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册》作者:上灵   文案:   流落荒岛的第三个夜晚,容欺的耐心已经耗尽。   茫茫大海,一眼望不到尽头。   每夜临至,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除了刺骨冰冷,便什么都没有了。   顾云行认真道:“天无绝人之路。”   天无绝人之路?   也就只有这些名门正派才会这般天真。   ——古代版死对头荒岛求生文学。   内容标签: 江湖 相爱相杀 轻松 HE 荒野求生   主角:容欺,顾云行 ┃ 配角:方敛,方若瑶 ┃ 其它:上灵   一句话简介:死对头一起荒岛求生   立意:暴雨终歇,云行朗空。 第1章 海上风暴   子夜时分,漆黑苍穹中骤然现出一抹强光,映照出无垠的墨色海面。海面上,行驶着一艘巨大的渔船,木色的船躯被高涌的波浪抛至半空,又重重跌落。   雨点落了下来,它们乘着狂风砸向海面,发出模糊沉重的水声。天地间仿佛倒挂起了一面面水幕,须臾间风云变色,船头照明的灯笼早已被浇灭,整个船身都在剧烈的摇晃,掌舵的船夫拼命嘶吼:“风暴来了!风暴来了!”   白日里平静的海面已然成了庞然凶兽,翻涌怒吼,势要将海上的一切吞吃入腹。   被挟持的船员纷纷挣脱了刀剑。   “快!快躲进船舱!别打了,保命要紧啊!”   又是一阵巨浪袭来,船身侧倾,甲板上的几人站立不稳,转眼间被甩出船外。   容欺单手抓紧桅杆,另一只手仍执剑相对。他已被风雨浇透,湿发贴在额角,深色的眸子里渗出恶毒杀意。   “顾、云、行!”   顾云行站在对面,神色平静,仿佛周遭风雨都已淡去。   “方敛是我朋友,你掳走他,我便来救。”   “多管闲事!”容欺面露狰狞:“本座不过是请他到东海一叙,待找到《天元册》,自会放他离去。”   顾云行道:“《天元册》不过是武林传闻,若它真的存在,又怎么可能至今都毫无线索?”   “谁说毫无线索?”容欺冷笑道,“《天元册》是方元磬的东西,别人不知道线索,他儿子定然不同!这一路你多番阻挠,现下竟还追到了海上,你若执意寻死,本座成全你就是!”   说完,举剑刺向顾云行。   他出招迅疾狠辣,身法诡谲,可对面的顾云行神情仍是不见慌乱,一一化解剑招。   此前两人已在船头缠斗了一炷香时间,彼此身上都挂了些轻伤,却没能分出胜负。如今风暴突至,两人不再收敛,使出杀招,以期尽早结束战斗。   容欺眼底寒光闪现,于半空中扭转剑势,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斜刺过去。然而顾云行只是步法微动,便侧身避了开去。容欺心底猛然一惊,来不及收势回护,顾云行已旋身绕到了身后。   杀意骤起——   容欺不敢回头,朝前疾行两步,抓住桅杆后借力躲至一旁,同时手中长剑向后翻转,朝着近在咫尺的敌人骇然刺去——   “啊!”   意想之中的剑入皮肉声并未响起,反而从手腕间传来一阵剧痛。   容欺发出短促闷哼,长剑脱落。   败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继而凶光毕露,从袖中射出数道暗器,趁着顾云行分神之际,迅速远离。   暗器散落了一地,顾云行面如寒冰。   容欺也死死注视着他。   眼前的这个男人,武功高深,远超预估,若是继续缠斗,自己必然讨不到好处。   怎么办?   《天元册》他势在必得,方敛决不能放,可眼下他该怎么打败顾云行?   两人隔着甲板,遥遥对峙。   忽然间,天旋地转,容欺感觉身体被一股巨大的推力抛至空中,尚来不及反应,那股巨力已将他狠狠推向了另一头的顾云行。   “砰——”   容欺一头撞进了顾云行的怀里,同一时刻,数丈高的波浪掀起了船体的一端。   “轰!”   又一阵雷鸣声响起。   海底深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掌,将整艘大船掀了起来。   两人站立不稳,容欺抓住了顾云行,顾云行抓住了一截桅杆。   眼见着大船将倾,船员们纷纷抱着木桶,跳入海中。   看管方敛的魔宫中人早已四散逃命,方若瑶钻入船舱:“哥!”   方敛已挣脱束缚,见到来人,震惊道:“小妹,你怎么来了?”   方若瑶:“我躲在顾哥哥的船里,这才找到你了!”   方敛:“糊涂!”   船身已彻底失去控制。方敛带着妹妹一路逃上甲板,也学着船夫,各自抱住木桶,跳了下去。   眼前闪电仍在闪烁,然而容欺的头顶已是一片阴影,整艘船在海浪巨势下开始翻身。他抓着顾云行的胳膊,似乎预感到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了——人力渺小,纵然一身精绝武功,也难以抵挡惊涛骇浪。   一路上一直波澜不惊的顾云行终于也变了脸色。   沉闷的落水声响起,天地间仿佛突然静了几息。   很快,冰冷刺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腥咸的气味占据了所有感官……水,到处都是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听不清了。   容欺感觉到身体正在不断下沉,口鼻间已没有半丝空气,窒息的痛苦席卷神智,他开始胡乱蹬腿,一双手使劲抓住了顾云行。   他会死吗?   不,他不想死!   顾云行是会泅水的,但他没想到容欺不会。不但不会水,还死死拖着自己一起往下沉。水中一片混乱,他试图撇下容欺,然而对方顺势而上,整个人牢牢挂在了他的身上。顾云行挣脱不得,只能使劲划水,以期能浮上水面换口气。   然而容欺并不配合,或者说每一个不会水的人都很难配合。顾云行被他拉扯着起起伏伏,怎么也游不上去,渐渐也感受到了不适。   顾云行心想:没想到自己到头来会是这么个死法,被个魔头拖着一同沉入海底。   “哗——”   又是一个浪头,两人顿时失重,下一刻,浪潮裹着两人冲出海面。   潮湿的空气疯狂钻入两人的肺部,容欺仰着脖子,呛咳不止,眼神已近涣散。   “救、救我……”   顾云行也有些支撑不住,喘着气道:“容右使,顾某怕是有心无力。”   容欺攀扯住他的脖子,神情痛苦,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顾云行在水中受限,仍是拉不开人,他耐心已失,右手举至空中,倏然间化成掌招,对准了容欺后背。   “水……我不会水……救我……”   顾云行皱眉,余光瞥向身侧不远处漂浮的木桶,掌心中途变向外翻,打出一道劲风,借力朝着木桶靠去。   天地间雷雨交加,海面汹涌起伏,这场巨大的风暴持续了不知多久,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第2章 流落荒岛   疼。   浑身上下都是被重击后的钝痛,伤口处钻心刺骨。嘴唇干涩,喉间仿佛含着一口滚烫黄沙。   容欺醒来时便是这般感受,他吃力地睁开眼——眼前是灰蒙天色,不知名的黑鸟飞驰而过,发出凄长尖利的呼啸。   转动头部,入目是一片荒凉山石,黑色的土壤上遍布半黄色杂草,远处高低起伏的山峦隐在薄雾间,连成深色的暗影。   这是……哪儿?   落水前的记忆疯涌而至,容欺想起了跟顾云行的那场决斗,想起了数丈高的海中巨浪——是了,他想起来了,自己掉进海中差点淹死,慌乱之际抓住了顾云行。   “咳……”   他难受地干咳了一声,肺部泛出些许痛意。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记忆,依稀是一股浪潮将他们抛出了海底。这之后,就再也没有印象了。   容欺翻了个身,用手撑着身体缓缓坐起。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部,喉结微动——渴,口腔里满是海水残留的腥咸味,比起身上的撞伤,他更想喝一口水。   “哗——”   海浪冲撞礁石,发出沉闷厚重的声响。容欺循声往另一侧望去,看到了茫茫无边的大海;他愣了一会儿,又扭头朝身后看去——光秃秃的荒凉之地。   是海中岛屿吗?   他站起身,海风吹打在身上,将他半湿的衣袍吹得扬起。走了没几步,视线中出现了一个卧伏的人影。   容欺面露警惕,右手摸向衣襟内侧,取出一根银针,缓步朝着那人靠近。等走近些了,他便看得更清晰了,那人身上的衣物并不陌生,正是数次阻挠他的顾云行!   “哈……”他想笑,然而刚开口就牵动喉部,干咳了许久。   没想到他运气这般好,落海后非但没死,还看到敌人昏迷在自己眼前。   顾云行趴着的位置并不好,他上半身已上了岸,下半身却仍泡在海水中。若是一个急浪袭卷,兴许还能把他重新拖回海中。   空气中传来丝丝血腥气,容欺又走近些,就看到海水中沾染了斑驳红色。   他走过去,踢了一脚,顾云行的身体便翻了个面,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   “死了?”   容欺蹲下身,伸指探了探鼻息,轻微的气息拂过指腹,竟还有一口气在。他目光下移,注意到对方腿部狼藉一片,血肉模糊。他心想,自己一个魔头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这正道君子倒是倒霉得很,兴许是撞上礁石,把腿都撞坏了。   什么天极门门主,屡次搅他好事,反倒把命搭在了这里。   容欺冷笑一声,重新站起,正打算伸腿踹上一脚,送人沉进海底,冷不防突然被抓住了脚踝。   “呵!”他倒吸一口气,整个人已被拖着摔倒在地。   顾云行已然睁开双眼,眼神清明,他单手扣住容欺双手,肩部抵住容欺心口,将人死死摁在身下。   “容右使好生忘恩负义,顾某辛辛苦苦将你从海中捞起,你就是这般报答的?”   容欺大怒:“顾云行,你放手!”   顾云行自不会放。   容欺想起他腿间伤口,迅速抬脚反击——   “啊!”   钻心痛楚顿时让容欺惨叫出声。顾云行毫不犹豫,抢先一步直接扭断了他的手腕。   船上交手时,他的手腕已然受了一次重击,如今新旧伤口叠加,彻底失了力。   顾云行喘着粗气,沉声道:“容右使,你若是以为顾某腿部受了伤,就能杀了顾某,未免异想天开了。”   容欺浑身发抖,他脸部扭曲,眼中闪过强烈恨意,恶狠狠道:“你想如何?”   顾云行道:“你没瞧见吗?”他苦笑一声,“这里是座荒岛。”   遍地嶙峋山石,荒草枯木,乌云密布,一眼望去半个人影都没有。   容欺当然知道,冷然道:“那又如何?”   顾云行收敛了嘴边的苦笑,眼眸深沉:“茫茫大海,你可知我们飘到了何处?兴许整座岛上只剩下你我两个活人。你连泅水都不会,如何能走出这座荒岛?”   容欺陷入了沉默,漆黑的眸中暗藏起所有情绪,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直视顾云行,嘴边缓缓勾出一丝恶意的狞笑:“可你站得起来吗?你的另一只手……怎么不动了?顾云行,你受了那么重的伤,难道还指望本座替你疗伤吗?”   顾云行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的运气是不好,漂浮间,一阵激流将他冲到了礁石群,撞断了一手一足。若非他假装昏迷骗得这魔头近身,怕是如何都制不住他了。   容欺戳穿顾云行的伤情,见他色变,心里方才畅快了些。   “我是不会泅水,但水性再好,也不可能游出海。再说了,以你现在的身体,你游得动吗,顾门主?”   顾云行见他言辞刻薄,微微皱眉道:“昨夜容右使紧紧抱着顾某,软言求救。没想到脱险后,就半句好话都不会讲了。”   容欺:“你……”   顾云行却打断了他的话:“但也别忘了,如今容右使的另一只手还被顾某攥在掌心。顾某是受了点伤,不若我做瘸子,你做断手,在这荒岛上做对‘手足兄弟’?”   容欺垂眼转动半圈,眼中闪过不忿:“行,我替你疗伤,但你得先放开我。”   顾云行维持着姿势,定定注视着他:“容右使说得动听,可经过方才这一遭,我真怕一松手,右使大人便转头跑远了。”他叹了口气,颇为苦恼:“我可跑不动,也追不上。”   容欺咬牙:“那你想怎样?”   顾云行想了想,道:“这样,我得抓牢了右使。”说着,便用完好的一只手牵起容欺:“走吧。”   容欺:“……”   腕间命门被扣,他不怀疑只要自己一有异动,这天极门门主就会立即发难。   顾云行已坐起身,似乎在等他行动。   容欺脸色变化不定,似有不甘,然而命门被扣,只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顾云行道:“搭把手吧,容右使。”   容欺重重喘了几口气,勉力克制道:“我唯一一只好使的手被你攥着,怎么再给你搭把手?”   顾云行道:“那就劳驾蹲下来,背背顾某吧。”   容欺瞪向他,眼神仿佛淬了毒,片刻后,他缓缓下蹲,恨声道:“上来。”   顾云行便挨了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容欺骇然出招,身体向后仰倒撞去,牢牢压住顾云行,同一时间两腿旋动,朝着顾云行的伤腿攻去!   然而顾云行更快,他只伤了一条腿,就在容欺后仰之时,便屈起完好的左膝顶住了容欺的膝窝。   “若是我多使上一份力,容右使可就跟我一样,断手断足了。”顾云行已经放开了容欺的手,转而扣住了他的颈项,微微用力。   “唔!”容欺闷哼出声。   顾云行道:“荒岛合作,本是双方互利的决策,为何右使总是不愿接受呢?”   容欺道:“放、放开!”   顾云行的手继续用力。从他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容欺的脸——那本应是一张俊秀无害的脸,却因为扭曲的神色显出几分狰狞。   容欺感受到了杀意,这杀意凌厉而接近,无比清晰。   他的眼中终于流露出恐惧来:这一刻,他清楚地认知到自己不是顾云行的对手。哪怕对方失去了一手一足,却仍能轻而易举地制住自己!   “别杀我……”   容欺艰难出声,脖间的力道还在不断加大,喉间隐隐涌起腥甜之气——顾云行真的起了杀心!   “放了我……唔!”容欺伸出手,试图拉开顾云行,然而脖间的手仿佛不可撼动,任凭他怎么挣扎,都不松半分,濒死的恐惧令他微微颤抖,他开始哀求起来:“别杀我……我,我答应你……替你疗伤……不要杀我……”   顾云行没有出声,也没有收回力气。   渐渐的,容欺停下了哀求,正当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脖间一松,顾云行放开了他。   容欺翻身干呕了几下,又吐出几口血沫,喘了许久,最后躺倒在地。   顾云行不发一言,陪着他躺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容欺呼吸平缓了下来,他又一次站起身,只不过这次沉默地扶起顾云行。两人皆不再说话,各自蹒跚地朝前走去。 第3章 各怀心思   荒岛极冷。   一眼望去,只有嶙峋山壁和干瘦杂草,半个人影也无。两人往里走了一阵,容欺已经有些累了。   “连野兽的踪迹都没有。”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部,喉间仿佛有火在烧,“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怕是活不了多久。”   顾云行道:“先找水吧。”   容欺冷笑:“你以为我没找吗?可你看,这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顾云行道:“既有草木生长,必然有水。”他举目远眺,看到前方一片树林,“再往前过去看看。”   容欺不发一言,半拖半背着顾云行,继续艰难前行。   一进森林,周围的气温又低了几分,半湿的衣裳挂在身上,渗进丝丝凉意。他打了个哆嗦,抬头看了看天色,天际灰蒙蒙一片,也看不出是什么时辰,但若是照这个温度,夜间必然不好过。   “快看。”   顾云行的话在耳边响起,容欺回过神,定睛朝前望去,就看到草木从中有黑影闪过。   容欺:“什么东西?”   顾云行道:“像是山鸡。”   容欺疑惑:“像?”   顾云行:“个头比较大,颜色更深些。”   既有山林野兽,那么他们兴许不会饿死了。   又走了几步,容欺终于听到了细微的水声,穿过树林阴翳,是一条流动的溪流。他一把将顾云行丢在旁边,蹲下身,用完好的一只手捧起溪水,低头尝了尝。   “是淡水!”   说完这句,容欺便不再管顾云行,接连喝了许久,直到喉间干涩彻底消失,才满意地舒了口气——有水有粮,就能活下去了。   “容右使喝完了吗?”顾云行的声音响起,容欺回过头,就发现对方倚在一颗大石头旁,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若是喝够了,劳驾给顾某也喂一口吧。”   容欺没理他,重新俯下身洗了把脸,而后左手握住右手腕,看架势是要替自己正骨。   顾云行无奈,只能拖着受伤的手足,自给自足。   喝完水后的两人坐在溪边,望着天边夜色渐深,彼此都没有说话。   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响。   初时,容欺只以为是海边风大,但到了后面,他隐隐察觉到不对劲。风声过处,天地为之萧索。身上的衣袍已在狂风中变干,可寒意却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渗进骨子里。   容欺单手拢紧了衣襟——方才他试了半天,到底没能成功正骨,因此右手仍伤着。   顾云行脸色泛白,然而一双眼睛却格外清明:“起风了。”   容欺皱眉:“方才我瞧过了,这鬼地方连个避风的山洞都没有。”   这意味着今晚他们很有可能就要在寒风中度过了。   好在他们是习武之人,运转内力不至于被冻死,但整晚如此也绝不好受。   顾云行道:“林间气温更低,兴许还有野兽,若是过夜,还是林子外更安全些。”   容欺道:“这里好歹有树木遮掩。”然而他望了眼光秃秃的树枝,又觉得此话站不住跟脚——就那么几片干枯的枝叶,估计也藏不住什么踪迹。   “若真有野兽过来就好了。”容欺感受着腹中饿意,有些担忧。他在海上漂泊了不知多久,上岸后又背着顾云行走了半天,这会儿已经很饿了。要是有野兽主动送上门来,他非常乐意接受。   顾云行道:“若我没有猜错,容右使的船上装着不少干粮和衣物,只是不知能有几件随我们一起飘来岛上?”   容欺听懂了他的意思:“海域广阔,风暴又大,东西早就飘得四散。”   话虽如此,他还是站起身,打算折回海滩碰碰运气。   顾云行的话点醒了他。兴许还有旁人也飘到了这边,若是侥幸找到一两名手下……容欺低垂眼睑,将眼底的算计尽数藏下。   他方才观察荒岛环境,草木凋零,鸟兽稀少,气候阴寒,怎么看都不是宜居之地。如果这座岛上真的只余他和顾云行两个活人,那他少不得要与之结盟,共商出岛之法。   但若是有另一个人供他选择……   哪怕是武林盟主方敛,都比顾云行更令容欺放心。   容欺看向顾云行,眼中略带冷意——要是发现第三个活人,他就要想办法先处理掉这个隐患了。   “容右使总算是想通了?”   顾云行半边身子挂在容欺肩膀上,说话间略带喘音。方才喝水时,他放开了对容欺的钳制,但最后对方没有发难,反而主动过来搀扶,应当是对彼此的处境有了新的体会。   容欺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冷着一张脸继续前行。   顾云行道:“慢些。”   容欺皱眉:“你别得寸进尺。”   顾云行道:“腿伤难行,顾某也无能为力。”   容欺扫了眼他的伤腿。   顾云行伤的是右腿,只不过鲜血浸染下,两条裤管皆被染红,看着触目惊心。但对于早已没有了恻隐之心的魔宫中人来讲,伤口长在别人身上,就与自己无关。   因而容欺没打算缓下脚步。   “天色将晚,海滩边是否能有发现,谁都说不准。到时还要找个地方避风,哪有时间磨蹭?”容欺忽然又想到了其他,面色难看:“我虽打不过你,但也不会任你支使,大不了鱼死网破。”   顾云行脑海中不自觉地冒出前两次容欺濒死之际的反应。不管是落进海里,亦或是海滩边决斗,这个魔头怕是比谁都更想活下去吧?   但他没有揭穿,而是调整姿势,将全身重量尽数托付给对方。   容欺:“你!”   顾云行:“劳驾右使大人了。”   容欺咬牙,神色间显出几分愤懑,但最后按捺住了。   海岸线蜿蜒曲折,容欺打算沿岸前行。然后身上挂着的人终究是个累赘,论身量,顾云行比他还高出些许,走起路来,很是不便。   “不如你就在这儿待着,我去前面看看。”容欺没有掩饰嫌弃之色,这一路走来,早已耗尽了所有耐心。   顾云行脸色苍白,额角覆着薄薄冷汗,闻言道:“顾某虽是个拖累,但也不至于累到魔宫的右使大人走不动路。”   这是不同意他的建议了。   容欺的眼神仿佛淬了毒液,看顾云行的目光带着森冷的寒意。他不再多言,继续闷头向前。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两人的脚步声被呼啸的海风掩盖,偶尔海风停歇片刻,也只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喘息声。   “不走了!”容欺气力耗尽,站定后许久才喘匀了气,“这里什么都没有,连块可以背靠的岩石都没有!”   他动了动肩膀,嫌恶地想将肩上的累赘颠开。   顾云行伤势很重,却仍清醒着,道:“看前面。”   容欺看过去,借着昏暗的光线,隐约只能看到一片黑影。   他微眯着眼,问:“什么东西?”   顾云行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是船身。”   容欺眼睛一亮:“船?有船岂不是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顾云行却没有他那么乐观,因为——若他没有看错,那应当只算得上是破碎船身中的一部分罢了。   但他的发现让容欺重新有了往前走的动力,顾云行明显感觉到容欺走路的速度变快了不少。   等到两人好不容易走到船身跟前,眼前的景象却令人十足失望。   那确实是容欺的船没错,但是没了船头和船尾,只余下半截船舱,就连船舱也是不完整的,木板碎裂,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缺口,根本不可能再航行于海面了。 第4章 极冷之夜   容欺摸索着残破的船身,大失所望,也没有力气再开口,背倚着船身,瘫坐下来。   顾云行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腿伤经不起再多的折腾了,虽说已点穴止血,但伤筋动骨又岂是能立马养好的。   “先去里面避避风吧。”顾云行出口才发现喉咙干涩。此刻的处境实在糟糕透顶,身体重伤不说,唯一的同伴还是个随时会反水的恶人。   容欺沉默了许久。   两人都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既然大难不死,后面的路还需继续走下去。   船舱内十分凌乱,海水将众多小物件冲刷干净,只余下几张桌椅,但也都是断胳膊少腿的。照理说,在海中漂浮了许久,舱内应当会很潮湿,但兴许是岛上的风实在强劲,竟然生生吹干了八分。   容欺走到歪倒的柜子前,柜门已经散架,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又摸索了一遍,然而这半截船身也只剩下一堆破烂木板了。   “将这桌面挡住东侧缺口,好歹风会小些。”顾云行道。   东侧的缺口便是两人进来的入口。然而这船舱四面八方都是破洞,堵住一个也只是聊胜于无。容欺半天没有动静,过了会儿才慢吞吞将歪斜的桌椅搬了过去,而后背靠着木板,闭目休憩——半点没有念及同行之人的伤势。   魔宫中人向来没什么好心肠,顾云行也不强求,自己处理起了伤口。   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涩与腥味,耳边是呼啸的风声,两人各自挨挤在狭小的空间内,就这么过了许久,直到夜色更深,刺骨的寒意惊醒了容欺。   ——他已经很久不曾被冻醒过了。   但发冷的四肢却昭示了此刻的处境。   他早前就隐隐感觉到夜里的荒岛不好过,却没想到竟会恶劣至此。江南也有风,但从来都是和缓轻细,哪怕是夏日雷鸣之时,也不曾有过这般声嘶力竭的狂风。   他瞥了眼身侧的顾云行。天极门门主,一个莫测且难缠的敌人。不到万不得已,容欺实在不想同他有过多牵扯,但眼下……至少今夜,他不能再生事端了。   容欺暗暗叹了口气。傍晚他在海边搜查了一圈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因此基本可以确定,他的那些魔宫手下们大抵都葬身海底了。   荒岛没有人烟,他不会泅水,不懂造船,光凭他一个人,如何能从这个鬼地方脱困呢?更遑论还有敌人在侧,真是处境艰难、寸步难行,一眼看不到前路。   “右使也睡不着吗?”顾云行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没有半分睡意。   ——明知故问。   容欺没有深夜与人聊天的心情,闻言只是盘腿坐直了身体,运转起内功——这么冷的天气,若没有内功护体,怕是就要冻死了。   顾云行见他没搭理自己,也不恼怒,自顾自道:“运功虽能驱寒,但也总不能运一整夜。”   容欺冷笑:“那顾门主可有别的办法吗?”   顾云行垂眸深思片刻,摇摇头:“怕是只能如此了。”   容欺讽刺道:“顾门主千里迢迢从江南追到东海,可曾想过会落到这般境地?”   顾云行:“这般境地?”   同是天涯沦落人,谁也不比谁好过。两人同遭大难,偏偏容欺并无此自觉,言语间就是不愿让人好过。   容欺:“只是可惜了顾门主的好友,怕是连‘这般境地’都没有了。”   他们二人,一个绑了方敛深入东海,一个为救方敛追寻至此,然而他们活着,方敛却不见了。   消失在茫茫大海中的人,又有几个可以死里逃生?   顾云行的语气果然低沉了些许:“激怒我对右使有何好处?”   容欺:“没有。”他停顿了片刻,露出恶意的笑容,“但本座乐意。”   顾云行动了动完好的右手:“眼下你我动手,平白费力,更无益处;但若右使态度依旧,顾某也是乐意做这吃力不讨好之事的。”   容欺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些。   虽不愿承认,但他确实不是顾云行的对手。也不知道此人是何怪物,受了那么重的伤,竟还能压制自己……需知在遇到顾云行以前,容欺一直都自认武功卓绝,同辈之间几无敌手。   但无论是船上的那番打斗,还是在浅滩边的时候……   容欺闭上眼,按捺下心中的不甘。   罢了,暂且先忍着,等摸清岛上情况,再想别的办法。   船舱重归平静,两人都不再多谈。   荒岛上的第一夜,格外漫长。   翌日清晨,风渐渐变小了些。天光拂晓,旭日东升,细碎的光芒透过船舱破洞,洒落在两人的肩头。   容欺睁开了眼。   除却刚入夜时小憩了片刻外,之后他便一直清醒着。他知道顾云行也没有睡去——毕竟想要熬过那样恶劣的气候,就必须运功御寒。   视线落到对方血迹斑驳的腿部,又很快移开了。   容欺道:“让开。”   两人原本都背靠着桌面,桌面挡着缺口,如今他想出去,就必须要求顾云行让到别处。   顾云行果然醒着。   只不过面色憔悴,看着很是狼狈。   容欺等了许久,都没听到答复:“放心吧顾门主,如今你我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我虽不喜欢你,但也不至于让自己落得个孤立无援的境地。”他说话时没有掩饰眼底的嫌恶,但语气却带着几分不甚明显的诚意。他抬起手,碰了碰顾云行的伤腿,道:“这种鬼地方,靠我一人,的确很难出去。”   顾云行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在斟酌思量。   容欺并不担心。   他知道顾云行的顾虑。伤了一半手脚,行走都成问题,若是离了人,怕是处境更为艰难。所以哪怕是拖着伤腿,顾云行也要将他牢牢绑在身边。   可惜,就算是一个行动无碍的人,若是身边拖着这样一个伤患,又能做得了多少事呢?   淡水、粮食、甚至草药……这些东西都需要人手去寻,顾云行硬要跟着,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难。   所以,顾云行没有选择。   容欺:“你可以不信我救人的诚心,但你总该相信,情势所迫,不得不为。”   顾云行笑了笑:“不得不为?”   容欺:“是啊,这鬼地方没有第三个活人。你死了,我会发疯的。”   顾云行:“这话听着倒是动听。”但仍是一动未动,没有让行的态势。   容欺勉力压下心中不耐,交代道:“我出去找些吃食,很快就回来。运气好的话,还能给你找些草药。”   顾云行看着他,面上平静无波,眼底多了几分审视之意。最后,他苦笑一声:“顾某不利于行,还需劳烦容右使扶我一把了。”   容欺:“……”   ——说了半天,这是等着要他帮忙扶起来呢。   顾云行外表劲瘦,分量却不轻,容欺昨天就已经切身感受过了。他将顾云行完好的手搭到自己肩膀上,又腾出一只手从对方腋部穿过,使力将人移动开来。   船舱内逼仄杂乱,容欺半拖半抱,好不容易将顾云行搬到了另一个角落。随后挪开遮挡缺口的桌子,弯腰步出船舱。   潮湿的海风迎面扑来,清晨虽仍带寒意,但在冷日照耀下,不算难以忍受。他走出几步,转过身,透过斑驳的缺口,与舱内之人遥遥对视。   片刻后,容右使勾起嘴角,眼底尽是嘲弄。   “不得不说,顾门主武功盖世,满腹经纶,同你合作确实是个上上之选。可惜……”他顿了顿,摇头道:“以你如今的伤势,怕是只会拖累我了。我可不懂岐黄之术,更不认得什么草药,自认救不了你。顾门主武功如此厉害,那就自求多福吧。”   说完,他也不等顾云行回应,转身走得毫不犹豫。   在冷风中清醒了大半个晚上,容欺彻底想明白了:诚然自己无力出逃,但若是选择与顾云行合作……以两人的武功差距,他只会是忍气吞声,受人摆布的一方。正如浅滩边那样,自己一有反抗,便会遭到镇压。   与其日日受制于人,不如先一步掐灭苗头。   船舱里无水无粮,顾云行又身负重伤,估计也撑不了多久。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魔宫中人大抵都是剑走偏锋,做不来这等虚与委蛇,图谋百步之事。 第5章 钻木取火   容欺决定趁着天亮,尽快去林子里找一处安身之所。最好能碰上一些走兽,填饱肚子。   没了“累赘”,他的脚程变快许多,很快就抵达昨日发现的溪水处,先掬起水喝了几口,而后洗了把脸。   他的运气尚可,没走几步,正好撞见了几只野兽。野兽的模样比较古怪,外形像山鸡,但个头却大了数倍,正各自低头啄着不知名杂草。   容欺放轻动作,身体略微前倾,左手指腹间夹着一枚银针——他惯用的长剑已经随船沉入海底,但贴身还藏着一柄匕首和众多暗器。多数暗器都淬了剧毒,这一根,还是方才在溪边特地去了毒的。   冷光一闪,山鸡应声倒地。   容欺走过去,拎起猎物重新回到溪边,随便处理了一番,打算烤熟了吃。他摸了摸胸前衣襟,却只掏出一根湿透的火折子,不禁陷入沉思。   古有钻木取火,往常外出任务时,他也曾见过手下用过这等生火之法,应当不难。   于是容右使扫视四周,选了一处空地,又捡了一堆落叶树枝,回忆手下的动作,尝试生火。   一个时辰后,冷日高悬空中。   容欺盘坐于地,盯着那堆毫无反应的枯枝烂叶,面色阴沉至极。   他决定暂且搁置此事,先寻些野果充饥,或是找个落脚藏身处,最后再好好研究这钻木取火!   这一起身,就走去了大半天光景。   他将这林子尽数逛了一遍,走出林子,则是几座低矮的小山。期间他又找到几条其它的淡水溪流,然而始终没能找到一处可容身的洞穴。山间草木凋零,一眼望去,只有光秃秃的石壁。眼看着日渐西沉,容欺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可不想幕天席地在这儿过一晚上。先别说严寒的气候了,在这陌生空旷的山林间,他根本不可能安心休息。   山间很静,走在深处,仿佛天地间仅剩他一人。偶尔,从不知名的方向,会传来几声古怪的声响,像是风声过境,又像是野兽咆哮。   他自觉不能继续往下走了。   若是真到了夜间……   容欺瞳孔微缩,神情也不再如清晨时镇静。   是他将一切都想的太过简单,他比谁都清楚,到了夜间,他是看不见的。   他幼时忍饥受饿落下了病根,一到夜间,视线就仿佛被黑纱遮覆,哪怕是满月银辉下,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因而在魔宫时,他屋里屋外的烛火从不熄灭。   如今没有火,没有栖身之地,今夜注定不会好过了。   天色阴沉,哪怕冷日悬空,也没有丝毫晴朗意味。在太阳彻底消失前,容欺顺着来时的路,折返回了溪边。还未接近,前方隐约现出跳动的火光,空气中传来一阵烤肉香气。他一愣,放轻了脚步,悄悄往前走去。   顾云行倚坐在一处巨石边,手中转动着枝条,枝条上穿着一只熟悉的山鸡,此刻外皮已显出几分金黄色泽。表皮上的油珠滴落坠下,底下的火焰瞬时高窜起来。枝叶在烈火焚烧下,发出“噼啪”的响声。   容欺:“……”   “容右使回来了?”顾云行姿势未变,甚至没有回头,继续漫不经心地翻转着烤肉,“顾某原想着来溪边喝点水,没想到容右使还为我留了一份吃食。”   容欺被点破了踪迹,索性不再隐藏,从树后现身,面无表情道:“这是本座的猎物。”   顾云行拿起烤鸡,放到鼻尖闻了闻:“刚刚好,熟了。”   容欺皱眉:“你是如何走到这儿的?”   顾云行将枝条插入泥土中,扯下鸡腿,仔细审视了一阵:“肉质鲜嫩,可惜少了点佐料。”   说完,便当着容欺的面,吃了起来。   顾云行的吃相很好,不过吃东西的速度却很快,应当是真的饿了。   容欺冷笑:“顾门主果然厉害,拖着伤腿,过得倒很不错。”   顾云行吃完了一只鸡腿,才抬眼看向他,笑了笑:“容右使,不过来烤会儿火吗?”   容欺没有挪步:“你若是想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用你们名门正派那些大道理来劝我合作,就不必了。”他保持着足够逃脱的距离,语气冰冷而戒备。   顾云行道:“我是真的不明白了,岛上危机不明,右使也不是愚笨之徒,为何却执意选择最不好走的路。”   容欺直言答道:“因为你比这荒岛更危险。”   顾云行:“危险?天极门不是魔宫,我也不是邹宫主。”   “提我师父做什么?”容欺不满道:“本座既已弃你而去,你自然心怀芥蒂。将心比心,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惺惺作态?”   “将心比心,心知肚明?”顾云行的眼中染上意味不明的笑意,“容右使的心思,顾某可猜不透。”   他随手用一根细枝条拨了拨火堆,火光映照着他半边脸颊,明灭间显得深沉莫测。   “不过,容右使总这么反反复复,的确让人心寒。”   容欺冷笑以对。   对话无疾而终,而夜色也在两人说话间悄然而至。   顾云行继续吃着他的那只烤鸡,直到火焰被大风吹得变形歪曲,无数火星随之四散开来,又很快被风吹灭。   没过多久,这忽高忽低的火焰在骤然变大的风势中渐渐偃旗息鼓。   容欺眨了眨眼,视线已渐渐变得模糊,隐约看到顾云行的动作,急道:“等等,别熄火!”   顾云行停下撒土灭火的动作,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容欺道:“夜间严寒,熄了火堆岂不是更冷了?”   顾云行无奈:“这么大的风,就算我不动手,这火也终究是会熄的。”   容欺斩钉截铁道:“不行!”   顾云行:“为何?”   容欺皱眉:“与你何干?”   顾云行顿了顿,提醒道:“没有记错的话,这火堆是顾某生起来的吧?”   容欺冷声道:“你肚子里的山鸡还是本座捉来的。”   顾云行:“……你过来,我便将剩下的鸡腿奉上。”   “你当本座是三岁小孩嘛?”容欺不为所动:“我右手如今还疼着呢!”   顾云行叹了口气:原是想威慑一下这魔头,没想到过犹不及,反倒让对方忌惮过头了。   “呼——”   狂风刮过,火焰跳跃了几下,终是抵不过天地间的强劲威势,彻底归于寂灭。   眼前骤然一黑,周围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容欺拔高了声音:“顾云行!”他心中紧张,但也知道不能在敌人面前自乱阵脚,更不能将弱点暴露人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你……你是用什么办法生的火?”   顾云行不答,取过搁在石头旁的木棍,借力站了起来。   容欺:“说话!”   顾云行:“月黑风高,还是等天亮了再谈吧。”   耳边传来迟缓的脚步声,容欺仔细辨听,发现是往外离开的方向,问道:“你要去哪?”   顾云行:“此处连挡风的地方都没有,自然是回船舱了。”   脚步声响了一阵又停了下来。   顾云行的声音再次传来:“既然容右使下定决心不愿与顾某合作,顾某也不会强人所难。”   容欺捏紧了拳头,没有出言叫住对方,也没有举步跟上。   他不是未经风雨之人,轻易做不出露怯之态。只不过,深陷黑暗之中,孤立无援的处境,总免不了会有些心慌。但过一会儿……只需一会儿时间,他便能适应习惯……   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了,容欺略显僵硬地伸出手,摸索着找到一棵大树,倚靠上去。   太暗了。   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听见耳边呼啸的风声,感受一片刺骨的冷意。   一时间,他想到了离火宫,想到了《天元册》,想到了邹玉川交待给他的任务。他曾为此次东海之行想过很多结局,却唯独想不到他会被困在一座荒凉的孤岛上,也许就此悄无声息地消失于江湖。   他真的能在这个荒岛上活下去吗?   就算活下去了,又能找得到离开的办法吗?   ——《天元册》又该怎么办?   “你们三人,皆是我一手教导出来的好徒儿。无论是谁,都有继承离火宫的资格。然而宫主之位只有一个,这一次的任务,也只会有一位赢家。记住,唯有离火宫的下任宫主,才有资格活下去。”   邹玉川的话不只一次在他脑中响起。   自出发之日起,他取得《天元册》的决心就从未动摇过,然而世事并不皆在于人——天意弄人,成败难违。   “昨夜便觉得右使行动忽然变得迟缓,现下愈发确定了。”顾云行的声音骤然从背后响起。   容欺猛地抬头,循着声源方向拍出一道掌风——顾云行竟然没走!难道他看出来了?!   枝叶发出剧烈的摇摆声,这一掌,落空了。   对方的身影完全融于夜色之中,容欺戒备道:“你想做什么?”   顾云行反问他:“右使以为我要做什么?”   容欺不说话。   顾云行笑了笑:“走了几步走不动了,顾某只是想请容右使帮上一把。”   容欺听懂了,咬牙道:“本座已把话说得够清楚了。”   “都是些蠢话。顾某行事,注重互惠互利。”   黑暗中,一只手忽然伸出。容欺来不及反应,冷不防就被人拽住了手腕。   “你!”这熟悉的、被人捉住手腕的经历不久前刚体会过,容欺心中大骇,以为又要被扭断——   顾云行:“我们去船舱避风。”   容欺:“……”   借着幽深月光,顾云行注视着近在咫尺的魔头,发现对方的神情冷峻得可怕。而白日里那双时刻透着恶毒算计的眼睛,此时虽仍盛着恼火,却涣散失焦。   ——是真的看不见了。 第6章 表面和睦   容欺知道顾云行发现了。   这让他很是烦躁,他几乎都能猜到顾云行接下来会说什么话了。肯定又是支使他做牛做马,而自己还不能拒绝。   “再不走,就真要挨冻了。”顾云行没有如他料想的那样顺杆而上,反而话题一转,就此揭过不谈。   仿佛是为了呼应顾云行的话,四周的风又大了许多,带着沁凉的寒意,钻入骨血。   容欺打了个寒颤,他其实也有些吃不消。多日未进食,昨夜几乎一宿没睡,如今又累又饿又冷,只凭一股内劲强撑,却是撑不了多久了。   这时,抓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松开了。   下一刻,肩上一沉,是顾云行将手臂搭了上来。不仅如此,他还将身体重心顺势交了过来。   ——还挺沉。   容欺面无表情地站着。   “我替你引路。”顾云行的话语从耳边传来,许是靠得近,还能感受到温热的鼻息。   容欺沉默许久,终是不情不愿地迈起了步子。   等到两人重新回到船舱,容欺用木桌桌面遮挡住缺口,抱臂盘腿坐下。舱内仍是冷的,虽挡住了最大的缺口,但是四面八方都有细碎的破洞,不过比起山林间的狂风,已是好上许多。   顾云行却没有停歇下来。   黑暗中,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   容欺皱眉:“你在做什么?”   他此刻也不掩饰自己夜不能视的毛病了,左右都被察觉了,索性破罐子破摔。   顾云行轻笑道:“还以为容右使不肯同我说话了。”   容欺:“……”   顾云行似乎挨了过来,下一刻,容欺的手中被塞入了某样东西。   他一愣,用指腹摩挲片刻,像是植物的叶片。拨了几下,在里面摸到了……一只鸡腿?容欺有些诧异,冷风之下,鸡腿早已变冷,但他腹中饥饿,并不挑食,于是闷头吃了起来。   “右使不怕顾某下毒?”顾云行道。   容欺没有搭理他。   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顾云行道:“吃完了就来搭把手。”   容欺:“你到底在弄什么东西?”   顾云行:“帆布,在海滩边发现的。把它挂起来,兴许能多挡些风。”   容欺:“就算没有风,夜里也很冷。”   顾云行:“所以最好还是找个洞穴,好歹能生火取暖。”   船舱为木质,没有专门的用具,直接在舱内生火定然是行不通的。   容欺很快吃完了鸡腿,道:“我今日转了圈林子,又去查看了林后的几座小山,并没有发现什么洞穴。”   他站起身,摸索着朝顾云行的方向走去。   顾云行忽然道:“当心!”   “砰——”   还是晚了,容欺被地上凸起的东西一绊,冷不防撞上了舱壁。   船舱内静默了一瞬。   容右使迅速站定,心中蹿升一股恼火,脸色难看至极。   顾云行道:“罢了,还是顾某来吧。”   他行动不便,挂上帆布着实费力,但也比一个“瞎子”灵活些。   容欺没有吭声,转身摸索着又坐了回去。   顾云行的动静又持续了好一会儿,容欺便运转起内功,驱散体内寒意。   片刻后,顾云行挨着容欺坐了下来。   察觉到身侧近在咫尺的距离,容欺警惕道:“你干什么?”   顾云行捉住了容欺受伤的右手,猛一使力——   容欺:“啊!”亏他还以为顾云行转性了不扭他的手腕,又来!   顾云行:“白日顾某还需劳烦右使照料,夜间便由顾某照料右使,如何?”   “???”   容欺试探性地动了动手腕,发现对方竟然不是要折断手腕,而是为他正好了骨。一时间,他心情复杂道:“我是不会感激你的。”   不管是方才的吃食,还是如今的正骨,归根到底,山鸡是他打来的,手腕之伤也是拜顾云行所赐,这一笔笔账,容欺心里记得可清楚了。   顾云行笑了笑,他如今算是摸出了这魔头的一些脾性——无论何种境地,嘴上是绝不饶人的。   “多想无益,睡吧。”   容欺:“……”   顾云行闭上眼。   容欺面色复杂,按捺片刻后,咬牙道:“放开。”   顾云行完好的右手仍是维持着揽在肩头的姿势,一动未动。   “不觉得这样暖和些吗?”   容欺捏紧拳头,愤懑道:“运功御寒就行,不至于此!”   顾云行:“你我被困此岛,还不知要待上多久,难道你每夜都不睡了?况且,抱团取暖理应去衣合抱,我不过是揽着右使肩膀而已。”   顾云行的话并不过分,容欺心里清楚,但却无法接受。   “本座不习惯旁人在侧。”尤其还是个对自己有威胁的人,“这样更睡不着。”   顾云行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放开了容欺,只不过身体仍是挨得很近。   容欺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明日定要找个能生火的山洞!   兴许是多了块帆布挡风的缘故,又或许是身旁之人的温度,比之昨夜,倒是好受了一些。容欺运功了大半宿,身体有些支撑不住,浓浓的睡意铺天盖地占据了大脑,他也不再强忍,左右冷醒后再运功就是,于是便放空意识,陷入了沉沉梦乡之中。   翌日清晨,顾云行先一步醒来。右肩处一阵酸麻,脖间隐隐约约有气息拂过,他低下头,就看到昨夜无论如何都不愿自己近身的容欺,此刻正歪着脑袋,无知无觉地靠着自己,睡得香甜。   顾云行:“……”   生怕某个魔头醒来后倒打一耙,顾云行放轻了动作将人扶正,而后便细细检查起自己的伤势。   昨日自容欺走后,他便趁着上午气温回升在舱内补了个眠,醒来后才慢慢挪到溪边处理伤口,又找来枝条固定。可惜没有找到合适的草药,愈合起来尚需时间。   正当他深思之际,感觉到身旁有一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抬起头,才发现容欺已经醒了。   顾云行:“昨夜睡得可好?”   容欺扯了扯嘴角:“凑活。”   容欺的心情有些复杂。   方才顾云行一有动作,他就醒了。一醒来就发觉对方扶着自己的肩膀,不知在做些什么。幸亏顾云行很快就收手,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这是两人来到荒岛的第三天。   经过前两日的磨合,容欺暂时默认了两人的相伴同行。彼此都没有提及那些横亘在中间的矛盾,勉强维持着表面和睦。   离开船舱前,顾云行忽然喊住容欺:“容右使,还望带些水回来。”   说着,取出一个水壶。   容欺闷头转身,一把接过水壶,也不问是哪儿来的。钻出船舱后,他冷笑道:“你真以为本座会回来?”   顾云行:“……”   留下这句极没良心的话后,容欺朝着山林方向赶去,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他这回倒没真打算同顾云行分道扬镳,只不过对方一脸笃定的模样着实令人恼怒,因而他也不想让对方这般安心。   等到他取了水,捉了野兔,捡好了柴火,回到船舱时,远远瞧见顾云行拄着拐,身残志坚地向前挪行。   “顾门主,散步呐?”   顾云行表情不变,沉默了许久。   容欺暗暗得意,他觉得顾云行知道被耍后的模样十分解恨。   “是顾某高估了自己。”顾云行低声道。   容欺皱眉疑惑,尚未理解他的意思。下一刻,面前拄拐的人忽然撂下树枝,直接坐在了地上。   “实在走不动了,劳烦容右使搭把手。”   容欺:“……”   顾云行一副体力透支的样子,勉力伸着完好的右手,等待容欺搀扶。   可容欺不吃这套:“本座看顾门主好得很,昨天还能孤身一人走到溪边,想来是不需要我出手了。”他说不扶就不扶,提着兔子和水壶,视若无睹。   顾云行咳了咳:“也罢,顾某就自己慢慢回去吧。太阳下山前,应当是能回来的。”   容欺皱眉:“太阳下山?”   这才刚日出!   顾云行说完,便重新撑着树枝,艰难地想要站起,动作之吃力迟缓,仿佛老翁爬山。   容欺等了许久,也忍了许久——他这么急着赶回来,为的就是想让顾云行给他做吃的!   自从船沉落海后,他仅仅只在昨晚进了些食,然而根本只是杯水车薪,挨到现在早已饥肠辘辘。这顾云行磨磨蹭蹭的,不会真要磨到晚上吧?   思及此,容欺恨恨咬牙:“行了,我背你回去,东西你来拿!”   顾云行笑了笑:“自然,到时顾某生火烤兔,聊表谢意。”   容欺沉着脸,没有应声。   他一把将怀里抱的柴堆扔到地上,又将水壶兔子一股脑儿塞给了顾云行。然后对着那柴堆犯起了难,他要背顾云行,自然腾不出手抱柴火,可顾云行手里也拿不了这么多东西。容欺思索了一会儿,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将散乱的枯枝扎起来,扯出一端递到顾云行前。   “你拉着。”   顾云行很是配合。   容欺便弯腰背起伤患,朝前走去。   “你既伤了腿,就不要随意走动!”容欺将人安置在船舱边,让顾云行挨着外壁坐下,语气颇为嫌弃,“不然还要连累本座。”   顾云行沉默了,虽然他被人背着,但身上拖挂许多东西,也不好受。   两人对视一眼,颇有种大战过后两败俱伤的疲惫。 第7章 宁愿冻死   野兔已经在溪边处理过了,顾云行也不避嫌,当着容欺的面,开始生火。   容欺坐在旁边,毫不掩饰地观察他的动作,这是打算明目张胆地偷师了。没一会儿,有烟雾缓缓升起,又过了会儿,枝叶间窜出细小火苗,很快就燃起了火堆。   容欺好奇道:“我昨日也试过,只有烟,不见火。”   顾云行道:“多试几次就行了。”   容欺扯了扯嘴角,不做表示。   白日的小岛虽仍有风,却不刺骨。两人背倚着船舱壁,坐在海边松软的沙土上,静静等待食物熟透。   “也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容欺取过水壶,喝了几口,便同这岛上的第二活人聊起来:“听闻天极门内高手如云,顾门主此番涉险,也不知会有多少手下亲赴东海寻人?”   顾云行翻转着烤兔,语气淡淡:“江湖上谁不知道魔宫在找《天元册》?东海有十四座仙岛,据说方元磬当初便是带着《天元册》逃亡去了其中一座。你我在此途中遇险,即便有人搜救,也只会去十四仙岛。”   他抬起头,环视四周荒凉景色,苦笑:“容右使觉得,此处为十四仙岛的可能性有多大?”   容欺哑然。   他当然知道这儿绝不是什么仙岛。   离宫三载,容欺已搜遍了十三座岛屿,均无所获,只余下最远的第十四座岛,也就是此次航行的目的地。   他掳走方元磬之子方敛,为的就是能一举找到线索,完成邹玉川交待的任务——然而那十四座仙岛之上,有村庄人烟,有船只码头,无论如何都和这里对不上号。   “顾门主有什么打算?”容欺拿着一根枝条,拨弄火堆。   顾云行道:“目前也只能想办法先在这里活下去了。”   容欺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但也想不出别的路,便将昨天逛了一天的结果讲了讲:“这里气候严寒,连果子都结不出。也没什么山洞的痕迹,今日我会沿着海岸线往前走,看看这岛究竟有多大。”   顾云行忽然道:“熟了。”   容欺的注意力立马转移,看向顾云行手中的烤兔。   顾云行先是将烤兔放到鼻间闻了闻,感叹:“可惜没有调料,吃起来寡淡了些。”   他将兔子分了分,把大部分的兔肉递到容欺面前,道:“还望容右使不嫌弃。”   容欺暗暗翻了个白眼,接过兔肉,埋头吃了起来。   确实没什么味道,不过好在是山野长大的兔子,肉质紧实,肥而不腻,仔细咀嚼会有一股淡淡的肉香。   他进食的速度很快,吃完之后,尚还觉得没有饱足,后悔没有多捉一只回来。   兴许下午探查岛屿的路上,可以碰碰运气。   “我走了。”容欺没有多做停留,站起身,朝着海岸线往东走去。   这一走,便是半日。   黄昏时分,容欺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船舱里。   顾云行正在闭目养神。他靠坐着舱壁,脸上显出几分安逸与闲适。   这让奔波了一天的容欺无端生出几分恼怒:“起来!”   顾云行睁开了眼睛。   容欺将新的猎物和柴火扔在船舱外的空地上,接着盘腿坐了下来。木柴不易携带,他便一直用腰带捆着,以致于衣袍松散,露出大片冷白的皮肤。乌黑的发尾浸染着水迹,搭在腰后,在背后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   顾云行收回目光。   “容右使好兴致,这是去沐浴了?”   容欺扫了他一眼,指指地上的口粮,示意该轮到顾云行出力了。   顾云行也不推拒,慢慢钻出船舱,准备起两人晚间的食物。   “这岛不小,我走了许久都没绕回来。明日我从西面出发,看看能不能有新的发现。”傍晚时分,光线昏黄,海风吹动着身后的帆布,发出猎猎响声。   容欺迟疑片刻后,将昨夜顾云行草草挂上的帆布取下,重新挂到了更高处,又做了一番固定。   吃饱喝足后,夜幕已近暗沉。   容欺二人一起钻进了船舱。   没过多久,强风吹熄了外面的火星,周围彻底暗了下来。   顾云行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忧虑:“海边的风还是太大了。”   容欺裹紧了衣物,闭目不答。   片刻后,身旁传来衣物摩挲声,容欺警惕起来:“做什么?”   顾云行似乎贴近了些。   黑暗中,他听到顾云行的声音自耳旁响起。   “现下处境艰难,你我不该拘泥太多。”   容欺明白道理,便问:“你想干嘛?”   顾云行道:“容右使,入夜了,我们靠近些会好点。”   “……”容欺费了一番功夫听懂了意思,当即脸一黑,“绝无可能!”   与顾云行同处一地已是忍耐,他是断然不会更近一步的!   顾云行道:“右使大人看来对顾某成见颇深。”   “魔宫之人向来没有安睡之际容人在侧的习惯。”容欺不敢想象这般画面,直言道:“本座宁愿冻死,也绝不会同你顾云行挨着睡!”   撂下狠话后,心中却没几分畅快,反倒觉得自己像极了气急败坏的小姑娘,他脸色更是阴沉:“顾门主何时见过虎豹豺狼能同居一窝的?”   这明晃晃的防备之语也就只有魔宫中人才能如此坦荡地说出来了。   顾云行被推拒得明明白白,却也不气恼:“昨夜容右使不就睡得挺安稳吗?”   容欺警惕:“你什么意思?”   顾云行摇摇头,不再多说什么了。他重新坐定,仍是不强求的态度,仿佛刚才的提议并不曾有过。   容欺咬牙道:“顾云行,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出岛的办法?”   顾云行:“眼下顾某连出船舱都费力。”   “那等你痊愈后呢?”容欺追问道:“岛上有许多树木,我把它们都砍下来,你会造船吗?木筏也行。”   这已是流落荒岛的第三个夜晚,却也将容欺的耐心耗尽。茫茫大海,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不想之后的人生都在岛上度过,更不想日复一日过打猎为生的日子。   每夜临至,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刺骨冰冷,便什么都没有了。   “我会试试。”顾云行认真道:“天无绝人之路。”   天无绝人之路?   也就只有这些名门正派才会这般天真。   容欺满腹心事,运功到了后半夜,才终于支撑不住,靠着舱壁睡着了。   直到他呼吸渐稳,顾云行睁开眼,许久后叹了口气。   ——魔宫的人,的确不是一个共患难的好人选。   翌日,顾云行醒来后,看了眼大半个身体挂在自己身上的容欺。这一次,他没有再多此一举地将人扶正。   醒转后的容欺脸色极为复杂,他沉默着起身,最终什么都没说,阴沉着脸便继续去探查岛内情况。   这一次,他往反方向出发,沿着海岸线一路向西,走到正午时,发现周围景象仍旧很陌生。   因为眼疾的缘故,昨日他走了一个多时辰便决定折返,还在抵达的最远处留了记号。今日他走了整整半日,依然没有看到记号。看来这岛并不小,他是无法绕行一圈了。   但要这么回去又有些不甘心,容欺估算着自己的脚程,决定继续朝西多走几步。他边走边在心里勾划小岛的轮廓,直到海对面的景象发生变化,容欺停了下来。   许是正午阳光充足,海面上水雾正在散去。朦胧间,有巨大的黑影浮现而出。等到看清那是什么时,容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座孤岛的背面,隔着十里的大海,竟还有一座岛与之相邻!   两岛相距极近,但海上雾气浓重,原本往那个方向望去只能望见氤氲雾气。如今雾气消散,竟能看清对面岛屿上的山石树木。粗略来看,对面的岛似乎更小一些。   这发现实在是意外收获,容欺心中丈量着两岛的位置,大致得出结论:从这里游到对面,估计要花半个时辰。   但容欺不会泅水,因此也无法去对面查探情况。   顾云行会,而且水性极佳。   若是让他知道还有第二座岛屿,又会如何呢?   容欺自知对海上之事一窍不通,想要离开兴许真要借顾云行的力。将心比心,如果他是顾云行,知道了第二座岛屿的存在,他完全可以在痊愈后撇下仇人,前往另一座小岛,安心造船以期离开。   届时他又该如何?   越是思量,他便越感到不安。   不行,在没想到办法前,决不能让顾云行知道另一座岛的存在! 第8章 雷霆风雨   经过四天三夜的磨合,容欺与顾云行之间终于有了几分安稳度日的趋势。   容欺每天都会去探查岛内情况,黄昏之际就带着水粮柴火回到船舱。而顾云行则是趁着白日回暖之际补眠,休养生息,以期早日痊愈。   荒岛上的日子无趣而单调。   岛上始终没有第三个人活动的痕迹,海面上也没有一条船只经过。他们就仿佛被人间遗忘,悄无声息地在这片方外之地苟延残喘。   然而平静的日子在某个下午忽然被打破了,打破它的是半月后的一场大雨。   申酉交替之际,容欺正在返程的路上。他手里提着一只山鸡,打算到了山林边缘再捡些柴火。   不知怎么回事,这一日的天色暗得格外早,大片浓厚的乌云笼罩着整座荒岛,云层中不时有雷光乍现,伴随着沉闷的响雷声,让人无端生出心慌。   容欺加快了步程。忽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扑打到了脸上,他抬手摸了摸——是雨。   “轰!”   这一声惊雷响彻天穹,骤然在头顶炸响,紧接着“噼里啪啦”的雨声随之而下,不过须臾的功夫,风云变幻、天地失色,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太暗了。   容欺努力睁大了眼睛,试图辨清脚下的路,但是雷雨天气光线极暗,根本无法视物。现在别说是捡木柴了,就连摸黑寻一处地方避雨都成了难事。   他回想自己的位置。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离开山林,而后穿过一片岸滩,就能回到船舱。   这么想着,容欺闷头朝着前方跑了起来。   大雨很快打湿了衣物。   容欺皱起了眉头:照这个雨势,他怀疑就凭那个千疮百孔的船舱,估计也起不了多少抵挡作用——但总比这样干淋着好一些吧。他勉强安慰自己,奈何浑身潮湿,目不能视,往常平坦好走的路,此刻变得坑洼泥泞起来。恍惚间,他有些辨不清方向了。   独自一人被困在山林间——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哪怕是在被邹玉川收养前,他也没有这么狼狈过。   又走了一段,容欺觉得有点冷。   雨势太大,豆大的雨点落在身上,竟还带着些沉重。   到了最后,他实在疲惫,摸索着找到一棵大树,背靠着坐了下来。   天边的雷声仍在继续,这样的暴风雨容欺不久前还见过。   ——这次好歹不是在海上。   他只能继续安慰自己。   “容右使,天寒风急,淋雨伤身。”   容欺睁开眼,仍是什么都看不清,于是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脸:“顾云行?”   “是我。”   这次的声音近在耳边,容欺听得格外清楚。   容欺:“你怎么出来了?”   “久等不来右使,饿了。嗯?今日是山鸡?可惜雨势太大,枝叶潮湿,估计生不了火了。”顾云行的语气中带着一些惋惜,朝着容欺伸出手。   容欺却没有动作。   顾云行这才想起来对方在暗处无法视物,便弯下腰,主动拉起了容欺的手。   “走吧,我带你回去。”   容欺垂下头,眼底闪过纠葛之色,最终没有拒绝顾云行的拉扯。   这半个月的时间,顾云行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但走路仍有些瘸,速度也慢。   容欺打了个喷嚏,此刻倒不觉得冷了,还有些热。他疑心自己兴许要感染风寒了,这可不是好征兆。   “我背你,走快些。”容欺语速很快,似乎对这样的妥协感到懊恼。   顾云行:“不必,你牵我受伤的手吧,我用拐杖会更快些。”   “也好。”   容欺没有犹豫。他这会儿脑袋有些发晕,实在没力气去背一个成年男人……尤其这个男人还比自己高大一些。   顾云行引着容欺抓住自己受伤的左手,又从地上取了根树枝,借助手部力量减轻伤腿的压力。   两人行路的速度立即加快了许多。   等到回到船舱,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船舱的情况正如容欺所料,并没有好到哪里去。雨水从大小不一的缺口灌入舱内,整个船舱都浸染了湿气——从外面进到舱内,不过是从滂沱大雨变成了绵绵细雨。   顾云行:“冷吗?”   自然是冷的。容欺找了个地方坐下,抬手挤了挤袖子,挤出大片雨水。水落到地板上,发出“哗啦”响声。   “这鬼地方,根本无法活下去。”容欺的声音已近嘶哑。   在孤岛待了半月,这半月里他不敢细思到底还要在这儿待多久。此刻一场大雨,藏在心底深处的恐惧终于浮了出来,他问顾云行:“我们会死吗?”   顾云行:“不会。”   顾云行笃定的回答并没有让容欺感到宽慰,这场突然而至的风雨再次让容欺认清了现状,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了崩溃:“可是我一刻都不想在这儿待着了。”   “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顾云行似乎叹了口气,“只能等救兵了。”   容欺直起身,语气变得尖锐:“根本就没有救兵!他们找不过来,我们也出不去,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又冷又饿,浑身难受,还什么都看不见,唯一陪着我的还是个坏我好事的人!”   顾云行皱眉,探手摸了摸容欺的额头,却立即被打了下来。   “别碰我!”容欺恶声道,“顾云行,你不是也觉得活不下去,所以才拉着我做盟友的吗?否则以我的性情,你估计早就想弄死我了吧?”   顾云行:“你发烧了。”手背上残留着方才一触即逝的热度,几乎算得上是滚烫了,然而雨势却丝毫没有停歇的趋势。   容欺嗤笑道:“你是怕我死了,就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岛上,光是想想那种感觉,都觉得无法忍受吧?”   顾云行语气微沉:“现在不是起争执的时候,把湿衣服先脱了。”   容欺没有理会他的话语。   顾云行知晓这人的性子,也不指望他能乖乖配合,伸指点住几处大穴,无视对方惊怒的目光,干脆利落地将人剥了个干净。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以至于容欺被高热烧得浑浑噩噩的脑子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等到顾云行将自己的衣物也脱干净后,他才恨声骂道:“你做什么!”   顾云行没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只不过是褪去两人衣物,抱团取暖罢了。   这场大雨,谁也不比谁好过。他算是明白了,这魔宫右使看着一脸精明相,实则执拗得很,半点不懂得权宜之计。若是换做武林盟那帮老东西,怕是早就尽释前嫌抱成一团了。   “顾云行,你以为这样就能撑过去吗?”容欺没好气道:“夜间更冷,我……我发了热……”他停顿了片刻,声音有些发抖:“也许真要熬不过去了。”   或许是因为发烧的缘故,容欺的身体也比常人温度更高些。在雨中淋了许久的肌肤各自带着些潮意,不过很快就被体温熨干。   但仅凭这样也只是维持体温罢了。   浸水的衣物不能再穿,船舱内仍下着小雨。顾云行运转内功,防止两人在凄风冷雨中失温。   “容欺,你是个响当当的大魔头,不会轻易病逝的。”   他的手复又贴上容欺额头,微叹了口气,有一点容欺说对了,他的确不想让他死。天极门顾门主,从来都不是意气行事之人,荒岛之上,两个人远比孤身一人更容易些。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雨势终于稍缓了些。   风雨声中,容欺的意识已彻底涣散。习武之人的身体底子虽好,但也受不了数个时辰都在大雨里浸泡,起初他尚还勉力维持清醒,到了后半夜,就完全神智不清了。   “顾云行……顾云行,你生个火吧。”   顾云行:“……好。”船舱里生不了火,大雨之下,草木皆湿,但顾云行不吝于安慰一下烧糊涂了的病人。   容欺难受道:“你解了我的穴道吧,我……我好冷。”   顾云行想了想,觉得重病中的容欺应当翻不出什么风浪,于是解穴。   容欺挪了挪身体,嘴里喃喃说了些什么,整个人往热源处挤了挤,脑袋搁在顾云行的颈项间,一双手也搭上了腰部,五指收缩抓动,掐出了红色指印。   “……”顾云行按住他的脑袋,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地把人圈实在怀中。   这一晚过得十分凶险。   到了早上,风雨初歇,一扫前几日的阴翳,漏进船舱的阳光难得有了几分暖色光彩。顾云行几乎整夜未睡,此刻略有些头疼,低头一看,只见容欺满脸通红,仍是发热的症状。   顾云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不该救你这条毒蛇。” 第9章 互帮互助   容欺醒来的时候,听到了噼啪的烧柴声。他睁开眼,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喉间干涩难忍,大脑更是昏昏沉沉。   身侧的火堆燃得正盛,火堆另一头搭着一个简易的架子,架子上摆放着自己和顾云行的外袍。容欺低下头,发现身上只穿着一件里衣,只不过有火堆在旁,倒也不觉得很冷。   “渴了就喝点水。”顾云行蹲坐海边,正在处理昨日的山鸡。   容欺张了张嘴,视线落到身旁,却没有看到水壶。   顾云行回过头,举了举手中的利器,道:“事急从权,先借用下容右使的匕首了。”   容欺没有说话,缓缓从地上坐起,看到了疑似装水的“石碗”——那也称不上是什么碗,大抵是一块向内凹陷的石头,中间的部分被人为打磨了一番,勉勉强强能盛水。   他伸手摸了摸,竟然是热的。   “你是怎么做到的?”容欺很好奇,就算顾云行勉强弄出了“碗”,但也能把水烧开也是件不容易的事。   顾云行:“把石头烧烫了扔进水里。”   容欺一愣,这方法着实古怪。但他没有细想,捧起碗埋头喝了几口水。温水下肚,远比喝冷水舒服多了。   顾云行道:“可惜还是没能将水烧开,下次我再多用些石头。”   容欺喝光了水,撑着身体往火堆靠近了些,因为生病的缘故,忍不住咳了几声。   顾云行瞥了他一眼,起身将外袍从架子上收下,扔给了容欺:“我们得赶在下一次暴风雨前,找到合适的山洞。”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提议了。只不过他腿伤未愈,不能远行,找山洞的事一直都是容欺在留心。   容欺没好气道:“如果我真能找到,你以为昨晚会这么狼狈吗?”   他没必要在这点上撒谎,毕竟他才是淋雨受寒还在病中的人。   顾云行捡起早就削尖的木棍,将山鸡固定好,也凑到火堆旁,一边翻烤一边道:“那就只能我们自己搭一个住处了。”   自己搭?   容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连造房子都会?”   顾云行沉默片刻:“不会,容右使可还有别的好办法吗?”   容欺:“……”   ——没有。   “现在一切都还言之过早,还是等容右使病好了,顾某的腿更利索些,再头疼这些事吧。”顾云行一句话暂时揭过了这个话题。   容欺已经穿好了自己的外袍,不过手上还攥着一件:“你的,扔过来干嘛?”   顾云行:“先披着吧。”   容欺张了张嘴,眼神略有些复杂。   片刻后,他果断将顾云行的外袍裹在了身上,然后靠在石头边发呆。   这时,一只手横空出现,精准地搭上了额头:“虽还有些发热,但比昨晚好多了。”   容欺身体一僵,缩了缩脖子,避开那只手。   “还真是祸害遗千年。”顾云行没有在意他的退避,收回手继续翻烤起两人的早餐。   过了一会儿,鸡肉熟了。   容欺却摇摇头:“我没胃口。”   高热之下,口舌寡淡,毫无食欲。他继续恹恹地靠坐在石头边,整个人透出一股子厌世忘我的意味。   这算得上是两人在荒岛上头一个和睦共处的白天。   容欺的热病仍有些反复,好在身体底子扎实,没有继续恶化下去的症状,但也恹恹的,没什么精神,自然更没有精力去走动探查了。顾云行倒是拄着拐去了趟林子,不过没有走远,很快就回来了。   他重新取了点水,又找了些吃食。令容欺意外的是,这人竟然还带回了一些野果。   顾云行:“我看到有飞鸟啃食,应当是无毒的。”   这种气候下还能生长的果子卖相并不好,个头很小不说,还有些干瘪。但连着几日都吃没有调料的烤肉,两人也不嫌弃它了。   容欺仍有些咳嗽,平日里利索的嘴巴也终于知道消停,少了许多尖酸之语。   这次他亲眼目睹了顾云行烧开水的过程,忍不住凑过去打量。   顾云行拨开黑炭,用两根树枝夹起埋在下方的石块,而后视线落在容欺身后装满了水的石碗。   容欺便将石碗递给他,想了想,又放在了地上。   滚烫的石块入水,很快就有蒸腾的水汽冒出,过了一会儿,顾云行取出水中已经碎裂的石块,重新从炭火底下夹了块新的热石放进去。如是再三,水终于开了。   容欺皱眉:“有点脏。”   顾云行:“……”   容欺捧起石碗边缘,放到嘴边嗅了嗅,表情颇有些挑剔,好在没什么异味,他没再继续发表意见。   晚间的时候,两人围着火堆静坐。可能是昨夜下过一场暴风雨的缘故,海风难得变小了许多。   “顾门主会的还挺多。”容欺吃着顾云行采来的野果,喝着顾云行烧好的水,身上披着顾云行的外袍,面色疲惫道:“听闻天极门于诸事上涉猎颇多,以前觉得言过其实,如今才觉得传言还是有几分可信之处的。”   顾云行顿了顿,道:“不管好话歹话,为何从容右使嘴中说出,总有些别的意味?”   容欺瞥了他一眼,慢慢又收回去。   顾云行:“我年少时,也曾浪迹在外,有次遇险被一位退隐多年的前辈所救。这些东西都是他告诉我的……算是我半个师父。”   容欺:“他是谁?”   顾云行没有细说的打算,转而道:“顾某也常听闻右使的一些行径,不过倒与亲眼所见有些出入。”   容欺:“名门正派,惯会以讹传讹。”心无负担地抹黑了一句后,他又有些疑惑——自己在江湖中的名声如何他非常清楚,不外乎是什么“杀人不眨眼”、“残忍狠绝”之类的话。   确实如此啊,出入何在?   顾云行道:“顾某先前以为,容右使是个心肠冷硬、寡言绝情的魔头。”   容欺警惕道:“怎么?”   顾云行:“如今才知道,右使的嘴上功夫亦是了得,若这样都算寡言,这世上怕是没有牙尖嘴利之人了。”   容欺:“……”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嫌他说话难听了?   他一口咬下最后一块肉,恶狠狠地瞪了顾云行一眼。   顾云行无言以对,低头拨弄着新一批烧热的石块。   心肠冷硬是真,气性也大得很——真真是最不好相处的一类人。   “阿嚏——”容欺打了个喷嚏,沉着脸裹紧了衣袍。两人身材颀长,身量相仿,但若仔细比对,顾云行稍高些,体格也稍大些,所以他的外袍对于容欺来说,显得略有些宽松。   顾云行眸色微暗,继续拨弄石头。   “你打算用这些石头做什么?”容欺问道。他早就注意到,顾云行已经捣鼓这些石头很久了。   “中午我多烧了些石头,发现有几块石头过去一下午了都还有余温。”说着,顾云行从怀中掏出一块黑乎乎的石头,递到容欺手边,“你摸摸。”   容欺接过去,入手确实有些暖意。   顾云行又道:“不过还有些石头很快就凉透了。”   容欺听明白了:“那应该是石头的问题?”   顾云行点点头:“所以我尽量又找了些跟热石相似的石头,不知道是不是也能保持温度。”他看向新鲜出炉的一窝热石头,“我们先把这些搬进船舱,兴许能暖和些。”   容欺想到那碗被石头烧得沸腾的水,犹豫道:“你确信它不会将我们烤熟了?”   顾云行:“……”   容欺的担忧不无道理,刚从火堆中扒拉出来的石块极为滚烫,而且他们布料有限,否则包裹上几层布料,温度兴许就会正好。   海风越来越大了。   容欺说话间明显带着重病时的鼻音:“你要是有兴趣,那就搬吧。但要放得离我远一些。”   说完,他站起身,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站定后,却停在原地没有进一步动静,神情十分纠结。   片刻后,他咬牙:“看在你照顾了本座一日的份上。”   然后,顾云行就看到某位不知“互帮互助”为何物的魔头,弯腰捡起了两根树枝,当着他的面,面无表情地夹起一块滚烫的石头,帮他搬起了石头。   顾云行:“……”   两人合力搬了五块石头,堆在一处。而后顾云行熄灭了火堆,钻入舱内,又熟练地用桌面挡住入口,紧挨着容欺坐下。   容欺身心疲惫,也不再盘坐了,直接躺倒在冰冷的木板上,蜷起身体闭上了眼睛。过了会儿,似乎觉得有些冷,把盖在身上的衣袍又往上提了提。   顾云行沉默地看着这位大喇喇要休息的魔头,披着他的外袍,十分心安理得。   静默了大概一炷香时间,容欺的声音幽幽响起:“什么破石头,一点用都没有。”   顾云行瞥了眼孤零零摆在脚边的石堆,半坐起身,伸手轻触石头,发觉其中两块只剩下些余温,其余的仍有些烫手,但也不是无法接受。   “嘶啦——”布帛碎裂声响起,容欺正在发热,反应略有些迟钝。等他问出“怎么了”后,就听见顾云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拿着。”   一块圆滚滚的石头被塞入了手中。容欺摸了摸,是布料的触感,略有些烫,他一下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默默地把石头揣在怀里。   很快,容欺听到了顾云行躺下来的动静,片刻后,有手臂慢慢搭了上来,他立马皱眉。   “容右使,你抢了顾某的外袍,总不能一点活路都不给顾某留了吧。”   是了,他还披着顾云行的衣服。昨夜起,这人就一直照顾自己。   容欺并非感受不到顾云行的示好,但是最初时的两场争斗中自己败得实在太过惨烈,以至于他内心深处对这人颇为忌惮。但对方已经如此让步了,自己再作推拒,倒显得不识好歹。   在从前的人生中,他深切地懂得一个道理:想要活得久,就不能相信任何人。因此容欺不需要同伴,也防备所有靠近的人,更遑论将旁人留在卧榻之侧。   但现在,若是他继续拒绝顾云行,好像会死得很快。   容欺转了个身,终于下定决心,将身体贴了过去。   “你都不怕我把病气过给你,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顾云行:“……”   黑暗中,容欺的脸颊被高热蒸腾出一层薄红,他隐隐意识到想要活下去,只剩下和顾云行相依为命这一条路了。   两个大男人抱着睡了会儿,总觉得有些别扭,哪哪儿都不舒服。   顾云行中肯道:“有些咯。”   容欺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你搞出来的这些破石头。”   顾云行:“……”   最后,“破石头”被塞到脚边,成了暖脚石。   “本座现在真后悔拒绝了下属递过来的狐裘。”   “狐裘?”   狐裘自然是下属用来奉承讨好的玩意儿。   那名下属先是说什么“甲板风大,不宜久站”。   这些状似关切的话,容欺听过不少,是以冷冷瞥了他一眼就让他滚。   那名属下回了船舱,没一会儿又捧着一件狐裘送了过来,态度之殷勤,连容欺都为之侧目。   可惜现在狐裘没了,船也沉了,老天爷真是爱折磨人。   容欺打了个哈欠,没心力再夜谈下去,闭上眼睛,很快晕乎乎地睡着了。 第10章 刺骨银针   这一病,病了整整三天。   容欺时而好转,时而昏沉,最严重的一次还说起了胡话。就这么反反复复了三天,病情终于稳定下来。到了后面,就连顾云行说话时也带上了鼻音,好在并不严重。   容欺消瘦了许多。他原本就瘦削,如今又掉了一层肉,神情也一直恹恹的,早没了第一天张牙舞爪与人死磕的气势。有时遇上不顺心的,也只能冷嘲几句,但这些对顾云行来说完全是不痛不痒。   “我没胃口。”病后的人食欲大减,尤其是在食物几乎一成不变的情况下。所以生病第四天的容右使再次拒绝了递过来的烤兔,有气无力道:“你就只会抓兔子吗?”连着几顿都是兔肉,他简直怀疑顾云行掏遍了岛上所有的兔子窝。   顾云行叹了口气,从衣袖里掏出几枚干瘪的果子,递给他:“试试这个?”   容欺抬眼瞄了瞄,随即失望地扭过头。   ——这果子也吃过好几回了,酸涩干硬,看着更没胃口。   顾云行见状,又重新扯了一条兔腿递到跟前,道:“我加了盐,味道应当和先前的不一样。”   容欺掀了掀眼皮,没有多嘴问盐是怎么来的。这三日,他充分认识到顾云行的可怕之处,这人似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捣鼓出一些东西来。问多了也只会衬得自己更加一无是处。   不过,他还有一个疑问:“顾云行,你一向这么好脾气吗?”自己都这般挑剔了,他竟然也不发怒?   顾云行笑了笑:“顾某算不上好脾气,只是对待病人,还是能多上几分耐心。”   容欺看向他——是了,连着过了几天米虫日子,被顾云行照顾得久了,他差点忘记眼前这人是个二话不说拧断手腕的狠人。虽然不知道顾云行脑子抽了什么风,对他改用起了怀柔之策,但难保接下来这人又会翻脸无情……自己还是收敛些为妙。   顾云行:“罢了,右使既无胃口,那便……”   “等等!”容欺打断道:“我忽然有点饿了。”   顾云行看了他一眼,贴心地递到跟前。   容欺撑起身,接过兔肉,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口。   兔肉入口,一股浓郁的香味在味蕾绽开,兔肉的清香与咸香的滋味融合在一处,竟成了这荒岛中难得一见的美味。   容欺眼底微微发亮,看向顾云行的眼神多了几分不可思议。   顾云行笑着问:“可还入口?”   容欺难得没有呛声:“不错。”   “对了,还有一事。”顾云行等他吃完,忽然对着他笑了笑。   容欺眼皮一跳,警惕起来:“干嘛?”   顾云行取出了样东西。   容欺定睛一看,立即认出了那是什么——正是他藏匿暗器的布袋。   !!!   怎么会在顾云行手里?   他迅速回想了一遍,惊觉自己在暴雨当夜被顾云行剥了个干净,第二天醒来,身上的里衣还是顾云行替他穿上的……必定是那个时候!他真是病糊涂了,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差点忘了!   顾云行:“这些小玩意儿挺好用的。我取走了一枚银针,容右使不介意吧?”   容欺盯着他的笑脸沉默了许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问自取,是、为、贼。”   顾云行便贴心地将暗器布袋还到他手里,道:“那便物归原主。”   容欺攥紧了失而复得的暗器袋,脸色十分难看。很快,他当着顾云行的面检查起来。布袋里放着几样他惯用的暗器,像什么淬毒的飞镖、袖箭,还有钢指环,都好好的放在原位;袋内的暗层中,两瓶解药也都还在。   正如顾云行所说,仅仅只是少了一枚被洗去毒性的银针罢了。   ——但被动过的痕迹很明显。   容欺又细细检查了一遍,暗器都对得上,那就是……他急忙打开药瓶,数了数,顿时脸一黑: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竟然昧下了两粒解药!   “再吃点?”顾云行半点没有事情败露的尴尬之色,将剩下的兔肉整串递到跟前。   容欺面无表情地收好布袋,心道:这是要明抢。   ——此刻开口质问,倒显得他自讨没趣了!   魔宫右使一把取过兔肉,气恼之下,嚼出几分凶狠的气势,想到这撒了盐巴的烤兔竟是用他两粒珍贵的解药所换,他就感到痛心疾首:要是他能打过顾云行该多好!   顾云行若无其事地从自己的另一边袖口中摸出了那枚无毒的银针。   容欺幽幽道:“这是银环刺骨针,配以内劲,可以打穿人骨。”   顾云行点点头:“出海前,顾某特地打听过,容右使一手暗器出神入化,可惜轻易不常用。”   容欺瞥了他一眼:“那些废物,一柄长剑就能对付。”言下之意,只有遇到强敌,他才会偷袭出手。   顾云行:“这样看来,顾某有幸讨教过右使的暗器,是不是意味着在容右使心中,顾某还算不错?”   容欺扯了扯嘴角,余光看到顾云行的动作,奇怪道:“你在做什么?”   顾云行正在与那枚银针周旋。他一手捻着银针尖端,另一只手捻住末端朝内使力,看架势,似乎……似乎是在掰折?   容欺眼神复杂,一时猜不出他意欲何为。   顾云行没有回答,他仍在继续手上的动作,神情颇为专注,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银针末尾被他掰折出了一个小圈。再然后,就看到天极门顾大门主掀开外袍,找到里衣上面的一个缺口,扯出了一根长长的细线……开始对准小圈穿针引线?   容欺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好半天才问出声:“你在用本座的针……干什么?”   顾云行比划了一下细线的长度,觉得足够用了,便用力从衣服上扯断。然后道:“我将兔子皮毛处理过了,拼接起来兴许能做条毯子。”   容欺:“……”   顾云行将针线插到沙土上,认真道:“后面还要劳烦右使卧床养病时,费心缝一缝。”说完,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搬来了大小六块兔皮,同针线一起,放在了容欺触手可及的地方——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容欺愤怒道:“本座可不会这种活!”这个顾云行,凭什么给他指派任务?再说了,他的银环刺骨针可不是什么绣花针!   顾云行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取出两块兔皮,比对了一下,拿起针线胡乱戳了几下,勉强起了个头,犹豫道:“大概就是这样吧。”   容欺:“……”   容欺沉默了。   顾云行也沉默了。   两人低头齐齐看向杂乱无章的线头,又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茫然与无措。   ——他们都不会针线活。   但是兔皮毯子的诱惑实在很大。   容欺不得不认真审视起顾云行的针脚,半晌后,煞有其事道:“不错,顾门主挺有天分。”   顾云行咳声道:“惭愧,顾某不善使针。若论针法,江湖谁人不知右使大人刺骨针法的威名。”   容欺扯了扯嘴角:“万事开头难,天极门通晓万事,区区女工不在话下。”   顾云行诚恳道:“容右使聪明过人,指法精妙,将此事交由右使,顾某毫不担心。”   两人再次对视良久。   容欺咬牙:“……别看我,本座不会!”   第二天,容欺披散着头发,盘腿坐在海边的一块岩石旁,表情严肃而专注。他的指间捏着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银环刺骨针,目光紧盯着两块粗糙的兔皮。突然,寒光微闪,这刺骨针便狠狠扎进了兔皮之中!   对于缝补兔毛毯子一事,容欺万分不情愿。   可病中的身体十分虚弱,走上几步就气喘吁吁,是以这几日他只能靠着顾云行这个瘸子外出觅食。那家伙虽然腿脚不利索,但对付几只野兔子不成问题。   于是,这糟心事便落到了他头上。   用顾云行的话来说,他只需动动手,试着把两块兔皮拼接在一起就行,累了还能随时停下休息。   容欺对此嗤之以鼻,奈何眼下有求于人,他便努力忍了。   只是——   平日里能够心随意动的银针,此刻却仿佛生了锈般,不听使唤。   顾云行处理过的兔子皮毛其实并不怎么松软顺滑,反而冷硬粗糙,而他的刺骨针十分细小,戳进去颇为费力。   这本来就是杀人利器。银环刺骨针入体,既能破骨穿肉而出,亦能留在血肉之中,让人日日受痛,寝食难安。后者常被他用来作惩戒叛徒之法,因为手段阴毒残忍,常让人闻之色变。   眼下,它又有了一项新的用途。   等到容右使将自个儿的大拇指、食指各戳了几个小洞后,六张兔子皮毛终于合为一体。虽然连接处有三四个小洞……但容欺发誓,倘若从顾云行嘴里听出半句嘲讽,他一定要当着他的面将这鬼东西给撕了!   顾云行回来后,不仅没有嘲讽,反而万分诚挚地夸奖了一番。   容欺越听越不对劲,道:“你就算将它夸出一朵花来,也别指望会有下一次。”   顾云行:“……”   容欺摩挲着两指上的针孔,愈发觉得自己这场病生得亏大了。 第11章 暴雨将至   又过了几日,容欺的身体恢复了许多。   “我这病好得差不多了,待在这儿实在无聊。明日我去林子!”   顾云行:“好,到时我们一起出发。”   容欺的目光落在顾云行的伤腿上:“连日走动,你这腿伤是不打算养了吗?”   顾云行:“承蒙右使关心。只要拄着拐,走慢些,不会有什么问题。”   “谁关心你了?”容欺嫌弃道:“我是怕你走到半路又停下来让我背。”他往岩石处靠了靠,“先说好,我大病初愈,可背不动你。”   顾云行真诚发问:“在右使心中,顾某便是这样的人?”   容欺回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说呢?   确实做过这事的顾门主沉默了。   半晌,他叹了口气,道:“明日我们分头行动。”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弄起来,“我腿脚不便,这几日都只在林子边缘活动,确认没有合适的藏身之所。明日你往林子东面走,我往南走,仔细搜查一遍,争取能在下一场暴雨降临前,找到能遮蔽风雨的地方。”   容欺皱眉:“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先前他们便讨论过这个话题,但事实摆在眼前,“反正附近肯定没有山洞,林子深处也没有。”   顾云行知道在这件事上容欺没必要隐瞒,不过也没打算放弃寻找,他说:“并非一定要山洞。”他在地上简单画了张图,“若是遇到这样的山壁之势,也可以。”   容欺眯起眼,仔细辨认一番,发现顾云行画的是崖壁的侧面,崖壁呈斜线,最底部向内凹陷,形成一个狭小的尖角空间。人若是蜷缩在内,的确能缓解几分雨势。   “这里。”容欺指了指那处尖角位置,“虽能避免淋雨,但太过狭窄。”最深处估计连坐起来的高度都不够,而且三面无遮挡,夜间冷风一吹,怕是要冻僵。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惊异之色:“你不会真打算自己造屋吧?”   “谈不上屋子。”顾云行又往地上添了几笔:“只是自尖角内部外扩一些……在约莫这里,我们用木块和泥土做墙,围出一小片地。而这片地的上方,是崖壁斜角,雨势相对变小。我们或可在上面继续搭些木板,铺上帆布,勉强做个屋顶,那么雨就更难落进来了。如遇暴雨,我们躲在内侧,怎么都比船舱好。”   容欺思索良久,问:“你有多大把握?”   顾云行实话实说道:“顾某也只是纸上谈兵。”他的目光越过容欺,落向他身后的汪洋大海,“右使应当也发现了吧,潮水越涨越高了。”   容欺瞳孔微缩,他养病这几日,日日都待在海边,明显感受到了潮水的异变。随着时间推移,海岸线已往里增近了三尺。也许再过几日,潮水就要冲到船舱了。   “而且,若是推测无误,最迟三日,暴风雨就要来了。”顾云行的语气十分平静,然而平静之下,是沉重的忧虑:“鸟兽低飞,月星隐匿。这座荒岛的气候,远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恶劣。”   容欺喃喃道:“三日?”   太快了。   前一场暴雨历历在目,还未过去多久;后一场暴雨已经悄然积势,不日将袭。   他扫了眼脚边散落的破毯子,还有越垒越高的热石堆,以及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东西……不知不觉间,顾云行竟一人弄出了许多御寒之物……这个人,其实早已在为即将到来的风雨做准备。   容欺收回目光,道:“明日我们不用去找了。”   顾云行皱眉,正欲开口。   “如果是这样的山壁,我知道在哪里。”容欺淡淡道:“最内侧比你画得更宽敞一些。”但是三面透风也是实打实的,因此哪怕容欺之前瞧见了,也没有将其纳入落脚点的打算。   容欺的目光再次落到顾云行的伤腿处,道:“离这里挺远,走过去大约要一个时辰。以你现在的脚程……估计半天都到不了。”嫌弃之意溢于言表,就差没有明说“你这瘸腿实在是个拖累”了。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容欺被一阵动静惊醒了。   顾云行正悄悄拖拽着他,将他往旁边挪。   容欺兀自犯着困,打了个哈欠,半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   顾云行凑近了些,轻声道:“顾某出去一下,烦请右使挪个地方。”   原来是睡梦中他挡在了船舱入口处。容欺迷迷糊糊间不再多问,主动就地一滚,换了个角落继续蜷着,还不忘将那块破破烂烂的兔毛毯子盖在肚子上。   不知过了多久,船舱外飘来一阵食物香味。   容欺睁开眼,这次彻底醒了。他坐起身,揪着兔毛毯子发了会儿呆,直到大脑重新变得活络,他才慢吞吞从船舱里钻出来,抬眼就看到了顾云行。   顾云行已经煮好了热水、准备好吃食,他甚至还采了一小捧果子,洗净了放在旁边,见容欺出来,就扬手打了个招呼。   容欺面不改色,内心已迅速敲响警钟——无事献殷勤,须得小心提防。   然而顾云行并不多言——将半只烤得金黄的兔子递给容欺后,便全程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那份,态度既不热络,也不冷淡,与平日里相差无几。   容欺心想,兴许是他太过多疑了?   如果一个月前,有人告诉他,将来的某天,天极门门主顾云行会殷勤备至地照料自己,那他绝对会嗤之以鼻。但他病中的这几日,顾云行对他简直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   现下顾云行做的,自己也该习惯了才是。   ——但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顾云行道:“还有些果子,虽有些酸,但脆口清香。”   容欺:“……”   就这样,他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思吃完了早餐,甚至一不小心还吃撑了。   顾云行:“休息得如何?”   容欺斟酌道:“还不错。”   顾云行笑了笑,语气温和:“那就出发吧。”   容欺眼皮一跳,莫名生出不妙的预感。   顾云行:“劳烦容右使带路,顾某会尽力跟上。若是气力不济,还需右使背上一程。”   容欺恍然大悟:到头来顾云行还是想让自己背他走!他不客气道:“你竟好意思让一个病刚好的人背着你翻山越岭?”   顾云行微讶道:“翻山,莫非是在山后?”   还挺会装傻。容欺冷冷一笑,不说话,将果子揣进兜里,站起身,自顾自地往山林方向走去。   顾云行急忙拄拐跟上。   不知走了多久。   容欺没好气道:“你的腿伤到底何时才能好?”   顾云行:“尚需时日。”   “尚需时日”才能活蹦乱跳的顾门主,勉力跟着容欺的步伐。   两人闷头走了一段路后,容欺停了下来,受不了的眼神不加掩饰地落到身后蹒跚的某人上,面色几经变化,最后咬牙背过身道:“行了,本座背你就是了!”   按顾云行这磨叽的脚程,估计到了那儿,就该立即返程了,不然压根没办法在天黑前赶回去。   ——要不是暴雨将临,他一定把顾云行扔到半道上。   顾云行似乎走得确实吃力,伏在他背上时,喘息声有些明显。   “离远些。”颈项间时不时有灼热吐息吹拂,容欺略感不满地扭了扭脖子。   顾云行偏过头,然而姿势受限,到底是达不到容欺的要求了。   “此地虽荒凉,但别有一番风貌,与江南大不相同。”顾云行观察起沿路风景,“顾某听闻离火宫便是地处山林之中,终日苍翠环绕,仿若仙境,可是真的?”   容欺不说话,埋头赶路。   顾云行自顾自道:“可惜天极门位于临沧城中,平日里看不见这广阔的自然美景。我与右使好歹共患难一场,若是侥幸出岛,他日兴许还能串串门?”   容欺眉头紧锁,说话间带着几分咬牙切齿:“谁要同你串门?”   路走半程,累死累活都是他,这顾云行反倒清闲得赏起景来了?   “擅入我离火宫的人,尸体都进了野狗的肚子!”容欺费力地跨过碎石堆,边爬坡边道:“更何况,你天极门是武林正道,顾门主就不怕和我这魔头沾了亲,连累得自己身败名裂?”   顾云行:“正道?原来右使大人是这么看待天极门的。”   容欺一愣:“难道我说错了?”   顾云行摇了摇头,又想到他看不见,道:“天极门并不过问江湖纷争,世间正道邪道,哪里能分得一清二楚。”   容欺略感诧异,忍不住回头观察对方的神色,却只看到搭在自己肩上的一只手,于是冷笑道:“你这番话,方盟主听了怕是会寒心。”   顾云行淡淡道:“方敛与我是朋友,我追你至东海,是为了救朋友,而不是为了救武林盟主。”   容欺闻言,沉默良久。   顾云行不像是在撒谎,他也没必要特意在他面前与武林正道撇清干系。   细想一番,天极门的确不似寻常帮派门户,虽处城中,但门人大多深居简出,并不与武林任何一方过多来往。只不过后来,顾云行与方敛互相引为知己,江湖上才逐渐将天极门划与正道一派。   其实,要不是他掳走方敛,他与顾云行兴许都不会碰面。   且不说天极门与离火宫相去甚远,对方长久以来都没有表现出任何“除魔卫道”的兴趣;而离火宫,更不会去无故招惹一个强劲的敌人……   所以双方摩擦甚少,最严重的一次交恶,恐怕就是“离火宫右使掳走天极门门主之友”这一桩事了。   容欺收回思绪,现在多想无益。如今他和顾云行算是被迫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再去探讨正邪之分,未免不合时宜。   “不走了,我要休息会儿!”   成年男人的分量着实不轻,容欺大病初愈,体力尚未恢复,就算时间紧迫,他也不打算委屈了自己。   顾云行没有意见,被放下来后,还取出了水壶,递向一旁的容欺。   容欺摆摆手,没有接,只静坐着恢复体力。   岛上气候偏低,但他却出了一层细汗,冷白肤色上浮出些许薄红,一副疲惫受累的模样。他身上仍穿着落海那日的黑色长衫,长衫十分宽松,迎风而立时,衣袖会翻飞鼓动,为这个心狠手辣的魔宫右使增添一种异于武林众人的风流之姿。   但转念一想——顾云行大抵明白了:广袖长袍都是为了便于藏起那堆淬毒的暗器。   容欺还是觉得热,他看了眼顾云行,想起大病一场后,自己的底儿早已掉光了,于是也不避讳,当着顾云行的面,将藏在袖口的暗器尽数抖落出来,又藏进胸前的衣襟。然后便卷起松散的袖口,将两截白生生的胳膊露出来——散散热。   没过一会儿,一只手重新摸进了衣襟,摸出了早上没吃完的果子。   “……”顾云行收回了目光。 第12章 筑栏成墙   两人短暂停歇了片刻,便继续往前赶路。走走停停了几个时辰后,终于到达目的地。容欺找了块空地,放下身上的瘸子,指向前方的山壁,问:“如何?”   正如容欺所说,崖壁倾斜,底部向内凹陷出一块三角地带,足以容纳两人蜷缩其中。若是雨势不大,缩在崖壁下,不会淋到什么雨。可惜,岛上常有大风,若无意外,雨水被风吹打进来的可能性很大。   顾云行道:“不错。只要筑墙挡住风,大雨便吹不进。”   山壁前是一块空地,周围三面都是树林,往西走几步,有一条小溪,取水也比较方便。   容欺看了眼天色:“都近晌午了,既然这里不错,那顾门主就赶紧大显身手吧。”   顾云行:“……”   两人互相对视了片刻,彼此都没有动静。   容欺警惕道:“本座对搭屋建房一窍不通。”   顾云行:“我明白。”   容欺:“那你盯着我作甚?”   顾云行:“首先,得有木材。”他看向周围成片的枯树,提议道:“不如,先取材?”   两人再次相顾无言,最后决定一同入林。   不管是魔宫右使,还是一门之主,都不曾正儿八经砍伐过树木。两人围着一棵大树各自比划了一番,神情严肃,似乎是在思索从哪儿下手为好。   顾云行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匕首,对准树干猛地横刺过去。见血封喉的利刃开始艰难地在粗糙的树皮上划割,发出沉闷的钝响。   容欺转头凝视顾云行,幽幽道:“这好像是本座的匕首。”   顾云行道:“的确是把利器。”   “它跟随了本座八年,名唤刺鳞。”容欺补充了一句,“是鳞甲的鳞。”不是树林的林!   顾云行手下动作一顿:“是个好名字。”   容欺看得牙根发痒,再锋利的匕首也经不起这般折腾,顾云行此举分明就是暴殄天物!再说他早就对顾云行将匕首占为己用的做法不满了,此刻见心爱的匕首遭此磨难,终于按捺不住,伸手道:“还我!”   顾云行垂眸盯着容欺的掌心看了会儿,默默将匕首放了上去。   匕首刚碰到掌心,便被迅速攥紧了,连片刻都不耽误,就这么被藏进了衣襟。   顾云行:“……”   “这就是顾门主想出来的好办法?”他可不相信这人真的会愚蠢到要用匕首砍树。   “顾某只是想借刺鳞试试木材。连此等利器都难以刺破,看来这树足够坚韧。”   容欺面露狐疑,问:“试木材……真是这样试的吗?”   他总觉得顾云行是在诓骗他!   顾云行不答反问:“容右使又对造屋取材之事有什么看法?”   看法容欺没有,但办法倒是有的。   他示意顾云行退到旁边,自己绕树走了一圈,而后站定,朝着中心处运掌拍去。强劲内息瞬间穿透树木,随着“咔嚓”一声,眼前的大树应声倒地,发出巨大声响。   容欺得意地看了顾云行一眼,随即想到什么,又不爽地摆起了臭脸:毕竟,他勤修武艺的初衷里,绝没有砍树这一项。   两人俱是当世高手,徒手劈树不在话下。   不一会儿,地上就横倒了七八棵大树。如何搬回去,又费了许多功夫。等到忙活得差不多了,两人俱是狼狈不堪。   容欺扯着衣袍,又抬起手嗅闻了几下,随即眉头皱得死紧:“我去去就回。”   顾云行拿着一截木头在山壁间比划,闻言提醒道:“右使病刚好,山间溪水寒凉,还是忍几日吧。”   容欺挑了挑眉:“本座自有分寸,不用你管。”   约莫半炷香后,容欺回来了。   他裹着自己那件宽松的外袍,下摆处隐约露出两条光洁的腿。湿发披散在身后,一副沐浴过后的清爽模样。此刻他心情颇好,就连看顾云行都顺眼了许多。   崖壁前不知何时生了个火堆,燃得正盛。   容欺走过去,坐在火堆旁,边整理着长长的湿发,边侧头察看顾云行的进程。   树木已被掌风分割为一截截木桩,顾云行正运劲将一截木桩打入地里。在容欺洗澡的时候,他已接连打下数十根木桩。乍看上去,连成一片后确有几分“树墙”的模样。容欺还注意到每截木桩之间留有或稀或疏的缝隙,应当不怎么挡风;不过顾云行将它们埋得很深,看着挺牢固的样子。   容欺看得新奇,觉得顾云行一通乱七八糟的方法,说不定真能歪打正着成功了?   他难得夸赞了一句:“顾门主的确有几分本事。”   顾云行背对着他:“右使大人过誉了。”   容欺又静静看了会儿,低头搭了个简易的架子,将自己的湿衣服挂上去烘烤起来。   顾云行原本专注于“筑墙”之事,听到容欺回来的动静后也没有分心,此刻却发觉身后“窸窸窣窣”声不断,便回头看了眼,顿时神色微变:“你……”   “半个多月没有换衣服了,索性一起洗了。”容欺烤着火,对上顾云行的目光,略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衣襟。说来理亏,别人忙前忙后地出力气干活,自己却无所事事地在一旁烤火,像极了甩手偷懒的无赖之辈。   顾云行视线下移,就看到两只祼露在外的脚,光秃秃地踩在石堆上——竟是连鞋袜都没穿。   顾云行:“鞋袜呢?”   容欺一愣:“也洗了。”   顾云行:“……刚大病过一场,就不怕再着凉吗?”   容欺闻言,无意识地蜷缩了下脚趾。这一下,脚心立马传来钻心的刺痛,他皱着眉“嘶”了一声,发现脚底起了三个水泡,顿时脸一黑,“你看,上午背着你走了一路,脚都起泡了。”   顾云行盯着在自己视野里晃荡的脚,陷入了深思。   想通了关节的容右使态度大改。他心安理得地安坐在原地,稳如泰山,见顾云行沉默不语,于是催促他抓紧干活,边说边掏出了早上剩的果子,悠然自得地啃起来。   顾云行:“……”他到底给这魔头摘了多少果子,为何吃了一路都不见完? 第13章 你太慢了   山林间寂静非常,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兽鸣声,除此之外,便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动静了。容欺背倚着石壁,足部踩搭在火堆边被烘烤得温热的泥地上,偶尔往火堆里添上几根枯枝。   他的眼神时不时往顾云行那儿瞟去:“左起第六根歪了。”   顾云行动作一顿,将歪斜的木桩做了一番调整。   容欺又道:“你手上这根不够匀称,与两旁木桩比邻,肯定会留出一道大缝隙。”   顾云行抬眼看向他,末了,扔下手里的木桩换了根新的。   容欺:“等等……”   顾云行挑了挑眉,静待下文。   容欺:“本座瞧了许久,只看出了栅栏的影子……顾云行,你到底能不能行?”   顾云行索性放下了手中的活,缓步走到容欺跟前,道:“不如右使大人试试?”   圆润干净的大脚趾晃了晃。   “不试。”容欺抬着下巴,用眼神示意脚底的小水泡,那是他辛苦劳累一天的证明。   顾云行目光沉了几分。   容欺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下一场暴风雨不知何时降临,他们必须尽快打理好新的容身之所,避免像上次这么狼狈,道理他都清楚,“可你真的觉得这些……漏风的栅栏,能挡得住风雨?”   想法是美好的,实际操作的结果却并不如意。顾云行的那堵树墙只能算作高一点的“栅栏”,离“能够挡风遮雨的墙壁”相差太远了。   还有一句话容欺憋在心里没有说:栅栏好歹还会留门呢,顾云行看着像是要将崖壁底部团团围死……要不是两人半斤八两,容欺高低得狠狠嘲笑一番。   顾云行叹了口气,背过身继续往地里打下木桩,道:“姑且一试吧。再怎么糟糕,也不过就是多淋一次雨。”   容欺站起身:“也罢,不过本座还需提醒一声,我们已经在这待了两个时辰了。再不返程,天黑前就回不了船舱了。”   他摸了摸架子上的衣物,发现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于是准备脱下外袍将里衣穿上。余光扫到顾云行忙碌的背影,容欺心里闪过莫名的迟疑,犹豫了片刻后才开始动作。   他感慨道:“幸亏我们都是男子,要是换成方若瑶,恐怕一等出岛你就得娶她了。”   “什么?”顾云行疑惑地回头,正好看到黑色外袍自身后之人的肩头滑落的景象。   白日里掩藏在深色衣物下的身体十分坦然地露了出来。   顾云行虽没看过旁人的身体,但也知道,容欺的肤色比寻常男子偏白许多。不知是不是前几日刚大病过一场的缘故,这份“白”显出几分羸弱病态之感。然而他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个看似瘦弱的人,实则是个心狠手辣的魔头,若是不慎招惹到了,是要付出代价的。   披散在后背的乌色长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与那片冷色肌肤形成了触目惊心的黑白二色。   ——漂亮得像块白玉似的。   容欺打了个冷颤,扭头看看身侧,没发现什么异常。于是弯腰捡起了架子上干净的里衣,迅速披在了身上,又抬起一只手,穿过背后颈项处,将长发挑出移到了身前。   顾云行收回视线,藏起了眼底的情绪。他不敢再多看,趁着容欺收拾整理的功夫,将三面树墙尽数搭好,只在侧面留了可容一人过的狭小空地。   容欺心中腹诽:原来这就算“门”了?   他取出水壶,将脚心的泥垢冲刷干净,擦干后穿好了鞋袜,忽然想到了什么,道:“顾云行,不然你也去洗洗?要是脏兮兮的,可别指望本座背你。”   话语间嫌弃的意味过于明显。   顾云行点点头,往小溪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他也顶着一头湿发回来了。他倒没有像容欺那般讲究,仍是穿上了未洗的旧衣,只不过里外翻了个面,生怕某个爱干净的魔头因为嫌外套脏就真把自己扔路边了。   “走吧。”   回程的路上,顾云行拄拐走了几步后,便要求容欺背自己回去。   容欺虽不情愿,但还是同意了。   身下之人十分单薄。   犹记得刚入岛时,对方也曾背过自己。多数练武之人都不会太过孱弱,容欺自然也是。那时他虽也是瘦,好歹还算精瘦结实。谁知一场大病,竟是让这魔头瘦脱了形,隔着一层不厚的布料,顾云行仿佛都能摸到他的骨头。   撇开他是魔宫右使这个身份不谈,光凭这副模样,倒像是受欺压的那个……   顾云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拨开容欺的长发。头发已干得差不多了,只余下发尾处仍有些潮湿,在两人的衣物上晕染出一片水渍。   容欺察觉到顾云行的动作,脖子一僵:“做什么?”   顾云行没有答话,只是替他将头发拢到了一边。   容欺:“??”   回程时的脚步比去时快了许多,黄昏之际,两旁的景物变得熟悉起来,两人抵达海滩附近的林子。   “余下的路你应当识得。天色将暗,本座着急回去,就不背你了。”   容欺将人就地一放,很是潇洒地转身走远了——半点也不顾惜腿伤难行的同伴。   顾云行站立许久,半晌后摇头苦笑:这还真是魔宫中人的风范,记仇不记恩,养不熟的白眼狼。   第二天早上,潮水又往里逼近了些。   容欺站在海边,远眺翻滚的波涛,眉宇间多出几分担忧:“照这个趋势,明日入夜时,潮水就会涨到船舱了。”   顾云行:“时间足够了。我们争取明日午时前搬走。”   潮水叠声拍岸,发出巨大的浪声,无端催生出几分天地辽阔而人事渺小的悲凉之感,也让容欺心头涌起阵阵不安。   两人对视一眼,不再多言,准备启程前往崖壁继续昨日之事。   想着迟早要搬走,两人索性将里面的东西整理了一部分出来,先带过去。   昨日顾云行已搭了三面树墙,将崖壁底部的尖角空间围成了一处容身之所。但正如容欺所说,树木之间有许多空隙,挡不住多少寒风。对此,顾云行的办法便是多围几层。   虽然觉得不靠谱,但容欺还是照做了。   两人忙活了许久,将单层墙加厚成了三层墙,密密麻麻的木桩交错在一起,竟也有了“密不透风”的样子。   容欺细细打量一阵:“不错。”   顾云行谦虚道:“若非右使大人倾力相助,顾某一人可做不成此事。”   容欺指了指上方:“屋顶呢?”   顾云行沉默了。   两人齐齐仰头望向上方。   这“屋”建在倾斜的崖壁底部,上有崖壁遮挡一二,越往里就挡得越严实,可同样的,越靠外,崖壁遮挡的范围便越小,甚至还能望见外面灰沉沉的天穹。   顾云行道:“右使大人可有高见?”   容欺道:“有。”   顾云行期待地看向他。   “算不上高见。”容欺认真道:“就是本座要睡在内侧。”   顾云行:“……”   两人到底没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屋顶的搭建。   回去路上,容欺背着顾云行抵达林子时,再次停下了脚步。   顾云行很是自觉地从背上下来,颇为体贴道:“剩下的路便不劳烦右使了。”   容欺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即抬手——寒光闪过,银针疾射而出,转瞬间取走了不远处一只山鸡的性命。他走过去,一把将猎物从草丛间提起来:“老远就看到它了,正好充作晚饭。”   ——只是为了晚饭而停下。   顾云行沉默了。   容欺掂了掂手里猎物的分量,满意道:“既然你想自己走,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说完,他便拎起山鸡,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如昨日般潇洒。   