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有兔》作者:橙子雨   文案:   在所有渣攻心里,慕广寒都是“什么委屈都能受,明知被利用还为我机关算尽,只爱我一个”的终极隐忍深情受。   这是事实。   慕广寒确实深情且舔狗。   身为乱世实力雄厚的一方城主,却是个没救的恋爱脑,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送粮草送领土甘心被利用,对每一个渣攻全心全意疯狂舔。   可一旦发现舔不到,就果断放弃。   难过一阵子(很短:)就去舔另一个帅哥,新枭雄在他的扶持下所向披靡,旧人被翻脸无情心如刀割。   然后就是无数倍修罗场,渣攻+前渣攻+前前渣攻的火葬场叠加=w=+   慕广寒:我对你们每一个(当时)都是真心的。   ***   慕广寒人生最大的宿敌是西凉王燕止。   他这辈子没少被燕止算计,燕止也没少被他反算计。   他听闻燕止阴狠毒辣,燕止听闻他丑且舔狗。   两边隔空斗了N年,从未真正见过面。   直到划江而治,被迫见面和谈。   “……”   “……”   燕止:这也不丑啊?   慕广寒:呜呼哀哉,西凉王竟是如此人间殊色,吾舔狗之病又犯!   当晚,慕广寒果断爬了燕止的床。   一年后,一代枭雄西凉王燕止下嫁月华城主慕广寒,自此大夏一统再无兵戈。燕止对他超级宠。   原来不是他舔不到,是其他渣攻的眼光都不够好!!!   半张脸毁容(能恢复)+深情又无情+总是被拒绝导致被动海王的帅受X有滤镜觉得受即使毁容也天下第一好的绝色枭雄攻   宿敌变情人。   又是诡异萌点,又来割腿肉自萌了=w=。。。   受:看起来像纯纯恋爱脑,实际则是异常能打的事业批。   攻:拿着乱世枭雄剧本,直到被受狠狠打服——要成亲就跟威胁我性命的男人。   《打、攻、奇、遇》。   内容标签:强强情有独钟欢喜冤家励志轻松HE   主角 慕广寒 燕止+一堆渣攻   一句话简介:我对你们每人(当时)都是真心的   立意:即使有缺憾也不放弃希望,对能够亲手开创远大前程有永远抱有信心。   作品简评:   慕广寒命定要为天下苍生献祭,但他又不想不枉此生,于是决定死前先下山找个男朋友享受两年。结果就是并没找到男朋友只找到一堆渣男,他痛定思痛决定再也不搞对象只搞事业,开始周旋乱世,和宿敌西凉王燕止狠狠纠缠。最后……无心插柳,宿敌变成了男朋友。两人携手平定乱世,开创盛世明景。   本文从慕广寒寻找爱出发,展现了一个理想的浪漫主义者在残酷现实世界的迷茫与破局的成长之路。并引出了天下争斗和两个寰宇的历代恩怨纠葛。小说剧情宏大,逻辑严密,跌宕起伏,充满奇幻色彩,传递了面对困境不忘初心,亲手开创命运的积极信息。 第1章   换髓的第三天,慕广寒已痛到无法再保持清醒。   浑浑噩噩中,他听到了脚步声。   那人身上一如既往沾染着芍药薰香。   衣角悬荡荡挂着一枚白牡丹玉,坐到碧游床边时玉佩刚好磕在床沿,叮当清脆。   “阿寒,”他声音低沉,略微涩哑,“你放心,待小棠身体恢复,我即请奏南越王赐他封地送他远走。到时我身边……只有你一人,只好好待你一人。”   “让你受苦了。”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   慕广寒想要开口说什么,但实在提不起力气。   最后一次。   卫留夷每次都说是“最后一次”。   起初是求他帮忙医病,后来则是取他的血,再后来又是取他的髓,他也着实迟钝,直到人都快死了才彻底醒悟,根本就没有最后一次。   须臾,芍药薰衣香远远淡去。   慕广寒在恍惚的梦中,想起他们在雁回山的初遇。   犹记那日阴雨绵绵,他一个人在屋内悠闲煮茶,忽听得门外有不寻常的动静。开了门,只见暴雨之中一青年狼狈倒在他行医结庐的小茅屋前,一身锦衣被血水染透。   医者仁心,他赶紧将人拖进屋子救治。   霍霍下去一大堆名贵药材,又灌了他几大碗自己的血,总归替人保住了命。   隔日,雨过天晴。   阳光透过医庐的青色纱窗,他认认真真替人擦了脸。才看清擦去血污后那青年双目紧闭、脸庞极为俊美,他一时看呆,惊艳得胃里蝴蝶乱飞。   一见倾心。   几日后,那人醒了。   慕广寒因半张脸毁了容,难免自惭形秽,即便覆上了半块假面,依旧有些心虚。   人却并不露怯,满是药香的手拎起那人牡丹纹样的家传玉佩,目光微明得意地晃了晃:   “我知你是乌恒侯卫留夷,正被西凉搜捕追杀,这几日恒城内外尚有大量追兵找你。”   “好在你运气不错,入了迷谷医庐,被我捡到。”   “……”   “乌恒侯应听人说过,‘雁回山名医穆寒性子古怪,医老幼病残弱分文不取,但唯独立誓不医美人。”   “除非……那美人肯以身相许’。”   说到此处,他笑眯眯道:“不如乌恒侯以身相许,我也好护你周全?”   卫留夷愣住。   显然没想到有人敢如此厚脸皮地拿他调笑。   慕广寒其实也只是过过嘴瘾而已,没指望他能答应,谁知卫留夷最后竟真的点头应了下来。   虽稍显勉强,却已足够让慕广寒心里舔了蜜一样。   能得个相处的机会就已足够。   来日方长。   ……   慕广寒不知道的是,那日卫留夷重伤倒在他门外,虽是意外,却也不全是。   卫留夷本就是来寻他的。   寻他这位迷谷深医去给他的心上人治病。只是运气不好,途中撞上西凉轻骑,才会浑身是伤倒在他门前。   半个月后,慕广寒跟卫留夷去了乌恒侯府。   从看到病床上那纤细苍白、西子捧心小美人的第一眼,心就暗暗沉了下去。   可卫留夷哄他,说小棠只是他表弟,他便傻傻地又信了。   慕广寒向来如此。   一旦喜欢上某人,头脑就会变得极不清明。心上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心上人心疼表弟的病,他便发誓一定要将叶瑾棠治好。   叶瑾棠的病很是麻烦。   他是天生体弱,后又中毒,所中之毒叫做“千机”。虽不致命却折磨人,中毒之人需每月服用一次解药,否则到月圆之夜便会饱受煎熬、痛苦难当。   不知如此纤弱少年,是谁狠心给他下这等的毒药。   好在慕广寒自幼饱读医书,很快开出药方。只要按方抓药、细心调养,叶瑾棠自可慢慢恢复,数年之后余毒尽解便与常人无异。   此事本该就此终了。   怪只怪慕广寒在雁回山医庐照顾卫留夷时,心疼他伤口痛、睡不踏实,多次给他用过自己的血镇痛。   他是月华族人,血与常人不同。   以至后来,月圆之夜叶瑾棠受罪时,他也只好一样给叶瑾棠割腕放血止痛。   一次,两次。   叶瑾棠用过他的血后,脸色明显红润起来。   缠绵病榻多年之人竟能下床行走,却又兴奋兮兮跑去池塘边玩水,掉进水里高热不退。   卫留夷彻夜守他,汤药太慢,慕广寒只能又给他放血医治。   三次,四次……   叶瑾棠小毛病总是不断。一会儿头疼一会儿腿疼,哭着跟“表哥”撒娇。   慕广寒知道叶瑾棠有时是在装。   明明说着痛,伏在卫留夷身上哭唧唧,一双眼睛却偷偷抬起挑衅地看着他。眼底浅浅红光闪过,有种妖艳的感觉。   然而几番暗示,卫留夷不信他。   只信叶瑾棠梨花带雨时楚楚动人的眼泪。   如此,慕广寒也无话再说。   ……   来乌恒前,慕广寒一个人在医庐养鸭种草、鸡飞狗跳,闲来无事抚琴弄木,很是开心逍遥。   来乌恒后,却是日复一日地寂默了许多。   那段时日,西凉军常常侵扰乌恒边境,乌恒侯卫留夷因此繁忙,来找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有时慕广寒会回想以前,两人在迷谷医庐时。   那时二人躺在杏子树下,总有说不完的话,一同弹琴赋诗、讨论天下之事,如今回首,却只有一场场虚妄的幻梦泡影。   那年深秋,在乌恒,卫留夷倒又来找过他一回。   人喝醉了,一身酒香到他这里,目光迷离,抚着他手腕新旧的血痂,清冷自持的脸上少有地露出了歉疚与惭愧。   当晚千里月明,卫留夷靠着他,颠三倒四低声道:“阿寒,小棠父亲兄弟……皆为乌恒战死。我着实欠他许多,实不忍心看他日日受苦,才委屈了你……”   慕广寒垂眸。   其实倒没太多委屈。   谁让他这人从来运气不怎么好,每次遇到喜欢的人,那人身边总有比他好看得多的大美人。   美人什么也不必做,微微蹙眉就惹人心疼。   反观他,即便手腕又添多少道横七竖八的伤口,也只是和脸上难看的伤更相衬了,没有人在乎。   委屈尝多了,就不再觉得委屈。   曾经他也年轻气盛过,受不住去质问践踏他之人,那人却只护着身边的美人,满眼寒冰不耐烦地怒叱他“够了”。   才如梦初醒,他这般模样……注定没人权。   只有不吵不闹时,或还能得到些假意温柔。   慕广寒着实不愿再被心上人用森冷的眼神瞧,于是安安静静,乖乖给叶瑾棠放了小半年的血。   变故在那年冬天。   西凉王燕止进犯恒城,一把火烧了东湖连天药池。   叶瑾棠所中千机蛊的解药,有一味重要药材叫做“湖心黛”,那药草娇弱,只在东湖能种活,如今烧了草,叶瑾棠一下子断了药。   慕广寒能做的,无非是一边绞尽脑汁寻别的药替代,一边去东湖督人补种药材。   可这湖心黛偏生娇气得很,两三年开花,四五年才结果。   这还是好的情况。   如若种得不好,十年未必开花结果。   卫留夷自舍不得叶瑾棠再受十年折磨,而这时,偏不知谁进献了一本古书。书上记载,月华族人不单单鲜血有补益奇效,抽髓凝珠更是活死人肉白骨,可使叶瑾棠不药而愈。   当夜,慕广寒果断收拾包袱。   他们月华城之所以隐匿昆仑之镜与世隔绝,且立下禁咒非城主世代不可出,就是因为外头这帮人实在血腥凶残、利欲熏心。   知道月华血髓有奇效,便偷抓族人囚禁压榨、取血进补、抽髓炼药。逼得族人隐匿千年,大夏才渐渐没了这些传说。   谁知如今古书又被人翻出来。   慕广寒虽一向是个恋爱脑,心上人要什么就不吝给什么,却也知道放血一时要不了命,被抽了髓却是多半会死。   何况还要抽整整七天,过程极其痛苦悲惨。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结果没能跑掉,被五花大绑捉了回来。   那些人射伤他的肩膀、折了他的手骨,将他粗暴绑上祭祀的碧游床。   床的触感,是一片寒冰刺心的冷。   大概卫留夷也知此事办得太过缺德,躲了好几日,直到慕广寒已被开膛破肚、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才敢偷偷来瞧他。   他握了他的手,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许诺他送走叶瑾棠送,以后再不负他。   卫留夷能这么说,大抵也是看他平日里还挺活蹦乱跳,换髓多半也没什么危险。可他偏偏没有想到,慕广寒给叶瑾棠放了大半年的血,身体早已大不如前。   ……   既是横竖要死,慕广寒实在不想拖上七日。   那样未免要死得瘦骨嶙峋、过于难看。   便用了最后一分力气推波助澜。本应七日取好的髓,才四日已经凝珠。   “小棠他……他有救了!”   卫留夷大喜过望,急着拿髓珠去找叶瑾棠,人都出了碧游宫,却又去而复返。   “阿寒,”他握着他的手,喃喃道,“等着我,我很快就来陪你。”   他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但慕广寒早就听不到了。   他的手很冷,陷入喜悦中的卫留夷没有觉察。   ……   第五日,叶瑾棠已然能下地乱跑。   第六日,卫留夷安排了送走他的车马。   下臣不解来问:“卫侯,难不成真要送走叶公子?”   卫留夷垂眸:“我已答应了阿寒,不可食言。”   第七日,卫留夷将慕广寒移去了自己寝宫,炭阁烧得很暖,他还派人将宫殿重新布置了一番,踱来踱去只待人醒来。   以前,无论他做什么,阿寒从未怪过他。   但这回大概不能轻易原谅他。   第八日,卫留夷发现不对。慕广寒的手太冷了、呼吸过太微弱,怎么都不像是能醒的样子。   他有些恍惚,指尖微微颤抖将人抱起,这是他第一次抱他。   他轻轻晃了晃那人,那人脸上纯金的半块面具滑落。露出一半爬满狰狞疤痕的脸,唇色实在太过苍白。   “阿寒?”他轻轻唤着他名字,手指搭向他的脉门。   片刻后脸色大变。   半日后,乌恒郢都行宫内,医者跪了一地。   卫留夷焦躁地不断走着,指尖掐进掌心:“怎么会没有气息,昨天还好好的,再去找,把全城的医者都叫来!谁能救醒他赏金千两!”   医者纷纷无奈。   谁不想要千金之赏,可……人都死透了,怎么救?   卫留夷:“书上明明说,换髓不会危及生命!”   最后是多年老臣没忍住道:“少主,书上说的是‘多半’换髓不会危及性命,但或许穆神医他……是那另外那‘少半’?”   他话没说完,被卫留夷的脸色吓到了。   服侍了少主那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一向清雅的他露出那般骇人神色。   ……   ……   两日以后。   月华城外,幽离境。   慕广寒躺在离原一片茫茫的皑皑白雪之上,呆呆望着天。   “吾主,地上这么冷,躺够了就起来吧?”   荀青尾蹦蹦跳跳地踏雪而来,戴着黑火戒指的白皙手指妩媚地摆弄了一番红色狐裘的大毛领子,整个人仿佛雪地上燃起的一抹火焰,快乐地摇曳生姿。   慕广寒没有动。   荀青尾:“吾主,那冰冰凉的碧游床没躺够,又来躺雪?”   被踩了痛脚,慕广寒抓起一把雪丢他。   荀青尾悠然躲开:“这次玩得上瘾,谈个情,却被情郎给弄死了?”   慕广寒抬起衣袖掩面,顺带遮住双耳。   他这次实在太惨,无脸见人,得多躺一会而。   就这么硬生生在雪地躺了半个时辰,冻得过于僵冷,才迫不得已滚了一圈爬起来。   另一边,冰天雪地中的荀青尾早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台石桌凳和一壶热茶,正一手茶壶,一手小杯,白梅雪中悠闲地自斟自酌。   茶很香。   荀青尾:“早说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吾主却偏要一次次撞南墙,不遍体鳞伤誓不罢休,唉。”   慕广寒想要反驳。   却实在想不到什么话能反驳。   荀青尾又连着喝完了三盏茶,才听慕广寒低声落寞道:“我原以为……他与旁人不同,我本以为心里,多少是有些喜欢我的。”   荀青尾叹气:“可你明知,他从最初接近你,就是另有所图。”   “是,我知道。”   慕广寒垂眸,“谁让我样貌丑陋,想要真心换真心,本就得让旁人有所图,中要比寻常人更全意付出、更多受许多委屈才成。”   “否则,那般俊美才情又是乌恒之主之人,又凭什么多看我一眼。”   “……许是我太过天真。总想着竭尽所能对人好,这辈子总能遇着什么人,不介意我样貌,愿意携手陪我一段。”   “罢了,终是我运气不佳,又痴心妄想。”   慕广寒叹了口气,拍了拍沾染身上的雪粒。   荀青尾挥袖收了香茶:“吾主,是一同回宫,还是吾陪吾主在城里转转?”   好问题。   慕广寒摸了摸隐隐作痛的胃:“去城里吧,先找个就近的地儿吃些子酒菜。死掉的滋味可真不好受,饿坏我了。”   荀青尾眯起弯弯眼睛。   以前,主公每次失恋,总爱不吃不喝埋头自苦。   这次倒是与往日不同,至少还有食欲。   可见人总是吃一堑长一智,不断变强的。   他于是笑眯眯跟在慕广寒身后,一声欢快:“走~陪吾主去城中吃山楂元宵去了!”   ……   荀青尾高兴得太早。   月华宫。   自打月华城主回来那日,在集市最红火的“雪圆轩”开怀畅饮大吃一斤山楂汤圆,又美美饮了一壶桂花酒后,便又将自己关在寝宫不吃不喝,迄今已整整三日不见人。   月华城主仿佛一朵被雨打湿的破蘑菇,埋头阴暗墙角无声无息。   老仆福伯很是着急:“荀大人,可见少主还是心里难过得紧,您赶紧想想办法,劝劝他吧?”   荀青尾:“好嘞~”   话这么说,人却是狐狸尾巴摇一摇,反而一蹦一跳向宫外走去。   老仆:“荀、荀大人?”   荀青尾:“我上次听人说,‘洛川双璧’洛南栀俊雅飘逸,不如我这就去替主子去看看,传言真否。”   老仆哑口无言。   荀大人这所谓的“解决问题”,就是去制造另一个问题?   荀青尾摆摆手:“嗨,福伯您又不是不知——咱们主公那性子,一向是新的来了旧的才去。只要新欢足够好,不怕前任忘不了!”   “总之,你们好好照顾主公,等吾带好消息回来~”   狐狸美人蹦蹦跳跳走了。   三日之后。   荀青尾抱着一大卷美人图,回到了月华城。 第2章   荀青尾回宫那日,阳光正好。   慕广寒正幽魂一般浑浑噩噩,在后花园遛鸟。   正经遛鸟。   遛一只会说话的绿皮鹦鹉。   鹦鹉:“嘎——月华城主慕蟾宫,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慕广寒死气沉沉:“乖。”   鹦鹉:“嘎——月华城主慕蟾宫,英俊潇洒、倜傥风流。”   慕广寒萎靡不振:“说得好,给你肉干。”   阳光下,满院子琼华碧树。   俊美狐男突然出现,欲盖弥彰地半露出袖中画卷,一蹦一跳追在慕广寒屁股后头。   “吾主,快来看看吾新购入的美男图。”   “不看。”   “大名鼎鼎的洛州都督洛南栀,南越最为出名的英姿飒爽大美人。比那乌恒侯卫留夷什么的,可要更光风霁月多了去了。”   “不看,我心已死,”慕广寒闷闷道,“仔细想想,如我这般有碍观瞻又注定短命之人,又何苦祸害人家。”   荀青尾:“一派胡言!”   本以为他要接着劝慰两句,说点类似“吾主俊朗潇洒哪里配不上谁了,都是那帮人没眼光”云云的恭维话。   结果,荀青尾只一针见血拆穿他:   “主公还有闲心在此遛鸟,说明心还没死透。”   “……”   “……”   是是是,怪他没死透。   怪他心若蜚蠊,执迷不悟、百死不挠!   怪他明明毁了容有碍观瞻,却还是自不量力花式作死,总想找个帅哥谈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   活该他被虐得肝肠寸断,一回又一回。   荀青尾嘻嘻笑。   他皮肤白皙、长长红色眼尾本就媚得很,眯起眼睛的时候更像一只狐狸,不停在慕广寒身前摇晃:   “吾主既是心没死,那这热乎的美人图,赶紧看一眼?”   慕广寒不理他,继续走。   “洛州都督洛南栀出身江南名门,形容优雅、高贵端方,尤其眉间一抹朱纹,很是醉人。”   慕广寒脚步一滞。   ……   荀青尾奸计得逞。   听闻主子心里忘不掉的某一抹白月光,就是一副高贵端方的模样,眉间一抹朱纹。   他家主子这人吧,虽说每次斩断情丝,都干干净净不回头,但喜欢的时候也都是货真价实用情至深。   这么些年遇着这么些人,心底偷偷藏着那么一个两个过不去的、忘不掉的,也实属正常。   画卷绑着金线织笼穗子的美人卷轴,在面前晃啊晃。   慕广寒:“……”   罢了。   看看就看看。   看一眼又不会死。   ……   ……   呜呼哀哉,久闻“洛川双璧”洛南栀大名,果然名不虚传!   洛州大都督竟是如此世间殊色,好看好看好看,着实令人喜欢。   慕广寒后悔,他怎么没早些看见此人画像?   ……   月华城主慕广寒上一回恋爱,人死加心死,于半月之前。   他巴巴地在乌恒侯卫留夷身边待了一年,替人治心上人宿疾,平日里也没少一同讨论琴棋书画、诗词风月,还帮卫留夷重新统筹了乌恒的钱粮布政,打退了三次西凉入侵。   就真的……   慕广寒自己都觉得,撇开外貌不谈,他简直又强又好用、无所不能。   然而还是无人爱他。   甚至被拿去当血包给别人的心上人续命,唉。   都说喜欢过一个人,总得留下点什么。   他自知没能给卫留夷留下什么,倒是给自己小腹留下一道极其难看狰狞的蜈蚣疤。   这也太惨了,这若是有朝一日让他骗到个不看脸的瞎子美人,美人也会觉得他不好摸而嫌弃他。   何其凄惨。   一般人遇上这些糟心事,只怕死的心都有。   慕广寒也是有模似样、货真价实地憔悴暴瘦,缠绵床榻趴了很多天。   可谁成想,情伤半月,不药自愈。   多亏洛南栀的画像太好看!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要么时间不够长,要么新欢不够好”,古人诚不欺我。新的美人图高高挂起,慕广寒终于不再背着人时时暗戳戳地伤心了。   洛南栀。   芝兰玉树的大美人,单是名字就花香扑鼻。   慕广寒回想曾经,他本早该认得这洛南栀才对——当年他暗恋南越王,在南越王府蹭吃蹭喝不肯走,期间洛南栀也曾多次去王府觐见。   然而他那时对南越王一心一意,连看都没去看过这天下闻名的“洛川双璧”一眼。   失误,莫大的失误。   荀青尾:“卖画给我的洛州画店店主说,说这丹青所绘洛南栀,风华尚不及洛州大都督真人十一。”   慕广寒闻言,更是兀自愣了好一会儿。   那洛南栀真人,该多好看啊?   他这仅有一半脸的丑人,还配倾慕佳人吗?   不,他不配。   然而,慕广寒,字蟾宫,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那个蟾宫。   就万一呢?万一这洛南栀便是世上少有的不在意他样貌,只在意他的才华之人。   世间那么大,总得有那么一两个品位不俗、懂得欣赏他的人吧?   ……   随后数日,慕广寒:   “青尾,你确定,这大都督洛南栀未曾婚娶,没有心上人?”   “也没有什么需偷偷藏起来严加保护的心上人,须一个放在外头挡箭的靶子?”   “又或是,不曾有一个长得与我相似的心上人?”   问题多又细。   可见被各种前任坑得如何经验丰富。   荀青尾:“放心,都打听好了。洛南栀家修清心之道,成婚前不近男色女色,尤其杜绝放浪形骸、始乱终弃。除非认定一人,一生与那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慕广寒又愣了一会儿。   一生一世一双人,真好。要是可以,他也想跟第一个喜欢的人说定一生一世,而不是没人肯要屡败屡战,最后喜欢了一堆人。   只能长叹一声。   “美而清高,只怕嫌我聒噪世俗。”   “……”   “得多写几首好诗好词谱几支好曲寄过去,以才情惊艳之!”   说着果断铺好澄心堂纸提起笔。漂亮的梅花小楷挥洒自如,一首文采飞扬、高贵韵致的新诗信手拈来,最是风雅。   “嗯,还应投其所好多送些名贵礼物过去,才显得我月华城礼数周致。”   “对了青尾,你可曾打听过,这洛南栀平日喜欢什么?”   荀青尾挑眉:“……这个嘛。”   “洛州都督洛南栀,精音律、擅武艺、舞文墨、好笑语,又加雅量高致、潇洒飞扬,喜好广泛,诗作也颇为出名,应该是送他什么他都会喜欢。”   本是个出了名开朗不羁、才华卓著、涉猎广泛的有趣之人。   “只可惜,天昌一役后,据说性子变了许多。”   慕广寒闻言略略停笔。   天昌之役,大约是半年前的事。   在此之前,洛南栀所在的洛州,一直是南越地界最为兵强马壮的一块割据,全州十二郡在老洛州侯邵子坚与大都督洛文泰的管辖下,一切欣欣向荣。   然而天昌那役,洛州军惨遭多年盟友仪州侯背叛。   精锐被引入西凉陷阱几近全军覆没,连同两位雄主一同葬身沙场。少将军洛南栀是带少量残部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才勉强突围。   陡遭此等重大变故,洛州一时情势大乱,眼下只能靠年纪轻轻的洛南栀与不太可靠的少主邵霄凌勉力支撑,可谓是凄凄惨惨、人心惶惶、士气低迷,缺兵短粮。   偏偏两位少主的杀父仇人,那卖友求荣的仪州侯樱祖,在归顺敌军西凉后还日渐壮大起来。   换做旁人在洛南栀的情境,眼见父辈冤死而大仇未报,又被这般内忧外患挤压,只怕也不能做到性格不变、泰然处之。   慕广寒:“……若他愿意,我可以帮他。”   荀青尾:“呵呵。”   是是是,你月华城主当然能帮他。   无论是帮着筹兵弄粮、还是助他报仇雪恨。月华城主一向如此,明明自己有实力逐鹿天下,却凡有好东西第一时间必想着双手捧给心上人。只要对方要,只要他有——   指望着倾尽所有付出一切,别人就能明白他的好。   哪怕过去屡屡被人过河拆桥、吃干抹净,还是记吃不记打。   罢了,随他去。   城主自有城主的活法。   劝也没用,不必劝!   ……   慕广寒虽为洛南栀写了不少华词丽曲,但最终着墨送过去的,当然还是几封十分正经的信。   信鸽往返半月,带回了洛南栀回信。   “欢迎之至,敬待月华城主安沐城一叙。”   洛南栀同意他去他身边了!慕广寒欢欣鼓舞,立马站在等身镜前试新衣。   镜中之人,身材挺拔高挑,宽肩窄腰,乍一看很是标准的风流俊才之姿——只可惜,一半脸上覆有一张浮雕纹的金色面具。   他默默揭下半块面具,露出狰狞毒纹,连同原本俊朗的半张脸都跟着面目可憎起来。   这皮囊,唉。   好在他尚算才华出众,应多少能弥补一些。   ……   定了良辰吉日,慕广寒上了船。   月华之城隐匿在昆仑之镜,而昆仑之境又坐落在大夏北幽。   数千年前大夏开国,天子住中州,分封东泽,西凉,南越,北幽四境。四境之下,还封各路公侯伯爵、州主城主,如今乱世,天子式微,四方各地纷争迭起,王侯自立割据,形势很是让人头痛眼花看不清。   昆仑之镜下有一条河流名唤淮水,淮水最下游便是洛南栀所在的洛州。   此处从北幽下去路途遥远,差不多要行船一个多月。   慕广寒算了算,一路要路过随州、仪州、陌阡、乌恒……   咳。   随州有他某个前任。   仪州有他某个旧爱。   陌阡有他某位爱而不得的白月光。   乌恒更有余温尚存的卫留夷。   这可真是……遍地是前任!   可惜没一个有结果,一腔热情都是白喜欢。   俱往矣,慕广寒叹了口气。只愿这一路过去顺风顺水,别又遇到疯批前任堵他。   唉。   说起他的有些前任,行事风格是真的让人迷惑不解。   他掏心掏肺时,一个个总爱骗他践踏他辜负他,可分开后又往往阴魂不散。明明嫌他丑不肯要他,又不许别人要他。   他又不欠他们的,实在不明白他们一个个的在气什么。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好么?   慕广寒报复心并不重,毕竟都是以前真心喜欢过的人,缘分断了,此生不再见就罢了。可那些人却偏又爱事后屡屡地招惹他,着实令人烦躁。   罢了,多想无益。   先喝口新煮的茶! 第3章   小船顺流直下。   行路的日子是无聊了些,好在慕广寒带了许多书。   两岸盛夏风光很美。虽是乱世,却草木依旧,且沿途总有一些城镇州府没有兵戈、依旧繁华,慕广寒便走走停停,有时还饶有兴致去岸边茶楼坐坐,于一些名胜风景驻足。   路过随州,慕广寒去爬了梵语山。   爬的时候高高兴兴的,可谁成想爬到一半,在崖边看见云海掩映下的半山枫树,却有一瞬间的恍惚。   迷谷里也有许多枫树与云雾。   而卫留夷,曾在那陪他爬过几次山。   ……   慕广寒当然不想想起这些。   但有些记忆,若是努力淡忘,就能如愿轻易消失……唉。   卫留夷虽是世袭乌恒侯,却意外地很会照顾人。他替他探路,折去刺人草木。伸手拽他时,掌心总是暖暖的。   世上很少有人不怕他的模样,愿意牵他,但卫留夷肯。   也不嫌弃陪他一起吃医庐的酸杏子,不在意他显摆药草话多扰人。从未说过他难看,没用冰冷不屑的眼神看过他,总是微微笑很耐心。   慕广寒这辈子,对失恋这件事可谓经验丰富。   也比谁都清楚,“既已放手,便莫再流连”——可明知如此,仍旧有时会忍不住偷偷想,会不会在卫留夷这里,他其实有过那么片刻的时光,曾真实地摸到了幸福的小边角。   或许,弥留之际听到的那些誓言,并不完全是假。   或许,卫留夷多多少少,也在最后时对他动过一分真心。   那么多年,他努力尝试了无数次,希望有人愿意收下他的一腔热情。会不会,其实已经出现了一丝丝微明的希望,却又被他自己在临门之际放了手。   “……”   慕广寒摇了摇头。   不行。他必须得快点到洛州、见到有温度的新欢才行。   只有画像根本不够,必须与真实的大美人早日同游畅饮,一醉解千愁!   小船继续前行。   慕广寒毕竟尚在失恋恢复期,虽然想要像平日里那般睡得死猪香甜。可还是常常睡到一半就突然醒了,心里空荡荡。   每当这种时候,他就会从船舱里爬出来,到甲板上看月亮。   那日初一,天不见月,仰头只能看到满天星河镶嵌在黑玉般的天幕之上。   慕广寒赤足脚踏在船木上,仰着头伸开双手。   星空浩瀚,人在苍穹之下显得渺小。夜风微凉,吹乱发丝,乱世之中难得有这样片刻的宁静。   按说这般天幕之下,渺如蝼蚁的芸芸众生都该想开,不该再有什么执念。   他也不想有执念。   哪个脑子清楚的人愿意成日被大狐狸笑话,说什么“吾主别的样样好,就是实属恋爱脑”。   然而,这就像有人生来贪慕功名,有的人生来与世无争,有的人毕生追求自由——他就是无论如何,也想找个人一起甜甜蜜蜜过日子。   也知道这想法荒谬,也清楚人生海海,一个人也能活得精彩。   也曾无数次立志要洗心革面,然而实在很难违逆自己的天性。   甚至就连此刻,他都还在偷偷在想,这么美的夜空,若能有人跟他贴贴、陪他一起看该多好。   这几年,他常会做一个梦。   类似的夜空下,微风低语,河边芦苇丛如同蓬松的大尾巴毛轻轻荡漾,而他醉卧美人膝。   美人身有幽兰香,戴着凉戒的手指捏猫咪一般捏他后颈。他则如同喝醉一般浑身软绵绵,被心满意足的舒适填满,伏在那人膝头,满心沉甸甸踏实的甜蜜。   梦境总是甜美又虚幻。   若真有人肯这样宠他一下就好了,如他这般恋爱脑,一定“命都给他”。   可惜他丑,好多人都嫌弃,摸都不肯摸一下。   “主人,当心夜凉。”   正发着呆,忽然身后男声低沉,一阵淡淡的丹桂香。   英俊干练的身影从身后而来,帮他披上斗篷。   星海之下,慕广寒并未如平日一样戴着半块面具,不免有些慌乱。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好在夜色沉沉没有月光,身后人多半也根本看不清他模样。   黑衣丹桂香的男子,是荀青尾给他安排的护卫。   慕广寒本已比一般男子要挺拔高挑,这护卫却比他还要高上一些。宽肩细腰,沉默寡言,周身的香气甜丝丝的。   快要离开月华城时,荀青尾把这人引至他面前:“此人剑术高明,贴身护着你,好歹再遇到危险你也不至于孤立无援。也能少被人弄死几次、少受些罪。”   慕广寒一个人惯了,本想婉拒。   然而谁让他上回死得确实太难看了。   面对荀青尾与福伯等人咄咄逼人的眼刀阵阵,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借口推辞。   只能带上护卫同行。好在此人话少事也少,与其说是个护卫倒不如说更像个影卫,明明那么大一个活人,却常常能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正想着“忽略他的存在”,冷不防那黑衣男子忽然躬下身来,修长手指握住了他的脚腕。   慕广寒一惊。   他赤足陡然被握住,一时紧张得脚趾微蜷。偏偏丹桂扑鼻,又让他片刻晃神,直接彻底磕巴:   “不、不必。青尾他、他叫你一路护我,并没有、叫你替我穿鞋。”   男子垂眸。   其实,若只论模样,以此人的清逸俊朗,比慕广寒的旧爱卫留夷甚至新欢洛南栀都丝毫不逊色。   只可惜……   慕广寒这么个容易心动、擅长一见钟情的人,望着眼的俊美护卫,竟是一片心如止水,古井无波。   护卫名唤楚丹樨。   月华城码头送行时,荀青尾将他扯到一边:“给吾主交个底,这个楚丹樨他,曾是吾主早年的心上之人。”   慕广寒:“???”   “应该是初恋,那时你待他一心一意如珠似宝,可他不知珍惜。后来你为迫自己忘了他,喝了一瓶叫做‘浮光’的忘情药。”   慕广寒:“……啊?”   “便从此把他给忘了。不过一切原是他活该,吾主也不必放在心上,把当做普通侍卫用了就是。”   “吾主放心,吾把过关,此人忠诚毋庸置疑。”   慕广寒:“啊这……”   这故事要命,钻得他脑子疼。   楚丹樨替他穿好鞋,又重新给他裹了被弄乱的披风。   慕广寒本以为弄完了,谁知此人又从后面握住他的手,以一个几乎拥抱他的姿势,不言不语解开他缠着纱布的手。   “不、不必。”慕广寒挣扎,只觉热血突突往脸上涌,“这个,是真的不必。”   他的身体状况,这几年着实不佳。   情伤、打仗、放血、抽髓,身体早被折腾得油尽灯枯。不止脸上毒纹越发严重,手腕脚腕也常常溃烂,实在是见不得人。   “主人昨日没换药,”楚丹樨低声道,“楚缘替主人换药。”   慕广寒:“这真、真不必,我自己回去换。”   楚丹樨却不听他的,继续拆了他伤口的纱布,露出纱布下糟心的血肉模糊。   ……实在太丑,自己都嫌弃。   慕广寒偷偷看一眼,狠狠皱眉。   又偷瞄了楚丹樨一眼,却见楚丹樨只是愣着。   漫天星光落入他的眼,他的喉咙轻轻动了动,狭长好看的眼里浮现出一闪即逝的心疼,随即垂眸不语,只默默替他换药。   一点也没弄疼他,动作十分娴熟。   慕广寒:“这莫非,不是你第一次替我换药?”   楚丹樨滞了滞,没有言语。   慕广寒:“也不是第一次替我穿鞋?”   楚丹樨手指再度迟了迟,苍白的唇勾起似是一个自嘲的笑意,明显苦涩。   慕广寒一时头大。   他只记得自从半个月前上船以来,楚丹樨就一路照顾得他妥帖。可具体如何照顾,有何细节,替他换过几次药,披过几次衣?   竟一件都想不起。   可见他当年喝下的忘情药,是真·斩断情丝、药效强劲。不仅能让他忘了与此人“过去”的全部浮光掠影,就连眼下这半个月的相处,多数细节也是过眼就忘。   慕广寒了解自己。   若换做平时,有这么一个人肯温柔替他上药,不嫌弃他的残破不堪,以他的恋爱脑程度肯定早就沦陷了。   还什么卫留夷、洛南栀。   直接拐了这侍卫跑不好么?长得又帅,对他又好。   可对着眼前楚丹樨,他却十分不可思议地……心中只有空荡荡的麻木。   ……   回了船舱,慕广寒点上一炷月华迷香。   迷境中,荀青尾款款而来,鞠躬行礼:“吾主,月华城一切安好,吾主之行可还顺利?”   慕广寒点点头,两人互相问七问八,他也问了当年楚丹樨之旧事。   然而,很糟糕的是,刚问完,就又忘了一大半。   “浮光”药效可见一斑,最终只隐隐记得的,与楚丹樨当年之事并不十分跌宕,倒是很显青涩。   荀青尾:“确实,比起吾主后面遇着的那些心思狠戾、过河拆桥、杀人吸髓、满腹算计的狗男人相比,楚丹樨他……算是品性纯良。”   “可谁让吾主当年太年轻,一生一次的忘情药‘浮光’,喝早了。”   慕广寒想了想,荀青尾讲得有道理。   确实喝早了。   早知就晚点喝,把后面一堆乌七八糟的人也全忘掉。也不至于一路经过各种前任封地,想起一大堆糟心事。   若能前尘尽忘,一身轻松去见洛南栀就好了。应该也能舔得更投入些。   ……   很快,小船经过陌阡,离洛南栀的安沐城就只有五日。   虽说慕广寒早已派人给洛南栀送去了几大船见面礼,本人还是没闲着。一路下来,各地特产,堆满小船。   这日,小船停在仪州千郡城,慕广寒又去闹市采购。   买啊买,见着什么新奇玩意儿都想给新欢瞧瞧,直到大包小包拿不下,才忽然发觉自家侍卫面色阴沉,分明隐忍。   慕广寒此时已全忘了当日楚丹樨给他换药、穿鞋之事。   但毕竟能看出他在生闷气。   暗暗反思了一下,嗯,怪自己,那么多大包小包,弄得人家堂堂九尺男儿手指上都挂满了五彩小糖球。   楚丹樨是侍卫,又不是家奴,自然不高兴。   且这也并非他头一回任性。上次在茶楼听书,只因那说书先生说《洛川双璧传奇》说得太好了,他就非要花钱把人带上船继续听,楚丹樨也是全程忍他。   一个好的月华城主,得会哄属下。   慕广寒果断带楚丹樨去了寻宝阁,捡漏了一把很是不错的宝剑。   楚丹樨欲言又止。   慕广寒:“说。”   楚丹樨垂眸:“那洛南栀的佩剑‘疏璃’……天下闻名,怕是不肯轻易换。”   慕广寒:“我知晓,这把剑是买给你的。”   楚丹樨一滞。   “这一路辛苦你,是该有把趁手的武器才是。”   那一刻,楚丹樨眼中一闪而过难以形容的光华,如同夜中烟火,却又片刻璀璨后回归寂灭。   这剑虽是不便宜,但也绝算不上稀世名贵。   慕广寒只是觉得人家要保护他又要做长工,他这雇主给人家买点东西实属正常。   ……   船终于路经乌恒。   卫留夷的地界,一片绵绵梅雨。像是能打湿骨头一般,整个水面一片涟漪蒸腾。   让人心情不佳。   好在马上就要直下洛州,还有一日半。慕广寒本来都想好了,要先找间客栈,好好沐浴更衣一番,再去洛州侯府……   烟雨之中,江面出现了庞大黑色的影子。   几艘大船正在拦江巡查。   乱世之中,官府拦船也算正常。慕广寒不怕,月华城本就有世代相传的大夏全境通行符,加上南越王还给过他一块家主令。   乌恒隶属南越地界,家主令比通行符更好用。   楚丹樨停船,慕广寒早已拿好令牌与几包银钱,按说双管齐下,巡查军士不会为难他。   然而。   站上甲板,慕广寒笑容瞬间凝固。   一个半月不见,乌恒侯卫留夷整个人消瘦了不少。正站在大船船头,直勾勾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里一片沉沉暗色。   慕广寒头皮发麻。   只能寄希望于好歹隔了几米,雾气又大。卫留夷眼神未必好,未必是在瞪他这个一个多月前刚刚死遁之人。   然而怎么可能。   “月、华、城、主。”   卫留夷咬着牙,恶狠狠念出这四个字。 第4章   慕广寒至今记得,当年迷谷,他清早打开房门,露气湿重中看到卫留夷负手而立的清峻的身影。   晨光熹微,透过树梢。   那人回眸,眼里落了整个迷谷里最明丽的一抹亮色。   卫留夷耐心、爱笑。   对他素来温和,从未嫌弃过他样貌的残缺。   哪怕后来在侯府之中彼此话少了许多,慕广寒也从未看过他露出这般凶煞阴戾的表情。   直到此刻。   有什么再不一样了。   同样是江面晨光一片清辉,卫留夷眼睛里却仿佛被雾气清寒彻底冻住,暗沉沉看着他,目光全是锐利苛责。   “你说你叫穆寒,”他咬牙切齿,“连名字都是假的。”   “我与阁下相识一年,竟不知阁下原来就是大名鼎鼎月华城主慕广寒,呵——”   “城主手段,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   慕广寒深感荒谬。   他隐姓埋名,是事出有因。但纵然未用真名,这一年里他对卫留夷的掏心掏肺、竭尽所能,自以为问心无愧。   可卫留夷明显不这么认为。   此时此刻,他眼中愠怒谴责,分明是怨恨已极、觉得他应该问心有愧、罪不容恕。   慕广寒自问,他哪里做错了?   总不能……是怪他不该“诈死”,而该真的死了才好?   活着还有错了。   事已至此,无话可说。   纠结亦无用,脑中只飞速运转眼下应该如何脱身——   卫留夷明显有备而来,身后还跟着一排有备而来的黑衣肃穆重装弓箭手。眼下多艘巡江舰围堵他的一叶小舟,架船而逃也不现实。   弃船而逃更不现实。   慕广寒无奈,遥想半年前,还是他本人亲手帮乌恒改造的这抵御西凉的重装弓箭,谁想有朝一日竟能尽数倒钩威胁回他自己身上。   ……   若只有他一人,也就罢了。   反正他体质特殊,没到该死的那一天,就算又被弄死了也能在月华城幽离境的雪地里循环复生。   可眼下他身边还有个楚丹樨,以及吓傻了的无辜船夫。   片刻而已,小船已被乌恒士兵从四面八方团团包围。卫留夷从巡江船头跃下,沉着脸径直向他走来。越是靠近,越能看清他黑色的瞳里藏着浓烈情绪,心情显然极差。   船只太小。   身侧过于狭窄,就连拉开距离都做不到。胳膊一把就被抓住,卫留夷一双黑瞳死盯着他,另一只手则掐上他的后颈,仿佛恨不得能就此提小鸡一般将人狠狠钳住,再整个捉进怀中,恶狠狠咬上一大口。   同是习武之人,慕广寒见招拆招。   结果他越是挣扎反抗,卫留夷越是邪火直往脑上冒,最后干脆将人抵在逼仄的船壁上狠狠掐住腰,喘着气咬着牙,声音低哑:   “跟我回家。”   慕广寒没理他,目光安静而黑沉,手上施力。   卫留夷肩上一阵剧痛,不敢置信地抬起眼,只见慕广寒一双陌生而波澜不兴的眼睛。   “再不放开,就掐碎你的肩骨。”   卫留夷愣了一愣,笑了一声:“好啊,你掐。”   掐碎就掐碎,又有什么,他还怕疼么?有的人都用诈死的方式狠狠惩罚他了,还怕追加这一点点皮碎骨裂?   一声金属轻鸣。   余光身侧,银刃划过,刀锋炫目。   那一击来得凌厉又角度刁钻,带着致命的恨劲儿。卫留夷猝不及防,全是反应快且运气好,才堪堪只被第一击划破了面颊,又及时拔出佩剑挡了第二下,才终于看清袭击者——   护卫打扮的男子一袭劲装、面若寒霜。   卫留夷之前其实就看见了这黑衣护卫,只是不曾细看。直至此刻,才终于看清那护卫竟然生了一张清雅俊俏、不可多得的脸庞,本在胸口郁结的戾气顷刻一窜至头顶。   他目光格外阴冷地看向慕广寒,仿佛要将他一身骨头钉透一般。   “他是谁?”   乌恒侯牙齿咬得作响,声音寒冷得仿佛来自阴曹地府:“月华城主好兴致,什么时候新养了这么大一只看门恶犬?”   有很多事情不必多说,只互一眼便都心照不宣。   那侍卫眼里灼灼逼人、毫不掩饰敌意,一目了然护食的眼神——   不是自视甚高的看门恶犬又是什么?   卫留夷几乎是在用全部力气压抑翻涌的情绪,才能保持住最后的涵养没说更恶毒的话。   原来如此!!!   怪不得,原来早就找好了新欢。   还约了新人一起沿江看景卿卿我我,好不逍遥!   只有他一个人愚蠢如斯,夜夜抱着几件旧衣不能成眠,甚至还疯了一般半夜跑去地宫挖他的水晶棺——若非狼狈如此,只怕至今也不会知道,有人能绝情如此将他耍得团团转!   有趣么?   穆寒,阿寒。   陌生的、高高在上月华城主。   好,很好。   …   兵戎相见只在一瞬间。 第一回 是楚丹樨先出了手,而这一回谁都没看清两人又是谁先动,只见剑刃勾起长长的火花。   楚丹樨身手凌厉敏捷,只在几招之间,卫留夷已被他打飞了出去,嘭的一声巨响撞在船舱。   乌恒军的红衣骁骑将军李钩铃,反应最是迅速。   她是从小同卫留夷一起长大的女中豪杰,几乎是在少主被击飞的同时,就提枪朝楚丹樨冲来,长枪面对长剑天然有优势,怎奈楚丹樨实在剑法高明,她一连猛攻竟被全数挡开。   直到这时,其余乌恒士兵也才一个个反应过来。   四面八方一哄而上。楚丹樨微微凝神,目光变得更加锐利。   只见他身形游走,果断抓住冲在最前的士兵甩出去,轰然撞到后面好几个人。然而船只毕竟狭小,哪怕速度再快功夫再好,也抵不过一波又一波向上冲的士兵。   很快,李钩铃的长枪狠厉透过他的左肩,另一名士兵则刺中他的腰部。   “呜……”   楚丹樨闷哼一声,鲜血顿时从伤口涌了出来。他身子晃了几晃,却更是狠狠咬了牙,更加疯了一般见人就砍。   乌恒军源源不断,你一刀,我一刀。   再是骁勇的剑士,如此寡不敌众只有被屠戮的份。李钩铃见他逐渐露出疲态破绽,在旁找准时机,提枪正要致命一击,忽听慕广寒一声低吼:“住手——!”   适才,所有人都盯着楚丹樨围攻。   以至于无人注意到,慕广寒不知何时竟从另一边杀出一条路,径直朝卫留夷而去。此时更已直接将乌恒侯卫留夷受伤骨折的双手扣在身后,将他整个人挟持在船的死角。   一把雪刃架上脖子,李钩铃心中大喊失误。   待看清卫留夷那一刻的表情,更是五味陈杂——   某种程度上,慕广寒这一招当然是极其正确的决定。三军先擒王,一瞬间就挟住了乌恒全军,谁也不敢妄动。   但同时也是极其错误的决定。   因为卫留夷明显直接被这一弄给刺激疯了。   他脖子紧贴着利刃,微微渗血,人却是咬牙切齿,不要命一般嘶声怒吼:“杀了他!阿铃——不要管我,先杀了那侍卫!”   慕广寒:“李钩铃,别碰他!”   “敢碰他一下,今天就是大家一起玉石同焚!”   卫留夷闻言更疯,目眦欲裂眼眶发红:“李钩铃——今天就算我死了,你也要给我杀把他杀了!动手!”   他像已全然不顾死活。若是抹脖子能不死的话,李钩铃觉得她家少主此刻已气到恨不得能当场往慕广寒那刀上抹过去。   他与少主从小一同长大,这些年来,也一直陪在少主左右辅佐。   少主与“神医穆寒”的种种,她亦全程看在眼里。   之前换髓之事,她坚决反对。   可偏偏他家少主执迷不悟非要救叶瑾棠、不听她的劝。   后来,叶瑾棠被救,成了慕广寒一命换一命,他家少主又发了疯,成日抱着件旧衣不说话,成夜成夜的睡不着,甚至大半夜喃喃着“我想再看阿寒一眼”,而干出了丧心病狂去地宫挖坟掘尸的荒唐事。   也得亏他挖了,才发现尸身消失之事。   李钩铃奉命追查。   种种线索,机缘巧合,她合理怀疑“穆寒”会不会就是鼎鼎大名的“月华城主慕广寒”。   江湖上关于月华城主的传闻许多。   真真假假,难以言说。   有的说他才华横溢,有的说他俊朗无双,有的说他见一个爱一个风流薄幸,有的说他深沉诡谲玩弄人心,有的说他孤高自持,有的说他丑陋不堪,通俗说法是他跟谁都有一腿,话本说法是谁都不肯要他。   这一个月,本就狼狈不堪的卫留夷在这众说纷纭中备受折磨。   终于两日之前,有情报说月华城主要下洛州短住。卫留夷听闻立刻来江上堵,整整堵了两天一夜,未曾合眼。   李钩铃的心亦跟着忐忑。   既怕堵到的是穆神医,更怕堵到的不是他,那两日时时漫长、实在煎熬。   好在如今尘埃落定,总算是堵着了活人,可偏他身边却又多了个清峻的黑衣男子。   船舱里全是两个人的生活物件,以及目测是穆神医沿途买给新欢的一堆小玩意小礼物,看着甜蜜和美。   怎么能怪卫留夷瞬间气疯,恨不得能当场把这黑衣男子碎尸万段?   ……   难看的僵持。   最终,两边各退一步。   乌恒士兵撤去包围,慕广寒则丢下卫留夷,去查看楚丹樨伤势。   刀剑无眼,伤可见骨。   慕广寒不禁皱眉,好在他日常行医身边总不缺各类伤药,果断撕开楚丹樨伤处衣服。   “这药上去后,会有些灼痛,你忍一忍。”   “少主,我不碍事……呃呜!”楚丹樨咬牙,额间渗出岑岑汗水,慕广寒则娴熟用纱布替他绑上,又用微凉的手心帮他在痛处覆了覆。   “不痛,不痛了,过一会儿就好。”   楚丹樨失血过多,冷得发抖,慕广寒脱下自己外衣给他披上,任他半靠在身上。   见他还是牙齿打颤,便干脆将人圈进怀中。   而这边,卫留夷的手臂骨折之处也鲜血渗透了衣袖,他咬牙不肯让任何人碰。只眼眶微红,直勾勾死死盯着慕广寒那边。   李钩铃:“……”   唉,怎能不气愤委屈。   之前穆神医有多心疼、多宝贝他们少主啊?   别说这骨折重伤了,就说上次城战他家少主不过被西凉王燕止划破了一层皮,穆神医便大大地发了火,连着火攻水攻加劫营三板斧狠狠招呼一通,把西凉王追砍得至今没再敢来惹过乌恒。   可如今,他却能漠然看着他流血,目光清醒又幽凉。   偏生此刻,那被偏爱的黑衣侍卫还火上浇油!   他虽乍一看少言寡语古井无波,可偶尔抬眼看过来,眼中又明显带着情绪——   平静的,深沉的,看似不经意的狠狠挑衅。没一刀砍死你的不甘,以及下一次一定弄死你的轻蔑。   “你……”卫留夷气急败坏,被李钩铃赶紧使劲往回扯啊扯。   侍卫又是一声难忍的呜咽,看似闭目忍痛,实则更明目张胆更往慕广寒身上靠,头埋在他颈中。   慕广寒低声安抚他:“再忍忍,就好了,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别怕,太疼就睡一会好不好?醒了就不疼了。”   李钩铃:“少主……”   她是真的彻底拽不住了。   好在,江面不知何时淡淡烟雨落下。而她家少主也终于多少冷静下了些许,走到了慕广寒身边后,只不言不语定定看着他。   半晌,他开口:“跟我回家。”   慕广寒并未抬头,而是继续垂眸替楚丹樨处理着手腕的小伤口。   “阿寒,”良久,卫留夷声音艰涩,又重复了一次,“跟我回家。”   ……   慕广寒继续不理,抱起昏睡过去的楚丹樨。   一直径直将他抱到船舱避雨处慢条斯理细心安置好,才终于抬眼。   半张假面之下,他俊朗平静,还像一年前的穆寒。   “……”   他还是他,每一回都还是他。   却也每一回也都不再是。   眼前,卫留夷已被雨水润湿了长发。手肘骨折处血水渗透白衣,唇色发白。   慕广寒心里暗暗感叹,人心还真是荒谬。   终究是真心喜欢过。面对这般迷茫又脆弱的昔日恋人,他竟还是残存了一丝想要起身抱一抱他、不让他再这么难过的冲动。   他总是这样,一点点难过委屈都舍不得喜欢的人受。   可别人却舍得他死。   真是令人叹气,他再度抬头,面具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狭长眼睛,目光清明看着卫留夷:“叶瑾棠人呢?” 第5章   叶瑾棠人呢?   卫留夷闻言,茫然一愣。   他疯了一个月,不管不顾急着来见他,都忘了横在两人之间的这个人。   直到此刻回想起当日,叶瑾棠红润的脸颊的与慕广寒惨白冰冷的唇,胸口起伏。   “小……他去了恒城。”   “已去一月有余,南越王封了他……做恒城太守。”   “以后也都在恒城,不再回郢都。”   他斟词酌句,声音干涩,小心翼翼观察慕广寒眼中细微的神色变换。   恒城是乌恒边境一座小城,十分偏远。叶瑾棠治好病的当天,他便已依照约定将他送走,片刻没有耽搁。   这件事他不敢有半点欺骗阿寒。   何况他对小棠,也并不是他想的那般……他们只是年少之谊。如若以后阿寒让他们不再见面,他也可以以后干脆不再——   慕广寒眼中平静无澜,不见半分动容。   “我从未答应过要给他我的血髓。”   “不想给,也不愿给。是你们当日剖我血肉硬生抢走。”   “让他还我。”   慕广寒陌生地看着他,目光平静。   卫留夷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阿寒……”   “我与乌恒侯,素来无冤无仇。”   “乌恒侯却先损我髓脉,又伤我护卫。”   “可你若有半分诚意,难道不该先去向叶瑾棠要回我的髓珠双手奉还,再来找我说话?”   ……   可笑的事情发生了。   卫留夷分明脸上懊恼与惭愧已极,却在慕广寒说出“奉还髓珠”时,下意识摇了摇头。   何其荒谬。   慕广寒冷笑出声。   “既做不到,也不必再谈。其实乌恒侯心中早有所取舍。”   毕竟小表弟灵秀又脆弱,一颦一笑,惹人怜爱。   同他天壤之别,那取舍自始至终也未曾动摇分毫。   “髓珠就暂借他用,此事就此罢了,你我亦当做从未相识,江湖不见,彼此珍重。”   他手中茶水一泼,煮茶的炭火灭了,目光平静。   “广寒此生此世,绝不再踏入乌恒一步。”   “亦请乌恒侯放广寒一条生路,彼此不再纠缠、以后亦勿要耽搁。”   ……   船外,烟波江上一片白雾,散了又聚。   远处隐隐黑影,几艘大船缓缓靠近。   李钩铃怀疑自己看错了:“少主,似是我州之外的船舰?”   那船舰轮廓庞大,实在不像是普通商贾货运。李钩铃隐觉来者不善。   无论穆神医有多少委屈,如此争执僵持都不是办法。   还是应当将人先接回侯府安置,慢慢赔不是,倒未必一定要像她们少主这般失魂落魄,浑身湿透僵立在那里。   可她刚吩咐手下赶紧靠岸停船,就见慕广寒打横抱起楚丹樨。   “李将军,那是南越王府来送我的船。”   一天前,慕广寒路过陌阡城时,去看了一眼很久以前的白月光南越王。   南越王顾苏枋虽不愿接受他的感情,可后来两人倒是友谊长存了。听闻他要去洛州,便派了两艘大船护送他。想必王令在上,卫留夷也拦不住他。   然而。   慕广寒站上甲板,却发现大船方向并非来自上游,而是自下游而上。   下游而来……洛州的船?   心中一动。   洛南栀的船么?   ……   虽说,就算洛南栀派船接他,也没有任何不合理之处。   毕竟他送去洛州的好几大船名贵珍宝前日应该已经到了。洛州礼尚往来,派船相迎自也是合理得体。   可谁让眼下,他的护卫才被卫留夷当成“新欢”,上演了一场全无必要的两败俱伤。   “真新欢”若再跑过来接他,岂不是纯纯雪上加霜?   万一这俩又撕扯起来……   慕广寒太阳穴突突跳。   ……   洛州与乌恒同隶属于南越王管辖。   彼此入对方地界,并不用报备。船只渐近,果然已能看到飘扬“洛州”大旗。   慕广寒只暗暗希望,一会儿他跟洛南栀一定都得表现得坦坦荡荡才好,可别让卫留夷再抓住把柄、借题发挥。   不对。   他与洛南栀之间,本就坦坦荡荡一清二白!!   是,他是沉迷洛南栀的画像,可这点小小私心,从他寄给洛南栀的书信里根本无从窥探。   慕广寒还是很讲礼的,书信官方友好、谨慎克制,绝无任何明示暗示。   “……”   所以,何必心虚?   他不过是去洛州小住欣赏盛夏江南风光,洛南栀也不过是尽地主之谊。他既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天下哪处不可去,谁又管得着?   然而,随着洛州大船更加近映入眼帘,有哪里……不太对。   就,为什么。   洛州来的船,会是挂满了喜庆的红色帆?   又为何会是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十里红妆,异常招摇的模样?就连大大的“洛州”二字旗帜,都是双喜纹样的金底织边。   慕广寒:“……”   不不不不肯定搞错了,这船绝不可能是洛南栀派来接他的。应该只是哪个洛州巨富迎亲,恰好路过而已。   然而。   “洛州府恭迎月华城主——!洛州府恭迎月华城主——!”   锣鼓喧天,礼乐齐鸣。   江上细雨雾气很大,隐约能见船头一青年身姿挺拔,爽朗的声音传得很远:“阿寒,我来接你回去成亲啦!”   回去,成亲。   不。   慕广寒不理解。   不明白,想不通。   身边李钩铃亦是震惊得脸色变了几变,眼里满是不敢置信:“穆神医,你、你此去洛州,竟是已与洛州少主定、定下了婚约?”   当然没有!   虽然在他们大夏,自打数百年前某个情种皇帝娶了男人后,上至王侯将相下至黎民百姓就都可以男人娶男人、女人娶女人了。   虽然可以,却无论是民间还是官家,都很少会有人这么做!   慕广寒也就只是想找个人谈场掏心掏肺的恋爱而已,绝对发誓没有草率定终身的意思,更没有明示暗示过要洛南栀跟他成亲。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慕广寒完全无法解释眼前的一切——   非要说的话,如今洛州疲敝、主少兵弱,周遭许多诸侯割据早就虎视眈眈,处处落井下石,恨不得早日将那块江南最肥美的土地瓜分鲸吞。   险象环伺、一片艰难寡助之中,是只有他月华城肯雪中送炭,成了洛南栀能抓到的唯一救命稻草。   但即便如此,大美人也大可不必孤注一掷,拿出嫁娶之礼来留他吧?   还是说他在信中的用词还是不够保守,态度不够云淡风轻,让洛州那边误会了?   慕广寒承认他对洛南栀并非全无所图。常常被茶馆说书先生编排的“月华城主慕广寒舔狗之心路人皆知”也是事实。   但他又不是无脑舔,更不喜欢强求!!!   就算洛南栀只愿交朋友,他也会为搏美人一笑帮他的,大可不必硬着头皮以身相许。   还是说。   洛南栀他……金玉其外,脑子其实不正常?   慕广寒实不愿这般揣测画中的清雅美人,可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能干出这么个丧心病狂的事来吧?   ……   人生太过复杂,活久了啥玩意都能见着。   慕广寒无论怎么想,明明自己都才是那绝世大冤种——   卫留夷嘴上倒是会说“跟我回家”,实则分明至今偏心小表弟。回头找他都全程没一句认错,反而疯狂怨恨他“诈死”骗他。   实属令人发指,完全是他单方面被迫害。   可被洛州府张灯结彩这么一搞,反倒成了他疑似与前任藕断丝连时就已找好下家。一时心虚得他都不敢看卫留夷此刻的表情。   船近了,船头青年的模样终于清晰起来。   只见他身着一身张扬的玄色披风,英姿飒爽,虽无论怎么看都并不是画像上的洛南栀的模样,却也是一双狭目流光溢彩、万中无一犀利晴朗。   俊朗逼人,在慕广寒见过的不少美男中,排的上顶尖。   “乌恒侯,好久不见。”   两船相会,青年冲卫留夷挑衅一笑,随即一跃而起落在甲板。   身后云消雾散,晴空露出一丝璀璨阳光,飞舞的披风被覆上一层金光,展扬的旗上,大大一个“邵”字——   哦。   慕广寒知道他是谁了。   “洛川双璧”的另一位,洛州少主邵霄凌。   “阿铃将军,麻烦让一让,我要接我未来夫君回家。”   邵霄凌抬着下巴,朝着红衣李钩铃一笑。   笑得极为倨傲,却是尊贵又灿烂,身后初升骄阳一时都相形失色。   随即拨开李钩铃,一脸玩味地走到慕广寒面前,挑眉瞧了瞧他怀中抱着的人:“未来夫君,这人是谁?快放下来,当心累着手。”   慕广寒:“……”   他很确定,寄去洛州的信,就只写给了洛南栀一人。   每次回信,落款处也都分明是洛南栀的都督印章,信纸上沾满山栀香气。两人书信往来之中,几乎不曾提及少主邵霄凌。   他又怎么会突然间,成了这毫无关系的邵霄凌未来夫君?   李钩铃只恨自己慢了一步。   早知邵凌霄会明目张胆来抢人,她就早早靠岸了,如今也只能尽量阻拦:“洛州侯,月华城主乃是我乌恒贵客。可否请少主稍等数日,三日后,我亲自督船将他送去洛州。”   “贵客,稍等数日?”   邵凌霄嚣张大笑:“阿玲将军是否没听清?我此番是来接亲的,接的可是我洛州侯府新过门的夫婿!抢亲乃大夏重罪,犹记之前随州侯无法无天抢人妻女,可是被罚得削爵除位、连累祖上蒙羞!”   “总不至于,乌恒侯如今也想要劫人夫婿,以身试法?”   ……   气氛一时凝结。   慕广寒以前碰上前任阴魂不散,偶尔会偷偷想,要是哪天祸害们能撞一起就好了。他也想看他们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到底谁更胜一筹。   哪成想真有一日,一语成谶,噩梦成真。   活久见。他这么个有碍观瞻之人,一日之间也能得两拨帅哥先后争夺。这若传出去,再被说书先生安个“月华城主祸城妖妃,挑起个乌恒与洛州内乱”的戏码,他以后江湖上的要命名声必然更上一层楼。   而且慕广寒都能想象到,今天这事儿要是将来被荀青尾知道了,会发出如何狐狸叫一般的笑声。   ……   所幸,再度剑拔弩张即将乱作一团时,真·南越王的护送船终于到了。   船头立着的美艳大姐姐,是南越王顾苏枋的堂姐顾述紫,外号“紫衣笑面”。   她爱笑,往往笑完别人就得哭。   还好慕广寒以前没得罪过她,顾述紫装模作样从中调停,狡黠地眯起眼睛:“让月华城主自己说,阿寒,这洛州迎亲船迎的真是你?你何时做了洛州新婿?”   慕广寒默默看了一眼“未婚夫”邵霄凌。   虽不知这洛州少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他若否认,只怕顾述紫会立马判他留在乌恒,毕竟她不仅是南越王表姐亦是卫留夷的远房表亲,可能会帮亲。   只得违心道:“……虽是事出突然,但我的确与霄凌少主一见如故、两情相悦,皆愿从此两不分离。”   这话说得太过离谱。   慕广寒更不敢去看卫留夷了。   倒是邵霄凌得意非常:“看到没有,还有什么话说?若是事情说清了,我这就把夫君带回筹备后续婚事了。”   说着便派手下接了楚丹樨,自己则伸手,将慕广寒接上洛州彩船。   大船缓缓行开,邵霄凌压低声音:“南栀分身乏术,只好我来接你。”   果然。   慕广寒就知道,搞出这等要命的娶亲阵仗,不该是洛南栀的主意。   邵霄凌却很得意:“呵,还好我早有先见之明,做主扮迎亲船来了个名正言顺,否则他们哪里会轻易将你交给我?”   慕广寒:“……”   想要名正言顺借口很多,真没必要搞成这般。   偏偏此时身边侍女提醒:“少主,月华城主,咱们尚未行远,那边乌恒侯和南越郡主还在看,你们亲昵些才显得真。”   邵霄凌挑眉。   冷不防一个伸手,将慕广寒一头揽进怀里。   慕广寒:“……”   这种情况,谁能站稳?他高挺的鼻梁直接撞上了邵霄凌的锁骨,邵霄凌也被他的面具硌得“嗷”了一声。   一声低吼:“你戴的什么劳什子玩意!”   慕广寒亦翻白眼。倒不如问问你自己,突然拽人干什么?   偏偏这情形下,两人还得共同凹个搂搂抱抱的造型,双双极不情愿、僵硬异常。   好在随着船只顺流而下,乌恒的船、南越的船皆隐没在视线之中。   “少主,已看不到了。”   邵霄凌如临大赦,立刻露出本性,一脸吃大亏地丢开慕广寒。   那毫不掩饰地嫌弃他丑的眼神,慕广寒这辈子可是见多了。可片刻后,这邵霄凌却又捏住了他的脸,皱眉眯着眼睛,左左右右瞅了好一会儿。   慕广寒:“……”   其实,要说嫌弃吧,这东西往往是相互的。   民间一直有一种说法——“洛川双璧,一砖一玉”。   玉是洛南栀。   那砖是谁,自不必多说了?   两人天壤之别却能够齐名,完全是因为洛氏一族世代辅佐邵家,两个人一同长大又总出入一致,且邵霄凌脸长得好看才跟着洛南栀蹭了个美名。   