——   布料发出哀嚎。   青年终于忍不住啜泣出声,弓着腰死死用右手攥住心口,气血争先奔涌着朝脑海二区,很快,脸涨得通红。   燕羽衣声音只剩颤抖:“哥哥,连你也不想要我了。”   双膝酸软,他整个人彻底埋进雪地里。提剑杀敌的将军,缩成那么小小一团,琥珀色的眼瞳失去神采,四肢百骸散发的痛处彻底将燕羽衣淹没。   此声迅速被大雪掩盖,仿佛从未来过。   “……”   刹那,严渡如晴天霹雳,被燕羽衣那句委屈瞬间砸醒。   他失态地扑向燕羽衣,凌乱地将燕羽衣从雪地中挖出。青年束发的木簪勾住他的领口,连带着他的心神亦被扯乱。   面具系带旁落,昏暗中,露出一张与护国将军府现任家主燕羽衣相同的容貌。   眼角眉梢,骨骼轮廓,天衣无缝地仿佛在照琉璃镜。   严渡,不,前任家主燕羽衣紧紧将胞弟拥进怀中,亦如燕羽衣声声泣诉时的痛苦。   “小羽。”   小羽,小羽,小羽。   他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坚韧沉稳的神情荡然无存。   “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有。”   “我没有不要你。”   就算我背叛整个燕家,厌恶整个洲楚,憎恨所有西洲人。   唯独对你,我不会有任何的犹疑。   我们血脉相连,是无可替代的双生,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即便与整个西洲为敌,我也会率先保证你的安全。   西洲雪季姗姗来迟。   终于声势浩大地为自己开了个银装素裹的场。   -   年关将至,将军府的门槛自然是被踏破又修好,修好又踩得稀烂的那波亲贵。   于是当景飏王携礼登门,被府中亲卫从后门迎进去。   严钦将门开了条缝,鬼鬼祟祟地从里朝外望,确定来人是萧骋后,这才放心地开门。   萧骋站在门外没动,表情有些难看,并未掩饰对将军府待客之道的不满。   严钦看在眼里,却也并未多言解释,只是规规矩矩地将人带至燕羽衣所居的庭院,并差遣婢女送来热茶糕点。   “将军还在前厅待客,殿下稍候片刻。”严钦说罢便转身离去,并未再多言,似乎是真的很忙。   距离上次与燕羽衣见面,萧骋掐着日子算,算着算着忽然也数不清究竟是多少天。   他手中那份由严渡交换而来的折露集的名录,至今还压在他手中并未真正展示给任何人看。   毕竟出自西凉人之手,到底还是得小心谨慎些。   因此,光是追查当年牵连之事,便已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且得避免西洲朝臣们察觉,方培谨那边又忽然防备起来,甚至还想插手萧骋在西洲各处的商会。   那些都是聪妙皇后所留遗产,即便是亲手毁掉,萧骋也断不会将其落入方家人手中。   更何况,现在的西洲已经逐渐凸显前几年内斗后的弊端。   两盏茶后,燕羽衣姗姗来迟。一身绛色劲装,长发束髻,佩以贝母所制,镶着鸡血石的头冠。额前常懒得打理的碎发也被完全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抱歉,事情太多,景飏王殿下久等了。”   燕羽衣走得很快,人还没站稳,礼便先行一步。朗声拱手,告罪姿态做得足。   萧骋端坐着没说话,诧异地上下打量一通,竟觉得燕羽衣此刻有种说不上来的陌生。   燕羽衣眼睛扫过桌面,见糕点原样摆在那,萧骋分毫未动,旋即笑着推荐道:“这可是府里新寻的厨子,看来是不合殿下口味。”   “也罢,殿下自然什么珍馐都见过。”   婢女端来净手的水盆,燕羽衣洗干净后径自坐到萧骋身边,捻起糕点连吃两块,丝毫没有将萧骋当客人对待的态度,甚至连上次告别的不快也没有立刻旧事重提。   萧骋觉得异样。   按照燕羽衣这种见面便要嘲讽几句的性子,他要报仇先呈口舌,哪里能坐得如此之稳。   他消失这段时日,燕羽衣究竟吃错什么药,还是真被严渡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江湖人洗脑。   “南边闹饥荒,明珰城里的贵胄还未被影响,宫里的小皇帝也没动静,怎么饿死鬼先投胎到你这。”萧骋见燕羽衣还要再吃,想到他从前对糕饼兴致寥寥,直接伸手将青花白瓷的碗碟挪走,推了杯茶水到他眼前。   燕羽衣当萧骋这杯不存在,抬眸看了眼侍奉在侧的婢女。   婢女心领神会,立即取来新茶碗,并端着茶壶上前添水。   萧骋睨着燕羽衣这行云流水的使唤人的手段,忽然没兴致再继续在这将军府做客,于是停顿片刻,道:“既然年礼送到,本王还有事要办,便不打扰燕将军待客了。”   燕羽衣顺坡下,当即便又站起来,作送客的姿态,唇旁笑意更甚:“好。殿下路上小心。” 第79章   朝中近日对燕羽衣的态度褒贬不一。   身为皇帝身边绝对忠诚的宠臣,燕氏将军府始终维持着孤臣的态度,无论是什么决定,亦绝对维护澹台皇室的权威。   但自从迎候新帝登基,这股势力的倾向性便没有过往那么坚定,甚至颇有种想要效仿历代贤能,以推举能人志士,促成百姓安居乐业的倾向。   当局者的利益并不与民间联系,因此,愿舍得自身利益,促成西洲内外融合的态度,令许多对朝廷失望的旁观者,重新对西洲的未来产生了几分期待。   严渡觉得这并非什么好事,相反,他的弟弟正在大刀阔斧地摧毁他悉心搭建的事态。   一个愿意舍身为朝廷献出所有的权臣?   这不叫权臣,外界只会谈论他的功绩时,诚心实意地慨叹此乃英才。   从前厅绕去湖心亭,当年前往后院的必经之路,如今已被燕羽衣改造大半。   挖去那些崎岖赏景的小道,府内视野开阔,甚至能够称作“一马平川”。   无关性格与否,单纯是武人脾性。   严渡面无表情地撑伞缓步顺着鹅卵石道走,自他身旁散开的下人们各持扫帚,为他扫去前行的雪,即便这里每炷香都会彻底清理一次,但为保证主君绝对安全,还是得四下防护,随时将能够使得主君脚滑的东西清理掉。   只独自行走,却前后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   这就是燕氏之手教导的家主,与燕羽衣在陛下膝下长大不同,长子燕羽衣在将军府有着绝对的权威。   但严渡却并不打算去矫正燕羽衣,他很喜欢这样的燕羽衣。鲜活、明亮、恣意,没那么沾染官宦的臭毛病。   从前居住的院子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燕羽衣没动,尽可能地保持兄长原本使用过的痕迹。   因此严渡在回府后的第一夜,便难得睡了个好觉。   密室被翻过,不过离开前也没留下什么要紧的东西,男人甚至还在其中发现了几道燕羽衣随手画下的图案,似乎是百无聊赖,简单勾勒几笔闹着玩。   毕竟参加诗会画集的场合,总是严渡去得多些,燕羽衣才不喜欢那种觥筹交错,被吟诗作福牵绊住的地方。   虽对书法丹青有涉及,但也只学会些皮毛,够用即可。   一切都已改变,物是人非。   但看到燕羽衣睡颜的时候,严渡又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离开过明珰。   燕羽衣喜欢挨着床的边缘入睡,半边身体悬在空中,只要稍稍那么再向前半刻,便可直接从床榻滚落。   严渡冷硬的面貌软化几分,走到床边,轻轻推着,将燕羽衣一点点地往里靠。   手才触碰到青年的衣角,眼前人便已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揉了揉:“现在,现在几时了。”   燕羽衣睡得衣襟全部散开,想要聚拢的思绪,几次三番地散开,说话也断断续续地没什么逻辑。   “晚膳叫你。”严渡起身将炭盆里的银丝炭加满,又稍稍将严丝合缝的窗推开些许,免得烟气总是聚在屋子里。   燕羽衣自小便有什么都要捂着的毛病,长大也没改,但在这样空气不流通的内室里休息,很容易窒息出事。   严渡顿时觉得府里的人伺候得差,便又折回前厅,将所有人都召回来,几个管家站在最前,有差事没差事的,此刻都统一听训,并罚没两月月钱。   现在在将军府做事的,都是没经历过那场流血的新人,受主君雷霆之怒,吓得谁都没敢吭声。   而上位者的心思从来难猜,被士兵层层看守的后院,似乎又隐藏着什么秘密,没有允准禁止通行。   雪只落在那院外,院内暖意融融。   自然是藏着燕羽衣而已。   “今早怎么没见人来打扫。”   傍晚,燕羽衣被兄长叫醒吃药,大夫提醒过不可空腹食用,但又暂时没有胃口,故而厨房磨了细细的米糊,添点糖与牛乳一道熬煮。   燕羽衣没得到兄长的回应,脊背又发了层汗,正欲继续再问,严渡单手撑着额角,拿起团扇,缓缓为燕羽衣扇凉。   看兄长的模样似乎是不想回答,否则在燕羽衣想要问前,他便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燕羽衣垂下眼睫,轻轻用汤匙搅拌米糊。现在府里又不是他当家了,兄长也没问过他要不要放手。   于是张口问道:“这几日的早朝……”   “那个小皇帝有够蠢的。”严渡冷笑一声。   燕羽衣放下碗,擦嘴的帕子便被兄长递了过来。他轻轻扫了眼,故意当没看见,转而走到窗台之下的水盆前,直接撩水洗了把脸。   “他是不聪明。”这点燕羽衣也承认,“但你不能说他蠢,有计官仪的教导,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好皇帝?”严渡又笑。   燕羽衣现在跟被软禁也没什么区别,整日吃了睡睡了吃,明日就是除夕,现在连宫都进不去。   他放下脸巾,迎着严渡那副看小孩的神情,正色道:“起步是晚了点,但只要好好学,没有什么做不成的。”   “景飏王将你耍得团团转的时候,我见你也没多聪明。”   “他是大宸的亲王,和陛下不一样。”燕羽衣踟蹰了好一会,忽然拿不准兄长究竟知道多少,只能模模糊糊地答几句。   猜都不用猜,如果兄长知道自己和萧骋的关系,可能现在也不会这么气定神闲坐在这,跟自己斗些无意义且浪费时间的嘴。   严渡看了会燕羽衣剩的那半碗汤食,忽然动手端至唇旁,仰头直接喝光,舔了下嘴唇,笑意更浓却未及眼底:“怎么不一样。他方才来送年货,明明有话要说,但还是憋着走了。可见此人也并没有你所描述的那般,什么都舍得透露。”   闻言,燕羽衣愣了愣,问:“什么?”   自己好像没有在兄长面前主动提过萧骋。   严渡仿佛是怕燕羽衣反应不过来,或者脑子转得太慢,提醒道:“你将我从马上踹下去的时候,不就已经选择萧骋了么。”   “最终还是选择随兄长回到明珰,这也是事实。”燕羽衣紧跟着纠正道。   “哦?你好像还很有理?”   燕羽衣:“是兄长没有道理。”   其实他想说蛮不讲理,但怕兄长真的生气。   现在这种阴阳怪气的程度,在燕羽衣的认知里,其实已经算是自己惹兄长不快了。   他们很少起争执,就算没有真的骂起来,现在也与口角无异。   但燕羽衣真的觉得自己这次没错,全是兄长的问题。   “哥哥,你不能把我关在这。”燕羽衣敞开半边窗棂,背对着兄长。   院里没人,静悄悄的,只有雪落枝头,脆弱的枝干不堪重负,极度弯折后的声音。   严渡起身,大跨步来到燕羽衣身后,啪地将窗又闭了回去,人侧身站在他面前:“这是家里,又没把你送到别的地方。再说也没有限制自由,这么大地方还不够活动吗。”   “我要上朝。”燕羽衣偏过头,懒得看严渡的脸色。   反正他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面对面就是照镜子,自己看自己有什么好看的。   难不成还对着那张脸恨得牙痒痒,然后给一巴掌解恨吗。   燕羽衣又脱掉鞋子坐回床里,用被子埋住头。   透过布料之间的缝隙,他看到那个人影缓缓走来,停在床头很长一段时间,似乎是有过叹息,好像也只是幻听。   汤药的催眠极佳,还没等到严渡离开,燕羽衣便陷入新的沉睡。   有兄长在,他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原本的那个位置。   不被人发觉,亦被藏起来,明明抬头看得见天,却自始至终身处深邃黑夜。   燕羽衣终于再度尝到一丝极其熟悉的,属于过往从前的沉郁。   他以为当年的,难以言喻的压抑,是宗族带来的压迫。可现在死的死,伤的伤,已经没有多少人能管得住他。   但这种难耐却仍旧存在。   心里堵得慌,夜里清醒翻来覆去地再难入眠。   虽说静养的确有益伤势康复,但燕羽衣根本不是能静得下来的人。   院内的守卫不知何时被撤去,连着多日也没与严钦见着面。比起照顾,这似乎更像是软禁。   “呼。”燕羽衣轻手轻脚地从院后绕着墙根走,明明是自家,却不得不躲着守卫走。   一路小心翼翼,最终抵达已经修缮完毕的凉亭。   这是燕羽衣今年的得意之作——   无需爬墙,直接顺着搭向凉亭的台阶,便可一步步地走到围墙之上。   这对将军府的防护显然风险十足,但燕羽衣实在是害怕将军府再次被烧,像是抄家般,再被人从里到外地翻一通。   因此,绝大部分文书都被送往城外军营。那里都是自己人,远比明珰安全百倍。   燕羽衣提着衣摆低头去看隔墙之外的风景,又低头用掌心碰了碰腰际已结痂的伤,正欲思考怎样才能顺利从墙上跳下去时,忽然从某处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跳吧。”   “我接着你。”   雪落悄然,有人踩着咯吱咯吱的声音,从燕羽衣视线的盲区出现。   萧骋见燕羽衣穿得单薄,提着那根本不适宜外出奔走的寝衣一角,披头散发,似乎还有些睡眼惺忪地立在墙头。   环顾四周,当即轻声又重复:“我接着你。”   他说得很慢,语调深沉,十分耐心地等待他。   燕羽衣没有犹豫,抬脚踏空。   落入的怀抱干燥温暖,萧骋几乎是瞬间便用大氅裹住了燕羽衣。   青年从他那深色的毛领中抬起头,露出一张眼角眉梢都分外舒展的脸,证明他最近被照顾得很好,精神压力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目光挪到红润的嘴唇,萧骋眸色稍暗,性感的喉结上下滚动,如美酒般醇厚优雅的语调应声而出。   手指同时拂过燕羽衣的眼睛,挪至他耳根处按了按。   燕羽衣身体顿时一阵酥麻,腿软得站不住。   萧骋边笑,边按住燕羽衣的脖颈,喟叹道:“只有话本里的公主,才会半夜跳墙逃跑。”   “小羽,现在你也是公主了。”   【📢作者有话说】   景飏王殿下对跳墙发出重要指示:很满意。 第80章   虽说这话最初听着叫人心动,惹得胸腔间热流滚动,像是有什么东西痒痒地挠着,面颊忍不住微红,也下意识低头不敢叫对方看到自己略有些失神的模样。   但片刻,被萧骋抱着的燕羽衣蓦地咂摸出几分不对劲来。   对一个武将声称公主,无论如何都不是个恰当的夸奖,严格意义来说,若此刻的场合是朝堂,那可真是句杀人诛心的讽刺。   偏偏在自家后院出逃!   燕羽衣埋在萧骋怀中的脸从仰着,再到埋进那团沾染着男人体温的大毛领中。   这个大宸人似乎很怕冷,怎么来西洲这么长时间都没有适应这里的气候,还真是娇气。   没得到燕羽衣回应的萧骋,见人又像鸵鸟般将自己埋起来,拱在他胸口不知道在想什么,于是用掌心磨蹭着燕羽衣的脖颈,想要将他的脸从一片温暖中捉起来。   “怎么不说话。”   “燕将军是担心本王接不住而后怕吗。”   “小羽,不想问问我为什么在这吗。”   他连问三句,燕羽衣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地方想要应答,闭起眼,混沌的睡意荡漾开来。   “萧骋。”   明明还是有话要问的,但燕羽衣却叫出萧骋名字后,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他只想安静地睡会。   只要不是在那个连雪落下,都会被瞬间扫去的院中,哪里都好。   他眼皮耷拉着,就连方才那点爬墙的劲也没有了,声音微弱地叫了声萧骋的名字。   毕竟是在将军府外围,这样站着等待也不是办法,萧骋完全脱掉大氅,说:“穿好,我带你去没人打搅的休息。”   景飏王难得侍候人,燕羽衣断站在原地,看着萧骋完全脱掉大氅,他将它完全罩在自己身上。   肩头一重,身形也瞬间连带着垮了下。   燕羽衣皱皱眉,难受地动了动说:“好重。”   闻言,萧骋哭笑不得,他单手环住燕羽衣,有意要推他自己向前走:“明日晨起要去宫里拜见皇帝吧。在寒风里少站一会,你便能多睡几刻。若明日没精神,怎么与百官周旋?”   “方培谨为严渡请功的折子明日便会递上去。”   “什么?”   听到请功二字,燕羽衣立即精神振奋,猛地直起身问:“还没递上去?”   萧骋没想要燕羽衣反应竟这么大,微微弯腰找到他藏在袖袍间的手,牵着他缓步向马车的方向走:“方培谨和严渡产生了些分歧。”   严渡就是兄长这种话,燕羽衣自然无法告诉萧骋,但从他口中听到兄长的做派,还是略有些心情复杂。   毕竟他们两个对峙后有过来往交易,且彼此身份特殊。   “怎么,你不知道?”萧骋见燕羽衣不像是清楚的样子,故而更诧异,“这几日早朝天天争吵,消息都传到了民间,你连这也不清楚?”   “我是在想,严渡不想要功劳,是因即便军功落在他手里,享受权柄的也必然是以方府为首的世家,那么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有何益处?既然那日他将折露集的账目交给你,或许也不一定非得是为西凉办差。”   燕羽衣顿了顿,咬唇大胆道:“如果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洲楚呢。为了洲楚打入西凉内部,并将账目交给大宸的亲王。”   “这不是目的。”   马车停靠的地方就在湖畔小道,很近,略走几步就到了。   萧骋先上车,而后再将燕羽衣带上来。   燕羽衣很少与萧骋真正针对西洲朝局进行讨论,他有个毛病,容易在极度放松的情况下透露些什么,因此避免与人的过多结交,能够极大程度地保证不漏破绽。   可现在他和萧骋之间互通的信息,显然已经超过普通同僚,甚至能够短暂地跨越那个各自势力对立的局面。   “那么你觉得他的目的是什么。”   坐稳后,燕羽衣接过萧骋递来的手炉,待马车缓缓启程,他躺得东倒西歪。   “这个人似乎是有更深层的目标,就连方培谨也不得不防着他,近日更是频繁与其交涉,但遗憾的是,严渡拒绝现身。”   “能够确定人在明珰,派出去的探子一个都没回来。”   萧骋想了想,说:“很难想象这是个初入皇城的江湖人。”   “你有什么值得发掘的线索吗。”   燕羽衣摇摇头,眼睫轻轻扑闪几次,指腹反复在手炉那个绣有海棠的纹路中摩挲,直视萧骋道:“景飏王殿下才应该有很多事情要说。”   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是什么时候他将萧骋完全当作萧骋,而并非那个景飏王呢。   “折露集里的名单里有你。”   “……”   萧骋难得沉默,表情虽未有什么变化,但明显现在他没有兴致去讲个有关过往十几年的故事。   他忽然捉住燕羽衣的脚踝,用力将人往他所在的方向带。   燕羽衣原本就没抵抗,稍不自然地动了动,便颇为欲拒还迎地撞进萧骋怀中。   男人低头吻他,用唇齿回答他的问题,企图将他的思绪搅得一团乱。   这种半躺的姿势着实很适合接吻。   燕羽衣整个人被迫向后仰去,后脑却在萧骋的掌中完全悬空,他找不到发力点,也不知道该怎么找到支撑。   男人的吻来得又急又快,带有侵略意味的气势将他完全包裹。   吻得太深,就算学会换气也没办法在这场“战争”中夺得喘息。燕羽衣胡乱地抓萧骋的头发,企图让他离自己远点。   但换来的是更汹涌的男性气息,他晕头转向地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自己好像在萧骋怀中完全化掉,直至舌根被吸得生疼,眼泪源源不断地,没出息地撒向凌乱的衣衫。   这太危险了。   燕羽衣第一次产生如此荒唐的念头。   他甚至毫不犹豫地认为,萧骋会在马车上便将自己完全吞入腹中。   “萧骋。”   “萧骋,等等。”   “萧骋我真的……真的有点不太行……”   燕羽衣捂住萧骋的嘴唇,刹那,指尖便被萧骋极其轻巧地咬住。   那双素来深邃且毫无人气的眼睛,此时完全被情欲笼罩,仔细看,其实他眸中红血丝很多,像是熬了很久的样子。   但从上车后,萧骋便对燕羽衣的所有要求视若无睹,仿佛完全将他的话当耳旁风。   想到这,燕羽衣倏地怔住,心脏陡然抽痛。   是啊,他的耳朵,在被折露集中摧残后的听觉,现在还能有多少能用。   他自己当作的正常生活,或许只是因身旁所有人都在刻意地迁就他,或者在权力中屈服他。   而燕羽衣忽然停止配合,自然也引起萧骋的注意。   大概是以为燕羽衣又莫名在生气,于是开始主动整理他凌乱的长发,并哑声道:“那日我来将军府,小羽,你为什么将我赶出门去。”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挪开过燕羽衣。   被他这么凝望着,燕羽衣才发觉,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萧骋。   他好像在此之前,从未对他的过往产生过兴趣,将他作为能够利用的亲王,无论是在床上,还是朝堂,每一步都带着极端的目的性。   如果对对方心存保留,又如期盼他能毫无保留。   但很明显,有关萧骋的这部分,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想提及。   既然这是他的伤疤,那么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不该主动提及。   燕羽衣深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发音,以及嘴唇开合的弧度更大些,模棱两可地说:“那天我心情不好,见了很多人。”   “是因为严渡吗。”萧骋又说。   燕羽衣点头,但也摇头:“严渡这件事,如果你放心的话,就由我来解决。”   “为什么。”萧骋顺着燕羽衣的方向躺倒。   两个人又抱在一起。但这次是燕羽衣捧着萧骋的脸,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手肘撑着身体,极轻的吻了下萧骋的脸。   “我大概知道他想要什么,那天离开后,他对我透露了很多。至少能够确定,他和方培谨不是一条心。如果想要推翻折露集,可以尝试与他合作,但得通过我。”   这是燕羽衣对萧骋的条件。   他可以完全帮助他,但必须避免萧骋与严渡接触过多。   兄长较之从前,似乎变得更加严厉,但燕羽衣能够确定的是,他不会伤害自己。   那么只要自己在其中周旋,萧骋便不会直接与他产生摩擦。   毕竟当年屡次向陛下建议,派兵夺取大宸十城之地的是兄长,提出联姻的也是兄长。   用刀剑拼杀出来的,自然是燕羽衣自己,但做决定的却是前任家主。   而现在,兄长回归后,燕羽衣未表现出想要将家主之位,连带着整个将军府的掌管之权拱手的意思,但当他从病中清醒,兄长已完全按照从前的办法继续行事。   他又变成那个小羽,并非如今的燕大人。   这种行为令燕羽衣恼火。   主动退出与被迫,这有本质区别,而兄长似乎连解释都懒得解释。   明明最该憎恶整个将军府章程的人,现在却突然选择回到最初的起点,那么他所做的那些手段又有何用?   该逃离这个燕家,必须打破桎梏才能迎来新希望的洲楚,苦心请回计官仪,拜托他扶持寒门与世家抗衡,局面才刚欣欣向荣,怎能如此被荒废。   思及此,燕羽衣忽然低头学着萧骋方才吻自己的态度,狠狠亲了他几口。   青年唇瓣泛着深红的水色,用带有乞求的可怜巴巴的语气说:“我现在就要进宫,萧骋,你送我件衣服穿吧。”   萧骋没怎么被燕羽衣主动过,故而格外诧异地缓了半晌,呼吸逐渐和缓,才似笑非笑地指着自己道:“本王身上这件如何。” 第81章   马车畅通无阻地驶向萧骋的住处,下车时,燕羽衣才注意到,他那车檐挂着的是“方”字。   而他们抵达的,也是方家的后门。   “以我的身份从后门进,合适吗。”   明珰三城大概是整个西洲最着重强调门第,以及所属派别势力的地方。   西凉与洲楚两个系别的官员,各自划了块地方,类似于楚河汉界,彼此分居两旁,平时井水不犯河水。   洲楚的人不走西凉人的道,西凉人也别想进入洲楚范围内闲逛,偌大的城,愣是被这么无形地割地集居。   身为最典型的洲楚官员,燕羽衣自然对西凉朝臣居住的街区十分陌生,骤然被萧骋这么堂而皇之地带到他人地盘,一时间既诧异,又觉得新奇。   明明城内建筑均按照朝廷规制,亭台楼阁,墙砖瓦砾也都是统一打造。或许是心理作用的原因,燕羽衣盯着某处看了许久,直至萧骋出声催促,他才收回目光。   萧骋伸出双手,将燕羽衣缓缓从马凳中接下来:“明珰城里的景致长得大差不差,有什么好看的。”   车夫收车,将马凳推回车底的卡扣的同时,也把方字名牌也拿了下来。   燕羽衣将其拦住,用食指拇指掐着其中一角,格外嫌弃道:“殿下自己没有住处吗,若半夜方培瑾着人暗杀,我是藏在床底下瑟瑟发抖,还是跑出去飞檐走壁与之大战。”   “燕将军可以躲本王怀里。”   萧骋微微一笑,燕羽衣就知道他心里憋着坏水。   果然,说出来的不是什么好话。   裴谵的过往燕羽衣不甚了解,但这个名字对于萧骋,以及整个方家的意义,远比现在展现的部分更重得多。   至少方培瑾似乎在尽力维护萧骋,尽可能让景飏王的存在感在西洲降至最低。   而他们之间的密切往来,应该早在多年前便已发生。   那么方培瑾对折露集是什么态度。   萧骋不像是那种能够忍着恶心与他人合作的脾性。   或许方培瑾是他在方家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呢。那么燕羽衣也要因此改变对其的看法,或者说,考虑与她的合作。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相同的利益。   “明珰城限制太多,除非官员府邸,否则平民百姓没有居住的资格。放心,方培瑾不会对你做什么。”   萧骋似是看出燕羽衣的顾虑,从他手中拿回名牌,还给从旁等候的车夫:“有本王在,怕什么。”   “不是怕。”燕羽衣摇头,斟酌再三,还是没将查到的聪妙皇后的情报说出口。   他反而掀起眼皮看了眼车夫,淡道:“这里有多少人知道你是大宸人。”   “随行的都是自己人,放心,方培瑾不会想在我身边安插卧底。”   “为什么。”   “她不敢。”   “不敢?”   这会雪下得不大,萧骋推开后门,带着燕羽衣慢慢向前。   小路只够一人行走,并肩行走显然不可能。但由于燕羽衣那双软羊皮鞋底的鞋子实在是很难不打滑,必须得由人从旁扶着。   因此,两个大男人紧巴巴地挤在一块,萧骋踩在未清理的草坪中,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必须完全抬起膝盖,将腿从雪地中拔起来才行。   燕羽衣简直觉得这是主动找罪受。   他今晚压根没打算出门,只是觉得在墙上稍坐坐透口气。   谁知道萧骋正在他家墙外边溜达!   怎么就不偏不倚地撞见,甚至进了马车,来到这对于洲楚人来说,堪比豺狼虎豹老穴的地方!   没多久,萧骋裤腿湿了大半,他牵着燕羽衣的手忽然站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还真是个蠢法子。”   “什么?”说话没头没尾,燕羽衣没听明白。   萧骋离开草坪,绕到燕羽衣身后站定,旋即俯身拍了拍燕羽衣的膝盖,示意他向自己这边靠。   燕羽衣立即明白,他是要抱他:“我自己能走。”   七尺男儿被抱着向前是怎么回事,真是丢死人。   萧骋这会从表情上来看,便瞧得出他是有些后悔的。   两人面面相觑,被提灯映照着相同颜色的面颊,少见地不约而同地露出彼此之间心领神会的神色。   燕羽衣讪讪地用脚跟点了下地,也觉得萧骋这个法子是很好,但他真的不太能再接受被人抱着向前。   毕竟没有接吻,没有情动,更遑论受伤。   没有气氛的烘托,他实在是很难接受这种提议,何况还是在方培谨的后院。   若被此人发觉,朝堂之中看到她的脸,恐怕燕羽衣便会想到今夜,还怎么据理力争面红耳赤。   “你闭着眼,就看不见了。”萧骋向燕羽衣提了个混招。   燕羽衣努力抑制住翻白眼的冲动,指着前头道:“我自己能走,你去吧。”   “真能?”   “我可以!”燕羽衣用力点头,怕萧骋不信,立即坚定地向前迈了两步。   余音未落,青年的身形甚至称不上勉强定住,影子在灯下稍那么一晃,整个人便直挺挺地砸进雪地里。   萧骋:“……”   才说罢拒绝,便直接在对方面前摔了个狗啃泥。   燕羽衣想死的心都有。   就这么直接埋在雪地里等待明年春日再出来罢!   -   自然,最后还是走了萧骋提出的那道意见,没有任何人会有异议。毕竟在场的唯独燕羽衣,而偏偏只有他才能开口拒绝的场合,却因着实过于丢人而偃旗息鼓。   不知道路上有谁看见,也不想被发现,一路上有夜行洒扫的侍女经过,喊萧骋为长公子。   然而这些通通没能入燕羽衣的耳。   他只期望这里没人认得出他,从萧骋这里换身衣服尽快进宫,务必赶在明日兄长殿前拜礼前出现。   萧骋独居的西院距离后门其实是有段距离的,通常会从正门入,顺着去年才完工的,走车架的路直接乘坐抵达。但今夜实在是太晚,且出门是临时起意,并未打算惊动方培谨。   方家进出正门均记录在案,萧骋虽不必填名,但也得将随他同进出的人员逐个报备。   燕羽衣这张脸,在整个明珰就是张活字招牌,谁会不认得他。   大宸景飏王难得鬼鬼祟祟,将燕羽衣藏进自个房中。   “去找燕将军的衣物。”萧骋记得箱底应该还压着几件裁制妥当,却没找到机会送给燕羽衣的冬衣。   给燕羽衣做衣裳可真难。   面料漂亮的这厮不乐意穿,觉得太惹眼。低调些的颜色又太暗,萧骋又看不上。   两个人自相识,对穿着便时有焦灼。只是从前在狸州的时候,燕羽衣寄人篱下到还算是听话。   现在在明珰简直可以称作无法无天,挑三拣四什么都看不上,有时萧骋甚至觉得踏实故意找他不痛快。   渔山没跟着萧骋出门,见自家主子深夜抱了个人进来,以为是他去逛什么不该去的地方,顿时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放。   直至萧骋低声叫了句那人小羽,渔山这才凑上来询问:“主子,您是说哪件。”   “都拿出来。”   萧骋使劲掰开燕羽衣蒙在脸颊的手,穿着粗气将衣物领口解开,在房内走了几圈,忽地不知道该趁渔山去取东西时说些什么,于是扶着腰端起摆在桌案前已微凉的茶水猛灌。   其实不光是燕羽衣受伤,萧骋带队狼狈逃亡的那段时间,也颇受了些罪。   他几乎以为燕羽衣要让他死在铃铃峡。   -   室内温暖,没多久,燕羽衣便热得主动脱掉大氅,将脚底已湿透的鞋子甩至脚凳旁,蜷着身体待在床角。   额头抵着帘帐,萧骋就坐在不远处歇息。   烛火将他脚底的影子无限拉长,好像遒劲挺拔的苍松,透露着肆意却又格外克制的张扬。   燕羽衣望着那道黑色失神。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然会与兄长争夺起出场的机会。   “燕羽衣”这个名字代表着燕氏此代的荣耀,已不再完全作为一个名字使用。   自幼受教皇帝陛下,这是燕羽衣的荣耀,更是整个将军府的尊贵。从燕羽衣出生起,便带有特殊的政治符号,将永远与洲楚的兴衰挂钩,与其共荣辱。   因此,将军府最不愿洲楚没落。   而燕羽衣拼死搭救太子,为澹台皇族鞠躬尽瘁,则是为着少年时代那些人们对待自己的真挚情感。   他自幼明白,自己与兄长的期望不同,他是影子,便得做影子该做的事情。   是皇帝陛下教会自己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要他仔细思考未来的道路,并且愿意给他时间,选择做家主的影子,还是成为真正的自己,即便离开朝堂,刻意躲避权利纷争也无所谓。   那时燕羽衣不明白,但现在他似乎有点不太愿意再做这个“燕羽衣”。   兄长化名严渡,行事风格却没怎么变。从前把自己当做他的后盾,燕羽衣没觉得不妥。但如今站在对立面去评价,心底会发凉,会后怕他行事的每一步。   好像无论自己如何机关算尽,也总会有那么一把暗箭,裹挟着凌厉的风,直接刺穿心脏。   “萧骋,铃铃峡收到的信还在吗。”   寂静中,燕羽衣冷不丁地开口。   诸事既成过往,总是得解决那些难以言明的问题。   萧骋身形很明显地停顿了下,但没刻意避免。他放下茶杯,淡道:“之前你我的书信往来,关于你的那些,都是有人代笔吧。”   燕羽衣:“为何。”   “因为和我收到的那封信撇捺略有出入。”   萧骋起身缓步走到书架旁,从其中某个匣子中取出一封奏折,展开,交给燕羽衣。   “方培谨会偶尔处理一些朝臣们上表谏议的奏折,既然与洲楚异心,自然也会研究燕氏将军府,这是我从她那得来的你的亲笔。”   燕羽衣大略浏览,的确是自己的笔迹。   “字如其人并非虚假,模仿得再像,脾性是无法更改的。收到从铃铃峡回国的信,不知为何……”   说到这,萧骋笑了声:“我觉得这才是我认识的燕羽衣的笔迹。”   “不,是我初次在大宸见你时的笔迹。”   燕羽衣蹙眉,没说话。   前往大宸提亲那年,燕羽衣想要去大宸的皇都游览,故而再三请求,终于在兄长的帮助下,骗过宗族耆老,欢天喜地地随着和亲队伍出发。   即便是太子,也很难绝对分辨出兄弟两。   燕羽衣蜷起手指,光着脚走到萧骋身后,用指背碰了碰他的肩膀,问:“我见过的人很多,那年你也没有出席夜宴。”   “使团入京,你以袖箭射击南荣遂钰,那日我在场。”   燕羽衣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使团入京,兄长随行陪伴在侧,而燕羽衣则作为先遣,与太子尊驾前后脚,早三日抵达大都探查城中情形。   所以……   那日萧骋见的并不是自己。   也就是说,萧骋其实最先认识的是兄长,而引起他兴致的,其实是兄长吗。 第82章   但若没有一面之缘,那才是真正的可怕吧。   那么他最初对待自己的态度是与兄长有关,还是……燕羽衣心情突然变得极其复杂。   他其实没有任何立场去判断萧骋的私人情感,自己与萧骋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是合作伙伴,还是别的什么。   那些对于景飏王所产生的恻隐,他将那称作是为了国与国之间,洲楚与西凉保持平衡的必要手段。   但真正放眼望去,他面对萧骋,其实从未真正做到过客观公正。   许多对朝堂并无益处的个人情绪,时刻牵动着他的行事作风,以及那颗永远无法安定的心脏。   “从前的我和现在的我相比,如何。”   为了让自己的态度显得没那么在意,燕羽衣动手为自己斟茶,但他忽略了盏子里的水是才添进去的,被烫得下意识缩回手。为了不引起萧骋的注意,咬牙将刺痛忍耐,而后轻轻搭在桌面冰凉处降温。   自始至终,语调都没有任何大的波动,就好像只是在进行一些稀松平常的闲聊。   他敛眉,用眼睫藏住瞳孔中的所有情绪。   “幼年阅览群书,其中蕴藏无数爱恨情仇,总是能见观者感怀。但在我看来,并不足以牵动情绪,甚至觉得这是无病呻吟。世上哪有那么多眼泪可流,多少感情值得缅怀。”萧骋并未选择直面回答燕羽衣的问题。   他单手扶住窗玖,声音在寂静的雪中显得极其瞩目。   凛冽的寒风,携带着无与伦比的锐意,嚣张地闯入室内。   萧骋看着燕羽衣,倏忽又挪走目光,背对着他说:“只道书中事,犹忆当年青涩罢了。”   自以为的心硬如铁,何尝不是未曾经历世事百态的幸运。   因为没有感同身受,所以游离于感性之外,这个时候的人尚且还是被理性控制。   而理性恰恰是孩童,或者意气风发的少年最不具备的东西,往往被冲动的兴致左右,将那丁点的理性也完全消耗。   这话是变相告诉燕羽衣,他变得比从前更容易被感情所牵绊。   燕羽衣又再次无意识地去触碰茶盏,这次没松手,反倒是疼痛才能令他短暂地回归理智。   事到如今,他其实已经很难分辨萧骋口中话语的真假。   他们之间的那些真心假意,只能认作是真实存在,且发生经历过的事实,并不能切实地代表他们如何亲近。   景飏王就像是天边的流云,只是轻飘飘地浮在那。看得见,摸不着,若有狂风骤雨,便会立刻藏到某处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燕羽衣已经有点聊不下去了。   他有不能说的秘密。   本以为自己的一生便是成为兄长的影子,但竟如今得站在台前操控所有。   由奢入俭难,若要他现在放弃手中已经掌握了权势,再度将所有指挥权让渡给兄长,他只会不假思索地确定——   绝无可能。   甚至没有商量的余地。   兄长有他的苦心孤诣,而自己也有所要坚持达成的目的。   “萧骋。”燕羽衣走到靠放在墙角的琉璃镜前,解开缠绕在发间的卡扣。从摆放饰物的木台前,随便取了根样式简单的发簪。   是市面上最时新的款式,也没什么使用痕迹,大概是萧骋最新得来的。   低头拢住长发,燕羽衣并没注意到萧骋已经向自己这里投来视线:“最近不要来找我了,至少春播前。要么就在这里等着我的消息,或者直接回大都去,我叫严钦随行守卫。”   “只要进入大宸,便不会有人再杀你。西凉若出手,直接作为影响两国邦交为由,下发国书,我会在明珰帮你处理。”   “有事?”萧骋立即意识到燕羽衣在隐瞒什么,旋即开口问道。   燕羽衣笑一笑:“那夜你在明珰城外捡到我与太子殿下,是纯粹的巧合吗。下次见面我们就聊这个吧。”   萧骋没说话,倚在窗旁抱臂打量着燕羽衣,直至他将仪态完全整理好,调转脚步回过身来。   男人没那么地表现出愿意配合的态度:“那么严渡呢,他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如果我坦白,你就会告诉我明珰被火烧的那夜的情况吗。”   燕羽衣的表情逐渐变得极其平淡,没给萧骋考虑的时间,直言道:“萧骋,新岁安康。”   话里话外,考量且隐约含着几分博弈的意味,都想对方先让步,但也很清楚,彼此都不是这种性格的人。   双生子的秘密,是整个护国将军府面向西洲的欺骗,而在此背景下,既成已过去的事实,便已变得微不足道。   何况,它还有关燕羽衣的伤痛。   两相比较,全都是将军府在吃亏。   燕羽衣承认自己之前所对萧骋所做的妥协,是有些个人也昏了头的成分,因此他现在必须更清醒,以备迎接日后内外部对西洲的侵袭。   -   晨光尚未穿破云层,燕羽衣仍然搭乘来时的车架。   不过驾驶的却是匆忙收到消息赶来的严钦。   对自家主子这种,尚还在受伤中,便敢于深入西凉核心的勇气,严钦持保留态度。   他贴着门帘,微微看了眼端正坐在厢内,穿着是他没见过的颜色,叹道:“主子,府里那位发了大脾气。”   “他有冲你生气吗。”燕羽衣很少见兄长责罚下属,又或者说,兄长只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用手段。   严钦摇摇头,那倒没有:“护院的侍卫全是那位大人的人,听说已经遣出府内降职了。”   燕羽衣略微挑了下眉,看来自己的确是被当作犯人看押,但这般的降职惩处是否过于重了些。   毕竟就算是被燕氏多年教导的暗卫,也不能完全保证将燕羽衣留在府中。   对武学的造诣而言,燕羽衣自认极少人能超越自己。   而兄长对他的了解,又远远超过燕羽衣对自己的判断。他应当知晓,只是这么几个士兵,根本拦不住燕羽衣要往外跑的心。   或者,燕羽衣心底隐约浮现出新的想法。   难道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兄长去做,因而不得不放弃对自己的看管吗。   潜意识告诉燕羽衣,能够令兄长投入全身心的东西,必然是连他处理也较为棘手,有关朝堂与天下的大事。   得尽快赶去宫里,和计官仪通气才行。   “严钦,我们——”   “啊啊啊啊啊!救命!救命!!”   燕羽衣正欲开口请严钦抄近道,车外却突然传来极其模糊的惨叫声,似乎是因隔了几个街道的缘故,层层传递,落到耳旁便没那么真切。   “什么人。”   严钦急急勒马,整个车身被迫随着马蹄的高昂而被向右甩去。   刺啦。   车轮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燕羽衣单手抓住窗框,借力循着惯性的方向冲出车厢,反手从严钦腰间抽出佩剑,急速踩着横梁登至顶盖。   双目环顾,此夜无月,车灯无法照射的地方唯有雪景衬得几分光亮,冷道:“听到了吗。”   “是求救声!”严钦登时从车底又抽了把备用的斩马刀,重新回到燕羽衣身旁,与他背抵背。   这是避免腹背受敌的最好警惕方式。   燕羽衣穿的是面圣用的衣袍,并不适宜与人交手,故而将繁重的外袍脱下,浅浅哈了口冷气。   明珰城内宵禁森严,即便允准百姓进入城中,前往规定的集市贩卖,但也会在入夜前勒令离城。   这里是天子重地,官宦云集,稍有不慎便会被外敌侵袭。   燕羽衣虽如今不再掌管京畿安防,但也有从旁协助之责。   那声惨叫之后,便再无动静。   燕羽衣与严钦凝目警惕,大略过了半柱香后,燕羽衣才再度开口:“没了。”   方才那种声量,已经完全能引起城内巡防。   京城内有一套极其复杂的巡防措施,以网格状将整个明珰城囊括其中,每个网格中皆有三至四名士兵巡逻。   只要有其中某处异常,便会以哨声为警,迅速着急附近值守的士兵们朝此处聚集。   但燕羽衣没有听到任何奔跑声,夜的寂静在此刻被放大,更令人感到胆寒。   严钦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握紧斩马刀:“主子,是不是巡防营那边出事了。”   “不,巡防营应该没有任何问题。”燕羽衣遥目望向皇宫的方向。   从他这里,已经能隐约看到皇宫那面几十米高的城墙,以及其中最瞩目的,用来计时的钟楼。   局势瞬息万变,这就是燕羽衣想尽办法也要离开将军府的原因。   他和计官仪的合作关系,建立在他从前并非真正的那个家主的原因之上。而兄长作为杀害计官奇的凶手,倘若被计官仪发觉,他会做出什么事?   带领寒门学子离开明珰?还是在西凉的挑唆下,饱含着对洲楚的全然失望,转投他方麾下?   等等,燕羽衣拧眉。   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最重要的关卡。   燕羽衣突然抓住严钦的手,冷道:“你觉不觉得,兄长其实并非只是为了返回将军府而夺权。”   严钦闻言一愣,旋即面露难色:“主子,这,属下不敢。”   “没关系,你可以听我说,如果同意就点点头。”燕羽衣不强求严钦,跳下马车后,带领严钦循着声音来时的方向前行。   他边走边思忖道:“兄长当初是作为西凉人的严渡与方培谨接触,并且提前预判我的作为,选择在出征的时候,装扮成我去刺杀萧骋。这是为了挑起大宸与西洲之间的矛盾。”   “西凉与洲楚之间的争斗,极大地消耗整个西洲的资源,倘若现在被大宸攻击,那么两朝之间便不得不合作,等到战事结束,我们便没有任何力气再内斗。”   “因此,西凉与洲楚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避免与大宸直接交锋,维持当下的关系便好,毕竟萧稚已成为太后,两国有姻亲之缘。”   严钦听得认真,随行在燕羽衣身侧不由得点点头,却也真的按照燕羽衣所言,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燕羽衣压低声音继续道:“有东野侯府在,兄长根本拿不到真正的属于西凉的兵权。但将军府不一样,现在正是洲楚百废待兴,寒门学子极力维护洲楚声誉的时候。计官仪也竭力与将军府的步调保持和谐,还有小皇帝的信任。”   甚至可以说,如果现在将军府要挟天子令诸侯,没有任何势力能够拦得住燕羽衣的脚步。   这就是摆在明面的权势滔天。   他说出口,耳朵也跟着听,其实就是在梳理思绪。   兄长想要什么,便得先得到。   而挑起大宸,则必须得到当年能握在手中的权势。   若要他人拱手,那必然是作为双生的胞弟最合适。   “他想要毁灭我与计官仪建立的新局势,也不想放过西凉,洲楚与西凉全都深陷泥潭的时候,他也会被波及。”   “……”   燕羽衣深吸口气,汹涌的凉意充满胸腔,在被体温温暖前,燕羽衣骤然停下脚步。   “兄长根本不是来保护洲楚,深入西凉一网打尽的。”   “他想。”   “他想彻底毁了整个西洲。”   “他要让我们亡国——”   话音刚落,从偏巷突然悄无声息地奔出一瘦弱少女,燕羽衣全部的思绪都放在兄长真正的意图的思索中,根本没发现附近的脚步声已密匝匝地覆盖而来。   严钦大跨一步,横挡在燕羽衣身前,严肃道:“来者近乎二十左右,有武功的居多。”   少女衣着褴褛,脸色衰败,漏风的衣衫被血浸染,在冰天雪地中冻得坚硬。   看到燕羽衣,少女如见救星,哭喊着:“大人,救命!求求你了大人,救救我!”   她身后随之而来的,是严钦口中习武之人,其身着巡防营服制,怒吼道:“抓住那个难民!不能让她搅扰城中大人们安歇!”   少女的腿似乎受了不轻的伤,每跑一步,都在雪地中留下深刻地痕迹。   她惊慌失措地朝燕羽衣奔来,甚至没有机会判断,她眼前的这个人是否可信。   但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难民?!   什么难民!   燕羽衣凝目下令:“严钦,拦住他们。” 第83章   只是眨了几下眼的功夫,严钦便已将带队的士兵扣在地面等待燕羽衣发话。   燕羽衣独自原路折回,从车里取了外袍过来,无声息地将其裹住女孩,随手掀起她遮挡眼帘的长发,被汗水浸湿的眼睫充满冰霜,在此等冰天雪地之下,即便她能躲避追杀,也只会在下一秒被寒冷所冻结。   总之,是活不了的。   女孩是典型的西洲人长相,轮廓分明,在浅淡的光的折射下,眼瞳呈现出深邃的蓝色。   明珰三城并没有这种极赋地域特点的长相,但远在千万里之外的,被称作西洲粮仓的河州,却全是此种样貌,辛勤劳作的百姓。   而能在明珰城巡防占得一席之地的人,哪里会是冲动的无名小辈。在皇城根下,一块石头从天而降,砸死十个人,每个人身后都各自有靠山。   其中,深夜能在天子脚下行走的人,必定身份贵重。   被严钦按倒的那人,并未怒斥挣扎,反而忽略此刻被按倒在地的狼狈,甚至有意识地做了个拱手行礼的动作,可惜被严钦当做反抗,再度狠狠用膝盖抵住:“敢问大人夜行至此,是要去向何处。近来夜里贼人猖獗,巡防营有凶犯亟待追查,如今日怠慢冲撞大人,还请恕罪。”   “贼人?凶犯?”燕羽衣背对着士兵,微抬了抬下巴,好笑道:“京城重地,巡防营竟然还能放此等危险人物进城,怎么没有报备宫里。”   “报备了,报备了。只是昨日傍晚才发现,故而夜里加强守备。”士兵连忙抻着脖颈道。   “不。”   燕羽衣确定小女孩浑身没有别的伤口后,将人彻底藏在自己身后,调转脚步来到士兵面前。   如今京城巡防由侯府与将军府合作共事,若这些人是侯府所属,燕羽衣倒没理由将人带回去审问。   他提起灯,用剑锋挑起士兵腰牌,放在眼前辨认了下所属。   其中刻的是燕氏军旗图腾。   虽在情理之中,但燕羽衣还是意外地挑了挑眉。   “我的意思是指。”他继续开口,将方才直吐露半个字的话说完。   “如果有贼人闯入,那么巡防营便早该在其穿过名单下辖两城之时,立即察觉异常进行预判。而并非在除夕当日凌晨,在大街上四处追拿搜捕。”   住在京城里的都是人精,稍有风吹草动,消息便会传遍整个朝堂,在这个地方想要睡安稳觉,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燕羽衣没将腰牌还给他,反而收进怀中,对着士兵缓缓蹲了下去,双手搭在膝盖之间,语调清冷平静:“幸好你今日遇见的是我。”   士兵闻言,以为现在这关算是过了,立即努力睁大眼睛面露感激,笑道:“谢大人,下官必定立即将此女带回,今夜的事——”   “幸好你遇见的是我,如果是别人,或许就要放过你了。”燕羽衣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似笑非笑地看着士兵,又指了下自己的脸。   “大人你所属的,正是我府上所辖范围。”   “重新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燕羽衣。”   男人蓦地愣住。   话罢,燕羽衣将腰牌仔细挂回男人腰间,却再一打眼,不知何时,从他身侧的雪地里已隐约渗出一股略带黄色的液体,于胯部渐次扩散。   若是从前,只要是燕羽衣亲眼所见,便可当即自行军法处置。但现在他与计官仪约法三章,必然也要讲法度。就算已有处置的决断,也得先由巡防营内部调查,随后再以文书上报,方可按法规发落。   这样的事情明显是手底下的人隐瞒不报,或者是得了谁的暗示。士兵只是最底层执行任务的那批,并没有擅自决定的能力。   燕羽衣扶额无奈,看来在进宫前,还得将巡防营统领叫来问话。   如今的巡防营,便是基于从前獠面军戍守京畿的制度改换过来。   獠面军的统领韩啸身肩此职,和他一道掌管的,还有燕羽衣这边从将军府提拔而出,地方上调派来的驻城军副将。   两位统领职务相当,没有正负之分。   这次皇帝登基,从各地升任了不少官员,大量添补当初职务的空缺。其中也不乏得到提拔后的能臣大展拳脚,混吃等死的倒也有那么几个。   可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必定有无法控制的弊端。   例如管辖困难,结成党羽,背地里做些宫里看不见的勾当。   为避免被兄长抓回去,燕羽衣选择在宫门外等候,只要他在有人看得见的地方露面,兄长便不可能用燕羽衣的身份替代。   这是燕羽衣从前所要避讳的,处处小心翼翼,虽觉得疲累,但能保证兄长不被人怀疑,他乐意如此。   但现在却觉得,这般自我委屈究竟为的是什么。   兄长所表露的蛮横的,类似于掠夺的行为,真的是在为自己,为整个燕氏所盘算吗。   坐在马车里等待统领的燕羽衣闭起眼,手指不停地在袖袍间搅动。而坐在他脚边,将身体完全蜷缩的女孩,忽然轻轻发出啜泣的声音,肩膀抖动。   整个车厢弥漫一种燕羽衣难以言喻的气氛。   他从哭腔中感受到了痛苦,以及躲藏在胆怯下的,愤怒的味道。   燕羽衣下意识想要安慰,掌心放在女孩头顶前,骤然又收了回去。   那件沾血的衣裳正在逐渐解冻,紧紧贴住女孩身体轮廓,并湿润覆盖在她肩头的外袍。   月白色的领口变得粉红,由浅至浓。   新鲜的血腥气充盈鼻腔,燕羽衣不确定这究竟是他人的血,还是女孩自己的。   再三斟酌,尽量放缓语气道:“你有没有受伤。”   她的体力似乎在扑向燕羽衣的刹那便消耗殆尽,只剩与冰天雪地相得益彰的沉默。   巡防营驻扎在京城外,但统领居所却靠近皇宫。巧的是,隶属洲楚的统领外出公务,来回话的是韩啸。   作为东野陵的人,韩啸自然对燕羽衣有问必答。   燕羽衣掀起覆盖着车窗的厚重绒帘,露出半张雪白的脸:“城中难民是怎么回事,为何不妥善安置。”   百姓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抵抗得过军方的围追堵截,他们连城门都难以接近,何况还有敖城在前作为关卡。   韩啸在来的路上并未从严钦那里得到只字片语的提醒,听到燕羽衣想要了解此事,颇为纳罕,他挠挠头道:“是您让巡防营见难民便处理掉,避免年节京城出事惊扰圣驾的啊。”   燕羽衣蹙眉。   我自己?   “近日忙碌,略有些忘了当日怎样安排,你再说一遍,我好确定是否还有必须增加的内容。”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转而落在女孩身上。   韩啸不疑有他,立即答道:“如将军所预料,近日难民越来越多,为保证朝廷年节安稳,巡防营上下昼夜不歇,若发现难民可先就地处置,后再上报。”   “就地处置。”燕羽衣眯眼,收手坐回车内。脊背抵着坚硬的厢壁,脑海中滑过那年狼狈逃窜,被萧骋带着去城门,亲眼见东野丘斩首博叔,百姓之间那隐隐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   就好像是洲楚本就该死,虽然西凉也并非什么善类。   自己今年一直在做的,不就是竭力挽回洲楚在百姓之间的声誉吗。   而兄长出现后,最先摧毁改变的便是民心。   那么将军府从前深受拥护,却突然名声急转直下的境遇,也便有了合理的解答。   站在车外没听到燕羽衣下一步命令的韩啸,登时又出声补充:“就地处置也只是针对反抗的民众,并非所有都是如此。”   “你觉得什么才算是反抗。”   面前的女孩太过于警惕,此刻的她就像是惊惧过头的小兽,根本接受不了半点刺激,极其轻微的震动,都有可能引起她潜意识中的反抗。   他不敢去触碰她,甚至连简单的问话都很难进行。   燕羽衣小心地绕过她,有些话还是面对面说比较好。   然而落地的时候不慎牵扯到伤口,他低头咧了下唇角,尽力将呼吸压得最低,面颊仍旧挂着势必问责的态度:“此事东野陵怎么说。”   “公子觉得,燕将军有自己的考量,在京城巡防方面,自然是没有您有经验。”   “呵。”燕羽衣登时没忍住冷笑,颇为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东野陵也知道这是个烂差事,做不好便有被追责的风险,现在是能躲多远,就藏了多深吧。   辛苦劳作没他,日后分银钱与功绩倒勇往直前。   不得不说,东野侯府这群人也是有些鬼头鬼脑,令人颇感厌恶的本领在。   现在最无辜的是燕羽衣自己,兄长横插夺权,莫名其妙被摆了一道,摸不着头脑的情况下,必须立即作出相应的安排。   袖口不知何时染了血,燕羽衣合掌将其隐藏,边说边向严钦做了将女孩带走的手势。   现在将军府回不得,若说还有能信任之人,莫过于计官仪。   李休休武功高强,先把女孩藏到那,同性之间更易卸下心防。   略再交待了韩啸几句,燕羽衣便直接进宫去找皇帝。   未曾想,御书房竟灯火通明,领路的内监甚至没来得及通传,殿门咔啦一声被撞开,白衣男人快步奔向燕羽衣。   计官仪脸色极差,上下打量了遍燕羽衣:“他回来这件事为何不提前通知我。”   燕羽衣眨眨眼,纳闷道:“你知道?”   “早朝那几日没觉得异常,连着大半月,次次都是首位抵达……”   太鹤楼首席露出带有庆幸却也的无奈神情,燕羽衣还是难得在他这张毫无波动的脸上看到别的颜色。   计官仪:“我觉得你没有这么勤快。”   燕羽衣:“……”   好有道理。   【📢作者有话说】   其实上一条也不是说要断更啊什么的,因为更新频率和追读率挂钩,我不能不去在乎这个,反而是因为最近因为新入职了项目组而变得……有点精神格外亢奋。被身边的朋友多次感叹,我的精力最近真是好到爆炸。因此,看着更新的时间才产生了怀疑,思考时间去了哪。也希望朋友们,如果工作格外亢奋的时候,克制一下情绪,避免出现我这种现阶段“超进化”的态度。 第84章   如果这话从他人口中说出,燕羽衣一定会觉得对方在明晃晃地嘲讽自己。   但现在是对待诸事未曾懈怠的计官仪,那么实事求是的意味便不言而喻。   燕羽衣挺直的腰脊瞬间被心底的松懈拖垮,两腿都打着颤,他踉跄着在即将晕厥前,将自己的重量完全交给计官仪。   长舒口气,尽可能地向他露出半缕勉强的笑意,低声道:“我一直在将军府。”   计官仪立即用力扶住燕羽衣,追问:“他囚禁你?”   “计官……仪,我真的,真的有点疼。”燕羽衣捂住胸口的位置,张嘴滚出一团白气,随着呼吸越来越急促,直至断断续续再也看不见呼吸的痕迹。   计官仪对燕羽衣的身体情况不慎知晓,只有浣竹溪那次,景飏王格外炫耀地扬言,蛊是他主动下在燕羽衣心脏。   召来太医查看情况,澹台成玖担忧地坐在床头。煮好的汤药,也是小皇帝亲自扶起,吹凉了,一口口地喂给燕羽衣。   东方有初日乍现,橙黄色的光透过窗玖来到殿内盛满鲜花的地方。   宫女们悄无声息地将烛火熄灭,内室充斥着的药香味囤积在那,隔着一道珍珠所制的薄帘,隐隐地随着缝隙边缘扩散开来。   幼年的燕羽衣极少感受汤药的滋味,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同龄人,他们却经常生病,或者是每年在固定的时间大批量地感染风寒。   至于那些所谓的强身健体的东西,他向来是瞧都不瞧一眼。   冰天雪地里赤膊练武的是他,炎热中苦夏的也是他,少年不懂得的愁滋味也是他。   那些细枝末节的分毫,他都记得清清。   就像是如今接二连三地缠绵病榻,对着药碗,也终于会皱着眉,强忍生理性的呕吐,闭眼捏着鼻子用力灌入肚中。   这还是燕羽衣吗。   眼眸混沌,但意识是清醒的。   那些过往的片段,被反复回忆过很多次。   但现在,燕羽衣却发觉,记忆是否也有欺骗的能力。不断地在复盘中将残缺变得完美,使得那个人,或者是某些事物,变成世界上最无可替代的东西。   例如兄长那冷硬行事作风下隐藏着的温柔,他冲他毫无保留的爱护。   “原来连他也不能信吗。”   燕羽衣低垂眼帘,在澹台成玖耳旁喃喃道。   澹台成玖没听清,以为这是燕羽衣的呓语,于是稍微坐直了些,侧耳仔细询问:“燕将军,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臣子被皇帝侍候,其实是大逆不道,被言官口诛笔伐的。   计官仪坐在床尾旁观这位年少成名的将军,守在这里三个时辰,均为有所制止与言语。   皇帝固然年幼,但燕羽衣又能大到哪里去。   只是他在朝堂活跃的时间太久,那些被剥夺了的少年时光,全部淹没在世上最严苛残忍的地方。   计官仪主动为燕羽衣掖了掖被角,淡道:“我不会立刻杀了他。就算要报老师的仇,也必定等到洲楚彻底站稳脚跟,再清算从前的旧账。”   “我比较担心的是燕将军你。”   澹台成玖闻言也附和,担忧地寻求计官仪的准许:“朕觉得还是留将军在宫里养病。”   “陛下所言甚是。”这次计官仪也点头。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便立即定好燕羽衣近日所居何处,待燕羽衣逐渐能够视物的时候,嘴边又挨着药碗。   澹台成玖说:“燕将军,药来了。”   “……陛下。”燕羽衣抗拒地撇过头,“臣已无大碍,今夜夜宴的宫禁巡防还未安排,臣得去班房查看。”   “从将军府逃出来,不就是为了不被抓回去么。”计官仪见燕羽衣这会似乎神志有所恢复,便立即公事公办,张嘴便是燕羽衣为何被困多日的盘算。   “前任家主如旧上朝,显然是不想被人发觉异常,也多亏燕大人对与同僚之间的往来没有维护关系的心思,加之从各地升迁的官员较多,现在竟然只有我发觉异常。”计官仪沉沉叹气,他半支起额角,慢悠悠地问燕羽衣。   “想好日后怎么做吗。”   燕羽衣咽喉有些发痒,掩唇咳嗽几声:“首先,得卸了我的兵权。”   如果兄长急切地想要拿到身份,那么首先势必会对洲楚的各大营下手。   有生战力除了在茱提的那支,剩余的全部都在燕羽衣手中掌管,唯有现在立即将兵权转让,虎符握在一个同样能够制衡兵权的人手中,方能保短暂周全。   倘若高嘉礼在场,燕羽衣想了想,交给他是最稳妥的。   汤药喂不进去,小皇帝面对燕羽衣,这个曾经教授过自己知识,算是半个先生的人,犹豫几次,到底还是做不出端着碗直接灌进去的举动。   计官仪直接走到床头,捏着燕羽衣的下巴,径直粗暴地将汤药完全填进燕羽衣嘴中。   燕羽衣想喊喊不出来,抗拒也没力气,只愤愤地盯着计官仪,用眼神骂人。   “若我及早成婚,甚至能直接生出你这般大小的儿子。”计官仪实在是受不了燕羽衣这种莫名的,并不适用于他一个武将身上的“犹豫”与“柔弱”。   “对于将军来说,在下姑且能算作长辈。既然燕氏的前任家主妄图取而代之,那么还请燕大人委屈几日,就在宫里安心住下。”   “方才休休传信来,难民的事也不必再多言,我自会处理。现在要紧的是,尽快养好身体,如有必要,立即寻找景飏王确认蛊毒的情况。”   “计官仪。”   燕羽衣见计官仪做好打算,用力抓住他的袖袍,怕他说罢便要离开。   心口的钝痛连绵泛起涟漪,但好在是能够承受的范围。产生与计官仪交谈自己真实想法的念头,其中做决定的时间,短暂地甚至只有从方府至宫门的距离。   计官仪皱了下眉,没说话。   燕羽衣苦笑道:“我始终想不明白,明珰那场火,萧骋在城外捡到我与先太子殿下,是否是得了西凉人的消息。兄长明明还活着,却转投西凉门下,我想……我想他有苦难言,或者我本就从未看清过他。”   “燕氏的秘密固然重要,但百姓安危才是天底下的头等大事。巡防营拒不上报难民情况的命令是兄长所下。”   “无论是我,或者兄长,是谁做的并不重要。”   “那都是顶着‘燕羽衣’这张脸所为。”   “若真到了不得不公开的地步,我不会让洲楚为难。”燕羽衣轻飘飘的,尾音好像随时会被风吹消散。   “但在此之前,为了能够拿到他手中有关折露集的所有内容,我会装作顺从的样子。”   藏回将军府,在兄长的监视下,这才是对燕羽衣行事的最好掩饰。   虽说是达成目的前的必须,但燕羽衣却很难真正自我劝解。   他开脱不了对兄长作为的抵抗,也无法再正视十几年的过往。   现实赤裸裸地给了他一巴掌,叫他清醒,也让他难堪。   计官仪缓缓将衣料从燕羽衣掌中抽走,俯身捏着他的手腕,指腹搭在他脉搏停顿。   半晌,他松开他,对皇帝行礼拂袖离去。   高挑瘦削的身形缓缓消失,澹台成玖才敢对燕羽衣说:“燕将军,先生他同意了。”   燕羽衣点点头,终于疲倦地重新躺了回去。   -   除夕当夜,雪竟然下的更大。   严渡满面沉郁,整日都没露出过笑脸,进宫倒是请安见着了小皇帝的面,但也只是隔着屏风作礼,得了皇家的赏赐被留夜宴。   严渡极度厌恶宴会,谎称身体不适告假。   车架停稳,随行侍从立即跪至车轮旁,以身充当脚凳。   在亲卫的搀扶下,严渡踩着两道脊背落地。   府门两侧飞起的檐角,悬挂着数道规格制式严格按照礼部所制定的年灯,衬得将军府那护国的牌匾金光闪闪。   护国将军府,护了这么多年,究竟护了些什么。   “兄长。”   一道低声呼唤立即吸引严渡的注意,青年撑着伞,藏在石狮后,忽然露出半边身体。   燕羽衣穿着厚重,又说:“怎么回来得这样迟。”   严渡反应过来,那副萦绕在周身的杀戮与不耐烦瞬间烟消云散,他眼角眉梢洋溢起惊喜的笑意。   快步走到燕羽衣面前,托着他的手腕,温暖的掌心顺势探了探他指尖的温度。   语气略带责怪,却听得出珍惜的意味。   “怎么不在屋里等着,我以为你今日。”   “只是出去走走,过年自然要陪着兄长。”   燕羽衣提起靠放在脚边的灯,主动为兄长带路。   他能够感受到后脊那份灼灼的目光,脚底泛起的却是彻骨的寒意,以及对最熟悉的陌生人的畏惧。   是,他竟然当兄长是陌生人。   在他握住他手腕的那一瞬,他甚至下意识想挣脱。   这种恶寒,就像是被什么沼泽之中隐匿的毒蛇所监视。   它层层递进,从细密的草丛中寻找进攻的时机。   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令燕羽衣莫名想到狸州城那个年夜,自己以为找到了兄长的存在,从马车中奋力失态地奔出。   萧骋是怎么安慰自己的。   他想了想。   他将雷霆剑还给了他。   尽管在此之前,雷霆剑是东野丘用以挑衅的“刑具”。   萧骋没有讲过这把剑究竟如何重回,只是就那么放在匣子里,叫他记得带走。 第85章   兄长于自己而言,究竟算是什么呢。   燕羽衣从未真正仔细思索过这个问题。   当他想要靠近他的时候,却被重重险阻所阻挠。无论是燕氏还是整个西洲带来的压迫,均令燕羽衣难以在此般威慑下,偷得那么几日宁静。   是,用的是“偷”这个词汇。   他原本就是不被抱有期望而降生的孩子。   但在这其中,他并未有过丝毫的抱怨。   只因身旁的所有人,都因他而无法止息地向前,他看着他们的背影,就算再害怕,也只能硬着头皮奔跑。   而这一切从他来到这个世界起,“工具”的概念被融入整个生命,久而久之,燕羽衣便习惯了那种躲躲藏藏,装作“燕羽衣”的日子。   他不能将未来的家主称作哥哥,因为这是个过分强调血缘亲昵的词语。对整个燕氏来说,充满感情的双生幼子,更像是诅咒中含苞待放的毒药,必须得利用好这把武器的前提,是将其珍藏进秘密的深处。   十几年的时光,飞梭般转瞬即逝,直至拿到所谓的真正的身份,燕羽衣才发觉,自己其实也想去抗争什么   至少不再愿意成为那所谓的影子,去做某个人的替代品。   他也不明白,这究竟是萧骋的影响,还是原本他便是这样的人。   -   除夕夜晚,守岁前得先去家祠祭拜,过后才可食用宴饮。   “兄长,你还没有见过小雪吧。”燕羽衣跪在严渡身侧,兄弟二人先后为双亲上香,三道响头后,他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中,轻声问道。   