顾云行原地站了一会儿,半晌,叹了口气,熟练地找来树枝,拄拐前行。   心情大好的离火宫右使,悠闲地踱步回了海滩。   海边一如昨日,破损的船舱搁浅在岸边,几个简陋的架子散乱地支在四周。   在这荒岛,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有贼惦记了。   容欺将山鸡简单处理了一下,学着顾云行的方法生了火,再把山鸡一串,往架子上一放,便任由它慢慢熟了。   他自己则是弯腰钻入了船舱。舱内弥漫着淡淡的潮腥味,一应摆设,少得可怜。   他先回来,却也闲暇无事,只能干坐着,不一会儿又觉得乏味,余光瞥见某位门主堆在舱内的热石,他走过去,随手抓起一块,扔起、接住,圆润的石块在指节下咕噜噜转着圈。   容欺:“……”   他撇撇嘴,心道无趣,弹指将石头丢了回去。   “啪嗒——”船舱内重新静了下来。   顾云行回来的时候,容欺正窝在船舱内——充当门板的桌子已被摆正放在了中间,不知从哪里搬来的一块大石头,被摆在桌子旁充当座椅。   容右使一手支着下巴,目光穿过上方破开的缺口,望着昏暗的天穹,一动不动,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听到顾云行回来的脚步声,他回过神,不满道:“你也太慢了。” 第14章 水涨船高   “顾某不良于行,让右使久等了。” 顾云行弯腰进入船舱,见没有多余的“座椅”,便席地坐下。   容欺冷笑:“我可没等你,只是你再不回来,鸡都要糊了。”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的一串黑乎乎的东西,道:“给你留了半只,不必谢我。”   顾云行仔细辨认,又联系话语,眼底有一丝不可置信:“这是……烤鸡?”   容欺目光闪躲,不去看那团黑东西:“当然!”   顾云行:“……”   容欺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冷嗤道:“我只是不小心烤久了些。”想了想,又补了句,“里面还是能吃的。”   顾云行将那串黑东西拿到身前,用手拨弄了几下,立马洒落许多奇怪的黑屑。   顾云行:“……”   容欺顿时有些不爽:“顾云行你这是什么表情?不吃你就饿着吧!”   顾云行不想真拂了这魔头难得的好意,于是剥开最外面的“黑炭”。   ——黑炭的里面还是焦黑一片。   容欺受不了他磨磨蹭蹭的模样,一把夺过烤鸡,几下便将最深处一小块勉强不是黑色的肉剥了出来,递过去:“吃。”   顾云行道:“……多谢。”   那块奇怪的烤肉最终“不小心”被顾云行掉在了地上,他神色间带着些许歉疚,表示明日定会双倍补偿容右使的美意。   容欺只是冷笑,倒没有翻脸——毕竟他自己也偷偷干了相同的事。   他决定就此揭过“烤鸡”之事,便问:“顾云行,你的天极门门主当得如何?可得人心?”   顾云行:“尚可。”   容欺:“你的‘尚可’能为你换来多少援兵?”   顾云行:“离火宫弟子众多,在沿海处更有大小三处据点,想来他们会比我那些旱鸭子下属更快一些。”   容欺瞅了他一眼,没有答话。他比谁都清楚,沿海的三处据点,没有一处是他的。就连他出海的船只都是费了许多力气才弄来的。   顾云行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容欺透过舱壁的孔洞望向不远处的无边大海,道:“没什么,只是在想,我们不会要老死在这鬼地方吧?”   顾云行笑了笑:“江湖纷争不断,能寻一清净地寿终,也算是个好结局。”   容欺讥道:“你倒是会安慰人。”   顾云行:“说来,顾某也有些想家了。”   容欺:“也?我可没有那种东西。”   顾云行:“右使自小被邹宫主收养,顾某还以为离火宫会是右使的牵挂。”   容欺看向他:“想套我话?”   顾云行微讶:“何出此言?”   容欺自然不信他的鬼话,他一人独坐时有些感怀,随口一问也是下意识地希望能有机会离开这破岛。结果顾云行先是试探据点之事,又是打听他与离火宫的渊源。被他戳穿还一副惊讶的样子,骗谁呢?   “也难怪,顾门主是前任门主的独子,年纪轻轻便继任了母亲的门主之位,天极门可不就是你家吗?”   顾云行无奈地摇摇头:“那容右使说说,顾某套你话是为了什么,如今顾某又能做什么?”   容欺语塞。   顾云行:“你我同困于此,总不能每天都聊些山鸡野兔的事吧?”   容欺:“……终有一日我们会离开这里,到时江湖相见就是仇敌了。”   容欺的一番话让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海边浪声响起,衬得船舱内愈发安静。   顾云行突然道:“起风了。”   容欺道:“成日都有风,就未见停过。”   两人又不再交谈,一同沉默地听了会儿风。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人忽然站起了身。   容欺抬头,警惕道:“怎么了?”   “不是风声——”顾云行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快下船!”   容欺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先一步跟着顾云行往外走。这时,一阵巨大的声响后,船舱猛然摇晃起来,容欺没防备歪向顾云行,急忙又飞快站定。   顾云行扶稳他:“涨潮了,海水漫过来了。”   “不是说明天才会上涨到这儿吗?”容欺骂骂咧咧地稳住身形,道,“怎么偏偏是这种时候?”天都要暗了!   两人冲出船舱,一脚踩进了水中。   这么快?   容欺瞳仁微缩,不知不觉间,海水竟已涨到能淹没脚背的程度。再看向海面,只见层层叠浪推涌而来,水势之下,木船剧烈晃动。船舱边的木头架子早已被尽数冲散,被浪潮裹挟进了海中,不见踪影。   若是潮水继续高涨,那么他们的船——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   容欺不会水,对这水势颇为忌惮:“这、怎么办?”   顾云行:“你腿脚快,将船舱内有用的东西往外搬。”   说话间,又是一阵浪涌,掀起的浪尖直接蹿上了腰部。   容欺:“都是些破烂玩意,搬什么?本座可不去,你——你快回来!”   然而顾云行已经重新走入舱内,他迅速拆下帆布,拖抱着一堆东西走了出来。   就这片刻的功夫,水已没至膝盖。   当看清顾云行手里的东西时,容欺一时无语:“顾云行,你是不是有病?拿木板做什么!”   顾云行叹气:“你会做屋顶吗?”   容欺一愣,什么屋顶?   顾云行看懂他的表情,直接道:“我也不会。”   容欺:“……”   顾云行:“所以我拆了几块完整的木板,到时一并带过去。”   容欺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两人双双沉默。此前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博学广记的人物,结果有朝一日会沦落到相顾茫然的地步。   又是一阵潮水涌来。   顾云行:“快搬过去些,别被水冲走了。”   容欺也只能帮着接过东西,正打算走,忽然停了下来。   顾云行:“怎么了?”   容欺瞪大了眼睛:“我的匕首落在里面了。”为了切开那只可恶的烤鸡,他便把刺鳞取出来用了下。   顾云行:“放哪里了?”   容欺道:“石头堆。”说完,他猛地察觉到身旁人的意图,急忙伸手扯住。   “你干嘛?船快要浮起来了!一把匕首而已,没了就没了!”   “来得及,我去拿。”顾云行的态度很坚决,他扶着船壁,再次折了回去。   “顾云行!”   容欺心道这瘸子怎么大难来时,这般重视身外之物?简直不要命了!   如今夜晚将临,只余天边一点所剩无几的光。容欺感觉到视物已有些模糊,再加上不会水,他肯定不能傻呵呵继续待在原地。   “顾云行,船浮起来了,你快出来!”   “哗——”   转瞬之间,海浪声势陡增,容欺只觉得衣服被打湿了大半,甚至嘴里还尝到了一丝海水的咸腥味。   他咬咬牙,眼中露出狠色——顾云行,这回是你自己不要命的!   他立即转身,抱着顾云行给他的东西往岸边跑去。   跑了一段距离后,容欺回首望去。   天边落日已经彻底西沉,只余一抹淡光。他眯缝着眼,依稀只能看到万丈波涛中,有一片阴影在摇晃。   潮水越涨越高,水势托举着木船,一个回浪,便裹挟着两人曾经的容身之所冲向海中。那片阴影在浪潮中左右摇摆,很快就愈行愈急,朝着大海深处一路飘去,淡出了容欺的视线。   船舱……没有了。   ——那顾云行呢?   他试图从一片晦暗中找出顾云行的身影,但受损的视力不足以支撑他看清远处的情形。   容欺往前迈了一步,停顿后收回了脚。   他应当思考如何度过接下来的夜晚,而不是去管别人的死活。尤其这个“别人”水性极佳,就算出了事,也轮不到他这个旱鸭子去救……   “亏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结果却是个蠢货!”   “蠢货!十足的蠢货!”   一把破匕首而已,哪里就值得用命去换了?就连他这个正儿八经的主人都不心疼,顾云行非要管什么闲事!   他朝着大海方向咒骂了一声,又仿佛不解气,朝着水面狠狠踹了脚,溅起一片水花。 第15章 赠衣之恩   容欺在心里狠狠鄙视了顾云行一通,却始终压不下恼怒和烦躁。他使劲睁着眼睛,试图去看清海面的情况,然而却只是徒劳。随着日渐西沉,眼前的一切都愈发模糊。最后,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颓然坐倒在地。   顾云行不见了。   连顾云行都死了。   那他呢?   只他一人真的能在这鬼地方活下去吗?   有那么一瞬间,容欺心中涌起了无边的迷茫与无措。   也许在他坠海的那天起,离火宫右使便在江湖中死去了。   不会有人来救他的。   那帮依附于他的手下应该会在头几天去寻他,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十天,二十天,一个月……自己失踪久了,他们便不会继续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离火宫门人来去匆匆,即便他师从一宫之主,也难逃被弃若敝履的下场。   所以他只能逐渐将希望寄托在顾云行的援兵上……   现在,顾云行也死了,这座荒岛只剩他一人。这么看来,与顾云行在荒岛上的日子,竟似是他在苟延残喘罢了。   “顾云行——你回来了吗?!”容欺重新从地上爬起来,不死心地又朝着海面大喊了一声。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入目都是浓重的黑色,耳闻俱是咆哮的风浪。一如坠海前的那日,天地灾祸面前,人力微不足道。   “咳咳!”   一阵呛咳声忽然响起,在这声势浩大的浪声中显得格外突出且明显。   容欺猛地侧转过身,朝着声源处疾行了几步。   “顾云行?”   “是你吗?顾云行!”   过了好一会儿,前方传来一阵水面破开的声响,稍显沉重的喘息声朝他慢慢接近。   “容右使,搭把手吧。”顾云行的声音比以往疲惫了许多。   容欺却一动不动。   顾云行叹了口气:“我这回是真的没力气了。”   容欺咬牙:“难不成前几次都是假的?”   顾云行:“……”   “我倒是不记得船舱内有什么稀世珍宝,值得人冒死去取!顾门主好胆量、好气魄,本座佩服至极,自愧不如!”容欺语速很快,连嘲带讽:“搭把手?顾门主本事通天,我何德何能可以给你搭把手?”   无名怒火蹿升,他恨恨拂袖,转身就要离开,冷不防踢到了一块硬物。   “看不清就走慢些。”顾云行急忙扶住差点被石头绊倒的人,无奈道。   容欺一把推开他,“你少管我!”   顾云行见他动怒,解释了几句:“顾某水性极佳,更是惜命之人。”   容欺冷笑:“我当然知道!本座还要感谢你,不顾安危替我去取匕首。”说着,伸出手,“匕首呢?”   顾云行把匕首放到他的掌心,道:“万幸拿到了。”   容欺半晌没吭声,沉默地将刺鳞收了起来,而后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本座还是觉得你有病!”   “虽然话听着不太好听,不过……容右使是在担心顾某吗?”   容欺:“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顾云行笑了笑,伸手拉着他,将他带离海边。两人蹚过有水的地方,来到前方未被潮水侵袭过的沙地上。   容欺逐渐冷静下来,感慨地问:“这鬼地方还能有更糟糕的事吗?”   上岛后的每一天都无比糟糕,而随着一天天过去,事情却总是能向着更凄苦的方向发展。容欺并非没有吃过风餐露宿的苦,但这岛上气候恶劣,实在让人难以生存。   “会好起来的。”顾云行安慰他。   说完,他便弯腰将被容欺胡乱扔在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那些都是方才紧急从船舱里带出来的,大多数都是船舱中拆下的木板,除此以外,还有一块兔毛毯子。顾云行略一思索,将拆下的帆布打开,简易地做了个包袱。   容欺站在一旁,也看不清他在做什么,难得耐心等着没有催促,等到他收拾好了,才道:“船舱已经被冲走了,新的住处离这儿很远。我看不清,你走不快,要是带上这些东西,估计更难走了。”   顾云行讪讪道:“顾某的腿,其实……靠自己勉强也能走得过去。”   容欺一愣:“那这两日你还非要我背?”   顾云行:“暴雨临近,容右使背我,脚程更快些,便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准备。”   容欺算是听明白了,气极反笑:“是吗,能快多少?说来听听。”   顾云行识趣地岔开话题:“如今我们只有两种选择。其一是去林间暂避,只是林间树木凋敝,风急天寒,定不好过;其二便是夜间行路,崖壁那边还没完全搭好,但好歹是个避风之所,但正如右使所言,这段路于你我而言都太难走了。”   歇脚还是行路?容欺蹙紧了眉头,他平生最讨厌的除了水,便是夜间行事。   “本座讨厌赶夜路。”   顾云行思索一番后,道:“林子里太冷,根本无法休息;既如此,不如早些到达崖壁,我们还能快些搭好住处。”   容欺冷声道:“你既然都做好选择了,还问我做什么?”   顾云行定定地注视他良久:“罢了,我们就去林间吧。”   容欺:“……”   顾云行的妥协属实让他有些意外,他知道这人看似温和有礼,实则骨子里是个认准后轻易不会动摇的性格。如今他对自己妥协,容欺却没有感到多么痛快,反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我可没逼你。反正你走得动,大可以撇下我先行过去。”   顾云行每每觉得自己习惯了这魔头的冷言冷语,却发现对方还能说出更气人的话:“容右使,事到如今,你是要顾某撇下你,还是你要与顾某分道扬镳呢?”   容欺听出了顾云行话语中的恼意,不说话了。   两人一阵无话,唯余耳边渐急的风声呼啸而过。   顾云行忽然牵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往前走去。   “走了。”顾云行的声音有些沉闷,“去林子。”   容欺想了想,到底没有挣开。他侧过头,隐约看到对方的轮廓,与自己贴得极近。他悄悄伸出手指,去够顾云行的袖角,却触到了一手的水迹。   ——是了,顾云行刚下了一次水,自然是湿透了的。   顾云行:“别乱动,我抓着你了。”   容欺动作一顿,后知后觉地发现,手腕上的手竟也十分冰凉。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征兆。   “我夜间什么都看不清。”容欺道,后半句声音变得很轻,“要是你能保证不让我踩空或是摔倒,也不是不能赶路。”其实他也不是很想在林间白吹一夜的风。   顾云行:“……”   容欺道:“摔上一次,我就立马停下不走了。”   顾云行这下是半点气都生不起了。他认真道:“放心,顾某走得慢,定会瞧仔细了,不管是石子还是树枝,绝不让它们绊到右使大人。”   容欺“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顾云行的承诺,而后使力抽回了自己的手,站定在原地。   顾云行疑惑地看过去,发现这魔头垂眸似是在犹豫些什么。   容欺:“你把衣服脱了。”   顾云行:“什么?”   容欺撇撇嘴,几下脱去了自己的外袍,凭感觉找了个方向一扔,冷声道:“本座向来不喜欢欠人情。算还你上回的。”   带着余温的外袍落入顾云行的手中,冰冷的指尖陷进柔软的织物里。他讶异地看向外袍的主人,发现对方已经背转过身,闷头往前走远了几步。   顾云行只好叫住他:“容右使,你走反了。”   容欺:“……”   顾云行走过去重新将人领了回来,眼底带着几分笑意:“顾某多谢右使大人赠衣之恩,必定铭记于心。”   容欺脸一黑,纠正道:“不是赠,等明天一早你就给我还回来!” 第16章 搭把手吧   黑暗中,两道脚步声交替在林间响起,狂风吹过,发出刺耳的嘶鸣声。他们从未在夜晚到达荒岛深处,此时身处其中,竟从巨大的风声中听到几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野兽低吼。   容欺什么也看不见,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动静。   “白日里也没发现这破林子这么热闹。”   顾云行道:“野兽昼伏夜出,兴许与我们错开了。”   容欺仍感到奇怪,这几声不知名的吼声显然不是山鸡野兔之流能发出的,他前些天逛了许久的岛,竟真的这么凑巧一次都没能撞见吗?   他隐隐感到不安,但此刻也不是循声探查的好时机。   两人轮流交换地拖拽着“家当”,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朝崖壁赶去。   寒风刺骨冰冷,原先还抵挡得住,到了后面,他们不得不运转内力御寒。   好几次经过几个陡坡,每当容欺感到一脚没踩稳的时候,顾云行总能适时地拽上他一把,一路下来,有惊无险。   不知走了有多久,久到容欺怀疑都快日出之时,顾云行带着他停下了脚步。   “到了。”他抓住容欺的手抚上了树墙。   容欺摸索了一番,反应过来这便是顾云行白日在树墙留出的入口,入口狭小,一次只能容一人过去。他往里小心翼翼地挪了几步,一时不知自己究竟处在怎样的位置,只知道吹得他喘不过气的狂风此居然一下子变小了。   “顾云行,你竟然成功了。”他感到匪夷所思,白日里那三面乱七八糟的丑“墙”还真能挡风?   顾云行谦虚道:“我们在崖壁的北面,今夜的风向是东南,所以才有此效果。”   说话间,容欺被顾云行引着坐在了地上,坐定后,拽在自己腕间的手便放开了,他听到顾云行往外走的脚步声,没过多久,脚步声又折了回来。   容欺正想问一句,有什么东西盖在了自己身上。   他摸了摸,发现是那条兔毛毯子。涨潮时,顾云行第一时间便将这条毛毯带了出来,因而并没有沾水。比起狐裘,它显得又冷又硬,但此情此景,容欺还是觉出了几分暖意。   顾云行坐在了他身旁:“容右使。”   容欺看向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顾云行的下文,于是无语道:“岛上就我们两个,你就算不叫我,我也知道是在对我说。”   顾云行轻笑了声。   耳边传来一阵衣物摩挲声,离得极近,容欺攥着毛毯一角,察觉到顾云行正在靠过来。   容欺:“你在干嘛?”   顾云行:“别动。”   顾云行的身体贴了过来,他捏住了毛毯的另一角,将两人一同裹在里面。   容欺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身体一下僵住,他将拳头攥紧又松开。终是没有暴起推开。   呼吸间,温热的气息在两人之间交织,体温隔着几层布料传来,冰冷的四肢慢慢回暖。   容欺的眼皮渐渐变沉。行路的疲惫化作睡意,他彻底放弃了旁的念头,昏昏欲睡间莫名生出几分挫败感:自己竟然因为贪恋这点温度,默许了这般越界的举动……实在太不争气。   这一觉睡得很沉。   第二天醒来,入目是褐色的崖壁,更外是灰蒙蒙的天。   容欺转过头,便看到顾云行紧阖双目,脑袋几乎抵着他的侧脸,离得极近。   明明昨晚睡前两人是坐着的,怎么醒来就成躺着的了?   他心中疑惑,但仍有些犯困,将顾云行的脑袋推开一些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顾云行立马醒了。   他看了眼天色,眼底闪过几分“睡过头”的窘迫,又看到了半醒不醒的容欺,好笑地摇了摇人:“该醒了,容右使。”   容欺不满地眯起眼。   “顾某也不爱做这扰人清梦的事,但是乌云遮天,我们又起晚了,得抓紧时间把屋□□好。”   容欺翻了个身,卷走了整张毯子。   顾云行:“……”   片刻后,容欺起身坐起,没好气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顾云行也不见外,直接道:“寻些食物和水。”他看了眼上方空荡荡的“屋顶”,道:“今日可有的忙。”   暴雨在即,容欺自然知道轻重,此时也不再唱反调。   崖壁一带,容欺已经摸清了情况,因此效率极高地寻了些吃食,回来发现顾云行又从附近带回了几截树。见容欺回来,顾云行停下了手里的活,两人席地坐于屋外,简单填了点肚子后,开始放开手脚潜心研究“筑窝”大业。   容欺对搭建屋顶并没有什么想法,不过他打算让那个破破烂烂的入口变得更像样一些。   于是两人兵分两路,各自捣鼓起来。   容欺学着顾云行的样子围了一堵墙,正好挡在原本入口的前方。这样不至于使风直接从那破口子处吹进来。等到他忙完,就发现顾云行的屋顶也有了些雏形。   顾云行将几节较长的树干横着叠放于上方,乍一看的确像是屋顶。   容欺叹为观止:“你就不怕风一吹,它们全都滚下来吗?”   顾云行道:“顾某研究了许久船舱木板的拼接,便学着样子勉强试了试,虽然无法像船身那般严丝合缝,但还是可以固定的。”   容欺凑过去察看一番,发现被充作屋顶的木头,两端都被削成了固定的形状,而树墙上端的部分也被削成了另一种形状,两者相接,竟大差不差,有差距的话也另有一段木棍做调整之用。   他记得以前从邹玉川嘴里听说过,世间能工巧匠可以单凭几块木头就做到纹丝合缝的连接。   “这莫非就是榫卯之术?”   只是瞧着有些……丑。   顾云行显然也不好意思承认。   容欺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摸衣襟,果然不见了!   “你何时偷拿我匕首的?”他就不信顾云行能光凭一双手就把木头变成这种样子!   顾云行面对质问不慌不忙:“木头之间缝隙大小不一,眼下屋顶还是千疮百孔,我们得抓紧了。”   容欺:“……”这是连解释都不给了吗?   顾云行走到角落,提起帆布一角,见容欺站着没有动作,道:“搭把手吧,右使大人。”   容欺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他真是怕了“搭把手”这三个字……咬咬牙:“你最好能成功!”   “要做什么?”他没好气道。   顾云行:“加固屋顶。”   容欺照着顾云行的话,合力将帆布盖了上去,而后顾云行又把昨天拆下的几片木板各自铺在四个角落,又将余下的几块铺在最外侧的边缘。   最后的最后,容欺望着完工后的屋子,恍然道:“我曾见孩童捏泥堆石,造玩具屋,也是这般……物尽其用,天马行空。”   顾云行抬眼道:“此后,便要和右使搬进这天马行空屋了。” 第17章 雨中夜谈   “天马行空屋”看着破烂不堪,内里也毫无美感,只是硬生生“拼凑”出来的东西,但比漏风的船舱好一点。   看着围了至少有三层的“外墙”,容欺再次震撼于顾云行那恐怖的动手能力。   当晚,两人便入住“新屋”。   小屋没有窗户,内里光线极暗。容欺没再避讳夜不能视的毛病,当着顾云行的面,从火堆处捡起一根燃烧的树枝就往里走。   他走过狭长的通道,跨过逼仄的“门洞”,借着火光避开地上的杂物。   屋子很快到底了,最深处便是天然石壁形成的那处三角地带,脚下也由松软的泥土变为坚硬的岩石。   过了一会儿,顾云行也进来了。   容欺盘腿坐在地上,暖黄色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衬出几分温和乖顺的意味。   这时,有风自间隙吹来,升腾的黑烟扭曲着窜进口鼻,当即令两人忍不住呛咳起来。   顾云行皱着眉示意容欺把火把灭了。   容欺却有些犹豫。   顾云行无奈道:“容右使,你是想把自己熏死在这屋里吗?”   “不用你多说。”虽不乐意,容欺还是熄灭了火把,屋里顿时暗了下来。他适应着骤然而至的黑暗,冷不防耳边传来一阵破风声。容欺连忙伸手去挡,发现还是那块兔毛毯子,便顺手裹在了身上,往岩石处一躺。   顾云行:“进去些。”   容欺一愣,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后,面色纠结了一会儿,才默不作声地往里挪了挪。   很快,顾云行在他身侧躺了下来。   容欺觉得有些挤,不舒服地翻了翻身,结果翻到一半,就被另一边的石壁挡住。他重新转回去,用手肘推了推顾云行:“你过去点。”   顾云行纹丝不动,道:“今晚怕是有暴雨将至,再往外,就是泥地了。”   容欺诧异:“这你都能知道?”   顾云行:“傍晚就有乌云聚集之势,海边风又大,夜间十有八九会下雨。”   容欺的心沉了下去。   顾云行似乎从他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安慰道:“放心,我们在崖壁深处,淋不到雨。”   ——总不会比上次更糟糕了。   顾云行忽然叹了口气。   容欺离得近,听得分明:“叹什么气?”   顾云行:“夜深人静,难免忧思丛生。”   容欺撇撇嘴:“这儿统共就两个人,夜是深了,至于人静不静,不就是你和我的事吗?”   “也对。”顾云行低笑一声,在他身旁坐下,“不如聊聊?”   容欺:“我同你有什么可聊的?”   顾云行:“比如,想想怎么离开这里。”   容欺打了个哈欠,道:“大海茫茫,为今之计,只能等你的门人快点找过来。总之靠我们自己,是没办法了。”   说话间,容欺阖上了眼,他昨夜半宿都在路上,白天又忙碌了许久,这会儿已经累了。   顾云行听出了他话里的倦意,便也不再说话了。   夜半时分,果然响起了雷鸣。   闪电撕裂苍穹。透过木桩缝隙,都能感觉到瞬息之间的白光乍现。紧接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下来,与海边波浪汇成轰鸣水声——铺天盖地皆是狂风暴雨声,天地之间仿佛再无其它声响。   江南之地,很少有这样磅礴的雨势。   容欺原本已经被困意席卷,正迷糊着,冷不防听到一阵雷鸣,一下惊醒过来。   木屋很快沾染了浓重的水汽,空气中弥漫着泥腥味。他心中为这骤变的天气感到震撼,忍不住推了推身旁之人:“顾云行,你睡了吗?”   顾云行已经醒来——与毒蛇为伍,自然要时刻警醒,尤其还是条不知道能否养得熟的毒蛇。是以容欺一有动作,他便醒了。   远处骤然又响起一道雷声。   顾门主心底叹了口气——天灾人祸,大抵就是如此。   容欺见他迟迟没反应,便扯了扯他的衣袖,压低声音道:“顾云行?”   真睡着了?   黑暗中,顾门主侧头打量着凑近的人,对方似乎因为看不清自己而努力睁大了眼睛,看着……不甚聪明的样子。   眼见他凑得越来越近,顾云行开口道:“容右使。”   容欺眨了眨眼:“你果然在装睡。”   顾云行:“……”   屋外雷声大作,容欺彻底没了睡意,他侧过身,面对顾云行,道:“我听闻方元磬出海之前,曾拜访过天极门,与沧元剑顾水流比试了三场,前两场一胜一负,最后一场以半招落败,所以远遁海外。”他顿了顿,语气中透着十分好奇:“可是真的?”   顾云行:“假的。”   容欺若有所思:“方元磬三十岁便是武林第一高手,想来也不会落败。”   顾云行淡淡道:“没有几胜几负之说,而是三场连败。”   容欺:“……”   顾云行:“《天元册》虽厉害,但耗损极大。有些功法,盛极一时,若是方元磬在江湖上活动得久一些,让人看清《天元册》练至极致的下场,兴许现在就不会有人打这本功法的主意了。”   “打这本功法主意”的容右使不以为然道:“顾水流若是真这么厉害,天极门何以几十年来一直偏安一隅?”他知道顾水流是顾云行的母亲,对顾云行的话并未全信。   顾云行:“入世与否,不过是一种选择。”   “选择?”容欺喃喃重复了一遍,似乎是觉得好笑。江湖之中,有人生来寸步难行,有人却能超然于外,犹如看客。   “可惜,现在顾门主别无选择了。”他无情道出现状:“不管是你,还是我,都只能蜷缩在这破山洞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甚至连山洞都不是完整的,入世?怕是连条路都没有。   顾云行沉默良久:“容右使所言,与这凄风冷雨夜颇为相衬。”   容欺辗转翻了个身,冷笑:“怎么,嫌我说话难听?”   顾云行笑而不答。   容欺大方地不与他计较,又动了动身体。似乎从躺下开始,他就一直小动作不断。   两人挨得极近,顾云行自然察觉到了,便问:“怎么了?”   容欺没好气道:“你睡在外侧自是体会不到,我在内侧想翻个身都难。”   顾云行于是往外挪了几寸。   然而这几寸并没有让容欺好受多少,他左右翻腾了几下,最后还是面朝顾云行侧躺着。   外面雨声大作,天地更显寂寥。   容欺的呼吸清浅却有规律,顾云行知道他还没有睡着。   这样的雷雨之夜,确实极难入睡。   “说来你与方敛还真是情深义重。往常我也只是听说天极门门主与武林盟盟主交好,没想到你们还是生死之交。”   顾云行道:“他曾救过我。”   容欺:“顾门主神通广大,也会需要人救?”   顾云行摇摇头:“神通广大谈不上,总有落难的时候。”   容欺联想现状,撇撇嘴:“倒是没错。”   顾云行:“束怀为人磊落,霁月清风,我虽不懂他的济世胸怀,但既有救命之恩,他有难,我自然要救。”   束怀?容欺反应过来那可能是方敛的字。   “仅仅只是救命之恩?”容欺问:“可我怎么听说,他的妹妹方若瑶,对你可是死心塌地啊。”   顾云行眼皮跳了跳:“……容右使似乎对此事颇有兴趣?”   容欺道:“左右闲来无事,好奇而已。”   顾云行:“……”   容欺为他惋惜:“如果与你流落至此的是那方家千金,顾门主也就不必同我干瞪眼了。”   又来?   顾云行失笑:“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反倒是右使你……”他放缓了语速,似在思考。   “我?”容欺眉头一皱,旋即面色古怪起来。   顾云行不紧不慢道:“顾某不良于行,总不好让一个姑娘背着顾某翻山越岭。”   容欺愣住,接着脸一黑——敢情这厮是觉得使唤自己更方便!   顾云行道:“这已经是右使第二次提及我与方姑娘了。”   容欺不以为然道:“离火宫的侍女们常喜欢背后念叨这些,除却方若瑶,还有宜山派的秦芷音,飞花殿的莲花使……”他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如今你沉船大海,她们可会寻你?”   顾云行道:“江湖谣言罢了,我与她们不过一面之缘。不过宜山派与天极门世代交好,兴许会增援些人手。”   容欺有些失望。一面之缘?那应该不会费心寻来了。   顾云行:“你来我往,方能长久。容右使,该我问了。”   容欺:“……你想知道什么?”   顾云行:“邹玉川十余年前就练成《离火剑诀》,武功修为已属高手之列,为何非要寻《天元册》?”   这个问题显得突兀,从风流韵事急转至此,难免令人兴致阑珊。   容欺的语气冷了几分:“这你可就问错人了。我又不是他,如何能知晓?”   师承亲母之人,自然不会明白天底下还有另一种师徒。   邹玉川向来不会对徒弟们推心置腹。他图谋之事,只需他们去做,他们做不到,自会有新的徒弟去做。   顾云行等不来答案,便换了个问题:“若是你寻不到《天元册》,会如何?”   容欺的声音更冷了:“与你无关。”   风雨声愈发地响,屋内却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人的呼吸声变得平稳而悠长。   顾云行叹气:“这会儿又睡得着了。”   ——果然是魔宫之人,连问话都能耍赖。 第18章 多想无益   岛上昼夜温差极大,夜风吹进粗糙的木屋内,裹挟着阴冷的湿气,最是伤身。   顾云行睡在外侧,于睡梦间感觉到了不适,缓缓朝着温热的一侧靠去。   容欺倒是不冷,迷迷糊糊间也不再嫌挤,嘴里嘟哝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很快重新睡了过去。   雨声渐停,天光亮起。   容欺意识昏沉,只觉得周身暖融融的,不由眯着眼睛在将醒未醒的边缘赖了会儿床。   睡梦中,他仿佛回到了离火宫的住处。   那是一处偏僻的庭院,四四方方,庭中花草并不繁茂,但胜在清幽洁净,只有零星几个奴仆安静地守着。房间里的木床上,放着两床淡色的软被,他并非注重安逸舒适的人,吃穿用度比不上沈弃那么精致,被子权做保暖御寒之用……   容欺躺在床上,只觉得十分困顿,打了个哈欠,便往里钻了钻。   ——可惜被褥并没有料想中那般柔软。   等哪天有空,就去沈弃那儿要来几床丝绸软被盖盖。   被子里暖烘烘的,容欺蹭了蹭,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人语声。   “容右使……”   “右使大人……”   “容欺。”   他猛地睁开眼,入目是几缕头发丝,往上看,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顾云行发丝凌乱,脸上带着几丝刚醒时的困倦。   顾云行:“已过晌午,我们又睡过头了。”   容欺混乱的脑海中闪过连番画面,他回过神,急忙后退。   “当心!”   顾云行的手还是晚了一步,容欺的后脑实实在在地撞在了岩壁上,他只觉得满头钝痛,忍不住闷哼出声。   顾云行讪讪道: “岩穴狭窄,容易磕碰。”见容欺似是隐痛难忍,他又凑上来:“撞破皮了?我看看。”   “别过来!”容欺瞪向他,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顾云行。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容欺忽然使力一推,迅速从里侧爬出。他理了理衣袍,神情略有些不自然,看向顾云行的眼神十分复杂。   “我去洗把脸。”容欺冷声说完,立即出了屋子。   顾云行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换了个舒适点的姿势靠坐了一会儿,许久后摇摇头,露出了些许不明显的笑意。   外面已是天光大亮,空气中混杂着海水的咸腥味。   容欺伸出手掌,挡在眼前,白光从指缝间漏到脸上,令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竟然睡到了日上三竿……还是和顾云行一起睡到了日上三竿!不但睡得不省人事,甚至还破天荒做起了美梦?   容欺心中唾弃自己,怎能一点警戒心都没有。   怪只怪这破岛,什么江湖纷争、生死敌对,这些东西,在这里还不如一只烤兔。   ——但自己这般放松,实在太不像话了!   容欺一想到醒转时的情景,心中莫名生出了怪异的感觉。说不上是厌恶,但也不太习惯,好像还有些奇怪。   他来到溪边,伸手接了点水喝。水流汩汩流淌,冲刷着指腹,有些冰冷。水面倒映着容欺的身影,海风吹拂下,粼粼起伏,将倒影拉长扭曲。   容欺在溪边坐了一会儿。   远方是高低不平的连绵山峦,映着灰扑扑的天空,显得萧条而冷清。偶尔有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大鸟从林间飞出,很快又消失不见。   容欺垂眸,伸手将水流拨乱了,搅乱成一片碎影。   “多想无益,饿死了。”   回去的时候,顾云行正在屋外处理腿伤。他的腿在坠海时便受了伤,裤管上的血迹已成了暗褐色。   容欺知道他受了腿伤,不过却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伤口。前夜顾云行入过水,伤口显得有些肿胀,幸而没有流血,三条醒目的血痂旁,延伸出一片青紫痕迹,触目惊心。   顾云行额间覆着冷汗,他解开了腿上的布条,此刻正在重新缠裹伤口。   容欺看了会儿,道:“不会瘸了吧?”   顾云行也不恼:“承蒙右使大人记挂,顾某努力不拖累你。”   容欺走过去,在顾云行面前蹲下来,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伤口。   顾云行便也停下了包扎的动作,看着容欺。   过了一会儿,容欺伸出两根手指,戳了上去。   顾云行:“嘶。”   容欺:“骨头没歪,你可真是运气好。”   他收回手指,显然不打算为戳痛顾云行的事情给出说法,仿佛那只是纯粹在好奇和担心下做出的举动。   顾云行继续处理伤口,道:“折腾数日,顾某的腿伤实在不能放之任之了,这段时间需要静养,还望容右使多多体谅。”   容欺眯眼:“什么意思?”   顾云行放下裤管,朝他抱拳道:“劳烦右使大人照料了。”   “你想让本座照顾你?”容欺瞬间不满:“不久前你还能在海里游呢,如今做出这副柔弱不堪的样子给谁看!”   顾云行认真道:“事有轻重缓急。”顿了顿,又道:“顾某饿了。”   容欺脸一黑:“哦,我也饿了。”   两人对视良久。   顾云行垂眸看了眼伤腿,脸色有些为难:“右使大人当真忍心让我这伤患奔波于山林之中?”   容欺:“有何不可?”   顾云行:“……好吧。”他勉力支起身体,摇晃着站了起来,片刻后似体力不支,又摇晃着坐了回去。   容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上可徒手建屋,下可入海翻浪,如今却这般“弱柳扶风”,他以前怎么会觉得顾云行是个要脸的人呢?   容欺冷冷道:“你就这么笃定我奈何不了你?”   顾云行笑了笑:“如今你我相依为命,往后可能还要继续结伴过下去。右使大人总不好与我翻脸吧。”   事实如此,但经由顾云行的嘴里说出来,就有些令人恼火了。   他威胁道:“顾云行,你这般作态,信不信我将你赶出去?”   顾云行云淡风轻,提醒他:“容右使,你好像不是顾某的对手。”   “……”   容欺沉默了。   顾云行眨眨眼,还想继续说什么,被容欺无情打断。   “闭嘴吧顾云行,少说话,别惹我生气,明白吗?”   顾云行:“……”   容欺:“还有,你什么时候把我衣服还回来?”   顾云行:“顾某自从来到这儿,还没洗过衣服。”   容欺不耐烦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顾云行:“昨天忙着搭屋没时间,今天正合适。”   容欺:“所以呢?”   顾云行拢了拢衣袍,道:“多穿几日。”   容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里在“直接上手抢回来”和“自己打不过”之间不停摇摆,最后愤恨拂袖而去,进了林子,眼不见为净。 第19章 顾某顾某   这一带附近的林子与海边的林子并无太多不同,林间的植被也大多相似。容欺徘徊了一圈,很快发现了几只落单的山鸡野兔。但他没有出手,而是径直往深处走去。   那夜的野兽低吼夹杂在风声中,令他有些在意。但凡野兽出没,就必然会在四周留下它活动过的痕迹。可自上岛以来至今,他时刻都有留意野兽足迹,却没有发现过异常。   比起凶兽猛禽,那些看不见的存在,才更加需要提防。   容欺原以为能够有所收获——可是没有。整片林子仅有一些小型虫蚁,即便有几只岛外从没见过的奇怪动物,但它们的个头还没有山鸡大,并不像是能发出低沉吼声的样子。   容欺不信邪,挨个抓住逼着它们叫了一轮。叫声千奇百怪,却没有一个是那夜听到的吼声。   难道真是风声过林时发出的声音?   容欺回去后同顾云行聊起了此事。   顾云行自然也听到了那晚的动静。那声音有点像虎啸,但比虎啸更尖锐些。不过他倒是没有特别担心:“右使大人难道还会怕区区凶兽吗?”   容欺翻了个白眼:“顾门主武功盖世,有你在旁,我当然不用担心。”   顾云行:“……右使大人可不像是甘心受庇护之人。”   容欺笑了:“夜里就算有野兽来袭,难道它还会越过你,先把我拖走吗?”   顾云行:“这么说的话,顾某睡在外侧,的确令人不安啊。”   容欺眼睛一亮:“那不然我们换换?”毕竟被挤在内侧连翻身都难的滋味并不好受。   “那倒不必。”顾云行平静回道:“若遇兽袭,顾某愿做挡在右使身前之人。”   容欺冷笑。   “再等几日吧。”顾云行忽然道。   容欺一愣。   顾云行看向他:“等顾某腿伤痊愈,我们一起去探一探这孤岛。”   在经历了种种坎坷波折后,两人终于在这荒岛间安顿了下来。依着崖壁建造的木屋虽然简陋,但也算能遮风挡雨。   之后的半个月,顾云行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专心致志地养起了腿伤。他终日待在崖壁间,轻易不走动。   至于容欺,起初几日,他还是不死心地寻找野兽的行踪,却始终一无所获,久而久之,他便怀疑那夜的低吼怪声只是他们冒风夜行之际的幻听罢了。   唯一和以往不同的是,他不会再为了避开顾云行故意成日地在岛中闲逛。有时兴致不错,他会溜达几圈再回来;有时犯懒,他打到猎物后就会早早折返,日子过的愈发随心所欲。打猎之余,他还挖来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野草野果,让顾云行在养伤之余也能做些“尝百草”的正事。   几次下来,还真找出了几种能吃的野菜,甚至还找到了一种可用作调味的辛辣之物。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顾云行的厨艺与日俱增,容欺对食物的要求也多了起来。   顾云行在这方面意外的好说话,一应吃食,全都按照容欺的口味来做。   容欺对此很满意,只除了一点——   “为何非要我来缝?”他气恼地往兔皮上扎了一针,“明明你比较有空吧。”   顾云行露出满手的针眼,道:“顾某尽力了。”   前不久,容欺连着几天都从顾云行臂弯里醒来,心情十分复杂,他将其归因于毯子太小的缘故,觉得两个大男人应当一人一条兔毛毯子才对。   于是第二天,顾云行便替他穿好了“针线”,意思十分明显。   容欺当然不惯着,这次明明是顾云行留守在家,说什么也轮到顾云行缝补。   见他态度坚决,顾云行便也同意了。   谁料,短短半天时间,兔毛毯子奇形怪状,顾大门主千疮百孔。   容欺不客气地嘲笑了他许多天。然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现在这活落在了容欺的头上。   “你当我很擅长吗?” 容欺翻了个白眼,恶狠狠又扎了一针:“还有,顾云行,你能不能别每次‘顾某顾某’的说话,不嫌拗口吗!”而且每次自称“顾某”,准没好事。   顾云行沉默片刻,半晌笑了笑:“容右使说的是,顾……故今日由我来烤鱼吧。”   容欺:“……”   片刻后,顾云行斜靠着石壁,边翻转着手里的木棍,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容欺同那块破破烂烂的兔皮作斗争。不得不承认,这魔头不喊打喊杀的时候,还是有几分乖顺的。   “总看我做什么?!”“乖顺”的魔头面若冰霜,正目光森冷地盯着自己。   顾云行收回目光,不慌不忙道:“只是想问问右使大人,今日这烤鱼要吃什么口味的?”   容欺冷笑道:“你说呢?”   顾云行心领神会,往烤鱼上洒了一把容欺格外喜欢的辛草碎末。   容欺这才脸色稍霁,低头看到手里的兔皮,立马又皱起了眉头,捏着刺骨针狠狠扎了下去。   第二天下午,天下起了小雨,容欺提前回到了木屋,远远就看到顾云行倚着“木墙”,手里拿着一柄熟悉的匕首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他一摸腰间,果然不见了。   “顾云行,你又偷拿我的匕首!”   顾云行见他回来,眉宇间舒展了些,面对质问神情坦然道:“昨夜见你睡得熟,就没叫醒你,早起后又一时没想起来。”说着,他正色道,“是我不对。”   这一声致歉堵住了容欺嘴边的质问,他不爽之余瞥了眼顾云行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问:“你削木头干嘛?”   顾云行手持匕首,正在木块上划刺,“闲来无事,做个木雕。”   容欺一愣,又觉得稀奇,顾云行还有这手艺?   他走上前,坐在顾云行身旁,好奇地凑过去,然后愣住:“你管这叫木雕?”   木块面目全非,凹凸不平,全然看不出是什么形状。   顾云行:“只是初起个轮廓,让右使见笑了。”   容欺左看右看,仍看不出是怎样的“轮廓”,但顾云行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他也不好贸然评价,只心疼地看了眼自己的匕首,酸道:“你可真有闲情逸致。”   大晚上不睡觉偷偷拿他的匕首就为了做个丑东西?   容欺倒也没有硬让他还回来。这几日顾云行杀鱼杀兔用得都是他的刺鳞,简直比他这个主人还要顺手。反正夺回来不久又会落入顾云行的手中。   于是容欺坐到他身边,看着顾云行又“唰唰”削了几刀,手中的木块就从前一种“崎岖”变成了另一种“坑洼”。   他张了张嘴,一言难尽地看向顾云行,用眼神询问: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顾云行神情专注,手中动作不停,每一次下刀都干脆利落。这波澜不惊的稳重架势,仿佛在做一件最容易不过的事。   看着是个雕刻行家……可是,容欺又看了看那块不成形状的木雕,忍不住露出了怀疑的表情:难道木雕成型是在最后时刻?他还以为是精雕细琢慢慢成型的呢。   第一次看到这种手艺,容欺心中还是有几分新奇的,便换了个更舒适的坐姿默不作声地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容欺恍然大悟道:“这是山?”   顾云行手中的匕首一顿:“不是。”   又过了一会儿,容欺再次大悟:“我看出来了!是老虎,对吗?”   顾云行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容欺:“……”   他还想再猜,顾云行却清了清嗓子,收起了木雕,平静道:“就先到这里吧。”   容欺面露狐疑。   顾云行道:“右使今日猎得……是山鸡?运气不错。”   容欺被他一打岔,道:“是不错。那东西越来越难找了,应该本来数量就不多。”他没了新奇可看,便背靠木墙,无聊地四处张望了圈,最后落在顾云行的腿上。   “喂,你的腿伤快好了没?”   顾云行苦笑着道:“你我同进同出这么久,容右使竟连我的伤势都不曾留意。”   “少装模作样。”容欺眯起了眼睛,拆穿道:“本座起早贪黑,你却成天半死不活地坐着、躺着、靠着,谁知道你好没好。”   话音刚落,容欺膝上一重,一条腿就这么放了上来。   顾云行:“那便劳烦容右使替顾某诊治一番了。”   容欺:“……”每天总有那么一刻,想要搞死这么一个人。   他咬了咬牙,黑着脸,到底还是伸出手,替顾云行拆下了腿上的布条——曾经血肉模糊的伤口,此刻已经长好,只留下了三条狰狞的疤痕。   容欺盯着那三条疤痕出了会儿神,最后不客气道:“丑死了。”   顾云行前倾身体,也认真看了几眼,叹了口气:“的确丑了些。”   容欺又伸出手掌,按压在疤痕处,摸了摸骨头,表情略有些失望。   “看来是瘸不了了。”   他改按为推,将那条已近痊愈的“伤腿”推到一旁,转过头对顾云行说道:“既然都好了,就别总赖在这里。”   顾云行便看着他,眼底若有所思。   容欺见不得他这副沉思的模样,直接道:“顾云行,你不无聊吗?”   天天待在这破岛上,日复一日地做着差不多的事情。容欺早就受够了每天在岛上闲逛的日子。初时还觉得新鲜,久了只觉得无趣,他现下就等着这岛上唯二的活人能陪他寻些消遣,再不济打一架也行。 第20章 切磋消遣   容欺眼底闪着亮光:“不然你我切磋一番,也好打发时间?我前几日寻到一处空旷的地方,不然就去那儿比试吧。”   那目光满是期待与跃跃欲试,让顾云行莫名联想起了缠着人嬉闹的猫,但他很清楚,若是不遂其意,这魔头就该翻脸无情,挥爪相向了。   “改日吧。”顾云行低下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重新雕刻起木块:“伤筋动骨一百天,右使总要多给顾某留些时间。”   被拒绝的容欺无声凝视了他许久,嗤道:“也对,我既不是你的知交好友方敛,也不是你的红颜知己方若瑶,顾门主高风亮节,自是不愿同我这个魔头切磋消遣。”   顾云行:“……”   容欺不等他开口,径直站起身,捡了根树枝,自己寻了个角落比划起来。   邹玉川的众弟子中,容欺以武艺见长,也因此脱颖而出位居右使位,常为邹玉川奔走剿杀敌人,于鲜血之中踏出一条生存之路。他之所以能有这一身武艺,除却本身的天赋外,更因为他也是习武最为刻苦之人。   但自从入海以来,他已许久没有练武了。   容欺瞥了眼不远处的顾云行,也不正经练习剑招,盘腿坐了下来,手执树枝对着虚空胡乱戳刺了几下。戳刺间毫无章法,他阖上眼,似在回忆,手腕翻转间隐隐有剑势升起,招式也由杂乱无章逐渐变得清晰。   顾云行挑了挑眉,认出了自己的剑招。更准确的说,是容欺在复刻自己的招式。   一招一式,与内功心法紧密相关,光靠模仿外招是无法偷学了去的。容欺也只是学了个大概便倏然停顿,眨眼间招式急转变化,挽而上旋,挑转拂送,看似随意,其实每一次变化都极具目的性。   顾云行:“……”容欺竟是在试图化解自己的剑招。   似乎察觉到了顾云行的目光,容欺停了下来,转过身背对着他继续琢磨。   不知怎的,对着那背影,顾云行突然为自己的拒绝之举生出了诡异的心虚与愧疚。   岛上接连又下了几轮风雨,恍惚间又过去半月。   顾云行仍是足不出户,闲暇时就取一块木头打磨雕刻,到了傍晚,不成形状的木雕就会被投进火堆中。容欺见得多了也明白过来,顾云行根本不会雕刻,他做这事纯粹只是无聊打发时间罢了。   ——腿伤只是个借口,若真愿意,切磋的方式有许多种。这人宁愿刻木头都不愿意同自己切磋!   认识到这一点的容右使,生了好几天的闷气。最后又觉得气不过,在某个夜晚,问身旁的人:“顾云行,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顾云行的睡意短暂地消失了一瞬:“何出此言?”   “想来也是。”容欺却忽然清醒了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们到底不是一路人,就算日日相对,也是无聊透顶。”   他翻过身,额头抵着冷硬的岩壁,对心底腾升的莫名情绪感到烦躁。   黑暗中,顾云行对着容欺的背影,陷入了沉思:这魔头,是对岛上的日子感到厌倦了?   第二天,容欺早早回来,照例找了个地方坐着发呆。   顾云行察觉到了异样,拉着在角落里发呆的容欺坐到自己跟前,他捡起一根树枝,道:“左右闲来无事,不如我们下盘棋?”   容欺的脸色变得古怪:“下棋?”   顾云行便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简易的棋盘。   容欺:“没兴趣。”   顾云行:“……就当陪陪我。”   容欺抬眼看他:“不做木雕了?”   顾云行眼底闪过一丝恍然,笑着摇了摇头:“此事不急。”   容欺随口扯了个谎:“可我不会下棋。”   顾云行打量了他许久,一时辨不清真假,遗憾道:“我听闻当年离火宫重金求购了一副白玉棋盘,还以为右使大人也精通此道。”   容欺无语地看着他:“离火宫每日采买无数,又不全是给我用的。”   顾云行:“莫非是邹宫主?”   容欺:“是沈弃。他惯爱装腔作势,学你们名门公子的做派。”   顾云行听到这个名字,立马反应过来:“离火宫沈左使,我倒是耳闻过一些他的事迹。”   容欺:“怎么,又要套我话?”   顾云行:“我与沈左使素无交集,探听他做什么?”   容欺:“那真是可惜,我还以为你对他有兴趣,正准备知无不言呢。”   顾云行挑眉:“为何?”   容欺:“方便你杀他呀。”   顾云行:“……”   容欺又道:“武林盟盟主的朋友,一剑手刃魔宫的左使,多么合情合理。”他细细瞧了瞧顾云行的脸色,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底浮现出不怀好意来,“不会吧,天极门是什么与世隔绝的地方吗?你竟然不知道我与他不和的事。”   顾云行:“确实不知。”   容欺叹为观止。他现在有点相信顾云行说的“天极门不过问江湖纷争”的说辞了。   他一扬手:“算了,不提他,提着晦气。”他站起身,一脚踩到泥地上的棋盘,“从小到大,我都讨厌下棋,所以,顾门主,请自便吧。”   余光扫了眼顾云行面无表情的脸,容欺的心情畅快了许多——切磋被拒之仇得报,他总算让顾云行也自讨没趣了一回。   顾云行也不气恼,重新画了个棋盘,自己同自己对弈了起来。   又过了数日,顾云行的腿伤彻底痊愈了,时不时地外出游荡。容欺一反常态,连着几天都与他形影不离。   顾云行为此感到疑惑,容欺却只是冷笑:“本座为何要留在屋里?专心做针线活吗?”   魔宫右使对于缝补兔毛毯子一事可谓是怨气深重。   顾云行识趣地闭了嘴。虽说不知道这个魔头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但两人同居一处,早晚都能显露痕迹。   说话间,二人行至一处,正是容欺先前提到的适合切磋的“空旷之地”,这几日,他们每天都会经过。容欺视若无睹,不做停歇,反而顾云行面露纠葛,脚步迟迟。   几次之后,容欺终于察觉到了,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顾云行摸摸鼻子,终是没有多说。   容欺没闲工夫去揣测旁人的意图,他如今满脑子转的都只有一件事,也是他一直没有跟顾云行说的事:岛的背面,有另一座岛屿。   两岛仅隔十里之遥。从日出之象来判断,他们现在所在的是东岛,另一座则是西岛。   容欺原本担心顾云行撇下他,独自逃到另一座岛上造船出逃。不过经过多日的观察,顾云行应当是不会造船的……可他又担心,若是方敛一行人没有遇难的话,说不定被海浪冲到了对面岛上,等顾云行和方敛汇合,情形于他就很不利了。   所以他得想办法,先顾云行一步查探西岛。   ——可是他不会泅水。   先前顾云行专心养伤,不去岛上转悠也就罢了。这几日,腿伤痊愈后,这人明显对这座岛产生了兴趣。   容欺担心顾云行一个人乱走会发现端倪,就不动声色地与他同出同进。   但这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思索间,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   “容右使,何事想得如此出神?”   容欺抬了抬眼,露出一个“纯粹只是懒得理你”的表情,径直走到顾云行前头,留下桀骜不驯的背影。   顾云行知晓他的脾性,叫住他:“容欺。”   容欺回头看他,表情疑惑。干嘛忽然喊他大名? 第21章 嘘寒问暖   顾云行手中拿着一根树枝,见容欺望过来,手腕翻转间呈递剑之姿:“顾某不才,想邀右使大人切磋一番?”   话音刚落,手中树枝随内劲而出,瞬息之间飞至容欺面前。容欺微一侧身,伸出两指接住,故意嘲道:“怎么,不养腿了?”   顾云行苦笑:“昨晚查看伤口时,右使不是在旁边吗?”   容欺:“本座一入夜可什么都看不见。”   顾云行只好道:“虽愈合的比较慢,但万幸已经没有大碍了。”   容欺挑眉:“好不容易养好的腿,可别打着打着又旧伤复发了。”   顾云行叹了口气:“既然右使不愿切磋,那便算了。”   容欺冷笑一声:“谁说我不愿了?”他垂眸看了眼自己手里的树枝,道:“先说好,我们不比内力,只比剑法。”即便他不想承认,但顾云行的武功造诣实属变态,他不想让这场切磋变成单方面挨打。   “好。”顾云行很好说话地同意了,弯腰替自己也捡了一根树枝。   容欺手掌微动,以执剑之姿握剑在手,蓦地精神一振——在这荒岛上待久了,每日不是打猎就是睡觉,他都快忘了这种与人过招的感觉了。   顾云行注视着他,眼底也有微光闪过。他缓缓道:“请赐教。”   话音刚落,容欺已经动了。他身形极快,出剑之时,人已疾冲而去,仿佛身化利剑般乘风前行,只刹那间便逼至顾云行面前。   顾云行立在原地,缓缓挽了一个剑花,尾势轻点而出,迎向剑锋。   容欺只觉得两剑碰触之际,似有什么力量带起了手中的剑,使它全然不受自己把控,反而随对方的动作游转。心念电转间,他旋身而起,收剑跃到顾云行背后,反手刺了过去。   剑势如破竹裂石,骤然而起!   顾云行侧身避开,挥剑轻划。   很快,两人的剑招以一种极快的速度瞬息变化。你来我往过了数百招后,容欺率先道:“不打了!”   顾云行便也停了下来:“是有些累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久违地感受到了畅快。   容欺打得挺过瘾,但又有些不爽——因为他又一次认识到自己打不过顾云行的事实。   顾云行道:“你剑法精妙,却爱走偏锋,剑势虽强,却也将弱点暴露给了敌人。”   容欺:“那又如何?那些人就算发现了弱点,也奈何不了我。”   ——极强的剑势之下,对手根本无法近身,所谓弱点自然也不存在了。   又不是人人都是顾云行那样的怪物。   “我如今倒是有些相信了。”容欺忽然说道。   顾云行:“相信什么?”   容欺:“方元磬打不过顾水流的事情。”能教出顾云行这种怪物的人,肯定不简单。   顾云行笑了笑:“右使大人身形轻灵如燕,剑招变幻莫测,不知使的是什么剑法?”   “不知道。”见顾云行不信,容欺满不在乎道:“师父教什么,我便练什么。剑法无非是那几个简单招式,练得快些,别人就打不过了。”   说着他便随手劈砍了一剑,又横剑斜刺而去。   “就像这样,我使得快些,就不一样了。”   他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动作,劈剑而下又横剑斜刺,转眼之间,快若闪电。   他得意地看向顾云行,道:“总有一天,等我的剑快到你跟不上时,我就能打败你。”   顾云行见他兴致盎然的模样,嘴角也不自觉染上了些许笑意:“那便拭目以待了。”   那日之后,容欺像是寻到了难得的消遣,时常要与顾云行切磋较量。   他此前鲜少遇见这般强劲的对手,即便遇见了也必然是不死不休的结局,像这样点到为止的交手,容欺还不曾有过。几日下来,他感悟颇多,连剑法都精进了不少。   他甚至苦中作乐地想,照这么下去,也许自己离岛再入江湖之际,便能跻身超一流高手之列了。   容欺的好心情没能维持多久。   一天醒来,他发现身侧的位置空了,顾云行不知何时已经起床离开了。   此前顾云行就不只一次提议要去岛上再深入逛逛,但都被自己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为的就是不想让顾云行过早地发现东西两岛之事。   但眼下,顾云行竟然趁自己熟睡,独自外出了。   这让容欺担忧起来。他心中隐隐有莫名的预感,觉得西岛会是一个变故。可此时再追,也追不上顾云行了。   容欺独自离了屋子,沿着溪流走了许久。   这条溪流很长,一路蜿蜒向西,水势渐渐变大,最后,容欺驻足在了宽阔的湖泊前。湖泊清澈如镜,看不清深浅。   他朝里扔了颗石子,探了探底部。石头溅起小水花,泛起层层涟漪,看着不是很深。   容欺踌躇了许久,右手搭在腰间系带处,似乎在下决心。   片刻后,他解开外袍,伸出一只脚拨了拨湖水。冰凉的水温顺着足心蹿了上来。他急忙收回脚,暗骂怎么这么冷。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蹲下身,坐在岸边,重新伸进去一只脚,适应了一阵后,身体慢慢下滑……   “哗啦——”   容欺狼狈地扒拉住湖岸,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而后跌坐在泥地上,惊魂未定地望着湖泊。   不行……他学不会泅水的。   “你若是学不会,它就会成为你永远摆不脱的弱点。”   邹玉川将他从河中救起后,曾试图教他泅水。   离火宫宫主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他的方法,与那些企图将容欺沉溺河底的混混大致相同——唯一的不同,就是会在他溺死的边缘将人救出。   纵然是这样可怕的方法,也未能让容欺学会泅水。   人的弱点,大抵是在尚未强大前形成的。   因而,哪怕日后他武功精进,修为大盛,也始终克服不了儿时的恐惧。   容欺全身湿透,水珠从发尾不停滴落,他呆呆地看了会儿湖泊,直到被他搅动的湖面重新恢复平静,才慢慢回过神。   他学不会泅水,也到不了西岛,更出不了大海。   “回来了?”顾云行已经回到了崖壁,正悠闲地晒着太阳,他的脚边是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看清容欺的神色后,他眼底闪过异样:“脸色怎么这么差?”   容欺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应该还没发现两座岛屿之事,便有气无力道:“管好你自己吧,顾门主。”   顾云行:“……”   容欺弯腰钻进了屋子。   顾云行等了一会儿,屋子里却再没有动静了。   容欺情绪沉到了谷底。五岁小儿都能学会的泅水,他却不行,平白处于被动境地,实在是无能极了。   他躺进山洞里,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却又一一否决。   顾云行进了屋。   容欺此刻不想说话:“我要补觉。”   顾云行走到跟前,探手摸上了容欺额头:“昨夜不还好好的吗,这是怎么了?”他注意到容欺的衣服,皱眉:“岛上天寒,不宜频繁沐浴。”   容欺掀了掀眼皮:“顾门主平时便是靠着这般嘘寒问暖才这么受欢迎的吗?”   顾云行笑了笑:“这就成嘘寒问暖了?”   容欺:“……”他翻了个身,面朝石壁,摆出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   顾云行伸手,将人重新拨了回来。   容欺无名火起,恼怒道:“顾云行,你别弄我!”   顾云行伸指抵住了他的嘴:“嘘,上次右使发烧重病,可费了我不少力气去照料,顾某实在不想再来一遭。”   容欺:“本座只是乏了。”何时他睡个觉还要看顾大门主的眼色了?!   顾云行:“你打不过我。”   容欺沉默了。   顾云行:“起来换下湿衣,陪我去烤火。”   容欺:“……不。”   顾云行捉住一只手腕,语气带上几分强硬:“出来。”   容欺不动。   顾云行低下头,两人对视片刻。   半晌后,容欺垂着脑袋,被拖出了屋子,整个人恹恹的,唯独一双眼睛瞪着顾云行,仿佛在冒火。   顾云行实在猜不出,仅半天的功夫,这魔头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的,看着凶悍无比,实则外强中干,一戳就破。 第22章 古怪痕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容欺幽幽道,“反正本座打不过你,再狼狈也不怕你笑话。”   顾云行:“……顾某可不喜欢打架。”   容欺翻了个白眼。   顾云行:“右使大人,此地荒凉,没什么换洗的衣物,到时候衣服洗破了就没得换了。”   容欺一愣,就看到顾云行伸手撩起袖袍一角,指向一处不起眼的地方。   “看,破了个洞。”   容欺顺着他的手指看向自己的袖子,果然有一个不起眼的破洞。他拍开顾云行的手,抓着那道口子,脸色逐渐凝重。   顾云行笑了笑:“且不说打架,就是多拉扯几回,说不定这衣服就不能穿了。”   容欺:“……”他略有些洁癖,但并不严重。顾云行这么一提醒,瞬间让他升起危机感——衣服坏了怎么办?总不会真要像山中野人般裹着兽皮度日吧?   他越想,眉头皱得便越紧。   顾云行劝慰道:“不过也不必过分忧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又是这种自欺欺人的鬼话。”容欺小心翼翼地将衣服整理妥帖,边不忘讥讽道:“你说船,哪里来的船?”   顾云行眼底似有了悟——怪不得情绪低落,意志消沉,原来又在忧心出岛之事。   “顾云行,明日我们一同去打猎。”怕顾云行心生怀疑,容欺又补了句,“这破岛无聊至极,我总得给自己寻个消遣吧。”   顾云行没有异议。   这几日容欺几乎每天都跟着他在林间闲逛。他一度也怀疑过这魔头可能在打什么坏主意,但几天下来,他发现容欺仅仅只是跟着,时不时再邀自己切磋一番,看起来像是闲来无聊,纯粹找他打发时间罢了。   翌日清晨,顾云行叫醒容欺,询问是否出发。容欺自然不能放任顾云行独自一人行动,于是强逼着自己醒来,要一同前去。   两人在林中并排走着,林子很大,可惜植被稀疏,树木大多光秃秃的;岛上禽鸟居多,偶尔也会有野兽飞窜而出,但都不算猛兽。   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在这荒岛上繁衍栖息的,又在此地无声无息地繁衍了多久。   不过他们今天的运气并不好。   也许是他们上岛后连日的狩猎引起了野兽们的警觉。两人稍稍接近,它们便都一个个窜没影了。一时间,竟然一无所获。   来到一处隐蔽的树洞前,容欺皱起眉:“半月前这里还有一窝小兔子,我本想等它们长大些再回来捉,怎么如今全不见了?”   顾云行:“……也许是搬走了吧。”   容欺不信邪地又搜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见鬼了,今天怎么这么倒霉。”他抬起头,望了望天,又回头看顾云行,道:“连只飞禽都没有。”   顾云行正注视着树根,神情十分专注。容欺便也走过去,顺着他的视线仔细瞧了瞧,瞧见了树根处一抹褐色的痕迹。   他蹲下身,辨认了一番:“血?”   是血。不大不小的一块,混迹在暗色的泥土与树根间,并不十分显眼。   莫非是岛上野兽捕食相争,搏斗所致?   可这附近也没什么搏斗过的痕迹,就连兔毛都没掉几根。何况……他不觉得几只兔子能闹出什么血腥场面,至于野兽捕食……没有亲眼目睹,也只能算作猜测了。   容欺脑中转了几圈,问:“顾云行,你还记得我们先前听到的野兽吼声吗?”   顾云行眼眸微深,点了点头。   那日他们在夜间赶路,分明听见了风中的吼声,可是白日里却遍寻不见凶兽的踪迹。正当两人逐渐淡忘时,这摊血迹又在提醒他们:林子里并不只有温顺小兽,可能还藏着某种不知名的食肉凶兽。   最不可思议的是,两人来到荒岛数月之久,居然从未撞见这种野兽。   “不管是不是,它都未免也太能藏了。”容欺感叹道。   顾云行看了看天色,发现尚早:“再往前看看吧。”   经此事后,两人在行走间,格外留意起了周围的环境。林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和两人的脚步声。   没过多久,他们又发现了几处深色的泥土。深色的痕迹一路斑驳朝西,沿途的草木都有被压折过的痕迹,仿佛是巨兽拖曳猎物经过所致。   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   容欺忽然皱眉:“不对劲。”   顾云行停下了脚步:“看这些草,被压折的痕迹很宽,压倒它们的动物体型应当不小。”   “我们在这附近好好探查一番吧。” 容欺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虽说他并不觉得能有猛兽伤到自己,但对方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潜藏如此之久,总归是件令人不舒服的事。   顾云行没有意见。   他们平时一般在住处附近活动,有时也会去海边看看有无船只经过。而这片林子很大,许多地方他们并未细细地探查过。容欺倒是来过一回,但也是粗略地看了看情况,此刻发现异样,自然是要查清楚的——毕竟未知才是最大的危险。   他们沿着血迹又反复探查了几遍。   容欺重新退回到树洞,以此为中心,在周围找了一圈。终于在一块巨石边,他看到了一件不寻常的事物——   那是一个简易的木架。   普通至极,寻常至极。   这些天他和顾云行已搭过不少这样的架子,用来炙烤肉类,用来晾晒衣物。   但此刻,在林子深处,多了一个不是他们搭建的架子。   容欺的心跳骤然加快,他不自觉放轻了脚步走过去,俯下身,用指腹轻轻摩挲架子底下的泥土。   很快,指腹就沾染上一层黑灰。   ——那是木柴被烧后留下的灰烬。   他猛地抬起头,焦急地张望起周围各处,试图找出些其它痕迹。他的视线略过枯枝杂草,略过火堆木架,最后,戛然停在距离木架不远的地方——他看到了一截零碎的兔子腿骨。   木架、灰烬、兔骨。   这三样东西不停地在他脑内盘旋响起,最后指向一个惊人的结果。   这是……   人的行迹。   ——不久前,有一个人,捉了只兔子,在这里生火停留过。 第23章 一片衣角   容欺站起身,双目如炬,眼底是藏不住的激动。   岛上还有其它人!   会是谁呢?   现在又在哪里?   他急急翻找了起来,试图在附近搜出更多的证据,然而结果却让他失望不已。   ——没有更多的线索了。   一时间,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   会是谁?   是与他一同遭遇海难的人?   ……还是前来救援的人?   容欺其实心里清楚,后者希望渺茫。   海上并没有出现船只的影子,就算是恰巧被自己错过了,救兵上岛也不可能如此悄无声息。要知道,这岛并不算大,他们的住处离这儿也不远,若是搜寻起来,很容易会被他们发觉动静。   眼前出现的木架孤零零只有一个,对方极有可能也是落单一人。   至于是船员,离火宫弟子,还是方敛,亦或是其它倒霉船上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初时的激动慢慢平复,容欺冷静了下来。   岛上存在第三个人,但这第三个人的情况暂且未明,也不知是敌是友——他得先找出这个人。   “容欺,过来。”   顾云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出——是了,他该和顾云行商量商量。   容欺甩了甩脑袋,将满腹疑虑压下,朝着顾云行的位置赶了过去。   “有什么发现?”容欺问。   顾云行指了指上方:“有打斗的痕迹。”   容欺看过去,看到一截断裂的树干,还有一些零碎的血肉。   顾云行又道:“是掌风所致。”   容欺也看出来了,便将自己刚才的发现告知他,末了说道:“看来这岛上不只有我们两个倒霉鬼,就是不知道那人是谁。”   顾云行听他说完,伸出另一只手,摊开掌心,露出一片破碎的衣角。   那是一片沾染了血迹和污泥的衣角,已看不清原先的颜色。   容欺却是脸色大变,上前一把抓住了顾云行的手腕,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衣角——他绝对不会不认得:那片衣角上赫然绣着离火宫弟子的纹饰!   “你在哪里找到的?!”   顾云行面露迟疑。   容欺道:“这是我离火宫的火焰纹。”   顾云行叹了口气:“我知道。”   容欺见他始终不作回答,以为他有顾虑,皱眉道:“不管怎么说,想要离开小岛,光凭我们两个很难成功。顾云行,你我虽有旧怨,但今时不同往日,离岛之前,什么江湖恩怨都是笑话。所以你不必担心本座找到同伴后就把你撇下。”   顾云行复杂地看向他:“容右使……难道觉得,你的那些手下加上你,就能够打得过顾某吗?”   容欺一愣,接着黑了脸。   ——好像是这么回事!   顾云行道:“这是我在树上找到的,如果我没猜错,你的这位手下已经是凶多吉少了。”   凶多吉少。   顾云行给出的说辞十分委婉。   岛上的树虽然并不枝繁叶茂,但胜在很高,在底下行走时尚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等到两人施展轻功爬至树顶,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传入鼻间。   树干上还有大片深色的痕迹。   容欺辨认了一番,发现是已经干涸的血。树的几截枝干都已断裂,仿佛曾有猛兽在此搏斗,留下一片血腥狼藉。   衣角便是挂在其中一根树梢上的。   容欺的心沉了下来。   这里的所有痕迹都表明,此地曾发生过一场决斗。联系方才被压折的大片草地,他基本可以确定,衣角的主人必然遇到了大麻烦。   他们又在附近探查了许久,却一无所获。   容欺看了看天色,率先提出返程,临走前,他取走了那片衣角。   回到住处时已是黄昏,两人的心情都称不上好。   “这次出海,我带的人虽然不多,但都是经过选擢的高手。”容欺用指腹勾描着衣角上的火焰图纹,回想林间的情景,道:“不可能是野兽。”   野兽再凶猛,凭借的也是尖牙利爪,敌不过武林高手。   那便只能是人了。   顾云行生起火堆,没有开口否决容欺的猜测:“方家功法轻简精妙,手段平和,交手后的场面不会这般难看。”   那艘船上有船员,还有离火宫弟子,而能与离火宫弟子起冲突的江湖人唯有方敛了。   容欺与方敛交过手,知晓顾云行没有胡说。他在船上对方敛做了些手脚,以方敛受限的身手断不可能是离火宫精英的对手,就算侥幸胜出,也决计弄不出这样惨烈的场面……不过——   “轻简精妙?是花拳绣腿吧。”   顾云行不置可否。   “也不知道方敛是如何当上的武林盟主。”容欺收起衣角,随手从地上拿起一根枝条,边拨弄火堆,边故意讽道:“自从没了方元磬,方家便一年不如一年了。”   顾云行脸色微沉:“容右使慎言。”   容欺目光一闪,想起眼前之人与方敛的关系,心中不禁冷笑:本来就是武功比他差,还不许他说实话了?   但对方生死不明确实是因他而起,容欺不想在这个时候故意惹怒顾云行,于是闭上了嘴。   顾云行道:“你就没有想过,方元磬坐拥《天元册》这样的精妙功法,为什么却不传给一双儿女吗?”   枝条蹦出火星,发出噼啪响声。   容欺睨了他一眼:“你还真会见缝插针,说教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 他的语气较之方才也冷了几分:“可惜我听不得劝,白费顾门主的苦心了。”   顾云行沉默不语。   容欺:“你也不必担心,比起《天元册》,现在我更希望能看见一艘船。”   顾云行:“……也是。”   容欺抬手扔了枝条,枝条落进去,很快便窜出一道火苗,慢慢燃为灰烬。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大风渐起,周身气温也降了下来。   “真是越来越冷了。”他烦躁地拢了拢衣襟,余光瞥到顾云行仍稳稳端坐在石头上,道:“我们入海时是初秋……这鬼地方不会还没到冬天吧?”   顾云行面无表情道:“要是没有船只,右使怕是要与顾某抱团过冬了。”   容欺直言:“说得好像现在没有一样。” 第24章 一片衣角(2)   两人暂时对岛上的“第三人”没有头绪,也无从得知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那般血腥的画面。   这座看似宁静的小岛,似乎远没有预想中那般简单。   两人各怀心事,容欺率先回了屋。屋内视线昏暗,好在他已经非常熟悉了,闭上眼摸索过去,就贴着石壁内侧躺了下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多了一个“人”的缘故,他总觉得心中难安,辗转反侧几下后,便往外挪了挪。   屋外,顾云行又坐了许久,直到天幕漆黑大风呼啸,这才熄了火堆,弯腰步入。他目力极佳,一眼就望见了蜷在角落里的人——容欺正阖紧了双目,手脚摆放俱是妥帖,像是睡熟了。   顾云行叹了口气,想到这人糟糕的睡姿,就知道现在他还醒着。   不仅如此,对方还破天荒地睡在了他的位置。   “容右使。”顾云行立在“床”前,轻轻唤了一声。   那占着外侧位置的人却连眼皮都不睁一下。   顾云行只好道:“右使大人想睡外侧,总得让我先进去吧。”   容欺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漆黑,只隐约感到身前的阴影似乎更暗些,应当就是顾云行了。于是他侧过身,让出一些距离,足够顾云行爬进去。   顾云行盯着那留出的空当许久,叹气:“右使非要如此,我也只好冒犯了。”   冒犯?什么意思?   正这么想着,就感觉肩膀处搭上了一只手掌,掌心似乎仍带着残留的篝火余热,隔着单薄的衣物传来。   容欺警惕道:“做什么?”   他看不清顾云行的神色,只听到黑暗中对方轻笑了一声。   再然后——   肩膀被人托起,膝弯处伸过来一只手……   容欺:“……”   ——整个人被抬了起来。   顾云行并未使多大的力气,将人往内侧挪了挪便重新安放下来,自己则熟门熟路地躺在了外侧。   容欺不可置信地抵着石壁,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顾云行,凭什么我就非得挤在里面!”   “顾某不才,除了武功好些,心肠也不坏。要是遇到危险,定会提醒右使一声。”顾云行轻飘飘一句话在耳边响起,“换作右使……顾某实在是生怕再次被你抛弃,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你倒是了解我。”短短几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顾云行没有说的是:以这魔头的睡相,若无自己兜着,怕是要滚进泥地里去,但他知趣地没提,只是道:“这岛不大,即便有异样也迟早会显露端倪。容右使若是为此心忧,那我们明日继续查探就是了。”   “还用你说!”容欺冷笑道,“万一真有什么人藏身暗处趁我们不备动手,那顾门主可一定要顾好了。”   “放心吧,你我共患难数月,冲着这份交情,顾某必定与右使你携手御敌,共同进退。”   好一句“携手御敌,共同进退”,容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如果真是方敛呢?他落难后兴许有什么奇遇,武功精进也尤未可知。”   顾云行皱眉:“怎么又提起方敛?”   “被杀的是我离火宫的弟子,未必不是方敛动的手。”容欺阴阳怪气道:“就怕顾门主见了故友至交,转头就要弃我而去了!”   顾云行没忍住,伸手拨过这魔头的脑袋,让他正对着自己。   “右使大人多虑了。”   容欺不满地拂开手,十分恼怒——天极门都是这么无礼的吗?怎么这个顾云行总是对他动手动脚!   顾云行:“再不出手,你就要撞上石壁了。”   容欺:“……不用你假好心。”若真是好心对他,又怎么会把他抬进里侧?他也就不会被挤到石壁上去了!   “我实在想不出,是什么人能弄出这样的拖曳行迹?”顾云行忽然开口再次说起了白日里的事,“那片衣角落在树梢,双方必定在树上交过手,看血迹,应是有人遇难,可我们为何找不到尸体?”   容欺道:“……也许两人交手,一方身亡,而后引来了野兽,野兽将尸体拖走充作口粮。”   这般推测并非没有可能。   顾云行:“但我们并没有在附近找到野兽足印。”   前几日下过雨,也许足印已经在这场暴雨中消失了,但是他们穿梭林间数次,一次都没有撞见野兽。   容欺皱眉:“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小到大,这样的预感帮他躲过了多次危机。他又说道:“无论岛上是有野兽还是有其他人,躲在暗处,总归不怀好意。”   顾云行道:“你若担心,今晚我来守夜。”   容欺一愣,顾云行要给他守夜?   顾云行见他怀疑的神色,叹气道:“容右使,如今你还戒备着我,不肯将我视作同伴吗?”   “同伴?”他好笑地重复了一遍“同伴”两字,道:“说的动听,你又何曾真的将我当作过同伴?”方敛身死,他便是害人的元凶,顾云行与他不共戴天;方敛幸存,他便是多余可弃的那个,顾云行更不可能再带着他一起。   无论方敛是生是死,他和顾云行注定要分道扬镳,更做不成“同伴”。   屋内静了几息。   正当顾云行也准备阖目休息时,容欺突然碰了碰他的胳膊。   顾云行侧过头,对上一双虽无焦距但格外精神的眼睛。   容欺道:“顾云行,我忽然又想到一种可能。”   顾云行便静等着他说下去:“嗯?”   容欺没有立即开口,似乎是在犹豫。   顾云行被勾出几分好奇:“怎么了?”   容欺道:“是不是你背着本座偷偷去截杀了我的手下?”   顾云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片刻后点头:“是,趁你夜间熟睡的时候,冒着刺骨寒风,摸黑行得凶。”   容欺:“……”   顾云行摸摸他的脑袋:“睡吧。”   容欺缩了缩脑袋,低声嘟囔了句:“你最好不是。”   没过多久,身侧之人的呼吸逐渐平缓,终于睡着了。   屋外寒风呼啸,唯余毯中的方寸之地隔绝了寒冷,存住一片暖意。   顾云行靠近了熟睡的人,伸手轻搭在对方耳边,借着微不可见的月色细细端详了一会儿——藏起了毒牙的蛇,捂久了似乎也会染上人的体温。 第25章 云行朗空   第二天一早,容欺自睡梦中醒来,隐约意识到时辰不对,睁开眼发现身侧的顾云行半倚着岩壁,仍还未醒。   容欺眨眨眼,仰头凑近些,发觉顾云行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联想起昨夜他说过的话,顿时觉得有些惊讶。这家伙,不会真的在守夜吧?   想到往常顾云行并没有半坐着睡觉的习惯,容欺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他忍不住伸手拉了下顾云行的衣袖。   对方皱了皱眉头,为这细微的动静所扰,睁眼看了看,便由倚到卧,躺倒在容欺的身旁继续补眠。   容欺:“……顾云行?”   困极的顾云行收敛了往日里的锋芒,也暂失了那份能够压制他的强大。容欺想,面对这样一个绝顶高手,自己想要打败他,也只能在这种境地下偷袭出手才有可能吧。   可是不行,至少眼下,他是不会动顾云行的。   容欺按下了某个阴暗的念头,冷静又熟练地将压在自己身上的,属于顾云行的半条腿,踢了下去。   他打了个哈欠,放任自己又多躺了片刻,直到彻底清醒了,便想越过顾云行出去走走。   顾云行突然转了过来,以侧躺的姿势将出口挡得严严实实。   容欺道:“起来了。”   顾云行一动不动。   容欺曲肘撑起身体,慢慢凑过去,对准了耳朵扬声喊了一句:“起来!”   顾云行当即睁开了眼睛,抬手将人按了回去。他目光失神,仍带着浓浓的倦意,辨认了几息后,道:“容右使,早啊。”   容欺被蓦地按倒在地,却也不恼怒,就着姿势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忽然道:“顾门主的确长着一副好相貌。”   远离人间数月天,寻常人早该落魄不堪,但顾云行却也只是发丝凌乱、衣衫不整了些,下巴处微微起了些胡茬,少了几分属于天极门门主的高洁凛然,反倒显得更真实了。   怪不得能引来那么多江湖女子念念不忘。   如容欺这般身份的人,早就无意评议皮囊的好坏,可今天竟是难得的大晴天,阳光从“屋顶”和“墙壁”缝隙间漏下,他好像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看清另一人的脸。   顾云行挑了挑眉,笑着回视他:“比不得容右使姿容俊逸。”   容欺一愣,而后嗤笑。   他幼年时遭逢磨难,落下夜不能视的病根,还养成了一副冷硬心肠,鲜少会有人以相貌谈论他。用许厌的话来讲,便是相由心生,不是好人。   杀伐之气过重的人,无论是何模样,都只令人胆寒。   容欺对此不以为耻,反而得意。人人俱他怕他,自是不敢看他。顾云行今日这般说辞,倒让他感到几分新奇。   他直起身体不客气道:“既然醒了,就别装睡。”   顾云行叹了口气:“还不许顾某赖会儿床吗?”   容欺:“这算床?”   顾云行摸了摸尚有余温的毯子,道:“勉强算是温床了。”   容欺翻了个白眼,不与他说下去了,跑去屋外透气。   岛上难得放晴。这样的晴好并非往常泛着冷白的灰蒙日子,而是切实温暖的柔和晴日。阳光落在脸上,不再阴冷潮湿,而是暖暖的,能够让人放松愉悦的感觉。   这一日,顾云行如昨夜所说那般,同容欺又去岛上转了几圈。可惜,并没有什么新的线索,也没有在别处发现第三人的痕迹。   容欺虽然多疑,但也不是钻牛角尖的性子,便提议前往海边看看情况。   海边灰色浅滩连接茫茫深海,一如往常的每一天,没有任何船只的迹象。两人便坐在曾经船舱旁的岩石处,望着天边静看了一会儿。   风起浪涌,天高海阔。   容欺感慨道:“顾云行,岛上有没有其他人好像也不重要了。”   顾云行:“这可不像是右使会说的话。”   容欺笑了笑:“我应当说些什么,人定胜天?还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故意说了几句颇有魔头风范的狂言,道:“没人告诉我大海拦路该怎么办呀?”   顾云行察觉到了身侧之人难得显露的颓丧,抬手碰了碰他的肩。   容欺疑惑地看向那手,目光又移到顾云行的脸上,“怎么,顾门主是在安慰我?”   顾云行:“是。”   容欺沉默了,他复又望向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静听了一会儿浪涛声,才缓缓道:“顾云行,我发现你也没有那么讨厌。”   顾云行一愣,魔头嘴里吐露的温情之语太过罕见,以至于一时间让他有种奇异的感觉,他低声道:“容欺,出去后你想做什么?”   容欺扯了扯嘴角:“自然是做离火宫右使该做的事。”   “哦,天元册。”顾云行笑了笑,问:“那你想做的事呢?”   “我?”容欺好笑道:“我连名字都是师父给的,你说呢?”   “我是天极门门主,顾水流是我的母亲。即便如此,我亦有自己想做之事。”顾云行的话语十分平静,“容右使……或许我不该这么叫你,在这与世隔绝的荒岛上,你与我,也只是容欺和顾云行罢了。”   “我叫容欺,是因为邹玉川捡到我的时候,是在一个叫做容家村的地方,当时我正被几个混混摁入水中取乐。”也许是大海茫茫,涛声寂寂,容欺便这么平静地提及过往,他没有去看顾云行的神色,只是淡淡道,“不仅是我,还有许厌、沈弃,你说,叫这种名字的我们,怎么能和‘云行朗空’的顾大门主相提并论?”   顾云行许久都没有说话。   “不过幸好与我流落在此的人是你。换做武林盟任何一个伪君子,我绝不会容忍他活过三天。”容欺丝毫没有掩饰话里的恶意,问,“你呢?如果方敛出现了,你又会容忍我多久呢,顾云行?”   顾云行同他对视,清楚地看到了这双眼眸之中满盛的不善。   “容欺,荒岛之上,我们可以是同伴。”   容欺愣住,仿佛听到什么奇怪的话,惊讶地看向他。   同伴?   还说自己不是正道中人,不然何以说出这般可笑的话来?   容欺心中暗自唾弃,神色间却不自觉显出几分松快来。他仰面躺倒在沙地上,望着天际云卷云舒,任由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脸上。远处的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拍打着岸边,发出哗哗的响声。   顾云行也随他躺了下来,目光悠然而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涛声渐响,云层聚拢,天边最后一缕金色的阳光也被遮蔽住了。   瞬息之间,风云突变。   容欺细听水声,皱眉道:“又涨潮了?”   顾云行坐起了身:“起风了。”   容欺的好心情一下就烟消云散:“这鬼地方真是一天都不让人安生!”   顾云行将他从地上拉起,道:“回去吧,可能又要有风暴来临了。”   容欺:“嗯。” 第26章 第三个人   “轰——”   天空响起一阵闷雷。海上天气变化极快,两人刚往回走没几步,就已经下起了暴雨。雷声嘶吼着接连响起,周围瞬间变得昏暗。   顾云行的声音在风雷雨响中被压得极轻:“还能看清楚吗?”   容欺点点头。虽然光线暗了些,但至少还能看清脚下的路。   他们并非是头一回遇见暴风雨了,只要尽快赶回崖壁就行。   然而这场暴风雨竟比先前几次更加凶猛。   转瞬之间,雨势变得极大。雨滴连接成水幕,从黑沉的苍穹中倾斜而下,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容欺想抹一把脸,然而手刚抬起,就被顾云行捉住了。   他闭上眼睛,索性不再看路,顺着顾云行的力道向前狂奔。   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罕见的暖阳晴空过后,是更为可怕的狂风暴雨。容欺心中暗暗后悔,早知如此,他们就不跑这么远了。   崖壁离海边尚远,两人运起轻功,只跑了片刻,就被风雨浇透。   不知过了多久,顾云行停了下来。   容欺被拽得急停下来,喘着粗气问:“到……唔!”   顾云行忽然捂住了他的嘴巴,力道极大,将他嘴边的话语死死摁了回去。   容欺讶异地睁开眼,竟然也忘了推开,抬手抓上顾云行的手,试图转过脑袋传达困惑。   顾云行贴近他的耳朵,轻声道:“有人。”   有人?   人!   容欺急忙看过去,然而雨幕阻隔之下,什么都看不清。   会是谁?   他只感觉到心跳骤然加快,激动之余又有些紧张。   终于有人来救他们了吗?   是离火宫的人?   还是顾云行的人?   他们会带上自己吗?   顾云行仍捂着他的嘴巴。   容欺挣了挣,忽然身上一重,整个人被顾云行压在了泞湿的泥地上。   “嘘。”顾云行近乎贴着他的耳朵,轻声示意他噤声。   容欺心下茫然,却也不敢乱动,脑海中接连浮出许多想法。   怎么回事,是哪里不对劲吗?   莫非不是顾云行的人?   若是离火宫的人……看在这多日患难的份上,容欺觉得自己是可以勉强同意带上顾云行离岛的。   顾云行仍压在他的身上,力气前所未有的大。   容欺有些不适,由于贴得极近,他几乎都能透过后背感受到顾云行略显加快的心跳声。   ——顾云行究竟看到了什么?   容欺抬起头,勉力睁开眼睛,只看到模糊的轮廓。   忽然天边乍现一道极亮的闪电,一瞬间照亮了眼前之景。   他惊讶地屏住了呼吸。   闪电转瞬即逝,苍穹重新暗了下来,但方才所见之景,却无比清晰地停留在容欺的脑海中。   那确实是一个人,是一个非常高大的身影,长发散乱,身上裹着不知名的野兽皮毛,侵染着大片的血迹。那人正背对着他们,挥动双臂,以一种分外恐怖的力道在撕扯捶打着什么。   电光一闪即逝,周围重新陷入黑暗之中。耳边只剩下风雷雨声,容欺的心跳得飞快,就在看到那个古怪身影的时候,他莫名腾升起某种尖锐的危机感。   荒岛上真的有第三个人!   在他与顾云行被困岛上的三个月后,终于见到了第三个人。   可是那人……   容欺可以肯定他绝不是离火宫弟子,更不是船员,而顾云行的反应更昭示了他不会是天极门的人。他就这么凭空出现在岛上,在凶猛可怖的风暴之中,仿佛浑然不觉,浑身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顾云行将两人的身体压得极低。   眼前重归黑暗,容欺目不能视,其它感官变得更加灵敏,他隐隐约约似乎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浓重的怪味。   前方似有动静,顾云行的呼吸停顿了数息。   容欺不由跟着紧张起来,恰巧天边又一道闪电撕裂苍穹,白光乍现之际,他终于看清那怪人撕扯的是什么了……   那也是一个人。   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在怪人的双臂间,仿佛一滩无知无觉的烂泥。   容欺眯起眼——如果没有看错,那个被撕扯的人身上穿的正是离火宫弟子的衣物。   闪电转瞬即逝,黑暗中那股怪味愈发清晰。   容欺心下恍然,原来那是血腥之气——在海岛磋磨数月,他竟一时没有认出这股味道了。   他仰起脖子,试图看得再仔细些,却被顾云行圈住了颈项,肩部也被对方的手肘制住。   这姿势并不令人愉悦,但容欺没有出声。   顾云行应当还在观望。   容欺只能从脖颈处传来的微热呼吸和后背隐约感知到的属于对方的心跳声,勉强推测判断。   陡然间,顾云行的呼吸变得极重。   容欺察觉到了变化,还未等他询问,耳边响起顾云行短促的声音:“跑!”   顾云行迅速捉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硬拽着从地上拖起。   容欺踉跄了一下,皱着眉稳住脚步,当机立断跟着顾云行奔跑起来。   “你看到什么了?”   容欺知晓那怪人应当是发现了他们,所以也不再顾忌,直接询问出声。   顾云行的回答很简短:“他很危险。”   容欺皱眉,危险?   他方才瞬息间思索万千,怀疑那怪人是生活在岛上的野人,与山间禽兽一般极擅隐匿行踪,所以至今都没有让他发现踪迹。   但如今顾云行竟然用到了“危险”一词。   容欺很清楚顾云行的武学造诣有多么变态,因而实在想不明白顾云行为何会在撞到一个来路不明的怪人之后,选择拖着自己逃跑?   就算他现在目不能视,算作半个废人,拖累了顾大门主……但也不至于掉头就跑吧?   顾云行必然是看到了什么,他的判断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在情况不明的境地下,容欺更愿意选择相信他。   两人于雷雨中运起轻功奔袭,容欺看不见脚下的路,有些心慌,这份心慌在察觉到身后始终有一串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后显得愈发强烈。   顾云行的轻功极快,容欺自认也不算差,纵使如此,仍没能甩脱身后之人。   容欺取出怀中匕首,握在掌心。   顾云行拽了他一把,将人拉近了些。   “容欺……”   恰逢天边一道惊雷,加之雨势磅礴,容欺没能听清:“什么?”   顾云行便直接将人揽了过来:“前方有一条山路,左侧是树林,右侧是陡坡。”   容欺听懂了他的意思,咬牙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我联手,难道还制不住他?”   顾云行:“我去引开他,明日木屋见。”   容欺察觉到捉着自己手腕的手松开了,急忙反手抓住,恼怒道:“你开什么玩笑!顾云行,本座什么都看不见!”   顾云行沉声道:“听我的。”   容欺:“……”   他张了张嘴,既想反驳拒绝,又觉得一头雾水。忽然脑中警声大作,常年生死摸爬,他只觉得后背刺骨发冷,身体已先一步往旁边躲避。   ——追上来了!   容欺立即意识到情况,太快了,雨势如此之大,他与顾云行轻功不差,却还是被追了上来!   一道闪电撕裂苍穹,夺目白光乍现,照出近在咫尺的一张满是血迹的脸孔。 第27章 第三个人(2)   容欺心中大骇,连退数步,握紧了手中短匕。   同一时刻,顾云行的声音响起:“小心!”   可也晚了。   那人形如鬼魅,嘴角歪咧出古怪的笑容,朝着容欺倾身袭来。   容欺来不及思量,只能凭本能矮身躲过,右手手腕翻转,调转匕首锋刃朝着怪人反击回去。   “啊!”   剧痛从手腕处蔓延开来。匕首所刺之处竟是坚如磐石,非但没有入肉,还有一股强悍内劲将他反震了回去。   这番结果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是顾云行小题大做,没想到这个孤岛上凭空出现的怪人竟这般恐怖。   容欺尚未来得及收回手,怪人已迅速近身,双臂张开——   “放开!唔……”   瞬息之间,容欺只觉得双脚忽然离地腾空,紧接着便有一股巨力禁锢住腰身,使他动弹不得——他竟然、竟然被这个怪人双臂抱住托举了起来!   “哈哈哈!”怪人发出愉悦的笑声,似乎是在为怀中捕获的猎物欢呼。   容欺于半空中踢腿挣扎,然而掐住身体的双臂犹如铁箍,纹丝不动,甚至还有越收越紧的趋势。   怪人还在笑着。   风雨交加,暗云蔽日。   那一瞬间,仿佛终于走到了尽头。容欺面露痛楚,感受到腰腹处的双手正在一寸寸勒紧,似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他咬紧牙关,垂袖向后仰去——   刺骨银针入手,寒芒微闪,转瞬被送入风雨之中。   “嗬——”   怪人发出痛呼,一只手撤去力道。   值此空隙,容欺忙挣扎脱身。   同一时刻,顾云行自侧边迎来,掌风聚雨成刺,朝着锢住容欺的另一只手袭去。   怪人双手力道尽撤,容欺立即旋身朝后退去,以脚点地,踢起数枚石子攻向怪人。   瞬息之间,耳边似有破空之声,在明灭的闪电光芒间,他隐约看到顾云行与怪人缠斗在一处,两人身形极快,容欺目力受限,但也察觉到顾云行隐隐落在下风。   方才的短暂交锋,他对这怪人的实力有了深刻的体会。手臂至今仍残留着震颤感,稍稍使力还有些发抖。也不知那怪人练了什么功法,一身皮肉坚如铁石,刀枪难入。   顾云行会是他的对手吗?   雨势越发磅礴,乘着狂风重重砸落在海岛之上。   容欺俯身捡起几块石子,艰难地辨认两人的身形。   冷不防传来顾云行冷厉的斥声:“还不快走!”   容欺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气极败坏:“顾云行!”   竟是把他当成拖累了吗?   他刚想破口大骂,就听见雷鸣间传来顾云行沉闷的哼声。   容欺只犹豫了一瞬,便恶狠狠地折下一截树枝。他看不清楚,索性闭紧双目,辨听着方位重入战局。怪人的身形异常高大,不似常人,比他们二人都高了一大截,是以容欺出招尽数对准了高处头部位置,这样便不会误伤顾云行。   他剑招极快,出势锋芒毕露,不留半点余地,与顾云行大开大合的路数截然不同。   “往左!”   顾云行早在他冲过来时便调整了路数,此刻适时在旁出声提示。   容欺剑势未收,身形翻转往左侧避开,而后察觉到左手被人抓住。   顾云行:“抓着我!”   容欺:“……”   怪人似乎被他们激怒,吼叫着挥拳袭来。   容欺下腰旋避,身形快如燕雀,抓着顾云行的手,借力朝侧边掠过,手腕翻转间,剑尖划过怪人手臂一寸皮肉,留下一道浅伤。   顾云行移步换位,以掌相抵,将容欺回护至身后。   此番交手不过片刻,但却出招数百,稍有差池就要命丧当场。两人都觉出几分吃力。   可那怪人非但没有疲软之势,反倒像是被激怒了般,出手愈发暴戾,拳风如山势压来,身形却迅疾如电。   方才的奋力合击已是侥幸,如今怪人使出全力,顾、容二人也只能勉强避让杀招,左支右绌,狼狈后退。两人在岛外皆是当世一流高手,此刻联手竟都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眼下他们虽还未落败,却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容欺经历过数次濒死之局,但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令他绝望。当日海上遇风暴,也只是在天地之中恐惧自身渺小。可眼前这个怪人,武功修为超出了认知,到达一个不可企及的地步,人力之间,竟也犹如隔着天堑鸿沟。   顾云行反抓住容欺的手,带着他且战且退。   然而那个高大的身影永远跟随在后,宛如甩不脱的鬼魅。   “容欺,你可有办法困住他片刻?”顾云行说话间带着喘声。   容欺也有些力竭,闻言摸出腰间仅剩的几枚刺骨针,道:“顶多三息!”   顾云行沉声道:“足够了。”   ——银环刺骨针,化作雨间冷寒光,疾射而去。   这是容欺现下最后的杀招,银环刺骨,同去三针,便能借由内劲分别袭向三处命穴,从而破开皮肉,一击毙命。   但这一次,三针齐聚,只朝着章门一处命穴刺去。   几乎是在刺骨针脱手而出的一瞬间,容欺便感到左手被重重拉扯了一下,整个人被拖拽着朝前方奔逃。   顾云行语速极快:“右前方的陡坡,底下有暗河。”   短短一句话,容欺立即领会了顾云行的意思。   左侧是树林,右侧是陡坡。   在此等高手前,地势早就无足轻重,怪人追上他们也只是早晚之事。为今之计,只能听从顾云行的判断,走右侧的路。   摸黑奔逃绝对是最糟糕的处境。   他只听到顾云行的一句“当心了”,便一脚踩空,整个人顺着陡坡骨碌碌滚了下去。   岛上多碎石,隔着衣物硌在皮肉,带起绵密的钝痛。等到两人停下来时,容欺只觉得头脑昏沉,但他知晓危机尚未过去,强忍不适撑起身体。   掌心处被碎石刺破的伤口似乎流了点血,他暗道晦气,抚掌贴向地面,摸索起来。   很快,手腕被人抓住。   容欺动作一顿。   抓着他手腕的手稍放松了力道,顺着腕侧缓慢滑至掌心,忽然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   ——是顾云行。   容欺犹豫了片刻,努力忽视掌心处的痒意,蜷起手指回捏了过去。   顾云行便更用力地拽住了他。   两人借着风雨掩护,无声地挪行向前。   “嗬啊……出来……出、出来……”   怪人仍在近处。 第28章 裂谷洞穴   容欺屏息凝神,警惕到了极致。   顾云行应当带着他找到了一处隐蔽的死角,暂时脱离了怪人的视线。但怪人夹杂着愤怒的喘声离得极近,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会被发现。   这时,天边骤然现出一道刺目白光,下一刻,无数道惊雷迅疾地从茫茫苍穹深处劈裂而出,又在耳边轰然炸响。   惊雷破天地,鼓声落平野。   顾云行运掌而出,朝着不远处的暗河击去!   天极门门主的奋力一击,顷刻间便搅弄着暗河水势腾空而起,与滔天雨幕连成一片,水花激荡下,发出巨大的响声。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怪人的身影便化作鬼影般冲向了暗河。   顾云行压低声音道:“走!”   容欺旋即起身,他虽看不清,但也能明白怪人被方才的动静引去了另一边。顾云行显然一直伺机寻求退逃的机会,而他目力受限,却也不能真成了累赘。   顾云行问:“刺鳞还在吗?”   容欺取出匕首递过去:“没丢!”   顾云行一把接过:“抓紧了。”   话音刚落,容欺便感觉到紧握自己一路的手迅速放开了,随后腰腹处被人揽住,一股巨力带着自己向前了数步,最后纵身跃下——   身体陡然失重,容欺顾不上询问,一只手慌忙攥住了对方的衣襟:“顾、顾云行!”   “嘘。”顾云行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我抓着你呢。”   他举起手中刺鳞,划向石壁。   利刃划过山石,发出尖锐的响声,同一时刻,两人下坠之势骤然减缓。   容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顾不上心疼刺鳞,咬咬牙,忍耐着没有再开口。   山石嶙峋,这藏匿在黑暗中的陡峭裂谷不知有多深。等到一切止息,容欺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碰撞过后的钝痛。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地喘息了会儿。   今晚连番变故几乎耗尽了心神,但还远远未到松懈的时刻。   容欺强迫自己从短暂的平静中清醒过来,支肘推了推身下的人,附耳轻声唤了声:“顾云行。”   身下的人没有回应。   他愣了愣,便又凑近了点,伸手碰了碰对方的身体。   顾云行也不知怎么了,仍是没有回应。   “顾云行!”容欺抬高了声音,忙摸索着凑近趴过去,贴向对方的胸膛,等听见跳动的心跳声后,他才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陷入了昏迷。   容欺扶起人,掌心摸到一股黏腻,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让他无端感到些许不安。他想了想,又抓住顾云行的一只手,去寻对方的脉搏。脉搏时强时弱,他虽不懂医术,但也确信对方暂时是死不了的。   雨势仍盛,雨水劈头盖脸地敲打在脸上、身上,周围天光隐匿,什么都看不见。   此刻也顾不上太多了,他必须离开这里。   容欺弯下腰,将顾云行的一只胳膊搭到肩上,费劲地将人背起。他一只手抓着顾云行,另一只手摸着石壁,摸黑朝前走去,不知走了有多久,雨声渐渐变小,那能将人冲刷得睁不开眼睛的雨也忽然停了。   容欺伸出掌心,发现真的不再有雨滴落下,可奇怪的是……雨声还在。   他猜测自己可能顺着裂谷走入了一处山洞。   容欺扯了扯嘴角,他与顾云行两人接连找了数月的山洞,如今却以这样的契机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只觉心无波澜,甚至有几分可笑。   这裂谷应当极为隐蔽,他在岛上勘察了数日都没有发现,也不知道里面通向何处。但要走回头路是不可能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黑暗中,只有容欺沉重的脚步声,顾云行挂在他背后,一路都没有醒来的征兆。   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时辰。容欺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过了许久,确认那怪人是真的没有追上来,方才腾出一只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勉强算是安全了。   他将顾云行安置到石壁边,摸索着检查伤处。   两人衣袍尽被雨水浸湿,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能触到掌下之人,无知无觉地躺着。他不自觉凑近了些,便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   容欺脱下两人的湿衣,将顾云行从地上扶起,伸掌抵住他的后背,往里输送内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感到乏力,收掌后又去探了探鼻息——没死,却偏偏不见有醒转的迹象。于是他又去拍了拍顾云行的脸,又掐住对方的脖子,威吓道:“再不醒来,本座便把你扔这儿了!”   可顾云行就是不醒。   容欺失了耐性,把人放开,来回踱了几步后,复又蹲下来,将顾云行重新扶起来,运掌救人。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容欺几乎耗尽了内力时,顾云行终于呛咳了几声,缓缓从昏迷中醒来。   “……容欺?”   容欺心头一松,咬牙切齿:“你可算是醒了!”   顾云行问:“这是何处?”   容欺收回掌,摇摇头:“不知道,看不清。”   顾云行沉默了。   容欺放开他,自己靠着旁边冷硬的石壁缓了缓,过了会儿问道:“喂,你伤得重不重啊?”   黑暗中,顾云行动了动身体,与他并肩靠在石壁上:“说来惭愧,顾某下坠时不慎磕到了脑袋,这才昏迷过去。”   容欺听后,皱眉道:“方才我摸到了满手的血。”   顾云行:“不用担心,我暂时还死不了。”   容欺沉默片刻:“那怪人武功高深莫测,再遇见一次,我们就都完了。”   