众所周知,《洛川双璧传奇》,也可称为“洛南栀收拾他那金玉其外全程负责闯祸的青梅竹马少主邵霄凌烂摊子的传奇故事”。   当然,这也不能怪一代英豪邵子坚虎父出犬子。   人家老英雄也是培养了两个出众又有能的长子次子的。谁能想到天昌一战,两个接班人儿子双双随父殉了。   如今整个洛州,才落在了这仅存的废物纨绔老幺肩上。   “啧啧,”邵霄凌捏着慕广寒的下巴,端详了半天,动作不可谓不粗鲁放肆,看完还略带凉薄呵呵了一声。   “可惜。你若没毁容,本该极为俊朗动人。”   彼此彼此。   慕广寒心里也默默惋惜。你但凡长了点脑子,倒也不枉费这一身漂亮皮囊。   可惜是个被宠坏了的傻子二世祖! 第6章   一个月前——   洛州州府安沐城。   邵霄凌:“休想,绝无可能!”   这乱世之中,天下皆苦。各地百姓因此很是擅长有命就享、有钱就花,及时苦中作乐。   茶馆生意持续兴隆,日常上演各种民间乱七八糟的说书话本,大家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   其中颇受欢迎的故事,便是《月华城主风流史》。   据说,这月华城主慕广寒虽毁了容,倒是一点没影响他搞七搞八的多情性子。   上至华都神殿大司祭、南越王顾苏枋,下到各州侯爵世子,天下青年俊才人人跟他有一腿。   这不?新写的桥段里,他又跟乌恒卫留夷有了一段。   众所周知,月华城主一旦与人有情,便喜欢一股脑拼命送人各种好东西——在乌恒待了一年,帮乌恒充实了仓廪,改进了武器、打跑了三次西凉进犯。   弄得隔壁洛州百姓满满羡慕嫉妒。   如今,终于轮到他们。   最近安沐城盛传,这厉害人物要来短住,全城欣喜异常。   洛州百姓普遍务实,不嫌弃月华城主丑或浪荡。   实在是他们近来过得太悲愤憋屈了——自打旧主罹难,洛州凋敝,百废待兴,大仇未报。又天灾不断、短衣缺粮,数座城池还被周遭虎狼环伺瓜分,过惯了好日子的洛州人近来可真是凄凄惨惨、叫苦连天。   如今总算,旧主恩泽,上天有灵!   将那能打退西凉王的强悍男人送来洛州。这几天,洛州茶楼连天讲的都是慕广寒当年在天子皇城、南越王身边、乌恒数处把西凉军追得满地跑的故事,听得人热血沸腾。   激动之处,有人大呼:“定要想办法,让此人久留我洛州!”   “就是就是,最好永远留下!”   “这有何难?我江南之最不缺少年俊秀,一个赛一个水灵。”   “说真的,此人若肯好好辅佐少主,让咱过回丰衣足食的好日子,要咱给他修生祠、每年进献美少年又怎在话下?”   “就是就是!”   昏昏如夜日子过了大半年,洛州百姓总算又有新盼头了。   近来是额手相庆、人人欣喜。   都欣喜。   唯独少主邵霄凌不欣喜!   ……   正午茶馆里,说书先生手舞足蹈、口若悬河。   “这众所周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那月华城主不要财不要官,却只求各州放眼望去最为高贵俊美、才华横溢的青年俊才。”   “管他是皇城祭司还是州郡城主,想要留住月华城主就得以身相许。唉,只可惜,这城主生得实在貌丑,多数青年才俊便是忍得了一时,也忍不了一世。”   “好在月华城主也想得开。一个不可强求,便去另寻下一个。”   “如今来我洛州,呵呵呵,那也势必要与我洛州第一美男一夜风流~”   邵霄凌人在二楼单独包房,听得心梗如塞。   这整个洛州放眼望去,第一美男是谁?   不就是他洛州侯本人么?   怪不得这几日参政议事,一群老臣直勾勾盯着他,眼神个个比平日里还要灼灼殷切得多,看似为国为民、实则包藏祸心!   都盯着他这只肥羊,指望着将他卖给月华城主以色侍人呢。   这简直、简直是……   若是他老爹还在,这群人必不敢如此!   邵霄凌那叫一个苦闷,咕咚咕咚喝了半夜的闷酒。   喝完,跌跌撞撞跑去好友洛南栀的府邸撒酒疯:“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竟舍得送我以身饲狼!就算全是为这洛州好,又怎忍心让我、怎能让我……”   洛南栀的贴身女官书锦锦扶额。   “少主,都督近来与月华城主的往来通信,少主怕是都未认真读过吧?”   邵霄凌确实未读。   虽然洛南栀一向谨守规章,个人对外通信也每封都会抄送呈上少主过目,但那么多字,邵霄凌哪有闲工夫看?   他好歹是洛川侯!每天也有很多政务,比洛南栀也不闲,且最重要的是——   他与洛南栀同袍之情,从牙牙学语时就认得。如今也是全盘放权,无条件信任好友。谁成想相信着相信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把他给卖了?   书锦锦:“少主,您还是看看信。”   邵霄凌气鼓鼓,醉醺醺低头摸出袖中未读的信,就着烛火拆开一看。   漂亮的梅花小楷。   “洛州大都督洛南栀亲启……”   “都督南栀亲启……”   “吾友南栀……”   数封往来信件,月华城主分明满心满纸都是洛南栀,通篇聊诗、聊琴、聊天下事,约着将来一起喝酒,根本不曾提及他。   邵霄凌歪了半天头,恍然大悟!   再度抬眼看去,烛火微明,洛南栀正托腮看着他笑。   原来不是要他去卖身给月华城主求荣,是洛南栀自己要去卖!邵霄凌稍稍松了一口气后,想想更难过了。   好友以前潇洒爱笑。   可自打在天昌战场上亲眼看到父兄罹难之后,便很少再露出过笑容。   如今半年过去,如今好容易又见他露出笑意,却是要为洛州大义牺牲毕生幸福。   邵霄凌不禁悲从中来:“我不准!南栀你也不准卖!”   “实在不行……与、与其让那丑人来糟蹋你,还不如叫他来糟蹋我。”   真的,反正他自小风流不治行检,从十三四岁就爱酒肆荒唐,洛南栀却是修清心道,出了名的端雅容华洁身自好。   那么多年,他夜夜喝酒醉卧美人怀,洛南栀日日沐浴焚香读经。   不近男色亦不近女色,得像个苦行僧,守身如玉到今时今日,不想却要被那绝世丑人月华城主给拱了?   “我本还想,你既是打定主意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将来便由我做主,给你娶一个天下第二好的妻子。”   毕竟他是少主,天下第一好的妻子是要当他正室夫人的。   只能给洛南栀天下第二好。   但他保证,天下第二绝对不比天下第一差多少!   “就算要娶男子,我也得给你找到天下第一好的男子才是,怎可让个丑八怪折辱了你?”   ……   ……   时至今日。   大船顺流南下,晴空万里。   一路,邵霄凌偷偷观察慕广寒。   都说月华城主给各路枭雄送这送那却没一个人肯要他。在邵霄凌的想象中,这慕广寒该是丑得令人发指。   可事实情况……   却是身形清峻、高挑挺拔,并未毁容的半边脸轮廓清晰、俊朗端正。   此刻人正站在船头,拿着一张洛州地图对比岸边湖光山色陷入沉思,口中念念有词比划着什么。   背影看久了,尚算入眼。   正如邵霄凌之前的评价一般——若未毁容,本该是个气质不凡、月朗风清的俊朗青年。   然而事实是容貌已毁,再可惜也没用。   邵霄凌想了想,那面具之下延伸出来的疤痕与毒纹,一般人也确实接受不了,难怪没人要。   更别说他的双手脚腕处都还缠有层层绷带,甚至绑到手掌和小腿,听闻那下面的皮肤还都是溃烂的,想想就糟心,也是够让人皱眉绕道的。   正想着,那慕广寒回头望着他。   目光接触,邵霄凌忙扭头避开。谁知那人竟直直朝他走来。   唉,嫌弃,想跑。   慕广寒才懒得理这洛州二世祖拿腔作怪的嫌弃,正事要紧。   “广寒想请教少主几个问题。”   洛州地图在眼前被铺开。   慕广寒话很密,问题极多,没个完。   邵霄凌虽听得头大,却也知道是正事,再不情愿也只能配合。   半月之前,杀父仇人仪州侯樱祖出兵攻打洛州边境临城,洛南栀带兵救援。谁想临城之围虽解,大军却在回程途中被西凉军偷袭,困在边境小城唐沙之中至今不得出。   也是正因如此,才是邵霄凌去接的慕广寒。   好在唐沙小城富庶,尚有足年余粮。只要固守不出,无论是西凉还是仪州的粮草都拖不起,迟早撤军。   这也是邵霄凌没有太过担心好友的缘由。   可在慕广寒看来,虽说洛南栀拖得起,但若能早日解了唐沙直围,或者更贪心一些……干脆帮洛州把从安沐到唐沙之间近期被瓜分失陷的四城尽数拿回。   邵霄凌虽然一副纨绔二世祖的模样,可真问他全州军防、粮草道路,他倒一一是清楚的。   毕竟也是少主,还不算昏庸到无可救药。   慕广寒问了一个多时辰,心中渐渐有了底。   眼下情势,并非全然无解。   他觉得他应该能够研究出一个既能收复失地,又兼早日解救出洛南栀之法。   邵霄凌:“……”   这人,干什么啊?   突然就笑了,继而拿着地图就走了。   这月华城主虽容貌被毁,一天天看着心情倒是不错。   邵霄凌不懂。再一想,刚刚那人指着地图上的城池时,是不是靠他过近了些?那绷带下修长的手指,是不是还若有似无地碰他了?是不是还偷偷吸了两口他身上的熏香?   登时一阵别扭,在袖上嫌弃地抹啊抹。   ……   洛州安沐。   码头之上人头攒动。   百姓自发着各色彩衣迎接月华城主,江边与茶楼上都站满了人,可谓是万人空巷盛景空前。   邵霄凌打扮了半天。   他生得俊俏,公认洛州第一美男。素来是洛州当仁不让的门面,自要锦服华冠俊朗逼人。   打扮好一出船舱,恰好撞上慕广寒。   呵——   有人知道自己丑,准备得倒是挺充分。   慕广寒今日装扮,并非之前仅戴面具的样子,而是换了一袭白衣,头戴斗笠,罩着层层白纱从头到脚。   如此一来,天王老子都看不清他长啥样。   倒是适合。   既显得高贵莫测,又不至于拿出真容吓人。   若非必要,邵霄凌也不愿意随便碰他。然而下船之时百姓百官翘首昂视,众目睽睽之下,他当然还是要给足贵客面子。   盛夏江南,绿柳成荫。   洛州侯向贵客伸出手,笑意俊朗温柔。   却不料,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   那是一普通侍卫打扮的黑衣男子。乍看朴素、气质内敛,偏一张脸却生得俊美无双。   邵霄凌:“??”   这人谁啊?   慕广寒那日一早醒来,先去查看楚丹樨的伤势。   结果人竟不在房间,找了一圈,才在伙房找到了人。这人重伤未愈,竟在那指导厨子做他爱吃的甜口翡翠虾仁!   慕广寒:“你,立刻马上回去躺着休息。”   楚丹樨垂眸,摇了摇头:“荀大人派我照顾主人,并非让主人来照顾我。”   随即又对厨子道:“这里再多放些糖,拔丝也无妨,主人爱吃很甜的。”   “……”   一个时辰后,大船靠岸。   前所未有的夹道欢迎火热阵仗,实属震惊了慕广寒。只能暗暗汗颜,那个疯狂编排他的《月华城主风流史》,应是在洛州卖得很火。   唉……   盛夏杨柳,郁郁青青。同是江南,慕广寒踏上洛州之土前,偷偷向一边乌恒的方向看了一眼。   最后一眼。   “主人……”   两只手同时向他递过来,慕广寒选了邵霄凌。   周边洛州百姓那么多,虽是互相嫌弃,也得顾及主人家颜面。   只见那侍卫则失魂落魄,像街边被主人丢弃的流浪犬一般。邵霄凌赢了,得意洋洋,又忽然想起卫留夷那张颓然沮丧的脸。   与眼前这人很是相似。隐忍又不甘,像是咬着牙随时会蹦断弦要扑过来撕咬他的野狗:“月华城主,你可别后悔。”   乌恒和洛州就在毗邻。   邵霄凌和卫留夷一个是洛州侯幼子,一个是乌恒侯独子,从小父辈往来时常能碰见,也常被拿来比较。   邵霄凌自幼顽劣不羁,最看不惯卫留夷那副知书达理、道貌岸然的样子,装什么装?   然而,多年挑衅,他都不曾让卫留夷卸下伪装。   倒是这貌丑的月华城主,竟让一向低看他的卫留夷破天荒地,露出了极为难看的嫉妒与不甘。   邵霄凌一边心里暗爽,一边又想不通。   牵着月华城主上华车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高挑挺拔,身形不错。想必才华也无可挑剔,洛州图看一遍就背下来。   单和此人做个朋友的话,他倒也不介意。   可卫留夷与那侍卫眼神,却分明就是晦涩已极,想碰触、想独占、想据为己有的魔怔样。   邵霄凌想想头皮都发麻。   实在不懂这丑人到底有什么好。   指尖相触,他就更不理解,瞧这手上的纱布……卫留夷和那侍卫都不嫌他残破的么? 第7章   安沐城中。   慕广寒下榻之处,是洛南栀府邸。   洛南栀虽此次去边关走得匆忙,但明显能看出府邸的西厢还是专程为迎接慕广寒而特意收拾装点过的。   雕花竹窗,曲折游廊,院内石子小道、假山竹林,养了数只孔雀鸟,风格典雅清幽又不失有趣。   可在这般玲珑雅致之上,房内却分明之后又被另外一人添置了一些极度金碧辉煌、华丽浮夸的摆设。   与之前的精巧雅致格格不入。   比如门口那描金涂粉、精雕细琢,一看就极为价值不菲的八仙过海大屏风。比如桌上那招财聚宝、吉祥旺运,一看就是名家之作的紫砂貔貅。   就连衣柜中的礼服、便服、官服,也是截然两种风格。一半暗纹雅印清简利落,而另一半么……   慕广寒眯着眼睛,拿起一件珠光色的浮夸昂贵锦绣华服端详片刻。   这品位着实太冲,简直如那二世祖本人一身珠光宝气站在了他面前一般。   大白天,想曹操曹操就到。   空有一张好脸的二世祖,这就跑来都督府找他了。   装模作样问他可还满意、有何不惯、缺了什么,“万望城主切莫拘谨,尽管提来”。   慕广寒:“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客气了。”   “我偏爱瓜果香,希望屋内焚香能够换上一换。”   “院内莲池虽清幽却少些生气,如若不太麻烦,想要添几尾各色锦鲤。”   “纱窗青绿清雅,但我喜红,想要换成红莹莹的那种茜罗纱。”   “还有……”   他一向对吃住穿用并无挑剔。可谁让每说出一条,某二世祖额角的青筋就会分明跳动一下。   有人也是不易。一边嫌弃他“挑三拣四人丑意见多”,一边又得被迫陪笑脸假耐心,命手下一条一条记。   慕广寒以前被人嫌弃,还常会难堪自卑。   总觉得自己有错,恨不得能藏起来。后来倾尽所有学这学那,也只为能对人有点用,好让别人不至于很容易就厌弃他。   好在自尊心这个玩意儿,磋磨、敲打得多了,也就渐渐麻木了。   他如今早已学会了从无端恶意中找各种乐子。   比如此刻,他就整整提了一张纸之多全无必要的装修小意见。邵霄凌越是忍忍忍,他越是小要求多多多。   适才还只是要荧红色窗纱,现在每面窗纱上,他都还要有绣两只憨态可掬小黄鸡。   须是精致苏绣,羽毛根根分明。   没有?不管,你是洛州少主你必须想办法,大不了你去找绣娘当场绣!   就是要小黄鸡,就是喜欢小黄鸡。   邵霄凌:“~~~~~”   忍!丑人多作怪,我忍!   ……   慕广寒一直把邵霄凌逗到脸色铁青才满意。   “嗯,差不多暂且就要这些了,辛苦洛州侯。”   一边漫不经心道谢,一边手指在身侧沙盘上摆弄着。   沙盘之上,是整个洛州的山川脉络高低全貌。做得极其精致细腻,从这上看整个洛州的城镇河流,比地图还要直观得多。   邵霄凌看见那沙盘,青筋又剧烈跳了两下。   慕广寒:“适才参观府邸全貌时,都督府总管女官书锦锦说,全都督府上下可用好用之物,在下皆可随意取用。”   “我见这沙盘不错,便搬了过来。想必大都督不会舍不得,少主觉得呢?”   邵霄凌咬牙微笑:“呵呵,呵呵,城主自便。”   ……   洛州少主出门就撞上都督府女管事书锦锦。   一把将她拉到院落墙角无人处。   书锦锦:“是大都督吩咐的呀,都督府一切物件乃至我洛州一切珍宝异物、机要文书,月华城主可尽数取用随意查阅。既是特意请来的,自是用人不疑。此事……大都督之前与少主商议过,少主也都同意过啊?”   邵霄凌:“别的也都罢了,那沙盘可是赛鲁班所作稀世孤品,是我爹特意送给叔父四十大寿的贺礼!叔父多么宝贝此物,除南栀之外,就只肯给我洛州最优秀的将领排兵布阵、拟战推演时才碰上一碰。”   “如今叔父不在了,南栀也常拿此物来睹物思人。”   “你再瞧瞧他刚才?又戳又动,随意将战旗插来插去!南栀他……好在没有娶亲,若有三妻四妾,府中美人是不是也要随他动手动脚?”   书锦锦:“少主,瞧瞧你这都说的什么话。”   “何止沙盘,何妨美人。”   “眼下咱们洛州情势,就算那月华城主要星星要月亮、要少主您的身子,咱也只都得笑眯眯给啊!”   邵霄凌:“……”   书锦锦虽只是都督府的管事女官,她娘亲却是邵霄凌与洛南栀两人的奶娘。从小便如亲生家姐一般,常拽着耳朵将邵霄凌提来提去。   如今大了,仍时不时会伸出纤纤玉指戳一戳邵霄凌额头。   “霄凌,别人都道你太过逍遥恣意,但我知道,孰轻孰重你一向心里拎得清。”   “横竖是咱们求着人家,你总得忍住性子、受些委屈,好好把人给哄住了才是正道,毕竟还要他替我们寻兵谋粮、出谋献策,以解内忧外患呢。”   “你心里其实明镜一般,就千万不要一时任性因小失大,将那月华城主给得罪了。”   “否则,别说洛州百姓不愿意,待南栀回来,只怕也要剥你一层皮。”   邵霄凌:“……”   他堂堂洛州少主,今日何戚戚。   顶着烈日骄阳,去西市给月华城主买窗纱、买锦鲤,买劳什子瓜果味儿的鹅梨帐中香。   买了一个时辰,大汗淋漓,随从都撑不住了:“主子,差不多了,回侯府吧?”   “回什么回,去东市!”邵霄凌没好气道。   西市没买到的,得再去东市碰碰运气。   洛南栀不在,只好他负责把月华城主伺候好了,说怨种谁是怨种?   ……   邵霄凌犹记父兄还在时,他多么逍遥。   总爱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出门美美去酒楼吃顿好的再听个曲儿眯着睡一会儿,一睁眼便已日薄黄昏。再喝个美酒,转眼就是第二日中午。   从没想过,一天亦可如斯漫长——   清早下船,饿着肚子顶着烈日东西市采买,大汗淋漓回了侯府火速沐浴更衣,又赶去陪月华城主参加午宴。   午宴之上,洛州百官齐聚。   慕广寒一身洛南栀为他准备的清雅素贵长袍,戴着半块金面具。   谨言慎行、细心观之。   自打天昌之战,洛州旧主罹难,原本旧主的得力亲信干将也大部分都在那次战场中死的死、折的折。   此后,人心涣散。   余下部将中不安分的,早已另寻出路各投新主。其余有才文官也被各方割据重金诱聘,陆续走了不少能人。   如今人才凋敝。   但往好处想,肯留下来共患难的,至少忠心不二。   不单对如今一力扛起洛州的大都督洛南栀忠心,就连这二世祖说话,目测也还算管用。   如此,慕广寒便放心了。   他初来乍到,想做一番事情,最怕手下官员不服生事。   而如洛州这般摇摇欲坠,又未必有足够的时日让他收拾。好在眼前情况比想象中要容易许多。   许是眼下摊子实在太烂,谁也没信心兜得住,又许是他在民间的传闻奇事过多,洛州官员都当他是救命稻草。   宴会上,众人纷纷表示愿以月华城主马首是瞻。   慕广寒:“……”   “诸位肯如此信广寒,广寒必不负所托。”   “大都督的安危,大家自不必担心。我与东泽盟军纪散宜关系交好,已请他出兵设法牵制西凉。”   满座皆惊。   如今乱世,天下纷纷。与南越不同,东泽那边早就乱成一团,农民起义军遍地都是,纪散宜就是眼下乌合之众中势力极大的一方豪强。   而大夏合州各府之主,无论是他们少主邵霄凌还是隔壁卫留夷,都是名门公亲王侯之后。之前谁也不愿屈尊降贵与来历不明之人交往。   当日不肯来往,如今便高攀不上。   谁知月华城主交友广泛,竟与此人说得上话!   百官个个面露喜色:“这……若是东泽纪盟军肯出兵相援,那可真是旧主恩泽,佑我洛州了!”   “大都督将此人请来洛州,果然真知灼见。”   “月华城主名不虚传。”   “我敬城主一杯!”   邵霄凌震惊于这丑人仅仅三言两语就切中要害、得了人心。   这还没完。   午宴过后,文官们又陪月华城主一同巡视安沐城防。   月华城主真不愧是如话本里所说,这么些年各地巡游。既知最为健硕的随州战马该如何繁配养护,又懂易守难攻的仪州千郡城防秘诀何在。   官员们如闻仙乐,拼命记记记。   金口玉言太管用了,真乃雪中送炭,令人涕零!   晚宴之前,慕广寒还主动请了安沐城的武将们同去都督府,一起推演沙盘。   邵霄凌自小不愿读书,打仗倒是有一些无师自通的天赋。   沙盘推演中,洛州武将往往在月华城主面前撑不到一炷香便被杀得败下阵来。大家都是上过战场之人,自然清楚月华城主绝非浪得虚名。纵使懊恼不甘,却又十分叹服,争着诚心求教。   唯有邵霄凌不读兵书,自有自的打法。   神出鬼没辗转腾挪,倒是稍稍替他麾下的将军们扳回了一些颜面。   慕广寒望着他:“洛州侯竟是用兵如神,广寒佩服。”   那当然!邵霄凌得意。   虽然最后还是输了,但他毕竟生生撑下了半个时辰,被夸得一时飘飘然,直到晚饭都吃了一半,才又兀自暗暗暴躁起来。   他本天之骄子,才华异于常人。   他用这丑人夸?用这丑人夸??   ……   如此一天折腾下来,邵霄凌累得想死。   但想着书锦锦的叮嘱,只能继续摆出一州之主陪笑脸,晚宴后尽职尽责送慕广寒回都督府。   都督府门口,华灯初上。   “少主留步。”   “……”   邵霄凌沉下一口气,该来的总归会来。   这月华城主也在他眼前炫耀了一整天的才华了,该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今日,便是他作为一州之主大义凛然、含恨捐躯的日子。   事已至此,在劫难逃。邵霄凌只能安慰自己,好歹他并不是向这月华城主卖身求荣的第一人。   远的不说,隔壁卫留夷就卖过。   还卖上了瘾,怨恨纠缠舍不得放手。且也不止卫留夷一个,南越王顾苏枋派大船护他,远在东泽的纪散宜亦肯为他出兵,为什么?   这些人图什么……   怎么一个个表现的,不仅不像话本里说的嫌他丑不肯要他,反而都像是对他余情未了,上赶着讨好?   哦,对了,还有个流浪犬侍卫。   那人此刻就静静站在都督府门口华灯之下,挑着一枚纸风灯。慕广寒背对着那人,因此并看不到邵霄凌看到的——那人平静、隐忍、寒冷、深沉看过来的眼睛。   杀了你。   “……”   邵霄凌冷哼挑眉,突然一把搂住慕广寒的腰。   同时挑衅地向侍卫上挑嘴角。   有些身份低微的蠢俗玩意儿,真是没点儿自知之明就敢招惹他。   好多年前,邵霄凌跟他爹邵子坚去乌恒议事时,曾在侯府树上救下一只奇丑无比的小奶猫。   猫太丑了,还瘸了条腿,邵霄凌万分嫌弃,丢给侯府下人就忘了。   一天后,却发现卫留夷正抱着那小瘸猫,还说它可爱。   这可不得了了。   明明是他万分嫌弃、看都不肯多看一眼的东西,可卫留夷想要,那他就突然也想要了。   当年,两个小世子为了一只丑猫闹得难看,双双被父亲揍。   最后邵霄凌抢到了猫。   一直养到前几年寿终正寝,每年都抱去贴卫留夷的脸招摇。   如今昨日重现。   慕广寒不明白,这洛州少主是大晚上的……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了身么?   怎么突然搂他,又再度冷不丁伸手来捏住了他的下巴。   一如既往的嫌弃脸。   他是真不懂这二世祖,不想看他大可不看!却非要凑上来,正欲让他起开,却不成想对方突然欠身,猝不及防在他唇角亲了一口。   慕广寒:“……”   慕广寒:“…………”   楚丹樨的风灯灭了,一片黑寂。   而慕广寒此时此刻,满脑子只被“后悔”二字充斥。   草率了,真的。就算是为了躲卫留夷,他也不该上那张灯结彩十里红妆的船。   这不一目了然船主人脑袋必有问题吗??他为何以身犯险?   然而。   此时此刻,气不起来。   大概实在是无必要与蠢人生气,他只叹道:“少主,我适才叫你,是想与你商议——今日该来之人中,有一重要之人称病没来。”   洛州路霆云老将军,手握洛州一半军权。   今日慕广寒虽与大多文官武官相谈甚欢,但老爷子不来,就是个棘手的大问题。   他是要跟邵霄凌商量这个,他以为他会同样很是烦恼此事。毕竟整个洛州如今模样,洛南栀大都督之前的书信都难掩憔悴心焦。   少主更该愁得吃不下睡不着才是。   这二世祖倒好!! 第8章   隔日清早。   邵霄凌早早就起了,却因大半夜辗转没睡好,眼眶发黑。   生气。   明明累了一天腰酸背痛,上了榻却硬生生睡不着,都怪那丑人月华城主。   起床、洗漱,黑着脸坐上去都督府的轿辇,腰座下有什么玩意儿硌人,邵霄凌摸出来一看,原来是昨日被迫买给慕广寒的名贵鹅梨香遗落在车上。   “……”嫌弃。   邵霄凌犹记自己年少荒唐时,曾与天香楼花魁娘子有过一段情,那娘子美艳娇俏天姿国色,又加精明狡黠风情万种,一日日欲拒还迎地吊着他,娇笑着跟他玩欲擒故纵。   他虽自知是她钩上鱼儿,却也心里美滋滋。   但这些小花招,都需得是花魁娘子般绝色美人才行得通!   邵霄凌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月华城主怎么也敢?   昨日,都督府红彤彤的灯笼下面,那人拽他袖子叫住他,却又只一本正经同他说公事。   “路老将军之事,你我须得重而视之。事不宜迟,我打算明日一早就去登门拜见,你若不忙,同来最好。”   “……”   “洛州侯如今需做的,是在我背后全力支持。”   “广寒此番过来,一腔真心诚意对待洛州之事,也望少主能真心将我当做同盟,万望务必用人不疑——”   “哪怕少主平日里有所不惯,关键时也要与我并肩同行、互为依靠、彼此笃信若同袍亲兄弟一般。”   “少主可否答应,此事就此与广寒说定?”   “少主若肯,请起誓约定。”   邵霄凌:“……”   起誓就起誓。可他们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哪有像月华城主这样要跟他“拉钩上吊”的?   更别说,他才是少主,当是此人在背后全力支持他才是!   然而无论心中多少腹诽,昨晚黑灯瞎火的都督府前,邵霄凌还是极不情愿地跟他拉了勾。   那人明明只就是找借口想与他勾勾手指吧?   不仅勾了他,还偷偷吸了他两口。之后却直接让他上车回府了。莫说强留霸占,他都没开口让他进都督府吃一杯茶!   弄得邵霄凌一晚上都在气,感觉被看轻了,埋进枕头各种愤怒。   只有绝色美人才可以笑眯眯调戏他,才有资格跟他玩猫捉耗子的小游戏。   这个丑八怪,他怎么敢??   不会仗着有点才华,就误以为有可能吸引到他这样的人吧?邵霄凌心里,悄悄升起一丝恶意。好想这人能有点自知之明,看清楚自己那模样根本不会有人真心喜欢。   最好哪天,谁能把他欺负得哭起来就好了!   ……   邵霄凌一路在马车上阴暗妄想。   哪知到了都督府,身份低贱的黑衣侍卫竟给他这一州之主吃闭门羹,还给他脸看?   楚丹樨没觉得自己哪做错了,他没摆脸色,他就是一直都面无表情而已。   也没赶人,只不过是实话实说“洛州侯来迟了,主人半个时辰前去了路老将军府”,那少主就到拂袖而去。   邵霄凌去将军府路上遇到书锦锦。   书锦锦:“啊,月华城主一早就去了将军府,但听闻被赶了出来,如今已转而去西市买东西了。”   邵霄凌:“……”   哈哈哈哈哈还以为那人无所不能,却原来也有吃闭门羹的时候。   虽然也清楚,若那倔强如驴的路老爷子始终不肯配合,后续调兵遣将收复失地和救南栀便都是空谈。   但无论如何,难得月华城主吃瘪,还是让他先笑一下再说!   片刻后,邵霄凌在西市找到了慕广寒。   慕广寒人在手工作坊里,正跟木匠陶工他们嘀嘀咕咕,请他们做个摆件。   邵霄凌不解,不是昨日才给这人买了一车玩意儿么?就连他所要的闻所未闻、显然故意刁难的“小狗吃荔枝”摆件,他都硬生生给他找到了。   这人这会儿又要什么东西,还特意跑来定做?   慕广寒:“我给洛老将军做件礼物。”   邵霄凌翻个白眼,欲言又止。   慕广寒:“说。”   邵霄凌:“你也太不了解老爷子了。莫说礼物,以他那固执性子,认定之事别说我和南栀去劝去求,就连之前我爹活着时,也往往用尽方法也转移不得!”   慕广寒点了点头:“无妨,是人就有弱点,总能找到办法。”   邵霄凌:“你说得容易!”   慕广寒:“我昨日向众官员将领们打听,老将军独子早夭,仅有个掌上明珠孙女儿,今年十岁,生得如珠似玉聪明伶俐,可惜天生腿残。”   “不是巧了?我恰好略通医理。”   “眼下时候还早,少主若是不忙,可否陪我再去一趟将军府?”   邵霄凌心想你要我陪也不是不可,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   片刻后。   马车出了西市,车内传出一声低吼:   “什么?!你说你早上去将军府登门时,已经用过要替小梅治病的理由了?”   慕广寒:“是啊,既要路老将军交出兵权,最好先让他欠我个大人情才是。却没想到,老将军如此倔强铁面无私,即便事关唯一疼爱的亲孙女儿,仍忍心将我拒之门外。”   邵霄凌:“那你还叫我再陪你来?”   慕广寒:“你是洛州侯,是少主,他是家臣,总不至将你也拒之门外吧?”   邵霄凌一时哑口无言。   他、他堂堂洛州少主,竟被此人当成了一块人形敲门砖。   更气的是,他这块砖还真的管用。老将军确实无法将少主拒之门外。只能自己托病不见客,由他们长驱直入了。   慕广寒道,“你瞧,老将军其实还是心疼孙女的,心里也愿意欠我这个人情,只不过抹不开面子。”   邵霄凌:“呵,你倒是洞察人心?”   慕广寒:“自是如此,你等着看就是。”   邵霄凌被他笑得烦躁,撇开脸不看他。   笑,又笑!   哪里那么多开心事?   ……   果然,老将军自己托病不出,却没有将小姑娘藏起来。   仆人带洛州侯与慕广寒长驱直入,径直在将军府的大合欢树下找到了在椅子上读书的瘸腿小姑娘。   邵霄凌看着慕广寒蹲下来,一边让奶娘丫鬟们哄着小姑娘说话,一边细心诊疗。从药箱拿出各类银针瓷瓶,摆得像模像样。   “行不行啊你?”   慕广寒抬头看他一眼。   有那么一瞬,邵霄凌怀疑自己是被当傻子给蔑视了,却又并无证据。   风儿吹过,哗啦啦,合欢的粉色绒花落了一地。   小姑娘一双水葡萄般的大眼睛,倒是特别懂事坚强,很乖巧地表示,如若能让她将来可以走路,她并不怕疼,什么药都敢吃什么针都敢扎。   邵霄凌陪着慕广寒在王府小院里忙活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站了个好角度。   从他站的地儿,只能看到慕广寒没戴面具的半张脸。越看越觉得此人毁容,简直暴殄天物。   可片刻后细思一番,一块再美的玉,碎了就是碎了,哪怕粘起来也早已遍布裂痕,卖不出好价钱了。就又没啥多的想法了。   忙到快中午,两人才从将军府出来。   邵霄凌:“你这也没治好啊?”   慕广寒一时没忍住。   “少主,她打小就瘸,腿儿又瘦又弯,能是仅仅一天就好到下地走路的么?”一如你这洛州,缺兵少粮百废待兴,再有神人来助,难不成就可指望眨眼朝夕立刻欣欣向荣的么?   回侯府的马车在主街的青石路上粼粼前行。   邵霄凌不仅没被他阴阳到,还反驳得理直气壮:“都说月华城主医术出神入化,我自然以为能了!”   “……”   慕广寒发誓,他因容貌受人歧视,深知其中辛酸,从不愿意轻视他人。   怎奈二世祖日日挑战他!   ……   数个时辰后。   慕广寒后悔,他不该不顾风度与少主掐架。   明明心里清楚那人是个纨绔口无遮拦,何必与他斤斤计较?   傍晚,他给大将军定制的木工礼物,被送去了将军府。   附带一封信笺,双管齐下。   果然如他所料,刚送到不久,将军府就来了消息,路老将军请月华城主过去一叙。   慕广寒出门。   正撞见邵霄凌正在他门前徘徊,一脸烦躁。   “是我错了,行了吧?!”   慕广寒:“……”   唉。许是他年来各种莫名恶意遭受得多了,近来对人的要求,也是越来越低。   甚至此刻可以自我安慰——若人人如这邵霄凌这般,所有嫌弃写在脸上,倒也至少算是光明正大。   总好过以前一些人,心里不想要他,却又为利用他而各种假意温存。   慕广寒虽不愿悲观,但偶尔也会想……   是不是真的他就活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就活该被嫌弃到死。永远都是痴心妄想,永远也不会有人真的觉得他好,会想对他笑、过来抱抱他。   唉。   不行不行,别瞎想。说不定下次就走运了呢?   毕竟而只要还活着就可能还有戏。万一呢?   邵霄凌:“你,又拽我袖子!”   “喂……”   “你、你不生气啦?”   “你干嘛不理我?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慕广寒没有。因为他一门心思赶去老将军府,拿到兵权早日与洛南栀相见才是正经,说不定下一个就特别好呢。 第9章   黄昏,将军府。   小小姐因先天不足,一条腿打小就残着。请了多少名医都毫无办法。可今日被月华城主看过后,那残腿竟第一次破天荒有了些许知觉。   小梅:“呜,爷爷,呜呜呜呜……”   “小姐,太好了小姐,呜……”   府上奶妈仆人哭成一团,路老将军亦叹了口气,偷偷转过脸去。   唉。   本是打定主意要严防死守,可谁让那月华城主洞察人心,一来就捏住他的软肋!   这么些年了,他第一次看到宝贝孙女儿笑得这么开心。   要他如何是好?   路霆云无奈叹气,再度看了一眼桌上慕广寒差人送来的木工摆件。   同一时辰,洛州侯府。   九岁的小公子邵明月是邵霄凌已故大哥留下的独子,正在一边吃饭,一边问女官书锦锦:   “姑姑,什么是‘原城之谊’?”   书锦锦:“这是讲前朝一位著名的文姓将领,与其师长的情谊的典故。”   “文将军的那位师长,本也是一名战功显赫的老将。可惜年老昏聩,打出了臭名昭著的原城之战。”   “彼时原城被叛军层层包围,唯有固守不出等待救援,才有一线生机。可那老将军却逞一时之勇开城迎敌,落得惨败。不仅数十万将士遭到坑杀,城中百姓也被屠戮殆尽,留下无能的千古骂名。”   “可是后来文将军功成名就,仍旧谨记其师养育之恩,从未以恩师污名为耻。”   “英雄不掩出身,因此传成佳话。”   “……”   将军府。   那木工摆件雕的,正是“原城之谊”。   像路霆云这种多年沙场的老将,自然知道原城之战的事情,根本不是民间与史书上所传那般。   那时的原城,根本就不可能等到援军。   彼时叛军势大,而原城早已是强弩之末。又不会再有救援,以当时境况守城不出,虽能保一时平安,但长久只有弹尽粮绝死路一条。   反而兵出险招背水一战,才勉强能有一线生机。   那位老将军绝非年老昏聩。   而是多方权衡,咬牙选了险路试图翻盘,可惜最终不幸战败、力尽而亡。   路霆云想到这,再度重重叹了口气。   眼下洛州,又何尝不是当年原城?   一样摇摇欲坠、大厦将倾、孤立无援。其实他心里也清楚,唯有依月华城主之计集结旧部孤注一掷收复失地,才能寻得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   但是,一旦失败……   莫说少主、都督。连他也会像当年那老将军一样为世人曲解诟病、蒙受不白之冤,背负害死万千百姓将士的千古骂名,晚节不保。   路霆云老了。   是真的老了,活不了几年了。   若是能回到年少意气风发时,他也愿为洛州存亡赌上一把。可如今他风烛残年,回望一生战绩,只要在闭眼之前洛州不覆,他将在史书上拥有毫无污点的一代忠良美名。   甚至,哪怕在他有生残年,洛州沦陷。   书上也会写,天昌之战时,是他绝食力劝旧主不要出兵。可惜旧主心意坚决,他一人无法力挽狂澜,可惜可叹。   他一生清廉,忠心护主南征北战,自认配得上一个好的身后名。   ……本是心意已决,无可动摇。   然而此刻,听着院内孙女的笑声,看着手中随木摆设一同送来的小小的梨香信笺。   月华城主的信,言辞委婉却直击要害。   慕广寒向他许诺,他只需交出兵权坐镇后方,若是胜了,全是他运筹帷幄之功。如若败了,则是少主无能、月华城主一意孤行,所有污名由他二人承担。   “老将军,少主与月华城主来了。”   路霆云闭上眼睛。   他真的老了!唯独放不下的两件事,一是宝贝孙女儿,二是盖棺虚名,年纪轻轻的月华城主全看得一清二楚,实在惭愧汗颜。   “请他们上座吧,我更衣就来。”   罢了,往后,这洛州是年轻人们的天下了,就由着他们吧。这样倾尽所有,将来泉下去见旧主,也可无憾。   路霆云感叹了几声,起身见客。   ……   邵霄凌不懂。   这月华城主他,到底是怎么劝服倔老爷子的?   他全程看到的,就是慕广寒来了将军府,同老爷子和和美美吃了个晚宴喝了个茶。   顺带关心一下小梅,教将军府奶娘下人们今后如何给小姐敷药,哪里学会施针,怎么练习走路。   又和老爷子聊了聊洛州风物,以及老爷子年轻时的战绩辉煌。   就这样,全程不曾提过兵权之事。却在两人离开将军府时,路老将军派人追来送了他一只锦盒。   出门打开一看,赫然正是虎符。   邵霄凌:“?????”   他无法置信地看向慕广寒,半天憋出来一句:“你,该不是会什么妖法。”   不然真找不到别的理由来解释这一切。   这人才来洛州,就已哄得上下官员们信任喜欢、说动洛州最倔的老爷子,此外还能蛊惑南越王、卫留夷、纪散宜等都对他念念不忘。   又不是什么天仙美人,不是会妖术是什么?   “你的妖术,如何不我身上用用看?”邵霄凌说着,还一本正经伸出双手。该不会全天下就只有他一人头脑清明、不会中招吧?   慕广寒:“……”   他实在懒得接某人蠢话:“兵符既在手,少主明日若没事,陪我去兵营转转。”   邵霄凌:“啊?”   ……   纵然路老将军放权,但若不能同时得了全军将士们认可,哪怕是圣谕诏书也不过一纸空文。   军队往往只服能打胜仗、强悍有力之人。   隔日中午。   梧桐军大营在安沐城外十里。   慕广寒与邵霄凌各挑了一匹快马,一路驰骋而去。半路上,慕广寒忽然伸手,将脸上那半块面具拿了下来,毁容的半张脸上遍布狰狞的毒纹,就这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邵霄凌:“呃,你这……”   这着实是,大白天见鬼,吓死人不偿命。   可能正因为太过惊悚,他一时竟反而说不出任何嘲讽的话来。   慕广寒垂眸:“军营之中的男子,大多有伤在身,若我遮遮掩掩,怕他们以为矫情。”   邵霄凌哦了一声,点点头。   原来你也知道你天天戴着那劳什子玩意矫情啊?   ……   梧桐军营。   慕广寒一登场,倒是瞬间震住了场子。   兵营将士许多沙场多年,不比寻常百姓,并不太愿意相信江湖上关于月华城主多么厉害的传言。如今又听闻他们崇敬的路老将军交了兵符,大有不服不忿之人。   也不知这人是哪里来的江湖骗子,竟迷惑少主又逼迫路老将军。说不定是个什么狐媚惑主的脏东西,他们一定要给此人一个下马威看看!   然而,真见到此人……   这脸这身子,弄成这幅可怖模样,不知以前是遭过多少罪?伤成这样,狐媚惑主是不可能了。   但仍有人不服:“听闻月华城主,曾多次与那未尝一败的西凉王燕止交手?”   慕广寒目光平静:“传言不假。”   “可对方既传未尝一败,又传城主所向披靡,这如何对得上?”   慕广寒:“其实对得上。”   “他不过是在我手上从没胜绩,次次无功而返罢了。非要说的话,我虽胜了,但也确实不能说是他败了。”   “……”   军营里一时悄然无声。   实在是那燕止实非凡人。短短两年一统西凉,骄狂铁血战无不胜,无数西凉名将尽折其手,传闻凶狠残暴至极,其名能止小儿夜啼。   如今却有人一脸淡然,说西凉王在他手上没赢过。   “……”说不定只是夸口胡编而已!   便接着有人推出兵营沙盘:“听闻前日,月华城主在都督府沙盘推演,杀得城中武将片甲不留。但我们梧桐营身经百战,自信与那些纸上谈兵之人大有不同。”   “城主可愿赐教?”   慕广寒:“互相切磋讨教而已。”   身经百战的梧桐军确实大有不同,人均大多比那天那群人多撑了一炷香。   “……”   梧桐军将领们暗忖:兵法如此诡谲狡诈令人捉摸不透,明白了,他实则是个有能军师!   如此厉害,确有可能坑得了那西凉王。   事已至此,大部分人已心服口服。   唯有梧桐营二把手先锋将军钱奎仍旧不服,此人身高两米有余,如一堵墙般体型极其彪悍,挥两把重斧,常年冲锋陷阵无人可挡,战斗力洛州数一数二。   但他这般身形,叫人与他一对一比武就过于欺负人了。   于是他约了月华城主骑射场见。   “我……骑马尚可,箭术不精。”   钱奎置若罔闻,一把重弓递过,粗犷道:“哎,城主,来都来了!”   这般明显刁难,弄得邵霄凌差点都想上去帮慕广寒解围了,不过一个犹豫,就见慕广寒已接过长弓:“好吧,我尽力试试看。”   江湖传言是月华城主会医,按说医者一般不会武。   旁边一群军士个个兴奋异常,摩拳擦掌围观看好戏。虽说那马上的月华城主倒也生得高挑挺拔,但那毕竟是重弓,军中大半将士都未必拉的开……   正想着,就见那城主在他们看好戏的目光中面不改色,默默对准靶心,搭箭、拉弓。   咻——   马儿在奔驰。而那羽箭破空而出,直直凌厉正中红心。   周遭一下静得吓人。   最惊愕的其实不是钱奎,而是邵霄凌。原本这辈子他就只知道好友洛南栀文武双全,万万没想到,这月华城主竟然也?   慕广寒目光平静,马上从箭筒里又抽出第二支箭。   咻——   这一次更是直直将上一只羽箭从中劈断,再度射中红心。   “好!!!!”   周围爆发出一阵叫好声,钱奎的眼珠子则已经都要瞪出来了。   慕广寒又拿出了第三支箭。   咻——   这次,箭矢直接从前两次射透的箭孔穿了过去。   何等神射!梧桐军营一时沸腾,震天欢呼。就连邵霄凌回过神来,都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何时紧张得心脏砰砰跳。   ……   洛州注重养兵,梧桐军素来不缺钱饷待遇。只是天昌之难后,旧主罹难,情势不好,士气低落萎靡。   而今月华城主让众人重燃起希望。   那晚,成功得了军心的慕广寒留在军营,与大家开怀畅饮。   他可谓海量,一切敬酒来者不拒。   当日是盛夏酷暑,便是夜里也不清凉。喝了酒就更容易热,几轮下来,很多汉子已开始解开衣服、坦胸漏怀。   慕广寒也着实有点闷热。   邵霄凌:“?????”   “你干什么??不准!!!”   慕广寒倒也不是要脱,只是想稍稍将前襟解开得些清凉而已,却不知为何那少主疯了一样捏住他领子,给他一颗一颗扣了回去:“不行、不行、不行!”   “可其他人……”   邵霄凌:“我不管,别人无妨,你不可以!”   慕广寒不解。   确实他身上是也有伤痕。但有碍观瞻程度比脸差远了,怎么就脱不得?   半个时辰后。   邵霄凌喝醉了,开始嘀嘀咕咕胡言乱语。   “因为……很、很色。”   慕广寒:“啊?”   “你脱了,好像和别人脱了不太一样,有点……色情。”   “……”慕广寒听得想打人。   只恨自己体质异于常人,喝酒如喝水根本没法醉,还要被迫清醒着听这些胡话。   邵霄凌醉了以后话巨多,一会儿捏他脸看,一会儿又拍拍他的肩膀:“其实,看多看习惯了,你也不是那么吓人。”   “……”真谢谢啊。   “你……嗝,其实真的还不错。这样,你将南栀早日弄回来。你们的婚事……我,应允了。”   “…………”无话可说。   “我觉得……你与南栀,定能一见如故。你们皆是……会骑射,懂沙盘。可见月华城,嗝,定也是从小严加培养,就像南栀他爹……”   但慕广寒的本事,还真不全是在月华城学的。   仔细想想,反而不少是跟前任们学的。   比如,当年他有过一个前任,性子潇洒、活泼爱笑,他因此怦然心动,即便分开以后仍觉得爱笑性子讨人喜欢,就也学着常常笑。   还有一个前任,擅骑射,动作凌厉漂亮。他看得心花怒放,分开以后也就练了骑射,才能射成今日这般。   又有一个前任,喜欢散着长发,只在发尾处编两三节,看着雍容又随性。尤其走动之时,那发尾如活灵活现的尾巴般轻轻荡漾,总让他想去捉过来一股脑摸个痛快。   但那发型只适合大美人,他就罢了。   只是每每想起,仍觉可爱至极,可惜没见旁人再那样绑过。   过了一会儿,邵霄凌醉得更加前言不搭后语。   “若是父亲兄长还活着,我才不要当……什么劳什子洛州侯。”   “我就只想……一辈子……日上三竿起,醉卧美人膝。逍遥……自在。”   慕广寒:“少主。”   “这世上从来无人生来高人一等,少主不过运气好,投在侯门世家食邑万户,你消遥自在、锦衣玉食,全是民脂民膏,又怎可自私自利做如是想法?”   没想到,那邵霄凌也并非完全醉得无可救药,他安静了片刻,很是委屈:“我只不过……只是说说而已。”   “我哪里不管百姓了?我不是每天都在批公文、每天……都在想办法,我这半年,一次酒楼也没去过,一次懒觉也没睡过。便是我不想管,我爹、我哥他们……也不会答应我。到时候泉下有知,一定揍死我……”   “只不过是说说而已,你就怪我,呜。”他红了眼眶,要哭了。   是是是。   几日观察,洛州侯虽能力有限,却也确实不算怠政。   慕广寒垂眸:“好好,你别哭。我收回。”   邵霄凌这才收住眼泪,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抱住他的腰睡着了。   慕广寒叹气。   无奈摸了摸二世祖,像摸一只傻狗。   ……   次日,邵霄凌醒来。   他堂堂洛州少主,竟然露宿军营野地。宿醉头有点儿疼,他发现自己正枕在丑八怪膝上。   他为何如此衣衫不整?   昨夜之事他多半已记不清。唯一的片段记忆,就是这人一身酒气,还用那么难看的爪子摸他头。   回城马上,邵霄凌赌气飞奔。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记得以前醉了的时候,也有醒来时是枕着洛南栀双膝的,但那时就不会觉得有什么。   怎么枕着此人睡了一夜,就浑身别扭?   快到城门时,女官书锦锦派人来报:   “少主,城主,这……不知为何,那乌恒侯卫留夷突然不请自来,眼下已到城中!”   邵霄凌皱眉:“卫留夷?他来干嘛?”   慕广寒也是迷惑不解。   之前最后一面,那人咬牙切齿丢下一句“你别后悔”,在他看来,就是从此两人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了。   难道不是么? 第10章   前任不请自来,令人头秃。   更要命的是,所谓“那人已到了城中”,竟是指此人一大早的直挺挺硬生生堵在安沐城门口,活生生堵到了他和邵霄凌!   慕广寒真的是……   他自知丑陋,因而在喜欢的人面前向来谨慎,没几个前任看到过他面具下的真实模样。   在乌恒那一年,也从未在卫留夷面前揭下过那半块面具。   可眼下,他刚从军营回来没戴面具,衣服也因为昨夜喝酒露宿又皱又全是土。   慕广寒犹记曾听青尾说过,挥别旧爱后偶然重遇,最为糟心的场景便是自己看着过的并不好、模样未加整饬又穷又乱。   慕广寒:“……”   说的就是此时的他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面对旧爱,无处遁形。   事已至此,慕广寒也就只能心里默默叹息一声,破罐子破摔了。干脆光明正大昂起一张满是毒纹的糟心的脸。   好在某二世祖必要时,一向还是会给他面子。   虽然刚刚还在同他赌气、赛马一路狂奔,可邵霄凌在看到城门之下面色阴沉的卫留夷之后,立刻翻身下马,然后到他这边上了他这一匹。   并伸手从身后一抱,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挑着眉不屑挑衅地看向卫留夷,一脸的得意洋洋。   虽说过于刻意。   却反而有一种“老子吃醋了,就秀给你看,有种你咬我,气你气死你”那贱兮兮的味儿。   卫留夷脸色更沉了些。   一句“洛州侯与月华城主,夫夫感情看似也并没有传闻那么好”,被生生堵在喉咙里。   慕广寒:“……”   事已至此。洛州少主给他面子,他也就干脆配合着往后懒散一靠。   若他能生得好看点,这定是一出“纨绔少主与风骚情人在外荒唐一夜、清早回城,在旧爱面前祭出绝顶绿帽”的酸爽场景。   不过眼下也不差。   早就想试这么一次了。带一个好看的新欢,趾高气昂给旧爱看看。   看看这世上,也是有人肯要他的。   也是有人能看见他,觉得他不错,愿意抱抱他的。   虽说事实上邵霄凌啥也不沾,但卫留夷又不知道。单纯作为装饰品来看,洛州少主盛世美颜值得拥有!   邵霄凌:“乌恒侯特意找我们夫夫,有事相商?”   卫留夷面若寒霜。   能看出来,他想要努力保持风度。可本就寒冷的目光在移向慕广寒时,直接眼底生了冰,看他舒舒服服靠在别人怀里,像在看什么没心没肺的怪物。   慕广寒:“……”   大概他们如今,都互觉对方“没心没肺”吧。   他作为被敲骨吸髓的一方,虽觉荒谬,可仔细想想,倒也能够释然——   正确来说,不是释然,应该叫“有经验”。   毕竟卫留夷并非第一个仗着他的喜欢胡作非为,觉得一切优待都是“理所当然”之人。   亦不是第一个在他绝望抽身后不甘、愤怒,纠缠不休之人。   慕广寒一开始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后来则渐渐明白了。   这些人,是被他那盲目而又慷慨的大量馈赠给养刁了胃口,也砸贪了心。   以至于后来他只是不再愿意无脑给了,就记恨上了他。   完全忘记了那些馈赠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们,都只是月华城主疯狂心动时不管不顾舔舔舔而做出的蠢事。   等到舔狗清醒过来,自然就没有了。   人总不能一辈子都命好,指望天天都有大冤种双手捧上的好东西!   ……   卫留夷:“我,此番过来,是贺洛州少主新婚,顺便送上新婚贺礼。”   “据说洛州这边的习俗,是接亲之后一月之内便要举办婚礼,洞房花烛。”   “一月不长。”   “留夷愿暂住洛州,观瞻婚礼。”   “……”   “……”   邵霄凌一声冷笑,嘴是又快又硬:“好啊!既然乌恒侯赏脸,婚期就定在下月十五,既然有空,欢迎留下观礼~”   慕广寒根本来不及阻止。   用不着一个月就要出去打仗了,且看你到时如何变个婚礼出来?   但卫留夷又不知这些,只见他闻言眼中波流暗涌:“那卫某恭敬不如从命,就暂且在洛州住下了。记得以前邵伯父在时,每回家翁到访都住在侯府的东暖阁?”   他冷冷看着邵霄凌,敢让我住么?   谁不敢了?邵霄凌当场劲儿就上头了:“欢迎之至!”   是你自己要找不痛快,那就别怪给你不痛快,到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每天拉着丑八怪在你面前恩恩爱爱,气死你!   于是。   一个是不速之客,一个是虚假欢迎。倒也达成了共识。   只是邵霄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明明此刻,他搂着卫留夷的心上人,看着卫留夷眼底的薄怒,按说应该是赢麻了,却又总觉得没赢得彻底,少了些神清气定的酸爽味儿。   就在这时,怀中慕广寒忽然开口。   “卫侯,穆寒今日见着你,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乌恒似乎至今,还欠我一年诊金未付。”   “……”   “……”   “众所周知,叶小公子在乌恒侯心中价值连城。因此穆寒想着,诊金不能收得太少,以免折辱了叶小公子。”   “那就粮草八十万石,换叶小公子一命……卫侯以为如何?”   “又或者,整车金银兑付,再或者,乌恒借兵十万与洛州,再不济,交付边境之处两座小城。想必以卫侯对叶瑾棠厚爱,不会连这都舍不得?”   谁都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番话来。   卫留夷当即瞳孔收缩。   邵霄凌则是震惊之余拼命掐大腿,才没露出太过得意忘形的哈哈大笑。   好家伙。   这狮子大开口的,可真是一个好家伙!   邵霄凌想起前阵子去听酒楼话本,那山羊胡的说书人倒不像别人一般喜欢打趣月华城主,而是真心同情。常一边说、一边摇头感叹,“看似到处留情,其实却是情深不寿,实是痴人”。   说书先生的意思,如今这种至情至性的人少之又少,十分可贵。   邵霄凌此刻真是恨不得能跑过告诉那说书人,没想到吧,你口中的“痴人”,痴完以后还有后招!   就,谁来求复合,先敲他一笔。   如若给敲,那就不妨让他观摩婚礼,以便他在大婚宴上好好垂泪一番。而如若不给敲,有些人自也不好继续强装深情、更没脸强留在洛州不走,更莫说参加什么婚礼了。   还能这么干?   邵霄凌觉得这下才是真爽了!   ……   邵霄凌记得,他跟慕广寒拉过钩,洛州侯要“关键时刻”在背后支持。   此刻他便在给他撑腰。   字面上的“撑腰”。同城一匹马,从后面撑着他的腰,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听他跟卫留夷讨价还价。   不过嘛……   兵、钱、土地,皆是男人死穴。   无论是城池还是粮草,只怕卫留夷都不会答应给他,借兵则就更是天方夜谭——男人都一个样,口中“喜欢”一旦撞上真正利益,往往一文不值。   邵霄凌犹记自己当年,对那艳冠群芳的花魁娘子也未必没有几分真心。   被迫分手时,也双双对着哭了一场。   可他毕竟堂堂洛州世子,怎能娶一个烟花女子回家?   当然,若是拼命坚持,也非全无可能,大不了让他爹打断他狗腿。只是他虽天天去听她弹曲,也愿为她一掷千金,唯独不愿为她受这半点皮肉之苦。   毕竟,他有空,也不缺钱,却不想挨打。更不想因她身份被人指指点点、面上无光。   于是当年之事,最后他拿出一大笔金银,从此跟她断了。   去年娘子嫁了外州富商,他又送了一笔丰厚贺礼。知晓此事之人个个交口称赞,说洛州侯有情有义。   但若真有情有义,何以弃她而去?   如他这般,已是其中仁至义尽者。他还曾见过秀才既嫌弃人家青楼女子又要拿人财物,将人剥皮拆骨吃干抹净。女子上吊后,还写诗装深情怀悼。   当年花魁娘子说及此事,把他气得转头许下重金把人骗来洛州就找了由头关进大牢。洛南栀听闻后,劝他身为世子不可私自断案,两人又把人提出来官府审案、游街示众走了一套流程,才又关了回去。   世间男子多薄幸,真面目往往都是权衡利弊。   他承认,好的是不多。   只是不知这一向温雅自持的卫留夷,触及利益时露出的真面目,会否比他这个浪荡纨绔更是不堪?   果然——   卫留夷:“阿寒,你疯了。”   邵霄凌:“呵!”   看吧。   ……   邵霄凌还是低估了卫留夷。   他一派轻松靠在慕广寒背上,坐等月华城主狠狠揭穿乌恒侯的两面三刀、虚伪自私。   却万万没想到,卫留夷竟会先发难,策马直冲而来。   邵霄凌的第一反应,此人被拆穿心思恼羞成怒,要害慕广寒灭口。   当时情况也不及细想,只赶紧顾护了一下慕广寒,冷不防却是自己被一把扯住,与卫留夷双双坠马。   好在都是习武之人。   邵霄凌翻滚两圈,一跃而起,却还没站稳就又被卫留夷一把摁城墙上,他也不甘示弱马上还击,拳腿招招狠戾,徒留马儿在旁嘶鸣。   一大清早,朗朗乾坤。   往来百姓只见两位锦衣华服男子在城门口不顾脸面大打出手。这实在是……当然要停下来,疯狂围看热闹了!   “这,珠光银丝衣的那位,怎么看着有些像咱们少主啊?”   “好像还真是咱们少主,不知怎么一大清早那么大火气?”   “另外那位也真是大胆,竟敢与洛州侯撕打,就不怕牢底坐穿连累家人?”   “偷偷说,另外那一位看着,有点像是郢都的小乌恒侯。”   “啊?”   “不可能吧,等等,好像还真是!”   “乌恒侯为何会在咱们安沐,还和少主打起来了?”   “……”   何止百姓不解,卫留夷此行带来的十几名护卫高手,亦全员被自家主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弄得懵在了当场。   按说少主有难,理应上前保护。   但,他们不是来送新婚贺礼的吗?   眼下几大车绑着红绸的礼物还在身侧,少主却莫名其和乌恒侯打了起来。若非亲眼所见,他们都绝不肯信自家素来温润优雅的少主能做出如此荒唐事来。   此处毕竟是洛州州府,真闹起来,他们乌恒可占不到半点好处。   何况听到纠纷,城楼上的洛州守城士兵都乌泱泱地下来了。   大事不好。   护卫们只能齐刷刷看向马上的慕广寒。   毕竟月华城主当年在乌恒时,也是名望颇高、深得人心。和这些侯府护卫也都脸熟。   慕广寒:“还不赶紧拉住?”   片刻后,乌恒护卫已摁住了自家挣扎的少主,洛州兵那边也拽住了骂骂咧咧的邵霄凌。仿佛童年争瘸腿猫那日重现,两人形象气质都难看极了。   卫留夷眼眶青紫一片,邵霄凌则不爽地呸了一口嘴角沾着的血丝。   半个时辰后,洛州侯府会客厅。   两边都冷静了些,却双双依旧面色难看。   大红色的锦绣香囊包装着桂花冰块被呈上来。书锦锦:“大人,此物用来冰敷,可消肿止痛……”   卫留夷:“拿下去。”   邵霄凌冷笑:“锦锦,别理他,好心当成驴肝肺。反正有人啊~就是一向不懂得珍惜好东西。”   卫留夷被这句刺着了。   若非书锦锦拉着劝着,又要跳起来。   盛夏酷暑,蝉鸣阵阵。洛州侯府院里有一棵大杏树,树下光影斑驳。卫留夷抿了一口浓香苦茶,忽记起迷谷的小屋旁,也有一棵这样的大杏,树荫之下偶尔蝉鸣,有人枕着他沉沉午睡。   那时微风轻轻、时光暖柔,山中日月长。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耳边噪声打断思绪,邵霄凌挑着眉,一边冰敷脸颊一边嘎吱嘎吱嗑瓜子。   声音比蝉鸣烦躁得多,嘎吱嘎吱嘎吱。   慕广寒换好了衣服。   邵霄凌见到人来,一脸兴奋地跳起去迎:“阿寒,咳,夫君,你来了。脸好疼啊,给吹吹?”   啪叽。   他摔倒了,卫留夷伸腿绊的。   邵霄凌是万没想到,这从小故作清高之人内里竟是如此的卑鄙无耻,反手起身就冲上去,揪住领子又想打。   慕广寒忙从后拽住他:“好了,别闹。”   卫留夷这次倒是压住了冲动,手上茶一点没撒,清冷的眼睛暗沉沉凉嗖嗖,从那两人身上掠过。   耳边响过李钩铃的一声叹息“少主,您这番真去,只怕要自取其辱。”   但他执意要来。   因为他心里清楚。阿寒与这洛州邵霄凌之事,不可能为真。   他以前就奇怪,像阿寒这样一个荒山野岭茅草屋里的医者,如何会懂诗书、通词曲、见解不凡、才华横溢?   原来他是月华城主,而月华城主素来只要最好的。   若他到洛州是找洛南栀,倒也叫人无话可说。这邵霄凌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   邵霄凌十分委屈:“你拽我?你居然为他拽我!”   “你还让我别闹?”   可他闹是为了谁啊。被打得牙疼肚子疼的又是为了谁?这丑八怪竟然偏心护着卫留夷不让他揍?   邵霄凌被拉回去坐好,悲愤异常。   慕广寒:“你先坐着。”   随即转头,正色道:“卫侯,适才诊金之事,咱们还未谈完。”   “……”邵霄凌瞬间不气了。   啊哈哈哈瞧瞧卫留夷那瞬间邪火上头、黑沉难看的脸色!   阿寒可真是拱火的一把好手。 第11章   酷暑闷热。   唯有洛州侯府会客堂内,空气凝结。   慕广寒:“卫侯愿给多少诊金,皆是叶锦棠公子在卫侯心中分量。”   虽说利益当前,激将法也未必有用。但起码卫留夷是货真价实被狠狠地气到了,邵霄凌眯着眼心情舒畅。   他就是喜欢看他被气到,百看不厌。   卫留夷端茶的手指开始不稳,压着眸子里越发翻涌的浓烈的情绪:“月华城主,你觉得……”   “我会让你,拿我的城池兵粮,养别的男人?”   哦豁,邵霄凌更挑了挑眉。   慕广寒则点点头:“原来如此,卫侯在意这个。”   “那如果,只是借兵借粮呢?”   “乌恒侯借洛州十万兵、八十万粮,一年之后洛州加倍奉还,”他眼睛看着卫留夷,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并且到时,我也同你一起回乌恒。卫侯觉得如何?”   邵霄凌:“喂!”   却刚嗷嗷叫,就被慕广寒桌下踢了一脚。   稍安勿躁。他一样还是不会答应的,且看着吧。   果然。   这么一个“优厚”的条件,让卫留夷成功气息不稳、薄唇逐渐苍白。   他似乎隐忍,像是张口要说什么,可喉咙却又被一只手扼住。就那样情绪激烈地挣扎撕扯了半晌,终是垂眸不敢看向慕广寒,一脸痛苦愧疚地低声咬牙道:   “我虽是乌恒侯,但乌恒的一米一粟,皆是百姓辛苦,乌恒军更是人人皆为子人夫,阿寒我……”   “我不可私心拿百姓生计、将士安危,只为讨你欢心。”   