当年做家主,严渡便没怎么去过后院,自从母亲离世,更对整个燕氏族亲淡淡的。   “燕胜雪?”他回过头,看着与燕羽衣四目相对,“有必须去探望的理由吗。”   “你我对她来说,有何区别。”   燕羽衣猜想兄长会搪塞,但没想到他居然觉得这是根本没有必要的事情。   太直白了。   毕竟燕胜雪也是母亲的孩子。   “小雪牙牙学语前,母亲便郁郁而终。你我那时在外奉旨,皆没有为母亲扶灵,无论如何,我想她最后的心愿,也是小雪能够平安长大。”燕羽衣想到自己回京后,最先得到的消息竟然是将兄长那道,将小雪送进皇室的决定。   现在想来,自己当真是被鬼迷了心窍,即便心中再有疑惑与拒绝,但还是傻乎乎地认为,兄长所做,必定对大局有利。   无关其他,只是因为他是兄长而已。   这对燕胜雪来说,固然是个有利无害的选择。毕竟澹台成迢还得倚仗将军府本身,而燕胜雪必然会成为双方联系的纽带,荣辱与共。   有皇室做靠山,澹台皇族将信任给予燕氏,燕氏也必定为洲楚鞠躬尽瘁。   这笔买卖没有任何人会受到伤亡。   可现在看来,这种双赢的局面,其实对谁都不公平。   除了皇室与将军府本身。   燕胜雪失去自由,燕羽衣被永远捆绑进利益集体,展望那些一眼能够望得到底的未来。   燕羽衣看着兄长那双琥珀色眼瞳中倒映着的自己,莫名开口问:“一切还与从前一样,对吗。”   “只要你想。”严渡拂去衣袍沾染的尘埃,起身的同时,仰头去看那雕梁画栋中的琳琅。   很快,他发出一声极其柔和的笑。   面庞的笑意很淡,眼底却极其浓郁,但燕羽衣知道,这是他在生气。   即便是笑着,也并非欢喜,而是在发自内心地愤怒。   燕羽衣轻轻蜷起手指,反而就地坐了回去,他揉了揉酸痛的腿,衣衫间全是被药物浸透的味道。   他也抬起下巴,跟随着严渡的视线,缓缓扫过梁顶的纹路。黑暗斑驳地透过烛光无法企及的缝隙,仔细添补满室寂寥,它们令空气中的寒冷更加凝固,深刻地将冰凉钻进骨缝。   “为什么把虎符还给皇帝。”   寂静中,严渡再度开口问。   燕羽衣舔了下干涸的嘴唇:“这本就是朝廷的东西,按照制定的章程,将军未有领兵之时,需尽快将虎符归还。”   “但从前这东西,一直由将军府保管。”严渡负手来到胞弟面前,俯身靠近,几乎是脸贴脸地,用手拍拍燕羽衣的侧脸。   “难道不好么。”   燕羽衣没有犹豫:“为了西洲,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话音刚落,严渡忽然从怀中摸了什么东西出来,他当着燕羽衣的面,摊开手。   燕羽衣瞳孔骤缩。   这是——   虎符。   他明明已经将虎符还给陛下,并且计官仪也已经知晓兄长的身份。   虎符究竟是何时回到他手中的。   不,计官仪为人谨慎,断不会将此物交托。按照燕羽衣对他的了解,他其实也并没有极其地信任交托。   毕竟将军府百年,是西洲最典型的世家。   “不是洲楚。”严渡见燕羽衣不说话,似乎从他面部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补充道:“东野侯府的。”   燕羽衣心中波澜回荡,但面颊其实也没有特别大的波动。被兄长看穿心思,或许是离得太近的缘故,细微的表情亦可分辨明白。   他面色冷硬,终于撑不起方才站在府门口,面对兄长时的清浅笑意:“很早就想问,兄长与东野陵是什么关系。先前此人对我的态度,似乎也有些奇怪。”   严渡难得被问得停顿,半晌,他霍然将燕羽衣直接提了起来。   手劲很大,拉扯着燕羽衣的肩胛。   被迫站立难以保持平衡,惹得青年险些直接栽倒。   燕氏与东野侯府相互较量,几十年未能分出胜负,双方的后人怎么能成为朋友?   即便是交易,也得百般思忖方才定夺。   而现在,东野陵竟直接将属于西凉的虎符交给将军府。   是兄长开口索要,还是其主动送给。   燕羽衣脑子转得飞快,思绪却逐渐混沌,当他露出刹那流逝的彷徨后,耳旁听到兄长再次笑出声了。   源于胸腔的振动,发自内心地在笑他。   他握住燕羽衣的手腕,粗暴地将燕羽衣拖拽至祖宗牌位前,指着燕氏满门朗声道:“小羽,看看他们。”   “他们之中有几个觉得家主之位是累赘?”   “要想成为掌权者,必定成为将军府的傀儡。但只有成为傀儡,才能主宰整个燕氏。”   “这种悖论延续上百年,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于挣脱。因为他们懦弱,胆小,被权势侵蚀。包括父亲,你以为那个男人为什么敢让母亲孕育双生。”   “是他深爱她吗?”   严渡双目通红,狰狞地看着燕羽衣,骤地将整个香案掀翻。   “双生子才能诅咒整个将军府。他妄图用算命所谓的道破天机,以我们来抗衡整个燕氏,你,我,都是作为最怨毒的诅咒来到人世。”   燕羽衣从未见过兄长失控,也经常担心他在沉默的愤怒中逐渐消弭自己的生命。   但,但绝不该是现在这般态度。   这远比歇斯底里更可怕。   他下意识地想要挣脱,瞳孔中的惊惧与不可思议同时抵达。从散落的贡品之中,断掉的线香将覆盖着整张桌面的暗色绸缎点燃,火苗倏地拔地而起,肉眼可见地吞噬着兄长身后的背景。   它们攀爬向上,如同婴儿的手,四面八方地涌向那写满燕字的牌位。   仿若地狱前来复仇的魔鬼。   “小羽。”   火光的映衬中,严渡奇怪的表情忽而又变得伤感,眨眼间,眼泪滂沱,语调亦失去最初的疯狂。   他变得脆弱,变得令人想要出言安慰。   眼角眉梢低垂着,自责与委屈排山倒海地袭来。   燕羽衣根本来不及躲避。不知为何,他现在一点力都使不出来,精神也怏怏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长将他连拖带拽地,远离逐步被烈火吞噬的祠堂。   火烧起来是很快的,放任其自由生长,狂风很快就会配合着它,完成整个焦化的过程。   兄长的眼泪浸湿他的肩膀,他听到他在他耳旁喃喃。   “小羽,你选我,还是选他。”   什么?   燕羽衣愣了愣,没听懂。   严渡喉头滚动,指甲嵌进燕羽衣的脉搏,涓涓细流如小蛇般穿透他的手指,鲜艳地在雪地中绽开道瑰丽的花。   “小羽,你曾说过,无论我做什么都会支持,我们是双生子,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可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离开将军府,被庇佑的日子不好么。”   “燕家明珰城的人都死了,能对我们产生威胁的人也在慢慢消失,我对你的承诺正在印证,我不会食言。”   他语调变得兴奋,沙哑中透露着邪气。多年展露于人前的运筹帷幄,镇静睿智,于此刻彻底荡然无存。   就好像从华丽衣冠之中剥离,显露出真正的原始与疯狂。   “选我,你不是一直都愿意选我吗。”   “除夕之夜是个好日子,你不要再叫我兄长,日后就称哥哥如何,我们就从现在开始改口。”   “……”燕羽衣硬挺挺地扎在原地,没有拒绝他,却也并未配合。   眸中颜色从吃惊逐渐转变为冰凉,他感受到自己体力在不正常地迅速流逝。   这是兄长提前准备好的吗,他竭力保持清醒,在心中断断续续地提问。   明珰城的人都死了是什么意思,对我们产生威胁?   某个答案不必思索便可呼之欲出,但这个念头对燕羽衣而言,实在是很难提问。   但倘若原则性的问题出现分歧,即代表兄长的归来,代表的并非西洲的兴盛,而是另外一种前途坎坷的预兆。   我能与兄长为敌吗。   从宫内回到府中,燕羽衣已做出选择。   燃烧着的木屑爆裂声成为附和,兄长那近在咫尺,近乎于乞求地希望他点头的表情当背景。   燕羽衣张口,格外淡漠且公事公办,掀起的眼睫带来冷冽的审问。   “严渡,你早就认识景飏王?”   “那么。”   整个将军府与皇宫燃烧殆尽,却只有你活了下来。   “……明珰城那把火是你放的吗?” 第86章   人是会变的。   勒令燕羽衣清醒的,其实是他突然意识到,印象中运筹帷幄,自持冷静的兄长,好像忽然在某个瞬间烂掉了。   充满甜腻馨香的果子,远观完美无瑕,近看散发着令人难以拒绝的美味,但动手拿起来的刹那,内部被蠕虫蛀空的黑洞,排泄物扑簌簌地掉落于手中,甩都甩不掉。   但于此刻的燕羽衣来说,这种难以抑制的恶心,却成为催发心底疼痛的源头。   他是这个世上,最不该放开他的手的人。   如果没有严渡,那么被燕家逼疯的人便是自己。   火烧明珰的究竟有谁,于当下的局势而言,其实并没有过多追究的意义。但燕羽衣想要确定的是,燕氏满门的死,究竟与兄长是否有所关联。   既然在他口中,所有人都是这场荒谬中的牺牲品。   那么用他人的鲜血去祭奠自己的泪水,燕氏族人又做错了什么。   何况还有受难的洲楚百姓。   “严渡,你应该了解我。无论是生者还是亡故,我都会从某个人口中撬出东西来。”   燕羽衣见兄长并未回答自己,反而身体僵在那里,下巴抵着自己的肩头,粗重滚烫的呼吸喷涌着撒向耳根。   他抬起手,虚扶了把严钦的臂弯,喉结上下滚动,再度道:“你的委屈能够控制的只有我而已,出了这道门,没有人会心疼的你苦楚。”   “他们会认为既得利益者在炫耀,权倾朝野的将军妄图用此种情绪沸腾军营,紧接着就是造反。”   天衣无缝的计划始终会留有破绽,而严渡的破绽便是谎称已死在将军府。   这个谎言只针对燕羽衣,以及那为数不多了解双生密辛的人。   因为数量足够少,所以能保证其有操作的空间,就算是露出什么马脚,也能尽可能地弥补。   如果兄长再迟些表露身份,说不定燕羽衣真的被他搅弄于股掌。   是什么契机令他不得不加快进度?   但燕羽衣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他现在只是想要与严渡拉开距离,至少他们之中一定有一个人,急需恢复理智。   被戳穿所有的严渡,蓦地面对黑夜呵出口白气,火光勾勒他修长的脖颈,露出脆弱却坚毅的弧度。   他向前连着走了几步,脱去氅衣,偏头用侧脸朝向燕羽衣,眸色深沉:“燕氏权倾朝野,这点还需要再昭告天下吗。”   “小羽,你根本不了解它。”   浓浓滚烟翻卷着奔向天际,尘埃灰烬与雪粒融为一体,化作灰黑色的水流,逐渐浸染整个庭院。   巡夜的守卫显然得到了禁令,在没有得到家主允许前,这里不会放行任何人,甚至是长空的翱翔的飞鸟。   燕羽衣并不想辩驳:“是,兄长全权负责的东西,旁人怎么会明白其中如何暗箱操作。但整个洲楚百姓的唾骂我这两年看得清楚,难道这也是兄长因将军府而迫不得已吗。”   被压迫不是压迫他人的理由。   “那么我可以这样认为吗。”   他紧接着说:“现在的燕家于你而言也已经变成了陌生的东西,那种好不容易得来的掌握感消失了,你恐惧失控,所以才急着向我摊牌。”   闻言,严渡忽然问:“就算你选择与计官仪合谋,那么景飏王呢,你不信我却舍得跟他合作,难道这个大宸人能给你想要的东西?”   “兄长不会想说,其实明珰城那场火与他有关?”燕羽衣笑笑,转而露出颇为疑惑的神情,“可这又和我与兄长现在所谈之事没有半点联系,就算他也参与其中,也与我们这场谈话无关吧。”   “如果站在对手的角度,严渡,我承认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劲敌。”   “险些几次被你绕进陷阱里。”   风裹挟着极致灼烧后的滚烫,燕羽衣脊背发汗,但先前那股眩晕倒随之减轻不少,令他更加确定,严渡大抵是在祠堂里做了什么手脚。   如果是没有被博叔以及众兄弟拼死护送出明珰的燕羽衣,他一定以兄长的命令为尊。   但那么多条人命,将最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他面前。   严渡动了动,从腰间蹀躞带间找出烟管,抬脚走到焚烧着的祠堂前,半只脚跨入其中,于边缘处“借火”。   他的目光在整个建筑中留恋,自上而下地观摩最后残存着的房梁。待烧得火红的房梁崩塌,这里才算是真正地被毁灭。   指尖萦绕着屡屡烟气,严渡深吸一口,格外恶劣地对准燕羽衣的方向吐息。   他忽然抿唇笑道:“现在有用烟的习惯吗。”   燕羽衣无奈,用袖口抹了把汗,顺着大路缓缓向前。直至彻底离开祠堂,压在他肩头的重量才骤然松懈。   “小羽,怎么就走了。”对方才是被激怒的那个,现在却甚至有些惋惜。   “神经。”燕羽衣摆摆手,“走了。”   再与之计较,也分辨不了什么,逞口舌之快只是为了心中慰藉而已。   而祠堂外,持刀矗立的人,远远超过他所预料的数目。   没怎么仔细数,但间接地告诉燕羽衣,若想再离开将军府,恐怕几率格外小,这里被严渡擅自划作监牢。   朝内讲“燕羽衣”难缠,原来指的是这个。   表面仪态端庄,待人接物找不出半分嫌隙,偏就无法从其口中探听任何。你问他,他答非所问,笑吟吟地满目盛放着算计过后的坦然。   背地里下手果断利落,始终沾染未干的血迹。   此夜已经算是与兄长撕破脸,燕羽衣便没再去正厅吃饭,直接拐回自个院子,吩咐严钦严加戒备,连热水澡都没泡,直接一头栽倒在床榻间。   昏昏沉沉地睡直天明。   但……   撕破脸,他们还是亲兄弟。   因此,严渡着侍女前来邀请燕羽衣午膳时,燕羽衣看着小厨房空空如也的菜篮子,这明摆着是要逼他和他见面。   他坐在饭桌前,看着兄长笑眯眯地为自己布菜,心中一万个想逃的念头滑过,出口的却还是:“我不喜欢这个。”   是,他讨厌羊肉。   小炒羊肉,藕块羊汤,羊排煲,整张桌连半点素菜都没有。   羊的各个部位被拆成十二道菜,燕羽衣毫不怀疑,这里盛放着一整只新鲜处理过的羊。   “多吃肉才能促进体力恢复。”严渡亲自为燕羽衣盛汤。   燕羽衣单手抚上腰间伤口,看着严渡淡道:“你不知道我吃羊肉会起疹子吗。”   严渡的手一顿,面露诧异:“什么。”   没等燕羽衣再说话,他连忙招来侍候的小厮,命令道:“都撤下去,换些清淡的来,前几日的牛肉汤不错。”   严渡扭头再度询问道:“晚膳吃牛肉,牛肉怎么样。”   “你干脆让我死在这,就没人跟你抢家主之位了。”   燕羽衣将碗筷往里推,顺势站起身端正地冲严渡行了一礼,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正厅。   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男人爽朗的大笑。   燕羽衣眯眼,太阳穴突突直跳,搅动着脑内不断嗡嗡作响的神经。   明明是在自个府内行走,却有种寄人篱下的局促,该窘迫的不应该是严渡自己吗。   在外等候的严钦显然也听到了厅内的动静,见自家主子进去没多久,便满面不悦地走出来。连忙上前扶住他,低声道:“方才外头传信来,西凉那边的栈道被紧急关闭了。”   “哪里来的信。”明明前者的消息更当紧,但燕羽衣所能出入的所有权限被断,更好奇严钦是怎么探得的。   “厨房有个烧火的伙计,自称是东野陵的人。”严钦说。   燕羽衣:“……”   看来着急的人不仅仅只有自己。   祠堂对峙气昏头,他只顾着梳理局势,反驳严渡所有的要求,以为没被他带进自证的陷阱,其实还是着了人家的道。   东野陵怎么会有兵权,虎符根本不在他手里。   方培谨那边是否了解此事尚未可知,但只要放出虎符在严渡手中的消息,自然会有人为之奔走。   燕羽衣指腹摸索着袖口,轻声道:“西凉出兵用的虎符尚未归还,兄长又急着夺回将军府的控制权,在燕羽衣与严渡之间,他只能选择一个身份继续伪装。”   “无爵无职,名头挂在方培谨门下。猜猜看,假设他急着回到将军府是因与方府产生嫌隙,故而匆忙出此下策。还是说,策划明珰与将军府的火灾,原本就是他与东野侯府的合作。如果东野丘还活着,那么现在的局势还会令侯府就此蛰伏吗。”   局势瞬息万变,东野丘的死是意外,东野陵的出现又何尝不是一种催化。   严钦听过燕羽衣无数次的梳理,却只有这次,他准确地讲明,前任家族是参与宫变的一员。   “杀了皇帝对将军府有什么好处。”严钦放慢脚步,问道。   燕羽衣瞳孔流露半缕困惑,转而清明非常:“因为他被将军府逼疯了。”   朝内有行事作风极其疯狂的朝臣,所做之举通常并非常人能够理解。   但彻底成为叛徒的,满打满算不过五指之数。   燕羽衣不确定自己如果站在严渡的位子上,奔波宗族耆老与皇室之间,是否也会变成野兽。   但他很明白,自己是兄长多年庇护下的受益者,没有资格去指摘从前的兄长。   严渡最好的结局是剥夺所有权势,只做个庶人流连世间。   然而做过枭雄的人,永远无法回到最朴素的模样。   “好在东野陵已经告诉我们答案,他的确知晓燕氏有两个燕羽衣,并且舍得将此秘密妥善保管。”燕羽衣弯眸发自内心地笑了笑。   “主子,西凉的栈道联系着两州之地百姓的通商经贸,若就此关闭,恐怕许多人会没饭吃。”   行至梅园,燕羽衣站在树下欣赏,即是劝告自己放宽心,也是吩咐严钦传信:“会有人帮我们的,至少还有东野陵,欠他的侯爵尚未着落,他还得等着我大战计官仪,为他讨个身份呢。”   严钦有点不相信:“真的吗。”   “就算没有东野陵……”   燕羽衣阖起眼,语调冷淡地比满地落雪还要冰凉。   “想要撕破脸也很简单,昭告天下有两个燕羽衣,我和他所做之事从今年起,各论各的,谁也别想将脏水泼到对方身上。”   真刀实枪地搏杀一场。   看看谁会笑到最后。 第87章   值得一提的是,还真就如燕羽衣所言,东野陵必定会将他救出将军府。   这位侯府长公子携礼登门,正好卡在严渡带人出门的时间。   通过烧火的伙计,他们约定了碰头的时间。燕羽衣在数名侍卫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带着这群人反复地绕着整个将军府闲逛,最终溜达至门前,正好与等待通传的东野陵打了个照面。   东野陵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登上台阶,将身后跟随的小厮招呼前来:“燕将军,新岁安康。”   “早上好。”燕羽衣目光扫过挡在门前禁止通行的侍卫,略思忖片刻,正欲说什么,东野陵却率先开口。   男人端站在燕氏牌匾之下的正中央,略露出几分困惑的神情,纳罕道:“燕将军在自家也如此善于戒备吗,还是说刻意提防在下。”   他伸手进袖兜,拿出明黄丝绢,冲燕羽衣晃了晃,收敛笑意,正色道:“陛下命我等立即进宫面圣,燕将军,请吧。”   说罢,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阖府内外的侍从却不明燕家其实有两个燕羽衣,见圣旨如陛下亲临,连忙伏地叩拜不敢抬头。   那些知情的侍卫虽为严渡亲卫,却并未官职挂在朝廷,顶多算是平民。   皇帝这座大山压下来,自然不敢抗旨,但严渡的命令也不得不遵守。   为首的侍卫倒是懂得变通,当燕羽衣的目光投来,立即抱拳道:“还请将军允准属下跟随。”   燕羽衣佯装犹豫,片刻,点了下头。   宫门口,两人下车,随行侍从们皆停留于宫外等候。   燕羽衣与东野陵肩并肩,一身防身利器卸过,在内监的带领下缓步走入连通着宫内外的长巷。   两侧几十米的朱墙,极其压迫着视觉,狂风灌入沿途垂挂的宫灯,发出嗖嗖的猎猎之音。   这条路燕羽衣走过太多次,再长也觉得短。   眨眼间,内监在尽头处停下脚步,冲东野陵施礼:“东野大人,老奴就送到这了,接下来由老奴的徒弟带您与燕将军出宫。”   一直跟在内监身后,低眉顺眼走路跟随的年轻宦官抬起头,露出青涩的面庞,像是刚入宫不久,没有宫里老人们那股死气沉沉。   “大人们请这边走。”   燕羽衣没有犹疑,宫里肯配合,自然是仔细考量过的。他近日与兄长斗智斗勇,骤然再见东野陵,虽说双方是敌人,但也莫名生出几分亲切来。   他边走边说:“你请陛下帮忙?”   “怎么不是计官仪来求我呢。”东野陵唇角洋溢着笑容。   燕羽衣能想到计官仪板着脸指挥人的态度,他求人?   “圣旨里写的是什么。”   东野陵:“是手帕呢。”   他变戏法似地从袖兜中抽出“圣旨”,摆在燕羽衣眼前晃了晃,似乎是怕对方伸手,又极其快速地收了回去。   “圣旨所用之物均有计数,不可能拿真正的旨意过来。”东野陵补充,“只要离那谁远点,这群没见过世面的侍卫是不可能查验真假的。”   话说得不假,但东野陵这张脸才是最值钱的。   严渡与西凉关系亲近,侍卫们跟着主子出入久了,自然也善于揣度上头的心思,今日换个人来,也不会有东野陵这般的效果。   从偏门离宫,他们又换了军中善于奔袭山地的骏马。   “去哪。”燕羽衣利落地翻身上马。   东野陵没有武人的爆发力,从翩翩公子再到策马,实在是难为他这种持笔挥斥的体质。   他在马夫的帮助下,慢腾腾踩着马镫坐稳,又拢住衣袍拾掇整齐:“难民都逃到城里了,将军想见的不就是真正的民情吗。”   “韩啸已经受到了处罚,现在正在马厩喂马,这两匹就是统领亲自挑的。”   燕羽衣挑眉:“他可是你的人。”   且是为数不多愿意带着兵权归顺东野陵的将军。   东野陵困惑地蹙起眉:“难道他是我的部下,只因同处一司,就该放任自流,听凭某些人的调遣吗。”   其实这事还真不怪韩啸,他以为的自家公子与对方将军合作,实际中间还有严渡谎报军情。   燕羽衣一夹马肚,战马晃晃悠悠地沿着小路向前走。   “我以为没人能认出我和他。”   东野陵平地纵马倒还过得去,不慌不忙地握紧缰绳跟随,身体随着马背的起伏而规律晃动:“金殿过招,我就知道你不是他。”   “或者说,直至金殿前,我才发现你和他其实是两个人。”   燕羽衣莞尔:“怎么说。”   “眼睛。”东野陵点了点眼角,“嘴巴会说谎,但眼神不会。”   “我虽不会武功,但也在军营中待过阵时日,你和那些沙场征战的将士们的神情很像。”   “燕羽衣,无论是谁见过塞外风光,都不会愿意再来回头看明珰内的风景。”   “比起这个,我想你更应该担忧……景飏王。”东野陵忽然神秘地笑笑,意有所指。   燕羽衣:“……”   得到燕羽衣那要翻不翻的白眼,东野陵岔开话题,讲起最近的安排。   惩处韩啸只是为了顺利将难民之事引起朝廷总是,按照侯府最新的规划,由城内巡防接管难民,将其直接安置在军营外的校场一角,既能快速管理,也可尽早查出这些人究竟是从哪里来。   普通难民没有这么快的脚程,冬日的西洲,入夜的温度不是开玩笑,越往明珰这个方向走,空气越冷,越能冻死人。   皇城附近关卡众多,就算他们躲过部分城防,断不可能次次得手。   近年西洲的巡防建立,皆于招揽各大高手为基础,察觉普通百姓动向轻而易举。   无疑,这是有组织有规划的行动。   其实燕羽衣在路上还有许多话想问,毕竟他这几日在府中有吃有喝,甚至还有戏文话本可看,但就是什么有效的消息都接收不到。   跟失联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本打算靠东野陵了解近况,却忽然被他那句“小心萧骋”惹得莫名心绪难宁。   是啊,就连东野陵都能精准地找到自己与兄长的差异,萧骋会被严渡蒙蔽吗。   可萧骋这个人是个聋子,骗他比骗别人容易得多!   思及此,燕羽衣揉揉发僵的肩膀,忽略了自己还在马背,险些压不住马身,在拐弯处被甩出去。   几秒后,身后传来噗嗤的声音,他就知道东野陵这句话本意就是瞧热闹,而并非真正的提醒。   偏偏他还着了人家的道!   果然西凉与洲楚的世仇并非偶然!   西凉人还是该死的。   -   一个时辰的路程,硬是让燕羽衣缩减至半个时辰。   抵达巡防营设立在三城之间的营地,东野陵已累得半句话也说不出,下马都是被两名士兵扛着头脚,像搬货物般,小心翼翼地请下来。   放眼望去,由西至南,营地利用简单的围栏,将士兵所在与百姓搭建的帐篷划分。靠近河道的部分,似乎有什么队伍正在装卸东西。   燕羽衣正欲开口询问,却见从其中某个仓库中走出一头戴兜帽,整张面颊都隐匿在云纱之中的高大男人。   男人指挥道:“物资都放在这。”   “那边还有——”   他转身正好指向燕羽衣所在的方位,语气很明显地顿了下,随即继续如常道:“记住,柴火烘干时一定要有人在场。”   燕羽衣倒退半步,眼见着对方毫不犹豫地朝自己走来。   在马背之上的心情再度如潮水般袭来,因此,燕羽衣也恰时做出了最有效的应对。   他提起琐碎绊脚的衣摆,选择踩着厚重的雪地拔腿就跑。   东野陵这会没缓过来,还坐在火盆旁烤火,见燕羽衣表情严肃地朝自个这边走,随口招呼道:“燕兄——”   燕将军向来来去如风,除了带来寒意外,他只留给东野陵个匆忙的背影。   东野陵又好奇地顺着他来的方向看去,很快,了然地冲狸州商会“裴总商”抿唇一笑。   追逐燕羽衣的自然是萧骋。   随着难民源源不断地涌入,方培谨自然选择先从狸州调粮过来,为避免中途横遭抢劫,甚至还亲自护送了段路程,剩下的由萧骋自行决定。   景飏王是大宸人,西洲人的死活于他而言并无什么值得可惜的地方,但他晨起得到侯府消息,说是今日燕羽衣会至难民营地。   那夜的不欢而散明显得有一方先低头,后来的几日,萧骋也明里暗里邀请过燕羽衣,想要与他细谈,但得到的消息都是回绝。   惯常联系,都是由渔山与严钦两人负责,现在连严钦都不出面了,直接派个门房小厮糊弄他。   从来都是景飏王甩别人脸子,后来有了燕羽衣,虽打闹争吵,但至少在某个彼此都默认的界限内。   “你究竟在恼什么。”   他三步并两步,赶在燕羽衣奔进小树林前抓住他。   即便如此,远处的炊烟也已经离他们极远了。   燕羽衣白皙的脸颊被冻得通红,眼睛却格外明亮,在天地浑然一体白之间,像是唾手可得的星辰。   “没有,你放开我。”   “没有为何躲着本王不见。”   “我,我府里有事。”燕羽衣遮遮掩掩,生怕被巡防营那群人发现自己在这与萧骋拉扯。   萧骋怕燕羽衣挣脱,更进一步地,直接用双臂锢住他:“骗子。”   “真的。”   燕羽衣被萧骋这么一晃,原本下马便有点气虚,现在更晕了:“我府里被烧了,祠堂,祠堂着火。”   萧骋冷哼:“祠堂被烧你高兴还来不及。”   “没有,真的没有。”燕羽衣百口莫辩,突然,他灵光一现。   “祠堂族中被烧无所谓,可是我妹妹的牌位也被烧了啊,萧骋,我还有个妹妹。”   “大师说了,为了寄情魂魄安宁,我得亲自为她雕刻牌位。”   余音未消,萧骋还真就停下了,表情变得复杂。   “妹妹?她叫什么。”   燕羽衣没想到萧骋这么好哄,登时表情严肃,果断道:“燕寄情。” 第88章   对甚少提起的燕羽衣来说,燕寄情这个名字熟悉而陌生。   恐怕没有人比他对此三个字的感情更复杂。   因为这是他,却也并非他,但代指的仍然是如今的自己。   西洲的冬日甚少有阳光,但今日难得,太阳穿云破雾,挣扎着钻出来,将丝丝缕缕的暖黄色洒向地面。   细小的雪粒仿佛透明的晶体,如宝石般闪烁着明亮的颜色。   萧骋松手,复而又握住燕羽衣的:“冷吗。”   燕羽衣摇摇头,倒是对萧骋的态度感到好奇,不由得问道:“你还住在方家吗。”   “为什么不问我。”萧骋看着燕羽衣的眼睛,指尖收紧,牵着燕羽衣的手,放在自己狐裘的温暖中。   左掌贴着胸口,轻微的心跳的震动缓缓荡漾开来。   当萧骋又要将右手牵起,看到燕羽衣虎口处的块状伤口,摆在眼前左右瞧了瞧,蹙眉道:“放火烧到自己,你今年几岁。”   “运气不好而已。”燕羽衣没觉得这有什么要紧。   那晚飞起地烧焦物还带着滚烫,他和严渡站得近,难免被波及。当时精神高度紧张,生怕严渡一个想不开,拖着他冲进火海来个同归于尽。   毕竟被逼疯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到。   燕羽衣还怕他理智战胜精神,在绝对的冷静中毫不留情地对自己痛下杀手。   “为何从来没听你说过燕寄情。”萧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燕羽衣,青年衣衫中隐约游荡着熏香的气味。   沉香木的味道,还混着一些莫名甘甜的草药香气。   男人忽然微收下颚,低头闻了闻燕羽衣的发间的味道:“怎么换熏香了。”   “嗯?”燕羽衣向来不在意这个,于是也随着萧骋的动作,抬起肩膀闻了闻自个。   还真换了。   府里的一应事务由严钦打理,后来换人做,起居便都按照严渡的习惯。   他比燕羽衣更追求所谓的世家礼仪,无论是行礼规矩,还是穿着打扮,都有套严格的规制。   外人评价燕氏家主行事张弛有度,其实说的都是严渡,而文臣言官骂起燕将军今日又先斩后奏,那说的是燕羽衣。   从未与任何朝臣有过分接触,保证了燕氏将军府绝对的神秘,外界只要提及燕氏家主,除了手段狠辣,杀伐凌厉之外,再也无人能对其有其他的印象与评价。   隔山看海,隔雾望林,这是严渡最擅长的手段。   但燕羽衣恰恰相反,他什么都想追究到底,直接了当地对峙,弯弯绕绕百转千回的心思他不是猜不透,而是懒得去琢磨。   明明一句话便能解释,省去诸多矛盾的事,为何非得隔着肚皮打官腔。   他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但渐渐地,如今竟习惯了顾左右而言他。   原来迫不得已也是逐渐长大的证明。   燕羽衣眸色从迷惑转而清冷,再恢复原本的神情,最终掀起眼皮问萧骋:“好闻吗。”   萧骋没犹豫,格外嫌弃地脱掉燕羽衣身上罩着的这层,将他的大氅披在他肩头。   饱含着严渡审美的宝蓝氅衣,就这么被直接丢进冰天雪地。萧骋带燕羽衣离开前,甚至还故意在其中踩了一脚。   燕羽衣不禁失笑:“披风同你有什么仇。”   “心烦。”萧骋也说不上来为何闷躁,只是看着燕羽衣今日打扮不顺眼。   男人不悦地扯了扯发紧的衣襟,觉得有点喘不上来气。   燕羽衣看着从他唇齿间泄露的白色雾气,抿唇想了想:“如果狸州商会是你的私产,还是不要掺和进赈济灾民的事情总。”   “每逢战事必逢饥荒,有人说这是天罚,但很多时候。”他指了指天空,“神仙斗法池鱼遭殃。”   萧骋拧眉:“你说的是西凉关闭栈道?”   “饥荒是前提,关闭栈道是将计就计。”   西凉与洲楚的百姓之间,其实并没有明珰城里这群人分得清楚。普通百姓只知道赚钱糊口,偷得浮生半日闲,同为西洲人,相互扶持才可走得长远。   但可惜的是,世家们并不这么想。   栈道之间百姓早就不分你我,洲楚与西凉的界限被模糊,只要一方出了事,必定牵一发动全身。   燕羽衣话锋调转:“但不能保证,这次的饥荒也是人为。”   而且正好与自己被兄长软禁的时间相当。   从栈道那边传信来京城,至少事发已近月余。那么早在年前便已出此事,饥荒甚至能够向前倒推更远。   “我需要立即得到各州府去年的粮食储备,以及开春种粮的数目。”燕羽衣看向远处正在烤火的东野陵,忽然问萧骋,“东野陵会给我西凉的具体数额吗。”   萧骋闻言故意撞了下燕羽衣,表情阴晴不定:“不知道。”   “难道你要我求你帮忙?”燕羽衣自是清楚萧骋的脾气。   商会总商就在这,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民间情况,但燕羽衣偏要去问侯府长公子。   东野陵拿到的消息,也都是从各地商会报至州府,再由各个地方汇集归总,逐层呈递至明珰。   萧骋眉头一竖,正欲张口说话,却又被燕羽衣半道截胡。   “那日我对你说,西洲动乱,还是回大宸比较好。”燕羽衣心间莫名一痛,像是针扎般连绵地回荡。   他勉强定定神,道:“如果不能保证种粮的及时栽植,那么未来西洲将要面对什么,我也无法估量。”   “萧骋,能不能请你回大宸,带着西洲的国书去见皇帝。大宸善耕种,能否拿出一批种粮用于播种。”   “黄金,宝石,或者矿脉都可以。”   这话若真论起来,其实是越俎代庖,抵得上凌驾欺君之罪。   民生作为朝廷大事,须得朝臣商议三日方有定论,之后还有许多各部待核验之事,零零散散足可写满几十页文卷。   而燕羽衣现在空口白牙判断粮仓空虚,甚至想要直接通过萧骋与大宸联系。   萧骋大约明白燕羽衣怎么想:“不行。”   “为什么。”燕羽衣问。   萧骋抚上燕羽衣的脸颊,轻声问:“你把我当西洲人看待了吗,为什么要求我去说服自己的皇兄。已经有茱提的矿脉做前提,小羽,大宸现在并不缺矿物。”   “而你这般信任我,不怕被有心人得知,参你一本欺君罔上,勾结外敌的叛国罪吗。”   燕羽衣没想这么多,只知道自己动作越慢,便越无法阻止事态发生。   但萧骋这句话,像是一记闷棍,敲醒了他那“理所应当”的意识。   是,萧骋根本没有理由帮助。   于大宸而言,西洲内部溃败,他现在向萧骋所言的,无疑是对方反反手够利用的薄弱之处。   该说萧骋好心还是刻意。   或者……自己究竟把萧骋放在何种位置看待。   是敌国不怀好意的亲王,还是别的什么。   燕羽衣此生最害怕的是真心被践踏。自以为的全心全意,也不过是他人能够玩弄鼓掌的戏耍。   他冲萧骋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殿下能忘记我刚刚所说的话吗。”   “本王记性好得很。”萧骋抱臂打量燕羽衣,将他一切举止尽收眼底。   “小羽,优柔寡断不是件好事,很容易被人带进陷阱。”男人沉吟片刻,开口劝道。   十岁的燕羽衣以为自己能够一直顺风顺水地活成“家主的影子”,那份荣耀是他与兄长共享。   而二十岁的燕羽衣发觉,权势加身这种事,根本不存在于并肩之说。   虎符只有一枚,而相应的,持有这份尊贵的也只有一人。   或许当初并未有过冲突的原因,是亲缘关系占据了主导。但如今燕羽衣作为独立的个体,已经脱离再被这种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关系的禁锢。   所坚持的方向若背道而驰,血脉相连又如何。   难道兄长所想要达成的目的重要,自己珍惜的所有人与物便都得付诸东流吗。   燕羽衣眼眶微湿,怕萧骋看出端倪,于是借着风大迷眼的假动作,背对着他,低头用力揉了揉眼睛。   头顶立即传来萧骋的声音:“别装了,律法里没有哭就坐牢的条例。”   声音在温度的烘托下略显冷漠,但语调轻微的上扬还是暴露了景飏王瞧热闹的兴致。   简直是……太恶劣了。   燕羽衣难以控制情绪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他说不清楚是气愤,还是那些莫名承受委屈的痛处。   就算为了洲楚,必须剥离那些曾经在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东西,但若能保全一二,他都想试试。   他挣脱萧骋,复而捡回氅衣,抱在怀里轻轻道:“你不明白。”   “萧骋,从明珰城被博叔他们救出的那一日,我的性命早已不再属于自己。”   燕羽衣以为自己的归处是边塞沙场,以为兄长在哪,自己的家就在哪。澹台成迢是他的君主,却也似是亲人。   他所经历的一切,组成了燕羽衣这个人的诞生。   如果他是燕寄情,就再也无法得见如今的世事百态。   某种意义来说,亦是燕寄情的“牺牲”,才造就了现在的燕羽衣。   他定定地望着萧骋,喉头滚动,极为抱歉地说:“或许你说得对,我早就不是你最初见过的那个燕羽衣。”   “大宸那段时光里,其实只有把袖箭偷偷塞给南荣遂钰的时候,我才最开心。”   “我知道他不会真的杀了皇帝,所以愿意推他一把,鼓励他做想做的事。”   燕羽衣想,那个时候我才是在真正地做自己。   不去顾虑,没有深思熟虑,只是随心而动地做燕羽衣。   兄长的目的尚未真正明确,但能肯定的是,他势必与洲楚两立。   燕羽衣见过他的痛苦,明白他所思所想,本就该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兄长,最该与他站在同一阵营的人。   但这也仅仅只能是美好的幻想。   寒风凛冽,萧骋穿得远比燕羽衣单薄,但身形仍然将青年完全遮罩。   现在的燕羽衣似乎比从前更瘦弱几分,眉眼仍旧锋利,但神态却远比当年暗淡几分。   锋利在被磨平之前,学会了如何隐匿于胸。剩下的皆是仓忙后的疲倦,以及逐渐勘破红尘的平静。   太过久远的事情,例如当年两国和亲时的盛况,萧骋的记忆已模糊地再也想不起任何。   但狸州很近,那次拳场生死局,燕羽衣神采飞扬地拉着他说押我。   那时的燕羽衣走路带风,衣袍翻飞间可见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   然而如今呢。   萧骋凝目。   单薄地像是张纸,说话逗弄也没那么容易生气了。燕羽衣的脾性开始无限接近于计官仪,殚精竭虑运筹帷幄,损耗的是自身的心血。   天才过刚易折,比细心养护的花还脆弱。   燕羽衣的手悄悄挪到胸腔,而后找到心脏的位置,气若游丝地感受着跳动的频率。   他没能告诉萧骋的是,自己已经很久都没吃过那个药了。   蛊虫在体内留存这么久,他也不太敢请太医诊治。有时候吊着心绪,那口气尚还能接得上,倘若得知结局,那便只有等死的份。   而身旁的人,皆会将他当做病患看待。   这让燕羽衣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偏得数着日子残度余生吗。   我不要,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活。   如果可以,做天边的烟火更好,得见凌霄,一窥穹苍万物之外的浩瀚。   他抬起重如千钧的双脚,向前迈了半步。   身形猛地剧烈摇晃,直挺挺地扎进雪地中,四肢百骸猖狂地叫嚣着,身体深处的阵痛层层剥离着他的意思。   “燕羽衣!”   萧骋声音比平时还要低沉,但压迫感却前所未有地浓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燕羽衣,直至燕羽衣莫名平地栽倒,唇齿划过他的手背,呼吸滚烫地撒在他皮肤间。   间接地灼伤他的心脏。   他拦腰抱起燕羽衣,面色突变,惊觉燕羽衣何时竟变得这么轻,他甚至无需多费从前的半分力。   燕羽衣甚至没有挣脱的力气,尽管萧骋把他抱得那样慢,称得上小心翼翼地拢着。   莫名的委屈排山倒海地袭来,憋在通红的眼眶里哭不出泪,唯独浓郁的疲倦侵占全身,可精神却又时刻提醒他,你现在不能睡,好不容易逃出来。   栈道之事尚未安排,难民也没有进一步商议安置办法,怎么能在这时倒下。   远处的篝火噼里啪啦的爆开一连串火花,有校场的训练声传来,龙吟虎啸,是驯兽司在调教军用猛兽。   燕羽衣手腕虚弱无力,颤抖着嘴唇:“萧骋。”   萧骋低头过来:“现在我们回狸州。”   “我也熬过鹰,椴树蜜就是我训练的,我……我带它攀登悬崖峭壁,猎过最凶悍的棕熊。”   但我明明觉得那些经历并不遥远,却好像只能到那了。   火烧明珰前的全部,就是燕羽衣这个人最后的骄傲。   “不会的。”萧骋摸了摸燕羽衣的额头,捋过他额前的碎发,背对着所有人,吻了吻他的嘴唇。   “现在你只是累了而已。”   “我和计官仪没有区别,他为了念头选择执着遁世,我用这个意念坚持回到明珰。”   燕羽衣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任何人与物都在极度地消耗着他剩余的精力,最终燃烧整个生命与灵魂。   “行了。”萧骋听话头越来越不对劲,像是在交待后事,他带着燕羽衣走向人最少的树林。   远处护卫的渔山立即带人跟上,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落雪太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深直膝盖,每走一步,都必须彻底抬高腿。   尽管如此,萧骋还是很稳,他抱着燕羽衣穿过枯木林,整个天地连为一体,白茫茫的,衬得燕羽衣肤色更明亮,琥珀色的眼瞳像是浸透了清泉。   他的呼吸并未因带着燕羽衣而有所变化,绵长而平缓。   “小羽,你没有吃我给你的药,对么。”   “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   燕羽衣的手指搭在萧骋胸前那颗软木扣上。   “所以这次为你治疗的大夫不再是太医秋藜棠,以他的医术,已经不能再满足你身体的问题。我会请那位蛊医为你拔除体内的蛊虫,日后好好养着,还是能去看你喜欢的日照金山。”   燕羽衣想通了,他已经不再执着塞外:“之前看过一次,已经够了。”   不知走了多久,萧骋好像没有疲倦的时候,直至他们面前是一条从地下通向地表的暗河,地热令其常年奔涌,在冰天雪地中团着雾气。   流水清澈见底地冲刷着光滑的鹅卵石,是冬日内难得的风景。   萧骋找到块平坦的大石头,抱着燕羽衣,掖了掖他脖颈围着的一圈狐毛,指着远处说:“渔山说那边有户农家,擅长猎捕山中野物,待会我们去买只野鸡炖着吃。”   “有什么条件么。”燕羽衣装作没听见他的提议,闭起眼睛问。   萧骋不假思索,答得很快:“没有。”   没有条件,也不谈要求,只说要解蛊毒。   燕羽衣已经懒得再追问,甚至有点发笑。   这算什么,是萧骋大发慈悲,还是他真的对他和他的这段关系动了别的感情。   你是爱上我了吗,什么时候,到了哪种程度。   这些话燕羽衣自己都不敢问自己,遑论去得到对方的答案。   趁他入睡的当夜,萧骋带燕羽衣离开明珰。没告诉任何势力,他亲自驾车,迅速回到最初的那个地方——   狸州。   蛊医郑人妙早就等候在商会,看到萧骋风尘仆仆地抱着身形瘦弱的青年奔袭而来。   他将人放下便后退几步,连寒暄都免了,直接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番诊治,郑人妙满面莫名其妙地穿过东海珍珠所制帐帘,在侍女侍候下洗干净手。   萧骋坐在堂前,单手撑着额角假寐。   “如何。”他眼未睁,语气已是难以掩饰的倦意。   郑人妙沉吟片刻,答道。   “他体内不是我当年给你的那个蛊。”   “什么?!”萧骋倏地睁眼,眉心紧紧地拧成一个结。   郑人妙斟酌了会,继续解释道:“准确来说,他体内也只有一次中蛊的痕迹,也就是现在催发他心血耗尽的蛊虫。”   “你的那道蛊可能根本没有种植成功。”   “萧骋,这是别人的。” 第89章   燕羽衣觉得,这世上就没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无关其他,只因他是从无数激烈的斗争中脱颖而出,燕氏百年以来的剑术天才。   只是某日忽然发觉,其实自己也并非无所不能的时候,他虽有挫败,但亦知人无完人,很快便接受了这个现实。   于是他在清醒后,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房间,开口询问萧骋,难民如果安置在狸州,能不能帮自己找个安置之所,费用全算在将军府的头上。   萧骋简直被燕羽衣这幅理所当然的表情气笑了,他端着药碗站在床头,伸出食指,探身朝燕羽衣眉心点了点:“现在更重要的是养病。”   燕羽衣抿唇,慢腾腾地将后背留给萧骋,有点不太想搭理他。   柔软的云丝寝衣摩擦着浅淡鹅黄的绸缎被套,长发软软地全部搭在枕头之间,露出光洁细长的脖颈。   以武将的体格来说,燕羽衣这种浑身上下疤痕很少的体质,已经是绝对的万里挑一,但他自己觉得,只是长着这样一张脸,面对那些铁血铮铮的汉子们,其实还是很难说得过去的。   从世家贵公子再到一呼百应的主将,燕羽衣付出的辛苦远比外人想象的多得多。   边塞的军营里,将军府子弟的身份地位固然尊贵,但却并不能指挥得动一兵一卒,以武力服众,是最直接且唯一的办法。   兄长委屈的,是被整个燕氏裹挟着向前走,燕羽衣心疼他,决定为他荡平坎坷。   然而现在再回头看,自己何尝没有忍气吞声。   “藏起来”“有他在的地方便不能有你”诸如此类的话他牢记于心,自以为的轻车熟路,是对兄长最大的助力,少年时期的燕羽衣甚至觉得,他什么都能做得很好,这就是最适合自己的路。   然而真正成为自己后,见得的广阔天地,待人接物的态度,令他猛然发觉,其实当年的所有沾沾自喜,其实很大程度接近于驯兽这个概念。   兄长希望自己理解他的艰辛与委屈,而燕羽衣也确实不假思索地接住了这份情绪。   只是他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坚持的事时,已经太迟了。   我也很委屈,为什么没人来哄我呢,燕羽衣沉默地想。   忽然,映在墙上的高大身影晃动了下,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着燕羽衣的后脊,顺着他骨骼生长的方向,游过腰窝,滑进脊骨,最终被塞进他怀中。   “……”燕羽衣不知道萧骋在搞什么幺蛾子,内室里静悄悄的。   他闭起眼睛,指腹轻轻地碰了碰那东西的边缘。   冰凉且棱角圆润,像是饼状,只有拳头大小,甚至还有手柄?   “怎么不看看呢。”萧骋耐心十足,缓缓地对他说。   倘若萧骋不出声,燕羽衣自个琢磨会,便会去看这东西究竟是个什么物件。   但现在的景飏王实在是温柔得不像话,倒令他难得犹豫起来。   倘若平时手段作风极其凌厉的人,忽然变得格外包容,其中定有猫腻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   燕羽衣犹豫,又慢慢地将手缩回远处,连带着整个身体,也一并埋进被子里。   室温正好,再多盖半件就该出汗了。   这幕落在萧骋眼中,跟逗弄家猫没什么两样。   很久之前,他在宫里闲着无聊,养猫玩的时候,那长得像是小豹子的猫,也是这般,用爪子将陌生之物挠来逗去,但只要他靠近,猫便会迅速缩回窝里,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   “小羽。”萧骋宽大的掌心覆盖住燕羽衣的手背,顺势脱掉鞋子,合衣躺进床榻,隔着薄被将燕羽衣抱了起来。   “看看吧,是好东西。”他又说。   淡淡的茶香萦绕鼻翼,燕羽衣眉心跳动,却没立即搭话。   室内的火炉中架着的水逐渐沸腾,发出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萧骋再度收紧臂弯,深吸口气,像是要将燕羽衣整个人都融入胸膛。   蓦地,燕羽衣心弦莫名波动了下,旋即某种陌生的痒意渐次泛滥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而萧骋已缓缓牵引着他,让他在不那么抗拒的情况下,放松地调转身体,面朝他来。   这是萧骋第三次的邀请。   他说:“小羽,是之前答应过你的。”   每当萧骋用小羽称呼燕羽衣时,燕羽衣便很清楚,他是想与自己谈感情,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已经能够分得清他语调低沉或是上扬的情绪。   比如他想吻他,比如他想令他失望,比如他打算讨要某些东西。   但这次,燕羽衣忽然有点拿不准,这次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燕羽衣轻轻地想,或许保持某种钝感也不是件坏事,虽说很难再从言辞之间感受到对方的波动,可这种情绪却有利于自己。   至少不会再那么疲惫地去揣度什么,午夜再度清醒,也只会庆幸自己脑内没再装载那么多尔虞我诈。   尽管目前能够判断出自己如今的情况已经糟糕透了,但燕羽衣仍觉得,或许这就是千万条通向未来的路之中,他所能选择的最好的那条。   “你已经答应过我许多事情了。”燕羽衣的眼皮贴着萧骋的脖颈,身体蜷成虾子。   “是哪件。”他又说。   萧骋并未急着答他什么,掌心在燕羽衣后颈肌肉那块为他按摩:“洲楚就没有别的人分担你的公务吗。”   “有。”   “那么本王这次带走你,影响应该不大吧。”   燕羽衣纳罕他怎么忽然如此通情达理,但也不由得苦笑,其实就算自己离开洲楚,朝廷也会继续运作。   时势造英雄,不会有枯竭的时候,没了燕羽衣,还会有另外的什么人顶上。   只是燕羽衣自幼觉得,既然别人能做,那么这个人为何不是自己呢。   现在这种骄傲,彻底令他陷入兜兜转转的怪圈。   萧骋见燕羽衣不回答,嘴唇动了动,几度开合后,才用最平淡的语气,讲述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留在西洲。”   “如果我告诉你,你会高兴点吗。”   “……这是我的把柄,有了它你可以随意嘲笑我。”   男人稍顿了顿:“大宸的先皇后,也就是……”   前半句刚出口,被温言细语哄了许久都不奏效,没睁开眼睛的燕羽衣,突然仰头捂住萧骋唇齿,琥珀色眼瞳布满血丝,已失去往日的明亮,变得雾蒙蒙的,注视久了,像是闯入某个无人之境的沼泽。   “我不想听。”浓密的睫毛在高挺的鼻梁间留下羽毛般轻盈的阴影,燕羽衣没力气立刻翻身坐起制服萧骋,但他可以令他闭嘴。   他在萧骋略带询问的目光下,摇摇头说:“我不想这么做。”   尔虞我诈用得正当,是君子之间的博弈,但若利用他人的伤痛去达成目的,燕羽衣不屑使用此般手段。   他是武将,最擅长用武力服众,回到明珰城也不想丢弃这种磊落。   再细究些,这种称得上幼稚的坚持,才使得燕羽衣至今未曾失去他想要的血性。   “不,这件事和你有关。”萧骋看着燕羽衣,眼眸染上几分黯然。   “我的母亲原名叫方怡晴,是方家的私生女。在她还未离开西洲前,被方家寄养在下属府中。母亲善经商,被方家发现这个才能后,便被送往大宸经营西洲设立于国中的产业,并替代他人身份成为大宸皇后。狸州商会便是她为我留下的产业。”   “而在她离开西洲前,曾与名叫郁南星的官宦女交好,后来这个人嫁去了将门。”   听到郁南星这个名字,燕羽衣愣住,怕自己听错:“什么。”   “郁南星,你的母亲。”萧骋答得很缓慢,一字一句。   燕羽衣没想到自己竟在萧骋口中听到母亲的大名。   他对母亲的印象只有幼年那零碎的记忆,而其中,大多都是她在哭,往往他想安慰她时,都会被父亲带走,直接塞进军营,一待就是大半年。   “其实父皇对母后很不错,即使知晓她有西洲背景,甚至有窃取机密的风险,也并未戳穿她将她留在宫里,封作皇后,抚养我与皇兄。”   但宠爱一个女人,和愿意与她生儿育女是两种概念。   “外界皆传,是皇兄夺了本该属于我的皇位。但其实我根本不具备继承江山的资格,甚至我能活着,也都是母后用尽心血抵抗的结果。为了我的安全,她选择与西洲切断联系。”   “小羽,不光是你想脱离将军府。我也是。”   “大宸皇宫戒备森严,可方家派出劫持我的人,还是从中宫得手,将我秘密押往西洲。若无皇帝的默许,他们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得手。”   当月,宫里传出消息,皇后之子萧骋高热不退。聪妙皇后病倒,帝后感情甚笃,皇帝决定休朝半月,悉心陪伴皇后与皇子。   方怡晴病倒是真,她面对皇帝的质问,选择以死换取儿子的生路,并且将此威胁西洲。   因为他们再也培养不出一个皇后,只有她活着,才有可能在未来以任何形式入侵大宸。   事与愿违,这恰恰激怒了方家掌事人,也就是方怡晴与方培谨共同的父亲。   “裴谵确实不是个好名字,他们这么称呼,只是为了羞辱而已。”萧骋轻描淡写,忽略了当年的细节。   燕羽衣完全被这个自己从来都没听说过的前尘往事所震撼。   他本就身处洲楚权势最中央,即便是上一代的恩怨,他成为将军府的核心,也不该完全不知晓此事。   但事关大宸皇室,秘密被藏得这样好,也在情理之中。   可……可为什么还有母亲的名字出现在这里。   而萧骋调查折露集呢,是方家震怒,所以选择方怡晴的孩子用以泄愤?所以将他塞进折露集里羞辱?!   “萧骋!”燕羽衣猛地起身,顿时血气翻涌,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强忍着眩晕,抓住萧骋的衣襟,长发倾泻,掩盖住他们视野可见的光。   “你,你来西洲是为了报仇?”   “是为了侵略。”萧骋摸一摸燕羽衣的脸,吐出几个字。   燕羽衣的手又骤然松懈,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问他。   这也是他第一次与萧骋如此面对面地坦诚,或许其中掺杂着真真假假,但燕羽衣愿意相信这个故事,人的眼睛是无法欺骗任何的。   萧骋神色照常,可燕羽衣鬼使神差地,觉得他在这种极其淡然的状态下,沉默地爆发着哀伤,积压多年的怨愤,以及莫名的,袒露过去的彷徨。   “只要送方家所有人下地狱,或许就能抚慰母后的在天之灵。我是由皇兄扶持长大,而他想要完成的统一,也是我唯一能够送给他的礼物。”   萧骋笑笑,可惜道:“不过他禁止我起兵西洲,小羽,如果几年前真的打起来,我们一定会在战场相见。”   “再说回你的母亲,她离世前,对母后留下最后一封书信。”   “燕氏将门,必将有权倾朝野的巅峰,自然,也有跌至低谷的可能,如果允许,她希望母后能够在未来,在燕家逢难之际,略加帮扶她的孩子。”萧骋抿唇,指腹残留着燕羽衣的温度,低声说,“小羽,你说这算是缘分吗。”   燕羽衣双手撑在萧骋左右,他听不见自己心底的声音,整个人乱糟糟的,在萧骋的对视中,莫名鬼使神差地问:“那你会保护我吗。”   萧骋罕见地躲开燕羽衣的眼睛:“老实说,其实从决定前往西洲前,我没有这个想法。”   长辈的诺言是一回事,他要遵守又是另外一回事。   “小羽,这所有的故事里……”   “只有你是意外。”   西洲的故事里,只有你是意外。 第90章   话虽残酷,但燕羽衣却很满意,这代表萧骋并非是所谓的为了感情而昏了头的性格。   万事万物究竟是先有结果,还是以开始为起点,一切所指向的不过是生命的终结。   而对燕羽衣来说,母亲对他的禁锢,无非是燕寄情那个名字。   她起点是死亡,终点亦是起点。燕羽衣就像是从中剥离的灵魂,以另外某种形态存在于这个世界。   在他眼中,燕寄情就好像是亭台楼阁,海市蜃楼,除了燕氏那寥寥几笔的记载,再也不会有人触碰她。   燕羽衣低声说:“燕家有个女儿,叫燕寄情。”   “我知道。”萧骋并没因他的突然提及而产生诧异。   “如果她活着,便会被嫁去皇室。”萧骋将燕羽衣的发丝拢起,并将脑后的发簪抽出,为他轻巧地打了个结。   “局势定因她而改变,而你现在也不必因局势伤神。”   大宸便是看中萧稚进入澹台皇族,东宫并无撼动她地位的女人存在。而燕寄情若嫁进皇室,所发挥的能量远胜燕胜雪千百倍。   而萧骋今日剖白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结果并不难猜到,但燕羽衣觉得这太危险了,证明他们的关系在无限亲近。   和一个大宸人?   如果还是什么都拥有,光环加身的燕羽衣,自然不屑于与敌国摄政王往来,就像萧骋所言,他们最有可能相遇的地点,其实是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战场。   燕羽衣戳了戳萧骋的臂膀,很结实,但比起沙场流血搏杀的将士们,少了几分来自边塞的风沙与飒爽。   这样锦衣玉食的男人,归处只会是富丽堂皇的京城。   燕羽衣心底忽然浮起无限的悲凉,然而其间也有庆幸的情绪在。   如果没有遇见萧骋,自己如今这般糟糕的境遇,还有谁会愿意停留,用隐秘的伤痛去抚平他人的痛处呢。   萧骋这个人简直是太奇怪了。   明明处处想要占得上风,此时便是最有利于嘲讽的时候,而他却一反常态地选择安抚。   “萧骋,我也有个秘密没有告诉你。”   “那你打算说给我听吗。”   燕羽衣抿唇,这是他曾经想要用生命守护的东西,如今却已打算用它来威胁严渡,乃至于揭破整个镇国将军府的秘闻。   “只能保证,你不是最后一个知道它的人。”了解燕氏密辛的虽不多,但也绝没有想象中的少,燕羽衣想了想,给了萧骋最中肯的回答。   落雪从天井坠落,轻盈地落在移栽于院内的红梅枝头。趁燕羽衣沉睡的那几个时辰里,它已经被侍女扫去无数次细雪,只待这座园子的主人走出门瞧一眼。   即便燕羽衣明白自己不能在这久留,但却忽然对整个明珰城产生前所未有的厌恶。   他真的属于那个地方吗,没人会天生适合待在什么特定的地点,以为唯独自己能够处理的事务,其实也并非真正地独一无二。   燕羽衣想象不到自己泯然众生的样子,而他也畏惧被人遗忘。   遗忘才是这世上最盛大的谎言。   明明惦念,却非要强行装作无知。或许真的失去记忆,但它永远隐藏在内心深处,只待某个契机彻底爆发。   他推搡着萧骋的肩膀,缓缓从这头挪到床边那端:“不能再睡了。”   闻言,萧骋半支起身体,用枕头撑起脖颈,笑道:“为了照顾燕将军,本王可是一天一夜没睡。”   “我昏迷了一天一夜?”   “更多。”   萧骋本就是为同燕羽衣说话才上床来,现在燕羽衣有想活动的迹象,便整理衣冠,勾着鞋子穿好。走到火炉旁,将放在炉边温热的汤药端到燕羽衣眼前。   草木苦涩的味道直逼天灵盖,燕羽衣绷紧嘴唇犹豫片刻,问:“能不喝吗。”   “喝。”萧骋打量着燕羽衣,徐徐道:“喝光请你听戏。”   燕羽衣:“什么戏。”   “西洲人不喜欢听戏。”   萧骋再将药碗往前推,眉目舒展,语气淡淡:“本王为将军唱一曲,将军也不听么。”   这话倒显得有点幽怨,似乎是在怪燕羽衣拒绝得太快。   然而燕羽衣也并非说假话。   他是真对音律不怎么精通,只能说略识得几个谱,会演奏些耳熟能详的曲调。至于什么休养身心,雅俗共赏,这完全不是他触及的范畴。   但既然萧骋主动提,好奇自然是勾起来了。   景飏王端着这碗已有些时候,也不着急,只等着燕羽衣思考够了,才眯起眼问:“你不是想躲过这碗药吧。”   “没有。”燕羽衣像是脱了骨头般,也不主动动手去接,只将脖子往前倾,示意萧骋将碗斜一斜。   其实燕羽衣能感受到,萧骋是按捺着性子在被自己指挥。大宸的亲王殿下,身份尊贵,去哪都得前呼后拥地围绕着一群人。   那么他愿意哄着自己,是因为想要利用将军府在洲楚的权威,撼动西凉在朝政的影响,将其彻底灭亡吗。   苦涩汤药入喉,味蕾之间泛滥着酸楚的余韵,也不知是哪种草药的味道,喝得燕羽衣干呕。   萧骋眉峰微挑,倒格外在意道:“从前怎么没见你喝药如此犹豫,难不成都是在本王面前装镇定?”   “是。”   燕羽衣掀起眼皮,静静地拨弄了下垂落的发丝,用指尖挑起又放下。罩在他肩头的寝衣衣带松懈,胸膛轮廓若隐若现。   “所以我现在装不下去了。”   从严渡成为兄长的那一刻起,燕羽衣便再也无法做任何伪装去掩饰自己的不安。   多年的坚持仿佛决堤的水坝,无论他再做什么努力,都只是对现实不满的挣扎。   他就要被打回原形,成为那个被宣判死刑的燕寄情,化作真正的燕羽衣的影子。   此生的痕迹,仍旧只归属于严渡。甚至……   燕羽衣盯着萧骋的脸,轻轻地说:“萧骋,就算你化作灰我也会认得你。”   但你却并未发现我与兄长的不同。   这话说得太突然,即便没有恶狠狠的语气,但听着也瘆得慌,尤其是搭配燕羽衣这张憔悴,略显惨白的脸。   萧骋捧起燕羽衣尖尖的下巴,左右仔细打量:“怎么什么话从你这张嘴里说出来,都像是要急着索命。”   啪——   燕羽衣无情地拍掉萧骋的手,将衣襟整齐。房内皆由地毯铺就,又有地龙烧得火热,他也懒得穿鞋。踩在雪白羊绒之间,脚底的柔软被填得满满的。   上次他从萧骋这间阁楼离开前,整个装饰虽华丽,但对萧骋这个身份的人来说,已经算是朴素。   现今,檀木的圆桌换了一整个用原石裁切,水色十足的翡翠。   茱提那边的矿脉已大半交由大宸,想必这东西便是从那里运回。   燕羽衣心疼地瞧了好几眼,这才稳稳在桌旁坐下,捻起蜜饯塞进嘴中,问道:“什么时候唱给我听。”   -   西洲的雪太漫长了,久到每逢此季节,发疯精神失常的人都会加倍。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风雪,即便不冻死人,人也会被各种琐事压垮。   婉转的唱腔盈盈地荡漾而起,燕羽衣趴在窗前,看着站在天井之下,红梅覆雪,穿梭于树梢错落的,衣衫单薄,身姿挺拔的男人。   “风沙起,将在外,我逢君期君无期。”   这是属于大宸的戏腔。   燕羽衣说过,西洲人对戏曲并不感兴趣。他们更注重于宽广空旷之处嘶吟长调,抒发心中的悲愤也好,喜悦也罢,只有彻底吼出来才算抒发。   而大宸恰恰是他们的对立面。   婉转多情,幽婉凄清,就算表达兴奋,也用晦涩难懂的诗句表达心意。   就好像不学些什么,便难以了解对方内心,胸无墨水,连感情都很难回应。   萧骋虎口搭着折扇,随着手指捏起的花样缓缓调转方向,他向前半步,直勾勾地凝视着燕羽衣。   “此情寄苍天,不知君否,与我心意相通。”   “……”燕羽衣蜷起手指,心跳得飞快。   其实现在就很好,他可以暂时抛弃“燕氏家主”的责任,而萧骋好像也不再是景飏王。   他们只是单纯地以燕羽衣与萧骋的身份活着。   这也是燕羽衣初次以别样的目光去看待萧骋,他头次觉得自己竟然是在欣赏萧骋。   单纯地以品鉴戏腔为由,透过他的低吟浅唱,伸手触摸着他的灵魂。   两个孤寂的人凑在一起,竟然花了两三年的时间去互相嘲讽。   直至今日才舍得交给对方半分空闲,去真正地展露些什么。   唱腔逐渐从悲戚转至激昂,抵达最顶峰的时候,竟有鸟被惊动,翅膀激烈扑闪,却不见其半分身影。   燕羽衣禁不住沉默地落泪,他埋在臂弯间,只露出一双眼睛继续做听众。   他是这场戏唯一的观众,而萧骋也是唯一的表演者。   手指不自觉地打着拍子,心脏泛起的涟漪也在阵阵影响着燕羽衣的情绪。   从火烧明珰,再到兄长复活,期间的时间度过太久,久到燕羽衣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时对萧骋产生兴趣,哪一刻开始对他妥协,心软的机会又是从哪里来。   他好像,只是自然而然地爱上了萧骋。   无关其他,只是待在他身旁让他前所未有地宁静,在乱世中得到片刻的安歇。   只要走进他的领地,他便不必再为诸事担忧。   母亲生前所说,如果看到一个人就会欢喜,这可以算作喜欢,但绝非所谓的爱。   真正的爱,是无论对方做过什么,他首先会产生的心情是心疼与怜惜,直至伤感。   母亲,我看到他就会想要流泪。   想问他是否也对我有与我相同的感情。   即便他对我种下蛊毒,我也好像是发疯般,刻意地遗忘了这份威胁,甚至觉得这是一种面的敌人的顺理成章的合作与忌惮。   他好像在畏惧我,但又借用我手中的权势,明明也曾伤害过,可他现在纡尊降贵地唱戏给我听。   我的喜欢算不算畸形。   燕羽衣疼得难以呼吸,眼前由模糊转为清晰,再度变得黑暗。   曲终,燕羽衣彻底失去支撑的力气,彻底顺着窗缘滑落。   多呼吸一刻都是痛的,但他还是看到萧骋惊慌失措地向自己奔来。   去它的西洲,去它的大宸,所有人都是混账恶心的王八蛋。   “萧骋……我不想治了。”   燕羽衣面露笑意。   就算失去理智地选择在某人的怀抱中离开又如何,至少此刻的燕羽衣仍是燕羽衣,并非他人替身。   【📢作者有话说】   小羽,我们现代人把这个称作《恋爱脑》(认真脸) 第91章   萧骋上一次听到“我不想治了”这句话,是在他被营救出折露集后,失去听觉,使用各种办法都无法恢复听力,自暴自弃地站在宫墙之上。   向前,十几米高朱墙外,侍卫们展开布棚,时刻警惕他双脚踏空,好第一时间接住年幼的皇子。   朝后,聪妙皇后在宫人的搀扶下登上高台,敞开怀抱,轻声细语地劝儿子回到自己身边。   即便萧骋是方怡晴唯一的亲生骨血,她也从头至尾地保持着镇定的情绪,她向他徐徐道来,分析利弊,纾解他心中的委屈。   声音断断续续地连不成一段通顺的语句,但萧骋自小才智过人,学会识别口型如呼吸般简单。   方怡晴说:阿骋,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羽,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萧骋不敢用力抱紧燕羽衣,甚至觉得稍稍用那么一点力,燕羽衣便会变得七零八碎,再也拼不起来。   他甚至于此刻,产生某种偷得几分喘息的侥幸。   至少燕羽衣体内的蛊并非他所种。   燕羽衣现在所获得的痛处,是他人强加于他身上的禁锢,而萧骋则从主导,瞬间转变身份,变为急于寻求解脱之法的那方。   他能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追查蛊毒来源,甚至在燕羽衣半梦半醒时,对他说:“小羽,就不能为了我活下去吗。”   最先将过去全盘托出的人是输家,萧骋将未来的可能,过去既已发生的所有,通通展露给燕羽衣。   而安抚燕羽衣再度沉睡后,萧骋坐在床头,无意识地把玩放在唱戏用的折扇,忽而发觉,自己竟然对燕羽衣的过去一无所知。   他将他的心思藏得那样好,像是每次在躲猫猫的游戏中胜出的赢家。   萧骋抚过燕羽衣光滑的脸颊。   忽然,燕羽衣紧闭着的眼帘跳动几次,旋即表情变得极其痛苦,过了几秒,竟蜷缩着身体,喃喃了些什么,双肩剧烈抖动,像是受到什么莫大的委屈,眼泪滚烫地从眼角涌出,很快沾湿被角。   那副少年骄傲,权势滔天的将军意气彻底烟消云散。   