内力虚耗令他感到难受,说完这句话,他便疲惫地阖上双目暗自忍耐。   忽然,他感到脸上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猛地睁开眼,才察觉是顾云行在摸自己的额头。换作以往,容欺定要把那只手拍下来,但他此刻累得很,便只说了句:“我没事。”就重新闭上了眼睛。   山洞上方,斑驳星光从裂隙中倾洒而下,落在容欺身上,将那张惨白的脸映照出了几分凄惨的模样。   顾云行收回手,转而搭在了对方的脉搏上——脉息沉细绵软,是内息耗尽之症。他皱了皱眉,借着破碎的星光,定定看了那魔头许久,最终长叹了口气。 第29章 裂谷洞穴(2)   清晨, 容欺醒转。   入目是陌生的岩石壁,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水声,他只觉得头昏脑涨,挣扎地坐起了身体。   “醒了?”顾云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容欺转过头, 发现昨夜半死不活的人, 此刻正挺直了脊背盘腿打坐。看脸色, 似乎还挺精神。   “你……”刚说出一个字, 便发现声音嘶哑得很。   顾云行道:“昨日你淋了雨, 又耗费了太多内力, 所以夜里发了会儿低烧。现在可还难受?”   低烧?容欺回忆了一会儿:“我怎么不记得?”   不过头脑昏沉、手脚绵软,确实是患病的症状。   容欺按了按眼角,站起身走到顾云行跟前,居高临下地看了眼他的后脑勺, 发现确实有一处血痂,但伤口不大。他低下头, 发现自己的右手被缠了数圈。   顾云行抬头看向他,认真道:“那满手的血不是我的, 是你受伤了。”   容欺讶然, 狐疑地动了动右手, 顿时,右手掌心传来尖锐的疼痛, 让他忍不住“嘶”了声。   “别乱动!”顾云行沉声制止道:“手掌被山石划破了一道, 好不容易止住了血。你是不想要这手了吗?”   容欺被他吼得一愣, 随即不满道:“顾云行, 你这是什么语气,我受伤与你何干!”   “怎么无关?”他仰头盯着容欺,一把攥住了人, 将他拉着在自己身边坐下,“昨夜若非右使这双善使暗器的手,我们也不可能逃出生天。”   这话夸得太过自然,容欺心中的怒火一下平息了许多,道:“银环刺骨针本就是杀招,换作寻常人早就当场毙命了。”   顾云行攥着容欺的手,挑开布条又检查了一番:“还好,没有再出血。”   容欺见他似乎对自己的伤口颇为在意,莫名觉得有些新奇:“顾云行,你不会是在紧张本座吧?”   顾云行整理布条的动作一顿:“当然。昨夜承蒙右使不弃,没有半道将我扔下,还输送了那么多内力给我。”他笑了笑,“虽然强输内力,并不能治好顾某的外伤。”   容欺愣了片刻,不满道:“你像个死人似的,谁知道你是内伤还是外伤!”   顾云行忙道:“是是是,右使大人救命之恩,我铭记于心。”   “不许阴阳怪气。”见他这番退让的模样,容欺丝毫不觉得高兴。   顾云行:“我情真意切,怎么就阴阳怪气了?”   容欺没好气道:“你当我愿意救你?那怪人功力如此高深,我只是不想你死了,然后一个人对上他!”   顾云行仍是笑,也不反驳,顺着他说道:“右使大人所言在理。”   容欺对上这副笑脸,心头恼怒却又无从发作,索性不去看他:“没想到这么荒凉的鬼地方,竟然藏着这般厉害的高手。顾云行,我看他行为举止不像是神智清明的人,倒像是个疯子。你对他的路数有头绪吗?”   顾云行摇头道:“此人内力极强,身手开合有势,且速度很快。放眼当今武林,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照理说,能有这般武艺的人,江湖上屈指可数,应该很好辨认。但他用的招数章法全无,与我所知的门派都对不上号。”   容欺:“‘歪门邪道’里也没有能对得上的。但他总不会是在这孤岛里自学成才的吧?”   孤岛与世隔绝,也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只要这怪人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总该有个来处。   容欺:“这些年江湖纷争常起,常年有人失踪不明,你就没有什么怀疑对象?”   顾云行沉吟片刻,道:“暂时没有。”   容欺:“也对,这怪物蓬头垢面的,要不是会武,简直是个野人了。”   两人陷入沉默。原以为流落荒岛已是糟糕,没想到荒岛之上还藏着嗜杀的怪人。   手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容欺垂下头,神情沮丧。自坠海以来,每当他以为已经倒霉透顶的时候,命运总能滑向更可怕的深渊,他道:“若是再被他发现,兴许我们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顾云行笑了笑:“容右使意志消沉的模样,倒是难能一见。”   容欺白了他一眼,心说自入岛以来,他在他面前意志消沉的次数还少吗?   “先别想这些烦心事了,你往里看。”顾云行伸手一指,指向了山洞深处。只见乱石杂草后,水汽氤氲下,藏着一汪水池。   顾云行道:“我试过了,是个冷泉,连通着暗河。”   容欺睁大了眼睛,震惊万分。他撑起身体,缓步走到池边,弯腰拨了拨水面,池水立时漾起了波纹。   容欺:“昨夜听见水声,我还以为是下雨的缘故。”   顾云行:“如果我没猜错,昨夜我们从山腰坠入裂谷,如今应该处在山脚,或是更深处的位置。”   慌不择路之下,竟能找到这样一处天然隐蔽的洞穴,洞穴之中还藏有活水。若是更早一些发现,两人定会为之雀跃,也不必去造什么“天马行空”屋了。可如今真的遇到了,却只剩下满腹凝重了。   容欺:“我们不能在此久待。那怪人行踪成谜,也许还在附近徘徊。”   顾云行:“没错。我们来到岛上已有数月,可不管是这怪人,还是接连丧命的两名离火宫弟子,都是近期突然出现的。那他们此前又藏身于何处?”   容欺眸光微动,一下就想到了那座相距不远的西面半岛。海上水汽弥漫,阻隔住两岛的行迹,只有每日特定的极短时间内,才能得以窥见一二。但既然他都能发现西岛,西岛上的人自然也会发现这里。   ——这群人突然现身,也许就是从西岛而来。   顾云行尚不知情,该不该告诉他呢?   容欺张口欲言,他走回顾云行身旁,目光落在他脑后的伤处。   顾云行问:“怎么了?”   容欺道:“昨夜你若一开始就自行逃开,便不会这么狼狈。”   顾云行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笑着道:“那此刻顾某就孤零零一个人了。”   容欺笃定道:“换做我是你,我决不会在逃跑路上多带一个累赘。”   顾云行迎着他直白坦率的目光,无奈道:“容右使,你可不是什么累赘。况且昨夜我已经做过一次昏迷不醒的累赘了。” 至于某人有没有真如自己说的那样,绝不“多带一个累赘”逃跑,已不用他多说了。   容欺沉默片刻,移开视线装作无事道:“不必同我说这些。就算你没有抛下我,也别指望我会感激你。”   顾云行面露受伤之色:“唉,容右使,想从你的嘴中听到一句好话,怎么就这么难呢?”   容欺冷着脸让他别岔开话题,犹豫片刻后,道:“顾云行,你教我泅水吧。”   顾云行一愣:“怎么忽然想学这个?”他想到什么,开玩笑道,“难道右使真打算游出大海吗?”   容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不好笑。”   顾云行:“……”   容欺:“游出大海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看到这暗河,总觉得还是要多做些准备。”   两人顺着水源尽头望去,暗河蜿蜒幽深,越往深处,水面便越宽。也许这裂谷洞穴的尽头,只剩水路。   顾云行:“也许过了一夜,那怪人已经离开了。我们可以原路返回。”   “不行!”容欺皱眉:“难道你就不好奇暗河尽头通往何处吗?”   顾云行挑了挑眉:“无外乎是在这岛内,又去不了别处。”   容欺:“话虽如此,可……”他顿了顿,意识到什么,冷冷道:“你不愿意教就算了!”   顾云行看着魔头懊恼的模样,及时开口道:“我当然愿意。”   容欺看向顾云行,见对方笑意盈盈,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自己被戏弄了的错觉。   最终,学水之事,就这么拍板敲定了。裂谷极为隐蔽,他们藏身于此,都没有被那怪人发现。两人负伤休整了两天后,容欺便提议要下水。   关于泅水之事,他自己也没有多少把握。幼时,邹玉川用尽各种办法都没能让他学会,如今顾云行教他,又能有几分胜算?但他知晓顾云行一旦得知西岛存在,必定会去查探友人踪迹,即便他现在瞒着顾云行,也只是拖延一时半刻罢了。   所以西岛之行避无可避,他必须强逼着自己尽快提升水性。   若是自己学不会,顾云行走了,他就可能要独自面对那个怪人了。   日光透过裂隙,照射在水池中,容欺望着这粼粼的波面,还未靠近,便已有些晕眩。   不远处,顾云行已除去了外衣,在水中朝他招手。   “放心,这水不深。”   容欺的目光落在顾云行被水没过的锁骨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顾云行察觉到了他的迟疑,道:“只比你往常洗澡的那处溪流深了几尺罢了。”   容欺冷冷道:“我看得见。”   还能让顾云行小瞧了不成?他缓了缓心神,手指搭上衣襟,脱去外袍,便步入了冷泉之中。   水温偏凉,淌过皮肤的那一刻有些刺冷,他扶着一侧泉壁,慢慢往前挪了几步,很快,水没过了膝盖,又没过了腰背……容欺停下了脚步。   这眼冷泉并不大,顾云行就在跟前,只需稍稍抬手,就能碰到他。 第30章 裂谷洞穴(3)   顾云行伸出手, 道:“来,我抓着你。”   容欺没有拒绝,探身去够顾云行的手掌。谁知水底并不平稳,他一步没有踩实, 身形晃动之下又被浮力搅得更加不稳。   “顾、顾云行!”   慌乱之下, 他挥舞手臂企图站稳。   然而随着失重感袭来, 容欺瞬间滑入了池中。刹那间, 水没过口鼻, 铺天盖地地裹挟住全身, 使所有的挣扎都徒劳无功。时间仿佛凝固了,耳边是水流快速掠过的声音,久远的窒息感再度变得清晰。   他就知道自己学不会泅水……   昏沉间,他感到手腕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下一刻,一股强劲的力量将自己往上拽去。   “哗啦——”冲出水面后, 容欺一把扣住顾云行的肩膀,将脑袋抵过去, 大口喘起气来。半晌, 才慢慢回过神:“你不是说会抓着我吗?”   顾云行:“……是我反应慢了。”   容欺怒瞪着他:“我差点就被淹死了!”   顾云行沉默了——从某个魔头失足滑倒, 到他将人捞起,若是没记错, 只花了眨眼功夫吧。   但他识趣地不去辩驳。   落水后的大魔头看着很是狼狈, 脸色惨白得吓人, 就连发怒都透出了几分可怜的意味。   顾云行单手揽住对方的腰, 让他好借力站得更稳些。   容欺:“我不学了,你快带我上去!”   顾云行却一动不动:“那日海上风暴,你也是这样。”   容欺皱眉:“你在笑话本座?”   “不敢。”顾云行叹了口气, “入水最忌慌乱,越是害怕,便越容易出错。容欺,你不会泅水,是因为怕水,对吗?”   容欺没好气道:“我要是会泅水,自然就不怕了!”   还真是……自成一套歪理。顾云行道:“那更要学了。”   容欺瞪大了双眼:“你什么意思?”   顾云行就在这时放开了腰间的手。   容欺急忙攀住顾云行的肩膀,身体贴过去,急道:“我都说不学了!”   “放松些。”顾云行按住了他的后脑勺。   容欺一下绷紧了身体:“我不想学憋气!你、你别……”   脑袋后的手却只是轻轻揉了揉。   顾云行笑了笑:“别什么?容右使不会以为我要将你摁进水中吧?”   容欺一副被说中的表情,很是警惕地盯着他。   顾云行道:“别怕,这次一定不让你落水。”   容欺:“……”   顾云行表面云淡风轻,但决意要做的事很难变更。容欺在水里拗不过他,只好死命攥紧了对方衣袖,梗着脖子摆出一副绝不将脑袋埋进水里的架势。   顾云行任由容欺贴着自己,定定地注视对方。   容欺眼皮狂跳,心中愈发紧张,总觉得眼前的男人要趁自己不防备一把将他溺死在水池里。早知道就不该跟他提什么泅水了!   顾云行拨动水面,顿时泛起涟漪:“感觉如何?”   周身的水正以一种缓慢的速度起伏不定,带动着身体也轻微晃动着,容欺深吸一口气,不自觉贴得又近了些。   顾云行便揽着他:“像这般天然形成的冷泉,世间难得一见。右使大人,不如我们先放松洗沐……你不是最爱干净的吗?”顾云行放缓了声音,语气带着些不明显的诱哄,“水也不深,靠着我不会摔倒的。”   泉水冰凉,容欺的脸上却微微发热,他思绪被水波搅乱,有些疑惑道:“不是要泅水吗?”   “不急,先洗个澡解解乏。”   容欺稍稍松了口气。   顾云行又道:“这里底部不平,我带你往右挪三步。”   容欺便被他连抱带拉地往更中心挪去,不知不觉间水没过了下巴,他踮起脚,忍不住攥紧了顾云行的衣袖。   顾云行便停了下来。水珠自他的额头滑落,在颈项间蜿蜒出几道水痕。   容欺又踮了踮脚,费力地扬起下巴。   顾云行:“我帮你。”   话音刚落,握在容欺腰间的两只手忽然使力,将他托高了些许。   感受到双脚离地的容欺立马睁大了眼睛。   “别乱动。”顾云行声音沙哑,“你要是乱扑腾,我就站不稳了。”   到底是谁在乱动?   容欺悬浮在水中,腰间的手托举得很稳,以至于他都没办法重新沉下去。好在脑袋没栽进水里,他勉强稳住心神,说话时又气又急:“快放我下来!”   顾云行正色道:“水还是挺深的。”   容欺一动都不敢动。   顾云行又道:“我带你换个浅一些的地方吧。”   容欺点点头,浅点好。   ——可他高兴得还是太早了。   顾云行就这么半托着他在池子中心绕了一个小圈。   容欺:“……”   顾云行见他不说话也不抗拒,便又带着他绕了一圈。   最后,容欺眼神幽怨地盯着他:“够了,我自己试试。”   顾云行很好说话地将他放了下来。   被顾云行这么一打岔,容欺暂时忘记了恐惧,试探性地张开手臂划拉了几下。   “你不许松手!”察觉到腰间的手有放开的倾向,他立马叫出声。   于是顾云行便重新握紧了腰腹,他颇有耐心,就这么看着怀里的魔头在水中原地划水。直到容欺自己都觉得无聊了,顾云行才适时开口,引导对方去感受水流的动势。   “容右使,泅水与剑法并无不同,顺势而为,方能游刃有余。”   顾云行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容欺的心神渐渐安定了下来。他最熟悉的便是剑法,离火宫中,唯有不断地练剑方能让他感到片刻的安定。出剑乘风去,借浪逐波行。他领悟力极高,很快就感知到了水流之势,试着放任身体随之浮动。   “你看,我已经放开你了。”   顾云行带着笑意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容欺惊讶地仰起头,发现不知不觉间,腰间的手已经收回去了。   他来不及高兴,恰逢一道水浪轻推过来,带着他向后倒去。   容欺一把攥住了顾云行胸前衣襟,下一刻,两人双双坠入池底,溅起巨大的水花。   顾云行:“……”   容欺:“……”   破水而出的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狼狈。   容欺拖挂在顾云行身上,忽然开怀笑了起来,“顾云行,你说得对,泅水也没那么可怕。”他拉着顾云行继续往下沉,“你再带我上来一次!”   顾云行垂眸,对上那双仿若生辉的眼睛,回神时已经不自觉答应了。   他也不懊悔,揽住了人,往水中倒去。   粼粼波光间,仿若流云携碎星。   容欺还不会靠自己游,但顾云行水性极佳,总能适时带着他冒出水面。初时的恐惧褪去后,那种入水时的窒息感也慢慢消减,习武之人本就呼吸绵长,只要他心平气和,完全可以控制自如。   几次下来,容欺逐渐感觉到了游水的乐趣。   反倒是顾大门主莫名生出怀疑:这学泅水之事,究竟练的是谁的水性?   许多事一旦开了头,就变得简单了。   两人在水中沉沉浮浮了许久,最后还是顾云行先一步叫停。   “你低热才刚好,不宜在水中久待。”   于是,他也不管容欺想继续的意愿,强行将人从水中提溜出来,又拿干的外袍擦了擦两人的湿发。   容欺想要生火,却被制止了。   “洞穴上方有缝隙,烟火可能会将他引来。”   容欺便不再强求,运功驱散寒意。   入夜时,容欺挨着顾云行,低声感慨:“我原以为这世上邹玉川都办不到的事,旁人更不可能办到。”   顾云行“嗯”了声,引着人往下说。   容欺似乎心情颇好:“没想到,你竟然做到了。”   顾云行略一思索,道:“看来容右使也和邹宫主学过泅水。”   容欺没有否认,黑暗中,他忽然侧转身体,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顾云行的方向,道:“顾云行,不管怎么说,本座记下了。”   顾云行知晓那双眼睛此刻是看不见的,笑了笑:“记下?是什么意思?”   容欺一愣,重新坐了回去,许久都没有应答。   正当顾云行以为不会有答案时,旁边传来了细弱蚊蝇的声音。   “多谢。”   第二日,容欺继续跟着顾云行游水。   虽然不愿承认,但没收过徒的天极门门主似乎比他那收了无数徒弟的师父还会教人,甚至有耐心多了。就比如,容欺已经能用手划拉着游上一段了,顾云行却还是同他一起入水,守在旁边。每每踉跄不稳时,总有一只手迅速帮他稳住身形。   容欺累了,就会游到泉壁边靠着休息。顾云行便游往暗河深处去寻些吃食。   洞穴里并无野菜果实,河中倒是偶尔会游来几条奇形怪状的鱼,这几日他们便是靠着河里的鱼勉强果腹。   上方裂隙处漏下点点日光,将这洞穴点亮许多。暗河延伸处,亦有零星白光在水波间闪烁,放眼望去,仿佛长长的星河,是人烟熙攘的江南之地不曾有过的美景。   容欺不由看得出神。   顾云行正在这“星河”里忙前忙后地用刺鳞扎鱼。   容欺扯了扯嘴角:“顾云行,你可真是煞风景。”   顾云行头也不回:“给你多抓两条。”   容欺不屑地嗤了一声,仰头望着洞穴上方漏下的光束,正想再取笑几声,眼底的笑意却骤然消散——   裂隙上方,一只浑浊猩红的眼睛贴了上来。   容欺倒吸一口气,只觉背上猛然窜起凉意,心跳在一瞬间骤然加速。   “顾云行,他追来了!”   那只眼睛很快退开了。 第31章 奔袭脱身   容欺屏住呼吸, 死死盯着上方裂隙。   下一刻,一阵巨响在头顶炸开,无数细碎的石头砸落下来。他来不及多想,立即飞身上岸, 拽住外袍就跑。   “这鬼东西真是阴魂不散!”容欺边跑边骂, 他混迹江湖这么多年, 鲜少有被吓一跳的时候, 偏偏这怪物不做人, 非要在他泡水放松的时候冒出来。   顾云行早在他出声示警时就反应过来, 迅速从容欺手里接过自己的外袍:“走!”   两人闷头朝着前方奔逃。   洞穴上方,沉重的脚步声如影随形。   容欺:“这样下去不行,我们甩不开他!”   暗河上方,时有裂隙, 他们前方仅有这一条路,那怪人顺着裂隙, 就一定能找到他们。   顾云行牵住他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容欺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   顾云行沉声道:“试试他。”   容欺立马反应过来。是了, 倘若他们二人与这怪人正面交锋几无胜算, 但如今他们之间隔着坚硬山石, 只余寸许的裂隙。这于他们而言,反倒是有利的庇护。   脚步声在他们停下时, 也一同消失了。   但谁都知道, 怪人并没有离去。   容欺侧耳细听着动静, 目光一凛, 踢起脚边石子,直冲向裂隙。   他冷笑一声:“打中了。”   怒吼声骤然自上方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震颤。磅礴可怖的内力自上而下, 穿透裂隙,朝着洞穴深处袭来。   容欺不可置信道:“简直是个疯子!”   ——还是个轻易被惹怒的疯子。   好在山石坚硬,一时间未能被击碎,但也隐隐显出了几分龟裂的纹路。   两人不得不继续往前跑去。   奔袭间,容欺道:“顾云行,且不说前方有没有出口,假如我们侥幸逃出,岂不是正好和他在外面撞见了?”   顾云行:“所以我们得另想他法。”   想?那怪物穷追不舍,还能以内劲拍打山石裂隙,这让他们怎么想?   越往里走,河面越宽,再往前几步,便只剩水路了。   顾云行:“此刻便到了右使出师的时候了。”   容欺翻了个白眼:“少占本座便宜。”教他游个水就想涨辈分当他师父?顾云行未免想得太美了。   “若是有不适,就攥紧我的手。”   话音刚落,容欺便被拉着一起跳入了水中。   暗河幽深莫测,一入水,周遭便被一片深邃的黑暗取而代之。   容欺努力让自己适应起来,顺着手边的力道往前游去。顾云行告诉他的泅水之法一一在脑海中闪过,他尽可能地控制起呼吸,好让自己不会被窒息感唤起心中恐惧。   就这样不知游了有多久,久到容欺怀疑自己快要溺死在水里时,顾云行将他拉出了水中。   空气灌入口气,他近乎急切地深吸几口气。   顾云行压低了声音,耳语道:“此处上方并无裂隙。我会继续往前,你稍等片刻,若无异常就原路游回去。”   容欺猛地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顾云行却伸指抵在他嘴上:“那怪物神智不清,不知变通。我会寻找时机甩脱他。”   “这算什么!名门正派,舍己为人?”容欺气极反笑,语速极快道,“你我二人联手,借此地利未必打不过他。我可以爬到高处偷袭,若是距离近些,刺骨针便可扎入他的经脉,到时我自有办法让他生不如死!”   顾云行:“他内力乱使一通,你怎么接近?”   容欺:“那他身形灵敏,你又怎么甩开他?”   顾云行沉默了,片刻后,他无奈道:“右使以为我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人吗?放心,没把握的事我不会做。”   容欺冷冷道:“你是什么人本座不清楚,但本座是谁?你救我,我也不会感激你分毫的!”   顾云行笑了笑:“……真是个白眼狼。”   容欺勾起嘴角,眼底满是恶意:“你知道便好。”   顾云行沉思片刻后道:“那便真真假假,让他分不清楚。”   地下暗河并非全然平静,随着两人潜入得越深,水流开始变得湍急,暗流涌动,仿佛稍不留神就会被卷进深渊。   剑气拂过,水面上泛起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涟漪,慢慢汇聚成道道水纹,朝着前方暗河深处扩散。   这是容欺第一次近距离见识到天极门的剑法《瀚海诀》。在过往数次的交锋中,顾云行似乎只是在见招拆招,却从未真正完整地使用过一次《瀚海诀》的心法。   所谓驭剑若海,剑势如流水。顾云行竟能以内劲驱动水势,造出他们游走的假象。   容欺细听着动静,隐约听见水声之外仍有碎石掉落的响声,无声地朝着顾云行比了个手势。   顾云行心领神会,再次提掌聚气,将一道更强劲的剑气送去。这一次,涟漪化作水浪,以更快的速度朝着暗河深处涌去。   几乎是一瞬间,山石轰然作响,无数碎石砸落向水面。   又过了会儿,头顶水面之上一下子平静了下来。那怪人似乎是被剑气造出的动静引向了前方。   但两人都没有动作,屏息藏于水底,一动不动。   他们又等了许久,久到容欺感到要窒息时,顾云行朝着相反的方向接连送去几道剑气。   “嗬嗬!”古怪的低笑声在上方响起。   容欺只觉得后背发凉,这看似神智不清的怪人果然没有离开,竟一直躲在暗处,悄无声息地等着他们暴露。   武功高强不似常人也就罢了,还如此狡猾,究竟是何方神圣?   好在水里的两人心眼更多,成功引得怪人朝他们来时的方向折返追去了。剑势很快,他追去的速度也极快。   趁着这个空当,两人不再迟疑,迅速浮出水面换气,朝着暗河深处全力往外奔逃。   怪人迟早会发现自己上当,以那夜展露出的实力来看,他再次折返追上他们也不无可能。最麻烦的是,若他气急之下从裂隙处打开一道口子下来,那就真的是再无遮挡了。   所以,他们必须竭力拉开距离,最好能离开这条地下暗河。荒岛虽不大,但远比暗河地势复杂,可藏身的余地也更多。   彼时,容欺和顾云行都没有想到,此番奔逃足足持续了十日之久。   他们赶在怪人追上前逃离了暗河。暗河连通某个湖泊,湖泊周围四面环山,满目俱是萧条的山林。尚未感到劫后余生,水底就传来不正常的动静,似有巨力在搅动。他们不再停歇,运起轻功潜入林间,借山石枯树藏匿行踪。   可那怪人仿佛对小岛十分熟悉。每每当他们以为能喘口气时,就发现他又追上来了,如此反复,简直像是认准了他们,锲而不舍,追寻不歇。   第九日,他们来到崖壁附近,容欺只稍坐了一会儿,转头就对上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孔。   他此前只在雷电闪烁间匆匆瞥过一眼,如今近距离地对上那人,只觉得那双瞳孔之中全然都是嗜杀之意。   离火宫亦有嗜杀残忍之辈,但他们的眼中总夹杂着种种属于“人”的情绪,算计也好,恶毒也罢,都非一潭死水;可眼前的这双眼睛里却丝毫没有半点“人”的特点。   这次交手极为惨烈,顾云行身中一掌,容欺的肩部更是被生生咬出了一个口子,以此为代价,方才堪堪逃脱。   暂时甩开了怪人的两人,疲惫不堪地倒在地上。   顾云行按点了自己周身几处大穴,调息片刻后,扶起容欺替他包扎起伤口。   容欺任由他动作,脸色黑得可怕。   “若继续与他耗下去,死的只会是我们!”他的嗓子十分低哑。   顾云行拨开容欺的衣衫,露出鲜血淋漓的肩头,蹙眉道:“你还记得那片火焰纹的衣角吗?”   容欺冷冷道:“自然记得。”   “只见衣角,却不见尸首。”顾云行沉声道,“你说,尸首去哪里了?”   容欺一愣,脑海中浮现某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震惊道:“你……你是说,吃了?”   顾云行垂眸看着伤口,在那略显苍白的皮肤上,那抹鲜红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很有可能。”   容欺想了想画面,差点作呕,他还以为那怪人赤手空拳才动嘴咬他,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十分膈应:“顾云行,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顾云行用指腹小心翼翼地绕开伤口,拭去滑落的血迹,闻言,道:“莫非右使想到办法了?”   皮肤处传来怪异的触感,容欺忍不住瑟缩了下肩膀。   顾云行适时挪开手指:“怎么了?”   容欺:“痒。”   顾云行便重新覆了上去,替他擦去多余的血渍,而后从自己的里衣下摆处撕下布条,细细包扎起来。   容欺想了想,道:“我可以自己来。”   顾云行:“别乱动。”   容欺便不动了。他低着脑袋去看顾云行的动作,眼底有几分新奇。以往他经常负伤,但鲜少会有旁人替他包扎,看着顾云行认真的样子,他莫名感到有些脸热。   容欺道:“关于那怪人,他是近期才在岛上出现的。”   顾云行“嗯”了一声:“不仅是他,还有右使座下的两名弟子,都像是凭空出现。”   容欺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说道:“也许他们是从另一座岛上过来的。”   顾云行包扎的手顿住,抬眼看向他:“另一座岛?”   容欺避开了视线。凡事只要开了口,再说下去就容易多了。三言两语间,他快速地将西岛之事说清了。   顾云行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容欺:“西岛情况未明,我也不是故意要瞒你。”何况在他发现西岛时,两人关系并不和睦,不说才符合常理。如今顾云行闷声不响,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厚道的事一样!   “容右使可真是……”顾云行终于开口了,说至一半又停顿下来,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只感慨道,“很少让顾某失望啊。”   容欺听出了话里的阴阳,却少见地没有呛声。他静坐了一会儿,余光落在顾云行包扎到一半的伤口上,半晌,才扯了扯嘴角,沉默地从顾云行手中接过布条,打算自己收尾。   顾云行却没有松手,而是将容欺的手轻拂到一旁,继续动作起来。   “既如此,稍作修整后,我们就出发。” 第32章 初临西岛   第十日黎明, 晦暗未明之际,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朝着海边疾驰而去。   海面上,水汽与晨雾交织,恍若白纱轻蒙。放眼望去, 只见波涛起伏, 再远处是茫茫一片。   容欺眯起眼, 借着微弱晓色仔细辨认:“就是这里。”   顾云行虽看不见岛屿, 但并不怀疑容欺, 目光落在对方肩上:“海中不似暗河, 你有伤在身,恐怕会有些吃力。”   容欺冷声道:“我会跟上你。”说完,他抬脚步入水中,又迟疑了起来。   海水独有的咸腥味顺着风钻入鼻间, 令他忍不住蹙眉。   此时入海,于他来讲绝不是什么好时机。一来他泅水只学了一半, 二来他有伤在身,可比起被那怪人日日追缠, 他宁愿赌上一把。   深吸一口气, 容欺正打算钻入水中, 冷不防腰间被人拽了下。   他疑惑地回过头,用眼神询问顾云行。   “外伤泡咸水, 容右使还真是不怕疼。”顾云行一把将人拉近自己, “泅水只学了个划手, 连脚都不会蹬, 就要游海了?”   容欺没想到顾云行竟把话说得那般直白,仿佛自己成了个怕疼又没用的废物。他顿时没好气道:“不用你多说!本座心中有数。”他行事一向不爱瞻前顾后,想得越多便顾虑得越多, 反而麻烦。因此每每遇见难事,他更倾向于行动在先。   “心中有数?看来右使对自己很有把握。”顾云行笑了笑。   也许容欺自己都没发现,很多时候,他心虚害怕了就会不自觉称起‘本座’。但顾云行不打算就此拆穿对方,只是道:“行了,乖乖等我片刻。”   容欺急忙叫住他:“你干嘛去?”   顾云行卖了个关子,道:“给你找条小船。”   小船?哪里来的船?   容欺满腹疑惑,伸着脖子去看顾云行。   不一会儿,顾云行就从岸边不远处抱来了一截厚实的树干,塞入了容欺怀里。   顾云行:“抱紧了。”   容欺:“……”树干很粗,他得两只手合起来才能抱住。   顾云行便拉着他的一只胳膊,带着他蹚水行走了几步。   岸边水不深,走了十几步,也只没过膝盖——这让一开始就急着想钻进水里的容欺难得感到了尴尬。   行至深处,顾云行解开腰带,一端先在自己手上缠上几圈,而后摊开手,用眼神示意容欺。   容欺迟疑了一会儿,默默将手放了过去。   顾云行:“换只手。”   容欺一愣,才发现递出去的是前几日受伤的手,于是换手。   顾云行笑着抓起,将腰带的另一端缠绕在容欺的手上。   “你只需答应我一件事。”顾云行认真道,“海上风急浪大,若是不小心掉下去了,千万别胡乱挣扎,我保证能带你过去。”   耳边水声阵阵,微风轻拂面颊。容欺抱着树干,随着海浪一同起伏。在他的前方,顾云行穿梭在碧波之间,身姿灵活如游鱼。   起初容欺想学着顾云行的样子动动腿,结果发现除了将水搅弄得乱七八糟外,并无任何帮助,有几次还不小心造出了逆流的趋势。   顾云行不得不停下来,无奈地看着他。   容欺:“……”   他扒拉着树干,自觉理亏地低下头,决定不再添乱。   顾云行这才继续往前游起来。   虽然抱着树干在海中飘来荡去并不怎么安稳,但远比容欺预想的顺利许多。   早知顾云行愿意带他渡海,他甚至不用学什么泅水。   不知不觉间,天边亮起橙色的光芒,散入白雾中,便被氤氲成了一种奇特的光景。   容欺无意间瞥见一眼,便再也收不回目光了。   橙光与白纱相融,海水与天空相映,他置身其中,仿佛跳脱人世,身临幻境,周围一切都变得缥缈不实。唯有身前之人,依旧清晰而真实。   “顾云行。”   他攥紧了手中缠绕的一端,轻轻唤了一声。   风声盖过了他,也一并盖过了心中浮动的杂念。   这一路出乎意料的平静。   两人穿过白雾,便看到一座小岛近在咫尺。   海滩边铺满了金色细沙,不远处是一片树林。容欺记得当初隔海望去时,这座岛并不大,如今真正踩上西岛,才发现目测未必准确。   这座岛屿的形状并不规则,正对着东边岛屿的那一侧恰好只是狭窄的一端,绕过这一段,便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林海。林海间是蜿蜒连绵的山脉。   容欺回首看向身后,那座他们待了数月的小岛已隐在白雾后,再看不清了。但他知道,午时白雾散去,小岛依然在那里。   也不知道那怪人会不会又追过来?   容欺收回视线,重又望向无边的树林,对眼前未知的岛屿起了几分兴趣。   “本座倒要看看,那怪物的老巢里藏着什么秘密。”他挑了挑眉,想起缠绕在手上属于顾云行的腰带,于是故意扯了下:“走吧,顾门主。”   顾云行的手被带得动了动,也不觉得被冒犯,笑着道:“右使若是喜欢继续这样牵着,我也不急着解开。”   又开始了。对于顾云行时不时冒出的一些“阴阳怪气”的话,容欺向来不惯着:“我对你的腰带没兴趣。”   说完,他就迅速解开了缠在手上的腰带,扔还了回去。   趁着顾云行整理衣袍系腰带的功夫,容欺再次打量了一圈四周地势。   “这里情况未明,也许不只一个怪人。我们还是小心些为好。”   顾云行:“右使所言甚是。”   两人很快就离开海滩,进入了树林间。   林间树木繁多,随意生长,没有半点“路”的样子。两人不敢贸然深入,怕迷失了方向,沿途还在隐蔽处刻下记号——只不过一个刻的是火焰纹,一个刻的是水波纹。   容欺对此嗤之以鼻,整条船上能认识天极门记号的估计只有方敛了。   他们探查了许久,原以为能在岛上发现些线索,但结果不尽如人意。奔波了数日,他们此时都有些疲惫,容欺便提议先找个地方落脚,再寻些吃食。   林间的树木与东岛上的差不多,只是粗壮的树木多了许多。两人找到一棵倒伏的巨树,就地坐了下来。   顾云行堆好枯枝,处理起半道打回来的兔子。容欺则在一旁搭了个架子,将两人半湿的外袍挂了上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摸出自己的暗器布袋,在里面翻找起来。很快,他两指捻着将针取出,又一一放在自己掌心,皱着眉盯了许久。   顾云行穿好兔肉,放到火上翻烤,见状,问:“怎么了?”   “一根、两根、三根。”容欺脸色沉重,“本座的银环刺骨针只剩最后三根了。”   顾云行手上的动作一顿。   “上次与那鬼东西交手,接连三针才阻住他片刻,都没来得及细看有没有射中皮肉。”容欺越想越心疼,“这是我早年好不容易寻来的秘铁所铸,竟浪费了大半在那家伙身上。”   顾云行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第一针被震开了,第二针堪堪擦过,第三针没入了皮肉。”   容欺听完后,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顾云行,你可知道银环刺骨针的由来吗?”容欺取出一根在指间捻转,“除了能破骨穿肉外,我还在上面淬了银环蛇的毒液。中此针者,头一天四肢麻痹,第二日浑身奇痒,第三日钻心刺骨,偏偏不会致死,若是银针入脉游走全身,可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幽幽道来,浑然不似在说一件可怖之事。   “可是,你说那怪物可有半点像中毒之人?”   顾云行听懂了:“内力高深的话,也许可以逼出毒液。”   “是这样没错。”容欺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可此前从来没人成功过。”   他放回指间的针,又重新数了一遍,方才小心翼翼地收好:“不管怎么说,看来我得省着点用了。”   顾云行迟疑了一下,从衣袖中摸出东西,递过去:“第四根。”   容欺:“……”   容欺盯着那枚变了样的“绣花针”,无语了半晌,嫌弃道:“这个不算。”   ——它不配。   看到它,就想到那条倾注了自己和顾云行心血的兔毛毯子,此刻应该还好好地摆在木屋里。莫名的,比失去刺骨针更强烈的心疼,涌上了心头。   顾云行也想到了,看了看旁边地上新剥下来的兔皮,正欲开口。   “这针还是你自己留着吧。”容欺迅速打断道,“兴许后面还要缝补,就不必还我了。”   好险没有接过来,他可不想再来一次。   顾云行沉默地盯着手中被拒绝的银针,又看了看若无其事的魔头,最终还是将针收入了衣袖内。   进食后,两人将灰烬掩埋,又往里走了一段距离路,天色就暗了下来。   他们接连几日被怪人穷追不舍,竟被迫逐渐适应起夜晚的风餐露宿。   容欺静听着风声,斜靠在顾云行的肩背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下半夜叫我。”   顾云行笑了笑,揽过他的腰身让人挨得更近些,贴在他耳边低声道:“好。” 第33章 初临西岛(2)   转眼数日过去, 他们逐渐深入密林,越往里走,“人”的痕迹逐渐显露出来。不知走了有多久,眼前密集的树木间, 竟多了一条人为开辟的小路。   小路弯弯绕绕, 不知延伸至何处。   容欺和顾云行彼此都清楚, 开路之人, 要么是岛上潜伏的无名怪人, 要么是意外流落至此的人。   顾云行没有立时往前走, 转而观察起两侧树木,似乎在寻找什么。   容欺:“不必找了,在这里。”   他目光复杂地指着自己身侧的一截树枝,略一抬起, 显出了三条曲线——是这几日顾云行无数次在树枝隐蔽上刻划的图案,天极门的水波纹记号。   在来西岛之前, 容欺就做过方敛还活着的猜测,可大海茫茫, 这猜测也是无凭无据的空想。如今见到那树身上的划痕, 空想才终于落到实处。   方敛竟然真的还活着。   ——真是命大。   容欺说不清此刻的心情。   方敛活着, 意味着他与顾云行之间尚有余地;可同时,也代表他和顾云行的结盟将岌岌可危。   他和顾云行, 都是彼此落单的无奈之选。找到真正的同伴后, 顾云行又会如何对待自己呢?   “水纹向西, 这小路应该是个障眼法。”顾云行的话语打断了容欺的思绪, “再找找吧,附近应该还有记号。”   “你们倒是情深义厚。”容欺这几天已经学会辨认天极门的记号了。想到这记号很大可能性是方敛留下的,他便不大乐意去寻了, “我听闻武林盟亦有联络的记号,他一个盟主却非要画水纹,看来是专为你而留的。”   顾云行:“船上都是右使的手下和船员,你让他画枫叶给谁看?”   容欺挑眉:“原来是枫叶啊。”   疑似不小心透露了武林盟机密的顾云行:“……”   容欺难得见他吃瘪,心情暂缓,转身道:“我右边,你左边。”   两人保持着彼此可见的距离,在树林间寻找起来。   没想到有生之年,他一个魔宫右使还要做这种帮人团聚的“好事”。容欺不由暗地里感叹了一句造化弄人。   不过这次他没那么幸运了,翻找许久都没见到什么可疑的痕迹。   那就可能是在顾云行那边了。   这么想着,他正打算与顾云行汇合,忽然耳尖微动,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动静。   容欺眼神一凛:“谁?”   远处,一道黑影掠过,朝着密林深处逃去。   容欺:“站住!”   电光火石间,他扫向顾云行,递去一个眼神,便运转轻功追了上去。   不管那人是谁,既然见了他们选择逃跑,那就不可能是什么武功高强到诡异的怪人。会潜伏暗处,还会发现不对劲就跑,此人必定神智清晰,说不定是坠海流落到这儿的人。   既是正常人,容欺就不必忌惮,哪怕前方有诈,他也要去蹚一蹚。   容欺身形极快,须臾功夫便追至黑影身后。   那人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麻布外套,衣服下摆处短了一大截,露出了里面的深色布料。容欺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人麻衣之下穿的是离火宫的服饰!   他一脚将人踹倒在地,将人翻了个面。   那人转过身,露出一张满是风霜的脸,此刻正害怕地闭紧了眼睛:“饶、饶命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时隔多月,再次见到旁人这般惊恐万分地朝自己讨饶,容欺一时竟有些不适应,然而他也只感慨了一瞬,便欺身上前逼问道:“你不是离火宫的人,身上的衣服哪来的,说!”   那人一愣:“离、离火宫……”   他睁开眼,露出一双细小的眼睛,待看清来人的模样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是你!”   容欺冷笑,看来真被他猜对了,不是离火宫的人,那么就是船员了。他正想盘问,身后却传来破风之声。   他当即侧身退避,手上使力,揪住地上人的后领就往后拖。回首看去,身后竟有一女子执剑相对。她身着浅色衣裙,上面布满了泥灰,就连脸上也有脏污,唯独一双眼睛十分明亮。   “你快放了周叔!”   岛上怎么会有女人?   容欺聚掌劈晕了手上的男人,再腾出手朝女子袭去。方才的短暂交锋,容欺已然摸清,这一男一女都不是他的对手。   比起先问后打,他更喜欢打赢后再盘问对方,这样能省去许多口舌功夫。   不出片刻,他夺下了长剑,横在女子脖间。   “别动。”容欺冷声道,“我一向没什么耐心,再动就杀了你。”   女子不敢乱动:“你……你是什么人?”   容欺挑了挑眉:“这话正是我想问你的。”   他目光冷淡地打量了一番——是个清丽佳人,倘若不是出现在荒岛上,兴许还能引得他人侧目。   “我不是岛上的人!你、你应该也不是吧?”女子眼神怯怯地看着他,“要不……你先把剑拿开,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少说废话。”   容欺丝毫不懂怜香惜玉,他的目光落在女子的眉目间,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脑海间闪过一个猜测,又觉得不可思议。   容欺:“方若瑶?”   方若瑶愣住:“你你你……怎么会认识我?”   还真的是。   一瞬间,连容欺都感到惊讶了。   他只掳了方敛入东海,怎么连他的妹妹都冒出来了?   此前容欺只听闻过方若瑶的名字,但从未真正见过,若不是她的眉眼与方敛长得极为相像,容欺根本不可能猜到她身上。   亏他先前还调侃过顾云行和方若瑶的风流逸事,谁承想,方若瑶竟真的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混到了船上,如今还与他们流落一处。   “方敛呢?”容欺问。   方若瑶眼睛一亮:“你还认识我哥?”   容欺皱眉,这姑娘怎么看着不大聪明的样子?   “何止认识?”容欺见她好奇的模样,故意放慢了语速,俯身低语道,“说来他能到东海,还是本座盛情相邀。”   方若瑶缓缓睁大了眼睛,震惊道:“你是离火宫的魔头!”   容欺勾起嘴角:“正是在下。”   方若瑶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怕:“你想做什么?”   容欺:“荒岛无人之地,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方若瑶声音有些发抖:“你、你别乱来,你要是欺负我,我哥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就凭方敛那个废物?   容欺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嗤笑了一声,拿剑挑起她的下巴,再开口时,已带三分杀意。   “说说吧,你们对我离火宫弟子做了些什么,他为什么会穿着我离火宫的服饰?”   先是两名离火宫弟子中途逃到了东岛,惨遭怪人追杀惨死;再是这名船员身上穿着离火宫的衣物。这西岛之上,必定发生了什么事。   “你吓到她了。”   容欺身上的肃杀之气一滞,脸上顿时显露几分懊恼,还未等他开口,方若瑶已惊喜万分地叫出声:“顾哥哥!”   容欺:“……”   顾云行缓步朝他们走来。他看到容欺脚下不知生死地躺倒着一个,手上持剑还吓坏了一个,一时间为这魔头的破坏力叹为观止。   “顾哥哥快救我!”   顾云行听着方家小妹的呼救声,不由地暗叹口气,道:“还请容右使看在顾某的面子上高抬贵手,放了方姑娘吧。”   容欺早在听到顾云行的声音时就知道没法继续吓唬方若瑶了,他冷哼一声,颇觉没劲地收回了长剑,又光明正大地将剑据为己有。   方若瑶急忙跑到顾云行跟前,说话时都带着哭腔:“顾哥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顾云行便低声安慰了几句。   两人久别重逢,一副似有千言万语诉说的样子。   容欺一向看不惯这种场面,当即背过身眼不见为净。   恰逢此时,地上昏迷的男人醒转过来,容欺索性拽着他到前边去问话。   容欺对于船上的船员,并不怎么留意,唯一有印象的便是船老大和他的副手,显然眼前之人并不是。不过这并不影响对方记得自己。   船员名叫周顺,是船上的缭手,负责掌控船帆绳索,他也是海难时第一个发现情况严峻,率先跳船的人。   从周顺口中得知,西岛外围暗藏激流,将船上许多人都卷到了岛上。初入岛时,他们分作了两派,一派是方氏兄妹,藏身于密林间不见踪迹;一派是离火宫弟子和船员们。可魔宫中人实在是凶神恶煞,尤其在这荒无人烟之所更是无所顾忌,船员们虽是受离火宫所雇,渐渐也忍受不了,纷纷脱离队伍投靠了方氏兄妹。   即便如此,他们在西岛的日子依然不好过。夜间极寒的天气,于没有内功护体的普通人而言,无疑是场灾难。短短几日,船员们陆陆续续死于寒冷与疾病。   “没过几天,那个杀人魔突然出现了。”周顺的眼底满是恐惧,“他一出现,就杀了好多人,离火宫的高手们打算合力围攻,结果……他们反而都被杀死了。再后来为了保命,我们全都聚在了一起。可那杀人魔实在太可怕了,时不时就会有人被他抓走,他、他有时还会吃人……”   “没错。”身后,方若瑶站在顾云行身后,脸上也满是后怕,“岛上死了太多的人,可是活着的人也不好受。御寒的衣物不够,我们只能扒死人衣服穿。”   两人说完,周围陷入了一片死寂。   许久后,容欺问:“剩下的人呢?”   剩下的人都藏身于一处洞穴。提及洞穴的位置,方若瑶有些迟疑,悄悄用眼神询问顾云行。   顾云行知道她的顾虑,道:“如今岛内有怪人嗜杀成性,我们与离火宫不宜再起争执。有什么恩怨,不如等离开这里后再论。”说到这里,他目光移向容欺,“右使意下如何?”   容欺扫了眼方若瑶搭在顾云行衣袖上的手,冷淡道:“我能有什么意见?方大小姐不肯说与我听,又有你顾云行护着,我是半点也逼迫不得。”他似笑非笑地迎向顾云行的视线,“自然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顾云形的眼皮猛地跳了几下。   一旁,方若瑶听完后,恍然大悟,瞬间有了底气,对容欺道:“魔头,算你有自知之明。”   容欺看了她一眼,便面无表情地盯着顾云行。   顾云行:“……” 第34章 齐聚山洞   一行四人在林间快速行进。   周顺走在最前面, 方若瑶则和顾云行并肩走在周顺身后。容欺不远不近地缀在队伍末尾,自启程起便不发一言。   顾云行频频回头,每次视线对上,刚想开口说话, 方若瑶便又缠着他询问起坠海后发生的事。她自登岛第一天便随方敛藏身于林中, 后来又因为杀人魔的缘故四处躲藏, 也因此压根不知道西岛对面还有一座东岛。   “对了, 顾哥哥, 你怎么和那个大魔头一起出现?”   顾云行垂眸, 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宇间柔和了些:“恰巧在一处,便一路走来了。”   方若瑶压低了声音,煞有其事道:“魔宫中人最是可恶, 我哥就是被他抓来的,他刚才还要杀我!”   顾云行:“他不会杀你。”   方若瑶一愣, 随即得意道:“也对,有顾哥哥在, 他当然不敢了。”   顾云行:“……”   他正欲开口解释几句, 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余光瞥去一眼。   容欺便冲他勾起一个笑来,笑容里藏着几分戏谑。   顾云行收回了目光。   方若瑶并未察觉两人的暗潮涌动, 还在叽叽喳喳诉说近日的担惊受怕。   顾云行打断了她:“岛上既有杀人魔, 还是谨慎低调些为好。”   方若瑶忙看了眼四周, 压低声音道:“顾哥哥说的是。”   顾云行:“我去后面警戒。周顺武功平平, 你离他近,也好有个照应。”   方若瑶不疑有他,捂嘴用气声说道:“那你小心点那魔头。”   顾云行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无奈地点点头。   容欺看了半天两人“耳鬓私语”的模样,见顾云行折返朝自己赶来,不由挑了挑眉。   “怎么不陪着你的方姑娘,过来干嘛?”   顾云行皱眉:“容右使慎言。”   容欺:“先前还为你感到可惜,现在看来,顾门主的确是艳福不浅。”   顾云行:“我与方姑娘并无私情,右使何必编排一个小姑娘?”   容欺冷声道:“编排她?本座可没这闲工夫!”   也不想想究竟是谁一见面就难舍难分,真当他听不见两人讲的悄悄话吗?   顾云行察觉到他的不满,放缓了语气:“这一路上,右使似乎安静了许多。”   “魔宫中人口无遮拦,随便一句话就可能惹得方姑娘不快。”容欺扯了扯嘴角,故意模仿起方若瑶的口吻,“有顾哥哥在,我当然不敢乱说话了。”   他的语调落在“顾哥哥”上刻意拖长了几分,眼底闪动着不明的意味。   “……”   顾云行听着那三个字从另一人的口中吐露,心底无端感到被勾划了一下。   容欺见他被噎住,心情好转,说道:“放心,我不会在岛上动手。但如果你那对方家兄妹先招惹了我……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魔宫中人睚眦必报可从来不会受限于当下处境。   顾云行仿佛这时才慢慢回过神来,沉声道:“我明白。”   西岛众人藏身的洞穴位于密林深处的某座山峰之间。山峰地势复杂,弯弯绕绕,中途还经过了数次峭壁,走了许久,最终才抵达一处藤蔓遮蔽的洞口。   方若瑶率先弯腰钻了进去。   容欺跟在最末尾,发现洞穴后还有蜿蜒的通道,甚至还有几处岔口。越往里走,洞穴里便越昏暗。他用力眨眨眼,发现又一次看不清了,只好皱眉循着脚步声走。   黑暗中,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   容欺一愣,随即屈起手指,无声地默许了。   顾云行带着他,不紧不慢地走过狭长的通道,直到前方现出光亮,隐约还听到方若瑶高兴呼喊兄长的声音,容欺才如梦初醒般地甩开了手。   顾云行垂眸侧目,看了看自己的手,半晌,收拢在身侧。   “游之。”   方敛一如当日坠海前的模样,他一袭淡雅青衫,身姿挺拔,在这幽洞秘境之中宛如一幅水墨丹青。   见他完好,顾云行脸上现出了几分笑意,他走到方敛身前,道:“许久不见。”   方敛叹了口气:“没想到临沧城一别,再见面就连累你奔波千里,最后还被困在荒岛上。”   两人言语之间,甚是熟稔。   容欺看看方敛,又看看顾云行,没来由一阵心烦,直接打断了两人的寒暄:“顾云行,你不会又要花半天时间跟人久别重逢吧?”   方敛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脸色一下变得凝重起来:“魔宫右使容欺,你怎会在这里?”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当日在船上,为了探听方元磬的消息,容欺没少想法子折辱方敛,那方敛瞧着性情温和,实则是个硬骨头。   容欺挑衅地看着他:“方盟主如此中气十足,看来身体恢复得不错。”   方敛:“你!”   容欺右手立时覆上剑柄,眼底冷意森森。   那是方若瑶的佩剑,方敛一下就认出来了,顿时脸色更加难看。   就在二人剑拔弩张之际,顾云行适时出声制止。他挪步来到容欺身前,按下了剑柄上的手,看着容欺,却是对两人说道:“我们先商讨出岛之法。”   容欺撇过头,不应声,但也不反对。   方敛疑惑地看着两人。   一时间,方才一触即发的焦灼感褪去。顾云行转身同方敛简单说起了他们在东岛被怪人追杀之事。   怪人的存在威胁着岛上的众人,谁也不知道他何时会折返回西岛,又或许他此刻已经潜伏暗处,伺机而动了。   方敛听懂了顾云行的意思,皱眉道:“游之,此人阴险狡诈,行事暴戾,实在不堪为合作之人。”   顾云行虽不清楚两人之间具体的旧账,但依容欺往日的行事作风,大抵也能推测出自己这位好脾气的朋友应当遭了不小的罪。他没有立场多说,只是承诺道:“他若有异常,我定会制住他。”   “你都开这个口了,我自然没意见。”方敛这才放软了态度,目光转向容欺:“不过,既然要合作,右使该拿出点诚意来吧。”   他直视着容欺,一字一句道:“先解了刺骨针。”   武林盟为正道统盟,能够当上盟主的人绝非泛泛之辈。方敛武功不弱,容欺废了许多波折才将人捉住。这之后,为了能顺利将其从霁州押至东海,他更是用上了一些手段,将刺骨针送入了方敛体内——为了防止方敛中途熬不住死掉,他还贴心地去了毒。   细小的银针游走于经脉之中,将方敛的功力削减至三成,每隔三日移位之时,更是痛楚难忍。凡是受过针法折磨的人都对容欺恨之入骨,这方敛却仍能维持体面,脾气已然是出奇的好。   但容欺却不想解开。   容欺直言道,“我行事最不喜欢受制于人。在这荒岛之上,你们人多势众,要是再解了针,本座岂不是任人宰割?”   方若瑶:“我们可不会落井下石!”   容欺挑眉:“光凭一张嘴,谁信?”   正派之中鲜有人把话讲得如此直白,方若瑶顿时有种跟他说不清的气恼,只好看向兄长:“哥,他不愿意怎么办呀?”   方敛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容欺。   容欺不为所动,气氛一时间又回到了最初时的僵持。   这时,顾云行摊开手掌,露出掌心事物,道:“容右使要是有顾虑,不如把针种在顾某身上。”   ——掌心之中银光微闪,正是那枚送给他的“绣花针”。   容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就这么想救方敛?”   宁愿自己中针,也不愿方敛受苦?   顾云行认真道:“还请右使成全。”   容欺咬牙切齿:“你明明最是清楚本座的刺骨针!”   顾云行:“是,所以更不愿友人受苦。”顿了顿,又道,“也不想让右使为难。”   容欺黑沉着脸色,怒视顾云行,仿佛与他有着深仇大恨。   方敛开口道:“游之,不必如此,我……”   容欺:“你闭嘴!”   他一把扫落顾云行手中的银针,气势汹汹地冲向方敛,脸色若覆寒霜。   “不是要取针吗?还等什么。”   洞穴之中,火光跳动,映在石壁上的影子被拉长变形。容欺盘腿坐于方敛身前,运指点于要穴之上,提气慢移,牵引着方敛体内的刺骨针移动位置。   取刺骨针并非易事。   容欺下针的次数多如牛毛,取针的次数却屈指可数。等到他成功取出时,额间已布满了细汗。他一把将针扔到地上:“这下,可满意了?”   方敛道:“多谢右使。”   容欺冷笑一声不予理会。   本就是他下的针,还折磨了人许久。可这位名门正道竟还同自己道谢?该说他不愧是顾云行的挚友吗?   这荒岛上,怕是只有他一个坏胚,余下的都是些圣人。   这么想着,他直接略过虚弱的方敛和担忧心急的方若瑶,也不去看顾云行的神情,自己寻了个靠近火堆的角落坐着。   洞穴里,只剩下方若瑶关切的话语声,方敛偶尔会安慰她几句,其余时刻只剩死寂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通道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容欺心神一紧,戒备地看了过去。   很快,两名男子相继步入。他们一抬眼,就发现洞中多了容欺和顾云行,当场俱是一愣。   随即其中一人激动地冲了过来,跪地行礼道:“右使!真的是您!”   另一人也立马迎了过来:“容、容右使。”   容欺眯起眼,目光一一略过两人,道出了他们的名字:“严帆。”   严帆压低了身体:“属下在!”   容欺又道:“船老大。”   周远抖了抖身体,哆哆嗦嗦地应了一声。   ——没想到,竟还有熟人。   几番交流下来,容欺才知道,当日船上仅存的活人都在这洞穴之中了。 第35章 一叶小舟   自严帆与周远外出觅食回来后, 洞穴里的氛围变得微妙了起来。   严帆视名门正道为洪水猛兽,之前是不得已才与方家人妥协休战。如今却不同了,自容欺出现后,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还拉着船老大周远一同表忠心。周顺是周远的徒弟, 见师傅如此, 便也一并站在了容欺身后。   至于方家兄妹……取针之后, 他们与容欺暂时不计旧仇, 但也并不信任。   正邪不两立, 武林盟与离火宫本就不是一路人。   等到容欺察觉到什么时,就发现自己身边已经变成了严帆等人,而顾云行待在方氏兄妹间,隔着火堆与他遥遥相望。   耳旁, 严帆和周远周顺正商讨着造船之法,容欺却兴致缺缺, 无端生出几分厌倦。   自遇到怪人开始,他们连夜奔波, 渡海登岛, 又与众人汇合。短短几日的光景, 那段与顾云行结伴搭伙的日子竟一下子变得恍如隔世。   “右使,您可是在忧心顾云行这个变数?”严帆压低了声音, “有他在, 的确是个威胁。”   容欺目光森冷地看向他, 一字一句道:“本座似乎并未让你开口。”   严帆一愣。   容欺皱眉:“还是说, 离宫太久,忘了我的规矩?”   严帆的脸色“唰”地惨白,慌忙跪在了地上:“属、属下知错!”   对面三人听到动静, 一齐看了过来。   “自作聪明。”容欺强忍着怒气:“滚一边去!”   严帆立时跪行到了远处。   容欺又扫了眼周远和周顺:“你们也滚。”   他们急忙哆嗦着身体,一并跟着退离。   身周总算没有旁人了。   容欺的心情却未见变好,尤其当发现对面仍望着自己时,他更是没什么耐性地勾起一丝狞笑。   方若瑶吓了一跳,缩到兄长背后,小声道:“这魔头真吓人,严帆和周叔他们为什么非要跟着这种人!”   方敛宽慰了妹妹几句,心中也是忧虑万分。   “游之,以我的了解,此人手段诡谲,性情残暴,断不可能相安无事地同我们离岛。你有何打算?”   顾云行却少见地没有应答。   方敛看向他,眼底浮出些许疑惑:“游之?”   顾云行轻叹了口气:“如今说这些,为时过早。先休息吧。”   西岛的夜晚仍是寒意刺骨,只不过狂风经由错综的通道逐渐衰弱。容欺孤身坐在火堆前,将枝条掰折,又一并扔了进去。   火焰暂小了一瞬,很快又蹿升起更大的火苗。   洞穴内,方若瑶抱着兄长的胳膊沉沉睡去,方敛运功为自己和妹妹驱寒。角落里,严帆混在周远周顺这对师徒间,几个人潦草地挨在一起抱团取暖。   不多时,洞穴内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就连方敛也阖目睡着了。   容欺却没有睡意,只固执地往火中添柴,好让这光亮不会消失。   许久后,顾云行走过火堆坐到了容欺身侧,也陪着他一起添枝加叶。   容欺诧异地看向他。   顾云行伸出食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容欺用口型问:“不睡?”   顾云行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刺鳞,又随手从脚边捡起一截较粗的树枝,静静雕刻起来。   容欺一下就回想起曾经那些付之于火堆的成品,各个不成形状,还奇丑无比。于是,无声嘲笑他,明明连朵花都不会刻,非要装模作样糟蹋木头。   顾云行也不恼。他的手指修长且灵活,眼神专注,即便刻出来的东西不怎么样,可这雕刻的架势却赏心悦目。   容欺便也随之看过去,看着那截树枝被剔除外皮,又被一刀刀削成长块的形状。他起初感到好奇,看久了又有些茫然,最后陷入了深思。   不多时,一根细细的木棍递到了容欺跟前。   容欺疑惑地看向他。   顾云行侧身贴近他的耳边,轻声道:“多谢右使高抬贵手,没让我受针刑之痛。这枚‘刺骨针’,便送予右使,以记此恩。”   容欺沉默了,他看看那细木棍,又看看顾云行,眼里满是狐疑。   顾云行管这叫刺骨针?   不是,这刻的是刺骨针?   一瞬间,容欺很想为自己的银环刺骨针讨个说法。   顾云行见状,有些迟疑:“不像吗?”   容欺扯了扯嘴角,无声质问:你、说、呢?   到底谁教会了顾云行这么雕刻的!   “船!我的船……唔……”身后的周远翻了个身,嘴里吐出含混不清的呓语。   容欺一惊,急忙与顾云行拉开距离,见周远并没有醒转,莫名又松了口气。侧头看向一旁,发现顾云行也是正襟危坐,目视前方,一副淡然出尘的模样。   他挑了挑眉,又贴过去盯着顾云行瞧。   顾云行只好无奈地出声:“容欺。”   容欺笑了笑:“顾门主在心虚什么?”   顾云行眸色微暗:“右使又为何急着与我撇清干系?”   容欺不说话,将目光移到不远处睡熟了的方家兄妹,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顾云行摇摇头,重新将“刺骨针”递了过去:“右使当真不肯赏脸收下吗?”他想了想,补了句,“顾某所刻,难得有七八分像,算是佳品了。”   容欺盯着那所谓“佳品”的细木棍,陷入了沉默。   顾云行无意间转动半圈,露出了尾端刻着的云形图案。   片刻后,容欺接过了木棍,道:“正好发绳脏了。”   说着,也不再嫌弃,当着顾云行的面解开发绳,随手用“木棍”挽了几下,斜斜插好。木棍不大不小,离刺骨针差了十万八千里,但用作木簪刚好妥帖。   顾云行:“……”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许久才收回视线。   第二日清晨,容欺自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斜靠在岩壁上。顾云行先他一步醒来,正坐在火堆边烧水。说起这个,不得不提一句,洞穴里看似简陋,实则一应用具都很齐全,也不知道是谁捣鼓出来的。   石锅里传来咕嘟冒泡的声音,容欺听出是水开了,便道:“顾云行,给我倒碗水放着。”   方敛抱着柴堆,一进门就听到了这句,诧异地看了过去。   只见他的好友当真取来一只石碗,舀了几勺热水,放到一旁等着变凉。   他不由地皱眉,不懂好友为何要满足对方这般无礼的要求。但他并非多嘴之人,只默默坐到一旁,提及造船取材之事。   “造船之事已有眉目。”方敛收拾着柴堆,又取过石碗,替自己盛了一碗热水,“只是前几日遇上难题,进度一直停滞不前。好在如今你来了,以你之才,定能想出些办法。”   顾云行便询问了几句。   容欺坐在一旁,光明正大地听着。   关于造船之事,其实昨晚严帆已同他说过。自怪人现身后,西岛诸人便致力于研究造船离岛的方法。昨日他们那么多人离开洞穴,就是在为此事奔波。   可造船之事谈何容易。   船老大周远半生与船为伴,是他们中对船最为熟悉之人,往日里若遇船身受损,也能修补一二,但造船和驾船毕竟不同,他也只能尽力一试。   等到方敛将差不多雷同的情形说完,容欺便起身走到了顾云行身边。他无视方敛复杂的目光,端起那碗放凉的水,一饮而尽。   温水下肚,周身也变得暖和起来。   容欺莫名心情变好,唤道:“严帆。”   “属下在。”严帆也已醒转,昨夜容欺一番训斥,让他不敢造次,便只在一旁静静等候。   容欺抬了抬下巴,示意严帆将周远和周顺叫醒。而后,饶有兴致地看着方敛,道:“本座对你们的船很感兴趣。你们慢用,我先行一步。”   说完,他便让严帆带路,叫上周远师徒,一同离开了。   方敛默默端起热水,喝了一口:“我记得上一个在你面前这般耀武扬威之人,伤还没好全。”   顾云行不置可否,恍若未闻。   方敛:“……”   造船之处在密林深处的一条小河边。   严帆一边带路,一边说道:“顺着河流造船,到时就可以直抵离海岸最近的湖泊,也方便我们运送过去。”   容欺:“是谁想出来的?”   严帆愣了愣,有些迟疑。   “看来是方敛了。”容欺冷笑道:“这些日子你们跟着他,过得倒挺不错。”   “方盟主是比我们有想法,若非有他,我们几个早就被杀人魔捉住了。”船老大周远讪讪接了一句,冷不防看清容欺脸色,立马哆嗦道,“不过那是在之前!如今右使来了,一定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是吗?”容欺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几月未见,船老大还是这么会说话。”   周远擦了擦额角的汗:“哪里,哪里。”   周顺见状,也跟着帮腔。   他们都见识过离火宫右使的手段。入海前,三大码头同时下令禁行,船只被迫停航,可偏偏这尊煞神直接领着手下劫持了他整条船,还拿剑架在他脖子上强逼他开船。   那日驾船离港,关卡重重,那魔头便以小船开路,将阻拦之人尽数斩于剑下。每每想来,他们都要做噩梦。   “放心。”容欺拍拍周远的肩,压低声音道:“本座不会让你死的。”   毕竟这岛上,可找不到第二个懂造船的人了。   很快,他们停了下来。容欺环顾了一眼,也不费力去找,直接问:“船呢?”   周顺忙指了指前方草木掩映处,道:“在、在这里。”   他迅速跑过去,抬手将盖在船上的遮蔽物掀开,生怕晚上一步这魔头又要恐吓起师傅。   容欺的目光一下被他身后的木船吸引住了。   说是木船,实则更像是一叶小舟。船体细长,虽不完整,但能看出几分流线型的样子;船身由几根木材拼接而成,奈何造船之人手艺不精,留出许多细缝;船的尾部,还豁开了一道口子。   ——一看就还未成型。   容欺走过去,手指轻轻抚过船身,眼底难掩激动。在这荒岛待久了,他一度都做好了永困于此的准备,没想到今日见到小舟,竟重新燃起了离岛的希望!   “大概还有多久能造成?”容欺语气急切道。   船老大道:“若是顺利,十天内可以完工。只是……”   容欺皱眉:“只是什么?”   船老大叹了口气:“海中波涛汹涌,这小船不一定能抵得住风浪。还得试验一番才知道能不能成。”   容欺深吸一口气,不管如何,哪怕最终失败了,也总比苦苦等待救援好一些。 第36章 一场争执   容欺又问及造船的具体情况, 船老大顿时苦着一张脸,唉声叹气。他本来就不擅长造船,能够把船拼凑到这个地步,已实属不易。一些关窍之处, 他实在是琢磨不透了。   容欺绕至那处豁开的口子, 指腹划过断口, 又转而走到船身前端, 去查看拼接好的部分, 越看越觉得有些熟悉。   “可看出什么了?”顾云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容欺回过头, 发现只他一人,便示意顾云行凑近些。   顾云行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落在船身上那截动来动去的手指上。   容欺:“不觉得眼熟吗?”   顾云行:“榫卯之术。”   当初他们栖身于岸边的半截船舱中,顾云行留意过舱内木板的拼接之术, 后来还将其用在了屋顶的搭建上。   容欺弯腰从地上捡起两块遗留的木头:“那就看你的了。”   只言片语间,两人交流完信息。顾云行也不推辞, 就近坐在船边,从衣兜里取出刺鳞, 按着记忆开始削划起来。不多时, 两块木头的一端分别被刻成一对榫卯形状。而后榫卯相接, 两块木头便天衣无缝地合在了一处。   顾云行笑道:“如何?”   容欺接过木头,满意地点点头:“不错, 先前小瞧你了。”   不会雕花算什么, 往后在容欺这儿, 顾云行就是木刻行家。   他刚想再说上几句, 余光瞥到方若瑶过来了。嘴边的话顿时吞回了肚里,他转过身,没兴趣去听身后的热闹。   顾云行看着他的背影, 这下终于确定了,这魔头似乎是真的厌烦正道中人。   另一边,顾云行做出的一对榫卯给了船老大周远极大的启发。他对着那两块木头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嘴边念念有词,俨然十分入迷。   容欺没去打搅他,支使着严帆和周顺去林间伐木取材,自己则打算去周围探查一番。   临走前,他回过身,视线寻找了一圈,发现顾云行正同方敛谈论着什么。   他收回目光,没有知会任何人,只打算速战速决,争取天黑前赶回来。   自入岛以来,他仅在树林里活动,因此西岛对于他来说,仍很陌生。而那怪人的存在总让他觉得岛上有猫腻。   他可不信,那怪人是靠着每日穿梭于林野就练出了绝世武功。寻常的两座荒岛,可养不出这样恐怖的怪物。   林深之处有山峦,山峦之中又藏着什么?   容欺运起轻功,朝着最近的山峰疾驰而去。到了山脚,才发现离地十丈俱是峭壁。   黑色的山石矗立于前,仿佛巨神拦路,令人心生不安。   他旋身上行,身若燕雀,许久后攀登到高处,又自山石峭壁间窥得一角:眼前仍是连绵起伏的高山,一眼望不到头。   山外青山,层层叠嶂。再远一些,视线受阻便看不清了。   容欺收回视线,没有继续往上,趁着天色将暗之际赶回了栖身的洞穴。   等他抵达时,天边最后一道光线已近消失,步入通道,隐约闻见了肉香,时不时能听到几声低语。   等到容欺的身形出现在洞口,洞内一下就安静了下来。   顾云行并未同方家兄妹坐在一起,他独自盘坐于角落闭目调息。闻听脚步声,立刻睁开了眼。   容欺很是自然地取下木架上的烤肉,然后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咬下一口手中的烤肉,脸顿时黑了下来——口感又硬又柴,全然不似顾云行做的合胃口。   他忍耐地嚼了嚼,只觉难以下咽。   顾云行开口打破了沉默:“去哪里了?”   容欺好不容易咽下肉干:“到山上看了看。”   顾云行:“看出什么了?”   容欺略一思索:“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山峦起伏,不似有人烟,也不知道那怪人生活在何处。也许下次他该叫上顾云行一起去看看。   “没什么特别……”顾云行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语气中带上些许冷意:“如今怪人下落未明,右使孤身一人,倘若撞见对方打算如何脱身?”   容欺眯起眼,听出了些许不对,抬眼看了看,发现顾云行正盯着自己,眸光深沉似有不悦。   他一愣,顾云行这是……怎么了?   容欺立马又看向其他人,发现旁人大多低头专注地啃着食物,默不作声。   他心中疑惑,但也不乐意受这莫名其妙的气,道:“依顾门主的意思,难道怪人一日不现身,我们便一日蜷缩在这儿,惶惶不得出?”   顾云行没有说话,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容欺鲜少见他这副表情,心中顿时也生出一股火气:“你有话便直说!”   顾云行:“西岛情况未明,右使独自一人离开,难道不叫人起疑吗?”   容欺:“……”   这破岛之上能做什么可疑之事?总不可能冲到怪人跟前同他“嗷嗷”叫唤着谈合谋吧?   容欺不满道:“当日我探查东岛,也没见你多说什么。现在突然提这些,是要盘问我吗?”   顾云行:“顾某自然没有资格过问右使的事。”   “你知道就好!”容欺声音渐冷,“本座最不喜欢的就是坐以待毙。要照你这么说的话,怪人要是寻到这儿,我们照样逃不掉。”   他就不信以顾云行的性子会对这西岛毫无想法。若论起来,顾云行骨子里就不是东躲西藏的人!   顾云行:“不告而别,便是右使的主动出击之法吗?”   容欺猛地将手中的肉块扔进火堆之中,冷冷道:“顾云行,你想找茬便直说!”   洞穴内寂静无声。   方若瑶抓着方敛的胳膊,大气也不敢喘。周远等人更是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底,以免受到波及。   方敛低声咳了咳,作为武林盟盟主,他是在场唯一够格能为天极门门主与离火宫右使拉架的人,于是主动出声道:“二位稍安勿躁……今日造船之事取得了突破,其他事我们暂且先不论,不如……”   “为何不论?”容欺丝毫不给面子:“方盟主,你说,我离火宫行事,需要向他顾云行汇报吗?”   方敛:“……”   “是不用。”沉默中,顾云行淡淡开口,说完,便重新闭目调息,一副不再多言的模样。   容欺冷笑一声,也不说话了。   这场争执开始的突然,结束的也突兀。   确认这两尊大神不再出声后,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周远和周顺更是连连擦汗,庆幸这两人没有打起来。要知道,上一次他们目睹两人打架,整条船都翻了。   许久,洞穴里再无人说话,就连一向话多的方若瑶也不吱声了。   夜半时分,众人纷纷睡去。   容欺时不时往火堆里添些树枝,火光映照着他半边脸庞,晦暗不明。   不远处,顾云行仍维持着调息的姿势,一动不动。   容欺等了一会儿,却未等到什么。最后,他撇撇嘴,自嘲地笑笑,索性也阖起了双目。   明明上午离开时顾云行还一副笑语晏晏的模样,短短几个时辰就翻脸不认人了。   ——什么“携手御敌,共同进退”,这才过了多久,顾云行就露出真面目要同他决裂了。   武林正派,果然都是一丘之貉。   容欺越想越气,忽然听到洞穴之中有动静。有人似乎起身了,脚步声响起,最终停在了容欺身前。   容欺睁开眼,没有半分睡意,他没好气道:“干嘛?”   顾云行:“随我来。”   容欺冷嗤一声,不做搭理。   顾云行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语气仍有些沉:“我寻了你一个下午。”   容欺一愣,寻他?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顾云行已经弯腰从火堆中拿起了一根未燃尽的树枝,朝着洞穴外长长的通道走去。   容欺:“……”他迟疑了片刻,起身跟了过去。   通道狭长弯绕,昏暗无比,风也比里面大了许多。树枝上的火苗被拉扯得变形,但却总不会熄灭。   顾云行停在了一处岔口,将火把插进泥地中,就地坐下,而后从兜里取出了几根植株。他也不去看容欺,自顾自地摆弄起来。   容欺:“这是什么?”   顾云行:“止血草。”   容欺疑惑地瞧了瞧,他能辨认的草药有限,但也记得止血草不长这样。   顾云行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南橘北枳,有差异也是正常。”   他随手捡起一块平坦的石头,将止血草摆放于石面之上。而后取出刺鳞,调转匕首,用柄端慢慢碾磨起来。   片刻后,根茎处淌下血红的汁液,滴落在泥土中,留下一小片深色。鲜红的汁液浸透了石块,也染红了顾云行的手。   容欺不知道这人为何突然聊起了一株草:“你采止血草做什么?”   顾云行:“今日顾某寻你,跑遍了四周附近,路过看见了,便顺手采回来了。”   容欺:“你……找我有事?”   “在右使眼中,莫非必须有事才能去寻你吗?”顾云行手中动作微顿,“他们刚入西岛时,每隔几日就会有人落单失踪,再发现时已经丧命……容欺,你究竟知不知道,在这种时候,突然消失意味着什么?”   容欺张了张嘴,心头涌起奇怪的情绪:“你以为我和他们一样遇袭了?”   顾云行不说话了,眼底似有暗潮涌动。   对上这视线,容欺莫名感到一阵心慌:“我又不是那帮废物,就算真的倒霉撞见了那怪人,也不可能无声无息就被带走,更何况……”   顾云行打断了他:“可我担心你。”   容欺愣住。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干巴巴憋出几个字:“我、我又不是方敛。”   顾云行看着他:“容欺,你我之间,不能说这两个字吗?” 第37章 雷雨风波   明灭的火光下, 容欺的耳尖有些泛红,声音却平静了下来:“顾云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许马上我们就能回去了。”   一入江湖, 各归其位。   即便他与顾云行有过相依为命的日子, 也抵不过江湖路远, 同去不同归。   两人半晌无话。   许久, 顾云行碾磨好了药草, 将它归拢到手心。红色的汁液顺着掌纹自指缝间漏出, 他便让容欺将衣服解开,露出肩膀处的伤口。   容欺:“……”   没想到顾云行捣鼓半天是要给自己上药,他目光复杂道:“伤口早就结痂了,不需要止血草。”   顾云行:“消肿镇痛, 会让你好的快些。”   容欺看着那团样子十分可疑的药草,半信半疑地照做了。   他肩膀上破开的皮肉都已结痂, 伤口周围却泛着一片不正常的红肿,乍一看, 触目惊心。   顾云行眸光微沉, 没有多说什么, 只小心地将掌心的草药按了上去。   “嘶——”容欺拧起了眉,只觉得半边肩膀都被那不知名的红色汁液所覆盖, 不由露出几分嫌弃的表情。   草药敷在肩伤处, 不多时有丝丝缕缕的清凉感钻入皮肤, 微微还带了些痒意。   察觉到变化的容欺眼睛一亮, 这和他以往敷止血药的感觉差不多。   “顾大门主还真是见多识广,连草药都认得。 ”他由衷感慨了一句。   顾云行又将剩余的一点药渣抹在容欺受伤的右手上。   不多说,容欺的右手掌心也被汁液染上了色, 他越瞧越觉得恶心:“看着像沾了满手的血。”   顾云行安慰道:“等汁液凝结后,应该会好一些。”   第二天,众人陆续从睡梦中醒来。   洞穴内安静无比,诡异的没有人说话。   容欺皱了皱眉,看向严帆等人,顿时三颗脑袋齐齐低头。于是又看向方家兄妹,方若瑶正困得睁不开眼睛,靠着兄长打盹。方敛对上视线后一怔,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   容欺:“……”   他没功夫去猜测这几人的心思,只觉得一个两个都古古怪怪的。   顾云行见他醒来,盛起一碗水:“容右使,喝水吗?”   容欺点点头,起身走过去。   忽然觉得还是顾云行正常些。   也不知道这人何时起身烧的水,此刻已经放凉了些。   一碗温水下肚,驱散了夜间的寒意。   容欺昨晚几乎没吃东西,这会儿有些饿了,打算上午去林间打只野兔充饥。   临走前,他想起什么,隔着一段距离询问严帆哪里的野兔出没频繁。   严帆忙不迭地表示愿意去替他跑腿。   直到容欺不耐烦地让他别废话,严帆才老实地报了几处位置。   “行,本座就去河对面三棵歪脖子树那里转转。”   说完这句话,他这才大摇大摆地出了洞穴。   方敛目视着容欺走远:“离火宫右使,还真是喜怒无常。”   顾云行:“有吗?”   方敛被噎了下,过了一会儿,他悄声道:“你和那魔头之间怎么回事?”   顾云行脸上笑意未尽,闻言淡淡扫去一眼:“何出此言?”   方敛:“昨夜我睡得迷迷糊糊,依稀看到你们一起出去了,过了许久都没回来。”   顾云行脸色微变,若有所思地看向方敛。他本就不打算隐瞒自己与容欺交好之事,即便被人察觉了也无妨。   他正欲开口,却听方敛道:“你同那魔头决斗去了?”   顾云行表情一怔:“……什么?”   “你也不必瞒我。那魔头肩膀处的血迹都渗出来了,看来受伤不轻。”方敛感慨道,“方才他却能若无其事与你同处,如此心性,实在是可怕又棘手。”   顾云行:“……血迹?”   方敛指了指。   顾云行低头,看到自己的一双手上遍布斑驳的红色痕迹。   顾云行:“……”   “在岛上我们还是少与他起争执。”方敛不赞同地看着他,“昨天你不该招惹他。”   毒蛇在侧,谁也不知它会何时报复,不得不防。   顾云行沉默了很久,最终颇给好友面子的应了声:“说的是。”   怪不得洞里众人表现古怪,原来是以为他同容欺决裂了吗?   顾云行无奈地摇摇头,又看了看手上早已干涸的止血草汁液,决定去歪脖子树旁的河边清洗一下。   那日之后,容欺不再提探查山峦之事。有了他和顾云行的加入,造船之事骤然加快了速度。   众人齐力推进,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第五日黄昏,随着“咔嗒”一声轻响,船老大周远将最后一块木板精准地嵌了进去,一艘简易的小船终于成型。   顾云行同方敛合力,将小船拖移到了旁边的小河中。木船一入水,先是摇晃了一阵,慢慢地,它便稳稳地浮在了水面之上。   严帆激动万分:“成了,终于成了!”   船老大也是难掩兴奋,上前观察着木船的状况:“这船比我预估得更牢固,只要不遇上大风暴,就不会被浪打散。”   一时间,众人一扫疲惫之色。久困荒岛,如今终于有了出去的希望。   方若瑶:“哥,我们是不是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   方敛笑着点头。   方若瑶:“太好了!等回去后,谁都别想再带我出海!”   方敛:“现在知道苦了,以后可不许再任性了。”   方若瑶:“哥,我那不是为了救你嘛!那个大魔头……”忽然想起“大魔头”就站在一旁,她立马捂嘴收声,吐了吐舌头,缩在兄长身后。   等到众人心情平静些了,便开始商量起出海的计划。   小岛离陆地不知有多远,海上旅途漫漫,他们得备好水食,做足准备了,方能真正启程。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容欺不得不打断他们:“诸位,不如抬起头来先看看这天吧。”   不知何时起,天边云层渐厚,显出雷雨将临之势。   方若瑶:“明明刚才还好好的……”   岛上的天说变就变,众人又是一阵忙乱,将小船拖回到岸边。船老大支使着徒弟取来提前准备好的藤条,做了一番固定:“这种天气是断然不能出海了。”   容欺皱眉:“岛上隔三差五就会有暴雨,海上只会更甚,要是入了海,你这小船可没地方躲。”   船老大面露难色:“那日我们坠海后,顺着海浪飘了一夜。这么算起来,最多一日,或可寻到原来的航线。要是运气好,沿路遇见商船就能求救了。”   容欺:“那要是运气不好呢?”   船老大:“……”   顾云行适时出声:“我失踪多日,天极门应该还会有船只在海面搜寻。”   船老大眼睛一亮:“那就没问题了!”   说话间,厚重的云层间已现出几道曜目的白光,沉闷的雷响在穹顶响起。   众人不再逗留,纷纷朝着洞穴赶去。   前行了一段路后,容欺回身望向停泊在岸边林中的小船。   黑云压顶、林叶摇摆,这一叶小舟在这天地山林间如此渺小单薄。它真能抵御风暴巨浪,载着他们离开此地吗?   “轰——”   雷鼓乍响,须臾片刻,第一滴雨点终于落下。   顾云行自前方折返,将缀在最后的容欺拉了上前。   不多时,身后已连成一片雨幕。   他们往回赶得还算及时,只打湿了外袍,在肩背处晕染出一块深色水迹。   众人尚还沉浸在造船成功的喜悦中,围着火堆一边烤衣服,一边漫谈起来。   方若瑶恰巧坐在容欺的正前方,她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根树枝,百无聊赖地戳着地上的石头玩。   容欺安静时,低眉敛目,少了几分盛世凌人,倒像是名门世家培育出来的矜贵子弟。   方若瑶不由看得出了神。   容欺按捺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抬眼:“方姑娘这么盯着本座,是想同我回离火宫吗?”   方若瑶一愣,脸顿时涨得通红:“你、你胡说什么!我哪有盯着你看个不停?”   容欺:“哦,也对。你哥都不敢这么看着我。”   忽然被提到的方敛:“……”   “你这人怎么这样?”方若瑶顿时觉得有嘴说不清:“就算我盯着你,也不可能是要同你回什么魔宫!你你……我只是看你和我一个朋友长得很像。”   容欺冷笑了声,明显是对这蹩脚的说法嗤之以鼻。   亲哥方敛也尴尬地咳了咳。   方若瑶以为他们都不信,又气又急:“是真的!她叫崔青溪,是翠微山庄的大小姐。要不是你们性别不同,我差点就认错了。”她想到什么,扭头对方敛说,“哥,五年前你去灵州求取神兵时,难道没见过她吗?”   方敛叹了口气:“崔小姐是闺阁千金,我如何能见到她?”   方若瑶眨眨眼,又去看顾云行。   顾云行眼皮一跳:“顾某未曾去过翠微山庄。”   方若瑶:“……”   “行吧,本座信了。”容欺大发善心地给了个台阶。   方若瑶扔掉树枝,“哼”了声,起身给自己换了个位子。   容欺挑了挑眉,丝毫不受影响,反倒是顾云行多看了几眼。   过了一会儿,石锅中冒出沸腾的水声,是周顺熬煮许久的肉汤好了。   周顺起身,摆好石碗盛起了汤。他第一碗端给了容欺,第二碗端给了师傅周远,然后又给自己和严帆各盛了一碗。见锅中还有剩余,又接连多盛了三碗,偷偷去瞄容欺的脸色。   容欺只当作没看见。   周顺便憨厚地笑笑,将肉汤分给了对面的三人。   容欺端起汤喝了一口,眉头立马皱得死紧。   他算是知道那晚又柴又难啃的肉干出自谁的手了,这肉汤简直如出一辙的难以入口!   他不自觉看向顾云行,发现对方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再看其他人,也都没什么异常。   容欺沉默地看了看手中的汤,忍不住怀疑起自己:不难喝吗?   他强忍着膻味,又喝了一口。   容欺:“……”   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堆存的一只野兔子,心想:要是他半夜求顾云行偷偷开个小灶,他会同意吗?   可惜容欺到底没能有机会问出口。   暴雨之夜,雨声连绵不绝,合着风声,竟更让人生出困意。他原本还想努力撑上一会儿,但还是难抵汹涌睡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异常深沉。   等容欺意识归拢之际,他猛地睁开眼,坐起了身。   洞穴内火堆早已熄灭,四周一片昏暗,隐约能听到几人绵长的呼吸声,似乎并无异常。   容欺的后背却起了冷汗——他不可能睡得这般死,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顾云行呢?   他举目四望,什么也看不清,于是依着睡前的记忆,朝着大致的方位摸索过去。只一下就被人拽住了胳膊。   容欺:“谁?”   顾云行的声音有些虚弱:“是我。”   容欺立马反抓住顾云行,皱眉道:“怎么回事?”   顾云行:“周远师徒跑了。”   容欺愣住,许久才回过神来,眼底闪过一丝冷意:“那碗汤有问题。”   ——难喝不说,竟还下了料!   一时间,容欺内心复杂到了极点,他知道岛上的人各怀心思,但哪怕怀疑了所有人都没怀疑到那对师徒身上。谁能想到,平日里老实怕事的船夫,竟藏着无色无味的迷药,药倒了所有人。   他忽然察觉到什么,问:“顾云行,你怎么不起身?”   顾云行叹了口气:“药效还未过。”   容欺:“……”是了,昨夜他嫌难喝,只喝了两口就放下了。   他顿时有些无语:“这么难喝的东西,你们是怎么忍住喝完的?”   顾云行说得委婉:“你不妨试试方姑娘的手艺。”   容欺:“……我运功替你化去药劲。”   说着,他俯身抱起顾云行的上半身,正运掌抵向后背,却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第38章 杀心骤生   容欺停住了动作。他看不清, 凑到顾云行身边,细细嗅闻血气的来源。   容欺:“你受伤了?”   顾云行:“掌心划了道口子,没什么大碍。”   容欺呼吸一滞,摸索着去寻伤口, 果然在右手心摸到了未干的血迹。   顾云行苦笑道:“是我自己划的。昨夜意识昏沉, 只能出此下策。”   容欺:“你前几日寻来的止血草呢?”   “小伤而已, 不碍事。” 顾云行沉声道, “如今我们该担心的是船。”   两人的表情都凝重起来。早不出事晚不出事, 偏偏在他们造船成功后出事了, 其中的目的不言而喻。算算时间,此刻周远师徒已经在海上了。   顾云行:“下药的只有周顺。船老大也中招了。我看他昏迷不醒,是被周顺一起带走的。”至于是为了防止他们察觉出异样故意做戏,还是船老大全然不知情, 就不得而知了。   “容右使,他们都是你船上的人, 你可知晓来历?”   容欺皱眉,他对这对师徒的了解仅限于是“被自己挟持入海的普通船夫”, 倘若他们身份有问题, 那就很让人深思了。   “我此次离宫就只为一件事, 而与我有着相同目标的人只有许厌和沈弃。”容欺似乎想通了什么,眼底泄出几分杀意, “我原以为他们阻拦我寻《天元册》, 只是强逼船只停航。没想到, 竟还多留了一手。”   离火宫沿海三处据点, 掌控着码头所有船只的进出。如今看来,当初他费劲寻来的船,背后也藏着对方的手笔。   他冷笑道:“只会耍些不入流的手段。”如无意外, 周顺就是许厌或者沈弃安排的内应。   顾云行显然也听出了话外之意:“怪不得周顺要杀你。”   “杀我?”容欺眨眨眼,确认自己完好无损,反应过来道:“所以你同他交手了?”   顾云行哑然。   容欺眯起眼:“你手上的伤也根本不是自己弄的,对不对?”   顾云行:“……”   容欺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顾云行无奈道:“他武艺不精,胆子也不大,只被我挡了一下就吓破胆逃开了。”   回想一睁眼就看到利剑悬于某个魔头头上的画面,顾云行承认那一刻他慌了,以至于做出拿手去挡的举动。   但对方似乎并不想领情。   容欺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憋出一句:“顾云行,本座不是知恩图报的人,你就算救我,我也不一定会还。”舍身救人这种蠢事,放在离火宫是要被所有人耻笑的。   这时,洞穴内的其他人陆续醒转。他们很快也都知道了周顺下药的事,一时间各个情绪低落。   方若瑶差点哭出声:“为什么呀?那船明明能坐得下所有人,为什么周叔要这么做呀?”   周顺木讷少言,在岛上的日子里对她很是照顾。前一阵因为容欺的缘故,他们分为两路,方若瑶为此偷偷难过了一阵,如今更是无法理解。   方敛见妹妹如此,也只能长叹了口气。   严帆独自坐在角落里,异常沉默。   他们一行人筹备造船之事远比容欺和顾云行更久,如今功亏一篑,心情更加沉重。   容欺不想多听,帮顾云行散去药劲后,打算去河边看看。   虽说心中已有猜测,但不亲眼见一见,总归心存幻想。   洞穴外仍下着雨,雨势稍小了些。也许暴雨天并非不能出海,只是周远的托词罢了。   容欺眯起眼,朝着河边小船的停靠处赶去。   到了那里,果不其然,船去人空。   ——心中那点幻想到底是破灭了。   周顺真的把船开走了。这意味着他们短时间内只能继续逗留在这里,而没有了熟悉海上诸事的船夫,即便他们重新造出了一条新船,也很难顺利航行于海面……何况他们根本不清楚具体的航线。   昨日还希冀着能够驾船离岛,今日却只能接受现状,这样的发展无疑令容欺感到憋闷。   他又沿着小河一路向前,来到了林子边缘。   河流越变越细,最后干涸断流。他在附近的地上发现了巨物被拖曳的痕迹。   顺着痕迹出了林子,就来到了一处浅滩,浅滩之后是无垠大海。   容欺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远处海岸交界处,隐约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他目光一凛,朝着那东西飞速赶去。   ——是船。   那艘承载着众人希望的小船正悠悠浮动于潮水之间。   长长的藤条自破开大洞的船身延伸而出,一路蜿蜒至岸边深处。藤条的另一端,两截“锚”牢牢地被固定在沙土之中,半身仰面朝上,维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姿势。   “轰——”不知何时,头顶雷云重聚,雨声渐急。   洞穴内,众人体力已恢复,正在生火烤肉。   忽然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响起,容欺面色凝重,直奔顾云行道:“周远和周顺都死了!”   他回想起二人近乎诡异的死状,只觉不寒而栗。海滩边,离大海一步之遥的地方,他们被埋进沙土,脖间以藤条勒住,连接着破败的小船。   简直就像有人恶意地将他们制成了船锚的式样。   容欺完全可以肯定:“那怪人又回来了。”   顾云行:“你与他撞上了?”   容欺:“没有,我顺着河流追至滩边,只看到两具尸体,那怪人应该是虐杀之后往别处去了。”   一旁,方敛在听完后,脸色也沉了下来:“若真是如此……我们退路已断,必须想办法避开他。”   容欺讽笑道:“避开,避去哪里?这里还不够隐蔽吗?”   岛上总共就这么点地方,那怪人每天闲来无事逛上一圈,他们难道就要日日担惊受怕?今日周远、周顺惨死之状,令他惊惧之余,也激起了他除之而后快的杀心。   ——那怪人非死不可,否则他们将不得安宁。   方敛:“那依右使之见,是要主动迎敌?此人武功高强不似常人,即便我们联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是人就会有弱点。他在这岛中遇见的人大多只会恐惧逃窜,说到底,他还从未真正遇到过想要他命的人。”容欺看向顾云行,毫不掩饰心底的恶意,“我离火宫杀人,靠的可不仅仅是武功。”   顾云行对上那双眼睛,仿佛也被那怒盛的杀意所灼伤。   回神时,他说道:“的确可以一试。”   方敛震惊地看过去,发现好友神情认真,不似玩笑。半晌,他叹了口气:“罢了,你们要试,方某便舍命陪君子……哦不,还有魔头。”   当夜,几人聚在一起,共同商议围杀之法,方若瑶便和严帆在通道口警戒。   入夜之时,他们隐约听见有沉闷吼声自地底传出,在这寂寥只余风声的夜里显得震人心魄。   方若瑶攥紧了兄长的手臂,小声叫了声:“哥……”   方敛拍拍她的肩背,柔声安慰道:“没事。”   第二日,顾云行和容欺相携出门,前往林间山脚。   “第一次来此处,便觉得它是绝佳的伏击之地。”容欺仰头望着数丈高的峭壁,“山壁垂落直下,想要上去,只能运起轻功,那便给了我们可乘之机。高处还有一道小口,极为狭窄,正好做藏身之用,最适合给出致命杀招。”   这两天,顾云行已经清晰见识到了魔宫中人的手段。于杀人伏击一事上,容欺显然颇有造诣。   容欺还在饶有兴致地说着:“关键是……它多像是一条绝路啊,不是吗?”   ——前有高山拦路,后有杀人魔追击,   而那慌乱之下逃至于此的人,该是多么绝望与恐惧。   顾云行取出了一物,递给他道:“物归原主。”   刺鳞落入掌心,容欺一愣,而后拔出了它,刃身顿时反射出一道寒芒。   容欺抽了抽嘴角:“我还以为你不打算还回来了。”   顾云行直言道:“只是暂放在右使身边,等此事了结,右使记得还我。”   容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这好像是我的匕首!”   顾云行不说话了。   容欺大发善心地没继续同他计较。先前他从方若瑶那儿搜刮来的长剑都没用上,就被周顺给带走了。而后随着周顺的身死,长剑也一并下落不明了。也因此,他如今连把趁手的兵器都没有。   好在刺鳞虽不是长剑,但也是他用惯了的。   想了想,容欺取出暗器袋,将里面的暗器尽数倒了出来,什么飞镖、袖箭、钢指环,丁零当啷地撒了满地。   他清点了一下,解开外袍,当着顾云行的面把暗器一件件地藏在了各处。最后,外袍一披,容欺便又是一副衣袂翩翩的模样了。   顾云行:“……”他叹为观止。   容欺还颇为大方地分给了顾云行一个钢指环,示意顾云行戴在右手食指处。   “看,此处有机关。用大拇指指腹往外一推,便会有暗器射出了。”   顾云行扫了一眼,面不改色地问:“没看清,在何处?”   容欺立马露出一脸“这都看不见”的嫌弃表情,凑过去指了指。   他的手指轻擦过顾云行的手:“看见没?”   顾云行垂眸盯着看了片刻,突然伸出五指一把将那手包住了。   容欺疑惑地看他。   顾云行笑了笑,很快把手收了回来。 第39章 地动山摇   第三日, 容欺孤身一人,于林间撞见了俯身喝水的怪人。   白日晴光中,怪人的相貌更加清晰了。他满头杂乱的长发披散于胸前背后,大半张脸上都是浓密的胡须。在发现容欺后, 他那带着血丝的眼珠古怪地转动了几下, 而后浮现出诡异的亮光。   容欺转身就逃。   风声过耳, 沉重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后。   他运功急转提气, 平生第一次毫无保留地用尽全力赶路。   两道身影仿若鬼魅, 急速穿行于密林之间。   不多时, 容欺停了下来,他背抵深色的山崖峭壁,警惕地盯着怪人。   怪人站定在了几步之外,喉间发出“嗬嗬”怪声, 眼中透出兴奋的光芒。   猎物已至绝境,再无路可退。   容欺:“你是谁?”   怪人脚步一顿。   容欺又问:“能听懂人话吗?”   怪人看着他, 继续朝他走来。   容欺冷眼看着他一步步接近,下一刻飞身而起。峭壁之上垂落着数根藤蔓, 他抓起一根, 借力以更快的速度上攀。   怪人在他有所动作时便紧跟着迅速追上去, 他抬手朝着容欺的方向捉去,却只堪堪拂过布料一角。他顿时发出愤怒的怪声, 飞扑向一根藤蔓, 正欲使力借劲, 谁知藤蔓突然崩断, 带着他直直坠落。   怪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瞬息间,他的身体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变换调整, 擦着峭壁硬生生阻住了下落之势。   竟然没掉下去。   容欺抓着藤蔓,身形悬在半空,冷冷地看着下方。   下一刻,指间寒芒闪过,朝着怪人疾去——   细小的银针尽数被扫落,然而怪人还是发出了吃痛的呼声。   容欺勾了勾唇:射中了。   但他并未高兴太久。淬毒的暗器于此人毫无作用,反而激起了对方更强的嗜杀欲。   他不敢再耽误,借着藤蔓之力迅速地腾挪到另一根上。那是他和顾云行特意布置的暗招,藤蔓数量不多,但虚虚实实,能够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他边往上攀登,边朝着追来的怪人接连射去几道暗器。   渐渐地,那怪人也似乎意识到了藤蔓被动过手脚,便只去抓容欺碰过的几根。   容欺自不会如他的意,换藤之际,反手用刺鳞割断藤蔓,又趁怪人坠落之时以暗器伤之。慢慢的,怪人身上的细小伤口越积越多,他看向容欺的眼神也趋近癫狂。   ——从未有人这般戏弄过他。   怪人索性不再去碰藤蔓,他拍掌对向石壁,而后屈指成抓,竟生生在坚硬的石壁上抠挖出几个深洞!泛黄的眼珠直直地盯着上方的容欺,仿佛也要将他如石壁般捏出血洞。   容欺察觉到了对方愈发明显的杀意,变得尤为谨慎。眼看着怪人的速度越来越快,留下一连串五指深印。容欺当即不再恋战,朝着高处全力赶去。   怪人早已被彻底激怒,奋力追赶之下,竟越过容欺来到了上方。他身若壁虎,十指插在山壁之中,身体呈倒悬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容欺。   容欺心中一惊,蹬脚借着藤蔓荡开一些距离,只觉得心跳飞快。他早知道那怪人很强,却未曾想到如此境地下,对方竟然还能不落下风!   此刻,怪人已在上方,他飞身过去抓住了容欺手中的藤蔓,低下头,冲着容欺缓缓咧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挂在下方的容欺陡然生出强烈的不妙预感。   下一刻,怪人扬臂一挥——恐怖的巨力生生将容欺带起,重重甩在了岩壁之上。   喉中溢出腥甜,容欺顾不上其他,立马松开藤蔓,又忍着剧痛使力一跃,转移至近处的另一根藤蔓。   “方敛!”容欺近乎狰狞地朝上大喊。   上方立即传来一股拖拽之力将容欺带往高处。   “嗬、嗬!”   怪人不甘的吼声近在咫尺。   容欺只来得及拂袖甩落几枚飞镖去阻拦,几乎是同一时刻,身侧传出破风之声,紧接着腰上被人轻轻一推,他整个人就被推进了上方狭口之中。   短短的瞬间,顾云行已和他交错换身,推离容欺的手于半道旋掌聚气,朝着下方追来的怪人重重拍去。   “唔!”   怪人瞪大了眼睛,似乎没想明白峭壁之上怎还藏着其他人?而这短暂的迟疑已让他错过了躲开的机会。   受了顾云行全力一掌,他终于彻底脱力,直直地坠落下去,砸在了数丈之下的平地上。他四肢抽搐了一会儿,渐渐不再动弹,只余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上方。   方敛两手各自拽着两根藤蔓,自后方探出头来:“死了?”   容欺吐出一口鲜血,身心仍处在强烈的戒备之中:“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挨了一掌又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算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他们三人俱是当世高手,在此情况下联手,必能制得住怪人。   方敛便将藤蔓系在狭口处斜生的树干上,扯了扯,确认牢固:“走吧。”   片刻后,三人借着藤蔓齐齐落地。   怪人仍躺在原地,一动不动。   容欺:“看样子像是摔死了。”他拔出刺鳞,决定先补上几刀。   顾云行一把拽住了他:“我来试试。”说完,他再次聚掌朝着怪人拍去。   泛黄的眼珠陡然转动半圈,怪人自平地窜起,直冲离得最近的方敛而去。   “束怀!”顾云行沉声喊了声,就眼睁睁看着方敛被卡住脖子提了起来。   方敛的手上还缠着藤蔓未解开,藤蔓另一端系在高处的树干上,此刻却成了怪人借力的东西。眨眼之间,他便带着方敛飞身至山石峭壁高处。   顾云行立马追了过去。   容欺想了想,也提步跟上。   方敛的反应也极快,在自己被掐脖的一瞬间,他也用手中的藤蔓缠绕住了怪人的脖子。两人在空中角力缠斗,上半身互相制住的同时,双腿也在来回过招。   怪人耐心已失,寻到契机便往他腿上重重踹了过去。   方敛的脸一下变得煞白,然而手中的藤蔓却勒得更紧了。   怪人不得不腾出一只手试图去解开。   就在两人焦灼之际,容欺与顾云行也追了上来。此刻他们都已越过峭壁,挤在上方的那道狭小口子处。狭口极小,他们谁也没办法全力施为。   但方敛的处境却一刻都不能等了。   怪人眼底再次浮现出奇异的光芒,他咧嘴大笑,原本扣住方敛脖子的手狠狠地朝着肩膀抓去——   “轰!”   突然之间,有奇特的声响自地心传出。众人齐齐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地面的山石便开始震颤起来,随即山峰更高处滚落无数碎石。   小岛之上,仿佛有另一股无形的力量苏醒了。   脚下晃动起来,几人的身形也随之摇晃。   容欺注意到怪人明显变得慌乱的表情,忽地心念一动,将最后一根银环刺骨针送了出去。   刺骨针不偏不倚刺破了怪人的眼珠。   “啊啊啊!”   怪人当即松开了手,捂着受伤的右眼凄厉大喊!   鲜血自他的手中不断滴落,剧烈的痛楚使他掩面哀嚎,踉跄着逃离了狭口。   然而此刻已无人关心他的去向。   又是一阵颠簸传来,容欺抓着顾云行稳住身形:“怎么回事?”   顾云行面色严峻:“地动了。”   容欺心一沉:“这……”   顾云行迅速将倒在地上的方敛背起,语气严肃地对容欺说道:“我们先回地面。”   峭壁之上还有更高的山峰,届时地动山摇,山石滚落,可不是闹着玩的。相比而言,反倒是树林里更为安全。   容欺点点头,迅速朝着下方跑去。落地以后他们也不敢停歇,一直躲至林间方才松了口气。   “果然,这鬼地方永远不会让我失望!”容欺长于江南,从未经历过地震,只觉得这岛上的日子真是一日赛一日的倒霉,永远不会有止境!   他急喘了口气,又擦了擦方才嘴边残留的血迹,回头看了眼方敛:“他怎么了?”   方敛额上布满了冷汗。   顾云行替他回道:“腿受伤了。”   容欺看过去,果然看到方敛的一条腿不太正常的样子。   方敛嘴唇发白:“快……我要回去,若瑶还在山洞里。”   容欺立马想起来了:是了,方若瑶和严帆还躲在洞穴之中。   剿杀怪人之事困难重重,他们二人武功平平,对上怪人只有送死的份,非但起不了多大作用,反而有可能成为拖累。也因此,他们并未参与今日之事,方敛还托严帆看顾好自家妹妹。   可眼下,地面颠簸不止,洞穴里只可能更糟。   顾云行沉声对好友道:“此事交由我,我去寻她。”   说完,他便将方敛从背上放下,转而交到了容欺手中。   容欺一个不留神,发现身上倒了一个人。   容欺:“???”   方敛:“……”   顾云行看着他,神情认真:“容欺,照看好他,替我将他带回。”   容欺张了张嘴,表情古怪:“你确定,要把他,交给我?”   顾云行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运起轻功往洞穴赶去,只留下武林盟盟主同离火宫右使二人大眼瞪小眼。 第40章 地动山摇(2)   山林间震晃不停, 容欺黑着脸带着方敛躲避地上的裂隙。   方敛目光复杂地盯着他,恍然间想起不久前他与顾云行的对话。   方敛:“伏击之时,或许也是一石二鸟的机会。”   顾云行:“在这岛上,他与我们并非敌人。”   方敛:“你该知道, 容欺是邹玉川的一柄杀人剑, 他若出岛定会成武林大患。”   顾云行:“他不能死。”   方敛:“……罢了, 我每次都左右不了你的决定。”顿了顿, “好在事实总能证明你不会出错。”   当日说这话的方敛心里也没底, 他不明白顾云行为何一定要保那魔宫中人的性命, 但他知晓好友的性子,便直接打消了念头。他也时常自嘲苦笑:做久了武林盟盟主,在与魔教众派多年的对峙中,他早已不复年少时的光风霁月, 仿佛只要结果正确,手段如何便不那么重要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 顾云行如此随意的一句交托,这个秉性恶劣的魔头竟真的忍住了没丢下他。   方敛道:“容右使, 若我此刻告诉你, 我实在不知家父下落, 你可会信?”   容欺越过倒伏的树木:“闭嘴,没功夫与你扯这些。”   方敛沉默了, 魔宫中人, 真是半点没有好脾气。   容欺背着他, 头也不回道:“等出岛后, 再问你《天元册》的事!”   方敛:“……”   不仅脾气不好,还贼心不死。   容欺轻功很快,他带着方敛一路轻功疾行, 也仅仅比顾云行慢上些许罢了。   还未抵达洞穴,就听见前方传来方若瑶的哭喊声。   容欺一愣,快步赶了过去。   洞穴前的空地上,方若瑶身上、脸上布满泥灰,正被严帆死死拽住。   容欺扔下方敛,环顾一圈,厉声问:“顾云行人呢?”   方若瑶一愣,发现两人回来后顿时控制不住地抽噎起来:“顾哥哥还在里面!是他把我救出来的……”   容欺没再听下去,撇下方若瑶就去查看洞口。无数碎石从岩壁上方掉落,沉闷的钝响将其他声音尽数盖过。   他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容欺:“顾云行!你在里面吗,快出来!”   方敛拖着瘸腿也走了过来,他语速极快地询问方若瑶:“他既然救出了你,为何还留在里面,到底怎么回事!”   方若瑶摇摇头:“我、我不知道,顾哥哥说他发现了什么,要再去看看……然后我就被他送出来了。”   容欺皱眉死死盯着入口,抬脚往里冲去。   方敛一把拉住他:“你疯了吗,地动越来越厉害了,你现在进去也只会给他添乱!”   容欺怒道:“顾云行在里面!他是你好友,你不担心吗?”   “我当然着急!”方敛看向容欺:“可游之向来万无一失,我信他一定有把握全身而退。”   “你信他?”容欺拔高了声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这是山壁洞穴,塌下来就是万丈高山压身,九死一生!”   他不欲再费口舌,运掌将人推开,朝着山石倒塌处冲了过去。   “容右使!”   方敛只来得及喊上一句,容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通道口。