一时,外面蝉鸣断了,厅堂里一片死寂。   慕广寒啜了口茶:“嗯,也有道理。”   “乌恒侯确实一向爱民如子,人尽皆知。对待友人慷慨、下属亦是照顾,处处替人着想,对心爱的表弟更是宠爱有加。”   “……”   “却为何唯有抓我放血时,毫不手软?”   “为何只待我一人,无半点怜惜?”   “就连如今口口声声要我回去,还是既不愿奉还髓珠,亦不肯借兵借粮交付诊金。广寒真心想问卫侯一句。广寒自以为没有对不起卫侯之处,却被卫侯却轻贱至此,为什么?”   “……”   “……”   为什么。   卫留夷僵着,像是狠狠被人打懵了一样回不过神来。   为什么。他努力想了想,这几个月里,他一直浑浑噩噩,他也想知事情怎么突然就会变成如今这样。   “阿寒,我从未有一丝一毫……轻贱过你,我那时、那时真的只是……”   我那时是真的不知,会伤你如此之深。   不知你会流那么多血,不知你的手会变得那样冰冷。那本古书上写了取髓之事无碍性命,只要以后好好养护,假以时日定能恢复如初。   但这番话,卫留夷说不出口。   他怕阿寒生气。   曾经的慕广寒,总是用温柔专注的目光看着他。   不管他提出什么要求都答应,不管他做错什么都纵容,一心一意理解他、护着他、为他着想,受了委屈也默默承受,随时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可如今的阿寒,却让他感觉陌生。   用冷漠的言辞、咄咄逼人对着他,眼睛里一片事不关己的平静无澜。   他在惩罚他。   他知道,卫留夷再度苦笑。殊不知,他早已遭受过生不如死的狠厉惩罚。   阿寒他……一定无法想象,他那时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将他冰冷的身体亲手放进水晶棺中。又是如何心痛欲死地跳进棺里,紧紧抱住他不肯放手,就那么一直一直抱着,抱着一个没有回应的人。   很多天后,阿铃对他说,少主,穆寒生前对你心心念念,也未必想要你看到他死后腐烂的样子。   他才勉强咬牙肯让他安葬。   可又想他夜夜睡不着,无数次半夜梦游走到地宫,隔着冰冷的墓墙和他说话。   水晶棺被放进的地宫,是为他自己的修建陵墓,墓室里只有将来他百年以后的墓葬位,以及那口水晶棺的位置——   那是他一生伴侣的位置,他只同阿寒一人合葬。   不久,郢都来了一位巫师。   说擅长结魂,可让人死而复生。   卫留夷信了,给了那人很多钱,尽管他从小从不信这鬼神之言。可还是纵容他在宫中祭祀做法、神神叨叨。   因为若不如此,他只怕自己要疯了。   他那时,真快疯了。   吃不下睡不着,白日做梦。梦见穆寒回来了,梦见他温暖的身躯。明明是个高挑男子,却带有小动物一样体温。梦见他看向自己时,那带着些许卑微、又满载很多喜欢,自卑难过却又坚定执着,看向他的明亮眼睛。   明明很多次,他都看出阿寒在他身边,有些期待、有些涩然,想要他的碰触。   他真后悔,为什么那时候没有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他真想好好抱抱他,抱抱爱着他的那个阿寒。   可如今,站在他的面前的这个人,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像阿寒,却又和他熟悉的阿寒如此不同?   就好像他的阿寒已经不在了。   已在他不敢回首的日子里,在他怀中冷冰冰地死掉了。眼前这人是谁,他不知道。   ……   卫留夷咬紧了牙。   他知道,一切皆是他有错在先。他该早早弄清自己心意,跟阿寒说他也喜欢他,早点抱抱他亲亲他,让他不再不安。   他该同他好好商量救治叶锦棠之事,而不是不顾他意愿强行取他血髓。   这些都是他的错。   是他没有给他足够的疼爱和温暖,让阿寒误会了。因此他怨他、恨他,他无话可说。   可数月的痛心愧疚之余,却也再压抑不住心底的一丝不忿——   他是千错万错,是,他认。   但阿寒就没有错么?   游床剥髓没有性命之忧,古书所记无虚。不然阿寒此刻也不会好端端站在他面前。   “我那时……从没有想过要你去换小棠的命。从来,也没有。”   他从来没有想要他死。   “我已为你……备好最名贵的药材与补品,打算一旦事情完结,就好好陪你养伤。”   “小棠服下髓珠的第二天,我就将他送去了恒城,再也未见。我既答应往后余生只对你一人好,就……从未想过食言。”   “这些,阿寒,你都知晓。”   “就算当日不知,现如今……也都知晓了。”   可为何明知真相,他还能说他轻贱他。轻贱?今时今日,他带着伤,扔掉一身傲骨,捧着破碎的心到洛州找他,却要看他与洛州侯假戏,被他以无比苛刻的条件刁难,任由他拉着别的男人践踏他。   他们之间,到底是谁在轻贱谁?   “我本以为,天下不会有人比我的阿寒待我更好。我本以为,天下只有阿寒一人无论如何不舍伤我。”他苦笑,“月华城主问了我那么多,我亦想反问城主,若城主当初待我有半分真心,如何舍得先隐瞒身份后又诈死,留我一人在炼狱之中?”   “若非阿铃查出真相,我只怕……呵,城主知道么?又在乎过么?城主如今只是恨我无情,毫不在乎我这段日子遭受过何种折磨!   “究竟是谁没有心?”   “城主又有否想过,你自己对我又是何其残忍?”   ……   指责的话,本该出口该伤人。   可卫留夷这些话不知有没有伤到慕广寒,倒是结结实实伤了他自己。   却是越说自己心里越难过,越说自己越心慌,越说越仿佛自己的感情即将一文不值。   一片死一样的沉默。   他的控诉,没有得到任何应答。慕广寒心不在焉,像是没有听到一样。   卫留夷活像是被他又狠狠扇了两个耳光。   慕广寒还真不是故意不答。   他只是兀自陷入思绪,并默默终结经验——在船上,和今天,他已质问了两次卫留夷为什么那样对他,两次得到的都只有模棱两可的狡辩。   以后,不会在问了。   答案又带不来任何补偿,不如专注将敲诈进行到底。   一旦头脑清明了,一切皆为清明。   明明几日前他还心魔难拔。纵然死心,但看着旧爱微红着眼睛,仍不忍看他难过的样子。   而今,时过境迁。   一旦清醒起来,面对同一人竟有如此大的差距,所有观感只剩嘲讽。   当初是他自己要喜欢、要舔,认赌服输本该谁也不怨。可谁让这人一而再再而三招惹他还糊弄他,不舍得给兵给粮给城,还想靠着廉价的懊悔反咬一口?   真是不发火就把人当傻子啊。   “乌恒侯与其这般绕来绕去,惺惺作态,倒不如一口说清诊金究竟能付多少。堂堂一州州侯,总不至于要赖我这一点——”   卫留夷突然冲过来,猝不及防狠狠堵住他的唇。   慕广寒睁大眼睛。   满脑子就一个疼字,又疼,又极端荒谬。对方冲得太急。没有章法、不得要领,用力过猛,撞到了牙齿。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仿佛一个不祥、又来的实在太晚的征兆,满是血腥的气息。   但纵然很疼,卫留夷还是不肯放开,碾磨吸吮,像是鱼儿找到空气一般。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抓住了他的肩,好像是邵霄凌,卫留夷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挣开了那人,巨大桌椅茶杯的轰响,耳鸣阵阵,他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也不想管。   铺天盖地的剧烈无助,狠狠锉着心口。胸口、肩膀、之前断裂未愈的手骨,一片生疼。   慕广寒掐住了他手肘最痛之处。   他是医者,知道他断骨未愈。以前他破一层皮都要心疼好些天的人,如今对他毫无怜惜。   “阿寒……”   卫留夷喘息着,苦笑,声音里有认真的压抑与委屈:   “阿寒,都是我的错,我认错好不好?欠你的东西,我用我一生去还,好不好?”   “我可以为了你,不再做乌恒侯。”   “你以前不是说过,想要逍遥自在游遍天下,那我就放下一切陪着你同去!你不愿意跟我回去,红尘天涯,去你愿去的任何地方。若是哪天累了,就找个像在迷谷里一般的地方隐居,一起日日采些野菜,晒晒药材,睡到日上三竿起,阿寒,我以后一直陪着你,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   “我,可以跟你学认那些药。我也学做菜、养鸡,我并不是……养尊处优什么都不会做,你知晓的。我会学得很快,以后一日三餐,天天给你做饭吃。”   卫留夷说不下去了。   他本不想毫无底线、一退再退,可谁让刚才那一吻,让他在漫长又折磨的窒息之中忽得一瞬浮出水面,有如重获新生。   食髓知味,他该早点吻他。   在月下城楼,在迷谷树下,在他每次温柔又坚定地看过来时。在那一整年里,他满怀期待又略显落寞的每一天。   所有回忆都是一把刀,刺进心里,流出来的东西苦涩又难受。   他从埋身之处偷偷抬起脸来,喘息着看向慕广寒。希望从那双熟悉的眼里,看到一丝过去的温存。   却只看到一片清明的安静。   没有热忱、没有委屈、没有憎恨。慕广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是看什么死物,透着一丝荒谬和些许高高在上的轻蔑。   卫留夷一腔热情捧出去的心脏,被那目光顷刻划得四分五裂。   “卫侯说笑了,如卫侯一般爱民如子,怎会为我这区区草芥抛弃一州百姓?”   虽然,杏花小院,晒晒药草,鸡鸭鹅满地跑。日上三竿,暖暖日光中在心上人身边醒来,一生一世一双人,确实是他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   可惜,迟了。   “更何况,能要八十万石粮草,谁又还会要荒郊野外的鸡鸭鹅?” 第12章   闹剧的收场,是小侍女看不下去会客厅里的剑拔弩张,提着裙子去都督府找了书锦锦。   书锦锦赶来,进屋一看,嚯!   少主和乌恒侯一时不见,竟是两人脸上都双双多挂了几条彩。   他家少主大概知道打不过,整个人直接躲到了慕广寒背后去了:“宝贝阿寒,算了,别理他了。瞧他什么都舍不得那抠搜样?不给就不给,我洛州又不是没有。你要什么,夫君给你!”   卫留夷则咬着牙,脸色很是难看。   书锦锦:“……”   她当然先是假心假意沉痛地批评了自家少主,揪着他的耳朵:“我洛州待客之道一向谦恭有礼,少主怎可对贵宾如此放肆?”   继而又装模作样假意关怀卫留夷:“乌恒侯,我与钩铃情同姐妹,她特意写信让我好好照顾您。如今弄成这般,唉,要我如何交代。”   卫留夷咬牙:“不必……劳烦,我今日就回乌恒。”   “啊?”邵霄凌闻言,马上啪啪鼓掌:“那敢情好,恕不远送!”   卫留夷苦笑一声。   曾经温柔的爱人如今却不再得见丝毫柔软,纵使他不惜放弃所有尊严、卑微到愿意丢舍门第身份与他浪迹天涯,也不为所动。   心底像是被蛀空了一块,一阵阵发冷。他撑着最后的力气,逃一样快步匆匆走出会客厅。   ……   慕广寒看着他背影,若有所思。   邵霄凌很是不爽,伸出爪子一把抱住。   他虽一向不喜月华城主动不动就笑,但和笑相比,他更不喜欢他对着那种人怅然若失!   “别看了!那王八蛋什么狗玩意儿?他以前对你干的那些破事听得都来气。口口声声错了,提钱又不肯给,虚情假意算什么东西!”   “好了好了,知道你以前受委屈了。刚才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洛州什么都有,你要什么,他不给你,我给你。”   慕广寒:“……”   “少主,你觉得我适才费劲跟他拉扯,问乌恒要那八十万石粮草,是为了什么?”   邵霄凌居然还眨巴眨巴眼:“啊?”   “……还不是因为你们洛州兵太少、粮又缺,打仗都快要打不起?”   不然还能为什么,八十万石担粮食我自己拿来吃吗?   邵霄凌:“哦。”   炎夏阵阵,窗外蝉鸣又起。   半晌,邵霄凌皱了皱眉有点委屈:“可是,这缺兵少粮也不全是我的错。半年以前,洛州还是我爹在管。这半年又是南栀在管,嫌少你找他们算账去。”   慕广寒:“……”   少主好,少主妙。少主时不时都能让人太阳穴为他突突跳!   “你是如何从我刚才那句话,听出怪你的意思?”   邵霄凌嘴硬:“那你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我早年过于吃喝纨绔,浪费了州府的银钱,如今才会缺钱少粮的嘛?”   “……”   慕广寒:“我虽没那个意思,但少主如今能这么想,愿意将责任一肩揽上,从此洗心革面勤俭节约,也是洛州百姓之福。”   “你!”   两人开始斗嘴吵架。   近来的侯府一景。月华城主虽对外潇洒大度不拘小节,怎奈少主拱火实力一流。   书锦锦:“……”   但是,哪有人一边吵着架,一边又分明开心的?   她这个傻弟弟,前几天还在一口一个“丑八怪”,如今却是眼里的光彩都快溢出来了。   书锦锦毕竟是都督府的掌事女官。在她心中,月华城主应该是洛南栀已经“定下”的人。以至于如今看邵霄凌与其亲近,总莫名有种撞破“小叔子与长嫂之事”那味儿,怪别扭的。   综上所述。   她还是非礼勿视,赶紧走吧。   可没跑两步,却被慕广寒叫住。   “锦锦姑娘留步!”   “我还有要紧事,要与少主和锦锦姑娘共同商量。”   ……   一盏茶的功夫以后,侯府内室。   慕广寒掩了门窗,驱走下人压低声音:“锦锦姑娘适才说,与乌恒李钩铃情同姐妹。广寒想问……”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将她一人骗来洛州,而不引人怀疑?”   书锦锦一愣。   肩上一沉。慕广寒不顾男女亲疏之别,直接一手搭在邵霄凌肩上,一手搭着她,将两人都笼到自己近身,声音更低。   “我是在想,趁着卫留夷还没走,机不可失……咱们干脆暗中将他一行人全数扣下!”   好家伙。   书锦锦倒是一向处变不惊,耳边邵霄凌直接好大一声:“你说什么?!?!”   “嘘!!!”   邵霄凌压低声音:“你说什么?”   慕广寒与书锦锦一起挑眉瞪他。   邵霄震默默震惊。   他好歹也是一州州侯,就算从未标榜过光明磊落,可把前来拜访送礼的另一州州侯……给扣下来,这也太过背信弃义、见不得光了吧?   更何况洛州与乌恒,从他父辈起便一向交好,远无冤近无愁。   他是讨厌卫留夷,但好歹这半年来,周遭仪州、宁皖、西凉、东泽皆对洛州伸出魔爪,唯有乌恒没有落井下石。   慕广寒点点头:“嗯,正因洛州与乌恒向来睦邻友好,咱们将他偷偷扣下,才不易会引人怀疑。”   “……”   “当然,仅扣下卫留夷一个没用,必须将李钩铃也尽快骗来才行。此后,只要咱们速战速决,尽早夺回城池、迎回大都督。回头收拾乌恒轻而易举。”   邵霄凌继续一脸不敢置信。   半晌,磕巴道:“虽说,卫留夷那样待你,你想如何报复都情理之中。”   “但我也确实……未料你恨他至此之深!!!”   竟是要打下乌恒、夺人封地。此举对世袭州侯而言无异于掘人祖坟。比直接杀了卫留夷还难受。   慕广寒:“……少主,广寒发誓,此事与我同卫留夷私人恩怨,绝无关系。”   “仅是对事不对人。”   “毕竟,洛州要兴,乌恒迟早要打。”   “晚不如早。想来……洛南栀同我应当是想到一处的?”   ……   慕广寒说完这话,看向书锦锦。   邵霄凌仍懵着。   书锦锦点了点头:“确实,南栀他也是这么想的。”   “少主你勿怪姐姐这话又提起伤心事。当年咱们侯爷与仪州侯樱祖几十年的情谊,从未想过遭其背叛,可结果如何你也看到了。”   “这乱世之中,情谊不值钱。”   “何况你看那卫留夷,此次过来行事疯癫、不顾后果,便是这半年不曾落井下石,谁又知道以后如何?”   “咱们此次出征北上,乃是调出洛州全部将士孤注一掷。到时州府安沐空虚,一旦卫留夷回到乌恒,与仪州、东泽抑或西凉互相勾结,我军腹背受敌,将死无葬身之地。”   “南栀也正是因为顾虑到这一点,才会只敢带小半兵力出征,才至如今被困沙唐。”   邵霄凌:“……原来,竟是如此。”   洛南栀是考虑他与州府安危,才会被困边疆。   书锦锦点头:“半年而已,前车之鉴,洛州已经付出惨痛代价,无论如何绝不可重蹈覆辙。”   “哪怕枉顾昔日情谊,也该听月华城主的扣下卫留夷。宁教我负天下人,先下手为强。”   ……   慕广寒最初的想法,其实是拽着乌恒同分一杯羹、共上一条船。   并不是扣押乌恒侯。   本来只要通过借兵借粮、商议利益共享,在战前之时将乌恒与洛州紧紧绑在同一根绳上,就能免于后院起火。   但毕竟相处过一年,他了解卫留夷。   向他借兵借粮借,是借不到的——哪怕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哪怕双倍奉还附加各种好处,在卫留夷这里也行不通。   因为卫留夷那人,是真的爱民如子。   “乌恒的一米一粟皆是百姓辛苦,乌恒军更是人人皆为子人夫,不能为你一人……”那话虽听起来虚情假意得可笑,可从卫留夷口中说出,还真未必全是借口。   在乌恒一年,慕广寒亲眼看过卫留夷如何努力当一个好州侯。   不兴兵戈,与人为善,关心百姓疾苦,珍惜民脂民膏,连侯府布置都相当简朴。   这样的人,跟他坐下好好谈,陈明利弊是没用。借兵乌恒哪怕只折了一个,他都无颜面对人家孤儿寡妇。   所以他才用了激将法,逼他。   可惜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还是行不通。   ……   就只剩扣人这一条路了,然而扣人也有问题。   慕广寒倒是不怕到时两州内讧,南越王问责下来不好交代。   却很担心李钩铃性子一向机警,未必能成功能将她一次骗来。   可若不能将她一起拿下,以李钩铃声望,只怕一人也能带兵向洛州宣战,那可就是反而弄巧成拙、全盘皆输了。   书锦锦亦感觉颇有压力:   “城主若是只想与阿铃当面谈谈,锦锦倒是随时可以从中穿针引线。可如要扣她,阿铃毕竟武功高强,万一让她跑了,那可不得了了!”   慕广寒:“唉……”   这不行那不行。   可就这么放卫留夷回去,又是放虎归山。   原本慕广寒也当他正人君子温润如玉,但这“君子”不仅屡屡出他意料,这次过来也确实疯兮兮的。实在不得不防。   怎么办。   等等。   慕广寒:“我怎么糊涂了?”   简直是灯下黑,他从一开始就错了——花那么多心思和那油盐不进的卫留夷瞎搅合,想说什么理呢?   一件事,若和一把手谈不拢,就去和实权二把手谈啊!   ……   后面几日,邵霄凌留在安沐,与将军府和各级官员协同筹措粮草、如火如荼安排备战时的洛州各项政务。   慕广寒则在楚丹樨和书锦锦的陪同下,去两州边境见了李钩铃。   南越统共一府四州。陌阡府、仪州、洛州、乌恒、宁皖。   按说仪州、洛州、乌恒、宁皖四州,州侯都是一方父母官,都归陌阡府的南越王管辖。可如今天下已乱,仪州侯选择背弃几十年旧友叛出南越投靠西凉。宁皖侯则对南越王征召爱理不理,暗地里忙着拓宽地盘并私下同东泽纪散宜通信称兄道弟。   就连邵霄凌的亲爹洛州旧主邵子坚,口口声声“我乃天子忠臣”,在世时背地里也是拥兵自重、耐心蛰伏。   简而言之,南越四州中,有三个州的州侯都暗怀枭雄之心。   唯独乌恒卫留夷,货真价实当自己是一个地方父母官。成日里不闻窗外事,只顾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爱护百姓,重视农耕,一心一意忠于南越、忠于朝廷。   若此人生在和平盛世,自然无可挑剔的好州侯。   可乱世之中,却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绝不是善良宽仁、偏安一隅就能守得长久。卫留夷虽不是邵霄凌一般的二世祖,却也有一个致命缺陷,就是大格局上完全拎不清。   慕广寒在的那一年,乌恒被西凉打三次。   西凉打人从不需冠冕堂皇的借口。   打你就打了。   缺粮打你,缺兵打你,看中你土地肥沃打你,看中你漕运通达打你。想扩张地盘了打你,顺道路过了打你。   反正想要一统天下,迟早也是得打你。晚打不如早打。   可打了三次,都没能打醒卫留夷。   他甚至还跑去告西凉王燕止的御状,期望早已名存实亡的天子能替他主持公道。主公如此仁懦,手下骁勇远见之士早跑得差不多了,如今跟在身边的,除了青梅竹马的骁骑将军李钩铃,大多只剩善良愚忠之人。   在慕广寒看来,李钩铃与眼下整个乌恒格格不入,是乌恒唯一能文能武、且有格局眼见之人。   唯有她,一次次劝说失败,但仍然努力费劲劝说卫留夷,要练兵屯粮、对外扩张。   也唯有她,训练手下军士有方,能在三次对西凉之战中灵活配合慕广寒。   此人头脑清醒。   慕广寒去了边关。直接跟她谈利弊得失,果然一讲就通。   可惜乌恒竟无一人懂她,让她身居高位却郁郁不得志!   慕广寒:“……”   实在太过浪费了。   不如考虑换个主子? 第13章   从边关回到郢都,李钩铃被少主卫留夷眼眶深黑、极端失魂落魄的憔悴模样,给吓了一大跳。   李钩铃:“你、你……”   “留夷,这才几天!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乌恒州府郢都,曾是百年前的大夏旧都。如今城墙已然古朴、饱经风霜,处处风蚀的痕迹。   卫留夷垂眸坐在城头,抱着膝沉默不语发着呆,风儿吹动他墨色的长发。   李钩铃心疼而又恨其不争,在他身边坐下:“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留夷,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也别怪我旧事重提忠言逆耳。当年叶瑾棠说要用穆寒髓血时,我就劝过你多少次,不可以、不行,你还记得么?”   卫留夷脸色惨白。   李钩铃的话在特耳边忽远忽近,针一样刺得人头痛难忍,他摇摇头,难以忍受,抬起双手狠狠摁在耳边。   被李钩铃硬生生掰下来。   “不行,你必须听。你还记得出发前是怎么答应我的?堂堂乌恒侯,要么别去洛州自取其辱,若是去了就不惜一切代价将穆神医哄回来!”   “他既开口问咱们要兵要粮,你给他就是了!”   “都给他,倾尽所有给他给他就是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真不懂有什么可舍不得?!”   “……”   “不是,舍不得。”   片刻后,卫留夷低声喃喃,“我想给的。只要一切能回到从前,只要阿寒能回到身边。我甚至可以抛下一切,什么都给他。”   “可那些粮草,却是百姓昼夜辛苦所得,我身为一州州侯,不能擅自……”   李钩铃快被他气死:“你这个人!穆寒既都答应了你会加倍奉还,你又不是信不过他。眼下稍稍节衣缩食,即可换来年加倍奉还衣食无忧,对百姓百利而无一害啊!”   “更何况,穆寒还答应只要咱们出八十万石粮,洛州愿将西溪铁矿分我们一半。”   “西溪铁矿只与我乌恒一水之隔,多少年说实话我真眼红不已。如今好了,咱们今日起便可派人前去开采,船运方便直达郢都。”   “还有,若此次北征顺利,洛州还会长驱直上去仪州寻仇。仪州既为叛州,南越王府也会鼎力支援。如此一来都未必用得完我乌恒送去的八十万石粮草,而打下仪州土地咱们却可瓜分。如此一本万利之事,求都求不来,你是蒙了心肝么竟然推拒?”   她连珠炮一般,条理清晰陈述完全部利弊。   却见卫留夷脸色比适才还要煞白,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中一般,紧咬牙关。   半晌,他声音涩哑:“你觉得……我在乎?”   李钩铃差点被他气当场抽过去:“咱们乌恒平常不扩张就罢了,送上门的城池都不要?”   卫留夷没有说话。   他闭上双眼,想起那个带着淡淡血腥味的吻——   无数质疑、矛盾、暗恨、疯狂,在碰触的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怀里的身躯,是温热的、鲜活的。他的阿寒还活着,只是片刻碰触,就让人心安。似乎这几个月来他也跟着他一起被埋葬心从冰冷的地下被挖出来,碰触到了一丝阳光,逐渐回暖。   那时候,他是真的什么都不想在乎了。   乌恒不管了,什么也不管,跟他携手浪迹天涯。   可短暂的温暖后,曾经全心全意爱着他的人,不肯再要他的爱了。   ……   两日后,第一批粮草从水陆由乌恒船只运来安沐。   书锦锦:“哇!”   十余日的整备,洛州从上至下齐心协力,拆东墙补西墙通力合作,总算是收拾出来十万装备整齐的正规军,只待开拔。   唯一令人最担忧的事,便是粮草供给不足。如今也被月华城主给解决了,洛州上下士气高涨。   跟着粮草船一起来的,是红衣将军阿铃本人。   书锦锦见到她很高兴,只是看见她身边的乌恒少主,又没那么高兴了。   阳光下,李钩铃红衣飒爽,一脸明亮抱拳道:   “月华城主,阿铃仰慕月华城主战绩已久,特带麾下骁骑营前来助战,也想趁此机会在月华城主身边观摩战法,如今洛州乌恒结盟亲如一家,望城主应允!”   她这边倒是明人不说暗话、意气风发,身边的乌恒侯却显得憔悴不济、默然不语。   李钩铃偷掐了他一下:“前些日子我们少主在洛州时有所误会,一时昏头,措辞有失、多有得罪。这几日来少主也多有自责,望月华城主看他不辞辛劳运送粮草,且瘦了那么多的份上……”   “留夷,”她一边说着,一边压低声音,“你说话啊!”   “……”   卫留夷垂眸沉默,还是慕广寒先开了口。   言辞温和、礼貌的寒暄,感谢乌恒侯慷慨出借粮草,面带微笑、态度真诚,像对多年旧友丝毫不记前嫌。   那日晴空万里,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   卫留夷恍恍惚惚,耳边响着的李钩铃的话——   少主,八十万石粮草,你大可借押运之故,多与穆寒见面。   到时好好待他,少发疯多认错,认真哄。趁他尚未对你彻底断情前,早日将他带回乌恒最要紧。   那么好的人,总不能真便宜了那二世祖去吧?   是。   是啊。   不能让给别人。   卫留夷袖下悄然伸出手,却又暗自握住。   明明眼前人笑容、声音一如既往,看向他时也好似并无芥蒂,一言一行挑不出任何错。   可为什么……他却难以从这人身上,寻到一丝丝过去的旧影。   他的眼睛明亮,却再不是以前般看着他时满载星辉的明亮。   越是对他微笑,他越是感觉……满心无力。   ……   邵霄凌不开心,疯狂眼神挑衅乌恒侯。   慕广寒压低声音:“你收敛些。”   眼下洛州尚要依靠乌恒送粮,以保粮草供应不缺。八十万石粮草那么多,绝不是一两次就能运完的。因此在全部到手之前,就算是咬牙演,洛州这边也绝对要对卫留夷和李钩铃礼遇有加。   万不可再闹出矛盾、横生枝节。   邵霄凌被他训了,当场委屈:“你、你如何态度大变。莫不是看他瘦了、憔悴了,为他心疼?想跟他和好?”   慕广寒头疼。   “夫、君,放、心。我已有你了,不会同他和好。”   邵霄凌:“你胡、胡说什么,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打我的主……”   慕广寒叹道:“放心。为夫知你一向气量小,不愿同人分享。为夫保证,到时我只要你与洛大都督两人足矣,他做大你做小,你俩情同手足和睦相处,必不会如你同卫留夷般成天打起来。”   “你!!”   邵霄凌被他给气得呀。   卫留夷这边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慕广寒在笑。   与在他身边时,那总是带着卑微期待的腼腆青涩截然不同,他对着邵霄凌时,笑的坦荡肆意、骄阳似火。   他就那样恍惚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   洛州兵力不足,此番孤注北上,须得早日出发,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否则夜长多、恐生有变。   大军整装出征前一日,洛州将领齐去安沐城月神殿祈福。   两米来高的大将钱奎、坐镇后方的老将军路霆云都来了。所有人一一焚香、虔诚拜过,就连只负责后勤的书锦锦,以及不请自来的李钩铃和卫留夷,为图吉利都到了。   大夏有个传言,当日第一位进香者,许愿最是灵验。   那头香本该留给一州之主,结果邵霄凌第一个拿了香,却把香递到慕广寒手中。   “快去快去!许咱们这次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清早骄阳投在他身上,一层淡金色的光,一如初遇那日晴空万里“邵”字大旗飘扬。   慕广寒笑了。   犹记初见,他是真的觉得这二世祖处处莫名其妙。如今熟了,傻乎乎的心眼倒也不坏。   “咱们这月神殿可邪门了,”邵霄凌接着说,“管你心诚不诚,给银子多就灵。所以这次啊,我捐了很多银子,很多~”   ……   大夏习俗,许愿要小小声说出,来神明才能听见。   慕广寒持香跪下。   “……”   “……”   明明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几个字就在嘴边,偏偏不甘心。   “……”   “此战成败,全由我慕蟾宫一力负责,就不劳烦月神大人了。”   “听闻月神灵验……”   “诚愿月神赐我美人,携手数年。”   洛南栀最好。如若不是,他倒也不挑。   邵霄凌:“你!”   “你你你,许的什么狗屁愿望?我花了那么多银子——”   慕广寒:“万一我没找到绝色美人,你大不了要回来就是。反正是你洛州的神殿,他们又不敢不还。”   这不是重点!   邵霄凌气死。   这些日子,此人一直没对他下手,让他差点以为此人只是传闻好色,其实是南栀一般的风雅高洁人物。   他……看错他了!   而且,洛州第一美男都不够他看吗?还去许愿?   慕蟾宫看不上白天鹅,是还想吃天上的孔雀、凤凰???   ……   军队开出安沐城。   身后晴空下,古朴高远的城墙逐渐远去,直至再也不见。   尘土飞扬的道路上,小公子邵明月年仅九岁,却是一副小大人模样坐在慕广寒怀里,各种勤奋好学。   前线凶险,但小少主须不怕危险、从小培养。   毕竟,九岁还未见过沙场惨烈,将来前途岂不是一片黯淡?   参考他的三叔邵霄凌。   小少爷举着地图,各种问题,慕广寒不厌其烦,给他解答。   “所谓‘以少胜多’以一挡百,不是没有,但少之又少。若平原两军作战,通常一倍半敌军兵力,就可碾压敌方。”   “但攻城战中,因城内守军倚仗高墙城楼,往往要三倍以上兵力,才能破城,如若地势险要,就更是易守难攻。”   “你看,这里是郁山,”他指着图上,给小少爷讲解,“郁山绵延五十里,乃洛州东北方之天然屏障。我们这次要收复的秀城、临城,便是背靠郁山又临洛水,进易攻退可守,可谓洛州咽喉、兵家必争之地。”   “你再看这,洛州与仪州之间就并无山川,而是一片广阔平原。正因如此,半年前仪州樱祖大军才能一天一夜直捣安沐,逼得路老将军调兵死守州府,疏忽了秀城、临城边防,被西凉军偷袭。”   “在那之后,临城几经易手,城内百姓惨遭洗劫,又加漕运阻断,粮草供应不及。因此洛南栀无法在那长驻。”   “而西凉敌军从秀城出发,却是四通八达,才会轻易将洛南栀困在唐沙。”   这么复杂的一堆玩意儿。   邵霄凌很怀疑,他侄子能听懂吗?   却只见小公子邵明月听得极其认真,频频点头。   不仅点头,还接话了:“正因如此,我们才须速速出兵,先夺府清、再拿秀城,只要夺了秀城。便能卡断西凉与仪州的联系,否则一旦西凉军从府清南下、攻破安城,咱们州府则门户大开,整个洛州万劫不复。是不是?”   慕广寒欣慰:“你可真聪明!”   这才像老州侯邵子坚的正统血脉,小小年纪不同凡响!   邵明月:“那万一……”   “万一什么?”   邵明月欲言又止,犹豫一番,还是说了:“万一西凉军在我们忙于收复失地之时,不惜三倍以上兵力强攻唐沙,那南栀舅舅岂不是……”   慕广寒叹了口气。   小少爷的担心,也是他之前最大的担心。   唐沙小城至今不破,只因西凉不舍得下血本砸。若是不惜代价,洛南栀神仙难救。   所幸此刻西凉王燕止眼前,有更为肥美的诱惑——   一切全靠东泽军纪散宜祸水东引,从盟军处坑来了一大片土地城池明晃晃勾引燕止去打,对比一座小小唐沙城,诱惑高下立见。   结果,燕止倒是乖乖去咬钩了。   可吞下一大口后,又立即转回头来虎视眈眈一丝不乱,并未轻易放过唐沙。   昨夜慕广寒点月华迷香,梦里荀青尾叹气:   “主人,散宜说,全因你非要救那洛南栀。此番东泽联盟损失惨重。”   “那西凉王又贪又狡、吃得又快!”   “实在是,唉!”   “太过难缠,真是一生不想与此人为敌。”   慕广寒:“……”   “其实我过去,曾有数次机会能杀了西凉王。”   军队行在密林之中。   他怀里邵明月本来昏昏欲睡,闻言瞬间精神,忙竖起耳朵听。   “……”   有过几次机会。以前在随州,后来在陌阡,最近一次在乌恒。   每次都是一念之差。   要么舍不得精锐兵力陪葬,要么不愿意牺牲无辜百姓,但后来证明都是错的。   这次要打的仗,就是当年他未将西凉王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而被迫利滚利要还的债。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不择手段、不惜代价、不留余地。”   “西凉王燕止他……”   “值得。”   “……”   值得他下血本弄死他。   这些年来,慕广寒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有遇到哪个对手像燕止一样强大狡猾,回回让他惊心动魄。   他其实并没有自信一直能赢。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安慰自己:   “好在……听闻历代西凉王,都注定命短。”   西凉一脉不知怎么回事,特别容易死于各种奇怪的意外,甚至历史上都没几个王能成功活过二十五。   不知这祖传的短命,能否也早点带走燕止?   如若不能,只能他来。   希望能带走……吧。 第14章   东泽,落燕山。   山脚下,孤零零矗立着东泽香檀城。孤城背靠群山险峻,对面是一片广袤平原。   平原之上,西凉大军正浩浩荡荡向此城而来。   落燕山上,一老者躬腰坐于山脊,枯瘦的双手不停摆弄着身前卜筮挂阵,一通缭乱的叮当作响,口中念念有辞。   “燕落西山,天火燎原。”   “白发蛮王,星落命陨。”   “天意如此,命数难违。”他忽而抬起头来,浑浊的眼里一道凌厉精光迸现,“此处就是这燕落山,今日便是那西凉王燕止殒命之日——!”   “哈哈……哈哈哈……”   老者是香檀城太守之父,更是东泽巫晗族的长老、赫赫有名的“神占大巫”。数十年来所算之卦件件应验、从无漏错。   西凉王族皆短命。   只是没想到,那“从无败绩”的枭雄西凉王燕止,最终竟是殒命他手。如今一切已经毋庸置疑,他已布好天罗地网,卦象上的结果也一目了然。   “你们看,西凉王燕止的命灯,已灭尽了。”   “命格也已是一片灰空。”   无论如何看,皆已是无可救药的命定身死之人。   只不过殒命之前,看着还要历一两场大火焚烧之浩劫——   老者喉中发出得意低笑。   前几日,他特命香檀太守佯败,一路丢盔弃甲并散布檀香城藏有秘宝的谣言,都是为了诱西凉王深入,为了今日大计,一把大火焚尽西凉二十万大军。   此刻老者身边,还有一群或着兵甲、或穿布衣之信徒。东泽人多笃信鬼神,听得此言,自然个个兴奋异常。   “今日燕落山杀西凉王,明日便可尽数抢我东泽之土!”   “果然还是要靠大巫,那东泽盟军、纪散宜都算什么东西,在西凉逆贼面前屡战屡败废物无能!”   “西凉王今日殒命于此,咱们也能名留史册。”   “逆贼有违天命,早当该诛!”   “东泽大巫千秋万岁!!!”   快了,就快了。   卦阵之上铃响越来越急,再快一些,再急一些,一旦西凉军踏入那座城……   “刷”——   忽然,一道凌厉的金色眩光闪过众人眼前。   惊呼之中,竟是一支西凉长戟杵在他面前,戟尖深深插入土里,纯金色的盘龙戟身映着落日余晖,扔在不住摇晃着。   一名高挑男子出现得无声无息,只见他散着一头凌乱的白色长发,半遮着脸让人看不清,唯能看清略微裸露的上身从臂膀连到锁骨一大片赤红色的蛮族纹身,以及修长的玉色颈间正荡着一串尖尖狼牙。   人尽皆知,西凉人打扮豪放粗野、与中原不同。   而出战时更往往会人人涂绘油彩青面,全然看不出原本样。仿佛一群刚从鬼狱放出来的牛鬼蛇神。   然而此人脸上,却似乎并未涂有油彩。   只是银发覆面太长,仅能看到他向上勾起的、似鬼魅一般愉悦带笑的唇角。   “西、西凉王……”   传闻中西凉王燕止,便是年纪轻轻就一头长长银丝。   大巫之前卜筮出来的零星文字,也一直说的是“白发鬼”、“白发蛮王”。   可、可此人若真是西凉王……   他此刻不该在山下,入了香檀城陷阱么,为何会???   随即,大巫悚然。   寂静得能闻风声的山林之间,陡然有无数双眼睛,将他与周遭护卫团团包围。山林之间,竟不止何时早已潜伏了众多西凉兵,一个个皆是衣着裸露、绘面纹身,安安静静无声无息。   脖子一片微凉。   沾着泥土的黄金戟尖,压住了大巫的颈后:“你就是巫晗族族长?”   那声音沉稳,不紧不慢、却是力度十足。山林在他发声之后,一时间似乎更死寂了几分,巫晗族护卫竟是全数僵在当场,一人也不敢动作。   “只要你降,我保你全族无事,香檀百姓……也不用受火烧之苦。”   大巫全身一颤。   西凉王还未踏入城中,如何就已得知了他要烈火焚城的计策?   “不,不可能……”   不可能,那般周密的计划,更何况——   “星落命陨,其人必死,我的占卜从来未错一分一毫。巫晗一族命不该绝,而你命灯已灭,你今日、你今日注定必死!!!”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中西凉王面门。   直将那白发男子直直扫退了好几步,生生钉在了身后一棵大树之上。   一时,周遭死寂。   老人震愕,继而大喜。   “果然,命中注定、命中……”   不远处,城下山脚大石之上,一头簪花草、整张脸涂成花猫的西凉女子放下重弓,对天翻了个白眼。   而背靠大树的西凉王,此时也终于缓缓咬着那箭长出一口气,凌乱银发之中看不清脸,只听他抱怨地咕哝了一句:“红药,这也太过粗野了。”   箭矢之上,拴着一枚染血的玉坠。   大巫认出那玉佩:“我的儿啊啊啊啊啊——”   “兴许还没杀。”西凉王将玉佩抛在大巫脚下,“肯降就留他一命。”   大巫的腿软了,无力跪倒在地上。   可是,为什么。   几十年了,他的占卜从未失灵过,为什么……   叮叮当当,西凉王的手指拨弄过那卜阵上的铃铃线线。   “老爷子,我不信命。”   “不信命,”他咧嘴笑道,“但我又一向命好。”   命好?大巫甚觉可笑,他这一生从未听过有哪个命好之人会是生来一头不吉利的白发,按照他相面多年的经验,分明是命途多舛、不得好死的凶煞之相!   正想着,忽然,头顶一凉。   一滴,两滴,竟是很快雨水倾盆。   西凉王伸出手:   “一场好雨。”   “瞧,即便我中计进了香檀城,大火也会被这雨水浇灭,这就是命好。”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荒谬事!!!!   大巫彻底瘫软在地上,完全不敢相信。他在东泽生活了一辈子,东泽夏季一向是干旱连天,而且天象也显示往后十余日不会有雨。   怎么可能这般说下就下,而且会偏偏今日下!?   雨渐渐大了,遮人视线。   西凉王手伸到脸上,穿过头发,将那些碍事挡脸的头发往额头上一捋。   相面多年,大巫第一次后知后觉。   谁能想到那邋遢的长发下面,竟是一张神仙一般的绝色容颜。异色瞳,犀利光华,绝非池中之物的神仙面容,罗刹气焰!   这般样貌,贵不可言……   大巫彻底跪伏了下去,良久再抬眼时,只见西凉王勾唇,笑得并不十分优雅。   “老爷子有所不知,我有一位未曾谋面的故人,每次见面……都要放火烧我。”   “久而久之,熟能生巧。”   “你那香檀城一城的油腥味儿,太过熟悉,我相隔十里都闻见了。”   ……   隔日清早,香檀城一片宁静。   西凉王站在旭日初升的城楼之上,向天空伸出一只手。   “嘎——”   一阵鸟鸣,一只纯白的海东青扑腾着翅膀,落在他右臂的雕花皮护腕上。   “馋馋~”   燕止眯起眼凑过去,宠溺地亲了亲海东青毛茸茸的鸟头,却一道眼波流转后,又嫌弃地掂了掂胖鸟的重量:   “怎么飞去一趟又胖了那么多?他又买新鲜五花肉喂你了?”   西凉虎贲将军赵红药走上城楼。   正看见清晨朝阳之下,西凉王一头银发慢慢染上墨色,带他回眸过来,已经恢复了黑发黑眸的模样。   赵红药:“馋馋回来了?”   她说着,暼了一眼海东青脚边绑着的信筒,空空如也。   “他又没有回你的信?”   众所周知,这些年来他们王上寄去的飞鹰传书,月华城主从来都是已读不回。   燕止倒也早就习惯,蹭了蹭鸟,“你说,我若去把他那宝贝洛南栀干掉,月华城主他……会不会哭出声来,然后破天荒回封信骂我?”   赵红药:“未必,指不定转眼又找了新人。”   “……”   此话十分有理,竟无从反驳。   ……   当然,就算能弄哭月华城主,燕止也懒得费这个劲。   区区一个破唐沙小城。   为一个洛南栀,不值得。那人以前征战之中他也曾碰到过。印象中算是个尚且够格的对手,但还远不够让他丢弃眼前送上门的大片东泽土地城池,千辛万苦绕远路去洛州专程只为收拾他。   “除非,此刻陷在唐沙城中的人,是月华城主慕广寒本人。”   那他倒是愿意不遗余力、不惜一切代价,去狠狠地杀他一杀。   月华城主值得。   只有月华城主值得。   “罢了罢了,看在他又把馋馋喂得那么肥,且连着送我东泽十几座城池大礼的份上,这次就先卖他个人情。”   “暂且,先卖他个几日。”   ……   ……   洛州大军北上,已在昨日进驻安城。   慕广寒是入驻安城后才得知,原来那西凉王燕止前几日竟大笔一挥,偷偷将西凉所占洛州的三城悉数送给了“盟友”。   最南边的府清城,送给了刚刚脱离东泽盟军、慕名投奔西凉王的东泽拓跋部族;中间的秀城,给了卖友求荣、背叛南越的仪州侯樱祖;而北边与东泽接壤的池城,则赠给了北幽的新盟友随州侯。   乱世之中,乍看不过是送出区区三座城池而已。   算不得什么大礼。   可这三座城池,却正是洛州咽喉,皆有道路连通洛州北部最后的屏障安城,一旦安城被破,敌军便可直捣州府安沐、瓜分洛州,甚至直冲乌恒。   南越洛州、乌恒两地土壤肥沃、城镇富庶、矿藏甚多、风水又好。   可都是江南不可多得的福地。   若非这般诱人垂涎,想必仪州侯樱祖也不会利欲熏心,不惜背刺多年旧友。   慕广寒:“……”   但此事对他们而言,倒不是坏事。   毕竟,对上仪州侯、随州侯他们,总好过对上燕止本人。   更何况他们第一个要攻打的府清城,守军还偏偏是东泽拓跋部。慕广寒以前在东泽待过,跟拓跋部曾有过一些接触,颇有信心能抓准弱点、诱敌出城。   于是,大军只在安沐修整一夜,便打算向府清开拔。   偏偏,刚整备好就绪出城,又传来急报。   刚刚占了三座城池的随州、仪州、拓跋部三军,竟已密谋决定合兵同伐洛州。此时正大军三路齐发,南下围攻安城而来。   据说,此次随州侯出兵七万,仪州侯出兵八万,拓跋部出动五万人,加在一起人数,是洛州十万大军的整整两倍。   敌军来势突然。   眼下洛州只怕全速进军,也根本到不了府清城,就会先遭三路兵马合兵围攻。   一时人心惶惶。   经验丰富的几位将领立刻封锁消息,以防士兵哗变,匆匆赶来找少主与月华城主商量对策。   结果月华城主居然不在。   听说是上街去买个碗盘,马上回来。   邵霄凌:“怕什么,不就两倍的人。打就是了,我就不信打不过!”   他能这么说,一是因为他根本没打过几次仗,二是因为他又走运,之前少的可怜的战场经验,毫无章法的一通乱打,却还真有过几次“以少胜多”的战绩。   但那只不过是运气使然。   此刻这番这话在账内老将听来,无异于毫无经验的胡说八道。大家个个神色凝重,尤其是想起半年前的天昌之战——   当时他们的旧主邵子坚,就是被仪州、西凉和随州的三方两倍兵马夹击围剿,不肯投降死战到底,最终落得尸首无存、令人扼腕。   眼下状况,仿佛昨日重现。   几乎是必输之局。   就连小公子邵明月都深深铭记慕广寒才教过他,平原遭遇,只要对方兵力是己方一倍半,就是碾压之局近无胜算了。   可能唯一的庆幸,就是敌军兵力也没到我军三倍以上。   月华城主还说过,想要强行攻城,需三倍以上兵力才可。否则只能围而不打,等待援军。   李钩铃咬牙:“可那样,不就进入了消耗战?”   要知道,洛州也耗不起。   统共十万兵,粮还是借的。如若就此被困安城,此番出征就变得徒劳无功。且只要西凉援军一到,安城必破。安城破了洛州就完了。洛州沦陷,乌恒唇亡齿寒。   李钩铃这次来,带了乌恒骁骑营五千人,是乌恒最骁勇善战的一支部队——但在怎么骁勇,以少胜多也要有个限度,五千打一万她还能勉强试试看,五千打二十万岂不痴人说梦?   不能据守,可出去又打不赢。   没有出路,更没有退路。   一时之间,仿佛前朝老将军的原城困局重现,账内一时悄然无声。   就在此时,慕广寒回来了。他是跑回来的,手里还拿着个刚买了个镶宝石的金丝大海碗。   卫留夷陪他买的,卫留夷付的钱。   慕广寒全程并无挣扎,毕竟对方眼下是洛州粮草大户,大敌当前恩怨先放放。今日全当讹了他一只金碗,也不便宜,讹一点是一点。   但那碗实在太大了,看着根本不合适用来吃饭,作为摆设又感觉过于浮夸。   买下时,卫留夷忍不住问:“阿寒,这碗是……”   “啊,我拿来喂鸟的。”   卫留夷很是不解。   喂鸟的,不应是那种极小的精致白瓷盅?   “那鸟很大,而且吃起肉来又贪又狡,跟他主人一模一样。”   卫留夷不知道他说的鸟,亦不知鸟主人是谁。   但不知为何。   看他带着笑说起那鸟主人“贪狡”,心里一阵闷闷酸楚。   慕广寒进营帐看到众人,也不废话,只把碗递给楚丹樨,让楚丹樨收入行囊之中。   随即拎起行囊:“众将,都已经准备完毕了吧?走吧,咱们即刻出发!”   众人皆一脸欲言又止。   “放心,可以打的。”   不像在场多人一般愁云惨淡,月华城主眼神笃定,甚至还笑了:“只要行动够快,就可以打,而且能赢。走,想赢就动作快!” 第15章   半日之后。   洛州翡翠谷。   天气炎热,山谷周遭虽是层林密布,但大路之上却是烈阳直射。虽然已经日薄西山,热度丝毫没有降下的意头,仪州兵身着铠甲,一个个走得气喘吁吁。   队前,行伍长一声大喊:“务必天亮前赶到集结地,待此战大捷,每人加升一级,赏银三十两!”   此言一出,士兵们重新燃起干劲。   队伍行军加快。队首,仪州侯樱祖骑于高头大马之上,旁有两位副官举着华盖,遮蔽烈日骄阳。   樱祖是个身形矮小但气度威严的中年人,一双如鹰般犀利的眼睛里透着精光。   今日之事,他已筹谋多年。就连仪州渗透在洛州各地的钉子细作,很多都已潜伏了五年、十年之久。   如今,总算到了收割的日子。   “洛州就要彻底完了。”   “呵,呵呵……那邵氏小儿以为孤注一掷、偷摸北上,就能做最后的困兽之斗?殊不知一切早已在我算计之中!”   “如今我三路大军围堵安城,洛州兵力匮乏,只能严防死守、闭城不出。”   “而我早已在安城中安插好了内应。到时城门大开,二十万联军一拥而入,杀他十万残军片甲不留!”   当然,这还只是他全盘计划的一小部分。   等攻占了安城以后,他那两个蠢笨“盟友”随州侯与拓跋部族长,必抵不过洛州腹地大片土地的诱惑,争先恐后南下攻打。   “到时,我们再坐镇安城之中,煽风点火,让他们鹬蚌相争。最后给他们一招黄雀在后。”   什么盟友?   笑话。   乱世之中的盟友,不过是嘴边尚未吃下的鱼肉。一如当年他的“多年旧友”洛州侯邵子坚,都是用来或食或卖的!   一切才刚刚开始。   总有一天,他还要那个不可一世的年轻西凉王,也一样尝尝那做人垫脚石的悲惨滋味——   “主公高见,谋划全局,属下佩服!”身边将领齐声附和。   “自打天昌之战后,我仪州左右逢源、锐不可当,一切都是主公功劳!”   “天下英雄,唯主公您!能跟随主公,真是我等之福!”   樱祖心中得意,却故作淡然道:“你们也须知这乱世之中,刀剑无眼,命数有定。我亦只是看得清加之运气好……”   话音未落。   冷不防一支利箭,将整个华盖掀翻过去。   ……   山风簌簌,热浪扑面。   乱世之中,百姓流离失所,许多落草为寇。仪州军起初还以为是什么宵小贼寇胆大包天。   抬眼望去,却只见湿热山雾之中,两边高山之上整装森严黑压压一片,竟似一支严整军队。   伏兵?   但是,怎么可能?   漫天箭雨破空坠落时,大军根本不及反应。   人声惨叫、马儿嘶鸣。   樱祖大为震愕,待片刻后看清大旗更是不敢置信:“洛州军?但他们此刻难道不该是在、在去府清城的路上么?”   按照道理,洛州军想要收复三城,需先夺府清。   可翡翠谷这条路,却是蜿蜒曲折于安城到秀城之间。人尽皆知,秀城大营里还有他儿子樱庭带大军驻扎。洛州军这般深入翡翠谷乃是冒着被仪州大营巡逻哨兵发现、全军覆没的风险!   可一切已不由得樱祖细想。   一支利箭划过眼前,身边副官应声坠马。   周遭,惨叫声,嘶鸣声。几轮箭雨如此之快,顷刻之间死伤无数。   “大人,我们被包围了!”   事到如今,再纠结对方何以兵行险着已毫无意义。仪州侯樱祖的脑海中,有一瞬想过赶紧撤离。   此刻唯一正确的决定。   他清楚知道,迟钝片刻便是成倍损失。   可是。   可是啊,安城就在眼前,剩余的大半洛州就在眼前!   这本该是他仪州起势、逐鹿天下的第一步——   筹谋多年,一切天衣无缝。耳边仍有新纳歌姬的温言软语:“此番是夺得天下的棋开一步,大人~再饮一杯。”   本该如此!   樱祖的心在懊恼和不甘之中剧烈跳动,恍惚中想起狩猎时遇到的狼王,为了贪欲踏进明显的陷阱。   兽就是兽,可反观他此刻不也如是?   整个洛州、整个南越,他的一世功业……就在眼前。赫赫功名的第一步,又怎会甫一开始就功亏一篑?   到底是谁。   洛州是谁指挥,用这毫无道理的打法乱了他的千秋大计?   “樱祖大人,怎么办,呃啊——”   下属慌乱的惨叫,将他拽回现实。   一切思绪如梦幻泡影。待回过神时,已是三轮利箭之后,仪州兵死伤无数,山上众洛州将士也早已摩拳擦掌整装待发,只等月华城主一声令下。   慕广寒却迟迟不抬手。   又是一轮箭雨,再一轮。   身边,两米高的壮汉钱奎憋得脸都快紫了:“城主!钱奎请求出战!”   “十万洛州将士请求出战,为旧主报得血海深仇!”   又是两轮箭矢。   “城主!洛州全军请求出战!”   “城主!!!!”   慕广寒这才缓缓抬起眼来,缓缓举起缠着绷带的手,金色的半面具下,目光清明。   "钱将军听令。前锋部队,准备迎敌。"   谷中山呼响应,气势如虹。整个洛州军憋屈了大半年,等这一天都等太久了。   钱奎拎起狼牙重锤:“老主人,阿奎来替您报仇了——!”   邵霄凌:“父兄的遗志由我继承!”   李钩铃:“我也去!”   ……   洛州大军倾巢而下。   兵刃相接,喊杀的声音此起彼伏,响彻山谷。   仪州军早已阵形大乱,此刻瞬间溃不成军。四面八方都是敌军,已不知听谁指挥,一时东奔自状、自相踩踏。   洛州军这边则是气势大盛,所向披靡。   邵霄凌带着自己的五龙营意气风发,一马当先。   为父报仇的日子到了。   他挥舞着流星长斧,所到之处敌军粉身碎骨毫无还击之力,杀出一条血路直冲洛州侯樱祖而去!   “樱祖老贼,纳命来!”   【得月华城主者得天下。】   犹记一个月前,洛南栀上马之前,再三叮嘱,【霄凌,若我未能及时回来,你一定替我好好招待城主。为洛州计,务必不惜代价将他留下。】   邵霄凌听得耳朵起茧子:“好啦好啦,知你爱才,不过瞎说什么得天下,叔父若还在,定好好训斥你……”   洛南栀微笑又无奈,看着他。   那是邵霄凌此生第一次彻底明白过来,原来他那“匡扶天子”战死沙场的“忠臣”父兄,其实都是藏着掖着的乱臣贼子。   只是死得早了,盖棺定论,成了“为国捐躯”。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他以前总是有人护着,想的太少。如今仔细想想,乱世之中一方豪强,面对日薄西山的昏聩朝廷,能有几个愚忠到底?又有几个不想成就一番霸业、名垂青史?   可至少他的父兄,一路光明正大,将洛州治理得富庶安宁、兵强马壮。   洛州走的是一条稳稳当当靠民心向背徐徐图谋天下的阳谋大道,可这一切,全被樱祖这种卑鄙小人毁了。   ……   兵刃相接。   邵霄凌的斧刃,那一刻距离樱祖的头颅不到半尺。   他甚至清楚看到老贼眼里的震惊恐惧,却只差一点,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震开。   樱祖身边一直有几名仪州骁勇猛将。其中右卫将军一把抢过樱祖,掩护他撤离。而左卫将军则拦住邵霄凌,重刀迎面劈下!   呼啸的刃风堪堪划过颈侧,果然是名不虚传的武将,功夫不俗。   邵霄凌提斧应战,斧刀交映火星蹦起。谁知那人竟会使双刀,另一刀以刁钻的角度冲着他的脖子狠狠抹来。   那一瞬邵霄凌想了很多。   走马灯的结果,却是脖子一紧,被人提着后襟狠狠往后扔去。   楚丹樨:“滚,少碍事。”   邵霄凌:“……”   洛州少主摸着还在温暖跳动的颈侧庆幸劫后余生,同时又疯狂不服想骂人。   那一下我自己也能躲开!!   然而顷刻之间,他就又被人捉住了后颈。这次是李钩铃,一把将他丢给了从后面冲上来的钱奎。   钱奎二话不说,又把他往身后扔。   “少主,刀剑无眼。”   这位花拳绣腿的少主,又不比当年久经沙场的老主人,还是独苗一颗。与其在这逞能,万一丢了命这篓子就捅破天了。   邵霄凌吱哇乱叫:“我还能打,我能打!”   钱奎:“您回山上,跟城主一起督战,快去。”   邵霄凌含恨被退货,一路喃喃自我安慰:“我虽未能亲手诛杀樱祖,但龙爪军适才……也诛杀了许多仪州余孽。”   叹息着回到山上。   远远只见月华城主一身玄衣坐在青石之上,正和卫留夷……贴贴??   邵霄凌当场热血冲脑。   是可忍孰不可忍?怪不得钱奎一个劲让他回来,原来这两个人在背着他勾勾搭搭!   “喂——!”他大吼。   气死人了!他当年那样对你,就算你长的是丑了点,也不至于这么自卑不挑吧?能不能有点尊严,有点傲骨?   哦,等等。   他看错了,好像只是卫留夷单方面想要搂人家。   正确来说,是卫留夷的手正偷偷在人背后肩上悬着,但并没敢落下去。并且被他一吼之后,马上恼羞成怒咬牙瞪他。   如此波流暗涌,慕广寒全无觉察。   他正抱着他家可爱的小侄子邵明月,沉迷战场教学。   邵明月:“我懂了!敌军兵力虽是我洛州两倍,但合兵之前,各路人数其实不及我军。”   “因此,我们只需赶在他们汇合之前,抓准一路进行奇袭,便有机会反败为胜。”   “加之此处又是我洛州境地。我军熟悉地形,更可算准敌军路线,提前埋伏以逸待劳,像这般从山上万箭齐发,不费一兵一卒便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慕广寒:“嗯,对。”   “而剩下两路敌军,也可用此法逐一击破。是么?”   慕广寒点头。   侄子很争光,邵霄凌很得意。大摇大摆走过去挤开卫留夷挨着慕广寒盘腿坐下,“聪明吧?我家的!”   随即伸出一只手,“夫君,我受伤了~嘶——疼,给治治!”   手掌展开,虎口一道小小的裂痕。再不包扎马上就要自己好了。   “夫君,真的疼……”   慕广寒无奈,从袖中掏出一只牡丹纹样的小瓷瓶。   卫留夷:“听闻仪州素来阴险,伤口指不定有毒,不如先挤点废血出来。”   “???”   “等。嗷嗷嗷嗷,疼——放手!放手!”   邵霄凌气得差点被咬人。还能要点脸吗,这卫留夷真疯了不成?   慕广寒:“……”   古人说得好,一回生,二回熟。   如今再看到这等“睦邻友好”的名场面,他都见怪不怪了——甚至觉得这回味儿不够,都没打起来。   垂眸笑笑。   其实,人生能偶尔有点这样的场面,也挺好。   这样万一将来,他真要一个人孤零零死掉,好歹死前也能骗骗自己,他其实也有人抢过的。   卫留夷会突然那般咬牙不忿,大概因为他刚才从怀里掏出的那瓶药,其实是乌恒千金难求的鹿韭愈创膏。   卫留夷昨晚才送他的,非常贵重。   昨晚,安城月下,卫留夷又被李钩铃叫出去训话了。   什么“一百个叶锦棠都比不过一个穆寒,你总有一天会明白”,这话就连慕广寒都不是第一次听了。   其实吧……   虽然月华城主从不回头,但有时心里暗戳戳的,也难免会有一点点小小的奢望——   就是他那些阴魂不散的前任里,要是偶尔也能有那么一两个,是因为真心有点喜欢他才回来找他,那就好了。   可惜,都是后知后觉发现他很强很好用,才回头来找他。   唉。   算了。   默默叹了口气,怀里邵明月再度抬起头:“可我还有一事不明。”   他指着地图:“明明府清城同仪州挨着,秀城离随州更近,而池城与拓跋部比邻。可西凉王为何却将府清给了拓跋部,秀城给了仪州,而把池城给了随州?”   这不全都南辕北辙了?   慕广寒笑笑,摸了摸他聪明的小脑瓜。   “是啊,燕止故意的。”   “他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你想啊,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各怀鬼胎,若是常常彼此接触,究竟是会睦邻友好、还是更容易滋生事端?”   三座城这么刻意打乱一送,三方势力要运兵运粮,常常都要向对方借道。虽是名义上的盟军,可今天军队从你门口借道一下,明日粮草又再过一下。哪天遇到看城门的将士心情不好,都有可能从言语摩擦上升到械斗内讧。   邵明月不解:“可西凉与他们……也是盟军啊?”   燕王为何会希望盟友不和?   “在燕止看来,那些人非但不是盟友,还是对西凉‘盟而不服、降而不归’的野心贼党,”慕广寒说到这,不着痕迹补充道,“毕竟,不是天下盟军都有如我们洛州与乌恒一般,多年情谊牢不可破。”   邵明月这才觉察自己不小心说错话了。   还好月华城主不着痕迹替他圆了回来,但小小少主也不慌,马上抬起头来对卫留夷笑道:“那当然,我洛州经历天昌之痛,对卖友求荣者素来深恶痛绝,自不会如那西凉蛮族一般!”   “……”   看看人家的九岁,反应多块,小人精。   慕广寒再回想自己九岁时,唉。   不过,他倒是九岁时就很会舔了。   犹记当年,有人只笑眯眯给了他一把杏子糖和一只平平无奇石头磨的小戒指,他就心花怒放不能自已,直接把那时自己唯有的两片价值连城的磷光黑火玉一股脑都塞给了人家。   说起来,那个“人家”,好像还是他的“未婚夫”。   只是后来嫌他难看,逃婚不要他了。   如今已很多年过去了。   糖他吃了,小戒指……还留着。   对,留下了。和卫留夷的金碗碟、鹿韭愈创膏,和从一些其他前任那里得来的东西一样。   毕竟……   东西又没有错。   还是那句话,万一他最后真要一个人孤零零死掉,好歹死前也能骗骗自己,以前还收到过不少东西。   除非有朝一日有人送他更好的。   更好的戒指,更贵的药,还要对他以前的那些破烂表示强烈醋意、嗤之以鼻。   他就把那些都丢掉!   梦还是可以做做的,万一成真了呢? 第16章   半个时辰后。   仪州樱祖部已经溃不成军。   钱奎一边杀得酣畅淋漓,一边骂骂咧咧惋惜不忿——虽然洛州大获全胜,却还是让仪州的护卫将领成功用生命拖延了时间,给那苟延残喘的老贼逃了!   山上,慕广寒观察着下面形势:“霄凌,你再去告诉钱将军一声,追击敌军,三里为限,过者不追。”   此事他战前就交代过。   不追穷寇,战利品也不急着要,轻装简行。   大胜值得骄傲。   但绝不可被冲昏头脑,一旦随州和拓跋部合兵,仍旧有十三万之多。须在此之前逐个击破,得快。   “时不我待,全军调整阵型,往池城方向出发!”   ……   洛州眼下虽是军弱、粮少,唯有一点好,众人心齐且听话。   就如钱奎,硬生生收住了想追杀樱祖的心,完好地履行了大将军的职责所在。   一会儿,单兵追杀樱祖的楚丹樨也回来了,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钱奎叹气,重锤扔进图里。这黑衣护卫那么厉害都没追到,今日就是樱祖那狗贼命不该绝,唉。   