这幅态度令萧骋莫名回想到那日登门将军府,燕羽衣带给他的奇异陌生感。   仿佛是两个陌生的人格于意识间反复碰撞,相互摩擦后又骤然难以融合地急促分离。   他无法拼凑起对那个过去的燕羽衣的记忆,而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却能够回到那年大宸初见,盛景摇曳,人影绰约,摩肩接踵的缭乱。   燕羽衣再次开口说了些什么,声音于之前的呢喃而言,简直是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呓语——   “兄长。”   萧骋以为自己听错,伏至他半寸距离。   “兄长。”   这次是真真切切,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过程,只是清晰且直白地念出某个代表关系的昵称。   兄长。   能够让燕羽衣在梦中也要呼唤的兄长。   究竟是谁?   只要是见证过燕羽衣那场比武的人,都不会否认他断亲的决心,甚至更有甚者,将此种举动写作话本坊间流传,把燕羽衣描述为毫无感情,只知杀戮的动物。   生气往往是拥护燕羽衣的那批将士,燕羽衣本人倒没什么其他的情绪波动,甚至可以说,除了名声有损外,他行事日常如旧。   而燕羽衣自打回了京,便什么都淡淡的。   既不与部下来往,也未参与过什么雅集,唯一一次露面,还是皇帝围猎那回,为了寻找折露集而专程前往。   萧骋的脸色缓缓地沉了下去,双手平放在腿面,但拇指却深深地在食指指腹中留下痕迹,大脑转得飞快,疯狂地“笼络”着近年来,有关于燕羽衣的一切记忆。   他断断续续地拼凑,却只能像是音律遗留于世的残章,无法找到关联,何况还要与现在有所联系。   之前去浣竹溪,两人曾有过不快,萧骋只是为了达成惹怒他的目的,从而采用激进的争执手段。但燕羽衣却偏偏回他那句,我不是燕羽衣的话,你又能从哪里找到第二个燕羽衣呢。   后来,后来狸州城内的除夕,他跳下马车,失态地在人潮中狂奔,冒着被西凉人发现的风险,也要去捉住疑似家主的身影。   那个时候,萧骋以为燕羽衣是真的对父亲感情至深。   可如今呢,他甚至连祠堂的列祖列宗都不放在眼里,对成为自己父亲的男人,更是从未提及过任何眷恋。   他就像是个独立的个体,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毫无感情,天生属于沙场的战神。   “兄长……”   萧骋眸色深沉,目光寸寸扫过燕羽衣安静的睡颜,他用手背抚过青年高挺的鼻梁,从最低攀登至顶峰。   “兄长是个代号。”   依据最原始的直觉,萧骋判断道。   但这种称呼是否过于占尽便宜,以燕羽衣的性格,会愿意屈居人下吗。   萧骋转念又想,抛弃那些杂念,只是从这个字眼最基础的地方发掘。   兄长便是哥哥。   燕羽衣有哥哥吗?   他自己就是当哥哥的人,为家中长子。   身后只有燕胜雪一个妹妹,以及……死了的燕寄情。   然而燕寄情与燕羽衣应当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理论上来讲,他们之间的差距忽略不计。   那么就是外头的哥哥?   “……”萧骋霍然起身,猛地向前走了几步,视野边界闪过一道光亮,再仔细看,是今日侍女新换的玉雕。   胸膛起伏,男人莫名觉得它摆在屏风旁碍眼得狠,登时飞起一脚就要将其踹碎。   然而劲风裹挟着看不见的刺呼啸而过,玉雕一动不动,仍安安稳稳地立在那。   萧骋的鞋尖至离它毫厘之距,滞空半晌,倏地又收了回去。   动静太大,不太好收拾,燕羽衣刚睡,再醒怕是又得难受。萧骋垂在身侧的拳头捏紧,又松开,再度收拢,后槽牙咬得几乎碎掉。   他不知道他究竟在气什么,或许是因为燕羽衣的隐瞒,还有别的情绪强烈地催化着他想要探究真相的动力。   叱咤风云,从来都唾手可得的景飏王,初次产生了某种呼之欲出的无力感。   无法掌控的触觉,就像是站在山巅遥望云海,明明深处其中,却很难真正触碰其分毫。   俗话说,胡思乱想多半是不够忙碌的缘故。   只要被正经事占据,那么便没有时间伤春悲秋,只顾着精疲力尽地向前奔跑。   几日后,东野陵传信,说是在明珰城外,猎场附近找到了折露集当年废弃了的场地。而这件事已小范围地在参与过折露集的官员之间流传,恐怕会有人提前销毁那处,避免被朝廷查出端倪。   “折露集还挪过地?”燕羽衣举起信放在烛下晃动,斑驳的阴影融入黑暗,转而又被暖黄色的光所覆盖。   他的身体仍旧虚弱,但胜在脑子清明。好在现在这些事都并给必须施加武力才可办成的东西,只要想好法子,交给下头可靠的人去做就是。   “至少现在那片区域,并非我记忆中的场所。”萧骋刚从商会回来,身上还带着寒气,他在连接内室的暖阁里烤火。两人之间隔着三道雕花镂空屏风,各自身影若隐若现,看得不真切,却晓得对方就在那。   肩头的细雪融化,浅浅浮在氅衣根根分明的红色皮毛之间。   燕羽衣将书信反复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有遗漏后,随手将其丢进火盆中销毁。   “东野陵不去主动探查,必然是被什么事绊住。否则以东野侯府的作风,此等能够抓住彼此把柄的好事,还会等到现在让给我?”   萧骋:“与东野侯府有冤的又不止将军府一门,现在严渡抢了他们将门的风头,双方自然要缠斗几个回合,目前分出胜负,对日后的局势至关重要。”   萧骋这会也缓过来了,抬脚跨过门槛,缓步来到桌前,径直用燕羽衣茶杯里的水润喉,转而又摸了摸他额头的温度。   “郑人妙今日复诊有说什么吗。”   燕羽衣唔了声,答道:“药方没换。”   郑人妙面对燕羽衣板着张脸,燕羽衣跟人家不熟,自然也没几句寒暄,只是望闻问切一连串的诊治,末了告辞也简短得令燕羽衣措手不及。   他想了想,问道:“郑姑娘是讨厌我吗。”   萧骋忍不住勾唇:“她对谁都那样,而且人家与我们的母亲同代,算起来还是长辈。”   燕羽衣吃惊:“她今年多少岁。”   “嘘。”萧骋讳莫如深地捂住燕羽衣的唇,“问一个女人年轻是很危险的行为,尤其是蛊医。”   “你身边只有这一位吗?”燕羽衣眼睫微煽,轻声问道。   萧骋点头:“通常是秋藜棠跟在身边伺候,郑人妙在外游历。”   “哦。”   燕羽衣拉长音调,转而露出了然的笑意,盈盈道:“通常来说,蛊医只能解得了自己的蛊虫。若是他人,便得多花心思究其根本,使用更强大的母蛊去镇压,而并非寻常下毒解毒。”   萧骋身边若只有郑人妙,那么……   “萧骋,这几天你一直在思考,我体内的蛊究竟是谁的,对吗。” 第92章   这太直白了。   远超萧骋所做的所有心理准备。   为什么燕羽衣没有隐瞒,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提问,难道不会引出别的秘密,惹得他们再度不欢而散吗。   潜移默化中,萧骋逐渐意识到已经不再拥有当初来到西洲的果断,而有所察觉与改正,完全是两种极端。   他能够懂得,却无法去控制。   前者是理性,而人永远是感性的奴隶。   燕羽衣此刻的身体,还能禁得住刺激吗?萧骋不敢拿这个可能冒险。   “无论这道蛊究竟何时栽种,谁想拿我的命交易,但现在洲楚与西凉的融合已经是大势所趋,若再对立,便只有死路一条。”   燕羽衣直勾勾地盯着萧骋,整个人坦然而松弛。他为自己斟茶,也给萧骋倒了杯,屈指扣扣桌面,示意不要干站在这:“就算我死了,也有高嘉礼顶上,我想……对方或许觉得打败我,相当于整个洲楚尽收囊中。”   他不自觉地勾唇失笑:“先帝是我最敬重的人,从前是,现在依旧。”   皇帝的文武治理,并不由其本人的特性,而由时势造就。   西洲千百年的武治,终究会遇到瓶颈,因此,近两代皇帝,均采用以文治朝,大力扶持言官上位,并且以商户为起点,逐渐将福利政策蔓延至农户之间。   这是一个国家发展至某个节点,一定会走向的未来。   但西洲根深蒂固的思想,令它来得太晚了。   几十年的蹉跎,已地覆天翻。   咔啦——   霎时,长风吹破虚掩着的窗棂,雪花轻盈地携带着梅香与寒意,将满室的药气与闷塞驱散。   燕羽衣将手指放在鼻下,预料中的草药的苦涩传来,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单手撑着下巴问萧骋:“其实是谁下的都无所谓。”   “我不在乎这个。”   萧骋站在原地:“如果真的是我呢。”   “如果真的是你,不意外。”燕羽衣坦然,“也很合理。”   “……其实朝堂就是这样,如果不踩着对方向上爬,那么自己的愿景便永远无法实现。”   现在我愿意成为计官仪大展拳脚的阶梯,就算将高嘉礼捧入权力核心,那也是我心甘情愿。   后边这句话,燕羽衣觉得萧骋听了一定会生气,所以憋在心里没讲,只是眼眸微弯,笑眯眯地看着表情不大好的萧骋。   对蛊毒这件事,从头至尾,燕羽衣都看得很开。   人生没有什么事没有必要的,而中蛊,不过是在政治权利核心斗争中得到的某些后果。   他预判自己能在蛊毒爆发前完成所有事,再加上萧骋又对此毒格外上心,所以他觉得……   自己或许还能活得更久些。   “既然东野陵根本等不到我们回京,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出发。”燕羽衣岔开话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没那么沙哑,佯装完全康复,精神振奋的态度。   萧骋根本不吃他这套:“郑人妙明日会来针灸,早些睡。”   说着,男人面庞浮现一缕格外玩味的笑意,道:“对你有好处。”   燕羽衣:“……”   虽然潜意识告诉他,这一定并非好事,但萧骋像是被方才惹恼耍脾气,根本没打算告诉他答案,只留谜题,谜底留给燕羽衣半夜辗转。   抵达狸州后,两人便没再住一起,现在也是,萧骋没有半分要留下的意思。盯着燕羽衣将侍女送来的甜羹吃光,将桌上的蜜饯一并收走,临走与他道晚安。   大多汤药里都有催眠的效用,燕羽衣服用的也不例外,很快,他便低垂着眼皮打瞌睡,却强忍着困意,不舍得就这么睡去。   他拢着长发,光脚缓步再度回到窗台前,脑内回旋着萧骋唱戏时的样子。   唱得一般,但胜在稀罕。   景飏王的身份从来都是听戏的那个,而他学这些。燕羽衣猜,只是他单纯地感兴趣而已,没有任何目的。   随心而动。   燕羽衣愿意靠近萧骋,甚至是近乎于飞蛾扑火般的迷恋,只是因为他身上有自己没有的东西。   他的随心所欲,极大地填补了燕羽衣心中的空虚。   好像他看着他,就像是拥有了同样的人生。   那么闪耀,那么令燕羽衣向往。   “唉。”   窗缘覆盖着薄薄积雪,燕羽衣用指腹一点点地将它们融化,带有体温的晶莹水珠汇集成小股流动的细蛇,蜿蜒地爬进他的袖口。   叹息其实是很败坏运气的,燕羽衣这么想,但还是再度叹气。   好不容易能做选择,却必须得向最坏的方向去。   想保住兄长,护卫洲楚,甚至打算与西凉逐渐和解,再将萧骋劝回大宸,桩桩件件难如登天,何况都得着手。   目前来看,只有令洲楚站稳脚跟才不算天方夜谭。   年前在府里养伤,便没有在这里顺理成章,那段时间燕羽衣总有种自己是客人的拘束感。   他总是觉得奇怪,却找不到理由,以为是自己对兄长隐瞒身份以及一意孤行的愤懑。   然而此刻,他才真正反应过来。   他只是不愿相信,兄长已经代表西凉的利益集团在对自己发起挑战。   囚禁如今将军府的掌事人,并取而代之,这是付出代价再小不过的事情。   严渡不愿将矛盾扩大化,甚至企图将其缩小至家族内部矛盾,而血脉这种东西,有的时候坚固非常,但也有机会变得极其脆弱。   例如……   现在。   只要想到兄长,燕羽衣还是会下意识地坐立难安,越折腾越精神,直至郑人妙带着她那一匣子的毒物露面,他还面色惨白地平躺在榻间,左手下意识地在思考中盘玩物件。   郑人妙主动坐在燕羽衣半臂左右的位置:“纯金拨浪鼓?”   她忍不住笑了:“萧骋还真是有钱,这么有钱怎么不给我也分些。”   萧骋送给燕羽衣盘玩的,是之前他单方面答应给燕羽衣打造的纯金拨浪鼓。   “送你。”燕羽衣从薄被里又摸了个相同的,身体没怎么动,只有手臂伸了过去。   不过距离有限,只能送到右肩稍前的位置。   郑人妙也没推脱,好奇地放在眼前观察了阵,而后将拨浪鼓放在燕羽衣枕边:“行了,今天的治疗大概半个时辰,可能会有点疼。听小骋说你是武将,待会记得不要叫出声,忍忍,很快的。”   “蛊医用什么治疗,虫子吗。”   郑人妙打开药箱,从瓶瓶罐罐中挑选了个透明的琉璃瓶:“来见见今日为你治疗的大夫。”   燕羽衣:“……”   青年面色罕见地凝滞半晌,而后缓缓扭向另一边,有点不愿再回头看。   那是只长满绒毛,腹部还有诡异黑白相间花纹的蜘蛛,足有成年人巴掌大。   被活人追着砍,和原地被虫子遍身爬,这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他声音微弱,有点底气不足:“能针灸吗。”   “如果能,现在坐在你面前的就是秋藜棠。”   郑人妙无情地将软枕垫在燕羽衣腰后,掀开他的睡袍,摸准穴位,用银针稍微扎了个小口。   打开琉璃瓶,蜘蛛迈着活泼的步伐直冲燕羽衣那道血痕而去。   说是半个时辰,还真就到底结束。   萧骋到的时候,在院里听到郑人妙哈哈大笑。   对于这个素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女人,萧骋还是格外地怀有敬畏之心,不为别的,单她那一手无人能及的运蛊之术,便足以令人忌惮。   他掀帘跨入内室。   蛊医情绪波动很小,毕竟日常与各类异虫为伴,早就练就极其强大心理素质。   但,郑人妙今日的情绪实在是极其波动。   她笑得整张脸像开了的花,见来的是萧骋,更乐不可支:“你带来的这个,真是燕家的吗。”   “功勋卓著的将军?要我看,比小姑娘都不如。”   青年只留了个背景,蜷缩着侧躺在床上,仔细看双手甚至还环抱着自己。   萧骋看着燕羽衣的后脑勺略有些无奈,见燕羽衣明显流露脆弱的机会不多,今日算一个。   正欲开口说什么,郑人妙惋惜道:“可惜小虫用一只少一只,如果之前按时服药,这病害死可控的。”   “燕将军,此蛊分子母,我知你目前没有头绪,但它有个很明显的特征。”   “通常的蛊毒,子蛊靠近母蛊,症状会有所缓解,甚至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失去效用。但你这个,是反着来的。”   “子蛊单独存在,便不会被触发。而你提前发作,我想是很早之前便接触过携带母蛊之人,只是时间太短暂,精神体力又能够坚持抵抗蛊虫的侵蚀,所以强撑了一段时间。”   萧骋打断郑人妙,抿唇沉声道:“这话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患者家属也没有替病人做决定的权利,你是他什么人?”郑人妙面露不悦,“长辈说话的时候不要随意打断。”   她是个极其珍惜自己容貌的女人,近日为了燕羽衣的事,已经很久都没睡过好觉,次次想要歇息,萧骋便敲门询问她治疗的新的可能。   倒不如直接问患者本人,省得来回传递消息。   年轻时与方怡晴关系亲近,自然也见过郁南星。   她语气淡淡:“燕羽衣,你和郁南星很像。”   “人如其名,郁南星就是抑郁亡故。”   “作为她的儿子,多思忧虑的毛病也一脉相承。”   “老实说,给你下此蛊之人,心思极其恶毒。”   “此蛊不会真正要命,它缓慢地蚕食精神,消弭肌肉活性。让你每日只有一两个时辰是清醒的,浑身武力尽散,最终只能缠绵床榻,出门都得被人抬着走。”   “他不想我死,但也不想我好过,是这个意思吗。”   听罢,燕羽衣眼睫微颤,缓缓披衣坐起来,眼眶瞬间通红。   在他的注视下,郑人妙下巴微敛,算是点了头。   “好。”   燕羽衣目光极轻地挪到她身后的萧骋。   景飏王的脸色简直难看极了,绷着脸质问郑人妙:“这些话为什么非得等到现在才说。” 第93章   “他的情绪比你稳定。”   郑人妙一语点破:“从大夫的角度来看,得尊重病人的意愿。站在我个人的看法,萧骋,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具备一个及冠后的男人该拥有的品格。”   “按理说,方怡晴离世后,你便该真正承担起大宸亲王该有的担当,但萧韫实在是太有能力,担当过头,才纵容你无法无天这么多年。”   景飏王是真正一人之下的地位,又深受皇帝信赖,因此,挑战他便是挑战皇帝的权威,这么多年,尽管朝中官员对其作风颇有微词,但为保项上人头,就连言官御史都不敢触及潮景帝的逆鳞。   郑人妙不喜欢带孩子,就连好友的都很难接受,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接受需要照拂萧骋的现实。   她摊手,指尖朝向燕羽衣,做了个展示的姿势。   “以燕将军行事作风,这才是一个成熟的世家子弟该有的态度。景飏王殿下,难道在大宸的时候,没有人告诉你,你们这类人的性命,很难攥在自己手中吗。”   话说得太直白,相当于直接指着人鼻子骂小时候被家里宠着没学好。   萧骋脸色变了又变,胸膛起伏,手背的青筋几乎迸裂。人倒是还站在原地,像是被骂得有些懵,没来得及做反应。   “郑大夫。”燕羽衣听得心惊胆战,实在是担心下一秒,萧骋的拳头会直接招呼过来。   郑人妙明显是不会武功的,燕羽衣现在又虚弱,实在没有办法替她挡住萧骋盛怒的一击。   郑人妙转过头来纠正:“郑姑娘。”   “我是下毒的,不是治病救人的大夫。”   这态度,简直跟恶劣时期的萧骋一模一样。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极其诡异地冲萧骋笑了下,而后对燕羽衣满怀耐心道:“当年萧骋请我来,便是要为你下蛊,可现在你们混迹一处,这恩怨怎么算?即便这蛊乃他人所种,萧骋能够脱去干系,没有负担地尽力寻找办法。”   “但如果现在发作的是我为你准备的蛊毒。”   “你们两个打算怎么做?”   “……”   内室寂静无声,生气的和想劝架的,都不约而同沉默起来,只剩郑人妙好整以暇地抱臂等待答案。   本该尖锐的问题被趁乱提出,从政治领域急转直下,倒变成了感情纠纷。   但就算是感情,燕羽衣也给不出解释。   萧骋面色阴晴不定,两人四目相对,短暂地停顿片刻,男人在燕羽衣的注视下,心虚地轻咳一声。   他们又极其默契地将眼瞳挪开来。   拜郑人妙所赐,现在的气氛可真是尴尬极了。   萧骋解释不出来,燕羽衣也想不到有何理由去原谅,唯剩的是从对方那里得到的不约而同的侥幸。   但这就是不去坦诚的理由吗。   不,不是的。   在临行前,燕羽衣觉得有些东西还是提前说清楚比较好,省得日后起争执时,双方都没有事先准备的机会。   腰际的阵痛仍在,但被郑人妙以毒攻毒后,心脏的负担倒缓解许多,他扶着床缘缓缓坐直:“萧骋,就算你真的承认是想控制我,杀我,都无所谓。我需要的是答案,而并非所谓的过程。”   如今的境遇,已经是从前的燕羽衣无法预料的走向,任何事物的阴差阳错,都会导致最终结局的不同。   如果萧骋自始至终未怀有利用的心思,那么燕羽衣也不会与他深交,只当个被奢靡堆砌的皇室子弟,好吃好喝地供着,令其不出乱子即可。   自由的权谋诡计,以及对过去的执着,诸般感情组成了萧骋。   而这,就是燕羽衣承认的全部。   如果他真的脱口而出原因,那才令燕羽衣感到好笑,原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浅淡地,甚至不必动脑便可言明。   “药还是得每日服用,七日后我会再来”   显然郑人妙对自己的拱火十分满意,果断选择“功成身退”,她微微向燕羽衣颔首:“告辞。”   燕羽衣回礼,表示感谢。   将已经死亡的蜘蛛丢进火中,郑人妙提着药箱脚步轻巧,走路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甚至没有落雪发出的动静大。   通向门外的共有两条道,屏风横隔在中央,可她偏偏选择最窄,甚至还有萧骋挡着的那条。   女人看似柔弱,力气却非比寻常,她朝萧骋横冲直撞,看着对方趔趄几步,却不敢多言,满面笑意地扬长而去。   这是燕羽衣第一次见萧骋连续吃瘪却不敢多语。   “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等到院子里那道倩影彻底消失,燕羽衣走到火盆旁,用炭夹拨弄银碳,却没找到蜘蛛的影子,看来是烧得太快。   萧骋目光落在燕羽衣光裸着的脚背,“怎么不穿鞋。”   “房里烧得太热,有点难受。”燕羽衣解释。   景飏王去床旁的脚凳中取鞋过来,俯身半蹲在燕羽衣面前,扶着他的脚踝,将一双鞋穿好,复又抬头。   燕羽衣动手捋了下萧骋额前的碎发。   “怎么了。”   萧骋:“你想要什么解释。”   “我不知道你能给我什么答案。”燕羽衣没迟疑。   但这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得有人先开口。   燕羽衣坦然道:“萧骋,我……唔。”   萧骋捂住燕羽衣的嘴。   他仍保持半蹲姿势:“小羽,有件事虽然与你有关,但也没那么紧要,但我想,这件事应该也算是坦诚的部分。”   燕羽衣眨眨眼,点了下头。   萧骋深呼吸:“当年母亲离开西洲前,并不知好友会嫁入将军府,因此两人有过婚约。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结亲互相为好,成为真正的家人。”   “没有婚约信物和凭证,仅仅只是言语很难服众,但这只是我们关起门来说的话,我想你应该能理解。”   什么婚约?   燕羽衣再度愣住,扶着萧骋肩膀的手收紧。   先前感叹,若燕寄情身为女儿家长大,必定嫁入皇室以固将军府地位。可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燕寄情原本是该和方怡晴的儿子结亲吗?   而燕寄情,其实就是自己。   这太荒唐了!   燕羽衣用力扒拉掉萧骋的手,拧眉道:“不可能。”   “如果你的母亲并未嫁进将军府,或许有可能实现。”萧骋复又抓住。   “难道我们的母亲之间的关系,还不足以印证这个缘分吗。”   这像是在酒楼听戏文话本,例如牛郎爱上织女,结亲前发现织女是个男人,于是织女觉得牛郎爱的根本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化作女人的身份,所以给了他一巴掌扭头回仙界一样荒唐。   当然,燕羽衣没有将自己比作织女的恶趣味。   只是,只是……他眼前一阵昏花,平复没几天的心情再度惹得气血翻涌,顿时胡言乱语脱口而出:“母亲怎么会让我嫁给你!”   “……”这次轮到萧骋沉默。   他花了好一阵才消化燕羽衣这句话,甚为不解,以为燕羽衣是气疯了:“嫁的是你妹妹,与你有何关系。”   就是因为是妹妹!!   我就是那个妹妹我凭什么不能发火。   燕羽衣抬膝,扬脚,径直将萧骋踹翻。   动作连串丝滑,逃得也极其快速,他飞一般地冲出内室,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   冷气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燕羽衣偏就不觉得冷,好像回到当年在军营腊月赤膊晨功的时候。   最近桩桩件件许多事,可就是没有今日这件离谱。   怎么忽然有娃娃亲,为何还是萧骋?母亲当年与方怡晴做蜜友的时候,怎能如此草率地做决定。   万一好友所生的儿子不是个好东西呢,他还要嫁给他吗?   燕羽衣猛猛抹了把遮挡视线,蒙在眼睫的飞雪,耳旁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后,他更崩溃了。   “别跟着我!”   萧骋长臂一搂,轻而易举地用氅衣裹住燕羽衣,同时将人死死压在怀中,低头张嘴便狠狠对着他的耳垂咬了口。   “萧骋!”   燕羽衣面颊绯红,又气又恼,被啃了口更是觉得萧骋不讲理。   他发了狠地张嘴咬住萧骋的肩膀,两个人在雪地里你推我搡,健康的不敢真对病恹恹的下手,而病了的又肆无忌惮地闹腾。   附近的下人自动远离,纷纷低着头顺着墙根快速消失。   饶是以前,偌大庭院根本装不下一个燕将军。   但现在,一个萧骋就能完全控制燕羽衣。   青年长发散乱,气喘吁吁嘴中甚至还嘀咕着什么,萧骋想凑近听,被燕羽衣用双手捂住脸。   纠缠比厮打更轻柔,但若其中那方放弃抵抗,实际也没好到哪里去。   萧骋平躺在雪地里,任由燕羽衣坐在自己腿上胡闹。   他甚至觉得有趣,突然握住燕羽衣的手腕,拇指指腹抵着燕羽衣的掌心,故意揉了揉。   青年一缩手,他便更用力,细密的吻从脉搏处延伸,不断向下,吻遍他整个手背。   燕羽衣指缝都在发烫,那份难耐的悸动,从手背泛着青蓝的血管游动,直至心脏最深处。   细密的白雾自唇齿溢出,他眼眶被冻得微红。   “萧骋。”   太冷了,冷得燕羽衣又发汗又哆嗦。   “嗯。”男人用充满耐心地等待。   “如果燕寄情真的活着,你会娶她吗。”   萧骋:“那你会同意我娶你吗。”   “小羽,一生很短,选择一位伴侣,就已经是我的一生了。” 第94章   “不。”   燕羽衣答得很果断,洋溢在颊边的浅淡笑意也瞬间烟消云散。他双手撑着地,迅速从萧骋身上离开,将脏污的衣袍拍了拍。   萧骋的表情还没反应过来,但已经听懂了燕羽衣的意思。   “萧骋,我们之间的可能,难道会随着我们的意志改变吗,没能达成目标之前,我不会放弃任何机会。你的身份敏感,为了洲楚,我不能轻易答应你任何提议。”   “无关政治,只是感情也不行么。”萧骋整个人都埋在雪里,与燕羽衣的一身利落截然相反。   他凝目道:“洲楚不是理由。”   “它是。”燕羽衣强调。   他和萧骋是关系日益增进,但洲楚与西凉之间的斗争也愈发激烈。从感情来讲,他信任萧骋不会背叛自己,甚至能够在自己身陷险境的时候拉自己一把。   但在政治角度来看,信任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哪怕只是仅仅只短暂地产生恻隐之心,这都算是极其危险的信号。   即代表他无法再理智地判断局势,全身心地投入某段情谊,那么这就是暴露给敌人的命门。   现在萧骋主动提出要做这个命门。   燕羽衣第一反应是拒绝,随即禁不住发笑。   自己和萧骋是到了该更进一步的时候,可并不代表现在便是极佳的契机,他甚至希望这个时间能够无限延长,至少在没有更进一步前,自己还有后悔的机会。   谁先说爱谁便是丢盔弃甲的那个。   然而燕羽衣没有提爱这个词,萧骋也不过是含蓄地将其放在短短的提议中谈及。   好像说爱是什么极其羞耻的事情。   “爱”是羞耻吗?   奔放豪迈的西洲人的回答必定是——   不。   这值得歌颂,必将融入血液,成为支撑心脏跳动的一份子。   但对燕羽衣而言,好像成为西洲人从来都是他拼命努力的方向。将军府上下,实在是太不像传统意义的西洲人了。   在陛下膝下长大,燕羽衣更学会了如何含蓄地表达自己。模仿兄长的言行更是枷锁,它们汇集成无法冲破的牢笼,将他囚禁十几年。   习惯养成后无法轻易更改,燕羽衣花了很多时间与其抗争。   从最初的反感,再到隐忍,悲伤欣喜,诸多情绪萦绕于胸,可他就是没怎么因抗争的本身而哭过。   但这一切在萧骋出现后,通通都改变了。   他变得情绪极易波动,甚至罕见地想要懈怠某些即将压垮他的责任。   “萧骋,我想应该再强调一遍。”   “我的目的从来都是将个人的私欲置于洲楚之后,虽说从效忠澹台皇族改为效忠洲楚,但理想一直都没有变过。时局动荡,人人命如飘萍,而我却躲藏在方寸之地……”   做着清醒的白日梦。   这些话本就该憋在心里,是燕羽衣次次暗中在意识里耳提面命的东西。   他好像有点过于沉溺于萧骋所打造的环境,逐渐萌生逃兵般的退意。   可他生来就是将军,该在战场中立功杀敌,为朝廷扫清一切障碍。   倘若有人在这个时候希望自己松懈,离开本该属于自己的战场,那么他便也是自己的敌人。   燕羽衣的呼吸都在颤抖,他在发觉自己的该脱离脆弱,回归原本的正途的时候,惊觉原来放松是这么地令人沉迷。   而这一切都是惯性驱使,心底深处的渴望由此被激发,待此刻的真正察觉,已然决堤,一泻千里。   压力带来的痛苦并不可怕,真正的言不由衷才算残忍。   “难道局势会因你而改变吗,小羽,我们所有人都不过是被浪潮推上来,所做大半不得不为之。为什么非得承担分内以外的事情,把自己做得像苦行僧。”   萧骋被燕羽衣突如其来的拒绝搞得有点恼火。   两派斗争上百年,时局又不可能快速推进至完满,循序渐进的过程在所难免,而在现阶段,萧骋认为他们完全能够短暂地歇息,甚至就算是忙碌,也不会耽误他们之间的发展。   但燕羽衣明显是奔着三五年就把摆在面前的问题通通解决的态度。   这可能吗?   萧骋缓缓站起来,与燕羽衣面对面:“我们进去说。”   燕羽衣:“……”   他站着没动,心平气和道:“政见不同很正常,我觉得没有必要面对面正襟危坐,这不是代表两国谈判,除非你要跟我提大宸。”   燕羽衣虽年纪不大,但仗着自小在皇帝身边学习,进入朝堂又比同龄人早几年,自持资历颇深,素日打交道的也多是老臣,故而触及朝堂,姿态便拿得更高。   萧骋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但他又怎么能明白时机这种东西,虚无缥缈,稍纵即逝。   若兄长与西凉牵扯颇深,那么手起刀落,连带着斩首的,其中必定有触及西凉最核心的集体。   在自己身体真正无法差至不能动前,燕羽衣想要保证绝对的主动权。   他目光很轻地落在萧骋身上,意识有一瞬的放空。   “如果直白些,我想我们之间的矛盾在于。我不明白你究竟是想要什么,西洲被大宸攻打,还是仅仅只是西凉覆灭。”   “老实说,如果只是从西洲到矿脉,这是我们之间的出兵的交易,既然洲楚答应,必定不会言而无信。”   “但如果你正式告诉我,你要对西凉下手,萧骋……最好的办法是商量将西凉的势力缩小到何种程度,而并非让我在你这里看到,西凉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话音刚落,萧骋哼笑一声:“怎么,想在这与我割席?燕将军,你现在可是在我的地盘。”   燕羽衣心中微凝,萧骋还是没有将他们之间的问题划为党政的部分吗?还是说,在他心里,他根本没考虑过朝堂政事,甚至只是自由地想要利用亲王的身份达成随心所欲的目的。   这也太自由了吧。   燕羽衣想笑笑不出来,既羡慕又觉得棘手。   “在你的地盘私许终生这不合理,况且,萧骋,我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对么。”   他们平时并不常叫对方的名字,只有吵架的时候,互相尖锐地争锋的时候,才会格外拉长语调,清晰明了地用称呼名字的方式搏斗。   而萧骋太会在语言逻辑里抓漏洞,使燕羽衣不得不经常采取只能用“是”或“否”的方式,强行逼迫萧骋做决断。   萧氏皇族的血统有目共睹,容貌是大宸一等一的存在。秀美华丽,或者清新动人,唯独不变的,是那份由内而外透露的自信。   好狡猾的大宸人,逼得燕羽衣飞速成长。   萧骋的面色阴晴不定了会,比云压得极低的天还要讳莫如深。   男人很快调整好的情绪,语气恢复如初,他摊开手:“小羽,那么我们换种方式。”   “你要在这里和我结束吗。”   “如果你说好,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告别。相应的,我不会回头再看,当然也不会将这几年当做大梦一场。它仅仅只算作经历,而不是什么能够带去坟墓的东西。”   语调如醇厚美酒,带着沁人心脾的芬芳,然而话说得太冷静,像是把刀,没有开锋,却足以划伤血管。   酒化作毒,所有都是饮鸩止渴。   他走到燕羽衣面前,抬手抚上青年被雪浸润的鬓角,扫过他发间颗颗分明的雪粒。   西洲的风雪带不走忧愁,无法抚平伤痛,却能在冰天雪地中听到最真切的剖白。   萧骋想要答案,所以他给予燕羽衣充分的时间。   而当他留给燕羽衣思索的机会,嘴上仍旧充满得理不饶人的气势,他问他:“小羽,你对我没有感情吗。”   “还是说,只是对我于你的态度的决心势在必得。”   “拿捏一个人很简单,一哭二闹三上吊就行了。举个例子,你可以直接晕倒,今日之事我便当做没发生,也再也不会问。”   “但如果你非要保持清醒不退让,那么我们——”   “我们什么?”燕羽衣打断,反问,“你在威胁我?”   “威胁?那当然算不上。”萧骋无奈极了。   现在究竟算是谁威胁谁?   如果燕羽衣不挑起这个话题,那么今日本该是极其平和的一天。   “蛮不讲理。”他果断评价。   “好,既如此。萧骋。”   燕羽衣拍开萧骋的手,冷道:“如果你非要未经我允许,对西凉赶尽杀绝的话,我们就只能在战场上见。”   这事没得商量。   即使萌生拒绝成为政治武器的想法,但燕羽衣首先要保证西洲的平衡,便得将自己当做毫无感情的刀。   它可以指向除自身侍奉君主之外的任何人。   这话说得不算重,但萧骋却突然冷笑着捏住燕羽衣的下颚,拇指抵着他的唇线:“西凉?还记余博死的时候,你说过什么吗。要为了将军府所有死去的将士报仇,当初那个杀了东野丘的人,难道不是你燕羽衣吗。”   “是又如何?我说过的话,行过的事,只要是做了,便不会置若罔闻,矢口否认。当初我认为杀了西凉所有人,才能换回洲楚的安宁。但现在,西凉也是西洲人,为了百姓,难道只有杀戮才是终止所有的办法吗?萧骋,你根本不懂得制衡,不了解朝局,只会像个小孩般发泄自己的情绪。”   “想必你向大宸提出过趁乱起兵吧。”   燕羽衣放出最后杀手锏,迎着萧骋锋利的目光,毫不留情道:“萧韫为何允准南荣遂钰领兵,而并非直接将兵权交给你。”   “是皇帝担心你拥兵自重吗?”   “不,萧骋我们都是一样的,自始至终对兄长拥有无比的敬意,对方根本不会怀疑做弟弟的有非分之想。”   “萧韫要防的,是你拿到兵权后不顾一切地向西洲出手。届时,两朝边境处接壤的其他国家,便会趁势起兵,彻底打破天下制衡格局。无论是西洲覆灭还是大宸危急,其中巨大的好处,很容易再度造起新的朝廷。”   “萧骋。”   他一口气说罢,眼睫飞快地颤动几次,不敢去看萧骋的脸。莫名的疲倦瞬间席卷四肢百骸,燕羽衣双手捧住萧骋垂在身侧的手。   “我们都不是小孩,没有选择的机会。”   “……如果以后会出现在战场中争锋,那么现在还是不要说‘爱’这个字,日子就这么囫囵个地过,挺好的。”   飞雪渐落,萧骋垂目,焦点由虚幻转而清晰,落在燕羽衣那双布满伤痕的手。   须臾,他将自己的手缓缓从燕羽衣的抽离,语气中的无力狠狠砸在地面,声音颤抖,难以抑制的情感令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哽咽。   “所以呢。”   “燕羽衣,你也要离开吗。”   就像十几年前玄极殿的那场大火,烧光了他余生所有的理智。   他徒手疯狂地翻动着仍然冒着热气的废墟,焦黑的梁木灼烧着少年养尊处优如绸缎般的肌肤。   被巡防营侍卫们死命从其中带走时,年幼的萧骋看到处理火灾的内监正好从其中翻出一枚牡丹金簪——   那是聪妙,不,是方怡晴的。   【📢作者有话说】   骑在恋爱脑和事业脑之间的墙上反复横跳。 第95章   金簪这种贵重物品,通常并不属于后妃本人,它随着权势的更迭,出现在无数人手中,陪着她们深宫岁月,最终在过往纠葛如云尘般散去的时候,重新回到库房内,等待下一次的重见天日,被更得宠的人所获得。   萧骋很清楚,母后活着的时候,牡丹是她,万千的尊贵也是她。但一旦人死,所有辛苦得来的,苦苦支撑的,乃至于想要叮嘱的身后事,都已成为可遵守或不比再听从的耳边风。   因此,他没同皇兄要回金簪,只是默默记住它的样式,又独自请工匠打造枚小的,时刻带在身旁,以表哀思。   萧骋很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二次来到西洲,是被萧韫强行着人扭送。   大宸皇帝判断萧骋如今没有再独自冷静的能力,甚至暂时不该出现在京城。任何皇位登基后的不确定性,都会在风声鹤唳中被瞬间放大。   既然对母后的感情足以想要撼动整个皇权,而皇权偏偏是最无法仅凭一己之力扳倒的,那么便找些事情做吧。   人都到国境线了,萧骋气得半死,趁安营扎寨的间隙,偷偷又跑回大都。   想要摧毁皇位,却因皇兄喜欢,他决定竭力克制着自己摧毁的欲望。而回到大都没多久,皇兄主动与他长夜深谈,最终答应的结论是,萧骋暂时离开大宸,回到母后幼年的居所疗养。   如果拒绝,便每日早朝来,安排些差事给他做。   萧韫评价萧骋是个棘手的小孩,而萧骋也乐得被骂,使用任何手段讨哥哥嫌,后来萧韫身边有了更讨人嫌的小孩。   于是萧骋没有乐子可寻,主动提出游历诸城,替皇兄看看江河湖海……   实际上是为了偷偷回西洲接管母后留下的产业。   直至有个机会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   火烧明珰。   萧骋沉默地看着燕羽衣的脸色在眼前一点点地变凉。   掌心中暂存的温暖逐渐消散,他勾了勾嘴唇,问燕羽衣:“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除了你口中洲楚,这世上还有能够令你拼命的东西吗。”   人不可能没有感情,铁石心肠的那是石头。   “有。”   燕羽衣没隐瞒,甚至知道萧骋想得到什么答案。   如他所愿,他说:“被明珰城那场火烧焦了的将军府,那里有我挂念的人。”   “萧骋,我和将军府的亲缘无法斩断,而你不也因为大宸皇帝的原因,保持两国之间的平衡,迟迟不愿彻底撕破脸皮吗。”   景飏王不是怕,而是过于无所谓。他的行事风格过于散漫,只想凭借自己的意愿行事。   他像是个无法预料的暴风,随时可能席卷一场,将天地颠倒的骤雨。   从这种人身上去找判断,就像是赌徒掉进永远没有尽头的路。   燕羽衣深深凝视着萧骋,心跳的声音随着耳膜而振动,那些堪称蓬勃的感情回流至身体最深处,始终要先面对现实,才能再提以后。   他甚至担忧,自己与萧骋是否真的有将来。   这场不欢而散仅仅只持续到翌日清晨,东野陵再度派人催促,燕羽衣整理好心情准备去唤萧骋。左脚刚迈出门槛,右脚甚至还留在屋里,便见男人笔挺地站在院中,撑着伞,鼻尖下巴冻得微微泛红。   萧骋等待燕羽衣走到自己面前,如往常般随手帮他捋了下额前的碎发,道:“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走吧。”   前往探查折露集的地方,正是皇室猎场。   对于燕羽衣这种品阶的武将,猎场直出直进,脸便是通行令牌,只要露个面,连车架都不必仔细探查。   惹得萧骋直言规矩荒唐。   作为皇帝身边的权势鼎沸的臣子,燕羽衣自然获得与从前更多的关注与谄媚,只是例行检查的通行而已,皇帝又不在,自然许多关卡都变得简洁起来。   不过倒正中下怀,把萧骋藏在车中,即可顺利进入猎场。   猎场对燕羽衣向来没什么吸引力,也就只有京城里这些武功不高,又执着于降服野性的公子哥们颇为追捧。   “西洲人体内蕴藏着争强好胜的血统。”   草地被冻得坚硬,燕羽衣轻盈地从马车跳下,向前快走几步缓冲下落的力道,随后回头对慢条斯理,非要踩着脚凳的萧骋道:“好慢。”   语调是嘲讽,实则是抱怨。   他蜷着手指,用厚重的氅衣裹住全身,站在原地直至萧骋靠近,哈着冷气说:“狸州商会达济天下,难民的情况你一定比我更清楚。”   “怎么,需要我帮你赈灾?”   “不必。”   燕羽衣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无论是明珰城的静默,还是其余各州府的态度。他不可能事必躬亲,而等到他都明白的事实,那么必定已经火烧眉毛。   计官仪会怎么做?   救助难民并不能缓解什么,反而会令国内时局动荡。一旦朝廷以户部的名义拨款,那么商户们必定闻风而动,认定此次影响已经是灾害级别。   粮价水涨船高,砍多少个人头都难以制止黑市的推波助澜。   黑市并不仅仅只是指某个人,它是无法抑制的群体欲望,多年来与官方对立却又并存,无法被管束,却在整个民间起着某种不可或缺的作用。   它充满犯罪,但也是集合无情与有情的地方,话本常常喜欢以此为背景来……   对!抗!官!方!   燕羽衣幼年完全无法想象他们竟然会抗旨不遵,后来长大觉得其中也不乏好汉,现在真正掌权,评价是:有还不如没有,谁冒头就处理谁。   不是个好东西,但存在即合理。   至少从他们口中能得到真正八百里加急的情报。   该查封还是得查封,只是暂时仍处于民不举官不究的微妙平衡。   来接应的是燕羽衣之前见过的,为东野陵送信的侍卫,长相平平无奇,但单就是那一身悄无声息飞檐走壁的功夫,便已蕴含多年深厚功底。   东野陵身边有任何都不足为奇,毕竟他自己是不怎么会自保的,只能多招揽些有志之士随候左右。   而他本该用双生的秘密威胁燕羽衣,但却始终对此表现得淡淡的,好像他根本不在意这个秘密。   确实并非什么能扳倒燕氏将军府的利器,但足以引起一场舆论风暴。   百姓的呼声,朝臣的议论,这都是最锋利的刀。   然而他偏偏收鞘,佯装不知,随口提起也好像是吃饭那么寻常简单。   侍卫一路带着燕羽衣从之前进入折露集的那片树林的反方向走。   从猎场往北,有处专供士兵们训练的雪道。   燕羽衣边走边说:“西洲有场最传统的比试。”   “猎捕猛虎与野熊,将它们关在笼子里运至山顶,与准备从山顶滑至最底的人一同出发。人踩着冰刃往前滑,野兽在后边追,不仅仅得注意脚下的路,还得随时防备野兽的袭击。”   “刻意保持野性并饿了两天两夜的野兽,只会更加凶残地向参与者扑去。”   “这。”   雪场映入眼帘,燕羽衣一指远方,淡道:“死过很多人,赢过很多人。”   萧骋倒没什么额外的表情,而是顺着燕羽衣所指的方向望去。   在阴沉与白茫相连之间,这里更像是被禁止活物入内的陷阱。   “你呢。”他问。   燕羽衣展颜笑了下:“没有取得胜利的话,单凭战功无法服众。”   这些世家子弟,自己有套不成文的默认等阶,从家世再到外貌,绝对的武力,唯有样样顶尖才会被拥护。   燕羽衣还没能成为家主之前,未从父亲手中接过燕氏将军府的重担前,他想要不通过家中与外界建立联系,社交场合获得人心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只是打个照面的浅薄来往,但谁能说得准呢,日后不会派上大用场。   现在想来,自己所做的那一切,无非是在为兄长铺路。   不知走了多久,只是体感温度越来越凉,风拔地而起,吹得燕羽衣整个人仿佛都要被彻底掀起,他本就虚弱,脚底一滑险些摔倒。   他跟萧骋很轻地碰撞了下,萧骋顺势扶住燕羽衣的肩膀,低声对他说小心。   抵达的目的地,就在雪场东南方。   那是缓冲地带,带着刺的围栏由内延伸至外,隔绝真正的野区,也用于堆放雪具。   没有什么集会的时候,士兵们便在另外那半边的雪场训练。近两年朝局动荡,能够举办狩猎已是不易,何况是真正能死人的活动。   燕羽衣记得当时东野丘也很喜欢与自己一较高下,他将他与自己刻意安排在一条赛道,专在途中使绊子。似乎只有让燕氏不如意,即便他没得到好处,甚至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也乐得心甘情愿。   现在想来从前,燕羽衣觉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但又好像距离现在没那么遥远。   侍卫将他们带到木屋前停下,恭敬地行了个礼,并从怀中摸出一把生锈了的钥匙。   “这是什么。”燕羽衣问。   钥匙沾着体温,是暖的。   侍卫:“这里连通着折露集最初的地下聚集场所,长公子说务必告知燕将军。当年知道这件事的人,下场好的告老还乡,得罪了人的,直接在京被处理。而那些告老还乡的也仅仅只是过了几年好日子便均因病暴毙,因其毫无用处,便也没有人去真正查探他们的死因。”   “恶人自有天收?”萧骋抱臂眯眼。   “仇杀。”燕羽衣抿唇,复问道:“那么你家长公子查出幕后主使了吗。”   “长公子说,当年他帮那个人处理过一些朝臣,用以交换兵权。而那些人,全部都在折露集之内,并且,仅仅只是死了那一年参与集会的而已。”   “哪一年?”燕羽衣继续道。   侍卫不假思索:“燕将军初次接触折露集的时候。”   他没说具体的年份,只是切入重点,像是东野陵在临行前特别画了重点。   说什么都没用,不如直接将告知具体参与的时间更有震慑力。   那个人,杀了当年所有参与过折露集的朝臣,是出于什么心态呢?   燕羽衣被安排进折露集的全过程已经不怎么记得了,只是觉得那里压抑,黑暗,他坐在充满哭声的地方,听到周围的音调由尖锐转至疲惫,最终只剩下蔓延着的恐惧。   后来这两年,他逐渐地在梦中想起许多,却还是无法真正将他们串联起来。   如今唯一能解答谜底的,就是这把钥匙吗。   而打开的门又通向何处?   始终坚定的心,忽而又逐渐有些退却。   燕羽衣明白,自己正在抽丝剥茧,从最本质的事实看清兄长究竟做过什么,意图想要得到什么。   他略定定心神,反而将钥匙交给萧骋。   萧骋投来询问的目光,他缓缓道:“我不喜欢折露集这个地方,但它的真相似乎对你更重要。”   “萧骋,我不是个只看重利益的人。”   “至少现在,这个秘密的决定权在你。”   “无论在里边看到什么,发现了什么,我都允许你公之于众,而后果,不必大宸承担,我自会处理。”   燕羽衣深深地望着萧骋,唇齿的苦涩渐次泛上来,压抑难以平复的心绪。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究竟在做什么,以萧骋的脾性,难道后续的收场会完美吗?不,以萧骋的性格,他只会将西洲最深处的黑暗彻底摆在台面上供天下人嘲笑。   尽管洲楚有守护整个西洲的愿景,但努力了这么久,还是无法恢复生机勃勃。   不破不立,烂到根里便得立刻做决断,挖去腐肉,才能逐渐疗伤,最终回到最初的起点。   四目相对,即便什么都不言,也什么都说过了。   燕羽衣掌心贴着萧骋的脊背,做了个向前推的手势,说。   “去吧。” 第96章   木屋内只有排一人多高,已破碎不堪的木柜,制式做成了推拉,唯有藏在最角落的那个,是上了锁的。   平时被堆积的物品掩埋,倒还真看不出那里还藏着个柜子。   现在彻底被清理,款式与款式之间的搭配,倒显得它格外显眼。   尘埃在空气中跳舞,钥匙打开锁的瞬间,不知从某处……不,应该是地下,传来类似于弓弩收紧的咔咔声,随后是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地面震动,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逐渐苏醒。   双开门的木柜自动向后收缩。   嘭!   把手与柜面发出清脆的碰撞,火焰燃烧,在一门之隔的后端,石壁凿成的通道不断向里延伸,两侧的篝火很明显是上了年头的,虽荒废许久,但还是满油,在火石机关的作用下,并未失去其本身的功效。   源于最底的寒风直通地面,若隐若现的尸体陈腐的味道撕扯着空气,气味直冲天灵盖,在场三人不是没有见过比这更逼仄,或是尸身横陈遍野的惨状,但上了年头还能嗅到很明显,甚至是令神志因此有过一瞬恍惚的血腥气,还是初次。   证明这里的空气在开启之前,充满绝对的真空与密闭。将空气完全抽离吗?就算是擅长机巧的术士也很难完全做到。   燕羽衣横跨一步,挡在萧骋面前。   “没关系。”萧骋像是看懂燕羽衣所想,立即按住他的肩膀,五指缓缓收紧,捏了捏,示意他第一个进。   “不行。”   燕羽衣心里发紧,四肢百骸的脉搏好像牵扯着意识最深处。他抬手缓缓往衣襟摸去,将随身的柳叶刃含于指隙,并未赞同萧骋的意见。   迈出第一步,他听到自己的呼吸短暂地凝滞,随后,弯腰捡起散落于脚旁的碎石,正欲往深处抛,但当火把照亮足尖所踩踏着的细长血痕时,燕羽衣瞳孔骤缩,旋即肩膀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并非恐惧,也绝对不是愤怒,感官的刺激令神经下意识地紧张,直接让埋藏在身体里的那份对于危险的警觉爆发。   在未知全貌前,燕羽衣所有的情绪都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改变,但这次——   他猛地取下墙壁的火把,燃烧着的明亮在萧骋面颊一闪而过,仅仅只是这么极其短暂的瞬间。   对视,目光相触,男人的眸色从疑惑至阴郁,只用了半瞬。   他同样发现了地面的异样。   “我没有学过血痕鉴定。”燕羽衣提起宽大的衣摆,他今天穿着的并非寻常便于行动的骑装,只能随便将袖袍四角全部系起来,起码从腕至肘这段距离,是完全能够利落活动的。   萧骋从他手中取走火把,挂回墙壁,随手往里头抛了个什么,亮光一闪而过,随后以莹莹之色滚入最深处。   “那是什么。”燕羽衣没看清。   “……”萧骋抿唇侧耳倾听,并未立即回应燕羽衣。   燕羽衣又伸出手碰了碰他。   男人转而握住他的手,调转前后,改为原先说好的,他在前,燕羽衣跟随。   “夜明珠。”   价值千金的珍奇,在萧骋口中轻飘飘地比鸿毛还便宜,男人掀起眼皮看了看欲言又止的燕羽衣,忍不住用指腹揉一揉他跳动频率很低的脉心。   “从这里至声音消失,简单计算深度,大概是一百二十米左右。在地下修这么长的甬道,还得承受地域限制,冻土不好挖,这种程度的建筑,非必要不会选择遗弃。”   有萧骋在,燕羽衣很少消耗至精神完全萎靡,这就是有人商量的好处,不必事必躬亲,商量间甚至能够得出新的结论。   “你就守在这。”燕羽衣转而吩咐侍卫。   侍卫从怀中拿出火折与骨哨,弓身弯腰,双手呈递于燕羽衣眼前:“其中怕是毒气弥漫,若此火折熄灭或是出现蓝绿色,还请大人立即返回。”   燕羽衣收好,与萧骋交换眼神,旋即转身往通道深处,循着血迹,缓缓步行而入。   血渍从地面延伸至顶端,再以喷射状遍布,甚至没有腐虫攀爬的痕迹。时间好像凝固,仍旧令其散发着当年折露集所带给受害者们的恐惧。   墙壁坑坑洼洼,似乎是人为。   燕羽衣停下脚步,抬手正欲触摸墙缝。   “别碰。”萧骋手中的火折徐徐燃烧,他提醒道。   燕羽衣身形单薄,影子在墙壁浅浅地刻下瘦长的轮廓,火焰轻晃,他亮出柳叶刃,当着萧骋的面,面无表情地在墙壁划了道痕迹。   泛着淡淡绯红色光芒的颗粒细碎而下,他将它放在眼前仔细观察。   半晌,燕羽衣越过萧骋,拂袖向前。   “材质有何不妥?”   “墙壁被故意开凿过。”燕羽衣低头用袖口擦了下柳叶刃身。   萧骋停了停,询问道:“刃口裂了吧。”   “……之后赔我把新的。”燕羽衣从善如流。   柳叶的锋利,建立在其薄如蝉翼的刃口,燕羽衣用它杀过西凉人,带着上过战场,刺杀暗杀,几趟折腾下来,按理说已经不能再用,他现在完全是用腕间的巧力驱使,与随便取用寻常铁片的效果是相同的。   寻常使用雷霆剑,他倒也没那么在意究竟是否更换,但近日体质太弱,他不得不另辟蹊径,寻找些不那么耗费体力的招式顶上。   萧骋二话没说,将随身的锦囊抛给燕羽衣。   “这是什么。”燕羽衣边说,边拆开其间封口,看清里头藏着的东西,不由得倍感无语。   是塞得满满的柳叶刃与不知名的药丸。   “有这么多好东西为什么不早早拿出来。”燕羽衣捡了几枚收入怀中,捻起指甲盖大小的银匣放在耳边晃了晃。   萧骋长臂微伸,从他手中提走锦囊,复而弯腰,手指灵活地解开燕羽衣腰间缠绕着的腰带,将其中的玉佩取下,把锦囊挂了上去。   “原以为你适合配些饰物,现在看来,还是兵器更合适。”男人的语气又无奈又有些好笑,他顺手将燕羽衣挂在肩侧的长发捋顺,这才回应燕羽衣前头那句话。   “难道要你得到兵器寻机逃跑吗?”   对于燕羽衣的武力,萧骋自始至终没有怀疑过,他甚至觉得给燕羽衣一根木棒,他能用他开锁,逃离禁锢,也可以做利器,运气于无形。   因此,他极少在燕羽衣存在的地方存放什么格外显眼的兵器,至少在燕羽衣因地制宜的时候,还能留给他几分反应时间。   将现成的摆在燕羽衣眼前,那可当真上可入天,下可遁地,抓不住也躲不掉。   燕羽衣手指微蜷,转而抚摸了下锦囊绣有云纹的部分,触感丝滑,泛着淡淡的凉意。   转而调转脚步,面朝隧道更深处,浅浅道:“我在之前那个还在使用的折露集中,也见过这样的墙壁,整面用宝石镶嵌。这里的构造应该也与现存的相似,只是他们离开得匆忙,并未将所有珍宝完好保存。”   “在他们离开后,这里应该还是发生过不小的打斗。”   他指向各个角落缝隙,眸光闪烁,判断道:“这种痕迹的喷洒。”   “无论用什么武器,往这。”   燕羽衣牵起萧骋的手,让他的掌心贴着自己脖颈的动脉。   萧骋垂眼盯着燕羽衣上下滚动的咽喉,转而用指腹抚过他的颚线:“互相残杀,在通道被从外部绝对封锁后……”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绝对的密闭空间,是有可能令氧气耗尽的。”   只要存在的人数够多,完全由这种可能。   前朝便有帝王陵寝下令陪葬,后妃活活憋死在棺材里。   -   人在暗无天日,四下并无特殊标记物时,很容易对时间的流逝产生钝感。越往前,燕羽衣越觉得寂静无限拉长,唯有他和萧骋的脚步声有规律的前后交错。   不知为何,他眼前竟有些发晕。   这与从前所有晕厥的感受不同,好像是有什么在疯狂撕扯着他的意识,明明心中所向的目标明确,却在抵达通道尽头前,骤然止住步伐。   他下唇微颤,冷汗瞬间遍布后脊。   萧骋敏锐地察觉燕羽衣的异样,他立即握住他的手:“还能继续吗。”   虽然不愿承认,但燕羽衣觉得自己现在真的有点不太好。他双膝发软,脚步如坠千钧,这里的一切陈设,明明那么简单,却仍旧给他种莫名的熟悉。   而心中那个潜意识在呐喊。   你来过这,燕羽衣,你曾经也是这里的客人。   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直觉。   燕羽衣自小经历的训练,使他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套速记方法,其中最简单的,便是以肌肉记忆强行刻进行为。   很明显,他对这里产生抗拒。   “我好像……来过这。”   余音回荡,仿若平静水面投下的一颗再普通不过的石子。   他脚底一软,彻底栽进萧骋怀中,骨缝里渗透的寒意几乎侵占他整个意识,而心脏处的疼痛,渐次扩散。   郑人妙说过,身中蛊毒不可多思忧虑,耗尽心血并非玩笑。   这是他的身体在保护他,阻止他继续挖掘记忆深处的东西。   之前梦中的地牢,奔跑的自己,血腥的囚笼,那都是臆想吗?还是说受过刺激后,他有意模糊那段经历,只是及冠后再度被唤醒。   萧骋眉心紧蹙,反手将燕羽衣背起来,他双臂勾住燕羽衣的膝弯,耳旁的呼吸极其微弱,当即有了打道回府的念头:“今天就——”   “不行。”   燕羽衣理智尚存,紧抓住萧骋的衣襟,断断续续道:“如果,如果他知道,不,他一定会发现我们来过这,证据一旦被清理,恐怕就没这么容易抓住更有用的证据了。”   “萧骋,继续。” 第97章   拗不过燕羽衣,萧骋选择向前。   “萧骋。”   “嗯?”   男人脚步沉稳,一步步向前走。说话喘气应答,平缓而顺畅,根本看不出还背着几乎与他身量相当的青年。   燕羽衣的体格是没有普通西洲大汉那般魁梧,且个人对一力降十会的粗重有些鄙视,即使武功招式有大开大合之态,但击杀却精于算计。   肌肉含量绝对精悍,重量比看着更结实,他晃荡了下双腿,问道:“重吗。”   萧骋脚底没停,目视前方淡道:“你希望我说什么。”   “你以前一直自称本王的。”   他改了语气,含着几分不可侵犯的威严:“燕将军希望本王说什么。”   燕羽衣忍不住笑起来,埋在萧骋肩窝,闭着眼:“如果背不动的话,我可以自己走。”   如果是很久之前的燕羽衣,或许会对诸如此类的帮助敬而远之。毕竟这种动作,完全是示弱的方式,好像只有在他人的帮扶下,他才能去做些什么。   燕氏百年,所有家主都是这么自己强撑着走过枯木年轮,最终成为祠堂那一隅灵牌。   燕羽衣曾经觉得,自己最终的归宿也是寥寥几笔书写的牌位,不,他连这块薄薄的木板都不会有,双生的秘密只能成为难以言说的阵痛。   而在多年之前,燕羽衣从来都没有觉得这是种孤独。   毕竟人利落地来到世上,必然会不带躯壳地再回到来前的归处,朝堂沉浮寥寥半生,每年的塞外风光,对他来说都好像是亘古未曾变过的永恒。   “萧骋,这件事结束后,你还是回大宸吧。”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劝一次。   无论从政治角度,还是个人意愿,萧骋留在西洲始终是隐患。   萧骋随口反问:“不回去又如何。”   “倘若内战,方家不会放过你。”   男人抿唇思索了会,转而将火折交给燕羽衣,道:“好好举着,别烧了本王的头发。”   越朝里,通道之间的横向距离便越短,直至抵达一扇完全被砸得千疮百孔的两三米多高的门前。   萧骋抬膝,毫不犹豫地将摇摇欲坠彻底粉碎。   嘭——   他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力,燕羽衣毫不怀疑其中掺杂着撒不出的怒气。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生气的?自己竟然没察觉。   燕羽衣诧异地看了眼萧骋,发现男人面容仍旧平静,唇角平展,好像刚才的事没有发生。   方才抛出去的夜明珠也在此,从门洞中“溜”进去,摔得粉碎。   “只有阴沟里的老鼠才舍得在这种地方下功夫。”   门板似乎是抵到了什么东西,萧骋踩着继续向前,行至中断,便听到一声极其清脆的碎裂,好像是某种风干已久的硬物。   燕羽衣脸色微变,萧骋倒仍然淡定,询问燕羽衣有没有好一些,并评价道:“黄金的延展性很好,纯金造门,也算是个好去处。”   “……刚刚我们压到什么了。”燕羽衣有点受不了萧骋这种旁若无人,讲话净寻些有的没的的态度。   萧骋长叹,没回答,反而再向前跨了步。粉碎声有点类似于磨牙,寻常但很折磨,只要知道这东西是什么,燕羽衣再身经百战,也无法对其视若无睹。   他紧抓住萧骋的肩膀,神色复杂地道:“放我下来吧。”   “这里全是人骨,你确定?”   “小羽,抓紧。”   说着,他腾出只手,微微俯身将火折向前探照,顺利找到墙壁垂挂的灯盏后,挑拣着仍然残留灯油的部分点燃。   虽未恍如白昼,却总算能借用光源完全保持一览无余的目视。   百平的空间,东南西北分别设有长廊,连接着螺旋攀升的台阶,东侧山石林立,枯木缭乱,只有树干仍旧笔直地立于原地,水渠环绕花园,一路通向廊下以寿山石珊瑚为装饰,模仿昆山玉碎空灵之感的飞流瀑涧。   而频繁出现在视线中,几乎遍布每一处的森白,将所有装饰映得索然无味,不,或者说像是志怪话本立的罗刹地狱。   “……算了。”   燕羽衣甚至没有挣扎,立即放弃先前的决定。   “为什么将折露集修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去画舫酒楼,环境条件明显比这里更好。”萧骋绕过障碍,眉心微微蹙起。   从至今残留的建筑与摆设来看,这片场地更像是某种分流的地方,走廊通向的是各人不同的喜好。   燕羽衣扶着萧骋的肩膀,直了直腰,四下环顾,目光定格在其中某个照明用的,已然褴褛走马灯:“西洲古语神话有注,天人相接之时,便入得地狱,将弱者的命献给罗刹,从而获得永生。”   “大概越深入地底,距离地狱越近,便可轻而易举地夺其命格……或者,只是为了营造某种地下赌场的氛围,增加刺激而已。”   正常人无法理解心理扭曲者的想法,而燕羽衣身为皇帝身边重臣,看不起,瞧不上,对此淫靡之所,亲眼见得,必定带病摧毁连根拔起。   免得拖累整个西洲。   “但如果是从前的我,大概不会想这么多。”燕羽衣沉默了会,坦诚道:“若陛下允准,便当做是维护西洲的必要手段。”   燕家从来都是这么做。   皇室给予燕家绝对的地位,燕氏为朝廷肝脑涂地。   萧骋闻言,不由得轻嗤一声:“为何不造反呢。”   燕羽衣愣住,半晌,颇有些自嘲地回他:“难道任由西凉在洲楚内斗之时上位吗。”   燕氏与皇室的平衡,内部原因极少,更多来自于外界的威胁。   如东野侯府之流,带兵能力不会比燕氏将军府差,况且朝廷也并非澹台皇族的一言堂,将军府上位何其困难。要想在京城保持经久不衰已是费尽心机,几代燕氏家主鞠躬尽瘁,燕羽衣甚至为了保护太子险些死在那场宫变。   只有与皇族合作,才是双方最互惠互利的结局。   “朝廷不止是某个世家的朝廷,萧骋,西洲不是大宸,权力并不完全掌握在皇帝手中。它们分散在各处,每年都有兵变闹独立。而这些企图独立于西洲之外的,亦会被将军府与侯府处理,大家不允许整个国家的运转被轻易损坏,即便它千疮百孔,但只要能继续滚动,变革便是没有意义的。”   “皇帝将你养在身边照顾,是最正确的选择。”   行至廊下,没有凌乱的骨头阻挠,萧骋将燕羽衣稳稳放在完整原石切割而成的玉阶之中。   环顾四周,虽荒凉可怖,但却不难看出当年的奢靡之姿。   人骨散落的方向,似乎并不是打斗所造成的。   燕羽衣的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更为深幽,他扶着栏杆,摇摇晃晃地起身,尽管头晕眼花,却还是仍然装作无事发生。   他的手指几乎颤抖到险些将栏杆握空。   略定了定神,他才回萧骋:“那是情谊,并非选择。”   “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萧骋明显没有要更改的意思。   对于身边亲近之人,燕羽衣仍然愿意相信他们对待自己,仍是来源于心底最深,最质朴的感情。   他岔开话题:“以人骨散落的方向,打斗的可能不是很高。他们应该是吃光了食物,躺在这里力竭而亡的。”   如果人刚死,皮肉还在,燕羽衣倒还能当场验尸。但现在这些骨头所承载的秘密,就像是刚才那块破碎的黄金门板,价值不菲,但完全无法找到任何有用的意义。   一起行动效率太慢,他等着自己没那么眼冒金星后,提议两人分头寻找。   但话音未落,萧骋便直接拒绝。   “今日就该继续将你关在商会。”他确实也没想到燕羽衣的体质竟然已经衰弱至此种程度。   文人墨客赞颂病美人风姿绰约,一颦一笑都是绝色。   燕羽衣样貌自然出众,但看着他虚弱单薄,与寻常那副飞扬跋扈判若两人,萧骋觉得那群酸书生说的都是狗屁。   “难道形势会等我痊愈吗。”燕羽衣决定不再得到萧骋的同意,豁然起身,佯装镇定地,往与他相逆的方向走去。   肩头的沉重告诉他,萧骋应该正在用那副惯常饱含愠怒的目光紧盯他。这个人究竟是想随时关注自己是否晕厥,而飞奔而来扶一把呢。还是就这么任由自己前行,趁摔倒之时说风凉话。   真是好多变,天底下也没有比萧骋更难猜测的人了吧。   思及此,为了争口气,燕羽衣竟觉得精神被调动,心脏也不那么疼了。   他更旁若无人拐回来,是取灯来探照,也是有在萧骋面前故意现眼惹他不痛快的意思。   “幼稚。”男人忽而低声骂道。   燕羽衣挑眉勾唇,脚步更快。   只是故作轻松就好像是病入膏肓的回光返照,他折过拐角,没了萧骋所在,立即气血翻涌,手中燃烧着的灯油晃了又晃。   脑海中忽然响起道陌生的声音。   那是来自于午夜梦境,他被惊醒后立即写在纸上,要求自己牢牢记住的线索。   “抓住他。”   “不行,那可是燕氏的少主。”   “少主?燕氏有什么少主,不过是养在皇帝身边的一条狗,竟然他来了这,就是上头的主意。”   “管他是什么燕羽衣,来了我们这,喝下逍遥汤,两眼一闭什么都逍遥了。”   “哈哈哈哈!你这烂人,怎么,休要肖想贵人们的东西。”   “来人!先把他关进笼子里!” 第98章   久远的记忆比潮水更汹涌,燕羽衣脚步沉重,单手扶住臂弯,踉跄地向前走了几步。   他无法言明这种莫名恐惧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甚至可以说,燕羽衣不该有如此情绪。   燕羽衣甚至有些怀念自己还在陛下身边护卫的前尘。   那是他最风光的几年。   对待宫禁如入无人之境,策马于大内纵横也无人敢参奏,即便御史言官笔锋相向,他也能以一句本将军从不屑于对文弱书生下手。   尽管来参,尽管来奏,倘若他燕羽衣稍眨下眼,便算他们胜利。   然而如今,自己竟也要依靠计官仪,凭借那些自己曾经看不起的书生们站稳脚跟。   这还是燕羽衣吗。   是。   只不过先前的那个燕羽衣,大多被兄长的影子所笼罩,而令燕羽衣忘却自己本身的性格,大抵从来都是这般,优柔寡断牵肠挂肚的时间多过于坚定。   