他盯着黑黢黢的洞口,一时有些怔愣。   “顾云行,还活着没?”容欺扶着岩壁,快步往里赶去,“我看不见,你要是活着就喊一声!”   岩壁不住地晃动,碎石纷纷砸落在身上。他侧耳去听,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   一时间,他的心里涌起无法言说的情绪。   容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走过这蜿蜒狭长的通道的,只知道身周似乎开阔了许多。   “顾云行,你人呢!”   他心想,就算顾云行真的被山石砸死了,也该有尸体留下,可他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甚至替他收尸都做不到。   胡思乱想间,他被一块落下的山石砸中,倒在了地上。   山石不大,砸在背上还是疼的。   容欺再开口时发觉自己声音哑得可怕:“你要是死了,我现在就回去一剑杀了方敛和方若瑶。将来要是有机会离开,我还要在江湖上广而告之,说你顾云行技不如人,死在我手里……”   “容欺。”黑暗中,有人来到了他的身旁,将他从地上扶起。   容欺睁着失焦的双目:“顾云行?”   往日里充斥算计与恶意的眼里,此刻却仿佛什么都没有,近乎茫然地投向不知何处。那些发狠的话语犹在耳边,但顾云行知道,自己是没法再生出半点气了。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对方时停了下来。   顾云行:“是我。”   “真的是你!”容欺不自觉眼底露出笑意,很快又强压了回去:“快,我们一起走。”   洞内岩石掉落,尘土飞扬,通道处还传来了沉闷的回响。   顾云行悬停的手不再迟疑,扣着容欺的后脑将人带入怀中。   “通道被山石堵住了。眼下只有一条通往地底的路,右使可愿跟我走一走?”   容欺:“什么?”   顾云行俯身将人一把打横抱起,朝着侧边躲去。巨大的山石擦着两人的衣角砸落,扬起一片尘土。容欺立马咽下了对这个姿势的不满之语,攥紧顾云行的衣襟。   走了没几步,就听到顾云行说了句:“抓紧了!”   容欺只感觉到顾云行纵身一跃,似是跳进了地底裂隙之中,瞬息间两人便急坠而下。   抱着容欺的两只手却很稳,顾云行脚尖点过岩壁,于坠落之间尽力躲避上方掉落的碎石,又用肩背将怀中之人护住。   容欺能听到偶有碎石砸在身上的钝响,忍不住搂向了顾云行的脖子。   顾云行身体一僵,慢慢低下头来,对上一双虽然看不见但却好像发亮的眼睛。   下落之势骤停。   顾云行运着轻功安然落于地底。他往右跨了半步,看见了身侧暗处隐藏的另一条通道。   他观察了一圈,如果说上方的口子如“井口”,那么此刻他们已掉落到了“井底”。“井底”范围稍微比“井口”更宽敞一些,只要避到边缘就可免于被上方的碎石砸到。   想了想,他还是没有往通道走去,俯身将容欺放在岩壁旁,打算在这里等待地动结束。   容欺看不太清,察觉到自己被放下,下意识地想去拦,结果一下抱住了顾云行的肩膀。   顾云行:“别怕。”   容欺一愣,下一刻顾云行便又压下了身体,将他抱住。   容欺:“……”顾云行哪只眼睛看出他害怕了?   身后的坚硬岩石在微微震颤,身前的温热身躯里似有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让他一时间忘了推拒。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渐渐沉寂了下来。两道清浅的呼吸声在这逼仄昏暗的地底交织缠绕。   容欺抬起搭在顾云行背上的手,轻拍了下:“起来。”   顾云行停了片刻,手掌带着身下之人的腰身朝自己贴近,道:“右使好狠的心,不能让顾某多休息一会儿吗?”   容欺皱眉,加重力道去推顾云行:“眼下是休息的时候吗?我们得想办法出去!”   地底漆黑一片,半点光亮也无。若不是顾云行在身旁,他简直怀疑自己来到了阴曹地府。   顾云行轻叹一声,将下巴搁在了容欺的肩窝处:“上方的口子被堵住了。”   容欺敏锐地感觉到了,好像从他和顾云行碰面后,这人就一直没放开过自己。他略有些不适应,自小到大,他都不曾与人这般亲近过。于是容欺使力挣了挣,却发现腰上的手收拢得更紧了。   顾云行:“为何进来寻我?”   容欺冷声道:“哪有那么多理由。”   顾云行:“可我就是想知道。”   容欺耐着性子道:“船没了,怪人却还活着,我只是不想这座岛上连一个顺眼的人都没有。”   顾云行低笑了声:“这么说来,顾某还算入得了容右使的眼了?”   容欺无语地撇过脸:“你犯什么病,平白说这些。”   顾云行笑着重新将他的脸摆回来,认真道:“容欺,你是怕我死了……你在担心我,对不对?”   容欺不屑地冷笑了声,不说话。   顾云行突然扣住他的后脖,迫使他扬起下巴:“那日你整日未归,我便是这样的心情。怕你一个人在岛上的某个角落无声无息地死了。直到黄昏时你重新出现,我才终于弄明白,我担心你。”   容欺不是第一次听到顾云行嘴里说出这四个字,但却莫名地觉得比起以往又有些不同。他说不清是什么不同,只面无表情地没说话。   顾云行自嘲地笑了笑:“……谁能想到,有朝一日顾某竟然会担心起一个魔头来?”说到最后,仿佛连“魔头”二字也带上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温情。   容欺皱眉:“你还说你不是正派中人?你和方敛一样,视离火宫为魔宫,视我为魔头,既如此,你现在又摆出这副模样做什么,放开!”   顾云行眼皮跳了跳:“你宁愿为‘魔头’二字生气,也不肯把‘担心’二字听进心里去吗?”   容欺许久都不再说话,久到顾云行以为不会再有回应时,容欺终于开口了:“连你都觉得不该如此,不是吗?眼下,你是要听我说‘本座也担心你,担心你这个武林盟盟主的知交好友’这种话吗?”   他闭上了眼,也轻叹了一声,道:“顾云行,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只是流落荒岛,不是远离了江湖。” 第41章 海中牢狱   顾云行凝视着他, 目光一寸寸地在他脸上逡巡,最后落在那张薄唇之上。   这般好看的一张嘴,是如何吐露出如此冰冷刺骨的话语的?   顾云行:“我原以为右使是不拘小节之人。难道不该将我拉拢过来,替你赴汤蹈火吗?”   容欺嗤笑:“那你先替我绑了方敛试试?”   顾云行:“……”   容欺挑眉:“舍不得了?”   顾云行沉吟道:“也不是不行。”   容欺愣住。   “绑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对他?”顾云行问:“把刺骨针再打回去?你觉得他身上会有你想要的东西吗?”   容欺听明白了, 顾云行压根没打算动方敛, 方才只是在逗弄自己。于是冷嗤道:“他若不知道方元磬的下落, 我便一刀杀了, 无用之人留他作甚。”   顾云行脸色沉了下来。   容欺看不见, 却也从他的沉默中察觉到了。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涉及正邪之争, 可骨子里却见不得恶人作祟。”他低声道,“顾云行,难道不是吗?”   顾云行许久都没有说话,两人便维持着姿势在这昏暗的地穴无声对峙。   半晌, 顾云行问:“那你把方敛带回来了吗?”   容欺闻言一愣,而后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谁会管他死活?本座自然是把他丢在原地了!算算距离, 他爬上一天一夜大概就能回去了。”   顾云行:“……真的?”   容欺恶狠狠道:“这还能有假?你不会以为一句托本座照看,本座就得任劳任怨带上他吧?”   顾云行在这接连的“本座”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清楚容欺的轻功快慢, 可他分明比自己晚到了一会儿, 这慢下来的时间若说没有被谁拖累了脚步,顾云行是不大信的。   “……不管如何, 多谢右使留他一命。”   闻言, 容欺仿佛被噎住, 过了一会儿才颇为嫌弃道:“别说的这么恶心。”他只是不想在荒岛上多生事端!   两人说话的时间里, 地底仿佛彻底平静了下来,没有再出现晃动。   容欺推了推他,道:“……你先起来。”   顾云行便收拢回思绪, 站起身后顺势揽住了将人从地上带起,想了想,又以周围太暗为由,没有把手放下。   容欺没怎么在意,他扶着岩壁,指腹摸到几道划痕,皱眉道:“这处地穴来得蹊跷。顾云行,你发现什么了?”方若瑶说过,顾云行是在震中有所发现才迟迟不出洞穴。他倒想听听,究竟是什么东西值得他冒如此风险。   顾云行便说起他救方若瑶出去的经过。   他也只比容欺早到了片刻,但也恰好是这片刻的功夫,让他及时将方若瑶从洞穴里带出来,也让他无意间发现了洞穴深处的一侧岩壁上平白多了一个口子。   “入口应该是被人用山石挡住了,地动时恰巧被震落,这才显露了端倪。”   容欺讶异道:“你的意思是说,曾有前人来过这儿?”   顾云行:“我还在入口附近看到了奇怪的划痕。像是有人留下了痕迹,又被涂掉了。”   容欺一愣,又摸了摸岩壁:“我手边好像就有划痕。”   顾云行便顺着容欺的手摸去,果然感觉到了一道道刻痕,“不一样。这不是胡乱涂改的痕迹,而像是……图纹。”   容欺便又去摸了摸,发现线条顺滑,不显杂乱,的确更像是某个图案的形状,不由道:“什么人会在这种地方留下图纹?”   一时间,只觉得小岛变得疑点重重。   先是来历成迷、武功诡谲的怪人,再是被刻意掩盖的地穴入口,眼下岩壁之上还出现了不知名的图纹。这一切无不指向一个真相:早有人在他们之前踏足过小岛。   顾云行:“右侧有一条通道。”   他揽着容欺的腰身,把他带了过去。   通道口并不大,需要两人矮身弯腰方可进去。一进去,他们就发现内里的通道变得宽敞起来,不仅可容两人并排而过,高度上也比两人高出了一个脑袋的距离。   通道很长,好在并无岔口,中间有几处堆满了山石,应该是受地动影响震落所致。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有丝丝薄光透了进来。   容欺眯起眼,忍不住抬起手掌挡在跟前。   等他适应了一阵后,顾云行才带着他朝光亮处走去。   通道很快就到底了。前方豁然变得清晰,天光自叶间倾洒而下,将不知名巨树的斑驳翠影投在碎石之中。细长的瀑布犹如几道银练,在草木绿意中若隐若现,流泻出悠扬的水声琴音。   两人的脸上都显出了惊异之色。   谁都没想到在这荒凉凄冷的小岛深处,竟藏着这样一个幽绿之境。   不过这幽绿之境极小,四面俱是高耸的山壁,从这头到那头,不过短短几十步便可到达。   容欺仰头看去,透过繁茂的枝叶,看到了高处的山峰后还似连着几座山峰。   他的脑海中隐隐浮出一个念头,却又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好像是在山峦之中。”   顾云行感叹道:“自然造化,非人力可预想。”   容欺快速向前走了几步,拨开半人高的草丛,细细打量着周围。   他的视线落在了瀑布上,那不知从何引来的水流自半山腰流出,落至底部,溅起细小的白色水沫。   容欺忽然指着前方,语气难掩震惊:“那是什么?顾云行,你快来看……”   顾云行顺着所指处望去,也讶异地变了脸色。   瀑布之后,竟是一道巍然石门,石门上交缠错杂着道道锁链,宛若天网,令人不寒而栗。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谨慎与戒备。   容欺悄悄将刺鳞握在手心,率先走了过去。   “洗心……”石门之上,两个刻字映入眼帘,容欺喃喃读了出来。   顾云行凝视了那两个字许久,眼神复杂而幽深:“没想到东海之上竟真的有洗心狱。”   容欺道:“我听邹玉川说过,东海洗心狱内关押着武林中一批穷凶极恶之辈。数十年来,从未有犯人自洗心狱中逃脱,自然也无人证明其是否存在,渐渐的,世人便以为它只是东海的一个传说。”   顾云行:“容欺,你可知他是由何人打造?”   容欺疑惑地看向他。   顾云行笑了笑,提醒道:“一个能够以一己之力抓住几大魔首的人。”   容欺陡然睁大了眼睛!   他想起来了——是方元磬。   三十年前,方元磬苦研《天元册》,武艺大成后便赶赴四方多地,接连挑战魔教众派高手,未有败绩。就这样,方元磬与他自创的《天元册》心法在江湖之中一战成名。   战后,那些被他打败的魔门高手却不知所踪。   等到方元磬入主武林盟后,曾有人试探着询问过那批恶人的去向,方元磬便提到了“洗心狱”。   自此,江湖人人信以为真,流传着诸多关于“洗心狱”的传闻。   可时移世易,随着方元磬远遁东海、销声匿迹,那所谓的“洗心狱”也成了未定之论。   顾云行皱着眉头,“海中牢狱,我原以为那只是他威慑魔教的手段。”谁承想,阴差阳错之下他们来到此处,竟见到了真正的“洗心狱”。   “错了……都错了!”容欺想到了什么,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激动,“也许方元磬根本没有前往十四座仙岛,他自始至终去的都是洗心狱……”   那也就是说——   “里面说不定有《天元册》的下落!”容欺看向顾云行,眼睛泛着亮光。   对上这样雀跃期待的眼神,顾云行咽下嘴边其他话,只默默点头道:“确有这种可能。”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容欺挥动刺鳞朝着锁扣劈砍过去,却只留了几道浅色的印子。   顾云行:“玄铁所造,劈不开的。”   容欺皱起眉,垂眸深思了片刻后,重新捏起锁扣。他将匕首一点一点地插进锁孔缝隙,又侧着耳朵听了听,而后使力轻轻往上一拨,那门锁便打开了。   容欺得意一笑,又如法炮制地将余下的门锁尽数打开。   拂袖一挥,厚重的石门便缓缓打开,露出了一段漫漫长阶,延伸至地下。   容欺意外地看了几眼,没想到所谓的洗心狱竟是建在地底。   他俯身刚要冲进去,顾云行却一把拦住了他。   顾云行:“如果洗心狱是真的,那么里面可能关押着众多败于方元磬之手的恶徒。”   容欺冷笑道:“方元磬都消失十几年了。这里既是牢狱,没了狱卒后,里面的犯人又能撑上几天?我们进去了,说不定也只能给他们收尸。”   见顾云行不为所动,容欺道:“放心,你我都见识过怪人的身手,我自然会小心行事。”   如今来看,那个武功、来历都成谜的怪人,极有可能就是当年被方元磬关押至此的犯人,只是不知为何从牢中逃脱了出来。   提到“怪人”,容欺嗤笑道:“我就说他一身诡谲的武功,肯定不能是天生就会的。”   ——原来只是武林盟的手下败将。   抬脚时,容欺又想到什么,扬了扬下巴,对顾云行道:“若是真的发现《天元册》的下落,你可不许阻挠我!” 第42章 海中牢狱(2)   《天元册》还未见到影子, 某个魔头已默认是自己的了。他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引起了顾云行的好奇,再次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告诉你也无妨。”容欺攥着顾云行的衣角,并肩行走于昏暗的长阶,道:“我对《天元册》上的心法没什么兴趣。只是邹玉川以此为试炼, 要我们决出离火宫下任宫主之位。”   想到出海时自己踌躇满志, 再联想之后屡屡遭难的际遇, 容欺颇有些郁闷道:“若非时运不济, 我何苦在这里受磋磨!”   顾云行失笑道:“与顾某流落在此, 倒让右使受委屈了。”   容欺冷哼一声道:“所以, 你该明白《天元册》于我意味着什么了吧?”   “原来右使不远千里,是为了做上离火宫之主。”顾云行恍然道:“可据我所知,邹宫主正值不惑之年,如何会早早就退位让贤呢?”   容欺:“这便不用去多想了。倘若一切顺利, 我便可将许厌和沈弃之流踩在脚下。”   顾云行沉默了许久。早在之前和容欺的对话中,他就知晓邹玉川的三个徒弟彼此不睦。可邹玉川心机深沉, 行事狠绝,短短数载就使离火宫跃居魔门之首, 这样一个人, 真的会轻易让渡权力吗?   他沉声道:“一旦坐上宫主之位, 你便再也无回头之路了。”   “我不需要回头。”容欺笑了笑,“顾云行, 你不会忘了吧?我本就是恶人, 手上沾满了鲜血, 也不打算洗干净。”   沉默间, 两人走下了长阶。   容欺看着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不满地嘟哝道:“这鬼地方真是到处不见光亮。”   顾云行宽慰他:“既是牢狱,应该有能照明的东西。”   借着身后入口处的一点微光, 顾云行环视一圈,在前方的石壁处发现了烛台和火折子。   烛火燃起,昏黄的亮光映照出幽深的通道,脚下青砖平铺,两侧是冰冷的石壁,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阴冷的气息。   顾云行拆下烛台,递给了容欺,自己边走边用火折子点亮沿路的其它烛台。关闭了不知多少年月的通道逐渐苏醒,一点点地在两人面前铺展开来。   顾云行摸着石壁上的花纹:“传闻当年败在方元磬手里的魔首不计其数,如今却没多少人记得了。”   容欺:“成王败寇,自古留名之人都是赢家。”   通道口亦有石门,严丝合缝地闭着。容欺找寻了一会儿,很快发现端倪,对准一处轻轻按下,石门旁慢慢现出一个方格,露出了锁孔。   容欺试着用匕首去抠划锁扣,可惜失败了。他抬手对顾云行摊开手心:“把针给我。”   他的银环刺骨针尽数在与怪人的对决里用完了,如今只剩下顾云行手里的那枚“绣花针”。   顾云行便递给了他。   容欺拿起细针刺入锁孔,细细拨弄了许久,直到一声极轻的“嗒”声响起,他勾起一个笑容:“开了。”   顾云行感叹:“没想到右使还有这样一手开锁的本事。”   容欺将针还给他:“这有什么,本座天赋异禀。”   顾云行:“……”   容欺以掌抵石门,运掌一推——厚重的石门打开,露出了门后的森森白骨。   它们仿佛生前都堵在门口,门一开,便悉数倒卧在地。一眼望去,满地的尸骨。   容欺辨认起残留的衣物,皱眉:“不是关押在内的犯人。”   尸首所穿衣物大多相似,更像是看守牢狱的方家弟子。可门外之锁分明将他们也关在了里面。   顾云行:“里面可能有机关。”   两人避开白骨,朝里走去。一踏上前方的青砖,通道里似乎沉寂了一瞬,而后沉闷的滚轮转动声自四周响起,刹那间,内部的烛台相继亮起,将幽暗的地牢照亮。   墙面地板上留着不知名的深褐色痕迹,两侧墙壁间还有几处小门。   容欺推开几道虚掩的小门,里面只摆放着一些生活用具,并无特别之处。他又用刺鳞打开唯一一间紧闭的房间,就看到床上盘坐着一具尸骨。他身上的衣物破败不堪,脑袋微微垂落,与门口处相叠的白骨相比,倒显出几分从容来。   容欺走上前,发现尸骨手中攥着一个书筒,便伸手取过。   “罪、罪名录?”映着烛光,他依稀辨认出三个大字。   两人在房间之中寻了一处桌椅坐下。   书筒里的书册保存尚还完好,纸张虽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仍很清楚,一行行记录着“何年何月何人所行何事”。两人粗略扫了一眼,就立马反应过来——这竟是一本收押犯人的名录!   曾经使江湖人望而生畏的名字一个个跃入眼中,寥寥几笔,仿佛都浸透了尸山血海。但容欺不理解:“像这样的恶人,方元磬为何不把他们一剑杀了,反而特意造这么一座牢笼养着?”   这话从一个“恶人”口中说出来颇有些奇怪,顾云行多看了容欺几眼。   “我曾听束怀提过,当年方家满门遭难,唯有他父亲侥幸逃脱。为恶之首以方家为猎场,挑唆方家上下反目搏杀,足足持续了半个多月。此后,方元磬便隐姓埋名,自创《天元册》心法,武功大成之后才重入江湖,逐一找上昔日仇人。”   容欺叹为观止,他对这“为恶之首”颇感兴趣:“哪位前辈,如此缺德?”   顾云行:“离火宫前任宫主,邹闻。”   容欺皱眉:“可我听说,他在方元磬声名鹊起前就被他的义子,也就是我师父,早早弄死了。”   顾云行:“没错。”   好不容易习得神功,眼看复仇之计将成,却发现真正的元凶早已身死,怎不令人发狂?   “看来这海中牢狱就是他为仇人打造的新猎场。”容欺感慨了片刻,嗤笑道:“江湖中人视方元磬为惩奸除恶的正义大侠,要是他们知道他不过是在报私仇,又会作何感想?”   他忽然想到什么:“不过他也真是认死理,都到离火宫前了,怎么不把我师父这个新任宫主也一并收了?”   顾云行一时无言。师兄弟间争斗不休,师父算计徒弟,徒弟嫌弃师父,魔宫中人的师门关系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不行,”容欺自我否决道,“那时我还未入门。看来还是得感谢方元磬留他一命将来救我。”   顾云行:“……”   容欺把《罪名录》摆在顾云行面前:“那你说,外面的怪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顾云行:“怪人轻功卓绝,内功强劲,并非泛泛之辈。若说上面谁以轻功见长……追风逐电齐雁歌、还有这采花贼出身的雷谦……”顾云行一连指了五六个名字,“但他们虽武艺高强,内功却不至于如此蛮横强劲。”   容欺于是贴心地又翻了一页。   顾云行:“毒娘子莫笙?”   容欺好奇:“怎么了?”   顾云行:“方家在此之前算是书香门第,方家人亦有风骨,不至于厮杀至那般难看的场面。如果有毒娘子的手笔……那就说得通了。”   容欺对这位毒娘子亦有耳闻。   她遭心爱之人厌弃,在他与旁人成婚的当日,以毒药催其心志,驱使他屠了在场所有宾客。   容欺:“怪人神智不清,不会也是因为她吧?”   顾云行:“还无法下定论,她也许有提升内劲的……”他的声音蓦地停了,沉默片刻后伸指点在了《罪名录》最末的一行。   容欺凑过去一看——未写年月,未有事迹,只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方元磬?”   方元磬的名字竟出现在他自己的《罪名录》上。   这是容欺万万没想到的。   他观上面的字迹,与其他人并无不同。那也就是说,写这本《罪名录》的人,最终加上了方元磬的名字。   为什么?   两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床上的尸骨。然而森森白骨已无法自证身份,唯余一卷书册,只留下未明的信息。   地牢深处便是方元磬为魔门中人打造的猎场。   两人在通道间走了许久,经过数个岔口,又由岔口进入数个形状不一的房间。他们走了不知有多久,可眼前的通道却仿佛没有尽头。   容欺逐渐失去耐心:“这鬼地方到底有多大?”不像是地牢,反而更像是一个地底迷宫。   顾云行:“我们一直在绕圈。”他的视线落在岔口旁的水波纹记号上,那是不久前刚刻上的。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原位。   容欺:“不仅如此,这里实在太平静了,不觉得可疑吗?”   顾云行不解地看向他。   容欺:“江湖之中的机关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死机关。便是依据来犯可能入侵的路线,提前布设好陷阱。”   顾云行并不精通此道,闻言道:“另一种呢?”   容欺:“自然是活机关了。此类机关术高绝精妙,可与整座建筑浑然一体,平时仿佛不存在,可一旦情况有变,主人开启机关,那可就变得有趣起来了。”   顾云行颇为配合地问:“依容右使高见,此地属于哪一种呢?”   容欺睨了他一眼:“我们一下长阶,便有机拓滚轮的声音,而后烛台亮起,那便意味着……这座牢狱活了。”   顾云行:“可我们一路走来,什么机关都没遇到,更没看见其他人的尸骨。”   是呀,这也是容欺觉得奇怪的地方。   容欺看着前方岔口,选了没有水纹记号的一侧。   “不管是什么机关,只要存在便会留下痕迹。”他伸出手指,拂过斑驳的墙面,用指腹感受着上面的纹理。而后闭上眼睛,侧耳静听通道内的风声变化。   顾云行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片刻后,容欺停了下来。他轻扣墙面,又贴耳去细听,指腹一寸寸拂过山壁。   “顾云行,找到了!”   容欺激动地看向他,手指一用力,脚下青砖立时翻起,转眼间就将上方的人吞没。   顾云行心脏顿时漏跳了一拍,等他赶过去时,青砖已恢复如初,严丝合缝。 第43章 海中牢狱(3)   容欺掉下去的瞬间护住了手中烛台。下方并不深, 但也摔得他生疼。等到他黑沉着脸从地上爬起时,冷不防对上了一张骷髅脸。   容欺:“!”   他急忙拍地后撤,拉开了些距离。发现对方只是一具尸骨后,忍不住感到气恼。   什么人如此缺德, 死在这么一处地方。若是换成胆子小的人, 怕是当场吓死。   他打量四周, 发现此处算是一个房间, 家具齐全, 甚至还有被褥衣物。唯一突兀的便只有房间中心的那一具跪坐的枯骨。   魔宫中人不拘小节, 那枯骨也只是乍看吓人罢了。他凑过去细细观察了一下,从外面披着的破败衣物中判断得出对方应是在押的犯人。   会是谁呢?   房间内有些昏暗,容欺看了眼手里的烛台,才发现蜡烛即将燃尽。他又细细检查了房间, 在衣柜中发现了几根全新的蜡烛。点亮之后,总算亮堂了许多。   他换了蜡烛, 便打算离开这房间。刚推开门,忽然听到身后响起“哒哒”的怪声。容欺只觉后背蹿升起一股凉意, 回过身, 惊讶地发现那具枯骨竟起了半个身。   容欺:“……”   他强忍住逃跑的冲动, 双目死死盯着它,然而枯骨却不再动弹, 仍维持着起半身的动作。   容欺皱紧眉头, 他向来不信鬼神, 但也禁不住感到发毛。定了定心神, 又继续推门的动作。   这下,他彻底看清了。   随着门的外移,枯骨缓缓站起, 回身,直直正对着容欺的方向。   容欺咬牙道:“装神弄鬼。”   他一手执烛台,另一手迅疾射出数道暗器——枯骨颓然倒地。   容欺猛地回头看向那扇门,发现竟有丝线缠绕其上,另一端正系在枯骨之上。   他一推门,丝线便收紧,牵动着枯骨站立;此刻他腾出手挥暗器,门阖上,枯骨便重归原位。   ——傀儡把戏。   他再次将门打开,看着枯骨站起的模样,容欺心中疑虑丛生。   每一处机关的设立必有深意,此处又是为了什么?纯粹只为了吓人?   被丝线牵引着站起的枯骨,低垂着脑袋,背部骨架佝偻弯曲,右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竖起一指,容欺顺着手骨的方向看去,蓦地睁大了眼。   只见深色的天花板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与图案。   容欺举高烛台,跳动的火光映照着文字,缓缓道出了屋主人的过往。   竟是追风逐电齐雁歌。   这位有着天下第一轻功之名的黑莲教圣使早在十余年前就消失不见,他原本以为关押在内的犯人都与当年的方家灭门案有关,但原来不尽如是。   齐雁歌并未参与方家的灭门惨案,只是方元磬复仇之路上顺带被收拾的魔教人之一。   江湖传言,齐雁歌出身名门,却因心性不正欺辱师妹,被发现后又一怒之下杀了师父。门内弟子追杀三年,齐雁歌便入了黑莲教。此后数年,他专杀昔日同门,连带着与之交好的几个门派也为他所不容。   “……老贼实乃人面兽心之徒,竟行凌辱师妹之恶行,更妄图诬陷于我……门中上下皆信他一面之词……师妹既死,再无牵挂,自此前尘尽断,宁为恶人逍遥于世,亦不愿与伪君子为伍……”   容欺一目十行,看着岩壁上密密麻麻的字,只觉得传言与实情竟是这般天差地别。   “……入狱第不知多少天,狱中来了一位同我一般与方元磬无冤无仇纯粹路过的倒霉小友。其名声未显,只因功法殊异,又被方元磬目睹杀人一幕,便被掳至此地……”   容欺:“功法殊异?”   他继续往下看,却发现后面的字迹判若两人,笔画虚浮无力,多处句子语意不详,仿佛留书之人意识将散。   正当他想再细看一遍时,脚下忽然震颤起来,无数铁箭自孔隙中射出。容欺侧身避开,一只铁箭擦着脸部打入一旁的石壁中,箭簇微颤,石壁上显出蛛网状的裂痕。   容欺一边躲避着铁箭,一边退到门口,冲出房间后石门当即闭合。   他看向房间的最后一眼,是枯骨垂落于地,再无动静。   “彭——”   石门闭合,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烛台被打落,石门外侧却烛火齐燃,亮如白昼。   容欺站在原地,看着错综复杂的通道岔口,半晌后,举步朝着右侧前行。   齐雁歌不仅在天花板上留了文字,还画了一份简易地图,地牢上下共三层,第一层为驻守的方家弟子,往下两层是犯人的居所。   想了想,此地情况未明,还是先去找顾云行汇合。于是他随手捡起一块碎石,沿途在墙壁上留下了火焰纹印记。   这之后,容欺一路探查了数个房间,接连看到几具死状各异的枯骨,却始终没有《天元册》的下落。他不由得怀疑,也许方元磬在修成之后就毁去了《天元册》的书册,这本盛极一时的功法早已随着方元磬的离世而永远消失。   ——可他必须要拿到《天元册》!   离火宫中不留失败者,他想活着,就必须赢过许厌和沈弃。   可惜……他势力未至沿海,出海之际,便已半步踏入那二人的杀局。   即便没有那场海上风暴,他的东海之行也会是危机四伏。   想到夺船而逃的周顺师徒,容欺的心中便莫名升起一股强烈的杀意。   倘若他们二人没有被怪人所截杀,也许此刻许厌或者沈弃便已得到消息,带领部下直奔小岛了。   十四座仙岛遍寻无果,仙岛之外却有无名小岛,稍一联想,怎不令人生疑?到了那时,自己孑然一身,如何能与之相斗!   好在,周顺师徒死了;好在,如今查到《天元册》线索的是他……   “谁?”   容欺猛地看向前方,岔道口的石壁上映着被烛光拉长的斜影。   ——有人藏在后面!   容欺举起刺鳞,面露狞色:“出来!”   那人便真的自岔口处现身。他一袭白衣飘飘,手中纸扇轻摇,眉宇间含着笑意:“好久不见,容欺。”   容欺惊讶道:“沈弃?”   沈弃笑了笑,步履风流地朝他走来:“大海茫茫,幸有你为我们探路,如今我已寻得《天元册》,看在多年同门的份上,便让你在这岛上度此余生,可好?”   容欺一愣:“《天元册》,你寻到了?”   沈弃从怀中取出一本书册,当着他的面翻开一页,悠悠道:“太虚廖廓,肇基化元。万物资始,五运终天……”   “不,不可能!”容欺目眦欲裂,飞身冲去就要去抢夺。   沈弃不躲不避,脸上仍挂着笑容,口中喃喃念着那十六字。   容欺还未靠近,忽觉胸口钝痛,跌落在地直接吐出一口血。   沈弃不再去念,深色的瞳孔漫不经心地盯着他,脚步轻点,朝着通道深处往后退去。   “不许走!”容欺奋力追去,“给我回来!回来!”   只要杀了沈弃,他就能夺回《天元册》,那他就还没有输!   “容欺……容欺!”   容欺猛地惊醒,他急喘了几口气,对上了顾云行担忧的目光。他一下攥紧了对方的袖子,道:“天、天元册……”   顾云行忙道:“好好,我替你寻来。”   容欺:“沈弃把它抢走了,快,快去追……”他费力地指向通道口,愕然地发现,前方根本没有通道,只有一堵石墙静静地立在那里。   顾云行运掌贴向他的胸口,沉声道:“你中毒了。”   容欺茫然地看着他,半晌后,问:“那沈弃呢?”   “只是中毒后的幻象。”顾云行道,“这里只有你我。”   容欺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身上的怪异感:“我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   顾云行揽着他,忽然化掌为指,接连点向他几处大穴。   容欺顿时吐出一大口黑血,呛咳不止。   顾云行替他拭去嘴角残留的血迹,叹了口气:“还好,中毒不深。”他扶着容欺的脑袋,安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又取出水壶,喂他喝了几口水。   容欺便用眼神询问他:哪里来的?   顾云行道:“上层有一处连通着外界的活水,应该是方家弟子往日接水的地方。”   溪水入喉,带着清凉与甘甜,压住了口中的血腥气。   顾云行:“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着了毒娘子的道。”   容欺回想了一番:“先前进了一间房,里面的确是女子的衣物。”他攥着顾云行的衣角,“对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顾云行便简短地交代了他来此的经过。   原来上下两层有专门的通道相连,应当是方家弟子运送食水的通道。相反,那块由机关所控的青砖才比较可疑。   既是牢狱,何以会直通犯人房间?   顾云行:“《罪名录》所押犯人中,有千机阁出身的唐飞甲。他可能对机关做出了改动,也可能做了新的布置。”   容欺浑身无力,唯有大脑异常清醒,他将自己在齐雁歌牢室里所看到的信息说给了顾云行,道:“他说洗心狱中出现了动乱,一个月内相继有十几位高手内力耗尽而死。方元磬虽设猎场逼迫他们残杀互搏,但他们又非蠢人,自然不想真的互斗而死。那十几名高手的死亡惊动了方元磬,几天后,方元磬回到了这座岛。” 第44章 海中牢狱(4)   “杀死这些高手的只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影门弟子, 但他功法奇特,能够吸取他人内力为己所用。到后面发现时已经太晚了。众人合而围剿都没能成功将他杀死,这位影门弟子甚至冲破了地下二三层,来到了方家弟子所在的一层。”   容欺说着又呛咳了几声, 只觉得嗓子口有些发痒, 使力抬手抓挠了一下脖子, 脖间白皙的皮肤上立马泛起几道明显的抓痕。   容欺:“顾云行, 你说, 这位影门弟子是不是就是外面的怪人?”   顾云行按住了他脖间的手:“也许吧。”   容欺:“那……”   顾云行伸指抵在容欺唇上:“虽说中毒不深, 但也要小心,少说话。”   容欺不满地撇过头,还是不死心地问出了口:“那方元磬呢,难道连他都拿这个怪人没办法?”   顾云行对此并不乐观:“他是这牢狱之主, 亦是一等一的高手。如今岛上只余一个怪人出没,那么他极有可能也在这场变故中丧命了。”   容欺皱眉, 既然死了,那便有尸骨, 可是尸骨呢?   顾云行抬起手, 忽然抚上他的眉骨:“先前就发现了, 右使似乎很爱皱眉。”   容欺侧头躲开,心想正心烦着, 这人怎么突然岔开话题了。他当即不满道:“别动手动脚。”   顾云行趁人发火前正色道:“方元磬应当是练功出了岔子。当年我母亲三招完胜方元磬, 一眼就识破他功法有缺, 还劝他早些闭关调养, 寻找完善之法。”   容欺心道:这么看来,《天元册》果真练不得。   顾云行:“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他对这场变故也有心无力。”   容欺开口欲言, 喉间却泛起痛痒,接连咳了几声后,用刺鳞在地上划下八个字:既是仇敌,何必去救?   方元磬打造海中牢狱,为的不就是坐看仇人相斗吗?影门弟子此举岂不是正中下怀?   顾云行一怔,失笑道:“是啊,何必去救?”   方元磬如何想,外人已无法得知。   如今这牢狱之中,除他们外,已无半个活人。唯余一本《罪名录》,算是魔头们对这世间最后的交代了。   容欺忽然想到什么,攥紧了顾云行的袖子,强撑起身体,迅速刻划出一行字。   太虚廖廓,肇基化元。万物资始,五运终天。   顾云行略一思索,道:“这是……古书《太始天元册》中的文字,讲的是万物化生之道,传言方元磬便是从这本古书中悟得气的运行之法,因此他便将所悟功法以《天元册》命名。”   容欺感觉嗓子好受一些,轻声道:“我从未读过古书,以前常听我师父念叨过这几句。”原本不曾联想起来,谁料中毒迷失心神后反而忽然忆起。   顾云行沉思片刻,道:“这一切,也许还要等我们找到方元磬,才可能勘破吧。”   容欺一愣。   顾云行:“方才我答应了你去寻《天元册》,自然不会食言。”   容欺眼睛一亮:“真的?”   话未尽,却发现自己竟然失声了,急忙张嘴想要再开口。   顾云行伸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那怪人亦是寡言少语,你再继续开口,就不怕自己也变成半个哑巴了?”   容欺当然不想,郁郁地闭上了嘴。   顾云行又给他喂了些水,溪水润喉,倒是舒缓许多。   “好些了吗?”   容欺点点头。   顾云行见他口不能言还时时回应自己的模样,莫名觉出几分乖顺,道:“容右使,你常说自己要做恶人。可偏总在我面前陷自身于毫无还击之力的境地,是真不怕顾某对你做什么吗?”   容欺愣了愣,脸一黑,就想抬手推开他。   顾云行都没有去挡,容欺的手就半道落了回去。   容欺:“……”   顾云行摇了摇头:“你看,也幸亏遇见的是顾某。”   容欺瞪着他,冷不防被顾云行一把捏住了下巴。   “脾气还不小,说几句就要咬舌头?”   容欺自然不愿放任自己这般被作弄,看向顾云行的目光似有怒火在烧。   顾云行无奈:“又不是迷药,可以靠痛觉维持清醒。你这么做只会白白受罪。”   容欺张嘴骂不出声,恨恨别过头,不肯去看他。   顾云行见状,伸手把他的脑袋摆正回来:“我既不伤害你,也不折辱你,还好心替你运功逼毒,你倒反而生起气来了。”   容欺:“……”   顾云行俯身将人打横抱起,道:“现下,顾某还得马不停蹄地带着你去寻《天元册》的线索。”   此话一出,容欺顿时没有任何意见了。   地道曲折弯绕,但亦有规律可循,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地下第三层。这一层没有太多通道,放眼望去竟似一处巨大的天然溶洞,数不清的石柱支撑着这一方空间,最中心是一个深坑。   容欺扭头看去,就看到深坑之中堆着累累白骨。   曾经声震江湖之辈,须臾十年便成枯骨,不免让人唏嘘。   顾云行:“也许数年过后,你我也成了江湖中一个不知真假的传闻。”他低头注视着容欺,“这里应当是敛尸的地方,没有留下什么其它的线索。”   容欺望着地底的深坑,眼底流露出几分迷茫,倘若他在这岛上不幸身死,不也是这累累白骨中的一员吗?可即便活着,也还是免不了继续疲于奔命。   走吧。   他用口型示意顾云行离开。   顾云行也不欲多留,刚转过身,就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一道人影正在缓慢地接近。   他满头乱发,面上浓密的胡须上沾染了鲜红的血迹,身上的衣物破旧不堪,布满了泥土碎屑和斑驳的深色红痕。   他的身上还淌着血,肩膀呈现出一个异样的姿势,整个人如同一块破败的朽木,正脚步沉重地朝他们走来。   ——是怪人。   容欺看着他,心中戒备到了极点。   而那双浑浊的眼珠也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容欺。怪人越走越快,由走路变为奔跑,他咧开一个古怪的笑容,朝着他们飞扑过来。   顾云行脚步一旋,抱着容欺侧身往旁边躲避。   怪人嘴里发出“呜呜”的喊声,晃动着身体跌入了深坑。   容欺探出头看去,发现对方的周身各处都是先前那一战中所受的暗器伤口,祼露在外的皮肤已呈现出怪异的紫色。   接连受了他这么多淬毒的暗器,又生生接了顾云行的全力一掌,还从数丈高的地方摔落,此刻,这具血肉之躯终于是到了濒临崩溃之际了。   怪人重重跌落在白骨堆中,笑容却越来越大,眼底盛满了诡异的兴奋。   “万物资……资始,五运……终天!”   容欺一下睁大了眼睛,哑着嗓子问:“你怎么知道《天元册》?你究竟是谁!”   浑浊的眼珠转动半圈,他抬起手,盯着掌心看了片刻,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杀意化作强劲的掌风朝着上方拍去。   顾云行迅速带着人向后疾退,眼底多出几分不可思议:“这是方元磬的功法!”   容欺攥着他的衣服,心中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他不是。”顾云行立马道,“我曾目睹方元磬与我母亲决斗的画面,不会是他。”   怪人胡乱运掌拍去,强劲的内力在岩壁上留下道道裂痕。霎时间,地底震颤起来,无数碎石落下,砸入深坑。   怪人口吐鲜血,嘴里反复念着什么,他的内力仿佛源源不尽,身体却如风中残烛。   容欺还想去细听,顾云行却毫不拖延,迅速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在踏上前往二层的长阶时,容欺越过顾云行的肩膀,远远看到那怪人忽而仰头大笑,重又跌回了白骨坑。   这一次,他没有再站起。   顶部的山石轰然坠落,将这处深坑变成了真正的埋骨之地。   通道间摇晃不止。随着最底层的塌陷,整座牢狱仿佛出现一道缺口,接连开始坍塌起来。不久前的地动余势此刻也像是有了突破口,使得通道石壁间的裂痕陡然增大。不多时,各处都响起了轰隆巨响。   顾云行紧紧抱着容欺,身形如电,穿梭于乱石之间。   容欺已恢复了些力气,他出声提醒顾云行:“石壁结构乱了,小心暗器。”   话音刚落,前方青砖之上便冒出密密麻麻的铁钉,两侧石壁间亦有铁箭射出。   容欺试着抓握了一下双手,道:“我已经恢复了三成力,把我放下来。”   顾云行放下容欺,却只是换了个姿势,将人揽在身侧,空出一只手挥掌拂开铁箭。他足尖轻点,踩着低处飞驰的铁箭,越过了布满铁钉的砖面。   冷不防又一支铁箭自身侧袭来,容欺目光一凛,伸手截住,指尖微动,调转了箭头一下打落掉另一支铁箭。   “容右使,好身手。”顾云行百忙之中夸赞道。   容欺:“……小心!”   前方青砖忽然翻转,容欺忙将刺鳞扎入石壁,稳住两人身形。   他恶狠狠道:“你能不能专心些!”   顾云行:“……”   奔袭间,地牢震颤得越来越厉害,通道内的机关也变得不成章法,等到两人好不容易来到通往上一层的长阶时,才发现前路已被巨石挡住了。   顾云行抬头望着上方,发现头顶石壁已遍布裂痕,便聚掌拍去,开出一个口子。   顾云行:“你先上去。”   容欺毫不犹豫道:“行。”   顾云行便将容欺送了上去。爬上去后,容欺趴到洞口处,朝下伸出手:“快!”   顾云行笑了笑,纵身而起,拽住对方的手向上爬去。   下一刻,强烈的震颤瞬间袭来,洞口处顿时崩裂了一大块,连带着顾云行的身体也一下子坠落。容欺连忙稳住身形,死死拽住了顾云行的手。   “顾云行,你抓紧我!”容欺焦急地朝顾云行喊道。他趴伏的地面也已出现了裂痕,身周砸落下大小不一的石块,偏偏他力气尚未恢复全,只能维持着不让顾云行掉下去。   顾云行悬空着身体,周围除了容欺抓着自己的手之外,已无处可借力。   他稍一使力,容欺便往外掉出一些,片刻后,顾云行停下了动作。   “容欺,这世上不只有《天元册》,也不该只有一条能走的路。若我……”   “闭嘴!”容欺生气地打断他,“快抓紧啊,你的轻功呢?想想办法!”   他只觉手骨处仿佛寸寸断裂,几乎快要支撑不住。   顾云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手上卸下了力道:“这地牢肯定也不止这一条路,我去别处找出口,晚点与你汇合。”   “顾云行!”容欺目眦欲裂,眼底满是怒火,立马腾出另一只手去抓。瞬间,他身形不稳,半个身体一下滑了出来。   正当他快要支撑不住时,忽觉脚踝被人捉住,下一刻,一股巨力将他拖拽了回去。   方敛面色复杂地越过他,抓住了顾云行的手。   等到顾云行也顺利上来后,方敛沉声道:“地牢要塌了,快走!” 第45章 海中牢狱(5)   三人奋力朝着出口跑去, 等到冲出瀑布石门时,就听见地下传来一阵轰隆巨声,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响声,连带着地面也晃动不止。   容欺看着入口, 一时无言。   牢狱已毁, 怕是再也没有《天元册》的线索了。   “哥!你们终于出来了!”方若瑶惊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三人望过去, 就看到她直直冲了过来, “顾哥哥,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容欺扯了扯嘴角,正想翻上个白眼,就看到方若瑶转头看向了自己。   他皱起眉,扫了她一眼。   方若瑶怯生生地开口:“大、大魔头, 你也没事啊?”   ——是啊,倒是让你失望了。   容欺冷笑一声, 刚想开口。   方若瑶:“太好了,你们都活着!”   容欺:“……”   方敛在一旁咳了咳。   方若瑶于是又扑到兄长跟前, 抓着他的胳膊, 眼底藏不住的笑意。   方敛道:“地动结束后, 我们便清理碎石回到了洞内,在里面发现了山道的入口。”   经由山道, 便可直入山腹, 抵达牢狱门口。   只是清理时耽误了些时间, 以至于进来的晚了一些。   顾云行:“怪人已死, 往后这岛上我们不必再东躲西藏了。”   容欺眯起眼:“严帆呢?”   方若瑶:“哦,他啊?去山间打猎去了。”   容欺便不再去管,他望着石门的方向, 脸色复杂。   “那怪人并非追着我们才回的牢狱。”身负重伤,濒死之际,那怪人竟是选择回到了地底深处的白骨坑,仿佛像是早已为自己选好了命终归处。   容欺看向顾云行:“最后时刻,他是清醒的吗?”   顾云行也无从知晓,唯余一声叹息。   几人围坐在远处的空地上,谈论起狱中的见闻。   “能使人内力耗尽而死的功法……有点像影门的秘法‘影噬’,可以将对手的功力化为己用,短期内便可跻身高手之列。”方敛神情严肃地说道,“影门之所以为正道所不容,也是因为此秘法太过邪性。”   顾云行:“这就说得通了,他武功之高世所罕见,应该是攫取了不少狱中高手的内力。”   容欺:“这种怪物,就算在魔门之中,也是不受待见的。”   不难想象,当他成长起来后,定会引得众人忌惮。无论是唐飞甲的机关改造,还是毒娘子的奇毒之术,亦或者齐雁歌……他们也许都参与了围剿,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所以……”方若瑶的声音响起,她眼圈微红,“爹爹也在地底,是吗?”   方敛看着妹妹伤心的模样,叹了口气。父亲失踪时,妹妹尚还是懵懂幼童,长大后虽嘴上说着不在意,每每遇到不开心的事,就会盯着父亲留给她的拨浪鼓发呆。但有些事,他总该让她知晓。   方敛的语气有些沉重:“我在地牢之中见到了父亲的尸骨。”   方若瑶睁大了眼睛:“什、什么?”   方敛便将他在牢狱之中的经历缓缓道出。   他同顾、容二人一样,也是先下长阶,见到一扇半阖的石门,而后看到了遍地方家弟子的尸首。   “我一入内,就看到了一间牢室。你们应该也进去过,锁扣处有被人撬开的痕迹。”方敛苦笑道,“父亲天生多长了一根脚趾,旁人也许认不出,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具坐化的尸骨,正是家父。”   方敛也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寻得父亲遗骨,眼中百感交集:“原先我只当他是失踪忘了归家,如今倒是让我梦醒了。”   方若瑶没说话,只是低垂着脑袋,抹了抹眼泪。   顾、容二人神情复杂,谁也没料到,他们早在进入地牢的最初,就已经见过方元磬了。   方敛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布帛,“我在父亲枕间寻到了他的遗书。”   顾云行接过布帛,认出了上面的字迹,与《罪名录》上的如出一辙。布帛上是方元磬的血书,记录着他在岛上的最后时光。   两人快速扫过,看清内容后,才发现先前的猜测多有偏差,不过方元磬的内功的确出现了问题。   他自创的《天元册》心法虽然威力强劲,却无疏通之法,越练至后期,越能感觉到经脉之中有一道蛮横的内劲无法消解。每每发作起来,内劲四处游走乱冲,令他几欲发狂。   从天极门回来后,他便远赴东海,打算闭关悟得破解之法。   至于狱中犯人相继死于内力耗尽之症的事,方元磬起初并未太在意。等到他顺利出关之时,却发现牢中已成人间炼狱。   容欺惊愕道:“难道他寻得天元册的改善之法了?”   方敛点点头:“父亲前半生忙于复仇,之后又追求武学至高,屡屡找人切磋。直到内力反噬,他才终于肯停下脚步。”   容欺不解:“既然他追求至高,为何不先改善功法,而是急着与人比武?”   方敛:“父亲常说,未见他人之长,何晓自身之短。只有见识过他人的武学高妙,他才能寻得真正的突破之道,否则便仍是闭门造车。”   容欺自认对武学亦有追崇之意,但若要让他如方元磬这般,怕是做不到。   方敛叹了口气:“与顾伯母的一战,使父亲感悟良多,也让他生出闭关的迫切。告别母亲后,父亲孤身一人前往东海,于洗心狱中闭关一月,终是悟出了《天元册》的改良之法。”   年少时,从古书之中自悟心法;多年后,又用短短一月将功法完善。方元磬于武学之道,可谓是天纵奇才。   血书之上,方元磬笔力遒劲,写到功成处更是快意畅怀。   然而在场之人却都心情沉重。   顾云行:“可他却遇上了‘影噬’。”   “没错。”方敛沉声道,“这名叫作‘张玄’的影门弟子,接连吸取了狱中大半魔门高手的内力。此等有违人和的魔功,鲜少能成长到这般地步。可牢狱的存在反而催生出了一个怪物。”   牢狱变成了张玄的猎场,他肆意捉弄戏耍狱中诸人,还封锁了整间牢狱,连带着方家弟子们也被困在内。   最后的时日,齐雁歌带领余下的高手共同剿杀。那一战,狱中血流漂杵,无论是方家弟子还是魔门中人,都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方元磬逐渐意识到,如张玄这般怪物绝不可存于世间。于是,他救下了仅剩的几位魔门中人。   方敛缓缓念出血书之上的最后一行字。   “余深感罪孽深重,无力诛恶,唯重练《天元旧册》,以身为媒介,诱其走火入魔。”   容欺冷声道:“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将有缺陷的天元册心法练至臻境,再引张玄以影噬之法将那股强横的气劲吸收入体。   自此,张玄越强,反噬便越深。气劲游走之际,痛楚难忍,令人发狂。   容欺回想起齐雁歌刻在石壁上的文字,感慨道:“仅剩的魔门高手再次联手围剿,可惜还是失败了。牢狱之中,除张玄外再无活人,他自己也变得疯疯癫癫,再无神智。”   众人一同陷入了沉寂。没想到这座荒岛之中,曾发生过这般惊心动魄的往事。倘若他们没有因海难来此,也许这一切就此变成茫茫大海中的一个谜,再不会被人知晓。   许久后,方敛带着妹妹方若瑶来到瀑布前,朝牢狱的方向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容欺坐在顾云行身旁,远远望着方若瑶抽噎低泣的背影,低声感叹了句:“这样一个人,为复仇而活,为武学而痴,却偏要沾染红尘,娶妻生子。”   顾云行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容欺:“我若是方元磬,就不会牵连别人。自己生,自己死。”   顾云行:“我听束怀说,他父母两情相悦,恩爱甚笃,当初也是排除万难才在一起的。”   容欺嗤笑:“事事都不能陪伴在侧,想必这位方夫人也不值多少分量。”   顾云行眸光微动,似有所感。   容欺:“方元磬这一生太过不凡,反倒是被他关押在内的魔门中人更令人唏嘘。”   顾云行以为他在感慨这些魔门高手的下场:“若他们知晓自己的结局,不知是否后悔为恶?”   容欺却不是为了这个,他幽幽道:“毒娘子为爱痴绝,齐雁歌愤而弑师,他们皆有入魔的原因。”他自嘲地笑笑,“我却没有什么缘由,就已经是杀人如麻的魔头了。”   顾云行看着他:“你也可以重做选择。”   容欺避开了他的视线:“……不,没有选择的。”   顾云行皱眉:“你当然有。没有谁的一生是注定的,世间万千条路你都能走……”他强迫容欺看向自己,认真道,“我亦可成为你的路。”   容欺注视着他,平静道:“可我不喜欢屈居人下。邹玉川不行,许厌沈弃更不行,就算是你……也不行。”   他要做的是万人之上的离火宫之主,不必为任何人而活,也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   “顾云行,纵然你天极门能容得下我,我却断不可能习惯。”容欺看向他,忽然露出了一个称得上纯粹的笑容,“所以,出岛之后,我们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吧。”   怪人已死,岛上再无威胁,他们可心无旁骛地再造一条船。离岛,不过是时间问题。   两人一时无言。 第46章 迎风待月   方敛同妹妹叩拜完毕, 回身看到的便是各自沉默不语的两人。他欲言又止,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两人,莫名觉得气氛有些凝滞。   犹豫片刻后,方敛还是出声道:“游之, 《罪名录》是家父所写, 可否交由我带回?”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 顾云行便从怀中取出书册。然而还未开口, 就被容欺劈手夺下。   容欺从来不是讲情理的人, 他直言道:“这分明是我们二人共同获得, 凭什么由你一个人做主?”   顾云行摸了摸鼻子,沉默地放下了手。   容欺便转头看向方敛,冷声道:“这东西,归本座了。”   方敛皱眉:“这……”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呀!”方若瑶心情还未平复, 顿时气恼地出声:“这明明是我爹爹的遗物!凭什么归你?”   容欺冷笑:“无人废墟之中的物品,自然是谁先拿到就归谁。”   方若瑶一愣, 指着容欺道:“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也罢。”方敛抬手制止了她,说道, “我们能得见父亲遗骨, 还多亏了……容右使当日的出海邀约。”他看了眼身旁的好友, 继续道,“至少在这荒岛之上, 我们不做强求。”   容欺听出了话外之意, 冷笑一声:“就算出了这岛, 你也拿不回来。”   说着, 便将《罪名录》塞入了怀中。   这之后,一行人原路返回至山外。   原本的洞穴因为地动砸下来许多山石,已经没法住人了, 于是他们决定重新寻找住处。   西岛三人早在之前就已对周围的地形探查了个遍,对附近可以栖身的洞穴基本了如指掌,除去在地动中被毁的之外,还剩了几处小洞穴,但它们都没有长长的通道,所以并不怎么挡风,内部也更为窄小。   容欺索性直接带着严帆离开,两人另寻了一处洞穴,与其他三人分开住。   之后的几天里,几人依着河流,再次开始了造船大计,只不过这次没有杀人魔的威胁,他们能够放开手脚,进度反而快了不少。   容欺早上同他们汇合,领了任务后便孤身一人去做,就连吃饭时,也是同严帆一起,与另外三人泾渭分明。   他似乎铁了心要与顾云行撇清干系,除却造船之事,几无半点交流。   顾云行的脸色一日比一日深沉,连带着方若瑶都察觉到了古怪。某天晚上,方若瑶悄悄看着在洞口吹风的顾云行,忍不住戳了戳自家兄长,又指了指。   方敛:“……”   他一把按住妹妹的手,督促她老实睡觉。   等到方家兄妹入睡以后,顾云行起身出了洞穴。   岛上的夜晚极冷,风吹动林叶,发出“沙沙”的阵响。   另一处洞穴里,火光跳动。   熟睡后的严帆毫无顾忌,时不时传出几声轻微的鼾声,鼾声过后,他又咂了咂嘴,嘴中发出模糊的呓语。   容欺于睡梦间皱起了眉头,翻身背对着严帆的方向。   片刻后,容欺仍闭着眼,只是脸色越来越臭。   先前人多时倒不觉得,如今在这个小山洞内,另一人的动静就变得格外突出。   容欺现在无比后悔。早知如此,他就该寻一处山洞单独住着,也好过受这种折磨。   他也想过叫醒严帆,可不久前刚遭遇过周顺的背叛,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放心旁人清醒在侧了。   ——明天还是得搬走。   不知过了多久,容欺在这阵阵规律的鼾声中逐渐困顿,意识昏沉之际,隐约听到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他立马睁开眼,转身撞上了一副温热的身体。   容欺震惊地看着来人,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捂住了嘴巴。   顾云行以指抵唇,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不等容欺发作,就将人带了出去。   一出山洞,迎面就是一阵冷风。   容欺跳到地面上,压低了声音骂道:“顾云行,你是不是有病!”   顾云行看着他:“随我去个地方。”   容欺皱眉:“什么地方非要大晚上去?”   顾云行面不改色道:“连着几个白日,右使大人都避我如蛇蝎,顾某如何请得动你?”   容欺从这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对劲,直觉自己最好暂避其锋芒,于是说道:“……那明日一早,你再来找我。”   顾云行:“晚了。”   容欺顿时不满道:“你想吹冷风别带上我,黑灯瞎火的,本座可不奉陪!”   顾云行直接拉住他,边走边道:“放心,不会冻着你。”   容欺使力挣了挣,没挣开,发现顾云行竟然还使了内劲在拽他。他皱着眉,只好耐起性子跟着走。   到了顾云行所说的地方,容欺简直要气笑:“顾云行,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就是为了拖我来另一个山洞?”   山洞里正燃着火堆,将洞内烘烤得暖和许多,还真如顾云行所说,不会冻着人。   顾云行沉声道:“没有容右使在侧,顾某寝食难安,辗转反侧,只好请你过来一叙,不行吗?”   容欺无语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发的哪门子疯。   顾云行拉着他坐到火堆旁,目光深沉不见底:“为何避着我?”   容欺瞟了他一眼,在这样的注视下,莫名感到心虚。   他当日分明说的很清楚了,桥归桥、路归路,顾云行怎么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我不想和武林盟的人打交道。那下次你先避开他们?”   顾云行眼皮直跳:“……你怎么不让你那手下也避开?”   容欺皱眉:“那能一样吗?他是离火宫的人,本座也是!难道要让他觉得本座勾结外人吗?”   “外人?”顾云行的声音一下低沉了许多,黑色的双眸仿佛酝酿着风暴,“容欺,你就是这么看待我的?”   容欺内心一颤,意识到顾云行似乎真的动怒了,甚至比上次他孤身一人探查山林更为生气。   可他也不是受气之人,面对顾云行的质问,怒从心底起。   “顾云行,本座看在你三番两次救过我的份上,在人前努力同你避嫌!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要让方敛和方若瑶知晓你夜半跑来与我这个魔头见面,该忧心苦恼的人只会是你!”   此话一出,容欺只觉痛快了许多,他冷笑一声,扭头不去看顾云行的脸色。   顾云行的声音幽幽响起:“所以,你就是为了我,对吗?”   容欺没好气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你还真是……”顾云行叹了口气,又好气又好笑,“你在意我的生死,在意我的名声,却偏要和我划清界限。容欺,你这般瞻前顾后,哪里还有半点魔头的风范?”   容欺一时无言,回过头看向顾云行,脸色复杂难辨。   ——这天极门门主是在骂他这个离火宫右使不够魔头?   “不许避着我。”顾云行揽住容欺的肩膀,又拉住了一只手,将人猛地拽到身前。   两人一下子贴得极近,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容欺撇过头,忍耐着没有直接推开,闻言怒道:“不行!你想让旁人看我们热闹吗?”   顾云行挑了挑眉,高挺的鼻尖滑过容欺的耳朵,留下若有似无的触感:“哦?我们能有什么热闹?”   容欺张了张嘴,一时愣住。顾云行便又贴着他的耳朵问了遍:“容欺,你说,我们之间有何不可告人之处?”   容欺皱着眉,一双耳朵像是被气得通红,他努力仰起脑袋,试图以这种方式往后拉开些距离。   顾云行察觉到后,手掌扣住了脖颈,直接将人带得更近了些。他也不说话,头抵着容欺的额头,静静等着他回答。   容欺抬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似是忍无可忍:“……你就非要与我做对断袖吗?”   顾云行忍不住笑出声:“什么?”   容欺只觉说出口后,羞耻无比,再看顾云行竟还笑出声,当即恼羞成怒,想把他推开。   顾云行自然不肯,他一把将人锢在怀里,认真道:“是,我要与你,做对断袖。”   容欺:“……”   顾云行退开一些,带笑的双目注视着他。   “出岛后,我随你去离火宫,你同我回天极门。”   容欺震惊地抬眸看他,发现对方神情严肃,全然不似在说笑。他沉默地垂下眼,睫毛微微颤动:“不必如此。这种事,你还想闹到人尽皆知吗?”   顾云行皱了皱眉:“这种事?”   容欺受不了他这样,咬牙切齿道:“顾云行,你少跟我装傻!”   顾云行笑了:“那你是承认与我有不可告人之事了?”   容欺脸一黑,只觉得今晚与这人难以沟通,说不清楚。他推了推顾云行,没好气道:“放开!”   顾云行便又低低笑着凑过去:“既然承认了,你不会觉得我就这么放你回去吧?”   容欺警惕道:“什么意思?”   顾云行:“怕你翻脸不认人,第二天就不理我。”他叹了口气,“我总得求个印证。”   容欺失去了耐心:“你到底想干嘛?”   顾云行盯着他:“很简单,我想亲亲你。”   容欺愣住。他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才演变成如今这幅局面。   “这……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腻歪的?我又不是姑娘家,哪里就还得要做这种事了!”他越说越心慌,话里话外都是拒绝,说到最后透出些色厉内荏的凶狠。   顾云行偏不听,捏着他的后脖轻轻一提,强迫他看向自己。   容欺的话语声骤然停下了,一颗心跳得飞快。   顾云行笑了笑,稍稍前倾,便在对方额头落下了一个轻吻。   “这也没什么难以接受的,不是吗?”   容欺闭上眼睛,不做搭理。   顾云行却不依不挠,继续问他:“之后还要与我避嫌吗?”他等了等,没等来回应,便又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明日一早,我就与束怀他们……”   “你不许乱来!”容欺睁开眼,恶狠狠地截断他的话,拽着他的衣襟恨声道,“……更不许说出去!大不了……我不会不理你就是了!”   顾云行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长叹了口气。但他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于是故意面露难色地犹豫了一阵,才缓缓开口道: “好吧,就依你。”   容欺松了口气,正想放开顾云行的衣襟,冷不防鼻尖被人轻啄了一下:“……”   顾云行满意地笑笑,道:“明晚此时,还是这里,我等你过来。”   容欺涨红了脸,气急败坏:“我绝不可能来!”   顾云行平静道:“无妨,你要是喜欢我像今天这样接你过来,也是可以的。”   容欺:“……” 第47章 迎风待月(2)   第二天一早, 方若瑶从睡梦中醒来,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含糊地问道:“哥,顾哥哥呢?”   方敛看了她一眼, 淡淡道:“姑娘家, 怎么一起来就寻别人?”   方若瑶眨眨眼, 不解道:“顾哥哥又不是别人。”   方敛看着自己妹妹睡眼惺忪的样子, 无奈道:“他早起寻了些吃食, 说在造船处等我们。”   方若瑶一看, 果然在旁边看到了一捧新鲜的果子。   “怎么也不等等我们?”她伸了个懒腰,嘟哝道,“我还能打打下手呢。”   方敛看了她一眼,幽幽道:“用不着你。”   等到两人赶到造船的地方, 方若瑶眼尖地发现一向姗姗来迟的容大魔头已经到了,严帆也在, 只是远远地在另一处地方搬运木材。   顾云行正拿着一根枝条在空地上绘图。容欺盘腿坐在他身旁,手拿匕首, 没什么表情地处理木材。   两人前边还燃着火堆, 上面串着一只表皮金黄的烤兔。油脂慢慢地沁出, 泛起诱人的光泽。兔肚子里塞着的不知名植物在炙烤下散发出奇特的香味。   这时,顾云行停下了手里的活, 将烤兔从架子上取下, 递到了容欺跟前。   那魔头却皱着眉不肯接过, 像是在说“太烫了”。   顾云行便将串兔肉的树枝插在泥地里, 等它变凉一些。   两人之间没有太多话语,魔头仍是一副看任何人都不顺眼的样子。但方若瑶直觉他们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同,至于是哪里不同, 她又说不上来。   她蹙着眉苦恼了片刻,索性摇摇头不再多想,转而高高兴兴地走过去和顾云行打招呼。   这一日于方若瑶而言,和岛上的每一天都大差不差,他们一行人都在为造船之事而努力。   唯一不同的是,开工前,她竟然吃到了大魔头做的烤兔。烤兔很香,皮脆肉嫩,经由植物去腥,又加了一种奇怪的叫作“辛草”的植物碎末。   她只咬了一口,就差点感动落泪。流落荒岛几个月,这还是她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烤兔!那一瞬间,她对这魔头心服口服,甚至还鼓起勇气夸赞了几句。   魔头似乎感到意外,挑眉问她:“你没吃过顾云行做的烤兔?”   方若瑶心想:不愧是魔宫中人,不放过任何一个挖苦人的机会。   虽然她很想为顾云行说好话,可是显然在烤兔一事上,他输得一败涂地!   “顾哥哥根本不会,他都是吃我和我哥做的食物。”   魔头听了,先是一愣,而后猖狂大笑。   方若瑶意识到不妥,过意不去地看向顾云行,却发现顾云行脸上没有什么愠色,反而心情颇好地看着魔头,眼底含着几分无奈的笑意。   方若瑶隐约察觉到是什么不同了——笼罩在顾哥哥心头的阴霾似乎没有了。   造船的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西岛三人曾跟着船老大造了几个月的船,尚还有些记忆,要是有关窍不通,几人琢磨商议,总能想到解决办法。日落西山之际,两队人作别后各自回了住处。   山洞内,严帆烤好了肉,还煮了一锅绿中泛黑的野菜汤。   容欺瞟了一眼就嫌弃道:“本座不饿。”   严帆没有多劝,惭愧地退到角落。   托方大小姐的福,今日右使心情大好,将余下的烤兔分给了众人,严帆有幸尝了几口。这之后他便觉得羞愧难当:难为右使有这样好的手艺,竟还能日日忍受他做的食物!   容欺没理会属下变幻不定的脸色,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洞外。   他想起白日里方若瑶说的话,亏他还以为顾云行同那对兄妹情深义重,原来连顿吃食都不曾替人家做过。   容欺背靠在石壁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动着。没过多久,太阳彻底西沉,外面已是黑漆漆一片。他扭头看向严帆,发现对方好整以暇地在盘腿打坐。   容欺:“你干嘛?”   严帆一愣:“属下正调养内息。”   容欺皱眉:“睡觉。”   严帆又是一愣:“属下还、还不困。”   容欺不说话了,目光冰冷地落在他身上。   严帆内心一颤,立马识趣地躺下了。   容欺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   又过了许久,久到容欺自己都有些犯困了,他打了个哈欠,随即脸一黑,冷声道:“本座最不喜欢旁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装睡。”   严帆:“……”他大为不解,明明自己连呼吸声都放轻了,右使是如何发现他醒着的?   他急忙想起身请罪,突然一枚石子疾射而来,一下击中了他。严帆只觉得眼皮一沉,睡意汹涌而来,迅速睡了过去。   容欺收回手,心道:果然,还是点昏睡穴更管用。   他恍若无事地起身,越过严帆离开了山洞。   然而刚出山洞,容欺就发现不妥。   ——太暗了。   他有心想返回取个火把,又担心风太大会一下吹灭。正当他犹豫之时,身后传来低笑声。   容欺回过头,果然在洞口旁看见了某个熟悉的人正抱臂背靠在石壁站着。   “顾云行。”他面无表情地叫出对方的姓名。   顾云行站直了走到他跟前,颇为自然地牵起手:“知道你不喜欢走夜路,想想还是来接你更放心些。”   容欺没有挣开,不动声色地任由顾云行带着他往前走。他自小孤身长大,邹玉川也不曾予他半点温情,这种事对他来说是头一遭。他看不见,却能感觉到相贴的手掌上有几处厚茧,不由新奇地捏了捏。   顾云行:“……”   容欺奇怪地抬眸:“怎么停了?”   顾云行没说话,要不是容欺问话时的语气太过寻常,他简直要怀疑他是故意的。   他叹了口气:“没什么,走吧。”   容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了。   行走间,风声不曾止息,天边的云层却破天荒地散开一些,露出一轮皎洁的明月。清幽的银辉洒在两人的身上,如同柔和的细纱,平添了几分旖旎与缱绻。   顾云行侧首看着身侧之人。容欺失焦的眼眸中仿佛也盛着细碎的月光。   他低声问:“容欺,你看得见我吗?”   容欺疑惑地挑了挑眉,不知道顾云行为何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月亮出来了,照在你身上,很好看。”顾云行拽着他,缓缓将脸凑过去,高挺的鼻尖堪堪没有碰到对方,他问:“这样也看不清吗?”   容欺垂眸,只看见身前似有阴影,有温热的鼻息拂过脸颊。半晌,容欺笑了笑:“看到了,你就在我跟前。”   说着,容欺微微往前贴过去,脸颊的皮肤便触到了顾云行的鼻尖。   “没说错吧?”他仰头退开了一些,眼底带着些得意。   顾云行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那双眼睛逐渐变得困惑,仿佛是在为他的沉默感到奇怪,顾云行这才回过神一把揽过瘦削的肩膀将人带近,对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尾部轻轻亲吻上去。   容欺讶异地后缩了一下,躲开了。   顾云行便立刻停下动作。   两人静静地立于寒风中,一时没有人开口。   黑暗中,容欺低下头,睫毛微微颤了几下,然后便阖上眼睛,重又朝着顾云行的方向贴了上去,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因为看不见而凭着感觉贴近,碰上的瞬间,又试探性地用脸颊轻轻蹭了蹭。   顾云行呼吸一滞,将人更紧地搂向自己,随即便扣住了后脖,亲吻起眼睛、鼻子,再一点一点地找到容欺的唇,停顿片刻,便克制地覆了上去。   容欺眨眨眼,垂眸往下看,却什么都看不见,于是闭上眼,顺从地张开了嘴巴。   顾云行察觉到了,他像是得到了某种默许般,愈发用力地抱着容欺,小心翼翼地将舌头探进去,加深了这个吻。   风吹云动,银月被遮拢,清辉不复,天地间只剩茫茫暗色与身前之人。   容欺抵着顾云行微微起伏的胸膛,低声道:“顾云行,我想通了。”   顾云行故意要引他说明白,问:“想通什么了?”   容欺:“与其瞻前顾后,不如及时行乐。”   他未曾遇到过如顾云行这般的人,也看不清未来会走至何处,但若再这么犹豫下去,也许此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想了想,他又认真地补了句:“左右我是魔头,怎么都不会吃亏。”   顾云行笑了笑,顺着他的话接道:“他日东窗事发,右使可不能弃我。”   容欺一愣,没有说话。   顾云行便捏了捏他的手心,道:“不会真打算翻脸不认人吧?”   容欺皱了皱眉头,似乎在思考琢磨,片刻后说道:“说不准,还没想好。”   顾云行:“……”   顾云行顿时被这理直气壮的话语堵得无言,感情他在这里情真意切,对方却还一副随遇而安的心态。真是……让人气得牙根发痒。   郁闷的顾门主沉默地将人拐到山洞里,立马又压着人在石壁上亲了许久,软磨硬泡地要出个“不会始乱终弃”的答复,直到容欺不胜其烦地翻了脸,他才终于收敛些,心满意足地放开了人。   容欺愤而整理了下被不小心弄乱的衣服,朝着顾云行翻了个白眼:“说了又如何?魔头说的话向来不作数!”   看着容欺恼怒泛红的脸,顾云行全当没听到最后一句,甚至品出了某些不可言说的乐趣。 第48章 离岛前夕   洞内照例提前点燃好了火堆, 容欺坐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顾云行熟练地架火烤肉,还变出了一些锅碗瓢盆,一时叹为观止。   “你都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东西?”   “一些是我下午抽空做的, 一些是从方敛那儿顺来的。”顾云行毫不避违地说道, “严帆的手艺只比周顺好上一些, 我猜你肯定挑嘴没吃多少。”   容欺语塞, 他的确一口没吃。不过——   “你不是不会做这些吗?”   顾云行面不改色地回道:“天底下你是第二个尝过我手艺的人。”   容欺眯起眼:“谁是第一个?”   顾云行摸了摸鼻子:“那自然是我自己了。”   容欺:“……”   容欺冷笑了声, 就移开眼。趁顾云行忙活的时候, 他随手捡起一块木头,取出刺鳞刻划了起来。   顾云行有些意外:“你何时也对刻木头感兴趣了?”   容欺:“谈不上兴趣。这几日天天削木材,削出了些心得。”   容欺没有告诉顾云行,那是他前几晚难以入眠时, 映着火光无聊练的。   顾云行便认真地看着容欺——他下刀极快,往日里那双善使暗器又能开锁的手, 转动起刀柄与木块来也显得灵活而又有力。笨重的木块在他的指间逐渐显现出轮廓。动作间,几缕发丝自肩膀滑落, 垂在冷峻的脸侧, 透出几分赏心悦目的美感。   片刻后, 容欺转过头对顾云行说道:“看,也没什么难的。”   顾云行恍了恍神, 垂眸看去, 愣住:“小船?”   容欺晃了晃:“像吧?”   顾云行不说话了。   见他沉默的样子, 容欺终于忍不住得意地笑了:“有些事, 还得看天分。”   顾云行:“……”   天资奇佳武功高强的天极门门主,头一回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望尘莫及的失落。   顾云行:“幼时母亲让我学雕刻,是为了让我平心静气摒弃杂念。可我实在不精通, 非但没能沉下心来,反而还因为做出来的东西太丑,时常感到心烦。”   容欺慢慢垂下了手,认真去听:“后来呢?”   顾云行长叹一声:“我就对着木头乱刺一通。半个月后,一刀便能穿透整块木头。”   容欺:“……”   顾云行:“再后来,她又让我百刀以内保证木头不裂。”   容欺:“为什么?”   顾云行尴尬笑笑:“还是让我平心静气。”   容欺扯了扯嘴角:“那她算是成功了。”   说完,他重新举起刺鳞,在小船的船身上,画了一个火焰的图纹,方才满意地结束。   可惜,容欺没能高兴多久,这小木船就被顾云行强行昧下了,对方还恬不知耻地在船身另一侧添了个水波的图案,丑得容欺差点气结,自此不肯再碰一碰。   之后的几日,两人仿佛定下了某个心照不宣的约定。   白日里,他们随众人一同为造船之事忙碌,只在无人之处浅尝辄止地聊上几句;夜晚时分,顾云行便会来到洞口,静静地等着容欺出来。   严帆的睡眠质量一日胜过一日,经常睡过头不说,每次醒来还发现山洞里只剩他一人。他自知有愧,见了容欺愈发心虚忐忑。   方若瑶一如既往地无忧无虑,只是感觉最近顾云行日日早起。每每醒来,要么不见他的影子,要么就发现他已经找好吃食回来了。   唯有方敛,看向好友的眼神越来越复杂。   终于有一日,等方若瑶睡下后,方敛坐起身。   顾云行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不困?”   方敛有些话不吐不快:“你若是与他交好,也不必这么避着我们。”   顾云行挑了挑眉:“你发现了?”   方敛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其实也不难猜,你与他流落东岛,互相扶持,彼此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他沉默片刻,回想起不久前的事,又说道,“他虽是魔宫中人,但我见他对你也不像是冷血无情之辈。”   这话顾云行爱听,他笑了笑:“说得没错。”   “所以,就算你们互引为知己,我也不会多说什么。”方敛皱着眉头,努力斟酌着用词,神色间满是不认同,“你也不必怕我为难,日日这般……鬼祟。这可一点都不像是你的作风。”   顾云行越听脸色越复杂,沉默良久后,轻咳了声。   方敛:“难道我说错了?”   顾云行:“没有。”   方敛看了他一眼:“不过,出岛以后,他若祸害武林,我不会袖手旁观。”   这已是方敛最后的底线了。他叹了口气,希望到那时,顾云行能想到两全的办法吧。   三日后,众人聚在河边,围着即将完工的船只。木船造型简朴,船头微翘,船身修长,只要再稍加整理巩固一番就能航行于海了。   方敛:“若无意外,明日就可船成。”   方若瑶激动地摸了摸船身,眼底微微泛红:“真好……哥,我好想好想回家呀。”   方敛:“一定能回去的。”   傍晚时分,严帆避开众人,来到容欺身后:“右使,我看这船也差不多造好了,不如我们今晚提前出海,留他们三人在这岛上继续等死。”   容欺剜了他一眼。   他清楚严帆的想法。在这座岛上,他们与正道之人尚能维持表面的和睦,可一旦有了出岛的机会,这份和睦也就不复存在了。然而他们毕竟不是船员,海上风云变幻,严帆究竟哪里来的信心觉得可以仅靠他们二人就能顺利出海了?   容欺懒得点明,只道:“周顺之事在前,你猜他们这次还会毫无防备吗?”   严帆顿时愣住,他有此想法本就是受了周顺的启发,那么武林盟的人自然也可能想到一处去了,他当即想通关节,额间渗出冷汗:“是属下思虑不周。可是右使,武林盟一向视我们离火宫为眼中钉,若是他们有意撇下我们……我们也不可不防呀!”   容欺冷笑:“还用你提醒?”他的目光越过严帆,落在远处与方氏兄妹坐在一起的顾云行身上,道:“放心,他们不会这么做。”   严帆闻言,见他如此笃定,便也不再多说。   容欺收回视线,忽然道:“说起来,你入我门下好像也不过三年,是吗?”   严帆:“是,属下自三年前赢得堂内比试,这才得以有资格追随右使。”   容欺盯着他,若有所思。   严帆一惊,跪倒在地:“右使,属下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容欺淡淡道:“既如此,今晚你便同他们待一块儿,帮我盯紧了。”   “为何要让严帆过来?”入夜时分,顾云行倚着石壁,右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身侧之人的发尾,“你不放心他?”   容欺“嗯”了声,边在火堆前整理起湿发,边说道:“他不算是我的心腹。反正由你那位盟主朋友看着,没问题最好,有问题他也没办法在方敛跟前施展。”   容欺问:“你呢,今日怎么来这么早?”   顾云行无奈地笑了笑:“你让严帆过来,自己却孤身在外,是真不怕别人怀疑你使坏吗?”想到好友怀疑的眼神,顾云行颇感无奈,只好万分自觉地赶去“看住”魔头。   容欺一下把那一撮头发从顾云行手心里抽出,问:“也许本座就是想使坏呢?”   “如何使坏,说来听听?”   容欺见他不以为然,道:“比如,一把火烧了。”   “右使想继续待在岛上,顾某也乐意奉陪。”顾云行抬手揽过容欺的肩膀,又一点一点将五指插入湿发之间,缓缓抖散。细小的水珠自发尾沁出,落入火堆之中。   “怎么许久了都不见干?”顾云行好笑地看着披头散发的容欺。   容欺撇撇嘴:“也没多久。”   今日他心血来潮,趁着黄昏之际前往林间深处的河边洗漱了一番。想着严帆已被他打发去了方敛的住处,他便索性没有回去,直接来到这里边烤火边等人来。谁知顾云行来得也早,他刚生好火,后脚人就到了。   顾云行还在弄他的头发,容欺不耐烦想躲开他的手,没躲成。想了想,也不再去管了。顾云行便用干净的一截袖子去擦拭,动作轻柔而小心。   容欺垂眸看着他的动作,微颤的睫毛遮掩了未知的情绪,只剩沉闷的声音传出:“顾云行,明日我们就可能要离开这儿了。”   顾云行为他整理好了长发:“若非知晓你不喜欢下水,临走前,我还真想回东岛再看一眼。”   回想起来,他们大半的日子都是在那里度过。可惜造化弄人,那间天马行空屋,那张破破烂烂的兔毛毯子,于某一日,就这么被落在了孤岛之上。   容欺没说话,他望着眼前跳动的火苗,随手拿起枝条拨弄起来,道:“你说,外面现在如何了?”   顾云行回想了一番:“算算时间,快要开春了。”   “开春?”容欺喃喃重复了声,“这么快……”   他出海已近半年,半年之期,足够离火宫来来去去一批人了。   顾云行总觉得今晚的容欺显得有些安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可容欺神情淡淡,不说话时便是这样一张有几分乖顺的脸,一时间也不见有明显的异样。   但这突来的直觉,顾云行也放在心上,伸手便将人拨过来贴近自己。   原以为容欺会不满地瞪他,谁料他只是抬了抬眼皮,就颇为顺从地靠了上来。   顾云行眼皮一跳:“……”   糟糕,不是错觉。 第49章 离岛前夕(2)   可惜, 无论后面顾云行怎么试探,容欺却一副神色如常的模样。直到烦了,他说了句:“顾云行,我困了。”便倒头躺下睡去。   顾云行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见他面朝石壁被背对着自己, 忽而笑笑。   不管这魔头暗地里在琢磨什么坏主意, 既已同意允诺, 那他就绝不会轻易放手。   没过一会儿, 忽然下起了暴雨, 山洞外顷刻间满是狂风怒吼和电闪雷鸣。顾云行望着打进来的雨,将外袍披在了容欺身上。睡梦中的魔头就算被照顾着也爱皱眉,半晌,似是感觉到衣服上残留的温度, 他蹭了蹭,脑袋寻了个空便钻进衣服中, 只露出黑乎乎的发旋。   顾云行顿时拿他没办法,轻轻扯了扯, 便露出柔和的眉眼, 全然不似清醒时那般冷厉无情。这么想着, 他又觉得下雨天也挺不错,要是多下几日, 他们也许就能在此处多温存些时日。   可惜这场雨来得快, 去得也快。   第二天一早, 洞外已是天光大亮。顾云行醒来, 发现身侧空荡荡的,他瞬间清醒地坐起,又在看到角落里的容欺后松了口气。   顾云行:“怎么了?”   容欺脊背一挺, 似乎被吓一跳,慌忙捡起脚边掉落的匕首。   容欺:“你、你醒了?”   顾云行狐疑地打量他。   容欺:“醒了就快点与他们汇合吧。”   顾云行:“……”这心虚催促的模样要说没有鬼,他把“顾”字就倒过来写。   察觉到顾云行的视线往自己身后飘来,容欺抬脚走跟顾云行跟前,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对方的视线。   “跟你说话呢。”他伸手捧起顾云行的脸,试着抬起了顾云行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   顾云行便仰头看容欺。   容欺低着头,耳尖泛起不起眼的红,像是正做坏事被抓包了,眼底藏着些窘迫。   顾云行不拆穿他,顺水推舟,长臂一伸就揽住了眼前的腰。   “就没有什么想与我说的?”   容欺身体微微僵住,眨眨眼:“说什么。”   顾云行便凑近了些,脸贴着容欺的腰腹,轻轻叹了口气。   容欺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制止——腰腹处被人触碰的感觉并不好,如今的情状,对方只需稍稍用力就可以控住周身死穴。他冷着脸忍耐了一会儿,克制地收回悬在顾云行脑后的手,到底没有把人推开。   许久后,顾云行终于放过了他。   容欺暗暗舒了口气,总觉得被顾云行碰过的地方泛起怪异的触感。   容欺:“我去河边看看。”   他转身出了山洞,生怕顾云行又有什么动作。   等到容欺的背影消失在了山洞,顾云行笑着起身,走到容欺方才待的角落。地上摆放着一堆乱石,像是被人故意堆在一起。顾云行蹲下身,轻轻扒开石头堆,看到了岩壁隐蔽处被人刻划过的痕迹。   他怔了怔,用指腹拭去尘砾,轻柔地抚过上面的印记。   ——是他的名字。   顾云行想象不出,在他未醒之际,容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笔一划刻出了“顾云行”三个字。   字的旁边,是简单勾勒出的流火图案,不似字迹般张扬锋锐,只小小的一枚缀在其后。   顾云行的指尖停留在火焰上,半晌,轻声叹了口气。   等到众人齐聚河边后,就立刻有条不紊地准备起出船之事。   由于某些心照不宣的事情,双方各出了一人留在船边,由方敛和严帆继续完成剩余的搭建部分。顾云行原本想邀容欺一同去采些草药和食水,可还未开口,方若瑶就求着顾云行带上她一起:她实在不想再摆弄木头了。   容欺不屑于跟个小丫头争人,索性自己寻了个方向走了。   顾云行看着他与自己擦肩而过,心中涌动起未明的情绪。   中午时分,众人短暂地聚了聚,发现船只基本完工,可方敛仍是愁眉不展:“这船光靠我们几个用木浆划,未必能穿过风浪。”   容欺看着那船,乍一看能容得下他们五个人,不算小了;可一入海,那就真的渺小如落叶了。就算五人将木浆划出残影,在大海巨力面前恐怕也无济于事。   容欺几乎都能想象,只需一个浪头打来,他们就船毁人亡了。   方敛又道:“要是能有船帆便好了,这样还能借风势行舟,速度更快些。”   顾云行和容欺几乎是同时转头看向了他。   方敛迟疑地问:“……怎么了?”   顾云行意味深长地看向容欺:“看来还是得回去一趟啊。”   容欺面无表情地装作没看到,对方敛说道:“东岛有船帆。”他在心里默默补了句:能不能就不知道了……   这个消息无疑让众人为之一振,方若瑶更是期待地说道:“我还没有去另一座岛上看看呢!不如大家一起去?”   顾云行正色道:“眼下最好抓紧时间多搜集些食物和水。船上煮食不便,还得想办法把食物提前处理好。没有航线图,谁也不知道我们会在岛上飘泊多久。”   听着顾云行的话,方若瑶有些泄气:“这么多事呀……看来今天是出不了海了。”   方敛宽慰她:“快了。”   顾云行:“我和容欺去东岛。食物的事,就交由你们了。”   严帆出声道:“取个船帆为何还要叫上右使?一人就足够了。”   “蠢货。”容欺冷笑一声,“你还不懂吗?顾门主是在防备我们呢。”   顾云行:“……”   容欺嘲弄地看着严帆:“顾门主怎么可能放心让他的好友带着个三脚猫功夫的妹妹,同两个魔宫之人待在一块?”   方若瑶小声反驳道:“本姑娘才不是三脚猫功夫!”   方敛幽幽地看向顾云行,表情一言难尽。顾云行沉默地避开视线,决定当个哑巴。   容欺嗤笑了声,俯身凑近了似有所悟的严帆,故意压低声音道:“不过你可要小心些。本座一走,就只剩你一人了。”   严帆一愣,冷不防肩膀被拍了下。   容欺:“替本座看好他们。”   严帆硬着头皮道:“属下……定不让右使失望。”   容欺满意地点点头,越过众人,来到顾云行身边。   “走吧,顾门主。”   顾云行:“……”   ——这“人前避嫌”简直是毫无破绽。   要不是早上还与这魔头搂搂抱抱,他都要差点怀疑自己了。   两人脚程极快,未时便渡过浅海,抵达了东岛。   当日离开东岛,他们行色匆匆,狼狈不堪。如今再回到这里,心情却大不相同。   顾云行笑着问:“如何,我说了不会让你呛到一口水吧?”   容欺不作声。   顾云行却不依不饶:“倒有些想念在海中只能死死抱着顾某的……”   “顾云行,你烦不烦!”   虽说跟顾云行学了一段时间的游水,但却依然只能靠顾云行带着游的容右使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也幸亏没有第三个人看见,否则他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顾云行收敛了玩笑之色:“容欺,水也并非那么可怕,对吗?”他想到即将的出海之行,没有掩饰自己的担忧,“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吗?顺势而为,方能游刃有余。”   容欺沉默了许久,开口道:“我早就不怕水了。”   曾经以为不可逾越的弱点,早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寻常普通起来。   他低声补了句:“反正你水性好。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淹死。”   顾云行笑笑:“那倒是。”   两人不多时抵达了崖壁,“天马行空屋”仍是离开时的样子,西岛之上持续数月的厮杀纷争半点都没有影响到这里。两人没有耽搁,步入屋内开始整理起之前的用具。   容欺抓着那条兔毛毯子:“我原以为,有些东西落下了便再也找不回了。”   顾云行:“缘分若在,怎么都找得回。”   然而容欺只感慨了一会儿便嫌弃起来:“……实在太丑了。”   顾云行赶在容欺丢掉前一把将毯子捞回:“海上风大,顾某怕冷,还是带上吧。”   听他这么说,容欺便熄了扔掉的心。   帆布被他们铺设在屋顶。将上面的木板移开后,两人合力将它取了下来。   看着破旧不堪的帆布,他们一时都有些无言。   容欺:“顾云行,它变色了。”   顾云行:“久经雨水冲刷,变脏一些也正常,应该不影响。”   容欺伸了根手指进去:“可是,它还破洞了。”   顾云行眼皮一跳:“手拿开,别乱玩。”   容欺:“……好像是你做屋顶的时候破开的。”   顾云行:“你记错了。”   容欺指了指另一个洞:“那这个……”   顾云行:“这是你把它当做包袱用的那次,东西装多了,就破了。”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闭嘴了。   先前没有造船的思路,两人便不留余力地使劲用它。在经历了两人种种的磋磨后,原本尚还完整的船帆,变得“伤痕累累”。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竟会为了这块破帆布而生起心虚之感。   “你们是说,捡到帆布时,它就已经这样了?”   两人回到西岛,便把帆布交到了方敛手上。此刻,一群人正围着帆布细细检查。   容欺面不改色地说道:“当然!”   顾云行:“……” 第50章 扬帆入海   方敛疑惑地看着发黄破洞的地方:“我再看看。”   容欺不耐烦了:“到底能不能用?都看多久了!”他可是为了这块帆布来回下了两次水, 这方敛还一副挑剔的样子,实在可恨!   方若瑶急了:“你这魔头,不许你凶我哥哥!”   方敛将她拉住,还算好脾气地道:“说来惭愧, 方某也不曾精研过此道。不过之前留心过船帆, 应当是没有破洞的。”   顾云行出声打断了两人:“也许, 可以修补一下。”   容欺冷笑道:“修补?用什么修, 针线吗?”话音刚落, 他脸色一变, 去看顾云行的神情……顿时不说话了。   方敛还在继续说着:“破洞不大,补上还是能用。只是,如何修补的确是个……”他的话戛然而止。   说话间,顾云行已经取出了藏在腰带间的“绣花针”。   方敛一下子认出了那是枚变样的银环刺骨针, 表情几经变化,最后化作一道复杂难言的视线落在好友身上。   顾云行尴尬地笑笑:“那就试试吧。”   方敛:“……”他不是不能理解银环刺骨针的变样, 可他不懂,这针为何是从顾云行的身上拿出来的?   顾云行熟练地从自己破损的衣摆处抽出一根丝线, 穿好后便贴心地递到了方敛跟前。   方敛沉默地看着那针, 心中莫名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错觉。   顾云行神色如常:“束怀, 此事便有劳你了。”   方敛面无表情:“我,尽量吧。”   “方盟主年纪轻轻便是正道之首, 何必如此谦虚?”容欺看热闹不嫌事大, “本座相信, 这东西难不倒你。如此, 我们便等你的好消息了。”   他对缝补之事深恶痛绝,想到能把这事甩给方敛,又觉心情颇佳, 于是踱步在不远处寻了个位置,好整以暇地看他施展。   方敛只觉这魔头哪怕与顾云行交好了,也难改其恶劣的性子,正想再和顾云行说上几句,就发现对方后脚也跟了过去。   方敛:“……”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从外衫上撕下了一块布料,比对着破洞,细细缝补起来。   容欺和顾云行渡海而归,身上衣物都还湿着,便待在一处烤火。容欺和顾云行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面上不动声色,实则眼神时不时落在方敛身上。   容欺静静看了会儿,忽然道:“没想到他还真会。”   他颇感无趣,原以为能看到方敛出丑,没想到他飞针走线,还挺有架势。   “方夫人常年在寺中礼佛,虽说方家也有丫鬟,但在照顾幼妹这件事上,束怀有时也会亲力亲为。”后来小姑娘逐渐长大,方敛便不再继续做了。   容欺一愣,想到方若瑶的粘人劲,原来竟是由哥哥半拉扯着长大的。   “还真是长兄如父,兄妹情深。”容欺半是讥笑着说道,“这正道中人还真是自小就同我等魔人不一样。”   顾云行立马想到了离火宫不睦的师门,正想宽慰几句,就发现容欺眼底并无伤怀。   顾云行便也不多此一举,默不作声地取出了从东岛拿回来的兔毛毯子。   “你把它拿出来干嘛?”容欺脸色一变。   “渡海时不慎被打湿了。”   容欺没好气道:“快收起来!”   他瞟了眼方敛手中针脚细密的补丁,再看了看千疮百孔的毯子,恨不得立刻毁尸灭迹。   顾云行闻言疑惑地看向他。   容欺受不了地瞪他一眼,还没来得及收回,就透过兔皮连接处的大洞,直直对上了方敛讶异的目光。   再一看,连方若瑶和严帆都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容欺神色一凛,扬起声音嫌弃道:“顾云行,快把你缝出来的丑东西拿开,挡着本座了!”   顾云行:“可这分明……”是出自他们二人之手。对上容欺威胁的目光后,他恍然改口:“还能用,顾某舍不得扔。”   容欺不说话了,只是侧开身体离那破毯子又远了一些。   方敛视线微动,目光移向顾云行,眼底带着些了悟——怪不得……他叹了口气,当着顾云行的面,灵活地穿上一针。   顾云行:“……”   方敛这一补,直接从黄昏补到了入夜。   容欺临走前看了眼,推测若无意外,明天定能补好。   他刚一起身,连带着顾云行也一同站起身,伸臂拦住了他。   其余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容欺一愣,不满道:“顾云行,你这是何意?”   顾云行笑了笑:“今日船已完工,食水都在船上。容右使神通广大,顾某如何能放心你独自一人离开?”   这话说得在理,此时此刻,无论他们中的哪一方离开都显得可疑。   容欺眯起眼,嘴角勾起一丝狞笑:“所以呢?”   ——这顾云行,竟然这么快就学以致用起来了。   果然下一句,他就听顾云行道:“看来今夜顾某不得不与右使同行了。”   容欺似乎被气笑了,拂袖转身离去。   顾云行便也提步跟上去。   转眼之间,两人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三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方敛:“……”   这两人,还真是,避嫌玩出了新花样。   第二日上午,众人齐聚河边,看着方敛爬上桅杆,将船帆重新挂上。一阵风吹过,帆布扬起,在风中发出猎猎响声。   方敛沉声道:“成了。”   他们一齐使力,将船推入河流,同前一次一样,船身微微晃动了一阵,很快变得平稳。船身下方,河流涌动,带着木船往前移动。   方若瑶惊喜道:“动了,动了,船动起来了!”   这样的消息无疑振奋人心,方若瑶更是围着兄长又蹦又跳,就连严帆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真实的笑容。   顾云行站在众人身后,看着船只缓缓而过,笑着道:“这一次,我们是真的要离开了。”   他侧头望向身边之人,神情柔和,于长袖间,轻轻地捏了捏容欺的手。   容欺微微一僵,发现前面三人都在为船的事而激动,并未有人注意到这里,顿时松了口气。   他飞快地瞪了顾云行一眼,趁着众人没发现,默默将手背在了身后——不给碰。   几人坐上船,看着岸边山林不断远去,一时都有些感怀。到了河流尽头,他们又合力将船推至海边。海边的风浪之声一下大了起来。周顺师徒的尸体无人处理,仍还在原地,他们脖间的藤条已经断了,原先破败的船只已在不知哪次的涨潮中被卷入深海。   初时的兴奋褪去,面对未知的沉重感压在了众人心头。   方若瑶回首望了眼小岛,恍惚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离开之后,我们还能找得到这里吗?”   方敛:“也许吧。”   方若瑶:“哥,我有些怕。”   方敛便摸了摸她的脑袋:“前路莫测,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   方若瑶的情绪来去都快,她很快就露出笑来:“没错,这世上最可靠的两个人都陪着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容欺嗤笑出声。   方若瑶哼了一声,不与魔头计较。   “再磨蹭下去,天都黑了。”容欺扬了扬下巴,催促道,“出发吧。”   几人推着船只一点点地往大海前进,过了浅滩,水越来越深,片刻后,木船一下就浮动了起来。   容欺足尖一点,旋身上了船。很快,其他人也陆续上来了。   船身并不算大,中间用几块木板拼凑出了一个船篷,里面堆放着食物和淡水,还有一些杂物。船头船尾上方并无遮挡,两头各摆放着一根粗壮的树桩。   容欺没有急着入内,站在船尾处远远望着岛屿的方向。   “今日恰逢退潮,风势水势俱佳,加之天公作美,是个出行的好日子。”顾云行不知何时也过来了,并肩立于他身旁。   船入海中,便被风浪推着快速前行。远处的景物也随着方向的变动发生了变化。   顾云行忽然抬手指向一处,道:“你看那儿。”   容欺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隐约看见了更远处的浅滩。   “是……东岛?”   顾云行:“海水涨落每半月交替,当日沉船恰逢涨潮,潮水往西岛而去,所以多数人都顺着浪潮到了西岛。”   容欺一愣:“可站在此处望去,东岛是在西岛的后边。”   那他们是如何越过西岛,被带去了更靠后的东岛之上呢?   或许也只有像海上风暴那样的天灾巨力之下,才会有这般不可想象的结果。谁也不知道他们当日沉浮逐流的路线,可偏偏只有他们二人被浪潮裹挟着抵达了东岛。   顾云行笑了笑:“每每想来,我都觉得……命运玄妙,自有安排。”   因着有旁人在,顾云行说得模糊,但容欺听懂他了的意思。   倘若当日他们与众人一同流落西岛,以他的性子必然会纠集离火宫弟子,同顾云行相互倾轧,争斗不休;又或者他们并未流落东海,来日相见,很大可能也是武林两派相争……无论如何,他和顾云行都注定不是一路人。   而这东海深处的无名岛屿,反倒成了他们之间一个极罕见的契机。   远处的西岛逐渐远去,又过了许久,它也化作黑点,消失于茫茫大海之中了。   容欺收回了目光,进了船篷。顾云行便也随他一同入内。船篷并不宽敞,他也不再避嫌,紧挨着容欺坐下。   众人没有了岛屿作为参照,只看见四面都是连绵不尽的海水,望不见半点陆地的影子。这样的景象看久了,竟有种不知身处何地的恐慌感,甚至让人怀疑,即便调转方向,他们也寻不到来时的路线了。   海中航行的时光枯燥而漫长,起初众人还会说上几句话,到后来,便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并无辨认方向的工具,只能顺着浪潮而行。   船老大曾说过,行船大概一日就可能回到原来的航线,到时来往船只就会变多,他们也可搭船求救。   可现在过去多久了?   他们上午登船,如今……像是过去很久了。 第51章 扬帆入海(2)   日暮黄昏, 霞光映照着海面,泛起粼粼橙红色的光芒。那是与陆地日落截然不同的天地壮观,令人望而忘我,心生渺小。   容欺眉宇间现出隐忧:“快一日了。”   这一路行来, 足有三四个时辰, 海上莫说是船, 就连只海鸟都不曾见过。   顾云行:“海上风势时有变化, 船老大的话也并不一定准确。”   容欺皱眉:“天快黑了。到时视物不清, 迷失方向就糟糕了。”   顾云行宽慰他:“入夜后还能靠星辰辨认南北。”他取出一块储存的肉干递过去, “右使不必忧心,天无绝人之路。”   容欺接过食物,闻言道:“又是这句话。”   顾云行一愣,反应过来后失笑。   容欺咬了口肉干, 脸色忽地僵住,讶异地看了眼手里的食物。   顾云行:“怎么了?”   容欺默默地把肉干还了回去, 表情一言难尽。   顾云行便就着他咬过的地方尝了口,顿时也沉默了。   两人的视线扫过另外三人。当时他们只想着回东岛取帆布, 因此大半食物都由方若瑶和严帆准备……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顾云行叹了口气, 又从里面找出几颗新鲜的果子, 默不作声地分给了容欺。   容欺:“……”   天色终是暗了下来。   深夜的海水犹如浓墨,星光落入海中, 也仿佛沉入深渊, 只显出更无尽的深邃与浩瀚。夜晚的海风带着丝丝凉意, 也掀起阵阵波浪。   几人在小船中明显感觉到了浪潮涌动, 容欺的身体随着船体时不时晃动。有时浪大一些,船中还会溅进一些水花。   这样的情况下,几人都没有睡意。   方若瑶极力不去多想:“哥, 你给我继续讲狂刀宗三恶的故事吧?”   数道视线立时落在了方敛身上。   方敛咳了咳,略有些尴尬:“天色已晚,还是不要扰他人休息了。”   “也不晚。”一旁一直闭目养神的容欺此时开口了,“方盟主还会讲故事?不妨说来让我们都听听。”   方敛感到为难,平日里拿来哄哄亲妹也就罢了,他还真没法厚脸皮地当着众人的面讲述自己过往的事迹。   他还想推辞,顾云行却先他一步说道:“狂刀宗……那不是三年前你从南域回来的路上剿灭的邪教吗?”他似在回忆,思索着说道,“记得当初你还感化了三恶之一的艳罗伞。她不仅相助于你,如今还为武林盟效力。”   方若瑶十分好奇:“可哥你之前明明说是艳姐姐心存善意,所以主动向你投诚呀?怎么又变成你感化她了?”   顾云行的这番话,无疑就此打开了话题。   方敛眼神复杂地瞟了顾云行一眼,转头对妹妹笑着道:“艳罗伞本是身不由己,她得知我来意后,便主动提出愿与我里应外合。”   容欺:“阎罗执伞红雨落,这艳罗伞当年可是凶名在外的女魔头,怎么在方盟主嘴里就成了身不由己?”   众人本无意,此刻也不由起了兴趣。   方敛扯了扯嘴角,便也只好往下说了:“艳罗伞原本已嫁做人妇,生有一女,后来丈夫为人所害,女儿也被掳走。她苦求无果,不得已投入狂刀门,只求能将女儿找回。”   方若瑶:“可我从来没听说艳姐姐还有个女儿呀……”   方敛叹了口气:“狂刀门替她寻回了女儿,却也给她女儿种下了奇毒。可惜孩子太小,没过几年还是夭折了。他们怕她知晓后起异心,便将消息瞒住,又生生驱使了她三年。”   容欺讽道:“这世上恶人遍地,他们倒好,非要强逼人作恶。看来是连个像样的打手都没有。”   方敛:“正如右使所说,狂刀门的高手只有三恶,其余门人武功平平,不足为惧,可是偏偏狂刀门位于群山之中,山中多瘴气,若没有路线图,想要铲除谈何容易?”   方若瑶:“艳姐姐便把路线图给你了?”   方敛点点头:“不仅如此,她还亲手斩下了其余两恶的头颅。世人皆传是我剿灭了狂刀门,实则……即便没有我,狂刀门也不会长久了。”   众人久久没有说话。   江湖恩怨许多事,三言两语道不明。   像艳罗伞这样有着隐秘过往之人实在太多,若说她身不由己,可当年死在她伞刀之下的,又有几个是真正该死之人?   方若瑶:“说到底,还是那个掳走艳姐姐女儿的人最可恨。哥,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方敛:“这个问题,艳罗伞当年也问过。”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容欺身上,对方背靠着一截木头柱子,头部微微侧向海面,虽也在听着,却自始至终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只偶尔讥讽几句。   “掳走幼女之人,背后势力庞大,狂刀门于它,不过是砂砾之于高山。纵然她拼尽全力,也无法撼动分毫。”   容欺察觉到方敛没有说下去,隐约猜到了些,他仍闭着眼睛,道:“方盟主,你该不会连这种事都要安在我离火宫头上吧?”   方敛:“不然右使以为,离火宫中那么多孤儿是从何而来?”   容欺睁开了眼,眼底似有冷光。   “我师父虽是个魔头,但也不屑于做这些腌臜之事。方盟主出身名门,自是不清楚这天底下多的是无家可归之人。”   方敛:“将死之人所言……”   “自是要死前再坑仇人一把。”容欺冷笑着将话接过去,“难道那两人真以为给出了答案就可免于一死吗?”   方敛沉默了许久,才叹气道:“此事确实还未经证实,是方某先入为主了。”   方若瑶皱眉:“如果那两个人死前还骗艳姐姐,未免也太可恨了吧!”她越想越气愤,可无论是狂刀门的那两个恶人,亦或是眼前的这个魔头,都只是一面之词。也许她该提醒艳姐姐查清真相后再去报仇。   “那大魔头,你又是怎么进离火宫的呢?”兴许是身旁有兄长和顾云行陪伴,又见过容欺冲进山洞救顾云行的事,她偶尔也敢大着胆子探听一番。   方敛当即就觉得不妥,还未出声,容欺却已经回答了。   “幼时流浪遭欺时,遇到了我师父。”   方若瑶讶异地看着他,眼底流露出几分同情。然而容欺的下一句话瞬间就又让这微薄的同情烟消云散了。   “他救我上来后,第一件事便是让我替自己报仇。”容欺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意,“我就将他们一个一个捆住了,推进河中,亲眼看着他们挣扎哭喊,最后沉入河底。从那天起,我就入了离火宫。”   方若瑶吓得脸色惨白:“就算他们欺负你,也不至于……就要死呀?”   容欺冷笑道:“如此天真,所以你只能做个被哥哥庇佑的蠢货。”   方若瑶:“……我才不是蠢,分明是你报复心重!”   容欺:“若有人杀了你兄长呢?”   方若瑶脸色一变:“不许你胡说!”   容欺:“有杀气了,方小魔头。”   方若瑶一噎,气呼呼地躲在了方敛身后,不理他了。   顾云行看着小姑娘被气到泛红的眼眶,无奈地摇摇头:“你又何必同她较真?”   容欺:“是她非要来问我。”   顾云行:“睚眦必报,也未尝不可。”   容欺和顾云行坐得极近,两人宽大的衣袖交叠在一处,衣袖底下,顾云行的手掌贴在容欺的手背上方,五指穿过他的指缝,一点点地扣住了每一根手指。   容欺没有动作。   顾云行微微用力,带着那手晃了晃。   容欺还是没有动。他闭着眼睛,手上的触感便愈发感到清晰,那抓握着自己的手正时紧时松地动着,仿佛是在向他提醒着自己的存在。   “我听得见。”方若瑶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小动作,“顾哥哥,你也觉得我太天真了吗?”   