算了,就当再多折磨他一次。   下次必让他再体会一次同样的惨败!   夜幕已深。   洛州军虽然刚打完一仗,但无人抱怨疲累,而是一鼓作气立刻往池城方向进发,士气大振。   月华城主名不虚传。   天降洛州福祉,刚才那一仗高明又漂亮。一雪前耻!   士兵兴奋,将领更兴奋。   钱奎的马即使急行军中,全程围着慕广寒转。   之前军营月华城主骑射连中靶心,他都没能完全服气。可刚才那场扬眉吐气的胜仗,月华城主在他心中地位俨然至少有了路霆云老将军的一半!   “城主,您教咱们的绊马绳实在太好用了。待会儿还做么?”   “城主,大仇得报实在爽快!待见了随州军,咱们也一样杀他们个屁滚尿流!”   慕广寒小声提醒他:“将军,切勿轻敌。”   钱奎挠挠头:“嘿嘿,是是是。”   有人欢喜有人忧。   李钩铃策马默默垂眸,另一侧行着。   刚才那一仗确实利落漂亮,她欣慰的同时,亦不免心有不甘。   这个人本是属于乌恒的。   自家不可多得的宝藏,却在别人家里闪闪发光。   她并非不愿见洛州复兴。当年天昌之战时,她还和爹娘一起为洛州旧主他们哭了一场来着。   可是,终究意难平!   “阿铃。”   忽然,慕广寒叫他。   她回过头,只见他微笑,目有清晖:“刚才在翡翠谷中,打得开心么?”   李钩铃一愣。   开心。   当然开心。   她的指尖此刻还在热血与兴奋中微微颤抖。好久没有那么酣畅淋漓,她虽身为骁骑将军,但这种感觉一生仅只有几次——   上一次,是在恒城城楼上火光冲天,他们一起追着西凉军打。   也是畅快淋漓。   她身在武将世家,自小不爱红装爱武装,练就一身武艺就是立志要建功立业。   可惜那么多年,少有施展。   少主偏安一隅,她仅有的几次骄傲战绩,都是在月华城主身边……   李钩铃忽然警醒,心里吓了一跳。   一双榛子色的大眼睛惊疑不定看向慕广寒,却见那人没有再看他,而是垂眸一脸温和,在和怀里洛州小小少主说着话。   李钩铃:“……”   她不能确定,月华城主适才问她那话是否别有深意。   但她李氏一族,世世代代皆乌恒名门。就算旁人再好、再懂得她心意,她……也是不会背叛乌恒的!   ……   次日清晨。   随州军的遭遇,与仪州军几乎一模一样。   “大将军,后、后方敌军来袭!”   薄雾之中,全然没有征兆地突然遇袭,随州军在万箭齐发的山谷中根本看不清敌军,登时陷入了兵荒马乱的境地。   唯有主帅副将文隽一人,试图保持冷静。   “大将军,此时调转列队,做好准备正面迎敌,或还有一线生机!”   “大将军?大将军!”   然而,随州主帅并无打仗经验,不过是随州侯夫人家靠裙带关系拿到将军之位的一个擅长逢迎的亲戚族兄。此番前来只为混一个功绩,本以为跟着三军齐下攻打残破洛州有什么难?   以至此刻,已吓得完全疯癫。   “此处为何会有敌军!盟军呢?仪州军、拓跋部在哪?情报!情报呢?”   “敌军数量有多少,是哪方势力?完了,吾命休矣!”   文隽闭上眼睛,不再多言。   主公身边近臣皆嫉贤妒能,整个随州已经烂到根上。要如何救。   一切太迟了。   另一边,钱奎两把板斧一马当先直冲敌军阵中。其实他当然知道不该这样好勇猛进、突入重围,但实力足够时,就能为所欲为。   他此刻就像是冲入敌阵的一头巨兽,两把斧头疯狂劈砍,一时惨叫、哀鸣、四下逃散,苦不堪言。   很快,那巨大的身影横在了主将面前。   “哇啊啊啊啊啊——”   副将文隽闭上眼睛,被那热血溅了一脸。   身在乱世,无力回天。   他的人生,到此为止了。   却在此刻,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   慕广寒:“主将阵亡,随州已败,众将士缴械不杀!”   几乎是一瞬间,洛州士兵的高呼声此起彼伏:“主将阵亡,弃暗投明缴械不杀!”   冰冷的重锤举到眼前,钱奎:“主将已死,如今你便是这军中官阶最高之人。我主爱才,投我洛州者连升两级!”   投降,就还可以活。   ……   随州军降了。   慕广寒却不敢丝毫放松。一直等到天空从鱼肚白变成一片明朗璀璨,手下探子送来拓跋部已闻讯逃回府清城的消息,尘埃落定,才放下心来。   赢了。   两场战役,很顺利。   没有节外生枝。   他松了口气,身子晃了晃,楚丹樨:“主人!”   慕广寒在楚丹樨怀中勉强稳住,却只顾对钱奎道:“战场清理完,轻装带走、重装留下。投降的随州士兵若有人逃,放任其去。”   “大军已一天一夜没吃没睡,弄完尽快回安城修整。”   “我们本钱少,一兵一卒都损耗不得。”   “不得贪功,先回家。”   ……   回安城的路,大军走得慢了一些。   很快,又是一片月色。   十万人出去,几乎全无折损,还带回来五万多随州战俘,实在赚翻。   钱奎是心情大好,一路忍不住又开始吹。   “哈哈,我当日第一次见到月华城主,就觉此人一表人才、潇洒不羁、神机妙算、聪明绝顶,绝非池中之物!”   钱奎副官沈策貌不惊人,做事却一向认真不苟。遇事喜欢拿笔记记记。   此时,他又拿出手扎:“将军,今日两战大获全胜,属下对月华城主五体投地。但属下有一事至今想不明白,还望将军不吝解惑。”   “昨晚咱们大破仪州时,倘若仪州派信使快马加鞭将我军战法告知随州军、拓跋部,使得他们提前防备,我军又该如何与之周旋?"   邵明月回来路上,坐的是钱奎的马。   “师父说了,那樱祖一贯狡苛、冷酷、唯利是图。以他那见不得别人好的性子,他自己倒了大霉,才不会好心告知盟军提防。”   “退一万步说,就算老贼突然改性,仪州被打得那般落花流水,残兵败将只顾奔逃,也未必分得出心来挑出一个不辱使命的信使。”   “就算信使够快,拓跋部与随州合并抄近路也需要一个多时辰。我军只要在一个多时辰里干掉随州,就还能赢。”   “原来如此。”   沈策懂了:“月华城主全部都算计好了,果然料事如神。”   邵明月笑笑,没再多说。   师父还说,其实他也并不能十拿九稳。   毕竟战场之上,种种机缘巧合细如牛毛又千变万化,便是件件都机关算尽,往往还是会有造化弄人。再强的将领,也难保证一定能赢,都只是随机应变而已。   知己知彼,不可轻敌。   这些话,他记下了。   ……   邵霄凌在小侄子和钱奎那听了一会儿,策马上前:“喂,阿寒,小东西刚刚喊你师父呢。”   “你什么时候偷偷背着我把我侄儿给收了?也不跟我说,我得替他办拜师酒的!”   楚丹樨:“嘘。”   “主人累了,才睡着,别吵他。”   邵霄凌一张俊脸瞬间垮了下去。   区区侍卫,敢嘘他洛州侯?   而且话说他的这位“夫君”,还真就靠在侍卫怀里闭目睡了?   能不能稍微注意点影响?虽说“婚约”之事子虚乌有,但他毕竟曾众目睽睽婚船接人,又在安沐城门口收了乌恒侯的新婚贺礼,如今人人以为他与月华城主有一腿。   这人倒好。   一会儿和卫留夷余情未了,一会儿又和俊美侍卫贴贴。   要睡也该睡他怀里啊,不然让别人怎么看他?堂堂洛州侯被夫君送了帽子?正想着算了,为这点事也不值得气,随即目光恰落在楚丹樨怀中人的脸上。   “喂!”邵霄凌吼了起来,“他脸色怎么那么差?”   ……   月下安城。   邵霄凌一直以来只见过慕广寒肆意潇洒、无所不能的模样。   如今却见他蜷缩在床上弓起背脊,整个人浑身痉挛咬牙发抖,发不出声音。细碎的黑发黏在脸上、遮住眼睛,身下的席褥被冷汗一片湿透。   邵霄凌不禁一阵无措,颤抖着去摸他,那身子摸起来却是骇人的冰凉刺骨。   邵霄凌:“怎么会这样,阿寒!你、你哪里难受告诉我?”   他抬头,一脸着急看向楚丹樨:“他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了?快、快去找安城最好的医者——”   楚丹樨垂眸,不愿多说:“他本就身体不好,不可疲累。休息两日就好了。”   休息两日?   可邵霄凌看他疼成那样,怎么看都不是休息一番就能好的样子!   “呃……”   正想着,床上人强忍剧痛,突然翻滚挣扎着要滚落下来。邵霄凌连忙去接,却被旁边卫留夷一把挤开。   怀里湿淋淋的身子,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寒冰。   “阿寒!”卫留夷睁大眼睛,只见怀中之人咬着下唇,不肯发出一丝声音,却是仰着颈子颤抖不已,似是痛得不成样子。   “阿寒,阿寒……”   他似是听见有人叫他,深灰近黑的眸子微微睁开,目光却是无力得几近涣散,无声喘息,卫留夷脑内一嗡。   彷如之前他在他怀中逐渐冰冷的样子,重来一次。   心脏簌簌发痛。   随即肩膀也一痛,楚丹樨的声音压抑着隐忍:“你放开他。”   “放开,你不配碰他。你欠他的一辈子也还不了。若我那时在他身边,一定杀了你!”   “想知道他为何变成这样?”   “主人与我皆是月华族人,月圆之时会受月晖影响。他是城主,本就代月华城受月噬折磨,你又剥了他的髓珠,他更为虚弱,才会疼痛至此!”   卫留夷闻言如被一剑穿心,难以喘息。   怀中,慕广寒再度辗转。清晰可见他脖子上、脸上,原本狰狞的毒纹随着不断痉挛起伏胸口,正在不断增长、爬遍全身。   见那毒纹狰狞,邵霄凌亦是目眦欲裂。   他出门提了斧子,就要砍卫留夷。   李钩铃连忙去护自家少主。   嘈杂之中,慕广寒醒了。   他虽是痛极,倒还听得见。   “……别、闹。”   实在太痛了,这群人还闹内讧,吵得他想骂又好笑。又笑不出来,因而在旁人看来,他此刻满是痛苦的双眼里,满是绝望般的平静。   楚丹樨平日里一向克制,此时却心疼得哽咽,握着他的手掌亲吻掌心,一行泪顺着脸颊落下:“阿寒,阿寒……”   很久以前,月华城中永夜,一轮月下。   那皎洁清辉中,有人一直望着他,而他那时不曾在意。   若是时光能重来……   “两件事。”   慕广寒冷汗涔涔,咬着牙,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在颤抖,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你们……听好。”   “安城内有敌军内应。掘地三尺,找出来。”   “还有,明日,最迟后日,秀城的樱祖定会……撤军。”   “因为,燕止他……”   他实在没了力气,喘息了片刻后,断续着只说重点:“总归,霄凌,你和钱奎、阿铃一起,趁秀城空虚,务必……一举拿回。”   “战术不决,你听钱奎……战略不决,听阿铃。”   “机不可失。”   还好。   交代完了。   慕广寒很为自己骄傲。   毕竟痛过那么多次,也练出了本事,难以忍受的时候从不去想那些以前喜欢过的人或事。   只会想他的心腹大患。   想想燕止在做什么,在想做什么。   有时灵光一闪,还能虎口夺食。比如此刻。   满身毒纹再度增殖,慕广寒已无法再睁开眼睛,脆弱的喉结上下滑动。   “别看我……”   真的好疼。最后三个字,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   世界归于黑暗。   有人叫他名字,遥远而不真切。指尖划过滚烫的泪水,若还能有力气,他真的想再说一句他没事,死不了。   或许这副样子,无论在谁眼里都是支离破碎。   但他毕竟从小丑到大的,内心比一般人坚强。熬过这个满月,又是平日里的模样。   黑暗中,有什么温柔的气息包裹着他。   很奇怪。   不知从何时起,每次痛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有这么一丝气息,淡淡幽兰香,让他不会再痛。   慕广寒一辈子撞南墙,撞死了几回还是头铁,还是仍愿意相信很多东西。   也许真的,有什么人、什么东西,在默默守护他。   或许那只是一线思念,来自早逝的母亲,未曾谋面的所爱之人,又或是有朝一日回望今时的自己。   衣襟散落。   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锁骨处漏下一条皮绳,拴着一只简陋的石头小戒指,淡淡的白光。   那石头本就是萤石,微光看着很不明显。 第17章   夜幕沉沉,一颗巨大、略带血色的月亮赫然挂在天上。   每个月总有几天,那月猩红刺目。   卫留夷佝偻着身子忍住胸口闷痛,无数记忆片段涌来。   阿寒被绑上寒冰碧游床上那几天,也是月圆。   而阿寒在这样的夜晚,本就会无比僵冷。   他会有多痛?却始终咬着牙一声未出。   是因为早就习惯了……就算喊疼也没有用,是么?   整整一年。   慕广寒身上、手上的绷带,平日里只缠到手腕,可时不时的,又会一直缠到修长的指尖。   他看见,却从来没有问。   月圆之夜,慕广寒要放血给叶锦棠治病时,总会待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只让侍者把一碗血水送出。   他还以为他是在跟自己赌气。   隔日,会不安愧疚地送去许多礼物。   整整一年,他不知道。   不知道每个月圆之夜,毒纹滋生,阿寒一个人孤零零浑身发抖,蜷缩成一团、辗转反侧,痛苦难当。   那一整年里与穆寒有关的记忆,都是炎夏,是火光。是很多温暖的东西、烫人的明亮。   他们作诗、弹琴、饮酒。   穆寒喝醉时,眼睛里带着明亮的雾气,冲他笑。恒城夜色下大火将半边天幕映照得仿佛黄昏灿烂的明霞,他坐在城墙上。   他说留夷你看,我把他们赶走了。   我厉害吗?   那双带笑的眼睛里,一直藏着疼痛与卑微。他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会掩饰,所以卫留夷一直看得到——这个人,没有人对他好过。所以只要稍微对他好一点点,他就会那么开心、那么欢喜。   心脏突突跳,窒息的撕裂感。   他不该那么对他。   明明知道……更不该那么对他的。本就没有人心疼他,没有人爱他,他还对他不好……   卫留夷忍着痛,伸出手去,想要抓到当年的一丝幻象,想将当时的那个人拽过来、揉进怀里。可触手可及的,却只有天空淅淅沥沥落下的小雨。   慕广寒终于睡了。   楚丹樨替他盖好被子,熄了房中烛火,走出来。   他看着卫留夷,冰冷俊美的脸孔隐忍着憎恨:“即便我此刻杀了你,再杀了那个人,他也无法复原。往后一辈子,都要忍受这种痛苦!”   雨声淅淅沥沥。   一字一句,刺在卫留夷心上。   他想要说什么,喉咙深处,只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声音。   想要起身,却只摇摇晃晃。   手臂上还残留适才怀中身体的冰冷,闭上眼睛,仍能看到那双隐忍、一丝微红、涣散却平静的双眼。   卫留夷突然疯了。   他跌跌撞撞,疯了一样想要去他房间。想抱抱他,陪着他,一直在他身边。   楚丹樨暴怒,剑柄狠狠一击,将他击退好在雨地之中。   “你若真为他好,就别再靠近他!”   “我……”卫留夷喉咙里发出铁锈一般的声音,他呼吸粗重,狠狠瞪着楚丹樨。这个侍卫什么都不知道,他又不知道他和阿寒的一切!他是做错了事,但也轮不到这个人——   “放过他,让他一个人好好的。他会过得好很多,就、就像……”   楚丹樨凄然一笑。就像我一样,放了他。   卫留夷如遭雷击。   在那一瞬间,他无比确定,这个侍卫以前和他的阿寒有过什么。在他眼里,有和他一样错了的,难以弥补的,悔不当初的……   那一刻,他想生生掐死眼前人。   阿寒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独一无二!   他们一起的夏日迷谷,萤火夜色,无人可及。这人不过是个低贱的侍卫,凭什么认为他能拥有跟他一样的东西?他怎么敢?   楚丹樨却只轻笑了一声,眼里满怀轻蔑怜悯。   细雨不停,湿透一身。   ……   仪州·幽澜城。   此城南倚郁山山脉,东临西凉云山,地控洛川,乃是仪州咽喉,形势险要、兵家必争。   与江南细雨不同,今日的仪州却是天高清朗,晴空万丈。   西凉王燕止一身玄色披风登临城墙,凌乱的白发在发尾特意扎了一个跳动的小小尾巴,还是被平原狂躁的风吹得乱七八糟。   “馋馋,好看吗?”   他凑到鸟面前,鼻尖亲昵顶着鸟喙。   海东青“嘎”了一声,不屑地扭过脸去。   今日的西凉王,脸上绘了油彩。   人尽皆知,虎贲将军赵红药总喜欢把自己画成各种各样的猫,而西凉王就爱把自己画成各种花色的兔子。   分脸的,白的,橘的,花的。平日里倒也没听说他喜欢兔,也没听说过他喜欢吃兔。不知哪里来的趣味。   “噗……”   鸟都嫌弃,赵红药没忍住嗤笑。   “……”   燕止无奈,将鸟举得更高了些,“不是要你看我,是往下看!看这一片锦绣山川,好看么?”   脚下城墙外,正是洛水奔腾,千里山川在无尽朝阳之下连绵如翡。若未在山巅见到如此美景,谁又会明白一方霸主之心?   真是山河如画让人心醉   画面最远处,点缀着一抹火红。   那是一处燃烧的火海——仪州侯樱祖最大的粮仓。   其实是搬得差不多了才烧的,西凉人一向物尽其用。   但将来史书上就只会写:天宣十二年,西凉王燕止烧尽樱祖幽澜大营九百万粮草,樱祖粮尽溃败,西凉一统仪州。   ……   洛州·秀城。   樱祖带出去七万将士,回城却不到五千。虽大营还有十五万精兵,但经此一败士气低迷。他自己想到被伏之耻,更是惊惧懊恼夜夜无眠。   可他那时尚且不知,这还远非谷底。   隔日,有人跌跌撞撞来报,仪州沧澜城失守。   攻打沧澜城的不是别人,正是盟军西凉——燕止轻兵夜袭骗开城门拿下幽澜,又火速打下周遭大片城池,如今更已骑兵南下向仪州州府千郡城直冲而去。   樱祖一时间有了特别不好的预感。   也是这时,他才突然发现府邸里总是给他吹耳边风的妖艳西凉歌妓,不见了。   “那个贱人!她、她原来是——”   完了。   全完了。   他恍然大悟:“我们所有人,都被那个燕止给算计了!”   他,随州,拓拔部。   全被算计了,燕止不过是给了他们一座城的蝇头小利,画了剩余洛州的饼,他们就一个个栽进来,为西凉做嫁衣裳!!!   "幽澜已失,州府绝不失!全军整备,连夜赶回,死守仪州!"   然而,还是迟了。   刚刚上路不久,樱祖就收到消息,仪州州府千郡城陷落。   ……   又一日后。   千郡城城楼。   樱祖一家妻儿老小被绑在城楼。西凉大旗招展,虎贲将军赵红药彩绘的猫脸上还戴着一只大大狼头,高声道:“此刻投降,放你家人活命!”   樱祖在那一瞬,想起很多事。   他的发妻,从年轻一直跟随他,后来人老珠黄被他嫌弃。半年前天昌之战他弄死邵子坚,发妻含泪来劝:“仪州与洛州相辅相成,唇亡齿寒,你与洛州侯数十年情谊,怎能经受西凉王蛊惑,背信弃义?”   他不听,还骂他妇人之见。   发妻走时感叹:“如你这般执迷不悟,终有一日,也要尝到同等滋味。”   如今一语成谶。   樱祖咬牙看着城上意气风发白发绘面的青年。想他荣辱半生,却不想被一个年轻小辈玩弄鼓掌!!   如此投降,史书上怕只会留下可笑骂名。因此,至少……站着死,不做降兵!   “父亲,三思啊!”   儿子在旁力劝,可樱祖心意已决。   “给我杀!哪怕战死沙场,决不投降!我仪州与西凉势不两立!!!”   燕止:“……这人疯了。”   就算多年筹谋功亏一篑,也该知胜败乃兵家常事。留得青山在未必没有翻身天,六七十岁起势,七八十岁为王者亦有人在。实不该如此意气用事。   可见这人已走到头了。   ……   这一仗毫无悬念。   只可怜那数十万普通士兵,为州侯一时意气而埋骨荒塚。   短短两日,西凉尽吞仪州州府与一半州土。   西凉王一向擅长吃干抹净,自然继续北上。就连之前白送樱祖的秀城,他也派海东青飞去围困唐沙的见鹿将军师远廖处,让他趁仪州撤军一举夺回。   扑棱扑棱。   数日后,馋馋飞回来了。   燕止看完信,愣了愣,扶额“哈”地笑了一声。   ……他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   赵红药很熟悉西凉王的某些表情。   “月华城主他又干什么了?他、他莫不是趁机把秀城抢了?可他又是如何知道……”   燕止只是挑眉。   是月华城主的话,做出什么他都不奇怪。   习惯了。   “罢了,反正整个仪州已势在必得,他不过是得了一座城池。”赵红药拍拍他,“一定很快就能收回来了,嗯?”   话虽如此。   为何此话配着她那个彩绘猫脸上翘的唇角,却显得阴阳怪气又幸灾乐祸?   ……   慕广寒浑浑噩噩了几日,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很多冷冰冰的过去。   怀疑人生的同时,更怀疑自己当年看人的眼神。   他都喜欢了一群什么人?   好在梦的最后,多少有了一丝温度。   有人头发很长,发尾编起像个小尾巴。身上是幽兰香。   那人喜欢从身后抱他,炙热的身体霸道地紧紧搂住,笑着亲吻他的后颈,发丝挠得他痒痒的。   “乖乖,多给我抱抱。”   “乖乖”是南越方言,对自己最为喜欢、疼爱、亲昵之人的称呼,并不是说人性子乖。   但也得喜欢得不知道还要怎么喜欢了,才会叫人“乖乖”。   梦里,慕广寒暗暗脸红,觉得荒谬。   他虽一直希望有人能真心爱他,但也从未奢望过溺爱。“乖乖”实在是听得他想打人,只因对方绝美才没舍得出手。   虽说绝美,他其实也看不清梦里那人的脸。   却不知为何,总觉得那是个身份高贵,但内里并不怎么优雅的漂亮混账。   “混账”在南越的意思也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大体和“杀千刀的”差不太多。   醒来时,一脸泪痕。   慕广寒愣了一下,赶紧埋头蹭掉。   像叶锦棠那种纤弱美人垂泪才能让人心疼,他哭的话只会招人厌烦。何况只是个荒诞的梦,大可不必这么丢人。   守在床边的那个侍卫,就别用心疼的眼神看他了,真的没事!   楚丹樨扶他起来吃了些补药,才垂眸道:“主人,咱们在秀城。”   慕广寒一时放下心来。   拿下秀城了!钱奎和阿铃他们真的听话,靠得住。   “内应也抓到了?”   “嗯。”   “再多挖几遍,务必别有漏网之鱼。”   ……   又过两日。   慕广寒彻底好了,没事人一样。   说是好了,其实月圆之夜爬遍全身的毒纹尚未完全退去。整个人全脸全身青一块紫一块,不得不带上了全脸的面具,又遮了一层纱才得以出门。   “多遮一些,别吓着人才好。”   他语调轻松,楚丹樨却是喉咙发苦。想起很久以前,有人蜷缩在黑暗的屋内,埋头膝间瑟缩躲着,“别看我……”   如今却变得不遮不掩、云淡风轻。   慕广寒其实倒也不是不难过。   本来就够丑了,这下更没有人会喜欢。可话虽如此,今日他也实在是没空难过——   因为西凉王给他搞了个大事情,活生生送来“一份大礼”。   真,活生生。   樱祖,活的。   慕广寒给气笑了。这个燕止真的,是他此生见过的最为阴险狡诈、人憎狗嫌之人!   也就邵霄凌傻乎乎,还拿了斧子想“手刃仇人”。   被慕广寒翻着白眼给拽了回来。   “你也不想想,西凉王此时送他过来,安的什么心?”   当年天昌之战,洛州侯就是被仪州、西凉、随州三方合兵所害,但在洛州人的心里,他们不共戴天仇人是谁?   就一个,仪州侯樱祖。   死谁手上,谁就是仇人。   “一旦樱祖死咱们手上,你觉得在仪州余党、他家沾亲带故的门阀士族和其他居心叵测之人心中,谁是仇人?”   他们到时,会直接忽略是燕止发兵占了整个仪州,只将矛头对准软柿子洛州——你杀的就找你,好一招祸水东引。   “为今之计,赶紧原封不动送回去!”   什么国恨家仇,暂放一边去吧。   之前翡翠谷让这人跑了,如今再杀就是不智。甚至原封不动送回去也是很烂的计策,毕竟这酷暑颠簸,樱祖年纪也大了,万一撑不住死路上了算谁的?   但,宁可他死路上。   也比烫手山芋死在洛州好。什么,囚禁起来?那不仅憋屈,得好吃好喝养着仇人,还得防着他被别人下毒暗害,不然还是洛州背锅!   慕广寒一个头两个大。   能想出这等损招,西凉王何止人怨狗嫌弃?只怕剁碎了喂鸟鸟都不吃。   “嘎——”   刚说鸟,海东青就扑棱扑棱飞来了。   西凉王随“大礼”附的信件十分官方,什么“知洛州血海深仇特送此贼任凭处置……”云云。   鸟腿上的信倒是真诚多了。   一张墨画,歪歪扭扭阴阳怪气的笑脸。   慕广寒认得这个笑脸。   以前每次看到这个笑脸,他就和西凉王离见面不远了。   听李钩铃说,那日他们刚攻占秀城半个时辰,西凉军师远廖就来了。见城被偷,在城下气急败坏各种叫骂。但李钩铃根本不理他。   当然,以西凉王的气量,倒也不至于丢了一座城就要亲自来收拾他。   实在是他们之间的冤孽过节太多。   都心照不宣,彼此已是对方人生路上绕不过去的重大的绊脚石。   像这种重大隐患,就该早早掐灭。否则放纵对方做强做大,必有朝一日不可收拾,与其到时拼死一战,不如早点斩草除根。   ……   新鲜的五花肉,真就那么好吃?   至少这鸟觉得很好吃。每吃几口,就去天上快活地扑腾一会儿。真·开心到上天。   好歹也是燕止的鸟,西凉王就没喂过他好东西?   慕广寒伸手挡了挡刺目的阳光。   手背也是青紫一片,这日实在太热,他也懒得包扎,吓人就吓人吧。   宿敌是良药,催人奋进。   如今他满脑子都是应该如何对付西凉王,真就没空难过自己丑这事。毕竟,他沉溺伤感的时时刻刻,人家西凉王都是在马不停蹄地对外扩张。   长此以往,最后定是西凉王干掉他。   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慕广寒这次还是没回燕止的信。   一直不回自然有原因。谁让这西凉王每次送来的信,不是丑得没眼看的画,就是语句不通的一堆错字。   他……不喜同文盲通信。   虽说西凉文字是古獠文,但大多西凉人都会说写中原文字。西凉王写不好只能说明他是个蛮夷、不爱学习。   罢了。   反正他回不回信,西凉王一向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鸟在他这赖了好几天,胖得都快飞不动,某个黄昏终于走了。   慕广寒看着西北天空的一片璀璨晚霞。   我在这里等你。   杀个你死我活,不见不散。 第18章   之后几日,满月褪去,慕广寒身体逐渐恢复,头脑亦更加清明了一些。   可以更透彻细腻地反思复盘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然后他就发现,他实在是小看燕止了。   将樱祖送来洛州,甚至算不上西凉王这段日子里排的上号的阴损招数。而燕止打乱三城送给三方联军的真正目的,也根本不是想要激起同盟内讧,借以削弱三方实力。   不。   西凉王真正的如意算盘,从一开始,就是要借那三方盟军的手一举踏平洛州,或者反过来,借洛州的手狠狠削弱那三方的实力。   这才叫真正的“祸水东引”。   整个过程,西凉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不费一兵一卒坐收渔利。   哪边赢了,他都高兴。   最好皆输,他更开心。   完完全全就是游刃有余、进可攻退可守——   若是盟友南下顺利,他们可随时增兵支援、分一杯羹。若是盟军不顺,他们又可随时趁盟军深陷前线、后方空虚时,率领轻骑一举背刺偷家。   事实上,燕止也确实这么干了。   西凉土地虽广,城镇也多,但毕竟地处西北、物产相对贫乏。而像仪州、洛州、乌恒这样洛水之畔土地丰沃又富庶通达的好地方,怎能不暗中觊觎?   更不要说,他这次偷袭仪州,还顺带“杀鸡儆猴”。   在樱祖之前,归顺西凉的各方势力,从未有过谁敢嚣张不服。   唯有仪州表面归顺,实则却借坐镇四地中心、南北通达地理优势左右逢源,不止和旧主南越藕断丝连,同和东泽、北幽亦牵扯不清,更是借着背靠西凉大树无人敢惹的势头在这半年里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实力,觊觎洛州的同时,还算计着将来反咬西凉一口。   樱祖几回对西凉狮子大开口,全被满足。   他便以为西凉王忌惮他、不敢动他。   殊不知机关算尽,却是中了西凉王捧杀之计。先是纵的他不知天高地厚,又送美人吹枕边风,屡屡诱劝他攻打洛州、早成一方霸主。   结果,洛州未得,老巢被端。   燕止还拿他做了回“榜样”——看看敢在西凉面前自作聪明,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听闻很有疗效。   这些天西凉降城之中,不乏有城主诚惶诚恐送去各种名贵礼物,以表忠心。   如此,一石多鸟。   燕止赢麻了。   而被卷入这个棋盘中的洛州,不过是怀璧其罪的无辜牺牲品而已。   偏偏被迫入局,明知是西凉借刀杀人,却为守住最后的安城防线,只能选择应战,同那三方势力杀个你死我活。   就这么被西凉王死死拿捏。   甚至慕广寒都能想到,燕止还没使出的后招。   就是万一他不肯配合——虽然他根本也想不出能不配合的办法。但万一他不从,燕止还可以拿唐沙的洛南栀威胁,逼他就范。   这可真的是……   慕广寒活到今日,从未被人逼得如此被动过。   可见西凉王这半年来吃人不吐骨头的功力,又十分见长。   令人发指。   ……   好在,慕广寒早年毕竟养成了病中不忘狠狠研究宿敌的好习惯,才能灵光一闪想到趁乱偷取秀城。   在这场西凉王算盘布局,处心积虑的算计中,这是他唯一可得的、仅有的一点好处。   即使是病好以后,慕广寒也想不出比那更好的点子。   只可惜,能偷到秀城,不能算真本事。   守得住才是真本事。   综上所述。   眼前的胜利,统统不是真正的胜利。   无论是之前大破仪州、随州军,还是拿下秀城,本质都是替燕止削弱了西凉的敌人。   而如今,西凉打下仪州、扩充了兵源粮草,一旦狼顾反扑,洛州处境只会更加岌岌可危。   慕广寒想到此处,实在是坐不住了。   当即叫了军中所有高级将领,铺上地图一一给他们分析现状。   “好在,燕止眼下尚在追打仪州残部,分身乏术。”   虽然仪州州府已陷,州侯樱祖也被俘,但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有一些忠心旧部在尽力顽抗。   虽然,多半也撑不了几天。   但最起码,还能替洛州这边争取一些宝贵时间。   “为今之计,我们必趁这几日喘息空当,火速拿下府清城。好让安城、府清、秀城三城连成一线,互为屏障倚靠。”   “否则,一旦燕止打完仪州,有空南下府清,咱们所在的秀城将腹背受敌。”   而一旦秀城被攻破,洛州兵唯一的选择,就只能退守来时的最后屏障安城。   那一切就重头回到起点。   这些日子的仗全白打了。   ……   慕广寒一向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毕竟想要好好活在世上,生成他这般吓人模样,就只有事事处处比旁人更温雅、隐忍、有用,才能有幸得来些善意回馈。   可纵然他脾气再好,想到这西凉王这次如何阴险狡诈,逼得他被迫给他做了一回嫁衣裳,也是默默气笑了。   心里偷偷骂了一万次。   但骂没用。人生在世最气的,就是你疯狂看不惯他,却又干不掉他。   还很有可能,马上要被他干掉。   再一抬眼看去,洛州将领们脸色也都万分凝重。   怎能不凝重。   刚才慕广寒那番话就像一击重锤,把他们刚刚连番大胜、收复失地、轻松雀跃光芒万丈的心一下子敲回深深的谷底。   才发现,短暂的胜利之后,摆在他们面前的,根本不是高歌猛进、一路收复失地的坦途。而依旧是希望渺茫、晦暗不明的未知。   甚至就连这这一点点晦暗不明的希望,都是因月华城主恰好人在洛州、愿意帮忙,果断决心集结北上,提前从摇摇欲坠的洛州勉勉强强凑出来了十万精兵、又从乌恒借来粮草,才得以勉强维持下的。   若是月华城主不在,他们的命运又会如何?   洛州众将领不禁问自己。   会不会安城早就陷了,州府也没了。   战火纷飞、生灵涂炭,洛州不再,他们也都没有家了。   慕广寒:“……”   慕广寒:“…………”   他倒也没想到,分析一下当前严峻的形式,能直接把两米多高一堵墙般的钱大人,弄得带头红了眼。   再看其他将领,虽都是久经沙场之人,也不是默默低了头,就是暗暗咬牙。   慕广寒其实能明白他们的心情。   洛州将士并非惧敌,只是真的难过。天昌之战后,旧主被杀、城池被蚕食瓜分,军民苟延残喘万般努力,好容易如今又重新见到一丝曙光。   结果转瞬之间,打了豺狼又来虎豹。仅有的十万兵,刚战过仪州随州,又要对上西凉千军万马的黑云压城城欲摧。   难。   实在是太难了。就像一个病入膏肓又不甘心之人。强弩之末、新仇旧恨、无能为力。   慕广寒:“但没关系,还有我在。”   “咱们明日一早就出兵府清,争取一举拿下。到时西凉真来了,大家听我指挥严防死守,也定能一一对付。”   慕广寒此话说得十分笃定。   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上次对三路联军,他说能赢,是真的自信可以赢。   可这一次,他也不过是在说大话而已。   “月华城主见燕王每战必胜”,但那其中也有多次实是胜得侥幸。只是这话他此刻要埋在心里,绝不能说出口。   兵书有云,凡兵有四机:一曰气机,二曰地机,三曰事机,四曰力机。   排在地利、计谋、力量之前的,永远是“士气”。   士气足盛,可逆转乾坤。   慕广寒自知如月华城主盛名就是整个洛州军的主心骨和定心丸。实绩也好虚名也罢,既他能有幸在军中暂有绝对威信,他此刻的态度,就是全军的士气所在。   手下的这支队伍,既又不够精兵强悍、人数也不够多,若说还有什么,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士气”这二字了。   想要胜利,他总得第一个抬头挺胸、打起精神来。   慕广寒这些年,辗转去过很多地方。   大夏北幽,多拜家世门阀。南越地界,百姓务实图安。西凉野蛮,好强斗狠不讲礼法。而东泽,各个部族崇神、拜巫,相信神灵护佑。   虽看似截然不同,实际人性相通。   那就是活着,总要心里偷偷相信点什么,无论是虚无的神明,还是能抓在手上实实在在的东西,总得有个念想。   为今之计,他要做的,就是将“月华城主每战必胜”的念想给守住了。   努力谋划,争取不负众望。   ……   有了月华城主出言激励,众将领总算纷纷咬着牙努力收住慌张忐忑的心情。   “是啊,我们……还有城主。”   “也有少主在,还有老主人的在天之灵保佑!”   “对,不可妄自菲薄,我们洛州军既能大破仪州、随州之兵,谅他西凉也并非什么难以战胜的豺狼虎豹。”   “何况,月华城主所向披靡,从无败绩!”   慕广寒点点头,言归正题,带众将领将视线重新回到那副战略图上。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攻府清,需弄清敌我虚实。   “在我看来,洛州最长之处,乃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士气高昂。”   这一切,得益于洛州旧主一代藏着的野心,以及路霆云老将军严格规整的日夜操练。   其实从与仪州、随州交战的经验,慕广寒就能明显看出,对方军队若非被突袭时指挥大乱,也不至于那般惨败。而洛州兵这边则规整有素得多,白天严格遵守旌旗幡麾指挥,夜间则靠金鼓笳笛进攻和收兵,总能严格听从指挥。   这等优势,关键时必有大用,千金不换。   “而眼下拓跋部优势,则是他们五万守军丝毫未损,且府清城三面环山、易守难攻。”   “但要说他们的弱点……”   拓跋部的弱点,也是整个东泽所有部族共有的弱点——笃信巫卜、鬼神。   纪散宜之所以能短短时日在东泽吃开,甚至一跃能东泽盟主。无他,就因他会搞巫蛊之术,信徒众多。   有“神灵护体”的东泽军,常常斗心极强,可同时往往也很脆弱。一个不吉之卦、一个天雷月蚀,就能让其军心涣散、四下奔逃。   “那不就好办了?”   慕广寒说到这里,洛州将领们纷纷露出了然之色。   “我记得,上次军营喝酒之时,曾有几位兄台……表演过装神弄鬼、引雷求雨之术?”   ……   任何一处,只要人够多,总能出那么一两个装神弄鬼的货色。   当然,神鬼之计引出府清拓跋部驻兵,也只是慕广寒攻城部署中的一计而已。   为保计划成功,自然不能只定一计。   于是月华城主与众将领们又开始集思广益、苦思冥索。渐渐想得投入了,慕广寒竟不自觉地,整个人盘腿坐到了桌上。   一边看战略图,一边心无旁骛专心思考。   这日晴空万里,日光透过雕花天顶,落在他一身简单的暗纹玄色衣衫上。他的长发松松扎了一下,发丝些微掩住了整块金色面具,余下的就随意披散在肩头。   仍沾了许多青紫痕迹的手指没有全部包裹,随着思索不断在地图上游走。他认真部署,阳光照进眼睛里,面具下狭长的眼中眸光认真而清明。   卫留夷就那么在一旁,呆呆看着他。   整个胸腔、心脏不可抑制地狠狠跳动。   胸口和心口弥散的酸涩和痛楚,按说早已是习惯。可恍惚在这一刻体会到的,却是另一种不同于曾经,不同于仅仅是失了所爱后追悔莫及的苦痛。   不是。   这一刻,他只是看着他,觉得阿寒他……很好。   哪怕戴着面具,哪怕周身是伤。可仍是俊雅落拓、聪明不羁、无人能及。   一时倒流光阴,仿佛回到初遇。   这人拿着乌恒侯的家传玉佩,笑眯眯在他面前晃荡。   那个时候的他是灿烂的。明明一张明明破损的脸,却是那样光明正大地笑着戏弄他,很特别、又有趣、很不一样。   回想一起在迷谷的日子里,很多次蝉鸣杏树之下,他其实……也从来没觉得他不好。   直到后来,他带他回了郢都。   旁人投来惊疑不定的目光,属臣亦明里暗里担忧来劝。   “少主,您,就算喜欢男子,那人也至少要与我侯府门当户对、品貌相衬才是。”   “那般样貌丑陋又来历不明之人,留他为何?早早逐出宫去才是!”   他毕竟是乌恒之主。   也会多少……在意他人的目光。   所以。   渐渐开始有些躲着他,不再天天去看他。   他这一生,在穆寒之前,从未爱过什么人。以至那时从未认真想过,为何一小段时日不见,就会偷偷想他。又为何每次见到,目光都会流连。   旁人都说他难看,可他只觉得他身子高挑,宽肩窄腰,偶尔甚至会肖想着,那腰身诱人,会不会非常好抱。   就连看到他的喉结微微颤动,也会偷偷吞咽口水。   可一旦想要碰触,眼前却又是众人异样的眼神,只能生生忍住,直到他的身体变得冰冷,他才第一次抱起他。   那一瞬怀中锥心刺骨的充实,永生难忘。   好像他整个人终于完整了,又永远再不会完整。   直到那时,他终于可以不管不顾,不理众官员入耳的反对声,不看人们异样的眼神。他碰触了他的毒纹,碰触了曾经不敢承认、无法面对的压抑的真心,他抱着他,感觉他应该一直这么抱着他,尽管怀中的身体已经冰冷。   阿寒……   曾经,恒城城墙的残垣断壁上。他看着他一夜没睡为他打退西凉兵略显疲惫的双眼,看着他放血未愈血迹斑驳的手腕,心里羞愧万分。   虽知道他一直在奢望什么,却还是明知故问,问他为何要对他那么好。   穆寒一愣,害羞又慌乱:“就只是,想对你好而已。”   很久以后,李钩铃皱眉不解,问他,“人生在世,若爱一个人,自然就想要对他好。这不是理所当然么?我觉得你对叶瑾棠更好,我只能认定你更爱叶瑾棠。”   可是,并不是。   所以,为什么。他很茫然,至今茫然。阿铃也没爱过任何人,却知道应该对喜欢的人最好这么简单的道理,可他为何,反而是对至爱之人苛责至深。   为何。   一步错,步步错,时至今日。   才发觉好像是从一种炼狱,又坠落到了另一种炼狱。他虽早就知道知道阿寒有多好,可不够,上天要折磨他、让他看清,他的眼睛到底有多瞎。   看清以后,无数次回想起,那个人曾经微笑着,一直在原地安静地等他。   等他去牵他的手,卑微而委屈、小心翼翼地等。   只是后来,实在等不到。   他就失落地走了,从此再也不想。   再见时,他重新意气风发,明亮仿若初遇。坐在桌上侃侃而谈,有那么多人听他的,那么多人觉得他好。   那日淅淅沥沥的细雨之下。有人咬着牙说,你活该。   你曾有过多少人羡慕不来的运气。   可你活该,你不配。   你不配。   ……   慕广寒其实早就注意到,他在说话时,乌恒侯在神游。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本来也没指望他听,李钩铃他们认真听了就行。   其实。   这几日,他倒是也看得到,卫留夷的模样很是……狼狈不堪。   只可惜,确实时过境迁,如今看见他那样的表情,他心里既没难过也没有任何痛快,单纯的空荡荡没有感觉。   其实以前吧,他也长情过。   失去一个喜欢的人后,会偷偷难过很久很久。还曾因为实在忘不掉,难过到去喝“浮光”强迫自己遗忘。   以前的他,不是个看到美人画像就变心的人。   也做不到可以快速将一个人从心里不见血地连根挖去。   如今的洒脱,都是一次又一次真心被蹂躏的疼换来的。他很喜欢这份洒脱。可有时,偶尔会想念曾经的那个自己。那个纵然愚蠢、不合时宜、伤痕累累,被荀青尾毫不留情地疯狂摇晃“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却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执着而热情的人。   那个人应该不会回来了。   虽然,那时迷谷杏子树下,有几个迷糊的瞬间,他可以做回曾经的自己。   那个执迷不悟、彻底交付的傻子。   太可惜了。   还是清醒洒脱好。   ……   一个时辰后,部署完毕。   众将领各就各位,去做明日出发前的准备。而慕广寒亦急着去见一个故人。   这事……说起来吧,还真有些难以启齿。   眼下出兵府清迫在眉睫,却还有两个恼人的隐患,一是洛州十万大军到时需分出一部分驻守在秀城,以防城内空虚、到时被西凉王轻骑南下偷袭。   这就不免导致此次能带去府清的兵力,得被迫削减半数。   更不要说,还要分出一部分人去看守那从随州俘虏的五万多战俘。   本来慕广寒打算的是,假以时日将那五万降军好好劝化,征召为我所用,也好补充洛州不足的兵源。   可谁想战场之上,计划赶不上变化。   本来想的是不急一时,稳扎稳打、一步一步慢慢来。如今倒好,出兵攻城在眉睫,弄得这帮战俘成了巨大负担。   直接带去战场,怕他们阵前倒戈。可放在秀城,又怕他们恩将仇报给西凉做内应。   思来想去,最优的解决方法,竟是就地坑杀。   如今洛州情势自身难保,不先努力消弭自身隐患,就等于送上去让西凉拿捏。战场之上对敌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杀就完事了。   死人是不会叛变的,省粮还省事。   话虽如此,但杀降毕竟与杀敌不同。   就慕广寒本人来说,他倒是不怕损阴德,只是若有可能还是尽量不想。   所以一大清早,他就去了战俘营外。   在城墙上一直徘徊,徘徊。从鱼肚白徘徊到天光大亮,想要一个两全之计,想不到。   结果,却忽然听见有随州口音的人,喊他“望舒公子”。   慕广寒:“……”   穆寒、慕容望舒,都是他以前行走江湖用过的假名。   望舒通月,广寒也是月。说起来,慕广寒当年,是用这名号在随州待过一阵。   不仅待过,还……咳。   慕广寒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果然是熟人。   文隽。   他之前某个旧爱的贴身家仆。后来旧爱飞黄腾达成了大将军,此人也成了军中高级副将。   文隽:“果真是望舒公子,傅将军他这些年来……一直、一直在到处找您!”   “……”   文隽的主子,傅朱嬴。   他当年瞎了眼,很不想提的随州旧爱。   初遇之时,那少年只是个权贵之家外宅私生娘死了爹不爱的穷小子,还瘸了一条腿,可怜兮兮的。慕广寒当时心疼他,把他捡回家来养,总之就是一个养出了小白眼狼还被反咬一口的故事。   想想都一个头两大了。   文隽一见真是他,就马上开始诉说他家主人如何如何思念望舒公子、如何情真意切,慕广寒实在是半个字没听进去,只觉得自己最近不知走的什么背运,突然接连命犯前任?   虽然以前,他也常遇到前任阴魂不散。   但都是一个一个来。   从未如今一般,一股脑的百花齐放,一个卫留夷、一个初恋侍卫还不够,还要来个傅朱赢?更要命的是,深埋在府清的探子前两日好容易送出消息,将拓跋部守城主将的信息带给了他。   很不巧,这个人慕广寒也认得。   谢天谢地,总归不再是他的另一个前任。   然而,此人曾与他和他的白月光有过一面之缘,亲眼看过他们卿卿我我、难舍难分。   更别提非要说的话,仔细想想樱祖老贼樱那个姓,也不太常见。   他曾经,也跟某樱家少年郎也有过一段,说不定就是那老贼的儿子或侄子。   “……”   综上所述。   慕广寒痛定思痛,认真决定要听荀青尾的话,还是早日戒了这恋爱脑吧!   真的,要是到时候洛南栀也不肯喜欢他,他就真的消停点算了吧。   放弃了,不干了,再也不追求爱情了。   不然真的是……   真心没着落,前任遍地爬。   招个护卫,前任。借个粮,前任。抓个俘虏,前任家仆。打个仗到时敌将出城一看到他,嚯,这不是当年那个勾引本该终生不娶的高贵天雍宫大司祭堕落凡尘,与之在大庭广众下亲得不亦乐乎的丑人么?   当年那么爱,后来怎么被甩了呢?   他就真没法在江湖上继续混了,早点回月华城躲到死吧。   ……   然而,话虽如此。   他还是得去和文隽再见一面。   谈一谈他不杀降,同时随州俘虏必须听话,这个非常重要的双赢合作。   正忙着走,衣角被拽了拽。   邵明月:“师父父。”   慕广寒:“……”   也不知道小小少主跟谁学的,没叫两天的师父,就变成师父父了。   他弯下腰:“乖,师父赶着明日出征的事宜,今日不太得空答你的题了。你把疑问记好,明日路上问,好么?”   邵明月却只是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大大摇摇头:“不,我只是几日不见师父父了,想要问问师父身体真的好些了吗?不再痛了吗?”   慕广寒愣了愣。   “听说很严重,没有药能治吗?其实安沐城我家宅邸里,有好~多~别人送我爹的各种珍奇灵药,早知就让师父来选一选。”   “……”   慕广寒蹲下身去:“真没事的,我老毛病了。”   “药没用,但也死不了,不必介怀。”   前几日,这孩子一直吵着要来探病,他都没让见,是觉得他年纪小、怕吓着他。却没想到,这孩子反而是所有人中看他伤痕最无异样眼神之人,此刻不仅拿过来认真看了着,还摸了摸。   邵明月:“真不疼了吗?”   “嗯,不疼。”   “那就好。”小小少松开他,忽然又伸出双手,“那,师父父抱一抱。”   慕广寒:“……”   他真是有点受宠若惊了。   像他这样的人,很少会有谁主动说想要抱抱他。   他半跪下来,小小少主就扑进了他的怀里。很软,像是一大团安沐城西市里甜甜的棉花糖糕。   柔软又可爱。   小小少主怎么那么可爱啊。   长大以后……能不能也不变呢。   慕广寒微微笑着,努力忽略那一丝泛起来的酸楚。都怪他以前总喜欢不值得的人,还养过的白眼狼一样的小孩子,后来虽然天天还在做梦,却又其实已经不会再做梦了。   但这世上,总还是时不时地,有一些温暖可爱的存在。   一点微光,将他拉回去,让他又开始构筑一些美梦。   真好。   邵霄凌:“……”   “我也要我也要!”   自打父兄死后,他是把唯一的小侄子当成儿子养的。在他看来,这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爱的贴贴时刻。   这一次,他绝对是真的没想要故意刺激卫留夷和那个侍卫。   但是他还是余光看到了,那两个人想要刀死他的酸黄瓜眼神。   嚯。   ……   隔日清早。   慕广寒带了五万人出城攻打府清,剩下五万人,他留给了镇守秀城的李钩铃。   本来想让卫留夷也留下,但卫留夷却无论如何不同意,一定要陪在他身边与他共进退。   对此,邵霄凌大大翻了个白眼:“刀箭无眼,只怕乌恒侯在府清有什么闪失,我洛州可担当不起,不如还是待在秀城静候佳音吧?”   卫留夷:“我剑术比你好得多,既能自保,也能护着他。”   “倒是你,早年夜夜笙歌早就还回去给师父了的那一套花拳绣腿,可别有什么闪失,弄得洛州无主。”   慕广寒:“……”   他实在听不下去这两人废话,只问李钩铃:“阿铃将军,你一个人行么?”   李钩铃正色道:“城在人在,绝不负城主所托!”   队伍出城门,浩浩荡荡而去。眼前平原之上,长河从大地尽头蜿蜒而去。李钩铃一身红衣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军队背影,直直远去不见。   “阿铃愿月华城主旗开得胜,一举拿下府清。”   随即,她下城楼,准备各种城防。   秀城乃是洛州咽喉之地,月华城主肯让她一个乌恒将军来守,还给了她五万洛州大军,这是多么大的信任与殊荣!李钩铃心潮澎湃。   她谨记慕广寒走时,在她耳边偷偷叮嘱。西凉倘若南下,可能去增援府清,亦有可能来袭秀城。她的肩上此刻有千钧责任。   必不辱使命,城防绝不会有任何疏漏!   之后一日,秀城之内一切井井有条。   唯一让李钩铃有些烦心的,是慕广寒留下辅佐她的那个洛州副将。   叫沈策,之前是钱奎的副将。   月华城主留人给她本意是帮她,毕竟此刻她麾下除了自己的五千骁骑营,就全是洛州兵了。洛州人突然被分到一个乌恒将领,大家彼此不熟,肯定是要有人从中斡旋。   李钩铃承认沈策的才华,此人什么爱都记小本本,地形图信手拈来,做事认真负责一丝不苟。   可是他的一些言论却着实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策此人,明明看着是个老实人。   让人过目就忘的样貌,内敛至极的气质,不显山不漏水,却时不时的语出惊人。   他会在陪她巡视城墙时,突然冒出一句:“以李将军之才,倘若一生留在乌恒籍籍无名岂不可惜。想来只有改投月华城主麾下,才可日月生辉、大放异彩。”   更会在挨家挨户排查时,突然在她耳边低声道:“乱世之中,良禽择木而栖。若是择错,仅仅荒废一生也就罢了,只怕被拖累得死不瞑目,可惜了将军一身武艺抱负。”   第一次听到这些话时,李钩铃睁大眼睛,不敢相信。   第二次,她反驳了他,两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   第三次,李钩铃直接下令让他闭嘴。   “你好歹,也是洛州将领。”洛州将领越俎代庖,替月华城主劝乌恒将军改投门庭,也真是够了。   沈策只是笑吟吟。   李钩铃让他闭嘴,他就闭着嘴腹语小小声:“我以为,整个南越将来,有朝一日必都是月华城主的。李将军以为呢?”   “我以为,”李钩铃直接暴力捏住他的嘴,恶狠狠道,“你也就好在是个洛州墙头草,若是我乌恒军中之人,我早一刀砍了你。”   “李将军话说早了,”沈策被捏成鸭子嘴,依旧努力发出声音,“乌恒洛州合二为一指日可待,到时在下还是有机会……再做李将军副将的。”   “到时,希望手下留情,沈策提前谢过不砍之恩。”   李钩铃狠狠瞪了他一眼。   其实沈策的办事能力真的很强,她交代的任务桩桩件件都能办妥。多好的副将,可惜长了张嘴。   李钩铃并不觉得此人是慕广寒特意派到他身边的说客。   毕竟游说水平实在不高,可比月华城主亲自来蛊的一句“阿铃,今天打得开心吗”差远了。   但,反而一切如若是此人自己心意,才更值得警惕。   李钩铃总觉得洛南栀回来后,得赶紧整整洛州军心。   否则,只怕再过两个月,整个洛州军民都要忘了洛州还有个少主,全被蛊成月华城主的人了。   等等。   说起来,她自己的骁骑营,当年在乌恒三次保家卫国时,也都是月华城主带过的。   半个月前,她想带些人驰援洛州,本想着山高路远会有人不情愿,没想到全员主动愿意追随。   “……”   也就是月华城主自己无心。   他若有心,那还得了。   李钩铃又发了一会儿呆,抬起眼来,秀城城楼正上方三层檐顶的建筑,残破的琉璃瓦顶熠熠夺目,晴空之下,檐角的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他,是真的无心吗?   ……   两日之后。   府清城旁的环山之上,慕广寒、钱奎等将领,以及卫留夷、楚丹樨,一同看着城外突然出现的大量黑压压的西凉营寨。   慕广寒:“………………”   什么时候他也变成乌鸦嘴了?   来的路上,他才跟钱奎他们说过,燕止这人一向喜欢轻兵奇袭。所带於菟营精锐一般只有几千人。但这几千人却并非一般,个个武艺精湛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又机动灵活往来无踪,可当数万人大军看待。   慕广寒本来还想说,等以后,洛州也要组建一支这样的精锐。   可如今,却是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了。   眼前赫然西凉二十万大军,乌泱泱扎营在府清城外。钱奎等将领的脸色,都刷地白了一圈后,继而黑透了。   西凉大军在此驻扎,他们区区五万人,就别做什么装神弄鬼攻打府清城的梦了。   更糟糕的是,西凉驻营之地还好死不死,正堵实了他们撤回安城的唯一通路。   进已不能攻。   退的话,秀城又已是孤城。   这可真就是让人两眼一黑的程度。   “城主……”   “城主,我们,怎么办?”   慕广寒也想知道怎么办。   是,他知道燕止想弄死他,可他万万没想到燕止这么想弄死他。竟不顾仪州残部反扑,两天收拾了二十万大军南下,不给他一点活路?   可以。   当然可以这么干。   只是没必要。   多大仇?   要知道燕止打仪州才只带了两万人!撒了欢的野狗一样短短几日把整个仪州打了下来,也就只带了两万人而已!   事到如今,慕广寒也只能死撑着嘴硬:“很奇怪,这不太像西凉王一贯风格。”   不想还真被他蒙对了。   派探子偷偷去转了一圈,回来报,是二十万西凉大军没错,但却是“雁”字旗。   “西凉大世子雁弘。”   慕广寒大大松一口气,虚惊一场。   此代西凉王燕止实在是能征善战、名声在外,弄得很多人都误以为西凉王室就姓燕。但其实不然,西凉王室真正姓“雁”,而如今的这位燕王,其实只是上一任西凉王的义子。   真正有西凉王室血缘的,只有大世子雁弘与二世子雁真。   之所以让义子继位,听闻是前代西凉王笃信的算命先生说,要先立一个“替死鬼”,替他儿子承应了短命诅咒,将来他的亲儿子接位才能长命百岁。   但眼下那些都不重要。   慕广寒只庆幸,这二十万来将领不是燕止。   虽都是二十万人,不同人带领,强度完全不同。   邵明月:“可毕竟也是咱们的四倍。加上五万府清拓跋部,是咱们的……五倍。”   五倍,直接拉去秀城,李钩铃城防都守不住了。   慕广寒拍了他一下:“书学死了。虽说有平原之上一倍半碾压的道理。还记得兵书上说,以一击十莫善于阨;以十击百莫善于险;以千击万莫善于阻?”   以少胜多是不常见,但不是没有。   “师父的意思,利用地利?”   慕广寒:“熟悉地形,是其中一项选择,还有其他……”   邵明月:“师父,那如果燕王南下,接管了这二十万大军,我们要怎么办?”   慕广寒:“……”   怎么办,那就只能投了吧。   真那样,月华城主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在将领水平相当、不会轻易中计的情况下,人数五倍碾压,换成神仙也盘不活。   如果燕止接管这二十万大军,慕广寒真的觉得,以他近来跟二世祖还有小小少主的交情,还是劝他们赶紧投降算了,好歹能保一条命。   不用打,没法打。   “好在,他们这异姓‘兄弟’,彼此猜忌,感情并不合。”   雁弘南下,甚至都未必告知了燕止行踪,更一定不会愿意轻易把兵权给燕止。   但,万一燕止硬抢呢?   慕广寒太阳穴突突跳,如今西凉二十万加东泽五万,加一个即将到来的燕止,和燕止所向披靡的於菟营。   而他,五万守军,五万在外,都只是训练有素的普通人。   能赢吗?   怎么赢?   这一刻,真是连骂人都不想骂了。   ……   ……   仪州。   最后的顽抗军已被困在孤城,或破或降,指日可待。   燕止已经返回了仪州州府千郡城,此地前几日战火破坏并不严重,老百姓日子还要过,如今城内做生意的小贩们已经陆续重新出来了。   燕止此刻,人正在樱祖那装潢华丽的旧府邸里,一边坐在凉亭赏玩锦鲤,一边慢条斯理地舔手指、吃茶点。   仪州靠近江南,豆沙糕做得比西凉细腻了许多,好吃。   只是比洛州的,还是差了点味儿。   赵红药这几天不打仗就没画猫脸,一张面孔不施粉黛仍旧艳丽绝伦。她闯进来,皱眉看着燕止:“你一大清早吃个饭,头都不梳,戒指倒是戴得整齐?”   西凉王挑了挑眉。   他也就不过只戴了三枚戒指而已,这都要被嫌弃?   赵红药:“雁弘突然带二十万大军南下去了府清,也不知谁给他出的馊主意,更不知想干嘛。”   “他,我不关心。”燕止喝了口茶,“想来他同我南下想取之物,也并不一致。”   雁弘多半是看上了洛州城池。   而他暂不要洛州,就只要月华城主。   “而且,想要活的。”   虽然万一一不小心弄死了也没办法。但还是希望能捉到活的,活得才更有趣,活的才更好。   赵红药:“那就活捉呗,你若肯认真下功夫,还不是探囊取物?”   燕止:“……”   见他脸上那一副“你在想什么”的质疑,赵红药好胜心顿起:“要不然我们比比看?”   她说着一把拿过地图:“你先说,觉得会在哪里堵到他?府清,还是秀城?”   燕止:“红药,小瞧月华城主,那代价……定会让你一生铭记。”   赵红药不信那个邪,拔出家传的宝石腰刀摁在桌上。   “赌注在这!我必活捉他,说定了。”   燕止亦在身上摸了摸,没摸出什么等价的好物,只摸出一包杏子糖。   赵红药:“这是什么?你平日也不吃糖啊?”   燕止是不吃糖。   然而谁让昨晚路过街市,就莫名看上了这个,总觉得这玩意儿像是诱捕月华城主的吉祥物。 第19章   那日,一早侦得府清城外驻扎了西凉大军之后,慕广寒就带五万洛州军悄然后撤了大约二十里地。   在山谷之中找了处易守难攻的狭口,偷偷安营驻扎下来。   “钱将军,你去告诉将士们,这两日吃饱喝足,没事多睡一会儿,多多休养生息保存体力。”   钱奎:“城主……”   他搞不懂。   二十五万敌军守城,截断一切退路,西凉王又要南下,想不到任何取胜之法,这感觉就像被人放在油锅里慢煎缓炸一样,不仅难熬,且最后横竖都是一个死,愁都快要愁死人了。   还叫人怎么睡啊,哪儿还能睡得着?   盛夏闷热,山中野虫多。   好在洛州防虫的青草膏十分管用,慕广寒此刻一身草香,坐在地上拿着一张地图认真看,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钱奎还在一脸复杂纠愁云惨淡地盯着他发愁。   “钱将军,即便吃不下、睡不着、心中惶然,也没有什么用不是么?”   “既然如此,倒不如放宽心、养养身体,静观其变。”   “虽然眼下看来毫无胜算……但我们这么想,敌军也会这么想。一旦他们轻敌,我们就有机会找到翻盘机会。便是危险四伏,也常有机遇藏在其中。”   这话听着有道理。   但也只是听着有道理而已,具体办法呢?总不能一直等机会吧,哪儿还等得起?   慕广寒:“是,机会得努力自己找。”   “因此,为拟定下一步计策,我今晚得亲自去府清城一探。”   ……   是夜,月朗星稀。   “城主……三思啊!”   钱奎很不赞同,非常的不赞同。   尽管他知道侍卫楚丹樨身怀绝技,也清楚月华城主同样武艺不凡,但两人只身潜进敌城还是太危险了。万一出事怎么办?   慕广寒:“……”   若有别的法子,他也不想去涉这个险。   但也实在没得选,这等绝境下,从西凉王燕止那边又不可能寻找到任何破局之法,为今之计也就只能努努力,从府清拓跋部和西凉大世子这边试着找一找。   至少,摸清雁弘突然重兵南下的真实目的,还有“盟友”拓跋部对西凉的态度。   说不定其中就有什么破绽,能让他试着拿来一用。   虽是险了一些,倒也是应了那句古话——“富贵险中求”。   慕广寒:“相信我。”   他一身玄衣,金色面具也没有戴,整个人在夜色中很是不显眼。   楚丹樨亦一身黑衣隐没夜中,唯有目光清澈坚定:“钱将军放心,在下就算拼上性命也定护得主人周全。”   卫留夷心急:“阿寒,我也去!”   “你知我剑术不在他之下,至少多一个人……护你平安。”   楚丹樨眼若寒冰横起宝剑:“用不着。”   