肩膀重重砸往坑洼墙面,燕羽衣痛地险些失去呼吸。但在意志力驱使下,他只是极轻地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将音量憋了回去。旋即等待站稳脚跟后,竭力调整呼吸,直至寂静将他的理智带回。   满身是汗,但又清醒了。   燕羽衣低头,用手臂擦了擦额角的汗,灯烛倒是好好地拿在手里。看着这抹光亮,心中的不适顿时缓解许多。   特定的地点,恰巧的时间,忧虑的心境,燕羽衣判断,自己遗忘的那部分,大抵是在黑暗中发生,故而身体才会产生强烈的记忆反应。   他反复确认自己尚还有力气,稍缓几口气,双手扶着膝盖反复深呼吸,继续向前走。   对待陌生的环境,以及无法预料的前路,推进的时间以倍计量。燕羽衣无法精准估算自己走了多久,仅能凭借灯油的消耗,大约确定时长。   腐朽的味道在火焰的催化下,有些熏人,但还在能够承受的范围。   “吱,吱吱。”   忽地,有什么黑影迅雷不及掩耳地从正前扑面而来。   燕羽衣下意识反手格挡, 柳叶刃还未挥出,那黑影突然掉转方向,攻他下盘。   如果是体力充沛,燕羽衣能够毫不费力地徒手将黑影捉住,猜想大概是什么蝙蝠或者是老鼠之类的东西。   咔啦——   向后挪动半步,燕羽衣便听到脚底一声脆响,脚踝以极其意想不到的方式扭去。   “……”   这次他听到的是,来源于自己身体深处的声音。   剧痛甚至未袭来,意识便已走在最前。为免头部受伤,燕羽衣迅速判断,竭力让自己朝向双臂足以格挡的方向倒去。   但事实远超他的预料,灯盏横飞的同时,半秒后抵达的触地感并未抵达,身体反倒意外凌空,摔入更深的黑暗中。   果然人倒霉的时候,连受伤都一环扣一环。   燕羽衣已经无法用修饰来形容当下,他只觉得自己倒霉,甚至有点想笑。   滞空感足足持续了三四秒,脊背最先遭受重击。   常年习武,燕羽衣的身体远比寻常人更轻盈,下坠的那几秒也已足够调动浑身肌肉,只要不摔到头就——   嘭!   冰凉擦着耳廓而过,强烈的震荡袭击脑部。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震碎骨骼的痛席卷全身,这次想叫也喊不出口,震得燕羽衣短暂失去意识,待再回过神来,双手却摸到类似于栏杆的东西。   指腹的温热被凉意感染,凭借凹凸不平的细密触感,燕羽衣立即判断出者这应当是生锈了的铁器。而想摸黑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独立行走时,他掌心碰到尖锐一角,鬼使神差地停止了继续判断伤情,反而继续沿着其伸展的方向探去。   两指多宽,排列有序,像是关什么东西的笼子。   倏地,胃里莫名翻涌,一股强烈的血腥味朝着燕羽衣奔涌而来,眼前的漆黑骤而洇起涟漪。   “来人!先把他关进笼子里!”   那道陌生的声音再度溯回,燕羽衣弓着腰,终于干呕了出来。   铁笼,笼子,关什么东西,这些关野兽的东西,曾经都是用来关人的吗?   他的指甲几乎嵌进铁锈之中,意志的作用微乎其微,而记忆是镌刻在灵魂深处的烙印。   “放开我!知道我是谁吗!”   稚子音调清脆,听着却格外蹩脚,像是在装作沉稳的大人。   燕羽衣脊背倚着铁笼渐渐滑落,失力地双臂环抱,将头埋在膝盖与胸腔之间的空隙中,精神强烈的震撼带给他无比巨大的冲击,他始终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即为事实,可如果记忆也能造假,那么……什么才是真的。   抵抗陌生人的那个小孩……   是自己。   他再清楚不过,那是自己的声音。   燕羽衣用力捂住双耳,却毫无任何抵抗的办法,那些陌生的,熟悉的,甚至是由声音过渡至具体画面的回忆,比被蚁群过境啃噬还要排山倒海,天真而残忍地,使用最质朴的方式刺激,撕开最外层的保护,将过往的一角撕裂,暴露最本质的恶。   -   十几年前的燕羽衣,其实与及冠后的他,并无任何差别。   携带着光环降世,注定是整个西洲的焦点。   他天生就是知道自己的使命,也明白自己非凡的身份。   只是在筋骨还未舒展的幼年,他面对任何外部带来的挫折,只有指示他人替自己行事的能力,真正被捉住的话,并无分毫的反抗之力。   “小羽,我带你去个地方。”   兄长如此对燕羽衣说。   燕羽衣没有问他,目的地是哪,或者我们要做什么。他被兄长牵着走进马车,很快在昏昏欲睡,最终倒在他怀中。   直至被颠簸震醒,有人掐着他的脸,带有腥臭的手用力地在他脖颈乱摸。   没来得及反应,咽喉一痛,燕羽衣听到陌生男人说:“这小子身上竟然还有此等宝物,拿去黑市能卖个好价钱。”   本能告诉燕羽衣,此刻不宜妄动,他坚持等待那些人离开,听四周陷入沉寂后,才再度睁开眼。   室内并无光亮,他摸了摸地面,很潮。西洲常年干旱,并非水乡,这里很大程度是在什么林间,但没有窗户,也有可能是地下。   与关押犯人的牢房极为相似,只是四周密闭,明显是害怕抓捕进来的人趁机逃走。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内,陆续有与自己同龄,或者年纪稍大些的孩子被关进来。   最后一次,看守的人似乎是遗忘了蜡烛,它靠放在墙面与地面相接的缝隙中。而在它燃烧的过程中,逐渐有人醒了过来,并放肆地嚎啕大哭。   情绪很快感染至整个空间,燕羽衣耳朵被震得很疼,锁链紧紧捆住双手,也没办法捂住不停,只好忍受着他们的情绪,踉跄着站起来。蜡烛距离门很远,光去不了,他走到门旁,踮脚用额头摸索锁眼的位置。   “锁在外边,找不到的。”   软弱的哭泣中,忽然有道极其清晰且镇定的声音响起,这足够令人回头瞩目。   但可惜听见劝告的是燕羽衣。   他连脸都没偏半点,动作未停,仍然耐心地用额头沿着门框细细地蹭过去。   汗从额角流进眼角,刺痛反而令身体的疲惫清醒几分。燕羽衣甚至确定自己是被人劫走灌了汤药,那么兄长呢?兄长怎么样?   铁链哗啦啦响,伴随着由远及近的脚步,紧接着,膝弯被人顶了下。   燕羽衣条件反射地飞起一脚——   啪!   少年面无表情地将蜡烛放在下颚,扮作吓人的鬼的样子,并且精准捉住燕羽衣脚踝。   “我已经查过了,喏。”他扬扬下巴,似乎也懒得跟燕羽衣多说什么,只是指方向给他。   燕羽衣掀起眼皮。   少年:“这里只有一个简易的门洞,通气用的。抓我们来的都是一米九至两米的高个,锁做在门洞侧边位置,只有用与其相等的身高,才能将手伸出去,持钥匙从里打开向外的门。”   “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是莫名其妙的搭话,燕羽衣警惕道。   “我已经被关了半个月,每天像你这样的,进进出出几十个,不过。”他话锋一转,“主动寻找出路的却只有两人。”   “大宸人?”燕羽衣的脚背仍旧保持滞空的姿势。其实他刚刚已经擦着对方的脸侧而过,只是震慑而已,下死手倒不至于。   烛火晃动,此人样貌着实惊艳,看着只是十二三岁,却已见风姿。倒影并不会吓人,在此等容貌的衬托下,只能算是雕琢装饰,衬得眉骨舒展硬挺,每寸弧度恰到好处。   嚣张中透露着几分俊朗,但说正派,表情又格外妖异,唇角的弧度令人忍不住想要给他一拳。   “你是你我是我。”他知道刚才他说的那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他这个新来的想要逃离,就只能与他合作。   “犯事才会进这里来,你造了什么孽。”少年非但没有按照常人的理解去解释什么,言辞尖锐,忽然上前半步,扶燕羽衣腿的那只手也顺势抬高。   燕羽衣身体柔韧,脚尖触到门板,面对少年的得寸进尺,冷淡地吹灭他与他之间的蜡烛,并用超乎同龄人的冷笑,终止他们之间的较量。   “呵呵。”他嘲讽道。   “大宸的阶下囚。”   就算他燕羽衣落魄,也轮不着大宸人放肆。   少年错愕,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半晌,才惊讶地说:“……你,几岁?” 第99章   燕氏的少主几岁,这根本不是最重要的。   因为根本没人在意燕羽衣的年纪。   而少年也并未在此时纠结太久,因为燕羽衣根本没撑多久,便当着他的面哭了出来。   他用火石重新点燃蜡烛,正欲再说些什么,却看到刚认识的小屁孩竟然哭了。   也不似其他小孩般嚎啕,只是愣愣地盯着某处,眼泪串珠子似地从眼眶滚落。   少年首先觉得有点棘手,其次才是好笑。   “喂,你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吧。”他边说,边松开他的腿。   燕羽衣立即背过身,将捆着铁链的双手摆在少年面前,有点哽咽,但不多:“打开。”   没有请你帮忙,也并无任何道谢,只是带着哭腔命令,连多余的半个字都懒得说。   少年舔了下干涸的嘴唇,抱臂道:“如果我不开呢。”   “这里所有人都是傻子,你没有选择。”燕羽衣已经恢复平静,在惊慌失措的哭声中显得冷清。   “行。”少年一点头,勾住铁链,拖着燕羽衣往角落走。   燕羽衣这才看清幽室全貌。   排布整齐的铁笼码在左手,右边铺着杂草,除此之外还有一地抱头哭泣的小孩。穿着各异,麻布衣衫褴褛的有,华贵些的较少,但比燕羽衣地位高的人没有。   他每没从这里看到任何自己所熟悉的面庞。   而眼前的大宸人呢,值得信任吗?   毕竟他是这里唯一的异国人。   挨着少年坐好,趁他动手解开铁链时,燕羽衣才逐渐地感到后怕,情绪后知后觉地被四周感染。哭是正常的情绪发泄,他也无法避免,只是许久都没有掉过眼泪,新奇大过于恐惧。   “有茧,你习武?”少年触碰到燕羽衣的指腹,顺势捏了捏,诧异道。   燕羽衣扭头,手腕被捆绑的力道已经松懈许多,他拧了拧,先退出一只手,另外那只带着铁链绕回来。   链子并不粗,大概是因为知道孩子没有自主思考的能力,看押即可,不必用那些成人的手段。   燕羽衣点点头,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没必要隐瞒:“你呢。”   “学过一点,不过你才多大就习武,家里是军营的?”少年有点好奇。   燕羽衣瞥一眼少年,四目相对,他眸光极亮,瞳仁好像蕴含着滚烫跳动的火花。   摸摸人家的手就知道往军营想,直接跳过江湖习武,懂这个的是一般人吗。   他沉默地将手藏回袖管,故意往里缩了缩,不动声色地与少年拉开距离。   少年嗤地笑出声,往燕羽衣面前挪,他凑到他耳边低声:“习武根骨是很好,但年龄摆在这,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就别装大人了。”   燕羽衣缓缓回头,当着少年的面,用力将面颊的湿润擦干,淡定道:“你比我年长几岁,不也逃不出去吗。”   年龄有差又如何,反正都关在这里,比待宰的羔羊还可怜。   其实燕羽衣也想不了多少了,只是装得比较镇定,他不了解此时想要脱身,该怎样见机行事,而放眼望去,也只有眼前的少年更成熟。   他该选择听他的。   只是后来的几天,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未被带走,只有少年,晨起被绑去,傍晚浑身是伤,被壮汉们像荡秋千般丢回来。   白日黑夜,都是少年告诉燕羽衣的。   他找了块石头,在墙上画数字。   直至第九日的时候,少年躺在杂草中,腰间垫着燕羽衣的衣服,肩膀的血渗透衣料,肉和布黏在一起。   燕羽衣不知道怎么帮他。   他一张小脸变得煞白,颤抖着手撕掉里衣下摆,硬着头皮为少年止血。   但他力气不大,根本没办法起到止血的效果。   燕羽衣冷不丁地说:“不会失血而亡吧。”   少年似乎很喜欢笑,就连受伤都先扯了扯嘴角,然后才答燕羽衣的话:“扶我起来,靠在墙上我自己来。”   “……还有,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之后可能没办法准确判断时间。”   “我们以后就以我被带出去的次数计量。”   燕羽衣呼吸一窒,张开五指,试探性地放在少年眼前晃了晃。   果然没有反应。   翌日,少年仍旧被带了出去。   连着三次的折磨后,他对燕羽衣说,眼睛好点了,模模糊糊地能看清光源,但连夜的高烧,听觉又逐渐远去。   起初,燕羽衣尚能保持理智,让自己有判断的能力。但从少年告诉他无法目视之后,他用力在精神垒起的壁垒逐渐崩塌,却还要装作无所谓的模样。   同被关在幽室的小孩们,在少年往返第五次的时候,开始陆陆续续地被带离。摆在角落的铁笼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装进铁笼,像个最原始的困兽,无论如何冲撞,那片狭小的活动空间内,被伤害的只有自己。   黑暗与压力的双重摧残下,这里已经没有人会哭了,只是痴痴傻傻地呆坐在那,双目空洞地盯着燕羽衣,偶尔还会冲他咧嘴笑。   燕羽衣掉眼泪的次数越来越多,从安慰少年,逐渐转为贴着少年,或者握着他的手才能睡着。   至少他早晨醒来,还能判断少年死了没有,或者说……   他希望少年不要死。   他不知道他的名字,甚至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关在这,亮出燕氏少主的身份更不可能。   少主是兄长,而他作为影子的第一准则便是噤声。   不到最后一刻,他还是希望有扭转的机会。   当所有人被清空后,总是会轮到燕羽衣自己。与他对角摆放着两个笼子,一个是他,另外那个属于少年。只是不清楚谁会先走。   他与少年约定,如果自己先走,一定会回头来救他。但如果少年先离开,希望他不要回来寻找自己,只要有机会逃出去,便拼命往国境线跑,只要进了大宸,西洲人便无法奈他何。   少年气若游丝,笑问他:“你知道大宸在什么方向吗。”   “知道。”燕羽衣答。   “为什么只有你能回来救我。”少年又说。   燕羽衣没回答,他并未准备答案。   他先被带走是最好的结果,但事实上现实永远朝着最糟糕的境况而去。   少年被像羔羊般粗暴地塞进铁笼时,燕羽衣终于控制不住地扑了上去,他根本推不开那些身如顽石的壮硕汉子,只好用力抱着他们的腿,咬住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   壮汉一巴掌扇得他头晕眼花,整个人横飞出去,撞在那个即将锁住自己的牢笼,滚烫的液体汇聚成涓涓细流而下,他大脑空白地再度冲去,再次被粗暴地扣在地面。   少年挣扎着抓住他的手,燕羽衣意识到他们就要在这里说再见,往后只有血腥与冰凉在张牙舞爪,带着来自地狱魔鬼的呓语,彻底摧毁他坚定数日的信念。   “不。”   “不行,不可以!抓住我,求你不要走。”   燕羽衣眼前已完全被血浸润,再也无法看清所有,只能凭借与少年相触又分离,再次感受,继续失去中,崩溃地向前爬。   五脏六腑的痛感早已被精神的失常所覆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燕羽衣攀住冰凉的铁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用力擦干满面的血,怒目圆睁。   ……   事实上,初次暴露双生秘闻,其实是在燕羽衣幼年被拐去折露集那次。   燕氏在少主还未被端上世家流水宴前,将燕羽衣救出折露集。   随后,血洗了解此事的相关人等,官员们也因并未所见少主而免遭此难,但却在十几年后纷纷遇难,显然只是阎王帖下得早与迟而已。zll   “我是燕羽衣。”燕羽衣眼睫微动,靠坐在笼旁,用手抚了把额前并不存在的血。   原来计官仪并非知晓它的第一个外人。   那个少年才是。   而那少年——   “燕羽衣!”   男人脚步匆忙,三步并两步跳下台阶,飞般地来到燕羽衣面前。   萧骋好一会没得到燕羽衣的动静,寻找线索无果后便急匆匆赶过来,见燕羽衣没反应,又握住他的手,三指搭在燕羽衣的脉搏,蹙眉道:“算了,还是回去下次再来。”   “这里应该后来还被严密搜查过,大概也不会有别的显而易见的信息,就算略过也无妨。”   说着,萧骋决定抱起燕羽衣原路返回。   “萧骋。”   燕羽衣却抗拒地抓住他的袖口,下唇微微颤抖,几度开合都无法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要怎么问呢。   问记忆里的那个大宸人是不是萧骋吗。   最初被他抓住的时候,他在地牢里问自己的那些话,是他还记得他吗。   彼此立场相悖,必须为了本国行事,这些燕羽衣都能理解,但他不懂,为什么萧骋明明话到喉头却不告诉自己。   萧骋肩膀一沉,燕羽衣用力将他往铁笼前扯。   男人蓦然地意识到了什么,瞳孔微缩,自然而然地看到燕羽衣背靠着的,生锈了的铁笼。   燕羽衣歪着头,用力咬着嘴唇,目光从困惑转而哀伤,直至湿润蓄满眼眶,却挣扎着不愿掉下来。   “萧骋……”   “……你的眼睛,眼睛后来有没有,有没有再难受过。” 第100章   “没有。”萧骋动作凝滞了一瞬,而后用商量的口吻对燕羽衣说。   “还能走吗,我抱你起来。”   燕羽衣手脚发软,他又看到了萧骋那双在黑夜中仍然深邃的眼睛。与少年萧骋不同的是,其中似乎已经没有那份活泼与青涩,全是无边的算计。   从深处弥漫而来的寒意迅速席卷全身,他说不出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萧骋。如果拒绝回答代表承认,那么萧骋如今的姿态,便已能说明所有。   这其实是个很好的卖惨的机会。   就算他现在只是点点头,燕羽衣都能回应他,跟他一块回去。   但他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被戳穿后,理应心虚的情绪都并未显露。   萧骋松手,转而掏出怀中最后的夜明珠塞进燕羽衣怀中,顺势席地而坐,与他面对面。   明珠有萧骋的体温,燕羽衣觉得烫手,却不知该怎样松开。   他唇齿间全是苦涩的味道。   那段消失的记忆,晦暗难明的过往,原来他们这么早就已经相遇过。   而自己却始终没能认得他。   “人都会变。”   萧骋将烛台放在他们之间,像是画了条天然的分割线,淡道:“几年后燕将军上阵杀敌,百战百胜,折露集里的打手已经完全不是你的对手。”   燕羽衣凝望跳动的焰火。无能为力的现实越多,他便越觉自身渺小,而当自以为手中尽在掌握的东西,如今出现了裂痕。   记忆中的伤痛该怎样灼伤,才能强行让潜意识将其悄然埋葬。   他说不出来话,甚至没办法想象萧骋后来这些年怎么看待自己。   男人语气像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待,他拂去袖口尘土,将视线移向通道口:“我不希望因当年之事,改变你对我的看法。”   “燕羽衣,过了这么多年,人都会变。”   “我所认识的,是前往大宸随行太子的燕将军,人总是喜欢被光芒万丈的东西吸引。”   “而你熟悉的,也是景飏王,对么。”   话听着诚恳,但更像是在赌气,燕羽衣承认自己成功地被他勾动起几分恼火,嘲讽道:“怎么,往事就那么让你觉得见不得人吗。”   他有点想不明白萧骋,读不懂他的心思。   怎么会有人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就仅仅只是待在那,都好像讳莫如深地遮掩着什么。   但他又是恶劣的。   他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瞳孔中写着“来找我”,“怎么不与我搭话”,“难道我就这么不值得探究吗”之类的,显而易见的意味。   归根结底,是因萧骋自己便没有认可自己。   “我不喜欢花力气揣度他人怎么想,如果想要做,直接说出来有什么不好。萧骋,你总是让我自己猜,该做的公务那么多,军营的事情应接不暇,我没有时间去判断你的喜恶。”   燕羽衣淡道:“你总是想要被理解,但却拒绝沟通,我也不晓得怎样同你说话才算是好,该做些什么能令你感到高兴。”   “现在,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别人拿你当玩意,那是他们混蛋。而你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人看,刻意掩盖过往,困在过去,混成现在这个样子就是活该。”   燕羽衣抬手搭在萧骋膝盖,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话:“转身,背我。”   “在没有想通得到答案前,不要来将军府。从现在开始,我也不会同你说半句话。”   “我要回家。”   他冷得有点坐不住,但没有萧骋又站不起来。   而萧骋好像也没有要接住他话茬的意思。   只要与裴谵有关的话题,萧骋总是表现出极其消极的态度,就算燕羽衣有心想帮,但当事人选择后退。   他有什么办法?揪着萧骋的耳朵对他大喊“你这个胆小鬼”吗。   燕羽衣做不到。   这等同于对萧骋的二次伤害。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僵持着。   萧骋一动不动,燕羽衣勉强攀着铁笼,企图爬远点。   眼前的男人实在是看着生气,明晃晃地扎在眼前,拗不过他,那就离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那些久远的记忆,对燕羽衣来说是伤痕,但给如今的他留下阴影的概率微乎其微。   弱小被欺,要想打败对方,光有拳头与力量并不够,最重要的是手中有权。   例如现在,他手中掌握兵权,自然不怕西凉为难,甚至能够反过来利用与西凉之间的局势,逐步带着朝堂走向自己希冀的未来。   幼年恐惧是必然,人在面对所有比自己强大的物什,恐惧会乘以倍计地放大,在脑海中不断加固无法撼动的印象,最终成为阻挠前程的山岳。   但这只是燕羽衣自己的想法,他不能为萧骋做决定,也不可以拿自己处世的这套角度去要求他人。   再生气,他心底是理解萧骋的。   抿了抿唇,燕羽衣背对着萧骋再度开口:“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再难的日子,我们都熬过来了,不是么。”   即便浑身刻满伤痕,只要还活着,便算是胜利,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至少……那个时候,我没有放弃我们。”   “我们都活着。”   “萧骋,我们都——”   “但我在斛录寺那样对你,也没关系吗。”萧骋打断,声音在幽室内显得格外空旷。   燕羽衣先是顿了顿,而后很轻地再度笑起来:“如果你真的顾念那段共患难,为了感情选择背叛自己的国家,那才是真的可怕。”   一个人的道德究竟有多败坏,才能背叛供养自己的国家,何况萧骋还是大宸的摄政王。   原则不能被打破,那是底线。   他们一个勉强站立,一个连坐着都要端着板正的规矩,也说不出谁更累。   良久,萧骋松口,起身缓步走到燕羽衣身旁,弯腰示意他趴在自己背上:“走吧,送你回府。”   回程没有讨价还价,更无过多的交流,燕羽衣一路畅通地回到将军府。严钦提前得到消息,带着军医管家在府门口等待。   车停在正门,萧骋不宜露面,故而燕羽衣从内伸出手,由严钦支撑着离开马车。   他站在台阶前,面朝萧骋马车的方向,等他的车融入人海,从拐角处消失不见后,才转而苦涩地笑起来。   “兄长回府了吗。”他遥望远处阑珊,目光虚浮地落在每一处。   严钦也纳闷,明明已经离开将军府,为何绕了那么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事先已经踏入的陷阱。   “主子,我们回来不就是自投罗网吗。”   “你以为他不想找到我吗。”燕羽衣勾唇,讥讽道:“就算是前任燕氏家主,也有害怕的东西,这代表严渡是有弱点的。”   从朝政而言,严渡并不希望燕氏双生的秘密暴露,这证明他还是想保持现状,想要兄友弟恭的局面。   但他却忽略了燕羽衣本身是个独立的人,而后为洲楚的将军,燕氏家主,其次才是已经投靠西凉的,严渡的胞弟。   毕竟是遥远的记忆,燕羽衣也只被刺激出情绪最激动的部分,剩余的仍旧模糊朦胧。   燕氏少主被掳走,这么大的事,为何后来都没有人提及?   甚至是严渡,十几年也并未透露过分毫。   理性告诉燕羽衣,他得找到证据再去质问。但直觉驱使他,这必定与严渡有关,只要他问,必定能得到答案。   燕羽衣收回目光,转而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吩咐道:“烧些热水来,我要沐浴。再差人去请严大人回府,告诉他,无论多晚,我都会等他晚膳。”   严钦点头:“是,主子放心,属下待会便去通传。”   严钦虽并非跟燕羽衣最久的部将,但却是最懂得燕羽衣心思的那个,只要燕羽衣动动手指头,他都知道他想要什么。   燕羽衣:“朝局稳定后,我便进宫请陛下旨意,将你派往大宸边境驻守,几年换防后,官职便会再升一阶。”   “主子,属下还想再在府里待些日子,领兵打仗管那么多人,我怕我做不来。”严钦将披风往燕羽衣肩头一搭,实话实说道。   “此事也不着急,再好好想想。”燕羽衣只是提前给严钦思考的时间,并没有立马就要将他派出去。   主仆二人边走边聊,直至沐浴用的内室,燕羽衣已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枕在贵妃榻中睡了小半个时辰,才缓缓起身脱衣进浴池泡着。   他现在最需要的其实是军医,但不知为何,就是想自己安静地待会。   -   湖心亭,海棠树。   这里是在那场火灾中唯一保存完好的建筑。   后来,燕羽衣又在其中增加了用于观景的游廊,围绕着海棠而立。   军营琐事诸多,严渡回得很迟,以为燕羽衣大抵会等得不耐烦,独自歇息去,然而他那弟弟的亲卫抱剑府前等候,一路领他来到湖心亭附近。   严钦将灯交给严渡身旁亲卫,行礼离去。   廊桥银装素裹,飞雪凛冽地覆盖整个湖面。   远处灯火阑珊,似乎可见人型轮廓,男人横穿冰层,一路畅通无阻。   “兄长。”   燕羽衣稳坐茶案旁,用银夹将烘烤后的花生拨进骨碟,而后再摆几颗柑橘,仔细地将其以相等的距离排列。   所有完毕,他转而询问已经入席的严渡:“我的侍卫没有告诉你,我在等你用晚膳吗。”   “营里混入奸细。”严渡在燕羽衣面前,丝毫不掩饰当日行径,“审问费了点时间。”   燕羽衣掀起眼皮,果然看到他衣襟点点鲜红,颇为诧异道:“我以为兄长是换过衣服才来见我。”   “从前皆是如此,怎么今日戎装,倒叫我惶恐。”   严渡听燕羽衣这话阴阳怪气,微不可闻地蹙了下眉,而后仍旧用寻常关怀的语调对他道歉:“下次定陪你用膳。”   “还有下次吗。”燕羽衣捧起茶碗,轻轻地对着热气吹了口。茶香四溢,就连风都带不走这股清香。   “大宸的茶果然是好。”   他边感叹,便从身旁取出食盒。   五层高的八角食盒,共有三荤一素,最底层用来盛放保温用的炭火,燕羽衣拿出来的时候甚至还垫了帕子。   他贴心地将碗筷摆好,并且又在严渡的注视下,将放在热水中的温酒取出,是个一寸高的白瓷瓶。   “听说你今天去了旧址。”严渡双指搭在酒杯沿口,手肘放在桌角,整个人以极其慵懒的姿态,单手撑着下巴斜睨燕羽衣。   燕羽衣点头承认:“既然兄长晓得,为何不当场将我抓回去呢。”   “你以为东野侯府的守备好闯?”   “还记得当年兄长败给东野丘,如今我杀了他,也算是为兄长报仇。”燕羽衣轻描淡写,意欲盖过这个话题。   严渡勾唇,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燕羽衣,半晌,他将酒杯往前推,松口道:“倒是忘了,你的功夫向来远胜于我。”   “当年家主想要你我二人各分文武,到头来还是你更符合燕氏家主的期望。”   酒液斟满,燕羽衣将瓷瓶摆在他与他之间居中的位置,转而捧起茶杯继续饮了口,道:“家主之位,从来都属于兄长,我并没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从对朝局的见解,把控人与人之间的欲望,严渡得心应手,这是燕羽衣所不具备的。   他很少起盘桓周旋的心思,就算有,那也是在战场,对敌可用,对内却很难下得了手。   大家都是西洲人,有什么不能坐下来谈的,非得兵戈相见,滚血入刃才舍得冷静吗。   严渡捻起酒杯,杯壁抵在唇旁一瞬,眸光微微闪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转而又将酒杯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并在燕羽衣投来询问的意味下,屈指扣了扣桌面,道:“等着。”   少年时,与兄长相处时,他也总是习惯先扣桌面引起燕羽衣的注意,而后才表达自己的想法。   燕羽衣喉头滚动,身体没动,只是目光跟着他,一路向前。   严渡撑伞,顺着石子小径向前,脚步轻快畅通无阻地往终点是海棠树的方向去。湖心亭内所有的路,四面八方,均通向的是最中心的海棠树。   海棠是母亲当年与父亲大婚所栽,直接从宫里挪过来的成品,经由宫内花匠养育,比外头流通的更茁壮。   燕羽衣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棵海棠开花,每到它盛开之时,总是军营招兵的季度。唯一春日芳菲的那次,此树却罕见地未开花,他坐在树下百思不得其解,觉得此树定是因为自己与兄长比身高,总是用刀在它枝干中刻长度,故而树小心眼地恨上了自己。   后来,母亲抑郁终日,燕羽衣也不再在她面前提及海棠。   想到那些往事,好像是上辈子的事,燕羽衣恍恍惚惚地想。   他看着严渡绕着树走了一圈,低着头似乎是在找什么,很快,他收起伞,将其靠在旁侧,脱掉碍事的胸甲,径直用佩剑对准土地扎了进去。   剑锋凌厉,冻得僵硬的土地完全不是它的对手,严渡挖出脸盆大的坑,旋即开始徒手刨着什么。   “……”燕羽衣放下茶杯,忽地被他提起了久违的好奇,于是也起身踩着羊绒毯,光脚走到檐下,踮起脚尖眺望。   零散在几十米开完侍奉的小厮们见此,也只是停留原地等待主子的传唤。整个将军府,如今是两位主子,忤逆谁都不行。   严渡掌管府邸的规矩,像是在审问犯人,燕羽衣懒得搭理他这幅手段,叮嘱自个手底下的不必搭理。   摆在炉中的水壶沸腾两次,严渡终于从中挖出了个什么东西,双手抱着它往回走。   离得近了,燕羽衣才看清那究竟为何物——   酒坛。   严渡将酒坛放在第一阶台阶,脱掉已沾染泥土的外袍,内里竟然半件未留,就这么赤膊地重新坐了回来。他的亲卫主动上前带走酒坛,却好像没有为自家主子添件衣物的意思。   “我记得你以前很怕冷。”燕羽衣将帕子递给严渡擦手。   严渡饶有兴趣道:“还记得什么。”   燕羽衣唔了声,继续说:“还有点不喜欢喝酒。”   官场来往,少不了以酒待客助兴,燕羽衣只要在家,便会在严渡应酬之后,提前准备好醒酒的汤药,无论多晚,他都会等待兄长喝下才回自己的院子就寝。   现在是严渡主动找酒喝,故而觉得新奇。   酒这种东西在战场是暖身的东西,燕羽衣不贪杯,但喝得时间长了,千杯不醉倒算不得,但只要他想清醒,倒真没有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   只是……海棠树下为何会埋着坛酒?   他正欲开口提问,严渡却岔开话题,问他在折露集旧址里,有没有找到像样的证据。   燕羽衣不动声色地观察严渡,骤而敛眉说:“兄长希望我找到些什么。”   看得出严渡大抵很希望从他口中亲耳听到他已知的情报。   严渡舀了饭,动筷吃几口,似乎是真饿,很快便用了小半碗。腮帮鼓囊囊地还在咀嚼,眼睛却直勾勾地朝燕羽衣这边望了过来。   燕羽衣一时觉得有点奇怪,他原本就对着兄长那张脸像是照镜子,但想到自己与他扮演着同样的角色,便又觉得没什么稀奇。   可此刻,他看着他的眼睛,忽而认为他与他之间其实并不存在所谓的相似。   样貌再怎么相像,也都是独立的两个人格而已。   严渡风卷残云,燕羽衣便将青菜也推过去,等待他吃饱,而下人撤菜的同时,先前带走的那坛酒,也以装进酒壶的状态,放在托盘中被端了进来。   酒液清澈,入口香醇,还有淡淡的桂花的香气。   燕羽衣只象征性地抿了小半杯,他睡前还有药要喝,若被军医发现他偷喝酒,又得劈头盖脸一顿骂。   那位是营内德高望重的老军医,救死扶伤妙手回春,无论军衔多高的将士,均对其敬重有加,燕羽衣哪里敢跟他对呛。   严渡直接用茶杯装酒,连喝三杯才止住,称赞道:“好酒。”   大抵是酒气上头,眉宇间漾起几抹神采,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可我记得你被抓进折露集,被关了那么些天,出来的时候倒没受多重的伤,只是小腿骨折。”   “是不重。”燕羽衣也点点头,比起那些沙场所受致命,骨折倒还真算是“皮外伤”。   他半张脸暴露在夜色中,唇线很平,神色逐渐阴沉。   “但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是致命伤。”   “家主因此事震怒,处死了所有接手过那件事的人,包括救你回来的家仆。双生的秘密不能被察觉,只能这么做。”   “家主?他是我们的父亲。”燕羽衣蹙眉。   严渡闻言笑起来,他再度扣桌,讥讽道:“若非当年负责往折露集送人的官员胆小,听到有燕氏少主便吓得尿裤子,直接将此事捅至御前,你以为自己能活?”   过程是什么燕羽衣并不在意,甚至可以说那些人如今都死了,再细究只是平添烦恼,但在这之前,他是和严渡同乘马车的。   他问:“那个时候你也昏倒了吗。蒙汗药在车内香薰,还是饮食里。”   严渡冻得鼻尖通红,食指搭在唇旁做了个嘘的动作:“燕氏双生的秘密,始终是隐患,而消解它最好的办法便是令其中一人消失。”   “便是你那好父亲,故意将你遗弃至荒郊折露集车队必经之处。”   “我的弟弟,你还要称他父亲么。”   “他似乎根本没把你当做儿子。”   燕羽衣呼吸骤而停顿半刻,由正襟危坐专为彻底倚着腰后软枕,他腿旁堆着驼绒毯,暖融融的。   “那么兄长也参与其中?负责‘我’的运输环节。”   前边那几句,有很明显的勾动情绪的指向性,这是最寻常的审问的手段,少部分心智没那么坚定的,便会败在这一环节。   感情可以过后波动,现在不行。   “你猜。”   严渡给了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燕羽衣了然,睨着严渡的态度,不知为何,考虑到那个可能,他竟然有松了口气的庆幸。   “我猜,那个时候你只是装作懵懂,以此来骗过阿爹,并给顺水推舟地当做这是他亲手造孽,而并非是你这个做哥哥的失手杀人。届时陛下怪罪,雷霆之怒也只会降在阿爹身上。”   “被流放的爹,死去的弟弟,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以及能够当做棋子送入皇宫做后妃的妹妹。”   燕羽衣禁不住拍手称赞:“真是赢家。”   话音刚落,严渡却猛地掀翻桌案,眨眼便冲至燕羽衣半寸之内,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整个人完全凌空地提了起来。   “阿爹?那个混球配做人!?你竟然叫他阿爹!!”男人愤怒地甚至连语调都变了。   燕羽衣无辜地耸肩,好笑道:“他自然不配。”   “但我只是现在用来气你而已。”   青年仔细端详他的表情,蓦然得逞似地开心笑起来,看好戏般慵懒道:“哥哥。”   “还真生气了呀。” 第101章   论说反骨,燕羽衣从来不少,只是平日里没有机会表现,被框在少主的架子里拘束着,如今有机会,又懒得去做。   余音未消,眼角飞过一道厉风,擦着他的皮肤而过,像是要将他完全斩断,但又在最后的时刻收了手。   是严渡想要打他。   燕羽衣层层叠叠穿了不少,被这么一折腾,至少披在肩头的大氅滑落,肩膀的重量骤然轻了许多。他微微睁大眼睛,小指勾着袖口一角,诧异道:“被我说中所以恼羞成怒,接下来就该杀人灭口了吧。”   严渡表情狰狞,显然气上头,但理智还在。   几个呼吸间,便已迅速调整好了情绪,缓缓地,近乎于小心翼翼地将燕羽衣又重新放了回去。   双脚与地面之间的触感,着实令人感到安心,燕羽衣稍微梳理了下凌乱的长发,仰起头问严渡:“这么多年,你有很多机会杀我,却偏偏等到现在。严渡,现在你已经杀不了我了,还要再步步紧逼吗。”   “被困在将军府,是因为我愿意,而并非逃不出去。”   燕羽衣淡漠地拨开严渡的手,踉跄几步,从地上爬了起来,缓慢地挺直腰杆,浓郁的白雾从齿缝中渗透,氤氲的白气与外界接触不到三秒便消散   他森森地看着他,单手拂过胸前藏有柳叶刃的地方。   “将军府是燕氏的府邸,既你已姓严,又何必赖在这不走呢。”   “老实说,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夺我的兵权。”   燕羽衣拂过袖袍灰尘,弯腰提起酒壶,将空置的酒杯斟满,而后带着它重新回到严渡身边。   “朝堂之内,我自然是比不了你。但论军队来说,兄长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沙场刀枪拼出来的功绩,互相扶持行至如今的感情,严渡这种没打过几天仗的人,只要进了那个地,莫说副将们,围绕在他身旁的亲卫都会感到不对劲。   他见严渡不为所动,索性直接将酒塞进他手中,道:“即便明珰城被破,燕氏家主身死,我也丝毫不会怀疑兄长并未逃出火海。”   “很多次,或许是错觉,都好像看到了你的影子。”   燕羽衣稍停片刻,提问道:“狸州城那夜,我在马车中看到的那个人,是你吧。”   “……”严渡抿唇,没回答。   燕羽衣已经无法再对过往的事实做任何反应,反正也都这么稀里糊涂地过至现在,他还好好地站在府里,单就这一点,便已足够。   “那年我想找到你,是觉得自己无法成为真正的燕氏家主,偌大燕氏,该怎么撑起才好。”   “但现在我不这么想,硬着头皮总还是能做的,反正也没人挑刺。”   他搓搓手,用力地对着掌心哈了口气,旋即埋进驼绒毯中,脊背抵着深棕的承重柱,捻起盘中花生缓慢地剥起来。   在他最需要兄长的时候,严渡选择隐匿。当燕羽衣已经完全独立,他却忽然又跳出来,企图夺走所有,这算什么,蛮不讲理的强盗行径吗。   还是说,他正在坐收渔翁之利,既能趁此时机在西凉以新的身份站稳脚跟,又可等待燕羽衣彻底回归洲楚,最终再将原本在他掌中掌控的东西取回去。   想到这,燕羽衣忍不住笑起来。   算盘也打得太好。   “所以这就是你和大宸人厮混的原因?因为我没能回来找你?”严渡骤而转身,胸膛剧烈起伏,一步步走到燕羽衣面前,单膝跪地,扣住他的手问。   语气比方才稍显和缓,但还是质问的态度。   燕羽衣看不懂严渡面上的表情究竟代表什么,是伤感?好像现在最风光的是他,该得意才是。   那么有愧疚吗。   他觉得是没有的。他对整个燕氏的恨超越了兄弟骨肉之情,火烧明珰的那个局,他参与多少不清楚,但想来,城防堪舆是有的。   当决定背叛洲楚的那刻,严渡便已并非燕羽衣的兄长,而是当诛的谋逆之罪。   证据太难找,根本无法送他进刑部关押。   “我说过,这都无所谓。”   严渡面色难看,握住燕羽衣的手指发白。   这次是真的有点疼了。   燕羽衣一根根将他地手从自己的腕部掰开,由于过于用力,装满花生仁的骨碟亦被打翻,他有点不大高兴,遂面无表情下逐客令道:“太晚了,我要回去歇息,兄长请自便。”   连着处理萧骋与严渡,燕羽衣从未觉得时间竟能如此漫长,他觉得自己在兄长面前总是狼狈,好像永远都长不大,每每与他谈及道义忠诚,都仿佛在对牛弹琴。   严渡根本不在乎这些。   君子道义的言行,根本无法谴责严渡,此人没有产生过半分愧疚。   夜半失眠,燕羽衣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只能披衣起床去书房找些消遣的话本。   今日是严钦当值,见燕羽衣从房中走出来,连忙跳下房顶快步迎上来:“主子怎么醒了。”   燕羽衣叹口气,是压根没睡。   严钦从旁陪着燕羽衣在院里站了会,直至他手脚也感到凉意,劝道:“房内暖和,主子还是回去罢。”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燕羽衣回过头,忽而指着严钦的剑说:“小时候,兄长学什么都比我快,虽说我们前后出生,只相隔几个时辰而已,可擅长的东西从来都并非自己所喜欢的。”   严渡很多时候都是个沉默的小孩,无论燕羽衣怎样逗他开心,他都始终那副沉默静坐的姿态。   “他五岁才学会说话,在那之前,家中但凡有活动,都会带我前去,久而久之,陛下决定将我养在身边培养。”   严钦扶着燕羽衣,与他一同走在花径之中,偶尔伸脚帮燕羽衣踢开易崴脚的石子:“所以陛下认定的燕氏家主其实是您?”   燕羽衣发现严钦的细心,于是笑着故意踩住石子:“我还没那么弱不禁风,别把我当病患看。”   “陛下并未插手燕氏内务,但我想他应当看得出,倘若日后出了岔子,我与兄长之间,总要死一个。索性将家族看重的老大放在府内,而我有陛下亲自教导的光环,便可逃过燕氏家规。”   他放眼远眺,环顾四周:“燕氏才是整个洲楚最陈腐的地方。”   “严密的制度,不可逾越的长幼尊卑。将门杀伐过重,因此极其看重鬼神之说,只要是有利于燕氏,消解冤魂的,他们都愿意花重金一试。倘若被宗族知晓,双生降生的消息,父亲,燕氏家主这一脉都得被处死。”   相当于每天将脑袋捆在裤腰带中度日。   深夜静谧,总能勾起过往的回忆,无论是伤心还是快乐,皆历历在目。   “燕氏家主是整个将军府的主人,为什么还会被宗祠束缚?”严钦有点不明白这个道理,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家主便已经是一人之下的尊贵地位。   “都是会变的。”   “父亲懦弱,所以连累母亲,而从前的燕氏家主自然也有争取过,且成功了,但等到大权尽在掌中,便会从权力的奴隶转变为以权力奴役他人,最终再度被燕氏的规矩束缚,从它控制其他族人,达到权力集中。信仰才是最可怕的东西。”   “当家主发现自己掌握宗祠后,竟然能够完全予夺生杀性命,这可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直系血亲,控制他们难道不比外人有保障吗。”   燕羽衣从来都没有对谁讲过这些,他语速很慢,通过观察严钦眨眼的速度,判断他思考的频率,偶尔还停一停,看对方是否有话要问。   严钦闷着想了半天,最终在燕羽衣耐心的等待下,问了个很没营养的问题。   “前任家主是您的兄长,而景飏王只是外邦人,主子为何只救景飏王呢。”   燕羽衣闻言倒是愣怔片刻,转而颇为无奈地笑起来:“我不可能救所有人,再说,萧骋想要我救他,我是得到了信号才行动……方才严渡掐着我,半分悔改的意思都没有,他自己愿意放弃,难道我还要强迫他改邪归正吗。”   “燕氏的血脉亲缘很淡,没有真正的为彼此着想,因此与他做兄弟的时候,我很庆幸,至少我与他是心连心,始终未彼此着想的,却没想到,他先比我更无情。”   “况且他自认为走了条正确的路,足以证明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怎么还能再强求。”   “不过。”   燕羽衣话锋一转,拍拍严钦的肩膀,感叹道:“人活一遭,还是得见过人间烟火才是。”   严钦被这话搞得更一头雾水,想问什么,燕羽衣却背着手往回走了。   他只好跟上,追问几句也得来燕羽衣的几句不走心的敷衍。   再回去,倒是沾枕就睡,直至日上三竿,军医候在外头,由严钦进来唤醒燕羽衣喝药,燕羽衣迷迷糊糊地捧着药碗,看着左右两边的下属。   军医脸色比较差,在燕羽衣的记忆力,他好像就没有不生气的时候。   “常大夫,我最近没有惹事,去的地方也有太医诊治。”   军医吹胡子瞪眼,见燕羽衣药碗已经空了,又将托盘里的药碗递给他:“那这身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   燕羽衣太阳穴突突直跳,趁严钦将漱口水端上来的空挡,两人目光交流,严钦点了点头,低声说:“那位凌晨离开的,府里的守备全都扯了,属下已重新替换自己人,都是从边塞带回来的好手,信得过。”   “说什么小话呢,将军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养你们这群小的有什么用,该决定的大事一个没有,偏偏都要汇报。”   军医见两人又凑近嘀咕,连忙抱怨道,直接抓住严钦的腰带,用力地将他扯了几下。   商量得差不多,燕羽衣苦笑,腾出手来安慰老前辈,说了许多好话才堪堪将人送走。   不过有一点倒是没错,他这几日的确需要快速让体力抵达原本的状态。蛊虫的作用被郑人妙暂时压制,开春还有硬仗要打。   难民的事没解决,围在城外始终不是办法,还得从源头解决问题。   过后的几日,朝廷遣户部前来登门与燕羽衣上衣,盘存了国库中剩余的粮食,户部侍郎抚着胡须担忧。   “今年的粮食倒是有,但真正用于播种的种粮,恐怕是连三分都保不住。”   燕羽衣将煮开的水倒入茶壶,茶叶被沸腾滚过三遍,烹出来的茶汤清亮,回味甘甜悠长。   茶香弥漫,与汤药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倒莫名地相得益彰。   前后窗扇大敞,风可直接从外堂直接贯通,虽寒冷了些,有手炉倒也不算什么。钦天监判断雪季已过,隔日真就天朗气清,一派生机勃勃。   户部侍郎趁此时机,悄悄打量着这位燕氏家主。   燕羽衣天生就与他人不同,去哪都声势浩大,架势摆得很开,就算是上朝,也被特别允准,持兵器位列。   有时从郊外大营赶来,轻甲也不卸,站在朝臣之首,身姿高挑谣言瞩目地扎在那。   从幼童便光芒万丈,少年肆意,更是洒脱张扬,及冠后的几年,气势虽有收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甚的凛冽气势,如白雪霭霭的山巅寒霜,令人望而生畏。   他看燕羽衣坐得住,心中稍稍对其武将鲁莽的印象又稍微改变了点,但不多,现在还是说正事要紧。   “就算今年熬得过,明年还是得挨饿,唉,商贾们的田庄倒是有种粮,可他们听说饥荒,早就哄抬粮价,哪里还肯将种粮原价卖给朝廷。下官悄悄去黑市里问。”   户部侍郎伸出十根手指,用力晃了晃:“十倍!十倍!他们是要吃人!”   燕羽衣早就察觉对方打量自己,故意停了很久,将探究的机会给足,才转而问道:“种粮我不懂,大人只需告诉我,得拿出多少种粮用于播种,才能缓解西洲之祸。”   六部互相踢皮球多了,骤然被如此单刀直入,户部侍郎倒是盯着燕羽衣愣怔了好一会。   茶水由温热转至冰凉。   燕羽衣看着热气微弱,勾唇提醒道:“茶凉了。”   “……哦,哦哦哦。”户部侍郎如梦初醒,连忙仰头饮尽。   燕羽衣又为他斟茶,他双手捧着茶杯递过来。   “放桌上吧,小心烫。”燕羽衣示意他不必过于紧张。   有燕羽衣这句话,户部侍郎提着的心瞬间安放,于是招手唤来随身小厮,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文书。   桌面清空,所有需核对的内容摊开来讲,连着三四日,户部侍郎均带着相关负责官员登门,之后总结归纳,将商讨出的意见报给计官仪,再拿去早朝与群臣做说明。   得到军方的支持,事便成了一半,离去时,户部侍郎喜气洋洋地乘车往北边走,他家在西边,很明显是兴奋过度,想要立即入宫奏报。   文官的疑惑解了,但东野陵那边的话还没问,但燕羽衣实在是疲倦,也懒得接着应付。   京城附近的难民算是控制住了,皇帝看不见的地方收场,未必会如当下风平浪静。   燕羽衣抱臂在门口站了会,忽地想起什么,纳罕道:“萧骋最近在做什么。”   这话问得突兀,连严钦也愣住了,意识到自己失职,连忙跪地请罪:“是属下不慎,还请主子责罚。”   燕羽衣也只是随口问,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严钦在营里与将军府两头跑,分身乏术也是有的。   但萧骋现在在做什么呢?   下属答不上来,倒忽然勾起燕羽衣探究的心思,他想了想,吩咐道:“待会着人来报便饶了你。”   严钦连忙应道:“是,属下这就去。”   -   结果出乎意料,甚至让燕羽衣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他反复确认:“景飏王现在在哪?”   “在……属下反复确认过了。”严钦听到这个消息也惊掉下巴,担心燕羽衣会生气,但该禀报的还是得如实交待。   “景飏王确实在独步春里,具体做什么……做什么不知道。”   燕羽衣虽大多在塞外镇守,但还是很清楚明珰城内那些舞乐歌坊。   独步春便是其中之一。   以小倌出名。   “……”燕羽衣表情变了又变,最终淡定道。   “我没去过那,备马,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第102章   独步春——   成功挤掉上个竞争对手,连续三年夺得头名的乐坊。   名为乐坊,实则解语花。   名为解语花,实则小倌遍地走。   与独步春所在的街道隔得老远,燕羽衣便在车内闻到了股极其浓郁刺鼻的香粉味。   车马都是最低调的,沿途还是有不少为了揽客而拦住车架的。严钦本陪燕羽衣坐在车里,最后不得不提剑挡在帘前。   衣香鬓影见此纷纷四散开来,这才畅通无阻地抵达独步春。   燕羽衣用折扇掩面,甫一下车,楼内便有身姿曼妙的女人笑意盈盈地扭着水蛇腰迎来,水葱般的手指,用以寇色点缀,衣襟裸露,肌肤是大片大片的纹身印记。   看表情,对方似乎是知道今日游客来访,要么就是,她认出燕羽衣身份,提前有人通风报信,特地等候于此处招待。   燕羽衣一身雪白常服,飞袖领口均绣以紫色云纹,金线穿梭其中,有如云棱闪电相间。   自打及冠,他已经很少这般穿着。   耳旁的三串耳坠轻轻晃动,折扇后,露出一双狭长且神情冷冽淡漠的琥珀色瞳仁。   女人下意识后退半步,转而快速意识到自己失态,笑着用拿着罗扇的那只手挥了下,身后走动的侍候们纷纷自觉让出条道。   “公子里边请。”   燕羽衣上下打量整个独步春的外楼,忽而好奇道:“我记得,明珰城似乎不允许修筑这种高度的建筑。”   “大人说笑呢,独步春哪里敢忤逆朝廷法规,都是合规的,都合规。”女人连忙打着哈哈,将身边的姑娘们都招过来,扬声吩咐道:“快去,去后厨,叫厨子烧几道拿手来,送到五层。”   燕羽衣挑眉,紧接着对女人似笑非笑道:“我可没有说要进去。”   “怎么,强买强卖吗。”   女人:“哪敢啊,您来这自然是吃饭,别看我们独步春是个花楼,可厨子也是从外地请来的名厨,没有两把刷子,哪里敢送到您眼前呀。”   说着她扭着腰招呼手底下的姑娘们去找人,故意要溜走似地,转眼便不见了。   衣香鬓影,推杯换盏,曼妙舞姿匿于垂蔓珠帘。   燕羽衣站在原地,跨入门槛的那一刻便后悔了。   人也顿时清醒过来。   之前他对萧骋的态度是,如果想好便主动来找他。可现在是怎么回事,得到消息后,莫名其妙地来到这种被官府严加约束之处,若被同朝为官的大臣们认出,燕羽衣的清白可谓是完全没有了。   就连计官仪也得蹙着眉摆脸色,燕羽衣甚至能想到他那副“你竟如此耐不住脾性”的表情。   思及此,燕羽衣顿时有了打道回府的念头,他面无表情地收回脚,旋即后退几步,正欲利落地拂袖离去,束得利落的高马尾在空中甩出一段饱满的弧度——   啪!   动作潇洒,但在山海般热闹的场合,他甚至没发觉有人悄然接近,趁他退缩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抓住了他的手腕。   “去哪。”男人身体热烘烘的。   燕羽衣底盘稳,通常没人能拽得动他,但与对方接触的那一瞬,他便晓得是谁了。于是顺势随着惯性,一脚踩在萧骋脚背,整个人也于此落入他怀中。   为了这个“踩”的动作,他短暂地牺牲了自由。   萧骋埋在他肩窝,用鼻尖抵着燕羽衣的动脉,稍蹭一蹭,而后用嘴唇贴着他的皮肤,仗着身形高大,完全挡住燕羽衣的视野。   “回家。”脖颈处的湿润柔软令燕羽衣短暂失神一瞬,随手他攀住萧骋的臂膀,用力捏了捏,说:“行了,无聊过来看一看,就要走了。”   “看什么,查岗吗。”萧骋直起身来,将燕羽衣散碎挡在眼前的额发捋过,专心致志地望着他,从他手里抽走折扇,放在跟前扇了扇。   “倒是个好扇面。”他看也没看,称赞道。   燕羽衣还不习惯大庭广众如此亲密,颇觉羞耻,于是推一推萧骋说:“松手。”   萧骋紧跟着牵起燕羽衣放在他胸口的手,指尖穿过他手指的缝隙,缓缓地扣住,纳罕道:“燕将军难得有害怕的时候。”   私底下的往来,与当着所有人的面纠缠,这完全是两码事。   前者可以是色令智昏,后者……后者完全就是被参奏的代价。   这代价也真是……   可以忽略不计。   燕羽衣利落地反手拧拉,卡着萧骋的肩膀,眨眼间便挣脱他的桎梏。   表情仍旧淡淡,偏过头垂眸望向近处氤氲着水汽的鱼池,往栏杆旁靠了靠:“是啊,害怕死了,还请总商高抬贵手,放过在下。”   话音刚落,男人踱步而来,再次逼近燕羽衣,猿臂舒展,直接锢住他的腰,连拖带拽地将燕羽衣扯至两墙之间的拐角处。   燕羽衣不愿意,推搡着想要跑,奈何四条腿绊来绊去,还是被困于男人胸膛之间。   萧骋领口大敞,延伸至裤腰。   燕羽衣别过脸,双颊浮起绯色,骤然有点窘迫地不知该往哪看。   萧骋用掌心托着捧起燕羽衣的下巴,而后又用两根手指捏着青年气色还算尚佳脸,左右打量,唇角略微勾了勾:“还记得在外叫总商,看来离气昏头还差了点。”   “啧。”   燕羽衣不满地掀起眼皮打断他:“打扰殿下好事,在下军务在身先走了。”   “哎,本王又什么都没做。”   其实仔细看,打从萧骋露面这一刻起,他们身旁的人便有意无意地被驱散许多,周身嘈杂仍旧,却莫名能听到彼此压得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   细弱蚊蝇,却字字清晰。   燕羽衣双手挪往萧骋衣襟,用力地左右往里扯了扯,强行抑制嘲讽的冲动:“把衣服穿好。”   “燕将军还未告诉本王,究竟因何事非得找到这里来说,还亲自前往,难不成是来捉——”   “萧骋!”   燕羽衣生气,猛地仰头捂住萧骋的嘴,冷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非得这么阴阳怪气,就当我今天没来过这。”   萧骋眼神闪烁,转而极其恶劣地冲燕羽衣眨了下眼,旋即,燕羽衣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湿润意味,立即像是被灼伤般收回,脱口骂道:“无赖!”   “混蛋!”   萧骋对燕羽衣的态度十分满意,瞄准时机攻其不备,拦腰将燕羽衣扛在腰际,上楼之前还掂了掂,评价道:“燕将军,近几日怎么变轻了啊,府里没吃好东西吗。”   “放开我!”燕羽衣骨头还是疼,乱动难免触及伤口,只好以手作拳,用力去捶萧骋的背。   萧骋扛他如码头搬运,不费吹灰之力。   方才消失的女人神出鬼没,端着果盘轻飘飘从他们身旁掠过,萧骋扫了眼盘中物,笑道:“他喜欢吃剥皮的东西。”   燕羽衣:“……”   什么叫剥皮和不剥皮。   “难道不是么?”从燕羽衣目前的这个姿势,即便萧骋不想,也只能拍他屁股,于是故意拍了下,笑道:“梨和苹果总不见你吃,进贡的荔枝倒勤快,石榴也喜欢,直接入口的杏子也行,但皮太酸,还是得剥。”   “带兵打仗的人,活得这么精细,不怕环境太差饿死吗。”   萧骋见过燕羽衣带兵打仗吃苦的样子,这话纯属睁着眼说瞎话,故意逗他。   燕羽衣被他折腾得没脾气,甚至他就是故意惹他发火,若真遂了他的意,估计又得被笑话。   索性偃旗息鼓,等被他带进厢房,安放在软塌中,他才猛地抓起软枕,毫无半分心慈手软地往他脑门砸。   萧骋扬手将其半道截断,可怜的软枕垂直栽往脚凳,向前翻滚几圈停住不动了。   萧骋将方才为了扛燕羽衣,别在腰间的折扇取下,随手放在最近的雕花楠木架,掀起半遮半掩的床帘,单腿往里跨了步,膝盖抵着床沿,问道:“我还没有想好,所以没有去将军府。”   “燕羽衣,你是自作主张为我做好决定了吗。”   “路过。”燕羽衣浑身是汗,热得发晕,语气冷冷道。   萧骋显然并不意外这个答案,饶有兴致地追问:“路过来青楼?”   “是要找小倌还是姑娘,燕羽衣,你是觉得与本王一块没滋味么。”   燕羽衣胸膛起伏,看着萧骋俯身直逼自己而来,方才才拉扯的衣襟再度敞开,马上就要看得更深。   可偏偏现在的自己手脚不利索,怎么跑!   他认命地闭起眼,眼不见心不烦。   数秒后,当他肩头第一道外袍被轻而易举揭开,燕羽衣终于左拳扬起,右手抓住萧骋的头发,飞身用尽全身力气将萧骋扣进软塌深处。   他膝盖押着他的脊背,边喘着粗气,手边往他肩胛砸。   “我说我是路过,路过就是路过!听不懂人话吗!”   “听懂了。”萧骋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分毫没被中伤的态度,甚至更兴奋。   他好心替燕羽衣解释:“燕将军百忙之中前来捉奸,奈何本王守身如玉,怎么样,燕将军,再多打几拳就消气了罢。”   “我来这是办正事呢。”   燕羽衣闻言满面春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坚持自己只是路过。   “我也是,来这也是路过。” 第103章   现在的燕羽衣比当初的那个高高在上的燕氏少主更活泼些。   这是萧骋今年的体会。   从前的燕羽衣固然利落洒脱,但眉宇间始终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忧虑与躲藏。   很细微,只有与他半寸时,才能抓住他眼瞳的轻微颤动。   他是想躲。   但萧骋不懂他躲什么。   一个真正掌权的将军,对皇权无惧,百姓无畏,只要他想起兵,天下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此等风光,毫不忌讳地说,就算萧骋如今想回大宸朝中领旨,都未必比燕羽衣未继承少主前,手中拿得多。   只是如今的过于活泼,到让萧骋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原本燕羽衣便不是这样的性格,骤然开朗,或是对他千依百顺,要么是心境真发生了改变,或者……只是对某些事实死心了而已。   萧骋认为,他从来都是看不懂他的。   即便燕羽衣极其放松地笑着,眼瞳中展露的情绪又有几分属于当下,属于他萧骋。   “怎么了。”燕羽衣觉得萧骋表情忽然变得凝滞,他搭在他肩膀的手指稍稍紧了紧,忽然发觉,不知何时,一墙之隔的靡靡之音已骤然消失,宁静地好像从未来过这。   房内弥漫着花果新鲜的香气,这种味道用香料调不出来。萧骋应当是在这里许久了,衣襟也沾染其清新味道。   男人忽地停止,一言不发地动手帮燕羽衣重新整理衣衫,转而起身去茶几旁,再回来,端了杯茶水递给燕羽衣。   燕羽衣接过,却放在手里没直接喝,目光投向案台前的算盘与摊开来的账本,问道:“这里也是你的产业?”   “方家的。”   准确来讲,是方培谨的。   萧骋一直看着燕羽衣手中的那杯水,眼中有催促他喝光的意味。燕羽衣想知道更多,仰头大口饮尽,再转眼,男人接收空杯的手姿势已经摆好。   “怎么。”燕羽衣觉得有意思,好笑道:“非得等我喝完才说话吗。”   “这里是方家的产业,你们将军府在明珰没有收入?”萧骋捏着杯子再度转回台前,低头动手将账本一一合起,又把笔墨纸砚归位。   燕羽衣环顾四周,这里似乎不像是为宾客服务的地方。   摆设以舒适简单为主,一应器物也都是萧骋所喜欢的,看似不起眼的小摆件,实则价值千金,有价无市。   比起那些供于纵乐的宽大床铺,自己现在坐着的这个,制式花样,倒更有种身处狸州商会的既视感。   “将军府的生意不在这。”   床凳旁已经摆了双纯驼绒的软鞋,两脚伸进去,正好是自己的尺寸。   燕羽衣略微诧异了一瞬,旋即脱掉累赘的外裳,只着单衣走到萧骋面前,五指按住半人多高的账本,道:“方培谨叫你管这些,还真是不把你当外人。”   萧骋闻言失笑,单手拨弄算盘珠,玉质的盘珠在指尖发出噼啪的清脆碰撞:“我与她有血亲,怎么不能将此交给我呢。”   燕羽衣闻言,抽走他手中的算盘。纯金打造,盘珠是羊脂玉的料子,第一排甚至还用了水头极好的翡翠做装饰。   “在西洲,太奢侈是要被抄家充国库的。”他甩一甩算盘,玩笑道。   萧骋:“国库空虚,惩治贪腐抄家充公自然是最好的办法,只是受灾的郡县等得起吗。”   燕羽衣似笑非笑地,佯装做了个将算盘踹进怀里的姿势,转而与萧骋面对面,倚坐在他面前的台前,身后是成山的账本,浅紫缎面的里衣,在光的百般折射中,呈现出类似于珍珠般的色泽。   他掀起眼皮,由上至下地打量萧骋,直至看到男人眸色了一个度,性感的喉结上下滚动几次。   方才再度启齿道:“我明天就要走了。”   “所以今日是找本王借钱,不是为了捉奸?”萧骋用膝盖抵住燕羽衣的小腿,整个人完全倒向椅背。   一口一个捉奸地叫着,这种词也就只有萧骋说得出口。   本就是头脑一热跑来独步春,燕羽衣自个都不清楚是不是昨晚吃错了药,听说萧骋人在这,火急火燎地跑过来。   他不由自主地抱臂,佯装思索,心中却乱得很,大脑更白茫茫地完全没有头绪。   那么多过往经历,萧骋是怀着什么心情质问自己?   某些断断续续的争吵,对峙之中那些莫名其妙的提问,像是条断掉又重新融合的丝线,将记忆里的所有关联起来。   与其说是当时他是在逼迫萧骋做选择,倒不如是给自己缓冲的机会。   萧骋带着记忆,度过了这么多年。   而他呢,才捡回不久,甚至因公务没来得及细想。   燕羽衣习惯性地往腰间烟袋摸去,却莫名抓了个空。他低头看着左手,才意识到今日是临时出门,只穿了常服,什么都没带。   况且……他很早就戒烟了。   从请回计官仪,前往边塞镇压叛乱开始,烟瘾好像就没有再犯过。无论是有意或者无心,他确实很久都没见过烟杆放在何处了。   手就那么不尴不尬地按在腰际,萧骋像是看出燕羽衣心思,摊开手掌,冲他做了个过来的手势:“我这有。”   “什么。”燕羽衣愣住。   萧骋睨着燕羽衣的表情,也笑:“独步春最畅销的,除了办事助兴用的酒,之后便是谈论要事时抽的烟。”   “什么都有,只瞧燕将军想要什么。”   “但。”男人话锋一转,“想来这里管事的大概是没有那个本事卖给燕将军的。”   燕羽衣重新收回手,撑着桌角最尖锐的地方,“为何。”   萧骋这次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他指了指自己:“因为这里的老板不想卖。”   “嗤。”   燕羽衣白了萧骋一眼,为他的糊弄玄虚,也为自己竟然被他牵着话头而感到无语。   萧骋将装满蜜桔的琉璃碟往燕羽衣手边推,自个也拿了颗剥:“就算我借钱给你,也很难解燃眉之急。当下最重要的是明年的收成,今年年底的粮食短缺。方家近来也没那么轻松。”   “无论是洲楚还是西凉,百姓受困程度是相当的,此中难处,只要是谁做出了成绩,那么日后民心所向自然算谁的。现在就是比谁的财力雄厚,谁更快解决囤积种粮囤积于富户的问题。”   萧骋将桔瓣含进唇齿间,剩下的塞进仍旧看起来颇为迷茫的燕羽衣的手中:“吃吧。”   “知道你懒得剥。”   燕羽衣抿唇,低头一言不发地将整个蜜桔吃掉,又见萧骋一连串剥了三四颗,排成一排,像是挨个等待检阅的士兵。   “我吃不了那么多。”   萧骋用软帕擦擦手,淡道:“先吃。”   男人手指修长,是完全没怎么认真习过武的形状,比起燕羽衣这种掌间薄茧,磨了掉,掉了磨,最终长成天然地略有些硬的手感,显然他的十指看起来更加柔软,轮廓更分明。   擦干净,萧骋慢条斯理地将真丝软帕放在腿面白弄了会,颇有百无聊赖的意味。   “重新找回记忆的感觉如何。”   问出的话却如千钧压顶。   燕羽衣的心情又再度沉重起来。   “可有可无而已。”燕羽衣用脚尖点了点地,低声说。   就算没有那段记忆,好像他日后所必经的,没有半分改变。   “不。”   萧骋抬起头,直视燕羽衣,剑眉紧蹙:“当初我在明珰,是你主动在太子和亲结束后,私下邀请,江上画舫宴饮。”   什么?!   燕羽衣瞳孔微缩。送嫁后,他确实有一段时间在宫里,但结束前便已秘密前往边塞,哪里还有见异国亲王的机会。   甚至,萧骋出现的场合中,他根本没有参与过。   唯有……唯有兄长。   