方敛:“若瑶……”   方若瑶:“我想听顾哥哥怎么说。”   顾云行沉默了片刻。   容欺也好奇顾云行会说出些什么大道理,察觉到顾云行正用大拇指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自己,他微微一愣。   顾云行:“那群人死不足惜。”   方若瑶:“这、这样吗?”   顾云行:“自然。”   一群以他人痛苦取乐的顽劣之徒,将弱小之人视作玩物,哪里配得上“罪不至死”四个字?   船上众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容欺听着涛声,忽觉身上一暖——那块丑丑的兔毛毯子已经盖在了身上。他这次没有再嫌弃,趁着兔毛毯子的又一层掩护,百无聊赖地玩起了顾云行的手掌。   又过了一会儿,困意席卷而来。   五人便决定轮换着休息,每人值守一个时辰,但海上时间估算起来并不准确,也只能靠着直觉来换班了。   容欺醒来时,眼前仍是黑漆漆一片,一时间也不知是何时辰。只有掩在底下的手依然还握着自己。   他一有动作,顾云行的声音便从身旁响起:“醒了?”   容欺:“这鬼地方谁能睡得踏实。”   就连严帆的呼噜声都变得断断续续,不太平稳了。   容欺:“顾云行,是不是过时辰了?”   顾云行非要排在自己前,容欺大概也猜到这个傻子在想什么。 第52章 登船返程   顾云行没有回答, 只是拉着容欺坐起身。   容欺:“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顾云行:“也许容右使再睡片刻,眼前就有船只经过了。”   容欺向来不信运气之说,他们在这海上漫无目的地漂泊了那么久,又岂是片刻就能出现转机的?   “余粮够我们撑三日, 如今还剩下两天。”容欺笑了笑, “顾云行, 你后悔离岛吗?”   顾云行:“不后悔。”   容欺:“答得这么爽快?”   顾云行:“这岛留不住右使, 自然也留不住顾某。”   容欺一愣, 他不喜欢坐以待毙, 更不喜欢半途放弃,所以从未打算真在荒岛了此一生。顾云行也早已看出了这一点。   容欺:“你说,我们先遇到的会是哪一方的船?”他想了想,“天极门?武林盟?还是附近的渔民?”   顾云行:“也许还有离火宫的船只?”   容欺嗤笑了一声:“你最好盼着不要撞见。”若是遇到沈弃或许厌的船, 怕是最糟糕的处境了。   这么一想,容欺撇撇嘴:“算了, 想这些也没意思。如今我只盼着这两日海上都是风平浪静,否则不管大船小船, 都……”   “嘘!”顾云行伸指抵住了他的唇:“不要乌鸦嘴。”   容欺不满被打断话语, 张口泄愤似的轻咬了一下。   顾云行:“……”   黑暗中, 顾云行的声音克制而危险:“容右使,你可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容欺一愣, 微微张开了嘴。   顾云行的手指却没有退开, 他仿佛找到了什么新奇的乐趣, 顺着稍显单薄的唇瓣描了半圈, 又故意使力按压着摩挲起来。   容欺往后退了些,压低声音道:“别乱来。”他可不想让这船上的任何一人发现异常。   顾云行笑了笑:“到底是谁在乱来?”   容欺:“?”   谈话间,方若瑶忽然翻了个身。   两人迅速坐了回去。   方若瑶发出了几声呓语:“大魔头……不许咒我哥哥……”   容欺无语地想:这方敛的妹妹竟还挺记仇。   经此一遭, 容欺是彻底醒了,但他夜不能视,也辩不了夜间航行的方向。顾云行也不再逗他,只静静地重新牵起容欺的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日,仍是风和日丽。   船上的几人已不复离岛时的激动之情,望着茫茫无边的海面,只觉得一眼望不见前路。   容欺半靠在顾云行的身上,出神发愣了许久。他也不去顾及方敛复杂的目光了,反正作为霸道蛮横的魔宫中人,拿身边之人做个靠背也不算什么出格之事了。   严帆只在最初时多看了几眼,但也许是顾、容二人反应平常,他也就不觉得奇怪了,这勉强搭建出来的船舱并不算大,几人坐在一起手脚都有些施展不开,他半道甚至有些支撑不住,跑去船头活动了一下筋骨。   方若瑶此刻脸色煞白,窝在兄长怀里一直念叨着头晕。   方敛给她喂了几口水,她却说什么也不肯喝,直想吐。   容欺见她这副模样,大概猜测她是晕船了,可惜船上什么药物都没有,也只能忍着了。   中午时分,风势起了变化,船身微微靠着左侧倾斜了一些,船行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顾云行便拿着船桨划动起来,容欺见了,也一起去帮他。   不知过了多久,海平面忽然出现一个黑影。起初只是模糊的轮廓,随着时间推移,那黑影逐渐庞大,轮廓也清晰了起来。   “是船!”容欺喊道,“顾云行,有船!”   其余人立即随之望去,远处海面之上,有一艘巨船正缓缓朝着另一处方向驶去。   容欺第一个反应过来:“它没有朝我们这儿过来,快,追上去!”   几人如梦初醒,纷纷拿起船桨划动起来,就连方若瑶也挣扎着趴在船头,努力挥动起双手:“救……救命啊!”   眼见着离大船越来越近,容欺眼尖地看到了船身上的印记。   和先前料想的都不一样,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奇怪图案。   顾云行:“是船帮。”   容欺疑惑地看向他。   顾云行:“船帮是沿海当地的一个组织,专接海上运输和护送的任务。在离火宫之前,东海近七成的码头都在船帮的势力之下。”只是后来,离火宫在沿海设立据点,逐步侵蚀了船帮的权力。   容欺迅速做出判断,转头对严帆道:“把外套脱了。”   严帆一愣,迅速反应过来,作为容欺的属下,他此刻还穿着离火宫的弟子服,若是被人撞破身份,怕是要横生枝节。他迅速脱去外袍扔进了海中,只留下一件普通的深色中衣。   大船之上仍未有人察觉到他们。   容欺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袖中取出几枚飞镖,朝着桅杆处的旗帜射去。然而距离过远,飞镖只碰到了船身边缘,便直直坠入深海中。   片刻后,甲板上传来人声,似乎是在喊着“下面有人”,很快,有绳梯落了下来。   几人又将小船划得靠近些,方敛护着方若瑶先行登上去,严帆紧随其后。等到顾云行和容欺上了甲板,才发现周围站着数十名船员装扮的人,正持剑相对。   为首之人是个中年男人,他一双眼睛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率先登船的方敛身上。   “你们是什么人?”   方敛生着一副令人安心的好相貌,对答如流道:“在下方敛,我们不久前遭遇风暴,不得已乘坐小船逃生。今日有幸见到诸位,还望能够捎带上岸,在下必定感激不尽。”   “方敛?哪个方敛?”为首之人沉声问道。   方敛没有隐瞒,直言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那人似是不信,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忽而问:“那他们呢?”   方敛:“这是舍妹。”   那人看了眼:“的确听说方盟主有位妹妹。”   他又看向顾云行。   顾云行:“天极门,顾云行。”   那人眼神微变,稍稍放低了手中的长剑。   顾云行:“半年前,我曾向曹威曹帮主租过一条船。”   容欺瞟了他一眼,不会是用来追自己的那条船吧?   那人一愣:“是有这么回事。你真是顾门主?”   顾云行点头,又道:“他们二人,一位是我的朋友,一位是他的仆从。”   容欺回过神,淡淡“嗯”了声。   那人似在犹豫,片刻后使了个眼色给身后的船员,附耳低语了几句。   “待我禀明这条船的主人,他若是愿意收留,你们便随我们回岸上;他若是不允……”   容欺皱眉,微露不耐之色。   那人继续道:“我们船帮的人有规矩,遇到海上落难之人,必会帮上一把。看你们这船破破烂烂的,也撑不了多久,到时给你们一条备用的小船,再附上水食和工具,你们也可远远跟着。”   顾云行抱拳道:“多谢。”   许久后,报信的船员回来了。   “船主人同意了,你们随我进来吧。”   言谈间,众人得知,方才为首之人是船帮的副帮主,名唤曹江,是曹威的亲兄弟。此番也是接了个护送的任务,正在返程的路上。船上除了船帮的人外,还有船主人的手下。他再三叮嘱:“船主人不喜欢旁人打搅,你们这几日只能在住处待着,饭食会有人送来。如果有什么需要,也可嘱咐送饭的人。”   容欺讽道:“如此神秘?”   曹江:“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船主人的脾气可不好。”   容欺不说话了。   曹江只以为他听进去了,又让人为方若瑶准备了一些止吐的药。   他们的房间被安排在最底层,中间有道长廊,容欺和严帆选择了长廊左侧的两间,另外三人则住在长廊右侧。   容欺进了房间,发现里面并不大,但东西一应俱全,也还算整洁。他弯腰摸了摸稍显粗糙的被子,莫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没过多久,房门就被敲响,他打开一看,就见一人端着饭食,一人提着热水。容欺挑了挑眉,没想到这船帮的人招待得还挺上心。想了想,对方估计也是看在方敛或是顾云行的面子上。等人走后,容欺检查了饭食,并无异常,味道还很不错。   他用完饭后,便打算洗漱一番,刚进浴桶,忽然房门又被敲响。   容欺挺直身体:“谁?”   顾云行的声音传来:“是我。”   容欺便又倒了回去:“自己进来。”   顾云行推开门,就见某个魔头正懒洋洋躺在浴桶里泡澡。他关上门,边往里走边说道:“右使倒是惬意,入了旁人的地盘,就不怕其中有诈吗?”   容欺抬眼看他:“船主人如何我不知道,不过那曹江一听到你顾云行的名号,连眼神都变了。说来本座也是沾了你的光。”   顾云行走至一半,自己寻了个位子坐下:“你对这船主人有何想法?”   “人家都大发慈悲地收留我们了。”容欺笑了笑,道,“放心,我没那么重的好奇心。反正他既不是沈弃许厌,也不是武林盟的人,那便够了。”   房间里出现了片刻的静默,容欺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水。   顾云行道:“上岸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容欺收敛了唇边的笑意:“自然是回离火宫了。”   顾云行沉默片刻后,道:“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容欺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看出了顾云行眼底的认真与郑重,想起了那个夜晚他曾跟自己说过的话。   ——出岛后,我随你去离火宫,你同我回天极门。   可真的出岛了,这句简单的话竟似有千金重。   容欺闭上眼,将身体缓缓沉入浴桶,任由水没过头顶。与水随之而来的窒息感并没有出现,他在水下放缓了呼吸,只听到胸口处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后脖忽然被一双大手握住,带着他猛地浮出了水面。   顾云行一双眼睛深沉地盯着他,慢慢用指腹拭去他脸上的水珠。   顾云行轻声道:“你记得的,对吗?”   容欺笑了笑,伸手拉下他,仰头吻了上去。   顾云行伸手撑着浴桶边缘,讶异地垂眸看他。   漂亮的眉眼间带着笑意,几颗水珠残留在眼尾处,微微泛着光。   顾云行扣紧了后脖,加深了这个吻。 第53章 登船返航(2)   过了一会儿, 容欺推开了顾云行,道:“回去吧。”   顾云行没有动,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似乎还在等一个回应。   容欺顿时有些烦躁:“知道了。”   顾云行这才满意地笑笑, 附耳说了几句话。   容欺皱眉:“不行, 我要好好休息会儿, 你别来了。”   顾云行不说话了。   容欺咬牙切齿:“你没听到外面的动静吗, 你那位知己好友显然也有许多话要与你说。你再不回去, 我真怕他转头冲进我这里!”   方敛的确在敲自己的房门, 顾云行无奈地叹了口气,临走前留下一句:“那等你休息好了来找我。”   入夜时分,船上点起了烛火。   门口长廊处忽然响起了一名女子的声音:“方盟主,夫人请方小姐上楼小聚。”   片刻后, 长廊对面传来了开门的动静,方敛的声音低低传出, 大致是在推拒。   那女子似是笑了笑:“方盟主若是担心,可以陪着方小姐一起过去。”   方敛便同意了。   很快, 长廊处响起几人离开的脚步声。   容欺耳力极佳, 闻听此对话, 心也沉了下来。原先那船主人故作神秘,他还以为是与他们并不相识的缘故。现在看来, 十有八九是方家兄妹的旧相识。   若是如此, 情形于他便很不利了。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又响起方家兄妹回来的动静, 而后长廊彻底安静了下来。   夜半时分,耳边只有风浪之声,容欺翻了个身, 背对着门口,静静等待起来。期间顾云行来敲过门,见他没有回应,便又回去了。   翌日清晨,容欺自睡梦中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他下意识地去寻顾云行的身影,忽然想到两人已离开荒岛。   打开门,发现还是昨日送饭菜的船员。   容欺低眉敛目时,能有几分纯良的模样,他问道:“这位大哥,你可知我们还有几日才能到岸?”   船员:“放心,再有两日就到了。”   这么快?容欺好奇道:“上岸处是哪个码头?”   船员便也告诉他了,是个陌生的名字,不属于离火宫的任何一处据点。   船员:“你们也是运气好,这条航线来往船只不多,错过了我们这条船,你们得多等十天半月。”   容欺接过餐盒,笑了笑:“运气是不错。”   等那人走远后,容欺也不回房间,提着餐盒敲响了顾云行的房门。   两人一同用餐之际,方敛也不请自来。三人同坐一桌,方敛的目光尤为复杂。   容欺烦了,撂下筷子道:“本座脸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方盟主盯这么久?”   方敛抿了口茶:“稀奇,忍不住多看看。”   “是挺稀奇。”容欺冷笑,抱臂打量着他:“本座何德何能,能与武林盟盟主同坐一桌?都不必吃,直接就饱了。”   方敛笑笑:“右使何必如此?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   容欺没耐心与他废话:“说吧,你来做什么?”   方敛沉默地环视了一圈房间——确认没走错,他看看容欺,又看看顾云行,莫名有种在场三人,只有自己是客的错觉。   恰逢此时,顾云行勾起嘴角,为好友斟了一杯新茶。   方敛:“……”   容欺只当他的沉默是不愿说,挑眉讽道道:“看来是本座不能听的东西。”   方敛咳了咳:“倒也不是。”   他这次前来,只是为了昨夜船主人相邀之事,想和顾云行通个气,没想到撞上容欺。不过,以此人的警惕心,怕是早就察觉到了昨晚的动静,猜了个七七八八了。   方敛道:“说来也巧,船主人与舍妹有一段渊源,算是一位不常往来的长辈。”   容欺冷笑,这说了和没说有区别吗?   顾云行问:“船主人姓什么?”   方敛讶异地看向他,察觉到好友并不想避开这魔头,便叹了口气,道:“夫人姓徐,放心吧,她早已隐世不出,不过问江湖之事了。”   容欺脑海中过了一遍姓“徐”的女人,印象中没几个特别出名的。   顾云行却是莞尔:“那看来在场之人,的确只有方姑娘能得她几声问候了。”   容欺听得一头雾水,只觉得这两人在当着自己的面打哑谜,顿时不想自讨没趣地听下去。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个干净,正打算走,却被顾云行拉住:“急什么,等会儿说与你听。”   方敛:“……我还在这儿呢。”   容欺也是震惊于顾云行如此直白的态度,一时忘记甩开手,重新坐了回去。   顾云行若无其事,又分别给两人倒了一杯茶。   方敛:“……”那种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   片刻后,方敛咳了咳,主动拱手作别,离开了房间。   容欺沉默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顾云行:“都走远了。”   容欺收回目光,表情有些复杂。   “他肯当着你的面说,便是不介意让你知道。”顾云行笑了笑。   容欺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到底是谁?”   顾云行:“灵州崔家,崔心元的夫人,徐兰芝。”   容欺一愣:“你是说,她是翠微山庄的人?”   灵州并无大门派,只有一个以筑器闻名江湖的翠微山庄。每年从各门派前往山庄求取神兵的高手不计其数,然而真正求得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顾云行:“天极门自有武器库,所以我不曾去过翠微山庄,也不认识山庄的人。束怀倒是去过,据他所说,他大半个月都在试炼,只在最后夺甲之时见到了崔庄主和他的夫人。崔庄主让他使了一套惯用的剑法,三个月后,宝剑铸成,就是现在人人皆知的四方剑了。”   容欺:“四方剑?”   顾云行:“你不曾见过?”   容欺:“绑来时顺便收缴了。”   顾云行:“……”   容欺被他盯得有些烦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以后再还他。”顿了顿,他又问:“我想起来了,方若瑶说过,她与翠微山庄的小姐有交情。”   顾云行点点头:“束怀求取神兵之时,方姑娘在城中闲逛,意外遇到了崔小姐,从此便成了手帕交。”   容欺:“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位崔夫人只邀请了方若瑶上楼一叙,感情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   “那她为何千里迢迢来此东海?”   顾云行执起筷子,重又递给他:“那就不得而知了。”   之后一日,海中和船上俱是风平浪静。   期间容欺曾向船帮的人提出想去甲板透透风,但被委婉地拒绝了。   入夜时分,容欺再次敲响了顾云行的房门,不等里面传出回应,他便挤进去半个肩膀,朝顾云行晃了晃食指处挂着的酒壶,道:“原想着去甲板上透透风,可惜被曹江用一壶酒堵了回来。”他扬了扬下巴:“顾云行,陪我溜去甲板吹会儿风。”   顾云行失笑道:“看来这酒没能让右使打消念头。”   容欺:“本座不喜欢闷在屋子里喝酒。你也去,你去了,他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会多说的。”   顾云行无奈地看着他。   片刻后,两人拎着一壶酒,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甲板之上。一出船楼,风浪之声骤然响了起来,潮水拍打着船身,发出哗哗的响声。   顾云行和容欺来到船尾,寻了处横杆随意坐着。   湿咸的海风拂过,带来丝丝凉意。容欺望着头顶漆黑的一片,道:“算算时日,今日是满月左右吧?”他往前伸手,叹道:“可惜,看不到星月坠海的画面。”   顾云行侧头望向他,皎洁月光下,容欺的脸上仿佛也镀上了一层银光。   “今日右使好像心情不错?”   容欺抬指敲了敲酒壶:“当然!阔别半年终于要重回陆地了,顾云行,难道你不高兴吗?”   他取出准备好的两只碗,示意顾云行给他倒上。   顾云行便接过了酒壶。   容欺道:“听曹江说,船帮规矩,到岸前一晚都要喝上一口平安酒……闻着还不错!试试?”   酒液入杯,浓浓的酒香萦绕在两人身边。   容欺摸索到碗沿,举起碗朝着顾云行的方向微微侧了侧。   顾云行心领神会,拿起他的那碗酒轻轻碰了上去。   碗碟相碰,发出脆响,容欺笑了笑:“这杯算我敬你。”   顾云行:“好。”说完,一饮而尽。   容欺便紧跟着也喝了一大口。   “咳咳咳!”辛辣的酒味瞬间窜入口鼻,让他忍不住剧烈呛咳起来。   顾云行忙拍打着他的背,无奈道:“船上的酒会更烈些。”   好不容易缓过来,容欺见鬼似的扔了碗,品了品嘴里的味道:“也太难喝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丢人,不信邪地说道:“方才没防备这酒这么辣,你再倒一碗让我试试?”   顾云行便给他又倒了一小口。   容欺端起碗,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顿时觉得舌尖处似有烧灼感,眼眶都泛起了红。   顾云行:“喝不惯就不喝了。”   容欺不说话了,意兴阑珊地搁下了碗。   顾云行:“临沧城中有家酒铺,口感清甜绵密,过些时日,我带你去喝。”   容欺:“临沧城……从离火宫过去,骑快马也要七天七夜了。”   顾云行:“也不算远。”   容欺听到顾云行给自己斟酒的声音,好奇道:“你怎么喝得习惯?”   顾云行:“游历时喝过比这种更呛人的。何况船帮这酒,细品之下,还有些回甘,算是好酒。”   容欺:“甜吗?”他回忆起方才的那一口,没觉出半点甘甜。   顾云行便教他道:“喝这种酒,不能直接吞下。要在口中停留一会儿,慢慢咽。如此,才能品出酒香。”   容欺心中微动:“是吗?那……我再试试。”   他伸手去够脚边的酒碗,顾云行拉住了他。   温热的酒液在唇舌间升温,催生出醇厚绵长的馥郁酒香。酒液在碗中轻轻晃动,映出天边的银月与星辉。   许久,顾云行问:“会喝了吗?”   容欺的脸上泛起薄红色,他低垂着头,抵着顾云行的肩膀道:“困了,送我回去吧。”   顾云行看着他后脖露出的一小片微红的皮肤,笑了笑,也不起身回去,只静静地拥着容欺望向远处的海中明月。   这船帮一绝的平安酒,果然不负其名,是难得的好酒,酒壶之中还有剩余,顾云行不愿浪费美酒,便漫不经心地又喝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察觉怀中人的呼吸声逐渐平缓,低头一看,才发现白日里乖张肆意的魔头此刻正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顾云行笑了笑,放下酒壶,轻手轻脚地将人半抱回了房间。   ——睡着的魔头格外乖顺配合。   顾云行将他的手脚都塞到被子底下,又偷摸地亲了亲对方的额头:“明早见,容欺。”   听到身旁脚步声远去,紧接着关门声响起,原本熟睡的人一下睁开了眼,眼底清明一片。   约莫三个时辰后,临近破晓之际,容欺悄然起身,循着白日里的记忆,打开房门来到了长廊。长廊拐角处留着一盏小灯,离远了看不太清,只隐约可见一处小小的光团。走近后,倒是清晰了,他便顺手拿走了烛灯。   拐过拐角,还是长廊。   长廊两旁的房间是船员们的住处,从里面正传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他屏息凝神,侧耳听着动静,忽然察觉到一阵极近的呼吸声,循声走去,发现是值守的船员正坐在地上打盹。   容欺没有惊动他,无声无息地穿过了长廊。   耳边的风浪声骤然大了许多,再外侧便是甲板了。如果没记错,往左走是一处长梯,通往楼上的几层。   ——倘若时间充裕,他倒是想见见这位不肯露面的船主人。   容欺不再犹豫,朝着甲板方向走去。东海一带的船构造都差不多,他虽没彻底逛过曹江的船,但却对周远的船极为熟悉,若他猜的没错,船桥便在上甲板附近。   他施展轻功,身形犹如鬼魅,转瞬间便寻到了目标。   船桥内,几名船员正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盯着海面的情况。许是为了帮他们提神,船桥内灯火通明,容欺不再犹豫地现身,几招就轻易制住了他们。   “航行图呢?”   片刻后,他将抢来的航行路线图和指南针一并放入了怀中,又顺着船员所供的方向,回到了甲板之上。   此时,天边已现出一道黯淡的红光,红日将升,破晓之后便是白天了。   容欺停下了脚步。   前方船头处,正静静立着一个人。 第54章 重入江湖   摇曳的烛光中, 那人身着白色衣裙,一头青丝梳着淡雅简单的发髻,髻上斜插着一根黑檀木白玉花簪,仿若海中幽魂, 正背对着容欺, 远眺前方无尽的汪洋。   ——不是船员, 那么便是翠微山庄的人了。   “曹江没与你说过, 这艘船上不能乱逛吗?”冷淡的女声随风声悠悠传来, 一时喜怒难辨。   容欺眯起眼, 指间寒芒闪过,掩在了衣袖之下。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烛台,道:“我无意冒犯船主人。听闻船主人不喜欢被打搅,我便想趁此安静地离开。”   “真是巧言令色。”妇人声音淡然, “那些和你一起上船的人呢,他们不是你的同伴吗?”   “同伴?”容欺喃喃重复了声, 道,“只是同行了一段路罢了, 最后总要分开的。”他见女子沉默, 便低头拱手, 作出谦卑之姿:“我只想借一艘小船,还望崔夫人成全。”   妇人扫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是谁?”   容欺没有抬头:“能在破晓之际, 独自一人静赏美景而无人打扰, 自然只可能是船主人了。”   “你倒是聪明。”徐兰芝低笑了声, 收回视线, 仰头又看向天边的破晓之景,感慨道,“海上升红日, 万丈霞光起。可惜了如此风光,偏有人要来煞风景。”   容欺眸光微暗:“看来崔夫人是不愿成全了。”   徐兰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语声渐冷:“鬼鬼祟祟潜入船桥,打晕我的船员,还偷盗航海的工具,这桩桩件件哪里像是要请人成全?”   “那崔夫人要如何处置我?”   徐兰芝:“你若识趣,便自行回去,由方盟主来处理。”   容欺此刻算是明白了,有方若瑶这层关系在,这位翠微山庄的夫人心中早已有了决断。   他冷笑道:“我这般祸害,留在船中,夫人不怕……多生事端吗?”   话音刚落,三道寒芒自容欺的指间送出,瞬息之间朝着徐兰芝周身三处要穴而去。几乎是同一时刻,他足尖轻点,身若鬼魅,以极快的速度朝着船头逼近!   徐兰芝似有所感,旋身朝侧边躲去,暗器擦着袖袍而过,扎入船身之中。   趁着她身形未稳之际,容欺半道变掌,斜刺里拍掌而下——然而眼前冷光闪过,徐兰芝虽仍背对着他,却于转瞬间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反手拨回了他的出掌之势。   容欺杀意顿起。   自入东海以来,他先是被顾云行压着打,再是被那影门的怪物追杀,心中早已压了一肚子火。他打不过顾云行,打不过那怪人,难道还打不过江湖中的其他人吗?   下一刻,他收掌为指,轻弹剑身。   内劲之下,软剑震颤。   徐兰芝回身转握剑柄,于半空中划出一道气浪,挥刺之际对上了一双冷如寒星的眼。   身后朝阳半升,早已驱散夜幕,淡金色光芒洒入世间,也落在容欺苍白的脸上。   徐兰芝蓦然睁大了眼睛——   “哐当!”   软剑脱手而出,落在甲板之上。   容欺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丝狞笑。他不再收敛,翻转手腕压下了徐兰芝的肩膀,另一手握着刺鳞抵在她的脖间。   “别动。”他垂眸看着这位翠微山庄的女主人。徐兰芝脸上戴着白色的轻纱,看不真切,唯余一双乌色的眼睛,震惊地看着他。   “听闻翠微山庄以筑器闻名,所铸刀剑世所罕见。而我手中这柄刺鳞虽非出自名手,却也锋利得很。”   徐兰芝声音颤抖:“你……你究竟是谁?”   容欺看了眼天色,手指连点两穴:“看在夫人好心收留我的份上,就请你做会儿哑巴,在这船头继续欣赏日出之景吧。”   徐兰芝被接连点住哑穴和定身穴,张嘴却不能言,顿时眼底浮现出焦急之色。   “别妄想冲破穴道。”容欺冷声提醒她,“本座难得知恩图报一次,你若执意与我作对,我也不介意送你入海。”   徐兰芝散掉内力,眼底情绪翻涌,不一会儿便似有泪光闪动。   容欺一愣:“我不过是借条小船,你……哭什么?”   徐兰芝说不了话,也动弹不得,只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在这样的注视下,容欺莫名觉出了几分怪异。这些名门正派的夫人小姐怎么个个都这般脆弱?只是输给了他而已,他甚至都还没使那些折磨人的手段!   “别哭了!”他没好气道,“穴道半个时辰后就会自行解开。”   船身底下传来细微的响声,容欺来不及多想,便不再管她,快步走至船沿,俯身往下看去。   ——严帆坐在小船上,已做好了准备。   一切都与他料想得相差无几:他与严帆兵分两路,由他取来航行图和工具,严帆则潜入船舱,放出小船。   此时,太阳已整个跳出了海面,金色光芒大盛,天光已晓。   容欺没有犹豫,纵身一跃而下。   “走!”   严帆讯速划动起船桨,轻便的船身借由水势,仿若蛟龙入海,很快便甩开了大船。临别之时,容欺回首望向高处甲板之上,那位崔夫人伫立在船头,目光仿佛仍在追随。   “右使,再有半日我们便可上岸了,为何不等那时再寻机会离开?”严帆问出了心中疑惑。   耳边涛声阵阵,容欺沉默地看着手中的航行图。   正当严帆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应时,容欺开口了。   “海上事,海上了,不必带到陆地上去。”   小船行进速度极快,原本大船需要半日才能抵达码头,他们足足提前了一个时辰。   这是一个小码头,停泊的船只并不多。容欺注意到船身上大多都有船帮的印记,猜测此处应是船帮的秘密据点,还未被离火宫的势力渗入。   他便寻了个船夫问路,假称自己是落难的生意人,侥幸被船帮的船只相救,得以坐小船上岸。   船夫看了眼他坐的小船,不疑有他,给他指了通往集市的路。   容欺不做停歇,先拐去成衣铺换了身衣裳,戴上帷帽稍做伪装,又去马市选了两匹快马。   他分文未出,在众店家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留下了两张署着“顾云行”大名的账单,而后于晌午时分,同严帆一起离开了小镇,朝着升州方向快马加鞭赶去。   那曾经茫茫无边、摆脱不得的大海,终是化作黑点,再也望不见了。   十日后,江南小镇,烟花三月。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三日有余,空气中弥漫着混杂草木香的泥腥味。咿呀转合的歌声自楼宇间传出,飘荡在青石砖瓦的小巷中。   小巷尽头是一座样式寻常的江南小院,院前庭院寂静异常,空荡无人。   穿过庭院,厅堂内,几人跪倒在地,等着座上之人开口。   “所以,你们如今是在许厌座下?”   “属下不敢……属下们只是走投无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利刃忽地刺穿桌面,斜斜地立在裂隙之中。   座上之人一身黑色长衫,面色霜白,正是赶回升州的容欺。他眼神阴沉地盯着说话之人,嘴角勾起一丝狰狞的笑来:“也对,毕竟在你们眼中,本座已是一个死人了。”   此话一出,跪地之人皆惊恐得不敢再言。   容欺看着这群人,竟莫名生出了几分早有所料的无趣。   销声匿迹近半年,他原就不指望自己那帮属下能守在原地等他归来,但真得听到他们各奔东西、另寻靠山的消息,即便凉薄如容欺,也不免唏嘘。   离火宫本就不是长情之地,此刻也不过是再次印证了这点罢了。   唯一令容欺意外的是,邹玉川竟然没有另立新右使。   容欺问:“薛玉呢?”   “薛堂主三日前被副宫主派去霁州打探武林盟的动向。”   容欺皱眉:“现在武林盟是何人做主?”   “禀右使,是霁州的孙知益。”   容欺嗤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头子?看来武林盟是真没人了。”   也不知道等方敛回去后,这孙知益舍不舍得从盟主的位置上挪下来。   容欺:“飞鸽传书,让薛玉即刻赶回来。”   底下人一愣,抬头道:“可许副宫主那边……”   容欺目光森冷地看向他:“许副宫主?”   “……属下知错。”他跪倒在地,语气急切,“右使也许不知,三月初九,离火宫将办授印大典。宫主已昭告武林,离火宫继任之人便是许副……许厌!”   “你说什么!”容欺猛地站起身,拽住他的衣领提起,“不是说谁取到《天元册》,谁便是继位之人吗?”   离火宫弟子颤抖道:“前不久,许厌已将《天元册》献给了宫主。”   容欺震惊道:“怎么可能?”   他遍寻《天元册》不得,许厌又是从哪里寻来的?   “不仅如此,他还将方元磬也一并带回来了。”   “荒谬!”容欺一把将他推开。许厌带回了方元磬,那他在荒岛之中遇到的尸骨又是谁?就算他认不出方元磬,难道他亲生儿子也会认错吗?   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问题,   “把《天元册》的事给本座细细道来!”他沉声道,“但凡有半点遗漏,你们也就不必活着了。”   因着容欺的威逼,属下几人事无巨细,将《天元册》之事交代得清清楚楚。   一个月前,许厌自东海第十四座仙岛归来。他不仅带回了《天元册》,更是将意外失忆,隐居于岛中的方元磬也带到了邹玉川跟前。   早年,邹玉川曾见过方元磬,因此一眼便认出了人;至于《天元册》是真是假,仿佛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当天夜里,邹玉川定下三月初九为许厌举办授印大典的事,同时,也将方元磬的下落昭告了武林。   第十四座仙岛。   他就是在前往那儿的途中遭遇了风暴。   难道方元磬真的将《天元册》留在那里了?可是,他的尸骨分明出现在了洗心狱中,甚至还留下了《罪名录》和血字遗书。若按方敛所说,方元磬本就打算出海闭关,完善《天元册》功法,那么,他完全没必要在别处留下一本有弊端的《天元册》。   最重要的是,比起许厌……他更相信方敛不会说谎。 第55章 大典前夕   许厌的说法堪称完美, 倘若容欺没有到过洗心狱的话,根本发现不了破绽。   可方元磬已经死了。   那这离火宫中囚着的又是何人?   什么人能够在邹玉川的面前装神弄鬼?   容欺低头看向昔日的下属们,眼底闪过残忍之色——不管答案是什么,他得先把这几人的嘴封牢了。   他从袖袍间取出一个瓷白的药瓶, 淡淡道:“把这些分了吧。”   几人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看清是什么后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见他们没人有动作, 容欺又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 “嗯?不愿意?”   方才带头答话之人如梦初醒, 急忙跪行上前, 颤着手接过了药瓶。   容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那人打开药瓶,将一粒乌黑的药丸倒入掌心,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他看了看手中的毒药,又看了眼安然坐着的容欺, 眼底现出一抹寒光。   他一把扔下药瓶,于袖中取出一柄短剑, 朝着容欺直刺过去。   “受死吧!”   ——太慢了。   容欺稍一歪头便轻易躲过了剑刃,抬手间反夺下利刃, 朝着对方脖间轻划而过。   那人维持着举剑的姿势, 喉间鲜血喷涌, 不可置信地倒地死去。   “是本座消失太久了,以至于你们忘了规矩吗?”   鲜红的血顺着他的眉峰缓缓淌下, 他不甚在意地用手背擦了擦, 也不去管倒在一旁死不瞑目的尸体, 垂眸扫了眼碎落一地的药瓶。   “脏了。”黑色药丸滚落在地, 沾上了尘土,容欺冷声道,“好在, 不影响。”   此言一出,再无人敢反抗,纷纷取了药丸吞下。   容欺问:“滋味如何?”   手下几人惴惴不敢多言。   容欺笑了笑:“许厌的毒药你们不是吃得挺爽快吗?”   终于,有人抬起头:“右使,您……您都知道?”   这有什么难猜的?容欺嗤道:“他也就只有那点上不得台面的伎俩了。”   ——以毒药控制手下之人,一旦心生背叛之心,便是毒发而亡的下场。   他的这些手下,各个都是争强好斗之辈,若非他一时失势,这些人又哪里肯在许厌手底下讨生活。原以为他们就算另寻靠山,也会去投奔沈弃座下,没承想,沈弃竟在《天元册》的争夺中败给了许厌。   “区区几粒毒药,就把你们彻底困死住了?”   那人愣住。   容欺俯身捡起脚边的一颗药丸:“本座不像他,没有那么多毒药能浪费在你们身上。几颗糖丸而已,吃再多都不会有事。”   众人愕然地看着他。   容欺面色一冷:“我不管你们先前为何人办事。三月初九,本座要在大殿之上将许厌彻底拉下,事成之后,药堂自会有人替你们配出解药。”   容欺得势时,药堂便以他为首,药堂堂主薛玉更是精通医毒两道,一直以来都是容欺的左膀右臂。   几人对视一眼,眼中难掩激动之色。如果……真能解开毒药,他们便也不用受制于人了。   “属下愿为右使赴汤蹈火!”   容欺自然清楚这些人在想些什么。   离火宫中人,有几个能甘愿将一辈子性命系于旁人之手?一旦有了解毒之机,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踩上一脚。   说来可笑,许厌最恨背叛,可却偏偏最留不住人心。   “在此之前,本座归来之事,不可外传。”容欺顿了顿,“但若你们管不住舌头……那便永远不必开口了。”   三日之内,容欺联系了大半旧部,将那些不听话的尽数杀了,又接连派人去探查离火宫与整个武林的动向。他并未收敛性子,弄出来的动静不小。也许收拢的旧部里早有许厌的眼线,但他并不怎么在意。   毕竟在这世上,知道他在荒岛经历的人少之又少。   许厌如何都料想不到,“方元磬”能将他送至离火宫高处,也能让他粉身碎骨,永无翻身之地!   鲜血快速地唤醒了过往的记忆,短短几日,容欺俨然又成了曾经嗜杀残暴的魔头,即便没有现身人前,却也让离火宫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阴影。   第三日下午,容欺暂时歇脚的院门被人敲响。   薛玉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作为容欺曾经的心腹,这位药堂堂主一进门,便用一双眼睛迅速锁定了某个消失了大半年的人。他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确认容欺并非他人假扮后,忍不住感慨道:“我接到飞鸽传书,还以为许厌那厮故意诓骗我回去,没想到右使竟真的还活着!这可真是祸害……不对,是吉人自有天相啊!”   容欺迎上他的视线:“薛玉。”   薛玉闭上了嘴。   容欺:“坐。”   薛玉便坐下了。   容欺:“真从霁州赶回来的?”   “倒没有去霁州那么远,我呀就藏在升州不远处的一个小镇里。” 薛玉诉起苦来,“如今离火宫上下唯许厌马首是瞻。偏我最倒霉,许厌这个疑心鬼是半点容不下我!我明明当着他的面,把他那些毒药一股脑儿全吞了,可他还是不放心,我便只好躲开了……”   容欺:“服毒?你向他投诚了?”   “怎么可能?”薛玉瞪大了眼睛,“我可是毒药祖宗,就凭他那点小药丸还想控制我,简直异想天开!”   容欺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薛玉咽了咽口水:“我这不是吃着玩,故意气他吗?”   容欺懒得听他废话:“这些时日,你可有打探出什么消息?”   薛玉:“离火宫内没什么异常,若说唯一的奇怪之处,就是沈弃还活着吧。”   容欺一愣。   薛玉:“自许厌带回方元磬后,宫主便下令让沈弃放下一切宫内事务,全力看守方元磬。自那以后,他便鲜少在人前活动了。”   容欺:“……”   沈弃竟然没死。一时间,容欺的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在这场《天元册》的争夺中,他一直以为是非生即死的结局,可为何……   “三月初九,大典之上,邹玉川会杀了方元磬,以此折辱武林盟众人。那时,沈弃可能也会到场。”薛玉又说道。   三月初九。这个日子,必定不会太平了。   容欺问:“武林盟那边可有什么情况?”   薛玉笑了笑:“那可就热闹了。前不久方敛回了武林盟,那新盟主孙知益仗着自己年龄大辈分高,硬霸着盟主的位子不肯下来,还让方敛做了副盟主。”   “他还真能忍。”容欺想起在岛上时,方敛就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就是不知他听到方元磬的消息后,是什么反应了。”   薛玉:“江湖上都在传,方敛必定会赶赴升州一探虚实。可即便没有他,孙知益那帮人也会有动作。方元磬毕竟曾经是武林盟的人,他们断不可能允许离火宫杀了他。”   原是如此,可方敛早已见过方元磬的尸骨,这事便就说不准了。   容欺:“除了方敛……他身边的其他人,可有什么动向?”   薛玉一愣,疑惑道:“右使是说方家人吗?”   容欺犹豫了片刻,到底没有把嘴边的名字吐露出来。   “罢了,不必说了。”   薛玉忽然正色道:“右使,我虽只是个会使毒的郎中,但也觉察出一些不对劲。可你要让我说,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此刻的离火宫已是一处是非之地。我们不如静观其变,身处局外或许会看得更清楚些。”   容欺明白他的意思,可他早已是局中之人了。   “倘若许厌所谓的《天元册》和方元磬统统都是假的,你说,邹玉川会如何?”容欺看向他。   “那自然是……死得很惨。”薛玉眨眨眼,“右使,这谎可不能随便编呀。不管是功法还是人,宫主都亲自验过了,怎会有假?”   容欺朝他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你以为我消失这半年干什么了?”   薛玉一愣,然而任凭他如何好奇地追问,容欺都不再多言了。   三月初八,大典前夕。   容欺戴上帷帽,独自寻了一处酒楼,点了一壶酒。他坐在二楼,透过半开的窗户,能看到天边深色的晚霞——血色残阳之下,仿佛云彩都被染上了诡异的红紫。   容欺的心脏莫名跳快了几分。   明日,无论是他和邹玉川,亦或是《天元册》之争,都该有个了断了。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酒入喉中,其味酸涩难言,比那东岛上干瘪的野果也不遑多让。   也许那人也已在回临沧城的路上了。   若是他还在,可能又会劝自己悬崖勒马,重做选择。   容欺嗤笑了一声,自己早已在海上之时便做出了选择,而明日,他更要踏上一条不归路了。   他仰头又喝了一杯酒,忽地脸色一变,转头斥道:“谁在外面?”   门外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容欺捏紧了酒杯,警惕地盯着门口的方向,随即,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等到看清来人,他惊讶地松开了酒杯,站起身:“你怎么……”   阔别多日,容欺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顾云行。   顾云行径直走了进来,在容欺的身边坐下,还替他将未尽之语问完。   “我怎么找过来的?”   容欺怔怔地看着他:“顾云行?”   “是我。”顾云行拿起容欺放下的酒杯,往里斟满酒,而后一饮而尽。   “多日未见,来之前,我还担心容右使要装作不认识顾某了。” 第56章 大典前夕(2)   容欺沉默着坐了下来, 他从那平静淡然的语气中无端听出了几分情绪,心虚地移开视线。   “你找我做什么?”   顾云行差点气笑:“容右使好生威风,短短几日便重招旧部,在这升州暗处搅弄风云。若是顾某晚来几日, 也许都要换个称呼了。”   容欺皱眉, 他对顾云行这种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来找自己秋后算账了。   容欺:“顾云行。”   顾云行没理他, 斟酒又喝了一杯。   容欺:“海上不告而别……是我对不起你。事已至此, 你也该知道我的打算了。”   顾云行不说话。   片刻后, 容欺耐心告罄, 踢了他一脚。   顾云行看向他,吐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容欺顿时生出几分恼怒:“这里又不是岛上无人之地,难道顾门主还真想和我这个魔头厮混下去吗?”   顾云行:“别叫我顾门主。”   容欺一愣:“可你分明就是天极门的门主,我又没有叫错。”   顾云行:“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容欺不满道:“你又叫过我几次?”   顾云行一阵语塞, 因为张口闭口将“右使”挂在嘴边的人的确是他。   顾云行:“容欺。”   容欺:“你有话大可直说,天色将晚, 你知道的,我讨厌天黑。”   顾云行捏住他的下巴转向自己:“你就这么笃定, 我会放你回去?”   容欺侧过脸避开, 俨然不愿被触碰的样子:“我既然选择了夺船离开, 你就该清楚,有些事, 留在过往比较好。”   顾云行收回了手, 拿起酒壶, 又给自己倒了第三杯酒。   “顾某不清楚。”   “好, 好。”容欺心一横,夺下了这第三杯酒,一口饮尽。他扔了酒杯, 直直地看向顾云行:“看来你是非要装傻。那本座不妨清楚地告诉你,我们之间,到底为止了!”   顾云行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伸手扣住了容欺的后脖,将人拽到跟前。   “你发什么疯?”容欺差点摔倒,忙用手肘撑在了顾云行腿上。   顾云行:“这么说来,容右使是将顾某当做一时的消遣玩物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时机一到,就能随意丢下?”   容欺微微挣扎了一番,不愿与他继续迂回:“那你想如何?‘方元磬’之事我不信你不知道,一个冒牌货就能能引得武林盟与离火宫形势紧张,更不必说……”   “够了。”顾云行轻声打断了他,“说来说去,还是在说旁的事情。我以为你答应我时,便已经想过这些。”   容欺看着他,忽而讥笑道:“顾云行,你以为我是谁?你是把我当成那些名门正派,君子大侠吗?魔宫中人随心所欲,哪有那么多的深思熟虑!就算我同你在荒岛上有过一段露水姻缘,我便必须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了吗?”   顾云行许久没有说话。他明明扣着身前之人的后脖命脉,却仿佛自己才是被扼住了咽喉之人。   两人离得极近,彼此呼吸交错,都能清楚地看清对方眼底的情绪。   顾云行率先软了语气:“你总是这般,说些冷情冷心的话。容欺,扪心自问,你见到我,心中只剩甩不脱的厌烦吗?”   容欺避开视线:“……你还真是缠人。”   顾云行不与他计较,伸出另一手,用指腹摩挲着他的唇:“以前就在想,这张嘴是怎么吐出伤人话语的。”许是喝过酒的缘故,残留着酒液的唇,带着些许湿意,在他的手指下变得软了些。   容欺想侧脸躲开,后脖却稳稳地被握在一只大掌里,动弹不得。   “你够了。”他没好气地说完这句,便抿紧了嘴,不愿继续被捉弄。   顾云行便也停下了动作,将人拉近些:“我知道你想做离火宫之主。倘若事成,你又有什么打算?”   容欺皱眉:“自然是……”   顾云行替他道:“统一江湖,制霸武林?”   容欺不说话了。   顾云行:“这些年邹玉川为了坐上武林尊位,收拢大小门派,几乎控制了大半个江湖。可你呢?我们在荒岛之时,我从未听你提起过这些。”   容欺下意识辩驳道:“我自然也是一样的。”   “那只是邹玉川的想法。”顾云行将他带得又近了几分,看进那双寒星似的眼眸里,似乎要把人看穿。   “容欺,你口口声声说要取得《天元册》,可为什么仅仅只是经历了一次地动,你就不再去找了?”   容欺:“洗心狱都塌陷了,何况里面不一定就有《天元册》,怎么找?”   顾云行又道:“地动之后,掘地三尺,一寸一寸地找,说不定就会有新线索呢?方元磬闭关悟出了新的《天元册》,你真的确信他什么都没留下?还是说,你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那本功法!”   容欺好笑地看向他,讽道:“我心中在不在意,难道你会比我更清楚?”   顾云行听出了他话里的嘲弄,定定地看着容欺,手微一使力,他便抵上了对方的额头。   容欺没有退开,面无表情地等着他的下文。   顾云行低叹了声,话语里满是缱绻——   “那日地动山摇之际,我见过你在意的样子。”   若按容欺的说法,山洞塌陷,在他生死不知的情况下,他又何必摸索着进来寻他?   容欺愣怔地眨了眨眼:“……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脸皮这么厚?”   顾云行苦笑道:“若非如此,恐怕早就被你扔下了。”   无论是荒岛上两人在一起,亦或是如今他追至升州,他们二人间,从来都是他在强求。这没心没肺的魔头除了心中那一点喜欢和悸动外,从未真正思考过同他一路走下去的办法。   顾云行:“我知道你有要做的事,我舍不得阻止你,但也不希望你后悔……”   容欺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沉默。   “我更不希望,你我之间再无转圜余地。”顾云行的语气很是耐心,温热的鼻息接连划过容欺的脖子和耳侧……最终停留在下巴处,“你告诉我,明日你究竟要做什么?”   “离火宫中的方元磬是假的。”容欺被迫扬起了脖子,他闭了闭眼:“我想看看,邹玉川会给我准备一个怎样的结局。”   顾云行呼吸一滞,知道容欺已下定了决心。他将人放开了些,好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脸色。   “我半生所求都是宫主之位。我想过自己可能会死在争斗中,却从未想过要放弃这件事。”容欺茫然地看向他,“顾云行,若我停下了,那之前的一切又算什么?”   顾云行的眼底浮出一丝心疼,他将人轻轻地抱进怀里,喟叹似的道:“别这么看我,我真怕自己忍不住把你敲晕了带走。”   容欺皱眉。   顾云行将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上:“但也知道你肯定是要翻脸的。”   容欺:“……”   顾云行:“我只希望你记住,如果想换条路走,我会陪着你一起。”   房间内顿时变得寂静无声。   容欺任由顾云行抱着自己,许久后,他闭上眼轻声道:“顾云行,你同我说的话,我会好好考虑的……”   顾云行一愣。   “是真的。”容欺伸手搭上了顾云行的胳膊,又顺着胳膊摸到腰后,视线始终落在对方俊朗的面容上,道,“可明日离火宫之事,我想自己解决……你别插手,可以吗?”   顾云行没有立时回答他。   容欺便稍稍退开些许,抬手略有些迟疑地摸上顾云行的眉眼,见他垂眸看过来,仰头蹭上去,碰了碰英挺的鼻尖,又问了遍:“可以吗?”   寒星似的眼眸专注地看向他,仿佛正静静地等待一个答复。   顾云行叹了口气,抱紧人,低下头亲了亲。他故意在那薄薄的唇上轻咬一下,像是报复对方这般没心没肺,还要用这样的眼神朝自己提出要求。   容欺瑟缩了一下,便闭上眼睛,一只手去寻顾云行的手,悄悄握了上去。很快,顾云行的手就以更大的力道回握了过去,十指相扣。   ——这是答应了。   容欺微微张开嘴,像是默许顾云行可以更进一步了。   顾云行欣然应邀,亲吻的间隙似乎笑了笑。   他们谁也不知道为何会从剑拔弩张变成如今这般旖旎痴缠的光景。只知道连日的分离在对方近在咫尺的呼吸中渐渐淡去,只余下彼此的体温与心跳。   容欺得寸进尺:“明日武林盟可能会有动作,你替我拦住他们吧。”   顾云行:“好。”   容欺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爽快,立时转过去看他:“就不怕我有阴谋?”   顾云行笑了笑:“你可以尽情地利用我。但你若是执意学你师父要危害武林、肆意杀戮,我不介意将你从离火宫掳走,关起来。毕竟,你也打不过我。”   容欺本来听得思绪翻涌,心情复杂,到了最后一句,他脸色一黑,不满地冷笑。   “还说自己不是正道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晚霞已逝,夜幕缓缓降临,容欺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他朝着顾云行靠了靠,也不急着点灯,就这么任由眼前的一切趋于黑暗,直到再看不清。 第57章 大典前夕(3)   三月初九。   离火宫地处升州群山之中, 苍翠环绕,云雾缥缈。穿过弯曲的林间路,便可抵达处于半山腰的关口,再往上, 便可直抵宫门。   容欺坐于马车之中, 药堂堂主薛玉跟随在旁。   “今日授印大典, 除了各地的十几位堂主外, 归顺的门派也派了人过来观礼。”薛玉把玩着手中的玉质小瓶, 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容欺聊天, “我听手下的探子汇报,武林盟的人马昨夜已在最近的小镇集结,方敛也在其中。”   容欺:“不必理会他们。”   薛玉不赞同地说道:“他们分明是想在授印大典上做手脚,万一影响了我们……”   容欺:“邹玉川既能昭告武林, 必然料想到了如今的局面,该担心的是他和许厌。”   薛玉被说服了:“倒也是。”   他的目光落在容欺头顶的某处, “右使,半年未见, 你倒是变得同从前不太一样了。”   容欺看向他:“有何不同?”   薛玉指了指:“以前没见你带过簪, 这木簪好生……特别啊。”   容欺面不改色:“自己做的, 如何?”   薛玉一愣:“还、还挺不错。”   容欺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没去搭理他。过了一会儿, 将木簪取下, 藏进了腰带里。   “是有点丑。”   薛玉:“……”   谈话间, 两人的马车已驶入了山腰关口。随行诸人皆是容欺昔日旧部, 薛玉只稍稍抬了抬车帘,看守之人便一路放行。   等快要下车之时,薛玉取出了一张人皮面具。   “放心, 我照着张松的脸做的,绝对能以假乱真。”   张松曾经在容欺座下,投奔许厌后,不肯重新归顺,几日前就被容欺一剑穿喉杀死了。   容欺熟练地戴上面具,转眼间变成了一张粗眉大眼的中年男子面孔,他特意压低了声音,道:“如何?”   薛玉比了个大拇指:“像!”   两人下了马车,薛玉理了理外衫,仗着药堂堂主的身份,大摇大摆走在容欺前头。   此时离火宫主殿内已是热闹非凡。   殿内的陈设只多了些大典的装饰。邹玉川还未现身,殿上众人正在闲谈。人群中夹杂着几张陌生的面孔,想来应该是这半年新归顺的门派代表。再前方,几大堂主分席而坐。许厌便在更上方的席位上。   他面容清癯,眉宇间透出淡淡的书卷气,比起威慑江湖的离火宫副宫主,他更像是一位读书人。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穿过众人,朝着容欺的方向望来。   容欺低下了头。   薛玉一直盯着许厌,见他望过来,便抬高手,隔空拱手行了一礼,还咧开嘴冲许厌笑笑。   许厌面色淡淡,很快就移开了视线。   薛玉:“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讨人厌。”   容欺低声道:“我半个时辰后回来。”   薛玉面色一肃:“小心些。”   简单交待几句后,容欺便趁着大典未开始,悄然离开了人群。他顶着张松的面孔,随便寻了个取贺礼的由头,就骗过了主殿附近的看守。   今日大典,邹玉川和诸高手必然会去主殿,而这正适合他去打探消息。   ——他要摸清“方元磬”的底细。   绕开主殿后,其余地方亦有暗哨。   作为离火宫右使,容欺对此再熟悉不过,他运起轻功,几乎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后山禁地。   后山并非特指某座山,而是离火宫背面的一处借山势修建的区域,这也是邹玉川往常的闭关习武之所——此刻,这里成了武林盟方元磬的收押之所。   容欺曾进去过几次,是以并不陌生。   他一路往里走去,来到后山深处的庭院中。奇怪的是,庭院里没有半个看守的人影。   难道已经提前转移了?   容欺略一思索,继续朝里走去,而后站定在门口,聚掌拍去——   大门一下被破开,露出正中间一处巨大的铁笼。   铁笼之中,一人披头散发,铁链缠身,被缚在中间的架上。他低垂着脑袋,白色的里衣大半被血水浸透,乍一看竟不知生死。   容欺缓缓接近,心中戒备到了极点。   “方元磬?”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那血人似有所感,慢慢抬起了头:“呜呜!”   竟是个哑巴。   容欺眯起眼,仔细辨认。他虽没见过方元磬,但先前远赴东海寻找前,邹玉川也曾给他们一副画像。眼前之人,除却脸上的血污外,竟真和画像上长得一模一样!   可这怎么可能?   容欺取出刺鳞,一下割断笼外的铁锁,冲过去捏起那人的下巴,细细打量了一番。   像,实在是太像了。   不仅像画中人,眉眼间也像方敛兄妹。   容欺不信邪地掐住了脸,指腹缓缓摩挲着那人脸上的皮肤,很快,他嘴角轻轻勾起,眼底浮现出了悟之色。   ——原来如此。   “砰——”   身后的大门突然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容欺旋身看去,发现笼外忽然垂下几道白绫,每根白绫之上都有女子身影随之袅袅而落。   他急忙捂住口鼻,屏息静气。   下一刻,女子们轻拂白纱袖袍,转瞬间洒出无数细粉药屑。   “反应倒是挺快。”阴影处,有一道低低的男声传出。   容欺不必去看,心中已猜出了来人的身份:“沈弃。”   沈弃笑意盈盈,手中漫不经心地摇着一柄金丝勾边的纸扇,一如往常的做派。   ——只是脸上却覆着一块银白色的面具。   容欺来不及细想,就听沈弃道:“让我猜猜……能够避过我离火宫诸多眼线,神不知鬼不觉找到这里的,必然不是无名小辈。”   隔着铁笼,沈弃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起来,露出的半张脸上满是兴味盎然。   “莫非你就是四方剑方敛?”   容欺:“……”   沈弃:“身段倒是不错,就是不知相貌如何了。”   话音刚落,纸扇脱手而出,须臾间穿过铁笼缝隙朝着容欺袭来。   容欺轻身闪开,扇风擦肩掠过,将身后的白绫布一分为二。他冷笑一声,手中长剑抽出,一剑搭在了“方元磬”的脖间。   “沈弃,你这么大张旗鼓,就为了守住一个冒牌货?”   沈弃手中摇扇的手一顿,脸上笑意褪去:“你不是方敛。”   容欺道,“亏你还是离火宫左使,竟连这点伎俩都识不破。殿上之人马上就要靠着这个冒牌货,获得继位宫主的资格。而你却要在这儿与我纠缠下去?”   沈弃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说道:“我师父亲自查验,阖宫上下都知道,许厌自东海带回的人,就是方元磬。”   容欺皱眉:“蠢货,你就半点不曾怀疑吗?”   沈弃:“怀疑?怀疑师父看错了,还是怀疑《天元册》有假?”   容欺沉默地看着他,片刻后,他手腕轻转,挑开了“方元磬”脸上的人皮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那又如何?”沈弃笑了笑,“他就是方元磬。”   容欺:“……”   沈弃走入了铁笼之中,弯腰捡起那张人皮面具,吹了吹沾染的尘土,又小心翼翼地想要重新给人戴上。   容欺一下把剑搁在了他的脖间。   沈弃垂眸看了眼,便若无其事地继续手里的动作。   “你不该回来的。”   容欺知道沈弃是认出他了。   沈弃挥挥手,屋内的女弟子们便退了出去。   “先前听闻方敛自东海归来,还替你感到惋惜。”沈弃的话语里带着些许调侃,“可看到你活得好好的,又有些遗憾。”   容欺最受不了的便是他这副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本座没功夫跟你废话,许厌真的取回《天元册》了?”   沈弃:“也许吧。”   容欺:“什么意思?”   沈弃:“若我说,在你这一剑前,我连‘方元磬’是真是假也不确定,你可信?”   容欺:“我不信你之前没怀疑过。”   沈弃:“我是怀疑,但我什么都做不了。”   容欺看着眼前变得陌生的昔日对手,嫌弃道:“你怎么会沦落到这副境地?”   沈弃没有说话,替那人重新贴好了人皮面具。   容欺问:“脸怎么回事?”   沈弃自嘲地笑笑。   容欺也不跟他客气,长剑一挑,银白色面具就轻易落了下来。   容欺:“……”   沈弃:“满意了?”   容欺:“你的眼睛……”   沈弃叹了口气:“说错话,受了点罚。”   他的右脸完好无缺,堪称俊美;左脸却被一道狰狞的伤口贯穿,左眼眶中更是只剩可怖的黑洞。   容欺震惊地看着那张脸,迟迟说不出话来。   沈弃没有去捡脚边的面具,用仅剩的右眼看向容欺:“世人都以为你葬身海底,你又何必回来?”   容欺:“我不是你,连个许厌都斗不过,还把自己弄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沈弃摸了摸脸上的伤疤:“很丑吗?”   容欺:“你说呢?”   沈弃:“连一向视皮囊为无物的容右使都觉得丑,那大概是真的不堪入目了。”   记忆中的沈弃重视相貌,吃穿精细,还热衷于去弄一些华而不实的排场,每每都让容欺觉得他装腔作势。可如今见沈弃这副模样,他的心中又生出几分难言的情绪。   容欺不愿再看,收剑准备离开。   “容欺。”沈弃叫住了他,“你我虽互看不顺眼,但好歹同门一场。听我一句劝,无论你想要什么,都不可能在这里得到。”   容欺回过身:“你说错了什么,他要这么罚你?”   沈弃低下头,良久,说道:“我告诉他,方元磬死了。” 第58章 授印大典   沈弃同他一样, 当初也是循着蛛丝马迹追踪去了东海。他一路推断方元磬可能行进的路线,最后在排查几个旧码头时发现了新的线索。   方元磬为建洗心狱,曾多次率船队出海,当地的一些老船员们对此还留有印象。十多年前, 他们最后一次目睹船队离开, 从此, 便再无归期。   “方元磬与妻子鹣鲽情深, 有儿有女, 倘若活着, 又怎么可能十余年都不回来?”   只有去时,却无归期;大海茫茫,何处去寻?   容欺当然知道这一推断并无错处。然而沈弃仅仅是如实相报,却被剜目毁容。   亏他有那么一瞬间还在为“沈弃活着”一事感到意外, 原来这世上多的是更折磨人的法子。   这时,屋外传来女弟子的通报声。   “左使, 宫主有令,即刻带方元磬入殿。”   沈弃:“知道了。”   他转身去解“方元磬”身上的铁链, 边对容欺道:“你若现在走, 我就当没见过你。”   容欺拦住了他:“不, 我随你一起去。”   沈弃:“……”   沈弃虽被收回了大半左使之权,但仍留有一些手下随从。容欺便顶着张松的面孔混在了队伍中。   等到他们抵达离火宫主殿之时, 大典已经行至一半。   远远望去, 邹玉川正端坐于高处。他已近不惑之年, 头发灰白, 面容却不显沧桑,唯余一双深沉如渊的眼睛,显出岁月沉淀的痕迹。   许厌跪坐于邹玉川的下首, 姿态谦卑而恭顺。   沈弃牵着锁链的一端,另一端绑着血肉模糊的“方元磬”。来之前,他还特地让人打理了一番,将那人的一头乱发梳到脑后,露出清晰的五官来。   殿上,不少人早年时见过方元磬,此刻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顿时响起了窃窃语声。   邹玉川:“近几日,庭院可有外人到访?”   沈弃:“并无。”   邹玉川:“看来方家和武林盟是打算放弃他了。”   他从座椅上起身,缓缓走到跟前,伸出手托起了“方元磬”的下巴,强令他转向自己。   邹玉川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对方的眉眼和五官,像是细细瞧了许久,最后落在那双全然不像的眼睛上,忽而嫌恶道:“那便杀了吧。”   话音刚落,寒芒自剑锋处亮起。   许厌毫不迟疑地划破了那人的喉咙。   殿上静默了一瞬,“方元磬”睁着双眼颓然倒在了地上,有鲜血缓缓自他的身下洇出,染出了大块红色的痕迹。   许厌淡淡道:“师父,方元磬死了。”   容欺收回了目光,他没想到,邹玉川竟然命人如此利落地杀了这个冒牌货。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回过神的众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纷纷不敢再看。   邹玉川转身走上台阶,坐回高处。他看着底下噤若寒蝉的众人,淡淡道:“方元磬生前为武林盟做了不少事,结果落难之时,妻子儿女竟无一人现身。一代大侠,就这么轻易死在了我离火宫的手上,真是可悲可叹啊。”   他说话时悠然缓慢,语气堪称温和,仿佛在真心替方元磬感到惋惜。   “武林正道不过是一群胆小怕事的懦夫,连上山救人的勇气都没有。”邹玉川忽然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又有什么好顾虑的?”   他摆摆手,便有人呈上一个信筒。   邹玉川随手将信件展开:“一个月前,霁州的探子来报,孙知益集结了武林盟数名高手,将我们在霁州及附近的十余处据点拔除。如今孙知益又带着一帮人跑来了我升州地界。”   邹玉川的目光扫向殿内众人,“今日趁此机会,想听听诸位的看法。”   底下众人起初不敢开口。   片刻后,第一个人自队列中出声:“武林盟实在可恶,此仇必须要报!”   “宫主,我等愿为先锋,去擒了那孙姓老儿!”   “孙知益武功虽一般,但是他从不落单,想擒他恐怕也非易事。”   “升州是离火宫的地盘,他就算有高手护卫在侧,难道还敌得过我们这么多人吗?”   “依我看,不如趁着他们不在霁州,绕道去捣了武林盟老巢,再将他们留在霁州的家眷一并掳来杀了。”   ……   一时间,殿上群情激奋,纷纷进言献策。   邹玉川微一抬手,霎时无人敢言。   邹玉川慢条斯理道:“听说随行之人里有方敛,他虽年纪轻,但天赋极佳,我倒是想见见他。你们谁有把握将他带来?”   底下众人顿时面露踌躇之色,方敛多年前便已跻身当世高手,寻常人不是对手。   见无人站出,邹玉川叹息道:“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愈发想念起容欺来了,若是他还在,我就不必去忧心这些事了。”   容欺:“……”   邹玉川看向许厌:“许厌,你可有人选推荐?”   许厌开口道:“沈师弟武艺高强,亦无庶务缠身,此去正合适。”   沈弃嗤笑了声,而后拱手对邹玉川道:“弃愿为师父分忧。”   邹玉川摆摆手,此事便算尘埃落定了。   武林盟之事暂告一段落,授印大典却还未真正结束。   邹玉川从怀中取出一枚印信,道:“我曾说过,我那三位徒弟里,谁能取得《天元册》,谁就是离火宫的少宫主。今日这大典,我便将这印信交予我的大徒弟许厌。”   离火宫众人自然知晓此事,也清楚这场角逐终于在今日迎来了结果。右使销声匿迹,生死不知;左使剜目毁容,身受重罚,三人之中,谁是赢家已十分明显。   邹玉川手持印信:“诸位,可有异议?”   底下众人纷纷跪伏在地:“属下愿追随宫主和少宫主!”   呼声若浪潮,此起彼伏。   唯余容欺站在原地,隔着人群与邹玉川遥遥相望。   邹玉川发现了他,眼底闪过一丝兴味。他伸手指向容欺,道:“你,有何异议?”   呼声顿时静了下来,众人抬起头,只看见一张普通的面孔。   有人认出了这张脸:“张松?”   容欺面无表情地越过众人,径直走到邹玉川跟前,屈膝行了一礼。   “师父。”   许厌讶异地看向他。   邹玉川挑了挑眉,似乎也感到意外:“你竟然没死?”   容欺揭下人皮面具,露出了真容。   “弟子被困海上数月,不久前才侥幸回到岸上。听闻许副宫主已取得《天元册》,心中生出许多疑虑,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邹玉川起了几分兴趣:“听你的意思,难道是查出些什么了?”   容欺:“师父,弟子无能,并未寻到《天元册》。”   邹玉川眼神一暗:“既然没有寻到,又有什么可说的。”他看了眼沈弃,幽幽道,“离火宫容不下无用之人,就算你能在海中死里逃生,也并不代表就能免去责罚。”   容欺:“师父可知,方元磬现身离火宫,为何方家却不来相救?”   邹玉川:“你知道?”   容欺:“半年前,我与方敛一起入海,途中遭遇风暴,流落至一处荒岛。在这座岛上,我见到了一个人。”   邹玉川皱眉:“是谁?”   容欺看了眼许厌,缓缓道出了一个名字:“方元磬。”   殿中一片哗然,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地上“方元磬”的尸身。   容欺嗤笑了声:“当然不是地上躺着的这位。”   邹玉川目光沉沉地盯着他:“说下去。”   容欺不打算卖关子,直言道:“方敛自然也见到了,两人也算是父子团聚。可惜,方元磬最终还是留在了岛上。既然方敛知道他父亲的下落,那么他当然不会为了一个江湖传言就赶来离火宫救一个……可疑之人。”   他句句真话,偏又说得似是而非,引人遐想。   许厌:“容右使,你说了那么多,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你可有证据?”   容欺:“证据?”他眼带嘲意,视线扫过地上的尸首,其间意味再明显不过。   “方元磬”脸上的面具再精细,也能扒得下来。他不信邹玉川真的没发现,若非如此,他哪里需要浪费口舌去辩驳?   “不知诸位可还记得,方元磬当年提到过的洗心狱?”   薛玉:“洗心狱?就是传说中关押了许多魔……咳,武林前辈的海中牢狱?”   邹玉川沉声道:“那并非传说,而是确有其事。”   容欺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邹玉川竟然知道?   一旁,沈弃问道:“莫非洗心狱就在那座荒岛之上?那些人可还活着?”   容欺:“多数都死了。”只活下来一位影门弟子。   邹玉川沉声问道:“你真的见到方元磬了?”   容欺自怀中取出了《罪名录》,递了过去:“弟子无能,只拿到了这本记录着入狱之人的名册。”   邹玉川接过后,随手翻开一页。他眼神微变,接连又翻了数页,直至看到最后一页上“方元磬”三个字时,脸上浮出了复杂难懂的神情。   “是他的字迹。”邹玉川将册子收入怀中,再望向容欺的眼神里多了些奇异的光彩,“你果然是我的好徒儿,竟真在茫茫大海间找到了他……说,那座荒岛在何处?”   容欺默不作声。 第59章 覆手之间   那座荒岛……早就消失于茫茫大海间了。   容欺夜不能视, 只从顾云行的口述中了解大致的行进方向。   离去时他一心想着要回到陆地,此刻他才意识到,“离岛”并不意味着结束。只要方元磬在岛上,那么《天元册》的任务便永远压在自己身上。   ——邹玉川根本不在乎功法, 他真正想知道的是方元磬的下落。   “说吧, 你想要什么?”邹玉川的声音将容欺自思索中唤回。   容欺抬眸, 对上邹玉川含笑的眼睛。   邹玉川:“无论你提什么要求, 为师今日都能满足你。”   容欺:“师父的意思, 是相信我所见之人是方元磬了。”   他看了眼地上的尸首, 意有所指。   方元磬只有一位,那么岛上和殿上,必有一个是假的。   大殿之上顿时陷入了死寂。   邹玉川只沉默了片刻,道:“许厌, 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   许厌跪在他面前,道:“师父, 弟子绝无半分欺瞒之意。我未曾见过方元磬,还特地寻了几个知道他长相的人, 多方证实之下才断定其身份。”   许厌的几个心腹手下此刻也回过神来, 齐齐跪地。   “地上之人酷似方元磬, 副宫主也许只是一时错认。”   “即便右使所呈名册是真的,但他口中的方元磬是真是假, 犹未可知呀!”   “还请宫主三思!”   ……   容欺冷笑一声, 目光一一扫过这帮人:“你们的意思是, 本座在说谎?”   许厌座下刑堂堂主立马道:“右使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此事诸多疑点,我等也是希望能查出真相。若是武林盟的人从中作梗,故意离间, 岂不是落入了圈套?”   容欺:“真相?真相可不是靠几张嘴说说便有的。”   他不再辩驳,只看着邹玉川,等待他的定夺。   邹玉川扫过身前替许厌求情的几人,淡淡道:“行了。”   他随手抽出了近前手下的佩剑,递给容欺:“你不喜欢谁,杀了便是。”   许厌一下子震惊地抬起了头。   容欺低头看着手里的剑,却没有动作。   方才出声之人顿时不敢再开口。   邹玉川此举便是给了容欺殿上的生杀大权。   在他消失的这半年里,没有人忘记过——作为邹玉川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这尊杀神,放开手脚后,是真的敢大开杀戒!   许厌:“师父,当初是您亲自确认了方元磬的身份,还……”   “够了!”邹玉川冷声打断了他的话语,“你找错了人,为师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说到底,你既没有找到《天元册》,也没有把真正的方元磬带回来,就算真要了你的命,也不为过。”   许厌看出了邹玉川心意已决,苦笑一声道:“倘若今日容欺没有现身呢?您让我做这少宫主,又是为了什么?”   邹玉川却不再多看他一眼,眼神落在容欺身上:“还不动手?”   容欺:“师父,我尚有一事想问问副宫主。”   邹玉川皱眉,他对徒弟间的争斗没什么兴趣,索性背过身去。   容欺便又说道:“当日与我流落荒岛的还有两位船员,他们二人是师徒,师父叫周远,徒弟叫周顺。副宫主可认得?”   许厌垂头看着地板,脸上没什么表情:“从未听说过。”   容欺又看向侧边,正对上沈弃愕然的表情。   他心下了然,继续道:“我在那荒岛上苦熬了数月,好不容易同他们二人造好了船只,眼见有希望能出去了,谁曾想……他们二人竟趁着暴雨之夜将船偷走了!”   “临走前,他们下了蒙汗药,见我无力反击,便什么都告诉我了。原来那二人是许副宫主的眼线,为的就是出去给他通风报信。师父,弟子被迫留于荒岛,险些以为再无法离开,此等绝望痛苦,又岂是一剑便能偿还的?”   邹玉川:“你想如何?”   容欺:“弟子恳求师父,出岛之日,带上许厌一起,我要让他也尝尝独留荒岛不见天日之苦!”   邹玉川似有些意外,片刻后笑了笑:“都依你。”   “多谢师父。”顿了顿,容欺冷声道,“那荒岛就在十四座仙岛之外。我虽记得路线,但茫茫大海,无从说起。”   邹玉川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   容欺又道:“只有入了海,我才能寻到方向。”   邹玉川眯起眼:“你有几成把握?”   容欺拱手道:“九成。”   邹玉川显然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当即下令将沿海的三处据点尽数归到容欺,许他随意调动码头船只的权利,至于许厌,则被收押至地牢。   “还有一事,你虽没提,但为师还是要替你昭告天下。”邹玉川看向众人,扬声道:“从今往后,容欺便是我离火宫唯一的少宫主。”   此言一出,殿内再无异声。在死寂般的沉默中,授印大典尘埃落定。   ——所谓得势与失势,仅仅只在覆手之间。   那日之后,容欺回到了曾经的居所。   这半年来,邹玉川没有废除他的右使之位,因此院中仆人照常如旧,将这庭院打扫得整洁如新。他遣走了所有人,独自静坐于院中,心中涌动起异样的情绪。   日已西沉,庭院之中却亮如白昼。他摩挲着那枚象征着离火宫继任者身份的印信,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已经如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权柄,可前路漫漫,犹如烛火照不见的远处。   第二日,沈弃突然登门拜访。   授印大典虽已结束,可聚在升州的武林盟众人还未离开。他仍是要去完成生擒方敛的任务。   临行前,他问容欺:“你与他交过手,你说,我此去能有几成胜算?”   容欺嗤笑:“都是手下败将,依我看,半斤八两吧。”   沈弃仅剩的右眼向上翻了翻:“本左使自然比不得容少宫主武功盖世。”   容欺冷笑:“你来这儿不会就是为了自取其辱吧?”   沈弃正色道:“我来只是想告诉你,半年前你到达东海,我就猜到你肯定缺船,所以特意留了几条给你。而不管你选中哪条船,上面都会有我的人。”他将自己暗中所行之事娓娓道出,丝毫不在乎听者作何感想。   “周顺是我的人。”沈弃直言道,“至于他师父……以船为家,不愿卷入江湖纷争,笼络不得。周顺最是敬重他,想来这才带上了他。对了,他们如何了?”   容欺:“死了。”   沈弃一愣,而后叹了口气:“看来是缺了点运气。”   沈弃:“所以,周顺背后是我,不是许厌。”   容欺看向他:“我知道。”   沈弃:“……行,你心中有数就好。”他转过身,背朝着容欺挥了挥手中的折扇,“走了。”   ——走得分外潇洒。   沈弃离宫后的第三天,容欺收到了“他在和方敛的决斗中落败”的消息。   据说是身中一剑后跌落悬崖,就连尸首都没留下。   武林盟将染血的金边纸扇送还了回来。   对此,邹玉川只给出了两个字:“废物。”   ——离火宫中不留无能之辈。   邹玉川直接将薛玉擢升为新的左使,又询问容欺出海的进度。   容欺:“我在海中待了太久,还望师父多给我一些时日稍作调整。”   邹玉川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你应当清楚,为师没有多少耐心。”   容欺低下了头,试探地问:“师父如此心急此事,莫非是与方元磬有旧仇?”   “放肆!”邹玉川聚掌拍去。   掌风携着深厚的内劲袭来,容欺生生挨了一掌,只觉胸口钝痛,立时吐出一口鲜血。   “师父恕罪。”   他强忍着疼痛跪在地上,急忙道,“方元磬在荒岛之上已悟出《天元册》的改良之法,武功已至臻境。我只是担心师父若要寻仇,恐怕会……会生出波折。”   “自作聪明!”邹玉川阴沉着脸:“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弟子知错。”   容欺不敢再开口,维持着请罪之姿。   过了一会儿,邹玉川俯身将他扶起,语气温和了不少:“只要你尽早带为师入岛,为师自会好好褒奖你。”   容欺:……是。”   邹玉川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是为师的好徒儿。”   回到居所后,容欺驱走了所有仆役,在房中闭目调养伤口。   邹玉川是动了真怒,这一掌虽没有用尽全力,但也令容欺吃尽了苦头。调息的过程中,他又吐了几口血。血迹弄污了被褥,但他不想再叫回仆役收拾,索性不去管它,躺在了床上闭目缓了缓。   额头处忽然落下一只温热的手。   容欺一下睁开了眼,正对上顾云行近在咫尺的脸庞。   “几日未见,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容欺怔了怔,声音略有些哑:“顾云行,你怎么来了?”   顾云行将他从床上拉起,带着他半边身子背靠住自己,而后运掌替他调息。   “离火宫戒备森严,顾某想见容右使一面,可费了不少心力。”   柔和的气劲顺着掌心贴合处游走入经脉之中。   容欺闭上眼,清晰地感受到伤口阻滞处的掌劲逐渐被化开。虽仍有些痛楚,但并非不能忍受了。   顾云行又说道:“不对,现在该换称呼了,容少宫主才对。” 第60章 不是棋子   顾云行风尘仆仆地赶来, 下巴处隐约可见青色的胡茬,一副奔波累极的模样。   ——只是一双眼睛熠熠生辉,投来的目光满是笑意。   容欺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顾云行收臂将他圈在怀中, 他方才回过神, 犹豫了下, 抬手摸了摸顾云行的下巴。   胡茬扎在手心, 泛起阵阵刺痒感, 他忍不住皱眉:“真难看。”   顾云行一把按住他的手:“少宫主好狠的一张嘴, 上来就嫌弃顾某。”   容欺受不了他调笑不正经的样子,刚想开口,就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谁?”容欺立马想坐起身,却被腰间的手箍在原地。   “禀少宫主, 有贼人混进宫中,在这附近消失不见了。值守之人等在院外, 想请少宫主定夺。”   “贼人”冲他笑了笑。   容欺:“……”   容欺克制着语气,斥道:“连个外人都防不住, 还敢寻到本座这里?快让他们滚!”   “少宫主恕罪, 属下这就去说。”   说完, 脚步声再次急匆匆地远去。   容欺:“你怎么还带了串尾巴过来?”   顾云行叹气:“说来惭愧,顾某第一次上门, 难免生疏。”   容欺:“我离火宫的布防一日一换, 你就算来再多次也没用。”   顾云行煞有其事道:“无妨, 顾某下次跑得再快些。”   容欺冷笑了声:“你这样, 本座会怀疑你在替方敛探听消息。”   天极门门主绕过所有守卫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离火宫,这要是传出去,是个人都要怀疑其用心了。   “我的确居心不良。”顾云行故意凑到他耳后问, “那容少宫主可愿与我暗通款曲,里应外合?”   容欺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不许这么叫我。”   顾云行笑了笑,就着圈抱的姿势把人往床上一带。   容欺:“顾云行,你衣服都起灰了!”他费了一通力气从顾云行手里挣脱出来,刚想将人踹下去,却发现顾云行闭上了眼睛。   他不定时爱干净的毛病又犯了,连带着先前被自己吐血弄脏的被褥也变得难以忍受了。   容欺推了他一下:“装什么睡?起来。”见顾云行不搭理,他皱了皱眉,忍耐道:“……至少把外袍去了!”   顾云行当即笑出了声。   容欺:“……”   他刚想发作,就听见顾云行有气无力道:“不怕你笑话,我是真的没力气了。”   容欺一愣。   顾云行睁开眼:“来时不小心中了一箭,不严重,就是有些犯困。”   容欺顿时眼皮跳了跳,目光快速打量了一遍人,又推着他翻过身去,果然在后肩处看到了一处血迹。   “离火宫的箭都掺着毒,你怎么现在才说?”   容欺说这话时,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他只当顾云行的武功高得离谱,却忘了离火宫的守卫亦是高手如云。加之布置周密,即便顾云行再厉害,哪里又能如此轻松地来去自如了?   一想到顾云行进来又是替他疗伤,又是废话连篇,容欺简直怀疑此人究竟是什么做的?   顾云行还在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已经把毒逼出来了,没什么大碍。”   这是实话,他内功深厚,寻常毒药伤不了他。   容欺黑沉着脸,懒得与他费口舌,直接越过人,下床去柜子里翻找起来,片刻后他取来药瓶,倒了一粒黑色药丸,硬塞进了顾云行嘴里。   顾云行也不推拒,很是顺从地咽了下去。   容欺冷冷地盯着他:“是毒药。”   顾云行:“甜的。”   容欺:“……”   顾云行丝毫不受影响,拍了拍身侧的空当,其间意思不言而喻。   片刻后,容欺面无表情地爬了上来,在他身侧躺下。   窗外,暮色将晚。   因为容欺的命令,仆从不敢打扰,庭院和屋中的烛灯都还未燃起。容欺仰头望着上方的帷幔,只觉得周围也仿佛蒙上了一层细纱,瞧着隐隐绰绰的样子。   顾云行问:“伤口还疼吗?”   容欺不客气道:“管好你自己吧。”   顾云行无奈:“我没什么大碍的,只是怕你做了少宫主,翻脸无情不认账,这才想尽办法来见你一面。”   容欺沉默了良久,久到顾云行都以为他不想搭理自己了,容欺才幽幽道:“顾云行,你真是有病。”   就算他武功再高强,离火宫作为江湖第一魔宫,又岂是那么好闯的?   可不知怎的,骂出这句后,容欺忽觉心头一松,那些压在深处的繁复心事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顾云行的到来无疑让他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机,他闭上眼睛,也不去管其他的了,反正若是有人闯进来,顾云行总能比他早一步发现的。   容欺忽然想到:“沈弃和方敛决斗时,你可在场?”   顾云行:“当日他们在崖顶,我和孙知益在远处观战。”   容欺:“真是稀奇。沈弃一向喜欢使手段,难得见他光明正大同人比斗。”想了想,“你和孙知益很熟吗?”   顾云行:“他想带人围攻。”   容欺睁眼看向他,眼神里仿佛写着“怎么正道也做这种事啊?”   顾云行立马撇清干系:“被我拦住了。”   容欺冷笑:“沈弃惯爱以多取胜,让我吃了不少亏。你拦孙知益做什么?”   顾云行:“……”   难得见他语塞,容欺勾了勾嘴角。   只是这笑到底没能持续多久。   两人都没有开口,屋内便静了下来。   日已西沉,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声淅淅沥沥,风声轻柔和缓,同荒岛上的暴风雨截然不同。容欺已看不太清了,但他仍是睁着眼,微垂的睫毛遮住了双眸,目光不知投向何处。   顾云行握住了他身侧的一只手:“怎么这么凉?”   容欺屈指躲开,片刻后又试探性地碰了碰,勾住顾云行的手指慢慢贴上去。   顾云行顺势张开了手掌,任由他穿指而过。   顾云行:“不高兴?”   容欺没有说话,顾云行便转过身,用另一只手摸索着抚上他蹙起的眉宇,指腹顺着眉骨轻轻抚过,一遍又一遍。   容欺侧过脸,埋入他温热的掌心中蹭了蹭。   顾云行便顺势移向他的耳畔,轻轻揉弄起圆润的耳垂。   容欺只觉得耳边一阵酥麻,忍耐着躲了躲,没躲开。他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容忍了这般肆意的举动。   顾云行此刻已经摸清了他的性子。魔头脾性虽大,但于情爱之道却有着近乎孩童般的率真。也许连容欺自己都未察觉,很多时候,他总是不自觉地任由他施为——就好比现在,明明不习惯被人触碰,却也不会想到要推开自己。   顾云行每每发现这一点,都会生出一种自己在欺负人的错觉。   但显然容欺并没有“受欺”的认识,反而还因为连日来笼罩在心头的心事,朝顾云行流露出几分倦色。   “我一向视沈弃和许厌为敌。这几日才发现……原来在邹玉川的心中,我们三人都不过是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罢了。”   顾云行并不清楚他和邹玉川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鲜少听到容欺这般低落的语气,心道:自己费尽功夫潜入离火宫实在是再正确不过了。   他低声道:“你不是棋子。”   容欺看向他——可惜什么也看不见。   顾云行便贴上去,额头抵着额头,呼吸交织间,他又说道:“你是容欺,是我放在心上之人。你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不必去看旁人的眼色。”   顾云行先前不是会说这些话的人,容欺也未曾听过这等直白的话,他耳边不自觉有些发烫,想了想还是道:“邹玉川纵然万般不好,终究是他将我救起,还传我武艺。哪怕他可能并不在乎,但我从未想过要背叛他。”   顾云行:“若是他要杀你呢?”   容欺思索了很久:“我不知道。”   “也许,他不会杀我呢?”容欺比谁都知道邹玉川是个什么样的人。然而事情未发生前,世人总会心存侥幸。他自嘲地笑笑,“顾云行,有时候连我都唾弃自己这般优柔寡断。”   顾云行垂眸看着容欺黯淡的眼睛,心中豁然明白了——原来竟是如此。怪不得离火宫局势诡谲他却还要回去,怪不得哪怕做了少宫主他却反而心事重重……顾云行忽然生出强烈的心疼与不忿,邹玉川这样的人哪里算是长辈,又如何能配得上这样一份孺慕之情?   顾云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温柔地亲上了那双眼睛:“这都是正常的。他教养你长大,你心有不舍,是人之常情。可他若伤及你性命,你也不能听之任之,明白吗?”   容欺:“当然,我又不是傻子。”   顾云行却不放心:“你还有我……你如果出事,我会伤心的。”   容欺不满道:“不许咒我。”   他知道顾云行在担心自己,可离火宫的事,终究只能由自己摸索出一条路来,哪怕这路并不好走。   容欺很快从那阵低迷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声音也变得冷静起来:“邹玉川和方元磬有渊源,他想让我出海寻人。顾云行,你知道岛在哪儿吗?”   顾云行:“可以推演出大概的方位。”   容欺:“算了,还是别告诉我。”   顾云行:“……”   容欺:“我不想再出海。”方元磬已死,他笃定这绝非邹玉川想要得到的结果。   顾云行:“你的那个手下呢?”   容欺:“严帆?他早就被我处理了。”   顾云行一愣。   “觉得我心狠手辣?”容欺笑了笑,“放心,他对我还算忠心,我没杀他。”   两人又并肩躺了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顾云行叹了口气:“真的不愿跟我走?”   容欺:“再等等吧。”   离火宫人多眼杂,顾云行继续逗留下去,很难不被人发现。   他们心中都明白,这短短的重逢已是难得。   临走前,顾云行替他点亮了屋中的烛火。   烛火跳跃,光影交错,顾云行的脸庞逐渐变得清晰,容欺心中一动,最后还是说出了心底的那句话。   “顾云行,今日见你……我心里是高兴的。”   顾云行含笑地看着他:“我知道。” 第61章 风声鹤唳   顾云行走后的第二日, 容欺去了地牢。   地牢中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发霉的味道,这让略有洁癖的容欺很是不喜。   许厌被关押在最深处的一处牢室中。   曾经衣衫整洁的副宫主,如今沦为阶下囚,虽处牢室, 衣衫褴褛锁链加身, 却仍是气定神闲, 见容欺到来, 神情亦是淡淡。   容欺:“你倒是随遇而安, 都这样了, 仍是这副表情。”   许厌:“少宫主来此,是为了看我笑话吗?”   “当然了。”隔着囚笼栅栏,容欺坐在了座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落败之人, “你费尽心思,找来假的方元磬, 就没想过今日之下场吗?”   许厌闭上眼,没有理会他的嘲讽之语。   “你我都知道, 再精细的人皮面具也瞒不过邹玉川。”容欺定定地看着他, “他授意你这么做, 只是为了引来方家人,或者说, 通过方家人, 再去逼真正的方元磬现身。”   许厌:“师父的深意, 岂是我等能随意揣测的?”   容欺冷笑一声:“可惜, 方家人一个都没来,他的算盘落空了,但你弄虚作假的罪名却被落实了。”   许厌睁开眼:“少宫主莫非是想替我主持公道?”   容欺的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令人生厌。”   许厌:“我为父母所厌,被送至离火宫,得名‘厌’字,自然不讨喜。”   “相比起来,你在大典之上努力辩驳的样子倒更像一个正常人。”见他仍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容欺无端生出几分怒意,“你这样,与等死有何不同!”   许厌的眼中终于渐渐有了情绪,可他既不愤懑,也不自哀,只是怜悯地望着他。   “容欺,你开口留我一命,也改变不了我必死的结局。”他叹了口气,“你与我,都只是困兽罢了。”   “胡说八道!”容欺驳斥道,“本座同你可不一样,我是断然不会就这么等死下去!”   许厌看着他,目光中仿佛洞悉一切:“你比我更割舍不下,也更可怜。”   容欺眉峰紧蹙,心中隐隐起了杀意,他一向看不惯许厌的就是这份尽在掌握中的泰然,好似所有事情都会朝着他所预料地发展进行。可如今沦为阶下囚的分明是他!   容欺刚打算出口冷嘲热讽几句,许厌却又开口了。   “你原本可以趁着出海之机离开,可你还是回来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了。   “连你也这么说。”容欺嗤笑道,“可我又为什么要离开?”   许厌没有回答,他动了动手臂,铁链顿时发出沉闷的钝响。单薄的里衣被拉扯开,露出胸口处蛛网状的深色痕迹。   容欺一怔:“这是?”   许厌:“是连薛玉都没办法解开的毒。”   他没有说尽,但容欺很快便反应过来,下毒之人……是邹玉川。   容欺:“何时中的毒?”   许厌:“‘方元磬’现身前一日。”   容欺闭了闭眼,只觉得心一下沉了下去。   沈弃自恃容貌,长袖善舞,出行讲究华而不实的排场,最后却落了个被剜目毁容的下场。许厌疑心深重,喜欢用毒药控制下属,最后自己反而身中奇毒,默默等死。   这邹玉川……还真是懂他们。   他又会如何处置自己呢?   容欺没有深想下去:“为什么告诉我?”   许厌笑了笑:“我们三人,总不能都如他愿吧。”   离开地牢后,容欺立即唤来了薛玉。   薛玉最近很忙。沈弃、许厌接二连三失势,他们二人管辖的事务几乎都落到了他这个新左使的头上。   薛玉一进门就开始骂骂咧咧:“昨夜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闯了进来,一大早我就被抓去加派人手布防。我就只是个大夫,大夫啊!哪能做得了这些,也不知道宫主是怎么想的?”   容欺心中明白那是邹玉川想让自己专心“调整”。没了庶务缠身,再过几日,他就没有理由再拖延出海之事了。   容欺:“许厌身上的毒是怎么回事?”   薛玉一愣:“你知道了?”   容欺没有发问,盯着他等一个解释。   薛玉:“他找过我,但我解不了这毒。”   容欺:“是解不了,还是不能解?”   薛玉目光闪烁,还是道:“既解不了,也不能解。”   容欺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语气冷到了极点:“看来薛左使已经寻得了更好的去处。”   薛玉瞪大了眼睛,顿时不乐意了:“不是……宫主明着下令不让我继续研制解药,我哪敢违背?他碾死我就像碾死一只蚂蚁,我总不可能跟他对着干吧?再说了,那毒又不是我配的,也不是我能解开的。我翻遍了奇书,只知道那是一种蛊毒。解蛊我可不在行!”   容欺深吸了一口气,姑且相信了他的话。   薛玉却不想就此放过他的耳朵,絮絮叨叨地诉起苦来,说自己先前夹在宫主和许厌之间,日日如履薄冰,又说现在忙得焦头烂额,还要与武林盟那帮人斗智斗勇。   容欺问他:“那毒何时发作?”   薛玉声音一顿:“每月都会发作。邹玉川有压制蛊毒的办法,要是放任不管就会死。”   容欺大概明白许厌很难活下去了。但他一向不是什么善人,便把许厌中毒之事放下,又询问起薛玉武林盟的动向。   武林盟仍未离开升州,甚至有集结更多人马的趋势。   薛玉:“这几日,接连有数个门派往升州赶来。那些小门派暂且不说,奇怪的是,连灵州的翠微山庄也来了人。”   容欺:“崔家?”   他立马回想起自己夺船得罪徐兰芝的事,怀疑对方是在记恨此事。若是翠微山庄也参与进来,有神兵利器相助,武林盟必定气焰大涨。   薛玉:“江湖上现在都在传,武林盟打算集各大门派之力剿灭我离火宫。”   邹玉川自是非常不满。   在沈弃之后,他又命令薛玉让各路堂主接连袭击升州地界的正道之人,还飞鸽传信给霁州附近的归顺门派,于霁州脚下聚集,隐隐有剑指武林盟的迹象。   容欺问:“那天极门呢?”   薛玉怔了怔:“天极门?倒是没什么异样。”他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道:“我听说当日天极门门主为救方敛追至东海,近几日又与方敛一同现身于升州,莫非流落荒岛的人里还有他?”   容欺看向他,眼底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没错。”   薛玉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尊不好惹的大神。”   容欺:“怎么?”   薛玉:“天极门常年隐世不出,但全然不似静悦寺那般与世无争。要说方敛还顾念着江湖道义,杀人前要给出道理由头……顾云行可不会跟人多费口舌。”   ——不与人争长短,不在乎名声荣辱,所行即随心。想起之前顾云行不承认自己是武林正道,容欺不由心中好笑,这般行事,倒有几分魔道中人的风范。   薛玉欲言又止:“右使啊,你可别是招惹了他吧?”   容欺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完了完了。”薛玉顿时苦着脸,道,“前几日顾云行与孙知益起了争执,当众教训了他一顿。他连孙知益都敢动手,那你岂不是要完蛋咯?”   容欺:“……”   薛玉心事重重,容欺却懒得再听他废话,直接将人打发走了。   看着曾经的心腹下属离开的背影,他的目光不由变得复杂了几分。   沈弃的脸,许厌的毒,无不昭示着自己即将迎来的命运。这所谓的少宫主,不过是邹玉川的一个饵,诱他们相争,驱使他们更卖力地为其办事。   垂眸间,容欺心中已下定了决心。   武林盟与离火宫的形势日益紧张,江湖之中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升州地界,离火宫最近的青山镇上,涌现了一大批陌生面孔。镇上的客栈几乎家家满客,就连空置的民宅中,也多出许多借宿之人。   方敛坐在屋顶之上,看着灯火通明的街道门户,感慨道:“灯火照夜明,人心难安定。游之,如果你是我,会如何做?”   顾云行坐在另一边,却没有去看灯火,而是望着满天烁星。   “两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平衡无争才是长久之道。孙知益此举,是想用人命替自己挣一个丰功伟绩。”   方敛沉默不语。   顾云行:“你要是下不了手,我来动手。”   方敛:“……哪有这么容易?”   顾云行:“他本就名不副实,倚老卖老这么久,也该过足盟主的瘾了。”   方敛目光复杂:“你现在说话像极了一个人。”   顾云行一愣。   方敛:“一个魔头。”   顾云行失笑道:“若是他,不会去骂孙知益。”   方敛再次沉默了,他听懂了好友的言下之意。   说来也怪,他分明和那魔头未曾交心,但大概能猜出,在孙知益一事上,他会狠狠嘲笑的只有自己。   方敛:“他们已经商定十日后攻上离火宫。方才孙知益还嘱咐我,让我劝说顾大门主一定一同参与此事。”   顾云行回之一笑:“放心,天极门不日便到。”   至于怎么参与,那便不是孙知益能管的了。 第62章 殊死一搏   离火宫中, 容欺再次尝试下山离宫,无一例外被拦下了。   他大概知道邹玉川是将他变相软禁了。   只要他一日不出海引路,邹玉川便一日不会放他离开。   宫内上下的布防点也全都换了一轮,接连有数名武林盟的探子被捉, 昭显出愈发紧张的局势。可即便武林盟齐聚脚下、近在咫尺, 邹玉川仍还有闲心布置东海之事。   邹玉川对于方元磬之事的在意令容欺感到心惊。   以他对邹玉川的了解, 也许对方很快就要有新的动作了。   既如此, 他也该尽早筹谋脱身之计才是。   没过几日, 庭院的门被敲响, 门口是邹玉川的亲信侍从。   “宫主请您入殿议事。”   容欺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寻常,走之前在庭院中留下了一枚印记。   大殿之中只有邹玉川一人在。往日里值守的侍从手下尽数被遣走,愈发显得大殿空荡寂寥。   侍从禀告之后,很快也被挥手支离。   邹玉川负手站在台阶之上, 背对着他。   容欺上前道:“师父。”   邹玉川没有应声。   容欺便也耐心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邹玉川嘶哑的声音终于响起。   “这么多徒弟中, 为师最是欣赏你。你勤修武艺,年纪轻轻便跻身高手之列, 成了我手中最锋利的那柄剑。”   容欺料不准邹玉川的意图, 谨慎道:“师父收养我, 我自当为师父扫平阻碍之人。”   邹玉川低笑了一声:“你的确是为师的好徒儿。”   他转过身,俯视着身前最得意的弟子:“尤其是这不甘屈居人下的心志, 像极了曾经的我。”   得此评价, 容欺心中并没有半点欣喜之感, 他低头看着脚下, 心底那份不安感愈发强烈了起来。   “就连为师都不曾对《天元册》抱有期望,你却能在茫茫大海中寻到线索。”邹玉川感慨道,“乖徒儿……这世上, 还有什么是你办不到的吗?”   容欺:“弟子惶恐。”   邹玉川嘴角勾起一丝古怪的笑容,眼底却毫无笑意:“可你实在不该瞒着为师。”   容欺抬眼看向他。   邹玉川继续道:“严帆已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了。”   容欺心中一惊,转眼间已然清楚了情况——竟是严帆被发现了。   “你以为将他藏在霁州武林盟的地界,为师便寻不到了吗?”邹玉川缓步走下台阶,俯身拍拍容欺的肩膀,“你呀,对待外人手段狠绝,可对身边熟悉之人,却时常心慈手软,这实在是个致命的大忌。”   邹玉川:“他告诉我,方元磬死了。”   容欺呼吸一滞。   邹玉川失望道:“看来是真的。”   电光火石间,容欺的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念头,最终在对上邹玉川布满血丝的眼睛后,道:“是,他死了。”   很多年前便无声无息地死了,死在荒岛不见天日之处,甚至死后数十年都无人敛尸,化作无名枯骨。   邹玉川面无表情地贴近他:“你不该瞒着我!”   瞒着他?   容欺不由感到好笑。沈弃仅仅只是推断得出方元磬已死的结论,就落得那般结局。许厌查了大半年,却只查了个不了了之,概因他查到的结果也是如此!   究竟是他们想隐瞒,还是邹玉川根本不愿面对这个结果?   容欺直视着邹玉川:“方元磬多年未出,师父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已经死了吗?”   邹玉川的手掌缓缓抚上他的脖子,手指一寸寸地收紧:“可你明明告诉我,你寻到了方元磬!”   容欺:“我的确见到了他的尸骨。”   “你闭嘴!”邹玉川一下拔高了声音。   “呜!”脖间被掐住,容欺瞬间感到呼吸困难。他看着几近疯癫的邹玉川,勉力发出声音:“我从未说过他还活着……沈弃明明已经告诉过你,是你……一直、自欺欺人……”   ——甚至不惜让自己的三个徒弟也成为这场自我欺骗中的牺牲品。   容欺问:“您当真要为了一个已死之人杀我?”   邹玉川:“杀你又如何?若非你寻到了他,他便仍可能活着!”   容欺想道一句可笑,脖间的手却越收越紧,让他几乎发不出声音。他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窒息的痛苦折磨着他。   ——邹玉川是真的要杀了自己!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全然都是不加掩饰的痛恨,彻底浇灭了容欺心中那一点侥幸。他的性命于邹玉川,竟没有丝毫分量。   容欺拼尽全力聚起一掌,朝着邹玉川拍去——   脖间的手霎时松开了,他当即旋身后撤,半跪在地上猛烈呛咳起来。   猎物逃脱,邹玉川却忽然笑了,眼底俱是癫狂的笑意。   下一刻,磅礴的内劲骤然而起,于无形之中罗织成大网,朝着容欺铺天盖地袭来。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属于邹玉川的恐怖杀意!   容欺不再犹豫,手指微动,刺耳的响箭瞬间穿透了穹顶。   须臾片刻,无数离火宫门人自殿外涌入,将殿中的二人团团围住,手中武器直指邹玉川。   邹玉川勾起了嘴角:“真不愧是我的好徒儿,短短几日就笼络了这么多人为你卖命。”   容欺:“你错了,从来不是我笼络他们。你连对自己的徒弟都这般心狠,他们又怎么敢继续跟随你?”   邹玉川:“你想弑师夺位?”   “像你当初那样吗?”容欺嗤之以鼻,“邹玉川,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可我实在不想为一具枯骨陪葬!”   邹玉川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面色冰冷地注视着容欺:“你懂什么?”   他似是被“枯骨”二字刺激到了,身形一移就向容欺袭来。   容欺原本并不打算正面对决,可今日形势骤变,他只能殊死一搏!   他迅速躲开掌风,喝道:“快列阵!”   霎时,机拓声起,无数绳索疾射而出。绳索尖端,锋利的钢刃牢牢插进殿中的房梁和柱身上。离火宫门人变步移位,绳索也随之缠绕收拢,很快便将邹玉川困于十步方寸之地。   同一时刻,容欺手持长剑,于绳索间隙接连朝着邹玉川使出数道剑招,配合绳索阵法,将其拦截在内。   然而使出的每一剑都似劈砍在无形厚墙之上,很快,容欺便感到虎口处微微发麻。   他心知邹玉川内功高深莫测,可没想到,在这样的夹击下,对方依然游刃有余,不露破绽!   ——若是不能速战速决,他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容欺找准时机,足尖轻点,跃身而起,一剑刺向邹玉川的肩部!   一瞬间,利刃入肉,鲜血殷出。   邹玉川却全然不顾伤口疼痛,死死盯着他,伸手握住了剑刃。   剑身一下抖动起来,强大的内劲自剑柄处传来。容欺只觉胸口处传来钝痛,整个人骤然失力,倒飞了出去。   邹玉川的肩膀流着血,脸上的表情却很惬意:“乖徒儿,你不会以为凭这些就能杀了为师吧?”   容欺吐出一口血沫,再抬眼,邹玉川已挣断了绳索,朝他走来。   事已至此,容欺知道自己已经败了。   “能将为师伤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邹玉川温柔地替他拭去了嘴边血迹,“就这么废掉你,倒有些可惜了。”   蛮横的内劲游走于经脉之中,剧烈的痛楚自受掌处蔓延全身,令他几乎无法起身。容欺强撑着身体,心中清楚邹玉川断不可能继续留下自己。   可是,他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邹玉川……”   邹玉川顿了顿:“你说什么?”   容欺吐出一口鲜血:“你就不好奇方元磬是怎么死的吗?他在岛上留了一封血字遗书,你猜上面可有提过你?”   邹玉川捏起了他的下巴:“这些事,为师可以自己查。”   容欺却笑了:“你以为……抓到一个严帆就足够了吗?他连航行图都看不明白,怎么可能知道路线……他甚至连洗心狱都不曾进入过。”   邹玉川:“难道你一个夜不能视之人就知道路线了?”   “当然!”