大敌当前,也就月华城主身边,还能有这一副波流暗涌的要命场面。卫留夷咬牙,委屈又期待地看向慕广寒。   慕广寒:“好了,别闹。”   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招摇,亦多一分危险。不行。   “放心,我此行低调行事,绝不打草惊蛇、招惹事端。”走前,慕广寒叮嘱,“你们亦在营中好好等我,无论如何,万勿妄动。”   ……   当夜,府清城太守府。   府邸大厅莺歌燕舞、灯火通明。   两位美貌的歌姬一左一右坐在西凉大世子腿上,娇笑咯咯作响:“雁弘大人再饮一杯~大人不愧是西凉男儿,真是豪爽!”   雁弘:“好酒啊!拓跋贤弟,一起干了!”   雁弘对面坐着那名俊美寡言的白衣青年,正是拓跋部族长之子拓跋星雨。   他频频举杯陪酒与雁弘对酌。虽然礼数周到,心里其实却早已十分不耐烦。   很快,雁弘醉了。   醉了以后的西凉世子很没酒品,拽着拓跋星雨的衣袖不放,口中各种胡话。   “贤弟,你同大哥说句实话。嗝,都说你们东泽拓跋部……与华都上一任天雍宫大司祭……关系匪浅。”   “自从那位大司祭过世之后,他手中那可汇聚天下气运的‘天玺’,从此神隐……不知所踪。”   “有传言道,是被你们拓跋一族拿走,藏匿了起来。”   拓跋星雨:“哪有这种事。大世子,您醉糊涂了。”   雁弘挥挥手:“呵,我可……没醉。”   “想来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这府清的五万精兵,西凉给了你多少,你又从纪散宜那里骗了多少。即便得了‘天玺’,拓跋部始终也不过千人小族而已,根本承载不下那天道大运。”   “倒不如,将那宝物交于应运之人,”雁弘说到此,露出一抹邪笑,半醉的眸中尽是颠三倒四的野心欲望,“将来我西凉铁骑天下一统,我为天下之主时,自会保你们拓跋全族世代昌盛、富贵荣华。”   “如何?全族荣辱,只寄于贤弟一念之间。”   “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哈哈……说笑而已,愚兄今日确实喝多了。”   着实令人糟心又厌烦。   拓跋星雨默默忍耐,与这醉鬼虚与委蛇了好一会儿,终于摆脱。   心力交瘁,心情亦是烦闷不已。便一人孤身出门吹了会儿风,不知不觉走上月下城墙上去。   城墙之下,一道黑影亦步亦趋。   被拓跋星雨余光瞧见,心里冷笑一声。   这几日,西凉大世子打着“盟友”的幌子兵临城下,日日找他饮酒作乐,实际只为套取那传说圣物“天玺”的下落。   不仅本人时不时就来缠他,还派人暗中跟踪监视,实在下作令人不齿。   “……”拓跋星雨暗暗咬牙。   在这乱世,部族弱小就如蝼蚁一般,谁都敢踩一脚。   前阵子另一个“盟友”樱祖战败,也是知而不报,等他们得到消息时,已是仪州兵败好几日之后。   想想都后怕。   那时洛州的战术是逐个击破,打完仪州后,就从剩下两个选一个打。只是恰好选了随州没选他们,否则不堪设想。   “……”   所以,究竟为何。   乱世之中,他们族本该像从前一样隐匿山林不为人知。可族长却无论如何非要他带人出来南征北战、多方斡旋,借机寻访天玺下落,为了一个物件,不惜让一族之人卷入战火纷争。   “星雨,你不明白。”耳边,响起白发斑斑长老那无奈又低哑的声音,“那天玺非但关系我族气运,更关系天下苍生命数存亡。如今大司祭不在了,唯有我族勉强能封印天玺之力,须尽早寻回,万不能让其落入居心叵测之人手中,务必,务必!”   可再多的话,族长就又不肯跟他细说。   以至于他如今满天下大海捞针,既不知上哪去寻天玺下落,也不知寻来究竟有什么用,还要被这西凉大世子日日逼迫常常威胁,实在糟心。   ……   “大司祭”之位,乃是大夏华都神殿天雍宫最高的神官长之位,在此代前,已空悬百年。   听闻是因试炼秘境太过困难,自打数百年前上代大司祭于耄耋之年艰难破境登位以后,数百年间,再未有人可以通过试炼。   直到十多年前,有一少年祭司俊美无双、天赋异禀、神法无边,突破秘境,重新坐上了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人们都说,这一位万众瞩目的新任大司祭,是上任南越女王之幼子,乃众所周知高贵的王室血脉。但很少有人知道,此人其实还混了一半被视为“低劣”的东泽血统。   大司祭的生父,是他们拓跋部中一位早逝先知。   正因这层血缘,大司祭与拓跋部私底下,确实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   几年前,大祭司特意带他的心上人回来拜祭先祖时,拓跋星雨还见过他一次。   当时,此事在族内闹得很大,人尽皆知、议论纷纷。   天雍宫司祭想要好好修行,就得终生不娶、一直保持纯洁之身。一旦动了凡心,就会功法大跌,更别说成婚圆房,那之前的修行就全白搭了。   而偏偏他们族中出的这一位,是几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司祭”,登临绝顶、无上殊荣!   他竟对如此修为毫不珍惜,而宁愿为一人重归红尘,一切都不要了?   那日他回来,全族跑去围观。   大司祭一身红衣,额间一抹朱纹,果然如传闻一般生得俊美无双、优雅圣洁,彷如书中的谪仙一般,众人见之都叹为观止走不动路,拓跋星雨也是见了此人以后,一生才之何为“惊艳”。   只可惜,那高贵出尘、不可触摸的仙人模样,竟就仅限于他面无表情之时。   难以想象那样一个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一笑起来,却全然是暧昧戏谑,十足顽劣的可恶样子。   更难以想象的是,那他带回来的“心上人”,竟是个男子。   且并不是什么与之相配的绝色美人。那男子身形高挑,脸上戴了半块金色面具,并看不清他容貌,却能从面具下露出的一些疤痕纹理看出,此人应是早已毁了样貌。   可大司祭却明显不在意,还喜欢得很。   一路与一男子手牵着手,黏黏糊糊、卿卿我我、难舍难分。   他带回的“心上人”,也穿了一身红衣。   拓跋星雨当时站的远了些,不曾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却能从动作中看出,那男子多半是被他骗得才穿了这一身,如今大庭广众仿若拜堂成亲还被围观,正羞恼不已,恨不得挖个地缝躲起来。   后来祭祖时,只有嫡系才能入祠堂,人们才渐渐散了去。   而拓跋星雨正好也是族中嫡系,好奇心驱使继续跟着偷听,结果就听见大司祭对着生父牌位说的话,说的竟是——   “老头子,我带你媳妇儿来给你看看,好看吧?”   他身边男子闻言僵住。   大司祭又道:“哦,等等,说错了,是您的不肖子如今嫁成了人家的媳妇儿了,非要说的话,这是您女婿。”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这能是被民间奉为神明、至高至纯的大司祭说出来的话??   拓跋星雨若非亲耳听到,绝对不会信。   见他这般胡闹,身旁那男子跪不住了,这毕竟是祠堂,满壁神明庄严肃穆,他忍不住小声道:“冕旒,不要瞎说。”   “乖乖,没事的。”大司祭不以为然,“能将我生成这般性子,还能跟我娘那等狠人一夜风流,我爹他生前,必不会是什么老古板,放心。”   “……”   他说着,笑眯眯的,往男子身边凑了凑。   “乖乖,刚才那些人看着,都没有亲亲。”   “给我亲一下,好不好?”   “这……是祠堂!”   “知道,亲给老祖宗们看看,反正你我都成亲了,甜甜蜜蜜岂不应该?”   那男子呼吸急促,百般不情愿。可大司祭只是又微笑着靠近了他一点点而已,他就咬了咬牙,再舍不得躲开。   最终,还是他凑过去,仿佛花瓣轻触潭水一般,轻轻吻了大司祭一下。   虽然只是蜻蜓点水,但那一吻却又仿佛极其慎重认真。没有多少旖旎,反而他吻完以后眼眶就红了。   “族人见证,就……不许,”那男子低声,似是压抑着什么,“不许后悔。”   “乖乖,怎会后悔?”   男子“嗯”了一声,垂眸点头。   拓跋星雨不明白,明明大司祭那般温言软语地哄他,这人为何却还是看似快要哭出来一般。   一片安静后,大司祭伸出手:“乖乖,不然你咬我一口吧。”   他说着,将左手的无名指抵在那男子口上,“咬我一口,留下印子,以后就算想逃也逃不掉了。”   “……”   何止拓跋星雨震惊,那男子也惊了,呆呆的一脸恍惚,不能置信。   他们那次在拓跋族待了半个月,离开时,还都好好的。   可之后还不到一年,不知怎么的,就听闻大司祭突然去世了。   整个天雍神殿对此讳莫如深。   民间传闻则神乎其神,都说那高贵优雅、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司祭根本不是死了,而是神法深厚、抛却尘缘,凭借圣物“天玺”之力飞升成了神仙。   这个说法拓跋星雨是一点不信的。   因为他看到的大司祭,根本不是人们口中那个清冷谪仙,而是一个普通鲜活、有爱有欲的人,根本舍不下尘缘。   甚至……作为一个常人,这大司祭都有点太过张扬肆意、没有规矩了。   拓跋星雨那时其实和族人一样心里颇有腹诽,又碍于其高贵身份得罪不起,明面上不敢有任何妄言。   偷听祠堂的隔日,他上山采药不慎滚落山崖,在狼谷里躺了大半夜,是那两人赶来救了他。   “乖乖”医术很好,替他疗伤。   大司祭就在旁边笑眯眯给他打下手。   他那时年少胆大,一边疼得哭唧唧,一边逮着空子跟他们聊天,两人都博闻强识,解答了他许多不懂的问题,还烤狼腿给他吃。   大司祭还会吹一种看起来像是短笛的乐器,吹来伴他入眠,那短笛是南越专有,叫做“复音”。声音悠扬,他从那年之后,已经很久没有……   正想着,拓跋星雨忽然停住脚步。   他悚然发现,耳边乐曲悠扬。他竟是被多年不曾听过的复音之声,给引到的这片无人城墙边的。   曲子婉转萧索。   他愣住。   怀疑月色朦胧,是否看错了,城墙之上坐着吹复音的,竟是一个多年不见之身影——   他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喊他什么。   那短短不到半月的相识里,他年少顽皮,天天跟着大司祭一起喊那人“乖乖”。甚至一直不知他真实姓名。   慕广寒:“许久不见,你长大了。”   他没有戴面具,一脸阴翳的伤痕露在外面。那模样有些冲击,何况一切太过突然,拓跋星雨一时反应不过来。   心中很多问题,不知该从何问起。这么多年,你都去了哪儿,过得还好么?大司祭他当年究竟……他真的去世了么?是怎么死的?   “星雨,你们拓跋部一直想寻的圣物,我知道它在哪里。”   月下无人。   族长的话犹在耳边:   【我族之中,唯有你同大司祭血脉最近,又受过他祝祷。天玺有灵,你肯寻他,必然线索自见。】   这算不算,族长的话灵验了。   大司祭曾经的恋人,知道天玺在哪并不奇怪。只是此刻城墙之下,一直有一道黑影,正在偷偷听着两人之间对话。   等拓跋星雨突然醒神,根本已来不及阻止,那人言简意赅就将圣物所在全盘说了出来。   糟糕,秘密被西凉听去了!   太守府邸。   雁弘听完探子汇报,眼中一片清明。   太好了,寻了多年的宝物,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当然没有真的喝醉。此番带二十万大军南下,也并不是为了征战洛州,就只为从那拓跋部口中撬出天玺下落。   西凉人不信神,但是信命。   命数如何,难以更改,就比如那燕止,气运命灯都是灰的,注定只是他西凉雁家踩在脚下、四处的铺路的垫脚石而已。   而他,雁氏正统,命格贵重、气运不凡。   只可惜父皇在世时,竟被狐媚妃子诱惑,不仅偏宠弟弟雁真,还让人做法将自己的富贵命格气运分给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今弟弟命格比他还好,好在老东西死的早,群臣之心也多向着他。   但还不够,只要天玺到手,他的位置就彻底稳了。   就连天子玉玺,在万民心中也比不上天玺。到时他不仅是西凉正统,亦是天下正统。气运不绝,顺天得命。   ……   那夜,自打月华城主去了府清城后,钱奎一直没敢睡。   他点了一盏灯,一直焦急地等着。   乌恒侯卫留夷也不肯睡,于是两个没话可讲的人安安静静大眼瞪小眼,很是尴尬。   本来邵霄凌也说要等,然而只等了半个时辰,就已倒头呼呼哈哈地睡着了。   好在,两个时辰后,月华城主平安回来了!   卫留夷:“阿寒,如何?没受伤吧?”   慕广寒摇摇头,可又不知该怎么跟他们说自己今晚的所遇所见,只能沉吟片刻,抬眼道:   “总之,今日去府清城大有收获。我想到一计,只是十分冒险,还需大家通力配合。”   小小少主邵明月此刻半夜正好醒了,从帐篷里探出头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师父父……有不冒险的计策么?”   慕广寒无言以对。   能有就好了,可惜他没能想出来。   能想出来的安排,不仅险,还十分的匪夷所思。   慕广寒兀自展开一张宣纸,在灯下写写画画,盘算了一夜。   直到天明才终于写完,困得不行,趴在桌上托着腮半梦半醒。   记得上次见到拓跋星雨,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小不点儿。   如今却已是个青年,不免让人感叹,亦牵起了一丝尘封旧忆。   他当年爱过一人,那人与众不同。   一丝幽兰香,发尾扎起来的小尾巴,额间的神印朱纹,无名指上的小牙印后来戴上戒指遮挡,至今想来,依旧哪里都是他的心头好。   待他也好,是唯一肯跟他亲亲抱抱的。   跟他在一起每天都像做梦,很让人欢喜,喜欢得不能自已。   哪怕是装的,他也装得足够像。   慕广寒其实并不在意别人骗他,唯一的指望,是如若骗他,就骗得久远一些,他也是高兴的。   当年那人哪里都足够好,就是骗他骗得不够久。   唉。   ……   隔日,洛州众将领得了月华城主之计,个个神色一言难尽。   总共就五万人,他……居然还要分兵。   在座不仅读过兵书,也都是一场场硬仗打下来的。一般按照道理,越是兵力不足,越是应该合并收拢剑指一处攻敌要害,切忌分散。   远的不说,就说上一次打仪州、随州能两战连胜,也全靠趁对方兵力分散逐一击破,才能那般大获全胜。   慕广寒:“我知道,但特殊之时,得……行特殊之事。”   “此次我们之中所有人,都要身涉险境。但为今之计我思来想去,或许只有这般才得一线生机,望大家信我。”   众将领望着他,一时无话。   其实,从一开始选择大军北上,整个洛州就已是孤注一掷了,他们一个个也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   那就涉险吧,也不多这一次。   既是保家卫国,就不怕流血牺牲。   话虽这么说,钱奎无言看着分兵图中的一条路,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月华城主,竟然给他们少主支了一条匪夷所思的路线,还只给了他一千轻骑。   邵霄凌倒是不以为然:“说明阿寒很信任我,知道我能成大事。”   钱奎:“……”   他信任你,就不会把小小少主也派给你,非让你带着!   月华城主信任的是九岁小小少主的判断力!!!   但区区一千轻骑,钱奎实在说什么也没法放心啊。   这可是洛州独苗与下代独苗,万一翻了船,他要怎么对路霆云老将军交代,怎么对洛州百姓交代啊?   他私底下,忍不住偷偷找月华城主提出异议。   慕广寒:“……”   “其实钱将军也是知道的,他这条路才最安全。”   “哪怕万一我们全败了,他们也能还活下来。”   否则,他无奈看着钱奎,就如今这岌岌可危的局面,少主跟在谁身边不会有危险?   不能,都不能,眼下所有人的队伍都不能保证安然无恙,包括慕广寒自己。   唉。最后钱奎也无法了。   确实没有别的选择,不然他绝不会答应这种事的!   “嘎——”   天上,几只鹰高高盘旋,长空掠过。   慕广寒:“也不知道是野生的,还是家养的。”   实在是看了就头疼,谁让西凉人人喜欢养鹰。那些鹰飞得又快又远,除了会送信还会叼走信鸽。洛南栀所在的唐沙城后,就是因为西凉弄了一堆鹰天天在城外放,至今送不进任何信息。   “如今也只能庆幸,好在鹰不会说话。”   不然也别打了。   所有布局全被看穿,也是没得打了。   ……   洛州边界,泗水。   彩色的雀鹰名叫盘旋着,落在赵红药戴满珠玉宝石的手上。   “找到了。”   她十分得意,美目略带挑衅地望着西凉王:“早就跟你说过,我定会比你先找到月华城主的行踪。”   西凉王不置可否,兔子脸上并看不出必然的情绪。   赵红药却是激动万分、摩拳擦掌,一把戴上她的狼头,枣红色战马一骑当先冲出队伍。   在她身后,一支轻骑紧随其后,她的“虎豹骑”自然而然从西凉军中分离出来。   她就这么策马跑了十来丈远,才又调转马头,回到西凉王身边,绕着他无动于衷的身子转了一周:“你不来么?”   燕止摇头。   “我在秀城等你。”   赵红药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人还是这么固执己见,笃定只有去秀城才能堵到月华城主。   但是明明她已经先找到人了。   赵红药抬起下巴:“我的雀鹰,素来寻人最厉害,月华城主此时不在秀城。”   燕止:“此时不在,但待我去了秀城,他自然也会去了。”   赵红药皱眉。   “你这人,明明都看到我的鹰从哪边飞来了,还咬死不肯认错?”   关于月华城主会在何处,昨晚月色灯下,他们已经围着洛州地图吵了一架。   “月华城主只会在秀城。”   赵红药不是不明白燕止如此判断的根据。   本来,倘若没有大世子雁弘突然南下,月华城主定会去打下府清。但谁让雁弘突然去了,导致月华城主不仅攻城计划作废,退回安城之路也被切断。   进退无门,唯一能够死守的只有秀城一座城,燕止当然觉得只有去那里才可以抓到他。   但事实却是,她这几日放鹰数次侦查,月华城主都并未回到秀城。   有这几日的功夫,他若想回,早该回去了!   燕止:“他会回的。”   “而且,会在秀城布下天罗地网等我。”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赵红药就回想曾经跟着这人一起被月华城主坑过的那些年,瞬间来气。   无论如何,她这次都要亲手将那人绑回来,才能解心头之恨。   由于吃亏经验丰富,赵红药大概都能想到,秀城会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可能已是空城,引他们进去就关城门放火烧。又或者佯装不敌,且战且退,引他们入埋伏。   哦对,还有可能,那个乌恒将领李钩铃本身就是丢在那里的弃子牺牲品。   不然,洛州的重城,他怎么不放自己人?   是想一石二鸟,顺手削弱乌恒吧?   燕止:“看,你也认定他在秀城设好了圈套。既是如此,哪会有猎人不在陷阱边上等着猎物?”   赵红药:“我倒是觉得你南辕北辙了。既知有圈套,咱们何必还要往里钻?如今趁他尚未回城,一马当先、半路阻截,岂不事半功倍!”   燕止无奈笑笑。   是,表面看似是如此。   但据他所知,那人不该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   “半路阻截”越像一个可行的香饵,他越觉得其中藏满了阴谋气息。   按照过往经验,在月华城主面前自作聪明,往往会死得很惨,不如循规蹈矩。   赵红药:“胆小鬼!”   “你根本是被他吓破胆了,如此疑神疑鬼、丧失良机!也罢,你不去,我自己去。”   擒获月华城主的功劳,她要独吞。   之后让燕止开府库拿珍宝来换吧,她必让他狠狠大出血一次。   一袭狼骑踏踏远去。   “劝不动,偏要去吃亏……”燕止摇摇头,又往前行了一段路,脸色越发凝重。   “停下。”   他勒紧缰绳,目有所思:“云临,调转队伍,去追虎贲将军。”   副将云临愣住。   “啊,王、王上?”   简直难以相信,这好像还是头一回,王上竟然觉得自己的判断错了而赵红药是对的?   “不,”燕止垂眸道,“我是怕她一会儿死了。”   云临更加愕然。   他跟了西凉王好几年,深知王上性格。此人一向对属下信任有加,倒不如说信任过度——   虎贲将军赵红药,贪狼将军宣萝蕤,见鹿将军师远廖他们,都曾被他派去过九死一生的阵地,回来骂骂咧咧。通常对话都是这样的:   “混账燕止,让我打那么难的玩意儿,老子/老娘真死那儿怎么办?”   燕止倒是慢条斯理:“我是信你,这不也不负所望、好生回来了?”   几位将军中,赵红药是最可靠、最能独当一面的。   虽也曾数次如今日一般不听指挥、擅自行动,也因一时心急掉入敌军陷阱,但都能快速随机应变、反败为胜。   燕止:“我并非不信红药实力,只是这次……”   莫名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皱了皱眉,自己也觉得可笑——像他这种生来肆意洒脱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只在面对一个人时生出过类似于心慌意乱、和被人压制而黯淡无光的挫败。   他厌恶这种感觉。   但不得不说,这种感觉好几次救过他的命。 第20章   西凉虎豹营最是神速。   很快,雀鹰盘旋,赵红药已轻骑策马在高地俯视下方洛州军。   “百,五百,千……”   她礼貌性地数了一下,不到一万人。其实不用数,只要在前方的险要林谷阻截,五千虎豹营轻骑打爆两三万绝无问题,何况她已经锁定那个戴金色面具之人了。   猎物即将到手。   “走,包抄他!”   转角林谷,地势由狭突宽,洛州为首的金色面具将领一把拉住缰绳。   马匹抬起前蹄嘶鸣,眼前出口之处,赫然已被静悄悄的一队黑红西凉铁骑包围。   为首的明艳女将领手持弯刀,逼到眼前。   “你是谁?”近看之下,赵红药脸上本来噙着的笑容陡然消失,眼中闪过一丝被愚弄的怒火,“你不是月华城主。”   她说着,就用腰刀去挑下那面具。   谁成想,一阵意外巨痛袭来。在所有人注目中,赵红药不仅宝石腰刀脱了手,整个人也被那股力量打下马来。   西凉将士全然意料之外。   虎贲将军赵红药虽是女子,武艺却为众多西凉男子所不敌,直到亲眼见她跌落下马,几名贴身精锐才回过神来。一时刀剑齐齐向那面具之人而去。   卫留夷咬牙,银白剑刃与那几人接连相接,接连脆响。   他身后的洛州军此刻也忙也涌上来招架。然而洛州军虽平日训练有素,却也难奈虎豹骑个个武艺高强、非人一般的骁勇。有西凉兵更是力大无穷,一刀劈过,甚至能将活人生生劈成两段!   很快,惨叫声,哀鸣声,血水飞溅。   回旋抵抗之间,卫留夷头发散了开来,身子多处被划伤。“啪”的一声,面具也被击落,一张俊美的脸孔露出,同时肩膀上也被刺出一个血洞。   赵红药:“呵,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乌恒侯!”   怪不得能打落她的刀。   侯门世家精心教养的乌恒独子,打小由最好剑术师父一对一指教,怎能不强?   赵红药想起来了,不到一年前,他们曾在恒城城墙见过。此人武艺可圈可点,甚至能同西凉王燕止有模有样地打上好几个来回。   可惜,此是战场,不是一对一的武艺比拼。   赵红药:“一起上!”   西凉军再度疯狂发动攻势,源源不断的精锐冲上前来合力围杀,就像是无穷无尽的鬼海缠身一般,誓要将洛州军全部拖入黑沉沉地狱之中。卫留夷周身被十余人围攻,全然应接不暇,握着剑柄的虎口震颤不已,余光里是血水、惨叫和被砍下马的人,血暗无光。   这样不行……打不过。   发涨的头脑里,有声音一直在提醒他,再这样下去撑不住,要想点什么办法。   西凉单兵太强,普通士兵在他们面前就如无根杂草一般。若非此处恰好地形狭窄,只能连人带马两三人通过,哪怕再往前跑上三五步,一旦进入那开阔的路口,西凉大军团团包围而上他立刻会被围剿至死。   正想着,卫留夷稍稍一个躲避不及,背上就被人划开了一大条豁口,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阿寒……   他恍惚了一下。   ……   “此回大家分开以后,各路皆险阻,难免九死一生……请务必珍重。”   耳边,恍惚响起慕广寒的声音。   “卫留夷你记着,路遇敌军也好、没有遇敌也罢,务必一路直去,万勿后退。”   “只要到了池城,就有人接应。”   可是,谁会接应?   洛州已无再多人马,而池城驻扎的是西凉盟友随州军。卫留夷犹记那时心生疑问,双唇颤了颤,却终是垂眸。   时隔数月,阿寒第一次肯主动叫他,第一次肯靠他那么近。   微微风动,他的头发被吹拂过来,轻轻擦着他痒痒的。以至那一刻他只顾沉醉那片刻的温存,忍住心中酸涩,骗自己从未失去。   那日分兵一去,皆是凶多吉少。   未必一定回得来,未必之后还能见到。   倘若当初他好好将阿寒留在乌恒。是否此时此刻,他们该一起吃着美味的早餐糕点,安静看着朝阳初升。   而不是落在洛州孤城生死茫茫,心如刀割……   伤口撕裂的锐痛,将卫留夷唤回现实。   多亏依托狭窄地形,加之洛州军队里倒勉强也有几个武艺不凡的高手,如今全冲上前来护在他左右。一时间守住隘口,两方精锐就这么僵持。   卫留夷也在气喘吁吁的短暂恍惚后,逐渐眼神清明。   后撤,换道,突围。   刚才不远之处有个岔路口,那边的路更加狭窄……士兵继续赶往池城,而他与这几位洛州精英在此且战且退守关殿后。   赵红药:“跑?想得美——!”   她已在西凉王面前夸下海口要生擒月华城主,如今却不仅上了当,还众目睽睽被打落下马。虽然没什么大碍,但如此奇耻大辱她绝不罢休!   哪里可能让这群人走?   若不能把乌恒侯的人头拿回去,狠狠丢在燕止面前,她就要从此颜面无存了!   ……   西凉不舍穷追,洛州且战且撤。   几个时辰以后,卫留夷一行已是精疲力尽,而赵红药亦是追得气喘烦躁。   “可恶,这破路!”   但凡这路能够稍微不那么崎岖、狭窄、易守难攻,她的虎豹营一拥而上早踏破洛州军了,又怎能容对方苟延残喘如此之久?   好在不过也只是死前挣扎。   又一处隘口,两边已是斗得两相狼狈。赵红药咬牙冷笑:“真是可怜,如此负隅顽抗,却殊不知……呵,你不过是一枚弃子,被他丢在这里换旁人逃出生天罢了!”   赵红药有一位好姐妹名唤宣萝蕤,平日主管西凉文宣外交。   此人私底下文笔很好,所著话本《月华城主风流史》销量不凡。赵红药虽对瞎编的狗血爱情故事全然不感兴趣,怎奈好姐妹没事就爱跟她掰扯。   以至于此时此刻,她久战不能得手,被拖得着急上火,乱七八糟的挑衅竟脱口而出——   “乌恒侯,你这天下第一蠢货,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活该跑来洛州那么乱的地方送死。”   “自己蠢死也就罢了,还连累青梅竹马跟着倒霉做替死鬼。”   “哈哈哈,你就不觉得奇怪吗?月华城主既不能攻下府清,为何不赶紧回去防守秀城?”   “因为他才不会管秀城死活,不然也不会不放自己将领,而让你那青梅竹马的姑娘留在那送死!”   “乌恒侯,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相恋不成就反手干掉前任这事月华城主可做得多了,要不要我为你一一罗列?当年在东泽时……”   “住口!”   “你少含血喷人,阿寒他,才不会!!!”   赵红药:“哈……这么看来,你是一点都不了解月华城主的真面目啊,都快死了还替卖了你的人数银子,啧啧,样子真是凄惨。”   “阿寒他,他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砰,金属擦响。   瞧,急了急了,引出来了——   赵红药招架剑锋的同时,不着痕迹往后一跳。果然,被她刺激红了眼的乌恒侯咬牙追了半身,就这么离开了仅有一人能守的隘口,登时四五名西凉高手一拥而上。   几把弯刀同时砍在了卫留夷身上。   他吐了一口血,恍惚间痛苦,怀疑,疯狂,好多情绪瞬间袭来。他相信阿寒,他把他一个人支到这里,绝对不会只是为了让他做饵,冷眼看他万劫不复。   他相信他……   阿寒不会。   又有人一脚踢过来,卫留夷滚了几滚。眼前一片血红,身边嘈杂、身下是被烈日和血灼得滚烫的泥土。茫然之间,眼前出现那人送他临行前亲手给他戴上金面具,看着他的眼神晦涩而复杂。   这条路极其险恶,他派他来……   明知道他可能会有去无回,还是派他来,反而是将那二世祖邵霄凌保护在最安全的路线。   以前,在恒城,他不过是被划伤了一点点,那人就暴跳如雷、连着好几天都在追杀西凉王。   如今,却是舍得让他……受这么重的伤。   卫留夷在一时间突然万念俱灰,失去了再次起身的力量身边一道黑影则高高举着剑,对着他的胸口即将落下。   就在此刻,漫天箭雨。   身后的将士眼明手快,将他用力拖回去那避开箭雨的山隘之内。而险些一剑将他毙命之人则被那利箭射中,惨叫着跌倒在地。   “援军!是援军来了!”   “是援军,乌恒侯,我们有救了!”   援军……?   卫留夷愣了好一会儿,终于从血红的眼眶里缓缓落下一道泪来。   阿寒。   他还是,舍不得我的。   没有不管我,他派人来救我。   ……   “他妈的,哪来的箭!”   赵红药咬牙切齿,一整天百战不胜、如今竟又被愚弄,她早已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如今一刀杀了尚在眼前气息残破的乌恒侯,都不够稍解她心头之恨!   中埋伏了,但怎么可能!洛州哪里还有余兵?他的鹰都不曾找到,怎么可能还有队伍?   不管了,先补他一刀再说!   当——   今日第二次,她的腰刀脱手。箭雨继续,周遭马蹄嘶鸣无数惨叫,赵红药只觉得极不甘心且懊恼万分!!!   究竟是谁偷袭?   乌云遮盖了本该清朗的天空,箭雨终停,那青年男子一身朱披银甲,横刀立于山隘之前挡住身后卫留夷,却不忘回首冷嘲一句:   “我在前方埋伏着,一直等了许久,谁知你这般没用,只好过来接应。”   若非如此,眼前乌恒虎豹骑调入前面的天罗地网,就不会是此刻的死伤过半了。   该全军覆没才对!   卫留夷重伤之下略有恍惚,只依稀听见赵红药咬牙切齿喊那人“随州叛徒”。   前些日子,随州大败,城内空虚。州府很快派了新将领增援,听闻是一位出名骁勇的猛将,名叫傅朱赢。   卫留夷之前不曾与此人有过交集。   他想,自己可能是伤糊涂了,才会觉得那位援军将领回首看向他的眼神极不友好、锐如刀锋。   ……   随州援军一来,情势瞬间逆转。   赵红药虎豹骑被围,陷入苦战。   此时此刻,“大意”“轻敌”等词儿一一闪过脑海,又被她甩掉。虽然中计,但她不该自责,而是该恨区区随州竟然背叛西凉!   傅朱赢:“我随州本就隶属北幽,从不是你西凉附庸。”   赵红药:“可你们州侯却不是这么说的。”   但此时此刻,她大概也能猜到,眼前一切未必能是随州州侯的意思。随州腐朽,州侯昏庸,手下猛将想要另起炉灶再正常不过。   只是,赵红药咬牙与这傅朱赢大战了十几个来回,心里想的却是,此人另起炉灶,选择与月华城主为伍?   哈,赵红药以前不肯信宣萝蕤写的那些荒唐话本,如今却不由得不信一些了。否则实在无法解释——这人,若非是以前被月华城主恋爱脑舔舔舔给舔昏了头,又怎敢选他?   月华城主是那么好相与的?   也不看看眼前就有的前车之鉴——这位伤痕累累的乌恒旧爱,便是月华城主翻脸无情的标准下场!   痛——   赵红药尚在冷笑,一只手已被傅朱赢的刺刃所贯穿,鲜血如注。   同时,卫留夷亦咬着站了起来。两人都是各州数一数二武艺不凡之人,若是认真合力趁赵红药吃痛补她几下,她立刻就完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   看到卫留夷重新起身,那傅朱赢突然间竟变得不再认真起来。   “乌恒侯,久仰。我乃望舒旧友。”他垂下长睫,一边佯攻赵红药,一边开口聊起了天,“哦,望舒他是我订过婚的心上人,如今人在洛州军中。”   “数年前,我受伤落难,是他好心搭救,我便答应以身相许。”   赵红药:“……”   赵红药:“…………”   她在那一瞬间,真的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砍死了,弥留之际,正在走马灯好姐妹的荒谬话本。   卫留夷毕竟失了不少血,动作已没有之前利落。他虽心里感谢援军千钧一发救他性命,在当下场景却也实在无法明白为何此人突然跟他回忆起与心上人的恋爱故事。   “只可惜,后来我不知珍惜,惹他伤了心。当年一别,午夜梦回之时,总能看到他一个人落寞难过的笑意,和他趁我睡着时偷偷说的那些喜欢我的话。”   “我找了他好些年。本想着人海茫茫,已寻他无望,却没想到还是被我找到了。”   “只可惜,找到他时,他身边已有了别的男人。”   寥寥几句,此人的遭遇竟和他有那般相似。卫留夷忍不住一边御敌,一边分了心。   “我本想着放手算了。男儿志在四方,有些缘分既是断了,也不必强求。何况这世上比他俊朗比他温柔的男子多得是,我随便再找一个,也能比他好、气死他。”   “更不要说,当年山盟海誓、情真意切,他却转眼就寻了别人。说好听了是洒脱,说难听了就是没心没肺,倒也不多么值得留恋。”   卫留夷:“若是……可若你真已将他放下,就不会在此情此景下,满心满口里都是他。”   傅朱赢:“……”   “你心里根本还是忘不掉他。”   傅朱赢默默面目狰狞。   心里冷笑一声,这乌恒侯是什么冥顽不灵的蠢货,没本事又死脑筋,望舒竟还舍不得他死。   干脆就说迟来一步,没有救到算了。   这么想着,傅朱赢险些干脆用长剑直接一刀从后穿透卫留夷,是几近捏碎了剑柄,才按下胸膛起伏中翻涌的冲动。   不,不行。不然,他此番岂不是“为他而死”?   那以后逢年祭日,望舒是不是还要怀念他一番?   既不能杀,傅朱赢总觉得心中恶意无处发泄,干脆手中长刺寒光一闪,就冲赵红药面门而去。   不杀他先杀你,先祭个刀以解心头恨!   赵红药猝不及防。   “啊——!”   那长刺扎进血肉里,一片猩红如雨。   却不是刺进赵红药的脸。傅朱赢愣愣看着长刺刺入自己胸口,不敢置信地抬起眼来,只见眼前不知何时无声无息来了一个男人。   银发覆面,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到下半张脸三瓣嘴的兔绘。   他力量极强,竟能将傅朱赢的杀招生生摁回身上。随即,长戟的黄金纹龙身反射着日光,周遭好几个随州精英一拥而上,都被那兔脸男子一通横扫飞出十几米外。   燕止:“红药,没事吗?”   赵红药劫后余生,喉咙发抖说不出话。   若换做平时,她肯定要开骂了。老娘比你能打,老娘的事不需你操心,然而这一刻,她却清楚地感觉到包裹全身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安全感——   他来了。   唯有这个人,与他身边周身肃穆的於菟营,是整个西凉的军心所在。能够瞬间燃起全军士气,定海神针一般定住军心。   ……   随后,西凉於菟营横扫战场,压倒性的势不可挡。   傅朱赢纵率领的是随州数一数二的骁骑精锐,也从未真的见识过西凉那横冲直撞、以势压人的打法。感觉就仿佛是亲眼看着飞蝗过境、寸草不生,荒谬而不真实。   山谷死战,竟像西凉军单方面屠杀。   而那西凉王也竟要他与卫留夷两人一起,才能勉强招架。   “继续说啊,我还想听,”金色长戟抵着长剑与立刺,西凉王三瓣兔嘴动了动,“适才那些……争风吃醋的有趣的故事,如何不接着说了?”   傅朱赢的手腕颤抖,暗暗咬牙。   他与乌恒侯已是拼尽全力,仅能同他战平!而此人却还这般游刃有余,究竟是什么恐怖货色?   不久,傅朱赢也负了伤。   两个人再度被西凉王的长戟打出,撞在岩壁上吐了血。傅朱赢觉得手臂碎了,全身疼痛难忍,大口呼吸着用完好的那只手重新握住染血的利刃,而卫留夷那边,分明已是强弩之末、摇摇晃晃。   傅朱赢:“……走。”   走,前面还有狭窄隘口,还能且战且退。再往前还有他池州守军!他们胜不了,但是西凉王要杀他们也没那么容易!   赵红药:“尽管逃,看你们能逃到哪去?燕止,咱们追!”   却被一把拉住狼头。   燕止:“不对。”   那一声不对,把赵红药弄了个毛骨悚然,下意识就以为他们又中了月华城主什么巨大的圈套,在劫难逃。   燕止却只是道:“不对,走。掉头,还是全军去秀城。”   赵红药咬了咬牙,欲言又止。   燕止明白她的意思。   都已经打成这样,也许再追几里、十几里,就能收下乌恒侯与傅朱赢的人头。   但是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他们的目的。   若不是为了救赵红药,他本不该来此。那么既然救到了人,就该立刻撤马而走。   哪成想真的入了局,他自己竟也被这一个州侯一个随州强将的香饵迷了眼,只顾跟他们打了一路,险些忘了正事。   月华城主为何不让别人,而让乌恒侯扮作他?   他要的就是敌军的贪。   哪怕发觉此人不是他,但贪乌恒侯的一条命,也不舍得走。   这就为秀城、为月华城主自己、为他真正想要保护之人争取到了宝贵时间。   他竟险些上了这个套!   ……   秀城。   今夜大好东北风。   城外顺风的高山上燃起大火,浓烟滚滚正好都去往城里。   西凉见鹿将军师远廖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山林,眼中全是跳动的兴奋火光。   他至今犹记,那日他只迟了半个时辰,就被洛州军先占了先机。之后无论如何城下叫骂,都勾不出人来。更可气的是防守还异常森严,他这几天废了好大劲才终于弄进去几个内应。   他知道,西凉王这次来,要对付的只有月华城主。   而他则是要夺回城池、一雪前耻,各自建功立业、互不相干!   “着火啦,快救火!”   火势一起,城中内应便纷纷喊叫:“呀啊——不止城内烧起来,外面的山上也烧起来了,浓烟好大,快开城门让我们取水救火!”   “快开城门让我们出去,想让我们平民百姓呛死在城里吗?”   城墙之上,士兵急报:“阿铃将军,城内多处烧起来了!”   “南门西门都有大量百姓,怎么办,守城军官守不住了!”   “将军,西凉军在城外有埋伏,趁着开城要打进来了!”   李钩铃那一刻是冷静的。她按捺住跳动不已的心脏,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你,你能做到吗?   “将军,西门破了!”   “怎么办,叛军已经进城了!”   李钩铃:“按这些日子操练的战法,巷战死守,且战且退,两边城门守军在中点汇合!”   城外火光大盛,把黑夜照得仿佛黄昏一般。   李钩铃想起一年前恒城的火光。那时,只是因为身后多了一个人,她就无比安心。   而眼下只能全靠自己了。   ……   黑夜秀城,人心惶惶。   西凉见鹿军从两门入城,在城内大肆作乱,守军边战边退。黑夜之中,城内、城外,各种令人不安的嘈杂之声。   “李将军,小心身后!”   长枪一凛,与狼牙短刀相接。男子脸上彩绘乱七八糟,但通过他咧开嘴露出的虎牙,李钩铃马上认出她曾在恒城只夜见过他——   初次见面,亦是火光纷飞,“你就是西凉王燕止?”   男子笑出尖尖牙,摇头:“不,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   然而,所谓的无名小卒,其实是西凉四大将军之中的见鹿将军师远廖。上次见面时,两人打了个平手,但李钩铃永远记得此人撤离时让人恼火的屁话。   “算啦,我西凉爷们不想打女的,放过你了。”   “长那么漂亮早点嫁人才是正道,成天打打杀杀当心没人要!”   如今,时隔一年不到,再度兵刃相接,这师远廖竟好像全然不记得她了。纵然如此,依旧油嘴滑舌:“哇,没想到秀城守将居然是女的,还长得那么千娇百媚。”   “喂,喂,刚说你美,怎么比红药还凶!啧啧,原来中原也有那么泼辣的小毒妇。”   妈的!!!   大夏女将本就不多,他见过却根本不记得她!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她作为一介将领从不曾被此人放在眼里过。可恶,明明她武功还略微在他之上,更加上次还打得他满地跑,这西凉混子凭什么竟敢不记得她?   身后沈策的声音响起:“阿铃!后撤,守不住了!”   这其实是他们之间的一句暗号。   好歹也有五万守军,不至于这么快就守不住。沈策是在提醒她,要按照计划赶紧走了。   这是月华城主给他们留下的计策。   离开秀城之前,慕广寒找过李钩铃,说阿铃,我们将士不多、城防不坚,你觉得优势究竟在哪?   “熟悉地形,只有这一条。”   如此,他才特意将钱奎的副将沈策留给她,此人过目不忘,画图笔记都是一把好手。一旦秀城被西凉大军进攻,计划便是舍出秀城,把追兵引到附近山脉之中的阻地。   然后,伏兵尽数诛之。   道理李钩铃都懂。   怎奈师远廖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直到被她长枪勾了前胸,勾得衣衫破裂一大道血痕,才终于住了嘴。   弄死你!   李钩铃长枪又往下挑,去挑他的裤子。   谁他妈,没人娶没人娶,谁要你娶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副尊荣,配吗,真是脸大!   “没人娶”这句话,李钩铃从小听到大。小时候郢都有小型土狼进城咬鸡,别的孩子都怕得要死,唯有她五六岁各种活捉不说,土狼王还被她用自制弹弓弄瞎一只眼。   那个时候就有人摇头叹气:“虽是高门大户,可如此泼辣,将来有谁敢娶这李府嫡女。”   李钩铃觉得离谱。   怎么不说整个乌恒根本也没一个人能高攀得起啊?整个乌恒除了侯府,门第最高的就是她们李府了,除了卫留夷她嫁谁都是下嫁!   今日就剥光这西凉混混,让他裸奔给全城人看!看他还敢嘴碎!   ……   城外,埋伏在山谷小路上方的随州军文隽,看着城中的火光,在想一个问题。   “城内守军怎么还不来?”   李钩铃在城内关门打狗,也在想同一个问题。虽然计划是撤出城内,去小路伏击,但这群西凉兵根本没有想象中强。她甚至觉得,按照她这几日训练守城士兵的巷战之法,都可以在城里干掉他们。   而被追得满城跑的师远廖,此刻心里也只有一个想法。   这小姑娘,怎么比红药还能打?   很快,西凉见鹿军竟被守城洛州军边战边退的城内巷战打法反而包围,师远廖的衣服也只剩围在胯上的布条。   师远廖只觉大事不妙:“哈哈,姑娘,开个玩笑……倒不至于此。”   却就在此刻,城门发出骚乱之声。   有人大喊:“李将军,大事不好,西凉援军来了!”   ……   师远廖的模样很是狼狈,也就他脸皮厚,还能笑得出来。   赵红药不屑白了他一眼:“没眼看的东西。”   而燕止,则不知道该说什么。   师远廖但凡能打得像话一些,让对方依照计划边战边退撤到城外,只怕此刻的情形已是落入陷阱全军覆没,而他就算援军去救,想必也要损失不少。   可结果却是师远廖打得太差。   带了那么多西凉精英,却在城里被乌恒李钩铃训练有素的普通洛州军压着打。却因此歪打正着,远离了陷阱!   一时竟不知是该夸奖他,还是该鄙夷他。   秀城不远处。   一处绝佳完好的天险之地,慕广寒从山头看向城内,狠狠咬了咬牙。   时运不齐。   本来弄了这绝佳的伏兵之地,谁承想阿铃却并没有能将敌军及时引出城,更糟糕的是,燕王也没有中计被卫留夷那边拖住,回来得比他想象中早太多了!   可惜了他好不容易做的天罗地网“燕子笼”,白费了。   为今之计,他只能硬着头皮随机应变。   “钱将军,丹樨,咱们带文隽军火速回城,只怕……要有一场苦战要打了。”   ……   慕广寒很怕赶不及。   分兵,惑敌。他想了多种可能。燕止最好被卫留夷诱过去,加上傅朱赢一通好好拖延他,最好干掉他。如若不成,秀城这边也有天罗地网,只要李钩铃能将他诱出城中。   可谁知,他竟都不上当。   这个燕止,真的是每次见面,他都变得比之前更加精明。   如今,阿铃被他闷在城里打了,卫留夷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真是头疼。   燕止在城中,一样头疼。   虽然他已在城中堵死了洛州守军,但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已大概猜到,秀城的天罗地网大都在城外。于是他死守城内,难道月华城主就这样无计可施了?他甚至已做好了准备,月华城主不管城中百姓也不顾五万守军和李钩铃,全不要了,直接封城放火烧。   但也没有发生。   奇怪,明明他每次都烧他的。   隐隐的不安中,西凉军前进未停。燕止一边打一边想,月华城主也有技穷之时?   慕广寒到秀城时,李钩铃的长枪已被折断。   她的头发散着,怀里抱着刚为她挡了一击血流如注的沈策,整个人坠入绝境之中。   ……她犯了天大的错误。   竟以为能够在城中破敌,而未依照计划且战且退将敌军引入埋伏。其实西凉援军一到,她就警铃大作想要补救,可谁知西凉王於菟营那么快,在她就要达到城门之前生生将她堵住,让她大军困在城中!   在城内……只能两军硬碰硬。   可洛州在没有设伏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打得过西凉军的。   都是她的错。   她今晚大概要死在这里了。   她不怕,可全部计划却在她这一环出了问题,全盘皆输可要如何是好?   “阿铃,躲好!”   忽然,耳边响起熟悉的人声。李钩铃下意识拽着沈策侧身窝在身旁断壁残垣之下,随即箭雨从城墙四面八方而落。   李钩铃眼眶模糊,她万没想到月华城主、钱奎将军、俘虏军战将文隽他们,都回城来救她。   可是,怎么救?   她想不到办法。   几轮箭雨,西凉於菟营训练有素,只顾躲闪并无人惊慌。   反而西凉王抬眼,不仅毫无惧色,白发掩映的兔子花脸还对着月华城主露齿而笑,一跃而起飞上城墙。   嗨,好久不见。   半轮明月下,长戟对剑,擦出一道火光。   燕止挑眉,斗了这么多年,这其实还是二人第一次离得这么近、正面地兵戈交手。万万没想到月华城主竟也功夫不俗,竟能稳稳地接他几招,毫不显弱。   只可惜,离得那么近,还是看不清对方样貌。   一个全脸面具加绷带,一个银发覆面花兔脸。   啪、啪,几招见招拆招。   人人都说月华城主丑。   丑且舔狗。   夜色之下,火光微明,燕止只能看清面具之下,那人皮肤的颜色确实疤痕遍布青一块紫一块,他虽不信那些话本上写的一堆狗血故事,但……可想而知。   慕广寒每次看见燕止,都是一副白发凌乱很邋遢的模样。   今日也还是那样,下半张脸还是画了兔子的三瓣嘴,依旧遮着眼睛。据他所知,长毛狗才像这样遮着眼睛。   而且,即便画脸,也常有人传那虎贲将军赵红药卸了妆之后是个大美女。亦有人说师远廖本人也是个不错的爽朗帅哥。   就从没听人说过西凉王好看,只说他能吓得小儿止啼。   综上所述,可想而知。   ……   楚丹樨、钱奎双双赶来。   长戟与剑交错,楚丹樨手中一阵酸麻,吃了一惊。“我来!”钱奎随即猛冲上去——他长这么大,还从无遇过敌手,他近两米半高、两百多斤,双手重锤。   可西凉王竟只是退了几步,并没有被他一击打飞下城墙去?   这还是人吗?   ……   长夜无明,两军城内混战。   夜色,鲜血,疲累。   燕止也有些累了,长戟和盔甲上都沾染了血色。而眼前慕广寒、楚丹樨、钱奎身上的伤,都比他还重。   赵红药和师远廖也没好到哪里去,全部气喘吁吁。   城中守军疲于奔命,西凉精锐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这是他们人生中打得难得疲累冗长的一场仗。   巷战,在这满是砖石废墟的城里,漫长无比、拖死人的巷战。   西凉始终占据着优势。   如今已将洛州部全数围困在城中一角,最迟天明,此城必下。而燕止、赵红药与师远廖,也已将月华城主等人困在死巷之中。   活捉只是时间问题。   其实,之前箭雨时,燕止就知道月华城主大概已被逼入绝境。可秀城孤城,他又做不到弃之不顾。   也只能明知没有胜算,也咬牙在此与之磋磨。   并非他筹谋不精,只是时运如此。   这大概就是英雄末路。   慕广寒之前被燕止的戟狠狠刮了一刀,伤在胸口,有些呼吸困难。想说句话都要咳出血来。   要是可以,他也不想在此生耗。   可一般人谁能想到,一个被他关城门烧过好几次的男人,为何还能如此无所畏惧。完全不知道什么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敢进他的城,还窝在里头死活诱不出来!   要他怎么打?   各种办法都用了,他死活不上当,怎么打???   几个时辰很快过去。   东方的天空出现了一缕微明。   燕止:“红药、远廖,打起精神不玩了。”   西凉再次发起总攻。   钱奎大喝着重锤应战,震耳欲聋的巨响。楚丹樨长剑挥舞,招招致命。慕广寒的剑也是月华城宝物,却没想到打在燕止戟身竟然一折两半,随即西凉王高举长戟——   他在贯穿月华城主的身体时,特意偏了几寸。   刚劝过了,月华城主不降。   此刻不降,那就抓回去慢慢磨。他不会让他死。   耳边,是楚丹樨扭曲的声音:“主人——!”   万没想到,月华城主被贯穿后,竟狠狠一把抓住燕王的戟。面具下一双明眸死不服输地望过去,咳出鲜血的嘴角亦勾起笑意。   他下了此人的武器,钱奎、丹樨,上啊!   钱奎:“哇啊啊啊啊!你去死!”   楚丹樨更是咬牙切齿,长剑狠狠刺中燕止肩头。   西凉王受了两击,亦咳了口血,随即却借插入月华城主身体的那把戟一跃而起,飞身夺了旁边一尸身佩剑,反手就击飞了钱奎手中重锤。   更多的血从慕广寒口中咳出。   他就这么和着一口腥腻,咬牙看着西凉王手里拿着一把碎了一半的普通佩剑,继续神挡杀神。   怪不得……   说他能吓哭小孩。   这着实,令人恐惧。   慕广寒呼吸困难,眼前发黑。但他知道必须起来。   西凉王此刻,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你别……碰他……”   楚丹樨一身黑衣早被血水浸透,依旧死撑着横刀挡在慕广寒身前。他的剑碎了一半,那是主人特意买给他的,他绝饶不了这个人。   钱奎亦爬了起来。他皮糙肉厚,他就不信!   但其实,两人皆已摇摇欲坠。   赵红药也已经站不稳了,她在燕止身后,模模糊糊伸出手指,西凉王只要“啪”——一个,再“啪”,另一个。   就结束,月华城主就逮住了。   马上,就要赢了。   然而,偏偏就差几步,燕止忽然停下。   他愣了片刻神。   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被月华城主玩弄于股掌之中,追着到处砍……从来,从来没有别人敢这样对他,的那种感觉。   但此刻,不可能。   西凉军已然大获全胜。   除非。   除非月华城主用这么笨、这么要命的办法跟他耗了一夜……   依旧仅仅,是为了拖延时间。   ……   “燕王,燕王!不好了,大世子那边出事了!”   东方既白。   燕止打了一夜,整个人也不是太好。   这个战报来到,他在那一刻,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大世子”是谁。   随即,他看到月华城主在笑。   他笑的确实不怎么好看。熹微晨光之下,只能看到面具之下疤痕更加狰狞,还混着许多血污,不像样子。   哦……   西凉王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他也想笑,结果没笑出来,兔脸底下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后悔刚才没干掉月华城主的眼神。   慕广寒看见了,他忍不住笑得更得意。   他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   唯一的目的,只有一个——雁弘带来那二十万大军,无论如何,绝不能落在西凉王手里。   其他,无论发生什么。   失掉城池也好、折损将领也罢,只要那二十万大军不到燕止手中,他们就尚有翻身的一线余地。   但那二十万大军已经在府清了,触手可及。   大世子不找到天玺,也不会那么轻易回去。   要怎么才能让它不落入燕止之手呢?   一天不把这个巨大的隐患解决,哪怕其他计谋再深,“燕子笼”再好,哪怕杀得敌军只剩西凉王一个人。真有必要时,他也随时可以去取。   纵然兄弟失和,哪怕只带走三万人、五万人,他随时可以卷土重来。   除非。   那支军队,全部都没有了。 第21章   那夜东北风很大。   随便点上火,能烧一大片。   邵霄凌以前常听说书先生说,历代月华城主“下凡”,都是样貌昳丽又能窥得天机,而被天子与四方王侯奉为上宾。   连着十几代都美貌,偏就这一代不好看。   所以邵霄凌也一直没想起来问阿寒他到底会不会算命。直至此刻,他十分雀跃——阿寒一定能卜会算,回去定要他给自己算上一卦才是!   不然怎会如此料事如神?   此次分兵,慕广寒只给他一千人轻骑,任务是让他静悄悄埋伏在山上,日日盯着府清城外那二十万西凉大军。   一旦大军出动,就在后面悄无声息尾随。   “放心,他们不会往秀城方向走,而应该会从岔道北上。”   可是据邵霄凌所知,岔道北上应该是一处因河流改道而废弃了的死路,既没有城池也没有人烟。   西凉军怎么可能会去那边?   无论如何想不通,阿寒这次能灵吗?   结果,观察西凉军的第一天,勘探兵出动了。邵霄凌耐心等啊等,隔日勘探兵回来以后,大部队竟真的也动了,全军从废弃岔道北上,二十万大军被带到一处深山老林的大谷凹中。   邵霄凌一路尾随,只见此处山脉形状鬼斧神工,像极了一座宽大的天门。   邵明月在他怀中提醒:“三叔,这里是古南越火神殿。”   古书记载,大夏四州,各有一座曾经宣赫一时的神殿,分别是东泽风神殿,西凉水神殿,南越火神殿,北幽土神殿。连同大夏华都的“古祭塔”,一共五座神殿,当年个个香火鼎盛。   可是后来朝代更替,古神殿不是被土所埋、被火所焚,就是沉入水底。唯有华都古祭塔在数年前大司祭还在时曾被重新大规模修葺过,剩下四座早已荒废无人问津。   二十万人倾巢出动,竟然就为在这古神殿荒废之处趁着夜色在吭哧吭哧挖些什么。   还有人不耐烦的在喊:“快,再快点!”   邵霄凌有点好奇,但他谨记慕广寒的叮嘱——   偷偷跟着,别被发现。   偷偷放火,偷偷跑,跑快点。   到时别管他们在做什么,烧就是了。   洛州侯小的时候是个熊孩子,有次差点把侯府烧了。从那以后就被管得很严再也没能玩过火。   如今也算是圆了童年夙愿。   一千人悄悄散在林子各处。大约一个时辰,一个接一个,火光在夜色中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   东北风大作,很快燎原。   ……   隔日清早,当邵霄凌焦头烂额、烟熏火燎地好容易从林子里钻出来,他怀里的小小少主完全不想说话。   他们走的是最安全的路线,唯一的任务,是放火。   谁成想烧得太快了,差点连着把自己也烧得全军覆没,更别说堂堂洛州侯还不认得路,如今全员灰头土脸!   “你好意思说我,你不也不认路吗?”   邵明月:“三叔,我九岁!”   一两人带着半烧焦的一千将士吵吵嚷嚷,猝不及防转角处陡然遇到一支黑色甲装、严整有素的敌军轻骑,为首人抬头一张花兔脸,直直看着这边。   众:“…………”   这可真是大白天见活阎罗了。   虽是初见,但人尽皆知,西凉王就是白发、兔脸,杀人不眨眼。   一时间彼此死亡凝视,邵霄凌还有点不服气地跃跃欲试,小小少主心里想的则是我也太倒霉了,刚出火坑又入狼嘴,英年早逝、芳龄九岁。   好在。   狭路相逢,但两边人马中间还隔着一个不宽不窄的山涧。   虽然西凉战马努努力未必不能越过,可西凉王只是冷笑一声。   直接没管他们,而是带着一队人马全速向山谷里去,就这么在邵霄凌面前活生生冲入了尚还在燃烧中的山林火海。   邵霄凌都看呆了。   他只听说过飞蛾扑火。   从没听过大燕子扑火。   “西凉王疯了不成,哪有自己撞进去火场里找死的?”   ……   无论如何,经此一吓,邵霄凌之后回去的路上一路小心多了。   侦查再侦查,躲藏再躲藏,确定前路不会遇到西凉铁骑才敢小心翼翼往前走。   邵明月:“师父说了,如无意外,燕王必定要去救大世子,果然。”   当然师父还说,万一这人就是意气用事死活不救,那他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西凉这些年内政复杂,非一两句话可说得清。   燕止虽为西凉王,却并非雁氏正统,继位只是因为老西凉王笃信他能为自己的亲生儿子替命延寿,才让他“暂时接位”。   因此这位名义上的“西凉王”,倒不如把他看做西凉摄政权臣更为妥当。   这几年,燕止与真正拥有王族血统的两位世子雁弘和雁真,处于一种非常微妙的制衡当中。三方都在暗地给自己加码,也都清楚总有一日平衡破裂肯定要弄个你死我活。   可眼下还不是时候。   两位皇子谁都不想率先发难抢夺王位,因为一旦如此,定会将燕止推向对方。可燕止想要除去此二人自己坐稳王座,也需要争取更多西凉旧臣支持,眼下根基尚不够稳。   暂时的风平浪静,是眼下三人共同的愿望。   但如果雁弘突然死在洛州,燕止麻烦就大了。   两位世子中,燕止与大世子雁弘关系绑定,而雁真与西凉其他几大权力氏族捆绑。雁弘一旦出事,政敌必借题发挥大出谣言,甚至会污他在洛州害死大世子,逼他交还王位。   “所以无论如何,他当然不想让那大世子现在死了。”   “否则征战谋划多年,岂不给别人白做工?”   ……   山谷被烧一夜,多处焦土与火海并存。   燕止想想雁弘那锦衣华服愚蠢的模样,再想到他此番给自己闯下的祸,真觉此人烧死也活该。   但最好别死,眼下尚不是时候。   经此一次,以前他并无实权阻止大世子自行带兵南下,以后则有了充足理由让群臣支持。大世子的兵力也被大幅削减,以后只能更加依靠他。   前方道路被大火所阻,只有一处一丈多远的山缝通向另一个山崖。   赵红药正想着该怎么过,忽然看到燕止竟然就这么策马一跃,不禁皱眉。   “别逞能,当心掉下去!”   马匹嘶鸣,燕止确实险些连人带马掉了下去。   但最后没掉。   他转过头,笑笑。   “你们几个在外救火、修路,防敌军偷袭,我去寻大世子。”   话虽这么说,策马往前走了几步,西凉王眼前忽又浮现起离开秀城时,月华城主那咳着血、顽强不屈的笑意。   那人一次次吐血,一次次拖着被贯穿身体,却一次次重新站起身,和他身边苟延残喘的人互相倚靠。   他咬牙狰狞笑道,选吧。   是要一时意气在这里花费时间血战到底,还是飞奔去寻那一线机会挽救你为西凉王的大好前程。   燕止:“……”   无话可说。   连着数日,他都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每一回都放火烧他的人这次怎么不烧了?别看他一天天的游刃有余,实则心里一直在警惕防备。   万万没想到,大火原来在这里等着他。   山谷越是往内,越是烈烈火海。   燕止在冲进去前,忍不住再度回过头。对着秀城方向左拳贴右掌心行了个大礼。   月华城主。   燕止再次领受了,多谢赐教。   ……   秀城之中,熹微晨光。   慕广寒一直撑到西凉王转身离去,消失在视野中再看不见他,才终于倒下。   伤口被贯穿的剧痛,又一次在到达痛极之后,被一种温暖的、仿佛爱人怀抱的气息抚慰。   很久以前。   曾有那么一个人,目光温和,摸摸他就不疼了。   火烧般的喉咙深处,流进了一丝清冽。有人喂他水喝,甘甜沁人心脾与故人的气息很像,他忍不住低声呢喃:“冕……”   只一个字,就此打住。   哪怕是在梦里。既已失去了,就该再放任自己。沉湎温柔只会是软弱的温床,别想。   倒不如想想燕止那咬牙愤恨的表情。   全天下都不能胜之的西凉王,自己从未败绩,如何能不偷偷引以为傲?   仔细想想,那夜秀城火光飞扬,西凉王竟好像也绑了小尾巴。   慕广寒以前爱叫那玩意“兔尾巴”,但如今配上西凉王的白发,才成了真兔尾巴。