那时是兄长在处理和亲一应事宜。   可按照惯例,兄长无论出门做什么,他们都是要互相通气的,这些年均如此,避免被外人看穿。甚至身边还跟随过目不忘的暗卫,每日值守,将所有细节誊写入册,方便兄弟二人交流。   从前他不信萧骋,所以什么都囫囵糊弄了事。   如今,无论是兄长的重新出现,还是找回的丢失的记忆,或者洲楚的困局,所有线索都无法避免地指向了火烧明珰,那其中究竟有多少人参与,兄长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只要是提起火烧明珰那档子事,萧骋与燕羽衣之间的氛围便立马陡转,瞬间变得不尴不尬起来。   想问的人得不到答案,想回的人说不出口。   原因是凌驾于整个燕氏之上的秘密。   迄今为止,燕羽衣都没有要曝光的想法。   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向萧骋提了个很幼稚的问题:“你能不问吗。”   萧骋凝目,不知他在想什么。   半晌,松口道:“好。”   “但当年燕氏少主被抓入折露集,此事牵扯面甚广,涉事官员却在如今才悉数死亡,足以见得下手之人的谨慎。按理说,想要他们的命的人应当是当事人自己,但你现在才找回记忆,前往旧址甚至是源于东野陵所给出的情报。”   “也就是说,仇恨在心的另有他人。”   “燕羽衣,我不知道你在外还有多少关系密切,足以为你杀了所有险些侵犯你的官员。”   “即便他们并没有真正见到燕氏少主,甚至很有可能大部分人都不清楚,那次的折露集里,有燕羽衣这个人。”   “小羽。”   男人霍然起身,身影高大,瞬间令燕羽衣眼前暗了一瞬。   萧骋握住燕羽衣的手,目光深刻,像是要将他完全吞掉般,气势汹涌,语调却格外平静,甚至称得上是带有冷漠的敌意。   并未面对燕羽衣,而是向那个隐藏在燕羽衣背后之人射去的,穿越时空的无形的箭。   “还有人在暗中为你做事,或者说,我猜如此多的隐瞒和秘密,都是因为他对不对。”   “他对你很重要,所以你愿意为了他而闭口不谈。”   “其实很多事只要说出口,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萧骋语调深沉,却染上几分若有似无的失意。   但现在的问题是……   “你根本不愿意对我诚实。”   【📢作者有话说】   是的没错今天我还有七千,如果有人熬夜,应该会看到这七千。 第104章   对于一个秘密而言,说出口并非难事,但问题在于,它隐匿的年份越早,就越不知道该从何讲起。   久而久之,便成为一个拖着艰难,甩开舍不得的累赘。   燕羽衣心脏跳得飞快,他好像要被萧骋深深刻在眼瞳内的,那个最深的地方。   他与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只要他开口,对方大概都会耐心地倾听。   几天几夜也没关系,燕羽衣相信,萧骋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来问的。   “……”燕羽衣忍不住闭眼。   他忽然有点不敢去看萧骋。   即便自己和萧骋的关系已与从前不同,但面对燕氏复杂的情况,燕羽衣还是没有准备好告诉他一切。   萧骋有所怀疑也好,猜测事实也罢,所有的秘密,打从燕羽衣出生起,他便有将一切带进坟墓的自觉。   世上大多事情都是如此。   被破解了的秘密,就算公开,由旁观者描述,也比由当事人亲口袒露更温和。   燕氏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付出代价,乃至于生命,而燕羽衣也无法说服自己,守得屡次令他心力交瘁的秘密,就这么全盘托出。   他还是不甘心。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如果兄长能够放下一切面具,正大光明地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他是否便会少些怨恨,有与过往和解的机会。   为什么他和兄长,总是要有一方受委屈。   这就好像是车道前的两条路,无论去哪条,被放弃的那个久而久之总是会被荒废。   燕羽衣声线沙哑且疲倦:“西凉的帐是查不完的。”   “萧骋,如果再查下去,迟早有一天,方培谨会因为实在受不了,伙同西凉其他人对你下手。”   “很早之前我就说过,这里是西洲,并非能够随意让你为非作歹的大宸。矿脉那件事,在朝中已经算是不可说的秘密,没人愿意将西洲皇室让出数座矿脉昭告天下。”   “我能保证,如果你再这么耗费心思地查账,企图彻底架空西凉的资金流通,待到西凉发现他们口袋里没有流通的货币,必然会转过头来伙同与其利益相关的官员,真正地对你展开围剿。”   “难道你能扶持皇帝登基,我就不能对整个方氏报仇吗。”萧骋并没显得怎么生气,只是用阐述事实的口吻说。   燕羽衣点头:“当然可以,没人会阻止。但你也得允许他人牵涉其中,不得不做出反抗。”   “例如。”   “例如市面流通的钱财全部去往大宸,只剩黄金作为等价物衡量整个市场,我照样会带人捉拿你。”   话音刚落,他耳尖一痛。   男人滚烫的呼吸撒在右侧耳根,燕羽衣禁不住攥拳抵抗。   萧骋反手控制住燕羽衣,抬高他的双臂的同时,倾身欺了上来。   燕羽衣背后就是宽大的案台,避无可避,他有逃窜的心思,可身体却骗不了人。   他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已经完全地顺从他。   温润的湿热裹住他的嘴唇。   燕羽衣失声:“萧骋!”   “可是本王如今已将燕将军拿下,将军该怎么抓我。”   燕羽衣原本微微阖起的双眸,更无法说服自己睁开。   他看不到萧骋的表情,预判不及他的动作,只是听到他的呼吸越来越重,气息越来越浓郁,此起彼伏的心跳震耳发聩。   对未知的心悸大过于恐惧。   明明知道萧骋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可燕羽衣还是为自己的不坦诚感到羞耻。   青年长发四散,洋洋洒洒地铺满整张桌面,萧骋捻起一缕,放在手中缠绕,骤而再度松手,将燕羽衣的膝盖缓缓推着,让他完全平躺在自己面前。   “其实你以前没有这么好摆弄的。”   “……”   燕羽衣精神绷紧。   男人的手从他的腿面一路往上,从腰际流连,再到胸膛轻轻按压,直至他推着他的下巴,似是叹息,又好像毫无感情。   “小羽,你在利用我完成对西凉的围剿,就算不说话,也没有做什么,只要是不闻不问,就已经能达到目的,难道我们还不算是同谋吗。”   “这叫……”   他一字一句咬得清晰:“狼狈为奸,豺狼虎豹。”   “狐假虎威,作恶多端。”   “……够了!”燕羽衣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他准备好抵抗,猛地翻身坐起,却看到距离自己不过一尺的萧骋,抬起手作投降的动作,丝毫没有要与自己打架的意思。   他开口,是一声沉而无可奈何的叹息。   “总不能每次被说中痛处,都要打一架分胜负。”   “小羽,这个世上除了我还愿意与你打一架说理之外,还有谁愿意听?”   燕羽衣不服气,脱口而出:“怎么没有。”   “是谁。”   “……”被萧骋这么一问,燕羽衣再度沉默。   萧骋并没有放过燕羽衣的意思,反而继续追问道:“是你想要隐瞒的那个人吗。”   “小羽,那个人是男是女。”   其实原本是没必要问男女的,但燕羽衣浑然一身要献给洲楚,萧骋毫不意外,如果他没有什么喜欢的人,或许会与某个同样代表家族,为了家族蒸蒸日上而献出整个生命的女人联姻。   像他们这种出身,互相喜欢的爱情根本不存在,唯有与利益相关的联姻才是最可靠的物质交换的保证。   没有萧骋的燕羽衣,没有燕羽衣的萧骋,殊途同归都是成为政治的工具。   萧骋对燕羽衣的反应无可奈何:“我没有别的意思。”   “萧骋。”   再这么放任萧骋胡乱猜测,燕羽衣觉得他都要认为自己男扮女装入宫选妃。   他一点点地,从桌面滑下来,双脚接触地面。看着满地的账本,栽倒在床榻附近的软枕,以及这整个室内的装潢。   “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喜欢过任何人。”   “如果有,我会告诉你,那不是什么值得纠结的东西。”   “母亲曾经说过,感情这件事,就算相悦,也得建立在彼此之间的坦诚之上。我不明白自己现在究竟是否算坦白,无关政治,只说私人。我可以肯定地向你保证。”   燕羽衣抬臂,竖起三根手指放在与眼睛齐平的高度,认真道:“我没有,也不会喜欢他人。喜欢男人或者女人,从来都并非我寻找伴侣的条件。”   若说燕羽衣自幼所认为的作为总结,其实只有一句话;他从未想过与什么人厮守一生作为理想,放在人生的规划中。   毕竟是影子,了无牵挂才是最好的伪装。   人若有了心悦,必然存在破绽,那对整个将军府来说是致命的。   只是如今情形不同,他才有了自由的资格。   故而在兄长重新回到将军府后,他又想方设法地将人再度赶出去。   正如萧骋对方氏的报复,燕羽衣与兄长之间的纠葛,没有任何外力足以作为帮助,他们唯有执行自己所认为的手段,于终点才知对错。   萧骋眼神闪烁,显然被燕羽衣郑重的发誓微微触动。   但这还不够。   “那么我呢,燕羽衣,你能说你爱萧骋吗。”   窗外喧嚣依旧,天色似乎稍稍暗了起来,逐渐有狂风呼啸,拍打着雕刻黄莺牡丹的花窗。   嘭——   一阵巨响,长风撬起松动的窗锁,夹杂着如丝的细雨,劈头盖脸地朝着燕羽衣与萧骋而来。   春夏交接,西洲的春天很短,被冬季霸占多日,过不了多久,便会步入如荫的盛夏。   雨幕成雾,化作薄纱般的帘帐,瞬间席卷整个明珰。街旁的热闹顷刻消散,唯剩步履匆匆,天地刹那重归寂静,好像即将倒退至盘古开天辟地前的混沌。   燕羽衣没办法回答萧骋,至少现在他还不能给萧骋答案,想要挑个郑重的日子告诉他,总之不能是独步春这种实在荒唐的场合。   还有,如果兄长出现在萧骋面前,在他并不存在的场合与他接触,会发生什么……燕羽衣不敢去赌。   离去不知归期,至少这个时候与萧骋保持距离,他心中有气也好,至少不会被兄长刻意接近蒙骗。   “萧骋,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想通了,就来找我,告诉我你日后想要做什么”   “就算对方培谨下手,也可以告诉我。大宸人在西洲查西凉的账目,单枪匹马,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如果你计划好了未来,我就告诉你那个人是谁。”   “我想……”   燕羽衣无法忘记那晚萧骋对自己说“我接着你”。   在那一瞬,他真的心无旁骛地跳了下去,而萧骋也稳稳接住了他。   现在他想学着萧骋,也试着接住他。   总不能始终只有萧骋在付出,他利用他的人脉,钱财,甚至是感情,而最终,他整个人也栽了进去。   最近早朝,群臣因琐事争辩,燕羽衣经常站在原地发呆,旁人以为他是在深沉地思索,其实他只是在神游天外,幻想所有结束后,与萧骋游山玩水的未来。他看得出,萧骋也拒绝朝堂纷扰。   此刻,燕羽衣望着萧骋那双积攒了多年愤懑的眼眸,却仍旧面对自己,怀着潋滟的温柔眼波转。   转而充满信心地想——   他的幻想并非徒劳,其实是在接住他与他的未来。 第105章   快马扬鞭,一行壮汉轻骑前行。沿途春日盛景,绿荫盎然,马蹄腾起落下,将花瓣碎片碾作碎屑,汁水石子路中留下浅淡痕迹,下一秒,便被另外飞起的扬尘掩盖。   “主子,前方便是第五道关卡,最后一个安置难民的地方。”严钦边说,便从怀中掏出地图,艺高人胆大,敢双手脱离缰绳,直接撑起地图,放在燕羽衣眼前供他查看。   燕羽衣无奈:“地图不看也没关系,这里就一条官道可走,抓紧缰绳,小心从马背上摔下去。”   也不知是错觉还是怎么,燕羽衣总觉得严钦比初见时活泼许多,近日也学会与他开玩笑了。   这是件好事,看着他整日笑眯眯的,燕羽衣的心情也跟着明朗许多。   再者,他最近也有裁撤许多暗卫的想法,将不必要的职务删减,想要立份功业的,可以转去军中任职,若拒绝打打杀杀,便领些银子回家过安生日子。   总之,该让士兵们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地方受灾,户部控制粮食价格已焦头烂额。燕羽衣一路走,一路收着他们的飞鸽传书。   那些商户愿意配合,多少财主拒绝交涉。商会无法协商解决的,便由军方接手,燕羽衣亲自带人去颇有声望的富户庄园前敲门。   毕竟是毕竟是西洲第一剑术高手,素来也有活阎王的美名,光是燕羽衣的名帖送过去,诸人便吓破了胆,正门齐开夹道相迎。   遇上些身后有背景的,便从当地州府下手,若狼狈为奸,便一并交由刑部看押问审。有东野侯府相助,处理西凉人比燕羽衣想象中的简单。   自然,遇见洲楚百姓,他也听得些百姓的真实想法。   驿站内收容着众多百姓,院内外皆调用军帐暂时支援。   篝火烹饪着浓稠的米粥,百姓们自发维持秩序,捧着碗挨个排队,脚步也很轻,尽量不打扰到休息的同乡。   燕羽衣席地而坐,看着士兵们分发。   严钦也端着碗走过来,显然是从驿站后方的厨房绕道。   燕羽衣蹙起眉,有点不高兴。   不必询问,那一定是今日的汤药。   “主子,棠大夫交待过的,一日三顿次次不能少,今日午后急着赶路,已经避过一顿了。”他用手帕垫着碗缘,“挺烫的,如果您不想喝,稍微凉会也行。”   燕羽衣拍拍身边,示意严钦就坐。   严钦也没客气,挨着自家主子坐下,感叹道:“这边的难民比十里地那家有秩序。”   “官府得力,百姓信任,政策自然铺得开。”燕羽衣想了想,问道:“我记得……这里的知府应该是从京城外派的洲楚人,叫……”   话没说完,远处忽然脚步声密集地哄闹开来,深夜中,火把的光由远及近,大约十几个身着衙役服制的汉子,簇拥着其中为首,奔得飞快的中年男人。   “燕将军!”   男人边跑,便招着手,大约是过于心宽体胖,跑步的姿势也十分滑稽,像是大象在群聚迁移,所过之处地震山摇。   距离很短,但梁半弯活像是丢了半条命,抵达燕羽衣面前时,气喘吁吁,喉咙管干痒,咳嗽得快要将肺都咳出来了。   燕羽衣用眼神示意亲卫,自动有人送上来碗清水。   咕嘟咕嘟。   梁半弯也不客气,仰头猛灌,大约半柱香才缓过来。   他满头是汗,衣襟前都是湿的,也辨不出究竟是汗渍还是方才喝水太急,从嘴里漏出来的。   “下官梁半弯,参见将军。”   燕羽衣觉得他不怕他,倒格外稀奇,玩笑道:“衣装不整见钦差,可是要扣俸禄的。”   “啊?”梁半弯嘴唇突然强烈抽搐了几下,愣住。   燕羽衣抿唇,摇摇头道:“行了,骗你的。”   梁半弯那半口没提起来的气,总算是稳稳落地了。   “百闻不如一见,将军大人真是风趣幽默。”梁半弯腰弯得脸几乎要贴到地面,捧道:“下官愚钝,竟然没能听懂将军的玩笑,实在才疏学浅。”   一个科举入仕的文官,对武将说才疏学浅。   更像是骂人了……   这边忽然多了十几来号人,自然引起周围百姓注意。也不知是谁喊了声“梁大人在这”,紧接着,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见得知府的兴奋溢于言表,也不恐惧,可此人是极受爱戴的。   梁半弯乐呵呵地冲百姓们挥手打招呼,前后左右都顾及,甚至还有撇下燕羽衣融入他们的冲动。   百姓涌动,气氛逐渐沸腾。   “大人。”好在他身边的小厮没昏头,连忙搀扶住他,扯了下梁半弯的袖管。   梁半弯再度回神,笑容甚至还未来得及收回,瞳孔中倒映着的青年突然欺身而来,银光凛冽,寒风扫过方远三米以内。   “啊!!”   梁半弯下意识后退,匆忙中,左脚踩到官服一角,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他身边的人也瞬间乱作一团,七手八脚地往他后背扑,叠罗汉似地充当人肉缓冲垫。   “燕将军!”梁半弯摔倒的同时,也没忘了喊持剑从他脸侧径直飞过的燕羽衣。   燕羽衣的身影在凌乱的人群中恍了一瞬,突刺,上挑,调转身形抬腿飞身,单臂将手持弓弩的瘦弱男人提起,肌肉瞬间迸发惊骇诸人的爆发力,径直将人甩至空中。   高马尾扬起饱满的弧度,紧跟着是骨骼碎裂的声音。   瘦弱男人没来得及惨叫便昏死过去。   除了保护州府的衙役们有些拳脚功夫,动作利索的连忙将自家大人护在身后外,百姓无一呆愣原地,根本没被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影响。   待严钦着亲卫关押,半晌,许多人才纷纷反应过来。   小孩哭闹,男女惊叫,老人们见怪不怪反正也跑不动,索性放弃抵抗地坐在原地吃粥。   “……”燕羽衣环顾四周,竟觉得荒唐中带着几分好笑。   收起雷霆剑,他快步走到梁半弯面前,半蹲查看他的情况。   梁半弯龇牙咧嘴,掀起裤腿说:“擦破点皮,并无大碍,谢将军搭救。”   还会正常说话,声音也没抖,情绪倒稳定。   燕羽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命严钦去取金疮药来:“见血还是得搽药,梁大人之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除非事先有过经历,否则不会这么淡定。   梁半弯点点头:“自从粮食发了芽,收成减半,下官依照朝廷开仓放粮后,便一直有人来找麻烦。前几次侥幸躲了过去,也不知能活到几时,不过总算撑到将军抵达,下官得将此地情况汇报,就算是被杀,也死而无憾了。”   话中过于决绝灰心,即便是笑答,燕羽衣也好像看到他要哭了。   于是主动帮忙扶起他,淡道:“驿站有将军府接管,会全面核查此中是否还有贼人潜藏,既然今日到此处,必定会护梁大人周全。”   谁知,梁半弯突然凌眉,双手抓住燕羽衣,眼中爆发出极其严肃,甚至有些骇人的极端冷冽。   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调说:“下官怕再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燕将军,你我都是洲楚人,当年下官外放前,曾在殿中见过将军一面,便觉得将军是真心为西洲,而并非拉帮结派,分立西凉与洲楚关系之人。”   燕羽衣不动声色地与其拉开距离:“梁大人的意思是。”   梁半弯弓着腰,招呼着衙役们将他与燕羽衣围在中间,形成道人墙,表情再度舒缓,又恢复那份见谁都乐呵的姿态,方才缓缓道来。   “明珰城着火前,朝廷曾秘密征求过洲楚各州府官员们的意见,想要将赋税徭役,每家每户当年的收成,商户们的买卖,统统增收一倍的税额。”   “因是秘信,故而无人声张,只是官员们私底下交流,同意与否皆回报朝廷。下官当时高热,告假在家歇息,待有力气回禀朝廷,却听同僚们讲,有人将赋税之事捅上朝廷,但奏折还未面圣便被扣下,没多久,人便死在任上了。”   “还没过头七,新来的官员便暂代了他的职务,第一个同意税额增加。大家伙没办法,若是不同意,便只有个死字。”   燕羽衣拧眉,至少明珰城出事前,他是在京城中长住几月,怎会连此等动摇民心国库之事都不知晓。   梁半弯:“后来就是西凉当道,税额在原有的基础上减半,百姓的日子又立马好过起来,欢呼西凉的声音越来越大。”   “梁大人,若有疑惑可直说。”燕羽衣没耐心听他阐述。   “下官觉得,那道密函有问题。甚至在密函之前,朝廷便秘密派发过无数不利于民生的政策,算作约定俗成,并不放在文书里公开,百姓怨声载道,消息也传不到天子那。”   “都说上头的不在意平民死活,但自从将军杀回明珰,联合计官仪大人颁发新政,这日子就又好过了起来。派发粮食赈灾,本该是件好事,但年关那几日,上头又派人过来,这次是西凉掌管军马的大人,说是什么,什么难民搅扰安定,恐有土匪混入,全部赶至荒郊核查。若身份核实乃良民,便看今年应交的粮食有无供应齐全。”   “若尚未缴纳,便是犯罪。”   梁半弯禁不住右手手背击打左掌,同时观察着燕羽衣的表情:“您看这,这根本不能论作一回事,天灾哪里是百姓能控制的。”   “天灾?”   燕羽衣听了这么会,眉头深深蹙成团,琥珀色的瞳仁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杀意深重。   囤聚在京城外的难民,奉了谁的绞杀的命令。明珰城的那把火,百姓对洲楚态度的急转直下。从皇宫里送往各地的密信,从拒绝再至置于死地。由粮食莫名其妙发芽减产,再至赈济百姓开放粮仓,遭遇暗杀。   “怕不是天灾。”   “乃为人祸。”   从脚底蓦然腾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寒意,瞬间侵袭全身,燕羽衣却莫名想到了个令他震撼无比的可能性。   他闭了闭眼,心中的名字呼之欲出。   无论是什么,先着人保护各地开仓放粮的官员才是要紧,燕羽衣正欲说什么,严钦却急匆匆奔来,手中抓着雪白信鸽。   “主子,明珰城那边。”   “景……狸州那个人。”   燕羽衣瞳孔骤缩,将衙役们拨开,三步并两步:“他怎么了!是不是账本出了问题。西凉要解决他。” 第106章   燕羽衣反应过于强烈,导致梁半弯以为城中出了什么乱子,忙不迭凑过来听,下一秒,便被燕羽衣冷冷瞥来的一眼吓退。   被武将用杀人的目光扫视,常人根本受不了,梁半弯脸色半白,捂着胸口有点呼吸困难。   燕羽衣没空问候他,握紧雷霆剑柄,指腹由红润转作微黄,最后呈现出雪一般的白色。   显然是用力至极致。   “主子,景飏王贵为大宸亲王,想必西凉不会……他们现在只是派人以钦犯闯入狸州的缘由,封禁了商会名下所有活动。”   燕羽衣摇头:“别忘了,严渡也在西凉。”   “他不会在乎西洲与大宸之间的关系,只要能抓住给予萧骋致命一击的机会,不可能轻易放过。”   严钦本意是缓解燕羽衣的紧张,未想反倒勾起燕羽衣更多的忧虑。   “但我不能离开。”燕羽衣将腰间令牌取下。   严渡摊开手。   交给严渡前,燕羽衣犹豫再三,忽而说:“如果将军府的府兵真去保护萧骋,定会被有心之人辨认,东野侯府也并非完全在东野陵手中掌握,你觉得我们能保密多久。”   计官仪先前屡次提及,请燕羽衣务必与景飏王保持距离,矿脉之事朝中本就睁只眼闭只眼,洲楚官员自然是明白为何交易,但仍无碍对燕羽衣的行为颇有意见。   背地里议论,那是只可意会的私密。   若摆在朝堂论处,给燕羽衣冠以忤逆与叛国通敌,那简直是轻而易举,其罪可诛。   现下燕羽衣手边得力干将均被派往各地,驻扎在京郊的军队不能用,可调遣的府兵又个个面熟,暗卫隐匿明珰不可轻易泄露,都是埋了多年的暗桩,暴露一个都是对将军府莫大的损失。   燕羽衣闭眼,脑内飞快盘算,绞尽脑汁,最终徒劳地发觉,这竟是死局。   严渡就是看准自己不可能立即返回明珰,才出次计策。   自然,对自己来说,如今的排兵布阵已是利益最大化。如果不管萧骋死活,他甚至能够从中得到某种显而易见的利益,例如与西凉瓜分萧骋的财权。   狸州商会那笔大买卖,谁见不眼馋。   萧骋与方培谨之间是利用关系,大量转移西凉地下收入,囤积黄金,流通于西凉黑市的物价必定疯涨,钱不值钱,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洲楚正好借力打力,直接销毁黑市,将西凉伙同外敌敛财的通道彻底断绝。   至于货币真正的价值,那是计官仪与户部该操心的事情,燕羽衣只管护卫好边塞防线,避免国境线接壤各国侵犯。   方怡晴果真智慧,即便离世,对整个方家,乃至于西洲与大宸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生前为了儿子拒绝卧底,保全自身立足大宸的同时,也没有背叛母国,甚至还未萧骋留下大笔的财产。   母亲做到这个份上,不,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来说,无疑是将自身利益最大化,乃成功典范。   与方怡晴境遇有所差别的,还有如今尊为太后的萧稚。   “萧稚呢。”燕羽衣将密信丢进火中烧毁。   信纸只有巴掌大,投入篝火半秒便化作飞灰。看着它消失殆尽,橙红的火苗映得燕羽衣眼瞳浸染几分血色,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疯狂的前兆。   “寄往大宸的书信没出宫就被我们的人拦截了。”严钦答。   燕羽衣闭眼,呼吸略有些不畅,莫名沉郁的气息在胸膛打转,再睁开,他拔出雷霆剑径直插在地上,划了条笔直的线。   决定道:“让计官仪盯着萧稚,再写一封家书回去。若大宸想救萧骋,令景飏王完好无损地回归本国,那么便派遣善于耕种的官员,以及用于明年耕种的种粮,下半年西洲百姓口粮的二分之一作为交换。”   “否则,萧骋的死活洲楚不会管,任由西凉处置。”   严钦不可思议道:“主子,可是您——”   “能够救西洲,也能救萧骋。”   “趁我还没有为了救萧骋昏头之前,尽快安排。”燕羽衣头脑发胀,扶住额角催促道。   这根本是不可能同意的交易,与其救萧骋倒不如直接让他死外头,大宸便有了起兵西洲的由头。   “咕咕!”   严钦迟疑,他手里的鸽子快要被他掐死了。   “如果大宸不回信怎么办。”   燕羽衣摇头:“萧骋来西洲的事情皇帝不可能不知晓,况且。”   他面露几缕极其浅淡的笑意:“我觉得皇帝挺在意萧骋的。”   皇室子弟,且手握实权的亲王胡闹,大多身后有皇帝撑腰。   萧骋在西洲旅居数年,明显是有皇帝支持。按照原本是萧骋登基的传闻,以及萧骋如今对待皇帝的态度,想来兄弟二人感情极好。   若皇帝在意萧骋,就算洲楚狮子大开口,他也不会直接拒绝,双方往来讨价还价,最终还是会定个恰当的范畴交易。   “讨价还价懂不懂,信鸽都要被你掐死了。”燕羽衣无奈地将鸽子从严钦手中解救,下令道:“去做吧。”   “家书要轰轰烈烈地出明珰,得让朝内外都知晓,萧骋寄了封信给大宸皇帝。”   萧韫若收到信,便会立即采取应对措施。未见家书,必然察觉异常,更派人前来打探消息,无论怎么,大宸都是要来人的,只是密探与使节的区别。   只是来往时间不好估计,但至少能拖延严渡对萧骋下手的脚步。   尽管燕羽衣对兄长的脾性略有些拿不准,但能确定的是,未至最后一刻,他不会放弃手中坚持已久的筹码。   没能得到将军府,重回燕氏是他的误判。   他不能再次失去身为严渡这个身份的兵权。   现在就只能赌方培谨对萧骋还有几分愧疚,然而亲眼见着血亲进入折露集,哪里还有人性。   隔日,燕羽衣收到计官仪着人快马送来的书信,叮嘱他务必定心,高嘉礼已在返回朝中述职的路上。   即证明,茱提的矿山已悉数完成清缴,大宸彻底接管交易之中的那几座的开采权。   然而简直是怕什么来什么,十日后,燕羽衣晨起照例前往州府衙门处理灾民安置问题。   前脚离开驿站,后脚便被梁半弯派来传话的衙役拦住,劝他今日还是留在驿馆。   “为何。”燕羽衣人在马上,眼皮都没抬。   衙役明显有事相瞒,恭敬道:“今日晨起有人在州府衙门处闹事,虽不大,但也影响相关调动。州府大人已前往处理,将军劳累数日,不如今日休息,明日的精神也好些。”   燕羽衣微微偏头,盯着衙役半晌,两腿一夹马肚,头也不回地顺着官道疾驰而去。   “跟上!”严钦挥手,随行亲卫快马加鞭。   衙役没料到燕羽衣根本没打算理他,望着尘土飞扬的马屁股半晌,脸色大变,一拍脑袋边喊完蛋边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   州府门前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即便是年节,也没有如此热闹过。   何况现在正是受灾的时候,灾民情绪不稳定,一旦有什么导火索,立即群情激奋,用官兵压制更会起反作用。   梁半弯本就喜欢出汗,体型又是个胖子,宽大的袖袍,上半身早已湿透。鬓角与下巴一齐淌着汗,衙役们围成不规则的圈,将他护卫其中。   师爷也在,胡须花白,正欲对梁半弯说什么,横飞而来的鸡蛋瞬间打断他的准备,他连忙用扇子挡在自家大人面前。   啪——   好死不死,鸡蛋准心极强,正中扇面靶心。   若师爷没灵机一动挡这么一下,州府的颜面不知道有没有扫地,梁半弯得回去重新修整了。   “大人,我的好大人,百姓如今都疯魔了,还是先回府。之后找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询问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吧。”   师爷建议道。   梁半弯面色铁青,为官多年,棘手的事也不是没有处理过,但这明显就是上头的人斗法,以百姓做幌子,煽动民间情绪。   平日的和善消散殆尽,他被人群推来急去,厉声道:“派去将军那边的人怎么还没回来复命!”   师爷用力将梁半弯塞至身后,将人往府衙里推。   “他走了!”   “州府大人要跑!!”   “不行,不能走!”   哄闹如潮,一浪高过一浪,比暴风雨来临前的狂风更猛烈。不知是谁尖锐且急促地喊了声“官府打死人啦,官府杀人啦”。   密匝匝地铺天盖地的恐慌瞬间席卷而来,原本只是愤怒的情绪,顷刻间完成替换,被死亡覆盖的惊惧更点燃民情激愤。   老少妇孺慌张逃窜,其中中青年居多,推又推不动,处于最中心的百姓只能手足无措地被裹挟着,脚不沾地,左右拉扯。   好不容易被手下拔出去的梁半弯见此,顿时脸都白了,心凉半截。   “咴咴!!”   电光火石,一声高亢的战马嘶鸣撕裂混乱的瞬间。   重兵铠甲肃杀严整,带来一阵边塞凛冽果决的风。长枪重弩萦绕着看不见的血腥,年轻的将军勒马扬鞭,马蹄径直擦着最外围的百姓头顶而过,马头转而被缰绳精准控制地调转角度。   燕羽衣一身银白极其显眼。拍马而起,提剑飞身落于梁半弯身前,顺手将师爷也揪了回去。   双手用力,两人同时被甩回府衙。   来不及与他们多言,燕羽衣手持雷霆转身,如玉面颊冷硬似铁,怒道:“胆敢在州府门前闹事,活腻歪了。”   “把青壮年都抓起来,挨个严加审问,妇孺单独关押,今日闹事,是谁领头,由哪个撺掇。”   声量不大,掷地有声。   只消眨眼,百姓便瞬时被吓得大气不敢出。   “举报得当,重重有赏。”   亲卫都是跟燕羽衣上过沙场的铮铮汉子,平日里吊儿郎当,那装模作样给他人看的,现下得到命令,个个打起精神。   “属下遵命!”   寻常百姓入狱,无需用手段,自然会交待地一清二楚。   何人撺掇,又是什么消息,半个时辰后,文书便摆在州府议事厅桌前,连带着为首造谣的几个人。   燕羽衣翘着二郎腿,单手抵着下颚,眉眼弯弯:“本将军还以为是什么罪无可赦的谣言。”   “不就是燕氏通敌叛国,伙同景飏王意图对朝廷不利,算什么大事。”   从旁自落座,心便被紧紧提起的梁半弯,抹了把额头的汗,胆战心惊地道:“将军,这、这还不算大事?”   近几日两人也仔细盘算过火烧明珰至如今的朝局,明显是朝廷与民间官员之间的消息传递出现了撕裂的隔断情况。   皇帝不知地方,地方揣度假圣意。   燕羽衣冲梁半弯微微眨了下眼,浅笑道:“大宸尚未派遣使节交涉,将本将军身上所有的胆借给西凉,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造谣而已,又死不了人。”   梁半弯简直不知该说什么,赔笑又不合适,索性闭嘴疯狂喝茶。   难道这就是艺高人胆大?   京城来的大人果然与众不同。   五日后,御史早朝参奏,要求燕氏羽衣立刻返回停职查办。   对此,燕羽衣送给给御史台大字一个——   滚!! 第107章   这幅狂悖忤逆的态度,令朝中老臣颇感欣慰,原来燕羽衣还是从前那个燕羽衣。与此同时,更提起万般的防备,那个令人厌恶的燕羽衣终于回来了。   御史台摩拳擦掌,笔锋直指将军府。   作为燕羽衣的“同党”,计官仪自然是站在御史台的角度严厉批评,却面对商讨将燕羽衣捉拿回京之事闭口不提,问便装傻,嗯嗯哦哦地就是不正面回应。   西凉对萧骋下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摆在台面针对,只会以官府清查黑市为由,中断萧骋在西洲境内的所有财产来源。   生意拖着拖着就黄了,商会这种迭代飞快的地方更是。   商会最重要的便是交易渠道,各地能立即拿出来用的并不多,但萧骋掌握的这条已经十分成熟,若被掌握,等同于将方怡晴所留遗产全部吞没。   燕羽衣得到狸州商铺被全面关闭的消息,已经是在返程的路上。   他身边能够派去保护萧骋的人,提早半月出发。洲楚所在乎的,只是西凉的势力不可盖过洲楚,对萧骋下手之事,保持隐晦且暧昧的态度。   不帮助,也不会落井下石,这是计官仪给燕羽衣的承诺。   燕羽衣对此心怀感激,至少这位太鹤楼的首席表明态度,以旁观者再好不过,他也没有道理去强求他人帮助自己。   驻扎明珰城的情报网后来被燕羽衣重新整合过,当年那批用得久的老人,通通遣散,换了批得力的新人来,磨合之期已过,虽没有先前办事老辣,但胜在是燕羽衣自己人。   回到将军府,燕羽衣马不停蹄地带着严渡勾结西凉的消息进宫。   风尘仆仆,身披晨露。   人到了宫门口却忽然被从里头匆忙跑出来的小宫女拦住,燕羽衣看着眼熟,见那人似乎是朝向自己的,于是刻意在门口磨蹭了下。   果然,女孩直奔而来。   小宫女焦急地冲燕羽衣行礼,道:“将军,将军还请将军速速救人。”   “奴婢是公主宫里的掌事宫女。”她怕燕羽衣不信,说着,将怀中晶莹剔透的太后玺印捧至燕羽衣眼前。   战马高大,她踮起脚尖,用力抻着手臂。   燕羽衣皱眉,还真是萧稚手里的那方。   太后除了主持大事用的正式玺印外,还有枚随行轻便的,萧稚没掌权,并未拿出来用过。   “你是要去找谁?”   燕羽衣接过玺印,放在掌中握住。   他今日来并非提前递过请安的折子,按理说,小宫女跑出来应该是另外想要找什么人。   小宫女:“前些日子那位大人与公主见面,请公主提早做打算,回大宸也好,留在西洲也罢,必须对未来有所决断。他在明珰内有处宅子,里头是这些年全部家当,要公主全部找出来,送回大宸皇帝陛下手中。”   “公主觉得不对劲,从前没见过王爷如此灰心,早朝听西凉要剿匪,目标是狸州。狸州那是……是,所在。”   大庭广众不便提及萧骋的名字,小宫女顿了顿:“那位大人的所在。”   “公主不便出宫,差奴婢以采买的名义去将军府,将军不在,将军府里的人见到玺印,便知情势严重,必定会寻大人去。”   “公主可知动用玺印的后果。”燕羽衣沉声,环顾四周,解下腰间的斩马刀抛给小宫女。   刀重数斤,小宫女瘦弱,险些没接住。   她眼睛晶亮,见燕羽衣接了此事,连忙说:“大人失踪已久,公主也不知他究竟在哪。”   “但她说……”   “如果是燕将军您,一定能找到他。”   燕羽衣心中骤然被什么东西捏紧,面上仍旧毫无波动,指着斩马刀道:“此刀请公主务必待在身旁寸步不离,玺印待得事成,本将军定当悉数奉还。”   话罢,他两腿一夹马肚,小宫女那拜还未落,人便已冲出十几米,随行的亲卫紧跟而上,第二个十字路口前,燕羽衣冷道:“前五人与我去严府,剩余回府调遣城中燕氏所属士兵,报信东野陵,就说我人在严渡那。”   亲卫:“将军,调多少。”   “全部。”燕羽衣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通知兄弟们,带齐趁手的家伙,另外 用战马套辆车来,说不定我们要在这明珰城里打一仗。”   提及打仗,所有人精神抖擞,从分叉口兵分两路。   燕羽衣也想过萧骋被方培谨关押,但以方培谨的脾性,真的能控制得住萧骋吗。   而方氏府邸并不只居住方培谨一人,若事态失控,景飏王出现在方氏,那么就算西凉将燕羽衣勾结外敌的泼出去,也会有另外一种声音出现。   西凉私自与景飏王交易。   因此,能够将萧骋彻底把控的地方,必定四处严密看守,最好是什么能够设有牢狱的地方。   也得随时能够调兵遣将,以免萧骋逃走。   整个明珰城,敢跟大宸对着干,甚至忽略洲楚所辖范围的,只有一个人——   严渡。   尽管燕羽衣并不明白,严渡对萧骋那莫名其妙的敌意从何而来,甚至他们从前在火烧明珰那件事上,是有直接联系的,否则萧骋怎么会在城外准确抓住太子。   真相丝丝缕缕地连接着过去,通向未明前程的未来。   洲楚闯入西凉官员居住场所,自然引起无数侧目,燕羽衣这张脸,整张京城都认得,带兵在禁止策马的街道狂奔,立即引起城中巡防的注意。   他与巡防打了个照面,对方显然认出了他,但愣是直接扭过头当没看见,可见东野陵教导得很好。   诸多府邸跑出来围观,甚至还有的直接骑马追了上来。   护国将军府的一举一动,皆牵扯朝堂内外,谁不想得到第一手消息好尽早做判断。   这对燕羽衣来说,大张旗鼓并非坏事,至少大庭广众露面的是他,严渡若想有所动作,必定得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严渡府邸是新装修的,却也沿用的是先前告老还乡官员的旧宅。   京城官员府邸并非私家所有,乃朝廷分管统派。   斩断步靳森头颅的功劳算在严渡头上,背后又有西凉群臣出力,自然得了个地段风景极好之所。   也省得燕羽衣犄角旮旯,绕来拐去地去寻他。   -   崭新的府邸牌匾就在眼前,燕羽衣甚至来不及勒马,径直从马背跳了下去。   守门的士兵迎面而来,雷霆出鞘,毫不犹豫地向对方斩去。   毕竟是府兵,看门尚可,遇到燕羽衣这种真枪实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根本挨不住他那一剑的突刺。   随手划拉便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惨叫被奔涌的鲜血封喉,血花溅起三尺高。   燕羽衣冲的速度很快,身旁亲卫迅速结成作战突击的阵型,一路护卫他直奔主厅。   整个严宅清冷简洁,并未有任何奇山怪石装饰,称得上是“一马平川”。   环顾四周,燕羽衣冷道:“搜索各处,若发现景飏王,立即吹哨示警!”   十几名士兵得了令,三人为一组地散去。主将调遣,必有其用意,再多说半句都是浪费时间。   整个府邸过于寂静,像是在等待什么人般,为其专门准备的陷阱。   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大路向前,迎面是一座与将军府装潢极其相似的长廊,燕羽衣喉头滚动。   不,那就是将军府。   一比一打造的后院。   每一寸台阶,每一方景致,甚至是花草树木,活像是直接从将军府搬过来般,诡异且精致。   如果猜得不错,长廊之后,便该是燕羽衣如今居住的内室,自然,也是严渡先前所起居的地方。   自成为家主后,燕羽衣便挪去前院,幼时住的小院荒废,有用的东西全部都搬走,剩下的空撂在远处落灰。   既然严渡怀念从前,为何非得狠绝至此。   燕羽衣紧了紧手中的剑,剑锋垂地,木质地板发出清晰可闻脚步声,再放慢速度,也无法掩饰他正在抵达的消息。   树荫葱郁地形成道天然遮挡,垂坠的花瓣没入小桥流水,游鱼摆尾若隐若现,草木幽微的香气,被潮湿的味道所裹挟,不必风吹,天然地带来凉意。   以剑鞘掀起树梢花蔓,庭院中的陈设,淡然抚琴的男人,令燕羽衣心脏猝不及防地漏跳一拍。   “嗡——”   严渡抚琴勾指。   “幼时母亲曾教你我演奏,虽学得进去,却没觉得有趣,如今在抚,竟也是个静心的好消遣。”   他抬眼,眼瞳比燕羽衣的琥珀更深,所承载的情绪更易隐匿,也最深沉。   “……”燕羽衣沉默。   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兄长与自己似乎没那么相似了。   他和他的外貌看起来好像也分别有了变化。   是什么呢。   从他再也没能明白兄长心中所思那刻起吗。   亦或者,他自以为的读懂,其实只是他完美的伪装。   真正的长子,就该是面对血亲也运筹帷幄毫不留情,甚至明知胞弟看重,也毫不犹豫地想要摧毁。   燕羽衣微偏了下头,余光扫过所有,再多的内心波动,都隐匿于云淡风轻的一句提问:“将这里修成我从前居住的院子,严渡,你是想羞辱我吗?”   严渡旁若无人,丝毫未被燕羽衣打扰,对着琴谱缓慢地演奏。   曲不成调,调不成歌。   很快,他变得有些不耐烦,接连弹错几个音节后,失手扯断琴弦。绷紧的弦音发出破碎的鸣音,瞬间弹射的力道,直挺挺地抽打严渡高挺的鼻梁。   血痕青紫,新鲜粘稠的血液从鼻尖滴落至月白衣襟,恰巧凝固在绣以紫色海棠的花蕊中。   “羞辱又如何,不羞辱又怎样。”   “小羽,今日带雷霆剑闯我府邸,是准备好与兄长对着干了吗。”   “血亲之间,何苦走到这一步。”他的声音略带沙哑,似乎很疲倦。   燕羽衣开门见山:“萧骋在哪。”   “萧骋,萧骋,萧骋。燕羽衣!你来我着就是为了质问萧骋在哪?!”   严渡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俯身抱起古琴,骤然猛地将其狠狠往地面砸去,琴声迸裂,碎屑横飞。   男人平静如水的态度瞬间被狠辣侵占,面露狰狞地光脚走向燕羽衣。   他用力抓住燕羽衣的衣襟,指着万里无云的天际,死死盯着他道:“燕羽衣,看看你如今的模样,对得起燕氏培养,列祖列宗的期望吗!”   “竟然与大宸人为伍,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勾当?”   “勾当?”燕羽衣微微颔首,嗤地笑出声。   “你觉得是勾当?”   “那么如果我说我与他还有过从甚密的交情,还要与他结合婚契约,你是不是还要把我押去祖坟告罪?”   “严渡,那都是你的事情。”   严渡咬牙切齿,若眼睛能杀死人,燕羽衣早已死了千百回:“燕羽衣,这个世上只有你,只有你不能与我对着干!!”   “老实说。”   燕羽衣没有躲避严渡的视线,反而诚恳地说:“话本里那些找到喜欢之人,与其归隐田园的故事,如今想来并非杜撰。”   “若兄长觉得痛苦,或许是钟情之人并未出现,致使整日只有复仇痛苦。”   此话放在平时的劝诫,当下情境,更是显而易见的拱火。   “燕羽衣!!”   严渡果然被燕羽衣瞬间点燃,扬手冲燕羽衣挥去。   啪!!   男人右脸赫然出现根根分明的巴掌印。   ……   严渡打的是自己,他根本没对他下手。   他表情僵硬,忽而极其怪异地冲燕羽衣笑了下。   “我苦了这么多年,凭什么最终站在天下人面前,受尽追捧的是你。”   “应该在将军府化作灰烬的那夜就杀了你。   “……”   燕羽衣这次终于笑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顺带推下预收的破镜重圆《半岛玫瑰》,风味是大家喜欢的狗血,如果喜欢的话请点点收藏,如果收藏多一点的话,说不定就无缝衔接了(闭眼),无论如何也感谢! 第108章   最亲近的人,才知道将刀捅向哪里,才是对方最无可阻挡的软肋。   哐当一声,雷霆剑坠地,燕羽衣踉跄几步,如遭雷击。   思绪被瞬间打乱,他的表情就凝固在上一秒,面对着严渡,他逐渐感到自己的眼眶蓄满滚烫与湿润,眼睫只要轻轻那么颤动半分,便足以泪流满面。   燕羽衣深吸口气,硬生生憋了回去。   单脚踩住剑柄,脚背抵着剑身发力,雷霆瞬间横飞而起,燕羽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严渡的同时,将剑重新收入掌中。   如果他想要杀他,夺他的姓名,即便再血浓于水,那也是无可救药的敌人。   怎么好让自己的后背暴露在他眼前。   再开口的语气亦变得生疏。燕羽衣淡漠地看着严渡,那道血痕没入指印中,男人指缝残留着划破皮肤后的血渍。   “你是在自残?还是故意想我愧疚。”燕羽衣抬起雷霆,屈臂,将剑锋放在臂弯中缓缓擦过,透过光滑的平面,他看到严渡眼珠动了动。   严渡胸膛剧烈起伏,后槽牙几乎咬碎:“凭什么,凭什么!”   “什么凭什么。”燕羽衣凝目,冷道:“你受过的教导难道我没有经历?严渡,出门接受赞扬的,享受奢靡的都是你。”   “朝堂争辩,输赢皆为你一人所为。我在边塞收到命令,可都是由你亲笔,怎么?现在觉得自己就该执掌兵权?”   “我敢肯定,不必副将阶别辨认,我身边的这些亲卫便可直接区真假。”   “没有去过边塞的将军,再阴谋诡计,也只能称作言官。”   “况且。”燕羽衣毫不犹豫地脱口嘲讽。   “是你主动放弃了燕羽衣这个名字,那么他现在便是我的。”   “我不愿当权臣,也拒绝做奸细,传播我与大宸交易的是你,毁灭燕氏的更是你,纵然恨,将军府里那些无辜的族亲有什么错?”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觉得世上诸公辜负,那么便去找那些导致你沦落的人复仇,为何非得牵扯百姓。”   “燕氏没有这么教导过!”   燕羽衣越说越急促,表情逐渐失去控制。   他看到与自己样貌相当的那张脸,变得惨败,转而青紫,直至面目狰狞。   严渡散发的怨毒,让他惚而看到了另外的某一种可能的自己。   可是他凭什么将所有罪责都加诸于他人之身。   “燕氏教导?”   严渡听到燕氏两个字,脸皮一抖,嘴角剧烈抽搐几次,反手握住雷霆剑锋,连带着燕羽衣都被他猝不及防地向前踉跄。   “兄长——!”   他下意识失声。   鲜血汇作涓涓细流,从剑锋的弧度一路向下,源源不断地涌入燕羽衣的掌心。   刻印陈旧伤痕的虎口,曲折的指缝,线条蜿蜒的掌心。   至他跳动的脉搏,滚烫灼烧。   完全不在意严渡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是现在,燕羽衣没有想过要伤害他。   如果能好好坐下来交谈,谁愿意与血亲针锋相对。   严渡太极端,他根本不晓得自己哪句话出口,便会不慎触动他内心中的苦楚。   这是我的哥哥,我在他的荫蔽与爱护下长大,准确来说,燕羽衣也是始作俑者的一员。   但现在严渡屠刀指向之处,可以刨除了燕羽衣。但被伤害的那部分人中,却也大多无辜。   这其中,燕羽衣的责任便是保护他们。   他答应澹台成迢所要扶持的皇帝,竭力托举的西洲的未来。   互相扶持的兄长成为未来的坎坷,除了清理,再无他法。   胸腔中的那股熟悉的闷痛,再度源源不断地扩散开来。燕羽衣膝盖一软,意识瞬间缺失半秒。   扑通。   再有所知觉,他已经呈半跪姿势,脱力栽倒在严渡怀中。   而严渡却由愤怒转而欣喜,手掌拂过他的眼,低低地笑起来,胸腔震动,吐出一个字:“蛊。”   “小羽,这世上控制人心的有两种强而不可被意志抵抗的毒。”   男人声线优雅,看着燕羽衣的眼眸逐渐变得飘忽而迷离:“从某种花枝中萃取的汁液,能够令人精神沉迷。将其灼烧的空气灌注于身,起先会出现呕吐的症状,然后是幻觉,身体会被外物刺激得欲罢不能,唯有死亡才能终止。”   “第二种,便是蛊。”   “花费的力气很大,造价比前者多得多,但好处是可解。”   “你知道的,我很少做损人不利己的事,若交易的天平不能倾向我,这就是赔本的买卖。”   燕羽衣用力推开严渡,怒道:“真是个疯子”   “严渡,你疯了!”   “是。”严渡不置可否,甚至有点高兴,高兴燕羽衣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早就疯了,可我精神备受折磨的时候你在哪呢?”   男人摊开手,略微有些无奈:“应付老臣,唇枪舌剑,朝中刀光剑影,回府也不得安生。被族中耆老利用,强忍着恶心替他们办事,堂堂护国将军,竟成了那群老东西赚得钵满盆满的工具。”   “但我面对你的时候,还是得装出一副稳重体贴的兄长的样子。”他的掌中血有大半蹭在燕羽衣侧脸,乍一看像是燕羽衣受伤。严钦垂着受伤的那只手,肩膀耷拉,腰也不是素日趾高气昂般挺拔。   他像个失去一切,流浪于天地的灵魂。   燕羽衣双手支撑着膝盖,耳旁是严渡的自我争辩,脑海中属于自己的那个声音愈演愈烈,喧嚣逐渐盖过严渡的歇斯底里。   他抬起头,盯着严渡唇齿苦涩:“只有你苦么。”   “严渡?我该叫你兄长还是燕羽衣。”   “十几年里,燕羽衣这个名字属于者是你,有什么可抱怨。”   “京城再险,有雪山可怖吗,有无人之境的泥沼残忍吗。你能靠先师与幕僚的智慧游刃有余,凭借兵权权倾朝野,带着陛下的信任,私下口耳相传‘诏令’。”   “但我没有,我得戴着伪装拼命。燕羽衣,你醉卧软塌的时候,是我,是我在雪水里滚,在尸坑打滚。”   燕羽衣手指点了心脏:“我的命,永远都是燕羽衣的影子,这副身躯注定为国捐躯,现在与我提委屈。”   “你才是真正的丧心病狂。”   “下蛊,中毒都无所谓。”   燕羽衣此生没有比现在更清醒。   他终于不再认为自己与兄长是对照临镜的关系,这个男人明明有自己的面目,狰狞,残忍,带着乃至于天上地下杀神阎罗加起来,都比不过的血腥。   他有感情吗?   有,他怨恨所有人,恨不得整个天下陪葬。   但若有情谊,早就该迷途知返,怎么会落得如今这幅六亲不认,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他贪恋的从前的安宁吗?恐怕只是想拿回那份权势,装作这几年从未发生,仍旧好好地延续着所谓的“燕氏家主” 的肆无忌惮与辉煌。   但燕氏已经……   回不到从前了。   燕羽衣喜欢向前看,从前是,现在更是。   “看来从前那个来家里臭算命的说得不错,双生确实能够给燕氏带来灾难。但若我是燕寄情,或许也会与你走到这一步。”   燕羽衣从怀中掏出萧骋之前塞给自己的药丸,用力吞咽,雷霆剑作支撑,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与严渡拉开距离。   严渡眸色黯淡,扯了扯嘴角,讽刺道:“倘若你是燕寄情……”   “是我看错,你原本便是这么自私的人。”   郑人妙给的药丸药效很快,再者燕羽衣根本没怎么吃过,身体并未建立起耐受,说药到症除有点夸张。   但只是几个呼吸,他便觉得自己胸腔郁结的沉闷消散许多,身体也提得起力气对抗。   一甩剑锋尘泥,雷霆剑身嗡嗡,似有龙鸣传来。   恰时,东南方传来清晰的哨响,紧接着是烟花展开的警报。   严渡猛一扬头,脸色骤变,再转回来,原本还在三米外的燕羽衣,瞬间如鬼魅般闪身直击而来,雷霆剑直指要害。   咔啦!!   严渡反抽腰后匕首,胸膛以极其刁钻险要的角度贴着雷霆剑刃而过。宝剑削铁如泥,外裳瞬间被割裂,当他以肘反击时,燕羽衣却快速朝另外某个方向奔去。   借由园内树干飞身掠过房檐,衣袂翻飞,脚步轻快。   燕羽衣没忘今日是来做什么的,与严渡那些纠葛难道真要在今日算清楚吗?   日后自有正大光明的公义去审判,但萧骋等不得,如果这里完全是按照将军府后院一比一,如果他猜得不错,那里应该也有水牢一座。   湖心亭下,是专属于燕氏审问犯人之所。   这些年来,没有人能够逃得过燕氏刑罚。   燕羽衣眉心拧紧,风声从耳旁呼啸而过,身后飞驰的脚步紧紧跟随。严渡追了上来,但他不能停!   严渡武功比他稍弱,只以取巧为胜,而他们的功夫同出一门,破绽必然相当。   他猝然回身,抓准时机,指尖柳叶刃撕裂狂风。   “嗡——”   叶片不偏不倚,径直从严渡肩胛洞穿。   严渡脚步踉跄,登时无力追逐,勉强扒住房顶面色阴郁。   但他反应很快,立即冲从外朝内飞奔而来的侍卫怒喝道:“抓住他!无论死活!” 第109章   水牢阴暗逼仄,通道迂回狭长,这里并不是什么长期关押犯人的地方,而通常能够被押送至此的,也多半活不了,只是为了撬开对方的嘴,不方便在其他地方光明正大地用刑。   燕羽衣向来对用刑秉持中立的态度,可以使用,却不能过量,但很多人的坚硬是完全被精神凌驾于更高层次之上的。   即便对对方的毅力感到钦佩,但也只能怀着遗憾的心情施以重刑。   踏入水牢的瞬间,某种莫名的窒息瞬间侵袭四肢百骸,惹得燕羽衣本就波动的情绪,更加像是水滴入沸腾的油锅,瞬间迸溅炸裂开来。   他的手指都在发麻。   原来并非心硬如铁,以为所谓的身经百战便可不动如山。   一切的源头,都只不过是厄运没降临到自己头上罢了。   脚步瞬间凌乱起来,从台阶最狭窄之处,他险些被滑腻的青苔绊得踩空。后脊生理性地激出阵阵冷汗,脚乱的思绪更加无法找到安放之处。   但种种复杂的心情,在见到伤痕累累的景飏王之后,忽地抛之九霄云外。   ……   男人半身没入浑浊的水池之中,长臂呈十字被高高吊起,从来打理得精致柔顺的长发,此刻斑驳地被污秽与凝结的血缠绕,像层层蛛网。   而那张脸便埋没其中,只看得见尖尖的下巴。刀痕与淤青遍布的咽喉,脆弱得仿佛被折断。从天花板延伸而下的,粗如大腿的锁链,延伸至肩胛,将最细处衔接的铁环嵌进锁骨,血渍干涸,在银白长衫中呈现出腐败的黑紫。   但那副身躯却犹如钢针般,死死扎在原地,不可撼动,难以摧毁。   “萧骋!!”   严渡仍在身后紧追,调派来的那些人撑不了多久,根本没有所谓的缓冲时间,水牢来往只有一条路可走,若被堵在这里,就算是燕羽衣自己,也很难保证能够全身而退。   他只叫了一声萧骋的名字,见他根本没有反应,便将注意力完全放在拴着他的那两根铁链中,向后略退半步,深吸口气,单手持剑改为双手,快准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向最末端劈去。   嗡——   锁链疯狂震颤,连带着整个水面泛起汹涌的涟漪,而被困其中的男人,却突然仰起头,猛地向燕羽衣所在的方向俯冲。   铁索抑制他的方向,但却在肌肉的撕裂中,身体硬生生向前两寸,黑红的血痂再度崩裂,滚烫争先恐后地重新涌出来。   燕羽衣也同时看到了埋藏在长发下的那张脸。   瘦削,嶙峋,短短几天被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   “……萧骋。”对上那双冷漠,如同丛林凶残野兽般警惕的双眼,燕羽衣失声,雷霆剑脱手应声落地,垂直砸进水池中。   那些原本计划好的冷静,运筹帷幄的盘算,在这一瞬都失去了其原本所拥有的价值。   他的肢体远比意识先行得更快。   而与萧骋接触的瞬间之前,则是萧骋支配的。他逼近他,带着前所未有的杀气,与他对视的刹那,燕羽衣毫不怀疑,他若拥有足以活动的范围,无需兵刃,只徒手便见血封喉。   他想杀了我?   燕羽衣呼吸暂停几秒,人已经狠狠撞进萧骋怀中,水花飞溅,他整张脸都埋在萧骋那道伤口之中。   喷溅的血糊住他的眼睛,倏地,他心尖酸楚,忍了多少日的眼泪,终于伴随着萧骋那道难听的音调应声落地。   “——小羽。”   世上的万物都组不成如此破碎的声腔。混合着绝望,多少种愤怒,百转千回的杀意与悔恨,最终化作飞灰,以无奈而又温柔的笑意面对他,说:“让我看看你的脸。”   燕羽衣胡乱地用袖口擦拭眼泪,拼尽全力将湿润憋回去后,才定了定心神,从水里捞出雷霆剑。   他埋头为萧骋解开禁锢,血肉已嵌入锁链,与其相连。千年前的古老朝代,用铁链从人骨之间贯穿,此骨便作“锁骨”之命。流血却不伤及经脉,血很快就会干涸,周而复始,直至炎症带来高热,劳动失去价值,化作死人一个。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用这种方式控制他人自由。   朝代的更迭中,此方法被更有效的身契替代,但刑罚仍旧作效。   为的便是看押武功高强,自身拥有足够的能力逃狱而出的那种。   枷锁脱离的瞬间,燕羽衣仿佛听到了肌肉被撕扯至断裂的声音,萧骋身体也一软,径直倒在他怀中,下身紧跟着瞬间垮塌。   耳旁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气声:“我想,我想看看你的脸。”   燕羽衣扶着他的身体微僵。   旋即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让萧骋完全能倚靠着自己,每一步走得都很艰难,短短几米,好像过了十几年那么久。   所有的喧嚣与寂静被隔离,水流声在空荡的室内被完全放大,淅淅沥沥的,像是那年盛夏,他们同在浣竹溪的客栈中,听飞檐落雨,混合着尘埃,砸入花丛的声音。   男人稍稍偏了下脸,似乎是在竭力地扭头过来。   燕羽衣抿唇,正欲说什么,通道处凌乱的脚步声打乱节奏。   “将军!”亲卫鱼贯而入,为首的是燕羽衣最近才提拔的亲卫长。严钦日后会被安排进军中,故而身旁侍候的人亦会交接给下一任。   谢思雨快步来到燕羽衣面前,只来及与燕羽衣眼神接触,二话不说从燕羽衣怀中接过景飏王,在同僚的帮助下将人扛在肩头。   谢思雨:“多亏将军筹谋,全城布控,到处都是我们的人,这才能收到消息,快速前来支援。”   “严渡既然想比在京城的兵权,便让他看看,明珰城究竟是谁的地盘。”   燕羽衣侧脸还留有严渡的血,右半边衣襟更被萧骋的浸染,他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血属于自己,心脏的抽痛却不比蛊毒发作时的少。   “只是。”谢思雨人长得高大,扛起萧骋毫不费力,边走边说:“只是外头已有许多官员,想必景飏王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了。”   燕羽衣低头看看雷霆剑,旋即一甩锋刃残余的水渍,低声道:“瞒不住就瞒不住吧,这个燕羽衣他原本就不想做,现在既然是我的,那么便让窟窿再撕大点。”   “他既然要砸我们的饭碗,那么大家便都不必再上桌吃饭。”   谢思雨听得云里雾里,但燕羽衣的命令很清楚:“马车已备好,只要离开这座府,便可立即将景飏王送出明珰。”   “狸州陷落,方培谨也没有搭救的意思。”   出口近在咫尺,天光乍现,远处乌泱泱的人影轮廓初见端倪。   燕羽衣顿了顿,刻意往萧骋身旁靠了靠,招呼谢思雨停下。   他绕到萧骋面前,未开口,谢思雨便自觉将头使劲扭到另一边。   “五公主很聪明,我进宫的时候,正好碰上她的侍女进来传信。待会我会把你藏进宫里去,有五公主在,必然不会令你受委屈。萧骋,这是西洲的皇宫,宫外的巡防营是东野侯府的地盘,但宫内的守卫全是我的人,放心,不会太久,说不定太阳落山前,我还能赶回来吃顿晚膳。”   说这些话的时候,萧骋眼帘微垂,瞳孔却倒映着燕羽衣的脸,嘴唇紧抿,没有说话。   方才疯狂的那个好像不是他,但现在这个沉默的也不似萧骋。燕羽衣根本拿不准,从边塞的追杀,再至他被关进地牢,任由严渡带走,以及过往的种种。   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到其中那份身份置换的诡异。   燕羽衣定了定神,再度开口:“还要再看我的眼睛吗。”   “……”   “萧骋,现在我们有时间了。”   燕羽衣背对着团团包围,从地面的震颤与整齐划一的脚步,大约能猜到严渡已在短时间内召集了足够的人数,自信到闲庭信步,留给他与萧骋告别的时间。   “你还要再对我说什么吗。”燕羽衣捧起萧骋的脸,认真地问。   景飏王现在这个样子着实与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搭不了半分的边,但燕羽衣突觉,这个萧骋是他所见过最陌生,却最接近本质的“萧骋”的状态。   他戴着面具扮作燕氏少主,与朝堂诸臣虚与委蛇。亦成为燕氏家主,和景飏王利益交换,做着根本无以触及彼此内心的爱憎。   如果没有这张脸,如果不是那所谓的身份,或许如今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是……”   萧骋张了张嘴,指尖在燕羽衣眼角滑过,落在他戴着他送给他的琥珀耳坠第三颗,断断续续地说:“燕羽衣。”   “是,我是燕羽衣。”   燕羽衣点点头,脱下外袍罩在萧骋肩头,解开发绳,将长发重新扎紧。而后果断提剑回身,朝着这座府邸的主人的方向走去。   重回明珰,严渡在金殿的那个广场,便是戴着副人皮面具,以燕氏剑法见招拆招,打得燕羽衣险些无力招架,不,那个时候的他处处都是漏洞,根本就是输了。   烈日将额前带着水珠的碎发晃得闪耀,水珠凝结成脚步的轮廓,燕羽衣每走前一步,他身后的亲卫便紧跟着他的脚步逼近几寸。   严渡扫视全场,持剑淡道:“留下景飏王,我可以放你回去。”   “小羽,我这里有五百精兵,凭借你这三四十个亲卫,能撑几何?”   他还是商量的态度。   燕羽衣驻足凝目,雷霆剑自上而下翻了个漂亮的剑花,旋即右腿后撤,左臂横于胸前,弓身蓄力。   剑锋扫过青石长阶,噪音刺耳。   呲——   “兄长。”   “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燕羽衣冷若冰霜道:“是母亲抑郁而终,无人为她的离去感到悲伤。是明珰未能救出陛下,太子金殿吐血而亡,还有……火烧明珰,没来得及见你最后一面,。”   “但现在,我后悔。”   “后悔你没真的死在那场火海里。”   语音盘旋,飞鸟狂啸,自云霄冲出的猎鹰振翅盘旋。雷霆寒光凛冽,势如破竹。 第110章   嘭!!   官宦人家聚集的地方,消息传得比平常坊市之间快多了。升任明珰这种卧虎藏龙之处的官员,自是有一套自己的关系情报网,以随时应对风云诡谲的朝堂。   而京畿内的军队调配,西凉洲楚较量百年,早已有了独属于武将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的默认地盘。西凉官员居住之所,竟有护国将军府的人出没,这本就是件稀奇事,何况上百人策马狂奔。   前有高喝开道闲杂人等退避,后有压阵处理被撞到或者被马蹄掀翻的损失,就算是有人不满,也只得吃灰,将所有愤怒咽进肚子里。   怕死的闭门不出,却慌张地派亲信出门探查,远远跟着。略有有些地位的,乐得瞧热闹,甚至乘车顺着将军府兵马奔去的方向追去。   一时间,街巷人流竟都朝着一个地点缓缓挪动而去。   半个时辰后,严府紧闭的大门被撞破,男人接连倒退几步,横飞而出,借力几个回身稳稳落地。   随即,冷若冰霜的玉面将军持剑踱步而出,不紧不慢地站在最顶层的那阶,微微扬起下巴。   众人骇然,整个场面仿佛刻意,沉寂了半瞬之后,骤然炸开锅来。   “那是燕羽衣?”   “还真是燕羽衣!”   “严渡可是如今西凉最炙手可热的将领,怎么也被他杀得从府里赶出来了。”   “我就说燕羽衣不好惹,看吧,谁能从他手中讨得好处?脾气大心眼小,又记仇,严渡怎么惹得这位……”   ……   “……行了,有没有人上报陛下,方家,方培谨那个女人呢?连你我这种住得远的都赶过来了,她居然不在?”   人群中忽然有人问了这么一句,热烈讨论的气氛倒骤然凝滞了起来,同僚们面面相觑,脸色分外难看。   明珰乃天子脚下,又有巡防严守,本不该出现这种调配军队的械斗。   不,也只有手中掌有兵权的人才能惹得起这般的动静。   而洲楚与西凉在城中的相持,唇枪舌剑是真,所谓的叫嚣打一场也是真,但却没有人真会认为兵戈相向。   除非再来一次火烧明珰那样的变故。   -   严渡身形微晃,不过很快就止住了,他缓缓揉了揉发僵的臂膀,死死盯着燕羽衣站立的方向。   “朝堂尔虞我诈或许我不如你,但论单打独斗带兵打仗。”燕羽衣曲臂,雷霆剑剑刃擦着小臂而过,再度散发摄人的凛冽寒光。   头顶的太阳从正午的直射缓缓向西方偏移,将燕羽衣的身影拉得极长。   很快,他身后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谢思雨带着萧骋从重重包围中闯了出来。   燕羽衣从不怀疑自己手下的亲卫无法完成任务,他信任他们,因此将后背能够毫无保留的交给他们。   擒贼先擒王,他所面对的敌人是严渡,并非这府中的任意一人。主将亲兵各司其职,才能快速推进阵线,免得共同应敌手忙脚乱,所有人像无头苍蝇般见谁都杀,见人都打,此般混乱根本无法有效地给予敌人致命一击。   严渡被燕羽衣逼出府邸的瞬间,身后背对的是不知何时已围堵得水泄不通的人海,他们让出几十米的空地,自动形成包围圈,似乎根本不怕两军械斗伤及无辜。   环顾四周,燕羽衣望着严渡那张根本做不出任何生动表情的脸,偏从中还看出几分怒不可遏。   曾几何时,他也躲躲闪闪,尽力避讳着让自己的容貌展露于公众。如今双方身份调换,倒更像是老天爷故意作孽。   他蓦地笑起来,脚步轻快地走下台阶:“他们瞧热闹,只是因为知晓这里是京城,就算你我起摩擦,也不会随便抓一人出来泄愤。反而会克制手底下的人收敛,避免伤及在场这群看热闹的言官。”   “明珰城嘛,各为其主,也论不了谁好谁坏。”   话罢,他慢悠悠地望着严渡的脸,忽而极其微妙地冲他笑了下。   笑意很浅淡,若不仔细注意,其实是发现不了他眼眸之中那一瞬而逝的得逞。   但就算是决裂,多少年的双生默契不可能因此而消散,严渡脸色骤变。   “燕羽衣!!”   