容欺不在乎邹玉川何时发现自己的弱点的,迎向他的视线狠狠道:“我自有我的方法!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何方元磬都到离火宫前了,却不肯见你吗?”   邹玉川目光一凛:“你知道什么?”   容欺什么都不知道。在他已知的信息中,方元磬和邹玉川的交集少得可怜。当年方元磬一路报仇南下,真正的罪首却先一步死于徒弟邹玉川之手。他猜测其中另有隐情,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容欺:“邹玉川,你若动我,我保证你永远都看不到那封遗书!”   邹玉川:“你在威胁我?”   容欺:“是……咳咳,又如何?”   正如邹玉川所说,在某些事情上,他和邹玉川是一路人。威胁之道,只要被威胁之人心中在乎,那么便是行之有效的办法!   邹玉川忽而笑了笑:“我倒要看看,离火宫的刑罚能不能撬开你的嘴!”   他走出大殿,也不去管满地受伤的叛徒,扬声道:“来人,将这叛上作乱之人压入地牢!” 第63章 殊死一搏(2)   地牢深处, 仍是弥漫着一股潮湿与霉腐的气味。   容欺双手被铁链束缚,手腕处已经磨破了皮,渗出丝丝血迹。胸口处,邹玉川打他的那一掌仍在作痛, 这痛楚一遍遍地提醒他, 自己已成弃子。   他早已料想过这般结局, 可等它真的来临时, 又觉得万般不甘心——出海之时, 他踌躇满志, 自以为只要赢得这场角逐,便能向邹玉川证明自己。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可笑万分。   原来他的命运早在接下寻找《天元册》任务之时,就已经注定了。   邹玉川救他, 养他,教他……做尽师父之事, 可偏偏却无师徒情谊。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牢室的门忽然开了,容欺眯起眼, 认出了那是地牢的狱卒。   是了, 邹玉川已下令, 要严刑逼迫自己开口。   狱卒一进牢室,就吹灭了数盏烛火, 应该是邹玉川特地嘱咐过了。昏暗的环境下, 容欺什么也看不见, 也不知白昼黑夜, 时间流逝。   他对离火宫的刑罚并不陌生,也不知是不是他在大殿上的威胁奏效了,邹玉川竟只拿鞭刑对待他。   可即便是鞭刑, 也是痛的。他就这么痛了醒,醒了痛,浑浑噩噩在这黑暗之中煎熬着。   往日奔走做剿杀任务的时候,他也曾数次落入敌手,但只要一息尚存,他便总能找到机会逃出生天。   这次,也一定可以。   ——他想活着。   皮肉伤牵动起内伤,胸口处再次传来钝痛。   意识沉浮间,他忽然想起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伤,却有人会小心翼翼地替自己调息……   顾云行。   他在心中念起了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便可以抚平满身的伤痛。   不知多少时日过去,他听见牢室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是牢门打开的动静。   “右使……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容欺认出了声音——是薛玉。   薛玉的语声微微发抖:“右使,你清醒着吗?”   容欺掀了掀眼皮,只模糊看到一团影子。   他看不清,薛玉却注意到了:“右使,你听得见,对吗?”他语气急切,边解开锁链边说道,“我把刺鳞给你找来了。武林盟马上就要攻上来了,邹玉川现在无暇顾及这里,你快逃吧……”   他把刺鳞放进容欺的衣襟,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来。   容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伤势,哑声道:“我走不了。”   薛玉扶起他,另一只手连忙从怀里掏出了大大小小的药瓶,抖着手往容欺嘴里塞了三粒,又将一瓶药粉尽数洒在满身的伤口上。   薛玉:“我背你离开!”   容欺摇摇头:“带上我,你跑不掉的。”   薛玉:“再不跑,你要么死在邹玉川手里,要么死在武林盟手上!”薛玉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只是出去跑了个任务,回来就发现好好的一个人竟被折磨成了这个鬼样子。   “你到底怎么得罪他了?”薛玉又气又急,硬拽着人背起,“算了,不与你多掰扯。别忘了,五年前我发过誓,你替我报了仇,那我薛玉这条命就是你的了!”   容欺听得真切,心底却有些讶异。   薛玉师承某位不知名的神医。五年前,神医为歹人所害,薛玉几次想要报仇都没能成功,他武功不济,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快活。恰逢容欺出任务经过,那歹人行事张扬开罪了他,他便顺手将其杀了。   好像的确是自那以后,薛玉主动提议要随他加入离火宫。   容欺没想到,竟是因为这样一件小事,薛玉就对自己忠心耿耿了数年。   可笑他此前还因为薛玉被擢升为左使之事,对他心生怀疑,就连后面的脱身计划也都瞒着对方。   薛玉背着容欺往外走。   许厌叫住了他们:“打开牢门,我带你们出去。”   薛玉停下脚步。   许厌又道:“我帮你们拦住追兵。”   薛玉一愣:“可我没有解药。”   许厌:“也没指望你。”   薛玉:“你!”   他深觉自己身为神医传人遭到了鄙视,气冲冲地提剑劈向铁锁——没劈动。他脸一僵,收了剑,老老实实地翻找起钥匙。   进了牢室,他将钥匙一扔:“自己开!”   许厌便捡起钥匙一把把去试。   薛玉重新将人背好,探首去看外面的情况。   地牢此刻已由薛玉带来的人手控制住,原本的狱卒们尽数被关押在一间牢室里。外面的杀喊声暂时并未传过来。   薛玉催促道:“好了没?”   许厌站在他身后:“把剑给我。”   薛玉想了想,将手中长剑地给了他:“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招?”   许厌随手挽起剑花,走到了前方:“跟紧了。”   一行人冲出地牢,没走几步,就听见不远处杀声震天。   容欺侧过脸,循着声音的方向,试图望去,却被外面的强光刺激得睁不开眼。   许厌手执长剑,将撞上的一小路人马尽数斩杀,看服饰,既有离火宫弟子的,亦有武林盟的。   薛玉一边行进,一边将大致情况快速讲了讲。   离火宫的探子原本探听到的围攻之日是在五日之后,可武林盟居然提前攻上来了。虽然他们已做了些布防,但仍有一批教众尚在赶来的路上。   许厌:“外面应该打得不可开交了,我们从后山绕道离开。”   薛玉:“不行,若是撤离,邹玉川也可能退至后山,那我们就要跟他撞上了!”   许厌皱眉:“离火宫再不济,也不会败得这么快。要是此刻往前走,我们很有可能撞上邹玉川和武林盟两拨人。”   薛玉:“你说错了!这次武林盟来势汹汹,不知从哪里请来了帮手,一路势如破竹。依我看,邹玉川撑不了太久。”   许厌沉吟片刻:“我们先去东面高处的焰火岭,等他们都往一个方向离开后再下山。”   焰火岭不在主道上,平日里只有零星几个守卫,岭峰之上有一处高地,能够俯瞰大片区域——是绝佳的蛰伏之地。   这下,薛玉也没话说了。   容欺昏沉间感觉在往上走,没过多久,他发现薛玉停了下来。   “宫、宫主……”   容欺试着睁开眼,刺目的白光似是要灼伤眼睛,在一片刺激性的泪光中,他看到了邹玉川。   邹玉川:“看到地牢空了的时候,我就猜到许厌会躲到这里来。”   谨慎如许厌,谋定而后动,邹玉川显然对自己的徒弟颇为了解。   许厌叹了口气:“看来是我连累诸位了。”   薛玉面色复杂,但也知道此事怪不了他头上,他刚想开口,肩膀却被人按了下来。   容欺:“若我画下航行图,你可愿放过我们?”   邹玉川不置可否地笑了:“给他纸笔。”   此时此刻,哪里来的纸和笔,递过来的是一块撕下来的白布。   容欺便让薛玉将他放下,鞭刑留下的道道伤口几乎让他无法站稳,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接过白布,咬破手指勾画起来。   他不知道路线,但却知道邹玉川绝不会因为这张图就放过他们,所能做的仅仅只是拖延片刻。如果此刻能有武林盟的人找来,兴许他们才能有一线生机。   血染白布,留下一道道洇开的血渍。   焰火岭上,寂静无声。   容欺只觉得时间被拉得极长,失血带来的晕眩让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胸口的内伤再次发作,他顿时吐出了一口鲜血。   薛玉:“宫主……不能再画下去了,他会死的!”   邹玉川恍若未闻。   容欺歇了片刻,咬牙继续画下去。一条条红线,在这白布上逐渐显现,他的头脑也一点一点地变得清醒——从未有过的清醒。   “咻——”冷箭破空而响,携着风雷之势,疾射向邹玉川。   容欺停下了动作。   下一刻,山林间,接连响起数道冷箭,精准地命中了邹玉川的手下。反应过来的人试着用刀剑去劈挡,然而那箭速度极快,刚挡下一波,便立时有下一波袭来。   邹玉川自不会被冷箭所伤,但也的确为其所扰,不得不运内劲躲避。   薛玉见状,想冲过去将地上的容欺捞回。   邹玉川冷笑一声,隔着数步的距离,击飞了薛玉,又化掌朝着容欺抓去。   容欺急忙想要避开,可惜重伤的身体比往日里迟钝了许多,稍用力便疼痛万分。他屈指成爪,抓起泥土朝邹玉川扬去!   邹玉川立马收势避开。   容欺拔出刺鳞,眼底闪过凶光,正欲扑过去与邹玉川拼个你死我活,身体却被一股巨力拦腰拖扯了回来。   “是我。”   熟悉的声音自耳后响起,容欺瞬时卸了力道,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顾云行面若寒霜,脸上还带着斑驳的血迹,仿若一尊杀神。只是拦腰揽在他腰间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差一点,只差一点!   顾云行从未这般后怕过,他不敢去想若是自己晚来半步,容欺殊死一搏之下,会迎来什么样的下场!   但他却连说一句重话都舍不得。   短短几日,他好不容易调养好的身体,此刻遍布伤痕,单薄瘦削,分明是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样子!   顾云行再难忍耐,另一只执剑的手朝着邹玉川挥去一道气劲。瀚海诀出,剑势如洪流,一下将追来的邹玉川击退数步。   邹玉川的眼中闪过讶异,没料到江湖年轻一辈之中竟有人能有如此内力。   顾云行心中担忧,他箍着容欺的腰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容欺全然是靠着他在支撑,竟是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64章 恩断义绝   身后的石径小道上涌出了一批持剑的弟子。两侧的山林间也现出几道身影, 持弩相对。两方人马以离火宫众人为中心呈合围之势不断接近。   许厌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薛玉趁他怔愣间,寻到机会一把夺下许厌手里的剑,冲到顾云行跟前:“放开他!”   顾云行淡淡扫了他一眼。   薛玉:“……”   怪、怪吓人的。   容欺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朝着薛玉摇摇头。他一只手攥上了顾云行拦在腰前的胳膊, 试图挣开。   顾云行没由着他乱动:“怎么了?”   容欺环顾周围, 在人群之中看到了几张武林盟的面孔。他顿时皱眉, 想到顾云行身为天极门门主, 无论如何, 都不该和他一个声名狼藉的魔头沾上边。   容欺:“顾……门主, 多谢你出手救我。”   顾云行眸光微暗,垂眸看向他。   容欺的脸色苍白到仿佛没有血色,只有一双眼睛灿若寒星,正专注地盯着自己。   顾云行原本还想为这生分的称呼生气, 对上他的目光后便又没了脾气。   他将人揽紧了几分,转而看向邹玉川。   “邹宫主, 今日顾某来此只为带走一人。”   邹玉川:“我竟不知,我那乖徒儿何时与天极门顾门主有了交情?”他的视线从他们二人身上扫过, 带着一丝审视。   顾云行:“他怕是做不成邹宫主的徒弟了。”   容欺看了眼顾云行, 又看向邹玉川冰冷的脸色, 最后什么也没说。   “顾门主这是何意?”邹玉川笑了,他问容欺:“乖徒儿, 你是要与外人勾结, 背叛我离火宫吗?”   “背叛?”顾云行根本不给容欺回答的机会, 冷冷道, “他一心为你取得《天元册》,明知你冷血无情,却还是念着当年那点教养之恩回到了离火宫。可邹宫主却无端施加给他这么重的刑罚。有何颜面再为人师?又哪来的资格去谈背叛?”   容欺怔了怔, 他很少听顾云行这般言辞激烈过,如今竟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   “我离火宫的事,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管!”邹玉川显然对这连声的质问感到不满,“容欺,将航行图交出来。”   容欺手指微微颤抖,想起自己手上还抓着那块染满血迹的白布,不由苦笑道,“邹玉川,你不会真以为这航行图是真的吧?”   邹玉川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容欺见他如此,心中不由泛起了一丝悲凉:“你费尽心机,不惜将许厌、沈弃和我送上一条无解的死路,就只为了去寻方元磬。可是……他的遗书上,分明没有提及过你。”   邹玉川盯着他:“满嘴谎话,胡言乱语。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   容欺摇摇头,倚着顾云行站直了身体:“我一直想不通。当年你在容家村救我之时,方元磬已然出海。难道从那时起你就已经打算让我去送死吗?”   离火宫弟子众多,不乏有能人异士……邹玉川要寻人,断然不会寄希望于一个小孩。所以,哪怕后面发生这种种,容欺始终觉得,起码在最初邹玉川收他为徒之时,是有几分真心的。   “师父,”容欺再次唤起了这个称呼,“您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邹玉川却只是冷笑:“我救一人,犹拾猫犬。收徒也不过是消遣罢了。”   容欺闻言,愣了片刻。他迎向邹玉川不甚在意的目光,发现竟连那点微末的真心也是假象。   许厌:“好一个闲来做消遣。平日里看我们对你感恩戴德,发现我们有用之后,就任意差遣……的确是不亏的买卖。容欺,发什么愣?莫非你还对这人心怀期许吗?”   许厌的话重重落在容欺的心头。   邹玉川:“若我知晓你如此忤逆欺瞒,当初便该将你溺死在易水河中!”   容欺低声道:“可笑。”   邹玉川:“你说什么?”   容欺挣开顾云行,拖着虚浮的脚步,踉跄往前了一步:“我说你可笑!邹玉川,没有人忤逆你,也没有人欺瞒你。自始至终,你都活在一个痴梦里!”   说出这几句后,他只觉伤口隐隐作痛,也许是薛玉喂他的药丸起了效的缘故,身体反而恢复了一些力气。他缓了缓,又道:“方元磬的遗书里提到了天元册,提到了妻子儿女,却唯独没有提到你。”   “那又如何?”邹玉川脸上是肃杀的寒意,已然动了真怒,“当年我隐姓埋名与他在江湖结交,高山流水知音之情,何须以笔墨来证明?”   容欺毫不畏惧他的怒意,冷声道:“我原本也觉得奇怪,后来一查,才发现当年你毒杀老宫主之时,正是他南下抵达离火宫的前昔。”   邹玉川:“你都知道些什么?”   容欺讽道:“方元磬一生为报仇而活,甚至不惜耗费精力在海中荒岛修建洗心狱。这样一个人,却偏偏不能亲手杀死方家灭门案的罪首。”   “没错。家父平生最大憾事,便是没能手刃罪首。”不知何时,方敛已领着一队人马抵达了此处,他的身旁还有一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   邹玉川:“我视他为知己,他将心中苦闷说与我听,我就去帮他除了那老东西!他感激我还来不及,难道还要因此记恨上我吗?”   容欺闻言,几乎都要同情起方元磬了——忍辱苟且,苦练武艺,好不容易一路击败了参与灭门案的仇人,眼见着罪首伏诛在即,结果却轻飘飘死在了友人手中。   也许有人只求一个仇敌身死的结果,但显然方元磬并非那样的人。他不仅要击败他们,还要将他们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囚笼之中,诱他们互搏残杀,惶惶不可终日,以极惨烈的方式,为曾经的恶行付出代价。   即便如容欺这样一个外人,也能理解方元磬,可邹玉川却不能懂!   ——不知我者,山水不相逢。   也许正因如此,方元磬就此折返而回,连离火宫都不曾踏入。   容欺只觉得邹玉川无药可救:“你连他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算什么知己?”   “找死!”这话一下激怒了邹玉川,他怒斥一声,运掌聚气,朝着容欺拍去!   顾云行一把将人扯了回去,挽剑起势,引着掌劲击向了身侧的石壁,石壁上立时显出裂纹,碎石纷纷滚落。   霎时,焰火岭上死寂无声。   这愤然而起的一掌,显露出极为雄浑深厚的内力,令众人骇然变色。他们恍然间意识到,邹玉川既为离火宫宫主,又是魔道之首,他的实力已然到达另一层境界。   看着满地碎石,和深入石壁的裂痕,容欺却低低笑出了声,他取过顾云行手里的长剑,眼中闪过决绝。   “邹玉川,我由你教养成人,却也因你历经生死。从今往后,我不欠你什么了。”   他扬起染血的白布,倏然见,剑气铮鸣,寒芒闪过,将这白布裂为两半,也将过往种种尽数斩断。   “以此为证,我与你,恩断义绝!”   从此,他再也不做这魔宫之人,也不必受任何人驱使。   天大地大,他要为自己而活。   那一剑几乎耗光了容欺所有的力气,他以剑撑地,只觉胸口处内伤作痛,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容欺!”顾云行揽过人,没收了他手里的剑,为他如此不顾及身体感到又气又心疼。   但他明白,容欺与邹玉川之间的了断,旁人无法插手。   ——即便是他,也不能。   他伸手探向容欺的脉搏,感受着细若游丝的脉息。   容欺察觉到他的动作,小声道:“死不了……只是,有些没力气了。”   顾云行便握住他微微颤抖的手,入手很是冰凉。他翻过容欺的手掌,在那食指尖上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流了太多的血,也受了太多的伤。   顾云行忽然感到了后悔。他不该放任容欺回去,也不该放任容欺拖着这样一副伤躯与邹玉川决裂。他完全可以再自私些,强硬些,将这一切全都压下不顾,把人绑去天极门。   反正容欺打不过自己。   反正邹玉川不在乎他——容欺迟早会发现这一点,可能发现的时间会更久一些,可能期间还会因此与他置气……可是,即便如此,也好过这般,血淋淋的被践踏真心。   “要小心他的暗器……”   容欺一只手攥着顾云行的衣襟,眼前止不住地一阵阵发黑。他的身体受了太多的磋磨,此刻终于到了快难以为继的地步,恨不能就此昏死过去。但顾云行还未脱险,无论如何他也要清醒着。   顾云行沉着脸,藏起眼中所有情绪:“别担心,累了就休息会儿。”   听着顾云行的话语,容欺眨了眨眼。   顾云行:“睡吧,我带你离开。”   他轻轻用指腹擦去容欺嘴角的血迹,俯身将人打横抱起。   许厌诧异地皱起了眉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流露出几分不可思议。   薛玉也觉出了几分古怪,但还是更焦急容欺的伤势,想要过去,却被许厌一把拽了回去。   邹玉川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怪不得……原来是寻得了新的靠山。”   顾云行冷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若是可以,他真想就此展开手脚与之一搏。但是不行——他垂眸看向怀中昏死过去的人,心中的担忧盖过了愤怒,容欺受了太重的伤,他必须尽快结束与邹玉川的缠斗。   这时,邹玉川一掌未成,便再起一掌。   顾云行沉着脸,足尖点地,带着容欺向后疾退。他目光紧盯着邹玉川,扬声道:“还望崔庄主掩护一二,顾某感激不尽!”   下一刻,一枚闪着冷光的铁箭从缠斗间的三人穿过。   顾云行顺势向前并未受到波及,追在身后的邹玉川却不得不停步旋身避让。   瞬息间,顾云行便带着容欺与邹玉川拉开了距离。   方敛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连弩。他打了个手势,潜伏在山林间的弟子便持弩对准了邹玉川。   顾云行一路退到人群中,道:“多谢!”   崔心元面无表情,一双眼睛落到他怀中奄奄一息的容欺身上,哑声道:“带他走,我来留住邹玉川。” 第65章 谁更难闻   顾云行带走了容欺, 同时发出令箭,下令所有攻入离火宫的天极门众人撤退。   大殿之中的武林盟大部队察觉到了同盟的动向,孙知益更是匆忙从大殿处赶往焰火岭,恰逢在入口处等来了行色匆匆的一行人。   他看到顾云行, 又见他怀中抱着另一人, 当即皱起了眉头。   孙知益自诩在江湖之中也算年长, 于诸事上有着深厚的阅历和资历, 他最是看不惯年轻一辈不知轻重, 恣意妄为。   “顾门主, 覆灭魔宫就在今日,天极门也是江湖大派,怎能半道撤离?若是因此被魔宫中人寻到机会逃出生天,岂非贻害无穷?”   顾云行面色凝重, 步伐匆匆,一路向前疾行。   身后天极门众人紧随其后。   眼看着大批人马撤退, 孙知益不依不饶道:“顾门主,我武林盟与天极门当同仇敌忾, 除此恶瘤!若是你母亲在此, 定不会就此放任不管。你的朋友要是受了伤, 大可……离火宫右使?!”   他无意间瞥见了顾云行怀中之人的面貌,脸色大变。   “顾门主, 你救这魔头做什么?他先前为邹玉川犯下不少恶事, 就算他离了魔宫, 怕也是本性难改……”   顾云行冷冷地看向他:“孙长老。”   孙知益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顾云行沉声道:“我天极门从未加入过武林盟, 顾某行事,也无需一个别派的长老置喙。”   他看向怀中昏迷的人,放柔了声音, “至于容欺……他是我天极门要护下的人,孙长老若有意见,大可率霁州孙家各部来临沧城递拜帖。”   孙知益被这声声的“孙长老”气得脸色发红:“如今我已非长老,顾门主理当唤我一声孙盟主才是。”   顾云行冷笑:“武林盟遴选盟主,需经三重试炼,孙长老过了几重?”   孙知益:“你!”   顾云行看向孙知益身后的众人,既有孙家人,更多的还是武林盟的人:“方盟主此刻正与邹玉川交锋,你们真打算在这里跟着孙长老拦顾某吗?”   武林盟众人对视几眼,朝着顾云行拱手行了一礼,匆匆朝着焰火岭峰顶赶去。   孙知益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   顾云行不欲多搭理他,运起轻功,便一路朝着山脚赶去。   接下来的种种,他已不在乎了。   这本就是武林盟与离火宫的争端。江湖正邪两道的纷争,从来都是难辨对错,是是非非都与天极门无关。   此一遭,顾云行只是为了救一人而来。   山脚边,已停放好了马车。   驾车的是个素衣短打的少年人,见到顾云行后,立马精神地睁大了眼睛:“门主!”   顾云行小心翼翼地把容欺抱进马车,起身对少年道:“小易。”   丁易正好奇地偷瞄马车里昏迷的人:“啊,在!门主有何吩咐?”   顾云行:“让你请的大夫呢?”   丁易一愣:“姐姐已经去请了,许是路途颠簸的缘故,还在半道上。”   顾云行:“启程,去最近的医馆。”   丁易“哎”了一声,正欲扬鞭,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喊声。   “等、等等!”薛玉焦急挥手,“我就是大夫!”   许厌拎着他,将他往地上一扔。   薛玉骂骂咧咧爬起来,小跑着往马车上冲:“他失血过多,身体太过虚弱,还兼有内伤,还好我特地备了些伤药。”   顾云行拦住了他。   薛玉有点怵他:“顾、顾门主啊,我看你方才救我们右使时也算尽心尽力,应当是……自己人吧?”   丁易:“谁跟你们离火宫的魔人是自己人!”   薛玉哆嗦了一下。   顾云行沉吟片刻:“上来。”   丁易:“……”   薛玉从怀里掏出了几罐药瓶,上面还贴心地贴上了纸条,“我原本想悄悄放走右使,这些都是我为他准备的药。谁承想邹玉川把人折磨得都走不动道了。顾门主,我虽不知你与右使经历了什么,希望你能好生照顾他。”   顾云行:“今日之后,升州再无离火宫。你不打算离开?”   薛玉摇摇头:“我药堂还有许多兄弟,没法一走了之。”他虽是因容欺加入的离火宫,但其后数年,他在药堂早已有了诸多牵挂。   薛玉:“等此事一了,我若还活着,定会去寻右使一叙。”   顾云行沉吟片刻:“那便去临沧城吧。”   很快,“哒哒”的马蹄声响起,薛玉站在道旁目送着马车远去。   许厌:“我也要走了。”   薛玉一愣:“你身上蛊毒未解,要去哪里?”   许厌:“你能解吗?”   薛玉:“我还未有头绪……但你一走,就更不可能解开了!”   许厌:“无妨。前几日刚服下解药,剩下这二十几天,我想随心所欲地活。去各地看看,做先前未做之事。”   薛玉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悲意,他看着许厌那张云淡风轻的脸,一时间不知以何立场去劝说。   “你早就想好了,所以才让我们打开牢门。”   许厌:“不必这么看着我,我又不是已经死了。”   薛玉:“呸!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两人忽然沉默了下来。   许厌:“走了。”   薛玉摆摆手:“走吧走吧!净惹人烦!”   许厌笑了笑,便顺着山道往外走了:“薛神医,后会无期。”   薛玉起先不去看他,片刻后,他转过身喊道:“许厌!你若是想游历四方,不如去西南映月谷,我师父就是在那儿出师的,赏景也行啊!”   远处只剩下许厌的一个背影,很快,就连背影也消失了,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当初薛玉为报师仇,也曾前往映月谷求助,可惜遍寻数月无果。这声提议,也终究是聊以安慰罢了。   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许厌了。   明明打从心底里不喜欢这样的人,可涉及生死总是让人唏嘘感慨。   薛玉长叹一口气,朝着上山的方向赶去。   这一日,终究是不寻常的一日。   容欺是在马车的颠簸中醒转的。他只觉浑身都是受过鞭笞之刑的痛意,脑袋昏昏沉沉,连抬手都费劲。倒是胸口处的内伤缓和了许多,应当是被人运功调理过了。   他掀了掀眼皮,看到顾云行近在咫尺的脸。   容欺平生最不屑的便是将身家性命系与他人,但如果这个人是顾云行,那么也不是难以忍受。   至少此刻,他的确是感到了一阵心安。   顾云行:“醒了?”   容欺动了动手指,指腹间传来细腻的触感——是顾云行握着他的手。   他便不再乱动,回想今日的种种,怅惘道:“顾云行,我如今……没有归处了。”   顾云行:“还记得我在船上曾与你提过的酒铺吗?”   容欺一愣。   顾云行:“一路慢行回去,到了那儿正巧是喝梨花春的时节。”   容欺:“梨花春?”   顾云行:“酒味清甜,你应该会喜欢。”   容欺:“……我其实不大爱喝酒。”   顾云行脸色一僵。   容欺笑了笑:“我想去寻一把新的长剑,临沧城内有吗?”   “有。”顾云行捏了捏他的手,“我陪你去挑,挑到你满意为止。”   容欺得了答复,倦意上涌,闭目养起神来。   顾云行见他累了也不再说话,摸了摸对方泛着凉意的脸颊,想起这人清醒时张扬恣意的模样,不由心疼地亲上额角。   他宁愿这魔头继续在自己跟前为非作歹,也好过如今这般奄奄一息。   容欺再次醒来时,入目一片漆黑。他瞬时清醒了过来,刚想起身,就感觉有温热的气息在颈项间吹拂。   ——是顾云行。   意识到这点后,他松了口气。这里已经不是在马车之中,身下是柔软的被褥,周身也没了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药味。他摸了摸,发现身上缠满了绷带。   伤口虽仍有些发疼,但精神却好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容欺觉得口渴难耐。   他碰了碰顾云行:“水。”   顾云行早在他一有动作时就醒了,他起先未有动作,直到容欺再次催促,方才如梦初醒地起身下床,走去桌边倒水。   容欺喝完犹觉不够:“再来一杯。”   顾云行便又去给他倒了杯水。   一连两杯水下肚,容欺才觉舒服了许多。他嗅了嗅,鼻尖寻到顾云行身前,皱眉道:“顾云行,你怎么臭了?”   顾云行深吸一口气,一把将凑过来的人抱进怀里,贴着脸重重蹭了几下,叹息般说道:“容欺,你昏迷了三天三夜。”   容欺立马挣扎着退出来:“胡子扎到本座了!”   顾云行:“……”   容欺:“你说我昏迷了几日?”   顾云行:“三日。”   ——竟然过去这么多天了?   容欺揉了揉脸上被刺痛的地方:“帮我点个灯。”   顾云行脾气颇好地又去点亮了油灯。   昏黄的灯光一下盈满了屋子。容欺伸手挡了挡光线,适应后发现这是一个颇为宽敞的房间。他料想这里可能是客栈,视线一转,又落到顾云行身上。   容欺愣住了。   顾云行眼角青黑,不修边幅,满脸都是困倦之色,与往日里判若两人。他见容欺惊愕的样子:“怎么一副不认识顾某的表情?”   “……”容欺默默移开视线,片刻后又稀奇地看了过去。   顾云行走回床边,脱了鞋挤上去:“顾某三日没合眼了,右使再嫌弃也请收收吧。”   容欺:“本座早已不是什么右使了。”   顾云行:“是是,容欺容公子。”   容欺的目光在他的脸上流连,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勾起了嘴角:“顾云行,你完蛋了。”   顾云行见这人一醒来就拱火挑衅,幸灾乐祸,无奈道:“没错,我见你迟迟不醒,急得神思恍惚,恨不得钻进你梦里把你叫醒。”他心道:自己确实完蛋了。   容欺心情颇好地躺到他身旁,而后又捂住鼻子:“真难闻。”   顾云行终于忍无可忍,将人整个抱住了按进怀里:“我身上沾的都是你的药味,眼下究竟谁更难闻?”   容欺“嘶”了一声。   顾云行急忙退开:“碰到哪儿了?”   容欺没说话。   顾云行:“……”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魔头现在养足了精神,又开始使起坏来了。 第66章 劫后余生   容欺:“这三日发生了什么?”   顾云行:“你觉得我还有心思去关心这些吗?”   容欺怒其不争:“顾云行, 天极门门主怎么能做成你这样?”   顾云行:“得了便宜还不肯卖乖,我那都是为了照顾谁?”   容欺:“……”   顾云行见他不说话了,便又正色道:“邹玉川逃了。那日你提醒我‘小心暗器’,关键时刻, 他便是靠着一手暗器从数人的围攻间突围……”他算是明白某个魔头的手段都是从哪里学来的了。想到容欺已与邹玉川划清界限, 顾云行便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容欺:“薛玉呢?”   顾云行:“他眼下正和离火宫众人一起在被押赴霁州的路上, 孙知益打算在武林盟的问心台上当众宣判魔人罪行, 然后处决示众。”   当日一战, 武林盟大获全胜, 除了邹玉川和其一部分心腹逃脱外,余下众弟子尽数被俘,其中就包括了薛玉。   见容欺眉头蹙起,顾云行安慰道:“不必担心。眼下武林盟是孙知益做主, 等到了霁州,就不一定了。”   容欺嫌弃道:“方敛怎么不现在动手?”   如孙知益一类的人, 在离火宫早被人弄死八百回了。   顾云行咳了咳:“正道之间,不常动手, 更讲究以理服人。”   容欺:“……那他怎么还没动口?”   顾云行:“他近几日有要事处理, 没与我细说就走了。”   容欺皱眉:“万一误了时间怎么办?不行, 不去临沧城了,我要去霁州!”   顾云行顿时脸一黑:“消停点吧祖宗, 等你伤好了我替你去催他。”   容欺狐疑道:“真的?”   顾云行恨得牙痒痒, 凑上去轻咬了一口鼻尖:“这么不信任顾某?”   鼻子冷不丁被咬了一口, 容欺不满地侧过脸。他当然相信顾云行的本事, 只是忍不住随口那么一问罢了。   顾云行:“不许躲。”   这般不容分说的语气让容欺诧异地看向他。   顾云行:“你昏迷了这么多天,一醒来又是支使我端茶送水,又是关心武林大事, 可曾问过我的心情?”   容欺无语地撇了撇嘴:“哦,那你是何心情?”   顾云行沉默地叹气,埋头抵着容欺的肩膀。这几日,他日日忧心,夜夜难寝,好不容易等到人醒了,想从这魔头嘴里听来几句温存话,竟是难如登天。   容欺拍了拍他,没反应,于是双手捧起他的脑袋:“顾云行?”   顾云行闷闷的声音传出:“让我好好抱抱你。”   说是抱,顾云行也只是握着身下之人的颈项,轻轻贴近了些。他用手肘撑着身体,小心翼翼地不去压到伤口。   容欺眨眨眼,察觉到了顾云行的动作,心中一软,片刻后他伸出手,悄悄地环上了顾云行的肩背。   “你退开些。”   顾云行:“又嫌弃我长胡子了?”   虽是这么说,他还是体贴地照做了。   容欺便趁着这个间隙,仰头在顾云行的下巴处蹭了蹭。短硬的胡茬划过脸颊的皮肤,泛起丝丝怪异的酥麻。他闭上眼睛,顺着下巴慢慢上移,在顾云行的嘴角印上了一个轻浅的吻。   顾云行垂眸看着他,一动不动,任由容欺试探性地,换着角度地在他唇上逡巡徘徊。   “你怎么都没反应?”容欺喘息着,小声对他木头人似的回应表达了不满。   于是顾云行捏住了他的颈项,俯身继续起这个吻。   许久后,容欺推开了他。方才燃起的烛灯似乎不剩多少灯油了,明灭晃动了一阵后,便彻底暗了下去。   在一片黑暗中,容欺开口道:“顾云行,在离火宫地牢的时候,我便一直想着,我一定不能死。”   哪怕内伤再痛,哪怕鞭刑一道道抽在身上,他也一直咬牙强撑着,不甘心死去。他记着顾云行说过的话,要是他死了,他会伤心的。   容欺笑了笑:“所以,你不必担心,再重的伤我都能撑得住。”   顾云行一时不知是何感受。他叹了口气,拉过滑落的被子,将人好好地包裹了进去。   连日来担惊受怕的一颗心,仿佛在这个夜晚终于得到了一丝安定。不管此前种种如何,至少此刻身边之人温热的身躯是真实可触的。   江湖路远,幸好他们从此都能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了。   翌日清晨,容欺在窗外的鸟雀鸣声中醒转。   屋内日光正好,照在床头上焐出几分暖意,木窗半起,有和缓的风拂过,似是将屋里苦涩的药味也驱散了不少。   顾云行正坐在几步外的桌子旁,一手拿着铜镜,一手清理胡茬。   容欺眯起眼,一下就认出了他手里的刺鳞,顿时心情复杂,眼底难得起了一丝幽怨。   顾云行自镜面中发现他醒了:“你伤未好全,再多躺几日,我出门去办些事情。”   他将刺鳞在衣角抹了两下,放还到容欺枕头下,还故意贴近了冲他笑笑。   不得不说,顾云行收拾干净后,一张脸很是俊朗出众。   容欺一个恍神,错过了表达不满的时机,问:“何事?”他忽然想到天极门大批弟子来到了升州,猜测顾云行兴许是在处理门内之事,便道,“与我无关的可以不说。”   顾云行失笑道:“容公子何时学来的避嫌?我不说,你便不好奇吗?”   容欺顺势接道:“那你说吧。”   顾云行:“……”   其实这事也与容欺有几分关系。   顾云行得知容欺被邹玉川关入地牢的消息后,便让门众连夜奔袭赶至升州,又与方敛布局筹谋,将原定的围攻之日足足提前了三天。   这期间,恰逢翠微山庄的崔庄主有事途经此地,还主动上门提供了大批精制弩器。有此神兵相助,如虎添翼,围攻之日便又往前提早了两天。   “这几日翠微山庄多次递来拜帖。我见你没醒,便搁置下来。今日我便登门道谢去。”   “崔心元?”容欺皱眉:“我好像得罪过他夫人徐兰芝。”   顾云行:“如果仅仅是夺船而走,应当不至于结仇。”   容欺:“我和她交手了。”   顾云行:“……到什么地步?”   容欺犹豫了片刻,诚恳道:“她打不过我,还哭了。”   顾云行眼皮跳了跳。   容欺问:“不要紧吧?”   顾云行叹了口气:“无妨,冤家宜解不宜结,说开便好。”   容欺点点头,觉得有几分道理,心安理得地躺回去:“那你快去吧。”   顾云行沉默良久,一时为这次出行发起愁来,一时又忍不住想将这到处惹祸还没心没肺的魔头从被窝里挖出来,好好教导他一番人情世故。   最后顾云行就只是收拾好了心情,临走前不忘贴心地掖好被角关好房门,还嘱咐道:“有什么事,就唤一声丁易,他会替你办好。”   ——只换来容欺敷衍的一声“嗯”。   好吧,还知道应声。   顾门主立马又觉得心满意足了。   整整三天,顾云行陪着容欺足不出户,期间只有大夫和方敛进去过。三日后的头一回出门,顿时引来不少弟子侧目。   顾云行波澜不惊地下了楼,吩咐店小二往楼上送去一些清淡的吃食,便出了客栈。   翠微山庄的人在另一间客栈落脚,两间客栈相隔不过一条街的距离。   顾云行很快便见到了崔心元。   崔心元年逾四十,身姿挺拔如松,仅仅是站立不动,周身亦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他见到顾云行,目光中带着审视,片刻后问:“那孩子醒了?”   顾云行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指的是谁,若论岁数,崔心元确实比他们都长了一辈,这么称呼也无不可。   “昨夜刚醒,伤势恢复得不错。”   崔心元点点头,示意顾云行落座。   顾云行居门主之位多年,此前与江湖别派的长辈交谈皆是不卑不亢,此刻面对崔心元却是将自己摆在了小辈的身份上,态度十分恭顺。   顾云行郑重道:“当日幸得崔夫人海上搭救,后又得崔庄主仗义出手。晚辈今日前来,是为感谢翠微山庄的救命之恩,今后若有需要,天极门定当尽心竭力。”   崔心元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玉瓶,说道,“他得顾门主照看,应当不缺伤药。这是我夫人前几年寻来的一瓶灵药,有镇痛祛疤的奇效。”   顾云行微有些讶异,接过玉瓶:“那晚辈就代他谢过崔庄主了。”   崔心元没说话,看着顾云行将那玉瓶妥帖地放入怀中,方才收回视线。   顾云行:“听闻崔庄主来升州是有要事要办,不知是否有需要晚辈出力的地方?”   “查了一些旧事,已经办好了。”崔心元似乎不愿多提,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片刻后问道,“顾门主接下来打算前往何处?”   顾云行:“不日将回临沧城了。”   “临沧城。”崔心元重复了一遍,“倒是个太平的好地方。”   谈话间,崔心元神思恍惚,满腹心事。   顾云行问不出什么,便也不愿过多叨扰,正打算起身告辞,忽然听到崔心元问:“他是魔宫中人,顾门主为何如此兴师动众地救一个魔头?”   若是换了孙知益这样的人问他,顾云行大抵会不客气地用“何须理由”四个字呛声回去。   但崔心元的表情格外严肃,仿佛纯粹地想得到一个理由。   顾云行便也诚恳地答道:“他受邹玉川影响,行事乖张恣意,的确是世人眼中的魔头,但在晚辈心中,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崔心元皱起了眉头,脸色变得难看而沉重。   他沉声问道:“你与他,究竟是何关系?”   ——这话已问得过了线。   顾云行恍然间发现,崔心元板起脸时的神情莫名有些熟悉,一时间又想不起像谁。他想了想,还是道:“容欺是我要共度余生之人。”   在对待外人的看法上,顾云行骨子里比魔宫出身的容欺还要狂妄,他并不在乎江湖之人的目光,也不打算隐瞒与容欺的私情。崔心元也好,孙知益也罢,说到底都只是过客罢了。   如果崔心元有异议,他也不打算理会。   救命之恩固然要报,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因为他人的只言片语就动摇了自己的心。   崔心元捏碎了椅上的把手。   出乎顾云行意料的是,在短暂的沉默后,这位翠微山庄的庄主就只是叹了口气,淡淡道:“罢了,随心而活,他高兴便好。”   顾云行疑惑地看向他,却见崔心元挥了挥手,颇为疲惫地下了逐客令:“回去吧。”   顾云行起身,拱手行了一礼:“崔庄主。”   崔心元:“还有何事?”   顾云行:“晚辈听闻翠微山庄的问剑之试会在半年后开启,可否求一张请帖?”   崔心元:“天极门武库藏剑众多,还都是名家名器,怎么会想到来我翠微山庄求取?”   顾云行:“再好的名剑也都是他人的佩剑。先前我与容欺遭逢海难,他惯用的长剑落入海中,晚辈便想替他求一把最适合的剑。”   崔心元怔了怔:“不必用请帖,你们何时有空,来翠微山庄,我与夫人开炉锻剑便是。”   顾云行:“那问剑的试炼……”   “不必!”崔心元直接打断了他,“今年的问剑之试,翠微山庄本就不打算办了。何时开炉,都由我和夫人决定!”   顾云行没想到还会意外得知这样的消息,此消息一出,不知江湖中会有多少人扼腕叹息了。   但他又觉得奇怪:这翠微山庄地处灵州,崔氏夫妇少与外人接触,性情如何也不为人知。但他此前从方敛口中听来一些,知晓这对夫妇不该是……这么好说话的性子。   他按下心中疑惑,再行一礼,道:“那就多谢庄主了。” 第67章 青山小镇   “他真的答应给我铸剑?”容欺眼睛发亮, 难掩激动之情,“翠微山庄筑器之术冠绝江湖,你竟能说得动他?”   顾云行没有居功,道:“崔庄主未曾推拒。”   容欺狐疑道:“不会有诈吧?”   顾云行:“到时我陪你去。灵州风景秀丽, 闲来逛逛倒也不错。”   容欺听顾云行这般说, 便也不多担忧, 只盼着身上的伤能快些好起来, 这样便不用继续待在这升州小镇中了。   顾云行又将那玉瓶递给了他, 说清来源后, 道:“我已经让大夫瞧过了,的确是灵药。”   容欺:“先是出手相助,再是答应铸剑,现在还要……送我灵药?”   他越想越觉得古怪。作为在离火宫中长大的人, 他向来不信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怀疑其中必然暗藏猫腻。但他也不敢笃定……也许正道之中就是有这样热心助人的傻子呢?   容欺索性不去多想, 卷起袖子让顾云行替他敷药。   顾云行将卷起的袖子重新放了下来。   容欺疑惑地看向他。   顾云行:“伤都在肩背,转过身去。”   容欺想想也是, 就背过身, 随手解了衣绳, 将身上的里衣褪下,露出大片苍白的肌肤。肩背处, 乌色的长发被归拢到身前, 露出道道交叠的红色伤痕, 有的还翻卷着皮肉, 有的已经半结痂了……   无论顾云行看见过多少次了,总还是会觉得触目惊心。他用指腹沾上药粉,用近乎轻柔的力度一点一点抹上伤处。   容欺蹙眉忍着上药时的刺痛, 时不时回过头看顾云行一眼,终是忍不住抱怨起来:“你能不能别这么磨蹭?”   这几日都是顾云行替他上药。更久以前容欺自己上药只需片刻功夫,偏偏顾云行坚持不许他自己动手,说是要替他上药却又动作奇慢。这对耐性不佳的容欺来讲着实是件麻烦事。   顾云行不急不躁:“别乱动。”   又是如此——容欺转头回去,百无聊赖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容欺都有些犯困了,顾云行终于放下了药瓶,替他将里衣提上肩,又将身前晃荡的长发尽数揽到了背后。   顾云行:“今日坐起许久了,该去床上歇着了。”   容欺不乐意地说道:“本座都好得七七八八了,哪里需要继续卧床了?”   顾云行:“是顾某需要。”   容欺撇撇嘴,似乎是拿他没办法,不情不愿地挪到了床边,却不肯躺下:“这什么药粉,化开后黏糊糊的!”   这话倒是不假,那药粉奇特,沾上体温便化作药液,触感的确黏腻。   顾云行便宽慰他,劝他忍耐些时日。   容欺:“顾云行,我实在无聊,你找人替我去铁器铺子里买些暗器。”他惯用的暗器,连同顾云行送他的那支“木簪”都一并在地牢里被搜刮干净了,此刻只余一把刺鳞防身,却是有些不够用了。   顾云行:“你先前都惯用什么,我替你列张单子。”   容欺:“暗器布袋你不都翻过吗?就按寻常的款每样来一份就行。”   顾云行:“那些东西像是与市面上的有些不同。”   容欺得意道:“那是自然!我所用暗器皆是自己调整过的,市面上可买不到。”   顾云行颇有些意外:“那刺鳞呢?”   容欺:“我画的图纸,请了离火宫最好的工匠锻造而成,如何?”   顾云行发自肺腑道:“不错。”   容欺笑了笑,转念忽然意识到顾云行拿它做过的种种“好事”,脸上的笑容不由地僵住,悻悻地拂袖上了床。   崔心元所赠的灵药确有奇效,不出三日,容欺便感觉到伤势好转了许多。只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伤口结痂,浑身上下时不时会发起痒来。容欺每每想要抓挠,顾云行总是过来制止,惹得他实在苦不堪言。   好在天极门的人将他所用的暗器买来了,他便倚着床头,专心捣鼓起新暗器。   可惜条件有限,未经锻造炉,也缺了听话的工匠,他能调整得不多。   “嘶!”   容欺黑着脸,一下撩起袖口,看着泛红的伤口,忍耐地用掌心重重磨了几下,眉头却越蹙越紧。他并非受不得苦楚之人,也知道伤口愈合需要过程,于是咬牙长吸了口气,强逼着自己不去管它。   到了夜间,他愈发觉得难以忍受,在床上翻来覆去,恨不得用冷水冲上一遍。   顾云行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将快把自己贴到墙上去的某人翻回来面对自己:“容欺?”   容欺没好气道:“干什么!”   这般暴躁?顾云行将手探进被窝里,摸到了底下攥紧成拳的手。   顾云行:“很难受?”   容欺抽回了手,语气冷硬道:“没有,睡不着而已。”   顾云行便不再问下去。   片刻后,容欺的手再次被握住了,袖口被人推到了上方。他刚想说顾云行多此一举,就感到手臂上有温热的气息吹拂上来。他睁大眼睛,诧异地看向顾云行的方向。   可是房间里没点烛火,他只看到一团漆黑的影子。   “顾云行?”   容欺愣愣地半撑起身,却被人轻轻按了回去。   顾云行侧首在他身旁,颇有耐心地对着伤处轻轻吹气:“好些了吗?”   容欺一时没有说话。黑暗中,他看不见顾云行的动作,依着想象猜出了对方做的事,不由推了推他。   “别这样……”   容欺心中生出一种难言的情绪,他从未被人这般照顾过,受了伤,能想到的亲密的事,也不过是帮忙上药而已。   顾云行这么做,难不成是把自己当作孩童来哄了吗?   莫名的,他感到脸上蹿升起一股热气,连带着耳尖都发起烫来,推拒的声音是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轻声。   顾云行抬眼看了过去。   映着满月的银辉,他看到身侧之人的脸上浮出了难得一见的窘迫。他挑了挑眉,朝着手臂的伤处再次轻柔地呼出一口气。而后就看到容欺撇过脸,一副恨不得整个人翻身回去的情状。   顾云行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低声道:“幼时我受了伤,母亲便会往伤口上吹一吹,那样就不会不舒服了。”说着,又顺势亲了亲伤口结痂的地方,“不管用吗?”   ——当然不管用,那都是哄小孩的!   容欺一下抽回了手,情急中手背拍到顾云行的脸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这下,两个人都沉默了。   片刻后,顾云行叹了口气,拉起被子将人整个裹住,牢牢箍在了怀里。   容欺自知理亏,只动了动脑袋,沉闷地没有吱声。   接连又过了数日,容欺的伤口不再泛疼,精神也一日比一日足。加之顾云行连续数天都用药膳喂养,他的脸色比先前都红润了不少。   容欺自觉可以出门走动了,时不时下楼去大堂溜达几圈。   几次下来,他也记住了几张天极门的面孔。多数天极门弟子已被顾云行遣返回临沧城,留下的一小支队伍中,经常守在他房门前的少年叫丁易,经常给他端药送饭的女子叫丁绮,是丁易的姐姐。   每每见他出门,丁易总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此次也不例外。   他走一步,丁易也挪一步;他转身,丁易也跟着转身,从未被人如此跟紧过的容欺实在忍无可忍。   容欺:“别跟着我!”   丁易一愣:“不行的。”   容欺耐着性子:“我就在客栈里,又不出去。”   丁易仍是摇头:“门主出门前特地嘱咐了让我保护你。”   此话一出,容欺眯起了眼,迟疑道:“你,保护,我?”   “是呀!”丁易点点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真挚。   容欺看着他,冲他冷冷笑了一声。   片刻后,丁易仰面倒在了地上,手中的长剑也被夺下,正懵懵地看着罪魁祸首。   容欺拿着抢来的剑拍拍他的脸颊,居高临下地道:“把方才的话重说一遍。”   丁易缩了缩脖子,屈辱地改口:“……是我怕自己有危险,这才跟着你。”   容欺嗤笑了一声,总算满意了。   原本他只打算在客栈内随便走走,但活动了一番筋骨后,反倒让他起了兴致,决定去街上逛逛。若按容欺以往的习惯,伤势恢复成这种地步,便已经算作痊愈了。   正巧今日顾云行有事要办,无人看管,索性出客栈透透气。   丁易知晓他的打算后,大惊失色:“容公子,可你的伤还未痊愈!万一遇到恶徒生事该如何是好?”   容欺看了他一眼:“本座就是恶徒。”   丁易:“……”   是了,升州之中,邹玉川遁逃,曾经的容少宫主可谓是最大的恶徒本徒。   容欺不再管他,把剑扔还给他,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客栈。   他一路穿过长街,来到集市,见两旁热闹景象,不由心生感慨。以往还在离火宫时,他时常经过青山镇,但很少像这般驻足游览过。他走走停停,最后顺着记忆寻了一处茶楼坐下,听着咿咿呀呀的唱曲声,不多时喝完了一壶茶。   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他不由地想,顾云行一大早出门,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顾云行此刻正在不远处的邻镇与方敛会面。   方敛满面愁容,见顾云行到来,也只是扯了扯嘴角。   原因无他,围攻之日前,崔心元特地来寻方敛,带给了他一个消息——方若瑶失踪了。   那日容欺夺船离开后,崔夫人便一病不起。上岸后,她未做停歇,命人即刻启程返回灵州。   方敛见方若瑶担心崔夫人病情,加之他也不希望妹妹再卷入江湖纷争,于是将她托付给了山庄之人,让她跟随队伍一同前往灵州。   方若瑶便在灵州待了一段时间,与姐妹崔青溪重逢相聚,过了段安宁的日子,直至她听说了升州之事。   恰逢崔心元有事外出,她便央求着随队伍一同前往。   崔心元大概能猜到方敛送她来到山庄的深意,可架不住女儿在一旁帮腔。他想着有山庄的人护行,应当更安全些,便答应了方若瑶的请求。   这一路行来,原本都好好的。可是他们刚进青山镇不久,方若瑶突然不告而别了。   临走前,她还给崔庄主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去寻兄长去了。   方敛取出了书信:“是若瑶的字迹,但我等了多日,并没有见到人。”   从离火宫回来后,方敛便不再枯等,在青山镇以及周围小镇的附近到处寻找方若瑶的行踪。他叹了口气:“我原本不想麻烦你,只不过此事蹊跷,便飞鸽传书与你,没想到你竟然赶来了。”   顾云行:“还不算太远。”言下之意,要是再远一些他就不一定赶过来了。   方敛扯了扯嘴角:“看来容欺醒了。”   顾云行笑了笑:“恢复得还算不错。”   方敛心情复杂地看着好友,若说先前他只以为两人在荒岛之中有了患难之谊,那么在经过离火宫一役后,他再迟钝都感觉到其中的猫腻了。他敢肯定,如果受伤的是他,顾游之断然不会那样去抱自己!   想象了一下画面,方盟主难得露出了纠结之色。   “你和他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顾云行看了他一眼:“你常看我离开山洞去见他,就没想明白过?”   方敛沉默地深吸了口气,努力消化好友真是个断袖的事实。   好在心头尚有大石压着,他没有消化太久,便沉声说回了妹妹的事。   “这几日,我追查至此,怀疑若瑶是被影门的人带走了。” 第68章 古古怪怪   影门。   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听说这个门派的名字, 岛上的怪人便是出身影门。   在江湖众多门派之中,影门寂寂无名,即便在魔道之中也排不上号。听说过它的人,也仅仅只是知晓影门有一本邪性的秘法, 名唤《影噬》。   顾云行和方敛曾亲身见证过此功法练成后的诡谲与强大, 然而, 江湖中, 修习之人往往尚未强大起来, 就会被正道诛杀, 鲜少能有机会成长到如“怪人”那般可怖的地步。   也因此,影门中人近年来无人修习此秘法,大多数弟子练的是一门铁爪功。   方敛一路探查至此,得知妹妹被几个魔教妖人所掳, 在曾经出入的地方,发现了铁爪功遗留的痕迹。   顾云行听后, 正色道:“天极门仍有门众在附近,到时也一并去寻人。”   方敛道:“多谢。”   顾云行:“影门虽有魔教之名, 这些年也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兴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方敛自然知道顾云行是在宽慰自己, 闻言苦笑着叹了口气。   两人短暂碰面后,顾云行便快马朝着青山镇赶回去。   镇上, 容欺已将附近几处热闹挨个逛了个遍。连着几日卧病在床, 他早有些腻烦了, 如今出来一趟心情大好。原以为这份好心情能持续到回客栈, 熟料临近客栈的街道上,他听闻路旁传来了“顾云行”的名字。   容欺循声望去,见是两个江湖人正在街边的馄饨铺闲聊。   其中一人颇为不屑地说着:“……他也不过是命好, 投到了顾水流的肚子里。”   另一人附和道:“天极门出了这么个与魔宫中人为伍的门主,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怕是往后武林名门之中再无天极门之位了。”   “结交?怕是厮混吧!”那人嗤笑之后,压低了声音,“师兄,你听说了吗,顾云行救了那魔头,就将人藏入一间客栈,多日闭门不见客。两人八成是在干什么伤风败俗的丑事!”   “如此行径,简直是违背天地之理,乱了人伦之序。”   “我要是顾水流,趁着还不算太老,赶紧把自己嫁了重新生养一个,总好过有这么一个……啊!”   说话之人骤然发出一声惨烈的叫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把锋利匕首,一下将他的右手掌心穿透,狠狠扎在木桌之上。   他立时哀嚎不止:“师兄救我啊!救我!”   同伴急忙起身,握住了桌边的长鞭,瞪向容欺:“何人竟敢当街行凶?”   容欺冷冷地盯着那两人,脸色阴沉得可怕。   这无疑惹恼了对面之人,他怒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伤我师弟!”   容欺冷笑一声,径直朝他走过去。   “混蛋……升州地界,竟还有如此猖狂的魔人,你找死!”他长鞭一甩,直直袭向容欺的面门。   修长的五指轻飘飘抓住了鞭子,袖口滑落,露出一段苍白的手腕。然而那手腕只是稍稍一动,便似有千斤巨力,一下将执鞭之人甩落到跟前。   容欺俯身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   方才还在振振有词,道人长短之人,如今只剩下满脸的惊恐。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慌忙后撤着想拉开距离。   容欺稍一使劲,长鞭便落入了手中。他也不急着追,待那人退远些了,扬手甩鞭缠住了对方脖子,又将人生生拖了回来。   那人哆嗦着嗓子说道:“士、士可杀不可辱……”   容欺收回了鞭子,冷笑着道:“是吗?那就杀了吧。”   他运转内劲,执鞭的手再次抬起——   “他二人如何得罪你了,要下如此毒手?”   手腕被人捏住,容欺猛地回身——就看到阻拦他的是个约莫四十,面容肃穆的男人。   “什么人多管闲事!”   容欺没多少耐心,立刻转动腕部以内劲震开此人,而后再度扬鞭狠狠袭向出言不逊之人。   同一时刻,又有一道内劲拍向鞭尾,生生将去势消减了大半。鞭子中途变向,拍在前方之人的后肩,留下一道血淋淋的鞭痕。   容欺恼怒地看向捣乱之人,身形一动,聚掌朝那管闲事的人身上袭去。   男人躲开掌风,脸色瞬时沉了下来:“出手便是杀招,如此行事,简直是草菅人命!”   容欺最是不耐烦听正道之人的说教,当即与那人动起手来。他出手迅疾如电,身法轻巧,瞬息之间已接连出了数十招,招招皆为攻势。   男人步伐沉稳,虽速度不及容欺,但也能在这狂风暴雨的攻势中寻得躲避之机。   容欺心中微微诧异,没想到青山镇中还藏着这般高手。只不过……短暂的交手间,他已然摸清了对方的路数,打败此人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不再犹豫,旋身绕至对方后方,正欲拍掌而去,却不慎牵扯到了肩背处的伤口,身形凝滞了一瞬。而这一瞬的停顿,对方已转身朝自己攻来——   掌心堪堪停在了容欺的面前。   容欺震惊地抬眸,却见对方收回了手掌,负手站立,神情有些复杂。   “你年纪轻轻,武功倒是不错。”   容欺狐疑地看着这人,一时也料不准他的意图。   反倒是先前出言不逊的人,此刻见有人相助,立马狐假虎威起来:“多谢前辈出手相助,此人手段残忍,定是魔宫残留的余孽!还望前辈替我们做主啊。”   容欺嗤了一声:“两条乱吠的狗,杀了便杀了。”   那人:“你骂谁是狗!”   容欺狞笑道:“谁在背后说三道四,谁就是了。”   那人涨红了脸:“休要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   容欺目露凶光,正欲开口,却见那人忽然倒飞了出去。   容欺怔了怔,看向负手站立之人——男人脸色平静,若不是亲眼所见,断然无法将他和出手打人者联系在一起。   他淡淡道:“聒噪。”   容欺:“……”先是出手制止他,又是出手打伤人。这人究竟想干什么?   男人不再去管倒在地上的人,目光落在容欺的肩膀上,皱了皱眉:“流血了。”   打斗间,好不容易养好的一处伤口不慎裂开,有血迹渗出,在素色的衣袍上染出了红晕,显得触目惊心。   容欺不以为然道:“若非本座受了伤,你以为自己能打得过我?”   男人语气略沉道:“命有轻贱,杀他们也只是弄脏自己的手。”   容欺一愣,而后道:“这话说的不假,可不杀他们,本座就心情不畅。”   男人扫过地上昏迷不醒的人,又看向被刺鳞钉住了掌心之人,沉声道:“他们口出狂言冒犯了你,如今也沦落此下场,还不够吗?”   容欺冷笑:“骂我不要紧,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多嘴去说旁人!”   男人沉默了片刻:“此地仍有众多门派聚集,你高调行事,就不怕……对旁人也有影响?”   容欺脸上的表情逐渐敛去,他回转过身,朝着桌边之人走去。   “别、你别过来,我错了……啊啊啊!”   容欺一把将刺鳞拔出,又将沾染着脏污的剑刃往那人衣襟处抹了几下,方才收回了匕首,而后重新看向男人:“你既然这么喜欢管闲事,不如这馄饨摊的钱也替我赔了?”   他用眼神示意男人去看这满地的狼藉,还有躲藏在摊位后战战兢兢的店家,一副“你是好人你来管”的表情。   男人便从怀中掏出了银钱,放在了近处的木桌上,问店家:“够吗?”   店家一愣,不敢多看一眼,只忙不迭地点头。   容欺这下是没话说了,他顿觉没趣,越过男人就要离去,结果又被拦了下来。   容欺挑眉:“怎么?”   男人:“你的伤。”   容欺冷笑:“拜你所赐,短时间内怕是好不了。”   男人:“你若一开始好好与我说清,便不至于动手。”   容欺:“说得动听。谁管你如何想?人活一世,可不是来讲道理的。”   男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半晌,严肃的脸上难得起了几分笑意:“倒也是。”   ——古古怪怪。   容欺扫了眼桌上的碎银,顺手取走:“这算是医药费了。”   男人没说话,目送着容欺远去,直到背影彻底消失后,他恍然回过神,又重新取出一锭银留给了店家。   容欺取了银两,转身拐去了一间成衣铺,片刻后,花光了“医药费”,换了一身深黑色的衣袍。   等到他回去时,发现顾云行已经等在大堂了。   “这么早?”他坐到顾云行跟前,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顾云行:“怎么换了身衣服?”   容欺随意道:“你那些手下送来的都是些素色衣袍,我穿不惯。”   负责照顾两人起居的丁绮就站在一旁,闻言叹了口气,眼神颇为幽怨:“容公子貌若皎月,出尘若仙,穿上今晨那件月白金绣衫,实在是再好看不过了。”   容欺差点被茶水呛住,眼神狐疑地瞄向顾云行——她在说谁?   顾云行叹了口气——习惯就好。   丁绮的目光又落在顾云行的青色长衫上,眼中幽怨更甚了。   顾云行眼皮跳了下,摆摆手,将身侧之人屏退。见容欺疑惑,便说道:“她今日给我备了件十几层的轻纱外袍。”顿了顿,又补了句,“我没穿。”   容欺默默喝了一杯水,心道:这天极门的人还真是各个都有些古怪。 第69章 赠剑逐空   过了一会儿, 容欺提及今日之事,略过那两人议论的由头,只说自己看两个江湖人不爽,起了争执后, 然后遇到一个古怪之人。   他说道:“此人内功深厚, 但身法差了些, 应当是不常与人打架的。以前怎么没发现, 你们名门正派里还真有那么多爱管闲事的人。”   顾云行也有些意外:“青山镇地界的高手大多都离开了。此人既然帮你教训了人, 又付了赔摊子的钱, 应当是个正人君子。”   容欺暗暗翻了个白眼:“是,青山镇遍地是君子,唯我一个小人……唔。”   顾云行收回投喂杏脯的手:“从邻镇特地买回来的,听说是当地一绝, 味道如何?”   容欺嚼了两下:“还行。”   ——那就是喜欢了。   顾云行便将装着杏脯的小布袋尽数放到了容欺跟前。   片刻后,几根修长的手指就探进去, 夹着一片晶莹剔透的杏脯出来。   顾云行笑笑,又为容欺倒了杯清茶。   “不过……容公子竟也有让旁人为之伸张正义的时候。”顾云行调侃道, “说吧, 那两人怎么招惹你了?”   “本座看不顺眼罢了。”容欺对此不屑一顾, 却不愿意多谈:“什么伸张正义,分明就是多管闲事。要是没有他横插一脚, 那两人早就死了!”   顾云行逐渐意识到问题:“你跟人动手了?”   容欺脸色一僵, 道:“那两人花拳绣腿的, 我就只是活动了一下手脚。”   顾云行不说话了。   容欺瞄了他一眼, 起初不想理,可顾云行便就这么看着他,非要等他给一个交代似的。他撇了撇嘴, 受不了地道:“伤都好得差不多了,我怎么就不能动手了!”   顾云行站起身,收走了桌上的杏脯:“随我回屋。”   容欺知晓他是想查验伤口,当即拒绝道:“我饿了,先吃晚饭。”   顾云行深吸一口气:“容欺。”   容欺不乐意了:“天极门门主好大的威风,连饭都不让人吃?”   顾云行:“受伤了?”   容欺冷笑:“怎么可能?我身上一道新伤都没有!”   顾云行:“那就是旧伤开裂了?”   容欺见鬼似的看着他。   顾云行:“怪不得。”连衣服都知道换了,估计是流血渗出来了。   容欺索性也不装了,只觉得他小题大做:“就只是一处小伤。”   顾云行:“回屋让我看看。”   容欺皱了起眉头,一副话在嘴边的表情。   “晚饭我让丁绮做了你爱吃的,一并送上去。”顾云行先一步开口,叹了口气道,“容欺,别让我担心。”   容欺:“……”   容欺沉默了一会儿,瞪着顾云行,怒气冲冲地上了楼。   顾云行叫来丁绮嘱咐了几句,便也随之跟上去。   “看到了吧,只是一道小伤,顾门主可安心了?”容欺指了指肩头,他甚至自己都包扎好了,半点看不出开裂过的痕迹。   顾云行耐着性子,重新给他上了药。   容欺任由他在自己肩上忙活,完了还讽道:“这种伤口,去了药堂是会被薛玉耻笑半个月的。”   顾云行不为所动,替他把衣服穿好。   容欺嘴上颇为不屑,但动作极为配合。他知道顾云行不希望他受伤,但若让他再选一次,他依然会出手教训那两个不讲人话的混账。   “顾云行,你怎么不理人?”容欺不满道,见他还是一副死样子,顿时也有了火气,怒道,“我本来就是打打杀杀的魔头,你难道现在才开始看不惯吗?还是说你后悔了?”   顾云行眼皮跳了跳:“后悔,谁后悔?我就离开一日,你就又受了伤!”   容欺震惊地看他一眼,冷笑道:“本座自己的身体与你何干!”   “怎么没关系?”顾云行气极反笑,“你身上每处伤口都是我亲自抹的药,半夜生怕你疼了痒了不舒服了,连着几夜都不敢合眼。就这样,才好不容易养回了些,转头你又出去与人打架,打得伤口都裂开了!”   “顾云行!”容欺一下站起身,“本座宁愿受伤,也绝不受气!”   顾云行无奈:“好哇,我说几句实话,你就成了受气?”   容欺:“没说你!那两个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本座就是要揍他们!”   顾云行:“气性这般大?说你什么了?”   容欺怒道:“说你与我不清不楚,整日厮混!”   顾云行目光微闪,心想总算是弄明白了。他看着兀自气呼呼的魔头,笑了笑:“这就值得生气了?”   容欺瞪向他:“你都沦为那群人的谈资了,还笑!”   顾云行:“那有什么?你我本就不算清白,日后他们总要习惯的。”   容欺张了张嘴,一脸语塞地看着他,眼神变得复杂。   顾云行:“还是说,同顾某整日厮混,让容公子觉得有失颜面了?”   容欺黑着脸,咬牙切齿:“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云行一把将人揽了过来,见他还是一副生着闷气的模样,不由心中跟着一软:“天底下那么多人,你我就算我三头六臂也堵不住悠悠之口。何必为这些事动怒?”   容欺:“说得好听。方才是谁先不理人?”   顾云行:“……那是两码事。”   容欺冷笑:“有话不说,非逼我生气,你和那两个出言不逊的人有何区别?”   顾云行正色道:“那还是有区别的。”   容欺嗤之以鼻。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丁绮的声音传来。   “门主,容公子,饭菜备好了。”   容欺拂袖从顾云行怀中站起,冷若寒霜地开了门,打开食盒看了眼:“给他留个青菜就行了,其余的我要带去大堂吃。”   说完,他就大摇大摆出了房间,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顾云行:“……”   丁绮眨眨眼,小心翼翼地走进屋,从食盒间取出一碗白米饭,又端出一盘炒青菜,目含怜悯地退出了房间,还贴心地为顾云行带上了房门。   “……”   顾云行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又看了看一清二白的菜色,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凄凉来。   他到底还是没有独享这盘炒青菜,很快就调整了心情,高高兴兴端着饭菜寻人去了。   容欺察觉他跟来,冷哼了一声,见人坐下来了,不搭理也不驱赶。   没过多久,顾云行替两人各自倒了一杯茶。   容欺没什么表情,又过了一会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顾云行勾了勾嘴角——这是肯搭理自己了。   翌日清晨,两人自睡梦中悠悠醒来。   容欺迷迷糊糊间,发现顾云行正埋头在他肩膀上不知忙活些什么。   他推了推这颗脑袋:“干什么?”   顾云行叹了口气:“一晚上过去,算是长好了。”   容欺此刻困得很,翻身就用被子蒙住了头,打算再眯一会儿。   顾云行也不叫醒他,抱着人躺了会儿,便起床去了外面。   谁料他刚一下楼,就看到一名武林盟弟子行色匆匆地冲进了客栈。   “所以,你是打算现在就出发,去平兴城帮方敛找妹妹?”容欺斜倚着床头,打了个哈欠。   顾云行面有忧色:“平兴城距此两百里,少则七日,多则半月,应该就能解决了。”   容欺对于方若瑶只身闯祸的本事深有体会,前脚追至东海遭逢海难,后脚失去踪迹疑似遭人俘获。   “需不需要帮忙?”   顾云行沉吟了许久:“你伤势未愈,不宜快马疾行。如今平兴城诸事未明,我先前往去探探路。”   早在顾云行昨日离开的时候,容欺就猜过方敛那边可能出了问题,只是没想到棘手到需要向顾云行求助,他皱起眉头道:“不会耽误霁州问心台之事吧?”   顾云行:“放心,问心台之事,我昨日便替你催过他了。此番动身,也是为了让束怀没有后顾之忧。”   容欺:“那你去吧。”   顾云行迟疑道:“就没有半分不舍吗?”   容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少则七日,多则半月,半月很长吗?”   ——半月,不长。   顾云行默默叹了口气,也不奢求临别在即,这位离火宫前右使就能学会说些甜言蜜语来。他解开腰间所挂长剑,当着容欺的面拔出了剑刃。   “此剑名为逐空,是我年少游历江湖时所执之剑。剑身轻盈,锋芒锐利。”顾云行递过剑柄,“最适合你不过。”   容欺愣了愣:“你要把它借我用?”   “不是借。”顾云行示意:“拿着,它现在是你的了。”   容欺眨眨眼,垂眸看了看逐空剑,接过剑柄。   顾云行笑了:“你长剑遗失,去翠微山庄求剑还需要时日,就先凑活用用。”   出自天极门武库,又是门主曾经的佩剑,逐空剑哪里算是“凑活”。容欺转动剑身,听着细微铮鸣声,赞叹道:“是把好剑。”   顾云行见他喜欢,便也高兴。   容欺忽然想到什么:“这几日见你一直用的是它,你把它送给我,那自己呢?”   顾云行:“瀚海诀讲求以势为剑,用什么剑都是一样的。”见容欺有些不相信,他又道,“你可听说过我母亲的佩剑?”   容欺:“沧元剑?”   顾云行点点头:“起初沧元剑确有此剑,后来我母亲将它放归于武库之中。此后所执之剑都看她心情,反正,无论她手中是何剑,哪怕是一柄木剑,亦是沧元剑。”   容欺对此境界颇为神往:“难道先前你在船上与我对决之时所用之剑,也叫逐空?”   顾云行摇摇头:“我到不了母亲的地步。还是觉得,剑有其名,用什么剑就该叫什么名。总不能让它无名无姓地跟着我。”   容欺一听有道理:“倒也是。”他看了看手中的逐空剑,“不过剑之于我,只是器物。好用就行。”   他执剑对准了顾云行,挑起了对面之人的下巴,道:“我等你七日,七日后不归,我就去平兴城找你。”   顾云行将剑推开,整个人欺身上前,低声道:“别在床上玩剑。”   容欺:“……”   顾云行走了,走之前给容欺留下了一柄逐空,一袋杏脯,还有丁绮丁易两姐弟。   容欺的伤势逐渐好转,却也没了出去闲逛的兴致,整日待在客栈之中,养伤的同时,也在调养内息,精进内力。   丁绮十分会照顾人,衣食住行,无一不精细,无一不周到。自他上次随口提了句不喜素雅后,每日送来的衣物皆变成了深色,但还是过于华贵夸张,穿上不似江湖人。   好在容欺不打算出门,整日在房间里闭关调息,也不去管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有时他也好奇,顾云行身上那些朴素的衣服究竟是怎么绕开丁绮穿上身的。   ——直到他发现丁易的好用之处。   丁易就住在隔壁,他性格跳脱单纯,与姐姐截然相反。   容欺只三言两语,就唬得这少年人与自己切起了磋,赢了之后还唬得人愿赌服输,对自己惟命是从。莫说是买衣服,就连自己的零花钱都愿双手奉上给他。   这些丁绮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最近病人乖觉,弟弟乖顺,给顾云行汇报的信件里,还写着“一切顺遂、安然无虞”的字眼。   直到顾云行离开的第八日,丁绮备好了饭菜,敲响房门,房中却无应答之声。   她略略迟疑,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推开房门,里面已是空无一人。   丁绮深吸一口气,径直冲去了隔壁,就发现自家蠢弟弟正抱着剑呼呼大睡,丝毫没察觉出异常来。   丁易自然是醒不来的。   他根本打不过容欺,还没来得及出手阻拦,就被容欺点了昏睡穴;他也没有容欺心眼子多,不知不觉间就帮人筹备好了行礼和盘缠,为此掏空了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荷包——甚至因为看护不力,被姐姐提前砍掉了下个月的零花钱。 第70章 黑心客栈   另一边, 容欺策马奔袭,一路朝着平兴城的方向赶去。短短两日,便抵达了升州边界。   升州山峦众多,有不少山道, 周围树林成片, 不知藏了多少飞禽野兽。   容欺见天色已晚, 索性找了一处偏僻的客栈暂做歇脚。   客栈很是简陋, 但还算整洁, 店小二见他进门, 顿时笑开了花,热情地招待起来。容欺不喜欢逼仄昏暗的大堂,便直接要了间上房,嘱咐店家把吃食送上去。   房间不大, 几盏油灯一点,便显得亮堂起来。   容欺稍事修整了一番, 没过一会儿,店家便送来了餐食。   “客官, 这是本店的招牌, 可要趁热吃嘞!”   容欺摆摆手, 不耐烦地赶走了人,刚举筷欲尝, 鼻间却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   他冷冷笑了声, 放下了筷子。   “原来是家黑店。”   他拿起逐空剑, 出了房门, 就见店小二和两名大汉正拿着武器等在门口,像是随时要冲进来的架势。   容欺不与他们废话,都未拔剑, 就将三人齐齐踹下了楼。   恰逢又有一过往路人进门,刚踏入客栈中,迎面就看到楼梯处滚下来三个人。   容欺缓步下了楼梯,手中长剑划开店小二的手臂,冷声道:“下药下到我头上,是不想活了?”   店小二哆嗦着求饶起来:“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大侠饶命,放过小的吧!”   容欺笑了:“大侠?”   店小二慌忙道:“小的实在是没法了,店里半个月没开张了,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好几张嘴等着吃饭,这才猪油蒙了心,冒犯了大侠!饶命,饶命啊!”   容欺一脚踢过去,踩在他胸前:“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大侠了?”   店小二一愣。   容欺:“我可不是。”   店小二顿时苦着一张脸,心道:完蛋,竟然是魔道中人。   容欺拍拍他的脸,像是在思考该从哪里下手,余光无意间瞥向门口所立之人,一怔:“是你?”   “是我。”那路人应了声,踱步寻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来人正是青山镇上阻止他教训人的那位“正人君子”。   容欺心道:还真是冤家路窄。晦气!   “正人君子”道:“又与人打架?”   容欺冷笑:“看不出这是家黑店吗?”   说话间,后厨里又冲出几个手举大刀的同伙,气势汹汹地对准了容欺,转头又看向进来的另一人。   “老大,这怎么又来了一个?”   “管他呢,他身上的料子看着也不错,一起上!”   容欺懒得多费口舌。他原本还想试试顾云行送给自己的逐空剑,偏偏这群江湖匪类武功平平,连让他拔剑的资格都没有。   于是,他随手掏出了几个小东西,手一扬,便有几枚细针送出,直直穿过对面众人的手腕,瞬间哀嚎声、刀具掉落声同时响起,小小一客栈顿时一片嘈杂。   这群匪类知道是自己招惹了硬茬子,立马态度大变,边哀嚎边乱七八糟跪了一地,求他饶命。   容欺不去理会,径直坐到了男人面前,抱臂打量了一番。   “你究竟是谁?”   “鄙姓崔。容公子可唤我一声前辈。”   崔?这个姓氏并不常见。   容欺皱眉:“哪个崔?”   那人却没有回答,视线落在容欺手中的长剑上,略有些诧异:“逐空剑?”   容欺:“你认识?”   “江湖名剑,自然识得。”那人眼神复杂:“只是没想到,顾云行竟将它送给了你。”   “这有什么,你管不着。”   “虽是把锋利名剑,但还不够好。”   “我觉着挺好用的。”   “……刚才看你一手暗器使得也不错,只是这针太过普通,若是遇上内力深厚之人,怕是无法伤其分毫。”   “我倒是有过不普通的针,叫,银环刺骨针。”容欺笑了笑,“崔前辈可听过?”   “近几年《兵器谱》暗器篇中的第二十六名。的确不错。”   容欺一愣:“什么《兵器谱》?”   “我让手下弟子编写的。”他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看看?”   容欺没动:“为何只排二十六?”   “虽是奇诡利器,可是比起对敌,容公子更喜欢拿它审讯犯人吧?”   容欺沉默了。   现身升州,武功高强,还是崔姓,又对兵器之道颇为熟悉。此番交谈下来,他算是确认眼前之人的身份了——翠微山庄庄主,崔心元。   想到对方曾答应过顾云行替自己铸剑一事,容欺难得按捺住了性子。   容欺:“你说的没错。我打架时是不常用它。”   崔心元:“容公子若是不满意排名,可以拿出来给我一观。我未曾亲眼得见,兴许有失偏颇。”   “无所谓排第几了。”容欺随手翻了几页,果然在上面找到了银环刺骨针的记载,他说道,“刺骨针已经没了,这一页你可以去掉了。”   崔心元一愣:“如何耗尽的?”   容欺看了他一眼:“遇到强敌,自然就用光了。”   崔心元沉默了。   容欺料不准此人出现在这里究竟意欲何为,见他不说话,便也不主动开口。   他扫视了一圈跪在身后不敢动弹的黑店店员,敲了敲桌面,不客气道:“你们,别在这里碍眼,半个时辰内,重做一桌菜。”   众人惊恐万状:“是是!小的们这就去备菜!”   “要是中途遛了,那也不错。”容欺缓缓勾起嘴角,“毕竟,我许久没杀人了,倒有些怀念。”   众人当即被他吓得哆嗦起来,出了被扣押下来的店家和店小二,其余人忙不迭地保证不会逃走。   没过一会儿,热腾腾且未加料的饭菜被端上了桌。   容欺闻了闻:“就这手艺,还敢开店做生意?”   店家很委屈:“这不是……只好做些旁的生意来维持生计嘛。”   容欺闻言更加嫌弃,想到桌旁还有另一人,道:“给这位崔前辈也加一副碗筷。”   店小二急忙去寻了新的碗筷送上桌。   “放心吧,这回没下药。”容欺不怎么在意地说道,“若是崔前辈不想同我这魔头一道用饭,那就让他们再另做一桌。”   “另上一壶酒就行。”崔心元拿起筷子,率先尝了一口:“味道不错。”   容欺不是很相信,但出门在外,他也并非娇气之人,试了试,发现比当初在岛上吃的烤肉干好上许多,没有意料中的糟糕,但也绝比不上丁绮的手艺就是了。   店小二又送上一壶酒。   崔心元不喜欢吃饭有那么多闲杂人等看着,便挥手让他们都退开。很快,大堂之中只余两人。   崔心元:“喝酒吗?”   容欺毫无兴趣:“喝不惯。”   崔心元:“……我夫人也不喜欢喝酒。”   容欺一愣:“说来前段时间,我与崔夫人在海上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多有冒犯,还请前辈和崔夫人见谅。”   崔心元:“她没有怪你。”他似是想到什么,接连给自己斟了数杯酒,一杯接着一杯下肚。   容欺:“……”   容欺狐疑地看着他,以为这酒有什么过人之处,忍不住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试着喝了一口。   “咳咳咳!”刺鼻的酒味直冲上鼻尖,带起强烈的辛辣感,让人脑袋发晕。容欺瞬间就皱起了眉头,手抵着桌沿呛咳起来。   崔心元眼底流露几分笑意,见他咳得难受,贴心地为他倒了杯茶水。   “知晓你不是在推脱了。”崔心元举起手中酒杯,“来,同我碰一杯!”   容欺黑着脸,无端有些气闷,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水后,方才缓过来些。他心中暗暗发誓下次绝对不再碰酒,可眼见崔心元喝着像个没事人一般,又忍不住心生怀疑。   “这酒……是好酒吗?”   “当然!”崔心元几杯酒下肚,畅怀不少:“越是穷乡僻壤的偏僻之所,酿出来的酒就越烈。”   容欺若有所思了会儿,转头吩咐店小二给他装上一壶。   崔心元一愣:“你这是……”   容欺将酒葫芦别在腰间:“有人也喜欢烈酒,带去给他尝尝。”   崔心元的脸色不知为何又沉下来,闷声不响地喝起了酒。   容欺还是头一回正儿八经地和正道中的一派之长打交道,见他一副专心喝酒的样子,应当不是来追剿自己这个魔头余孽,便也不去多管,自顾自地用起了饭菜。   崔心元冷不丁地开口:“我打算去一趟平兴城。容小兄弟欲往何处?”   容欺皱眉,沉吟片刻后,胡诌道:“我往西南方向去。”   崔心元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看来不顺路。”   容欺:“是啊。”   崔心元:“可惜。”   容欺:“可惜什么?”   崔心元:“原以为路上还能多个伴。看来明日一早,你我就要各奔东西了。”   容欺略一思索:“敢问前辈前往平兴城所为何事?”   崔心元又倒了一杯酒,不紧不慢道:“听闻平兴城近日有一帮恶徒作祟,我去看看热闹。”   “什么恶徒?”   崔心元:“兴许是离火宫余孽,也可能是旁的邪魔歪道。”   容欺还想再问,崔心元却不愿回答了,只夸起了这杯中酒水,醇香浓郁。   ——是容欺欣赏不来的东西。   两人用过饭后,容欺便没耐心再作陪,上楼回了房间。他打算第二日起个大早,赶在崔心元之前出发。   他可不信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无论崔心元为何出现在此地,他都不得不防。 第71章 问剑之试   第二日, 天刚破晓。   容欺提剑出了房门,还未下楼梯,就看到崔心元衣冠整齐,已坐在了堂中。桌上摆好了早餐, 堂中角落靠坐着几个睡眼惺忪的伙计。   崔心元:“容小兄弟也习惯早起?”   容欺:“……”   特地想避开了人悄悄离开, 却偏偏撞了个正着。容欺只尴尬了一瞬, 便走过去, 放下手中剑, 顺其自然地拿起了一个包子吃起来。   那包子看着很寻常, 一口咬下去,竟带着几分甘甜香味。他掰开一看,里面居然包裹着饱满软糯的赤豆。   容欺微有些诧异,没想到这黑店饭菜不怎么样, 做点心却很不错。   他吃完一个,又去取下一个, 咬下去,又成了笋丁肉馅的。   崔心元:“如何?”   容欺:“不错。”   崔心元:“我夫人最爱吃赤豆馅的, 女儿却喜欢吃咸口的。”   容欺心生怪异:“这是你做的?”   崔心元顿了顿:“当然不是。”   容欺便又心无负担地吃了起来。   崔心元眼底浮出几分笑意。   容欺很快吃好了早饭, 便向崔心元提出了告辞。他原本担心自己撞见崔心元会暴露行踪, 毕竟出了客栈只有一条路,平兴城可不在西南方向。没想到, 那人似乎真的信以为真, 也没有故意为难戳穿之意。   容欺放宽了心, 一路疾驰而去   崔心元仍是坐在大堂之中, 他似乎并不急着赶路,背对门口静坐了许久,听着身后脚步声渐远, 又听到马声嘶鸣,最后连马蹄声也逐渐远去了……   崔心元端起了茶盏,指甲缝里残留着一层不明显的糖霜面粉。   末了,他笑了笑:“拿纸笔来。”   店小二顿时苦着一张脸。客栈本来就偏僻,他们一群做黑店生意的人更没有识字的,这要他上哪儿去寻纸笔。   崔心元:“慢慢找,一个时辰够了吧?”   店小二笑得比哭还难看:“是、是!够了!”   崔心元便回房间休息去了。   启窗而观,恰好能望见狭长的山道一路蜿蜒而去,群山之后,便是大片平原。按马的脚力,那孩子怕是一日就能抵达平兴城了。   他不由想起了远在灵州的夫人,若是她此刻在此,怕是不会再郁郁寡欢了。   恍然间,崔心元又想起那日徐兰芝匆匆归家时的情景。   “心元……前几日我见到一个人。他……长得与我和安安都像极了,是个男子,看着很年轻。”   他只当妻子又犯起了癔症,顺着她的话说道:“好,我去看看,我马上查一查。”   这几年,他们四处寻找,却只寻来一些冒名顶替之辈。崔心元不忍妻子希望落空,更不忍剥夺这渺茫的希望。   她说像,他便去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是真的!”徐兰芝陡然间激动起来,她死死攥住了丈夫的衣袖,“你只要见了他……看上一眼,就一眼!你就会明白,他就是我们的孩子!”   崔心元:“好,我没有不信。”   徐兰芝却掩面哭了起来:“我此去东海,为的就是去第十四座仙岛寻来传说中的辰星陨铁。你说,我连天外坠星都能寻来,那我的辰儿是不是也能回来?”   崔心元沉默了,他将妻子揽入怀中,叹了口气:“说说吧,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徐兰芝便将东海之事事无巨细地说与了他,直说到日暮西沉,最后她道:“我问过方敛和顾云行,他是离火宫右使容欺。”   姓容……   想要探查一个人的过往并不容易,但对方是邹玉川的徒弟。邹玉川从未掩埋过徒弟的来历,他们为人所厌、所弃、所欺,只因根骨不错,便被捡了回去。   崔心元只费了几日功夫,便查到了容欺的来历——容家村,一个升州偏远之地的小山村。   徐兰芝有心想亲自前往容家村查探,可是忧思过重之下忽然一病不起,崔心元自是不放心她再劳心伤神,允诺每日书信联系,这才劝得妻子松了口。   他不忍在妻子病重时离庄,却被徐兰芝勒令立即出发。   好在这一路上,两人书信不断,他得知徐兰芝已日趋康复,便也放宽了心。   客栈地处偏僻,等到店小二好不容易寻来了笔墨,崔心元立时提笔写了许多。   “……不喜烈酒……挑嘴但咸甜不忌……”   最后,他看着洋洋洒洒满页纸,又换了张新的。   蘸着墨汁的陈旧羊毫笔在纸上几笔挥洒,转眼间勾勒出了一把长剑雏形,可再下笔时,他又迟疑起来。说到底,他并未真正见过容欺使剑时的模样。   于是,崔心元搁下了笔,将纸笔一并叠好收进了怀中,扔下一锭银,牵马离开了客栈。   另一边,容欺已至平兴城城外。   他并没有一鼓作气,直奔入城,反而停在了城外十里外的一处小树林中。   ——身后有尾巴。   起初他怀疑是崔心元,可是后来他发现是另一批人。   尾巴是离开客栈很远的距离后出现的,人数大概在七八之数,他们远远地缀在容欺身后,不逼近,却也难以被甩脱。   无论对方是谁,容欺都不喜欢被人跟踪的滋味。   他索性停了下来。   不多时,那跟在身后的人马出现了。   容欺藏身于树上,定睛一看,竟是一个门派之人,都穿着统一制式的弟子服。他们见人追丢了,为首之人的语气很是不满。   “马在附近,这魔头必不可能跑远,分头去找!”   “可是大师兄,他武功高强,万一我们……”   “闭嘴!魔宫之人,人人得而诛之,我派弟子岂能贪生怕死?”   ……   竟是一群想要诛魔的正派之人。   容欺嘲弄地想,那群家伙,不会以为人多势众便能将自己制住吧?   他索性也不藏着了,在众人惊惶的呼喊中飞身跃下。片刻之后,他好整以暇地看着东倒西歪的正道中人,道:“就这点本事,还想抓我?”   为首之人怒道:“魔头休要猖狂,我师父就在附近,若他遇到你,定会押你至问心台!”   容欺:“徒弟这般不堪一击,师父想必也不过如此。”   “你竟敢对我师父出言不逊!我……唔唔唔!”   容欺一把将他的嘴巴堵住,耳朵终于清净了。   “我没时间听你们继续废话。既然你师父这么厉害,那就看他能不能找到你们。”   说完,容欺便用他们自带的绳索将人团团捆住,又选了几棵大树,将人挂上去。   “唔唔唔!”   “唔唔!唔!”   听着树上“唔”声一片,又看着几人原地如鱼打挺式的丑态,容欺摆摆手,留给人一个决绝冷酷的背影。   解决了尾巴后,他继续前行,熟料抵达时,平兴城城门已经关闭了。他望着巍峨高大的城墙,思考着运轻功上去的可能性。   容欺走南闯北间,听闻过平兴城的规矩,城门日落则关,日出则启,城中还有宵禁,一入夜,便如一座死城。   他看了眼天色,晚霞已呈暗色。   ——到底还是被那帮人耽误了入城的时机。   转念想起顾云行还在城中,他决定低调行事,今夜另寻落脚之地。   趁着仍有些天光,容欺骑马在附近兜了一圈,终于赶在天彻底暗下之前寻到了一处破败的茅草屋。屋内挂着一些打猎的工具,也许曾是猎户的暂歇之地,他此刻也不嫌弃地面脏污了,从怀中掏出一枚蜡烛,又用火折子点燃,顿时屋内充盈起昏黄的光。   他将烛火置于身旁,盘腿调息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穿过漏洞的窗户,一下吹灭了蜡烛。   容欺睁开了眼,斥道:“谁?”   “还以为今晨一别要许久才能重逢,没想到不过一日又见面了。”   容欺认出了声音,心中警惕到了极点:“崔庄主,你果然在跟踪我!”   崔心元沉默了一瞬:“我一早就说要来平兴城。容小兄弟,你不是说要往西南处去吗?”   容欺半句都不相信,甚至怀疑崔心元早就知晓他要前往平兴城,故意先自己一步说出,好让他觉得是个巧合。   可偏偏,他最不信的便是巧合。   容欺冷声道:“崔庄主,我那便宜师父虽然心狠,但也教了我许多道理。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先是赠药相助,又是答应为我铸剑,究竟所图为何?”   崔心元上前靠近了一步,这细微的动静立马引起容欺的警觉,瞬间拔剑相对。   崔心元:“容欺。”   容欺语带威胁:“崔庄主,我曾是魔宫中人,下手可没有轻重。”   崔心元:“……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容欺面不改色:“这就与你无关了。”   崔心元许久没有说话,半晌叹了口气:“我对你并无恶意。”   容欺嗤笑了一声:“崔庄主一进来就熄了我的蜡烛,却说对我并无恶意?莫非是担心这烛光太过晃眼不成?”   崔心元:“我铸剑前要先观察执剑者的身形步伐,用剑习惯,所以每年都会举办问剑之试,这既是试炼,亦是我快速了解执剑者的途径。”   容欺一愣。   崔心元:“我原本是想试试你的剑法。”   骤然陷入黑暗,情急之下,所使剑法近于本能,也是最容易令他看清执剑之人习惯的方式。   在此之前,大多数试炼者都能快速让眼睛适应起黑暗。鲜少有像容欺这般,自烛光熄灭后,双眼便成了失焦涣散的状况。 第72章 陈年往事   容欺:“那就试吧。”   他的语声极冷。骤然将软肋暴露人前, 实非他所愿,何况那还是个意图不明的人。   今夜月明。   月光穿过茅屋的裂隙,照在容欺苍白的脸上,也照在逐空剑莹白的剑身之上。刹那间, 他身形微动, 剑随意转, 银辉化作碎芒, 向着崔心元划去。   “彭——”   破败的门板被撞得四散, 两道身影接连飞出。   那不知是何材质铸成的逐空剑, 竟在月光照拂之地,泛出温润的色泽。云出月隐,银辉遮蔽之时,逐空剑又消匿于黑暗之中。   ——逐空而行, 遇晖则明。   这本是顾云行的第一把佩剑,此刻彻底变成容欺的了。   崔心元的一呼一吸, 衣角翻飞之声,都似在这暗色中被无限放大。   容欺闭上眼, 追逐着声响而去, 直到崔心元抓住了剑端。   崔心元:“够了。”   容欺却不肯停。他看不清阻住剑端的坚韧之物是什么, 只知道此刻心中无端生出几分恼怒。   “不是要试剑吗?继续。”   他手腕下压,硬生生将崔心元逼退了半步。   “够了!”崔心元的声音再次响起, “有人来了。”   容欺一愣, 随即看到远处隐约有一片火光, 仔细一瞧, 竟有许多人手持火把朝他聚拢过来。   容欺怒道:“你的人?”   “自然不是。”崔心元无奈:“这话该我问你,你招惹来的?”   “师父!那魔头就在前面!”   容欺沉默了,这声音他记得, 还真是冲他来的。   想起太阳落山前被挂在树上的七个倒霉蛋……他也没想到这些人运气这么好,前后不过几个时辰,就被人从树上解救了下来,还在这么短时间内带着师父来寻仇了。   作为离火宫右使,他对正道几大派都有所了解。这几人所穿弟子服样式并不是他熟知的门派,应该是不入流的小门小派,那这所谓的“师父”应当本事也不会很大。   他正憋着一股闷气,此刻这群人来的正是时候。   这么想着,忽觉肩上一重。   崔心元竟直接提起了他后肩的衣物,拽着他直接往外掠去。   容欺:“……”   崔心元不容分说,就一路疾行,带着他很快便甩脱了人。   崔心元:“少打些架吧。”   “与你何干?”回过神来的容欺没好气地将人推开。方才那几人未必是自己的对手,崔心元此举实在是多管闲事!   “你若是觉得能以铸剑之事对我指手画脚,那便大错特错了!”容欺心道:要真这么麻烦,他宁愿不要这剑。   “逞强好斗,易怒多疑,这性子该收收了。”崔心元的语气也沉了下来。   容欺脸一黑,这崔心元说教的语气像极了某人。但他能够允许顾云行对自己的约束,却不可能容忍一个没见几面的外人对自己指手画脚!   崔心元:“你可知晓方才是什么拦住了逐空剑?”   容欺忍耐了片刻,禁不住好奇问:“是什么?”   崔心元抬起手,又想到他看不清,便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燃。   映着火光,容欺看到他右手上戴着一副奇特的“银丝手套”,乍一看很是普通,可偏偏就是这样一副平平无奇的手套,阻住了一把锋利名剑!   “这是我花费许多功夫做出来的东西,连逐空剑亦无法斩断。若用同样的材料做出一套暗器,你觉得如何?”   容欺不为所动:“好坏都与我无关。”   崔心元难得带上些情绪:“江湖上那么多人都对翠微山庄的神兵趋之若鹜,你也曾是魔宫之人,难道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容欺冷笑:“我从不做自讨没趣之事。”   非亲非故,崔心元纵然想给他做,他也不敢收。   ——越是珍贵的东西,得到时付出的代价就越多。   这个道理,魔宫中人最是清楚。哪怕是在他最意气风发之际,容欺都从未想过求剑之事,也就只有顾云行……会想到为自己向旁人求取什么名剑。   崔心元:“无论你如何想,总之今夜你暂时甩不开我。”   容欺皱眉,只觉此人难以沟通!   他懒得与此人多费口舌,寻了一处风小的地方,打算闭目调息一整夜。   看着月光下油盐不进的容欺,崔心元默默叹了口气。   来见他之前,崔心元便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纵然身处偏远的灵州,他也曾数次听闻过这位年轻右使威名——行事果决残忍,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是邹玉川座下最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   这样的名声之下,他不敢奢望太多,甚至想着无论对方品性如何,哪怕真是个穷凶极恶的魔头,那也是他崔心元的儿子。   可是,真见了人,崔心元却又觉得做个穷凶极恶的魔头也不错,至少心无负累,不会受伤。   那日在离火宫焰火岭上,他远远看着容欺与邹玉川师徒决裂。哪怕他与这孩子不熟悉,但也知晓他是伤心的。   他的孩子,本该是重情重义之人。   崔心元吹灭了火折子,两人一下融于黑暗之中。   容欺皱起了眉头。   崔心元看着他:“我初见你时,便觉得你颇合眼缘。”   容欺回之以冷笑,显然对这套说辞不屑一顾:“崔庄主说笑了。”   崔心元:“漫漫长夜,不如容小兄弟听我讲个故事吧。”   容欺挑了挑眉,不明白崔心元肚子里卖的是什么葫芦:“倒是稀奇,讲什么?”   崔心元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道:“我有一个儿子,也是你这般年纪,脾气很温顺。小时候故意逗他,他也不会生气,就只是一个劲地冲着你笑。”   容欺一愣,没想到崔心元竟跟自己聊起了家常,不过:“我听闻翠微山庄只有一位大小姐。”   崔心元:“世人只知我有一个女儿安安,却不知她还有一个长三岁的哥哥。”   安安?   容欺心中生出怪异来,崔心元未免太不见外,竟把女儿的乳名也告诉了自己。   “我以前虽有筑器之能,却对器主诸多挑剔,拒绝了许多不远千里赶来求取神兵的人。”   崔心元顿了顿,又道,“来我翠微山庄者,大多心怀热忱,希望江湖路上能有一把称心如意的神兵相伴左右。可还有一种人,他们视神兵为捷径,以此来使自身变得更为强大。在我看来……那就是一群着了魔的人。”   容欺嗤笑:“一把兵刃而已,哪有那么神乎其技?”若想使自身强大,当勤修苦练。再厉害的神兵利器没有了武艺支撑,也只是一堆破铜烂铁。   “说得不错。”崔心元赞许地看着他:“当年我年轻气盛,十分看不惯那些妄想有了神兵就能一飞冲天做高手的人。所以,来一个我便拒绝一个。”   容欺道:“理当如此。”   崔心元却摇摇头,仿佛陷入了某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中。   “某天,一个刀客找到了我,希望我为他铸造一把杀人刀。我问他缘由。他说他想在门派比试中赢过同门师兄。可他武功不及师兄,只能靠一把好刀取胜了。”   容欺:“你拒绝他了?”   崔心元:“比武只想靠武器取胜,如此行径,哪里配用我造的兵刃?可是……我太过自以为是,只当他和之前那些好高骛远的人一样,遭拒后就该悻悻回去了。”说到这儿,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想到,半个月后,他便趁我和夫人开炉锻造之际,悄悄带走了我的孩子。”   容欺怔了怔。   崔心元深吸了口气,每每想起,总是感到不寒而栗:“我与夫人连夜追去,却还是晚了一步。那人自杀了,孩子也不见了踪影。”   骤然失去孩子,对于年轻的崔氏夫妇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们花了漫长的时间才逐渐接受这个事实,往后便是更漫长的寻找。   容欺:“所以,那个孩子……”   ——翠微山庄只有一位大小姐。他没有将问题问下去。   崔心元却还是回答了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容欺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事实上,他更加不明白崔心元为何会同他这个仅见了几次面的外人讲述此事!   崔心元继续说道:“我后来得知,那人出身邪教,教内同门相残,常有生死决斗。他应当是走投无路才求到了我这里……我拒绝他,便是断了他活下去的希望。我时常在想,如果我答应替他开炉锻造,是否我的孩子便不会遭受这一切苦难?”   容欺皱眉:“可错的又不是你。”   崔心元愣住。   容欺:“世间凄惨之人这么多,他无法自救,反而迁怒于你,做下这等报复之举,真是可悲又可恨。”   他只觉得故事听到这儿,便已没了意思。   “你同我讲这些,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容欺想了想还是说道,“离火宫虽算不上名门正派,但也不做拐带儿童之事。”   若是想从他口中探听消息,崔心元怕是找错了人。   “我知道。”崔心元笑了笑,“只是每每看见你,总让我想起我的孩儿。”   容欺讶异地看过去,然而只看见一团浓墨般的黑暗,看不清崔心元的表情,也发现不了对方眼中满盛的愧意。   崔心元:“他若在我身边平安长大,应当也同你这般……”   “我想起来了。”容欺忽然道,“方若瑶提起过,我和崔小姐长得很像。”他面色变得古怪起来,崔心元不会是在“睹人思人”吧?   容欺迟疑地贴近了些:“很像吗?”   崔心元:“……不。”不是最像他的女儿,而是更像夫人年轻时的模样,眉眼间却又像自己。   容欺松了口气,方若瑶这个咋咋呼呼的小姑娘,果然是在瞎说。   “人有相似,崔前辈还是看开些吧。”他不怎么上心地宽慰了一句,心头那股被追踪的暗火也消退了不少。   他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介意旁人在他身上寻些慰藉——反正于他无碍。   崔心元:“你自小被邹玉川收养,就不曾想去寻找亲生父母吗?”   容欺:“他们应该是对贫寒的农户,大概早就死了。”   记忆中,他很小便在流浪,靠着捡旁人吃剩的东西充饥,有时遇上好心人也会给他一份吃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活下来了。   “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我自小长在升州。灵州与升州相隔不知几千里,一个稚龄幼童如何都是赶不过去的。”   崔心元早已查探出真相:“若是有另一人经过,将你从灵州带去呢?”   容欺嗤笑:“崔前辈,你该不会把我当成是你儿子了吧?”他不由感到好笑,“我八岁时便不做这种梦了。”   崔心元没有说话。   容欺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不必再跟着我了,铸剑之事也不用为我费心了。”   他大概知道崔心元为何追缠在他身后了,可是容欺自知达不到他的期许。既如此,还是划清界限吧。   他轻抚逐空剑身,道:“我有它便足够了。”   崔心元:“我答应之事,从未反悔过。这次也一样。” 第73章 故人重逢   自谈话过后, 两人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天刚破晓,容欺便起身欲往平兴城赶去。   昨夜撞见那帮名门正派,崔心元带他退走时, 把马匹落下了, 如今也只能徒步前往。   崔心元见他起身, 便也跟了上来。   容欺此刻再看那张威严锐利的脸, 心中不再像之前那般警惕戒备, 却又感到有一丝微妙。他索性不去多想, 默不作声地朝外走去。   平兴城城门巍峨,城门口的大道连通着通往各地的小道。离城门越近,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他们之中,有商贩, 也有江湖人,大多三五成群。   容欺正打算加快脚步时,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喊声。   “喂!大魔头!”   一时间,行人驻足, 连带着容欺也回身望了过去——不远处, 某个熟悉的女子正朝他激动地挥手。   容欺:“……”   那女子见他没反应, 一个箭步直直地冲上前来:“见到你实在太好了呜呜呜!”   容欺忍不住皱眉后退了半步。   女子正是消失已久的方若瑶。她灰头土脸,唯余一双眼睛隐隐在发光:“大魔头, 是我呀!”   她伸手抹了一把脸。   容欺嫌弃道:“方若瑶, 我们似乎……还未熟到他乡遇故知的地步。”   方若瑶丝毫不受影响:“你在这里, 那顾哥哥呢?还有我哥, 是不是也在附近?”   ——是了,顾云行还在帮方敛寻人。   容欺一把将人拽住。   方若瑶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容欺:“带你去见他们。”   方若瑶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点点头, 片刻后疑惑地问:“那你拿绳子做什么?”   容欺冷着脸将方若瑶双手缚住:“怕你中途跑了。”   方若瑶:“……”   崔心元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方若瑶:“崔叔叔,你也在呀!”   围观的几个江湖人听了这称呼,立马意识到他们是相识的,想要路见不平的心思也就歇了。   当事三人都没意识到问题所在,崔心元还试图劝容欺:“要不……还是把绳子解开吧?”   容欺没理会,他亲眼见识过方若瑶乱闯的本事,自认没有方敛那般心大。于是牵着绳,示意方若瑶乖乖跟上。   方若瑶自然不肯,她柳眉一竖,开始魔头长魔头短地骂起来。   容欺对这不痛不痒的骂声并不在意,心情反而变好了不少。   ——敢情顾云行和方敛在平兴城忙活了多日,还不及自己随处一逛。   他得赶紧把这麻烦精送还给方敛,省得她一不留神又消失不见,连累顾云行还要跟着受累。   “魔头,士可杀不可辱,你放开我!”方若瑶拽着绳,气恼道。   容欺:“随你怎么说。”   方若瑶见他心肠冷硬,换了语气道:“我不跑,我绝对不跑!现在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   见容欺迟迟没反应,她又扭头求助似的看向崔心元:“崔叔叔,快帮帮我!”   崔心元面色复杂至极:“她毕竟是个姑娘家,你这般待她……有些不妥。”   容欺看了他一眼:“她兄长见了,也只会感激我。”   崔心元:“……”   容欺扯了扯绳子:“你为何会出现在城外?”   方若瑶:“什么城外?”   容欺:“平兴城。”   方若瑶震惊地睁大了眼:“我竟然跑来平兴城了?”   容欺这下是真的服气了。   容欺:“你不知道?”   方若瑶摇摇头。   容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此话一出,方若瑶便皱起了一张脸,难得露出了苦恼之色,甚至还唉声叹气起来:“说来话长。”   容欺面无表情:“反正还有一段路,边走边说。”   方若瑶便断断续续讲起了近期发生的种种。   当日她听说武林盟围攻离火宫之事,担心兄长安危,便从灵州赶赴升州。她知晓崔心元有要事要办,一到青山镇便留书辞行,决定自己去与兄长会合。   谁知江湖人心险恶,她中途问路遇上了骗子,绕了远路不说,还被骗走了马匹和银钱。   好在已经到了青山镇,靠着两条腿也是能走到武林盟下榻的客栈。她便决定继续问路,结果不知怎么就来到了一处偏僻无人的山脚,还在山脚处撞见了一个昏迷不醒的怪人。   “我想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背着他一起走。好不容易来到了一个镇上,却发现不是青山镇。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给他请了大夫抓了药,好不容易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谁知他醒来后,竟然把我关起来,逼我天天给他熬药!”   容欺问:“你不是被骗光了银钱吗,哪来的钱请大夫抓药?”   方若瑶震惊地看向他:“你就好奇这个?”   容欺点点头。   方若瑶深吸一口气:“我看他身上值钱的东西不少,就随便取走一样典当了!”   ——原来如此。   容欺又问:“你连一个重伤之人都打不过?”   方若瑶一下攥紧拳头。   容欺垂眸斟酌片刻,决定略过此话题,道:“后来呢?你就给他熬了一个月的药?”   “当然不是!”   她一心急着去升州见兄长,哪里肯天天给一个白眼狼熬药?没过几天,她就想办法遛了出来。结果没走几里地,迎面撞见一群手执铁钩的可疑之人,没防备又被绑了去。   容欺:“……”   崔心元:“……”   方若瑶只当没看见两人一言难尽的神色,气呼呼地继续说下去。   