虽说是糟践了他回忆里的宝贝小尾巴,但也不失为一种好的糟践。   他宁可以后,想到那东西都只想起西凉王,再想不起别的。   燕止去了火神殿,若能那个雁姓世子一起能变成烧鸟,自然最好。但慕广寒心里也知道,有些人多半死不了。   燕王运气一向与众不同。   曾经,他把他关在绝境大火烧城,谁知天降大雨。   曾经,他逼他背水一战,谁知一夜寒冰彻骨,河面突然可以行走。   曾经,他在小路上阻击他,谁知山侧石崩,替西凉军断后。   虽然也有数次绝境是燕止靠自己实力逃了的,可也有不少次,分明老天偏爱般的命不该绝。   好在慕广寒自己也算是见人走运、自己倒霉惯了,久而久之懒得抱怨。   非要说的话,那他还有死不了的体质呢。   两边都是打不死的王八。   慕广寒觉得自己应该是笑了的。虽然浑身还是疼,但沉迷算计宿敌总让人开心,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蜷缩着咬牙打颤。   只是,不能高兴得太早。   经此一役,洛州军同样精疲力竭。西凉虽吃了不小的亏,但万一火海出来还有散兵游勇尽力反扑……   得想应对策略。   洛州山穷水尽了,只能用外援。   随州傅朱赢,是他至今后悔不该舔,但是不幸舔过的人。   而东泽拓跋星雨,他以前救过那孩子。   以前攒下的人情债,该收得收。   ……   慕广寒万万没想到,虚弱之中好容易睁开眼睛时,竟直直对上五双眼睛。   楚丹樨:“主人。”   傅朱赢:“望舒。”   卫留夷:“阿寒。”   邵霄凌:“夫君!”   邵明月:“师父父!”   慕广寒:“……”   邵霄凌:“你看我带明月毫发无伤地回来了,火也放的十分成功,我厉害吧,嘿嘿。”   确实,除他和小少爷外,其他几个人都是十分伤痕累累的凄惨模样。   楚丹樨脸上脖子上好几处痕迹,傅朱赢吊着手,卫留夷……竟包得比他平时还要厉害。   三人自是不高兴,目光齐齐冷厉,从背后眼刀那不知所谓的二世祖。   慕广寒:“……”   又是有生之年的豪华场面。   没人肯要的月华城主再度众星捧月、花团锦簇,只可惜他太清楚其中一些货色的尿性了。   邵家爷俩暂且不提。   楚丹樨……唉。慕广寒常常都暗忖,他若是能记起此人就好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倒打从心里想将此人当做战友与可靠伙伴。   可无奈,真记不住。   今日是并肩战友,明日又是仆从下人,即使心里不愿忘记也没辙。   唉。   卫留夷眼见着,又憔悴阴郁了许多。   “阿寒……”他倒是看着眼中心疼不已,甚至伸出手,想要碰触而又不敢的隐忍涩然。   可惜慕广寒不为所动。   一回生二回熟,他如今比分手前更了解他。   憔悴阴郁多半是因为备受打击。池城之行确实九死一生,卫留夷肯定以为被针对、被丢弃,又被刺激得差点疯了。可伤心欲绝回来一看,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九死一生,慕广寒受的伤并不比他少,又开始惭愧、反省、后悔。   这个人总是如此。   至于另一个人。   “望舒。”   傅朱赢他身边蹲下,目光明亮闪闪含情。慕广寒犹记,他当年离开随州时,此人还是个少年。如今却已是个俊美青年了。   在这装什么深情呢?   慕广寒承认自己过去喜欢一个人时,总是又舔、又卑微。荀青尾常常叹息:“吾主,你越是舔,旁人越是不珍惜。”   “而且吾主,你喜欢时舔就罢了,可为何不爱之后,多也不愿记仇?”   慕广寒:“……”   他自有他的道理,虽然真实理由实在有些难以启齿——他是真觉得自己不配。就这副尊容,仅仅是喜欢别人就很给别人添堵了。别人不肯要他是理所当然的,如何记仇?   话虽如此。   不要他没关系,他的心意还可以好好拿给别人。   别糟蹋。   此刻看着傅朱赢惺惺作态,慕广寒只觉得很有意思。   别人好歹多少还曾经给过他一丝向往,这个傅朱赢真的是不曾留下一点点美好的回忆。慕广寒不爱记仇,但不爱记仇不是“不记仇”。   一直没有去找这只小狼崽子,好像只是因为他的地盘和随州……不接壤。   但洛州和随州接壤啊。 第22章   慕广寒虽然醒了,无奈伤得实在很重。   很想亲自起床去一趟府清城,但起不来。不得不派傅朱赢代他前去劝降拓跋星雨、陈以利害。   应该可以成功。   毕竟火烧山谷后,西凉但凡回过头来追根溯源,一定能回溯到那夜月下,一位“神秘故人”告知了拓跋星雨天玺所在。   尽管此事怪雁弘自己派人偷听,但面对如此惨重的损失,大世子一定会想方设法推卸责任,甩锅拓跋部“走漏风声、通敌谋害”。   这也是慕广寒从一开始计划中的一环。   他虽与拓跋星雨旧年有过一面之缘还救过他,但毕竟时过境迁。城外西凉二十万大军在侧,拓跋部肯定不会昏头到在那时“念及旧情”。   如今却不同。   二十万大军覆灭,西凉必对拓跋部耿耿于怀。为今之计,拓跋部弃西凉选洛州却是明智之举,他相信傅朱赢那般会权衡利弊之人,定能跟小星雨讲清楚道理。   不过啊……   非要说的话,天玺是有一块埋在火神殿中,雁弘努努力应该能挖得到。   他并未骗人。   只是世间传言谬之千里,首先天玺并非只有一块,而是东西南北四神殿各有一块。再者大司祭以前告诉过他,那玩意儿邪性,没点本事之人最好“别碰”。   这雁弘,是给自己找霉头触去了。   ……   傅朱赢奉命启程去府清前,特意多来看了慕广寒一次。   他竟一副少年气的做派,进门就红了眼。   柔声一通嘘寒问暖,言语间万分心疼他唇色苍白。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一枚青色暖玉双手奉上。   “望舒,我知你一到满月就身体不太好,这是我特意为你寻的暖玉,戴在身上病痛一定能减轻许多。”   他对着慕广寒,一派无辜乖巧模样。   可转过头来看其他人,却又是分明的恶劣挑衅。   之后他骑马出城,有人跟着他。   正确地说是两个人跟着他,洛州侯和乌恒侯。   傅朱赢眯着眼,看着两人那倒霉透顶的难看脸色冷笑。如他这般穷苦出身,竟也能有今日排面,被两位世袭侯爵一脸酸意追着喝醋。   “怎么,后来居上,二位阁下心有不甘?”   不过一两日相处,傅朱赢这种在底下摸爬滚打惯了之人,已轻易将眼前几人看明了个七七八八。   略微拱手,先对卫留夷挑衅:“实在抱歉,之前在下错怪卫兄,本以为卫兄是我望舒哥哥新欢,却不料只是旧情。即是如此朱赢就放心了,还望见谅。”   成功气到卫留夷后,他又将目光转向邵霄凌。   “也是奇怪,我见卫兄芝兰玉树,望舒他却宁可跟个傻子二世祖?”   邵霄凌脸色也跟着黑了。   在傅朱赢看来,眼下望舒身边之人,侍卫是个不爱说话又没存在感的闷葫芦,洛州侯邵霄凌是个金玉其外的笨蛋,乌恒侯疯疯癫癫成不了大事,没一个是对手。   邵霄凌:“喂!”   说谁傻子?他提起长斧就想上前一战。   却被拦住。卫留夷黑瞳深深,盯着傅朱赢:“我有几句话,想问傅将军。”   傅朱赢眯起眼:“乌恒侯有何见教?”   “你之前说过,你与阿寒,曾有婚约。”   傅朱赢笑笑:“虽与阁下并无干系,但我与望舒确有婚约在身。”   “阿寒说过,”卫留夷道,“他多年前曾救过一贫苦少年,那人自愿与他成婚,只是后又结交富贵新欢。他还说,那人与他分手之后……行迹恶劣,屡作纠缠。”   卫留夷还记得,那是他们在迷谷的日子。   郢都来信催他回去,他便邀穆寒跟他一起回乌恒侯府。穆寒闻言受宠若惊,目光片刻明亮以后却又想到什么,显得有些局促。   那晚,他说有事要坦白。   那暗自愧疚的样子,仿佛不说就是对不起他一般。   虽只有寥寥数语,可听了卫留夷的话,傅朱赢眼里总算褪去了一直以来的轻蔑,暗暗咬紧牙关,马具上的铜铃也被捏得偷偷变了形。   邵霄凌一脸震惊:“啊?我以前只觉得你乌恒侯不是好东西,如今看来,这玩意儿也可没比你好哪去啊!”   他说完,歪着头又想了想:“其实你俩这前尘故事差不多。都是被救,然后恩将仇报。”   “阿寒也真倒霉,怎么尽碰上这样的白眼狼?罢了,你们两个早点收拾收拾,各回各家吧行不行?都比南栀差远了,阿寒绝不会跟你们和好。”   卫留夷不语。   傅朱赢则眼底晦暗一片,抽出刺刃,周围瞬间森冷。   但片刻后,又换上笑意:“我与望舒之事,实是我那时年轻不懂事,误入歧途。后也是真心知错了,知错愿改。”   “想来,望舒他大概也还愿意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说着,笑容狡黠:“不然,也不会许我带兵相援,而如今要劝降敌军也是指派我前去。”   邵霄凌:“得了吧,望舒望舒,他连真名也不曾告诉过你,又何必装熟?”   傅朱赢:“哦,那我也想问问,望舒他曾否告诉过你们两人,哪怕一丁点他与东泽夏锦熏、纪散宜等人的关系?”   “……”   “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最紧要的他才不会告诉你们。”   傅朱赢笑完,得意拱手:“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去了。”   “麻烦带句话给望舒。朱赢必不辱使命,让他静候佳音。”   ……   战马远去。   傅朱赢眼中神色,渐渐变冷、冰封。   密林之中,树影甩在身后。一些当年的回忆闪过。   他们初遇时,是一个大雪隆冬。   他从小流落街头,受人歧视,饥一顿饱一顿勉强维生。那日,更是倒霉被无聊路过的富家少爷看不顺眼打了一顿、浑身伤冷濒死街边。   是望舒捡到他,抱他去烤着火,一碗又一碗的白粥喂下去才救醒他。   那时他骨瘦如柴,胃里因为长期不沾油水,一丝荤腥就疼痛难忍。望舒不知这些,在他醒后第三日在他粥里偷偷加了点肉沫,结果反害他吐得昏天黑地。   望舒吓坏了。   从那以后,就只敢给他喂些煮得稀烂的米粥,就那么连着喂了一个多月。   那时他的身体虚弱极了,常常吐血、浑身冰冷,孤单又害怕,本是人生无望,可却有人将他捡回家,替他用温水擦拭干净脏污的身子,轻声跟他说:“别怕。”   黑暗寒冷的十几年里,从未有人对他说过的温柔话语。   少年昏昏沉沉,未曾看清那人样子,心已沦陷。   后来,身体渐渐好起来。   慕容望舒是医者,可穷人街坊来看病诊脉,他总是不忍问他们要钱。因而收入也少,家徒四壁,常常两人一天只能吃上馒头咸菜。   对于日常挨饿的少年来说,每天能吃饱的日子,就已是非常有滋有味了。   偶尔望舒赚了一点钱回来,还会给他买上一颗热热的烤地瓜,两人一起分吃,甜甜的。   从来没有人待他那么好过。   那个时候他还不叫傅朱赢,人们只叫他“小瘸子”。他从记事起就残着一条腿,性子却极为倔强不服输,街头巷尾都知道小瘸子虽然瘸但又凶又野,敢嘲弄他绝对会不要命地打回来。   他那么差的脾气,生人勿近,也没朋友。   直到慕容望舒出现,才第一次学会了真心的笑。   那些日子,一个瘸子一个丑人旁若无人走在街上,总会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他并不在乎,因那个人是他凄然人生中少有的一丝甜。他也曾以为,两人会相携一生。   只是,后来啊……   “小不点,我的疤痕是去不掉了,但你的腿或许还有救。”   “可能要受一些苦……疼就咬我。”   也许打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帮他治腿。   就只让他做一个又丑又残的小乞丐,卑微知足。   而不是赚了银两就想方设法给他买好吃的,拿出压箱底的积蓄替他换上整洁的衣服,全心全意宠爱他,让他第一次尝到了好好当人的滋味。   更不该让他这么一个十几年的肮脏街头小乞丐突然清洗干净,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和下眼睑那颗小小的红痣。   别人有了好东西,都是偷偷藏起来。   他却是毫无私心地替他开心,似乎从未想过要占有他。   “小不点终于能走了?真好。”   “小不点这般真好看。”   “多吃一些。”   直到一天,他拉住那人的手,涩然垂眸,说他想一辈子跟他在一起。那个人的眼中才缓缓出现了带着期待、不信,受宠若惊与小心翼翼。   “当真?”   他那么认真的看着他,生怕他下一刻反悔。   少年点头。   那人就又笑了,笑得真诚羞涩又开心。   日子就这样贫穷而温馨地继续,一日,望舒的医术在当地出了些名气,被叫去给名门玄氏的玄瑷小公子看病。   病愈之后,老爷大喜,无论如何要在府上设酒宴招待。   那日已经不瘸了的小瘸子,第一次穿丝质的衣服,作为贵客被带着一起登门。席间,娇美乖巧的玄瑷一直愣愣盯着他看,视线交触,小公子低头羞红了脸。   他亦盯着玄瑷,状若着迷一直看。   ……   望舒默默看在眼里。   那日他喝得多了一些,回去后蜷缩着,有些难过地喃喃:“我纵然,别的都可以努力学,但确实生不成那样子……”   他不知道,小瘸子看到的并非玄瑷美貌。   而是他背后的朱门大户、亭台楼阁、富贵逼人、气象万千。   小瘸子一辈子,是穷怕了也饿怕了。   玄府的山珍海味后,从此窝头和咸菜索然无味。   再后来发生的事,他承认是不光彩。也是他自己下定决心,为权势富贵背弃诺言,也埋藏了真心,借着高门垂爱一路咬牙前行、节节高升。   虽然午夜梦回,常被心悸和胸口的钝痛蚕食。   他曾爱过一人,那人真诚善良,残缺而脆弱。即便绷带缠身内敛又自卑,也是世上最好,独一无二。   ……若他能有玄瑷一般的滔天富贵,该多好。   原本事情应该如此就罢了。   他这一生负了一个人,灭了此生唯一的真心。   但不后悔。   他借着高门的关系一路得到贵族赏识,辛苦筹谋、平步青云,终于做到大将军,年纪轻轻到达了一个平民可以走到的人生顶途。   却不满足。   心底有什么空洞,欲壑难填。   尤其日日看着饮酒作乐、昏庸世袭的随州侯,心里极其厌恶,有些人生来不必任何努力,就能权霸一方。   后来,他奉命南征北战,路过东泽。   东泽与别处不同,遍地平民起义军,势力最大的纪散宜也非贵族,领地却超过一方州侯甚至有望逐鹿天下。   他无比心动。   权势,滔天的权势,似乎只剩这个才能抚慰他无尽的空虚。   他献祭了一颗真心。   余下的日子,得尽力拿到纪散宜那般的权势才抵得过。   再后来,他私底下多方打听纪散宜的发家史,却只打听出,他最初的地盘是从东泽一位叫做夏锦熏的州侯手里抢来的,只是具体怎么抢到,少有人知晓。   也是机缘巧合。   他从一个命不久矣的老伯处,听到了事情的真相。虽然那个故事恶俗得像狗血画本,是说夏锦熏曾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诱惑了在游历江湖的“月华城主”。   后来情人反目,夏锦熏的军队跟着月华城主一起,反杀了自己州侯。从此这片地盘归月华城主所有,那人又把它给了纪散宜。   江湖盛传,月华城主恋爱脑又舔。   有好东西,统统都给新欢。   ……   故事匪夷所思。   可更匪夷所思的,还是傅朱赢后来寻寻觅觅,不期与心头故人重遇。   那人并未看见他。月色之下,东泽纪散宜垂眸在那人身侧,毕恭毕敬,叫他“主上”。   一时震愕,何等诛心。   不是旧爱,不是新欢。东泽之主,是月华城主的忠实部下。   何其可笑,他最想有的地位权势,他以为身无分文的爱人其实应有尽有。倘若当时选了真心,他如今该是何等光景?   “哈哈,哈哈哈……”   犹记那日,傅朱赢淋着雨,疯笑着喝了一晚上的酒。   月华城主。   望舒。   他爱过的那个人,究竟是个什么人?   江湖上各种各样的传闻,此人见一个爱一个,到处谈恋爱。   倒也是真。   他这些年,亲眼看见那人从东泽一路谈到南越。每一次也都是全心全意、真诚以待,什么都给什么都帮。   可同时,却也从山川河脉一路谈到城镇布局,在州侯左右而轻松结交各州将领,在百姓中大得人心。眼下整个洛州军民已唯他马首是瞻,乌恒侯甚至自愿当饵、命都给他。   半数南越,随时可以吃下。   加上东泽,已近半壁江山。   ……   那日,傅朱赢刚走不久,慕广寒就找来随州副将文隽。   他总觉得,文隽和李钩铃有些像,心里虽并不认可主人,却都忠诚却很高。   但还是有所不同。   卫留夷好歹平日是对手下百官都很不错。而傅朱赢……傅朱赢是个疯狼崽子,眼里只有利益,没有其他。   文隽来了。   与西凉之战前,慕广寒就找过他,问了他两个问题。   “文伯伯还好么?”   他当年游历各地时,顺带手行医帮过很多人,多已不记得。之所以记得文隽之父,只因那老庄稼汉被他医好后一天天的各种来“报恩”,换着样子给他送好吃的,他也因此吃到了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南瓜酿。   提起家人,文隽眼中默然一丝明亮   “家父很好,已回了乡下老家种田。”   “每一年,都为望……为城主特意留了最嫩的小南瓜,家父总说,小望舒最爱吃这个,如若哪日回来还要做给他吃。”   慕广寒:“若有机会,我一定去吃。”   “倒是你,既已在此,不如以后同我一起走?”   “你好好想想,不急回答。”   如今,文隽已经有了答案。   “在下愿效力月华城主左右,只是……”   只是,纵然傅朱赢待他再如何刻薄,当年毕竟还有提拔之恩。   “城主,其实我主这些年,一心想着城主,时时关注城主,亦尽力在随州掌了半数权利……”   “我主曾说,若月华城主要用,愿尽数追随。”   慕广寒点点头。   也就只是点点头而已,他是真的一不爱了,整个人就一下正常了。   连半点自我欺骗的余地都没有。   所谓懊悔、回头、软语温言、费心讨好,不是那人再找不到如他一般有能力、更瞎、更傻、对他更好的,就是施害者再无所害,获利者尚不满足,想起他舔,觉得他软柿子可捏。   真心?   但凡有一点真心,在一起时,不会舍得伤他分毫。   都是人,慕广寒推己及人,他既能自然而然知道面对爱人时珍惜心疼,别人也该知道。   伤害背叛后才知道流泪忏悔,狗都不信。   而此中最好笑的是。   卫留夷爱下官、爱百姓,不曾伤他们分毫。而傅朱赢当年最困顿时,也愿意省出点口粮喂养一街边流浪猫,后来飞黄腾达,还把猫带走了。   “……”   真爱是表弟、是猫。而他,人不如猫。   罢了。   反正他也不过是个饿极之人,将眼前放着的能吃不能吃的,通通当做那世间绝无仅有的珍馐佳肴罢了。   许是从小就没了爹娘,没人疼爱,一直很想有人抱抱。   以至缕缕明知飞蛾扑火,还是不怕死地非要扑腾那么一下。   果然越发死透了。   犹记荀青尾叹气:“但有时,倒是……觉得吾主很是孤勇。”   而有时,看他太惨,也会狐狸尾巴给他撸。   “其实,以吾为妖多年来看,人生在世,谁也躲不开渴求为人喜爱、得接纳欣赏,与心上人脉脉温情相互滋养。然而不幸,偏是苍生多苦、世事缺憾,一腔赤诚失落惯了、被骗多了,多便也学会了遮掩。求钱、求权、求才、求物,以他物填补欲壑缺憾。”   “虽是缘木求鱼,倒也不乏有人功成名就、为人艳羡。”   “这或许,也是何以爱之一字在世上,时而被捧入云端、时而又被踩至一文不值。”   慕广寒在认得荀青尾时就知他异于常人,活了好几百年不止。   原以为活得那么久,该再无执念。谁想那成日摇曳生姿嘲笑他恋爱脑之人,有日喝醉了,却是一脸从未见过的笑意,告诉他一个秘密:   “吾当年啊,一连被吾老婆谢绝了好几百年。乃是吾锲而不舍、费尽心机、软硬兼施、巧取豪夺,追了他好几世,诈死把他骗哭了好几次,他才勉强答应。”   慕广寒:“……”   荀青尾:“哎嘿嘿,但是值得。”   慕广寒无话可说。   区别原来只在于他一直追不到,而漂亮大狐狸追到了? 第23章   隔日,慕广寒终于可以拄拐下床。   他的这把新“拐杖”有点长,蟠龙戟身、金光闪闪,摸起来凉森森的——西凉王价值连城的兵器果然手感很好,作为战利品拿出去晃悠无比拉风。   西凉王好像非常喜欢兔子。   不然,难以解释其人为何天天画兔脸、把轻骑叫於菟营,就连金色游龙戟的名字也叫做“卯辰”。   卯,兔。辰星,别名兔星,还是兔。   莫非是因为他生来白发,还有兔尾巴?   一瘸一拐走过城墙转角处,慕广寒实在没忍住,学着记忆中西凉王的模样在手中把这金色卯辰拿在转玩了一回。   ……疼疼疼,伤口要裂。   李钩铃:“哟,你还没死呀。”   慕广寒一愣。   多大仇,阿铃对他如此大的怨气?   结果低头一看,城墙之下,李钩铃并非在和他说话。而是在怼一瘸一拐、笑意盈盈向她走来的副将沈策。   沈策也不恼:“古往今来,如沈某这般贪财胆小之人,都是能长命的。何况此番李将军还欠了我些人情,沈某只等着将来有一天阿铃将军百万雄师富贵荣华,不忘赏我这瘸腿师爷跟着喝汤,又怎舍得死?”   李钩铃懒得跟他嬉皮笑脸,收敛心神,继续给眼前随州军按头讲故事。   虽然已听人说了,慕广寒和随州傅朱赢谈好的条件是傅朱赢出兵援助,而洛州要在此战结束后将五万随州降军全数归还其麾下。   尽管如此,她还是在那大肆蛊惑人心,宣扬随州贫弊、州侯昏庸,而洛州富庶,军队又十分舍得发银两。   那夜城中,她险些酿成大错。至今懊悔不已,当然要努力做些事情,尽量将功补过。   如若一些士兵自愿转投洛州,那傅朱赢也没话可说吧?   慕广寒全程在城墙上听,感觉学到了许多武将世家诱人投降的话术。   一直听了快半个时辰,李钩铃才发现他在那站着。   “城主,我……”她气喘吁吁跑上来,“阿铃未服军令,险些酿成大错,请城主责罚!”   尤其是看见他手中还在玩着那把戟。当日那么粗的东西深深贯穿那人身体,她就在身侧,想想都疼。   慕广寒:“……”   其实,当时之事,他认为李钩铃倒并没有大错。   “当日我让你留下,本就是因为除你之外,军中找不到任何一人能比你守得更好。”   “何况既是打得过,还依照计划逃出城外只怕反会让敌军起疑。谁又能想到那西凉王一直不上当,不止你猝不及防,我为他设的天罗地网也一个没用上。”   “那般境况,已是多亏你应对得宜。”   “而且,若非你城防坚实、布阵妥当,后来我军也不能拖西凉整整一个晚上。”   李钩铃:“可、可我毕竟……”   慕广寒:“阿铃,一将成名之前,大抵多半都是要吃些亏、要练兵的。”   “别人不说,你就看那西凉王。也是被练了几次后,才变得这般厉害……”   慕广寒同她说了许多话,才笑笑走了。   那日晴空万丈、万里无云。   李钩铃看着他的背影,默默无言、久久不能平静。   沈策:“瞧瞧,这古往今来君臣相知,一向是人间佳话。”   李钩铃:“……你是没死成,越发胡说了。”   沈策笑笑:“我沈氏一族多不学无术,但押宝眼光却从来是一等一的好。”   “李将军且看着罢。”   ……   慕广寒那日才与李钩铃分开,傅朱赢就带着劝降拓跋星雨的好消息回来了。   青年唇角浅浅扬起一抹笑,毕恭毕敬半跪下,目光所及之处,是慕广寒绷带之下修长的指尖,犹记很久以前,那指尖轻触他,总是沾满药香。   他头顶骄阳,一袭朱红披风如火,抬起眼。   “望舒哥哥,阿赢不辱使命,有没有奖励?”   可尚未等慕广寒回答,他又马上收回灼灼目光,眼神微暗摇了摇头:“不,说笑而已,阿赢不敢。”   “这么些年,望舒哥哥总算又肯理一次阿赢。阿赢心中已然知足。”   “阿赢如今只有一个愿望。阻击燕王时,阿赢想要长护望舒哥哥左右,不让你再受一点伤,想望舒哥哥应允,好不好?”   记得以前治疗腿伤时,他总是会委屈巴巴地要奖励。   奖励常常是一颗甜甜的饴糖,他从他掌心吃下去,偷偷舔一口。只是自打分开,同样的饴糖再在口中化开,就只剩下难熬的苦涩。   从那以后他再未完整吃过一颗糖。   而如今,他已不再会去回想那当年无边苦海之中一丝真实的甜。   这般半跪在月华城主面前小心试探,也很清楚自己这矫揉造作,依恃的绝非是当年的偏宠与疼爱。   不,他如今要展示给月华城主看的,是他的“可用之处”。   他傅朱赢文可降将武可退敌,远比眼下月华城主身边的这些人都要强大、好用得多。   若他也能如那西凉燕王一般被王侯之家收为养子,早该一飞冲天,而不是委身在随州侯这庸碌之人麾下埋没。   可惜,却是命不好。   自幼流落街头,又被命运狠狠捉弄,临门一脚未能通过月华城主的“试炼”,失了本该逆天改命的机会。   所幸这么些年过去,月华城主身边,也没一个人肯好好珍惜、爱护他。   之前多年,他死活不肯回头。   如今想必也是心灰意冷、被那些人实在伤得痛了,才愿意再理理他。   傅朱赢庆幸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这么些年来,很多当年不懂的事,他已看清了许多。望舒这人,纵然卑微温柔、屡屡飞蛾扑火,心底始终有一根清醒的底弦崩得死紧。   仗着他的喜爱就背叛、算计他,绝没有任何好下场。   反而真心待他好,所得回报绝不止十倍百倍。   往日不可追。   重新来过,他会一心护其左右、甘为利刃,为他征战天下,绝无怨尤。将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万世称颂。   这么想着,他偷眼去看慕广寒。   却只见天高清朗,一片碧蓝,逆着光,他看不清月华城主此刻的神情,只能见得握着长戟的指尖偷偷紧了紧。   “……”   那一刻,有什么细微的声音,仿佛从早已石化冰封的心口,悄悄砸出一道裂痕。   一些很久以前的情绪,蔓延而出。   傅朱赢忽然做了一个短暂的白日梦。多年以后,他们互相依靠、终得了天下。高处不胜寒,某个夜晚彼此疯狂取暖,他怀着歉疚跟他说,抱歉曾经那样待你,让你疼了、让你那么难过。   也许,他一辈子都无法原谅他。   裂痕不能如初,破镜不会重圆,他也不信那些。   但谁让这人只能从自己这里汲取一丝温暖,带着恨意与遗憾的一生纠缠,其实也不错,是吧?   余光,有人从身后过来。   傅朱赢回眸,看到卫留夷。   他起身,没有争风吃醋,只垂眸拱手辞别月华城主,继续去整备军营队伍。   就让他去再招望舒的一次讨厌好了。   反正乌恒侯这人很蠢,虽然懊悔是真的,却永远拎不清重点,每每表达出来,只会适得其反。   根本不是对手,怕什么?   ……   与傅朱赢擦身而过,卫留夷闭上眼睛。   曾经,他身边有个叶瑾棠,他眼里的小棠乖巧又可怜,他始终不明白为何穆寒不喜欢他。   可如今,他看着慕广寒身边蠢而聒噪的邵霄凌,和这阴险双面的傅朱赢,那一声声“望舒哥哥”,叫得他难以忍受、几欲作呕。   可一想到……   也许在穆寒眼里,这人的一切行径,也不过只是乖巧、听话、懂事可爱。   他才终于醍醐灌顶,大彻大悟。   慕广寒见他怪异:“怎么了?”   卫留夷说不出话,憋的难受。   这几日,他辗转想了许多事情。其实一开始,阿寒并没有让他涉险,而是让他跟阿铃一起留守秀城。   是他自己一定要跟着他,才被派去了池城那条危险的路上。   “毕竟,倘若钱将军来扮作我的话,身形太过不像。而邵霄凌去的话,他武艺不精,人又笨了些。”   “若你不去,也就只好另选一位武艺精湛的年轻将领。但如今洛州军中,似乎没有人比你武艺高强。”   出发之前,慕广寒陈清了此行危险,不是故意罚他。   可是……   明知不是,心底却始终有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叫嚣,他就是在惩罚你。   哪里不是罚。   以前,你碍于群臣规劝,对他刻意疏远。   而如今,他对你是日日恰如其分的礼貌、疏离。   以前,你觉得叶瑾棠娇弱,不忍心他流血,总觉得他好像很容易死了,不像穆寒那么坚强。   而如今,穆寒也同样觉得邵霄凌更为弱小、处处细心护他。却舍得送你去流血、厮杀、濒死、绝望。   那日去池城的路上,屡次几番,卫留夷浑浑噩噩中痛得不能自已。   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阿寒,阿寒,我死了也没关系吗?   可没有人听到,没有人回应。   就好像当时碧游床上孤零零流血的人,被最信任喜欢之人所背叛丢弃,冰冷而绝望。   他终于彻底真正懂了他这段日子再无反顾的决绝。   如今一切,何尝又不是桩桩件件当年的报应。拳头打到身上才知道究竟有多疼,卫留夷绝望刺心,羞愧得难以启齿,又辗转委屈、痛不可当。   ……   慕广寒一直看着他。   看着他惨白脸色,眼中痛苦揪心。竟一时想不起这究竟是这段日子第几次,这人用一副欲言又止、伤心欲绝的憔悴样子看着他。   那一刻,他抬起头,看向苍远的高空。   突然有些疲倦。   人生在世,若是上天既已摆明,想要的东西永远也不会给与,又何必还一直倔强地讨要、挣扎、强求呢?   诚然,人生少了一抹温情陪伴,是少了些甜。   可也少了苦痛纠缠。   甚至,他也不是那么想要见到洛南栀了。   不再想去喜欢谁、不想将心交给任何人,只想好好打完他的仗,早日天下一统。   有件事,他一直谁也没告诉。   天下皆知月华城擅占,能卜算天下大运。   这是事实。眼下大夏虽四分五裂、民不聊生,但是按照天命气运,只需再熬数年就能和合一统。   那时,气运所归的天下之主,会牵着他的手,送他走上“古祭塔”,完成他作为月华城主最后的宿命。   所以说白了。   他只是这辈子实在没尝过什么甜头,不太甘心到了最后还要被什么阿猫阿狗牵手,捧脸围观他如何凄惨地死掉。并且这位他根本不熟的天下之主,还能得到月华城百年气运赐福,一生繁华照耀。   他都够倒霉的了。   死前还要看着好运对照组?什么玩意儿!   如果非要赐福,他也希望至少能赐福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吧。   天命已定,但天下之主未定。以至月华城主灵机一抖,觉得这其中尚有操作空间。   比如,他完全可以扶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去做那个受他赐福的天下之主。   这样,对方也得了好处,他也没那么不忿。   可谁能想到,想要找个喜欢的人却那么难,屡战屡败,最后恋爱没谈成,自己却莫名其妙地走上了一条偷偷单干、坐拥小半壁江山的路子。   事情若是如此发展下去。   慕广寒深深怀疑,这事情到了最后会不会变成……我即天下之主,我牵我自己?   但纵是“我牵我自己”,也比牵个不喜欢的白眼狼强。   大不了到时他把天下之主让给荀青尾、纪散宜,牵个朋友上去,起码朋友不枉此生。   当然。   也不是没有偷偷想过,会不会沦落到凄凄惨惨,宿敌牵他上去。   慕广寒觉得不太可能。   天下之主虽还未定,但人的命灯气运,许多巫者都能查到。   像邵霄凌、卫留夷这种州侯之家的贵重命格,抛开性格志趣不谈,若硬将天下之主的运势扔他头上,不至于完全承载不下。   但燕止的命灯就不太行了。   灰得惨惨淡淡,像个死人。   这种命格根本承受不住这么强的运势,强迫硬来,下场只会非常凄惨。   虽说平日里看那燕止,倒是好运连连。   一句“我不信命”,就弄得那倒霉命灯跟假的一样。西凉王也算野得令人敬佩。   ……   火神殿废墟,外面山火烧了两日。   好在这神殿位于地下极深之处,不仅能够躲一时烟尘,而且从出口进入后,里面还别有一番洞天。   陈年旧殿虽然是残垣断壁,雕梁朱漆也早已剥落,但石壁上的精美雕刻却依旧清晰可见。也不知几千年之前的先人们是靠什么修建起来如此曲折巨大、斗拱错综的神殿,着实令人肃然。   神殿深处,大世子雁弘整个人像是疯了一样,拿着一块红色宝石不住喃喃:“哈哈……天玺真的到手了。我果然是天命所归。”   一会儿,却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满是惊恐:“不得了了,寂灭之月即将爆裂,四州百姓荡然无存。要去皇都,须躲去皇都才能避开劫难。如若不能,就去求月华城,西凉只能去求那月华城……”   周遭陪同臣子侍卫们,一个个面如土色。   尤其是三朝老臣叔允,只恨这西凉雁氏一代不如一代,连连嗟叹。   忽然,有人喊到:“燕王!”   “燕王来救我们了,我们有救了。”   “王上您是怎么进来的?外面不是已被大火封严?”   “燕王,燕王大人……”   叔允是作为大世子雁弘多年辅佐,与同僚皆与燕止面和心不和。然而此刻,他却眼睁睁看着身边常常背地里骂他“伪王”“小人”的老臣,都已匍匐在地,高呼命不该绝、老泪纵横。   燕止:“莫慌,外面火势已弱,我已细致标记来时路线,特来带世子与诸位大人回家。   “王上真是将我们性命都放在心上!”   “太好了,燕王大人不惜只身涉险,也要救我们回家……”   人心向背,一向如此。   叔允感叹。短短几年,他亲眼看着这燕王不收拢人心。   原本西凉四大武将世家没一个看得起他这个外姓人,但他就能善用赵氏嫡女红药争强好胜的性子,没事就同她打赌,愿赌服输把她拐上战场,如今一晃多年征战共进退,赵家的天平已分明向他倾斜。   同样,没事去找师家的小少爷师远廖斗酒,喝着喝着就成了好兄弟。如此一来,已快得了武将世家近了一半人心。   而此刻眼前不少文臣,此番见大世子疯癫之状,也是大失所望,而对前来救援的燕王明显五体投地。   燕止:“……”   但这还不够。   一次救援而已,冥顽不灵的老臣们,只怕还感受不到“共患难”的真谛。   但没关系,相信月华城主这几日已帮他搭好戏台。   果然,燕止拖家带口,刚将一行人带出火场,就见师远廖一脸气急:“燕王,那拓跋部好大的胆子,竟然叛了!”   燕止丝毫不意外,打量了一下赵红药与师远廖的灰头土脸。   “你们已去跟他打了一场?”   师远廖:“他们不要脸,不应战、只放箭!”   燕止沉吟片刻。   他虽一早想到月华城主必有后手,不会轻易放他走了,却也不确定他究竟会如何整他。   原来,此人竟是按照之前的构想,将安城、府清、秀城连成了一线,想要将他堵在洛州笼中捉燕。   赵红药咬牙:“何止如此!池城随州军也叛变了,咱们绕道另回去的路也没了。”   燕止:“……”   “大世子大军的粮草,还被他们偷了!”   “你知道他们还多卑鄙吗,他们在那连成一线的几座城上,还都放了捕鹰网!”   燕止:“……”   燕止:“如此说来,如今是洛州、拓拔部、随州合兵二十多万大军,围堵我西凉不到两万人?”   此言一出,众臣变色。   “王上,老臣愿肝脑涂地粉身碎骨,您与大世子务必平安啊。”   “王上,到时攻城,臣等死战力保,您带大世子突围……”   燕止:“如今敌暗我明,猎鹰又放不通。且不说月华城主多半已布好天罗地网,哪怕没有,四城互为依靠,一旦兵临城下,敌军便随时可与其余三城联手围剿,纵我西凉铁骑再是骁勇到时也只有死无葬身之地,如何攻城?”   “可倘若不攻城,眼下粮食顶多能吃两三天,只怕也等不及援军到来。”   一时之间,西凉众臣绝望。   燕止:“但我或有一法,能带诸位全身而退。”   ……   西凉无人擅水。   可也不知为何,这燕王入水却如鱼一般,那样湍急的河道,他不一会儿就带着绳索游到了对岸。   火神殿这条路,本是洛州一条古道,只因河流改道,所以废掉。   如今,只靠两岸树木与简易绳索,西凉军在此搭起了一座桥。   只要从这桥上过去,前面便是郁山山脉旁的山石古道,再过一座遗弃的险峻废城,便能到达仪州境内。   全军渡河,众人喜不自胜。   随即轻骑一路狂奔,眼看废城就在眼前。   燕止:“……”   燕止:“………………”   师远廖:“王上?”   那座荒废百年的山间破城,竟已被简陋地新修了一番。洛州军还在城门钉了牌子。   “燕子窝。”   “……”   西凉王点了点头:“有趣。”   师远廖:“王上,您都快笑不出来了,就别有趣了吧?我们怎么办啊?”   怎么办。   燕止抬眼,只见城墙上有什么金色的东西闪耀。仔细一看,竟是他的戟。戟旁还有人正在投小弹弓玩,仔细一看,月华城主带着几个人,正笑眯眯在城楼上以逸待劳。   哦,“燕子窝”边还有两行对联小字,用纸贴的,装点很是潦草。   ——旧时西凉堂前燕,如今飞入谁人家? 第24章   慕广寒从城楼上看,西凉军训练有素、反应很快。   这边“燕子窝”刚刚射下纷纷箭雨,那边西凉王果断就带领部队极速后撤。   洛州哨探小心翼翼远远跟着,探得西凉在十里开外的山间寻到了一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的山隘,安营驻扎下来。   当夜。   废城之中、与西凉山隘,两边主帐之中都灯火通明。   慕广寒垂眸:“就围他们。”   烛火边桌面展开的地图上,修长手指推了一下在图上暂充军队的那枚小玉佩。他如同得胜之人落下将死敌方的最后一步棋,眼里闪动着熠熠光华光。   “全军死守不出,就这么围着,围死西凉军。”   西凉军单兵作战太强,哪怕是二十多万大军将其笼在其中,贸然出兵与之厮杀,都未必能占到便宜。   然而,再强的军队、再高的战力,毕竟都是血肉之躯。   渴上饿上他们几日,不怕他不战而降。   西凉的粮草还有两天。而比粮草更紧张的,更有一样东西。   慕广寒觉得,此时此刻,燕止应该已经发现“问题所在”了。   犹记白天他在“燕子窝”城楼上玩射戟,从上向下看去,那白毛西凉大兔子还冲他不服输地笑而露齿了呢。   不知道此刻,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   燕止确实笑不出来了。   深夜,月黑风高,一骑於菟营手中火把星星点点。   那火光映照着西凉王异色的双眸,亦映照着河床被堆积的易燃物熊熊燃烧而阻断了的来时退路。   以及河床上面依旧还在嘲讽一般荡悠悠的,他们之前过河时架起来的简易吊绳吊桥。   吊桥下面没有一点水,只有余湿尚存、光秃秃的河床。   燕止:“……”   燕止:“…………”   上游,府清城。   拓跋星雨这几天,一直在奉命干一个活儿。把护城河通往原废旧河道的那段给彻底堵死,让废旧河道下游断水。   顺带着,再用粮车装上许多易燃物,把路死死堵上。   天干物燥,那火至少能烧上几日。   几日就够了。   倘若两三天吃不上饭,西凉兵至少手里还有战马。哪怕再不情愿弑杀昂贵坐骑,但被逼到实在无法时,杀马吃肉尚可多维持十几二十天。   可喝不上水,只要两三日,整个西凉军都要彻底完蛋。   ……   果然,隔日清早,师远廖就带了一支骑兵在“燕子窝”下,疯狂吱哇乱叫。   那时辰甚至都没法说是清早——四更天才过不久,天都还是黑透的。大半夜的扰人清梦按说很叫人生气,但这一夜慕广寒过得倒是挺开心受用。   这么失态地跑来疯狂跳脚,可见西凉军是急了急了急了。   日出后,很快就是大热的天。   烈烈骄阳,晒得人都变形。然而师远廖就那么生生在外面叫阵叫了一天,叫得嗓子都哑了。   可惜,废城城门紧闭、拒不应战,全不理他。   第二日,师远廖加上赵红药一起,又敲锣打鼓、叫阵叫了一天。师远廖最后没辙了,竟开始命人高声朗读《月华城主风流史》。   慕广寒:“……”   这就有点过于不友好了。   他倒不是没风度,只是崇尚“礼尚往来”,提着重弓就给了对面远远一箭好招呼。   “啪”,书射穿了。   朗读声立止。结果赵红药倒好竟从怀中又拿出来一本,军队往后撤了几百米,撤到重弓也射不到的地方,继续念。   慕广寒:“…………”   西凉人是卖话本的么?   不得不说,通篇听下来,这本没被说书先生添油加醋过的正本《月华城主风流史》,写得甚至算是时间线清晰、人物丰富饱满,虽然其中也不免有一些错漏之处。   比如有些他的前任,没有被记录在册,比如贫寒出身的傅朱赢。   还有一些记录在册的,其实跟他没有必然的暧昧关系,比如纪散宜和邵霄凌。   还有同一个前任被当成了两个人拆分了的,亦有不同前任被揉成了同一个人。   总之,唉。   他倒是听得无动于衷,邵霄凌这个早在酒楼听过八百遍这个故事的人先替他恼了:“这都什么胡说八道,阿寒,放我出城!我必下去好好揍他一顿。”   慕广寒:“不急。”   对面还能叫嚣,说明他们西凉马匹上挂着的皮酒袋里,或许还剩一些琼浆玉露。又或者,已杀了几匹马,饮了马血。   “可然后呢?”   再多两天,渴得喉咙冒烟,还能说出话么?   今日口干舌燥多饮的水,都是来日要落的泪。因此,月华城主竟像是在茶楼听书一般悠悠闲拿了几包瓜子,泡了壶茶,一身月白人在城楼坐着,目光淡然而清定。   既能不费一兵一卒不战屈人之兵,又何必在乎他垂死挣扎说什么?   但邵霄凌咽不下这口气。   “瞎说,瞎说,西凉蛮夷不通文理,满口胡言!”   他一个堂堂洛州侯,在城楼上龇牙咧嘴,慕广寒扶额没眼看。   听得书上说起慕广寒与南越王的种种往事,邵霄凌:“胡扯胡扯我当年天天去南越王府怎没见过此事”。听得说起他与卫留夷的种种缘分,邵霄凌:“可一边去吧卫留夷配得上咱们城主?”   然而听得书上继续说起他如今在洛州与“洛州侯”的种种暧昧旖旎,邵霄凌:“???”   虽说,自打当日十里红妆船,他也早就跳进洛江都洗不清了,但也不至于写他俩野鸳鸯旷天野地、以天为盖地为庐吧!   造谣谁不会啊!   堂堂洛州侯当场开始学市井小流氓的强调,大声造对面师远廖和赵红药的谣。反正他当年混花楼,看过的段子那么多。   “……”洛州小小少主,睁大眼睛、十分震惊。   他全家上下,都是温文尔雅、高贵侯门。   虽三叔浪荡了些,没想到竟会这么多市井粗鄙之言。学到了!   洛州少主成功吸引火力。   片刻后,那边不读《月华城主风流史》了,开始读《洛州双璧传奇》,充斥着邵霄凌年轻时干过的和没干过的各种荒唐故事合集。   “……”   虽然十分荒诞,但很快,又一整天耽误下来。   无论西凉何等挑衅,废城依旧不应战。   师远廖念了一天的破书始终不得逞,已暴躁跳脚至极:“洛州一地遍地懦夫,竟无一人是真男儿!敢不敢来一人,与我阵前单挑!”   傅朱赢也早忍他们一天了。   此刻夕阳西下,城下那两位将领干耗了一天,其实已经明显能看到疲态。更别说身后西凉军,虽努力维持军容严整。但这么热的天缺吃少喝晒了一天,军士眼看着士气不振。   傅朱赢:“望舒,让我出战,必能为你拿下敌将二人首级!”   可慕广寒依旧只道:“不急。”   急什么?   优势在己方时,最怕就是轻敌。   万一对方只是佯装疲倦呢?万一对方藏有伏兵呢?万一敌将不要脸将,说是单挑急了眼几个人一起上呢?   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做完的事情,哪怕只是多一个自己人受伤,都不划算。   慕广寒想起前些日子,燕止死活不上当。   如今,换做他油盐不进,就是断水断粮围住不理,且看西凉王要怎么办。   不知道等到了明日,断水三天,燕王会不会自己来叫阵呢?   慕广寒估计他不会来。   也是,要是换做是自己落得被燕止堵得盲头苍蝇、进退维谷,肯定也没脸出来——难不成还要特意过来给宿敌欣赏自己失败的脸么?   哎。   慕广寒歇了一会儿吃完了瓜子儿,抖抖衣襟,又赶紧下城楼去巡查城防了。   凡事不能高兴得太早。   虽说他也想不到燕止还有什么法子能逃出生天。但按照他往日的经验,过几日能否真的开火煮上燕窝吃,还犹未可知。   毕竟那只燕子扑腾着翅膀逃跑的办法,可是历来十分的……五花八门。   ……   西凉军帐内。   内忧外患,众军官大臣争得不可开交。   有人提出,为今之计总不能活生生渴死饿死,只有强行攻城突破。然而马上有人反驳,别说废城纷纷箭雨难以接近,就算攻入城中,想必月华城主也设好了天罗地网。   又有人提出,那不如沿着干涸河道走回府清城。府清城拓跋星雨是或许好对付一些,但城楼高大坚固、又有剩下三城互相倚靠扶持,过去一样就是被围剿。   嘈杂声中,燕止不语,默然反省。   有件事,他并不会开口承认。   这趟洛州之行,早知如此,一开始就不该来。   并非是两万轻骑数日横扫仪州让他忘了天高地厚,也不是月华城主十万凑数的洛州兵刚被三个州联军消耗,让他就此轻敌。   都不是。   他从一开始,就是来投机的。   并非想要攻伐洛州,而只是趁着离得近,加之我强敌弱,来偷一下心腹大患月华城主,试试运气。   於菟营千里奔袭、来无影去无踪。万一偷不到走就是了,无功而返也不损失什么。   可万一能偷到,就是一本万利。   想到这,燕止笑了。   气笑了。   这笑的确实有些不合时宜,满营帐的人都看向他。他拨弄了一下自己盖着脸的长发,也是头疼得很。   虽很后悔,这事的悖论就在于——   不来试着偷这一次,谁又能知道究竟能不能偷到?   不来试着偷这一次,将来战场再见被坑得更惨,他将永生后悔当年没来洛州早点解决他。   然而试了一下的结果,又是被月华城主带着那么点残兵破将生生整成这样。   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大概此刻,唯一还能让他这个西凉王挽回些尊严的,就是这次他的失败已全然被大世子的愚蠢行径给彻底遮盖了。   全天下都只会觉得,是大世子将整个西凉拖入泥潭,燕王只是被拖累了的英雄末路。   ……但,还远没到末路。   馋馋是一只聪明的鸟儿,西凉王摸了摸雪白的鸟羽,让它给月华城主带了一封信。   然而才去一个时辰,馋馋就回来了。   鸟羽受伤,信也没了。   燕止眼底闪过一抹灰色凌厉。   ……   是夜。   慕广寒带着洛州大小少主边散步巡防,却在月下城楼上看到一抹挺拔熟悉的身影。   “你在做什么?”   那人闻言一震,同时手中雪白的海东青趁势狠啄了他一口。   扑棱扑棱,海东青飞上夜空不见了。   慕广寒目光沉沉看着他:“城墙上那么多捕鹰网,傅将军还亲自去捉?”   傅朱赢只笑了笑,神色并看不出半分不自然:“恰巧路过,发现一只漏网,只可惜没拿住,让它跑了。”   “只是觉得有些稀奇,纯白的海东青并不多见,好像只有西凉王那只,是白的。”   他说到此处,微微垂眸。   “怪朱赢多管闲事了。”   此事本只是小小插曲,慕广寒却暗暗记在了心上。   隔日,破天荒西凉王燕止一人单枪匹马来了城前。   废城之上虽然弓箭手整装齐备,却也是一时肃静,士兵们虽然并未忘那日秀城之战与西凉深仇,但也不由得心里默默佩服此人胆色。   只是一夜而已,昨日还能放鹰,今日已是山穷水尽。   再没有饮水补给,西凉军就要面临大量死亡。而无论是突围还是其他都做不到。   便是英雄也折腰。   西凉王在城下丢下披风,除去武器,甘为囚虏。英雄末路高风亮节,可谓诚意满满。   至少慕广寒站在城楼之上是满意的。   就要吃到小燕子了。   远处,西凉众臣看着燕止一人深入城下,无不老泪纵横呜咽不止。深恨自己迂腐昏聩、只顾血脉正统,西凉王虽不是雁氏本姓,可这般心胸谁可能拟?而他们的大世子,却还在痴傻沉迷天玺的大世子,实在是——后悔选错了主子啊!   “燕子窝”城门开启。   傅朱赢和几位将领策马而出,都按照月华城主吩咐带好了捆绑的绳索——当然要绑好再弄进来,不然谁知道,万一他赤手空拳也能在城中大杀四方呢?   燕止无奈,伸出手来。   却就在此刻。   啪叽。   啪叽啪叽,几滴雨丝低落掌心。   ——我不信命。   他总爱是这么说。但有时也怀疑,每次都赢不了月华城主又算不算得一种命中注定?   虽赢不了,可绝境之处又总能柳暗花明、枯木逢春。   慕广寒:“……”   慕广寒:“…………”   下雨了。   下雨了是什么情况?!   “朱赢,快,抓住他!”   那一刻,傅朱赢同西凉王只隔了半丈不到。   然而西凉战马畜生有灵,竟是见了落雨后,突然向主人飞奔而去。而刚丢了武器的西凉王一见尚有转机,也瞬间改了心思,当即一跃上马,转身飞奔而去。   邵霄凌:“放箭,放箭!”   慕广寒咬牙:“傅朱赢赶快回来!”   邵霄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人也在下面:“哦,不能放,不能放!”   慕广寒:“傅朱赢你追个屁!”   你这样追还怎么好好放箭!你这上赶着给人当挡箭牌呢?可惜他的喊声傅朱赢没有听到,男子沉浸在一心一意即将捕捉到西凉王的热血沸腾之中。   厉刺出鞘,然而,不中。   燕止骑术异常的好,人在马上也能灵活躲闪。几次不中,傅朱赢才想起得去刺马,就在即将得手之际,燕止突然飞身抬腿,在马上狠狠踹了他一脚,将他踹到身后。   雨势渐大。   煮熟的小燕子,飞了。   那日,洛州众人第一次看到一向脾气特好的月华城主,在秀城那夜被长戟洞穿都没有吭一声的月华城主,在城楼淋着雨疯狂骂人的儒雅之姿。   傅朱赢是犯蠢,但尚算情有可原。   可整个南越,整个洛州,慕广寒当年还是虚掷蹉跎过相当一些年的青春的!   比谁都清楚,整个南越五月、六月是梅雨季,而七月以后就再也不会下了,至少要持续一个月的大干旱。南越的稻子都是在这段日子大太阳暴晒的,年年如此。   从没听过这个季节还会下雨。   起码之前许多年来,从、来、没、有,闻、所、未、闻!   然而如今,它就偏偏逆天得下雨了,这下西凉可以大肆收集雨水,又能再苟个十来天。   慕广寒无话可说。   西凉王那命灯真是假的么?   哦。   慕广寒想起来,他以前在书上确实看过有命灯不亮但是运气绝佳的典范——那位将军年轻、幸运、不服管束,但百战百胜,年纪轻轻千里奔袭横扫疆场。   不到二十四岁就死了。   燕止倒是也背负着李代桃僵、给雁氏一族续命的宿命,意思是……也快了?   但不管快不快。   目测眼下这几日暂时死不了了! 第25章   煮熟的大燕子,飞了,这还不算。   随后,这场不该下的雨,竟又持续下了整整两日。   废城的城墙上,原有少许破损未来及修补。慕广寒之前觉得不要紧,毕竟此城地势靠山,而西凉轻骑又没带攻城辎重。云梯、冲车、投石车一概没有,从城楼放箭足以御敌。   他甚至想过,哪怕对方用了些他想不到的奇招怪法,最后成功破城而入,那也问题不大。   这座废城本就是百年前一个险要关卡,城中残垣断壁多是八卦阵图诱敌设计。西凉兵万一敢闯,他就敢瓮中捉鳖。   ……可谁能想到,以为做足准备,却还是百密一疏。   大雨顺着山势倾泻而下,灌进城墙裂缝,城中竟一时多了一米高的积水。   天热、潮湿、积水。   个个是瘟疫的温床。   慕广寒脑子开始突突疼。   虽从第一日开始,他就有先见之明地让军营散开、减少接触,却还是防不胜防。仅仅两天,营中已经有不少人开始上吐下泻、苦不堪言。   煮熟的燕子飞了,如今换成月华城主被架在油锅上煎。   只能又赶紧端起药箱,操起老本行。   唉……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他慕广寒倒霉一点,常常顶格到十。   是恋爱恋爱谈不成,打宿敌打宿敌打不死。大概唯一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这疫病虽让人上吐下泻苦不堪言,但只要治疗得宜并不会死。   慕广寒那两日,全天待在营中忙碌。   军营之中哀哀躺倒一片,状况只能用一个“惨”字形容,他只能尽力照顾。   此次排兵,安城由路霆云老将军坐镇,府清城内则是拓跋星雨与钱奎,李钩铃依旧留在了秀城,而卫留夷被派去与文隽一同守着池城。   废城这边的兵力,主要是傅朱赢的随州兵。   慕广寒当年虽然曾和傅朱赢有过这么一段,但当时的傅朱赢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小乞丐,此事今日已近无人知晓,而月华城主在随州名气也不大。   倒是如今,在军营里治了两日的病,混了个脸熟,变得很有声望、人见人爱。   “多谢城主赐药,今日我们的大哥已经好了许多!”   “老张,你看我都好了,要相信月华城主、好好吃药!月华城主说了,好好吃药休养,咱们中就绝不会有任何一个有事。”   “月华城主,如今瘟疫如此繁忙,您竟还替我弟弟治了毒疮,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城主,这是我家祖传玉佩,救命之恩请务必收下。”   与随州出了名松松垮垮、不堪一击的队伍不同,如若不病,傅朱赢的这支“随州军”,可是一支十分精良严整、忠诚极高的队伍。   当然,如今或许已不该叫他们是“随州军”,毕竟全军已随傅朱赢叛出随州,该叫“傅家军”更为妥当。   当年险些冻死街头的小瘸子,多年怀揣野心咬着牙一直往上爬。   确实有些作为,队伍都组好了。距离割据一方的雏形,只就差一块地。   慕广寒想到此处,无奈笑笑,继续抬眼与士兵们闲聊:“其实我当年,也在随州短住过。”   “啊?真的吗?在哪?”   慕广寒:“在梵城,我还记得一些梵城话。”   “哇,我也是梵城人!”   “我就住梵城旁边,才六十里!”   一下子,又增添了许多亲近。营帐之内一片和乐融融。   ……   西凉所驻山隘。   西凉军一朝被断水,十年怕井绳。   此刻满地的瓶瓶罐罐、木桶水箱,虽早已接满了足够喝上成月的雨水,还有士兵在继续伐木做桶、有备无患。   前日,许多人都亲眼见证了濒临绝境时燕王自请为质为全军换水的壮举,和千钧一发时城下天降甘露的“神迹”。加上他之前火场之中旧大世子与忠臣,此刻西凉营中高涨的崇拜之情,已是再挡不住。   “那日落雨、绝处逢生,足以证明燕王才是西凉天命所归!”   “就是!燕王高风亮节感天动地,才有这两日雨水丰沛。”   “有王待我等如此,夫复何求?”   “我等誓死效忠燕王!”   自打那是时来运转,西凉的好运似乎还在继续。   很快,有探子潜入“燕子窝”后,连夜冒雨回来报喜——废城之中正在爆发瘟疫蔓延大半军营,敌军躺倒许多、战力大减。   “机不可失,正是偷袭好时机!”   师远廖热血上涌、摩拳擦掌。众文臣亦大喜,赵红药也立即要去拿弓。   唯有燕止不动。   “偷袭?那是瘟疫。”   “……”   众人片刻恍然,继而纷然变色,马上将报信之人带下去烧了衣服、单独关隔起来。   是啊,对面是病倒一大片,可城中积水天又炎热,真与他们共处一城,如何确保自己不染上?   “我们西凉人一向身强体健……”   有人小声咕哝一句,随即在燕止平静友好的目光中噤了声,想起三年前在东泽时全军染上时瘟的悲惨往事。   瘟疫真来了,再强壮之人也是纷纷病倒、叫苦连天。东泽人虽看似体质相对孱弱,但人家小时候都得过了这病不会再得,那次西凉军可是吃了大亏。   然而,难得敌军虚弱。   西凉军已被困数日,好容易等到此等大好机会,却用不上?   众人叹气,纷纷将希冀的目光投向西凉王。   眼下,虽是解了缺水的燃眉之急,但西凉大军仍旧处于洛州包围之中。   哪怕回得去府清、秀城那边,没有带攻城辎重,只要对方继续严守不出,还是哪座城都打不动。   更不要说,连天的阴雨虽给废城带来了大麻烦,却也让西凉军也丧失了作为骑兵的战斗优势。   路上泥泞,战马在泥地里容易失蹄,他们如今最多算是“西凉步兵”,而不再是西凉铁骑!!!   骑着战马的西凉军,人均一个打五个、十个。但没了马的西凉兵,就如那吞海之鲸上了陆地,战斗力大幅削减。   燕止:“因此,等。”   “守住山隘,耐心,等着。”   众人虽也明白这个道理,依旧不免露出崩溃的神色。实在是西凉骑兵一向张扬嚣张惯了,很多人一辈子打仗都没尝过“苟”的滋味。   结果人生初苟,就苟在了洛州。被打得晕头转向、差点被渴死不说,险些他们王上都英勇南狩了!如今好容易老天有眼,情势翻转,却还要继续苟?   燕止:“二世子想必此刻,已率大军开拔南下。如若顺利,快马七八日即能到。”   “我军只要守在此处,就能切断月华城主与主力汇合之路。到时这‘燕子窝’一座孤城,被我西凉大军前后夹击。”   “看他往哪跑。”   ……   ……   随后几日,雨停晴出。   西凉山隘之内一片风平浪静。   馋馋的伤之前几日阴雨一直没好,如今总算放晴,正在太阳底下没精打采地晾晒翅膀。   燕止给鸟上完了药,有些闲。   背着手,放眼四下望去。   山中草木被水洗后,直显得更加郁葱。那漫山被雨打蔫的虞美人也重新挺起了枝干,绚丽缤纷地摇摇曳曳。   果真人们都说,江南风光如画。   真美。   赵红药从身后走来:“你还有心思在这赏景,军中战马不能再多杀了!虽是缺粮,但咱们那些马儿哪一匹不是将士们精心饲养、陪了主人多年的?杀谁的谁舍得?如今,唉,将士们个个难受,那惨状着实让人不忍卒睹!”   燕止没有接话,只看着漫山花草掩映:“红药,你说月华城主他……此刻在想什么?”   赵红药不解他意。   “他那般聪明之人,不会想不到雁真此刻,已该率西凉领大军南下了。”   “若想破了被困孤城、前后夹击之死局,昨日前日,就该抓准机会,安城、秀城、府清、池城二十多万大军尽出,不惜一切代价将我军困灭于此谷。”   “可是,他却没任何动静。”   赵红药沉吟了片刻,挑挑眉,露出一副“没什么稀奇”的表情。   “许是他那‘燕子窝’中瘟疫太重,焦头烂额、分身乏术呢。”   燕止没说话,眼神分明不认可。   赵红药不服:“人无完人,总得有一时疏忽。你总是把他想得太厉害,可他也就是个凡人罢了。何况纵使二十万大军出尽,就一定能围剿我西凉军吗?未必吧!”   赵红药是真的觉得未必。   他们占此山隘,入口最窄处只有两米多宽,只要放几个武艺好的精兵铁骑守门,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哪怕昨日大雨,马匹不良于行,但只要她、师远廖、燕止三人往那一站,绝对保证谁都打不进来。   更别说,今日还放晴了。   放晴以后,西凉铁骑就可恢复嚣张。便是出了山隘在这几座城之间路上随意驰骋,谅那几城军队也无人敢拦!   正想着,忽又有探子来报:“王上,王上!好消息,探到乌恒来洛州的运粮车,正在安城往府清去的路上!”   粮!   赵红药登时眼都亮了。   虽然,她最近也是吃一堑长一智:“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肯定觉得这又是圈套。”   “是圈套老娘也要去抢,这粮我西凉要定了!”   真的,再杀战马要疯了,何况马肉还又臭又硬的很难吃,再吃几天,还不如让她早死早升天。   “大不了他们一起上,老娘就不信我的虎豹骑打不出去!”   “走!你去不去?”   ……   连着数日在营诊疗,夜夜看护病人到三更,慕广寒眼见着疲累不堪。   邵霄凌:“喂,你没事吧?”   “阿寒,你脸色很差。这可不行,我得逼你去休息了,若是连你也病倒了可如何是好?”   “喂喂喂,阿寒,阿寒!”   傅朱赢听闻消息火急火燎过来时,月华城主居所楼下,已围了好多拿来慰问品的随州兵。   “傅将军,月华城主都是为了照顾我们才累倒的,我们实在过意不去。”   “这些新鲜果子是刚采的,傅将军拿给月华城主补补身子吧……”   傅朱赢面色阴沉。   待进了房间,见到那漂亮废物洛州二世祖正握着慕广寒的一只手哭得一鼻子一脸,脸色更是黑了一片。   邵霄凌:“呜,阿寒,让你受苦了,我都在你身边却帮不上一点忙。我好没用。”   他哭得十分动情,抬头泪眼朦胧看着傅朱赢。   “你干嘛啦,我夫君需要静养,你出去。”   许是他声音大了些。   床上慕广寒辗转呻吟了一声,皱着眉醒了,哑着嗓子咬牙道:“糟了,霄凌。百密一疏,我……忘了一件大事。”   前阵子,因为梅雨连绵,乌恒最大的一个粮仓不慎漏了雨,弄得许多粮食霉变急需抢晒。一来二去,就耽误了如期送粮,但好在抢救及时,前些日子粮食已经装车出发。   “算来……就这一两日,就要到府清。”   “可我忙昏了头,竟……疏忽了。”   邵霄凌刷地一下站起身:“阿寒放心,我绝不让粮草落入西凉手中!”   慕广寒:“霄凌,不,你别,咳咳咳……”   洛州少主何等冲动鲁莽之人,待傅朱赢追到他时,他竟已策马疾驰,带着一支轻骑跑到了城门口。   邵霄凌:“你别拦我!我不怕西凉军,何况府清城还有我洛州军接应。阿寒这几日够辛苦了,绝不让他再为琐事操心!”   傅朱赢:“……”   虽然,望舒刚才死死抓着他,嘱咐他无论如何要拦住洛州少主。   可是。   他眸色深深,不着痕迹勾起一抹唇角。   可那少主一意孤行又跑得太快,他死活也拦不住,追又追不上,能有什么办法?   当天黄昏,惊天大事。   洛州少主被西凉王燕止活捉!   消息传到府清和秀城,洛州军人心大乱!钱奎急得差点没操着两只流星锤当场去西凉要人,生生被拓跋星雨“大局为重”死活拖住。   另一边,李钩铃一个乌恒将领,也拼命和沈策一起,安抚洛州军心、“大局为重”。   心里默默崩溃,那二世祖平常傻是傻了点,但也一直循规蹈矩。   这都突然之间捅了什么破天的大篓子呀???   ……   燕止军中,则是人人开心、喜从天降。   终于有粮了,不用杀马了!   有正常东西吃了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一件事,而且王上还不止带了丰厚的粮草回来,他还把洛州之主抓回来了啊哈哈哈哈。   