他太明白自己这个弟弟的行事作风,就算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但只要燕羽衣在极度焦灼的局面下忽然露出笑容,必定没有好事。   或者说……   “兄长。”   燕羽衣朗声,面对围观的达官显贵,反而变得冷静,一字一句地,仿佛怕他们听岔:“我这样叫你没关系吧。”   “兄长,世上没有见了亲弟弟还要遮遮掩掩的道理。”   “你我的关系究竟有什么不可见人的,非得闹至如此地步,难道朝堂之内,你我兄弟二人侍奉的君主不都是陛下吗。”   此言既出,就连围观的顿时也懵了。这里是西凉人居住的地盘,自然没多少洲楚人在,互相面面相觑,纷纷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到活见鬼的意味。   最里圈距离燕羽衣与严渡最近,有反应快的,不由自主地上前走了几步,问道:“严将军,这算是怎么回事。”   燕羽衣瞥了眼说话的那人,严渡都气成这样了,还敢凑近搭话,看样子是与兄长有些交情。   严渡根本没搭理那人,咬牙切齿地冷道:“燕将军想必是吃酒吃醉了,竟说起浑话。”   “怎么会。”燕羽衣捋了把被血沾湿的发,微微偏了下脸,负手对谢思雨做了个冲锋的手势。   “咳咳。”谢思雨故意清了清嗓子,以表回应,转而压低声音询问景飏王:“殿下,再撑一会,马车很快就到。”   说着,他又从袖兜中掏出一枚丹药,放在萧骋眼前:“这是人参丸,殿下将其压在舌根,精神会好些。”   “多谢。”极痛交加,神经早已麻木。萧骋并未犹豫,在谢思雨的帮助下服用。   燕羽衣站在前头静静的听着他们说话,其实萧骋如今的状况,与经脉寸断也没什么两样,能保持清醒已经是体质极佳万里挑一,他隐约觉得萧骋其实是为了自己心安,又乐观地想,说不定他真的也没受多大的伤。   但那份无法抑制的愤怒,逐渐在萧骋的声音中变得汹涌。   这些年燕羽衣自诩克制,大是大非并未出过纰漏,以为今日也能运筹帷幄,根本不必走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他再厌恶将军府,其中那些老幼妇孺却是无辜。   争斗之下伤亡在所难免,但为什么偏偏以那样惨烈的情景。   离开明珰后的一年,夜里只要闭上眼,脑海中无法抑制地浮现火海中的明珰城,以及陛下最后的嘱托。   都走到这里了,难道要为了从前的感情葬送迄今为止多少人的努力吗。   燕羽衣将掌心轻轻贴住心口,深呼吸,情绪稍稍平复。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他人的自私的后果必须由我来承担,而我想要的,总是得不到。”   无论是正大光明出现在朝堂的身份,还是那所谓的燕氏家主的责任,皆非燕羽衣所愿,可这些强加在他身上的东西,都好像是被施舍,没有一件是他心甘情愿。   而教会他自由的人,现在正在为了自由而付出代价,蒙难的前提是他的信任。   长风从街巷这头,贯穿至最远处,不知从何处被掀起的经幡从天而降,大概是城中近日正在举行论道,有人在狂风中不慎丢失。   燕羽衣毫不犹豫地拔剑,当经幡降落在他与严渡之间,遮挡彼此视线的那个瞬间,用尽全力狂奔向严渡——   咔啦!!   四面八方的声音在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中,不约而同地凝滞了一瞬。   剑刃削发如泥,何况做工并没那么好的经幡,就连经幡都不舍得用料,薄薄的那么一片,天上的神仙哪里能听得见祷告。   长剑相撞,仿有火花碰撞迸溅,接触的刹那瞬间弹开。   燕羽衣反手将剑鞘狠狠砸向严渡头颅,男人借力调转脚步,扫堂腿攻燕羽衣下盘。   他的速度太快,燕羽衣剑甚至未来得及收起,脚踝处便已听到清晰可闻的脆响。   但也因此,燕羽衣得到了宝贵的与严渡脸贴脸的距离。   他顺势拧住严渡小臂,身体以扑倒的姿态向前,完全放弃攻击的机会。   单手锁喉他暂时做不到,但能直接截断严渡接下来的动作。   这几年燕羽衣的身形与严渡的早已有明显区别,知晓秘密的族中耆老甚至有担忧过这个秘密无法继续死守。   比起严渡,燕羽衣更削瘦,骨架没有兄长的宽大,但胜在肌肉精悍,有足够结实且轻盈地力气将他带倒。   劲腰核心用力,两腿直接绞住严渡胯部,齐齐砸向地面的同时,燕羽衣对准严渡的脸。   “燕羽衣!!”   严渡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厉声叱道。   啪。   只有两人才能听得见的卡扣松懈的声响悄然响起,燕羽衣摸到面具与人脸衔接的缝隙。这东西除了扣在脸部外,还得用特殊的胶水粘合,以保不会走着走着掉下来。   若想摘除,须得用温水浸泡,等待面部完全柔软后,方才一点点地用小木棒将其清理完毕。   但现在哪里顾得了什么完好不受伤,燕羽衣食指与无名指触碰到属于皮肉的柔软后,冲严渡咧嘴一笑,血红的眼瞳中闪动着疯狂的光。   “兄长,让大家看看你究竟是谁吧。”   他整个人都骑在严渡身上,用力将面具那么一扯,淋漓的鲜血便顺着撕扯的方向迸裂开来,浸润他的手指,充满每个缝隙。   整张脸被撕扯,久居明珰的文臣言官们哪里见得了这般场面,以为真是燕家的发狂,将严渡的脸皮给扯下来了,再又有胶水撕裂真正底层的那片皮肤的缘故,更是场面血腥不可直视。   “啊!!杀人了!”   “严渡死了!严渡死了。”   登时,整个场面再度混乱,见不得血的人捂着眼尖叫,不知是谁在人堆中推搡,站得满当当的地顿时一阵哄闹。   “别挤!”   “……你踩到我的脚了!”   “刑部!刑部呢,有没有刑部的人。当街杀人究竟有没有人管!”   有想逃的,大多数更愿意报信给自个顶头上司,却抬头见上司的上司也被挤在人海里。   还是有那么几个见过“世面”的,不得不站出来定睛大声道:“没死!”   但当此官员再度定睛,面色骇然,活像是见了鬼。   他的目光在燕羽衣的面颊扫视,而后再度放在躺在地面的严渡,嘟囔道:“见鬼了,真是活见鬼,这严渡,不,这是……”   “这是燕羽衣?!”   “不得了了!两个燕羽衣!!” 第111章   世道乱,晚上见鬼,白天也见鬼。   只消两个时辰,四通八达的明珰城传遍,严渡长得跟燕羽衣一模一样的消息。   “外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主子,宫里来人说叫您去御书房问话。”严钦满头大汗,才从府门口赶走几十个围观的,这会见自家主子气定神闲,更急得团团转。   掀开严渡面具的那刻起,燕羽衣就再也没想过后续该如何处理。   他晃了晃酒杯,桶里的冰块浸泡着才从地窖取来的陈酿,不由得卧倒在贵妃椅中,浑身上下只着月白色的绸缎寝衣,光着脚,搭在边缘处来回晃荡。   日光穿过走廊,落在还挂着水珠的长发,他冲严钦招招手说:“过来帮我擦头发。”   平日里处理个人仪表都是燕羽衣自己做,但他与严渡打过那一场后,精神与体力双重折磨,脚踝更是肿得像馒头,青青紫紫,搽了药酒也不知何时才能好。   倒是心底格外畅快。   他笑着答严钦:“将我抬进御书房,躺着回话吗?叫兄长去也一样吧。”   严钦忍不住道:“接下来怎么办。”   “萧骋呢?”燕羽衣仰头饮尽杯中酒,提起酒壶直接往嘴里倒。   酒液醇厚,并非辛辣口感,再加之冰镇,更是爽口。   也顾不得军医叮嘱的清淡饮食,他现在只想再叫几盘下酒菜,再多喝几坛,醉得一觉睡至天明。   在心底憋了这么多年的秘密,骤然松懈,倒让他觉得就算是天塌下来,也得先吃饱喝足睡得安稳才行。   “属下已将景飏王护送至五公主处,只是……”他顿了顿,叹道:“本想从后门悄悄走,没想到五公主就在那等着,还有,还有计官仪大人,脸色别提有多差。”   “但他还是收下了萧骋。”燕羽衣徐徐吐了口酒气,轻声说:“现在萧骋对他来说很重要,狸州在一个大宸人手里,你猜他现在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是西洲已经漏成筛子,还是方家的实力,方怡晴的遗产甚至能够撼动一个州府。我觉得那都不重要,萧骋根本不想要。”   萧骋想要的与燕羽衣不同。   他不是那种家国感极强的人,行事的逻辑,更接近于我与你关系好,那么便多帮扶。大宸的皇帝是他的亲兄弟,又有皇后抚养的情谊在,那么便是天底下最该倾囊相助的至亲。   这种最纯粹的感情,燕羽衣从来没见过。   他所有的算计,皆成立于西洲的屹立,洲楚与西凉的争夺不落下风的前提。   燕羽衣没有办法将所有都做到非黑即白,但现在他终于做成了一件,他戳穿了兄长的面纱,让他正大光明地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如果要接受审判,只有自己一个怎么行。   总得再拖一个自以为是的清高之人落水才是。   燕羽衣单手撑着额角,手指拂过碍事的宽大袖口,面色略显苍白,但胜在心情不错,喝了酒白里透红。   “将燕寄情的牌位送去兄长那里,那东西摆在家里瘆得慌。”燕羽衣吩咐道。   况且,那场火中无辜死去的人需要真相。   他眼神暗了暗,捏着酒杯的手指逐渐收紧:“还有,将近年府中的各项收入列个单子来,三日后我要看。”   府里大小事务由管家与严钦商量着来,燕羽衣从来不管收入账目,各项开支每月也都草草浏览一眼便了事。   严钦瞥了眼站在廊下,等候在外的药童,再看屋里这位动也不动,明明已经看到人,却仍装作没瞧见的主。   他不由得劝道:“主子,该喝还是得喝,良药苦口。”   “这良给你要不要。”燕羽衣强忍翻白眼的冲动。   冰块融化,剩半桶水在那晃荡。   过了会,燕羽衣身体微微出了点汗,握着团扇再度说:“叫他进来吧。”   药童是军医的关门弟子,燕羽衣这几年见他收了好多次关门弟子,每次门都没关牢,但这确实是头次将弟子往他面前领。   负责燕羽衣汤药煎煮与护送的,必定是绝对信任的心腹。   小孩端着碗小心翼翼地站在燕羽衣面前,将托盘放在矮几中,毕恭毕敬地向燕羽衣行礼:“将军,这是今日的汤药。”   “你师父有没有说什么。”燕羽衣对小孩子的耐心很少,但对比对待成人来说,还是略有那么几分柔和。   小孩点点头,乖巧道:“他说碗里的药渣也不能剩。”   燕羽衣:“……”   略哽了一秒,燕羽衣又道:“抬起头来。”   小孩有点害怕燕羽衣,脸是按照燕羽衣的意思仰头了,但眼睛仍然盯着地面。   汤药的温度仍有些烫,燕羽衣拿在手里,看着稚子清秀的样貌,忍不住对严钦笑一笑:“后浪推前浪,我总以为自己年龄还小,现在想来,也不年轻了。”   人真正变老的瞬间,是看到比自己年龄小的孩子心生羡慕。   羡慕他们即将迎接未来,同时忍不住对自己的过去伤感。   严钦有点不赞同:“将军是朝堂里最年轻,官阶最高的人,正是大好年华。”   于官场而言,自然是越老越有经验,燕羽衣胜在进入朝堂过早,不必科举,没有从最低阶的士兵做起。生来就在宫里受陛下教导,自然而然继承燕氏家主之位也没有人敢多言。   “起来吧,那边有糖果,待我将药喝完,你好带着空碗回去跟你师父复命。”燕羽衣略抬手腕,指了指远处摆放瓜果的案台。   毕竟是小孩子,无法抵挡蜜糖的诱惑。   燕羽衣望着小孩欢快的背影再度忍不住疑惑:“……最近喝药连糖都懒得吃,我是真的老了吗。”   严钦:“……”   军中领军衔的有几个比你年轻?   汤药等到完全凉透,燕羽衣才端着碗一口闷下,转而回到书房找书看。将军府的围墙隔绝着外界的干扰,翌日早朝燕羽衣也没去,只躲在府中喂鸟钓鱼,他脚踝受伤,其实也走不了几步路,若进宫中或者半路被劫,难免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已经是被架在风口浪尖的出头鸟,缩头可能还有保命的可能,但伸头绝对是一刀。   留给朝廷的问题是,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燕羽衣。   三日后,护国将军府又呈递罪己书,洋洋洒洒四十多页。   御书房。   “这根本不是燕羽衣亲笔!”计官仪一眼就看出来了。   澹台成玖倒是镇定,抬眼看了看身边的内监,内监连忙上前将罪己书呈递圣上。   少年低头仔仔细细认真地翻看了几页,转而问道:“就算不是燕将军亲笔也无妨,如今外头的人甚至不知道两个燕将军究竟哪个为真,况且朕觉得,这罪己书可以直接公布出去,就像燕将军方才着人所讲,唯有公布,才有可能彻底将严渡按死在明珰,刑部也有调查的理由。”   这根本不是主要问题,计官仪脸皮一抖,难得沉不住气:“他将景飏王藏在宫里,若严渡站出来反咬一口,将他与景飏王往来的证据公布,这对燕羽衣没有好处。”   “但现在大家不都看不清就究竟谁才是燕羽衣么。”澹台成玖双手按在罪己书扉页,忽而忍不住笑起来。   少年人久居帝位,已隐约有属于帝皇的威严之气,举手投足不在如从前那般毛躁,他用手掌抚平纸页褶皱,开口道:“若要降罪,便得先区分,谁做过什么,谁又没做过什么。洲楚倚仗燕将军,自然朝臣们会拼力为他辩驳,强行将罪责推脱给严渡。”   “而西凉再有被欺骗的恨意,但严渡已然知晓他们大半秘密。燕将军信中已讲明,先帝是明白他与兄长之间的区别,故而常常早朝的是兄长。那么便证明,两个燕羽衣有不输给彼此的默契。”   “只怕现在西凉会忍不住继续巴结挽留严渡,希望他能三缄其口,并将燕氏将军府的所有密辛托盘而出,好给予洲楚致命一击。”   计官仪闻言沉思良久,忽而掀起眼皮,用探究的口吻对少年皇帝道:“陛下近日似乎感受颇多。”   澹台成玖纳罕道:“计官大人指的是。”   计官仪笑一笑,素日寡淡的神态笑起来并无半分喜悦,好像单纯做出这副表情,只是为了配合应答而已。   “微臣觉得,陛下越来越像个皇帝了。”   “那么朕便当计官大人是在夸奖朕已有长进。”   澹台成玖收起罪己书,将最后几页挑出来收入袖中,缓步从计官仪身旁走过,提议道:“晨起五公主宫里来人,说是景飏王醒了,朕也有许多疑惑,想必计官大人更多,不如同去。”   计官仪抿唇,复而开口问道:“陛下不介意燕羽衣冲动么。”   “朕并非无情无义,景飏王将朕从活死人堆里挖出来,从未有过苛待,后交到燕将军手里,也从未受过半点苦,既然燕将军选择相信他,为何朕不能亲耳听听呢。”   说到这,澹台成玖藏在龙袍内的手轻轻蜷起,忽而松开。   他冲计官仪勾了勾嘴角,衣襟的五爪腾龙在日光下波光粼粼。   “先太子也是朕的手足,生前尽力教导,希望朕能多帮扶燕羽衣,先帝能做到的,朕自然也能。”   澹台成玖最后劝道:“”走吧,计官大人。西洲的饥荒还得靠与大宸接洽缓解,就算我们再不喜欢萧骋,从长远看,照顾他也是朝廷应尽之责。”   话说得是没错,但澹台成玖到底年轻,还是低估了景飏王的难搞。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当皇帝的话耳旁风,半个时辰后竟闭着眼呼吸平缓且绵长地睡了过去。   萧稚在大宸的时候,见识过皇叔的脾性,忍不住从旁圆场,满头大汗地解释:“皇叔只是身子虚弱,发不出声。”   计官仪冷冷道:“陛下,来了也是吃人家的闭门羹,吃闭门羹也是朝廷应尽职责么?”   他又原封不动地将话还给了小皇帝。   澹台成玖:“……”   有些事还是得特定的人来。 第112章   但话又说回来,现在的燕羽衣也不是谁都能请得动的。   计官仪着人去敲了几次将军府的大门,人家愣是连个开门的都没有,佯装整座府邸空无一人。   无可奈何,李休休亲自登门,这才总算将书信递了进去。   “不去。”燕羽衣将信放在手里左观又瞧,就是不打开。   连身边的严钦都急了:“主子,若陛下降罪……”   “他若罚,罚谁呢?整个朝廷都急着找真正的燕羽衣。其实真正是谁并不重要,洲楚需要一个人领兵,再等等看吧,待高嘉礼入京,我们就知道日后的去处是哪了。”燕羽衣指尖下意识勾动虚挂在手腕的檀香珠,触碰到翡翠那一面,骤而停止。   “并非诏书,必是没想好如何处理萧骋。密信入宫……”他笑笑,“想必是想通过我,从萧骋那得到些什么。景飏王殿下软硬不吃,与五公主也并不亲厚,碍着萧稚的面子,只好来找我。”   “可就算是我,萧骋不想说的,即便我在他面前流泪,想必也没那么好糊弄。”   “再说。”   燕羽衣瞥一眼严钦,见他没吭声,头压得很低,肩膀轻微耸动,无奈道:“有什么可笑的。”   严钦老实:“想必将军不会为了从景飏王口出撬出是什么,故意当着皇帝的面哭。”   “不,是我现在不会为了皇帝哭。”   燕羽衣摇摇头,或许从前他完全终于皇室,会为了澹台皇族奉献此身,如今经历种种,他觉得自己为皇室思虑够多,对洲楚也没有先前那般愧疚。   人总是要有自己执着的东西,但抱负并非完全侵占整个人生的理由。   他忽然说:“如果我离开军中,是否也算条路。”   话音刚落,严钦猛抬头,立即原地跪倒:“主子。”   谁都有可能离开朝廷,或是被放逐,燕羽衣怎么会离开西洲呢。   燕羽衣的音调虽轻,但如巨石从山涧坠入泛着深幽蓝绿色的湖水,惊起万般波澜。   其实他只是随口一提而已,但明显,严钦完全将它当回事了。   燕羽衣觉得他大惊小怪,反问道:“难道没有我,你就不能自己当差了吗。”   类似严钦这般的副将军衔,早就不该在身边再做侍卫,暗卫出身本就不好向上走,现在有机会任职,怎么还不肯走呢。燕羽衣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欣然道:“就算你不肯,我也会把你扔去边塞,杀敌立战功,再回来也好与高嘉礼平起平坐。”   “你是我燕氏军中的才俊,日后必然从我手中接替的是整个燕氏的队伍,高嘉礼虽也为洲楚人,是先帝钦点。但到底与你我并非关系亲近,算是外人,倘若我退了,谁来制衡他?”   “茱提那个地方,能从其中杀出血路,必然并非常人之姿,计官仪这个文臣恐怕还一时半刻镇不住。”   “严钦。”   燕羽衣盯着他的眼睛最后说:“这是命令,并非商量。”   “你不能拒绝。”   此事燕羽衣提过好几次,但都没将话说死,但他今日看看严钦那副死活扶不起来的态度,心间一时有点恼火,语气也多带了几分命令的意味。   从明珰再到狸州,边塞转一圈再度回到京城,严钦多少与燕羽衣也生了几分默契,只得老实地一点头:“属下遵命。”   “不是叫你遵命。”燕羽衣又气笑了,掌心朝上,托着他的臂膀。   “算了,先下去吧。找到秋藜棠,若郑人妙也在,将他们一并打包送进宫中。宫里的太医到底都是西洲人,我还怕皇帝暗中对他下药。”   严钦纳闷:“不会吧。”   “那可说不准。”在皇宫前朝那个大染缸里走一圈,即便是几日,面目心智都会有些不同,何况是皇帝。   澹台成玖现在能耐得住性子,有计官仪的功劳,自然也是自己努力的结果。   但到底已并非澹台成迢,燕羽衣心里还是将自己当作前朝臣子,他所效忠的君主命他辅佐,他是能够尽心竭力,但已然没有当年那般鞠躬尽瘁的想法。   这算是忠君吗。   入夜梦里,燕羽衣久违地梦到了先帝,他只留给他背影,后来是澹台成迢,他倒是回头看了眼自己,旋即父子二人化作云烟消散而去。   隔日,燕羽衣便独自前往皇陵,坐在门口喝光了整坛的酒。   他捏着白瓷酒杯,身边还摆两个,一个代表先帝,一个代表太子。   出门前,军医耳提面命,禁止他再饮酒。燕羽衣从前不明白酒有什么好喝的,但近日终于品出几分意味,原来喝得根本不是那个辛辣刺鼻的味,脚底莫名腾云驾雾的漂浮感,才是令人欲罢不能的缘由。   “燕将军何时染上了酗酒的毛病。”   女人来得悄无声息。   循着声音的方向,燕羽衣抬眼,瞥见离他十几米远的树下,一身白衣的李休休正抱臂倚靠在树杈间。   他冲她抬了抬酒杯,懒洋洋道:“喝么。”   李休休:“今日就算是打晕你,也得跟我去宫里走一趟。”   “计官仪不是很有本事吗,怎么搞不定萧骋。”   “若再不辩解,你燕羽衣通敌叛国的谣言便要被坐实了,真亦假时假亦真,燕氏一世英名你也舍得?”李休休淡道。   燕羽衣抿唇:“那不是我的,我也没有对燕氏做过什么贡献。”   李休休:“功绩都算在严渡头上,未免有点太看得起他了。”   燕羽衣闻言,莞尔道:“你是第一个觉得我比兄长高一头的人。”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计官仪也是。”李休休提剑缓步走向燕羽衣,将一直背着的布包抛给燕羽衣。   盒子四方,沉甸甸的。   燕羽衣也没客气,直接打开——   青年瞳孔微缩,脸色一变再变,而后嘭地合上了盖子。   “你偷的?”燕羽衣不可思议道。   李休休将酒坛放在地上,顺势与燕羽衣并肩而坐,她偏头:“我可没有这么大本事。是陛下要我带给你的。”   “传国玉玺,他是担心我要跑,想拿这个锁住我?背着计官仪做事,看来我们这位陛下确实胆量见长。”燕羽衣不禁笑出声。   萧稚将太后玺印带出宫就算了,怎么澹台成玖也玩这个,难道是两个半大不大的小孩共同商议过的幼稚结果?   “以武力治国,永远都只会分裂无数个势力,谁也打不赢,受苦的只会是老百姓。西洲走了这么多年的武治,如今的局面便是结果。若想重新让西洲活过来,只有换种法子拯救。”   李休休:“陛下想大力鼓励百姓入仕可靠,兴办学堂,像大宸的太学那般,以太鹤楼为尊,将其封为国学。武将的地位势必会因此降低,同时彻查世家对国内外通商的掌控,狸州之事不可再有。”   短短几句话,燕羽衣越听,眉头皱得越深。随即再度开口问道:“这话计官仪知晓吗。”   李休休摇头。   澹台成玖所思之事,正是计官仪一向奉行的道理,但也只是私底下聊起,克制且隐晦地表达。   谁都知道,若想撼动西洲百年的规则,并不是脱层皮这么简单。   需得扛得住压力,顶得住围剿。世家可不是茱提矿场的地头蛇,只要打得丢盔弃甲,对方便会乖乖归顺。   尤其重点是,燕氏作为掌握洲楚大半军队的将军府,首当其冲受到冲击。   燕羽衣眯眼,酒杯在指间绕了好几圈,他掐着最细的部分,失笑道:“怎么,澹台成玖的意思是,想先拿我开刀?”   却又送来玉玺,明显有商量,征得同意的意思。   真是有趣。   “他就不怕我拿着传国玉玺,对外宣称,我才是真正的皇位继承人吗。”燕羽衣忍不住嗤笑道。   李休休闻言也笑起来,眉眼却并未见得丝毫笑意,冷静道:“你和景飏王交情非同一般,又掌握着京城内外的安防堪舆,若与大宸里应外合,做皇帝也并非难事。”   和风吹过,带来青草的气息,以及若有似无的,恬淡的花香。燕羽衣仰头看看了看远处皇陵山顶的那个屹立不倒的雷击木。   在陛下长眠之处聊此话题,也不知有没有扰了先帝清净。   不过也没什么,反正他也不会跳出来,语重心长地说。   小羽,只要你想做,你喜欢,认为这是正确的,那便着手完成即可。人在世上走一遭,有时也不必想那么多。   “呼。”   燕羽衣长长吐出口浊气,起身拍了拍沾染灰尘的衣角:“行了,我知道了。把玉玺带回去吧。”   “陛下的意思是,希望你能支持他,也希望燕将军保管它。倘若改革之中再度出现与那年明珰相当的宫变,西凉仍旧执行武治,那么所有人的牺牲便完全没有意义可言。而澹台皇室人丁凋零,没有人可再立为太子。届时,燕将军上位也好,或者再找个皇帝扶持也罢,总之,陛下并不在乎血脉如何,只要能够令西洲重回巅峰,那谁便是整个西洲的君主。”   “燕将军不是也说了么,只要谁拿玉玺,谁便可扬言称帝。”   李休休没有拒绝燕羽衣,从他说手中接过沉甸甸的玉玺,最后道:“我们都不希望你离开,但……站在朋友的立场,或许只有离开明珰城,过你真正想过的生活,你才会真正地快乐。”   燕羽衣垂眼,没说话,静静地听着李休休逐渐远去的步伐,随即,长鞭破风,烈马嘶鸣,女人在马蹄带起的飞扬的尘嚣中渐行渐远。   他再度望向皇陵山顶,下一秒,柔和的暖风化作野兽,铺天盖地,迎面呼啸而来,将他的长发彻底吹散。   眼睫轻轻颤动几次,低头摸了摸眼角,确定指腹是干涸的,燕羽衣才慢悠悠地抱着酒坛往回走。   朝堂内外沸沸扬扬,皇帝每日早朝的议程无他,大臣们在殿中为燕羽衣的身份吵得热火朝天,呈递的奏折累积成小山。   严渡闭门不出,将军府那便也没有动静。   推举严渡的方培谨倒镇定,称自己为受害者,此刻也终于卸去铁石心肠,泪眼莹莹地站在西凉阵营装可怜。   各地奏报的受灾情况也没压得过燕羽衣并非燕羽衣这一重磅情报。   大约过了八九日,皇帝也不早朝了,称病躲在宫里。每日只叫内监将大臣们的奏折收入御书房,太鹤楼倒是开门张贴广收学徒的告示,并在半年后组织入学考试,举贤以入太鹤,平民世家一视同仁。   就这么轰轰烈烈地,西洲迎来短暂的雨季。   虽并未有多凉爽,但也算是能熄灭部分火热。   燕羽衣能自行下地随意走动后,终于主动扣响皇宫大门,长驱直入后宫,来到萧稚所居之处。   【📢作者有话说】   做饭企图颠锅,然而支棱失败,第二天发现腱鞘炎了(所以为什么!)轻轻推荐盒马的钵钵鸡底料,蛮好吃的。 第113章   “将军。”   迎接燕羽衣的是上次在宫门口见过的掌事宫女。   萧稚对宫人向来大方,宫女衣着已经能比得上外头富户的大小姐。   燕羽衣对她印象不错,素日对外人没什么表情的面上,也极其浅淡地浮起半缕微笑。   甫一踏入宫门,院中的嬉闹登时扑面而来。有萧稚的,也有……熟悉却令燕羽衣很难立即想得起来的熟悉的音调。   “哥哥!”那声音的主人先燕羽衣一步发觉,半人多高的女孩,提着裙摆快步跑到燕羽衣腿边,径直抱住了她。   整张脸埋在燕羽衣腿面,燕胜雪仰起头,冲燕羽衣眨巴着眼睛:“哥哥!”   “……”   燕羽衣双臂微抬,下颚略收,目光缓缓定格,有些诧异地望着许久未见的燕胜雪。小孩子五岁到十岁这个阶段长得很快,或者说在及笄之前,每年都是一种样子。   忙于政务的缘故,也未燕胜雪的安全,自回明珰后,燕羽衣便再也未见燕胜雪。   “怎么把她接进宫了。”燕羽衣将别在腰间的雷霆剑往后挪了挪,避免撞伤燕胜雪,复而抬眼望向拎着花篮,不知在做什么的萧稚。   萧稚脚步轻快,走到燕羽衣面前,没来得及出声,拂面的风便将她浑身的花香吹散,径直往燕羽衣面颊扑来。   “她哭着闹着想要见你,计官大人没法子,只能趁将军今日进宫,略见见,傍晚就送她离开。”   事情解释得合情合理,萧稚的口条似乎也比先前流利,说话也没那么不达重点。   腰间被软软地抱着,温热隔着单薄的衣料传来,燕羽衣站着没怎么动,过了会,后脊略微发了点汗,才忽然反应过来。   “……近日功课怎样。”开口,说的却是世上枯燥至极的东西。   当然,燕羽衣没照顾过燕胜雪,也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喜欢什么,厌恶哪种,只能凭着自己的印象,大略估摸她如今的功课该学到哪里。   燕胜雪眨巴着大眼睛,支支吾吾了会,格外欢快的对兄长说:“没有,什么都没有。小雪学不会那些之乎者也,仪师父天天气得睡不着。”   什么?燕羽衣诧异地挑眉。   什么仪师父?   “拜计官仪为师?”他眯起眼,脚步后撤,单膝跪地面对燕胜雪,让他们能保持始终平视的角度。   燕胜雪再度搂住燕羽衣的脖颈,将他当小山似地攀爬,想要钻进他怀中被他抱着。   萧稚哎了声,挂念燕羽衣身体:“你身上的伤。”   “无碍。”燕羽衣一把抱起燕胜雪,掂了掂小妹的体重,不由得抿唇笑起来:“连我都拿计官仪没办法,他怎么舍得教小雪。”   “……其实那件事,计官大人知晓并非你的错,况且祸及家人也并非君子所为,小雪一个人待在府里不哭不闹。”   萧稚低头用手指碰了碰燕胜雪的脸颊,细长的眉梢轻轻挑起,蹙了蹙,而后冲燕羽衣绽开笑颜:“大概是他觉得有小雪陪伴,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里,也算是种安慰吧。”   “只是那年送嫁的将军,是你还是严渡呢。”萧稚又问。   “席上刺杀父皇的是将军你吗。”   燕羽衣将燕胜雪交给掌事宫女,直起身:“是。”   “但我没有想过宴会杀了皇帝。”   “你我两国联姻,我是昏了头才会杀萧韫。”燕羽衣重新将雷霆剑摆正,掌心扶着剑柄,淡道:“况且他身边有那么多高手,我根本不可能得手。洲楚一向有与大宸交好的意愿,只是被西凉阻碍多年,并未真正实现而已。”   “洲楚与大宸之间的关系,归根结底乃利益牵扯,我不会因情绪而偏私一人,自然也未必真的愿意将满腔热血交托给大宸人。”   “从前是,现在是,之后更是。”   他看着脸色逐渐有些僵硬地萧稚,长叹一声,淡道:“若没有别的事,臣便先进去了。”   萧稚垂着眼帘,极低地嗯了声。   ……   太后所居之处,是整个皇宫最清净的地方。   这里只能听得见风吹落花的声音,鸣鸟掠过的惊扰,掀开层层重叠的纱幔,绕开屏风珠翠垂坠的线帘,地面中央以琉璃镂空,从外引入池水,鱼翔浅底,开天井以引光遁入,鱼鳞般的波光倒映整个朱红色的梁柱,晃得眼前忽明忽暗。   身形略有些削瘦的男人,坐在光的边缘,乘着这道光线,手中是已翻阅大半的书籍。   燕羽衣无声地来到他身后,看了会,才开口说:“兵法。”   哗——   男人又慢悠悠地翻了一页。   混合着流水潺潺,整个室内倒不算空寂。燕羽衣也便乘着萧骋的手,跟着看了几页。   直至男人举累了,才回过头,询问道:“午膳在这么?”   “嗯。”   燕羽衣从萧骋手中抽走兵书,合起来,随手放在小几边缘,绕到他面前,坐在贵妃椅最末的位置坐下。   他和他之间隔着大概一米远,但却是最能看清楚对方的距离。   萧骋的状态比燕羽衣想象中的好不少,他低头从怀中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金疮药,放在手中盘玩了会,才冲萧骋晃了晃,浅浅道:“原本想那群太医的药没有我军中的好,现在想来,是我多虑了。”   话音刚落,萧骋便冲燕羽衣伸出手来:“用了才知道哪个有效。”   燕羽衣莞尔,提起垂坠入地的衣摆,起身走到萧骋面前。他很多日没穿骑装,并非公务在身,进宫定会被陛下召见,因此着了正经面圣的服饰。西洲正统接受召见的衣着十分繁琐,尽管近年仍有精简,但还是改不了西洲人热爱珠翠华丽的习惯。   卸去那些繁复,燕羽衣只在衣襟别了竹叶状的翡翠作装饰。   竹叶末端连着金线缠绕的流苏,层叠着至领口,稍一动作,便闪闪地漾起金光,刻印在他的眼底。   萧骋牵起燕羽衣的手,说:“坐。”   燕羽衣想了想,找了个软枕垫在腰后,就着矮凳坐至萧骋身边。他也受过伤,知道什么状态更舒服,萧骋现在明显动一动还是疼的。   只是他这个人太能忍,并不会表露软弱。   即使他那天带他闯出严府,他的脊梁仍挺得笔直。   “我没有想到严渡会对你下手。”他先启齿道。   “以为他还是你先前所了解的那个人吗?”萧骋把玩着药瓶,忽而笑起来:“方才吓萧稚做什么。”   燕羽衣挑眉:“你听见了?”   “很难听不见。”萧骋表情有点无奈。   他打开瓶塞,放在鼻翼下左右晃动,闻了闻。   “你对他的了解,全凭燕氏家主的角度,他已并非当年的那个人,怎么会按照你的思维方式行事。”   燕羽衣极少与萧骋谈及从前。   他并不知道在自己目光未及之处,兄长究竟做了些什么,只好待人接物说话方式模棱两可,凭着对方的语气揣度态度。   骤然被他知晓,他也不晓得如何面对他。   “我只了解,那年在驿站见过的是你,关在折露集里的是你即可,世上这么多未解之谜,并不需要全部清楚,也可度过余生。”   萧骋仿佛看懂了燕羽衣的沉默,随手拨弄他胸前的碧绿装饰:“我答应你,回大宸。”   “——可是。”燕羽衣瞳孔微缩,连忙问。   “没有可是,不仅仅是为了你。”萧骋打断燕羽衣,同时勉强向他伸出手,托住他的脸。   男人目光专注深邃,沉声道:“严渡告诉我,若我放弃整个商会,将整个狸州交给他,并且传递洲楚情报,他便会保你一命,但我想……如果我同意,大概再见面后,我们只会再次争吵。”   “你不愿放弃洲楚……但当时我真的想过,为了你能活着,放弃整个洲楚与他交换。等到你真正自由,再帮你将洲楚拿回来。”   “小羽,说实话。”   萧骋面露苦涩,却还是对燕羽衣弯眸笑了下。   燕羽衣心脏瞬间漏跳一拍,忽然紧张地抓住萧骋的手。   “萧骋!”   “整个天下对我而言,其实并非什么必须得到的东西。但若这就是束缚你自由的枷锁,那么便去吧。”   “去做你想做的。”   生在皇家的萧稚被牺牲,落于将军府的明珠也要入皇族,享受万户的将军必须上战场,为朝廷而生的王爷也得有自己的责任。   没有人会在这场灾难中得到幸免。   好在燕羽衣并非大宸的敌人,他们现在有共同的目标。   “春粮的交易我会去谈,但相应的,皇兄索要什么,交换何种地步,我不会插手。”萧骋道:“狸州的商会是母后最后所留,我不能全部给你,小羽,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燕羽衣胸腔钝痛,阵阵涟漪扩散至四肢百骸。   其实萧骋本不必做这么多,他们都是生在政治中的物品,萧骋能够答应他,已经是与各方周旋,再三考量后的结果。   如果他们并非两国,而是一家,选择也不会变得这么艰难。   他必须守护大宸的子民的利益,燕羽衣身为西洲的世家,天然便是与景飏王对立,能走到今天这步,全是萧骋让步。   喉头滚动,燕羽衣眼眶微红,他说不出话,怕开口就哽咽。   肩膀止不住地发颤,只得捧住萧骋伤痕累累结痂的手,闭眼,埋进他的掌心。   半晌,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变得比先前更精神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的语调仿佛有种魔力,安抚着燕羽衣震颤的心。   “小羽,这次被他引入陷阱是我故意。”   “不必自责。”   “我虽受伤,却也找到了秘密。”   “不是么。”   “这是笔很划算的买卖。” 第114章   燕羽衣其实并未想过与萧骋尽早见面,局势的考量大过于情感。   他曾经想过,双生的秘密公之于众,自己会遭到多大的冲击。但真正说出口,倒好像是寻常喝水,自然而然地将其真相大白。   “你最近好不好。”   两人相望无言,过了好一会,萧骋才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   问得很没有营养。   燕羽衣的目光挪向萧骋的肩膀。男人的伤看着骇人,实则并未伤到筋骨,再重的伤燕羽衣也受过,很清楚这根本要不了萧骋的命。不过以景飏王的身体素质来说,大概还是会在疗愈的过程中受点罪的。   “西洲是我的地盘,没有人会给我脸色瞧。”燕羽衣摇摇头,问道:“你的伤呢。”   萧骋用手掌覆盖住燕羽衣的指尖,轻轻握了握,道:“现在算是真正做回自己了吗。”   燕羽衣闻言,极浅地冲萧骋笑了下:“我一直都是我,萧骋,我从来都不会回头看。”   但那份对兄长的愧疚,与想要与他分出胜负的决心,并不会因为与兄长的决裂而产生任何纠结。   燕羽衣收起笑意,说:“他想杀我,却也真正保护了我十几年。而在失去他后,我才逐渐明白他的压力。萧骋,就算是你现在想杀了他,或是别人意欲对他图谋不轨,大抵……大抵我还是会帮助他的。”   “是燕家迫使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他可以怨恨所有人,但只有我,我不能始终保证自己能够站在洲楚的角度,行使计官仪必须要我遵守的规则。”   萧骋微不可闻地叹息,眼皮略微抬了抬:“就算你决定亲手解决他,但以我看来,小羽,你的手不能沾染属于燕氏的任何血。”   尤其是实打实守护燕羽衣十几年的人。   既然不能被他人杀害,那么解决严渡的便只能是燕羽衣自己。   “萧骋。”   燕羽衣抬起下巴,眼睛忽然变得很亮,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我不想干了。”   “……”   萧骋表情凝滞一瞬,意识到燕羽衣的意思,恍而抿唇剧烈咳嗽。   燕羽衣没想到萧骋竟然是这般反应,连忙起身帮忙捋顺他的气息。   男人咳得很克制,压抑着只颤抖几次胸腔,竭力让受伤的肩胛的压力轻一些,但难免还是牵扯。   他疼得蹙起眉,但眼角还是难掩笑意。   “计官仪听到这话会撂挑子回浣竹溪的。”他说。   燕羽衣起初也担忧计官仪回京,见朝廷腐朽无望,决意打道回府。但事实是,计官仪满腔热血扑进朝堂,哪里还有当年心灰意冷。自然,也有君主看似可堪大任的原因,但归根结底,还是他想要重整旗鼓。   有一个计官仪足矣,朝堂不该再有燕氏这般的超级世家。   燕氏不退,便无法有更优秀的武将登台。皇帝要培养的势力,必将完全与其共同携手成长。但这对一个完全成熟,根深蒂固的世族来说,即便燕羽衣倾囊相助,终究无法真正使得新旧老臣融合。   急流勇退,才能留给燕氏一个完美的结局。   燕羽衣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纸条,他将它塞进萧骋手中。   萧骋展开,其中是一串意义不明的数字。   “这是现在燕氏能够拿出的所有家产。”   没等萧骋询问,燕羽衣主动说。   “……小羽。”萧骋终于有些无奈地制止他,喉结上下滚动,即便面色苍白,仍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性感。   “只有死人才做临终嘱托。”   燕羽衣诧异地说:“怎么会。”   “我只是让你带着这个数字去跟大宸皇帝谈判。”   “但我姓萧。”萧骋似笑非笑,将额头贴在燕羽衣脖颈,沉声说:“买卖双方谈判的前提是互相不知底线,你就这么将全副身家给我,难道不怕我联合皇兄敲竹杠吗。”   其实燕羽衣也已无计可施。   他摇摇头,道:“记得帮我谈个好价钱。虽然也想过,凭借你我的关系,能够令皇帝让步些许。但如果真有这个可能,我反而会觉得,我在用我们之间的感情做交易。”   “这不是我,也不是我所认识的萧骋。”   燕羽衣闭眼,长叹道:“往里挪一挪,我也要歇息。”   “是舍不得钱?”萧骋倚着软枕,缓缓地向后,为燕羽衣腾出足够安枕的位置。   燕羽衣嘴上说着不是,但还是很明显地重重点头。将家产完全填补西洲空缺,终究还是从自己的口袋里往出掏钱,虽说已下定决心,但潜意识还是会觉得肉痛。   可这些钱能够换回多少粮食呢?   诸般国情,若萧韫狮子大开口,他也只有答应的份,换句话说,现在是西洲站在独木桥中,是否搭把手,或者落井下石,大宸拥有完全的主动权。   公正与偏私放在一起,终究就是个悖论而已。   萧骋帮燕羽衣将压在身下的长发勾出来,抚摸片刻,道:“之后与我回大宸么。”   “为什么。”燕羽衣闭着眼。   萧骋:“自然是进宫,将当年那份婚约拿给皇兄瞧。”   “……”燕羽衣倏地睁开眼,撑着上半身凑近,琥珀色的眼瞳紧盯着萧骋半晌,不情不愿道:“你们大宸人的老巢,我才不去。”   “话本子里讲老巢的,都是反派对手,怎么,燕将军至今怎么还觉得大宸人都不是个东西。”   “除了你都不是个东西行不行。”燕羽衣懒得与他斗嘴,眼皮越来越重,打了个哈欠重新躺了回去。   直至两个时辰后,计官仪站在院内,表情颇为冰冷地面对对将他挡在门外萧稚道:“他怎么能睡得着?”   身为如今太鹤楼首席,计官仪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乍见有人悠闲,自然忍不住开口:“燕将军今日进宫身负要事,不知有没有与景飏王讲清楚。”   萧稚面露为难:“可是燕将军也很累啊。”   ……   计官仪还想说什么,被殿内传来的声音打断。同样的冰冷,疏离淡漠。   几秒后,殿门从内向外打开。萧骋披衣,手持燃烧殆尽的烛台,跨过门槛缓步来到计官仪面前,与他相隔半米。   四目相对,气氛骤然凝固。   景飏王慢条斯理道:“本王对西洲朝廷近日的照料深表感谢,但回大宸谈判这件事,说到底,你们也是承了燕羽衣的情。于本王而言,若非顾及他,完全能够拒绝购粮的交换。说起来,澹台成玖也是本王帮忙找回,此份人情似乎并未归还,于情于理,西洲也总该表个态吧。”   “殿下想要什么。”计官仪开门见山。   “放燕羽衣离开西洲。”   萧骋缓缓吐出几个字。   计官仪面不改色,紧跟着对方的尾音脱口道:“他走不了。”   “可以走。”萧骋淡道,“西洲有那么多良将不用,非得倚赖燕羽衣?你们不过是觉得,再耿直忠良的将领,都不如一个燕羽衣划算。也想榨干他最后的价值,用尽心血,帮你们培养下一批,下下一批,继续能够支撑西洲未来百年的将领根基。”   “计官仪,若说真的能分得清燕羽衣与严渡,恐怕你从来都没有将他们完全当做两个人吧。真的没有怨恨过燕羽衣吗?”   计官仪闭眼,复又睁开,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松动,但很快便抑制住了:“殿下是在挑拨离间。”   萧骋笑意盈盈,将烛台递给萧稚,绕着计官仪为中心转了一圈,有观察,更多的是对其的轻蔑,抚掌道:“本王当年也接触过那个燕羽衣,也就是现在的严渡。”   “他比燕羽衣更聪明,明白怎样才能控制人心,以可怜的姿态使得对方心软。”   “他对你曾经的师父下毒又如何?”   谈及老师,计官仪终于向前走了半步,冷道:“景飏王!”   萧骋语气仿佛极北吹来的冷冽之风,裹挟着冷冽的冰锋,他停下脚步。   “他第一次想要杀了燕羽衣,是在连弓弦都拉不开的年纪。再次要了燕羽衣的命,是将本王下给他的蛊化解,如法炮制,将新的蛊毒种进自己亲弟弟的体内。”   绝对死不了,但活着会很艰难。   只要燕羽衣甘愿做个云游四方的“废人”,在兄长摧毁洲楚,得手西凉后,他仍然能够享受严渡的庇护。   与幼年的严渡不同的是,萧骋发觉,严渡竟然根本没想要了燕羽衣的命。   他只是想,永远地将燕羽衣绑在身边,让他做一辈子他的影子。   那个地牢里,严渡一字一句地对萧骋说:只要你放过他,他就能健健康康地度过余生。   前后两者,无一不在否认,且榨干燕羽衣最后的价值。   成为一个过于有用的人,与变作完全无用的人,这都是对燕羽衣的侮辱。   什么信任,什么亲情,乃至于家国情怀,都不过是政客用来互相牵绊的载体。   萧骋直接给出计官仪条件,谈判道:“本王可以回国与皇帝商议,但前提是,就此放过燕羽衣。”   “自此,无论西洲情势如何,都不再与他有所牵扯。”   院中寂静,男人们僵在那,只剩唯一的局外人,不,也算不上绝对的无辜的萧稚,她看看面色逐渐铁青的计官仪,又偷偷瞧一眼皇叔,左右怎么动都不是。   她咬了咬嘴唇:“计官大人……我觉得,我觉得皇叔说得……”   计官仪猛扭头看向萧稚,吓得萧稚后退,但仍硬着头皮说:“他说得对。”   “太后难道不知道陛下想要改革?”计官仪提出更为尖锐的问题,“太后也很支持陛下的决议,甚至比臣更早知晓。”   萧稚握紧烛台,迎着计官仪的眼光,朗声道:“如果大宸趁此时机出兵,谈何改革?计官仪大人,我姓萧!”   “……”萧骋闻言笑出声,同时拍了拍萧稚的肩膀。   两人并肩,他勾唇道:“计官大人,本王打算五日后回国,过时不候。”   【📢作者有话说】   阿稚,出息了。 第115章   入夜,燕羽衣决定留在宫中用膳,萧稚准备了大宸风味请燕羽衣品尝,她与萧骋两人分别坐在燕羽衣左右手。   燕羽衣吃了两口山药,放下竹筷纳罕道:“公主怎么不吃。”   “燕将军,你能赢吗。”萧稚问。   “……”燕羽衣顿了顿,看着萧稚深墨色的双眸。他想要叹息,忽然意识到萧骋也在,便乍然止住了,略微又想了会,才给她答案。   “不会输。”   “行了。”萧骋打断他们,将蛋羹推到萧稚面前说,“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燕羽衣抬起眼,正好与男人的目光相撞,他似乎是故意在等他做什么眼神交流,话是对萧稚说,可语气中那份莫名其妙的烦躁,好像是对他撒的。   萧骋又生气了。   燕羽衣安静了会,再度开口:“我没有输过。”   “景飏王。”   他称他的职务。   “我跟大宸人打过仗,与南荣王府僵持这么多年,区区内战而已。”   “这场仗,我只会放在明珰里打,”   严渡没有像燕羽衣一样寒冬饮过天山的雪,烈日赤壁曝晒,与南荣军僵持数日,自然不懂得真正实战,究竟怎样用兵方可取胜。   萧骋凝目:“明珰城至今仍有修筑,还要再来一次?”   “不是我想在明珰城打,而是西凉自身不会允许严渡离开。”燕羽衣这会根本没有吃饭的胃口,用筷子摆弄着碗中的青菜,“其实他们比我更希望能杀了严渡,毕竟两个燕羽衣共属一家,万一我两和好,整个朝堂尽可为燕氏的天下。”   “没办法挑拨,那么就只能二选一。我死,严渡从我这里拿到燕氏的全部资源,日后西凉无论是与洲楚联盟,还是继续装作没事人,与严渡携手把控西洲……”   “……这已经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了,况且,我也不会让这个可能发生。”   外戚进宫得在宫门下钥前离去,燕羽衣也不能例外,用过晚膳便得立即离开。   临走,萧骋叫住燕羽衣,在燕羽衣询问的目光下,男人欲言又止,几次想要开口,却怎么也说不出。   再三犹豫,萧骋还是摇摇头说:“去吧。”   燕羽衣最后冲萧骋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在这里站太久,而后在男人的注视下转身。   他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萧骋目光的重量,呼吸伴随着脚步逐渐沉重。一步一步行至马车,他对站在车旁等候的严钦道:“将马凳取下来,扶着我。”   严钦闻言意识到了什么,立即担忧道:“主子!”   “小声点。”燕羽衣责怪地瞪了眼严钦,压低声音说:“上车再说。”   皇宫外百米之内禁止任何非传召者入内,空旷之中的风竟然令燕羽衣罕见地感到寒冷,他面不改色地扶着严钦的手臂,掀帘俯身进入车厢。   “主子,你的伤是不是——”   “!!”严钦紧跟在燕羽衣身后,话没说完,燕羽衣身形剧烈地晃了晃。   “严钦,我……”   车厢好像有什么结界,进入的刹那,四肢百骸好像是被瞬间拆解,剧痛从骨缝中渗透,燕羽衣呼吸滚烫,眼前的人影晃动,由一转为二,再合二为一。   “主子!”严钦慌忙扯过软枕,才垫于燕羽衣身后,燕羽衣便直挺挺地朝正后方砸去。   他栽进软得不能再软的枕榻之中,始终在萧骋面前保持的松弛,终于在此刻真正将刻意保持的态度卸下来,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的松弛竟是用紧绷至脚趾的态度强撑。   燕羽衣用掌心贴住心口,用微弱的气声说:“走。”   马车缓缓动起来。   严钦匆忙从车厢暗匣中取出一只天青琉璃瓶,用近乎恳求的声音说:“主子,郑人妙留下的药丸你就没怎么吃过,这次吃一颗吧!”   先前燕羽衣犯病,心口痛,全凭意志忍过去,只要严钦提用药这件事,燕羽衣绝对会冷着脸命令他出去。   “……”   燕羽衣掀起眼皮,疼得没有力气,话说得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医嘱几颗你还记得吗。”   严钦倒出两粒送到燕羽衣唇旁,燕羽衣张嘴吃下。   药丸本身倒没什么特别,甚至苦味也比寻常吃过的那些清淡,待严钦打开水袋,燕羽衣已经简单嚼几次吞入腹中。   “景飏王离开明珰这件事你亲自去办,别人我不放心。”燕羽衣吩咐道。   “属下离开,京城这边谁来负责?”严钦随即问道。   有关于军令,严钦向来只遵燕羽衣,并且也不多问,士兵的天职便是服从,何况是跟着位格外骁勇善战的主将。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开口。   药效没发作,燕羽衣只觉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直跳,每一下都正中心脏阵痛的顶端,浑身起汗,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侧。   他缓了缓,才说:“你觉得该派谁呢。”   “属下怎么知……”严钦话说一半,忽然止住了。   在燕羽衣无声的注视下,他缓了缓,开口道:“京城安防自然是将军坐镇。如今不光是外头的人想要分清这些年为朝廷做事的将军是谁,燕氏军中也人心动摇,有人急不可耐,想要另择他主,或者对将军府的信任削减,战意并不似往日那般坚定。将领们终日惶惶,解铃的办法仍在将军手中。”   “将军,属下认为,军中向来不以尊卑定高低,只有让他们坚定,从前率领他们的人是您,是您多年守卫边境安宁,即便严渡趁乱攻击,我军仍能如铜墙铁壁般无可撼动。”   “没错。”燕羽衣点点头,先前对严钦所言的那些话,总算没有白费口舌。若他仍旧遵命行事,并无任何半分属于自己的想法,燕羽衣倒还真要重新考虑,是否扶持严钦往更高处走。   他冲严钦笑笑,用手背抵着前额试探自己的温度,随即勾唇说:“计官仪收小雪做学生,其实是想留我在明珰多几年,为着他这个不请自来的人情。”   “他知道我对小雪的期望。”   “……燕氏为朝廷流了那么多血,到头来还不是得以联姻为盟约。澹台皇族希望以燕氏的后代维系亲情,燕氏也必须用这份信任回以皇族,稳固手中执掌的数万大军。看似信任,实则双方有所提防,却又不得不为局势妥协。”   燕羽衣轻声叹息,有些无奈道:“罢了,毕竟是闻名天下的太鹤楼首席,教小雪这个年纪的孩子也算是屈才。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得起小雪的先生,计官仪的地位与学识勉强配得上。”   严钦把着剑,坐在燕羽衣身边,闻言也忍不住笑起来,有意缓和气氛:“那景飏王殿下呢。”   燕羽衣沉吟片刻:“他有没有学识都不要紧,有钱就够了。”   反正景飏王这个亲王的名头,已经能令他武能纵横天下,文可朝堂无敌。   ……   将军府距离皇宫足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回府下车,燕羽衣的症状完全消减,主动提想吃山楂糕。   这个季节哪里有山楂。后厨找了半天,实在是没办法,只好禀报能否用浆果替代。   新鲜浆果自然是原汁原味的最好,糕点也不必再做,燕羽衣叫他们将浆果直接呈上来,便放厨司一应人等歇息。   他端着果盘往湖心亭最粗的那根树干去。   夜色浓郁,深幽且泛着微蓝的光晕,满天星辰溶于其中,伴随着由浓转疏的云层不断变换。   燕羽衣仰头看得入迷,浑身沾满潮湿的寒气。   “失眠便去找医官开服药,总是这么熬着,身体迟早会坏。”   沉寂之中,冷不防地响起人声,燕羽衣放在腿面的手轻轻蜷起来。   严渡身着深紫,额前一抹浅碧,负手缓步出现在燕羽衣眼前,站在他正对着的石阶处,问道:“小时候喜欢爬树的毛病怎么还没改。”   小时候?   燕羽衣闻言,反而问道:“兄长与我不过只差了几个时辰,为何偏偏装作老成。”   说来也奇怪,就算是双生的秘密暴露,似乎外界也并未将他们的年岁挂钩,就好像是严渡天生就比燕羽衣年长几岁。   他的视线转移至他那条抹额。   玉石成色不错,但与今日所着实在不搭,但燕羽衣认得出,那是自己出上战场,首战告捷后的战利品。   整整三层楼的藏宝阁,珠宝珍玩多得是,但燕羽衣唯独只选了其中最不起眼,未经雕琢的原石回去。   只因那块石头对光望去,能看得见其中好似飞燕般的纹路。   燕羽衣想过很多将其作为饰物的办法,也找工匠设计款式,但最终还是将其打磨成很简单的一小块,镶嵌入抹额中方便佩戴。   “母亲说过,世上最美之物,左右不过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只是于我们这种身份的人户而言,算是最幼稚不过的审美。”   严渡抬手抚摸额前装饰,叹道。   燕羽衣浑身绷紧,随时准备应对偷袭:“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府上,难道不怕我就地杀了你吗。”   “唯有死在大庭广众之下,一个人才能将另外那个的罪责全部审判,我杀不了你,你也杀不了我。”   “小羽,况且我本就不想与你为敌。”严渡冲燕羽衣敞开双臂,道:“爬得那么高,跳下来,我接着你。”   燕羽衣眸光逐渐凝滞,身体发寒。   “兄长,你是怎么既能眼也不眨地将我送去折露集,还可十年如一日地对我好。”   “总不能告诉我,是你良心发现心怀愧疚,想要补偿我这么简单吧。”   话说得缓缓,毫无愤怒之意。   而听的人也镇定,甚至冲燕羽衣露出抱歉的神色,严渡反问:“难道我对你不好吗。” 第116章   “……”   燕羽衣将浆果盘放在腿面,手指搭着它的边缘,稍一用力,指尖穿入鲜红果实之中,汁水瞬间溢满指缝,像是新鲜的血液喷涌而出,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酸涩果香弥漫开来。   “小羽,原本我是想杀了景飏王。”   严渡抚掌,下颚微扬,缓缓地对燕羽衣道:“可当我将刀放进他的口腔时,恨不得拔下他的舌头时,忽然想到了你。”   “如果让他身怀残缺地出现在你面前,或许更会博得你的同情吧。”   男人语气中怀着莫名地侥幸,他神采飞扬,姿态舒展地对燕羽衣继续道:“或许在景飏王眼中,他认为你是不可不防的将军,即便身负重伤,也是比寻常人更强大的战士。但小羽……其实你很明白,那都是外界强加给你的荣耀,在你的眼里,没有任何一件事物大得过亲情,即便父亲那般令人厌恶,你也仍然逼迫自己理解,认为这就是燕氏所必须承担的职责。”   同样做过燕氏家主,严渡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以旁观者评价将军府的人。   他既涉入局中,又主动破局。   旁观者评价燕氏,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严渡不同,曾经为家主的他,有资格去批判燕氏长达百余年的污秽阴霾。   庞大的世家成长至中后期,早已从石上清泉化作不可搅动的泥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一滩污秽。   燕羽衣凝目,明知此刻搭话会被牵着鼻子走,但理智总是会在关键时刻被感性出卖。   “我从来都没有觉得将军府是福地洞天,将军府固然折磨了你,但你又何曾放过我?”   话音刚落,严渡脸色微变,猛地快走几步,一拳砸向燕羽衣所在的这棵树。   嘭——   树影缭乱,三人合抱的古木纹丝不动,怡然地仿佛从未受过攻击。   燕羽衣摸了摸枝叶,轻声说:“自小你就不喜欢爬树,现在就连打我也不肯来到我面前么。”   “兄长,你是怀恨燕氏,还是单纯只是想找我麻烦。”   “我从未厌恶过你。”严渡的拳头深深扎进树干,显然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血肉与碎木混合,尖锐且带着新鲜草木气息的细小利刺,通过鲜红的蔓延而逐渐深入。   严渡的脸在他自己也不觉中,逐渐变得滚烫,双颊飞起的红色几乎盛满燕羽衣的双眼。   远比他那只皮肉迸裂外翻的伤口更令燕羽衣骇然。   明明是相同的脸,为何他竟觉严渡陌生异常,好像他们今日是初次相见。   穿透那层皮囊的束缚,自己所认为的,可靠稳重,运筹帷幄的兄长,难道都是臆想中的梦吗。   浑身汗毛倒立,燕羽衣头皮发麻地收回双腿,下意识单手往腰间摸,但不幸的是,他在府中卸去所有盔甲,连那把斩马刀都安放在内室,哪里有什么武器可用。   而严渡好像是察觉到什么,竟走到树根,一反常态地向前跨了一步。   “!”燕羽衣心脏漏跳半拍,警惕地死死盯着严渡。   但对方原地停留,他只能看到他头顶的那个发旋,现在的燕羽衣也不敢说完全了解严渡,只得沉默且被动地等待他进行下一步。   “呵。”   死寂中,严渡忽地闷声笑了声,旋即开口问燕羽衣:“怎么,害怕我上来找你?”   “小羽,我何时强迫过,请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严渡收回手,调转脚步,将后背完全暴露于燕羽衣眼底,似乎很放心燕羽衣,毫不在意此刻的人身安全。   这句话中的“请”字用得十分微妙,燕羽衣张了张嘴,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他发觉自己竟然只是盯着严渡,想要观察他接下来做什么。   他看着他绕着相邻的树走了圈,而后彻底卸去挂在耳侧的遮罩。来的时候戴着柔软的银丝面具,却是绕开所有守卫进府的。   将军府的守备是森严,但不至于完全没有漏洞。   与其说燕羽衣是不愿耗费心思,不如当做他想给外头那些要他命的高手们较量的机会。   “有铲子吗。”严渡又说。   燕羽衣扶着树干缓缓站起来,身体微向前倾,脚底踏空,径直严渡的反方向飞身而去。   他落地极稳,在距离严渡四五米的地方,凝目抱臂道:“埋酒的是这棵树,你选错了。”   严渡先是一愣,而后沉沉笑起来,语气中颇有几分无可奈何:“怎么不早说。”   “你没问。”   严渡:“问了燕将军便会回答么。”   “军令之外的事情,都可以。”燕羽衣淡定吐出几个字,他不至于真被严渡吓到完全魂不附体。   彼此背道而驰,但那份积年累月的熟稔是不可能随着时间而改变。即便燕羽衣以为自己再次与严渡见面,会变得格外警惕与敌对。   侍卫将铁铲送来,他先拿在手里,下一秒被严渡接过。   严渡将衣袍系成结,解开袖口,将袖管捋至肘部,动手用力挖起来。   手臂的青筋乍现,从燕羽衣的角度完全能够看到发力后虬结的,血管喷张的跳动。   燕羽衣眼睛极其轻巧地眨了下,而后用手扯住严渡衣角,将他没地的那块提起来。   距离骤然被拉近,较为较远的距离变作紧跟。   乍一看还真是兄友弟恭。   严渡挥铲的动作稍许凝滞,而后姿态自然地对准树根,一铲,两铲,三铲……直至有被油纸密封的陶罐暴露于空气中。   “母亲当年酿了几坛?”燕羽衣有些好奇。   他虽知道树根下必然还埋着东西,但不大清楚究竟藏了多少自己不知道的。   如严渡先前所言,他的确是什么都不管,只是听兄长的命令行事。故而真正掌管偌大燕氏,才发现那些真正的决策其实根本不算什么,维持整个家族的平衡才令人最头痛。   但这所有的疲惫,通通来源于对权力的誓不放手,即便意志与体能接近极限,奋力于抓紧的人,仍旧会吊着半口气强撑。   例如严渡。   燕羽衣看着他撕开坛口的密封。   长风从远方鱼贯而入,横扫整个湖心亭,裹挟着草木的潮湿香气瞬间充盈身心。   燕羽衣的疲倦被吹散些许,眼角眉梢的线条略略柔软,抱臂问道:“燕氏于你是负担,为何不放弃。”   “放弃也是向前。”   严渡:“身后有多少人紧盯着将军府,若你是当年的我,断然不会说出放弃二字。”   这次的酒香似乎比之前那罐更浓郁,只是打开半边,味道便盈盈地扩散开来。   燕羽衣指腹摩挲着衣料的边角,绸缎总是丝滑柔软,但此刻掌中的却异常扎手。他低声说:“我曾等待过,倘若哪天你对我说,想休息,很累,我一定会代替你在外应酬。就算兄长不想再做家主也没什么,还有我,家中也还有我。”   “可是等来的是你身陨的消息。”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胸腔发出来的,唇齿艰难地开合,短短几个字,明珰被破的绝望,家族覆灭的伤痛,十几年以来,身为燕氏少主的骄傲,通通被人踩在脚底。   燕羽衣已经不记得自己如何振作,甚至他在萧骋面前,也常是受伤的姿态。   但只要有燕氏部将,或是需要燕羽衣代表洲楚去做什么的时候,燕羽衣心中总能生出无比宽阔坚实的勇气,他认为自己能够办得到。   “那个时候我总是在对自己说。”   “倘若是兄长,他一定做得很完美,如果我是他,我该怎么继续。”   严渡很安静地听着,但并不代表他只是待在原地。   他抱着酒坛往亭中走,湖色倒映着两个容貌相当的人,偶尔泛起波澜,将他们的面庞由撕裂分散,转而瞬间合拢。   脚步埋在覆盖着流水轻淌的间隙,所过之处唯余草气弥漫。   “……小羽。”   踏入亭前台阶的那刻,严渡骤而转身。   “族中很早就想放弃我,这件事你清楚么。”   燕羽衣怔住,以为自己听错。   错愕毫不掩饰,令严渡抿唇笑了笑。   “父亲起先据理力争,后来迫于族中压力,自己又没什么本事,在外打仗也全靠身旁副将,于是偃旗息鼓,默认了转而培养你做新任家主的决定。”   “其实他们自己也不在意双生是否为诅咒,毕竟后来你我两人一明一暗,把即将衰落的将军府重新推向朝廷的中心,”   “其实你自己也有察觉,对吗。”   严渡字句清晰,似乎生怕燕羽衣听不明白。   “伴驾皇帝,受教天子,这是除燕氏之外的第二道保险,世上有几人直入御书房。”   “太子左膀右臂,奉为未来股肱。”   “父亲小心翼翼地禁止我与太子单独相处,却唯独肯将你放在皇宫,与陛下一起,将你彻底藏起来。”   男人表情其实是极其轻松的,但不难看出,这其实是愤懑怨怼之后,彻底想要放下,却仍然耿耿于怀,碍于情面与君子德行,强行装作无事发生的态度。   燕羽衣的心脏漏跳半拍。   严渡掀起眼皮,颇为自嘲地笑道:“享受着堪比储君皇子待遇的人,竟然是对我百般依赖的弟弟。”   “而我想要学到些什么,就只能低头对他旁敲侧击,怕他发现我的忐忑,心虚他某日恍然大悟,觉得我这个哥哥根本不如他。”   “所以我找到了折中的办法,既能不被他威胁,却也能长久地留住他在身边的办法。”   “那道蛊是为你我量身定制。”   “小羽,倘若我死,你也活不了。” 第117章   对于蛊毒这件事,燕羽衣从头至尾都没有那么在意过。   似乎旁人比他更觉此重要,好像摆脱这份禁锢生死的枷锁,燕氏少主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可笑的是,燕羽衣甚至从未认为它配得上“阻碍”二字,。   他所想要抵达的最终目的,并不会随着他的死亡而被撼动分毫。   洲楚地位的重新确立,西洲的再度辉煌,必须得经历两三代人的追逐。燕羽衣自问没有这样只手遮天的能力,故此,被后来人踩着肩膀,才是他目前所尽力的全部。   例如高嘉礼,他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先帝将高嘉礼送到燕羽衣身边,恰巧解了燕羽衣那段时间的燃眉之急。   这便是先帝想要托举的未来,至少为燕羽衣留下可堪托付的后辈。   不至于用人之际,挑来捡去,竟然发觉西洲的人才贫瘠无力。   “兄长所言,是想要我心怀愧疚地同意与你摧毁西洲吗。”   燕羽衣极其轻描淡写地代替严渡,将他数年谋划的所有托盘而出,化作简单的十几个字。   “你想给我的东西,一股脑地塞过来,也不问我是否需要。这只是在自我感动,与给狼披层羊皮并无不同。”   “如果你认为自己很了解,为什么没有发觉,我是个并不善于接受对方馈赠的人。”   “也就是说。”   燕羽衣的语气逐渐冰冷,面部轮廓也不再柔软,质问道:“即便我站在你面前,在你眼里的,也只是你擅自用意念组成的燕羽衣而已。”   “自始至终,我都以自己是燕羽衣为荣。”   “因为燕羽衣这个名扬天下的名字,并非什么燕氏给予的光环所得,而是我本身的辛勤便该配得上当世第一的称号。”   青年横跨半步,紧逼而上,直勾勾地盯着严渡的眼睛。   他的声音清越洪亮,带着不可撼动的自信与坚定:“不是你舍弃这个名字,我才能得到‘燕羽衣’,而是你配不上‘燕羽衣’这个三个字。”   “如果严渡这个名字就是你为自己谋划的未来,那么我们便不再是兄弟。”   燕羽衣没有去替他人左右人生的想法,自然也极少试图去理解对方的行为。但严渡是他的兄长,是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将在他的庇佑下的血脉相连。   那些所谓的独善其身,无可奈何,都无法成为他说服自己,与兄长保持步调的原因。   他简直是受够了严渡那副,自己永远是受害者的态度。   若论中伤,谁没有做过妥协,难道只有他严渡才更凄惨吗。   多少世家子弟被埋没于朝堂纷争,家族纷争,能够从中突出重围的不过了了。   燕羽衣莫名地想笑,但不知从何笑起:“为什么非得改造一个根本不可能被你感染的人呢。”   “不觉得很可悲吗。”   “还是说,看着我对你露出崇拜的表情,你才会感到自己好像已经赢过洲楚许多人,有凌驾于权利的可能。”   “我只是个普通人。”   燕羽衣一字一句,语气含着连他自己都不易察觉的颤抖。   “并不是你向谁炫耀权势的工具。”   “普通人?”严渡并未被燕羽衣这近乎于剖白的挑衅刺中,反而捡起他语句中的字眼,提问道:“你以为自己是普通人?名下钱庄田产年入千万两的普通人吗?萧骋这两年花在你身上的数目也不在九位之下。”   “小羽,我没有资格,你也是。”   男人将酒坛放在廊下的木几中,从屋内拿了水盆与帕子,仔细擦拭每一处淤泥。   没有放过任何一处的缝隙棱角,动作简单缓慢,明明这是个谁做都很寻常的姿势,但他却处处透露出优雅与矜贵。   燕羽衣的句句尖锐讽刺并没刺痛他,反倒显得燕羽衣自己像是气急败坏。   他略阖眼,无声的叹气。   或许自己永远学不会兄长那副难以看穿的云淡风轻,就算他站在他面前,都好像是在演独角戏。   没有回应,不,他根本不会回答。   严渡就是这么一个人,执拗而压抑。   “小羽,其实这些年不告诉你许多事情,还有另外的原因。”   酒坛擦得锃亮,严渡将帕子随手丢进火盆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抵着它的边角点燃。   火焰越燃越烈,腾起的飞灰被瞬间席卷的狂风带起。   橙红色的光同时映入双方眼底,严渡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燕羽衣往自己对面的那个位子坐。   严渡:“因为你的能力并不足以让我安心托付。”   燕羽衣眼眸微沉,抬脚往廊中走。   他在严渡的注视下坐定,捧起早已冰凉的茶水,仰头饮尽,捏着玉杯的力道逐渐加重,道:“你是疯了吗。”   咔啦——   杯壁陡生裂痕。   严渡瞥了眼,一笑置之,似乎很满意燕羽衣的反应,开口道:“喝了这杯酒,日后你我便只会在战场相见,小羽,既然我们都无法说服彼此,那么便以武功见分晓。”   “……”若非看着他打开酒坛,又盯着每步动作,燕羽衣真会认为他绝对往其中又下了什么药。   从前不觉得他阴险,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下意识认为别有所图。   唇齿的苦涩只是停留于片面,隐匿于心脏深处的钝痛才是后遗症,燕羽衣扪心自问这十几年的人生有无遗憾。   盘来算去,似乎只有在火烧明珰那夜,他拖着身负重伤的太子,回头望向城中橘红,源源不断蒸腾着滚烫,好像要将修罗地狱也烧穿的火焰。   他没来及与兄长告别。   忽然,严渡推来凉酒一杯。   男人双手放于腿面,只是身体微微向前倾:“这是院中最后一坛,母亲只酿了这些。”   话罢,他便不再多言。只是定定地看着燕羽衣。   眼中催促的意味明显,燕羽衣被盯得受不了,后背莫名生起一层薄薄的热汗,此刻是盛夏不假,但湖心亭的温度远低于外界。   他只好象征性地抿了口。   严渡强调:“最后一坛。”   燕羽衣仰头饮尽,随即嘭地将茶碗倒扣,里外都是拒绝。   繁花在夏夜里是根本落不尽的。   做少主时,燕羽衣胸前总会别一朵以珍珠贝母所制的海棠花。母亲喜欢海棠,每年她都会在他生辰那日,前厅接待客人后提前离席,带着她亲手所制的海棠回到燕羽衣所居的小院。   这是郁南星私底下对幼子的偏爱。   他单手抚触空荡荡的衣襟,一时恍惚,蓦然从无限幽微的深夜中,看到了母亲的轮廓。   但这份虚幻并未维持多久,很快便被狂风卷起的落花吹散。   那是属于遥远回忆中,以影子身份徘徊于世间的燕羽衣所见到的场景,认为自己不配得,也觉得适合成为燕羽衣的该是兄长。   他毫无任何对世俗欲望的渴求。   倒酒,饮用,严渡当着燕羽衣的面,仿佛不要命地一杯杯灌入腹中。   他喝得越来越凶,衣襟被酒液浸湿,浑身上下的酒气愈发明显。好像寻常街边可见的醉汉,或者徜徉于混沌之中,再也寻找不回来时路的旅人。   无论哪样,都令燕羽衣感到心寒。   酒坛不大,很快便见底了。   酒杯抵着唇,严渡却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来,醉醺醺地看着燕羽衣。   “喝完就走罢。”燕羽衣深深吸气,而后绵长地吐出来,本想讽刺几句,但还是没能昧着良心,提醒道:“记得吃醒酒汤。”   见燕羽衣要走,严渡琥珀色的眼瞳蒙上一层薄雾,连忙丢下酒杯,双手撑着小几,脚底踉跄着要起身。   奈何小几根本不是什么能够支撑全部体重的家具,根本来不及发出无法承受的“哀嚎”,便直接发出木质被挤压后的,清脆的粉碎声。   烹茶的碗碟器具散了一地,半数砸在严渡身上。   燕羽衣骤然停下脚步,无可奈何道:“严——”   “小羽。”   严渡长发散乱,歪着头定定地唤燕羽衣小名。   男人双肩抖动,胸腔发出鸣音,沉沉地笑起来。他摸索着,胡乱抱起毫无损伤的酒坛,将下巴放在坛口,埋头深深吸了口气,顷刻被酒气呛得剧烈咳嗽。   “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由微弱转而放肆,男人呼吸急促,明显已经极其不适,却仍未停下。   燕羽衣冷眼旁观,脚底分毫未动。   “若要发疯,离开这里随便你。”   严渡歪着头,眼睫极其缓慢地煽动:“这是母亲以为龙凤双生才埋下的酒。”   “为日后重要节日宴请宾客用。”   他用掌心覆盖住酒坛残留红封处。   燕羽衣愣怔:“什么。”   “小羽,如果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   “我认命。”严渡闭起眼。   “……”   独属于深夜的寒风乍起,汹涌地灌入宽大的袖口。   燕羽衣整个人瞬间像是击穿,垂于腿侧的双手逐渐攥成拳,身体剧烈的颤抖起来。   半秒后——   嘭!!   意识还停留在原地,身体已先动。   拳头鲜血淋漓地击穿酒坛,随即砸向半寸不到的严渡。   “我要杀了你。”   双瞳鲜红地滴血,燕羽衣胸膛剧烈起伏,几乎咬碎整个后槽牙。   “你没有资格再提母亲!她会因为有你这个儿子感到羞耻!”   “严渡!!我要杀了你!!”   闻言,严渡癫狂地哈哈大笑,他抓住燕羽衣的衣襟,挑衅道:“杀了我?你早就该杀了我!”   “燕羽衣,杀了我,你也活不了。”   “我们要永远。”   “永远,永远、永远同生共死!!” 第118章   严渡双目几欲泣血,他反手抓住燕羽衣的领口,死死勒住他的脖颈,燕羽衣登时条件反射地挣脱,才一撇头,却直接被他扯得更近。   男人的指甲瞬间如荆棘倒刺般嵌入他的脖颈,刺痛袭来的刹那,燕羽衣看到严渡失去体面的狰狞的脸。   明明是他要杀了他,为什么。   为何严渡却表现得更像个受害者。   “是我害了你吗?!”燕羽衣的情绪也被带得激烈,全身血涌,闹哄哄地直冲脑门。   “难道只有你被燕氏胁迫?觉得全天下都欠你一个安稳的人生?”   “……严渡……日后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难道我这些年的报应还不够吗!”严渡的声音比燕羽衣更高。新鲜的血液还带着热量,未等温度散去或干涸,便全部往指缝涌去,将指甲的每一寸都填满。   “如有报应,那只能是你。燕羽衣,我此生的报应就是你,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   ……   燕羽衣咽喉疼得好像要炸裂开来,张着嘴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类似于窒息的音调。严渡的脸近在咫尺,可是比天涯海角还要遥远,他永远碰不到他,只能被他拿捏。   眼前的人影逐渐模糊,脑海中奇异地浮现起自己最初打败兄长那年,他得到的父亲的重视,陛下的赞叹,没过多久,他便打了一场震动朝廷的胜仗。   彼时燕羽衣这个名字风光无匹,璀璨闪烁。   群星只能共同徜徉夜空的海,而燕羽衣便是独一无二的那轮月。   他的眼帘缓缓闭合,再度猛地睁开时,他将积蓄的力量全部用来挣扎。   衣襟已经完全湿透,说不清究竟是汗水还是血,反正入口尝到的都是“苦涩”。   严渡发出比枯木断裂还要尖锐刺耳的,摧枯拉朽的音调:“如果,如果没有你,我就是燕氏唯一的少主。”   下一秒——   嘭!   迅雷不及掩耳,方才还在劣势的燕羽衣猛地从地面弹射而起,左膝重重砸在地面的同时,借力打力,将人半边身体扛起,反手过肩摔。   只要能瞬间近身挟制底盘,燕羽衣便不会将机会放走。   蓄力仅有一次,但也只需一次!   严渡眼中蓦然的错愕才刚起了个头,便被燕羽衣骑着上半身,他脖颈的伤口涌出一股又一股的粘稠鲜红,但仿佛未有知觉般。   燕羽衣挥臂,毫不犹豫。   砰砰砰!   拳拳至肉,他打得果断狠绝,用上了战场杀敌的力气。   “是我软弱。”   燕羽衣死死卡住严渡喉管,用方才他对待他的方式。   “我该早早独立,看清楚你的真面目。”   论近身肉搏,没有武器的严渡不是燕羽衣的对手,真刀实枪上过战场的人,知道哪里更直逼要害。   但遗憾的是,并不能就这么直接杀了严渡。   只消几拳,男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便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   毕竟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不比燕羽衣抗打。也不知他究竟是手下留情,还是别的什么,燕羽衣方才倒没觉得自己受多大的痛,但他攻击严渡的每一下,都是往不死,但绝对不好受的程度打的。   只是打着打着,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模糊起来,第一滴眼泪脱离眼球后的半秒,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伴随着着他起伏的剧烈动作,通通撒向严渡的面颊。   似是天边下了雨,却稀稀落落地不成气候。   明明他的力道未减,眼前的严渡却忽然对他露出放松的表情。   男人甚至完全松开了他,双臂伸展,完全接触柔软的泥土,像是在张开怀抱,又或者他放弃抵抗,完全承受燕羽衣这近乎于撒气般的攻击。   严渡唇畔缓缓飘出一声呵,不咸不淡地嘲讽道:“小羽,你真的长大了么。”   燕羽衣的拳风骤然停顿半秒。   他瞳孔微微收紧。   “如此泄愤,除了稚子……没有人会这么干。多年你还是像个小孩,意气行事,喜欢用哭闹解决问题。”   “从前用哭闹令我忧愁,如今仍旧如此。”   男人说得轻描淡写,但落在燕羽衣耳中,便似针扎般顺着血管游进心脏。   一旦某种行径被定义,那么之后所做的全部,都将会被冠上名称。   严渡对待燕羽衣的轻浮态度,显得燕羽衣表现出的所有,都像是如临大敌后的手足无措。   燕羽衣紧攥的拳头忽然松开,眼睫微煽动半秒,转而抓住严渡的手腕,根本没给他自由的机会,粗暴地反手擒拿。   用拖拽敌军的方式,一声不吭地拖拽着严渡,所过之处的绿茵成片地被压倒,通往同个方向。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至胸膛剧烈起伏,脚步的连绵逐渐化作奔跑。   燕羽衣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心中那份压抑着的什么,忽然侵占他的大脑,他并不想在此刻杀了严渡,做的却是要他的命的手段——   他毫不犹豫将他丢入彻骨的湖水之中。   严渡的身量比燕羽衣要稍稍重些,单薄衣衫在空中划过一道圆满的弧线。   两人有那么一瞬的面对面。   但也就是这个空档,严渡猛地朝喘息粗重的燕羽衣伸出手。   扑通!!   他们落水的时间不分先后,亦或者是严渡紧紧抱住燕羽衣,正如所谓的,我们是双生,没有任何外物将我们分开。   合二为一的刹那,冰凉的湖水入侵七窍,铺面而来的黑暗令燕羽衣下意识想要挣脱。   但他先前耗费了太多体力,被严渡死死抱着,好像是在身上缠绕了块足以令他坠入湖底的沉石。   他从严渡的皮肤中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而那双手,宛若藤蔓荆棘,死死卡住他的关节。   如同地狱攀爬而来的恶鬼,用湿漉漉的长发扼死他的全部命脉,无关其他,只是想要他永远留在这里,保持此刻的永恒。   波涛翻涌,燕羽衣却感受不到任何来源与外界的敌意。   湖心亭内灯火通明,他从头颅偶尔伸出水面的间隙,看到严渡的连年在阑珊中若隐若现。   严渡表情比岸上撕扭的时候自然多了,甚至能够称得上是柔和。   他奋力向燕羽衣游动,燕羽衣心跳骤停,随即慌乱地向后仰。但右腿突然的抽痛令他根本抑制不住表情——   见鬼,竟然在这个时候抽筋!   保持再完美,或是竭力压抑的镇定烟消云散,燕羽衣猛地意识到自己真的会被严渡溺死。   先前那是他胸有成竹打得过严渡,严渡也并不可能现在便与他决出胜负。   局势是避免当下你死我活的条件,但并非绝对的必然。   那是建立在燕羽衣杀得了严渡,严渡也有机会亲手葬送燕羽衣的基础之上。   现在在水里,腿抽筋就是绝对的破绽,若日后再想找这么恰当的时机,那根本是无法再达成的巧合。   天时地利人和,严渡此刻占尽上风。   燕羽衣汗毛倒立,环顾四周,当即便要想尽办法逃跑,至少离开严渡一臂触手可得的距离。   但已太晚——   他面前的男人猛地扎进水中,刹那,燕羽衣便感到脚腕被什么拖拽。湖底很深,不是水草,那只能是消失的严渡!!   “唔!”   他甚至来不及大喊出声,脸便已整个没入水里,略带腥臭的湖水涌入口腔,仿若吃了辣椒岔气咳嗽般的痛楚汹涌地喷涌入鼻腔。   眼睛,咽喉,刻意屏气的胸腔,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纷纷因这突如其来的刺激产生应激反应。   燕羽衣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眼见来源与湖面的光明离自己越来越远。   低头,他看不到拖拽着自己的严渡,抬眼,那抹闪烁着的幽微暗光如萤火般渐行渐远。   莫名地,他忽然有些想笑。   无关生死,也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   在岸边的挑衅,到了水里竟然谁都没有开口,只是用拳头倾泻着愤怒,用最原始的手段去置对方于死地。   到头来,燕羽衣还是没能看懂兄长。   伸出的手臂从求生的欲望转而自然随波逐流,燕羽衣缓缓闭眼。   他遇见过无数次濒临死亡的时刻,最知道半只脚踩入地狱是什么滋味,人至死亡的那刻,或许才能体会到这一生唯一的平静。   那也称得上是平和。   想要的,远去的,消失的,或许即将得到的,已经到手的,都成为身外之物。   他生在燕家,最终死在燕家,也算是落雁归根。   但……这对小皇帝残忍,有悖与计官仪的约定,没能看到洲楚的未来,无法再提拔得力干将保家卫国……   以及,以及那个人。   萧骋……   燕羽衣想,他应该会体谅我。   早在很久之前,甚至追溯到他与萧骋走入地下赌场的那天,萧骋那次的发疯,燕羽衣便已意识到,他其实是知道什么最痛,什么最难得到,以及世上最容易失去的是什么。   不变的是永恒铭刻于记忆的感情,而似掌心流沙逝去的,则是每个鲜活,曾经出现于眼前的生命。   他想他懂得,一个武将最好的结局是解甲归田,最荣耀的是手握重兵,两者往往伴随着难以预料的变故,千万个可能汇集于同个终点。   死亡。   那日萧骋在殿外,与计官仪的口角,燕羽衣通通都听到了。   萧稚专程拉着他站在窗边,好让他听得更真切。   那是萧骋对西洲的不满,每一句都精准地踩在计官仪易怒的点上。他几度以为计官仪绷不住表情,会用不带脏字的之乎者也去讽刺萧骋。   但他们两个人就那么莫名其妙地约定好了。   萧稚其实还是不能接受燕羽衣与萧骋之间的关系,但她还是捧起燕羽衣的手,期期艾艾地问他:“燕将军,我们大宸风光其实很好的。”   少女眼神闪烁:“你会去吗。”   “公主呢。”燕羽衣不知该如何回答,低头看着萧稚覆盖在自己手背的手。   萧稚唔了声,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摇摇头道:“我就不回去了。”   燕羽衣诧异:“难道公主不想回宫见父兄吗。”   “但现在西洲更需要我,燕将军,和亲公主本该在后宫缄默一生,我不甘心,身为父皇的女儿,难道就不能为天底下的黎民百姓做些什么吗?”   “从前是不得已,但如今既然澹台成玖想要改革,而我正好经历过父皇登基那么多年的故事,两国之间征战不休,我想要终结两国的争斗,自此邦交友好,通商经贸,商队于官道之间川流不息,连绵不绝。”   少女说着说着,扬起下巴面露心生向往之态:“白日热闹,夜里他们的灯火组成一条连通西洲与大宸之间的线,燕将军,我不回去了,你若是离开西洲,一定记得代我向父皇问好。”   “——那我,若是等不到那天呢。”燕羽衣被萧稚的明媚所震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稚奇怪道:“你是西洲的战神,又有皇叔的财力支撑,谁会对你下手?”   “再说,他一定会救你的。”   ……   有神话传说,人是从水里来,因此于母亲腹中孕育,也是被液体包裹着降生,故而还带着那份降生之前的记忆本能,初生的婴孩天然地熟悉水性。   燕羽衣意识几乎消散。   那么……再次回到水里,是否也算寿终正寝?   只是还没来得及跟萧骋说再见。   他从来都不愿意对他说对不起。只因萧骋曾经告诉他,对不起是一个人捅破天大的篓子,才会发自内心脱口而出的语句。   没有人会生来对不起谁,也没有谁会真的对不起谁。倘若在小事中心中有愧,他只要对他说不好意思即可。   他的求生意志被彻底失去的体力带走,昏昏沉沉间,他在心里想。   萧骋,对不起。   我好像真的要对你说对不起了。   他如坠黑夜。   忽然,一道身影犹如人鱼般融入水影,坚定而用力地抓住他的手腕,借力将他往上托举,而他自己却因惯性沉入最底。   萧骋手握鲛珠,用力往燕羽衣脚踝那双被泡得发白的手踹。   这严渡哪里是什么燕氏家主,根本就是水鬼!! 第119章   “小羽!吐出来!”   “……”   还没将燕羽衣从水里救上岸前,燕羽衣便已完全失去自主行动的能力,整个人无骨般倒在萧骋肩头。   青年双眼紧闭,身体却仍旧有下意识的反应。   在萧骋用力卡住他的肩膀,缓缓向一个方向游动时,他自动保持脸浮出水面,身体完全平躺的姿势。   这给了萧骋极大的借力,并未费多少功夫,便将燕羽衣彻底拖拽登岸。   他双手交合,用力地按压燕羽衣胸口,直至燕羽衣猛地仰头往右侧,吐出一大口积攒于胸腔的湖水。   长发湿漉漉地互相交缠,哪里还有什么世家风范可言,几缕水草贴着侧脸,剩下的全部混合着地面的泥土与杂草,衣服滴下来的水,逐渐化作一个小小的积水潭,   “……”   萧骋边大声朝燕羽衣吼,边用力为他排尽胸腔中淤积的水。   “咳,咳咳咳!!”   “……”   大约过了十几秒,燕羽衣终于猛地仰起头,哇地一声,将堵住气管的水全部都吐了出来,绛色的脸色瞬间恢复正常,浮现起几抹浅淡的血色。   萧骋立刻开口:“你的——”   “我没有问题,萧骋。”燕羽衣攥住萧骋的手臂,语速飞快地回答他。   “救严渡,必须救严渡。”   身体沉浮混沌,但脑子绝对清醒。燕羽衣飞快对萧骋道:“他不能死。”   至少是不能就这么死在将军府,否则有多少辩驳都无法解释清楚。那些从前以及将来,都必须在群臣的见证下有个大白天下的结果。   他再次用力地咳嗽几声,抬起沾满水珠的眼睫去看萧骋。   视线激烈地碰撞半刻,萧骋一点头,起身快步再次入水。   燕羽衣看着他逐渐往湖中游,双手撑着地面勉强站立,顾不得掌心的杂草,冲到廊中内室,将盛放在檀木架之中的长弓拿在手中。   抽箭,调转弓身。   视野开阔。   “呼。”燕羽衣长吐出口浊气,单膝跪地,他已经没有力气站立,只能用脚尖抵着弓末,用惯性保持平衡,后脊抵着桌角,弓弦拉至满月。   箭矢直指湖心。   湖面并不平静,萧骋消失在视线之后几秒,骤而露出头来,与此同时还有昏厥的严渡。   男人缓缓带着人往回游,燕羽衣的箭始终跟随,直至萧骋上岸。   这次萧骋便没有放燕羽衣那么温柔,直接将严渡丢到树根,只听咚的一声,大抵是头磕着了什么硬物。   景飏王视若无睹,脱掉越穿越重的外袍,径直走向燕羽衣。   燕羽衣没动,仍旧保持方才的姿势。   “没死。”   “但若不救他,必然活不了。”燕羽衣说。   萧骋叹息,俯身顺着燕羽衣拉弓的弧度,从臂弯至手背,指尖一路滑至最底,倏而握住他的双手。   感受到力道的燕羽衣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箭锋朝外,与地面构成斜角,是个不会误伤,亦保护弓箭手自身的收箭动作。   就连这些燕羽衣都暂时做不到,他体力耗尽,撑到萧骋将严渡救上来已经是极限。   没办法独自收箭,只能等待萧骋。   “这般容易受蛊惑,本王怎么回大都。”   缓了口气的功夫,萧骋又开始教训燕羽衣。   他的眉峰蹙起,定定地看着燕羽衣,燕羽衣也不说话,垮着肩膀听他教训,但表情却并未有半分的退却。   一副即便你生气,我也要这么做的态度。   他清楚萧骋是明白其中原委的,但感性并不能理解而已。   可身在朝堂,感性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燕羽衣自认无法彻底挣脱这种情感旋涡,唯一能做的,便是尽量不要被其裹挟着向前走。   严钦很快带人将严渡搬走,燕羽衣一言不发地看着兄长的手软软垂下,随着士兵们的步伐有规律地摆动。   让他想起了战后搬运尸体的情景。   “我……”   他顿了顿,说:“我去清洗。”   泉水终年温暖,氤氲水汽中,燕羽衣缓缓滑向深处。四周用碧玉镶嵌,脚底是羊脂成色的鹅卵石,水面浮动着养气安神的药物,镇定情绪最佳。   这里是风口,与温泉相隔两米,摆放着硕大的屏风。此物也并非普通丝绢所制,从茱提开凿天然矿石,工匠沿着其纹路雕琢,几十名老师傅耗费半年时间,终得此价值连城之物。   雕花叶片最薄之处,光透过去甚至能看到底下的字。   景飏王坐在其旁,侍女又端了桌茶果过来。   两人一个地面一个水中,各有各的事情要做。   燕羽衣掬起水,往面颊扑了扑,而后半张脸埋在水中泡了会,可惜道:“若是冷水,早就清醒了。”   “喝了酒进冷水,再泡热泉。”萧骋提起茶杯,手腕搭在膝上微微晃了晃,杯中那片茶叶绕着杯缘飘了圈。   “这是作死。”   景飏王评价。   燕羽衣无所谓地扯了下嘴角,他根本没喝多少,哪里算是饮酒。   萧骋放下茶盏,屈指扣桌面,问道:“几句话便能激得你发疯,日后与他群臣当面对峙,忍得住么。”   “你怎么会来这。”燕羽衣没答他的话,反问道。   这会萧骋应该在宫里准备回大宸的各项事宜。   萧骋直接道:“萧稚让我来劝劝你。”   燕羽衣:“劝我也去大宸?”   “你与萧稚的关系何时如此融洽,竟然肯听她的话。”   听萧稚的话?那倒也没有。   萧骋走到燕羽衣身后,俯身用手感受水温。手指才触碰水面,便立即缩了回去,活像是被烫得。   男人负手。   燕羽衣纳罕道:“烫么?”   “有点。”萧骋颇为淡定。   塞外的风吹得久,没京城里这群贵人们整日梳洗,即便有条件,也只能以冷水擦身,回到明珰后,燕羽衣便时不时来温泉泡回,消解疲劳,精神的浑浊登时即可消解大半。   他虽知晓萧骋不大喜欢过于滚烫的东西,却没料到竟然连温泉的温度都无法忍受。   萧骋沉吟片刻,挨着岸边干燥处合衣席地而坐,他冲燕羽衣招招手,燕羽衣游过来。   才经历落水的人,通常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再触碰什么足以没过腰际的池子。   萧骋捋起袖管,缓慢地为燕羽衣按摩肩膀,指腹从他光滑的皮肤至陈年的刀疤。   从痕迹能看得出当初应当是极其狰狞,燕羽衣大抵不舍得留疤,多年悉心保养,才有今日这幅光景。   他的曲线与同龄人不同,自身机能被发觉至最大,身体的灵活度早已远非寻常,双臂只是很随意地搭在岸边玉石之间,肌肉的起伏便已如山峦般均衡地排布于薄薄的皮肉之下。   “看来是本王白担心了。”萧骋用拇指按压穴位。   燕羽衣偏头道:“但愿严渡没死,还能经得起朝廷折腾。”   “如果在战场上与敌人相逢,他们不会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放过自己的对手。他是我的兄长,更是我如今的仇敌。”   “……也是整个燕氏大。”   “但他也庇佑过你。”   “庇佑?那些情谊我也已经还完了,他那样的人,根本不惦记自个弟弟出生入死为他搏来的权势。”   “燕氏也不总是受朝廷重视。”   建立在皇帝荣辱的世家不多,将军府是个典型。   时间远在燕父继任家主前,燕氏便因功高震主颇受皇帝忌惮。但皇室又舍不得丢了这个名震大江南北的将军府,着以宠信却不予绝对的兵权,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将军府逐渐脱离明珰核心,但却不得不装模作样地继续追捧,企图瓜分整个将军府百年积攒的资源。   燕羽衣:“其实父亲也并非真的那么不堪。”   “出兵用的军粮,大部分由他筹措,十几年为将军府积攒财富,才有了真正脱离朝廷也可短暂供给出兵的粮马道。”   “皇帝担忧另生二心,才将燕胜雪嫁入皇族。”   “他们自以为这就能束缚住燕氏。”   当年燕羽衣其实是反抗过的,他拒绝燕胜雪入宫,何况与她一同的还是大宸公主。   让那么小的孩子结亲,简直是离谱。   萧骋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在燕羽衣语句略微停顿的时候,适时道:“既然享受供奉,便得有付出代价的准备,这并不亏。”   道理燕羽衣是很懂,但与他的厌恶并不冲突。   他回身,凝望着萧骋淡道:“你也觉得这就是我们的命吗。”   “不是。”这次萧骋给出截然相反的答案。   “抗争与不抗争是两种办法,但大多数世家儿女能力有限,于他们而言,保命已经拼尽全力,不必再强求过得多自由。”   “小羽,放过他人放过自己。”   何须强求那些本不该拥有的,而因过于执着前尘忽略了沿途本该注目的风景。   “我总是要回大宸为你跑一趟。”   男人收回手正襟危坐,浅浅道:“你想怎么选择,今日便给我个准话。”   “我们之前说好的。”   燕羽衣深吸口气,冲萧骋勾了勾嘴唇:“你拿钱,我办事。”   “替你料理了方家,是当初你我达成的契约。”   “你呢。”萧骋说。   燕羽衣一字一句:“杀了严渡。” 第120章   为保证萧骋安全,将军府快马加鞭,燕羽衣亲自护卫,以最短的路线规划将萧骋送至两国边境,由南荣军主将越青,那个曾经打过几次照面的女人接手。   说是照面也不尽然,燕羽衣与她也打过同一场仗,或许是合作过于愉快,竟让燕羽衣事后有种不真实感,故而再见真人也云里雾里。   大宸的气候向来比西洲温和,故而抵达大都已是入秋,空气中仍弥漫着暑气。   皇帝在大都之外的寺庙中接见了他那几年未见的皇弟。   萧韫每年都会在国寺中住几日,无外乎是为了躲清净,离御史台的群臣们远些。   “朕以为你已死在西洲,恐日后为母后敬香祭奠不好交待。”萧韫面前放着本抄录半篇的佛经,提笔又在拓印着金色纹路的宣纸写了几个字。   龙飞凤舞,看得萧骋眼花缭乱。   “皇兄不问问我为何回京城么。”   萧骋自顾自地坐下,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陶五陈恰巧端着茶盏走进,双手呈递于皇帝手边,皇帝眼皮都没抬,道:“给他。”   “王爷,这是今年新出的碧螺春。”陶五陈恭敬道。   舟车劳顿,萧骋看也没看便端起放在唇边喝了口,而后蹙眉格外嫌弃地又摔回远处:“这什么破茶,难喝!”   “……是你口味有变,难不成。”皇帝话锋一转,吩咐道:“去给景飏王殿下端杯牛乳过来,这里偏僻,不太好寻马奶,便用牛乳暂代。”   话是关心,但阴阳怪气没少,萧骋记得临走前皇兄挺高兴,也没说什么,隔了几年再度回宫,从见面的那刻起,萧韫便没给过他好脸色。   “茱提的矿不好?还是商队不合皇兄心意。”萧骋旋即开口猜道。   萧韫冷哼一声,摔了笔:“矿倒是好矿。”   他故意往他身后探看,嘲讽道:“人怎么没带回来。”   明知他意有所指,萧骋也装没听懂:“西洲的奴隶?西洲五十年前便彻底废黜了奴隶,皇兄不记得了?”   “萧骋。”   “是,皇兄。”   “……”   萧韫抿唇停顿,表情逐渐恢复自然,终于正色道:“西洲正值变革更迭,回来也是好事,近几年便不要再出去了,朝中也有你要做的事情。”   “皇兄知道我想做什么,为何不听我说完。”萧骋向来放肆,但尊敬自己这位皇兄,故而也不敢向对待他人那般事事挑衅底线。   他只会拿出底线。   “西洲欠收,百姓定熬不过冬天。燕羽衣散尽家财,想与朝廷交换粮食。”他从怀中拿出燕羽衣事先交给他的信封,推至萧韫面前。   为免不必要的麻烦,信封空白并未署名。   萧韫一针见血:“怎么确定这批粮草不是为了他西洲招兵买马。”   “用你这个人来保证吗?”   潮景帝将沾满墨汁的笔直接放在已经抄录完整的经书之上,自笔锋为中心,墨迹漾起连绵的圆形的“波澜”。   “用人来保证,只能算作一文不值。”   “景飏王尊为亲王,也不过只是个人而已。”   “萧骋,朕允许你出去胡闹,是看在母后的面子,如今你却真与西洲人有往来,还是当年刺杀过朕的燕羽衣,倒叫朕有些感慨,这些年是否对你太过纵容,如今竟然连自己是大宸人也忘了。”   “胳膊肘向外拐,好一个萧氏子孙。”   “皇兄难道不信任我?”萧骋直勾勾迎上萧韫的审视的目光,并未有半分对于帝王的畏怯。   话音刚落,萧韫猛地抬起手臂,手掌从空中划过道凌厉的弧度,快得像是要切开空气。   掌风猎猎,直逼萧骋。   萧骋一动不动,安静地闭起眼,没有躲的意思,遵命地等待这巴掌落在自己脸上。   皇兄向来是做一套说一套,看似强硬实则心软。萧骋自知这几年不回大宸有过在先,摆正态度,便——   “啪!!”   手掌分毫不差,萧骋脸被打得往左偏,右脸赫然浮现轮廓清晰的新鲜巴掌印。   五根手指排列地整整齐齐。   “……”   萧骋睁开眼,眼珠极其缓慢地动了动,不可思议地望着萧韫,瞳孔微微紧缩。   “怎么,以为朕不敢打你?”萧韫笑出声,似乎仍不满只打这一次。   “陶五陈。”   皇帝没再给萧骋辩驳的余地,拂袖离去,边走边说:“王府邸尚未修葺,便从宫里择一处供景飏王居住。”   陶五陈连忙小跑着跟上:“陛下,空着能立即住人的宫便只有——”   “不许他住南荣王的院子。”   萧韫脚步一顿,回头再看动也不动的萧骋,冷笑道:“安排他去冷宫。”   景飏王还没什么反应,首领太监大惊失色,连忙劝道:“陛下,先前王爷住的那个院子您每日都着人打扫,冷宫阴暗潮湿,王爷怎么受得了。”   “西洲冬天冷得千山鸟飞绝,他不也过得挺好?”萧韫冷道,“再劝你就跟他一块去冷宫。”   陶五陈再也不敢多求情半句。   护送景飏王的南荣军并不能出管辖地,越青将萧骋送到禁军手中打道回府。禁军拿着通行令护卫,沿途州府地方军从旁协助,此刻回到京城,地方军才彻底交接,禁军全权负责。   皇帝身边禁军都有定数,不能少半个。因此,调动来接萧骋的是巡防营。   马车摇摇晃晃,萧骋才回大都,也没怎么停歇便被直接塞进冷宫。   通常来说,冷宫并没有特别的定义,颇有种画地为牢的意味。哪里禁止宫人随意出入,哪里便是冷宫。   偌大皇宫,找个久无人住的宫殿还不简单。   皇帝这次是铁了心教训萧骋,萧骋进去连换洗衣物都没有,更别提被褥,入夜宫人才端着食盒过来送饭。   清粥小菜,这顿吃得百无聊赖。   萧骋着实没想到皇兄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大,按理说,燕羽衣开出的条件,几乎不可能会被拒绝。   前又有茱提矿场的交易,算是有一定的诚信保证。   月黑风高,萧骋推开大门,信步走出,脚底扬起厚重尘埃。   他脚步极轻,几息之间便登上屋檐,正欲辨认方向,眼前飞快闪过道明显的黑影。   “景飏王殿下。”   禁军行礼:“您这是要去哪。”   萧骋:“……”   大都的风从来都吹不灭闹市喧嚣的光影,但来自边塞的尘沙,却能瞬间缭乱战士的眼睛。   ……   燕羽衣与越青交接没多久,住在驿馆停留歇息,打算天亮再回明珰。但没想到前脚进驿馆大堂,后脚便有人直接当着他的面,坐在了他的正对面。   青年屈指点了点桌面,姿态倨傲地扬起下巴,语气却莫名令人听着疲惫:“来点你们西洲特色。”   燕羽衣掀起眼皮,主动为不速之客倒了杯白开水:“景飏王已经走了。”   南荣遂钰抱臂打量燕羽衣,“本王最近心情不痛快,燕将军可知所谓为何。”   “揣度心思这种事,难道不是南荣王更擅长么。”燕羽衣嘲讽道。   “燕将军。”   南荣遂钰忽而笑吟吟地说:“如今我尚坐在这里同你斗嘴,是为了大宸,以为本王愿意与你共处一室?”   “共处一室?王爷这话说得真暧昧,不知道的,以为你在这藏了什么小情人。”燕羽衣天生与南荣王府气场不和,对方此刻又满嘴刻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右手却悄无声息地摸向腰后的雷霆剑。   “就算今日拔剑,你我之间的话还是要说完。”   “竟然让大宸当朝亲王做你的使者与朝廷做交易,究竟该说将军聪明还是愚蠢,或者……聪明一世,临了被感情迷惑双眼,皇帝不吃亲情那套。”   说着,南荣遂钰从怀中掏出细长信筒,啪地拍在桌面,身体向后仰了仰,翘起半条腿,勾唇懒洋洋道:“来吧,燕将军。”   “你能谈?”   信筒就摆在正中,燕羽衣冷道。即便南荣王府地位足以代表皇帝,但萧韫不是这么轻易放权的人,何况还是南荣遂钰这种一点就着的疯子。   南荣遂钰面皮仍是笑,眼也不眨的骂道。   “爱谈谈,不谈滚。”   燕羽衣也没凭对方专程为粮草商谈而给多少面子,霍然起身直接掠过燕羽衣,抬手冷道:“收队。”   堂内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的士兵立刻收起武器,轻甲活动的声音与规律的脚步混合,上百人没发出半点声响。   南荣遂钰:“……”   “燕羽衣。”   燕羽衣停下脚步,背对南荣遂钰,若是寻常,他必定不会让自己后背露于敌手。   但这次虽说是有求于大宸,但南荣遂钰作为前来谈判的钦差,身负皇帝给予的责任,给他八百个胆也不敢什么都不问,没坐在谈判桌前便决裂。   “怎么,南荣王是有什么东西落在这了吗。”燕羽衣勾了勾唇,缓缓地故意道。   “你的脑子落在这了。”   南荣遂钰气人的本事也不遑多让,皮笑肉不笑,信步周走到燕羽衣面前,双手托起,手掌朝上,做了个呈递的动作。   燕羽衣挑眉:“谢谢。”   “不客气。”南荣遂钰目光落在燕羽衣搭着雷霆剑的那只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而笑道:“燕将军好战,敢问当年和亲来的是哪个燕将军。”   “南荣王是问殿前刺杀么?”   燕羽衣毫无遮掩推卸责任的想法,坦白道:“是我。” 第121章   “所以你和景飏王都昏了头,不知道擅自联络一国摄政王是什么罪行吗?”   南荣遂钰的语气逐渐严厉,他的轮廓样貌是独属于大宸人的精致美丽,但配合那副罪责的态度与表情,冷峻地仿佛冰雪。   燕羽衣最初见南荣遂钰,他便是幅高傲不可一世的审判态度,但莫名的,燕羽衣并不觉得他是在纯粹的发泄情绪,或许是他们已不似当年那般年纪或者……他意有所指。   果然,南荣遂钰抱臂似笑非笑道:“本王今年即将卸任,边塞那般鬼天气,终究还是燕将军受得住。”   临时被派来做别的事情,任谁都心情好不了。   南荣遂钰这幅言行举止,简直与萧骋有着浑然天成的相似性,而萧骋又与皇帝亲近。   燕羽衣微微叹气,将手从剑柄挪走,紧接着倒退两步,身体朝一侧调转:“王爷请。”   “哦?本王以为燕将军还得想一阵子才能体会其中深意。”南荣遂钰又在阴阳怪气。   “我和萧骋的关系没几个人知晓,但不会绝对保证它永远是秘密,兄长的确有可能在这其中做文章,届时我和他都会遭到各自政敌的中伤。”   “此事是我急躁,还请王爷回大宸替我谢过皇帝陛下。”   如果是从前,燕羽衣自然觉得无论自己做什么,都会得到陛下和太子的理解。   但如今,朝廷已并非燕氏只手遮天,而他也愿意将督查的职责交给计官仪。   “让渡权力最关键的部分,便是甘愿被权力所束缚,燕将军,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南荣遂钰对燕羽衣勾唇笑道:“只要是我能抓得住的权力,谁来威胁,我便让他死。”   “南荣一脉护卫天下,但燕氏唯忠皇室。这是我们最本质的区别,也限制你我站在什么立场去看待。”   “燕氏……”   燕羽衣垂眸无奈笑笑:“南荣王府的风骨自当被后世歌颂继承,你们大宸人不也认为,只要能承袭风骨,那么无论谁做这个主将,都是被将士们接受的。”   “但燕氏不同。”   “比起百姓的军队,我们更像是皇帝直隶的私人势力。”   凭借着先帝对自己的信任,燕羽衣曾以为那就是自己本该得到的权力。   说到这,南荣遂钰的态度终于柔软许多,他主动将燕羽衣茶杯斟满,可惜道:“放弃权势等同于任人宰割,值得么?”   “顺应情势与时间更迭,燕氏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水波在茶杯中荡漾,燕羽衣看着那其中倒影着的自己的半张脸,缓缓笑起来:“现在南荣王能够告诉我,大宸皇帝交换的条件了吗。”   南荣遂钰沉声,“燕将军既然打算牺牲将军府,今日所达成的盟约随时可作废。”   “我要和你们西洲的皇帝谈。”   燕羽衣表情凝滞一瞬,旋即勾勾嘴唇,同意道:“好,时间地点我来安排。”   毕竟是临时抵达西洲,南荣遂钰风尘仆仆也没有安排住的地方,燕羽衣本想替他安排,算是尽东道主的责任,但南荣遂钰却说这里条件不好,要另外择个好去处住着。   他将写有地址的纸条递给燕羽衣,其中赫然写着狸州商会四个大字。   商会已被查封,但萧骋的住处尚在,燕羽衣最近想办法从那里撤了些军士,逐步换了自己人进去。   “燕羽衣。”   “嗯?”   南荣遂钰忽然说:“你知不知道陛下为什么放任景飏王在西洲为非作歹。”   燕羽衣:“……”   南荣遂钰的措辞还是一如既往地精准。   “出于一个帝王的考虑,景飏王这种身份的人放在朝廷里,始终会对陛下的构成威胁,即便他并没有篡位的意思,但拥护他的那些人乃朝廷勋贵,可不会因为景飏王的意志而改变目标。”   “如果他们拿出更大的诱惑呢。”   南荣遂钰摊开手,示意燕羽衣回答。   燕羽衣眸光流转,失笑道:“大宸和西洲的平衡经历数代人的努力,若是萧骋心中的怒火被彻底勾动,受伤的只会是百姓。若他只是在西洲作威作福,那么受伤的范围减少,至少不会波及大宸的子民。”   “你们大宸的皇帝还真是……”   他缓了缓,意味不言而喻。   还真是狡猾如狐,老谋深算。   让萧骋有发泄的动力,也认为他有隐藏的能力,为何不把他放在西洲,趁势为大宸搜刮些什么好处呢。   “哦,对了。”   南荣遂钰对燕羽衣并未说出口的嘲讽没有多大反应,正相反,他看起来似乎极其赞同,向燕羽衣投来“说下去”,“快说下去”的目光,但燕羽衣根本没给他多少反应。   他只能略带遗憾地最后对他道:“景飏王将西洲的全部人马都留给你,这些东西你不必告诉我,自然,我也希望你不要将这些告诉西洲朝廷。”   “燕羽衣,谢谢你照顾阿稚。”   南荣遂钰说:“这是我个人的感谢。”   话罢,他略微看了眼身边的亲卫,亲卫立即捧着提前准备好的巴掌大的匣子走到燕羽衣面前。   燕羽衣心怀疑惑地打开,其中赫然躺着极其眼熟的兵器零件——   由燕氏军中打造的袖箭箭矢。   “燕将军,物归原主。”   燕羽衣眉峰轻挑,问道:“南荣王如今不需要它了么?”   “是皇帝选择为了景飏王接受你。”   人都是有情感的,处事取舍的态度除了被外物所动,还有源于内心的心甘情愿。   “箭矢是为了让你记住,他从来都没有遗忘刺杀。”   “还给我,是因为想让萧骋在我手中好过些吗。”   燕羽衣勾唇说。   南荣遂钰盯着燕羽衣,不说话,只是仔仔细细用无比探究的目光看他。   燕羽衣本就对燕羽衣感兴趣,无论是从前或是现在,他都觉得南荣遂钰这种人很有意思。   善于抗争,但又乐得被人供养,为人处世只看心情好坏与否,甚至善恶都是排在意念之后。   自然,也得有人心甘情愿地配合他。   这样的脾性,养出来不易,保持更是困难。   “最近学了个江湖技艺。”南荣遂钰忽然提议,并从腰间摸出三枚铜钱,放在桌面一字摆开。   燕羽衣立即意会到他想做什么,无奈道:“只有不坚定者才会依赖算命获得寄托,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燕羽衣拾起铜钱,放在手中略掂了掂,道:“燕将军眉宇愁容,难道无需答疑解惑?”   “其实也不必如此忌讳神佛,只是暂时找个寄托而已,比如。”   南荣遂钰用食指比了个一:“我预判这件事定能成功,潜意识会促使在进行的过程中,尽可能地朝好的方向努力。”   “这是个人能力的问题。”燕羽衣没想到南荣遂钰现在竟然跟自己玩这种把戏。   南荣遂钰弯眸,笑得眼睛眯成两个月牙:“人的潜力无穷,但是否成功也与心气有关,我看燕将军现在格外像落汤的鸟。”   “……”燕羽衣确定,如果禁止南荣遂钰阴阳怪气,恐怕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旋即,他从随身的钱袋中掏出二两银子,抛给南荣遂钰:“送你了,不谢。”   南荣遂钰乐了,将银子放在掌心中摆弄,漫不经心地祝福道:“祝你成功,别拖我后腿。”   冬至,第一缕晨光照射于皇宫前朝那专断世俗案的朱色鼓面,几名百姓在太鹤楼学子的簇拥下,手持鼓槌敲打的同时,太鹤楼学子摊开怀抱着的雪白卷轴。   人群中,立即有学子抬着轻便的桌案上前,另还有专门负责扫雪的,用荆棘所制扫帚扫去下了一夜的飞雪。   卷轴摊开,正好是桌案的长度,镇纸分别按压住前后两端。墨色书写的罪状,以及用朱笔签制,字迹各异的名字鲜艳刺目。   皇帝早朝推迟,群臣被扣金殿,禁军出动封锁燕氏将军府与严氏府邸。   翌日,整个京城震动,流言纷传中,难以逃脱的关键词是——   折露集。   以明珰为中心,消息扩散得比想象中更快,两日群情激荡,便有商户牵头罢市,百姓们聚集在府衙外,无论是断案之所,还是朝廷寻常文书运作的府邸,通通被围得水泄不通。   皇帝当机立断,将万民书中提及官员全部限制家中,名下财产暂时查封,由吏部刑部户部三司联合查办,太鹤楼从旁协助督查。   护国将军府负责往来押送,避免有人趁乱从中牟利。   丑闻往往会被另外的丑闻所覆盖,燕氏双生的秘密在世家秘辛前显得无足轻重,谁还顾得了哪个是燕羽衣。   说白了这都是将军府的家事,该为朝廷效命的一件都没少办,甚至有人还在怀念从前严渡的在的时候。   “那几年虽说受了不少燕家的气,但论赚钱,那是真的赚。”   早朝结束,群臣们除了被痛批无能之外,还挨了好一顿来自燕羽衣的阴阳怪气。   武将频繁上朝不是什么好事,何况还是燕羽衣这种真正手握兵权,即刻可带兵的将领。   “嘘,嘘嘘!”身着御史台服制的言官扯了扯同僚袖口,低声道:“别说了,今日这早朝瘆得慌,两个燕羽衣面对面,比照镜子还渗人。”   “燕羽衣……严渡在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从手里漏点钱给经手办事的官员们花,但现在这个,自个都快穷得叮当响,不跟朝廷要钱,压缩我们御史台的银钱便已阿弥陀佛。”   说着,言官扭头偷偷看了眼金殿之上。   皇帝早就走人了,计官仪还在,以及……   面对面隔着三四米远,负手的动作都如出一辙的两个燕羽衣。   两人气场相当,周身寒气逼人,旁的什么人只稍稍看一眼,腿肚都得抖那么几下。   毕竟严渡有可能会杀人,而燕羽衣真的会杀人。   计官仪缓步走到两人之间,询问燕羽衣:“想打架出去打。”   燕羽衣抱臂,上下扫视一遍严渡,好笑道:“让他拿脱臼才接回去的右手跟我打,还是跛了的左脚踹?”   “计官大人,请你不要这么羞辱我的兄长。”   严渡闻言也不恼,甚至颇为可惜地摇头:“看来计官仪大人的计划要落空了。”   计官仪挑起细长的眉,视线从燕羽衣身旁挪至严渡那,奏折从左手倒到右手,忽地笑起来。   “不亏是亲兄弟。”   “现在我相信你们是亲生了。”   “也相信……”   他的语气逐渐阴沉,缓缓道:“计官奇是你害死的。”   “是我。”严渡坦坦荡荡,甚至抱臂微微歪了歪头,颇为无辜道:“是我又如何?”   “若计官奇心智坚定,怎么会死呢。”   “计官仪大人是否记错了。”   “你的老师明明是自个气死的,怎么会是本官害死的呢。” 第122章   “严——”   “计官仪!”赶在计官仪发作前,燕羽衣快步挡在二人之间,脸却转向大殿门口的位置。   早朝刚散,官员们慢腾腾地站在远处等待与同僚一道讨论行事,或是溜达着去捉平时想见也见不到的前辈。   唯有早朝,才能让平时到不了场的世家悉数露面。   回路自然是宫门外,但在这条宽阔的白玉道上,路线各有各的走法。   但只是这么两三句,便已有稍稍落后的官员们察觉到异常,有意无意地朝这边探看。   燕羽衣心烦,脾气按捺不住,懒得去管这群人究竟想怎么看热闹,他近日也没有多少耐心肯给好脸色,谁随即冲殿内侍卫们勾了下手。   侍卫燕氏出身,原本是禁军在管的,但燕羽衣担忧被严渡做手脚,只好与计官仪商议,在皇帝之情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换了自己人进去。   做将军做到这种程度,几乎能够算直接自己做皇帝了。   侍卫身躯高大,将该官员视线遮蔽后,冷冷提醒其出宫时间已到,请勿在殿中逗留。   严渡抚掌摇摇头,缓慢地笑起来:“小羽,就算他今天真的砍我,要我命,我能有什么躲避的办法呢。”   说着,他故意冲燕羽衣晃了晃带伤的臂膀。   燕羽衣后脑勺没长眼,不知道计官仪情绪是否平静,左手向后伸,摸到大概是袖口的位置,带有安抚性地扯了扯,而后对严渡道:“就算计官奇死,太鹤楼也并未倒下,可见兄长识人断物的本事仍旧欠缺。”   “如此的挑衅倒显得过于可笑。”   他说这话是压着声的。   “论识人断物,为兄瞧着你才是眼盲心瞎。”   严渡靠近燕羽衣,走到距离他半步的位置,用食指点了点燕羽衣的胸膛,贴心地替他捋平领口末端褶皱的部分。   这个动作太亲密,远远超过燕羽衣的安全界限。   后退容易踩到计官仪,离开又免不了令这两仇家径直相对。   燕羽衣闭了闭眼,淡道:“我是识人不明,难道兄长就不是个混蛋吗。”   “弟弟。”   严渡似实想到了什么,勾唇笑道:“我的好弟弟,你挑男人的眼光,也比看我的眼光好不了多少。”   燕羽衣:“……”   比起唇枪舌剑,燕羽衣更愿意用刀剑分胜负,但金殿是个只能以唇齿做斗争的场合。   严渡这种挑衅根本不构成攻击,燕羽衣选择萧骋,但也对他为人心知肚明。   唇形抿成一条笔直的线,随即,嘴角扬起微妙的弧度,他颇为好笑道:“固然萧骋在西洲视为眼中钉,但哪个西洲人不恨几个大宸人呢?”   “我便是受得了萧骋的作为才与他有所来往,如今对兄长更是。”   燕羽衣紧盯着严渡,一字一句:“因为我现在受不了你,所以厌恶你。”   “你懂厌恶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还不至于当下挫骨扬灰,但绝对每日都要他人不得好过的那种态度。   严渡闻言,先是愣了愣,而后无奈扶额说了声好。   本以为对方要说什么刺激自己的话,听得他好像完全没被激怒,燕羽衣突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的 无力感。   旋即听到身后传来计官仪细弱蚊蝇的声音:“燕将军,现在我信你这些年真的没有上过早朝,老师是严渡气死的真相了。”   燕羽衣猛扭头,回看表情颇为微妙的计官仪。   计官仪右手展开,掌心朝上欲言又止,做了个摊开的手势。   是严渡非但没被燕羽衣刺激,反而对他上述的回应表达出了极其满意的意思。   燕羽衣口干舌燥地扯了扯紧绷着的官服领口,手放在第一节 纽扣,又意识到这是在金殿,不得不收回手。   祸水东引大抵如此。   就不该插嘴,任由计官仪与严渡对峙才是。   计官仪的仇与燕羽衣无关,但若论连坐之法,燕羽衣当诛头名。故而当下他没帮他对付严渡,也算是情理之中。   这边严渡的眼神在燕羽衣与计官仪之间再度打了几个转,低声叹道:“无聊。”   计官仪负手淡道:“早朝是无聊了些,但此等无聊的日子,怕也不会太久,严大人得珍惜才是。”   “难为燕将军做诸武将表率,日日早朝从未迟到早退。”   “与无用之人说再多也是废话,燕将军何必将日理万机的功夫徒留此处消磨呢。”   人是燕羽衣请来的,有隔阂也显而易见,燕羽衣也不能真对计官仪如何,骂就骂了,姑且算他近日操劳,发发脾气也能好受些。   但……燕羽衣能忍,他不保证严渡能继续面不改色地回怼,毕竟他离开燕氏家主那个身份,根本没有宗族束缚后,也算是释放天性喜怒无常。   燕羽衣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也有做和事佬的时候。   “计官大人,陛下传召。”   当他绞尽脑汁想办法,恰时,小皇帝身边的首领内监前来传唤。   燕羽衣心中大喜,连忙抓住计官仪的手臂,险些将人直接架起来。   他身边的首领内监见机行事,也学着燕羽衣的动作,两个人左右挟着计官仪往偏殿挪动,从那里走离御书房近些。   御书房虽不比金殿热闹,但也绝对精彩。   “既如此,还请陛下即刻派一善战的将军前往边境。”   燕羽衣到时,南荣遂钰的话音正好落地。   因是秘密入境,南荣遂钰近日居于狸州,与朝廷书信往来。   与洲楚商讨了什么,交易为何,燕羽衣通通选择回避。他很清楚自己的立场,但在君主手底下做事,该装傻的时候他必定要做个聪明的笨蛋。   南荣遂钰被门扉外的天光晃得略一皱眉,旋即闭起眼缓了缓,抚盏垂眸喝了口茶水,勾唇打招呼:“燕将军也来了。”   “本王正想着临行前能与将军再见一面。”   燕羽衣先与皇帝处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陛下。”计官仪比燕羽衣姿态高,更是帝师,只是微微欠了欠身。   “爱卿请起。”澹台成玖神情明显紧绷,语气也有些生硬:“两位大人来得正好。来人,赐座。”   这副态度不是对燕羽衣的。   燕羽衣抬脚走到靠近皇帝的位置,坐下,平视距离自己两米远的南荣遂钰:“南荣王在狸州商会住得可还习惯。”   “大宸与西洲开战之际,燕将军不紧张么。”   燕羽衣:“南荣军元帅之位给了王爷的亲姐南荣步栖,本官还从未与步大帅打过。”   “不。”南荣遂钰挑眉。   “燕将军,这次你要打的人不是她。”   “难不成……”   燕羽衣缓缓道:“王爷亲自披甲上阵?”   “大宸的亲王,自然,够得上与燕将军共演一场戏的资格。”南荣遂钰深色的瞳孔如深幽的湖泊,笑意愈发浓郁。   他故意唔了声,好奇道:“不知景飏王在大都如何呢,听说皇帝要软禁他到老死呢。”   提及萧骋,燕羽衣心神难得动摇,面上故作淡定:“狐狸有九条尾巴,他能活九百年。”   但燕羽衣这话也不是没有依据,燕羽衣与大宸皇帝接触不多,但深知此人行事诡谲,萧骋能不能在他手里不受惩戒地平稳度过,还真是个问题。   至少西洲的皇室没有绝对的兄友弟恭。   ……   大宸。   皇帝终究没舍得真的让受伤的景飏王住在冷宫受苦,过了几日,萧骋便发现监视他的禁军被裁撤大半,也没有那种时刻被监视的警惕感,一应膳食也都是最新鲜美味的山珍海味。   但萧韫还是没见他,仍旧每日早朝。   大宸曾经经历过那么多年的动荡,在潮景帝从皇子便随老南荣王出征,后来做了皇帝,连登基大典都只是草草结束,提剑纵马奔赴战场。   细数这些年,萧骋也仅仅只是在父皇与母后之间受过苦,该有的,本没必要有的,萧韫都沉默地捧给了他。   半月后,萧骋从冷宫挪至从前常居的那个藏在宫门深处的,堪比世外桃源般安宁的小院,傍晚他坐在水井边失眠,皇兄大概是终于要决定自己的去处了。   萧骋人生的大半都是在皇宫中度过的。   从得知母后真名为方怡晴后,他便再也没称过聪妙那个名讳。聪妙这个词简直太像个牢笼,而萧这个姓氏,又何尝不是断头铡上闪着阴冷光的利刃。   男人高大身影在树影中穿梭,萧骋立即回头从水井里吊了个甜瓜。   萧韫在井边站定,俯身帮他将没地的衣摆提起,沉声:“这些事叫宫人们做即可,你不是最讨厌自己动手吗。”   “皇兄发火的时候,可以用它砸我。”   萧骋开玩笑:“不是应季的瓜果,滋味口感或许会稍差些。”   萧韫凝目没开口。   萧骋已经习惯皇兄的沉默。   通常这种时候,要么是他的玩笑幼稚,回应他不符合萧韫本身的身份。   或者……   萧骋已有心理准备:“皇兄想要如何处置我。”   月影缭乱且斑驳地透过云层直射而下,落在萧骋肩头,整个院落像是被裹上一层白霜,清冷又孤寂。   “我都……都接受。”萧骋用帕子将甜瓜擦拭干净,人重新坐回井口,抱着瓜,眼睛落在别处,哪里都好,就是不看萧韫的脸色。   “好。”   萧韫也不兜圈子,将一直握于手掌的东西抛给萧骋。   “那么就去边疆待着,多磨磨性子,仗打得多,忙起来也就没有空儿女情长,为感情优柔寡断。”   萧骋愣了愣,低头看着怀中那形似虎豹的坚硬物件。   是虎符。   “朕要发兵西洲,你是大宸最受重视的亲王,理应为国效力。”   “阿骋。”   “若三月拿不下西洲要塞,便提头来见。”   【📢作者有话说】   最近切实感受到工作对精神的消磨,准确来说是肉体的,不工作没钱花,社会化退化,工作有钱花,但精力被大量消耗,也算是个无法解决的命题了。 第123章   明珰城收到大宸起兵西洲的消息时,燕羽衣还在查封各官员府邸。从中断断续续找到不少为了保命,故而被私自留下做保命符以待日后被查抄,也好有证据争取宽大处理的账目鱼鳞册,书信往来等等。   由谁出兵,该怎么纠集粮草,这都是朝廷当下必须要做的事,燕羽衣佯装不知,仍旧按部就班根据调令办差,一心一意地将涉事官员往天牢里送。   战时兵部最要紧,现下是还没查到兵部,只在户部的官员中翻来覆去地清理,便已险些令户部完全瘫痪。方氏人人自危,虽没几个官员敢直接供出世家,却也含蓄地吐露了点可以细细纠察的线索。   小皇帝以雷霆之势,第一批官员斩立决,行刑之期已定。   在折露集边缘徘徊的官员,有不少怕死的已直接自首,甚至提出愿意做饵,帮小皇帝钓大鱼。   可惜这些消息根本没来得及传到澹台成玖耳朵里,便被计官仪直接打入刑部大牢看押。   起初朝廷早朝照样开,每日都有空出的位子,越是站在高处向下望,越觉得触目惊心。   待前线第二封急报抵达明珰,皇帝便免了早朝,直接找相对应的调配官员处理军报。   高嘉礼在回京述职途中遭到偷袭,暂时留于当地剿匪。   人力物力短缺,洲楚此举惹得西凉众怒,却因严渡按兵不动,燕羽衣又亲自主持了场午后斩刑示,就在宫门口,十人被砍下头颅,砍之前还“请”他们围观了场五马分尸。   血腥程度令人骇然,瞬间将京城内各官员的叫嚣之声压得粉碎。   燕羽衣本身并不赞同这种杀鸡儆猴的办法,亦或者说,这种办法只会使得人心惶惶,而事实也证明,的确有人生了其他的心思,该诚实的半真半假,更有甚者栽赃嫁祸,给负责清查的钦差多了许多本没有必要的弯路。   “既如此计官仪大人为何不阻止呢。”燕羽衣今日难得休息,专程带着新得的好茶前往府邸拜会。   计官仪也给面子,当即去取泉水烹煮,两人面对面坐在茶案前,各自面前摆着公文,偶尔翻阅,更多讨论,心平气和没怎么起争执。   计官仪翻阅卷宗,在其中用朱笔特别勾画,其中批阅几字后,勾唇笑道:“想来燕大人也觉得,陛下如今雷霆之势,还是得碰些钉子方知日后如何行事,待到未来,即便没有你我,也可担当大任。”   “没有你?”燕羽衣诧异,挑眉道:“浣竹溪有什么好的。”   “明珰城又有什么好呢。”计官仪没反驳,反而对燕羽衣笑道:“燕将军不也没打算留在这里?”   “陛下的旨意明日便会抵达将军府。”   男人扶着膝盖缓缓起身,将挡风用的珠帘升起,清爽且带着凉意的穿堂风袭来,燕羽衣不由得轻抚手边尚还温热的茶盏。   “燕将军。”   恰巧火炉架中的水再次沸腾,与计官仪那缕若有似无的叹息纠缠在一起。计官仪调转脚步,回到燕羽衣所在的案前,俯身为彼此斟满清泉,声音极其,却又郑重至极。   “为了西洲。”   燕羽衣一愣,旋即无奈笑起来,当即与他碰杯对饮。   也说。   为了西洲。   ……   翌日,调令准时抵达护国将军府。   燕羽衣早朝官府未换,径直在府门口等的。只是没想到前来宣旨的竟并未御前之人,他看着那人阴沉着脸,竟觉得终日压抑的心情豁然开朗。   “兄长前来宣旨,足见陛下对我燕氏的信重。”宣旨结束,燕羽衣玩笑道。   严渡面色铁青,掀起眼皮直勾勾地盯着燕羽衣,琥珀色眼眸中显露的全是不悦。   兄弟二人站在府门口,周遭围着各自下属。虽说是严渡来宣旨,皇帝身边的内监不必前来,但还是有相应规格的内监随行,另有獠面军护卫,保证天家旨意安全抵达。   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即便外头知道这里应当是有事发生,也丝毫不得接近之法。   “怎么,兄长对陛下旨意有什么看法么。”燕羽衣怀中抱着圣旨,笑吟吟地对严渡道。   “你与他……”   萧骋这个名字在西洲太敏感,严渡径直略过景飏王名讳,冷道:“我早就说过,你那所谓的真心,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利益交换。”   “即便是利益交换,难道我们没有得到应有的好处吗?”燕羽衣垂眸用指腹缓缓地摩挲属于燕氏家主的扳指。   扳指的尺寸并不适合燕羽衣,但这是祖辈代代所传,即便大了好几圈,也得想办法固定在左手。   “兄长。”燕羽衣声音压地很低,骤而抿唇自顾自地笑了笑,缓慢地走到严渡面前。   严渡的脸色太差,他自认为自己还是看得懂他面色几分。   毕竟多年兄弟,他远比严渡自己更了解其本身。   作为严渡的影子,他要试着努力理解他,但逐渐地在慢慢没那么理解他的时候,或许便已预兆现在他要与他站在对立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燕羽衣举例:“无非是想要嘲笑我天真,竟然打算以感情牵绊对方,或者迄今为止所做过的所有交易,牺牲,浪费的时光,这些东西通通堆砌在萧骋身上,到头来都是一厢情愿的不值得。”   “感情?”严渡当即打断他,咬牙切齿道:“你那些见鬼的感情只有你自己在意。”   “燕羽衣,醒醒。”   “这场仗必死无疑,谁去要塞都得将命留在那。”   “高嘉礼回明珰是为何?以为小皇帝还会像从前那般待你?别忘了,你身后可是燕氏,朝廷这次杀的就是世家。”   “燕氏的天职便是服从陛下的命令。”   “燕羽衣,你疯了。”   严渡听罢,终于忍不住动手挟住燕羽衣的胳膊,五指逐渐收紧,直至燕羽衣感到疼痛,蹙起眉。   严渡:“不行。”   “……”   什么?   燕羽衣面露迷茫,眉心急促地跳了一下,眼睫颤动几次,旋即难以置信地盯着严渡的脸。   严渡的眼瞳倒映着燕羽衣的脸,却并未有进一步的变化。   远远看,两人相峙,剑拔弩张,周身几米内空气浓稠得几乎凝固。   “燕羽衣,你觉得什么东西对你来说最重要。”   “是过去的将军府,还是现在的燕氏家主,或者,或者是大宸的景飏王。”   燕羽衣穿得单薄,以至严渡的五指嵌进他的肉里去,每一根都死死禁锢着他的骨头,只要他挣扎会,他毫不怀疑严渡会就这么生生将他的肩膀撕裂。   他呼吸微不可闻地抖了下,答他:“从我杀了东野丘之前,整个燕氏,乃至于西洲都是我最在乎的东西。”   “你知道东野丘为什么会死吗。”   严渡用力的那只手忽然松了:“因为他该死。”   “不。”   “因为只有那次的比武我不在场,原本我是想要赶回明珰,参加那次比武的。我知道你在乎那个剑术第一的名号,因为只有燕氏继续第一,你才能被天下人仰慕,以此资格来招揽更多为你做事的人。”   燕羽衣的语速很快,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兄长听清楚,还是只是想要自言自语。   事到如今严渡满心满眼被仇恨占据,而他却无法真的去责怪他,站在兄弟的角度,他得理解他,得在乎他的情绪。   毕竟没有兄长在外这么多年顶着压力,自己也不可能心无旁骛地去做什么。   “论迹不论心,我所做的必定是我愿意做的。大宸令先帝忧愁,我便去杀了大宸人。世家令陛下忧虑,我便以身作则杀了世家,扶持太鹤楼。东野丘令兄长难堪,那么我便杀了东野丘。”   “即便……”   燕羽衣兀自苦笑:“即便让我死的是你,赶尽杀绝的也是,杀了燕氏明珰满门的也是,可杀了东野丘的时候,我心中只想着要为你报仇。”   “至少那个时候,我的目标仍旧是你我兄弟二人相依为命。只是后来有人告诉我,或许我本不该背负这么多。   “兄长。”   燕羽衣仰起脸,极浅地冲严渡笑了下。   “我想你还是不够了解我。”   “作为燕氏家主,论迹不论心。谁帮了我,谁便是我燕羽衣的朋友,人情还完后才算敌人。”   “我着手做的,必定是发自内心的愿意。”   “无论是扶持你,还是选择成为燕氏家主,或者往后的为当今皇帝奉献整个燕氏百年,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做过便不后悔,即便与萧骋沙场再见,也不会心慈手软。”   “其实。”燕羽衣深吸口气,缓缓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目光冷静地看着严渡,严渡也同样予以冰凉沉默的态度回应着他。   既然谁都不肯退让,再说多少也是徒劳。   明珰的风可真的冷啊,整个西洲全年大半都是寂寥,令人新生忧伤的冬日。   严渡当着燕羽衣的面,霍然抽出他腰间别着的雷霆,简单挽了个剑花。   寒光倒映着他的身形,他欣赏雷霆的状态,像是在问候什么故友。   严渡接燕羽衣没说完的话:“其实我们本身便不是一路人,确实,你比我更像被世家打造的兵器。”   “但我们是活生生的人。”   严渡闭眼:“我会为你准备好马革裹尸。”   西洲国内饥荒严重,谁都知道后备粮草不足必定败仗,但如果是西洲的战神燕羽衣,那么或许会——   三月后,紧急军令传回明珰。   主帅燕羽衣战死,要塞失守,连输十城,大宸景飏王长驱直入。   西洲朝廷震动,皇帝一病不起。 第124章   严府议事厅。   厅内乌泱泱地以严渡为首,坐了一圈,品阶稍低的,平时根本见不上严渡的面,但今日也被叫来了。这里没有位子给他们,只好肩挨着肩,你看我我看你地噤声,小心翼翼地低头呆立着。   燕氏战败,燕羽衣阵亡,大宸占领数城。   西凉与洲楚的斥候同时抵达,双方收到消息的时间差不多。若是从前,朝内必然争吵不断,互相推卸责任,但以近日皇帝雷厉风行诛百官的态度,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没有朝臣冲锋陷阵,争辩与摩擦便无法发生。   “少主,如今这群言官龟缩家中,属下敲门去找,竟称病不肯露面。”   燕留坐在严渡左手边,单手端着茶,沉声:“方培瑾那个女人……”   严渡目光轻飘飘落在燕留身上,倏而又挪开,抬脚走到袅袅腾升青烟的香炉前,伸出手放在炉顶不远的位置晃了晃。   香味随着他的指尖腾升,直至他眼睛被熏得不由得眨了眨,淡道:“燕羽衣阵亡,你们这群姓燕的也不掉几滴眼泪,转眼带着所有人离开祖宅,来我这寻求庇护。”   “少主,燕羽衣他——”燕留皱眉,解释脱口而出,却再度被严渡打断。   这是严渡第二次打断他的话头。   男人凌厉的眉峰一挑,顺手解开围在肩头的氅衣,单手勾着抛给身边副将,偏头纳罕道:“收留你们是为了让你们为我做事,这声少主本官还真是担当不起。”   “况且,从将军府的角度来看,你们算是逃兵,俘虏,主亡降臣。若我做皇帝,你们便得是前朝余孽。”   闻言,燕留脸色微变,在严渡的凝目下,握着茶盏的手莫名一抖,杯碟径直从掌中滚落。   咔啦——   触地瞬间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   男人说话轻声细语,却字字沉重地落在地上,很难不叫人感受到其中蕴藏的杀机。那是种有别于燕羽衣所展露的锋利的威胁,裹挟着某种阴恻恻的死亡的意味。   厅内众人原本只是听着严渡与燕留阴阳怪气,但当“皇帝”二字从严渡口中滚出,皆是浑身一震,不约而同地露出或震惊,或畏惧的表情,原本昏沉的气氛顿时点燃。   在场有跟着严渡从燕氏少主转变为严渡的下属,大多数都是他作为严渡时所收服的心腹,再然后,便有最近燕留带过来的一批燕氏门生,早就因燕羽衣拒绝提拔而意欲反抗,没等动作,燕羽衣遣人散去了他们手中钱财,通通送往庄子中居住。   名为休养,实则软禁。   燕羽衣对老幼妇孺挺好,一应衣食照旧,但对这群青壮年的打击不小。   先是收了分支各自掌家的权力,将名下铺子的一应账目通通收走,名为查账,实则充盈国库,全部化作粮食救济农户,一副明显不叫人赚钱的态度。   燕氏世代从军,但热血男儿终究是少数,都只是想要 在朝廷以燕氏的地位某个差事即可。   至于那所谓的为西洲征战,也仅仅只是居住在明珰城这一脉更在意。   当手中的权势被尽数收回,享受多年的荣华顷刻烟消云散,再尸位素餐的人,也被激起造反之意,拥护新的家主,重新建立当年所谓的“默认秩序”。   