她醒来时是在一辆马车上,因为被灌了迷药,她只觉手脚无力,察觉到身下的马车在微微震动,推测是在赶路途中。除了她,车上还有四个同她一样被掳来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她心知自己是遇上歹人了,有心逃跑,却没有力气。   不知过了多少天,马车外突然响起一阵打斗声,很快,车帘被撩开,先前救的那怪人竟然追了上来。   容欺:“看来他也不算忘恩负义,至少救了你。”   方若瑶翻了个白眼:“才不是,那就是个坏家伙!他救我只是想使唤我,还强逼我跟他赶路,问去哪里也不说。这一路上跋山涉水的,我鞋子都磨破了。”   期间她几度想溜走,却都被抓了个正着。终于在昨日,她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一路不停歇地跑了好几个时辰,这才逃出生天。   “所以说,我肯定不会乱跑了。”方若瑶仍是心有余悸的模样,经此一遭,就连容欺在她眼里都变得正直可靠起来,“你就把我放了吧,我保证乖乖跟在你身后。”   容欺:“不行。”   方若瑶举起被捆缚住的双手:“可是这也太丢人了!”   容欺只当没看见,片刻后抬了抬下巴:“你说的怪人,不会是他吧?”   方若瑶:“什么?”   她顺着容欺的视线望去,蓦然睁大了眼,见鬼似的躲到了容欺身后。   “他他他……怎么又追上来了?!”   容欺垂眸看着方若瑶扯住的衣袖,默不作声地使力……居然没挣开。   方若瑶小声道:“魔头,顾哥哥说了你不是坏人,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容欺:“……”   很好,怪不得方若瑶不怕他了。   容欺将绳子一端交给了崔心元:“崔前辈,帮我看会儿她。”   崔心元面露难色,没来得及拒绝,方若瑶已经转而缩在了他身后,十分乖觉。   崔心元一时莫名有些头疼。   容欺很快走到了来人身前,两人你来我往聊了几句。   片刻后,容欺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方若瑶:“你、你们……”   容欺:“你可真是救了个祸害。”   “祸害”纸扇轻摇,笑得很是和善——正是不久前同方敛对决后,掉落悬崖生死不知的沈弃。   也不知道方敛知晓自己的亲妹妹亲手把人救起时,会是什么表情?   容欺抬眼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先进城。”   方若瑶一脸真心被辜负的表情。   一行四人,男女老少,各怀心事。   进了平兴城,容欺眼尖地瞥见城墙边的告示栏上张贴着方若瑶的悬赏令,于是走过去揭了榜收进怀中,又随处找了一间茶馆坐下。崔心元并不知晓几人过往,便在旁边点了一壶茶细细品起。   再次见到沈弃,容欺的心情颇为复杂:“你还真是命大。”   沈弃:“当日承蒙方姑娘悉心照料,弃才有幸捡回一条命。”   容欺:“绑她的是谁?”   沈弃笑了笑:“自然是一群宵小之辈了。”   容欺盯着他,等他继续说。   沈弃:“是影门的人,他们好像一直在干些拐带人的勾当。除了方姑娘,他们另外三辆马车里装的也都是人货。”   方若瑶一愣:“那你有没有救其他人?”   沈弃疑惑:“为何要救?”   方若瑶:“这不是顺手的事吗?”   沈弃失笑:“弃与他们素不相识,各人自有各命,强求不得。”   方若瑶:“早知你这样,我也不救你,各人自有各命!”   沈弃:“……”   方若瑶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站起身道:“等等,你们俩……认识?”   沈弃笑道:“弃曾为离火宫左使,你说我们可相识?”   方若瑶看向容欺:“你是右使,他是左使……”   容欺点头。   方若瑶顿时感到天崩地裂:亏她还以为见到容欺是件好事,原来他们俩是一伙的!   容欺丝毫没有体会到她内心的震颤,兀自问沈弃道:“所以你当日是真的输给方敛了?”   沈弃嘴角的笑容一僵:“胜败乃常事,何足挂齿?”   容欺讽道:“说的是,方敛也曾做过我的阶下囚,谁能想到转眼间他都能打败你了。”   沈弃微笑地喝了杯茶:“我听闻,天极门的顾门主在围攻之日将你从邹玉川的手中救下了?”   容欺挑了挑眉:“确有其事。”   沈弃感叹:“没想到,士别半年,你竟能和顾云行有此交情。只是江湖人多口杂,流言四起,我听着很是为你感到不平啊。”   容欺古怪地瞥了他一眼。   “就说最离谱的吧。”沈弃摇了摇纸扇,“前几日集市上竟有说书人大放厥词,说你是女扮男装的妖女,蛊惑了顾大门主,诱使他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将你带离苦海。”   容欺的脸顿时就黑了。   沈弃知晓容欺的性子,定然是忍不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谣言,故意调侃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拿到了顾云行的什么把柄吧?你我同门多年,不妨也悄悄告诉我?”   容欺冷冷一笑,把柄?自然是没有的。   他右手猛地一拽绳。   “啊!”   正欲趁两人谈话悄悄溜走的方若瑶一个踉跄就被拽了回去,胳膊重重磕在桌角上,她顿时沁出了泪花。   “大魔头,我一定会告诉顾哥哥的,你太欺负人了!”   容欺冷笑:“看吧,绳子还是很有必要的。”   崔心元放下了手中杯盏:“够了。”   莫说方若瑶是女儿的闺中好友,即便是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容欺此举都有些过分了。他转过身,替方若瑶解开了绳子。   崔心元:“我帮你看着她。”   容欺皱着眉头,到底还是作罢了。他看了眼茶馆外的街道,心中不免起了几分烦躁。 第74章 故人重逢(2)   一旁, 沈弃好奇地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崔心元,颇为自来熟地开始攀谈起来。听闻对方是翠微山庄的人,也只是惊讶了一瞬。   好像自东海归来,他那位不怎么好相处的同僚, 身边就开始莫名冒出许多名门正派的人。这让一向长袖善舞的沈弃颇为意外, 连带着看向容欺的眼神中也带了些意味深长的味道。   容欺睨了他一眼。   他们如今已经从离火宫中脱身, 也不用再向以往那般斗得你死我活, 但沈弃此人心眼极多, 容欺打从心底仍有些防备, 他直接问道:“今后你打算如何?”   沈弃:“等我把方姑娘送还给她兄长,就去寻一处好地方另立门派。”   这倒是有些出乎容欺的意料。   沈弃眨眨眼,又道:“到时我做一派之长,你若无处可去, 也可来做个长老护法什么的,如何?”   容欺毫不犹豫地回绝:“没兴趣。”   沈弃叹气, 神情间满是惋惜。   这时,方若瑶开口道:“你……你是要带我见哥哥?”   沈弃立马换上笑脸:“方姑娘救命之恩, 弃总要报答的。”   方若瑶:“……”   容欺好心提醒了句:“他知道方敛在平兴城。”相争多年, 他最是清楚沈弃的恶劣之处——故意不告诉方若瑶, 看她着急惶恐,只是觉得好玩罢了。   方若瑶闻言, 神情恍惚了一阵:“大魔头, 你的意思是……他是好心送我来平兴城的?”   容欺挑了挑眉:“是否好心, 我就不清楚了。”   方若瑶回想着这一路的辛酸, 半天才回过神来:“你们魔宫的人,也太奇怪了吧!”   容欺无端被指责,皱眉:“这又与我何干?”   “我不管!”方若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大魔头,我才不要他送。看在我们同患过难的份上,我还是更相信你!”   “啪——”   沈弃收拢纸扇,似笑非笑地看向容欺:“哦?原来方姑娘和你,还有这么深的渊源啊?”   容欺眯起眼,总觉得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他垂眸看向方若瑶,发现对方也睁着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看向自己。   半晌后,他意识到什么,黑着脸将方若瑶推开。   “我们入城时未做遮掩,武林盟的人必然得了消息正往此处赶来。”容欺看了眼沈弃,嫌恶道,“你以为换个面具,方敛就认不出你了吗?”   沈弃摸了摸自己的脸,长叹一声:“我是该走了。既然方姑娘如此信任你,那这未竟之事便交予你了。”他拱手行了一礼:“诸位,江湖再会了。”   容欺撇过脸,冷笑了声,权当回应了。   沈弃也不在意,起身朝外走去,“不过,临走之前,还是有必要提醒你一声。那人在东海集结了一个船队,像是有出海的打算。可却迟迟没有成行,应该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你说,他该如何解开这难题呢?”   容欺的面色凝重了起来,他没想到邹玉川离开升州,竟是去了东海。这人居然仍对寻找方元磬一事没有死心!   大海茫茫,想要找到一座无人的荒岛难如登天,唯一的解题之法,便是找人带路——显然严帆并不清楚具体的路线。而去过荒岛的人中,可不止严帆一人。   容欺听懂了沈弃话里的意思,眸中微微闪过光芒,半晌吐出一句冷硬的话语:“多谢。”   沈弃似乎心情大好,摇了摇不知从哪个穷酸书生处抢来的纸扇,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茶馆。   “真是个怪人。”方若瑶小声说了句。   容欺蓦地看向她,眼底多了几分沉思——差点忘了,也不只是自己。   几人之中,最容易对付的好像正是眼前的这位。   “我也该走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崔心元突然开口了。   容欺有些诧异,不明白他又是怎么回事。   崔心元饮尽杯中最后一口茶,对上容欺疑惑的目光后,眼底闪过一丝温和。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事物,说道:“容小兄弟,同行了一路也算是缘分,这东西便送与你做见面礼。”   白日充足的光线下,银丝泛起若隐若现的流光——正是前一晚崔心元用过的那副可挡利刃的手套。   容欺怔了怔,没有去接。   崔心元:“这不算什么稀奇的东西,就当抵这顿茶钱吧。”   容欺:“你要去哪儿?”他皱了皱眉,为自己问出这问题感到懊恼。他一向对旁人的来去并不在意,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翠微山庄的庄主似乎总对他有种别样的宽待,以至于他也不自觉地多了几分在意。   崔心元:“我忽然想起灵州还有事未处理。”   容欺冷笑:“不想说可以不说,不必找这些推托之词。”   崔心元:“不是推辞。办完事后我便替你开炉锻造,下次见面,你就能换一柄更好的剑了。”   容欺微微皱起了眉,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只转开脸去:“崔前辈,我并非你心中所想之人。无亲无故,受不起你那么多的赠礼。”   崔心元:“我没有将你视作旁人。这些东西,是我赠予小友的。”   容欺张了张嘴,还是没接:“我……不需要这个,你给我,我也是用不惯的。”   崔心元愣住,他垂眸看了看手里的银丝手套,半晌后,苦笑着收回:“昨夜见你好奇,还以为你喜欢……也罢,那我这就走了。改日再会。”   容欺看向他,半晌淡淡“嗯”了一声。   崔心元严肃的脸上再次泛起笑意,他辞别了容欺与方若瑶,孤身一人离开了。   望着崔心元远去的背影,容欺心中莫名有些怅然。   魔宫之中从未教过他如何面对这些虚无缥缈的情感与期许。昨夜的“故事”到底还是影响了他,在知道崔心元是怀着何种目的接近自己后,他便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要是顾云行在就好了。   “若瑶!”恰逢此时,一道声音自街边响起。   方若瑶眼睛一亮,循声望去,看见了闻讯赶来的方敛。她眼眶一红,立马冲了过去:“哥!”   方敛似是松了口气,眼底流露出笑意,余光瞥见身后的容欺,便朝他点头致谢。   ——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妹妹,总算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下一刻,方若瑶抱住了兄长的胳膊,埋头诉起苦来。兄妹二人久别重逢,一时有说不尽的话。   容欺没兴趣听下去,沉默地取出了进城时揭下的悬赏令,摆在茶桌显眼之处。他的眼神不时飘向方敛的身后——却始终没能看到某个熟悉的身影。   方敛很快安抚好了妹妹,转身又与茶馆的主人攀谈了几句。没多时,店家便赔着笑脸将客人都请了出去。   很快,茶馆中只剩容欺这一桌客人。   “方盟主好生阔气,不如将赏金也结一下。”容欺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方敛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悬赏令,便取出钱袋,放在了桌前。   容欺掂了掂,毫无负担地收下了:“方姑娘的身价倒是挺高。”   方敛在他对面落座。自围攻之日后,这还是方敛第一次同容欺会面。以前在岛上,他只当顾云行与容欺是历经生死后化干戈为玉帛,如今知晓了两人关系,再次面对容欺时,他心中顿觉微妙起来:“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赶来了。”   容欺:“顾云行呢?”   方敛无端从这句没好气的问声中听出了几分担忧与急切,顿了顿,说道:“游之临走前托我带话,若是见你现身平兴城,就请你等他片刻,他很快回来。”   容欺当即烦躁起来:“什么意思?他去了哪里?”   方敛:“他在处理影门之事,还未回城。”   得知顾云行竟然不在,容欺顿时没了耐心:“方若瑶都找回来了,顾云行出城做什么!”   方敛:“这几日我们意外追查得知影门这几年经常劫掠江湖弟子,暗中助他们的少主修习影噬之术,还将门派迁徙进了平兴城中。不久前,我们找出了影门的据点,并与他们交手了。”   容欺皱眉:“影噬?”想到洗心狱中那个练成影噬的怪物,他不由沉下了脸色。看来与方若瑶一道被掳走的人都是被用来做“养料”了。   “我们虽然胜了,但影门少主却带着一批人马逃出去了。我便与游之兵分两路,我留守城中清剿残余的势力,他则去追影门少主。”   容欺:“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方敛:“北面。”   容欺起身拿起了长剑。   方敛看出了他的意图,拦住道:“虽是影噬,但影门少主并未真正练成!你此刻前去,也不一定能追得上。万一错过了……”   容欺打断他:“可我不喜欢等。”   方敛一愣,恍惚间想起那日地动山摇之际,眼前之人义无反顾冲进山洞的画面,意识到自己这回仍是拦不住了。他眼神复杂地说道:“以游之的功力,现在应该在返程的路上了。骑我的马去,说不定还能赶在日落前回来。”   容欺没跟他客气:“好心奉劝一句,这几日看住方若瑶,别被请去海上给人寻路了。”   说完,他便出了茶馆,翻身骑上马,一路朝着北面赶去。   片刻的时间,他从北门而出,转眼便将平兴城落在了身后。   快马奔袭了半个时辰后,路上出现了打斗的痕迹,再往前,是几具死尸,横七竖八地倒在路边。容欺拔剑挑开了一具,发现刚死去不久。他便放慢了速度,继续往前,在一处拐角,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顾云行风尘仆仆,一手提长剑,一手执缰绳,正策马朝这里赶来。   容欺停在原地,挺直的脊背稍稍放松了些。   顾云行很快认出了他,眼底闪过欣喜,他扔了不知从何处捡来的长剑,两腿使力,飞身跃起,于半空中换马而乘,坐到了容欺身后。   身下的马儿一惊,发出长长的嘶鸣。   顾云行却畅怀地笑了,他伸臂一揽,恰好将容欺牢牢圈住:“容公子孤身立于道中,是在等顾某吗?” 第75章 礼尚往来   容欺心中涌动的重逢之喜转眼间就被打断了, 他不太习惯顾云行这般亲昵之举,没好气道:“这像什么样子,你快将我放开。”   顾云行将下巴搁到了他的肩上:“为何要放开?身上的伤好全了吗?”   容欺咬牙道:“这都多少天过去了,再好不了就是个死人了!”   “乱说什么。”顾云行抬手捏住了容欺的下巴, 不怎么用力, 微微让他侧过脸来, “你这张嘴怎么说起自己也这么厉害?”   容欺仰头避了避, 瞥见顾云行脸上的血迹, 蹙紧了眉头。   顾云行见状, 无奈道:“只说了这一句,就生气了?”   容欺抬起手,抚去他眉心眼角的脏污。   顾云行便笑着看他,又贴着他的掌心轻蹭了蹭。   容欺顺手拍了过去:“脏。”   顾云行:“……”   容欺放下手, 在顾云行的衣袖上揩了几下。   顾云行无奈道:“几日不见,你便这般嫌弃顾某吗?”他非要握住了那手, 又慢慢拨滑开修长的五指,直到那手露出了白净的掌心, 才感慨道, “确实比我的干净许多。”   容欺垂眸, 沉默地看着顾云行用沾染着尘土污渍的手掌慢慢贴上来,扣着自己的手指摆弄起来。他脸一黑, 不明白男人的手有什么好玩的, 扭头对上了顾云行含笑看向自己的眼神, 拒绝的话语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他只当不在意, 转而问:“那影门少主呢?”   顾云行捏了捏瘦削的手掌:“他已被我斩于剑下。”   容欺略有些诧异。   顾云行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怎么如此惊讶?”   容欺心情复杂道:“我还以为顾大门主慈悲心肠,不会大开杀戒。”   顾云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容欺,江湖之中, 可不是所有的魔头都如你这般讨顾某喜欢。”   容欺怔了怔。想起更久以前他对顾云行的印象——这人怕是在遇到自己以前,不知斩杀过多少作恶之人。他随即哼笑了一声,说道:“那本座还得多谢顾门主当日在岛上对我手下留情了!”   顾云行故意凑近了问:“那你说说,如此大恩,容公子打算如何报答?”   容欺白了他一眼:“又没人逼你这么做。”   意料之中不会得到什么旖旎的好话,顾云行也不失望,煞有其事地接道:“是是,怪我自己见色起意,鬼迷心窍……”   容欺听得耳朵发烫,一脸忍耐地打断了他:“顾云行,你能不能别这么……别这么没有正行地说话!”   顾云行不以为然道:“你又不是外人。”   容欺眼中闪过迟疑:“难道……不是外人,就得这样?”   顾云行笑着凑到他耳畔:“这样是什么样?”   “言辞轻佻,行为无状!”容欺挺直了脊背,余光看向道路周围,颇为不自然地说道:“你回自己的马上去!”   顾云行抢过缰绳,轻扯了几下,控着马儿踱步慢行。   “离平兴城还有一段距离,这样不是更方便我们交谈?”   容欺这辈子从未这么与人同乘一骑过,只觉得有些怪异,但又不算讨厌。腰腹间的手微一使力,他便顺着力道往后倒去。   顾云行低笑了声。   容欺:“……”   他试着放松了身体,半晌后若有所思地松了力道。   顾云行便同他讲起了这些天追查的经过。他提及自己和方敛捣毁了影门藏人的据点,却没能在被劫掠的人群中找到方若瑶,继续追查之下发现了影门拐带江湖人的真正目的,竟是为了让影门少主吸取内力。这一查,才发现这个曾经偏安一隅的小门派竟在十余年前便悄然开始了此事。   “幸好这些年他们怕事情败露,做得极为克制,也不敢去动那些内力深厚的高手。那影门少主虽接连吸取了无数人的内力,但还未成气候,若是再晚几年发现,怕是就要成为江湖大患了。”   这些方敛都与他说过了,容欺漫不经心地“嗯”了几声,背靠着顾云行,望着沿路的风景出了会儿神。   顾云行见他不专心,便也不再多说,低声诉起了离别之苦。   分别这几日,他时刻挂念容欺的伤势,又忧心他是否再度与人起争执……如今再次重逢,见他完好无缺地赶来寻自己,顾云行心底油然生出无限的欢喜和感慨。   虽然不指望能从这嘴硬之人口中听到半句软言好语,但光是人出现在这里,还乖顺地任由自己抱着,于他来讲,已是难得的温存了。   “你真肉麻。”   容欺已经不再看风景了,他瞪向顾云行,眼底带着几分窘迫,似乎觉得难以启齿:“知道你离不开我,你可以不用说了。”   顾云行被他这一脸听不得情话,努力想要自己闭嘴的模样逗笑了。   容欺危险地眯起眼,一把将缰绳夺回,朝着平兴城快马加鞭地赶去。   “对了,忘了告诉你!你和方敛遍寻多日都找不到的方若瑶,我已经带回平兴城了。”   ——就算只有三里地,那也是他找见的。   顾云行讶异地挑了挑眉,顺势用两手揽住了容欺的腰腹,整个人欺身贴去:“容公子果真厉害,顾某心服口服。”   蜿蜒小道上,隐约又传来低低的话语声,不过都被阵阵马蹄声盖过了。   黄昏时分,两人抵达了平兴城。   容欺高坐马背,面色阴沉;顾云行下马牵行,满面春风。踏雪白马低垂着脑袋,时不时甩动起马尾。   他们赶在日落之前入了城,一路朝顾云行落脚的客栈走去。   方才同骑之时,容欺的衣物沾染上了顾云行身上的尘土与血腥,虽然嘴上不说,但顾云行知晓他安逸时极爱干净,便让店小二备好沐浴的热水。   店小二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妥帖地送来了热水,倒入浴桶之中。   容欺试了试水温,颇为满意,便解了腰带,抬手想褪下衣袍。察觉到顾云行在一旁看着自己,他手一顿,问:“你回来了,不去知会一下你的知己好友吗?”   顾云行笑了笑:“不急,他见我回来,自然知道我将事情处理妥帖了。”   容欺皱眉:“你这天极门门主,干脆加入武林盟得了。左右他的事,事事都有你,也差不多了。”   顾云行无端听出了几分酸意,笑了笑:“怕是不行。”   容欺:“为何?”   顾云行走到他身前,抬手替他褪下了外袍,颇为自然道:“我还得忙着伺候你,哪有多余的功夫再去管他。”   容欺冷笑一声,不再多说什么,伸手推开了他:“水温正合适,赶紧洗完了陪我吃饭。”说完,他便朝着屋中衣柜走去,随手翻找出一件外袍,当着顾云行的面穿上了。   顾云行:“……”   好像,两人之中,的确是他更需要洗漱。   “出来得急,没带换洗的衣物,借你的穿穿。”他注意到顾云行的脸色,迟疑道,“不行吗?”   顾云行:“当然没问题。”   容欺点点头:“对了,洗完澡记得把我的外袍也洗了。”   顾云行:“……好。”   两人在荒岛相熟后,不曾避讳过什么。见顾云行迟迟没有动作,容欺还疑惑地多看了他几眼。   顾云行暗暗叹了口气,麻利地脱了衣物坐进浴桶中。   屋内顿时响起一片水声。   容欺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取出了刺鳞,又整理起了自己的暗器布袋,过了一会儿,他有意想催促几句,目光却落在顾云行祼露的肩背上。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后知后觉地泛起些热意,起身换了个背对的位子坐下。   不多时,身后传来顾云行起身的动静。   容欺只觉眼前一花,什么东西被塞进了手中。   顾云行穿着半湿的里衣,头发披散在身后,发尾还滴着水珠,道:“帮我擦擦。”   容欺皱起了眉,似乎有些犹豫。想到之前顾云行替自己也做过这事,他咬咬牙,决定还是礼尚往来一番。   但他从未替人做过这事,胡乱用干布包裹住了头发,没注意漏下了一缕,他便又腾出一只手去抓。五指穿过湿发,缠绕在指间,容欺皱了皱眉,耐着性子慢慢拧去多余的水。   顾云行侧过头,正巧对上容欺认真专注的神情,笑了笑,将人拉到身前,未等容欺出声询问,就捏住了后脖颈项,俯身吻了过去。他边吻边带着人坐到腿上,一只手牵过容欺的手十指交握。那双手因为替他擦过湿发,此刻也湿漉漉的,让顾云行忍不住心中微微一动,不自觉加深了吻。   容欺一手搭上了顾云行的手臂,隔着半湿的里衣,仿佛能感到属于顾云行的体温。他五指缩了缩,借着腰腹间那只手的力道,顺势贴近了几分。   顾云行停了下来,就着亲吻的姿势垂眸看向容欺。   容欺睁开眼,茫然地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为何突然停下。   顾云行眼底闪过几分笑意,很快又继续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随即房门被敲醒了。   容欺骤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脸上迅速泛起薄红。他一下站起了身,冷声问道:“谁?”   敲门声停了下来,半晌传来方若瑶迟疑的声音:“大魔头……你也在啊?”   容欺理了理被拉扯得有些凌乱的衣袍,冷着脸坐到顾云行对面,道:“你去开门。”   顾云行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示意容欺看他半湿的、皱巴巴的里衣:“你确定,我这样,能放一个姑娘进屋?”   容欺没好气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76章 饮酒夜话   顾云行到底还是没有开门, 他扬声道:“方姑娘,顾某有要事与容公子商谈,恐怕暂时不便见客。”   方若瑶失望地“哦”了一声:“那,那我不打扰你们, 等你们谈好了, 我过会儿再来!”   ——竟还是要来。   顾云行原本还觉着头疼, 抬眼看着对面涨红了脸却还不忘气势汹汹瞪他的某个魔头, 不由又笑了起来。他起身坐到容欺身边, 将他的手拉过来放在腿上把玩, 边对门外的方若瑶说道:“今日已黄昏,谈完后怕是要入夜了,多有不便,方姑娘还是请回吧。”   容欺忍耐着将手缩握成拳, 避开了顾云行有些轻佻的行为。   隔着一道门,方若瑶的声音带着些许失落。   “顾哥哥,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声,我今日平安回来了。”   顾云行淡淡道:“容欺已经告诉我了。”   方若瑶愣了愣, 半晌后道:“也是, 就是他带我进城的。那……那我回房间了, 就不打扰你们议事了。”   顾云行“嗯”了声,目光落在容欺丰润的耳垂上, 平时瞧得不太分明, 凑近了便觉出几分有趣来。这么想着, 他伸出手, 故意轻捻起那团泛红的小肉。   容欺睁大了双眸,眼底有几分惊讶,不明白顾云行忽然扯他耳朵做什么。   此时方若瑶的脚步声已经离远了。顾云行便不再去管屋外, 额头抵上容欺的颈窝,声音无端暗哑了几分:“容欺,你这么看我,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无耻之徒。”   容欺推了推顾云行的脑袋,下意识反驳道:“我可没在心里骂你。”   顾云行侧过脑袋,露出一双晦暗难明的眼睛,悠悠地叹了口气。   容欺看向他,眯起眼:“干什么又叹起气来?”不等顾云行开口,他忽然想到什么:“方若瑶虽然傻了些,但也算是一派天真烂漫。你可是后悔将她拒之门外了?”   顾云行眸光微动:“你这般夸旁人天真烂漫,就不怕顾某伤心吗?”   容欺:“……你还伤心起来了?”   顾云行静默了片刻,决定略过这个话题,他抓住容欺的一只手,便将人往自己身上带,打算继续方才半歇之事。   “等等!”容欺抬手制止了他,再开口时带上了些许难以启齿的意味,“方才我们不都……亲过了,也该适可而止了。”   顾云行被拒后一怔:“你不喜欢?”   容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要被人询问这种问题,想要训斥几句,舌头却仿佛打了结:“这、这种事,有什么好问的?”   顾云行:“若我说,我不想适可而止呢?”   容欺颇有些恼怒地瞪着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脸皮这么厚!”   他一贯少与人亲近,但也知晓顾云行与旁人不同,便也由着他做些亲昵之举。可方才被外人打断,莫名生出几分羞耻之心,让他无法心无负担地继续下去。   容欺耐着性子讲起道理:“客栈里人多眼杂,我们岂可这般荒唐行事?一个方若瑶便也罢了,方敛也不知道何时回来,你想让他看我们好戏吗?”   顾云行总算听出了容欺的顾虑,一时对这魔头纸糊般的脸皮感到无奈,重新将人按在了怀里,低笑道:“容公子,你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哪里能让人察觉到动静?”   容欺一愣,反应过来意思后立马黑了脸。   片刻后,房门大开。   容欺气势汹汹地走出长廊,脸上除却一对泛红的耳朵外,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没想到几日不见,顾云行便愈发口无遮拦,全然没有了初见时飘逸出尘的高手之姿!   他径直来到楼梯口,迎面遇到了方氏兄妹正一前一后地往上走。   方若瑶先是一愣,而后惊喜道:“你们聊完了?”   容欺皱眉:“当然没有。”   方若瑶:“啊?”   容欺招手示意店小二送一桌两人份的餐食到房间,当着方若瑶的面转身又走了回去。   方若瑶:“……”   半晌后,方若瑶好奇地看向兄长:“哥,他们俩在房间里聊什么正事?都几个时辰了还聊不完吗?”   方敛低咳了几声,劝道:“既是正事,就不要去打扰人家。”   他真怕自家妹妹直愣愣地闯进去,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毕竟,他要是没看错的话,这魔头身上穿着的正是顾云行的衣物!   方敛一脸凝重,不敢多想,掰过妹妹张望的脸,对上那双懵懂天真的眼睛,他方才觉得心思澄空,复归安宁。   当晚,自饭菜被送入房间后,容欺便大方地与顾云行和好了。   两人虽只分隔了短短几日,彼此都经历了一些事,正经坐下来还是有许多事情要谈。   顾云行:“这是?”   容欺屈指敲了敲酒壶:“赶来之时,遇到一家店,酒酿的不错。”   顾云行笑盈盈地看着他,知晓那是他特地为自己带的酒,酒塞一取,屋内顿时弥漫一股强烈的酒液浓香。   顾云行取来两个杯盏,倒满了酒,举起其中一个杯盏,看着容欺。   容欺:“……”   他迟疑了一瞬,拿起了另一杯酒,与顾云行碰了杯。   两人仰头饮下酒,容欺顿时感觉那股直冲鼻尖的辛辣味再次袭上,忍不住皱了皱眉,问:“味道如何?”   顾云行赞叹:“好酒。”   容欺见他喜欢,便又替两人倒了杯酒,刚想举杯,却被顾云行按住了。   “酒虽好,但不宜贪多。”他捏着容欺的执酒杯的手腕,眼底满是笑意,“你陪饮一杯,足以尽兴了。”   容欺愣了愣,不去强求。闻着酒香,他不由想到了另一个好酒之人,转而向顾云行提起了崔心元之事。   “……我思前想后,不知该不该去求剑。”容欺不习惯旁人对自己无缘由的好意,但临别时崔心元的眼神又让他不忍辜负,除却顾云行,这世上鲜少有人能让他生出犹豫的心思。   “若是你,你会如何做?”   顾云行在听完事情经过后,便一直是若有所思的模样。此刻听到容欺询问自己,他也斟酌着答道:“崔庄主一片好意,等此间事了,我愿陪你一同前往灵州。”   容欺:“你也觉得我该去?”   顾云行沉思了片刻,见容欺只是犹豫求剑之事,全然没有为那个与自己长相相似的崔家长子在烦恼,想了想,又怕的确是巧合,提了反而徒增烦恼。   顾云行:“如今你已离了离火宫,天地广袤,无处不可往。与其在这里犹豫不决,不如先去看看,到了那儿也许便能做出心中抉择。”   容欺一愣。是啊,他如今已是自由身,不受束缚,一切都可随心而行。   不过在此之前——   “薛玉跟随我多年,那日也是他将我从地牢背出。如今他落在孙知益那帮人手里,无论如何我都要救下他。”容欺说道,“但我不想欠方敛人情。”   顾云行:“你待如何?”   容欺:“我手中有剑,自然能自己去救。”   顾云行笑了笑:“伤口刚长好,就又要准备喊打喊杀了吗?”   容欺:“你觉得我打不过孙知益?”   顾云行:“他自然不是你的对手。可他们人多势众,你孤身一人总是吃亏。”   容欺冷笑:“我当然不会蠢到与他们硬碰硬,孙知益总有落单的时候,我抓了他,再用他去换不就行了。”   “不。”顾云行否决了他的提议。   容欺皱起眉,正要开口,却听顾云行幽幽说道:“是我们。我们一起去。”   容欺沉默地对上顾云行的视线:“顾云行,我虽然乐意有你相助,但更不想牵连你与离火宫的事扯上关系。”   他说话的语气很认真。顾云行救他一人,尚可说是被他蛊惑,若是再去救薛玉,怕是堵不住这悠悠众口了。   顾云行笑了:“容欺,你不会觉得事到如今,还能将我撇下吧?”   容欺皱眉:“我没同你说笑。”   顾云行便也认真道:“我也没有说笑。”   容欺满脸凝重地静默了片刻,抢下顾云行的酒杯一口喝尽。   “行,那我们就一起动身。”   翌日一早,两人都睡过了头。   顾云行连续几日追剿影门之人,许久未合眼,昨夜一番夜谈,很晚才入睡,是以第二日仍是困顿不堪。容欺更是被那两杯烈酒的后劲搅和得头脑发胀,睡梦间还晕乎乎地皱着眉。   方若瑶接连几次“无意间”晃过顾云行的房间门口,半点起床的动静都未听见。   方敛发现以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提溜着自家妹妹去了楼下。   这间客栈中住的大多是方敛的手下,还有少部分天极门弟子也入住于此。只不过他们先前一直在忙着清剿城中影门残余势力,今晨才终于回来。   两派中人因着方敛和顾云行的关系,时常碰面,一来二往都有了些交情。此刻正坐在堂下攀谈。   方若瑶见着明显热闹许多的大堂,转眼便不去想楼上的两人,她眼尖地从人群中瞥见一抹红色的倩影,立马激动地挥挥手:“艳姐姐!”   艳罗伞手执花伞,嘴角噙笑,见方若瑶朝她跑来,便微张开了手臂将人接住。   “艳姐姐,你怎么也来了?”   艳罗伞眼波流转,看向方敛:“盟主几日前飞鸽传书,特让我赶来了却一桩心事。”   方若瑶好奇地问:“什么心事?”   艳罗伞:“都是过眼云烟,早几年前就放下了。”   方若瑶便追缠着艳罗伞,问起她的近况,两人在盟中时便关系不错,此刻许久未见,便自寻了一桌,聊起了天。   方敛:“……” 第77章 登楼救人   楼下的人语欢闹声透过窗户传入房中。   往日里一有风吹草动, 容欺就会惊醒,何况是这般嘈杂的动静。他半睁了睁眼,看到顾云行仍睡着,便又打了个哈欠, 有心想多睡一会儿, 于是卷起被子将两人裹得严严实实, 试图隔绝噪音。   然而那声响并不能被一床薄被阻隔。容欺眉头蹙起, 半梦半醒间觉出了几分烦躁, 便往顾云行的怀里又挨近了几分。   顾云行揽住了人, 手掌轻捂住了容欺的耳朵。   片刻后,容欺的呼吸趋近平稳,眉宇间也舒展了些。   “你怎么总做一些奇怪的事?”容欺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困倦,不似平日里清亮冷峻, 说话间鼻息拂过顾云行的胸膛,一阵又一阵, 若有似无。   顾云行低头放开容欺的耳朵:“醒了?”   “嗯。”早在顾云行捂上他耳朵时,他就醒了。   容欺挨着他翻了个身, 面朝上看着顾云行:“方才只觉得外面吵, 睁眼看见你, 心情却好了许多。”   顾云行心中微动,为这难得的温存之语。他有心想说些什么, 然而容欺似乎只是随口说了那么一句, 便推开被子坐起了身, 又爬过顾云行下了床。   看着容欺有条不紊地打理起自己, 顾云行却无端陷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惆怅中。   等到两人出了房门,才发现已过巳时。   影门的最后一点残存势力已被拔除干净,那些被俘的人也被安置妥当, 加之方若瑶也平安归来,此间之事总算告一段落了。   顾云行自城外归来后还未与方敛见过面,下楼后各自互通了情况。   方敛:“如此说来,过几日我们就可以动身前往霁州了。”   顾云行与容欺对视一眼,道:“回霁州后,你与孙知益之间总该有个了断了。”   方敛苦笑了声:“此事是我太过心软,此番回去,我确有打算先处理了此事。”   容欺听闻过孙知益的事迹,也知晓问心台就是这老头故意弄出来给自己树威名的下作手段,因此嗤之以鼻道:“这老东西没本事抓邹玉川,就去抓些旁人充数,真是脸大如盆。”   方敛沉默了,即便他与容欺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旧相识”,但每次听到这颇有魔头风范的话语还是会有些许不适应。   容欺注意到他的眼神,冷笑道:“难道我说错了吗?”   方敛:“孙长老半生都在武林盟中,为人正邪分明,以至于执念深重。”   容欺哼笑了一声:“那不就是老顽固吗?”   顾云行点点头:“他的确是个麻烦。”   方敛沉默地看向顾云行,眼神中透出了几分沉痛。没想到短短几月,他这位温文尔雅,襟怀坦白的好友竟似被带歪了。   顾云行又道:“孙知益所行之事,看似是在维护正道,实则只为一己之私,挑起武林正邪纷争对立。”   这些年,离火宫虽然势大,但因武林盟的缘故,行事多有克制,两者在江湖中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然而孙知益在位短短半年,矛盾便急剧增多,不仅牵头围攻离火宫,更是在邹玉川远遁东海后,放任霁州孙家各部闹出了不少乱子。   方敛知道顾云行所言非虚,道:“听说他已向众多名门大派递去了请柬,邀各家一起参与问心台之事。其中有一封请柬还送去了临沧城。”   容欺冷笑:“如此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邹玉川被抓了呢。”   方敛沉默了片刻,说道:“的确是场闹剧。”   容欺看了方敛一眼,“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方敛:“……”   容欺:“不管孙知益打的什么算盘,都休想让我药堂旧部的性命做他扬名立威的垫脚石。”他顿了顿,说道:“我要救薛玉。”   他想明白了,虽然事由孙知益起,但救人之事必然绕不开方敛。容欺自己不在乎方敛如何,但顾云行必然会犯难。与其来日被撞破,还不如当下就说清楚。   方敛果然面色凝重了起来:“薛玉为左使,恐怕是重点被看管的对象。”   容欺无所谓地说道:“这就不劳方盟主忧心了,我自会去想办法。”   方敛的目光移向好友。   顾云行面色无常,说道:“我会同去。”   桌上短暂地陷入了沉默。方敛似乎意识到自己劝不了桌上两人中的任何一个,是以便不再多言。恰逢此时,方若瑶发现了他们,兴冲冲地凑过来,同顾云行打起了招呼,还很是雀跃地讲起了她这一路上的种种磨难。   三人便不再提问心台之事。   当天下午,趁着容欺整理行装之际,方敛低声对顾云行道:“游之,你应当知道,若是来日有人搅乱江湖,伤及无辜,我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顾云行:“我知道。”   方敛叹了口气:“自我们相识之日起,我从未见你那般在意过一个人……他,真有这么好,值得你做到如此地步?”   顾云行的语气格外认真:“他是我此生唯一认定之人。”   方敛讶异地看着他,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他知晓好友的性情,看似淡然,可一旦入心,便难更改。正如他愿意不远千里追至东海救自己,他也愿为了容欺冒天下之大不韪。   “你本就是不受拘束的洒脱之人,很多事,也不必由我去多说什么。”方敛很快想开了,“也罢,我相信你,所以哪怕他是个臭名昭著的魔头,我也姑且相信他。”   顾云行纠正道:“他已离开魔宫,不是什么魔头了。”   方敛嘴角抽了抽:“你耳中便只听到了这两个字?”   顾云行笑道:“放心,我会陪着他,看住他。”   方敛受不了似的不去看他:“离火宫败势已显,江湖之中,不该再有更多的纷争了。”   等到容欺下楼之时,方敛已经不见了。   顾云行牵着两匹马,笑意盈盈地站在客栈门口,不知等了有多久。   容欺心中一动,脸上不禁也漏出一点欣喜,加快了步子走到顾云行跟前。   “走吧。”   两道身影并肩慢行,一路出了平兴城,转而策马飞奔,马不停蹄地往霁州赶去。   霁州是武林盟的地盘,大大小小的门派几乎有九成都挂靠在了武林盟之下,而真正的武林盟就位于霁州的中心——霁光城中。   两人抵达之时,正值深夜。   容欺与顾云行同乘一骑,坐在顾云行身前,发现眼前黑沉黯淡的夜色中忽然现出了零星亮光,看不真切,却分外醒目。他忍不住从顾云行怀里坐起,眯起眼:“前面是什么?”   顾云行圈着他,一手紧握缰绳,放慢了马匹速度。   “是霁光城的夜集。”   这座以州为名的城池,巍峨壮观,极尽繁华,城中并无宵禁,甚至还有夜集。即便入了夜,城内也是华光万千,曜目如昼。   容欺从未到过霁光城,眼见着前方的光亮越来越多,最后汇成一片星河汪洋,他心中不由感叹:“还真是个好地方。”   顾云行笑了笑:“你若是喜欢,回去后我也让临沧城都挂满灯笼。”   容欺:“……”   明亮的烛光照亮了纵横的街道,看在容欺眼中,似是隔了一层轻纱布幔,虽不比白天那般清楚,却也好过什么都看不见。   顾云行便拉住他的手,两人相携走在街上,混在热闹的人流中,一路来到了长街尽头。那应当是城中所有长街的尽头。四四方方的高台伫立在长街环绕的中心。高台之上,有轻歌曼舞,鼓声琵琶。   容欺:“这便是武林盟的问心台了?”   未至霁光城,何以想象武林盟的审讯之地,入夜便成了歌舞杂耍的地方?   顾云行:“霁光城的白昼与夜晚是两副面貌。你往后面看——”   顺着顾云行所指的方向,容欺只隐约看到了高楼的影子。   “问心台临审之人都会被关押在那座楼中。”   容欺一愣:“你是说薛玉就在里面?”   顾云行:“没错。”   容欺使劲眯起眼,却仍看不太分明。他有心想立即硬闯进去,但也知道夜晚于他多有不利。   好不容易等到第二天天亮,容欺从怀中取出蒙面巾,利落地戴到脸上,又将袖中暗器一一检查了一遍。片刻后,起身拿了一柄再寻常不过的长剑,就要往门外走去。   “容欺。”   顾云行的声音幽幽响起:“你是打算扔下我,独自去登楼?”   容欺转过身,道:“武林盟没什么厉害的高手,我先去探探路。”   顾云行见他蒙着脸,只露出一双冷厉的眼睛,愈发显得眸如寒星,颇有几分初见之时的煞气。   “若我同去,就不必探路。”顾云行朝他走来,“而是直接将人带回。”   容欺皱眉,过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了第二块蒙面巾,递给了顾云行。   “那你戴上。”   顾云行:“……”   两人乔装了一番,便趁着晓色刚起,闯入了高楼之中。   随着几道破空之声响起,守门的弟子应声倒地,余下的人正要出声,就感到巨力袭来,霎时不省人事。   容欺扔了多余的碎石,用眼神示意顾云行:“我就说,我一人足矣。” 第78章 登楼救人(2)   顾云行率先步入了楼中。   这是一座三层的高楼, 中间是中空的大堂,两侧是蜿蜒而上的长阶,连接着每层的环形廊道。自廊道往下看,入门大堂一览无余。   “有人闯入!警戒!”   几乎是进门的同时, 就有人发现了他们。   容欺索性不再隐藏, 袖中冷箭疾驰而出, 一下击中二楼廊道处的看守弟子, 眼见着几人连续坠下, 容欺飞身跃起, 借力上了二楼。   廊道的另一侧是几道紧闭的木门,他怀疑木门口便是关押人的牢室。   “站住!”看守的弟子已经涌来。   容欺翻转手腕,霎时一枚特制的响箭自空中响起——那是离火宫的信号箭,如果药堂的人被关押于此, 必然会有所反应。   果不其然,木门背后响起了几阵异响, 似有重物敲击。   “彭——”   容欺一脚踢向木门,房间内竟是一个铁笼, 五六名在押之人身负锁链, 奄奄一息。他认出其中一张面孔, 正是药堂的人:“薛玉呢?”   那人勉励抬起头:“你……你是?”   容欺走过去,余光瞥见有武林盟的人闯入偷袭, 立马矮身绕后, 反手运掌回击, 将偷袭者重重砸落在门框上。他一眼就注意到此人腰间的钥匙, 走过去用剑端挑起,扔到被俘的药堂弟子脚下。   然而药堂弟子却没有多少喜悦之色,他勉力抱拳作揖道:“多谢……只是我们都中了软骨散, 即便解开锁链也跑不了太远。”   容欺皱眉:“解药在哪里?”   “这些看守的弟子身上应该是没有的。”   见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容欺无语道:“一个药堂弟子,竟然只想着要别人的解药?”   “可是……”他们虽精通药理,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是最寻常的软骨散,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变出解药吧?   容欺淡淡道:“出了这楼,往前十步就有一个药铺。”   问心台处于霁光城长街中心,正是闹市,周围店铺繁多,更遑论药铺了。   药堂弟子明显愣住了,半晌后,他伸出两指,朝着自己身上的几处穴位重重点去,随后便像恢复了力气般,从地上站起。   “薛堂主不在这一层。”   容欺回来后的那段时日,副宫主、左右使相继发生变故,是以他们更习惯用从前的称呼。在他说话的时候,其余人也纷纷连点穴位,解开了锁链。   那人解释道:“我等虽无解药,可也能靠着刺激穴位撑上一炷香时间,应当足够我们配制出解药了。阁下的救命之恩,我等铭记在心……”   容欺不耐烦打断了他:“这楼里还有多少离火宫弟子?”   “当日被俘后,足有百余人被押往霁州,至于有多少人被送来了这里,我就不清楚了。”   这时,外面的打斗声传了过来,容欺想到顾云行还在外面守着,便催促道:“既然只有一炷香的时间,那就快些!若是来不及,可没人会救你们。”   说完,他转身折返出去,看到门外武林盟的人已经倒了一地,还有一批弟子正守在长阶上方与顾云行遥遥对峙。   药堂的几人见状,立马转身朝着楼下跑去。   容欺踱步到顾云行身侧,低声道:“让我来。”   顾云行始终与他不同。   离火宫魔头的手无所谓沾上多少鲜血,但顾云行的剑绝不能染上武林盟的血。   他拔剑冲了过去。   鲜血自剑身滴落,又在半空中划出道道深色的红线。不多时,容欺便从人群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他一路前行,走到三楼时,仅剩的几名武林盟弟子已经不敢再靠近半步。   倒地者哀嚎不止。   顾云行看了眼他们的伤口,知道容欺并未痛下杀手,只是场面难看了些。   ——乍一看,还真是一尊杀神。   容欺拂去额间溅到的血迹,一脚踢开了房门。   放眼望去,不少是他熟悉的面孔,也有一些生面孔,兴许是许厌或者沈弃曾经的属下。容欺对此不感兴趣,将抢来的钥匙一扔,便继续前往下一个房间。   就这样,他接连查看了几个房间,终于,在三楼正中间的房间里找到了薛玉。   薛玉脸色惨白,像是被人特意“招待”过,两手无力地垂落在地上,就连嘴巴也被堵上了。他见到蒙面人闯入,先是一惊,而后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仰头“呜呜”叫唤起来。   知道他是认出自己了,容欺走过去道:“闭上嘴。”   薛玉拼命点头。   容欺便把塞在薛玉口中的布团取了下来。   容欺察觉到异常:“站不起来了?”   薛玉摇头:“老子百毒不侵,软骨散对我没用,他们就把我手脚打折了。”   容欺颇为嫌弃:“不会装一下?”   薛玉顿时满脸脏话,表情颇为隐忍。   容欺懂了,看来是被人看穿了拙劣的演技。   他将薛玉从地上提起,半拖半背地往外带。   刚到廊道,楼下就传来了响声。   容欺循声往下望去,发现第一批去药铺的人已满载归来,那些药堂的弟子,正拿着一堆药材捣磨药粉。   容欺的一番查找,放出了不少离火宫弟子,他们正苦于软骨散的折磨,见状纷纷围了上去。   此刻,武林盟的人也察觉到了问题。   “快毁了这些药粉!”   他们打不过容欺和顾云行,可也不能放任更多的魔人脱离控制。   楼内顿时乱作一团。   顾云行斜倚着栏杆,露在外面的双眸似乎游离在外。   容欺已经收回了目光,他走到顾云行身边,想要唤一声,又想到此刻不能暴露身份,说道:“这本就是我的事,你不该来的。”   就算底下的看守之人是孙知益的下属,但他们终究是武林盟的人。   容欺忽然问:“后悔了吗?”   “想什么呢?”顾云行看向他:“没人能逼我做不愿意的事。”   容欺盯着那双含笑的双眸,心中涌动起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他终是没有多言,淡淡道:“我们该走了。”   薛玉一直趴伏在容欺的背上。   听两人对话,这竟然是容欺的同伙?   他不由稀奇地多看了几眼。   顾云行:“不救其他人吗?”   容欺:“离火宫的人与我无关,他们聪明点就该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   看守之人必定已经传讯出去,援兵随时可能会来。   薛玉听懂了,欲言又止,道:“那我可以……出声提醒一下吗?”   容欺皱眉:“你是离火宫的人,问我做什么?”   薛玉沉默了一瞬,片刻后高声喊了句:“不必恋战,快撤!”   ——也算是全了这几年同在药堂的情谊了。   三人悄然出了楼,收到消息的孙知益正带着大批武林盟高手赶来。双方堪堪隔着问心高台擦肩而过,等到孙知益察觉到不对劲时,他们早已出了长街。   楼内的药堂弟子不仅配出了解药,还洒出一大把毒粉。大堂瞬间变得乌烟瘴气,他们发现武林盟的援兵赶来后,立马散入长街,运气好的逃之夭夭,运气差的又被捉回……   可这些都与容欺无关了。   霁光城外,一辆精致马车停在路边,车夫带着一顶巨大的草帽,将大半张脸都遮掩住了,只露出一个白生生的下巴。   容欺刚觉得眼熟,就听见顾云行说道:“是丁易。”   有人接应后,接下来的事便容易许多。容欺将薛玉从马背上扛下来,不怎么温柔地塞入了马车中。   薛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苦不堪言。   容欺坐下后,扯下蒙面巾,顺手用它去擦长剑上的血迹。他忽然皱眉:“不好,我把逐空落下了。”   为了不牵连顾云行,容欺特地把逐空剑放在了昨夜下榻的客栈中。   闻言,坐在马车一角的丁绮言笑晏晏,双手捧出剑匣:“早已为公子取好了。”   说着,她便将剑匣捧到容欺身前。   容欺:“……”   他没怎么犹豫地丢掉手中的长剑,从剑匣中取过逐空后,看了看,满意地挂回了自己腰间。   薛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从两人身上来回转动,表情变得古怪起来:“这位是?”   容欺:“顾云行啊,你不是见过?”   薛玉:“……”他是见过顾云行没错,可现在人蒙着面,认不出难道是他的错吗?   说话间,顾云行取下了蒙面巾,朝薛玉淡淡点头。   薛玉干笑了几声,想不通救自己的人里怎么会冒出一个天极门门主?   不过他自认没有那么大面子,不由看向容欺,发现对方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不像是要开口的样子。   他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偏偏外人在场,不好开口去问。   马车疾行了许久,终于抵达了一处小镇。   趁着顾云行和丁绮下车的功夫,薛玉努力挪到容欺身旁,小声问:“右使,你怎么还和顾云行待在一起?”   容欺淡淡瞥了他一眼:“以后不要叫我右使。”   薛玉:“你不说我也知道,定是你们沦落荒岛时相依为命,机缘巧合之下成了生死之交?”   容欺略略思索后道:“算是吧。”   “早前在焰火岭时我就发现了!”薛玉煞有其事道:“要是你早些把你与顾云行的交情告诉我,我一定在你被关的第一天就去找他里应外合。”   容欺:“……离火宫真是幸甚有你。”   薛玉叹气:“往后可回不去离火宫了。”   容欺:“你今后有何打算?”   薛玉:“没想过,原以为要死在问心台了。若说现在想的话……也许会去做个游方郎中吧!”   容欺:“游方郎中……也不错,你武功不高,做个大夫兴许还能活得久一些。”   薛玉撇了撇嘴:“不过,比起以后做大夫,现在我更需要大夫为我接骨。”   “接骨容易,神医难寻。”丁易的脑袋钻进车帘,“不如薛神医来我临沧城?”   薛玉眼睛一亮:“小兄弟,真有眼光!你是从何处听来我神医的名号的?”   丁易眨眨眼:“姐姐说了,逢人多夸准没错。厉害的大夫自然是神医了。”   薛玉:“……” 第79章 初入灵州   马车内, 薛玉拉着丁易谈起了他的医术传承,又说起自己加入离火宫之前经手过的几个疑难病症,一副誓要让丁易正确认识“神医”二字意义的架势。   容欺听了一会儿,撩开帘子跳下了车。   薛玉一愣:“干什么去?”   容欺:“看看顾云行。”   薛玉:“……”   没走几步, 容欺看到丁绮正领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过来, 询问之下得知那是镇上最好的接骨大夫。丁绮还给他指了路:“门主就在前面的街上。”   顺着丁绮所指的方向, 容欺很快找到了坐在食铺里等待的顾云行。   食铺店面很小, 蒸笼里也不知在蒸些什么, 散发出阵阵甜腻的香味。   容欺迟疑了片刻, 走过去坐到了顾云行的对面。   顾云行立马笑了:“怎么出来了?”   容欺:“他们两个太吵了。”   顾云行:“从这里再行两三里,是个岔口,其中一条道可以回临沧城,另一条道是去灵州的必经之路。”   容欺知道顾云行是在等他做出抉择。他静静地坐在这不知名小镇的小铺间, 听过往行人的脚步声,感受微风拂面, 看着身前之人,忽然问:“顾云行, 你想去哪里?”   顾云行疑惑地看着他。   容欺:“自海上归来后, 你先是到升州寻我, 又来霁州陪我救人……我好像从未问过你,你想去哪里?”   顾云行讶异地挑了挑眉, 眼底染上笑意:“今日是怎么了, 如此贴心?是觉得顾某随你来回奔波, 感到心疼了?”   容欺瞟了他一眼:“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我每次都是很认真地在与你说。”顾云行无奈道地瞥向容欺的耳朵, “是你面皮太薄,总听不得顾某的肺腑之言。”   容欺眉头微蹙,垂眸看着桌面粗糙的纹理, “我们这样,毕竟……不是正路,你不必总说些调笑之语。”他顿了顿,似是难以启齿地挤出了句,“我又不是女子,应不来你想听的话。”   顾云行好奇地问:“哦?我想听什么?”   容欺脸一黑,没好气道:“你还没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顾云行:“那就去灵州吧,灵州人杰地灵,我还不曾去过。”   “……顾云行,你不必事事跟着我。”容欺斟酌道,“崔庄主不会为难我,求剑之事我一人就足够了。”   顾云行面色凝重起来:“你想撇下我?”   “不是。”容欺立马否认,在遇到顾云行之前,他便经常独来独往,在他看来,顾云行实在没必要处处迁就自己,“我的意思是,取了剑,我会去找你。”   顾云行笑了:“那为何不能一起去?”   容欺皱眉:“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亦有我的,你何必把时间都浪费在我身上?”   顾云行脸上的笑意淡去:“这不叫浪费时间。”   容欺看向他。   顾云行思索了片刻,道:“容欺,若我现在遇到了难题,你可愿帮我?”   容欺:“当然。”他反应过来顾云行的意思,“那不一样,取剑又不是什么难事。”   顾云行:“我还真有一件小事,想请你陪我一起去做。”   容欺狐疑地看着他:“何事?”   顾云行:“我迟迟不说,是怕你帮了我,耽误取剑之事。”   容欺:“剑往后也能取,你先说,是什么事?”   顾云行:“也没什么,只是想甩开旁人,同你安安静静地看看风景。”   容欺:“……”   他对上顾云行的眼眸,发现对方竟是认真的。   “客官,您的点心好嘞!”食铺的老板端着蒸笼上来,掀开后,热气腾腾的糕点发出阵阵清甜的香味。   顾云行:“原先还想装食盒里带上,现下你过来了,我们就可以多坐一会儿。”   容欺没有拒绝,低头看着顾云行给自己夹了块圆滚滚的糖糕,发现上面还缀着两粒红豆做的眼睛,下方是糖浆水勾出的笑脸。可惜糖糕蒸熟后变得蓬松胀大,撑的笑脸有些奇形怪状。   “……丑死了。”容欺颇为嫌弃地取了糖糕,一口把笑脸咬了下来。松软的糖糕在口中融化,甜而不腻,他意外地又看了几眼。   顾云行:“看来味道不错。”   容欺心情好转了许多,“是不错。”   顾云行:“像这样坐在无名小铺中,陪我吃糖糕,可算浪费时间?”   容欺怔了怔,“你想说什么?”   顾云行:“容欺,也许你所认为的浪费时间之举,正是人活一世最要紧之事。”   容欺疑惑地看着他。   顾云行:“这世上的事并非只有值不值得,与其说是我陪着你,不如说,是我不想与你分开。”   容欺不留神噎了一下,眼神里透着些许不适应,微微躲开了视线。   顾云行知道他面皮薄,“现在你该明白,不管你是想闯荡江湖、游历四海,或是远离纷争、隐居避世,都该与我一道。”顾云行笑着问他,“也别想着对我来说是不是麻烦,以后你总要习惯身旁有我的日子。”   “别说了。”容欺看了眼不远处面色古怪的店家,只觉得脸上像有火在烧,“我知道了。”   顾云行:“真的?”   容欺咬了口糖糕,片刻后含糊地“嗯”了声。   从前他为邹玉川驱使,心甘情愿地做他人手中的利刃。邹玉川所指之处,便是他挥剑的方向。可如今经历了这种种,他与离火宫的最后一丝牵挂也随着救出薛玉而彻底断开。   是以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顾云行和邹玉川不同,他没有执念,也不会要求自己去做什么。唯一挂在嘴边的,便是要待在自己身边……   “顾云行,我答应你了。”容欺的目光迎向顾云行,“左右闲来无事,我们可以到处走走。”   不就是看风景吗?他想,江湖路长,多一个人陪着自己也不错。   两人说开后,便返回同余下三人道别。   薛玉对此很是惊讶,他四肢都被绑上了木条,却硬是直起了身体:“右……容欺,你不与我一道了吗?”   容欺嫌弃地盯着他:“丁绮丁易会带你回临沧城养伤,伤好之后,你可自行选择去留。”   薛玉苦笑:“我哪里还有别的去处?”他顿了顿,又问:“你们此行可是有要事去办?”   “没有。”容欺随意道,“就当是游山玩水了。”   薛玉:“……”   薛玉沉默了一会儿,“游山玩水”四个字从容欺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是说不出的怪异。   他目光移向顾云行,刚想说和顾云行能有什么好游玩的,却发现对方侧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容欺身上。   薛玉不由怔了怔,莫名觉得心中那股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又不知从何问起,最终叹了口气,改口对容欺道:“那我们来日再聚。”   他清楚自己左右不了容欺的决定,索性也不去多想。   容欺看着薛玉绑满木片的四肢,终于起了点良心道:“薛玉就托付给你们了。”   丁易笑着道:“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丁绮:“我们定会照顾好薛神医。”   薛玉脸一红:“倒也不用这么称呼我,叫我薛玉就好。”   他这些年专为离火宫调制毒药,很少正儿八经地坐诊治病,“神医”之名受之有愧。   容欺本来就不是多愁善感之人,见薛玉适应良好,便和顾云行相继下车。   他们此行求剑,并无人在后催促,也没有最后期限,过往种种桎梏已尽数不复,这样的悠然闲适从未有过。   前方有牛车慢吞吞行来,顾云行伸手揽过容欺的肩膀,带着人往旁边退避。   容欺看着那牛车若有所思。   顾云行凑近了问:“怎么了?”   容欺:“不如坐牛车去?”   ……   薛玉眼神复杂地看着两人上了牛车,默默缩回了探出车帘外的脑袋。许久,憋出了句:“你们门主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跟着容欺许多年,可从未碰过人的肩膀!更不要说拐去游山玩水了,坐的还是奇慢无比的牛车?   丁易不满道:“门主先前也不这样啊!”   丁绮温婉一笑。   薛玉:“……”   他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出来了,那两个人绝对有问题……反正他和容欺不会这样!   两人撇开众人,驾着用一锭银换来的牛车前往灵州。他们边赶路边看风景,一路走走停停,到达灵州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这一天,两人前脚刚抵达问剑城,后脚便得到了来自霁州的消息:方敛已重回盟主之位,孙知益见武林盟上下皆以方敛马首是瞻,愤而带领孙家各部退出了武林盟。   容欺:“可惜我没来得及归还四方剑。离火宫收缴的武器都由兵械堂保管。邹玉川远遁东海,如四方剑这样的名剑,应该不会被落下。”   顾云行:“倒也未必。邹玉川走得急,兴许没有来得及带走这些身外之物。”   容欺:“他自然不会惦念这些东西,可别人就不一定了。”   回想了一番,他沾了茶水,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一张简易的图纸。   “四方剑若是没被带走,应该是藏在兵械堂的暗室中。若是不在暗室,那么极有会被兵械堂堂主带走。”   顾云行依着他的图,提笔画在了信纸上。   “错了。”容欺一眼看出了问题,取过笔修改了一番,“暗室在这儿,开关在这儿。”   顾云行索性给他研墨。   片刻后,一只信鸽飞出了茶楼。   容欺:“这灵州还真是偏远之地,沿途都未见有多少行人。”   顾云行望向窗外萧索的街道,不由也起了疑虑:“我虽未到过灵州,但既是中心之城,断然不该如此冷清。”   容欺:“也许是翠微山庄取消了今年的问剑之试?”   每年来灵州的人,十个里有九人都是冲着翠微山庄而来,若是没有问剑之试,的确会少了许多慕名前来的人。   “客官有所不知,”恰逢此时,路过添茶水的小二出声搭腔道,“不久前,城里来了一批江湖人,逢人就打听山庄之事,我们原以为又是一群过来请崔庄主开炉锻剑的人,谁知他们根本不是冲着兵刃来的。”   容欺:“那是为了什么?”   小二顿时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迟迟不开口。   顾云行取出碎银放在了桌上。   小二立马笑开了花:“二位公子有所不知,他们啊……是来寻仇的!”   容欺皱眉:“寻仇?翠微山庄鲜少与外界接触,他们寻得是什么仇?”   小二:“生死之仇。”   容欺眼神一冷:“说下去。”   小二抬眼瞧了瞧四周,这几日来往行人很少,偌大的茶楼也仅有几桌散客,他便压低了声音道:“具体什么仇,小的也不知道,只知道翠微山庄近日遭了大难,庄主和夫人相继失踪,只留下刚及笄的孤女强撑大局。”   他像是说到了什么忌讳之处,用更小的声音道,“不仅如此,最近城里有不少人死于非命,身家财宝尽数被洗劫一空……两位既能来到这茶楼,也是与我有缘,奉劝两位近几日还是小心为妙。”   顾云行:“多谢。”   等到店小二走远了,容欺却没了品茶的兴致:“去山庄看看。”   他们原本打算休整一番再去递拜帖,但显然此刻不能再等下去了。   出了茶楼,原本晴好的天气变得暗沉,冷风渐起,竟是下雨的征兆。容欺望着聚拢的乌云,心头莫名生出几分烦躁,连日来的好心情,似是也被这冷风吹散了。   翠微山庄地处湖心小岛,远远望去,能看到岛上四面环绕翠竹,掩映交错,在阴云密布的天穹之下,竹林竟显得格外青翠醒目。   湖岸处,一叶小舟静静地浮在水面上。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问题。   翠微山庄隐于灵州,不问世事,何以会放任小舟在此而无人看管?   容欺率先跳上船,拿起船桨研究了一番,推到顾云行手中。顾云行便负责划桨。   随着小舟离岛越来越近,两人敏锐地闻到了空气中夹杂的血腥之气。容欺站起身,眯起眼睛,看到了岸边竹林的红色血迹。   “顾云行,划快点!”   顾云行运掌送向湖中,掌劲推着船只快速朝竹林靠去。   竹林间,大片翠竹倒伏,竹叶散落一地,泥土之中浸染了褐色的血迹,却未见尸首,像是被人收拾过了。   容欺越看越心惊,脚步不由快了几分。   顾云行:“小心!”   话音刚落,竹林深处无数利箭疾射而出,紧接着有铃铛之声此起彼伏,蔓延至风声中。   ——有陷阱!   容欺目光一寒,拔剑劈落几支冷箭,朝着箭矢飞出的方向飞身而去。还未接近,地面上忽然竖起一道尖刀木墙。   他反手提剑扬起,刹那间,剑气过处,木墙一分为二。   几道身影自竹林间若隐若现。   “翠微山庄暂不见客,阁下,请回吧!”   容欺收了剑,看向隐在竹林后的人:“你们是翠微山庄的人?”   “当然,翠微山庄擅造万千兵刃,阁下若再往前走,便不单单只是铁箭刀墙了。”   这劝退之语间已然带上了几分威胁,容欺冷笑了声:“若是这些兵刃暗器有用,贵庄何以会遭歹人入侵?”   “你!”   容欺不耐烦道:“在下受崔庄主相邀,特来取剑。”   他想到崔心元临别之际曾说过会回灵州办一件事,办完之后便开炉锻剑,也不知道当日所说之事是否已经办妥。   谁知那人却道:“问剑之试已经取消,翠微山庄今年无剑可取。”   容欺耐心告罄,举步想要往前,却被顾云行拽住。他皱紧了眉,耐着性子道:“我没说要参加问剑之试!”   “那……敢问阁下姓甚名谁?”   “容欺。”   容欺报了姓名后,那边却没了声响。他疑心那帮人知晓了身份后,仍将自己当成离火宫的魔头,不由烦躁起来。   片刻后,竹林里再次传来动静,这一次,藏在竹林里的人尽数走了出来,为首之人面色肃穆,年纪却不大,手中提着一把造型别致的弩箭。   容欺等着他走近,却见对方忽然停下了脚步,眼神古怪地盯着自己,活像是见鬼了般。   容欺被他盯出了火气,怒斥了声:“看够了没!”   那人猛然惊醒,语气很是客气:“师父的确说过,会有一名姓容的公子前来取剑。”   竟然是崔心元的徒弟?容欺打量了他一番,道:“既然知道,那就带路吧。”   那人一愣:“在下莫随风,近几日山庄不便接待外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容欺又看了几眼,“不过,若是容公子,也无不可。”   “大师兄!”莫随风身后,有人小声唤了他一声。   莫随风摇摇头,没有理会,侧身让出一条道来:“容公子,请随我来。”   容欺挑了挑眉,只觉得莫随风的反应有些奇怪,但此刻多想无益,不如先进山庄了解情况,这么想着,他便迈步往前走去。   “等等!”莫随风拦住了顾云行,“师父只交待了一位取剑之人,你,不能进。”   顾云行正要开口。   容欺却冷笑道:“你以为你能拦住我们?若不是看在崔心元的面子上,我才懒得与你废话!”   莫随风睁大了眼睛:“你岂可直呼师父名讳?”   容欺:“你师父可没那么多规矩,让开!”   莫随风为难地摇头:“不行……我不能放外人进去。”   容欺:“拦他就是拦我,真以为我不会动手吗?”   眼见着容欺就要发作,顾云行唤了他一声,而后对莫随风道:“在下天极门顾云行,不知贵庄发生了何事?若有需要,顾某或可尽绵薄之力。”   莫随风眼睛一亮:“你是顾门主?”   顾云行点头。   莫随风又看向容欺,似是在向他征询。   容欺皱着眉:“怎么,你师父没提过是顾云行替我求得剑吗?”   莫随风:“太好了!若真是顾门主,定有办法解山庄困境!”   容欺:“?” 第80章 冥冥之中   不得不说, 天极门门主的名声就是比自己的好用。虽然顾云行从不标榜自己是正道中人,但江湖之中总有人心甘情愿地将他视作如方敛一般的君子大侠。   莫随风引着两人走出竹林,又绕过许多小路,不知走了有多久, 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现出一座幽雅古朴的山庄院落。   两人刚进山庄, 天边就下起了绵绵细雨。雨滴溅落在青石板上, 发出淅沥沥的响声。容欺来到一处风雨长廊, 环顾四周园林秀色, 仿佛都在这雨幕中覆上了灰纱,显得黯淡无光。   一路上,容欺询问起崔心元的下落。   莫随风并没有隐瞒,将近日之事悉数告知。   这些年翠微山庄几乎不与别派走动, 庄主夫妇深居简出,只在每年的问剑之试上露面几回, 其余时间大多隐世避居。   是以当那群黑衣人闯入山庄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他们武功高强, 不似寻常江湖人, 一现身, 便大放厥词要请师娘庄外相见。师娘与他们并不相识,不知他们有何目的, 但为了弄清原委, 她还是与他们见面了。”   听莫随风的讲述, 那帮人竟然是冲着徐兰芝来的?   容欺不由地皱眉:“你既然说庄主夫妇深居简出, 可为何不久前崔夫人会现身海上?”   莫随风讶异地看向他:“你见过师娘了?”   容欺含糊地带过道:“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吧。”   莫随风没觉出异样,继续道:“师娘每年都会寻找稀有矿石做筑器之材。半年前,传闻有陨星坠海, 师娘便去了东海,一个多月前方才回到山庄。”   容欺:“那她可寻到陨星碎片?”   莫随风面露迟疑,终是没有回答。   此事涉及翠微山庄内部隐秘,容欺没再追问,但从莫随风的脸色来看,徐兰芝应当在东海有所收获。陨星之材可遇不可求,难道是有人冲着此物而来?   容欺又问:“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莫随风脸色沉了下来:“那帮人闯过竹林后在山庄门口等待通传,装成一副讲礼义廉耻的模样,实则在骗得师娘现身后,就奋起劫人!”   想到当日的场面,莫随风不由气愤填膺,他们久居灵州,未避世前也算是名门正派,许久不曾见到如此卑鄙行径。彼时徐兰芝大病初愈,身体尚还虚弱,那群人却突然发难,不仅伤了众多山庄弟子,还将她打晕带走。   “当时师父正在剑炉闭关,闻听师娘被劫走的消息后,连夜追了过去……如今已是第三天,至今还未有音讯。”   容欺目光微动,问:“他们使得是什么武功路数?又是往哪个方向离开的?”   莫随风却是摇头:“不知道。”   容欺顿时冷笑:“翠微山庄好歹也是州内首屈一指的大门派,你们竟能让人堂而皇之地从山庄劫掠走庄主夫人,还一问三不知?”   莫随风皱眉:“容公子何必冷嘲热讽?我师父闭关开炉也是为了给你锻剑。若是师父在场,他们也未必能得逞。”   容欺懒得与他争执,冷声问:“可有画像?”   莫随风:“有,但他们全都蒙着面。不过其中几人的武器颇为特别,不似寻常门派所有。”   可惜莫随风并没有随身携带画像。他还要将顾、容二人来此的消息禀明崔青溪,便先将他们安置在了一处院落,而后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容欺:“奇怪。”   顾云行走到他身边:“怎么了?”   容欺:“他对我们未免也太放心了。”   顾云行看他沉思的模样,笑了笑:“崔庄主特地交代过取剑之事,他自然对你放心了。”   容欺:“……我跟他也没那么熟。”   只是同行了一段路,又恰好与他女儿长得有几分相似罢了。   容欺不由起了几分好奇:“说起来,崔青溪究竟长什么样?”   顾云行凑近了些:“我看看。”他伸指轻勾起容欺的下巴,专注地打量了一番,若有所思道,“崔小姐既能跟你有几分相似,那应该是好看的。”   容欺别过脸,躲开了顾云行的手,没好气道:“说了在外面不要突然靠那么近!”   这一路,容欺算是见识了顾云行无所顾忌的一面。这人似乎半点没有身为断袖的自觉,也不知道避人耳目,每每光天化日之下就要做些轻佻之举,让他防不胜防。   顾云行惋惜地叹了口气:“是你非要问我,我自然如实回答了。”   容欺黑着脸,看了一圈小院,努力克制地谈回正事:“眼下翠微山庄的人把你当成了救星,你真打算留下来救人吗?”   顾云行:“当然。”   容欺皱起了眉头,看向顾云行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果然如此”的意味,片刻后,他勉为其难道:“罢了,反正眼下没什么事,我就陪你一起吧。”   ……   顾云行一把将人揽了过来,毫不留情地戳穿:“方才一路问情况的人是谁?容欺,你说究竟是谁更在意些?”   “顾云行,你又发疯!”容欺猝不及防之下贴近了顾云行,挣扎着就要退开。   顾云行却伸掌扣住了后脖,强迫他挨着自己:“放心吧,没人。”   容欺顿了顿,挣扎的力道减轻了半分,小声地不满道:“这是在旁人的地盘上!”   顾云行笑了笑:“就算被人撞见了又如何?眼下他们自顾不暇,说不定还会说我们般配呢。”   容欺不去理会这些话,索性也由着他,颇有些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   “……崔心元给我铸剑,我不喜欢平白欠人情。”   顾云行:“所以这件事,我们得帮忙摆平了。”   容欺“嗯”了声,心情却有些低落。他自认在江湖中来去匆忙,身周众人皆是过客,但此刻却不得不承认,他不希望崔心元出事。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脚步声。容欺一惊,迅速从顾云行怀中退出,警惕地看向门口。不一会儿,莫随风便带着画卷出现在了视线中。   “当日在场弟子有不少,画像足有九成像,二位请看。”   随着画像铺平展开,几名身量瘦高的蒙面人赫然跃于纸上。   容欺惊讶地睁大了眼。   莫随风还在指着那几柄颇为怪异的武器,示意两人来看,容欺却淡淡道:“不必看了,我知道他们是谁。”   顾云行讶异地看向他。   容欺:“钩若明月,双刃斧,百节鞭……他们都是邹玉川座下的心腹高手。”   莫随风一愣:“邹玉川?离火宫的人!他们不是已经败给了武林盟了吗?”   “我明白了。”刹那间,所有的回忆串联了起来,容欺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凝重,他看向顾云行:“我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   他早该联想到的——   邹玉川远遁东海,集结船队,一心要寻找海上荒岛。可是他不知路线,迟迟无法启航。   容欺原先只以为邹玉川即便会有动作,也会是去寻方敛兄妹,或是找他和顾云行。万万没想到,邹玉川竟将目标放在了当日在海上捎他们一程的徐兰芝身上。   ……   “严帆看不懂星象,记不住海上的路线,他唯一能说清的,便只有崔夫人带他们回岸边的事了。”容欺在桌上轻点了一处位置,又在另一侧划出一道直线。   “周顺曾经是沈弃的人,那就意味着他也是离火宫三大码头的人,所以对邹玉川来说,我何时带方敛出的海,又是怎样的航行路线,他都可能清楚。”   顾云行的面色也变得凝重:“他是在缩小范围。”   容欺:“没错。可是,崔夫人的这条航线船帮的人也应该清楚……船帮就在东海,邹玉川为何千里迢迢跑来灵州找崔夫人?”   “船帮可能也出事了。”顾云行想到一种猜测,“听说邹玉川初至东海,大肆强募船员集结船队,在沿海一带闹出了很大的乱子,也和当地的一些势力起了冲突。”   ……   事实究竟如何他们也无从得知。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崔夫人是被邹玉川的人掳走了,目的地极有可能就是东海。   ——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绕不开东海,绕不开荒岛寻《天元册》一事。   莫随风茫然中听得一知半解,但也听懂了两人最后的结论:“所以我们要往东海的方向去追师娘?”   容欺:“事不宜迟,我们要赶在邹玉川出海前救下崔夫人。”   莫随风脸色严肃了起来:“我这就去禀告小姐。天色已晚,两位今晚还是早些休息吧。”   谈话间,已至入暮时分,雨越下越大。莫随风再次脚步匆匆地离开了院子,屋内顿时只剩他和顾云行两人。   容欺叹了口气,道:“顾云行,你有没有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我们还要再回东海。”   顾云行点燃了烛火,房间里顿时亮堂了几分。容欺闭了闭眼,努力适应着昏黄的光线。   顾云行:“你在担心他们?”   容欺摇摇头:“原以为来这儿是帮他们,没想到这一切无妄之灾都是受我牵连。”   顾云行见不得他愁眉紧锁的模样:“那是邹玉川犯下的罪孽。”   容欺看向他,脸上闪过犹豫之色,半晌后,他说道:“我不想再等了。” 第81章 人有相像   雨夜, 容欺和顾云行离开了院落。   容欺目不能视,便由顾云行带着,一路疾行而出。夜间的竹林寂静无声,雨点敲打在竹叶间, 连绵成一片叹声。   来到白日小船停泊处, 顾云行停了下来。   容欺:“怎么了?”   顾云行:“有人追来了。”   容欺回过身, 只看到茫茫夜色。   “等等!”竹林深处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 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微弱火光若隐若现, 让容欺忍不住眯起了眼。   容欺:“谁?”   脚步声停了下来, 四周归于平静,一时间,只余雨声。   容欺侧过身,低声询问:“顾云行?”   顾云行:“是崔小姐。”   崔青溪?   容欺看不真切, 敏锐地察觉到那阵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 她停在了离自己几步近的距离。   他忍不住皱眉,他不喜欢旁人离得这般近, 尤其还是在他看不清的时候。刚想要后退半步, 后腰却被顾云行托住了。   “容……容公子。”女子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容欺按捺住了退避之意:“崔小姐。”   崔青溪手中抱着半人高的木匣, 身上的衣物已被夜雨浸透,莫随风跟在身后, 手中举着火把。火光摇曳不定, 在众人的脸上投下斑驳的碎光。   崔青溪怔怔地看着身前男子的脸, 直到听到声响, 才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   “我……我是来送剑的。”   容欺一愣,他想到崔心元为他开炉锻剑,又想到徐兰芝受他连累, 如今他们的女儿还追上来送剑。饶是如他这般的魔头,也不免为这崔家人所触动。   他颇有些不自然地道:“夜深雨大,崔小姐何必急于这一时,改日等庄主和夫人回庄,再取不迟。”   崔青溪急忙道:“不行!这柄剑是爹爹特地为你锻造的,用的是娘亲从东海寻来的陨星碎片,有此利剑,无论你是去救爹爹娘亲,还是对上强敌,都能事半功倍!”   她踮起脚,将剑匣往容欺怀中一塞。   容欺未来得及反应,双手已接过了剑匣。他虽未求取过剑,但也听说过翠微山庄问剑、求剑皆有章程,每一柄名剑的问世都有典礼见证。   “这就……给我了?”容欺的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   崔青溪重重“嗯”了一声。   容欺摸了摸剑匣,眼底有些不可思议。   崔青溪:“这柄剑比你腰间挂的逐空剑好上百倍,你以后大可不必再用它了!”   顾云行:“……”   崔青溪:“不试试吗?”   容欺看不见她眼底的期盼,但也从她的语气中听出来了。想到小姑娘冒雨前来送剑,他不好拂了美意,哪怕看不见,也还是配合地打开了剑匣。   容欺摸索着去取剑,入手微凉,剑鞘上并无太多复杂的纹路,指腹摩挲着向上,触到了莹润的剑柄,隐约能感受到细腻的纹路,剑格处似有镶嵌……   容欺执剑柄拔出,眼底浮现出讶异——   只见流萤碎星自漆黑剑身处亮起,显出七星排列如斗勺的图案,纵然是在夜里,也仿佛能看到灿灿星辉。   顾云行:“纳浩瀚星象于方寸之身,此剑实在巧夺天工。”   容欺执剑挽了个剑花,剑身轻盈,挥拂间竟似没有半点阻滞。他身法本就以灵敏见长,若是有这样一柄轻剑,还能快上几分。   “的确不错。”这实在出乎容欺的预料,他也见过方敛的四方剑,同样出自翠微山庄崔心元之手,可除了锋利些,似乎也没什么稀奇之处。他又问:“这些发光的东西是什么?”   虽然会发光,却也只能映出人形,不像是照明用的……用这样一柄剑,自己怕是再也不好做些暗中偷袭之事了。   崔青溪怔了怔,仿佛也才刚回过神:“是一种少见的发光的矿石。”   容欺:“这些矿石可有什么作用?”   崔青溪:“装……装饰用的吧。”   容欺沉默了一会儿,没想到崔心元看着古板严肃,骨子里竟也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他虽不能理解,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剑的确好看。   崔青溪又说道:“我也没打开过。爹爹会把每一柄铸成的剑放进剑匣之中,而后由它的主人开启。现在,它是你的啦。”   容欺收了剑,眼前骤然重归黑暗,对崔青溪道:“多谢。”   崔青溪似乎有些害羞,低着脑袋连连摇头:“不……不必言谢。你、你……”她不知想说些什么,“你”了许久,却始终没有下文。   容欺疑惑地低头,凑近了些:“什么?”   崔青溪骤然对上容欺的脸,呼吸不由停了下来。明灭的火光下,她喃喃地出声:“你记得跟爹爹娘亲一起回来呀。”   容欺没有应声,眼底浮出几分困惑:“崔小姐……”   崔青溪打断他:“叫我安安就好!”   容欺皱眉,显然并不认同。   两人对话间,顾云行往前几步,取过了莫随风手里的火把,又回到容欺身旁。   周围的光线瞬时亮了起来,容欺只一低头,就看到一张仰起的属于女子的脸庞。那是一张非常秀气的脸,柳眉淡扫,眸如皓月,望向他的眼神干净而清澈——与他截然不同,乍一看却又非常相似。   崔青溪忽然上前,双手搭上了容欺的胳膊:“虽然爹爹娘亲什么都没说,但我就是知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容欺微微侧过身,目光却仍落在崔青溪的脸上。   崔青溪冲他笑了笑:“我会守好翠微山庄,等你们回来!”   容欺张了张嘴,只干巴巴地回了句:“好。”   崔青溪很快就退开了,她深深地看了容欺一眼,便转身小跑着回了竹林。   莫随风:“青溪,等等!”他看了看崔青溪离去的方向,又看向两人,说道,“东海营救之事就拜托二位了,我等也会集结人马,不日赶到!”   说完,他便急匆匆追了过去。   容欺怔怔地望了许久,久到身上衣物被雨打得半湿,他才恍然回神:“顾云行,你看到她了吗?”   顾云行揽过他的腰,轻轻“嗯”了声。   容欺:“崔心元说我和他女儿长得像的时候,我只以为是物有相似人有相像,可是……”   顾云行:“我明白。”   他将人轻轻揽到自己身前,附耳道:“你想弄清的事,我都会陪着你。”   容欺闭上了眼:“……这怎么可能呢?”   顾云行只是道:“也许等见了崔庄主和夫人,一切都会清楚了。”   十日之后,东海沿岸的小镇上。   昔日热闹的街道只剩零星几个匆匆赶路的行人。街道两旁,已看不到几家摊贩。海风携着潮湿的水汽,吹打在家家户户紧闭的木窗上   街道拐角处,是一家普通的酒馆,酒馆大门半阖,里面仅有几位散客,正聚在一处,悄声聊着天。   “也不知道这帮人什么来头,隔三差五地强招船夫,听说第一批去的,到现在都没音讯。”那人是个跛子,身边还放着一根拐杖,边说边晃着手里的酒碗。   隔壁桌的老头听了,接道:“可不是嘛,听说是海中有宝藏,那些人为了寻宝,可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哟!”   跛子当即反驳:“什么寻宝?分明是去寻人!”   老头不乐意了:“不可能,肯定是寻宝!”   两人顿时为着“寻人”还是“寻宝”的问题争执了起来。   这时,另一桌上的男人放下了酒杯,出声道:“不管他们寻的是什么,受苦的还是镇上的百姓。”   跛子撇撇嘴:“这位老兄说的倒是中肯。”   老头也不争了,他叹了口气:“别说是普通百姓了,就连船帮也没了。想当年船帮鼎盛的时候,东海沿岸全是船帮的船,什么绫罗绸缎、青瓷香料……那是一船又一船呐!我也算做过几年舵手,那光景……”   “噤声吧!”跛子打断了他,“别以为自己老了就安全了,昨日我还看到他们抓了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回去。”   老头气得哼了声:“要是船帮还在,光是拉纤的船夫拧成一股绳,就能把他们都赶出去!”   男人:“他们抓了那么多船员,小镇也不大,哪里来的地方安置这么多人?”   老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镇上地是不大,可镇旁是什么?海!那帮人都被抓去船上了。”   跛子看了男人一眼:“这位老兄,看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男人摇了摇头。   跛子和老头对视一眼,也不喝酒了,起身就准备离开。   男人叫住了他们:“我与他们并非一道。”见两人不信,他又道,“实不相瞒,他们并非只动了镇上的人,来时的路上,我亦有家眷被他们掳走了。”   跛子转过身,一双精亮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哦?我可没听说过他们劫掠女眷的传闻。”   男人的目光迎向他:“两位既能在此局面下外出寻酒喝,想来也不是胆小怕事之辈。在下心急救人,斗胆想请二位喝一杯酒。”   ——这是要向他们打探消息了。   跛子拐杖一放,直言道:“喝酒可以,但是想要聊些别的,光是酒可不行。”   老头却是摇摇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男人也不强求,唤来小二,当即点了一桌酒菜。   跛子并非真正的江湖人,对于离火宫之事知之甚少,但他没事喜欢溜达看热闹,远远观察过海边船只的动向。   “这三日,他们先后有五六艘船出海,有几艘回来了,有几艘没回来,但那些船应当都不重要。那些不动的船,才是要紧。”   跛子蘸了点酒水,在桌上画了几个圆圈:“靠海最右侧的三艘大船一直停在港口未动,十有八九是那帮人的大本营。你的那位家眷,说不定就在上面。”   男人心中记下了信息:“多谢。”   跛子摆摆手:“别跟我说这个字。你请我吃这几个菜,我同你聊会儿天,这叫天经地义。”   这时,街上传来哀嚎声。   “你们找错人了!我不会行船,这辈子就没下过海,救命,救命啊!”   竟然是方才离开酒馆的老头,在街上被拦住了。   拦住他的人是一群江湖人。   “放心,行船之事用不着你,只是船上缺了几个伙夫,银钱管够!”   老头抱着街边的石柱:“那就更不行了,我也不会烧火做饭呀!”   跛子小声道:“真是欺人太甚!”   男人沉着脸色,从怀中掏出一副银丝手套,戴上了手——他正是追寻而来的翠微山庄庄主,崔心元。   “银钱管够,是多少银钱?真的管够吗?”这时,从另一间客栈上方传来一道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客栈二楼的某扇木窗后,坐着一位相貌普通的男子。   “小兄弟可有兴趣?”为首之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脸。   “人心险恶,我又不认识你!”他冷笑了声,“不如你先将第一个月的银钱付了,我再随你去做工。”   “爽快。”为首之人示意手下人取出钱袋,掂了掂,“如何?”   男子眯起眼:“成交。”   话音刚落,他飞身从二楼跃下,一把夺过钱袋揣进兜里,冷声道:“带路。”   “你是江湖人?”   男子指了指背后的黑色长剑,纠正道:“是江湖剑客。”他看向一旁的老头,嫌恶道:“你那地方,不会都是这样的人在做工吧?”   那人闻言道:“将这不识相的老东西放了吧。”   没一会儿,男子便随着离火宫的人一道离开了。   跛子感慨道:“还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哪里来的愣头青?”   崔心元收回了目光,他面色复杂地转过身,丢下一锭碎银,便要朝外走去。   跛子:“哎?怎么走了?”   崔心元:“有缘再会吧。”   他分明看到那名长相陌生的男子背后,背着他亲手锻造出来的长剑。 第82章 东海之滨   东海之滨, 俨然已成了离火宫的地盘。身着火焰纹服饰的弟子十步一哨,将停靠在岸边的船队把守得密不透风。数列小队沿着外围和内部双线,来回巡视,阻隔住可疑之人的入侵。   更远处, 一艘大船正在搭建之中, 隐约能看到无数壮丁正在做着搬运的苦力。   然而纵使人数众多, 这一片沿海之地, 竟只有呼啸的海风。所有人安静无声地做着自己的活, 无人交谈, 亦无人越雷池半步。   “别多看,随我来。”领队的人呵斥道。   容欺低下头,收回了视线。   这里就是邹玉川新起的大本营了?   容欺微微抬眼,跟着人上了一艘小船。船舱内狭小逼仄, 充斥着怪异的臭味,放眼望去, 竟没有几个人在。   “这里就是你日后的住处,换上衣服, 随我去登记。”   容欺接过衣物, 衣料是粗麻, 衣角处竟也印着火焰纹。   “不过,你背后这剑……怕是用不着了, 和换下的衣物一并上交了吧。”   容欺看着他, 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片刻后, 容欺换好了衣服, 长剑堂而皇之地背在身后。地上,仰面躺着昏迷不醒,只剩一件里衣的领队。   ——比起冒充苦力, 显然离火宫弟子的身份更方便他行事。   船舱外,大多是被强拉来做苦力的当地人,见他出现,纷纷低着头不敢出声。容欺一路畅通无阻,顶着一张易容过后的脸,朝最右侧的大船靠近。   “谁?为何靠近?”看守之人发现不对,伸手拦住了他。   容欺面不改色:“今日我去镇上,搜刮到了一柄利剑,特来奉剑呈于卢堂主。”   那人一愣,兵械堂堂主名声不显,既能一言道破堂主姓氏,自是离火宫的人了。他看了眼容欺背后的剑,心中已是信了七分:“卢堂主现在可不在甲字船上。”   容欺面露迟疑:“莫非又去寻那位筑器的行家了?”   那人道:“你倒是懂他。”   容欺:“卢堂主醉心兵器,几欲成痴,宫中上下谁不知道?不知这位大哥可否帮忙通传一声,我好快些呈剑,呈完了剑,我还得赶回镇上忙其它的事呢。”   那人思忖了片刻,道:“行吧。”   他回头交待了几句,便有人往大船处跑去。   容欺看了眼——第二艘。   他笑了笑:“多谢。”   离火宫的几大堂主是什么秉性,容欺再清楚不过。兵械堂堂主卢昊平生对神兵利器颇为追崇,而翠微山庄为天下第一筑器门派,庄主夫人都被掳来了,卢昊又如何能坐得住?   眼下,寻常的兵器是断然引不起他兴趣的。   没过一会儿,通传之人回来了,并带来了遣回之意。   容欺只好叹气道:“想来是这小镇偏远破旧,镇上的利剑也入不了卢堂主的眼。”   他面露遗憾之色,转身离开后,又寻了个隐蔽之处,放出信号。   信号声响起的动静引来了一大批离火宫门人,容欺趁乱也装作闻讯赶来的样子。   没过多久,外围就传来了外人入侵的消息。   ——是顾云行。   海边立时乱了起来。   正如他和顾云行计划好的那样,先由他凭借着对离火宫的了解混进来探听情况,再放出信号,由顾云行在外引发混乱。   混乱之中,方有可趁之机。   容欺悄无声息地退离了乱局,折返去了三艘大船的位置,那里的看守之人果然少了大半。他拔出长剑,击倒了剩余的几名弟子,闯入了船舱。   “……我自认在筑器一道上有几分造诣,也是诚心想与崔夫人探讨。可夫人如此不屑一顾,未免有些不识抬举了。”   船舱的房中,一名素衣妇人端坐于桌前,闻言冷声道:“你也配与我论道?”   “你!别以为宫主下令不能杀你,我就拿你没办法!宫主的耐心可比我还差,你若给不出他想要的答复……”   “又如何?”徐兰芝接过他的未尽之语,眉眼间满是嘲讽之意,“求人便该有求人的态度,他想知道当日航线,又派你逼问我弩箭的配方,桩桩件件,不低声下气一点,还妄想我心甘情愿配合吗?”   卢昊:“如今你可在我们手上!”   徐兰芝挑了挑眉:“我夫君都没法强逼我做事,你们离火宫又算什么东西?”   卢昊:“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徐兰芝:“你还不配给我端酒。”   卢昊当即拍桌而起:“既然夫人执意不肯配合,那就只好让你亲自尝尝我所铸兵器的滋味了。”   他拂掌过桌面,露出一排铁针,幽幽道,“翠微山庄通晓天下兵器,夫人可听说过银环刺骨针?”   徐兰芝脸色微变。   卢昊只当她终于怕了,捻起一枚铁针,道:“我这铁针虽不比银环刺骨针,却也是依照着当年容欺所绘图纸复刻而成,一旦入体,都是一样的痛楚难当。”   徐兰芝看着铁针,眼中闪过柔色:“他倒有些天分。”   那柔色转瞬即逝,看向卢昊时已满是鄙夷,“据我所知,容欺武艺高强,可没人说他还会筑器呀?你一个兵械堂堂主,竟然要靠着一个外行人做武器?”   卢昊瞬时面容扭曲起来:“你懂什么!若无我兵械堂相助,他一己之力如何能绘成?今日我必要让你开口讨饶!”   话音刚落,他举针运劲便要刺下——   “啊!”   剧痛自手腕处传来,卢昊痛呼一声,慌忙看去,就发现门口闯入了一名陌生人。   “你是谁?”他立马反应过来,“来人,有刺……”   一枚碎石直击额头,卢昊只觉额间有什么东西缓缓滑落,伸手一抹,竟是鲜血,当即两眼一黑昏厥了过去。   容欺走进房间,扫了眼桌上铺展开来的铁针,毫不嫌弃地收拢进自己的暗器袋,又踢了踢不省人事的卢昊,冷笑着道:“蠢货,刺骨针的厉害之处,靠的是使它的人。”   他看了眼徐兰芝,当日在海上相见,徐兰芝面覆轻纱,此刻却并未遮掩,乍一看,与崔青溪有七八分相似。   容欺:“能不能动?”   徐兰芝怔怔地望着他,没有言语。   容欺脸上还戴着人皮面具,见徐兰芝不回答,皱眉:“方才不是挺能言善辩吗?怎么现在又不说话了?”   徐兰芝摇摇头,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长剑上,眼眶顿时泛起了红。   容欺:“你怎么又哭?”   徐兰芝:“这是我和夫君铸的剑,是……是你吗?”   容欺怔了怔,想起脸上还戴着□□,猜到徐兰芝是见到剑认出了他,便点点头。   徐兰芝的眼泪顿时一颗颗砸落下来。   容欺:“……”   他眼皮一跳,蓦地回过身不去多看,弯腰将她背了起来。   徐兰芝伏在容欺的背上,定了定神,努力使自己语气如常:“看守之人一明一暗,你进来时可看到暗处的人?”   容欺:“没有。”   徐兰芝:“那他必然是去传讯了。”   果不其然,容欺顺着来时的路刚走了一半,便听到了追兵赶来的动静。   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此刻依然处于船舱,记得在外面看时,这一层是有窗户的。   “抓紧了。”他出声提醒,又想起徐兰芝状态不对劲,应当是中药失力了,“算了,还是我抓紧你吧。”   话音刚落,他抬脚踹向另一侧木门,进了房间,一眼就看到了几扇闭合的窗户。他将徐兰芝放下,打开窗,发现窗口狭小,仅能采光透风,并不足以容人通行,顿时气恼地咬了咬牙。   徐兰芝:“往上面走,去甲板上。”   容欺单手扶起她,另一手握着暗器袋,见有人快要追至身前,便扔出几道暗器。   他身形极快,一路向上,然而还未到甲板,船身却缓慢地摇晃起来。   容欺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停下了脚步。   耳边除了追在身后的脚步声,还夹杂着阵阵海风,风声过处,还有……   “船入水了!”   他猛地看向上方,眼底浮出震惊之色,急步朝着甲板赶去。   甲板之上,众多离火宫弟子已经严阵以待。船头处,邹玉川负手而立,看着脚下波涛滚滚,感慨道:“今日风急浪涌,倒是个出海的好时机。你说对吗,乖徒儿?”   容欺握紧了手中的剑,余光瞥见半截船身入海:“邹玉川?”   邹玉川回过身,脸上带着几分笑意:“不枉为师苦等这数月,你终于来了。”   电光火石间,容欺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他盯着邹玉川的笑容,油然生出几分寒意。   容欺:“你如何知晓我在这里?”   邹玉川缓缓道:“从你踏进东海之滨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与为师再续这师徒缘分了。”他指向岸边停靠的两艘大船,笑着道,“三艘大船甲板相连,无论你进了哪一艘船,结局都是相同的。”   邹玉川的身旁站立着一名离火宫弟子,容欺眯起眼,一下认出了那是不久前替他通传之人!   ——原来是请君入瓮之局。   邹玉川:“你对离火宫的人和事了如指掌,这便是你最大的破绽……”   “够了,我不想听你废话!”容欺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要我随你出海,没问题,但你要放了崔夫人。”   邹玉川不置可否,没有开口。   容欺冷声道:“严帆应当告诉过你,我是偷了崔夫人的航行图才抵达岸边。航行图我交给严帆了,此刻应当在你身上吧。既如此,她便于你无用,你又何必将一个外人牵扯进来?”   邹玉川意味深长地注视着他:“外人,是吗?”   容欺:“你究竟想说什么?”   邹玉川:“容家村,易水河,为师当年便是在这里捡到的你。崔心元去了那里,遇到旧人,查到了一段往事,倒叫为师也无比惊讶,原本我还以为你孤苦无依,却原来另有隐情。”   他轻笑了声,目光投向徐兰芝,温和道:“说来,我这乖徒儿长得与夫人您颇有几分相似。若是夫人早年多来升州走动,兴许我就能及时发现,你们母子二人也能更早团聚了。”   容欺将徐兰芝藏到身后,道:“邹玉川,你还真是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你以为随口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我就会相信吗?” 第83章 再度出海   邹玉川叹了口气:“是真是假, 你心中早有答案,何必同师父置气呢?”   容欺:“你不是我师父!”   邹玉川:“即便师徒情谊不复,可我将你从易水河中救起是不争的事实。若非如此,你哪来的机会和父母团聚?”他身形微动, 绕过容欺的长剑, 一把抓住了他握剑的手, 眼中流露出期盼来, “乖徒儿……难道你连师父这唯一的心愿都不肯满足吗?”   容欺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邹玉川:“我承认不该让你为《天元册》送命, 是师父做错了。你带我去岛上, 也算全了你我师徒之谊,如何?”   邹玉川从未这样软言相求过,容欺怔了怔,很快又清醒过来:“我说了, 答应你可以,但你得放人。”   邹玉川摇摇头:“容欺啊容欺, 你也就只有受制于人时才听话些,为师若是放了她, 你便又要不乖了。”   容欺冷笑一声, 挣开邹玉川的手, 持剑与他拉开距离——说了半天,这人自始至终都打定了主意要以徐兰芝的性命威胁自己。既如此, 他们已无话可说。   邹玉川脸上笑意尽褪:“你当真不在乎生母性命?”   “我虽生了他, 却将他弄丢了数十年, 哪里值得他为我去做不愿意的事。”徐兰芝的声音自背上传来, 容欺侧过脸,察觉到一只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肩上,顿时身体一僵。   徐兰芝在他耳边柔声道:“好孩子, 与这种人不必多费口舌。所谓威胁二字,无外乎是有求于人,他不敢杀我的。”   容欺:“崔夫人……”   徐兰芝“嘘”了一声,继续道:“你听着,我总共就这一条命,他杀了就再无转圜余地,所以你不必受他胁迫,你不想告诉他,便不用告诉。”   邹玉川扭曲了面容:“崔夫人,何必如此?”   徐兰芝抬头看向他:“我夫君是当世筑器第一人,天下之人对我山庄神兵趋之若鹜,你若杀我,我夫君便只能以名器作悬赏,广邀江湖侠士为我报仇。”她想到了什么,脸上浮出几分讥笑,“邹宫主不久前刚被人围攻过,自是不怕做这过街老鼠。可惜武林盟的人大多是受师命门派驱使,未必尽心竭力,可我夫君召集来的人,为的可都是他们自己!”   邹玉川沉默良久,拍掌道:“崔夫人真是伶牙俐齿。”   说话间,船已入海半里,容欺看准时机,挥剑震退众人,带着徐兰芝退至船的边缘。船身极高,往下望去,只能看到滚滚波涛和深不见底的海水。   邹玉川没有去追:“你本就怕水,何况还背着人。乖乖随师父出海,我保证让你们全须全尾地回来。”   容欺心道,邹玉川的话,他是半个字也不会信了。   “轰——”岸边忽然响起震天巨声,船上众人循声望去,就看到黑烟滚滚,停靠在岸边的两艘大船燃起了大火。更远处,人头攒动,大批苦力与离火宫留守弟子发生冲突。   又是一阵雷鸣响声,西北口陡然出现一道缺口,人们争相涌了过去。   另一边,几艘小船相继离港,正朝他们赶来,也将容欺的退路彻底封堵。   容欺道:“你连路线都没有摸清,就让这么多人陪你去寻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他原以为出海的船只仅有一艘,结果竟有那么多艘船跟随其后。   邹玉川笑道:“有你带路,此次出海便不是漫无目的!”   船入海中,不知不觉间已完成了加速,眼见着离岸边逐渐远去,容欺的心中涌起焦躁,他根本不清楚完整的路线图,海上风云莫测,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邹玉川,你这么做只会害死所有人!”   “为师保证,此次出海,绝不会为难你与崔夫人。”邹玉川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妄想中,望着无垠汪洋,脸色竟透出奇异的兴奋来。   这时,忽有一道绳索自小船飞来,牢牢扎在桅杆之上,须臾间,有人踏绳而来,落到了容欺身前。   “顾云行!”容欺见到顾云行,眼睛一亮,随即恼怒道:“你追来干嘛?这下我们都回不去了!”   就不能悄悄坐条小船来接他们吗?   顾云行低声道:“一时情急,没想那么多。”   肩上的手蓦地捏紧了自己,容欺偏过脸,对上徐兰芝探究的眼神,顿时咳了声:“废话少说,现在怎么办?”   顾云行看了眼离岸边的距离,叹气:“看来这趟岛上之行是非去不可了。”   容欺半点不想再出海,闻言撇了撇嘴,满脸的不情愿。   “顾门主,又见面了。”邹玉川打量着顾云行,幽幽道,“天极门远在临沧城,与我离火宫相去千里。你不在门中坐镇,总插手别派的事做什么?”   顾云行朗声道:“邹宫主盛情相邀,不如多带上我一个?”   邹玉川:“我这船归期不定,念在你母亲的面上,顾门主还是请回吧。   顾云行:“邹宫主想要寻岛,怕是找错了人。”   邹玉川挑了挑眉:“何出此言?”   顾云行:“返程那几夜,我们几人轮流值守。我替容欺多值了一轮,又不放心严帆,再值一轮。余下的,方敛已尽数告诉了我。因此,去过岛上的一行人中,顾某才是唯一真正知晓全部路线之人。”   容欺皱眉:“你同他说这些做什么?”   顾云行拉住他执剑的手,安抚了一下。   “邹宫主大可不必总惦念着逼迫自己的徒弟,你是他师父,也该清楚,他能告诉你的信息有限。”   邹玉川面色深沉了起来,顾云行说的委婉,但他知晓容欺自幼怕水,夜不能视的问题,也早就做好了信息不全的准备,因而是打算到了海上再做推演。反正东海之滨召集的船员无数,他迟早能试出正确的路线。   可既然有现成的答案,他自是乐于省去这一番力气。   邹玉川笑道:“好!此事若有顾门主相助,返程之期必然更近。”   于是,三人被安排住在了邹玉川的大船之上,大船后方,还有五艘小船远远缀在后方。   他们的房间位于船舱中心,两侧过道皆有离火宫弟子值守。不过邹玉川并没有限制他们在船上的活动,还命人送来了徐兰芝的解药。他似乎笃定了大海茫茫,无路可走,言谈间竟似从未与他们产生过龃龉,见了容欺,还会满面笑容地唤上一句“乖徒儿”。   ——可把容欺膈应坏了。   “这邹玉川真是越来越不正常了。”容欺不悦地说道,“我们难道真要带他去岛上?”   顾云行慢条斯理地替容欺擦拭剑身:“此事也无不可。海上于我们不利,岛上却是我们熟悉的地方,方便我们脱身。”   容欺并不认同:“他若真见了方元磬的尸骨,怕是要发疯。”   顾云行将擦拭干净的长剑递还给他,容欺收剑入鞘,周围顿时昏暗了几分。   “这么快又要黄昏了。”容欺看向窗外,透过那道小口子,能看到日落西沉,霞光如血。他打了几番腹稿,开口道,“崔夫人,天色已晚,不如你先回去休息吧?”   角落中的徐兰芝回过神来:“外面都是离火宫魔人,我一介女流,心里难免有些忐忑。”   容欺斟酌道:“我和顾云行住在你两侧,不会有事。”   话已至此,徐兰芝却没有起身,只一双眼睛深深地望过来。   容欺:“……”   顾云行笑了笑:“也该到晚饭时间了,不如夫人先同我们一起用膳?”   徐兰芝目露期盼地看向容欺。   容欺别过脸,冷声道:“……也行吧。”   徐兰芝眼中立马多了几分笑意。   不多时,三人的饭食被送入容欺房中。邹玉川为此次东海之行做足了准备,因而船上一应吃穿用度都极为精细。   谨慎起见,容欺示意顾云行取出“绣花”银针,试过后见无毒,方才放心。   他拿起碗筷,却发现徐兰芝没有动作,迟疑地问:“怎么了?”   徐兰芝笑了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片给他。   容欺愣住,抬眸看向顾云行。   顾云行低下头,恍若未觉,只默默给自己夹菜。   容欺:“……”   徐兰芝:“是不合胃口吗?”   容欺:“不是。”他冷着脸,夹起碗中肉片,一口吃掉。余光瞥见徐兰芝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有些不习惯,抬脚踹向顾云行。   顾云行:“听闻容欺的长剑,剑身是由夫人寻回的陨星碎片所铸,不知夫人是如何寻来的?”   徐兰芝看向他,便说起了不久前出海至第十四座仙岛之事。   容欺暗中松了口气,悄悄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徐兰芝:“……要是我再早几个月出发,兴许半年前我们就能在海上相遇了。不过,好在也不算太晚。”   容欺:“我吃好了。”   徐兰芝一愣:“这就吃饱了吗?”   容欺看着干干净净的饭碗,轻轻“嗯”了声。   顾云行搁下竹筷,道:“天色已晚,顾某去寻些蜡烛吧。”   容欺:“顾云行……”   顾云行:“我很快回来。”   容欺很想冲上前拉住人,却也知晓不该如此,心中暗骂了几声,便老老实实坐定了。   房间内顿时静了下来。   徐兰芝:“你爹爹说,你一到夜里就看不清了,是真的吗?”   容欺没吭声。   徐兰芝:“我翻阅了医书典籍,可是小时候落下了病根?”   容欺:“崔夫人,这只是小毛病,算不上大碍。”   徐兰芝:“都怪我。我若是再小心些,便不会让人将你偷走,你也不会吃这些苦……”她心疼地看着容欺有些失焦的眼睛,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眉间。   容欺侧过脸,下意识地避开了。   徐兰芝怔怔地悬停着手,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容欺顿觉头疼:“你……你能不能不哭?”   徐兰芝:“我这是高兴啊。”   容欺干巴巴道:“那也,别哭。”   徐兰芝:“可你都不许我碰你一下。”   容欺梗着脖子,绞尽脑汁思索了片刻,挤出一句:“男女授受不亲。”   徐兰芝“噗嗤”笑出了声。   