虽未打洛州,但把人家的独苗少主给绑来了,将来带着他不费一兵一卒敲开洛州全部城门,简直绝世奇功。   赵红药:“好啦好啦你们,别围着王上的营帐了,各自回去吧,燕王也得休息。”   终于。   经过这几日火烧、绝境、断水、断粮,到甘霖、粮草、俘虏,就连最冥顽不灵旧臣,就连老臣叔允如今看燕王的眼神,也像是看自家亲儿子一般。   其他人更是五体投地。   “咱们西凉全靠燕王!”   那日西凉,人人欢喜,唯独师远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这人生来大大咧咧,并不太会羡慕嫉妒。实在是此次南下燕王大放异彩,而红药至少也抢粮有功,可他呢?   秀城秀城没拿到,还被那女将军脱了衣服追得满地跑,结果这俩人抢粮又没喊他。   他总得干点什么吧!   于是隔日一早,“燕子洞”下,师远廖手里十分挑衅地挥舞着新俘虏邵霄凌的秘银战斧,各种叫阵,要求单挑。   不争馒头争口气。   西凉武艺燕王第一,他第二!   城楼之上,慕广寒幽幽道:“朱赢,昨日……你未能成功追回少主之事,还没罚你。”   傅朱赢闻言,立刻垂眸毕恭毕敬道:“望舒哥哥,一切都是朱赢的错,朱赢认错受罚。听凭差遣。”   慕广寒身体未好全,又咳了几声,眸光再度看向城下:“若我让你将那城下叫嚣的小贼活捉,你能做到么?”   傅朱赢拱手:“必不辱使命!”   他说着就转身要下城楼,却被黑衣侍卫拦了一下,楚丹樨急切道:“主人,还是让丹樨去罢。之前秀城之战时丹樨曾与此人交过手,更熟悉他的招式路数。”   慕广寒:“倒也有理……”   他话没说完,只听傅朱赢冷笑一声,利刺擦着楚丹樨脸颊而过深深戳碎耳边砖墙。   楚丹樨咬牙。   傅朱赢冷冷瞪他,可转向慕广寒时却又笑得很甜:“望舒哥哥,你瞧,他没我厉害。你就在楼上好好看着朱赢吧,朱赢马上回来。”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他剿了师远廖武器,将人用绳索拖回城中。   城楼之上,众人欢呼。   于是那几日,两边战况就这般接二连三的不断翻转、玄幻至极。   两边都觉得,自己亏大发了。   洛州失去的,可是这一代的独苗少主!虽然对面也有人被捉,但只是一个将军,还是个没啥本事被李钩铃差点剥光的无用将军。   西凉这边亦是人人悲叹,好容易捉了个洛州少主,结果自己这边更金贵的却贴脸送了,这都是什么人间疾苦?   要知道,西凉师家若论门第渊源,是高于洛州侯的!   何况洛州废物二世祖那什么花拳绣腿的东西,他们师小将军就算平日里冲动了点,好歹还是很能打的一方将领好吧?   傅朱赢那日得意,晚上庆功宴多喝了两杯。   他一向不胜酒力,整个人晕乎乎,回去倒床上就睡死了。空气中一丝若有似无淡淡的甜味,像是什么花朵,他无力去想。   片刻后,楚丹樨目光沉沉进他屋内,对着痛穴狠狠点,没有反应。   慕广寒:“好,走吧。”   楚丹樨:“……”   慕广寒:“说。”   楚丹樨:“主人既知此人狼子野心居心叵测,不如早点永绝后患,不要心软。”   慕广寒略略垂眸,暗暗叹了口气。   “还不到时候。”   “如今满城皆是他的兵,若出了大变故,只怕哗变。”   外面,半轮明月悬挂空中。   “我们先走,去做正事。”   ……   月华城主所谓的“正事”,就是半夜偷偷出城。   城外五里,山间明月、河流美景之处,星月之下他垂眸慢慢啜着一壶美酒。夜风阵阵,林间山风带着一抹花香,并有蝉鸣蛙啼,真一个良宵美景。   而且山间竟还有流萤。   慕广寒一时有些痴了,迷迷糊糊伸出手来,任由萤火落在掌心。河水边上,芦苇像是毛尾巴一样荡阿荡,点点的星光,一切忽然好似梦里见过的场景。   只可惜。   梦里,他枕在爱人膝上。那人手指温暖、戒指微凉,小心翼翼地抚摸他的头发,时不时弯下腰来啄他一下。   而现实,山林里无声无息,倒是不知何时倒也多了一个见过的人。   散乱的白色长发,一身黑色劲装,兔子花脸,月下抱着手臂露齿而笑的模样,实在是……多少有些略显恐怖与凶残。   兔类风评被害。   说起来,这人究竟有几日没洗脸了?   这张脸好像还是秀城晚上那张脸。随即慕广寒想起,好像之前听人说过西凉油彩是遇水难化的,一般需要当地特产的一种皂角才卸得掉。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西凉王动如脱兔,走路没声。   刚才还是月下模糊身影,一时间突然就很近。近到慕广寒在这并不宁静的夏夜,甚至听到了西凉王浅浅的呼吸声。   太稳了,流萤都未散。   慕广寒默不作声,把坐下大青石分了他一半,西凉王也就那么大咧咧坐下了。总觉得此人周身气息像一只猛兽,有一种极强的侵略性。   慕广寒又伸手,把带来的美酒分了他一壶,西凉王也丝毫不怀疑,仰头就送入喉中。   “好酒。”   他笑笑:“月华城主此番,可谓……诚意十足。”   慕广寒:“你也不差。”   他亦微笑,面具映着月光,微微等了片刻才又坏心眼地问西凉王:“我们月华城特产的桂花酒,闻着香极,喝着却十分割喉吧?”   燕止:“……”   慕广寒努力忍笑。   虽人尽皆知西凉的酒都烈,西凉人也都很能喝。但他们月华城这个酒实是苦酒入喉、难以比拟,能看出来燕王在拼命忍。   忍了半晌,硬是没有咳出来。   只淡然道:“月华城所产,确实不同凡响。是燕止不自量力了。”   ……   那日,慕广寒没有成功拿到海东青送来的信。   但无妨,知道来过就成。   他们两人一直以来,总能心照不宣。   这几日,慕广寒再度认真考虑了许多事情——是,他是可以努努力,在二世子雁真大军到来之前不计代价先将燕王灭了,再期待雁真能和他那个蠢哥哥一样好对付。   但,人在乱世,这种毫无根据的期待往往害人不浅。   万一雁真不好对付,万一燕王走运又没死。   万一西凉疯了,不管不顾打着“报仇雪恨”的名号与南越全面开战。   乱世之中,啥人都有,慕广寒不敢完全假定对方一定思路正常。反而这么多年交手下来,西凉王燕止最正常。该打打,打不过跑,从不贪功、也不意气用事。   燕止这几日的反思,与月华城主差不多。   人这种东西,真的很容易被眼前的利益蒙住眼,然后深陷其中一叶障目——   同月华城主鱼死网破,真的值得么?   是,眼前这个人,是他心中最大的隐患,和将来道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但他眼下当务之急的敌人,是他么?   如今,雁真要南下了。   那么好的抢功机会,坐收渔翁之利,以那人个性怎么可能不来?   他若不来,发生在洛州的故事是“燕止救蠢货大世子有功”。而他来了,如果还赢了,整个故事即将被扭转成“二世子救那两个陷在洛州的蠢货有功”。   再往宏观看,他们两在这里斗得不亦乐乎,“别人”又在做什么?   比如,西凉王的敌人,刚被打下未必甘心臣服的仪州、大片散乱的东泽。又比如,洛州的敌人,这半年内虎视眈眈的随州、宁皖,等等。   ……乱世的聪明人,最好打交道。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眼下对两边有利的绝不是你死我活,而是暂放干戈互利互惠。   于是,从月华城主送粮,主动示好开始。   两边心照不宣,交换了人质。   虽然,燕止心里仍有疑虑——万一,眼前这人是借刀杀人,希望邵霄凌死、自己独享洛州呢?   慕广寒心里也有疑虑——谁知道西凉内政的千丝万缕。万一这师小将军也是西凉王上位途中的绊脚石呢?   但倘若这样猜忌下去,就彻底没完没了了。   尽管烈酒烧喉,两人仍旧碰了一杯。   只能相信自己多年的宿敌,是个情绪稳定、值得敬重的对手,不至于突然发疯,在互利互惠时还去做背信弃义之事。 第26章   那晚,两个人该聊的,倒是很快达成共识。   双双却都没立刻离开。   夜色柔媚。慕广寒单手托着腮,暗自贪恋,想要多看一会儿萤火之中的静谧层林。   微风习习之中,他忽又想起还带了一样东西过来,差点忘记还给燕止。   “给。”   那支大名鼎鼎西凉王的蟠金卯辰戟,被他随手搁在了大青石边的荒草之中。   这几天,这玩意他算是拿在手里盘够了、玩足了,拿来做柺杖用有点重,摆着又生锈落灰,倒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物归原主。   燕止接过冰凉的戟,第一次这么近在淡淡月色下,看着月华城主绷带包裹的修长手指。   那人面具之下依旧是毒纹蔓延,唇角却噙着笑。   很是坦荡。   按说,这种可以炫耀一辈子的“战利品”,一般不会轻易归还,燕止也不曾料到月华城主如此高风亮节,秉着礼尚往来的原则,亦低头在自己身上翻找。   慕广寒起先还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可很快,目光就被那垂落在大青石上、长长的银色发丝给勾住了。   今日的西凉王发梢那处也绑了小兔尾巴,编得蓬蓬松松,看起来很好摸。   慕广寒有些失神,微微挪了挪手指,情不自禁戳了一下。   叽。   一下不够,又戳一下。   那触感难以形容,真的像小兔尾巴。   慕广寒呆呆的,忽然想起记忆中那曾经比谁都重要的人……可是,他竟完全忘记了,当年那人的兔尾巴触感是什么样子。   叽,叽。   他笑起来,猝不及防又眼眶一阵酸疼。   许多尘封的情绪涌上来,他摇摇头,尽力不想,而是将那兔尾巴给整个捉了起来。拿在手上各种揉捏,像是笼着一只软乎乎的小包子。   看,如获新生。   多好。不该再记得的东西,终于能被新的记忆覆盖。   以后再想起兔子尾巴,他就只能记得西凉王的白色小尾巴。   ……   终于,西凉王辛辛苦苦、掏出了点儿什么来。   一包糖果。   燕止:“……”   偏偏还是一包南越哪儿都能买到杏子糖,他就带了这!   名戟换糖。   这段“佳话”若是被传了出去,岂不叫人贻笑大方。燕止沉吟片刻,抬眼,却见月华城主正双手捧着他的发尾,在那里肆无忌惮掂着玩。   “……”   “……”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诡异场景。   在西凉王沉默、友好,并没有露出眼睛的紧迫盯人之下,月华城主讪讪放下了那一团头发。   一段略微尴尬的沉默。   西凉王承诺:“待我回西凉后,定为城主打一方上好宝剑,以为今日谢礼。”   月华城主倒是不甚在意。   点点头,嘎吱嘎吱吃糖。   又一阵尴尬沉默。   慕广寒吃着糖转头继续看景,西凉王则伸手折了旁边一支树枝,随手将透亮的叶片一结,自顾自弄了一盏小小的流萤灯。   夜风习习、彼此无话。   共戴天幕星辰。   ……   后来,燕王走时,慕广寒倒是又坏兮兮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且慢,还剩一瓶桂花佳酿,燕王何不带回去慢慢细品?”   月色之下,燕止的唇角分明抽搐了一下。   慕广寒笑得更开心:“月华佳酿,强身健体,以坚心智。”   回去路上,楚丹樨一路默然无言。   快进城时,终于道:“主人与那西凉王待在一起,反倒像是……舒心惬意、无尽欢喜。”   慕广寒:“啊?”   楚丹樨垂眸咬牙。   他知自己所言是词不达意,只是适才月下,那两人静静坐在一起不说话的模样,从远远在林边看去,竟似是浑然天成、老夫老妻一般。   那种近似“般配”的错觉,让楚丹樨的胸口难免一阵烦闷。那种冲天酸楚,在面对卫留夷、傅朱赢等人时,从并未有这般剧烈。   慕广寒不解:“你是说,我适才一直言语促狭他之事么?”   既是宿敌,他与西凉王言语之间难免都想压对方一头,因此虽是合作谋划,言语之间仍是不断在暗戳戳地虚情假意、阴阳怪气,互相明褒暗贬。   整个儿刀光剑影你来我往,慕广寒并未觉得哪里不对。   他又不是对谁都卑微!   面对宿敌,当然是游刃有余的——何况,他平日也爱逗邵霄凌的啊,不都差不多吗?   不一样。   楚丹樨垂眸。他逗二世祖时,都是他笑、二世祖吱哇乱叫。   “可与西凉王一起,却是……默契十足,似多年旧友。”   慕广寒闻言,叹了口气。   或许,倘若眼下不是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他未必不能与西凉王交个朋友。   乱世之中,敌阵将领一见如故、彼此欣赏、惺惺相惜之事多了去了。挚友当如你,生子当如你,然而大多最终被命运推着,不得不兵戎相见、你死我活,徒留遗憾。   慕广寒抬起头,看了看林间天幕。   一片繁星。   忽然有些感慨。   本以为,好好的萤火却只能与宿敌一起看,是世上少有的凄凉、孤独之事。   事实却是,他玩到了兔子尾巴又吃到了糖,这个夜晚可没亏。   反倒是哪天这世上若没了燕王,倒是有些孤单了。   真是奇怪。   ……   那夜,燕止回营就听说洛州少主在闹。   邵霄凌被俘后,待遇其实相当不错,单人营帐,牢笼巨大,也没绑着他。   床铺被褥与衣服也日日有人换洗,但他还是不满,一直嚷嚷:“要吃肉,我要吃肉!西凉伙食也太差了,老子不干了,信不信你们那师远廖此刻吃的,要比我好上百倍?”   小兵无奈,被他吵得想死。   见燕止进来,委屈兮兮告状:“王上,他要酒,就给了他酒。他要肉,也给了他马肉。可他还是诸多怨言。”   邵霄凌:“怪我吗,你们那什么肉啊,好难吃啊,都咬不动!”   燕止:“你先下去。”   小兵如释重负赶紧跑了。剩下燕止烛火之下,半眯着眼,异色瞳里眸光沉沉。   “洛州少主倒是大大咧咧,把我这儿当自己家了?”   邵霄凌:“他说你不会让我受罪,我才来的!他还说你若欺负我,他就去欺负师远廖,咱们走着瞧!”   燕止:“……”   人人都说,洛州少主蠢兮兮。果真如此,不说话时尚算能看,一说话立即白瞎了一张好脸。   “你……月华城主让你为质,你就敢来。命交在别人手上,就不怕他借刀杀人、他转头谋了你洛州?”   邵霄凌:“阿寒不是那样的人。”   洛州少主一脸凌然正色:“他若想杀我,之前机会也多的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燕止挑眉。   此刻洛州少主脸上的表情,一时间竟让人有些难以判断,此人究竟是真的傻,还是大智若愚?   ……   但那傻子还真没信错人。   燕止走出营帐,抬头看了看月,想起适才萤火之中月华城主的话。   “请燕王妥善代为照顾洛州少主,那人娇生惯养,望多担待。”   身后脚步声,银铃作响。   大半夜的,赵红药也还没睡:“怎么,难得燕王也对月叹息之时?”   燕止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叹了气。   无奈摇摇头。   垂眸,扯了扯唇角。   有一句话实在唐突,纵然流萤之下相隔咫尺,他也并未得问。   ——你有天纵之才,何不与我携手做一番大业?   燕止自认为与那人常常想到一起,只有一件事,至今不明白。月华城主曾经辅佐的那些人,无论是东泽盟、南越王、乌恒侯……还是之后的洛南栀。   燕止自以为,不比他们差。   可为何月华城主换了那么多主公,甚至宁可对那憨乎乎的二世祖真心以待,目光也始终不曾投向西凉?   是觉得西凉蛮族,入不了眼?   可实际大夏四州同根同源,西凉不过是为求壮大胡服骑射,卸了妆大家都是一样人。   还是说,嫌弃他内政未安、根基不稳?   但眼下西凉局势,分明正在向他一面倒来,月华城主既能选择与他合作,就不信他看不到这些。   赵红药闻言,笑得明眸促狭。   “哎~天下皆知,诱捕月华城主之不二法门,终要靠王上美色、咬牙献身才行,不过是燕王过不了自己那关罢了。”   宣萝蕤所著话本一向鬼话连篇害人不浅,竟还卖的火爆。   燕止懒得理她。   “哎,不过,也多亏你不肯。”   “不然,如你这般高傲无趣、又不解风情之人,就算同其他诸侯一般依仗一时美色哄住了月华城主,只怕也难得长久。”   “到时,再一言不合得罪了月华城主,被月华城主厌弃、翻脸无情,连带着身后整个西凉都落进其囊中,那可就亏大了。”   “堂堂燕王倒是清醒,绕过了那赔了身子又折兵的大坑……哎哎哎,不拿画本打趣你了,你别走啊!”   ……   那几日,府清、秀城、池城多地洛州驻军收到消息,近日集结南上共同去往临城关隘,抵御西凉军。   为防“燕子窝”到时被西凉军两面夹击,月华城主还忍痛决定“网开一面”,命池城关隘放行燕王军。   此事洛州一方虽是心有不甘,倒也是逼不得已的无奈之举。   毕竟,洛州少主在人家手上。   西凉王此刻依仗人质,洛州军已无法做到将之赶尽杀绝。而放他们走,又怕燕王很快与二世子大军汇合,好在池城之外的那条路十分绕远,沿途还有许多城池地盘被随州、宁皖驻军所占。   此番借道燕王放他一马,洛州既得了一些人情,更可以有拖延缓燕王行进速度。   西凉军那边,也有自己的考虑。   虽然,选择与二世子两面夹击,月华城主必将插翅难逃。但这场大胜,是要以他们被夹在中间充当炮灰做代价的。   这边臣子都是西凉王与大世子的人,总得为己方形势考虑。   到时候功劳名声全被二世子独占,他们岂不是当了傻子?   反而,“两边信息不通,西凉王一腔孤勇成功带大军从池城突围”,随后众人一路又不幸被随州、宁皖军“骚扰耽搁”,一直拖啊拖,拖到那边二世祖与洛州大军正面开战。   就又变回了他们这一支在旁坐山观虎、随机应变、渔翁之利。   岂不美哉?   于是,是夜,池城军默契放行,西凉军出了关隘,离开了洛州的势力地盘。   眼前一片夜色茫茫,军队找了处高地修整。   燕止:“红药,你与众将士保护各位大人安全,我趁夜色去前方替大家探探路。”   西凉王说着,披上一只黑色斗篷,遮住了夜里显眼的白发,就这么身先士卒。   这么些天,众臣众将领早已感动涕零惯了,有王如此,夫复何求?   不少精锐都来自请:“我们与王上同去!”   燕止却不允:“此地为洛州边境,乃宁皖、东泽、随州等军这段日子互不相让所争之处,情势复杂,人多反容易惹眼,我轻骑去去就来,反倒轻松。”   燕止战力独霸西凉,倒也并不让人担心。   那夜大世子身边众臣再度感叹,西凉王一人时刻将全部责任一肩挑起,对比尚在日日发疯的大世子与那心术不端的二世子,实在好了太多!   ……   夜深。   三十里外,随州军营帐,将领们正在歌舞宴饮、不亦乐乎。   这群人乃是傅朱赢叛变后,随州新派来追剿叛军的一支队伍。然而随州军纪人尽皆知,这一跑出来天高皇帝远,哪里有心追逐叛军?   此刻,是有的抱着歌姬,有的说着胡话,歌舞升平一派乌烟瘴气之色。   唯有角落一刀疤脸年轻将领面色沉重,默然不语,他叫玄璋,乃是随州玄氏一族后人。   当年傅朱赢骗他幼弟,踩着他们一族拼命往上爬。如今他家门凋零、有心报仇,却无奈被这么一堆昏庸将领压在头上,实在叫人心有不甘!   他在角落喝着闷酒,恨恨看着那脑满肠肥、正大放厥词的“将军”。   “哈,别说傅朱赢,就是西凉王我也不放在眼里!”   “让他来呀!看我双剑合璧、左右手刀,来一个杀一对,来一双杀……”   账外,一阵马蹄疾驰。   “是谁大半夜的在吵?来人,将那吵闹之人——”   金戟闪过,主将话没说完,人头落地。   帐内众人皆惊。   “来、来者何人?”   要知道,驻扎在这里的可是随州十万大军,光是营帐就延绵了数里。却只见来人一匹黑色骏马,身披遮面斗篷、看不清模样,夜半深入大营之中无人可挡、取人首级如同探囊取物。   “他、他只有一人,追!追——!”   然而,燕止那一晚,并不只去了一个大营。那一片四五十里地,刚好随州、东泽、宁皖的营帐都有,大半夜的各方追兵互认不清、黑灯瞎火打成一团。   隔日,西凉军路上倒是也看到了一些火并的痕迹。众人并不在意,毕竟乱世之中,各方势力打来打去、实属正常。   那日之后,随州、宁皖、东泽收到前线部队被人攻击的消息,多有增兵。   各方互相攻击、撕扯、猜忌了好几日,突然不知怎的得了情报,原来全是西凉从中做梗、引他们互相残杀!   一时间,三方军的怒火全部集中在西凉军身上。   三方探查,终于某晚,西凉部队的所在,被宁皖军查探到。   燕止:“红药,此番情势危急。你保护好大家,我带人引开追兵!”   於菟营那夜,走走停停、停停打打,仗着跑得快四处撩拨,引三路大军在后穷追不舍。   那几日,已近满月。   然而天气不佳、乌云蔽日,夜里可见着实不高。   终于,两边大军相会。   彻夜厮杀起来。   随州军、宁皖军、东泽军倒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前些日子被西凉离间瘸了,这次特地竖着耳朵听了对方口音。   没有错,是西凉口音。   是敌军,杀!   西凉那边,一路是趁夜色追着洛州随州联军过来的,如今总算追到了,杀!   只是,彼此谁都不知。对方确实是“南越与随州联兵”,对方也确实是“西凉军”。   只是不是自己之前追的那支。   此刻是西凉二世子所带大军于洛州大平原上,正在与宁皖、随州等部厮杀。而把人引来的慕广寒、燕止,早已迅速抽离战场。   两边人马侧身而过。   就这么巧,淡淡的月光下,燕王的卯辰戟与月华城主的金面具,泛着月色微光,看到了彼此。   在那一刻,燕止很想伸出手去。   慕广寒也有一样的冲动。   合作愉快。   但不行,不能击掌。不仅如此还要兵戎相接一下。   啪。   戟与剑错出火花,随即各自背道而驰。   慕广寒其实偷偷从燕止身上摸了一件东西下来,而燕止也从他身上拿了个什么。   一枚扳指。   一瓶药膏。   慕广寒挑眉,他对戒指不感兴趣。   那药膏牡丹花香,看似很名贵的模样。燕止皱眉嗅了嗅,也不知此物该拿来干嘛。 第27章   虽是各自脱离战场,慕广寒与燕止却双双没有闲着。   隔日清晨,二世子还在与随州、宁皖、东泽军不明就里地互相撕咬、纠缠不分,燕王却早已快马回头,披星戴月连夜奔袭百里回到了原先营帐所在。   来去如风,仿佛从没去过二世子那边,更与百里之外的大战毫无相关。   回来以后,燕王不费吹灰之力,马上将周边一座原属洛州的蓟梨小城纳入囊中。   谁让前线宁皖等地大军与西凉主力军前线交战,敌后众城空虚?西凉军自是要钻这个空子,找个舒心小城住下修整歇脚。   燕止是认真歇。   西凉常被其他各州笑话,比如西凉贵族只爱穿粗糙兽皮,不像其他各州知道用柔软丝布做衣以衬娇嫩肌肤。比如西凉特产只能让人想起各种咸硬难吃的肉干,而不像其他几州各有拿手佳肴、精致点心。   仿佛一群不懂享受的野蛮人,毫无格调品位可言。   但其实不然。   不擅手工、饭也难吃虽是事实,但西凉人其实很知道分辨好坏。   不然也不至于乱世之中,成了各方贸易商贾最为喜爱之去所、生意经久不息。   好吃的、好玩的,哪怕战火不断,西凉王也没少从其他州买。很多都是买来犒劳将士、赏赐百姓。跟燕王打过仗的都知道,此人打起仗来是狠是不要命,但打完了的奖励也是相当舍得。每次大胜之后,各种葡萄美酒、珍馐嘉瑶,哪次不是狂欢不问、畅快淋漓?   就这几日,蓟梨小镇市集上的吃食好酒也被西凉军一买而光。   小城之中几方大温泉也被物尽其用,每天随便泡,泡完附近还有无限量美酒、吃食。   西凉王与军同乐。   每天也在噙着葡萄、温泉水滑,与众人称兄道弟、饮酒作乐。   西凉少有温泉,一些老臣本因此觉得这“光天化日成何体统”,可几日过去后,却一个个被拖着拽着糊里糊涂尝试了,并纷纷习惯了温泉的好。   不愿去不行。   旧友、同僚,必先百般劝说,后把人强行扔进池中。   毕竟不管大家是这几日真心被燕王感动还是迫于形势随波逐流,都早已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那就得确保有福同享。   这样全员回到了西凉以后,才能个个守口如瓶——   有些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传出去的。比如,二世子在打仗,而他们却在泡澡。   人言否?成何体统?颜面还要不要?   以至于那几日,众西凉君臣集体泡澡、吃饭,然后装失忆,还破罐子破摔与燕王同谋,情真意切地以大世子名义给二世子送去修书一封卖惨:   “我军征战多日、队伍疲惫,又为几方追兵所累,缺衣少食,又是泥足深陷不得出,眼下暂寻一处栖身之所得以喘息,只待王弟大军救援。”   总而言之,虽然很想去同二世子你大军早日会合,实在沿途敌人太多,闯不过去!   人菜,还在等你救。   呜呜。   ……   尔虞,我诈。   燕止都能想到雁真接到信后暴跳如雷的模样——若是那人此刻还不够焦头烂额,尚有劲儿气急败坏的话。   夏夜的蓟梨小城,一切闲适安静。   小城墙外有层林万千,夜幕之下星辉与远处夕阳余晖的迷茫霞光交织,一片美丽的淡淡暗红,可惜没有萤火。   燕止吹着夜风,晾着一头银白长发,回想那日萤火月下与月华城主的合谋。   ——互利互惠、交换敌人。   当时他在三瓣嘴下露出了牙齿,月华城主也在面具之下勾起笑意,仿佛一对相识已久的狐朋狗友、狼狈为奸。   一计解双愁。   本来燕王碍于身份无法正面与二世子为敌。而洛州虽近半年被宁皖、随州、东泽那几方势力抢掠瓜分,但也不好一下全部得罪。   交换开罪,却倒都敢。   因为离得远。   古人云“远交近攻”,天大的仇怨,路途太远的仗都打不了长久,就连此次二世子南下,若是不胜也必难以久留。   计谋本已不错,但毕竟二人都又有点花小钱占大便宜的奸商属性,才又进一步变成祸水东引、驱虎吞狼,干脆一点本钱都不入,直接让两边敌人打起来的渔利模式。   其实……   燕止微微眯起眼睛。   雁真若是看得清形式,本该意志坚定、绝不南下。   哪怕背负“见死不救”的骂名,也要死死待在西凉。只要他沉得住气,不管有没有那场雨,大世子与西凉王最后的结局只能是被洛州合围、绞杀,到时候雁真再装模作样哭一场“誓死报仇”,然后继续不动。   不费一兵一卒,西凉内政即平。   只可惜。   雁真那性子,不会不贪功。   ……倒是那月华城主,不管二世子来不来,他都游刃有余。   如此想着,燕止一双异色眸默然,往东边的暮色之中看去。   暮色的那一边,是唐沙小城。   那夜,月下——   “燕王,二世子旗下,谁是你心腹大患?”   “醒狮将军何常祺。”   “那,以何常祺换洛南栀,成不成交?”   “哦。”   燕止扎根西凉数年,得了四大武将世家的赵氏、师氏的青眼。贪狼宣家至今中立,唯有醒狮何氏至今死忠二世子。   可偏偏何家又是四大世家中最为强势、令人忌惮的,何常祺实乃燕止内政最大隐患。   月华城主若能将此人除去,自然是好。   只是。   燕止垂眸。   虽说人生在世,有些人注定攻心不下,亦有些东西注定争取不来。   但一想到不出多久,这座蓟梨小城连同东边的几座城池,都将纳入洛南栀手中,连月华城主也愿辅佐其侧。   还是难免有些不悦。   ……   那几日,燕王在泡澡,慕广寒则趁着西凉主力深陷混战,悄悄从另一条路连下数城。   他与燕王定了“君子之约”。   此次无论洛州拿下多少城池,都是本事,燕止全数不予讨回。   他当然不客气了!   短短两三日,傅朱赢亲眼看着月华城主计谋频出,展示各种精彩纷呈的夺城之计——有用内应,有用佯兵,有用离间,有用诈降。   有的则直接派熟人过去陈以利害。   就这么不费一兵一卒,迅速地攻城略地。   卫留夷、李钩铃、拓跋星雨、钱奎等人,都看得叹为观止、目瞪口呆。   慕广寒倒是谦虚:“非我之功,实在本来这些城镇就是洛州之地。半年前才被仪州、西凉所下,百姓依旧心向洛州,才能轻易策反。”   “当然,也多亏各位熟人多、交友面广。”   这几日众城镇中有影响力的士绅将领,既有慕广寒以前游历认识的,亦有拓跋星雨、卫留夷等人旧友。   傅朱赢暗暗咬牙。   他从来瞧不起那些废物世袭州侯、少主们。可偏人家从小得天独厚,有他没有的贵族的交际圈。   尤其是看到月华城主夸他们能干,更是气到他暗暗指甲陷入掌心。   与生俱来的特权殊荣,有何可夸?   ……   又过几日。   西凉反扑、强敌来袭。   醒狮将军何常祺因与二世子意见不和,在南下路上便与之分道扬镳。不出所料,二世子一意孤行,果然陷入苦战。   好在西凉大军虽损失不小,倒也没到一败涂地、要他去救。   因而何常祺只写了封书信,劝二世子尽快停战与那几方何谈,自己则带大军直奔罪魁祸首——月华城主而来。   可笑,怎能让此人坐收渔利?   既是连那燕止都忌惮万分的人,他要与他好好会会!   醒狮将军何常祺乃是西凉第一武将世家。战法与西凉常见之铁骑强袭大不相同,而是实打实的中原排兵布将的阵法,是西凉大规模战事的不二神将。   心思也缜密。   一来就看准洛州大军不舍得放弃新占城池,趁其固守,果断绕路敌后切断了洛州粮道。   如此一来,就逼得月华城主不得不出兵,正面与之一战。   慕广寒:“那只好打一下吧。”   就这样,洛州、随州十万军,对西凉十万大军在两州交界的天昌城下排起浩浩荡荡的阵势。   小小少主邵明月每日学习不辍。   今日也是,一边看着城下黑压压的一片,一边拿着兵书对照。   看来……对面所用的是阵法,应该是古书兵法里非常厉害凌厉的冲锋赤焰阵,而月华城主这边用是则的他爹爹最喜欢的洛州图衍局,相对平庸,但也算攻守兼备。   慕广寒揉了揉他的头:“别研究了,此战不重阵法。”   邵明月惊讶。   可……兵书上都说,这种城下一战、兵力相等的情况,阵法可是制胜关键啊?   慕广寒叹气:“若真如此,那洛州图衍局多半打不过赤焰阵,加之咱们单兵战力对西凉也无优势。如此一来,输定了?”   邵明月:“……”   慕广寒:“都教了你多少次,实力不如人时要另想办法,切忌同厉害的人硬碰硬。”   邵明月点点头,依旧似懂非懂。   是,他知道师父一向兵法诡谲,每次打仗要么是疯狂设伏、要么闭城不出,偶尔火烧、经常不战屈人之兵,确实几乎从来没有排兵布阵好好打过。   但眼下,这两边硬碰硬的阵法,都已摆好了啊!   难道还有不用之理?   慕广寒:“你待会儿好好看着。”   不一会儿,排兵完,战鼓响,两边将领入阵。   何常祺眯起眼睛:“不错,洛州阵法,很是漂亮。”   “可惜敌不过我们的冲锋赤焰阵,全体——列阵,合并,入阵,起——杀敌!”   遵循何常祺的指挥,浩浩荡荡的冲锋赤焰阵像一直利箭,向洛州军直冲而来。   这边洛州军也立刻起盾甲防御。   邵明月在城楼上小手捏得发白,无比紧张往下看,只见赤焰阵在接近洛州军固若金汤的防御阵后,一攻不下立刻变阵,开始将洛州军层层包抄。   不行啊,这样不行……   再这样下去,洛州全军马上会被对方团团包围、拆分吃下的。   这怎么行?   师父会怎么办?邵明月一双眼睛忍不住焦急地开始在阵中寻找,师父他人在哪里?   随即,他就在混乱阵中看到了月华城主。   那人一袭银甲、一张金色面具,竟像是毫无章法一般,策马在敌军之中跃然而过。   敌军数位将领与他擦身而过,赫然回头。   “月华城主?!”   “真是他!敌军这阵型已乱,活捉月华城主!”   “别想逃!给我下马!看招!”   这么一喊,更多西凉将领也都发现了陷在他们阵地之中的绝佳猎物。   只是他们不知,另一侧的阵中亦有一个“月华城主”,看似慌不择路,同样引得数阵将领奋起急追。   等到大阵中心指挥的何常祺发现两边异动时,西凉原本无懈可击的赤焰阵型两侧,皆因有将领脱离原阵去追月华城主而露出了破绽!   返观洛州这边,真正的慕广寒一直待在阵中央。   有条不紊指挥士兵反守为攻,精准打击西凉阵形各处破绽。   洛州兵一向如此,优势不多,胜在绝对听话。   哪怕天塌下来洛州阵型也不会乱。这都是洛州邵老前辈多年的训练有素的成效,给后人留下的遗产。   想必当年天昌战场的老英雄在天之灵,若能看见这一幕,也可有一丝安慰吧?   ……   很快,几队将领终于追到了“月华城主”,却不料被那面具之人回身,一一斩落马下。   戴着月华城主面具的,一是楚丹樨,一是傅朱赢。   二人各自凭借自身高超武艺,在大乱的阵中横冲直撞,更是撕出了更多破绽。   何常祺咬牙暗道不好,马上指挥收拢变阵换攻为守,虽暂得喘息,可惜之前一片大好的赤焰阵法也算是彻底告破。   “……”   邵明月扒在城墙上,热血沸腾,紧张得大气不敢多出。   但一切还没完。   战场之上,主将当随机应变。   何常祺毕竟久经沙场,被迫变阵导致失利,策略也马上跟着变化。   他开始细心观察着洛州阵法,一步一步,步步为营,无比冷静地在西凉军的掩护下分析、移动,距月华城主所在之阵心越来越近。   邵明月:“师父,小心!”   可惜他的声音那么远,慕广寒根本不可能听得到。   在哪里?   何常祺目中闪出光芒,找到了!   找到月华城主了。   “人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既是我方阵形已被破,最好的破敌阵方式,就是让敌阵干脆群龙无首。   何常祺的武艺,自认不在西凉王之下。   ……   兵戎相见,长刀对剑。   何常祺皱眉。他确实未曾想过月华城主在万军之中指挥着,竟还能接下他一招、两招、三招?   三招之后,周遭洛州军已默契地将两人团团围在阵中。   何常祺这才惊觉……还是轻敌了。   月华城主兵法诡谲,比他想象中还要难以揣测。谁能想到,有人明明布了阵,却还是诡计加诡计,伏兵加伏兵,根本不愿同他堂堂正正正面较量!   而他此刻,更是被引入洛州阵心,西凉将士看不到他的指挥,阵法只会破绽更多、更乱。   啪——   再度兵刃相接,震得慕广寒虎口生疼。   两人很近,何常祺咬牙:“卑鄙小人!”   慕广寒挑眉,反唇相讥。   “手下败将。”   醒狮眼中登时一片猩红。   慕广寒懒得理他,可笑,这可是战场!   人家西凉王输了,都只会表示技不如人无话可说。没想到同为西凉将领,有人倒是挺输不起?   又一击。   慕广寒有点撑不住了。   毕竟月圆之夜将至,他这几日身体也不如平常。好在洛州兵训练有素,他左手一抬,周遭盾兵立刻变阵,给他让出一条退路。   何常祺:“想逃?”   他提刀要追,怎料身后阵型也是一变,楚丹樨与傅朱赢双双杀出。若非何常祺反应及时,险些被那两人直接枭首!   劫后余生。   醒狮将军的心脏,久违地剧烈地跳动起来   难怪了……   难怪燕王如此沉迷此人,总想把他骗来西凉!   能将他逼入此等绝境。   确实,厉害。   城墙之上的邵明月,此刻亦是热血沸腾。眼前一切天衣无缝,像一场完美的舞台。他好想快点长大,早点和师父并肩作战啊!   利刺与刀刃相交。   傅朱赢咬着牙,更是整颗心都在疯狂躁动。   实在是,这一场战役,他们配合默契、酣畅淋漓、精彩至极……   像他这样的人,有句话说出来,大概谁都不会信。可他此刻滚烫的心意,却是真实如此——   他这一生,从今往后,一辈子,绝不会再背叛望舒。   是他错了,他认。越是重新认识望舒,越恨自己当年有眼无珠。而他如今无比确认,只有此人,能让他臣服。   能填补他内心的空洞,满足他对尘世的一切奢望。   值得他甘愿俯首,为他驱使。   今后岁月……也只愿同他一人并肩而行。   利刃和宝剑,再度与何常祺的刀刃擦出剧烈火花——西凉怪物太多,西凉王战力不是人一般,这个醒狮将军也不遑多让,竟能一人挑得他们两个高手!   但不急。   还没有完。   傅朱赢猜到,望舒多半还有后手。   如若不然,这场战斗其实已可结束了,他似乎……没有太多必要,特意让他们这样拖着敌将何常祺。   望舒他,在拖什么?   ……   慕广寒在等,等一个消息。   虽然眼下已然算是险胜,但他还想试试运气,等来让敌阵直接溃不成军的情报。   这两日,雁真在与联军周旋,何常祺被慕广寒拖着。   而有另一路洛州军,却正在趁这个当口做大事。卫留夷和李钩铃率一直轻骑,偷偷跑到襄城的西凉大本营粮仓,放了一把火。   礼尚往来。   洛州被断粮草随时可以续上。   可西凉远道而来,没了粮就是要了亲命。   面对眼前熊熊大火燃烧,两人大功告成,本该心情舒畅。可卫留夷却对着大火发起了呆。   他想起,上一次放火,是邵霄凌去的。这次却反了过来,邵霄凌身陷险境生死未卜,倒是他来放火。   阿寒这算是……一碗水端平,么?   如此苦涩又荒谬的自我调侃,只能引来更多的苦笑。   短短一月有余,洛州军高歌猛进、节节胜利,他作为盟军,按说应该高兴。   可没有,反而越发心底空荡荡的,曾经能拥入怀中的人,如今已遥远得、优异得他哪怕垫着脚努力去够,也仿佛再触不可及。   卫留夷好容易回过神来,却发现李钩铃正在抹泪。   “阿铃,你……怎么哭了?”   李钩铃吸了吸鼻子,摇头:“罢了,不想说。反正无论我说多少遍,你也不会在乎,也不会明白,也不会懂。”   “……”   不。   他其实,早就,懂了。   很多阿铃一遍又一遍跟他说过的话,日日回响在脑海中,振聋发聩,醍醐灌顶,悔不当初。   李钩铃:“你懂个屁!我懂我一直想要建功立业,却这么些年陪你固守乌恒的憋屈吗?你懂‘盛世仁君,百姓福祉。乱世仁君……活不下去吗’。”   “你的无争,是为百姓考虑吗?”   “卫留夷!我宁可你不择手段、野心勃勃!至少那样,你本该什么都有,咱们本该什么都有的啊!”   “如今,一切都迟了。哈,哈哈,你诚心悔过,指不定他将来不计前嫌,赏你个地方官当当。让你继续爱民如子……”   李钩铃说不下去了。   她至今记得,有一日乌恒侯心情好,踏青随手给月华城主带回来一束野花。   那不过是一束野花,但月华城主好喜欢。   他那时笑意很浅,却是拘谨又诚挚。那时她默默想,这样的人为何有人会不珍惜。   ——“所托非人”。   ——“以你资质,跟着卫留夷,实是明珠暗投。”   当年她一脸同情却没说出口的话,如今倒是沈策天天同她说,一脸坏笑的同情。   ……   粮草被烧,醒狮大败,消息传来。   燕止:“……”   虽也是情理之中,但没想到这么快,月华城主第一次同何常祺交手,竟连他引以为傲的阵法都打的那么惨。   赵红药:“怎么,燕王坐不住了,不泡澡了?”   “不过等等,你与他不是有君子协定——退兵之前,互不坑害?”   燕止头疼。   他哪有本事去坑害,他是去收拾残局!   再不去,西凉在仪州的胜利果实,就要被吃完了。 第28章   战场之势,瞬息万变。   燕止没有料到的是,待他与赵红药隔日赶到天昌城时,听闻的却是何常祺已反败为胜,而洛州那边却是溃不成军、被一连逼退好几十里。   燕止听闻此事,第一反应是皱眉。   实在蹊跷。   一个时辰后,於菟营与虎豹骑赶到到何常祺处。   醒狮将军一脸得意,对着眼前黄昏之中一座破败孤城负手冷笑:“一天一夜,收复四城,将敌军困做笼中兽,如何?”   燕止与赵红药此时已知事情原委。   赵红药:“听说昨日月华城主阵前突发恶疾、摔下马去。”   何常祺与燕止一派等人素来不睦。此刻听她所言,总觉得弦外有音是说如若月华城主不突然病倒,他就绝赢不下这一仗?   一时心情大恶。   “本就是那人阵前使诈,又作恶多端烧我粮草,活该天谴,病厄缠身。”   “说起来,此人好像还一直是燕王心中‘王佐之才’,只可惜,病成那般,多半不中用了~我看燕王还是早日另做打算。”   “燕王爱才,自是好事,只是……”   他说到此处,挑衅望向燕止。   “那日月华城主滚落马下、辗转哀嚎,常祺有幸一睹其真容。呵,着实是残破不堪、形容丑陋、面目可憎,若是带在身边……只怕有损西凉王室颜面。”   燕止:“此人诡谲,最善佯装,莫要轻敌。”   一句话把何常祺气得哑口。   笑话,他又不曾亲眼看见那人当时凄惨模样。何况他还有洛州军中探子,日日回报那人辗转苦痛。眼下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好时机!   “人尽皆知,燕王之前在此人身上吃过亏,自是忌惮他。燕王放心,如今此人已是插翅难逃,我必竭心尽力让他死的更惨一些,替燕王出一口恶气。”   “……”   片刻后,燕止看着他的背影:“我已好意提醒过。”   赵红药:“但我曾听闻月华城主确有宿疾缠身,月圆之夜常会发作,未必真是佯败。”   燕止沉吟了片刻,伸手招来了馋馋。   都已从怀中拿出了信筒信纸,却又迟疑了片刻。   上次伤了馋馋翅膀的人还在,放它过去多少不太放心。   赵红药:“唉,如今境况实在两难。”   “月华城主如之前那般长驱直入、所向披靡,我们损失太多。可让何常祺把功劳都抢了,回西凉以后只怕又没有咱们的好。”   燕止垂眸“嗯”了一声,再度抬起眼,望向废城方向。   眼下如何,又只能靠默契了么?   ……   黄昏刚过,夜幕降临。   何常祺军再度全军出击,乱石投城之下,孤城即将守之不住。   “封住城门,有序撤离!”“保持队形,护着城主!”   慕广寒痛得昏昏沉沉,想要睁开眼睛却做不到,张了张口,也发不出声音。这次月圆之夜的疼痛异常剧烈,实在要命。   更要命的是,这兵荒马乱之中,天还下起了细雨。   冷,非常之冷。   雨滴一丝丝灌入脖子,冷得他牙齿都颤抖。苦中作乐的是,倒也让他再度想起那日燕王在城下,伸手忽落雨丝的一幕。   上天总是不公。   给别人好雨,而给他的永远是雪上加霜、不合时宜。   好在尚有一抹余温,在颠簸的马匹上环抱着他佝偻蜷缩的身体。耳边楚丹樨压抑隐忍的声音一直喃喃:“阿寒,别怕,没事,我会保护你。”   慕广寒意识恍恍惚惚,被颠得想吐。   脑海中关于楚丹樨的记忆永远是模糊的。但一时间,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温柔声音,忽然带他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月华城。   那时候他好小,什么都不懂。   只知道自己是个孤儿,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有爹爹娘亲陪在身边,只能守着空荡荡的小屋,靠邻里的施舍接济勉强过活。   忽然一日,邻家高门大户的楚叔叔给了他好大一块糯叽叽的肉糕,耐心等他吃完后,又领着他去了以前从未踏足过的月华宫,曲折拐弯的房间尽头,有一只光华绚烂的水晶球。   他那日有幸亲手摸了摸那绚丽的水晶球。   隔日,有人给他送来了漂亮衣服、各种从未享用过的美味吃食瓜果。   粒粒饱满的葡萄,香甜的荔枝,他受宠若惊,吃得又饱又满足,然后就被一群身上香香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打扮得很隆重,引去月华宫中上次没去过的另一片地域,那里是一座华丽的祭坛。   他被一个大哥哥抱上去。   懵懵懂懂地坐在上面,还晃着两只小腿儿。   忽然,毫无征兆地,浑身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   他被那痛打懵了。   随即脸上、双手双腿、五脏六腑,全部有如分筋错骨被碾碎了一般,他尖叫,挣扎着爬不起来,之前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疼痛却片刻未停,直痛得他目光涣散,哭得浑身发抖。   没有人陪在他身边,他好害怕,泪水血水流了满地。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几天后,他醒了过来。   从此就住在了月华宫中,锦衣玉食、有人照料,大人们不再叫他“小阿寒”,而是叫他“月华城主”。   从此他生活无忧。   只是本来完好的手腕脚腕,开始层层叠叠出现被诅咒般溃烂的伤痕。   摸自己的脸时,也能摸到明显的凹凸。偶尔去看一眼镜子,镜子里的脸其实还是曾经那张脸,只是突然爬满半张脸的疤痕让一切变得陌生。   很多年后,他回看当年。   他是在懵然不知的年纪,就被强迫接受了“月华城主的命运”。   ……   漫天的雨扰了傅朱赢的视线。   仅仅一日而已。   月华城主病倒后,他指挥着随州精锐军,却在面对何常祺的进攻阵法时束手无策。破不了、打不过,只能被动挨打,一天就连失四座城池。   仿佛一夕之间,变回曾经那个一无所有的小乞丐,只能在命运毒打下不断奔逃。   西凉追兵紧跟其后。   大雨之中,傅朱赢边退边战,不断挥舞手中利刃,血水融着雨水滑落。   眼前的一切,真实又虚妄。   尘封记忆里,也是月圆之夜。那时望舒的病远没有这般严重,脸上的伤痕也绝不像如今狰狞。但偶尔也会痛得脸色苍白,浑身发冷,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伸到他的手心。   【有些疼……】   【小东西,帮我暖一暖,好不好?】   后来他和玄瑷做了朋友,他就再也没有求过他帮忙。   时至今日。   如今的这个人,好像已经不再会说疼,不再会露出一点脆弱。哪怕昨夜痛到几度昏死过去又痛醒了许多次,也咬着牙一声没吭。   ……   昨夜,那个侍卫一直守着他。   他只上前几步,那侍卫的就是一狠戾狞颜色,一双眼睛泛红狠狠瞪过来:“滚,你敢再靠近一步试试看!”   傅朱赢垂眸,凉薄笑了笑。   但谁让月华城主偏偏叫了他的名字。“丹樨,你……先出去。”一句话,楚丹樨的眼中便是一片溺水一般的绝望。他离开后,傅朱赢轻轻碰触了慕广寒满是伤痕、裹着绷带的指尖。   “让你过来,没让你……碰我。”   傅朱赢垂眸点点头,听话地松开。   可他刚刚松开,就看见慕广寒呼吸微弱,指尖微动,主动攀上他的指尖。傅朱赢眼神微明,继而只觉一阵微疼,才发现慕广寒的手指正不断擦过他虎口一道扔在发白的嫩伤。   傅朱赢:“……”   “燕子窝”的某个夜晚,西凉的白色海东青飞过来,腿上绑了一管信件。   他截获了那信,偷拿回去,却不料那小信筒有特殊的开启方式,他用力拆开,结果手和信件一同被药水腐蚀。   不过几天后发生的事,让他猜到了信的内容——当晚那封信,本应是西凉王的降书。   若是他不曾拦截那只海东青,月华城主本在天降大雨的前夜,就该早早收了西凉的降。   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遑论眼下的危机。   是他,闯了大祸。   心脏在懊悔之中砰砰跳,他却倔强得地咬牙俯下身子,满眼冷静:“可是,望舒。倘若我不是那般用心事事观察,又怎会知晓,原来你与西凉王之间……过从甚密、交往多时?”   “甚至把所有人蒙在鼓里,互利互惠、交换人质。”   “真的是让人意想不到……望舒,月华城主,名医穆寒。”他扬起一抹笑,“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多告诉我一些,好不好?”   那夜,满月猩红。   慕广寒病痛之中,苍白的唇动了动。   傅朱赢靠得很近,才听到他说的是——   “你走。”   “走,再也不要回来。”   傅朱赢默然了片刻。随即微笑,摇了摇头,朱红的痣好像泪滴:“走不了,也不想走。”   “我知晓你记恨我,也知道这么些年过去,我们两人都变了太多。但我此生已打定主意要会同你纠缠一辈子,绝不会放过你。”   “望舒,往好处想,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慕广寒苍白的唇翕动,还想说什么。   傅朱赢却伸出修长的手指:“很累了吧,多睡一会儿吧。”   月色朦胧,慕广寒满是疤痕遍布的脸上,一双深灰色的眼睛里,有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   随即渐渐涣散,脱力闭上了眼睛。   他睡着的样子,安静而温柔,是记忆中的那个让人怀念的、最好的望舒。   唯有此刻,傅朱赢才又伸出手去,将他垂落床边的一缕发丝缠绕在手心里。垂眸,那触感又滑又凉、很柔很韧,他轻轻摸了一下又一下。   ……   小雨纷纷,逐渐转大。   当傅朱赢从昨夜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时,已是数个时辰漫长的奔袭,马匹气喘吁吁,泥足深陷,追兵却还源源不断。   渐渐,他也打得有些累了,能明显感到手臂酸软无力。   偏偏追兵之中,跃然出现一匹白马。   马上之人正是西凉何常祺,还一副龙精虎猛的样子。   傅朱赢愣了愣,他的人生果然一直都很荒谬,像一个错漏百出的笑话——几年前,放弃了纯真美好,到头来南辕北辙。而如今兜了多年的圈子,磕磕绊绊好容易又回到那人身边,转眼又被逼入死局之中。   眼下,唯有勉力一战,赌自己不会死。   若是没死,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   犹记当年,他被街上混混打得破破烂烂都是伤,那人彻夜不睡照顾他,心疼愤怒溢于言表。一个人去找一群人算账。   傅朱赢手握利刺,等着敌人进攻。   可却只见何常祺的目光滞了滞,皱眉看向他身后,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周遭西凉军倒是攻势正猛、气吞山河:“将军,前面就是淮水了!洛州败军已无路可逃,我们一鼓作气,将他们尽数打下!”   何常祺:“等等,不太对,这地形……”   【此人诡谲,最善佯装,莫要轻敌。】   西凉王的劝告犹在耳侧,但已经太迟了。何常祺突然勒马,而周遭漫天箭雨已随远近雷声隆隆与闪电划过倾盆落下,一时嘶鸣千里、人仰马翻。   何常祺的脸在那一刻是空白的。   他的眼中有一瞬的不可置信,随后很快,一切归于死寂。   第一次输给那人时,他骂那人卑鄙小人。第二次惨败他只就想狠狠骂自己——水畔高地林间,设伏绝佳之处。他刚才过来时,这个念头就已在脑中闪过。   可飞禽捕食时,往往只能看到眼前。   那也是猎人最容易捕猎它们的时刻。   他太相信连下四座城池、打得洛州军逃窜的功绩,一路追击,以为胜券在握。   败在轻敌。   北边山坡林中,李钩铃、卫留夷军自从干完烧粮草那一票后,早就绕回来在此地恭候多时。而南边山坡,拓跋星雨、钱奎部亦备足箭矢,在此等了好几日,只待今朝。   卫留夷离得那么远,不忘一脸紧张心疼,叫着:“阿寒!”   傅朱赢的目光顺着乌恒侯的视线,看过去。   不远处,洛州逃兵已经站定回身,而慕广寒已经醒了,人还在楚丹樨怀中。虽仍是病得脸色难看,但已是目光平静笃定看着这边。   “……”   那一刻,傅朱赢再度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再度感觉到那种炽烈的、甘居一人之下俯首臣服的热度。   他何其可笑,当年坐拥一切,却亲手弄丢了这辈子唯一对他好的人。   却又何其有幸。   哪怕曾经是纯情无瑕,如今却是处心积虑。所爱所欲,几经辗转,终究皆是一人。   都是他。   始终是他。   ……   西凉军一向彪悍,军中许多猛将即便是漫天箭雨之中明知中计,却竟不退反进,还在孤勇向前。   傅朱赢的利刺,与何常祺的长矛狠狠碰撞。   “不能输。”   不能输,他必要一雪前耻,拿下何常祺人头才行。   因为总得……做出点什么给望舒看看,不能时至今日,还活在那人的庇护之下。   前几日,南越王顾苏枋派船过来,送了许多粮草军备。   记得当年,好像月华城主与他分开以后不久,就去陌阡城与那南越王履行“婚约”了。好像在他之后,望舒就再也不敢找穷小子,喜欢的人不是王侯就是世子,个个身份高贵。   南越王,东泽盟主,西凉王……   倘若这些人都是他麾下,那他手中有的,何止半壁江山?   这明明应该是好消息,却让傅朱赢陡然不安。   他可以瞧不起乌恒侯拎不清、洛州侯蠢。南越王顾苏枋是美貌贤德远近皆知,至于西凉王何等彪悍能打就更不必说。   他想起曾经在一起的时候,望舒每每望向他,那种专注、清澈、迷恋、带着点梦游般恍惚的眼神。   即便是最后分开,淡淡雨丝中他委屈又落寞,还是强撑着笑着说“小东西你好好保重自己”,任谁被那样偏爱过,都相信自己的与众不同。   可是,要和那几个王侯相比。   身份高贵、才华横溢、百战百胜、一方贤明。   他还能依旧是被偏爱的、“特别”的那一个么?   ……   傅朱赢不知道。   更让他些微愣神的,是耳边呼啸的擦身而过的马匹声。   那些,是他的兵……   他那么多年军法严苛、费尽心思训练调教出的随州最精锐的一支队伍。却为什么,在他还在同何常祺缠斗之时,那些士兵却纷纷抛下他,向着月华城主而去。   “月华城主!”   “就知道月华城主一定能想到法子来救我们,月华城主果然有办法!”   这些人惧他、怕他。即便跟他一起背井离乡叛出随州,都不敢说个不字。可此时此刻,他们眼里没有他,只有月华城主。   傅朱赢有些茫然,有一种特别不对劲的感觉。   可容不得他细想,虎口又被醒狮将军的长矛震得一阵剧痛。   何常祺早已因为刚才的伏击而浑身是伤,却一脸的毫无畏惧越战越勇。挥舞长矛力度不要命一般,直接将傅朱赢周遭几个亲兵一排扫下马去。   傅朱赢:“你也给我落马!”   他咬牙,一个佯攻。就在何常祺以为他要刺他胸口时,傅朱赢狠狠刺穿了何常祺马匹的喉咙。马匹失去平衡坠落地面,何常祺摔出去几米外,整个人伤得更重,只能气喘吁吁攀着矛勉强站起来。   血水如注,他的出招已再无章法,只为捍卫最后的尊严。   傅朱赢:赢了。   他眼中精光,致命一击就冲何常祺胸口而去。谁知余光中,忽然看到一只花兔子露齿而笑。   有一个人,竟在漫天箭雨之中策马进入敌伏之地如入无人之境,金戟在雨水之中寒光闪现,不仅力量巨大打开傅朱赢手中利刺,还同时一伸手将重伤的何常祺拽上战马。   两相过招。   傅朱赢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一时又只能边战边退。   几步之后,那种“不对”的感觉更加剧烈——他若是退,自然应该退去月华城主身边。   可为什么,友军箭矢的方向,却会挡住了他过去的路。   他只能往另一侧的小路上边退边躲,距离大部队越来越远。   不对。   一切都不对。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即将落入陷阱的慌张猎物,忽然之间,左膝一阵剧痛。   西凉王的金色卯辰戟洞穿了他的左腿,伤口深可见骨。   他的脑子嗡了一下,一种宿命般的嘲讽。   “小瘸子来了,快看快看,走路高高低低,哈哈哈。哇,小瘸子打人好凶……”   “呜……呜呜。”   “小不点别哭了,相信我,一定能治好。”   “还痛吗?忍一忍,吃颗糖就不痛了。”   傅朱赢的额角跟随剧痛突突跳着,一时间不知为什么,脑中只有曾经的一幕。   那时他在随州军中已经有了一席之地,时隔许久回到曾经的街道,推开旧家空荡荡的门。   简陋的小竹床上,是两人在一起时添置的铺盖、被子。柜子里,有曾经一起生活那人忘记带走的一些药材。   时隔许久,还散发着淡淡药香。   心脏忽然崩塌、破碎。   但他只是晃了晃,什么表情都没有。因为很清楚,那是自己甘愿舍弃的真心,得认。   所以重逢以来,他有很多想说的话,都没有说。   因为没有意义。   可是……   “砰——”西凉王金戟再挥,傅朱赢被生生打下马去。   他伏在地上,恍惚疼痛之间,脑子倒是清醒了不少。   他好像时至今日……都从来未曾跟他说过,他虽然知道他很多秘密,但他会守口如瓶。只想与从此风雨同舟、他共进退。   也从未跟他说过,他只是很不安。   只是想要在他身边、重新做他的唯一,比得过他们所有人。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所以这段日子月华城主看见的,又都是什么呢?   是他居心叵测、不知悔改,偷截信件,闯下大祸。   是他窥得他与东泽的秘密关系,以此为把柄要挟,一旦此事泄露,只怕整个天下都要忌惮月华城主的势力,视他为敌。   像他这样的人……   狼子野心,留不得。   所以慕广寒早早就计划着对付他。在“燕子窝”时,甚至都没带洛州军,而把他的随州军带在身边——不是喜欢,不是重视,是他怕他倒戈叛变,亲自看着。   所以在他伤鸟时没有揭穿,而在私会西凉王的晚上给他下药、怕他添乱。   他一直在死死防着他。   如今,还要借西凉王的手杀了他。   ……   傅朱赢伏在地上,血水混着雨水,心揪成一片。   可笑的是,这一刻,竟只是难过,并不怨恨。   但为什么?   他抛下一切,努力往上爬。葬送了一切美好的回忆,若不能到巅峰怎能不怨?   望舒……   模糊的视线中,马蹄踏在水花之中,由远及近。   他睁大了眼睛,心脏剧烈跳动,一时间满胸腔不敢置信的雀跃炸裂开来,他……带人来救他。   对啊。   他又怎么可能不来救他呢?   望舒心里,一直是有他的。再记恨,也一直有。怎么舍得放他一个人被西凉王杀死。   可下一刻,那几近“幸福”的笑意,凝在傅朱赢脸上。   慕广寒的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他此刻身后带着的,不是洛州兵、不是随州傅家军。可也不是李钩铃、卫留夷、东方星雨或钱奎。   而是一个男人。   脸上有道疤,一个傅朱赢曾经认得的男人。几年前他与玄瑷小公子交好时,曾见过这人几次,玄璋,玄氏的庶出大哥,沉默寡言,喜欢一个人喝闷酒。   与玄瑷交往甚密的那段日子里,他机缘巧合,探听到了玄府一些肮脏内幕。   后来,他用这些信息和证据,跟玄府的政敌换了更好的前途。   玄府倒台,他节节高升。   除了一些当事人,外面几乎没有人知道是他出卖了玄府。   因此今日,傅家军看到的一切,也只会是之前瘟疫时月华城主曾不眠不休照顾他们,而如今他们将军与西凉王激战、生死未卜,也是月华城主不畏强敌不惧伏兵,带随州玄璋同去救他。   之后,可将一切栽在西凉头上。   名正言顺尽纳他的军队,得尽人心。   傅朱赢:“哈……哈哈。”   怎能不恨。   月华城主果然翻脸无情,给了他一条腿,如今拿走了。连同他多年的努力,一起打包半点不留。   慕广寒的脸上,有一种无动于衷、缓慢而平静的残忍和优雅。   他淡淡看着傅朱赢,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惨状尽收眼底。   那是一双曾经只有他的眼睛,他曾经叫他“小不点”,舍不得他受一点伤,而此刻看着他流血的伤口,无动于衷。   【你走。】   【走,再也不要回来。】   有些时光再也回不去,却也比不上忽然之间的醍醐灌顶、遍体生寒。   提前警告,只为心安。   傅朱赢一阵窒息,他给过他机会。也许一次、两次,也许很多次。   只是他没有明白,一直没有明白。 第29章   雨继续下。   犹记当年,也是大雨不停。   玄府夜半大红灯笼飘摇,如鬼似魅。   墙角危亭,几个戴斗笠的黑衣人窃窃私语。   “若没记错,那个游医之前,好像还治好过玄瑷小公子的肺病?哎,那咱们玄大人可也真是……恩将仇报了啊?”   “呵,这种事古往今来还少?无毒不丈夫嘛。”   “没办法啊,谁让玄瑷小公子偏生喜欢那游医身边那个,啧啧啧~”   “玄瑷小公子从小多病多灾,玄大人尤其心疼宠爱,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他喜欢的东西又哪容旁人染指?”   “不过是一介小小游医,又没亲人,不怕有人寻他。”   “寻了又有什么用?玄府还能怕人告官不成?”   “罢了罢了,咱们拿钱办事,利落点、少嚼舌根。”   那夜天黑得透彻,伸手不见五指。雷声隆隆,暴雨不停。   傅朱赢一夜僵卧,彻骨寒冷。   隔日,黑衣人们回来给玄家家主回报,说事已办妥,他们杀了那游医扔去了乱葬岗。   傅朱赢亦未发出一丝声音。   洗漱完毕、穿了一身朱红,乖乖去陪玄小公子一起玩。在玄氏繁花盛开的院子里莲花池边,看着眼前玄瑷那张苍白透明、天真纯良的脸,微笑垂眸,温柔似水。   总有一日。   他默默想着,总有一日,我要你们整个玄府给他陪葬。   后来,玄府倒台。被杀的被杀,下狱的下狱。   他却唯独忘记了玄瑷那庶出的刀疤脸大哥,那人因生母不得玄老爷喜爱,早年过继给了多年无子的友人,逃过一劫。   如今雨中,玄璋策马上前。   冤冤相报,天道循环。   “月华城主,此人背信弃义、害我玄氏一族,我必手刃他以慰家眷在天之灵,请城主应允!”   雨声太大。   傅朱赢直到最后,都没有听到慕广寒的回答。   剑影寒光,雷声呜咽。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喘着粗气拖着一条腿,竟再度从那暴雨之中爬了起来,负隅顽抗。   只可惜这最后的尊严,在旁人眼里一文不值。   一剑穿过胸口,他再度重重仰面跌落。   血腥、冰冷。   