谁都看得出燕羽衣身先士卒,想要澹台成玖踩着他的脊背登上至尊之位,成为西洲真正的皇帝。   朝臣做到燕羽衣这个份上,也是普天之下史料记载的独一份了。   严渡绕过地面的狼藉,抬脚走到燕留面前,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直跟随着他缓缓移动的目光,他随手向腰后一抹。   薄刃闪烁,刺目的光于此袭来,霎时令燕留下意识闭起眼睛,并做了个用手背捂眼的动作。   “……”   严渡的动作也很快,掌中匕首径直朝着燕留的眼皮而去,但中途到底还是稍微顿了下,只是割破他的手掌。   匕首太锋利了,起初那几秒甚至没有流血,皮肉仍旧是闭合的,随后才在对方的动作中乍然断裂开来。   鲜红的血液与燕留的失声前后响起,燕留作为主掌燕家内部事宜,自然养得身娇肉贵,哪里挨得了严渡这不带分毫感情的一刀。   他斥道:“严渡!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   “我可是你的长辈!”   “疯?”   匕首光可鉴人,严渡用它晃了晃自己的脸,嗤笑道:“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   “也不喜欢长得丑的人。”   “更讨厌中途跑来投降的酒囊饭袋。”   “很不幸。”   男人语气染上缕缕悲悯,可惜道:“你三占其三,简直是罪无可赦。”   燕留阴沉着脸,明显是想要说什么,但严渡再度将目光落在他那只受伤的手时,他还是选择尽量以心平气和商议的态度同严渡交流。   “今日既然将军让我等入得了此门,必然还是留有余地。若此伤能够令将军解气,自然,再多几刀也无妨。”   说着,他抬起另外那只完好的手,摊开,递到严渡眼下。   严渡根本不吃他这套,冷笑着讽刺:“燕氏向来以洲楚为尊,承的也是洲楚皇室的情。如今燕羽衣一死,燕留,你却带着半个燕氏想要来投靠西凉?”   燕留张嘴:“西——”   “西凉?怎么,严大人除了我东野侯府,今日还有别的客人吗。”   倏地,一道清冽柔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裹着湖色氅衣的男人孤身独入厅堂,手中还拎着一提糕点。   脚步不疾不徐,丝毫未在意此刻几近凝固的气氛。   东野陵穿过众人,径直走到燕留面前,迟疑地看了看燕留,再转而冲严渡咦了声,好奇道:“是我来的时候不对么?”   严渡皮笑肉不笑,嗤道:“看来只要是有人抢侯府的生意,长公子都会从天而降。”   “不。”东野陵闻言轻轻摇摇头,收敛面部温和表情,掀起眼皮淡道:“我以为这个时候你已经将他处理,该是我们谈事情的时候了。”   “燕羽衣。”   东野陵顿了顿,转而无奈地勾唇笑起来:“我还是习惯这么叫你。”   严渡抚掌,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燕留就夹在他们两步之内的缝隙中,毫不费力地同时将他们收入眼中。   “尽快处理吧。”   东野陵将糕点放进严渡手中,边往出走边说:“给你带的。”   严渡有些意外,问:“我不吃这些。”   “你弟弟喜欢。”东野陵停下脚步,左脚在外,右脚抵着门槛,回头答他:“燕将军,你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喜欢吃糕饼吗?”   “……”严渡没想到东野陵会着重强调这种于当下无关紧要之事。   东野陵颇为无奈,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严渡。”他又换回了严渡现在的名字。   “你记得为他杀人报仇,怎么就不记得他喜欢什么呢。就连我这与他并无多少交情的,都看得出他甚嗜甜食,怎么只有你蒙在鼓里,像是今日方才知晓。”   “有此时间用来处理无关紧要之人,倒不如商议如何夺回铃铃峡,或者。”   青年伸出食指,抵在唇旁淡淡笑起来:“夺了明珰城,自己做皇帝。”   肃风凛冽,余音被拔地而起的狂风撕得粉碎,严渡笑意逐渐消散,缓缓转头看向燕留。   燕留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缩。   ……   铃铃峡浓郁夜色无法掩盖风沙的呼啸,月明星稀,偶尔有厚重云层遮挡,四下黑暗之际,身着鲜艳红衣的曼妙女人手持胡琴,缓缓在围绕着篝火落座的客人们面前行礼,转而熟稔地走向距离她最远的那个客座。   而客座之上的客人,在女人席地而坐拨动琴弦之际,解开了他的伪装。   青年面色略有苍白,心情却不错,噙着笑意歪了歪头,提起酒壶微晃:“好久没来这里听曲,这里的生意还好吧。”   涂老板捻住琴弦,失笑道:“将军每逢大战,便要到我这听一曲杀神赋,两三年没来,以为将军已经不做杀神,改做活菩萨了呢。”   燕羽衣失笑,声音极轻:“今日不听杀神赋,做个思乡的曲子罢。”   “如今西凉人要挟天子逼宫,封锁整个明珰,高嘉礼高将军于城外率兵对峙当初的燕氏家主”   “燕将军却在我这听什么思乡曲,若再迟一步,当真日后是要夜夜思乡。”   徐老板这话说得简洁也无情。   灯火摇曳,燕羽衣今日喝了些酒,神色眉眼比平时松散,他用手掌托着下巴,手肘放在腿上。   青年眼睫浓密纤长,微微眨动,像是蝴蝶煽动翅膀。   “……”燕羽衣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但坐在隔壁的大宸人却冷不防地开口道:“就弹杀神赋。”   燕羽衣目前这个姿势保持很久,凝神听着篝火噼里啪啦火花微爆的声音,直至小指都麻得没有知觉,才叹息道:“杀神赋太凶了,不适合现在的我。”   “我现在是敌人的俘虏,洲楚的死人,在这个世上已经挂了咽气名头的罪臣。”   萧骋起身走到燕羽衣面前,挨着他的肩膀坐下,从他手中抽走盛满冰冷美酒的陶碗。也没丢,他就着这口直接仰头喝光,将他那份茶水摆在燕羽衣面前。   男人轻松道:“是我想听,奏给我听。”   “小羽,我现在是俘虏敌人的敌人,大宸的功臣,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还能再撼动地位的景飏王。”   “徐老板,请奏一曲杀神赋。”他再度对女人欣然道。   燕羽衣:“……”   不炫耀会死吗? 第125章   女人莞尔一笑,随手拨动琴弦却没有真的弹奏的意思。   很明显,比起萧骋的态度,她更听命于燕羽衣。   陶碗是最粗糙的那种,集市上一文钱能买三只。萧骋将它翻来覆去地,甚至连碗底都看了个遍,才叹道:“这碗用来喝酒,怕是连酒水也变得难喝几分罢。”   “景飏王身份尊贵,自然是看不上。”燕羽衣仰头失神地望着夜空,半晌才顾得上答他的话。   萧骋闻言并没多说,只是解开氅衣,将其披在燕羽衣肩头。   深夜温度低,何况是在这种毫无建筑物遮挡的塞外。   燕羽衣只着轻薄软甲坐着,身形略显单薄,橙红色的火光在软甲金属处荡漾着于保暖并无多大作用的暖意。   大氅有属于萧骋的味道,茶香比内里那份暖意更早抵达。   尽管很多时候两人吃住都在一起,燕羽衣也没搞清楚他身上的茶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每次清醒,萧骋都不在床榻之中,要么端着早膳正要进门,或者已经在院中侍弄花草。   总之,景飏王好像就没有精力不济的时候。   燕羽衣略眨了下眼,开口说:“你不冷么?”   在这里,只要开口说话,雾气便会从唇齿间飘出来。   萧骋闻言,表情略微凝滞,随后颇为无奈地又拢了下燕羽衣的领口,道:“这里是够冷的,多穿几件没有坏处。”   “明珰已经收到我阵亡的消息,如果猜得不错,严渡很快便会有所动作。”燕羽衣没有顺着他的话继续,转而聊起当下情势:“虽说明珰与边塞距离较远,有信息差,但我们也得尽快在明珰城情势紧张,彻底被封锁之前进城。尽管有计官仪在侧,身边高手众多,但李休休那等江湖人士还是不如纪律严明的军队。”   萧骋拨弄着腰间玉佩,流苏在指尖缠来绕去:“澹台成玖能行此惊险之事算是有魄力,但还是缺乏实战。”   燕羽衣:“什么意思。”   萧骋掀起眼皮:“倘若严渡根本没有逼宫造反,被折露集牵涉的官员也乖乖受罚。那么这次的变革便算是无人中伤,世家趁此机会将想要摆脱的沉疴击碎,日后西凉与洲楚的情势对峙只会更难控制。”   “西凉与洲楚本就是西洲。”   燕羽衣摇摇头,并不赞同萧骋的说话:“大家都是西洲人,一家人总不能永远说两家话。”   民间百姓无辜,社稷江山终究属于天下人,既然有所能力去改变什么,为何不顺应民心过上太平日子呢。   “陛下有此心思,才会想要彻底解决折露集,西凉之内也并非没有真正愿意为百姓鞠躬尽瘁的官员。只要陛下展露出令他们所拜服的品质,自然而然便会有人拥护着他,萧骋,我有预感。”   燕羽衣稍微停了下,还是动手解开氅衣,将它抱在怀中:“如果此事能成,不待我们杀回明珰,西凉与洲楚便会在这个时间内自然而然融合,投机取巧的贪腐站在一端,剩余想要朝堂清明的官员聚集于陛下身旁,只需一把火即可点燃。”   “……而那把火你知道是什么吗。”   说这话时,青年的眼睛骤然变得很亮,眼角眉梢也全是笑意。   萧骋虽未临朝堂,但朝臣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见过许多,不用猜也知道燕羽衣所指究竟是何。   燕羽衣不语,耐心地等待萧骋开口。   “处置一个根本不可能扳倒的世家,让天下人都明白,当今这位陛下心中有公理正义,并非所谓的被他人挟天子令诸侯的昏君。”   “只有从前操控整个朝堂的人死了,未来可能会掌握新君的人也不再拥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西洲才会迎来新的格局。”   “你们大宸的皇帝愿意相助,不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思吗。”   大宸与西洲并立,看似水火不容,实际根本没有互相吞并的能力。   一方有难,周边各个小国便会一拥而上,无论是大宸消失,还是西洲落难,哪方都讨不到好处。   为了彼此的百年着想,大宸皇帝才会愿意相帮。   并且西洲也不算没有付出代价。   燕羽衣与南荣王府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若燕氏离去,朝廷扶持高嘉礼还不知猴年马月才会再度形成如今燕氏军队这般的声势。   萧骋叹息,再度从燕羽衣怀中抽走氅衣,重新披在他肩头,同时目光在篝火四周扫过,从旁护卫的军士们立即向景飏王行礼,自行结队离去。   其实他们在的时候,也没发出多少声响,离开也与方才的气氛无异。   萧骋这次直接拢住燕羽衣的双臂,将青年完全按在怀中。   燕羽衣的脸埋在他胸膛里,呼吸之间,总算是有了点热气。   “我对朝堂已经没有更多的期待,其实……我很理解兄长的心情,但并非是饶恕他的理由。”   “我能有抽身离去的勇气,也是他在前顶了那么多年的结果。”   “萧骋。”   燕羽衣抿唇,闭起眼:“人为什么非得活得那么明白。”   只要是燕羽衣决定的事,凭是谁也无法动摇分毫。萧骋将陶碗放回燕羽衣面前的矮桌,沉声说:“因为一定会长大。”   “小时候去听戏文话本里的故事,许多听客情到深处会抹眼泪。当年我还不懂他们为什么哭,也庆幸自己是个心坚如铁的性格。”   燕羽衣聆听着萧骋的心跳,继续说:“笑话这群大人软弱,认为他们只长年岁心智不熟。”   “现在却觉得,那般的想法着实幼稚。”   “因为……人就是会越活越沉默。”   害怕一切即将离去,或者已经离去的事物。   “只有会流泪,有了软弱,才算是真正充满七情六欲的人。”燕羽衣轻声说。   萧骋闻言,蹙着眉将燕羽衣从怀中捞出来,问他:“怎么会这么想。”   燕羽衣眼睫微微颤动几次,有点不太敢看萧骋:“难道不是吗。”   “严渡承担燕氏少主之位,享受了它的好处,便得承受所有来源与外界的压力。你躲在暗处的委屈远比他多,为什么会同情一个站在明面享受所有的人的人生?”   “如果只是因为他是你的兄长便心生恻隐,我有理由怀疑他从前对你做过什么话术或者精神的引导。”   “……没有。”燕羽衣沉默了好一会才回。   萧骋用屈起食指,用指尖碰碰燕羽衣的侧脸,叹道:“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也会如此多愁善感吗。”   燕羽衣略微撑起身体,视线越过萧骋,抵达篝火的光无法触及的远方,再开口已无方才隐约带着颤抖的声线,他一字一句。   “从杀出明珰那天起,我便下定决心还给先帝一个清明的朝堂,还得感谢澹台成玖给我这个机会。”   如果澹台成玖这个皇帝无法拥有坚定的心智,仅凭燕羽衣自己,根本无法完成这个极其惊险的计划——   以皇帝手中已暂无军方协助的契机,造成在明珰孤立无援的地步,并用折露集彻底勾动各方势力利益。   总会有人为了活铤而走险。   否则真安分等待朝廷查办,那才是真正的走投无路。   大家都在以命搏前程,只看谁更舍得撒开底牌。   那些所谓的光明磊落,或是传闻里的忠贞坚定,如何被后世评说都无所谓,燕羽衣早已不再执着那些身外之物。   无论怎么做,迎合多少人的喜好,都总是会有不满倾泻而来。   燕氏是过去的西洲,代表整个澹台皇族曾经的荣耀。   花无百日红,如此退场便是对于这个世家百年的最好鉴证。也能尽可能地减小伤亡,将可控的损失只定格在小小的明珰城内。   “按照我们之前计划的,今日凌晨便出发。萧骋,明珰城外便靠你和高嘉礼了。”   燕羽衣深呼吸,从萧骋怀中退出来,顺手捋了把乱糟糟的额发。   萧骋看着燕羽衣有些憔悴的脸欲言又止。   燕羽衣见他这幅想要说什么,却憋着有点不大敢说的态度,忍不住笑起来:“是担心我体内的蛊吗。”   药瓶里抑制蛊虫的药丸已经吃得只剩最后一粒,他们都知道那代表着什么。   萧骋也不愿再泄燕羽衣的志气,只是想他放心:“此战必胜。”   燕羽衣很喜欢萧骋这么说。   也答他:“此战必胜。”   ……   南荣军继续压境,并保持相当的速度继续向前推进,只是动作较之从前慢了很多。   为避免被人看出破绽,甚至还自导自演,佯装被打散的西洲士兵,自己同自己对阵。百姓闭门不出,城内外乱糟糟的,谁都不清楚大宸的进攻究竟是打到了什么程度。   简单来说,只要是不乱杀平民百姓,根本没人在乎究竟是谁当政,更有甚者频出狂言,比起西洲朝廷,大宸朝廷似乎更贤明。   燕羽衣带人轻骑返回明珰,距离京城大约还有两日之时,收到了来自于高嘉礼的密报。   严渡已反,陛下被囚宫中,七日后举行禅位仪式。   字迹潦草,看得出是高嘉礼亲自写的。   燕羽衣将纸条放在火盆中烧毁,转眼再看身旁的严钦,后者把着剑柄一脸凝重。   “反了?”   严钦问。   燕羽衣勾唇笑得灿烂,心情格外舒畅:“反了。”   “主子……他反了您怎么还这么高兴。”严钦有点看不懂,甚至觉得自家主子赶路赶疯了。   燕羽衣莞尔:“说实话,如果是东野侯府或是方家带头造反,我还真没办法直接与他对峙,若他独善其身,很有可能成为西凉新的倚仗。”   但现在不同,严渡造反只是他自己想要造反,倘若他动了,西凉的其余势力就算再不愿意,也只好跟着他一搏。   严渡篡位成功,不帮助严渡的人便会被清理。篡位失败,皇帝也会用折露集制裁他们,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搏个生机。   燕羽衣沉吟片刻,耸肩无奈道。   “只是陛下还年轻,希望他能吃得了被严渡虐待的苦。” 第126章   明珰城。   “嘶……”   澹台成玖被严渡一拳打得后槽牙都少了一颗,蜷在角落好几个时辰都没缓过神来。   “他长着燕将军那张脸,出手怎么比燕将军还要狠。”澹台成玖泪眼婆娑,用力抹了把眼睛。   萧稚幽幽叹了口气,用手中的匕首比划了个圆:“他没用剑杀你就很好了,怎么还奢望他会好好对你呢。”   她扭头又道:“好在我是大宸的公主,严渡不敢对我怎么样。”   潮景帝膝下子嗣甚少,又独偏爱萧稚这一个公主,无论她和亲去了哪,他国发生内战,都是得把这样的公主原封不动完好无损地送回去的。   “万一他真的发狂……你不怕吗。”澹台成玖抱着膝盖问。   萧稚点点头,认真回答:“陛下,要做天底下最有种的皇帝。”   澹台成玖:“……”   殿内寂静,萧稚那句话落下,窗外紧随其后的是恰合时宜的乌鸦孤零零的鸣叫声。   萧稚斜眼瞧着他:“你后悔?”   澹台成玖更想哭,再度抹了把脸说:“不后悔!”   “那你发誓。”萧稚转着匕首又提议。   澹台成玖伸出三根手指:“我澹台成玖发誓,绝不后悔。”   萧稚耳旁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而后女孩掩唇难忍激动情绪,她凑近澹台成玖,对着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但明显魄力远非常人的少年说:“澹台成玖。”   “嗯!”澹台成玖用力点点头。   “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命留到燕将军回来吧!”萧稚语气瞬间冷静,抬手扬臂,毫不客气地往小皇帝最痛楚袭击。   一巴掌将毫无防备的澹台成玖直接掀翻。   澹台成玖由蜷缩转为脸贴地面,有点不太敢相信这是一个女孩能散发出的力气,他睁大眼睛:“你也会武功?!”   “武功——”萧稚提起裙摆,弯腰拍拍鞋面的灰,正欲说什么,面前的纱帘骤然被一闪而过的黑影晃得左右飘荡。   她抿唇,随手摸了把脚踝处,再抬眼,小臂长短的匕首已坚决挡在澹台成玖身前。   “谁!”   萧稚警惕道。   寝殿附近早已被严渡封锁,更没有什么侍奉的宫人在侧,什么都得自己来。除了几日前严渡亲自前来查看过一次之外,这里再未被外人踏足过。   萧稚浑身汗毛倒立,燕羽衣临行前曾嘱托李休休隐匿宫中,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不会现身,而现在,有人已经近身,外头看守的士兵浑然不觉,而李休休,李休休也不知道吗!   “唔!”   她身后的澹台成玖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气声。   萧稚瞳孔骤缩,猛回头。   “武功她当然不会,只是陛下尚未习得功夫而已。”   身着绛色骑装的青年从后往前,将澹台成玖揽入怀中,自然而然地捂住了澹台成玖的嘴,同时冲萧稚弯眸做了个嘘的动作。   萧稚恍惚,旋即踉跄几步,脚底恰巧踩到裙摆,嘭地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面颊却漾起几分激动之色。   少女压低声音,兴奋道:“燕将军!”   燕羽衣确认澹台成玖已经镇静后,缓缓挪开手,单腿后撤,就地对澹台成玖行礼:“陛下。”   澹台成玖自然高兴,似乎是想到这些日的委屈,难掩哽咽地用宽大衣袖抹了把脸,双手扶起燕羽衣:“燕将军终于来了。”   “这些日听不得你的消息,朕实在是,不,我实在是担心你。”   朕与我,简单二字天壤之别,燕羽衣眼底笑意转浓,面上仍旧照常。   “陛下,明珰城外一切如旧,高将军已对我说明陛下的决心,待得禅位那日,还请陛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燕羽衣见过计官仪教导澹台成玖,对方也曾有意无意提醒他对澹台成玖温柔些。有些人吃硬不吃软,眼前这位陛下是个极其需要温和循循善诱的性子。   不得不说,计官仪那种人天生就该在太鹤楼里稳坐高台,做为学子们传道受业解惑的先生。   澹台成玖看着燕羽衣,嘴唇颤动,半晌说不出话,只是像是抓紧救命稻草般,紧紧攥着他的袖口。   在他身后,曾经是太子理政之处。   燕羽衣记得自己常坐在他左手边,听他仔细聊书中见闻,畅想未来该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澹台成迢生来便是太子,没有经受过惨烈的夺嫡,身边要辅佐他未来几十年的将军,也都是先帝提前为他挑选好的。   只是当燕羽衣得知,陛下甚至已经为自己做决定,将高嘉礼送到他眼前的时候,他还不太明白为什么非得再找个与自己相当的人。   难道他要替代自己在朝廷的位置吗。   不。   恰恰是陛下过于了解自己。   燕羽衣现在觉得大概只是陛下看得比任何人都长远,知晓自己日后很难心甘情愿留在朝堂,却又会被所谓的责任与感情牵绊,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   “陛下。”燕羽衣扶着澹台成玖去往寝殿身处。   澹台成玖的呼吸很急促,脉搏跳动并不强健,可见是支撑太久已然接近极限,毕竟让这样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陡遇变故,在这之前根本没有人教他怎样调节自己的情绪。   澹台成玖面对燕羽衣莫名有点紧张:“燕将军。”   他仰起头。   燕羽衣琥珀色的眼眸在逐渐昏暗的光源中变得极其深沉,他温声说:“陛下只是太累了,以至脱力不敌五公主而已。待得日后勤加修习,必然能够提枪纵马。”   “我,我不是害怕。”   澹台成玖脱掉鞋子,入了榻,低头犹豫几秒,道:“我只是觉得……觉得此事结束后,就很难再见燕将军了。”   少年语气有点沮丧,带着许多不舍:“明珰城那么大,来这里这么久,我也没有好好去各处走走。做皇帝拘在宫中哪都去不了,燕将军若离开明珰,岂不是再也没有相见之日。”   “什么?”燕羽衣倒没有想过澹台成玖竟然是在难过这个。   澹台成玖诚恳道:“燕将军,你是不是不打算再回明珰了,要跟景飏王去大宸。”   “陛下觉得明珰城怎么样。”燕羽衣笑笑,并没有先回答他的话。   澹台成玖:“不好。”   “可是全天下的人都削尖脑袋往这里挤,足以见得是风水宝地。”燕羽衣指了指脚底,继续说:“只是这里我已经住够了,该让给更喜欢这里的人。”   “陛下有没有想过,倘若我仍旧留在明珰城,即便不挂朝职,终究还是像块牌匾似地立在朝中,燕氏便不算消失得彻底。”   “臣自幼便被先帝选中辅佐先太子,即便并非燕氏明面的少主,每日所学也并不比兄长少。寒冬腊月也得赤膊去院中习武,深夜背书学习兵法已经是常事。这种日子很难,但十几年还是这么咬牙坚持过来了。”   燕羽衣唇齿泛起一抹苦涩,很快按捺住,对向自己投来担忧目光的澹台成玖道:“陛下既然想要成为明君,最先习得的便是感受孤独。”   “先帝命臣辅佐先太子,先太子又希望臣能匡扶江山。臣已经助陛下登基,所能留的只有高嘉礼,高嘉礼乃难得的将才,与陛下一同出身民间,体察世事远比臣这种出身世家之人更辨得黑白。”   燕羽衣这几年总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好像去哪都很别扭,直至兄长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方才懂得。   他早已是前朝臣子,就该留在那个年代。   澹台成玖欲言又止,几度挣扎开口:“不是的。”   “燕将军也很幸运,至少还年轻,他人在你这个年纪方才科举,但你已经……”他有点说不下去,愣怔地望着燕羽衣那张隐匿在黑暗中的脸,鬼使神差地问他。   “燕将军,你是不是,是不是从前根本没有想过要活着。”   “为什么这么说。”燕羽衣一动不动,呼吸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凝滞半瞬,转而展露笑颜:“有那么明显吗。”   他没有想隐瞒。   对于一个武将而言,生与死早就在踏入战场后置之度外,生死在战场中重如千钧,同时也轻如鸿毛。   它简直太容易失去。   就像掌心中的清泉,指缝间逃走的砂砾,它们组成了珍贵的疆土,但也廉价,因为太不计其数,本身的珍贵便被肆意挥霍。   澹台成玖听到燕羽衣的回答,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紧张,他改为双手死死揪住他腰间的蹀躞带,嘴唇开合好几次,语调都带着颤,可声却干巴巴的:“不行。”   简直是太不会安慰人了。   燕羽衣被小皇帝的举止惹得忍不住噗嗤笑了声,他轻咳几次,缓缓道:“但现在不会了。”   “陛下,我不会真的去死。”   “先帝死的时候,我很想跟着他离开。因为他对我的栽培,远远超过了皇帝对臣子的信任,他对我,就像真正的父亲那般,教导我明晰事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如何分辨是非黑白。”   “当初在见到陛下之时,臣便下定决心,必然要将自己从陛下那里学到的悉数教给陛下。”   “毕竟先帝是陛下的生父,即便陛下对先帝并无感情,但皇位之间的传承并不在与感情究竟是否真实,而是权利确切地掌握在谁的手上。”   燕羽衣脊背挺得笔直,他侧过脸,发现澹台成玖在他提及先帝后面露弥漫,便停下来等他的话。   澹台成玖咬住嘴唇,手指也因用力而发白:“他不是个好父亲,但是个好皇帝,对吗。”   燕羽衣笑而不语。   他亲近陛下,自然觉得他是好人,就像未了解兄长前,他甚至以为兄长是今生唯一的依靠。   只有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无限可能。   不快乐是经常,幸福会有很多个瞬间,但后者加起来也没有一次前者的打击大。   这就是长大的代价。   “陛下不是已经知道自己内心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了吗,何必再纠结前尘。”   日夜兼程,燕羽衣这会说得有点累了,精神不由自主地萎靡起来。   澹台成玖拍拍床榻,说:“燕将军也来歇息。”   燕羽衣摇头婉拒:“臣还得查探宫中守卫,陛下尽可安歇,五公主还在外,臣得与她再多提醒几句。”   这次多亏萧稚撑着,否则单凭澹台成玖一人还真不好办。   到底是大宸走出的公主,遇到此等危急场面还是得靠她支撑。   澹台成玖听罢便也不再执着,点点头主动躺下安歇。燕羽衣为小皇帝降下帷帐,轻手轻脚地离开。   甫一出门,迎面撞见女孩捧着手炉绕着殿中的柱子转圈。   “燕将军。”   萧稚头也不抬,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她用气声叫燕羽衣:“燕将军,我这里有果脯,我们一块去吃些吧。” 第127章   其实严渡对待萧稚还是挺好的。   一应吃食皆按照太后的规制办,没有克扣,更毫无虐待,只是为了防止有人通传消息,没人来殿内伺候,只有固定的时辰将食盒放在门口的士兵,萧稚得自己去取,不过这也没什么。   萧稚觉得很自在。   “刚封锁宫门的时候,我担心自己没吃的会被饿死。封锁宫门后,又忽然觉得宫变其实也就这么一回事。”   女孩捧着果盘,将它放到自己与燕羽衣之间,他们席地而坐。   燕羽衣捻了粒蜜渍杏肉,将它放在嘴里含着。   萧稚将摆在盘边的银叉放在手里摆弄了会,唔了声:“我知道,严渡没对我使用武力,是因我身后站着整个大宸。倘若篡位成功,日后西洲还是得与大宸往来……无论谁做皇帝,在我们大宸人眼里其实都没什么区别。他现在的做法其实是最聪明的,既达到目的,又为以后双方关系的推进做了铺垫。”   萧稚能说出这些,燕羽衣并不意外,相反,他甚至还有点怀念当年那个初入明珰城的五公主。   大宸皇帝将她保护得很好,或许也是因为皇帝膝下子嗣不多,面对这个和亲的女儿,总是想要补偿的心情更多。   舌根发酸,燕羽衣主动起身去倒水喝。   “其实公主大可以直接回大宸去。”水甚至还是温的,让本抱着喝凉水的燕羽衣颇为意外,随口问:“这是公主烧开的吗。”   萧稚摇摇头,答道:“是陛下。”   “他害怕被人在梦中杀死,不敢睡得太实,这几天我们两个人一直都是互相轮换着休息。以烧开的水为计时,每五次叫醒对方进行轮换。”   说着,女孩语调自然而然染上几分倦意,她打了个哈切:“虽然难熬,但好在燕将军回来了。”   萧稚将目光投向紧闭着的内室。   燕羽衣忽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萧稚,他该鼓励吗?这对于萧稚与澹台成玖来说,确实是难得的进步。但这本身就是规避风险的一种手段,算不得什么值得特别提起的。   教导能力较差的皇室子弟,对他来说还是有点超纲。   “公主也去歇息吧,这里有我守着。”燕羽衣将茶杯中的水喝光,重新将杯子倒扣了回去。   萧稚摇摇头,小声又说:“其实我很担心父皇不同意派兵相助,毕竟皇叔那个人……皇叔那个人很难相处,从小到大我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而且。”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这句话是否能够说出口:“朝中很多人都支持皇叔,当年他是最佳的登基人选,大家都以为他才是皇帝。父皇虽然重视皇叔,但若皇叔真的威胁他的地位。”   这话听着听着忽然有点不对劲,燕羽衣眉峰蹙起:“为何景飏王走时公主不将此话告诉景飏王。”   萧稚从头至尾都在观察燕羽衣的神色,她将银叉放回果盘,咽了口唾沫:“我想看看父皇的反应。”   “他会不会为了自己的弟弟失去理智。”   “毕竟,毕竟他没有对我手软。”语音未落,萧稚自己先笑出声,她垂下眼睫,眼尾有些红润:“享受封地与皇室的特权,自然要为了朝廷捐躯。遂钰哥哥曾无意提起,父皇是觉得西洲太子殿下温和,他是真的觉得嫁给澹台成迢是对我最好的安置,才会将我送到这个冰天雪地里来。”   “我的封地是在南方,冬日里都是温暖的,西洲对于我来说……太冷了。”萧稚声音染上几缕根本无法抑制的颤抖。   这话说得太委屈了,字字句句都是幽怨,但燕羽衣从中莫名听出了某种出离的愤怒。   “来这里的每一日我都很害怕,担心被人在睡梦中杀死,后悔当年没能听遂钰哥哥的话,在和亲使团来之前逃出皇宫。虽然这里的人们都很好,但西洲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大都。”   萧稚的眉骨与萧骋很像,当眼泪从眼眶垂直掉落的时候,燕羽衣莫名想到了萧骋,他是以什么心思来到西洲的呢。   也会像萧稚这般无处抒发委屈,还是以绝对强硬的姿态,用商会入侵整个西洲的民生。   “五公主。”燕羽衣觉得不能再这么任由萧稚消沉下去,如今紧要关口,正是需振作士气之时,况且他自己也没能从燕氏带来的种种走出去,又何谈去安慰他人呢。   不过是惹得无端互诉衷肠抱头痛哭罢了。   燕羽衣起身坐得离萧稚近了点,从怀中拿出手帕放在她眼前,手臂悬空着:“很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萧稚的眼睛定定落在手帕中,看着帕巾的那个角,处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半晌,待得燕羽衣手臂微酸,隐约有些发麻地时候,萧稚才双手接过,捧着它,用力埋在自己的掌心中深呼吸,似乎是想要将并不存在的眼泪憋回去。   她清了清嗓子,带着明显的鼻音:“再也没有人会叫我阿稚了。”   “燕将军,明明长大成人是件快乐的事,为什么我们都再也没笑过呢。”   燕羽衣眉心稍稍蹙起,平放在膝盖的五指收紧,再松开,再度微微弯曲手指后,他将右手放在萧稚肩膀。   萧稚单薄的身形僵了僵。   “公主,别怕。”   “我……”   萧稚用力吐出口浊气,像是要努力排空整个胸腔的污浊,她微微侧脸,露出单只眼睛来:“我没有怕。”   “只是觉得人的心好像会越变越硬,只有真正站在至高无上时,才会忽然发现情感并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萧稚声音越来越低,“我只是难过,自己竟然完全理解了父皇的心。”   “父皇心硬如铁,并非是不得已,而是他本身便有成为皇帝的自觉。我不能成为得当大任的公主,其中缘由自然有不想承担责任的想法。但现在我不想这么做,成为太后有什么不好呢。   “燕将军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心硬呢。”萧稚问。   燕羽衣闻言不由得唇齿泛起苦涩,回想自己这些年的作为,旋即选择对萧稚说实话。   “我没有做到。”   萧稚看向燕羽衣的眼神变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也没立即说话。   燕羽衣接着道:“倘若我能如公主般早些意识到感情是官场中最不该有的东西,或许一切便不会变成如今这般局面。”   再多的叹息也都抑制在回忆中,燕羽衣喉头滚动,起身离开前叮嘱萧稚:“臣虽入夜看守,却终究无法顾及整个大殿,还望公主与陛下待在一处不要分开,彼此也能相互照应。”   萧稚拢住垂坠在地的裙摆点点头:“燕将军放心。”   少女比燕羽衣先离开,身形瘦弱却叫人看不出任何犹疑之感,每一步走得格外坚定,好像就算前方是荆棘火海,她也能毫无惧色地继续往前奔跑。   燕羽衣定定看着萧稚推开门,抬脚跨入内殿,殿内的少年似乎是轻声问了句什么,惹得萧稚笑出声。   他单手扶着雷霆剑,指腹抚过剑柄的凹凸的花纹,转而极其轻巧地笑起来。   江河湖海奔流从未停歇,如今已并非当年陛下所在盛世,这场变革无论结局如何,终究还是会令西洲迎来新气象,只是那个气象之中没有自己而已。   或许……   燕羽衣心念微动,又再次想到了大宸的那个南荣王府,继而是萧稚口中的那个“遂钰哥哥。”   “唉。”   还是算了吧,燕羽衣叹气。   ……   趁着宫中准备的空档,燕羽衣想办法与在宫中做眼线的暗卫街头,掌握了些令人颇感讶异的情报。   例如,西凉内部的情况远比想象中的更复杂。   按理说,皇帝的禅位与新帝登基本不该放在一日,但控制住所有朝臣的严渡明显打算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毕竟造反是一回事,做皇帝又是另外一回事,方家与东野侯府作为西凉领头的世家仍在,谁会乐意一个原本作为燕氏家主的人掌握西洲。   而如今的方府又是方培谨在掌管,登基作为女帝又有大多数人不愿意,方府内部也想尽办法想要将方培谨拉下来,可惜碍于方培谨又对严渡表达出信任的态度,愿意辅佐新帝左右,因此,严渡将方府诸人特殊看押,免得在皇帝禅位之前陡出变故。   至于东野侯府,东野陵根本没有争夺皇位的想法,无人猜得到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典礼前夜,萧稚的礼服是东野陵送来的。   因提前着宫人告知过,萧稚饭后专程于殿中等待,她端坐在躺椅前,下意识抬头看了看房梁。   蹲坐在其中的燕羽衣冲萧稚做了个放心的手势,身形轻晃,隐匿入无人察觉的黑暗中。   宫人的动作都很快,鱼贯而入井然有序,轻手轻脚地将礼服冠冕全部盛放在萧稚手边后,便好似提前被嘱咐过般悄然退去。   殿内寂静,东野陵抚摸着掌中温热的手炉,浅浅道:“娘娘不必害怕,我只是来送冠服,没有想要害你的意思。”   萧稚垂目看着头冠中那抹鸽子血宝石,不由得勾了勾嘴角:“送冠服这种小事都要大公子亲自做,本宫以为公子既为侯府掌事人,此刻应当前朝忙碌。”   女孩声音软糯,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东野陵忍不住笑起来:“娘娘若想挑拨直言便是。”   “挑拨?大局既定,本宫还有何反抗之力。”萧稚提起裙摆,腕间的玉镯随着步伐叮当碰撞。   她走到东野陵面前,仰起头轻声细语:“本宫已收到,公子请回吧。”   东野陵表情未变,闻言眼眸有一瞬的闪动,旋即颇为惆怅地叹息,压低声音说:“陛下禅位那日,太后娘娘垂帘旁听,最近风大,娘娘体质单薄不宜受凉,那日又是新帝登基的好日子。”   “臣已将新打造的屏风换于金殿,凤栖梧桐龙飞九天,此乃天底下顶好的寓意。” 第128章   西洲建立之初,定都之名曾经久争议不下。名字起什么的都有,反对的声音也多,好听的难看的,为了个名字群臣吵得不可开交。   后来,太鹤楼首席入宫请见。   翌日,皇帝昭告天下,首都已定。   明珰。   珰有美玉之称,明晰美丽的美玉,这就是明珰城的寓意。   西洲以玉为尊,用玉作国礼,形容京城是整个西洲之中镶嵌的最明亮的美玉,这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而澹台成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也能成为明珰城的主人,在他跟着母亲乞讨的时候,在他被街边混混围殴的那日,身着华贵的男人自称是什么商会的主人,和颜悦色地要带他离开这个虎狼窝。   “我能帮你实现个愿望。”   什么都可以吗?澹台成玖仰着头问他。   男人摇头,眼底未及笑意,唇边却勾地恰到好处,整个人显得邪极了。   他说,若你拒绝,那么我便像对待这些混混般同样杀了你。   澹台成玖胆战心惊地点了头,大约两年后,他见到了那个举世闻名的少年将军——   燕羽衣。   再后来的后来,他被迫成为了这位将军所效忠的皇帝,看着燕羽衣近乎于折磨自身般地燃烧生命,而澹台成玖自己则立于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脚底是珠翠镶嵌的玉砖,雕龙舞凤的乌金石板。   他低头再也看不见飞扬的尘土,而朝臣垂着眼皮不敢与皇帝对视,但会卑躬屈膝地仰起脸叫他看清楚。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仅凭一个眼神就知道场面里谁才是主导。   而如今的金殿,澹台成玖坐在龙椅中,群臣满头散发衣衫不整伏跪于地,甚至还有的面庞青一块紫一块,明显是被看守的人揍过。   空气中散发着某种令人厌恶的气息,好像是淬过毒锋利兵刃的味道,又有种压抑的血腥味顺着从殿外散发而来的风狠狠入侵鼻腔。   澹台成玖用力地吸了口冰凉的空气,宽大衣袖中埋着的手紧了松,松了紧。   他不由得偏头去回看侧后方,崭新的屏风隔着他与萧稚,他看不大清楚萧稚的表情,只有个虚虚的轮廓。   少女坐得很直,一动不动。   忽然。   “铛——”   “珰——铛——”   矗立在宫门外的报时钟楼传来悠远的钟声,原本寂静的场面更鸦雀无声,着重甲的獠面军乘着最后一道钟声,踏着整齐的步伐涌入殿内,金属与地面碰撞,如阴郁已久的雨季传来穿透云霄的雷鸣,兵器的摩擦声像闪电,裹挟着触之即死的意味。   鱼贯而入的尽头,领导这些人的男子却身着天水碧的缎质长衫信步朝着殿中澹台成玖的位置走来。   整个西洲最威严之处,在他面前仿若无人之境,并未将诸臣看在眼里,亦对现如今的皇帝不屑一顾。   澹台成玖的嘴唇下意识地颤动片刻,极度紧张地状态下眨了无数次眼,也不知是几个呼吸的时间,严渡便走到了距离他十几阶之内。   同时也站在了群臣之间。   现在还分什么阵营,大家被关在后宫那么久,严渡甚至没有挨个问过他们是否愿意投诚,只是每日都拉出来那么几个不顺眼的杀了解气。   文臣言官本就有谏议百官的指责,起先有那么几个言官甘愿撞柱以死明志,但严渡面都没露,全都是他身边的副将处理。   好像对杀人兴致寥寥,更无什么新帝登基组建势力的想法。   严渡那张与燕羽衣一模一样的脸在澹台成玖面前浮动,他眼中逐渐出现两张面庞,是带着笑意的燕羽衣,不,那是严渡吗?   澹台成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指甲已经完全嵌进掌心中。   他感受到那份异样的湿润,意识到自己好像将自己掐出血了。   獠面军搬来一把椅子,放在严渡身后,严渡慢条斯理地坐了进去。   他整个人完全倚靠在椅背中,环顾整个金殿,既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更无掌权的激动。   男人抿唇沉默了许久,手背抵着下颚,指尖轻轻摇晃片刻,掀起眼皮直视龙椅之上的澹台成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泛着冷漠寡淡的光:“陛下今日退位,临死前不想说些什么吗。”   那双眼睛仿佛蒙着一层灰色的雾。澹台成玖心脏漏跳一拍,甚至没怎么听清她方才说什么,只是即将要陷入他的情绪里,被他牵着鼻子走。   “朕——”   才出声。   “陛下做皇帝不久,其实是澹台皇族之中罪孽最浅的人。”严渡并不打算给澹台成玖辩解的机会。   他起身走到离他最近的大臣面前,那人瑟瑟发抖根本摸不准严渡要发什么疯,身体颤抖,双臂支撑不住,脸朝着地面直直栽去。   但在下一秒,严渡猛地提住了他的后脖颈,用力往后那么一甩,人向后仰倒,而他身旁的那些所谓的同僚,立即像是触碰了什么格外棘手的毒药般,双膝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响声,如蠕虫般疯狂四散蠕动。   严渡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笑出声,勾唇说:“人人都说燕氏权倾朝野,可唯有燕氏才明白,我们就是活在皇室的一条狗。”   “鹰犬鹰犬,鹰尚还有翱翔天际的机会,可狗呢。”   他抬臂指向他,面色骤然阴沉,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狗就只能趴在地上吃你们澹台皇族赏的那口狗粮!!”   “每一任经过层层选拔的燕氏家主并非带领家族前行,你们只是在挑选最天赋异禀且忠诚的怪物而已。”   字字珠玑,却没有半句为假。   多少年来世人便是这么来看燕氏的。   严渡猛地向前紧冲几步,距离澹台成玖半步之遥时猛地停住,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低头抚平大跨步登上台阶的褶皱,浅浅深呼吸几次,再抬眼又是最初的平静。   手朝身后伸,摸出腰间那把装饰精美的匕首,将其递到面色煞白,肩膀疯狂抖动的小皇帝面前,淡道:“陛下,若今日你愿意赴死,我可以保证皇帝能够是除澹台皇族与我之外的任何人。”   匕首已经递到澹台成玖眼下,少年顶着严渡极度侵略的威压,双腿早已颤抖地无法支撑身体。他感受到自己的体力莫名在流失,在这之前所做的任何心理准备,与萧稚做过的推演都不如现实的冲击大。   严渡寥寥数语,将燕氏这么多年的处境道尽。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澹台成玖何尝没有想过整个护国将军府究竟是何处境。   他嘴唇嗡动,用力地拼凑音调:“那么折露集呢。”   心脏几乎要冲出肋骨的束缚,澹台成玖用力抬头反问:“既然你讨厌皇族,为何随波逐流。”   “严渡,这个世上还是有一片赤诚的人,及时悔改也不在少数。委屈便要与他人同流合污吗,好,就算燕氏真的是皇室的狗,我在市井流浪的时候听说过一句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难道在皇族之下,还有什么燕氏无法得罪之人吗?”   “官场本就险恶陡峭,既然燕氏选择了你成为家主,那么便有可能去掌控一切,当年太子仁善,他未必不会答应忠诚的鸿鹄之志。”   “是你自己心智不坚定,为何非得将罪责加诸他人之身。”   少年声音越来越洪亮,余音在空荡的大殿中回荡:“严渡,你从来都没有决定反抗过对吗。”   “这世上所有人都欠你的吗?”   “享受了供奉便得履行责任,认为不公便得去修正,不会有人原地等待你,更没有机会找上门,比起澹台皇族的刻意指使,你将属于燕将军获得的荣耀全部侵占,难道这就不算自私的小偷吗!”   “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   “朕不需要懦夫教朕做事!!”   说着,澹台成玖一抖袖袍立刻想要站起,但脚底虚软,还是被衣袍绊了下,又摇摇晃晃的栽了回去。   但他慌乱之间仍旧没忘了正事,扯过龙椅内的软垫朝严渡砸去,并拼劲全身力气把藏在龙袍内的卷轴扔向群臣聚集最密集之处。   “这是本朝官员有关折露集的所有卷宗总结,还请诸位阅览,朕知我朝仍有有志者想大展鸿愿,为何不是现在!!”   严渡跟着反应过来,立即要反手抢走卷轴,转身的刹那,手中匕首被人抽走,澹台成玖挥舞着刀向他袭来。   朝臣先是寂静了一瞬,旋即有人意识到皇帝所言之意,电光火石间面面相觑,气氛也仅仅只是凝固了半刻而已。   “臣愿支持陛下!!”   有人涨红着脸激动地用力嘶吼道。   在这种地方讲道理,不如蛮横地冲动更蛊惑人心,严渡立即改变策略,继续攻击皇帝。   唯有解决始作俑者,方可破此局。   刺啦!!   腕间袖箭与匕首摩擦,发出令人心颤的刺耳杂音。   男人面色铁青地抬膝朝着澹台成玖的腹部重击,另外五指朝向澹台成玖,就要抓住他的咽喉——   嘭!!   衣袖翻飞,锋利的匕首割破袖管,澹台成玖喷出一口血,但也是当下距离严渡最忌的人。   獠面军并非等闲,副将见将军受伤登时便号令所有人动手。   此消彼长,澹台成玖武功本身不高,接近严渡已经是极限,伤了他更是想都不敢想,但他已经没有再反击的能力了,严渡的手掐住他的脖颈用力捏下。   喉管绵软,骨骼更是脆弱,澹台成玖胸腔中的氧气耗尽的前一秒,有狂风从身后袭来,裹挟着凌厉果决的剑意。   飒——   飞扬的发丝被银白长剑切断,穿过澹台成玖的头顶,不偏不倚地朝着严渡眉心爆射而去。   严渡来不及用澹台成玖挡剑,只好利用惯性顺着台阶朝后摔,借用瞬间的引力脱险,而遮挡着经久未言的太后的屏风登时直挺挺地砸下,青年身形快得只剩虚影。   燕羽衣反手将另外准备的斩马刀举起,人至刀起,俯身扫堂腿攻严渡下盘,刀收割其头颅。   上下进攻,是绝对利落的杀招。   这招经常在打仗中里对付地方骑兵,砍马蹄斩敌腰,而姿势也是标准的燕氏军中用法。   严渡知道世上谁才会这么一心二用地熟练使用。   心中已有那个不可的答案,但真正亲眼所见使用之人又是别的无法道明的情绪。   燕羽衣没恋战,这招只能用一次,便先熟练将澹台成玖护在身后,扶住他的肩膀低声:“陛下没事吧。”   “没有。”澹台成玖用力咳嗽几声,但身体突然不抖了,人说话也有底气许多。   而另一半的严渡便没有这么镇定,他瞳孔颤动,紧而意识到是被耍了,陡然大笑出声,他边后退,边自己匿入獠面军之中,冷道:“你没死。”   燕羽衣提起落地的雷霆剑,负手走下台阶,发现人群里竟然没有计官仪,有些意外道:“兄长忍得了计官仪,想必还是对西洲的未来有些许指望。但计官奇被你所杀,他怎么会甘愿与你同朝呢。”   严渡拧眉:“……”   见兄长生气,燕羽衣随手拨弄了下头顶厚重的冠,手指仔细摸到发间的卡扣,只轻轻难以拨弄,发冠便整个都从头顶掉了下来,他将冠抛给小皇帝,直接用发绳将长发捋成马尾。   他身上还穿着礼服,是属于太后的黑紫色。   “隔着屏风,谁会在意一个大宸公主的意见呢,两国邦交,只要好吃好喝地供着,无论西洲如何更迭,这对于萧稚来说都没有任何用处。”   “因为她只是个和亲公主。”   燕羽衣径直用雷霆剑割开厚重的外袍,最里才是他今日最方便搏斗的骑装。   雪白与浅紫相间,构成渐变的云纹,辅以银线编织。   这是燕羽衣从前还是掩饰将军府少主之时最喜欢的装扮,因为衣裳足够昂贵,亦足够特别,还有……兄长也喜欢这个颜色。   “但兄长似乎忘了她是从明珰那场火里逃出来的,带着我们的妹妹燕胜雪。”   “你还记得燕胜雪长什么样吗,恐怕你根本都没有意识到燕家与你至亲之中,还有个燕胜雪的存在。”   燕羽衣瞥见严渡的脸色,火上浇油:“倘若这世上有错,难道兄长不该恨我吗。”   “毕竟燕羽衣就是燕寄情,燕寄情就是燕羽衣。”   燕氏密辛就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在场却没有几人能够理解,但燕羽衣的目的是激怒严渡。   “既然离开为何还要回来。”严渡这会倒是突然淡定下来,对于燕寄情那个名字也仅仅只是几个眸光的闪动。   燕羽衣站定,拨开耳旁发丝:“只是在赌你是否敢于谋反而已。”   “一个人若只做权臣,日后勾心斗角在所难免。但若对方想要至尊之位,或是把主君从龙椅上拉下来,我今日便是救驾勤王,出现于此的目的不能再明确。”   “兄长。”   燕羽衣无奈地笑笑:“我就是在逼你反而已,想试试倘若我也死掉,你会不会觉得澹台皇族罪加一等。”   “好在我赌对了。”   这是个无解的闭环,甚至有极其明显的引诱对方进入全套的意味。   没有犯罪便创造犯罪,兵者诡道也。   “兄长或许在朝局中颇有见地,但行军险招却不如我,这也是这么多年死里逃生得来的总结。”   这世上有许多话其实不适合直白地说出口。   因为它过于现实,精于算计,有指向性极其明确的背叛。   严渡听着燕羽衣的话胸膛剧烈起伏,低头想了一阵子,突然不受控制地压抑着声音笑起来,肩膀抖动地极其厉害。   很快,笑声逐渐拔高,在距离最猖狂的那个档次的时候,他喝令身旁下属退至殿门口。   并死死盯着燕羽衣手中的雷霆剑,再转而至他本人,瞳孔血红,显然愤怒至极。   “大人。”副将有所犹疑,不太放心自家大人单独与燕羽衣距离过近,“这燕羽衣……”   “我说,退下。”严渡冷道。   副将只好挥手,带獠面军退回原本的位置,而也就是这么一退,朝臣们也下意识紧跟着向后躲,原本两人之间的距离就足够远,现在更是宽阔。   战场无形地签字画押,对擂的属于同出一门的燕氏将军府。   气氛烘托地很足,快到燕羽衣甚至没有继续与严渡多说几句的机会。   对面的严渡已经在拔剑了,而他连剑柄都还未触。   但劝再多又有何用。   从逃离明珰的那刻起,似乎严渡便再也没有留给任何人退路。   “严渡,若现在投降我会请陛下留你全尸。”   雷霆出鞘,剑锋直至。   “在决定烧毁明珰的时候,我就没有想过反悔,成王败寇,小羽,你身上还有我种下的蛊虫,真以为自己还是当年全盛时期的燕将军吗。”严渡声音有种极其诡异的温柔,好像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被时局逼迫地变成了疯子。   “你的精力已经到极限了吧。”   “兄长,你还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燕羽衣没理他。   “就算身边有医术极高的蛊师,也无法治愈你身上的蛊,它只会随着你的每次动作在身体各处游走,最后完全吞噬你的心脏。”   “那又怎样。”   与严渡相同,再决定做这件事之前,燕羽衣便已拥有充分的准备,他后撤几步,身体伏低,指腹抚过雷霆锋面,无声道。   即便是死,也得还西洲一个清正的未来。   事已至此,无需多言,青年小腿发力,猛地朝严渡冲去,严渡也动了,两人起势均源于燕氏剑法,极其清楚对方的后招究竟为何。   双生的默契是优势也是劣等,只需要一个眼神,或者是简单的心念,微动之际便已明白对方想做什么。   一招一式,剑影缭乱,两人身形至余虚幻缥缈的倒映。   严渡的剑是后来打造的,与雷霆剑不同的是,雷霆剑算是同类剑中质量较为厚重的那种,严渡很多时候并不能拿着一直使用。   而他手中那把名唤尘宿的剑,按照雷霆剑一比一复制,但剑身整个比雷霆轻了三分之二。   尘宿与雷霆碰撞,燕羽衣明显能感觉到自己仿佛被武器自动弹开了,诧异地下意识低头看了眼雷霆,严渡的攻势便立即欺前来。   他扬臂挡下,立即调整状态,抛弃燕氏剑法,转而使用李休休教自己的那套。   严渡回身又是一剑,却没料到燕羽衣的攻击路线,扑了个空:“随意换剑术难道不怕反噬?!”   反噬是指两种剑法相悖,修行者既会因为改变用剑方式而无法再使用第一种剑法,也会因为第一种剑法的某种习惯而无法彻底掌握第二种新的。   严渡脚步轻盈,向前滑步几米,与燕羽衣错开距离调整后再度欺身而上,尘宿剑如流星般刺向燕羽衣。燕羽衣眼神一凛,侧身反手以雷霆剑柄抵抗,同时将剑身向空中抛,借用严渡攻击的力气蹬着他的膝盖凌空,而这也给了严渡刺杀的空挡,尘宿直逼燕羽衣毫无任何还手之力的膝弯。   叮!   铛!!   燕羽衣手指勾动,顺势甩出几枚柳叶刃,飞身对准雷霆剑的剑柄用力踢去,下坠的雷霆剑立即改变方向,以更锋利的姿态对准严渡的心脏。   严渡不得收手对抗雷霆。   ……   两人呼吸粗重,伴随着越来越密集的武器碰撞,根本无法立即分出胜负。而从旁的群臣也并非吃素,在皇帝有难,那不知是人是鬼的燕将军再度出现之际,他们的紧张与兴奋已经完全侵占看热闹的心思。   不仅仅是燕羽衣死而复生。   毕竟明珰城烧成那样,燕羽衣还是能拉起一支队伍重返明珰,如今再死而复生也不算什么稀奇,毕竟人家带兵打仗,有什么不可能!   “为了陛下!为了西洲!”   “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我跟你们拼了!”   “我朝武将朝中列位众多,现在分什么洲楚西凉,大家都是为了西洲的未来,为何非得给歹人投机取巧的机会!”   “端了那折露集,我朝必然兴旺发达!”   言官惯是用嘴皮子洞察人心,保持中立或者缄默不言保命的武将见此立即响应,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当下顺应朝局总是没错的。   是回朝中任职,多年未登临前线,并非放弃了习武,武将们将言官围在内侧,从獠面军中抢走武器。   人声鼎沸,刀光剑影。   燕羽衣从未想过这种全心全意劲往一处使的场面会出现在朝堂之中,正欲迅速解决严渡,心脏却突然不合时宜地抽痛,随即四肢百骸都好像是被什么束缚般。   紧握的雷霆剑无端从掌中掉落。   “呵。”   他心脏一抽,看到了严渡得意的笑容。   “燕将军!!”处于战场外,自始至终紧张关注燕羽衣的澹台成玖突然焦急地喊了声。   没等他话音落,燕羽衣肩胛刺痛,尘宿剑穿破他的锁骨。   严渡反手一拧,将燕羽衣彻底钉死在地面。   嘭!!   由于小皇帝这么一叫,殿内所有人都霎时停了下来,望向的却是燕羽衣与严渡。   严渡用膝盖死死压住燕羽衣胸膛以下的位置,没再动下一剑,却硬是将人再度从地面掰了起来,左手抓住燕羽衣的肩膀,用力地喘着气,冷道:“你输了。”   滚烫的血流顺随着伤口溢出,很快将衣襟染红。   燕羽衣根本不怕流血,伤痛算得了什么,又不是没受过。他眼冒金星地用力平息着气息:“难道你就算赢吗。”   “我不想杀你。”严渡忽然松开了握剑的手,但下一秒,便被燕羽衣抓住,重新引导他握了上去。   燕羽衣嗤笑:“武将怎么能松开自己的武器。”   严渡蹙眉,甚至没意识到视线盲区有什么东西正在逼近。   尘宿剑是刺穿了燕羽衣,但这还不是他和严渡的距离的极限,他只需要——   嗤。   伴随着很轻的一声剑身再度没入身体的响动,两人只余半寸,燕羽衣的脸在严渡面前放大。   与距离相当的是危险,当距离不再成为阻碍,那么攻击也可以游刃有余。   最后一枚留在掌心的柳叶刃跟着燕羽衣的指尖,一前一后没入严渡的心脏。   远比他刺穿他更血腥,燕羽衣的手臂也扎了进去。   严渡身体剧烈一抖,嘴唇颤动,不可思议地望着燕羽衣,面庞的红润迅速褪色。   有人意识到了什么,指着燕羽衣:“燕将军……燕将军直接将手……”   燕羽衣眼睫微颤,苍白地对严渡说:“兄长,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他还是重复那句话。   他已经能触及严渡的心脏了,只要稍稍用力,就能送他离开。   严渡的声音堵在喉管,不甘心地彻底松开了尘宿剑,整个人也栽倒在燕羽衣怀中。   他的下巴抵在燕羽衣肩膀,燕羽衣单手扶住严渡的脊背说:“兄长,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声音带着早就做好准备杀死至亲的准备,冷静至极,甚至有种凛冽的残酷。   但燕羽衣的内心其实并没有做到完全不在乎。   他眼睫颤动,不知从何而来的眼泪早已布满整个面颊。   两个人面对面地跪坐,随着严渡气息从剧烈转为微弱,四下已经没有任何人再动,寂静地令人感到恐惧。   男人细弱蚊蝇的声音终于响起。   仅在燕羽衣耳畔。   “母亲曾说过,我天生就是要保护你的。”   “可惜……小羽,我没有做到。”   “……但,我也做到了。”   燕羽衣闭眼,即便在他临终,他也要反驳他:“不。你没有。”   “此蛊……”   严渡轻声:“解法唯有一种。”   “便是我死。”   “小羽。”他已经没有力气忏悔,也不想忏悔,哭也好像道不尽委屈。   “我的一生很短暂,最好的时光在将军府,最坏的也是。恨父亲,恨整个燕氏,也偶尔恨恨你。”   “可你也是我的亲人,是我这个世上最值得保护的人。”   “……做哥哥的,怎么能真的害你呢。”   大片大片的血堵住严渡的喉管,呛得他再也说不出话,只能将手用力挪至燕羽衣的手背,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安抚般拍着他。   燕羽衣也终于意识到他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蛊虫只对严渡有效,那么倘若自己不耗费心血,便可带着蛊虫与他一道生活安然无恙。但若他与他对立,那么……   “兄长!”   严渡沉沉地笑起来,很满意燕羽衣带给他的反应,颇为遗憾地气若游丝道:“我怎么……我怎么舍得……”   “……舍得害你。” 第129章 尾声   西洲新帝平叛乱,第一封贺表是大宸送来的,景飏王亲当信使,既是祝贺,也是为查看本国公主是否有损伤。   此战勤王的燕氏将军府连胜几阶,晋封的旨意已下,如今燕氏的家主该恭敬地称一句燕亲王。   但可惜并未举行仪式,燕羽衣在杀了严渡之后便病危陷入昏迷,皇帝将其置于宫内治疗,自此再无人得见燕亲王一面,外界流言纷纷,传燕羽衣早已战死,只是如今的西洲仍尚处动荡,代表西洲的战神不该在此刻发丧,恐引得边疆蠢蠢欲动。   半月后燕亲王府封闭大门,燕氏族人散尽,更坐实了这个传闻。有人脉的想要在朝中窥探一二,但得来的是不约而同的讳莫如深。   西凉很少与洲楚如此团结,而两者融合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折露集有关的世家被拉下马,方府首当其冲。   “方培谨如今关在刑部大牢,想去看看吗。”   燕亲王府祠堂。   燕羽衣披着萧骋的氅衣,怀中是写有燕寄情姓名的牌位,而供桌之上已经没有燕氏的令牌,唯二的那两块,一块写着方怡晴,另外那个名叫郁南星。   好朋友的名字摆在一起,好像即便或者没办法共同生活,但死后还是有机会的。   燕羽衣还想把燕寄情的这块摆上去,但被萧骋面色铁青地拒绝了。   “为什么不能摆。”   燕羽衣惋惜道:“燕寄情这个名字多好听,母亲很会起名字的。”   “等我死的时候,我们一块摆在这。”萧骋毫不留情地抽走牌位,放进事先准备好的匣子中,并扯来两块蒲团,随手脱下外袍,垫在燕羽衣腿边的那块中。   在燕羽衣灼灼的目光中,他扶着燕羽衣缓缓一道跪下。   “别看我。”男人无奈道。   燕羽衣佯装不知,无辜道:“不看你看谁。”   萧骋平时根本没这么耐心,念着对方伤势未愈,他扭头对方怡晴说:“母亲,这就是你要为我定亲的姑娘。”   燕羽衣欲言又止,面对长辈的牌位,他竟然失去了与萧骋顶嘴的能力。   “我没有,是萧骋欺负我。”   “母亲他骂我。”燕羽衣也学萧骋,转而对郁南星说。   萧骋:“……”   西洲祭奠的习俗很简单,追溯至百年前甚至没有这种传统,都是与大宸学来的。   而对着牌位说话,在从前的燕羽衣看来是十分幼稚的行为,毕竟人死灯灭,死就是死了,魂魄消散于天地间,肉身化作泥土碾为尘,清白而来,清白而去。   但现在他忽然明白了这种方式所谓为何,既然心灵的寄托能够极大地宽慰思念,那么为何不照着去做呢。   “方培谨死刑板上钉钉,如果这月不见,下月陛下便会将这批官员统一行刑。”燕羽衣还是觉得这件事得跟萧骋说清楚。   萧骋拒绝了:“方家于我而言并无感情,想来方培谨也不愿在落魄的时候于我见面。”   “你呢。”男人捻起三根线香,放在灵案前的烛台前点燃。   细细的青烟荡漾而起,随着风摇摆,最终又消散。   “与我回大宸,还是去狸州。”   狸州商会是萧骋私产,去哪里也很好,或者说只要远离京城,似乎天涯海角都是绝佳选择。   萧骋见燕羽衣没回答,以为他是犹豫:“皇帝封你为亲王,破了西洲武将禁止成为王爷的规矩,便是有意想将你留在西洲继续辅佐。”   “其实现在这般局势,严渡的死亡将燕氏所有的罪责揽在他身上,也将你的声望进一步抬高,以后便无人再质疑将军府的权威。”   燕羽衣闻言摇头,也学着萧骋奉香的流程,摆弄着手中的线香:“处理世家从燕氏开刀,罚也是赏,赏也是罚,只要府门紧闭几日,朝臣便会品察出另外一层意思。”   “严渡造反还是会迁怒将军府,但碍于救驾情面,为了皇帝自己的名声,封亲王却不给予权力,里子面子都有。”   老实说,燕羽衣还真的担心澹台成玖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他的腿要求他留下。   他已经与萧骋约定好,此事结束便与他去大宸长居。   行兵作战多年,还从未真正领略过大宸的风光。   燕羽衣单手扶着膝盖艰难起身,萧骋立马揽住他的腰借力给他。   “今日我们来不就是与母亲告别么。”燕羽衣抬头,冲萧骋勾唇道:“虽然我很不喜欢大宸,更不喜欢大宸人。”   但既然是养育出萧骋的土地,燕羽衣愿意学着去接受。   立夏,燕亲王规规矩矩走流程,将请辞书信交于吏部。   夏至,燕亲王府彻底腾空。   燕羽衣与萧骋一路边走边玩,脚程太慢,待到大都已经又是个冬天了。   除夕降至,大宸的京城大都免去宵禁,允许百姓庆祝新年,坊市繁华沸腾,人人洋溢着除岁迎新的喜悦。   今年景飏王也终于愿意在大都立府,真正在京城挂了号。皇帝亲自为景飏王设计庭院,着工匠精心修建,但就是工期太长,年还得在宫里的那个小院里过。   萧韫虽知晓萧骋有过娃娃亲,但并不晓得此人是燕羽衣。萧骋为了缓解皇兄对燕羽衣的敌意,将燕羽衣便是燕寄情之事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听得萧韫懒得讲话,松口允许他把人带回大都。   但燕羽衣进京城前,距离大都还有十几里时,还是敏锐地感受到某种被注视的感觉。   萧骋有点不高兴,掀起车帘冲渔山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燕羽衣无奈:“很难理解么?”   好歹他也和大宸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对于敌军将领来说,被监视情理之中,但皇帝也已经是做了最大的,同意他在京城小住。   这份情谊是看在萧骋的面子,站在亲属的角度所做的妥协,燕羽衣理解也欣然接受。   进入皇宫畅通无阻,可以绕开后宫前朝,去往萧骋那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小院。   还未靠近,燕羽衣便嗅到一股馥郁的花香,半开放的小院,规制与狸州那个依山傍水所建的差不多,只用篱笆与花团锦簇围着,门只及腰部高。   但燕羽衣停下脚步,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明明自己经历了这么多,到头来却还是二十出头。   而那些生与死的经历,伴随的苦与乐好像都随着离开明珰而散去了。   他不愿再回忆,刻意想要遗忘的人,也都埋藏在记忆深处被装进匣子里封锁。   如今迎来的是坦荡潇洒的未来。   萧骋找到燕羽衣的手,牵起:“小羽,我们回家了。”   “是我们的家。”   萧骋曾对燕羽衣说,他会给他一个家。   燕羽衣紧紧回握,并坚定地推开篱笆,首先跨进去。   是,萧骋,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更像是小羽的成长日记,很感谢他陪我走过24一整年,也感谢收看见燕台的大家。   新文《半岛玫瑰》还是想写自己喜欢,且擅长的故事,是个风味十足的,刺激的,分手四次仍旧破镜重圆的狗血故事,大家如果感兴趣的话点点收藏,关注作者主页。我大概修整一个月(包括写见燕台番外),再稍微存一些稿,很快,春季就会开始这个故事。   我们下个故事见。   (2024/12/27,凌晨,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