容欺:“……”   对上徐兰芝又哭又笑的模样,容欺头一回感到了几分棘手,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顾云行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徐兰芝看出了他的窘迫:“你把剑拔出来。”   容欺虽感到疑惑,但还是拔出了剑,房间里顿时亮起莹莹白光。   徐兰芝:“这剑在夜晚空旷的地方亮光不显,但是却能照亮房间的方寸之地。可看清些了?”   室内果然亮堂了许多,容欺怔了怔,点点头。   徐兰芝又道:“你若嫌光亮碍事,也可拨动剑柄处凸起的暗纹。”   容欺依着她所说的试了试,顿时七星光芒黯淡,四周也复归昏暗。他又拨动了一下,碎星光芒便重新亮起。   “这……这是如何做到的?”容欺抚摸着剑身,语气中难掩惊叹之情。   徐兰芝:“也不难,只是做了个小机关。” 第84章 剑名青辰   等到顾云行折返回来时, 发现容欺正认真听着徐兰芝讲解剑身机窍。他在门外驻足了片刻,最终没有推门去打扰。   入夜时分,顾云行躺在床上准备阖目休息。   过了一会儿,房中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 顾云行睁开眼——外间走廊的烛火透过小窗, 落在某个悄然摸索接近的魔头身上。   “怎么过来了?”   听到声响, 容欺眼睛微亮, 像是找准了方向, 几步就走到床前。   昏暗的房间内, 容欺唤了一声顾云行的名字。   “顾云行。”   顾云行“嗯”了声,好笑地盯着他。   容欺便当是得了应允,熟练地绕过顾云行爬到床的内侧。   于是顾云行将人裹进了被窝中,低声问:“今日可过得开心?”   容欺半张脸被盖住, 只露出一双寒星似的眼睛。半晌后,他的声音从厚实的被子底下传出:“以前从未想过……她说的话, 做的事,我也弄不明白。”   顾云行顺势抱住了他, 宽慰道:“不需要弄明白, 也不必去想缘由。容欺, 她不是旁人。”   这世间若有与生俱来的爱意,大抵就是源于血脉的亲情了。   徐兰芝……不是旁人吗?   容欺垂眸, 感受着身旁之人的鼻息缓缓吹拂过颈项, 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安定。   也许答案已然不重要了。   他慢吞吞地说道:“你总是能说出些好听的话来。”   旁人不会告诉他, 自始至终, 这世上也只有一个顾云行,能让他心无芥蒂地托付心事。   容欺:“好像自从认识你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顾云行抵着他, 低笑了声:“这倒是顾某的荣幸了。”   海上行船总给人一种漂泊无所依的感觉,伴着风浪声,两人都能感到船身在微微摇晃。   容欺:“上次出海,我只想着要完成师命,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自嘲地笑了声,无论经历多少次,他都一如既往地讨厌水多的地方,不过——   “这一次……虽然情况依然糟糕,但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说完,他偏过头看去,只看见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但容欺就是知道,顾云行也应当在看自己。   顾云行笑了笑:“右使大人,这么看着顾某,是想引我来亲你吗?”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容欺冷哼了一声,知道这人又开始故意招他了。   “右使大人如此不屑,是对顾某感到不满了?”   明明是疏离客套的称呼,在这样一个静谧无声的夜里,从顾云行嘴里说出来却莫名多出了几分亲昵的意味。   容欺小声提醒他:“这是在邹玉川的船上。”   顾云行将人从被窝里挖出一些:“此去少说也要月余,难道连亲一下都不行了?”   容欺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那……你快些?”   顾云行沉默地看着他。   容欺:“干嘛不说话了?”   顾云行幽幽地叹了口气。   容欺不吃这套,冷漠道:“那我睡了。”   说着就要背过身去。   顾云行一把将人摁回来,又用空出的手扯起了被角,稍一使力,将两人团团裹了进去。   厚实的被子下隐约显出两道交叠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被窝的缺口处露出某个黑色的发旋,紧接着是一张泛着绯色的脸,在昏暗的船舱中,无端显出几分旖旎艳丽。   容欺阖目喘息了一阵,便有一颗脑袋蹭着他的颈项缓缓上移。   顾云行抵着他的下巴,轻咬了口:“容欺……等回到岸上,随我回临沧城好不好?”   “很早以前就答应过你了。”容欺捧起了顾云行的脸。   顾云行顺着他的手,又往前挪了几寸。   容欺任由他贴近自己,脑海中恍然地交替浮现出崔心元和徐兰芝的模样,一时有些出神。他想问问顾云行的意见,却不知从何问起,沉思间,他忽然察觉到腰间泛起一阵痒意,意识到顾云行在做什么后,顿时怔住。   “顾、顾云行?”   “嘘,别说话。”   顾云行额头抵着他,一只手已悄然挑开了容欺松散的衣袍,自下摆处钻入,贴着细腻的肌肤缓慢上移。   被碰触的地方泛起丝丝奇异的感觉,容欺推了推顾云行,身上之人非但不退,反而又下压了几分。他皱眉忍耐了会儿,后知后觉地感到腹部处有什么东西,蓦地睁大了眼睛,难堪地偏过头去。   “你……别这样。”   顾云行沉闷的声音就在耳边:“我知道……”   容欺心中生出一丝慌乱,胡乱道:“崔夫人还在隔壁。”   顾云行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放心,在你娘亲面前,我还是有分寸的。”   容欺瞬时面红耳赤起来,抬脚想踹过去却施展不开,只好催促道:“那你还不下去?”   顾云行深吸一口气:“你别乱动就好。”   容欺就真的不敢再乱动了,他僵着身体,恶狠狠瞪了眼顾云行,过了一会儿又补了句:“你不许这么称呼她!”   顾云行:“怎么,叫不得娘亲?”   容欺沉默了片刻,别扭道:“她现在还不是。”   顾云行低笑了声:“母子血脉,难道要分现在和将来?”   容欺张了张嘴,试图辩驳,却又感到腰间的手上移了一些,顿时哑然。   他是想和顾云行谈谈徐兰芝的事情,可不管是地点,还是眼下的场面,都不像是能展开细说的样子。   容欺莫名感到泄气:“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满心满眼都是你,我不信你感受不到。”顾云行停下了动作,语气认真,“能有人这般将你放在心上,我为你高兴。”   容欺眨眨眼,过了一会儿,拨开顾云行的手掌,从床铺内侧取过长剑,缓缓拔出了半截剑身。霎时,碎星寒芒自床铺间亮起,映照出顾云行黑沉幽怨的脸色。   “你知道这柄剑的名字吗?”容欺的眼中熠熠生辉。   顾云行收拾心情,云淡风轻道:“是什么?”   容欺抓起顾云行的手,带着他用指腹轻轻摩挲某处剑身。   顾云行挑了挑眉,看清隐秘处的刻字后,他愣了愣。   容欺:“青辰。它叫青辰剑。”   星辰耀光,天之骄子。   翠微山庄崔氏夫妇的第一个孩子,以“辰”入名,一出生就被寄予了无数期许。   容欺想起黄昏时,徐兰芝带着他的手,触向这两个字。   她叹道:“后来我才明白,‘辰’字太重,常人承受不起。我的孩子不必有什么经世之才,也不用非做什么武林天骄,只要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就足够了。”   容欺又想到崔青溪的小名,安安,安安……竟是这般心情。   “崔青辰。”顾云行口中喃喃叫了一遍这个名字,忽而笑了,“原来这才是你原本的名字。”   “别这么叫我。”容欺一下从方才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她说了,以后青辰可以只是这柄剑的名字。”   顾云行:“为何,这名字不好吗?”   容欺皱眉,如实道:“听不习惯,怪怪的。”   顾云行:“……”   剑身所缀矿石发出碎星般的亮光,容欺担心这亮光会引起离火宫弟子的注意,便重新拉起了被子,连人带剑一起盖住。   虽然嘴上说着“不习惯”,但当天夜里,容欺拉着顾云行躲在被窝里又端详了许久的青辰剑。直到顾云行义正言辞地重申“别在床上玩剑”的要求,他才悻悻收剑入鞘。   之后的几日,徐兰芝时常来寻容欺。她似乎并不在乎离火宫众人的存在,有时邀顾、容二人同去甲板赏日落晚霞,有时借厨房做些寻常的灵州小食……俨然将邹玉川的船队当作了自家的。   至于邹玉川,他的心情自出海后就一直很不错,成日里笑眯眯的,闲暇时还一度提出要给容欺指点武功。   容欺对此嗤之以鼻,拒绝得毫不留情。徐兰芝倒像是受了启发,拉着容欺在甲板上练起了徐家的剑法。   剑法虽然高妙,但大开大合,并不适合容欺。   徐兰芝对此很是失落:“论武艺,我和你爹爹都不算江湖高手。”   同两人都交过手的容欺心情顿感微妙。   徐兰芝叹了口气:“安安更是花拳绣腿。”   容欺:“……”   她看向容欺,眼神中亮起了光,“崔家人里,唯独你天赋异禀,根骨极佳,可知是随了谁?”   容欺还没有做“崔家人”的准备,骨子里仍是对他和崔家的关系感到些许不适应,因此没有接话。   徐兰芝恍若未觉,笑着道:“是你外公,劈山剑徐白洪。”   容欺沉默了。   徐兰芝一愣:“没,没听说过吗?”   容欺摇摇头。   徐兰芝又叹了口气:“也是。自你不见后,我便任性地强求他放下所有的事,帮着一起寻你。他也就不再过问江湖事,渐渐地,世人便淡忘了他的名字。”   容欺:“徐老前辈很厉害吗?”   徐兰芝扬了扬下巴:“当然!”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咳了声,“不过他年岁已大,可不能再找他切磋了。”   容欺疑惑地看向她,不知为何要多说这么一句。   徐兰芝又同他说起了灵州崔、徐二家的许多事情。容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听到感兴趣地有时也会问上几句。他从未同女性长辈相处过,只觉得徐兰芝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不知不觉间,几日过去了。   于这几艘船上的多数人而言,海上行船的日子单调而无趣,日复一日,望出去都是差不多的光景。不过容欺白日里有徐兰芝陪伴,夜间又与顾云行待在一处,竟也觉出了几分轻松闲适的意味。   某天,顾云行告诉他:“明日,船就能抵达小岛了。”   容欺一下从这短暂的安逸中清醒过来。 第85章 黑色孤影   第二日忽起暴雨, 雨势浩大,连成水幕,放眼望去皆是茫茫雾气,看不分明。风浪裹挟着船身, 将它高高抛起, 又重重落下。船上众人只能抓紧身边牢靠之物, 才勉力稳住身形。   容欺三人早已穿好了蓑衣, 他们混迹在甲板上, 同诸多慌乱的离火宫弟子一起观望情势。   暴雨下, 容欺与顾云行交换了一个眼神,容欺拉着徐兰芝泛凉的手,带她慢慢接近船头。   阴沉的天色使得目之所及都带上了一层灰翳,但即便如此, 他还是依稀辨认出了隐匿在磅礴大雨后的黑色孤影。   徐兰芝显然也发现了。   ——这黑色孤影正是此行的目的地,那座困住容欺和顾云行半年之久的海中荒岛。   也是容欺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回来的地方。   这时, 邹玉川出现在了甲板之上。   他显然也是第一次经历这般大的风暴,看清形势后, 一时也有些怔愣。恰逢一个浪头袭来, 船身剧烈抖动起来, 他急忙抓住了近处的桅杆,这才不至于狼狈摔倒。   他定了定神, 注意到不远处的顾云行, 举步走过去。   见邹玉川全然没有发现自己, 容欺扶着徐兰芝, 轻声道:“他们暂时还未发现小岛,但也快了。随我来。”   果不其然,他们刚挪了没几步, 就有眼尖的船员发现了岛屿的位置,激动地大喊起来。   “快看,前面有陆地!”   一时间,众人循声望去,等看清以后更是群情激荡。   “真有陆地!我们有救了!”   “快,再快些!”   此时此刻,无论再大的风暴,都不要紧了。只要上了陆地,他们就安全了!   船身穿过重重雨幕,全力朝着岛屿靠近。   邹玉川的脸色却没有见好:“顾门主,你不是说还有三日的路程吗?”   顾云行淡淡道:“可能是风势助船行,所以提前抵达了。”   这话邹玉川自然不信,他目光森冷地盯了顾云行半晌,厉声下令道:“来人,把徐兰芝和容欺带过来!”   容欺压低了斗笠,示意徐兰芝随其他离火宫弟子一同潜入船舱。   徐兰芝自然配合。船上众人大多穿着蓑衣,一时难以辨认,两人混迹其中丝毫不起眼。   谁知刚下船舱,身后便有人叫住了他们。   “等等!”   两人停下了脚步。   身后之人:“你们两个,给我转过来!”   容欺眸光微动,转身问:“有事吗?”   徐兰芝也随之看向身后,目露疑惑。   叫住他们的人愣了愣,那是两张平平无奇的男人的面孔,无论如何都与容欺与徐兰芝的脸对不上,他顿时尴尬地摆摆手,看向徐兰芝:“身形这般瘦小,害我看走眼了。走吧!”   容欺冷笑了声,转身与徐兰芝继续往里走去。   上船时,他就曾给自己易容乔装过,为了方便脱身,他还额外多备了一张不同的面具,此刻借着风暴掩护,恰好能避人耳目。   在海上时,邹玉川料准了他们逃不出去,可一旦入岛,他必然会有新的动作。与其坐以待毙,将来受制于人,还不如一开始便掌握先机。   于邹玉川而言,容欺与徐兰芝仿佛在海上蒸发了一般。   他恨恨地看了眼云淡风轻的顾云行,下令船只停下来。   船员:“邹宫主,风浪实在太大了,我们哪怕什么都不做,船只也会往岛上漂去!”   说话间,又是一个巨浪打来,整艘船都被这股巨力高高掀起。方才说话的船员只来得及发出惊呼,就倒地滚去了另一侧。   邹玉川再无闲心去多说什么,运起内功维持住身形。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船身再次猛地震颤了一下。一时间,甲板上、船舱中,俱是东倒西歪的人。到了后面,连邹玉川也有些支撑不住,望着越来越急的海浪面露忧色。   “彭——”   巨大的撞击声突然想起,众人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脸色惨白地伏在长廊间。   片刻后,他们恍惚地发现船身停了下来。   “靠、靠岸了?”人群中,有个声音试探着响起。   船身一动不动,就连风平浪静时的那种随水波起伏感也消失了。   甲板上有人喊叫起来:“船停了!靠岸了!”   众人还未来得及高兴,下一刻,船身再次颤动起来,竟是被上涌的海浪往回拖拽了一段!   就这么动动停停了几次后,船身才彻底消停了下来。   船员们纷纷下船,固定起船身。   饱受风暴摧残的离火宫众人再也顾不得命令,争相涌下了船,直到踩上坚实的土地,他们方才有了劫后余生的感觉。   “你们快看!”   不远处,另外四艘稍小的船只,仍在风浪之中摇摆。最左侧的一艘船承接了最大的风势,在一个急浪拍打后,船头高高朝着天幕仰起,整个船身竖起——霎时间,有无数黑影自高处坠落,接二连三地落入汹涌的海水之中。   风声骤然又大了数倍,海水层层叠浪,须臾间又汇成高墙,咆哮着朝岸边涌来。   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跑,快跑!”   风浪并未停歇,雨势也越来越大。离火宫弟子大多久居升州内陆,何曾见过这般海中巨兽,慌忙往岸边深处跑去。   邹玉川怒不可遏,飞身落地后喝道:“回来把船拉住!”   潮水顷刻间冲掉了用于固定的船锚,巨船摇摇晃晃,竟是又要被拖回海中。唯余几个船员还在苦苦拖着纤绳,但也快支撑不住了。   邹玉川一把推开一名船员,拽住纤绳一端:“船没了,谁都别想回去!”   此言一出,逃散的弟子中有人折返回来。   虽然命很要紧,可船若没了,那也只剩等死的命了。   岸边顿时乱成一片。容欺护着徐兰芝,混在逃散的人群中,又无声无息地带着徐兰芝消失在了树林间。   此处是西岛,到处都是山林,极易藏身。他没想到原本讨厌至极的暴雨,如今竟给了他们脱困的机会。   这一路上,他和顾云行都在商讨摆脱邹玉川的方法。为此,顾云行给出了错误的路线图,为的就是让邹玉川措手不及。他们甚至想好了利用易容之术,混迹于船员之中,趁众人登岛,再寻机会离开。   ——但人算不如天算,一场暴雨,来得再及时不过。   邹玉川武功高强又如何,天灾面前,人力微如尘埃。   容欺收回思绪,道:“我看不太清,上岸时,你可看到什么不一样的事物?”   徐兰芝想了想,“好像……有两具枯骨。”   容欺一下清楚了方位,是当日他们离岛时的岸边,那便熟悉多了。   可惜雨势太大,天色昏暗,他只看得清模糊的影子:“你往深处跑,会看到一条小河,顺着河流往前,到了尽头再告诉我!”   “好。”徐兰芝见他状态不对,想要拔出青辰剑。   容欺立马制止:“不可!林间亮光太醒目了。你在前面走,我会循着脚步声跟上。”   然而徐兰芝并没有往前,容欺刚想催促,忽觉未执剑的手被人牵起。   徐兰芝温和的语声在身侧响起。   “娘牵着你。”   岛上的第一晚,于众人而言,都是一个难捱的长夜。   邹玉川彻底失去了容欺母子的踪迹,就连顾云行也在他下船不久,消失得无影无踪,随行的四艘船,有两艘都被风浪卷走,岸滩边不时有坠海之人被冲上岸,有的尚存气息,有的已经冰冷。   入夜气温骤降,刺骨的冷意袭来,离火宫众人不得不就近在树林边缘搭建了一处简易的栖身之所。   邹玉川还留下一批心腹和船员看守岸边的船只,以防风浪变大,再次将船只卷走。   等到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已经是深夜了。   这段时间,容欺和徐兰芝抵达了曾经和顾云行夜半相聚的山洞。   他弯腰步入洞中,将青辰剑拔出,洞内一下明亮起来。   山洞中央散乱摆着顾云行之前收集的柴堆,还来不及用完,他们就离开了荒岛。   此刻见了,容欺顿时感到有些微妙。他环顾不算宽敞的山洞,后知后觉地升出了些许故地重游的感怀。   容欺掏出藏在怀中的火折子,燃起了火堆。火光映照下,阴冷的山洞也似暖和了许多。   雨中赶了许久的路,徐兰芝面带倦容,此时已有些疲累。   容欺:“睡吧,我来守夜。”   徐兰芝笑了笑:“是要等小顾吗?”   容欺:“……嗯。”   徐兰芝没有多说什么,阖目养神。   原以为她在这荒凉之地会难以入眠,谁知不多时,容欺便察觉到她睡着了。他犹豫了片刻,脱下外袍盖在了她身上。   顾云行赶到时,容欺正坐在洞口,闻听脚步声,立马探出脑袋。   “谁?”   “是我。”   容欺松了口气。   顾云行知道这人是担心自己了,趁着未进山洞,悄悄碰了碰容欺的手心,皱眉,“怎么这么凉?”   容欺慌忙缩回手背到身后,见徐兰芝没有惊醒,这才放下心。   顾云行看了两人一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脱下蓑衣,又将自己带着余温的外袍披在容欺身上。   容欺立马用眼神示意顾云行收敛一些。   “今夜邹玉川应当不会有大动作了。”顾云行脱身后藏在远处观望了许久,确认离火宫今夜已安营扎寨,“我们修整片刻,明日趁他们探查岛屿之际,再夺船离开。”   容欺点点头,这应当是最好的办法了。   邹玉川此行是为寻找方元磬的下落,那么势必要深入岛中,只要他不在,岸边看守船只之人便不足为惧。   两人简短交谈了几句,便不再多说。   第二日拂晓,雨声渐停,容欺自睡梦中醒来,忽然心头发慌,环视周围发现洞中只余自己一人。他急忙起身朝洞外走去,正巧看见顾云行和徐兰芝聚在一处。   徐兰芝面若寒霜,顾云行低眉敛目,不知在说些什么。容欺皱了皱眉,径直走到顾云行身边,用眼神询问他:怎么回事?   顾云行冲他笑笑。   容欺狐疑的目光便落在了徐兰芝上。   徐兰芝看着两人贴近的站位,心情变得复杂。若说之前她只当两人历经过生死,是肝胆相照的好友知己,但今晨看到自家儿子被人揽在怀中熟睡的画面,徐兰芝怎么都说服不了自己了。   想到在山庄时,崔心元每每提及顾云行都语焉不详的样子,再联想这几日两人相处的点滴,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思及此,徐兰芝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气自己没能早些找到容欺,让人捷足登先;更心疼容欺明明还未对男女之事开窍,就早早就被别的男人骗走了!   ——可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   容欺:“崔夫人?”   徐兰芝的心在滴血,这几日她分明感觉到了容欺的松动,结果自己只是对顾云行摆了几分脸色,他就又用那般冷漠的语气唤自己“崔夫人”了。   “没什么,顾门主青年才俊,免不了让人好奇,我就与他多聊了几句。”   容欺点点头,不疑有他。 第86章 再起风波   这段插曲过后, 容欺提议去林间寻些吃食,但又不放心将徐兰芝一人留在原地,于是决定三人边赶路边留意四周,若是有野兔之类的活物经过, 便就地停歇。   西岛的山林于两人而言并不陌生。   容欺:“要是没有邹玉川和离火宫, 兴许我们还能闲逛一番。”   顾云行:“严帆同样熟悉地形, 邹玉川此刻应该无暇分心来找我们。”   容欺想了想:“也是, 按脚程, 他们也该抵达洗心狱的入口了。”   当日地动过后, 严帆陪方家兄妹清理了塌陷的山洞,又顺着地底石径一起抵达了牢狱外围。邹玉川有他带路,自然就会发现入口的蹊跷。   徐兰芝听说过洗心狱的传说,不免有些好奇。   容欺便同她简单讲了几句:“总之, 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邹玉川恐怕只能从白骨堆中寻白骨了。”   他不无恶意地想道:但愿邹玉川知道他那位知己好友长着“六根脚趾”的事,否则还真是有的找了。   “这么专注, 在想什么?”顾云行的声音从耳边飘来。   容欺睨了他一眼,随口胡诌:“想到又能吃到你顾大门主的拿手烤兔, 我心里高兴。”   “原来是惦记着这个。” 顾云行失笑, “行, 顾某定让容公子满意,不虚此行。”   容欺哼了一声, 这事便算说定了。   徐兰芝见两人你来我往, 幽幽道:“顾门主还会烤肉啊?”   顾云行很是谦逊:“说来惭愧, 只希望崔夫人到时不会嫌弃在下的手艺。”   徐兰芝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顾门主多虑了。”   捉到一只落单的肥兔子后, 三人就地生火搭架。   事实证明,顾云行在烤兔一事上的天赋能与他的武学天赋比肩。他处理兔子的手艺愈发娴熟,就连翻烤的时机都恰到好处, 不多时,兔皮泛起一层油光,香味便逸散出来。   等到熟透了,他将兔肉分作三份,还特地往容欺的那份上撒了些辛草碎末。   容欺:“不错。”   顾云行笑着又塞给他几颗野果,说是甘甜无比,正适合解腻。   在照顾魔头这件事上,顾云行称得上得心应手。   容欺咬了口果子,瞬间强烈的酸意涌上舌尖。他强忍住没有吐出,咬牙切齿道:“你也吃!”   顾云行便也挑了一颗去尝,看着神色如常。   容欺狐疑地眨眨眼:“……甜吗?”   顾云行点点头。   容欺不信邪地又拿起一颗果子,顿时再次酸得眯眼。   “顾云行,你骗我!这明明是酸的!”   顾云行面露诧异之色。   容欺冷笑:“装什么?你幼不幼稚!”   顾云行认真道:“没骗你。”   容欺:“……”   他伸出手,示意顾云行把他吃了一半的果子递过来,试探着咬下去……真是甜的?!   顾云行轻咳了声:“我是尝过之后觉得清甜,才决定摘些回来的。”   这么说来,还是自己倒霉不成?   容欺黑着脸,见鬼似的又去野果堆里挑拣起来。谁知接连咬了几个,竟都是酸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顾云行默默收回了野果:“吃多了伤胃。”   容欺哼了一声,不屑道:“本就不想吃了!”   三人稍作停留,从另一侧绕回了岸滩。   他们原本想趁邹玉川不在,夺船离岛,谁知远远望去,三艘船竟都消失不见了。岸边,还倒伏着几个人。   容欺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走近了才发现倒地之人都是船员,脖间一道红痕,是被人抹了脖子。其中有人还未气绝,容欺将人翻开:“怎么回事?”   “有人劫船……”那人只留下一句便彻底断气了。   容欺:“这剑法,是卢昊的手笔。”   徐兰芝:“会是谁在这种时候劫船?”   容欺:“卢昊杀他们泄愤……十有八九,劫船的人是混进了船员之中。”   身处荒岛还敢杀了留守的船员,卢昊这蠢货还真是半点后路都不给邹玉川留啊。   徐兰芝若有所思道:“离火宫前段时间与船帮起了冲突,帮主曹威死在了邹玉川手中,他弟弟曹江逃了出来……以他的性子,必然是要为兄长报仇的。也许船上混入了船帮之人!”   顾云行沉吟道:“那就说得通了。能将邹玉川困死在荒岛之上,也算是报仇雪恨了。”   容欺皱眉:“可是这样,我们也得继续待在这破岛上了!”   难道他们又要自己造一艘船出来?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头疼。   顾云行:“若真是船帮的人,兴许我们可以想办法与他们碰一面。”   容欺:“昨夜雨势颇大,船帮的人未必能从风浪中全身而退,最大的可能……他们驾着船停在另一处岸边暂避。”   顾云行点点头:“但这些目前都是推测。”   容欺:“那就沿着海岸线一路寻过去。反正在这个鬼地方,我们出不去,也没其他事可做了。”   沿着海岸线,三人一路往前,行至中午时抵达了一处山崖峭壁。   上一次,容欺和顾云行不曾到过这里,放眼望去,高耸的山壁仿佛一道天堑,隔绝了荒岛与大海。此刻,他们在峭壁的侧面,海水冲刷着山石,也漫过双脚。   ——没路了。   徐兰芝像是发现了什么,她走到一处崖壁角落,蹲下身抚过碎石堆,道:“他们就在这附近。我灵州徐家与船帮素有几分交情,这是他们联络用的图案。”   容欺:“难道在崖壁后面?”   顾云行闻言以瀚海诀引动水势,海面之上骇然升起半人高的水墙。他运掌风拍去,水墙四散溅落,发出响声。   这动静,如果周围当真有船只隐藏,也该察觉了。   片刻后,一叶小舟自峭壁后缓缓驶出。   曹江孤身立于小舟之上,划着船桨,朗声喊道:“崔夫人,你们终于来了!”   ——竟然真是船帮的人!   三人很快被接引上了小舟,入了海才发现那峭壁背后竟是一处海湾。经海水长年累月的不断冲刷,山壁向内凹陷出了大块区域,三艘船尽数停泊于此。   出乎意料的是,崔心元也在甲板上。   那一日,崔心元在镇上认出了容欺,知晓他们必有计划,便远远跟着,想着关键时候能策应支援。谁知邹玉川等来了人,直接扬帆起航。   崔心元只好就近混入了一艘小船,伪装成是新来的船员。   他不懂行船之事,在船上总显得笨手笨脚,就连外行人也发现了端倪。万般无奈之下,崔心元只好努力编了些谎话,说是离火宫魔人知晓他出门归家都要划船后,便不由分说将他硬拉来了船上。   曹江说到这里忍不住笑道:“崔庄主居于湖心,怎么不算是划船的行家?哈哈哈,这可真是大实话啊!”   容欺:“……”   顾云行:“……”   最后,还是崔心元意外撞见了船帮的人夜半聚众商讨夺船,双方才互表身份。   “说来也巧,我们的人有大半都在崔庄主上的这艘船上!这不,有他相助,仅凭船上的一些器具,竟给我们捣鼓出了一堆武器。行船这几日,这艘船早就易主了。”   曹江如今已接替兄长成了新的船帮帮主,他又说道,“我们听闻崔夫人被掳走之事,便留下记号,只等接应了。要是你们再晚来片刻,崔庄主怕是就要下船寻你们去了。”   崔心元面色复杂地点点头,走到夫人身边时脚步有些虚浮。   徐兰芝一愣:“你怎么了?”   崔心元咳了咳:“没事。”   曹江道:“夫人放心,崔庄主只是晕船,这都快吐一路了。”   崔心元:“……”   曹江的目光略过顾云行和容欺,而后大手一挥:“既然人齐了,那我们就离开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有我曹江在,邹玉川这辈子都别想在东海靠岸了!”   徐兰芝也道:“迟则生变,还要劳烦曹帮主带我们回去了。”   容欺看向顾云行,暗暗松了口气。眼下的境况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一路他数次担忧,总担心会因自己之故牵连崔氏夫妇,如今心中大石总算可以落地了。   他看着崔心元牵起了徐兰芝,为她整理乱发,正想默默退回到顾云行身旁,却发现崔心元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没事就好。”崔心元面色仍显得严肃,语气却很温和,他看着容欺道,“我们一起回去。”   容欺沉默了片刻:“……嗯。”   崔心元怔了怔,面上浮出激动之色,抬手就想将容欺也一并牵过来。   容欺自然没让崔心元得逞,侧身退到了顾云行身旁。   虽说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真要如寻常父子般亲昵,他仍有些不习惯。   崔心元也不强求,眼底笑意不减。   曹江感慨道:“当日与顾门主和容公子海上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船帮已救了他们两次,容欺向来无所谓恩情之事,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还是淡淡应了几声。   很快,顾云行接过话茬,与船上众人寒暄起来。   容欺乐得闭上了嘴。   江湖正道到处是往来人情,纵然是顾云行,也免不了学会这些处世之道。容欺不习惯这样的场面,他虽不屑为之,但也不愿做扫兴之人,索性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等着顾云行同曹江叙好旧。   他听着耳畔浪涛拍崖,风声阵阵,眼角余光来回从顾云行绕回到崔心元和徐兰芝的背影上,眉宇间松快了许多。   船行海面,没了旁人作祟,心境也大不一样了。   崔氏夫妇互相搀扶着回了船舱休息,容欺倚着桅杆,身前是辽阔天地。   “若是从前的我,必然要在岛上看完这出戏才肯离开。你说,邹玉川找到方元磬的尸骨了吗?”   久等不到回应,他转过头,戳了戳顾云行的胳膊:“怎么不说话?”   顾云行一把抓住作乱的手:“船上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要不是知道你面皮薄,哪里容得你有时间去想邹玉川?”   容欺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没好气道:“你在想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果然,又恼火起来了。顾云行心中好笑,顺势牵住了容欺的手,晃晃:“别这么说自己。”   容欺疑惑地蹙起了眉,反应过来后顿时有些脸热。   他犹豫了片刻,道:“其实……也不是不行。”   顾云行一愣:“什么?”   容欺:“听不懂就算了!”   顾云行俯身凑近了道:“随我回船舱?”   容欺抿紧了嘴,眉梢间带着几分思量:“去你那里。”   顾云行笑了笑,将人从地上拉起——   “不好了!不好了!”甲板上冲过来一位船帮弟子,面色慌张,“崔夫人出事了!”   谁也不知道徐兰芝何时中的剧毒,前一刻还好好的人,忽然吐血不止,须臾片刻唇色都泛起青紫。等到容欺赶到时,徐兰芝的脸色已是惨白如纸,唯余嘴角鲜血,显得触目惊心。   容欺脸色微变,几步走到跟前,询问崔心元:“怎么回事?”   崔心元沉声道:“她毒入脏腑,若无解药怕是撑不过三日了。”   “别听你爹瞎说!”徐兰芝抹去嘴角暗色的血迹,宽慰道,“不妨事的……只是一点小毒,等上了岸,就能找人解开了……咳咳!”   “少说些话。”崔心元脸色凝重,接连点住了几处要穴,扶着徐兰芝抵住肩背为她输送内力。   谁知徐兰芝别过脸,当即又吐了几口鲜血。   容欺怔怔地看着落在衣襟上的斑驳血色,心中涌动起强烈的不安。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邹玉川下的毒……我早该知道他没那么好心,我这就去找他!”   说完,他转身就要去找曹江转向。   “别走!”徐兰芝一下攥紧了他的衣角,“别回去……娘撑得住。你要回去了,就真要落入他的圈套了!”   容欺的声音在发抖,“他下此毒目的在我,我不会有事的。”   徐兰芝:“不行……夫君,快拦住他!”   崔心元叹了口气。   容欺皱眉:“够了,此刻往前,少说也要十日才能上岸!你是不要命了吗?”   顾云行:“我会陪着容欺一起去见邹玉川。夫人放心,我绝不会让他出事。”   “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再涉险了。”徐兰芝哽咽出声。   容欺心中微动,握住徐兰芝紧攥住自己的手,迎着她忧心忡忡的目光,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半晌后,他看向崔心元,语气冷得可怕:“我会让邹玉川派人送来解药,若是没解毒,就扣下送药之人;若是解了毒,就让他带着这枚暗器回来,这样我就知晓……娘亲的毒解开了。”   徐兰芝落下泪来,她曾幻想过无数次容欺唤她娘亲的场面,可真听到了这声“娘亲”,却只余满心的牵挂与不舍。   崔心元接过容欺手中的暗器,拍了拍他的肩:“小心行事,爹等你回来。”   容欺冷笑着拂开他的手:“别忘了本座不是什么善茬,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 第87章 得偿所愿   船只半路转向, 朝着岸边停靠,下船之际,顾云行同曹江交待了几句。   两人不再多言,径直朝着离火宫驻扎的地方赶去。巡防的弟子见了他们, 并未阻挠, 引着他们一路来到邹玉川跟前。   容欺懒得废话:“解药。”   邹玉川这次格外地好说话, 拊掌唤来了人, 对容欺道:“把地点告诉他, 他自会把解药送到崔夫人手中。”   容欺目光阴沉, 说出接应的地点后,目送送药的弟子离去。   邹玉川满脸笑意,像是终于解决了一剑麻烦事般,语气轻松:“好了, 该你带路了,乖徒儿。”   容欺不动:“等他回来再说。”   邹玉川:“为师没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你。”   容欺冷眼看着他, 一动不动。   邹玉川:“行、行!你执意如此,那就再多等一会儿, 来人, 给他……”他的目光落在顾云行身上, “还有顾门主,去搬两张椅子来。”   容欺只当没听出邹玉川玩味的语气。   容欺:“有严帆在, 你还需要我们给你带路?”   邹玉川:“哦?他啊……挨不住刑讯, 早就死了。”   容欺蹙紧眉头:“死了?”   一时间, 许多萦绕在心间的问题都有了答案。怪不得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在船上看到严帆的身影, 怪不得邹玉川千方百计都要逼迫自己回来。这个疯子,竟然把熟悉岛内情况的严帆都弄死了!   顾云行就在这时覆上了他的手。   容欺侧过脸,对上顾云行隐含担忧的眼神, 忽觉心头一松,翻过手掌屈指抓住。   “二位还真是感情甚笃,竟将邹某视若空气。”邹玉川饶有兴味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平日里为师见你不近女色,还以为你不开窍,倒是我多虑了。”   容欺冷笑道:“怎么,方元磬看不上你,你嫉妒啊?”   邹玉川瞬时变了脸色:“我与他是莫逆知己,清清白白!你与顾云行不知羞耻,也别把全天下的情谊都想得那般龌龊。”   容欺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也是,方大侠有恩爱眷侣,儿女成双,你们俩的确没什么特别的情谊。”他握住顾云行的手,故意晃了晃,说来也怪,他在崔心元和徐兰芝面前不敢做的事,对上邹玉川却肆无忌惮起来。   “反正我师从于你,做些离经叛道的事,旁人也只会觉得是你教坏了我。”容欺幽幽道,“徒弟是个断袖,师父大半辈子追寻另一个男人的下落……可怜方大侠一世英名,死了还要背负些奇怪的名声。”   邹玉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以为寻了天极门做靠山便能高枕无忧了吗?你是我教养出来的徒弟,就算你认了爹娘,骨子里还是魔宫里长大的小畜生。顾云行忍得了你一时,难道能忍你一世?”   容欺:“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邹玉川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们正道中人最是可恶,守着虚无缥缈的底线和原则,哪怕阴差阳错之下与恶人有了交情,也会在清醒后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   容欺刚要开口嘲讽,却感到手心被轻捏了下。   顾云行开口道:“无论将来如何,他便是顾某的底线和原则。”   容欺:“……”   邹玉川黑了脸,拂袖坐回了位子。   不多时,送药的弟子回来了,手中还拿着那枚暗器。   邹玉川见状,也只是哼笑了声,看穿了容欺防备的小把戏。   得知徐兰芝解毒的消息后,两人领着邹玉川的人马去了山洞,沿着曾经的路线下到地底,又一路往前,很快抵达了牢狱的入口。   容欺指了指瀑布:“就在那里。”   邹玉川几步走过去,一眼就发现了那道石门,看到了石门上斑驳的“洗心”二字。他俯下身,许久都没有动静。从容欺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弯曲的背影。   “来人,开路。”邹玉川的声音略带几分颤抖,不知是激动亦或是其它的原因。   离火宫弟子早已准备好了器具,只等一声令下。   牢狱已被毁得七七八八,到处都是碎石挡道,光是清理出通道就花费数日,邹玉川索性在外面安营扎寨,他也不催促,只沉默地望着一具又一具尸骨从地牢中被抬出。   到了第七日,容欺在地上摆满的尸骨堆中认出了方元磬。他什么也没说,邹玉川也像是没有发现。   第十日,清理通道影响了地底的平衡,引发了一阵地动,折进去大半的离火宫弟子。邹玉川只是皱了皱眉,吩咐人继续挖下去。   然而最下面的一层,也是被影门张松毁得最彻底的一层。众人费劲力气也没办法开出一条道来,邹玉川便让他们尽数撤离,从上至下,要将这牢狱彻底剖开。   趁着邹玉川魔怔发疯的空当,容欺悄声道:“顾云行,我看他状态古怪,我们是不是该想办法脱身了?”   顾云行:“他武功已至臻境,我们与他正面交锋胜算不大。”   容欺稀奇道:“顾大门主武功卓绝,也有因为打不过而如此憋屈的时候?”   顾云行看着他,眼底流露出几分怀念。   容欺:“干嘛这么看我?”   顾云行:“许久没见你挖苦使坏的模样,有些想念了。”   这种时候还有闲心与他嘴贫,容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没什么杀伤力地低骂了一声:“滚。”   顾云行自然不滚,趁着无人注意此处,揽住容欺的腰往自己身上带:“顾某打不过的人可不止邹玉川一个,只不过那些人里不包含你。也幸亏你打不过我,否则我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容右使取的。”   容欺恶狠狠道:“少说废话。”他一把甩开顾云行的手,示意他去看尸骨堆。   容欺:“看他的样子,要是找到尸骨,定会心绪大乱,到时就顾不得我们了。”   顾云行明白他的意思:“那人毕竟是江湖前辈,亦是束怀的父亲。我不想让他的遗骨落入魔人的手中。”   容欺一愣:“邹玉川视他为知己,应当会好生为他立碑建墓,不会折辱他。”   顾云行:“不一样的。”   容欺不解:“……总好过曝尸荒野吧?”   顾云行看向他,认真道:“他日我若身故,只愿意由你为我收敛尸骨,否则还不如身归天地……”   “胡说什么?”容欺没好气地打断他,“谁要替你做这种事!”   顾云行沉默了片刻,道:“方前辈于离火宫前折返而去,必然是不愿再见到邹玉川了。”   容欺其实不在意尸骨如何,人一死,什么骨啊肉的,都与路边乱石无异。不过——   “既然你不想,我不说就是了。干嘛非得举些晦气的例子?”他看了眼地上的累累白骨,“那就让方元磬和他的仇人们挤在一处,继续难舍难分吧。”   顾云行:“……”   顾云行不愿意做的事,容欺便也配合。是以,当邹玉川来询问尸骨之事时,他只说,当日是方敛认出了尸骨,没多久牢狱坍塌,他们更是辨认不清了。   邹玉川没得到想要的答案,神色一日比一日躁郁,他时常坐在满地尸骨间发呆,而后又泄愤似的胡乱运气拍掌。坚硬的山崖石壁受掌风所致,显出道道细痕。   容欺每每以为邹玉川不会有多余的心思管其它事了,他却又能次次堵截住他们。   如果一开始还能说邹玉川是想借他们之力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牢狱,可如今,容欺实在想不出邹玉川想要做什么。   也许连邹玉川自己都未必知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邹玉川也愈发癫狂,他不再派人紧盯容欺他们,而是进入了挖开大半的牢狱废墟之中。   顾云行问:“走吗?”   容欺没说话。   顾云行:“那就再看看吧。”   两日后,邹玉川抱着一具尸骨,兴冲冲地从废墟中疾步走出,他脸上满是激动之色,眼底泛起奇异的光辉:“找到了!”   他将尸骨小心翼翼地放在地面上,又取出巾帕拭去骨上的细灰。   “身量骨架都和方兄吻合,所穿衣物也有方家的族徽!你们看……是他吧?”   容欺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激动的模样,莫名生出几分悲哀。   容欺:“我认不出。你说是,那便是。”   邹玉川“哈哈”笑了两声,一副得偿所愿的表情。   容欺移开了眼。   接下去的几天,邹玉川命人将其余尸骨尽数填回坑中,他自己则带着那具“方元磬”的尸骨离开了。他将尸骨葬在了山洞的入口附近,如容欺料想得那样,为方元磬立碑建墓,亲手刻了“知己”二字,倒真像是一往情深的模样。   容欺:“我还以为,你会把他带出荒岛,寻个宝地风光大葬呢。”   “方兄从前常提及此处,说这里是世外仙境,是个退隐避居的好去处。”邹玉川目光幽深,似乎陷入了某些久远的回忆,许久才道,“他既然喜欢,那便就留在这儿吧。”   容欺抱臂,冷眼看着他。   邹玉川引燃纸钱,任由火舌蔓延而上:“我原以为你们会趁机离开。”   容欺:“是想过走,又知道你不会这么好心。现在尸骨也找到了,说说吧,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邹玉川感慨道:“你我师徒已许久不曾静坐下来谈心了。”他看了看容欺的身后,“顾云行这次竟然没跟来?”   容欺:“他有手有脚,总跟着我做什么。”   邹玉川若有所思地看了容欺一眼:“前几日还与你形影不离,没想到,这么快他就放心留你一人对上我了。”   容欺皱眉:“不必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激怒我。”   邹玉川摇摇头:“罢了,不提他了。”   他顿了顿,幽幽道,“曾经,我多次询问方兄海中仙境的位置,他却始终没能告诉我,要是他早点告诉我,也就省去后面许多波折了。不过,他也同我讲了很多过往,世人只知他远遁东海而去,却不知晓这里亦是他的来处。”   容欺一愣,邹玉川竟是要同自己聊起方元磬的事。 第88章 弹指顿悟   “当年方家倾全族之力助他一人逃出生天, 魔门众人却穷追不舍誓要斩草除根,万般无奈之下,方兄只得出海躲避。”   容欺:“你是说他来到了这座岛上?”   “没错。”邹玉川提及此,眼底有几分自得, “此事他只告诉了我一人。那时的方家还是书香世家, 他自幼博览群书, 喜欢舞文弄墨, 武功倒是平平, 因而这一路逃亡甚是狼狈。等到流落岛上时, 他怀中只余几卷残破的书册。岛上并无人烟,唯他一人,他便整日以书卷为伴,消磨度日。其中他翻阅得最多的, 就是古书《天元册》。”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语句, 半晌后道:“直到某天夜里,望着天地星辰, 他悟出了天底下最为玄妙的功法。”   容欺微讶, 他只知道方元磬成名后建了洗心狱, 后又远遁东海长眠于此,却原来真正的开始远在更久之前。   邹玉川摸着墓碑上好友的姓名。   “星辉绕指, 明灭之地。他在弹指顿悟的地方, 刻下了天元册心法。”   容欺猛地看向了他。   邹玉川:“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寻找《天元册》绝非是天方夜谭, 只要你们找到了方兄, 就离这心法仅剩一步之遥了。”   “可你为何非要这心法?”容欺不明白邹玉川为何对此物如此执着,“明明剑法已经大成,何必再去惦念旁人的心法?”   何况, 方元磬最开始修炼的《天元册》是有缺陷的。   邹玉川:“他刻下心法就是为了将其留于有缘人,我为何不能是?”   容欺:“……”   邹玉川:“我与他相交时,便常与他切磋武艺,探讨气行经脉之法。他所说的顿悟心境玄妙无比,我心生向往,他便允诺等诸事了结之后要带我去看看。可惜……他未能如约。”   容欺:“你同我说这些,应该不是为了追忆往事吧?”   邹玉川扯了扯嘴角,眼底却毫无笑意:“容欺,我如今身边已无可用之人,若是让卢昊那帮酒囊饭袋去找,怕是只会扰了方兄安宁。你自小便颖悟绝人,又对这岛上之事颇为熟悉,此事交予你,再合适不过了。”   容欺心情复杂,若是以前也就罢了,如今以他们二人的关系,邹玉川是太过自大,还是太过天真,竟觉得自己还会听他行事?   “师徒一场,为师用《离火剑法》同你交换,如何?”   容欺许久都没有说话。   邹玉川:“记得你以前最想学的就是这门剑法,怎么,改变心意了?”   容欺:“我从前习武为了在离火宫有立足之地。我对武功虽有执念,但其实也没有那么深。”他看着邹玉川变僵的神色,道,“其实你也不在乎《天元册》,不是吗?”   邹玉川笑了笑:“我费尽心机,你却说我不在乎?”   容欺:“方元磬已经死了。”   邹玉川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容欺:“从下令让我们去寻找开始,到逼我出海引路,直至如今,你明明如愿找到了尸骨却又要去寻什么顿悟之地……”他顿了顿,“邹玉川,你不曾有过片刻的停歇,是怕自己一旦停下,便再难苦熬下去,不是吗?”   邹玉川:“好徒儿,你如此懂为师,不如我将顾云行杀了,好让你真正地感同身受一番。”   容欺眼底闪过杀意:“邹玉川!”   “难道你不好奇吗?”邹玉川猛然凑近了他,语调柔和不似常态,“这样一座荒岛,真有使人顿悟的玄妙之地吗?这些年,我时常在想,能让方兄这等不苟言笑之人谈及便生向往之色的地方,必然是世所罕有的奇景。”   见他俨然一副沉浸其中的模样,容欺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他不想再听下去了,直接道:“行,我帮你找。”   邹玉川脸上绽开了笑意:“真的?”   容欺:“我敢说假话吗?”   他视线低扫,右手手腕处,正是邹玉川欺身搭上的手,此刻正紧紧扣在他腕间命门之处。   说话间,有低沉的闷响自峭壁深林间传来。   容欺一下警觉起来,那响声似乎从远处而来,又似是自脚下地心深处传出,难道……他不可置信地低骂了声:“不好,地动了!”   邹玉川未曾经历过:“怎么回事?”   瞬息间,山壁岩石开始颤抖,无数尘土扬起。   容欺立马看向山洞,想到顾云行还在洗心狱入口处的山谷里,急忙就要往回赶——却被邹玉川强硬地拽回。   “你放开!要是通道坍塌了,我们就没办法进去了!”   邹玉川冷静得可怕:“若是此刻进去,我们也要被困在里面了。”   容欺:“你所有手下都在里面,难道你都不管了吗?”   邹玉川:“我已将方兄带出,这便够了。其他人的性命,为师何时在乎过?”   容欺恶狠狠道:“可是我在乎,顾云行还在里面!”   他左手化掌,迅速袭向邹玉川。   邹玉川立于原地,一动未动,连躲避的姿势都没有,只云淡风轻地冲他笑了笑。   “啊!”容欺一下卸了力,脸色惨白如纸。他只觉有一道极为阴寒的内劲经由右手手腕钻入身体之中,令他痛楚难当。   邹玉川满意地看着暴起伤人者重新变得乖顺,难得好心地安慰了一句:“放心,姓顾的内功深厚,不会被困很久。”   容欺紧咬牙关忍痛,一双眼睛恨恨地看着邹玉川。   邹玉川却心情大好,拽着人往前拖去:“你与其担心他,不如多想想你自己。惹怒了为师,可是真的会丧命。”   地动山摇间,邹玉川若闲庭散步,不知想到些什么,无端癫狂笑了起来。   西岛遍地山林,藏有许多山洞。据邹玉川描述,那刻着天元册心法的地方应是一处山洞。   容欺满腹心事,带邹玉川去了附近几个山洞。   在查看到第三个山洞之时,身后传来了第三人的脚步声。   容欺回过身,正看到顾云行往这边赶来,他先是愣了愣,随即眼睛亮了起来。   顾云行全须全尾,毫发无伤,连衣服都没有沾上半点飞尘。   邹玉川:“来的还挺快。”   容欺抬脚就想迎上去,腕间的力道却又再次提醒他眼下正处于受制于人的处境。他眼尖地注意到顾云行背后多了个包袱,知道他已经替方元磬收敛好尸骨了。   “顾门主最好别再靠近了。”邹玉川好心提醒道,“不然我情急之下难免会对我这乖徒儿做些什么。”   顾云行停下了脚步。   “别赶他走。”容欺皱眉,对邹玉川说道:“这么小一座岛,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找到的可能性。我都在你手里了,顾云行自然也听你差遣了。”   邹玉川挑了挑眉,投向顾云行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是吗,顾门主?”   顾云行卸下逐空剑,叹了口气:“邹宫主想要顾某做什么,吩咐便是。”   邹玉川颇有几分意外:“听我这徒弟的语气,是要让你受我差遣。顾门主好歹也是一派之尊,就这么任人作践?”   顾云行:“谁让邹宫主如今捏着顾某的命门呢?”   邹玉川沉默了。   “命门”冷笑一声:“邹玉川,我都陪你找了半天了,你说的那个山洞半点影子都没有。你不如再好好回忆回忆,是否有遗漏什么细节?”   邹玉川:“这十余年里,我日日都在回想,怎么可能出错?该与你说的都说尽了。”   容欺:“那你再同顾云行说一遍?”   邹玉川眯起眼:“拖延时间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容欺:“你要是着急,就该清出通道,让你的手下一起去找!”   邹玉川很是坦然:“方兄不喜欢魔宫中人。”   容欺心底里暗暗翻了个白眼:那你还让魔宫中人挖方元磬的坟?   “照我们这种找法,怕是没个三年五载也找不出什么结果。顾云行好歹脑子比你好使些,像什么星辉绕指,明灭之地……听着有些玄乎,你让他也一并想想,说不定就有别的线索了呢?”   说话间,容欺与顾云行的视线遥遥对视了片刻。   “何况……既是明灭之地,自然有暗下的时候,我眼睛看不见,如何能帮到你?”   “你这眼疾倒的确是个麻烦。” 这话无疑说动了邹玉川,他问,“顾门主以为,在这岛上,哪里会是星辉绕指,明灭之地?”   顾云行沉思了片刻:“也许是在山顶。”   邹玉川:“此话怎讲?”   顾云行:“高巅之上,举手仿佛可及星辰。至于这明灭,想必指的是星光闪烁交织的景象了。”   邹玉川:“那你觉得,会是哪座山?”   西岛山脉起伏连绵,山峰众多,真要去找也并不容易。   顾云行伸手指向前方的一座山峰:“这座山峰的背面,有一处洞穴。我和容欺未曾上去过,或许可以一试。”   容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恍然大悟道:“我怎么没想到?”   邹玉川狐疑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来回移动:“此言当真?”   容欺冷笑:“我的命都被你捏在手里,顾云行当然不会胡说。但那地方我们都没去过,也不能说一定就在那里。”   邹玉川只沉吟了须臾,就道:“既然如此,烦请顾门主在前面带路。”   顾云行却没动:“日已偏西,不如邹宫主稍事休息,容我寻些吃食?”   邹玉川:“习武之人哪有那么娇气?我们还得继续找下去。”   这是摆明了找不到山洞就要拉着容欺一起耗下去了。   顾云行皱了皱眉,但看着容欺被扣压住的手腕,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第89章 不务正业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夜间刺骨的冷意袭来,连带着夜风吹在脸上有些刺痛。   顾云行在最前方缓缓行路,邹玉川扣着容欺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刚经历过地动,山道上到处都是碎石和倒伏的树木, 容欺走得踉踉跄跄, 好几次差点都要被绊倒。   邹玉川终是失了耐性, 一把将人扔到地上。   “你这副模样, 当初是怎么活下来的!”   容欺冷声道:“都说了让顾云行来背我, 是你非要牵着我!”   邹玉川忍无可忍, 径直走到前方,警告起顾云行:“你去带着他。别耍什么花招,更别想逃跑,否则我一定折断他的手脚。”   容欺倒卧在地上, 隐在阴影处的额间满是冷汗,嘴角却勾起一丝笑意——不枉他一路绊了自己无数跤, 只要邹玉川肯放开他,那他们就能有机会脱身了!   黑暗中, 他感到有人扶住了自己, 顾云行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疼吗?”   自然是疼的, 方才邹玉川扔他前,又捏着他的脉门灌入一道内劲, 此刻容欺的腹间有数道气劲交杂冲撞, 令他疼痛难忍。   但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顺着顾云行的力道站起, 然后伏在了他的背上。   “死不了,老东西只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   顾云行听出了容欺话语中的虚弱,他背起容欺, 后面的一路都走得很稳。   过了一会儿,顾云行道:“这般光景,像不像那晚第一次遇到怪人时的样子?”   容欺一愣,压下心中疑虑,接道:“确实有几分相似。”   顾云行:“也是在这样高处的山道,我背着你走了一路……”   “嘀嘀咕咕些什么!”邹玉川不耐烦地打断了两人的追忆往昔,在前面催促道:“走快点!”   容欺抓紧了顾云行的肩膀,额头抵着他的背部,掩下眼底的冷意。   ——他们第一次遇到怪人,根本没有走什么高处的山道,而是一路奔逃,借着暗河掩护,最后坠下了裂谷。   他悄悄取出了怀中的刺鳞,又用另一只手在顾云行的背上轻勾了一下。   顾云行不动声色,放慢了脚步。   “干什么?回来!”邹玉川气急败坏的喊声在前方响起。   容欺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耳边随即传来破空之声,而后是急遽的失重感。   他立马反应过来,顾云行带着他纵身跃下了山崖——和上次甩脱怪人的方式如出一辙。   风声过耳,容欺握紧了刺鳞,毫不犹豫地朝两旁重重刺去。兵刃划过坚硬的山石,发出刺耳的声音。可惜他气力不够,未能阻住下坠之势,好在被下方的树木枝叶拖挂了几下,减缓了速度。   “抱紧了。”   话音刚落,顾云行腾出一只手,拔出挂在容欺腰间的青辰长剑,借着山石缝隙稳住了两人身形。   为了不被察觉踪迹,顾云行熟练地拨动了剑柄安稳,青辰剑便如一把寻常之剑,隐在黑暗之中。   容欺于是收回了刺鳞,低头抵在顾云行脖间,缓了缓神:“你还真是……越来越不要命了。”   顾云行:“顾某如今惜命得很。”   他带着容欺一路下行,很快落到一处凸起的平地。   容欺忽然问:“山崖背面根本没有山洞吧?”   顾云行:“没去过。也许有,也许没有。”   容欺笑了笑,不慎牵连到内伤,顿时皱紧了眉头。   顾云行拉过他的手,想要替他调理内息。   容欺:“邹玉川还在附近,别费这个时间,我撑得住。”   “我们先下山。”顾云行没有迟疑,重新背起了人,快速朝着下山的路赶去,他在山壁间弯弯绕绕地走了几步,最后拐到了一条小路上。   容欺有些疑惑:“这好像不是我们上来时的路?”   顾云行:“你曾消失过半天,我找了许多地方,恰巧在这附近也逛过。”   容欺想起来了,那次回来,顾云行还和自己生了一场气。   “怪不得你会引邹玉川来这儿。”容欺将下巴搁到顾云行的肩上,声音闷闷地传出:“等这些事情结束,我不想再往外跑了。”   能让常年奔波在外的前魔宫右使说出这般类似思家的话语,必然是心生疲倦了。顾云行察觉到他低落的情绪,有些心疼。于是侧过脸,安慰道:“好,那就回家。”   两人在夜间赶了许久的路,期间容欺昏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天边已亮起了一角。   容欺望着水雾环绕的海面,认出是哪里后,精神一振:“你与我想到一处去了。西岛地动不断,时常有山洞崩塌,方元磬既然特地刻下心法想留给有缘人,那他肯定不会希望自己的心血被毁于天灾之中。那么只可能在东岛了。”   东岛鲜有地动,岛上情况相对稳定。   顾云行沉默了片刻:“是有这个可能。”   天光映照在水面上,两人的身影也一同交织在水中。   容欺又道:“洗心狱建在西岛,竟能历经多年而不受频繁地动影响,方元磬在建造时必然花费了许多心思。”   顾云行:“倒也未必,方元磬本就不打算让他们活着离开,就算他们不互相残杀,也许哪天地动山摇,就把他们一并掩埋了,这样也算报仇了。”   “或许吧。”容欺沉默了许久:“邹玉川所说,他是在一个山洞里悟出了心法。我心中有个猜测,但不知道对不对。”   “那就去看看。”顾云行牵过他的手,“我和曹江有过约定,一个月后,他会来东岛接我们。既然还有时间,我们就将此事彻底了结吧。”   容欺愣了愣,良久才反应过来:“……所以,你来东岛,就只是为了和曹江汇合?”   顾云行低头笑笑,捏了下容欺薄薄的掌心,扯开了话题:“我已替你调理过内息了,现在感觉如何?”   容欺默不作声地盯着他。   顾云行叹气:“容右使为何这么看着顾某?”   容欺:“记得先前好像有人同我说,要陪我去寻《天元册》。”   顾云行:“……顾某以为时过境迁,右使大人已将它放下了。”   容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是吗?看来当时只是顾门主的随口一言罢了。”   顾云行听出了些意味: “随口一言?我对你说过的话,哪一句是随口一言?”   容欺哼了声,全然不吃这套。   “哼什么?”顾云行捏住了他的下巴,强逼他摸着良心说话,“谁昨晚一副恨不得立马回家的可怜模样?为了不横生枝节,我连和你故地重游的想法都压回去了,你倒好,念念不忘《天元册》。惦记也就罢了,还与我置起气来了,有你这样的吗,容右使?”   容欺气恼地瞪大了眼睛,他只是提了那么一句,竟换来顾云行一连串的质问。他仰起脸就想躲开,顾云行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容欺不满道:“顾云行,你是想吵架吗?”   顾云行将人拉近过来,无奈道:“你见过这样吵架的吗?”   容欺抬起手,想把下巴处的手掌拍掉。   顾云行没放手,手背上顿时挨了一下,听着挺响,但并不疼。打得人没使几分力气,反倒让被打的人更加得意起来。   容欺眯起眼,脸一黑就要发作——   顾云行却趁着人真正翻脸前,扣住了后脖,俯身亲去。   “……”   容欺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顾云行应当是在同自己调笑。   嘴角被轻轻咬了一下,他回过神,对上顾云行含笑的眼神。   ……   许久后,容欺推开了人,耳尖微微泛红,他有些受不了地嘀咕道:“……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有闲心做这些?”   顾云行笑了笑,他算是发现了,容欺脸皮奇薄,对这些亲昵之举并不乐衷,也不曾表露出情思欲求,仿佛天生就是寡情淡漠,不通情爱之人。可每每顾云行主动施为,容欺却从不会真的推拒。   在许多事上,这个不懂温情为何物的魔头实则乖顺配合极了,倒让顾云行无端生出几分欺负人的心虚感。   顾云行:“可惜了。”   容欺好奇:“可惜什么?”   顾云行认真道:“当初岛上唯有你我二人之时,竟是错过了许多。”   容欺眨眨眼,反应过来后,顿时脸一黑,咬牙道:“你能不能别总说些奇怪的话!”他像是气不过,又补了句,“你好歹也是天极门的门主,哪能总想这些不务正业的事?”   顾云行:“于我来讲,这就是正事。”   容欺满眼震惊地看着他,发现顾云行是认真的以后,更加语塞。   顾云行晃了晃他的手:“难道在右使心中,《天元册》是正事,顾某只是消遣?”   容欺沉默了。   顾云行脸色一僵:“不会真说中了吧?”   容欺面无表情地甩掉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不是要重游故地吗?走了。”   顾云行在原地站了会儿,似乎仍在纠结正事与消遣的问题,抬眼时,发现容欺已经停下了脚步,正满脸不爽地等着自己,一副“怎么不跟上”的表情。   他笑了笑,很快就不去多想了。   两人并肩前行,朝着东岛深处赶去。 第90章 云隐星辰   抵达目的地时, 已是正午时分,虽是冷日,却也有亮光。光线洒在湖面上,泛起粼粼微光。容欺蹲下身, 手指轻轻搅动起湖水, 那湖中的光影瞬时也扭动变化, 化为斑驳的光斑。   容欺:“你看。”   流水携光影从指间淌过。乍一看, 宛若碎光绕指。   顾云行恍然道:“是水。”   容欺勾起了嘴角:“东岛洞穴稀少, 我们寻了月余, 也只找到了一处。”   ——裂谷洞穴,既是山洞,亦有暗河。   顾云行回想了一阵,感慨道:“的确是白光闪烁, 明灭起伏。”   那晚两人遭怪人追杀,奔逃太急, 已记不清来时的路线,但可以从离开时的湖泊找起。   再次沉入水中, 容欺已不复慌乱, 他汲着水, 任由湖水漫过膝盖、腰身,再到肩膀, 最后彻底包裹住全身。   湖底静谧非常, 耳边只余水声。   倏忽间, 顾云行揽过他的腰, 微一使力,将人拐进了暗河的入口。   暗河流入地底,顾云行带着容欺继续往前游了一段, 便双双浮出了水面。   新鲜的空气钻入鼻腔,两人缓了缓,方才去看周围的环境。   蜿蜒的长河自地底裂隙中穿行流淌,石壁处漏下的点点光芒坠入其中,使它化身为流动的银河。水光反射着日光,几乎照亮了河面。   容欺不曾看清过夜幕星辰,这洞穴之中的景象一度令他失神和震撼,是以当邹玉川提及“星辉绕指,明灭之地”八个字时,他第一反应便想到了这里。   周围都是潮湿的石壁,容欺借着浮力缓缓游了过去。也许是经年累月受到地下河冲刷,低处的石壁显得光滑平缓,高处则凹凸不平,但也全然没有刻字的痕迹。   他喃喃问出声:“会是这里吗?”   顾云行跟在他身后,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腰处:“去前面看看吧。”   他们边游边查看,一路前行得很慢。先前为了逃命,几乎不怎么留意洞穴的情况,此刻重走一遭,才发现洞内怪石嶙峋,颇有几分景致,比之“星河”也不遑多让。   走至昏暗处,容欺索性拔出了长剑,递给顾云行让他举高。   剑身上发光的矿石将高处洞顶也一并照亮。   “喜欢?”顾云行察觉到了容欺的出神。   “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容欺眯起眼,“要是能再看清些就好了。”   顾云行:“西南有个溶洞,与这里差不多,不过没有暗河,行人可以持火把赏玩,你若是喜欢,往后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容欺一愣,与他对视片刻:“好啊。”   这下轮到顾云行愣住了,像是没料想容欺会一口答应,随即笑着道:“那就说定了。”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眸中的自己。水中碎光明灭晃动,映衬得顾云行的眸中仿佛也有亮光。   容欺心头一跳,偏过头幽幽道:“你与我说定的事也太多了些。”   顾云行捏住他的下巴转向自己:“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这些说定的事吗?”   未来如何,便由这种种既定之约铺就而成。唯一不变的,是同行之人。   容欺微微后仰了一下,没能挣开:“可时过境迁,说定的事也会有变。”   “变了又如何?”顾云行凑近了容欺,抵上他的额头,说话间鼻息交缠,“即便以后变了主意,不想去西南山林,我们还可以改道他处……”   容欺抬眸:“顾门主的承诺这么轻易就能改?”   顾云行:“容右使心思灵活,顾某也只得随机应变。”   容欺哼了一声:“你是在怪我反复无常了?”   顾云行叹气:“就说眼下,容右使似乎又不急着找《天元册》了。”   容欺是不着急,他低头往顾云行身上靠了靠:“既来之则安之,我只是好奇自己猜得准不准。要是不在这儿,也没必要特地再找。”说完,他愣了愣,“……你说得对,本座就是反复无常。”   顾云行低低笑出了声,手滑下至容欺的发尾:“我可没这么说。河水寒凉,先上岸吧。”   两人继续往前游了一段,渐渐地,旁边不再是石壁,而是出现了两条狭窄的小路。容欺率先出了水,与顾云行一前一后地走着。不多时,他们来到了当日暂歇的冷泉附近,也是在这里,容欺学会了泅水。   不知不觉间,裂隙漏下的光芒暗了许多,风声已起,外面也许已经落日了。   顾云行:“有点冷了。”   容欺刚想说习武之人,冷了就运功驱寒,话未出口,顾云行的手就牵了上来。   ——的确很凉。   这一路查看,他们在冰冷的暗河中游了许久,身上衣物早已湿透。容欺没有抽出手,顾云行的手指便穿过他的指间,缠绕交握。   容欺看着光秃秃的石壁洞顶,淡淡道:“看来《天元册》不在这里,还往前吗?”   顾云行:“我和曹江的约定之期未到,这几日我们不如就在这里休整一番?”   容欺:“也好,省得邹玉川又找上来。”   这里极为隐秘,短时间内邹玉川很难找到这里,不失为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容欺就地坐了下来,盘腿运功,为自己驱寒。   顾云行却没有跟着坐下,而是脱下外袍,拧尽了水晾在一旁,随后他蹲下身,手指绕起容欺的湿发,替他拂去多余的水分。   顾云行:“即便内功深厚,也不该就这么运起功来。”   容欺垂眸看着顾云行的动作,忽然道:“是有些冷。”   顾云行笑了笑,将湿发放回腰间,替容欺除去湿透的外袍,也一并拧干了晾好。   容欺看他忙前忙后了许久,勾起嘴角道:“顾门主真是勤快呀。”   顾云行坐到他身旁,将人揽了过来:“顾某自然比不得您金贵。”   两人的内衫也都湿漉漉的,贴在一起并不好受,容欺立时就皱起了眉,抬手推了推:“不舒服。”   顾云行叹了口气:“顾某好心想用内力替你烘干衣服,你倒好,这般嫌弃。”   容欺:“我自己也能。”   顾云行:“知道你武功高强。”说着便依言放开了人,退到旁边。   容欺等了等,没有等来顾云行的下文,不由多看了他几眼,欲言又止:“你……”   顾云行:“怎么了?”   容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没来由自己生起了闷气,索性不去搭理,闭上眼重新盘好腿准备运功。   顾云行就在这时握住了容欺的手腕。他轻轻一拽,将没防备的容欺扯得歪倒下来,半边身子都倒在了他身上。   容欺大怒:“干什么!”   顾云行拍拍他的腰腹:“躺好了。”   容欺瞪大了眼睛,刚想发作,察觉到一股柔和的气劲自顾云行的手掌送入腹中,不由怔了怔。   顾云行:“受了内伤还张牙舞爪,也不注意些。”   简单的一句话将容欺一下安抚住了,他放松身体靠在顾云行的身上,不再说话了。   源源不断的气劲涌入经脉之中,再顺着经脉汇入丹田。那股邹玉川留下的阴寒之劲就这么被一点点地化开。不知过了多久,容欺感到腹部被顾云行手掌相贴的地方微微有些发热,一股怪异的感觉自心中生出。他想看清顾云行的神情,却发现洞内黯淡无光,目之所及昏暗一片,他又想去够青辰剑。   顾云行拉回了容欺伸出去的手,语气带着些许沉意:“怎么还是这么冰?”   容欺其实并不冷,只是手脚天生泛凉,他想解释一声,顾云行却拉着他的手放入了衣襟之中。   指腹触在肌肤上,瞬时染上了几分温热,容欺忍不住屈指瑟缩了一下,手背又碰到了湿冷的衣物。他愣了愣,片刻后又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感受着皮肤骨骼之下属于顾云行的心跳。   “别乱动。”顾云行的声音很稳,心跳却很快。   容欺没有照做,手指缓缓在那心跳处来回移动抚过。   隔着衣衫,顾云行一把摁住了容欺作乱的手,语气沙哑:“够了。”他只是想让容欺暖暖手,此刻却有些后悔了。   容欺意识到了什么,他仰起脸,忽觉自己的心跳也变快了,浑浑噩噩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你呢……你冷吗?”   顾云行抵在腹间的手掌已不再运功,但他并没有挪开,直到听到那句意味不明的问话,手掌便从容欺松散的衣襟中探进去,又顺势一路往下,重新贴上了腹部丹田的位置。   “这样就不冷了。”顾云行却没有继续为他调理内息,就只是贴着那位置,稍带上了几分力气若有似无地按压起来。   容欺看向顾云行——即便看不见,但他知道顾云行在看着自己。   顾云行放开了容欺的手,摸到他的发间,未干的头发把掌心染得湿润,偏又带上了两人的体温,显出几分缱绻旖旎。   “顾云行……”   察觉到后脖颈项处被人扣住,容欺先一步半撑起身体,胡乱亲吻了上去。   夜幕之中,有星辰闪耀。倏忽一阵风吹过,厚厚的云层掩住了星辰,也将星光满怀隐匿。半晌后,天边有雨丝坠落,绵绵细雨直下到夜半方歇。 第91章 衍化蕴气   “嘀嗒……”   清晨的露水自洞顶裂隙中落下, 坠入冷泉之中,泛起圈圈涟漪。水声细微,却也扰人清梦。迷迷糊糊间,容欺不满地蒙住了脑袋……不多时, 水声渐远, 他却睁开了眼睛。   顾云行:“醒了?”   容欺怔了怔:“什么时辰了?”   顾云行:“约莫是巳时。”   容欺闻言, 默不作声地自顾云行怀中坐起。环顾四周时, 他仍有几分恍神, 洞穴之中满是散乱的碎石和泥土, 显出几分冷硬。本该是潮湿阴冷之地,醒来时却不觉得寒凉,像是有人为他驱过寒了。   容欺想到了什么,莫名感到有些脸热, 正欲起身,顾云行却伸手按住了他。   容欺疑惑地抬眸看他。   顾云行没说话, 替他将开落到肩膀下的里衣拉好。   容欺:“……”   顾云行:“饿了吗?”   容欺僵着身体,随口应了声:“有点。”   顾云行满是笑意的眼眸注视着他, 道:“你再休息会儿, 我去找点吃的。”   容欺点了点头, 视线却无意识地落在了顾云行敞开的衣襟处,不由呆呆出了会儿神。   没过一会儿, 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 偏过头不再细看, 只是耳边很快蔓延出了一片薄红。   ——并不明显, 可若离得近了,便一览无余。   顾云行眸色微暗,替容欺整理妥帖后, 手指若有似无地拂过右耳。   容欺察觉到异样,再次疑惑地看过来:“干什么?”   顾云行的手一顿,面色如常地把人拉过来,又慢条斯理地抖落开才整理好的衣物。也不等容欺反应过来,便又想拉着人温存。   容欺皱眉,只觉得这样的顾云行有些过于黏人了。他虽觉得别扭,但也知晓情理,犹豫片刻后便任由对方拖着他在冷泉边厮磨了许久。   直到失了耐性,容欺不客气地挣开了顾云行,“不是说要去寻吃的吗,为什么还不走?”   顾云行从背后抱住了人,语声含糊:“此事不急,还有更要紧之事。”   容欺咬牙:“……你想都别想!”   顾云行一把扣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微仰起头,而后沿着肩背一路亲到了后脖,最后附耳低语起来,隐约带着“天色尚早”“入水亦可”之类的字眼。   片刻后,冷泉中接连响起两道水声,水波摇晃,波澜起伏,泉中倒影随之破碎模糊,看不分明。只偶尔夹杂着某个气急败坏的声音。然而那愤懑不满之声不多时就被水声掩盖,再不成句了。   容欺仍是讨厌水的,即便他已学会了泅水,却依然做不到入水能放松的地步。   顾云行托着他,一如当初教他时的样子。然而这并未让容欺好受一些,此一时彼一时,顾云行表现得越是体贴,他便越是紧张。   他仰起头,拉开了与顾云行的距离,说话时不自觉势弱了几分:“这里……不安全。”   顾云行低笑出了声:“放心,顾某定不会让右使大人身陷险境。”   容欺没心情搭理这些话语,抓在顾云行肩膀上的手指无意地抠掐了一下,留下几道印痕。   顾云行“嘶”了一声,带着人转了半圈,换了方向往池中心走去。   离岸边越远,容欺的眉头便皱得越紧,脸上已然显出几分不悦,在此事上,顾云行显得过于强硬,自己反而处处受制,实在恼火。   这么想着,他一把挣开了顾云行,想靠自己游回去。   谁知,池水太深,挣开的力道过大,他一下仰头往后倒去,只下意识地勾了勾腿,带着顾云行一同坠入了池水之中。   ……   在这幽深的山洞中,日升月落仅凭几道裂隙得以窥见,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容欺从未有过这般荒唐的经历,恍惚间,他怀疑顾云行口中与曹江的一月之约早已过去,清醒时又发现不过才过了几日光景。   他试图让顾云行谨慎行事,劝他不可过度放纵。   顾云行依言照做,行事变得尤为谨慎,直到容欺受不了地破口大骂,他方才无所顾忌起来。   某天,容欺伏在冷泉泉壁处,看着水中起伏的倒影,忽然觉得答应藏身于此是个无比错误的决定。   “我要去寻《天元册》……它一定在附近,你让我,让我去……”   这随口提的借口被顾云行当了真,于是依言把人抱起,还低声说着让他看清楚石壁上有没有刻字。   容欺攥紧了手指,口中骂骂咧咧,痛斥顾云行的无耻行径。   岛上岁月流转,日光透过裂隙,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时间久了,连石壁都染上了些许温度。   浑浑噩噩过了数日,容欺在这漫长的等待中彻底失了耐性。几天后的清晨,他早早爬起,决定尽早离开这个破地方!   他想将铺展在地上的外袍捡起,却发现他和顾云行的外袍凌乱地交叠在一处,变得皱巴巴不说,其中大半部分都被熟睡中的顾云行压在了身下。   容欺推了推人,没推开,于是去扯自己的衣袍,没留神被拽了下去,一头埋进顾云行的怀中。   容欺:“!”   他急忙挣扎着想起身,却发现某人的手按在背上,抬眼一看,正对上顾云行带笑的眼睛。   “右使大人好兴致,一大清早就与顾某这般难舍难分吗?”   容欺恼怒起来:“顾云行,你放开我!”   顾云行颇为识趣地松了力道,怀中之人立马快退开了距离,眼神警惕而戒备。   顾云行幽幽地叹了口气,神情中带着几分受伤。   容欺顿时不满道:“叹什么气!光阴如箭,瞬息即逝,你却整日沉溺于……”他皱着眉头,努力寻找能说出口的措辞,最后恨恨道,“沉溺其中,像什么样子!”   他站起身,又想去捡地上的外袍,顾云行却稳坐其上,纹丝不动。   容欺试图跟他说道理:“邹玉川也不知寻到了哪里,要是再与他撞上,我们未必能像上次那么好运气。”   顾云行脸色古怪了一瞬。   容欺眯起眼,不可置信道:“你不会忘了岛上还有邹玉川这个人了吧?”   顾云行:“那倒没有。”   容欺冷声提出:“……可你迟疑了。”   顾云行尴尬一笑:“只是在走之前,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容欺警惕地打量他:“什么地方?”   顾云行却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领着容欺往通道深处走去。通道上方的裂隙少了许多,有长段的路都漆黑一片,容欺索性拔出了青辰剑,惹得顾云行发出一阵幽怨的叹息。   容欺皱眉:“又怎么了?”   顾云行:“以往没有这柄剑,我都会牵着你赶路。”   容欺抬起另一只手:“那现在抓着我左手的是什么?”   顾云行语气惆怅:“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容欺没有问出口,这几天,他大概知道顾云行绝非表面上那般正人君子……吃过几次亏后,他已经学会了“不懂就绝不多嘴”的道理。   “在心里编排我什么?”顾云行捏了捏他的掌心,“我只是有些想念当初与你相依为命的日子罢了。”   容欺沉默了一会儿,收回青辰剑,通道内一下就暗了下来。   “那便由你带路,也省得我还要举剑。”   虽然不知道夜不能视的日子有什么好怀念的,但容欺不介意满足某人一些奇怪的想法。何况顾云行每次带路都很妥帖,哪怕是在这碎石杂草满地的幽深通道之内,也能让他走得稳稳当当,宛若平地。   黑暗中,他听到顾云行的轻笑声,容欺皱眉,催促道:“还不走?”   顾云行便揽住了他的腰,带着他缓缓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顾云行停下了脚步:“到了。”   到了吗?   容欺环顾四周,仍是黑漆漆的一片,也并未见到出口的迹象。   “看看吧。”   顾云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容欺一怔,随即拔出青辰剑,碎星的白光一下点亮了四周。他眯起眼,等到适应看清后,蓦地睁大了眼:“这是……”   眼前是一处空旷的山洞,洞中情景一览无余,周围俱是光洁平整的石壁,像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石壁下方,堆放着几样简易的物件,许是空气潮湿的缘故,上面已布满了苔藓。   顾云行:“若没有猜错,这里也许是方元磬在东岛的落脚地。”   容欺抬了抬脚,发现鞋子竟沾湿了。原本于冷泉处消失的地下河此刻竟又出现在了脚边,但只余一条细带,俯身去看,脚下所踩的石块并非完整,隐约能看到下方被掩藏的真正暗河。   容欺:“这种地方怎么住人?”   顾云行提醒他:“看上面。”   容欺仰起头,只看见昏暗的一片,以青辰碎星之光,可以使一室明亮,可现在却照不到洞顶。   他眯起眼:“好像有东西。”   顾云行:“是刻字。”   容欺不可置信地看向顾云行。   顾云行冲他点了点头。   ——竟真的被他们找到了《天元册》!   两人沿着洞穴边缘找了一圈,寻到一道位于高处的裂隙。容欺运起轻功,以内力将青辰剑的剑端刺入石壁裂隙,而后旋身落下,再看向洞顶,已被照亮了大半。   入目是密密麻麻的刻字,或深或浅,宛如天成。剑光映照下,那些刻痕似乎也笼上了淡淡的光芒。   ——《天元册》,正是因为这本功法,使他半生倾覆,破而后立。   容欺曾无数次在荒岛寒夜之中筹谋夺册之法,也曾做过得到它的美梦,而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他却只剩不真实的荒诞感。   “这就是令方元磬一跃成为顶尖高手的内功心法?”容欺的目光停留在最开始的那行“太虚廖廓,肇基化元”上,神色间有几分感慨,“出海前,我曾查过那本古书,讲的是天地初开时一片混沌,而后混沌生气,气衍万物,周而复始,自此生化不息……我一直想不明白,一本关于万物衍化之道的书,为何会和武学心法挂钩?现在看来,方元磬是悟出了一套独特的蕴气之法。”   容欺与顾云行俱是武学高手,一目十行后,便看出了其中关窍。   顾云行:“气行周身,修习内功变成了水到渠成之事。”   容欺:“万物之始,大道至简,衍化之后就变得复杂……也许刚开始时,那股所蕴之气使他在极短的时间内练成了深厚的内力,可是越至后期,那股气便化作了无法消解的内劲。”   顾云行:“这大概就是这部功法唯一的缺陷了。”   容欺:“可是他想到了化解之法。”他再次扫过洞顶刻字,脸上浮出沉思。   顾云行见状,问:“若由你去改良此功法,你会怎么做?”   容欺看向他,眼神复杂:“这么问我,你已经想到了?”   顾云行笑了笑,算作默认:“我不信你没看出来。”   容欺:“衍化至繁,导致气郁经脉。那么就化繁为简,回归正道。”   顾云行的眼底带着几分赞赏:“说来容易,但如何化繁为简,我心中尚未想到实际可行之法。”   容欺也未想到。就像此间不可能再归于虚无混沌,练出来的气劲又怎么变回去呢?   两人便坐于山洞之中,对着洞顶的心法苦思冥想了一阵。   半晌后,容欺道:“要说武功心法,方元磬不还是败给了你母亲。”   顾云行一愣:“确实如此。”   容欺:“蕴气之法纵然精妙独特,也始终是有问题的。可惜方元磬未能留下改良之法,不然他还有可能超越你母亲……也可能依然不能。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站起身,足尖轻点,一跃而起拔下了裂隙处的青辰剑,洞顶一下又隐于暗处了。   “与其研究别人的功法,不如勤修己身。”他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而后站在原地,等着顾云行来牵他:“我们该走了。” 第92章 大结局   顾云行:“也对。”   两人本就不打算真的修炼《天元册》, 初时因其结缘,久寻之后终于得见,也算是了却一桩旧事。   顾云行没有让容欺等太久,两人很快便相携离去。   通过一段甬道后, 就来到了裂谷主路。   那夜他们遭怪人追杀, 容欺背着昏迷不醒的顾云行一路摸索至深处的冷泉, 走的便是这条路。   原来更早之前, 他就与《天元册》擦肩而过, 只是当时并不知晓。可若是当时知晓了, 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抉择?   容欺不去深想,那时错过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通道内像这样的岔道有许多,应该是天然形成……”顾云行顿了顿,“在想什么?”   容欺:“要是一上岛就找到天元册, 我肯定会去练。”   顾云行:“为何?”   容欺睨了他一眼:“不然怎么打得过你啊?顾大门主。”   方元磬以文入武,在极短的时间内一跃成为内力深厚的高手, 可见那蕴气之法的玄妙高深。虽有缺陷,但对于当时的容欺而言, 的确是增进功力的最快途径。   顾云行忽然道:“你若是想学瀚海诀, 我可以教你。”   容欺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说, 不由愣住:“真的?”   顾云行:“何时骗过你?”   容欺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那可是天极门顾家人的武功绝学!   顾云行的武功内力高深到了什么地步, 他比谁都清楚。饶是他已不复以前那般热衷于追求变强, 此刻也不由地心动了起来。   这样厉害的功法, 顾云行真能说教就教吗?   容欺迟疑道:“可我不是顾家人……我是说, 你母亲不会反对吗?”   顾云行笑了笑:“你不是吗?”   容欺脸一黑:“……我在和你说正事!”   “你与我在一起,自然也是她的儿子。”见容欺还是一脸怀疑,他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下脸颊, 认真道:“放心,她不会管这些的。”   容欺没去管自己被占便宜的事,还在严肃地问:“你我的武功路数截然不同,我真的可以练吗?”   “同样的心法未必适用于所有人,不过没事,出岛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去试。”顾云行边说边将手移向容欺的下巴,微抬起几分,又顺着下巴缓缓摸向了另半边脸……   容欺想了想,觉得在理:“说的也对。”   即便他不合适修习《瀚海诀》,但多读这些精妙功法,总能受益无穷。   顾云行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欺身向前,在那半边脸上如愿以偿地轻咬了一口。   容欺偏了偏头,心中仍想着练武之事。   顾云行低唤了声:“容欺……”   容欺正想开口,顾云行已经亲在他唇上。脑海中的纷乱念头一下消散开来。容欺眨了眨眼,便也不说话了。   黑暗中,他看不清身前人的面庞,只在亲吻的间隙听到稍显粗重的呼吸声。   等到顾云行退开,容欺伏在他肩上,低声表达起不满:“你这样……让我怎么好好与你谈事?”   顾云行捏起他的下巴,轻蹭上去:“我在听着呢。”   脖间泛起丝丝痒意,隐约能感到温热的鼻息时不时拂过肌肤,让人再难去细想其他的。容欺仰起脸想朝后退去,却被扣住了后脖。察觉到顾云行又要靠近,他顿时恼怒地瞪了一眼,却换来了对方低低的笑声。   容欺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翻了脸,毫不留情地将人推开:“……没什么好说的了!”   顾云行拉住他:“小心些。”   容欺拔出青辰剑,光芒照亮了甬道,拒绝某人牵手的态度昭然若揭。   顾云行:“……”   ——惆怅。   等到离开裂谷,冷日的光芒洒入眼中,容欺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看向身侧的顾云行,见对方也正注视着自己,心中生起几分好笑。   “这么多天,邹玉川一定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我们会在这里。”容欺回身望着裂谷入口,“他要是一直待在岛上,会不会哪天真被他找到了?”   顾云行:“若不放心,我们可以毁了入口。”   容欺摇了摇头,将青辰剑利落地收回剑鞘,道:“随他吧。我猜他也不是真的为了修练《天元册》。”   ——方元磬刻下功法静等传承的有缘人,终究不是邹玉川。   顾云行有些讶异,目光落在容欺身上,仔细辨认他的神情,没有看出半点不舍,这才确信容欺是彻底放下《天元册》了。   他笑了笑,复又牵起容欺的手,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挲起容欺掌心磨出的剑茧。   “……”   容欺沉默地低下头,莫名生出几分无奈,他想不明白男人的手有什么好牵的,顾云行却总是乐此不疲。   “这里虽然简陋,我却有些舍不得离开了。”顾云行忽然感叹道。   容欺嗤了一声:“你还真打算做个野人不成?我可不想继续睡在山洞里……”   他猛然意识到顾云行话里的意思,戛然止住了声。   顾云行明知故问:“怎么?”   容欺蹙起了眉,犹豫片刻后抽出手背到了身后。他越过顾云行,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了几步,而后足尖轻点,运起轻功朝着海边赶去。   顾云行幽幽叹道:“跑得真快。”   东岛,岸边,一艘大船早已停靠多时。   船帮的人远远见到他们,立时招手相迎。不多时,甲板上跑出两道身影。   容欺眯起眼,一下认出了是崔心元夫妇。   “看来他们很担心你。”顾云行轻声道。   容欺其实看不清崔心元和徐兰芝的神情,但他知道,他们在等他。   海风拂过,耳边风浪声轻响。这座荒凉的无名孤岛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一切的转变都从这里开始。如今的他,身边有顾云行,前方……是家人。   顾云行笑了笑:“走吧,是该回家了。”   刚一上船,徐兰芝立刻拉着容欺左看右看了许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红了眼眶:“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容欺其实并不能理解徐兰芝的情绪,自己明明全须全尾地脱身了,但她的表情仿佛他受了重伤似的。   容欺便耐着性子强调了一遍:“我没事。”   徐兰芝“嗯”了声,眼泪却“唰”地流了下来。   容欺:“……”   他求助的目光投向顾云行,发现对方正忙着和曹江谈话,丝毫未注意到这边。飘忽的眼神晃了一圈,最后落在沉默不语的崔心元身上。   两人于无声中对上视线。   片刻后,崔心元咳了声,将徐兰芝拉回身边:“行了,好不容易脱险,就让孩子先休息一会儿。”   徐兰芝虽有些不舍,但也瞧出容欺脸上的疲惫之色,顿时又心疼了起来。   容欺无奈地放柔了语气:“我真的没事……不必担心。”   然而这话仍是收效甚微,他大约明白自己对眼前之人的眼泪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用衣袖替徐兰芝擦了擦眼泪。   “噗,脂粉都被抹化了!”徐兰芝退开半步,脸上虽有泪痕,眼中却盛满了笑意,“怎么和你爹一样笨手笨脚的。”   容欺神色一僵,果然看到衣袖上多了一道白印子。   崔心元适时出声道:“我可不会用这么大的劲。”说着,他揽住了徐兰芝的肩膀,劝道,“孩子你也看到了,该回去休息了。”   徐兰芝先前中了毒,虽然后面解了,但毕竟伤了元气,加上忧思重重,身体仍有些虚弱。   她便不再推辞,随崔心元回船舱休息了。   目送他们离开甲板后,容欺莫名松了口气,随即发现顾云行正笑盈盈地朝自己望来。   容欺面无表情地迎上视线,移步走过去。   曹江还在说着:“……方盟主此刻正在西岛与人斡旋。”   方敛竟然也来了?   容欺挑了挑眉,索性站在一旁安静听了片刻。这一听才知道,不仅方敛赶了过来,他的跟屁虫妹妹也一并来了,此刻就在船上。   容欺隐约察觉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变故。下一刻,他就听曹江说道:“眼下西边的岛屿上聚集了江湖各派的人。他们围攻离火宫时尚还收敛,如今为了宝藏,各个都豁出了脸面,使尽了手段,快要将西岛翻个底朝天。”他顿了顿,“这是方盟主的原话。我估计再有几日,他们就要寻到这里了。”   容欺皱眉:“外面的人如何知晓来此的路线?”   曹江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了顾云行。   容欺瞬时明白了,问:“你传出去的?”   顾云行:“那日折返前,我的确托曹帮主帮忙把路线散布出去。”   容欺:“为何?”   “以防万一。”顾云行道,“只要消息传出,这里便不再是孤岛。”   有人来,就有船至,唯有这样,他们才会有无数退路。   容欺听懂了顾云行的想法:“那宝藏又是怎么回事?”   这倒不是曹江传出的了。   顾云行:“邹玉川造船出海的声势极为浩大,你两度出海,免不了引来好奇之人,也许几番添油加醋,以讹传讹,于是就有了宝藏一说。”   “顾哥哥说得没错。”又一道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几人循声看去,发现竟是方若瑶,她脚步虚浮,面色惨白,唯独望过来的眼神尚还有几分曾经的神采。   容欺问:“你也中毒了?”   方若瑶瞪了他一眼,却没什么气势,有气无力道:“只是晕船而已。”   容欺:“……”   方若瑶:“现在江湖上人人都在传,说我们在流落东海的半年里发现了爹爹留下的宝藏。还说邹玉川组建船队,就是为了去海上寻宝。”   容欺听得叹为观止,细想了一番,又觉得合理。   重利驱使下,必会有无数江湖人前赴后继地赶来荒岛,去探查所谓的宝藏——而此举显然不是邹玉川希望看见的。   “看来方敛是想劝他们回去。”容欺想了想,“他们不会听他的。”   海外荒岛凭空现世,偏偏又是邹玉川费尽心思想要抵达的去处,这种种因素加在一起,都令宝藏之说显得格外真实。   人心欲壑难填,寻宝之人至宝地,哪有空手回的道理?   谈话间,船只已绕过东岛,显出西岛的一角。   船上几人远远望去,只能看到苍翠连绵的山脉隐在薄雾之中,再深处,却什么都看不清了。方若瑶想到兄长的嘱咐,立马跑去了甲板的另一头,准备放信号传讯。那特制的烟雾筒足有半人高,方若瑶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只挪了半步,曹江见状,便也过去帮她。   船头处只余容欺和顾云行两人。   容欺:“一个绝顶高手和一群乌合之众,这样的局面,不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吗?”   顾云行叹道:“这场交锋难以避免了。”   前有怪人以西岛做猎场,杀人取乐;如今仍是在西岛,相斗之人却换了一批。邹玉川心思深重尤胜当日的怪人,而江湖诸派为利驱使,不会只知躲藏……此番交手,兴许会比上一次的单方面屠杀更为惨烈。   容欺收回目光:“对了,你将方元磬的尸体埋在哪儿了?”   那日他分明看到顾云行背着尸骨,后来到了冷泉,他就没去留意了。   顾云行:“我把方前辈葬在了洞穴之中。”   容欺沉默了许久:“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就在此时,身后升腾起大片袅袅红雾,一路飘到了他们的前方。   容欺回头望去。   甲板另一头的方若瑶似乎是被烟雾呛到了,正跪在一旁干咳不止,咳得眼角都沁出了泪花。   好不容易缓上一些,方若瑶察觉到两人朝自己望来,便绽开了笑脸,喊道:“放心!我哥说了,他登岛是为了给你们打掩护。只要他见到红雾升起,就会乘小船赶过来!”   说完,她更加卖力地扇动起烟雾筒。   须臾间,海风吹动着红雾,使它在高处化作一道弯曲的红线,将这天与海分隔成了模糊的两半。   容欺失笑:“我还以为,武林盟盟主会为了江湖公义、正邪输赢,鞠躬尽瘁万死不悔,原来……也没我想的那么古板。”   “世上最难救的就是逐利之人。”袖袍之下,顾云行捏了捏容欺的手,“束怀若是古板,就不会轻易接受你我之事了。”   容欺愣了愣,随即脸一黑:“你果然背着我告诉了方束怀!”   顾云行:“……”   容欺:“难怪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古古怪怪的。”   一时间,许多事情都变得有迹可循起来。他原本只当是正道之人看不惯他这个魔头,现在想来……方敛可真能藏事啊!   顾云行正色道:“顾某又非不可见人之辈,还是说你连名分都不愿给我吗?”   容欺冷笑了声,半点不吃这一套:“说吧,你还告诉了谁?”   顾云行沉默了片刻:“此事本不该瞒着知己至亲。”   “我没想瞒到底,可你总要跟我说一声!”容欺矢口否认起来,忽然他表情一变,“你方才说……知己至亲?”   顾云行点点头。   容欺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小心翼翼地问:“顾水流?”   顾云行无奈道:“她好歹是我母亲,别这么叫她。”   容欺缓缓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带上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所以你,真的告诉了顾前辈?”   顾云行不认同地摇了摇头:“倒也不必叫得这么生分。”   容欺忍了忍:“……少说废话!”   顾云行如实道:“东海小镇上,替你偿还了衣服的账后,我便修书给了母亲,将我钟情于你之事告诉了她。”   容欺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竟然这么早,早到他都觉得离谱的地步!   那个时候,他甚至都没想和顾云行继续走下去。   他简直难以想象顾水流在收到亲儿子的信后会是什么表情……断袖之癖,顾云行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顾云行:“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容欺此刻已联想到顾水流得知儿子被魔教妖人蛊惑的消息后,提剑杀过来的画面了。   顾云行安慰道:“顾某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再变。她迟早会知道……也不会为难你。”   容欺扯了扯嘴角,心事重重。   “你们快看!”   方若瑶的喊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容欺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西岛的山林一角冒出了浓浓的黑烟,并迅速扩散开来。不多时,冲天的火光突破了黑烟,自林间窜起,须臾片刻,山林便燃起了大火。   容欺眯着眼睛,试图看得更清楚些,然而黑烟蔽日,只余火光,其余什么都看不见了。   容欺:“没想到变故来得这么快。”   顾云行:“无论结果如何,都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   西岛停靠船只众多,无论是邹玉川还是寻宝客,是留是走,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火光映照下,海面仿佛都被染上了赤色。而在这片赤水之中,正有一叶小舟缓缓驶来。   小舟很快接近了大船。   片刻后,方敛手持四方剑登上了甲板。他脸色疲惫,眼底却无困乏,见到顾云行和容欺,松了口气:“好久不见。”   顾云行笑了笑,目光扫过他手中的剑:“找回来了?”   方敛:“可惜剑鞘裂开了一道口子……不过挡住了邹玉川的暗器,不亏。”   他转头看向容欺,道:“我离开时,邹玉川正与数十人缠斗在一起,他武功高绝,旁人不是对手,只是……”   容欺打断他:“不必同我说这些。”   方敛看向两人交叠的袖袍,不知想到了什么,视线移到远方:“是我多言了。”   容欺沉默地抽回手,半晌后幽幽道:“你们还真是知己情深。”先是顾云行为救方敛,千里追赴东海;再是方敛亦为顾云行重回荒岛。这些正道中人挂在嘴边的知己义气,看来也不全然是假话。   方敛闻言,却是一愣:“我与游之只是寻常知己。”   容欺无言地看着他,倒也没有怀疑过他们“不寻常”。   “何必羡慕他们?若论交情,我与你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啊。”   容欺循声望去,只见另有一人跟随方敛上了船,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在平兴城里扬言要自立门户的沈弃。他手中执着一把黑兮兮的纸扇,闲适自得地摇了摇,仍是一派清贵公子的做派——如果忽略他脸上和面具上的黑灰的话。   容欺几乎是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就皱起了眉头:“……你怎么会在这儿?”   沈弃:“久别重逢,也不问问我的近况,真是狠心啊。”   容欺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沈弃:“江湖谁人不知你寻到了宝藏,我便过来瞧瞧。”   容欺冷嗤道,“这鬼地方哪里来的宝藏?”   沈弃:“是离谱,可是总有人信以为真。”   容欺怀疑地看向他:“这些人里不会也包含了你吧?”   沈弃顿时流露出几分受伤之色:“我听到消息,就猜到你被邹玉川劫走了,所以特地千里迢迢赶来救你……”   容欺:“这比宝藏更离谱。”   沈弃:“……如果我说,我就只是为了看看热闹,你信吗?”   容欺略一思索:“信,比方才的说辞合理多了。”   沈弃长长叹了口气。   随着方敛和沈弃的加入,船上顿时热闹了起来。   也不知在岛上发生了什么,沈弃似乎和方敛熟络了起来,时不时还会故意用那半边没有眼睛的脸去吓唬方若瑶。容欺并不知晓他来此的真正意图,也没兴趣知道。用顾云行的话来讲,在这艘船上,沈弃打不过的人有很多,因而兴不起什么风浪。   从小岛至沿海尚需时日,这一路行船,倒让几人心情平静了许多。   前一次归途,容欺尚还满腹心事,看不见前路;如今重走第二次,心境已然变化,就连那一成不变的海面似乎也变得开阔辽远起来。   几日里,他与徐兰芝赏日出日落,随崔心元画剑鞘图纸;更多的时候,他与顾云行并肩坐在甲板高处,听风浪之声,望无边海面。   某天,容欺难得独自一人之际,沈弃悄然凑近,坐到了他身旁。   他说:“我去岛上,只是想知道邹玉川的结局。可惜算错时间,去的太早了。”   容欺:“无聊。”   “是挺无聊。”沈弃笑了笑,提议道,“不如我们一个月后再去岛上看看?也许那时邹玉川已经和他们两败俱伤了。”   容欺连眼神都懒得回应:“不是说要自立门派吗?”   沈弃摇摇头:“去了好多地方,都不太满意。不过我看那两座岛就挺不错的。做不成门主、宫主之类的,做个岛主也挺好。”   容欺:“……”   沈弃纸扇一挥:“正巧东西两座岛,到时你做东岛主,我当西岛主,如何?”   容欺翻了个白眼:“本座对当野人没兴趣。”   “野人多好啊,随心所欲,自由无拘。”沈弃惋惜地叹了口气,又道,“我听方姑娘说,你是崔心元夫妇的孩子。倒的确不必去做什么野人了,可以做个……少庄主?”   容欺受不了地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弃收敛了笑意,沉声道——   “许厌死了。”   容欺怔住。   沈弃:“说来也可笑,当我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竟然有些难过。以往见他,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除掉他,可是离了离火宫,我却发现我更希望他活得好好的……”   容欺没有说话,两人静坐了良久。   沈弃“唰”地阖上了纸扇,问:“容欺,你想他死吗?”   容欺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沈弃完好的半张脸上浮现出笑意,“所以,我听到邹玉川把你掳走的消息,想赶过来看看也是人之常情嘛。”   容欺眼底闪过错愕,随即嗤笑了声。   沈弃也不生气,站起身后拍了拍容欺的肩:“长命百岁吧,锯嘴葫芦。”   说完,他像是如释重负般,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沈弃。”容欺叫住了他。   沈弃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   容欺:“你说错了。我不会做什么少庄主。但我会去临沧城,也许以后就在那儿住下了。”   沈弃愣住:“顾云行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爹娘都不要了?”   容欺冷笑:“你懂什么!”   “我当然懂。”沈弃的眼底难得带着几分认真,“眼下你与他是朋友,可以借住一时,但你绝不是肯仰人鼻息的性子。崔氏夫妇好歹是你亲生父母,你别因为一时的别扭,就做出蠢事来。”   容欺:“你不知道?”   沈弃疑惑地看着他。   容欺:“哦,你是不知道。”   沈弃:“我该知道什么?”   容欺:“我和顾云行不只是朋友。”   沈弃一脸的不信:“你想说知己吗?那也算不了什么,他和方敛不也……”   容欺不等他说完,道:“我和他是断袖。”   沈弃猛地闭上了嘴。   容欺见他反应平平,若有所思道:“顾云行说得对,这种事说出来,的确也没什么要紧的。”   沈弃沉默了很久:“……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容欺:“废话。”   沈弃面色复杂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容欺一般,眼底夹杂着困惑、震惊与不信。半晌,他打开了纸扇,将扇子抡出道道残影,试图理清思绪。   容欺嫌弃地扫了他一眼:“方敛就比你沉稳多了。”   沈弃:“?”   容欺没再继续与沈弃多说,转身留给了沈弃一个冷漠的背影。   当天夜里,离火宫前左使在甲板上吹了许久的海风。   海上归途漫漫,船上清闲无事,容欺很快就将与沈弃的事抛于脑后。   在抵达岸边的前夜,顾云行拎着一壶酒,再次敲开了容欺的房门。没过多久,两人便一起来到了甲板上。   酒仍是船帮的平安酒,一如既往地辛辣,只一口,就让容欺满脸生红。只不过这回,他没有嫌弃酒难喝,只是倚着顾云行,静静地发起了呆。   顾云行便给自己斟酒,酒液满碗后就去寻容欺手里的酒碗撞,非要发出响声了,他才满意地喝下肚。   慢慢地,容欺也端起了酒碗。他虽然不怎么喝,但每次碰碗都颇为配合,有时还会配上一句:“不醉不归。”倒让顾云行起了更浓的酒兴。   望向黑漆漆的夜空,容欺借着三分酒劲,慢悠悠道:“我把我们的事,全都告诉他们了。”   顾云行一愣:“什么”   容欺:“是你说的,这件事不该瞒着知己至亲。”   顾云行:“……”   “放心。”容欺似乎被顾云行严肃的表情逗笑了,“娘亲说她早就发现了……来,再给我倒一碗!”   顾云行便替他倒上了酒。   容欺晃动酒碗:“才这么点?”   顾云行:“再多些就该醉了。”   容欺挑了挑眉:“我酒量没那么差劲。”   顾云行:“上次谁喝到一半就睡着了?”   容欺:“我那是装的。”   顾云行怔了怔,失笑道:“也是……第二天容右使便不告而别,弃顾某而去了。”   他重新拿起酒壶,替容欺斟满。酒液流入碗中,溢出浓浓的酒香,顾云行轻声说道:“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你若是醉了,我就守着你醒来。”   容欺“嗯”了声,手指轻点了点碗沿:“满了。”   顾云行:“顾某先干为敬。”   容欺也举起酒碗饮了一口,片刻后嫌弃道:“还是一如既往地难喝。”   顾云行便大笑起来,接过容欺的酒碗,替他喝尽了余下的酒。   顾云行:“是甜的。”   容欺不信。   于是顾云行俯身亲上了他的唇。   酒液余香自舌尖缠绕交换,两人于甲板无人处静静拥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顾云行抵着容欺的额头,低声问:“还难喝吗?”   容欺攥紧了顾云行的衣襟,恍恍惚惚的脑中一片空白,酒劲升腾下颊边泛起薄红。他眯起眼,试图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   顾云行没有执着于容欺的回答,借着月色,出神地看了许久,半晌,他阖上眼,脸贴着脸,轻蹭了蹭。   “顾云行……”   容欺的轻唤声近在耳畔,顾云行便也回了一个仅能彼此听到的“嗯”声。   “我好像……能看见星星了。”   容欺睁着眼睛,失神地望着上方的夜幕苍穹。   ——云层散去,点点繁星缀满了深邃夜空。   顾云行惊讶地看向他,正对上容欺熠熠生辉的眼眸。   “容欺?”   “……也看到你了。”   云行朗空,星辰闪烁,正是月华如练洒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