一剑,再一剑,没有人叫停,没有人垂怜。   恍惚中很多画面涌现——先是那年冰冷的雪地里,有一双手抱起他,为他疗伤、给他热粥喝。继而又是他得了玄府推荐,成了将领,有了仕途,步步高升,满身殊荣的欣喜与彷徨。   故事继续,他终于封侯成王,坐拥封地无限、万世孤寂,达成了这短短一生所追求的一切。   依只有无尽的空虚。   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他自己冷眼看着那一切,一路走来,很多人都是这么成功的——抛妻弃子,践踏亲友,掐灭真心,不择手段地往上爬,最后终于站上了权力的巅峰。   直至此刻,蓦然回首。   大奸大恶的胜利者的脚下,还有无数倒在路上的千军万马,尸骨累累的跳梁小丑众叛亲离、为人唾弃。   眼前,已是什么都再看不清。   他却笑了,混杂着腥甜,有些好奇。   倘若时光能倒流,回到他与望舒重逢之时,他没有习惯性的言不由衷,没有拿这些年探知的一切秘密作为筹码。   又倘若,能回到更久以前。   回到玄府去杀望舒的那个雨夜,他幡然悔悟去救他,带他一起离开。   又或者,回到最初。   无论风雨,陋巷里的小破屋里点亮了一盏灯,哪怕粗茶淡饭,有人等他回家。   有一件事,他一直逼自己遗忘——   即便是去了玄府以后,曾经宠爱他的那个人,依旧傻傻在小破屋里等了他好一阵子,偷偷等他。   只是再也没有等到。   再然后,许多年过去,世事变迁,物是人非。   这一次,终于换做他在冰冷的雨中做着不可能的黄粱梦,再也等不到一个人的回心转意。   大概很久以前那个雨夜,望舒就被已那群人杀了。   连带着曾经的小瘸子,一起埋葬。   后来的傅朱赢,满身污泥,憎恨这个世道,憎恨上天把他生为下贱,憎恨自己实力不济、棋差一招,憎恨命运高高在上的捉弄。   后来的月华城主,心机、算计、难以捉摸。   都已面目全非。   “望舒哥哥,望……糖……”   恍惚中,指尖摸到了什么。犹记当年病中勾一勾手指,就有人会给他一块甜甜的糖,可如今浑浑噩噩,只把那石子丢得很远。   不要糖。   他要更好的,这又有什么错?世人都想要更好的。   哈。   世人都要更好的,没人会珍惜一个什么都有、却残破不堪的恋人。他如今要死了,只能祝那人以后遇到的人,都跟他一样后知后觉。   只贪图权势,不在乎真心。   让他机关算尽,最后永世孤独。那样,那人终有一天会后悔,没有留下他。   会在孤寂之中想起他。永远永远,不会有人后来居上。   ……不会有人?   【滚,别靠近我的人。】   回光返照中,尘封的片段记忆,震得他一愣。   漫天潮湿的雨水。傅朱赢眼珠一转,忽然盯向西凉王手中提着金色的戟……   其实,早就有人后来居上。   那人地位高贵、光风霁月,手上的武器是法杖。他印象很深,因为一直看不顺眼——法杖不该是那样用。   人人都说,神殿司祭会法术,法杖尖处还镶嵌着那么漂亮的宝石。可法术他从没见着,那人全程拿名贵的法杖当棍子打。   长柄的武器很多,枪、矛,战斧。   那么多年,很少见谁拿长武器当棍用……直到遇见西凉王。   戟当棍子,到处横扫。一样可怖的战斗力,一样不耐烦的脸,一样很长、很长的头发。   他忽然觉得他弄错了什么。   月华城主这多年故事里,始终好像漏掉了一环。但如果加上,又想的荒谬离奇又不合理。足够他在整个故事里像个笑话,一文不值。   只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探究……   ……   最后一剑。   玄璋收回染血的剑,皱眉,不明白为何仇人最后,脸上都带着一丝震愕的神色。   “卑鄙小人,便宜他了。”   他原先是想将人打残,带回随州到玄氏祠堂,让他给一家老小磕头赔罪,再杀的。   但无奈,月华城主身边的楚侍卫提醒他,此人素来狡诈,在随州又还有一些势力。如是带活口回去,只怕被他想了什么法子颠倒黑白,又要夜长梦多。   玄璋当年,亲眼看了父亲弟弟如何被此人害死。   发现此人暗中勾结政敌,千里奔袭、提醒家人让他们早做准备,玄瑷却红着脸一副气鼓鼓的委屈样子替那穷小子辩驳,父亲也不肯相信他。   老父亲官场沉浮几十年,别的事情都通透,偏偏一遇到最爱嫡子相关的事情就件件发昏、处处晕头。   最后,他只能眼睁睁看家门败落。   玄府案牵连甚广,还好养父母一族拼命保他。   那几年傅朱赢在随州势力如日中天,玄璋只好谨小慎微隐于军中,一句不敢多说,悄悄苟活。   如今,时隔数年,终于手刃仇人。   他虽从小不得父亲喜爱,但好歹玄氏生下了他,后来也允许他偶尔来回走动,不算亏待。   此番报了身生恩情,往事随风,也松了一口气。   玄璋垂眸拱手:“多谢城主成全。随州玄氏虽已门楣没落,但在州内尚有一些根基,愿听候月华城主差遣。”   他说完这话,抬眼看到的,却是楚丹樨伸出一只手正捂着月华城主的眼睛。   玄璋:“……”   直到手下人收了尸体,楚侍卫那只手才放下。   落雨纷纷,慕广寒脸上的表情如雾似雨,看不清晰。   炎夏的雨其实算不得冷,可玄璋却在那一瞬,只觉得月华城主模样疲惫,唇色过于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城主……”   可也只有一瞬,接着城主变垂眸笑了笑,摇摇头强打精神。玄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即心里咯噔了一下。   没有办法不强打精神。   怪他报仇心切,险些都忘了,那危险的西凉燕王尚在眼前!   ……   适才一切。   燕王全程挑眉,看得很起劲。   因为他很清楚,他背后的何常祺早醒了,此刻正在跟他一起看这一出好戏。   对他来说是好戏。对何常祺来说,只怕就是恐怖故事了。   “敢狼子野心就干掉你”的恐怖故事。   这么多年来,燕止没事就去试着讨好西凉何氏,也毕恭毕敬往何府送了不少奇珍异宝,平日里也是各种礼遇。   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扭转乾坤。   哪怕得不到醒狮何家支持,至少在他政变时,西凉最大武将世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毕竟是西凉王,虽然南征北站没少杀伐,但如无必要,并不想有朝一日在自己的王都大开杀戒、血流成河。   只可惜,西凉何氏顽固不化。   这么多年不仅不肯领情,反而越发飞扬跋扈、日日撺掇着二世子对付他。   最终,燕止不得不下定决心。   剪除何氏羽翼。趁此次二世子南下开始,找机会先弄死何常祺。   “我给过他机会。”   那日月下,他同月华城主喝酒。两人都遇上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实在没有办法。   乱世之中,想要雄霸一方,谁人手上没有鲜血。   谁不脏?都脏。   于是那日两人商定互利互惠、为对方除掉最大的隐患之后,紧接着就是更隐秘的“交换杀人”,连次之的隐患也互相包揽——   月华城主答应帮他坑死何常祺,而他也帮月华城主引出、弄残傅朱赢。   虽然有些波折,但事情总体进展顺利。   走到如今这一步,双双喜闻乐见。   只是,燕止此刻,倒是决定再多给何常祺“最后一次”机会。   本来没有机会的。   多谢月华城主……杀鸡吓猴,以儆效尤。   当面砍了小狼崽,给他的小醒狮看。   哪儿有比临场教学更立竿见影的呢?   眼下虽是漫天大雨,雨丝寒凉,却毕竟是炎夏。但他可是清楚感觉到,有人刚刚可是贴着他在瑟瑟发抖了。   更可笑的是,何常祺都怕了,却仍嘴硬:“滚,老子……不必你救。”   燕止:“哦,那我就在此把你丢下了?”   “你!”   人心都是换来的。   纵然燕止一直觉得自己并无什么真心,只是好胜而已。但别人又不知道。   此战之后,两位世子必令西凉众人大失所望,而他救了何常祺一命。   相信何氏一族兴盛多年,不是不会感恩,更不是不长眼睛。   还是那句话,他善杀伐,但并不乐于杀伐。如有可能,还是希望兵不血刃就将敌人收纳囊中。   眼下,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燕止望着慕广寒,对面也望了过来。细雨之中,四目相对,非常清楚彼此都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机会难得。   合作已完,互不相欠。彼此又变回对方人生最大的隐患。   如今近在眼前,确定不顺手“偷”一把?   这次战役,两人各自都算是战果辉煌、得偿所愿。   西凉虽然总体大败、惨得令人发指,大世子疯疯癫癫、二世子泥足深陷、何常祺溃不成军。但燕王却是火场救人、箭雨救人,一会儿还要把二世子从泥潭里拽出来,可谓满满高光力挽狂澜,赢麻了。   到时候回去路上,再随便打打东泽、随州,挽个尊,应该到时候也没人敢说燕王败了。   正好这些年,西凉也南征北战过于高调,引来了多方忌惮。如今大败一场,也顺便躲一躲风头,以求长足发展。   慕广寒这边,则是不费一兵一卒让西凉与盟军互噬,洛州光复。   西凉退兵以后,江南小半个仪州也都纳入囊中。更不要说又收了了随州精锐再加玄氏的支持,整个随州就在嘴边。   虽然如此,两人神色却并不释然。   就好像狩猎满载而归,可最珍贵的那只白色狐狸从眼前跑过,没有猎到。   但两边又都知道不能贪。   于是燕止心里劝自己:“已经足矣。”   慕广寒也暗暗道:“战绩斐然。”   偏又心有灵犀地不爽。虽都赢了,但又是谁也没能赢过对方。   尤其是燕王。   他最初南下的目的,本是活捉月华城主,完全没想到最后变成那么大的一盘棋。   虽然结果其实比预想中好太多,可本质还是被月华城主溜来溜去,不可说是不挫败。   ……   如今,两相对垒。   都没有把握能攻下对方,但又都不舍得走。   燕止之所以单枪匹马来救何常祺,一是因为确信月华城主设了伏,不想害手下白白送命。   二也是因为他本来打算带着何常祺的尸体回去。人多口杂,也不方便操作。   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   此刻,他倒是愿意再给何常祺一次机会。可尴尬的是,本该在小路尽头接应他的於菟营和赵红药,至今没有来。   要是来了,他肯定毫不犹豫下手偷月华城主。   互利互惠的约定已经完结了,翻脸不认人不奇怪。   他完全可以……把何常祺扔给赵红药,自己冲过去捉了月华城主就跑。就不信他在这还能有伏兵?   更何况,那人此刻的模样,也确实不太好。   虽努力撑着,但明显摇摇晃晃、无力反抗,估计也不会像平日里一样能打。   燕止:“……”   其实吧,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月华城主面具下的真容。   说是真容,其实也还是根本看不清到底长啥样。   这人真就是满脸满身全是青紫色的疤痕,十分狰狞。不禁让燕止微微皱眉,几天前是他看错了么?   明明记得月下萤火,这人脸上身上的伤疤并没这般厉害。他那时隔着面具,还想传闻真不至于,一个头脑聪明又意气风发的男人,就算丑能丑到哪儿去?   如今知道了,是不太好看。   不过战场之上,长得好看也无一用。   比如他身后的何常祺,西凉著名美少年,都快被月华城主扎成一只刺猬了。再好看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师远廖、赵红药也都长得挺好。   但一个战斗力时高时低,都让人担心到时候月华城主放了他,他能不能一个人安全跑回西凉。   另一个则是害他此刻单枪匹马孤立无援、只能努力虚张声势的罪魁祸首。   唉。   整个西凉,一堆祸害。   正想着,月华城主的身子再度晃了晃,险些摔下马去。   好在被那侍卫眼明手快扶住,却不料,他背后的死刺猬可逮到了机会:“呵,城主这般模样真够狼狈,快死了吧?”   燕止:“……”   月华城主纵然是看着快死了一般,也没忘了讥讽回来:   “燕王看着也没好到哪里去,活像是一只落了单,打湿毛,马上要被叼走的死兔子。”   燕止:“…………”   他不禁再度与月华城主互相打量,都觉得对方的确看着样子比平常惨多了,应该值得一偷。   但又不由得不互相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搞成这样的?   燕止总觉得这月华城主还有什么后招,越是这样半死不活诱他上当,越是准备好了万全杀招。   而慕广寒也不相信燕王真能落单。   虽然他是设了伏兵,派了人在小路另一头拦截,但自己这几日毕竟身体不济,万一算漏了呢?   为将者要贪,又不能贪。   有时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反而是万丈深渊。   风雨渐停,林间海东青飞过。   一声一声,刺激得慕广寒额角突突跳。   忽然间,燕止拱手:“月华城主,后会有期。”   慕广寒:“……”   旁边卫兵想去追,他拦住:“我们与西凉军打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尽了全力,也算大获全胜。眼下最好稳住所得,不必再贪多涉险、节外生枝。”   纵不甘心,还是害怕猫腻。   算了。   一炷香后。   何常祺:“他们……就这么放咱们走了?我还以为……必有一场……生死恶战。”   燕止:“月华城主怀疑我拿自己做饵,后有伏兵。”   何常祺:“那你有吗?”   燕止:“没有。”   何常祺:“……”   本来有,谁知道赵红药去哪了?好在他的乌兔日行千里,多驮何常祺一个也不嫌多。   就算月华城主反应过来,也追不到了。   乌兔又跑了一会儿,何常祺苦笑:“今日大败,咱们回去要如何交代?”   是你大败,不是咱们。   但燕止并没有立刻把自己摘出去:“放心,先找人给你疗伤,此战是两位世子一意孤行、闯下大祸,与何氏无关。”   何常祺:“我年纪小,在家里人微言轻。你打错主意了。”   燕止失笑。   “红药、远廖他们常说,小时候爱同你一起玩,可惜我来晚了,没能与你们当上儿时的玩伴,但我自信没有救错人。”   何常祺没再说什么。   半晌:“困了,睡一会儿。”   燕止笑笑。   西凉最难啃的一块骨头,终于松了。   ……   后来,燕王与月华城主都挺后悔。   燕止后悔,是因为他只跑了一炷香的路,就遇到了灰头土脸、翻着白眼的赵红药。她那一路是被月华城主麾下文隽部伏击了,但对方也不敢正面硬打,骚扰了就跑。   她只比原定时间迟了半个时辰。   也就是说,倘若燕王能多拖延半个时辰,西凉军即将包抄月华城主、大获全胜了。   慕广寒也后悔。   燕王一溜烟跑没影,说明并不是设计好了勾引他去追,是真跑。   难以想象那人一脸淡定,全是虚张声势。   也怪他。当时他这边的可是一整个玄璋的万人随州军,而对面就两个人。当时他若咬咬牙,真就万人齐上,燕王就算再能打,他就不信能让他跑了!   两边各自叹气。   说白了,战场上哪有什么常胜和不败。   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豪赌而已。   拿全部力气去赌,未必能赢。   但不敢赌的结果,往往就是后悔。   这一点,倒莫名和谈感情很像。慕广寒摇摇头,如果真的像,他也不至于在战场不败,而情场上就没胜过。   ……   随后的几日,洛州结算战果,各种赢麻。   西凉退兵,与西凉斗得两败俱伤的盟军也灰溜溜回去了,洛南栀已收复池城外围全部失地,正在部署城防。仪州江南的五座大城也尽纳洛州。   邵霄凌也完好无损回来了。   官方上的说法是,“少主人机智勇猛自己从西凉那边越狱出逃千里走单骑”,引来众人喝彩,洛州说书先生们甚至已经编好了惊险刺激的故事。   只是西凉伙食不太行,邵霄凌饿瘦了些许。   钱奎心疼地抱着他嗷嗷大哭。   洛州少主倒是心大,拍拍钱奎,笑兮兮给慕广寒他使眼色:喂,我厉害吧?   嗯,厉害,做得很好。   慕广寒看着他,也笑笑,眼眶微微发热。   都不怪他,这是什么样的信任。   邵霄凌回来第二天,师远廖也“机智勇猛”地越狱了。   洛州这边象征性的追了一下,就算了。   出征时的十万凑数洛州兵,经过这两个月的实战,已经成了一支经验丰富的精兵。   额外收获,还有随州十万精兵,将领文隽。拓跋部五万人,将领拓跋星雨。从西凉缴获的大批粮草,以及南越王送的大批军备与船只。   玄璋虽然还是随州将领,但作为此次随州唯一打赢的战将,还带回了叛徒首级,一定会有高升,从此将有更多军权在手,成为月华城主的随州内应。   要知道,洛州和东泽纪散宜的领地之间,就只隔着随州。   有朝一日随州到手,小半壁江山,就能连起来了……   ……   点完战利品,慕广寒又去弄各个城池的新城防。   要是可以,真想让阿铃去驻守天昌城啊。那里与西凉所占之地只有一水之隔,只有她随机应变守得住。   他总是忘记阿铃是乌恒将领,唉。   慕广寒就这么日日忙着,热火朝天。   楚丹樨:“主人,您……大病未愈,该多休息。”   慕广寒听他这话时,正抱着一堆图纸要去跟众将领商议:“我不困。”   楚丹樨不依不饶,一把拦住他:“主人,您已有几天几夜没睡了?”   ……   慕广寒倒也想睡。   只是最近倒了大霉,日日梦魇缠身。   一闭眼,就是傅朱赢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指责、怨恨他,萦绕不去,怪他们相识之时就已在东泽有了数座城池却装作贫穷游医不肯坦诚相告。怨他翻脸无情、杀害旧爱、冰冷无情。   慕广寒无奈。   是是是,他最大的错,竟是当初没能第一时间将一切利用价值摊开给小乞丐看,让他放心。这个人无比好用,不需要再去高攀别人。   傅朱赢给他闹了几天鬼,连带着死了八百辈子的夏锦熏也来了。   当年夏锦熏是东泽锦绣城城主,说喜欢他,却只拿让他做真正所爱之人的替身……后面的一些事情,他已不想再回忆起,总之夏锦熏算是他第一个失手弄死的旧爱吧。   那时他还年轻,一腔柔软炙热,不像如今这般麻木不仁。   以至梦魇,后来缠了他许多年。   一度让他痛苦万分,怀疑很多事情。   而今倒是懒得再怀疑了。   日子久了,发现那些人的怨的,本质都是他的“表里不一”。   他以前喜欢一个人时,总是情不自禁太舔,以至于看起来往往无可救药地一往情深。而当那些人想要狠狠将他物尽其用,却陡然发现他私底下其实始终留有一分清醒时,就会怨恨他。   他过去的所有“喜欢”,统统成了欺骗、虚伪、罪大恶极。   但其实,在这世上,漂亮的人,可爱的人,很多都可以清醒自持,照样有人追捧、受到优待。   唯有他会被记恨。   说明了什么?他们觉得他不配。   不配被平等对待,就只配感恩戴德、乖乖被骗,将拥有的一切交出来,然后死掉倍受怀念。   着实荒谬。   也真的好累。   ……   过几天,慕广寒百无聊赖,去给几位早登极乐的旧爱烧了点纸钱。   没有图心安的意思,只是试一试,看看有些人能不能乖乖拿钱走。   他烧的时候,楚丹樨一直心疼地看着他。   “阿寒……你别,别为那种人自苦,不值得。”   慕广寒笑笑。   他还真不是自苦。   因为他确实已经仁至义尽了,不然要他怎么办?   顾念旧情,任人要挟?让傅朱赢好好活着,待他有朝一日对方污他通敌西凉、将他与纪散宜的关系昭告天下?   还是不杀他,但为了让他彻底闭嘴,毒哑他,挑断手筋脚筋?   已说过让他走了,是他自己不走。   其实死了有时候也解脱,总好过另一些人,想死死不掉、想活又活不成。   ……   慕广寒是真的不难过。   却不知怎么回事。那日纸没烧完,自己先吐血昏倒了。   这次梦里,倒是没有梦魇,荀青尾来找他。   慕广寒:“……”   他望向梦里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我是又死了吗?”   荀青尾叹气:“没,这是梦。但散宜有些担心你,让吾来看看你。你近来,似乎不是太好。”   小狐狸有老婆,日常守男德。   虽然心疼主人,也不能伸手抱抱他。每每此刻,他就自己团成一团,成了一只火红的毛团狐狸,圆润地滚过去给月华城主撸。   慕广寒各种揉毛团:“我没事。”   “只是……”   只是怀念年轻时,一腔热忱,义无反顾。   哪怕一次又一次的残酷现实都在告诉他够了,这辈子就这样了,不必再奢求,不要再尝试。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总能撑到最后。   可最近,却是真的有些累了。   “也许,身为祭品,就该好好做一个祭品。”   接受命运,放弃挣扎。   回月华城,混吃等死。无需一定要在既定的命运里挣扎做出点什么,又或者努力扒拉一丝丝可能并无意义的甜。 第30章   话虽如此。   慕广寒病恹恹地厌了几天的世,各种乱七八糟的没劲想法。却在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又好了。   许是太阳透过窗子照在手心,暖洋洋的,让他恍恍惚惚、百无聊赖、翻来覆去、又饶有兴趣地捕捉了一会儿,心情不错。   又也许是小小少主端了碧玉清粥来看他,九岁的男孩粉妆玉琢,声音嫩笋一般俏生生,鲜活可爱至极。   他好像历来如此。   每回想要算了,又总能找到理由让自己重新觉得人生在世……也还凑合。   邵明月一双眼睛清透认真,白瓷碗里热气腾腾的粥搅啊搅:“师父父,多吃一点才能好得快,我喂你,我吹,我吹,来,啊——”   慕广寒垂眸,一口软糯吞下去。   暖阳照着后背,胃里也很是熨帖。   日子总体不怎么甜,但偶尔一些细碎温情,又很入心。   一会儿,洛州少主邵霄凌大步流星,也跟着进来了。他本来在西凉关了几天饿瘦了一些,这下回营几日大鱼大肉,很快又吃回了曾经的容姿俊朗、意气风发。   此刻,他兴冲冲抱着个托盘,上面琳琅摆放许多衣饰物件。   然而一进屋看见慕广寒,立即就是一个大大的皱眉,拨浪鼓一样摇头:“不行不行,阿寒,你这副模样得好好地在这多住两天养一养,才好回去见南栀!”   西凉的鹰都跟着军队撤走了,洛州的信鸽也总算能飞来。   前几日,洛南栀安顿好了池城外的城防,已先一步回了州府安沐城。昨日,慕广寒还接到了他的亲笔信。   洛南栀的书信一如既往素雅的信纸,优美的笔迹,栀子花的幽香,“于府邸恭候月华城主”。   邵霄凌:“我啊,虽与南栀从小一同长大,知他从不以貌取人……”   但不在乎样貌,也得有个限度。   邵霄凌伸手,捏过慕广寒的脸,几乎贴着鼻子,皱眉上上下下瞅啊瞅。   偷偷替他愁。   回想初见之时,月华城主虽一半毁容,好歹剩下半张脸还可以一看。   可自打连着两次月圆之夜发病之后,他这毒纹久久不退、整张脸都斑斑驳驳的模样就变得越来越久。上次倒还好,五六天就褪得差不多,这次却是已经五六天过去了基本没见好!   是是是。   南栀是修清心道、素来品质高雅,不在乎世俗眼光。   但也不至于是个十全圣人吧。   就算是要为了洛州默默躺平,邵霄凌推人及己——就阿寒之前那个样子,换做是他,吹了蜡烛躺也就躺了。   可如今这副模样,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   慕广寒并未告诉邵霄凌,其实,他的心境早与之前不同。   哪怕拿到洛南栀的书信,也没有欣喜,没有期待,没有雀跃。一片平镜无波。   什么感觉都没有。   这种空荡荡,让他有些难过。   回想以前,不管每一次摔得有多惨,下一次还是会毫无顾忌地继续努力尝试和新美人贴贴。义无反顾、一往无前。总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在彻底绝望之前总能满怀希望。   很蠢,他知道,但至少勇敢灿烂。   这几年倒是越发麻木、想做也做不到了。   ……   邵霄凌一向大大咧咧,哪能体察到这等细微情绪。   连着几日,他都沉浸在跟钱奎乐呵呵地算着这次到底收复多少失地、赚了多少钱粮,顺带自豪回忆“洛州少主一头独狼在西凉敌营做人质”的大无畏峥嵘岁月中。   除此之外,就是筹划着怎么给月华城主搞个衣锦还乡的大排场。   洛州好容易扬眉吐气、百姓振奋,怎能不大肆庆祝?   至少得比上一回十里红妆更排面吧!   说干就干,人还在仪州,就忙不迭先替月华城主选了一套华丽万分的金青炫彩大凤尾礼物,顺带各种金灿灿、亮闪闪的饰品,连束发的发冠都选了又大又重又闪的,保证一里开外亮瞎眼。   哎,总归,人靠衣装。   脸若实在救不了,好歹在“背影俊朗”这点上下下功夫,能帮打扮一点是一点!   于是,邵明月喂完了饭,邵霄凌就开始摆弄床上的人,那比孔雀羽还要绚烂华丽的金银丝珍珠坠钻新衣服,各种在他身上比划。   “唔,袖子似乎长了些,得改。”   “颜色倒是很衬。”   “阿寒你原来如此和这种最大最闪的宝石相衬,我再给你多订几件!”   “……”   慕广寒无奈,由他摆弄。   摆弄着摆弄着,邵霄凌忽然脸色一变:“喂喂喂,阿寒,你手指……怎么,又在渗血?”   慕广寒从小各种伤病习惯了,后来身上一些小病小痛都常常感觉不到,此刻循着邵霄凌震惊的眼神看去,果然手指的绷带下面竟隐隐透出血污。   他愣了愣,随即,只觉胸口闷痛。   噗——一口血,眼前一下黑了。   片刻死寂,时光静止。耳边,邵霄凌一边谋杀般地拼命晃他,一边杀猪般嗷嗷地惨嚎着喊医者。   慕广寒发誓,他绝不是故意吓唬人。   非要说的话,这是正常现象。   距离命中注定死掉的那天越近,他的身体就会越差,这是月华城主的宿命。   也没什么不好。   他曾听过有一个说法,所谓“生老病死”,“生死”中间还要隔着个“老病”,好像很是残忍。但如若没有那个老病,一个人年纪轻轻、好端端绚烂地活着,亲朋环绕爱人在侧,毫无征兆死了,大概只更残忍。   反倒像他这般,先难看、虚弱,到时也能少些留恋。   他这次吐血后,又昏迷了半日,很无奈醒来前还听了一场二世祖与侍卫的大争吵。   邵霄凌嘴没遮拦,噼里啪啦怪侍卫贴身照顾不周。后来侍卫也急了,咬牙反驳若非月华城主为护洛州南征北战夜不能寐、又在战场被燕王所伤,身体又怎会弄成这样?   最后邵霄凌被怼得不做声了。   再然后,来了个老年医者。据说是当地名医,把了脉之后长叹一声:“其实,此人身子倒也没虚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开点好的汤药,尚且能补。”   “屡屡吐血,是因心事过重。”   “心病……嗨,还是得自己想开。”   邵霄凌和楚丹樨听说还能补,双双松了一口气,反而是昏昏沉沉的慕广寒皱了眉。   心病?   胡说。他哪儿来的什么心病?   ……   又休了几日,慕广寒总算能下床了。   楚丹樨不知是不是那日被洛州少主怪“照顾不周”怪出了阴影,分明脸色比从前更加谨小慎微、卑微苍白、每天亦步亦趋紧跟、保护过度,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日子已近立秋,天气却依旧炎夏般燥热。   慕广寒之前躺得都快长蘑菇,好了自然是到处浪。这日浪到江边,只见江上往来船只多了许多,有的还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一问才知道,原来对岸的乌城在每年立秋这几日,都要举办一个传统而盛大的“玉秋祭”,不仅有传统的夜市、放灯,还有各种各样的买卖和戏法,十分值得一去。   慕广寒:“哦?”   连日里,老医者千叮咛万嘱咐,都是“心病得需心药医”。   他被念得耳朵长茧子,又迫于邵氏父子眼神威压,只好答应不再“讳疾忌医”。既是如此,那不如遵医嘱,去对岸热闹集市逛逛,吃点好的,治治心病。   说去就去。   当天中午,他就跑去江边和船家谈好包下了一条小船。黄昏时依约上了船:“我要一个人去对岸灯火繁华处散散心,你别跟着。”   “主人……”   楚丹樨当然不同意。   黄昏江边,两人拉锯。   慕广寒:“你还知道我是‘主人’?我的话你不听?”   楚丹樨垂眸:“可是阿寒,你身体还没好全,万一又吐血,何况那边人多而杂,若是遇上什么坏人……”   慕广寒:“遇上又如何,你明知我反正死不了。”   结果,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说,楚丹樨如遭雷击,脸色瞬间一片隐忍惨白。   “阿寒。”   “你别这样,”他呼吸艰涩,“你、你别……”   慕广寒不再理他,径直上传。谁知下一刻,竟被侍卫从身后一把抱住。   “阿寒……”   那人紧紧箍住他,声音微微颤抖:“阿寒,若是外面这么些年,你都不开心,倒不如,我们回去,跟我……回月华城,这外面的纷争,咱们都不管了。咱们回家,我日日照顾你,陪着你,给你做好吃的,陪你游玩,好么?”   慕广寒叹气。   想来,这不是楚丹樨第一次跟他说这种话。而他一直都没回去,想必每次的答案应该也都是一样的。   不想回。   也不愿回。   月华城是家,却同时也是在他懵懂无知时,强加给他一生命运的枷锁之地。有些事他不去深剖细想,却不代表不曾失望、疑心过。   更不要说……   在他那被“浮光”根除抹去、模糊不清的残余印象里,楚丹樨并非是如今这般并肩作战、可以信赖的战友,而只是一个让他很不开心的人。   这个印象虽模糊,但多半不是错觉。   前几日吐血昏迷时,楚丹樨还曾低声喃喃把头埋在他颈间,“都是我的错,阿寒,若是我当初……”   当初,什么呢?   他已不愿深究,反正转头也又会忘。   无非又是一次令人沮丧难过的“一厢情愿不得善终”的事情罢了。   唉。   小船顺流而下。   离河对岸越来越近,就越能清楚看到那繁华的水畔的乌城上,一片红色灯笼繁华。   琵琶声声与歌谣婉转轻慢,很是烟火气。慕广寒低下头,又见河面上已经有不少许愿的莲花小灯已经顺流而下,有的就漂浮在他船儿四周,有的在船前被点亮的河面浮光摇动、有如星海璀璨,而他正在其中。   真美。   他伸出手,撩拨了一下河水。   不顾绷带下伤口被浸湿,捡起一只刚好飘过的小小小莲花灯。   灯里,两张小小字条,一个浓墨重彩一点,看似男子的字迹——“此生得我娘子,夫复何求”,旁边是女子娟秀的字迹——“愿与夫君同心,白首不离”。   两厢情愿,共放一灯。   啧,多甜蜜。   慕广寒不自觉羡慕地扬起唇角,继而却又被香味吸引抬起头:“对面的船家,烤鱼卖吗?”   他将莲花灯放回水中,从对面路过船拿了一条现烤的鱼。烤鱼好吃,又香又酥,比莲花灯实用,莲花灯上的字条再甜腻,又不能啃、又不管饱。   一切都好。   只在快要靠岸时,又反应过来一件糟心事——这乌城之所以能繁华平和、百姓安居。究其原因,因为它并不属于仪州,所以未被此次战乱波及。   不属仪州,它属哪呢?   它属于……和仪州一水相隔乌恒的地界。   乌恒,卫留夷的地盘。   慕广寒:“……”   说起来,他当时的发誓,是“此生再也不踏入乌恒州府郢都”,还是“再不踏入整个乌恒”来着……?   但无论如何,热闹水边街市,已在眼前。   来都来了,没道理不下船。   管他什么誓言呢。   慕广寒一下船,水边卖桂花糕的娘子就迎上来,她戴着一只狐狸面具,听声音甜甜的:“哎~公子这一身好打扮,尝尝倩娘桂花糕?甜咸都有,乌城招牌!”   慕广寒尝了一块。   又甜又糯,确实美味,就买了两包。   卫留夷已经回乌恒了,是前几日被阿铃给硬生生拖回去的。   走前还来找过他,结果被邵霄凌开口洋洋洒洒怼了一通,什么也没能说,只留下了一封书信,淡淡牡丹香。   慕广寒没有拆。   不想看。   傅朱赢的死,最该被杀鸡吓猴以儆效尤的本来就不是西凉何常祺,而是卫留夷。   月华城主翻脸无情,前任都杀。   阿铃最为警觉,火速拉着卫留夷跑了。   然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乌恒就在洛州边上。借了粮草又如何,弱州无外交,成天被一把利剑悬在头顶,估计乌恒侯最近的心情也是不太好。   慕广寒垂眸笑笑。   看,他也给了那人机会,让他权衡。希望卫留夷这次能做出正确决定。若是可以,他是真的不想又跟前任走到非杀不可那的一步,好像他为人多凶残。   唉。   算了。   ……   很快,慕广寒人已踏入市集最繁华处。   买买买,吃吃吃,走走走,满眼琳琅。只有一个问题——他越发觉得自己不是在南越,而是捅进了西凉老窝。   街上竟有那么多人画了绘面,几乎一半人都顶着一张画脸。其余一些没有画脸的人,则多和之前卖他桂花糕的老板娘一样,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   耳边,小贩叫他:“哟,这位公子,您的扮相很是不俗呀。”   慕广寒:“……”   他根本没有“扮相”。   他来之前,并不知道这乌城“玉秋祭”的习俗,是各家各户都喜欢以各种夸张奇怪打扮上街的。因此,他就只是在脸上草草包裹了层绷带,就过来了。   这年头,战乱多。   受伤而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走在街上不特别奇怪。反倒是他平日里戴那一张金面具,在人群中未免太过显眼。   他怎能想到,面具倒是在这“玉秋祭”很正常!反而他裹成这样,倒是会引来不少同情的目光——   这人既受伤严重,又没钱买装饰。   唉,可怜。   早知道他就一如往常戴面具过来了!   小贩继续吆喝:“客官,这扮相虽好,但今日过节,加上面具更是喜庆。不如来我摊上挑挑?瞧,这兔子好看,最适合客官,我给您打折!”   说着,不由分说往慕广寒手里塞了个兔子面具。   “……”   还偏生还是个三瓣嘴的花兔子!   慕广寒一时阴影都出来了,却拗不过那小贩热情似火、一定要做成这单生意。随即天公也帮衬他,淅淅沥沥的开始下起雨。那小贩嘿嘿一笑:“客官,巧了,我也卖伞”。   最后慕广寒买了把伞。   一把兔兔伞。   真不知道老板为何那么喜欢兔。   江南多雨。细雨之中,街上行人并不介意,小贩们也个个撑起雨棚,依旧繁华嘈杂。他亦撑着伞,沿街继续逛,前面一大户人家张灯结彩办婚宴,热闹非凡。   他在那处驻足了一会儿,听人们说这新郎新妇的故事。那是一个青梅竹马、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佳偶天成的故事。男子是当地官宦世家,去年高中后得了不错官职,女子又书香门第,才情出众、又貌美如花,两家都对女子宠爱,也为此婚事满意至极,立刻替新人置办了这新户宅院。家中香车宝马、仆从婢女一应俱全。两人亦是从小感情笃厚,如今得偿所愿、举案齐眉,简直圆满无缺。   慕广寒:“……”   他一边嚼桂花糕,一边听完了一整个别人双双命好的故事。   好在八卦路人说完此故事,对着婚宴宅邸的另一半华丽的人偶戏台,又接着说了另一个故事。   对面人偶戏台上,几个非常漂亮、以假乱真的人偶,正在吱吱呀呀跳着舞。据说隔壁员外郎家的儿子也是风流少年郎,却因对心上人求而不得而人疯了,后来花千金买回去了一只跟心上人一模一样的人偶,每日对着那人偶打扮梳妆,抱它入眠。   慕广寒:“…………”   路人:“哎,故事悲惨,令人不忍卒听。”   确实悲惨。但慕广寒偷偷多看了几眼那人偶,他……竟有点能理解那故事中的疯子。   因为人偶确实做得精致,以假乱真。要不是那么大不好藏,他说不定也买回去一个,每天抱着入睡。   当然肯定不能真买,会显得月华城主脑子不太正常。   但,想要。   想要能有什么人属于自己、抱在怀里,哪怕其实是个冰冷的死物。   因为,是真的,孤独。   ……   慕广寒其实,完全清楚自己的心病在哪。   倘若他小时候能不是孤儿,而是有爹娘疼爱、有爹娘撑腰。或许他就能在长大后更能挺直腰杆,专注这世上他真正擅长的事情。而不至于无可救药地缺人疼又自卑,无论心里知道多么不切实际,还是渴望有生之年能找到一个“归宿”。   但偏偏他没有。   没有人爱他,没有人愿意看看他、抱抱他、暖暖他。   于是那个空洞,越来越大。大得别人给他一点点好,他就感恩戴德是人是鬼分不清。一次次努力付出,尽力去帮别人、给对方最需要的,填补对方的世界,想要以此换取别人的喜欢。结果可笑的是,他以为可以真心换真心的事,却永远换不到,永远不得善终。   以至于后来,也渐渐地灰心了。   从不求回报、全心全意地付出和等待,逐渐变作默默保持一分清醒,甚至三五分清醒。一边凄凄惨惨地等着,一边顺带手查查对方势力、看看对方城防、挖挖对方下属。   ……这像话吗?   更不像话的是,反抗能力越来越强,不止一次与旧爱反目成仇。   然后,一座城、两座城,一个州,两个州。得非所愿愿非所得,小半壁江山到手,虽然事实上确实是“谈恋爱没谈成不得已拿到的”,但这话说出去谁能信?   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以至于身在其中,也渐渐地,一点点地变了。当年,能够无底线纵容夏锦熏,也能徒劳地等傅朱赢和顾苏枋,可后来遇到卫留夷,他其实见势不对他就早早想跑了,只是不小心没有跑掉而已。   而眼下,再到洛南栀。   洛南栀从未曾做错任何事,可他竟无法控制地满脑子都是防备,那人不像邵霄凌一样傻乎乎,会真的欢迎他么?会不会觉得他功劳太高太得民心而心生防备?会不会正在盘算什么计谋把他挤出洛州?   一腔热忱的阿寒,好像再也回不来了。   明明还没死心,却又因为实在没有力气了,变得异常清醒。   这种心灰意冷,大概就是他如今的心病。   不抱有幻想,才能无坚不摧、所向披靡。   可不抱有幻想,那所有幻想的事情,就再没有一丝丝发生的可能性了。   这真是人生中的究极两难。他也想过很多办法,也想过找寻别的东西填补那空洞——比如教养可爱的小小少主。可看着邵霄凌和明月之间那样血缘相关的叔侄默契,他又知道自己永远插不进去。又比如以前,他也曾经想要说服自己,他有荀青尾和纪散宜其实就够了,有可以真心信任的朋友足矣。   可无奈,那俩又是恋人。   一边给他左拥右抱,一边人家俩暗戳戳甜甜蜜蜜,真好友每天给他扎刀。   以至于,如今人生在世,唯一真实的快乐……   是和燕王斗。   这也太悲惨了。   一阵大风,吹翻了他的兔兔伞。也吹得本就疲倦叹气淋得湿漉漉的月华城主躲到旁边一个回廊凉亭下避雨。   桂花糕凉了,他人也有点儿冷。   整个人团在凉亭角落修伞,正苦笑着修不好了,忽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这场大雨,有这般让兄台不悦?”   那人伸出手,指尖修长:“我本以为,这是一场知时节的好雨。”   “毕竟,秋雨过后,立刻种菘,应能长得很好。这样过冬时丰收储存,百姓一冬都不会忍饥挨饿。”   菘,南越这边叫大白菜。   北边才叫菘。   慕广寒有些恍惚,缓缓抬起眼去。   亭子明灭的红色灯笼,乌黑长发下,生生照映出一张长发遮面的花兔子脸,冲他露齿而笑。   那一瞬间月华城主毛骨悚然,还以为看到了西凉王。   但还好,这并不是他今日第一回 被吓。   之前在市集上,他已至少看到了七八十来个“西凉王”——在玉秋祭上的扮装也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余兴节目,有人扮得很是拙劣,面粉糊在头上、兔子也没画对,身材也矮了些。但有的却是极逼真,以假乱真的银丝,精致的兔脸,就连金色卯辰戟也仿了个九成。   又身材高挑、器宇轩昂,往那一站,路过的人都赞“太像!”他家夫人就在旁边,全程抱着丈夫的手臂得意洋洋。   如今这个,也像,只是没染银发。   好在真正的西凉王无论如何都不该在此。此次西凉大败,那么多事,他得着回去处理……   正这么想着,慕广寒目光一滞。   只见雨丝落在那人手掌,他手指修长,分外好看。左手的食指、无名指,分别戴了两枚眼熟的戒指。   而之所以少了一枚,可能因为拇指的扳指,之前某日被人给摸走了。   “……”   “…………”   慕广寒二度毛骨悚然,这次是真悚然。   那一刻,唯一的念想,别认出我,别认出我,可千万别认出是我啊!!!   一边脑内疯狂垂死挣扎,一边又安慰自己——应该还能苟一下?   西凉王是看过的脸,也看过他戴面具的模样。但像他此刻这种整张脸裹得像个粽子的样子,说真的,把他扔到荀青尾面前,小狐狸恐怕都要认半天。   何况他身上又没有什么显眼的信物。   也许运气好的话,就只是一场萍水相逢?   ……   片刻之后。   萍水相逢,变成了被迫拼桌。   燕王替他修好了伞,“既是有缘,我请兄台共饮一杯”,随即不顾他的反对,就将他生拉硬拽去了乌城最好的临江酒楼包间,燕王请客,点了一壶上好的桂花酒。   难缠的敌人是良药。   一出场,月华城主药到病除。   深深反省自己适才的孤独寂寞冷、悲风伤月都实在太过矫情了,要是可以重新选择,今晚他绝不一个人来这鬼地方送人头。   为今之计,只有假笑。   “在下慕容望舒,东泽游医,幸会幸会。”机智如他,从和燕王第一句交谈,就丝滑地伪装了浓重的东泽口音,虽然很可能并没有什么用。   燕王:“顾野兔,西凉……商人。”   “……”   化名都是兔,他有多爱兔???   月华城主如坐针毡。   饮酒一杯,开始上菜。为转移西凉王的注意,他只能硬着头皮侃侃而谈,这个菜在东泽叫什么,那个菜在东泽应该怎么称呼,东泽的风土人情,为医者的种种不易。如此这般详尽,谁能不信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东泽游医?   “对了,既是有缘,望舒不如免费替兄台号个脉。”   燕王大方把手伸了出来。   慕广寒:“实在是脉象强劲有力,兔兄好身体。”   燕止:“不,还是月华城主好兴致,佯装把脉,偷偷在下什么毒呢?”   慕广寒:“……”   慕广寒:“…………”   若是可能,他也不想如此卑鄙,但明知打不过总得想法子牵制!   总不能真的送人头。   西凉王倒像是浑然不惧,轻笑一声:“城主莫怕。今日既是萍水相逢,你是望舒,我是田间野兔,不作其他。”   “只不过,当年的笨野兔一头撞在木桩上,从此有了‘守株待兔’。不知今日田间野兔若是被城主麻翻了,民间又会有什么新词儿?”   正说着,小二又来上菜了。   “客官,来嘞——洛州那边大胜以后风靡的新菜式,本店刚刚学来,上好的‘月华城主麻辣兔头’!” 第31章   月华城主下完毒,一身轻松。   终于不再如坐针毡,而是舒展衣袖,好好享受这一顿丰盛的临江晚餐。   “月华城主麻辣兔头”味道可真不错,香辣鲜美,让人忍不住大快朵颐。   筷子戳戳,戳啊戳,一口又一口,滋味鲜美。   占了上风心情真好,一盘兔头很快被他戳秃一大半。   “咦,兔兄怎么不吃,兔兄多吃点?”   “……”   “若是担心那毒,兔兄大可放心,我月华城特产‘七日封喉’虽说毒性剧烈,中毒者七天后必七窍流血而死,但若能在那之前服下解药,也能做到药到毒除、保管没事。”   “兔兄刚也说了,咱们今日是萍水相逢、不做其他。那就双双吃好喝好、开心尽兴。”   “待之后各回各家,望舒一定飞鹰传书将解药奉上——君子协定,绝不反悔,兔兄意下何如?”   慕广寒笑眯眯。   谁让刚才这只大兔子刚才雨夜里龇牙吓他、又不顾他挣扎生拉硬拽拎他上楼,还那般饶有兴趣地听他装游医而不拆穿,害他足足如坐针毡、装疯卖傻了小半个时辰!   看月华城主默默炸毛,很愉快是吧?   这就给你现世报。   南越这边君子协定有两种,一种握掌,一种拉钩。   慕广寒主动笑眯眯伸出裹满绷带的爪子。燕王此刻已知他绷带下面玄机多,碰一次就中毒,碰两次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就看他敢不敢?   “一言为定?”   出乎意料,燕王竟然不恼,而是默默放下了就要吃到嘴边的一块软糯桂花藕,乖乖伸出手来。   修长的手指放进他的手心,暖暖的。   这只兔没敌意得活像是个假的西凉王,让月华城主不禁皱眉,总觉有诈。   不过,无妨。   月华城主随即又捋起袖子,微笑拿起桌上空着的白玉小碟。   “……”燕止那边分明警觉。   停下动作,默然望着月华城主给他殷勤夹了一块完整的麻辣兔头。   “来,为表诚意,再来个‘歃兔为盟’,一起干了这兔头!”   彼此心知,燕王从头到尾没有动过这盘麻辣兔。   结果被月华城主来了一手“盛情难却”。瞧瞧,这被卤得红彤彤又入味的兔子,它在龇着牙冲你笑呢!一如兔子背后包得粽子一样的人,也笑得无比得意。   燕止:“……”   心理阴影这东西,是相互的。   一如月华城主觉得兔子面具吓人,燕止也一直觉得月华城主无事露出笑容的样子吓人。犹记当年,月色之下他第一次他看他这样笑,就被“关门烧鸟”了。   与之相比。   一只麻辣兔……   确实,算不得什么。   慕广寒托着腮,观赏大兔子一口一口吃小兔子,看着看着,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头到尾弄错了什么。   他一直以为,燕王是爱兔之人,不愿“同类相食”才不吃兔。   结果,好像不是?   只见燕王慢条斯理地戳一块麻辣兔,戳一口糖莲藕。戳一块麻辣兔,又戳一块糖醋排骨。   慕广寒再默默观察了一下他之前动过的菜。糖排小笼包,虾仁猫耳朵,山楂汤圆,香葱小鸡粥,蟹黄壳烧饼……   一个西凉人,为何竟是妥妥的南越甜口?   “燕王该不会是,不擅吃辣?”   “……”   “但,哪有西凉人不擅吃辣的?”说好的民风彪悍、每顿成斤辣椒面呢?   结果,不问倒好,一问,燕止似是被那一口麻辣兔给呛到了,趴在桌上咳咳咳咳个不停。慕广寒忙给他递了一杯水——他以为是水。   然而他忘了,适才店里桂花酒卖完,小二帮他们刚替换的上好烈酒烧刀子,小茶壶装着,纯白透明。   辣兔配酒,越喝越有。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谋杀未遂的月华城主:“……”   “虽然,这话说出来可能兔兄你不信,但我这次,真不是故意的。”   “你还好吗?”   “兔兄,想哭就哭,不要强忍。”   “兔兄多喝茶水。”   “兔兄,真的,你还撑得住么?”   “不然这样,我去给兔兄买包糖,去去就来。喂,喂!兔兄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不必上手!”   ……   人生走向,奇形怪状。   “兔兄,在下绝非借买糖之故要逃,你能不能……先放手。”   “兔兄,君子协定,保证不跑。”   “兔兄这是何必?男男授受,于理不合。”   “……”   慕广寒长叹一声,不再说话了。   此刻,他正被西凉王用力箍着腰,脸还埋在他胸腹,心情无比复杂。   如若可能,他当然不愿被前阵子才戳过他一戟的宿敌碰触。   若是能躲,他也肯定早早躲出十八丈远了。   可无奈的是,真被碰到了,那感觉竟不似想象中糟糕——许是从小到大,愿意碰触他的人太少了。喜欢的人多半不给他碰,也就小小洛州少主肯给他抱抱。但那孩子又太小,浑身软乎乎的像一只小猫,和西凉王成熟硬朗的触感又不一样。   成年男子手臂强劲的力度,隔着一层薄衫,透出滚烫。   何况燕王身上还奇怪地有一股似曾相识、让人沉迷的幽兰香。   慕广寒:“……”   哎,瞧他这日子寂寞的,不仅连冷冰冰木偶人都认真寻思着买一个抱回家,如今就连宿敌恶意的桎梏,都能引起心底深处一丝细微的渴求与战栗。   可悲,太可悲了。   惨不可言!   慕广寒不知道自己的皮肤原来已是这般饥渴,饥渴到甚至都不挑人。实在太想要有一个什么温暖的东西抱一抱了,好缓解一丝孤独,甚至哪怕饮鸩止渴都在所不惜。   实在要命,以前是人是鬼分不清也就罢了,如今直接沦落到“鬼我也行”?   楼上这么一闹,楼下店小二闻声赶来。   一进包厢,就见内里一幕很是旖旎暧昧,那兔脸男子正双手箍着绷带男子的腰,而绷带男子的指尖正微微发抖,看似想要碰触又硬忍着,一副双双沉溺其中、情不自禁之状。   小二纵横江湖多年,什么世面没见过?   “二位爷感情真好。来,爷要的糖果!”   “二位爷不是本地人吧?看着吃得也差不多了,要不去河上放灯游个船?嗨,咱们乌城玉秋祭一年才一次,来都来了,倘若不放灯、不游船,就像没有来过一样。巧了我有熟人船家,给两位客官打半价?”   无论什么场面也不忘适时做生意,一个店小二的职业素养。他寻思着既是双双这般情不自禁,那多半是愿意一起去放个灯甜蜜一下的。   慕广寒:“……”   半个时辰后,人在满是星辉灯影的河面上,晃荡。   无话可说。   深深觉得离大谱,太离谱了,离得他脑子都疼。   燕王在他背后默默划船。   而他此刻……竟是半靠半躺在别人温暖的怀里,头顶贴着那大兔子的下颚,耳边听着河上人们欢声笑语,以及那只大兔子鼓着兔腮咯嘣咯嘣吃糖。   何止离谱。   他甚至与无数擦肩而过小船之上备受宠爱的人一样,啥也努力不用做,只悠悠闲闲抬眼看雨后夜空的漫天星辉。   何止饮鸩止渴。   这叫饥不择食!!!   ……   慕广寒心里清楚,西凉王无事献殷勤,绝对没安好心。   今日一遇,说白了从头到尾,都该是西凉王的顺风局才对——但凡大兔子肯多防着他点,而不是大咧咧伸出手腕任他下毒,又或者是中毒之后立刻翻脸,都足够他喝一壶。   然而,燕王却是全程仇将恩报。   这太不正常了,肯定很快就要图穷匕见,慕广寒默默等着,并打定主意在此之前多占一点便宜,以免最终吃亏。   满天星辉,他抬起脸。   离得这么近,他其实能清楚看到西凉王彩绘的脸下面抿着的好看的薄唇。过于好看的唇形,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脸的主人居然不是个美人。   不过转念又一想,同样的星空之下,燕王眼里的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呢?   一脸绷带,狰狞至极。   这样还敢给他靠。燕王不愧是燕王,忍常人所不能忍。   乱七八糟的念头飞速一闪而过,慕广寒在燕止怀里骨扭了一圈,捞了燕王散在船边的发尾过来。   今天的兔子,是一团黑兔团子。   慕广寒把那一团捧在手里把玩,不禁迷惑:“西凉王今日的发色……用首乌染的?”   燕王并未回答。   慕广寒便兀自用力蹭啊蹭,倒也没蹭下来什么颜色。   湖心有一小岛,水榭里正卖着最漂亮的莲花灯。   小船逐渐靠近,慕广寒还在玩小黑兔。靠得更近,他感觉到燕王欠身动了动。尚未反应过来,小贩收了钱,紧接着一只精致的花灯带着点燃的烛心,就落在了他的手里。   “…………”   月华城主僵住了。   无数思绪,像炸开的烟花,突突钻脑子。   他努力咬牙克制,问身后人:“你今晚……是跟了我多久?”   燕王最好只是突发奇想,而不是因为偷偷跟了他一路,看到他一切艳羡别人的目光,然后快要哭了一样地孤零零啃着烤鱼、啃桂花糕,才买花灯给他。   不然他以后真的没法见人了。   ……   燕王又是没说什么。   只将一小块店家送的朱墨块和两只小花笺,一同放进慕广寒满是绷带的手中。   据说,用这墨块写愿望,放在灯里顺水流走,愿望就能实现。而他给他墨时,双手就像是将他环抱住一样,那一刻暖意弥散周身四肢,慕广寒闭了闭眼睛。   与人相处,攻心为上。   他早就听说过西凉王攻心很是厉害,非常会抓人弱点,如今见识到了,确实……   他睁开眼睛,不客气地在小花签上画了四个字。   “天下一统。”   前阵子,他的愿望还是天降美人。谁知世事变迁,如今他只要事业。   写完,另一个笺递给西凉王。   谁不知道西凉王野心勃勃,想要逐鹿天下?他且看他又写什么,慕广寒等了一会儿,却见那人却没有动,却抵着他的头顶,用一种近乎暧昧的低沉声音道:“我问你。”   “我有什么不好。”   “你为什么始终,不看看我?”   “……”   慕广寒有一瞬,被雷劈了的呆滞与空白。   虽然无论怎么想,这句话都不可能是表白。但炸了毛的城主还是忍不住一度怀疑,自己以前……莫非也跟这燕王也有过一腿,只是嫌弃大兔子不够美艳,始乱终弃把人给忘了?   实在是……这莫名幽怨,很有种他被旧爱阴魂不散找上门时的感觉。   但月华城主认真寻思了一下,他还不至于丧良心到这种地步!   好在,片刻后,他反应过来了这句话的真实意义。   醍醐灌顶。   今晚所有一切,都有了解释。   图穷匕见来了! 第32章   同一时间,西凉王都狮虎城。   此地原本只有一条河床,一年中总有半年是干涸的。后来多了一条运河,是前几年燕王力排众议主持新挖的。   没挖好之前,好多人抱怨劳民伤财,西凉上下集体唱衰。结果挖好以后,运河不仅便利了交通、容易了灌溉、解决了王都每年夏天的干旱,解决了半年干涸的河床。就连运河水畔渐渐也有了江南一般的景致,茶楼林立、商贩云集、繁华无比,成了人人至爱的王都一景。   当年唱衰的人,则早就换了一副嘴脸,纷纷表示“我有先见之明,当年就说好!”   此刻运河边,一个仿南方制式的八角酒楼上,招摇的大红色灯笼下,赵红药笑眯眯,一桌全是好酒好菜。   她缀满珠宝的红蔻指,纤纤一转打开一壶酒:“王上从月华城主那里骗来的名贵桂酒,就这一瓶!我特意留给你一起分享,够不够意思?”   她对面坐着的,是一名与本地气质大相径庭的女子。只见那女子一身白衣,一对明眸,耳畔荡漾一对绿玉耳环,模样很有江南气息的甜美婉约。   “呜,味道好烧。”   然而,江南柔美尝了一口烈酒后,便霸道地一饮而尽,“我喜欢!”   此白衣女子,正是西凉唯一一名出身武将世家,却并不会武、而是常年负责西凉文娱外宣的贪狼将军宣萝蕤。   二十多岁的年纪,已写成了风靡大夏的《月华城主风流史》,为国库赚了不少银子。   此次南下一战,赵红药归来,她立刻约她接风洗尘、闺蜜夜聊。   “哎,萝蕤你猜,燕王此次……能不能成功招笼月华城主?”赵红药凑近她,小声八卦。   宣萝蕤想了想,皱皱鼻子:“我觉得难。”   作为《月华城主风流史》的作者,宣萝蕤坚信自己这些年的研究成果——想要招揽月华城主,直接脱了衣服洗尽铅华用美色将其迷晕才是正道,别的法子不奏效!   然而,谁让燕王始终不信邪。   这些年,月华城主明明不断地恋爱、分手,与前任干架,在各州府间行径飘忽。可无论她如何旁征博引,燕王始终只认定那人“不过随性而已”,不信她的“恋爱脑”“舔狗”一说。   以至于宣萝蕤后来,也懒得和他争了。   明明人家城主人生在世不过图色而已,他们燕王偏要去他谈天下、谈理想、谈惺惺相惜。   活该你谈不拢!   赵红药:“不过话又说回来,就咱燕王那样,不以美色诱之……未必不是明智之举。”   宣萝蕤:“……”   两人对饮一杯,双双叹了口气。   都回忆起去年燕王被身份高贵的西凉第一美人云姬投怀送抱时,那副无动于衷、不近人情、死不开窍的狗模样。   美人目光盈盈,送他海棠花枝,与他谈情,他却只嫌美人吵闹。   他嫌美人吵!   多么自是甚高又不解风情的男人,才会竟嫌出身高贵、温柔如水的西凉第一美人吵???   真白瞎了一张风流倜傥、俊美无比的脸。   更可笑的是,他既不屑谈情,赵红药就以利劝他,“其实,若与云氏联姻,对你稳固地位很是有利”。   他竟也一口回绝:   “我这人随性肆意,不拘束惯了。若要违心而行,我宁可不要这天下。”   险些没把赵红药活活气死。   位置还没坐稳,乖乖接受政治联姻,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他、他竟又如此口无遮拦、肆意妄为!   宣萝蕤:“唔,那红药你有没有想过,燕王说的……许就他的心底实话呢?”   赵红药深吸一口气:“怎么不是心底话?当然是了!他那个人,身份高贵的第一美人都敢看不上眼,答应当西凉王也不过是出于‘觉得其他人太笨当不好’!虽说这些年,他看似是做低伏小、努力攻心,争取王都各家支持,但实际上心里想的却是——无人支持他也一样拿得下王位,无非多杀一些人、多流一些血罢了!”   “……”   “这种骄狂之人,又不信命,又眼高于顶,天生反骨桀骜不驯。若非雁氏那两人实在烂泥糊不上墙——我赵氏一族,也不至于沦落到要支持他,唉!”   两姐妹再度叹气。   综上所述,燕王确实,还是诚心诚意以“招贤纳士”的心去招揽月华城主,才是正道。   这样就算招揽不利,起码不会被记仇。   若用美色迷惑月华城主,真招来了,就他那狗不吃的性子,只怕多半伺候不周。   到时反目又玩不过月华城主,唉。   两人吃了一会儿菜。   宣萝蕤:“不过,世上一物降一物。我看燕王素来谁也不服,唯独对那月华城主特别上心。指不定那人真来了西凉,反而能拿住燕王?”   赵红药:“别怀疑,我比你还想看到底天下有没有人能将那既不爱风花雪月、又不屑权力欲望,成天自视甚高游戏人间的骄狂货色给收入囊中。”   “只可惜,那月华城主实在不是个美人,不然可能还真有一线希望。”   宣萝蕤:“都说丑,可还有那么多人念念不忘。都说丑,燕王还不是一次又一次巴巴贴过去?我看啊~”   她说着,忽然古怪一笑。   赵红药好奇她笑什么。   宣萝蕤:“一直听我娘说,咱们西凉王许多地方,好像同‘何大人’年轻时还蛮像的。”   “该不会,也要走上何大人的老路?”   ……   乌城,江上。   既是要“图穷匕见说正事”,慕广寒觉得,他至少该礼貌性地从宿敌怀里爬起来才是。   不然成何体统?应该是要爬一下的。   爬……   唉,算了,还是躺着舒服。反正燕王又不至让他色令智昏,什么样的大道理劝诱,他左耳进右耳出就是。   对面,乌城水坊沿岸,灯火通明。   河口向外延伸。一边通往仪州,一边通往乌恒与洛州,河上船只往来繁忙。   燕止:“你看,这乌城地界,本是四通八达,又气候宜人。占着整个洛州最好的土地,人口城建却与之全不相宜。而据我观察,乌恒其他许多城镇甚至包括州府郢都,都有同样问题。”   “明明之前,月华城主曾多次建议乌恒侯,要‘以路称城,以城称地,以地称人,以人称粟’。城邑的兴建,得与交通便利、土地大小贫瘠、人口粮食多寡互相适应。他若听你的,此城早不该如此,而该是整个洛州最为繁华的港口销金窟才是,不知能多赚多少钱?”   “如此浪费,实在可惜。”   慕广寒:“……”   他确实曾给卫留夷提过建议,让他发展这乌城。只是他的提议虽是长治久安之法,短期免不了需要建设、又需一些人迁居,而卫留夷爱民如子,从不肯“劳民伤财”,又哪里肯听他的?   燕止:“别人不听,自有人听。月华城主如是有空,可来西凉内陆转转。”   “这些年里,西凉内地新起众多城邦,每一座都是按照月华城主的意见,丈量、筹划、梳理过河流交通,才兴建的。足以保证城镇人口粮食数量适宜,百姓安居。”   “贫瘠之地也按城主以前教别人的方法,开了运河,荒地变良田,内迁百姓耕种得宜、吃穿不愁,也全是托了月华城主的福。”   “更有……”   他低身,伏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兵起,非可以忿也。见胜则兴,不见胜则止’,我也学会了。”   慕广寒:“……”   这也是以前他教别人的。战事之中无论何时,绝不意气用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这招,西凉王一直在用。   慕广寒一直以为是燕止自己格局高、想得开。毕竟见事不妙就逃跑这事,对于越是常胜有名、有自尊与骄矜的将领,越是比登天还难。   万万没想到,竟是把那么多他一直以为说了没人听的道理,拿来学以致用!   他,低估西凉王了。   真的低估了。   慕广寒垂眸。他本以为,无论今日燕王怎样游说、说个天下来,他也绝对不会有分毫心动。   谁能想到,他摆出来的,却是这些。   燕止:“不止,还有许多。”   “比如月华城主的因地制宜、丰土施肥之法。西凉腹地贫瘠,但经过几年养地,如今已有沃土,这些年南征北战迁过去的百姓,都可繁衍生息。”   “……”   “天下皆知,西凉铁骑骁勇、所向披靡。然而我族虽英勇善战,放眼望去,却无一人擅长‘生息经营’。”   “燕止一直以为,以月华城主之才,既是乱世之中杀伐果决的名谋强将,亦是盛世之中统筹天下的王佐之才。”   “若有城主在侧,西凉从内而外必能焕然一新。而以西凉战力,想必也能如城主灯中所愿早日‘天下一统’。”   “所以……”   “我究竟有哪里不好?哪里不合月华城主的意?”   “我可以改。”   “既然这么些年,城主也并未觅到得意主公,何不考虑西凉?”   “……”   “是嫌我在西凉根基不稳?”   “那若是我回去速速平了内政之乱,断绝雁氏血脉以绝后患,城主考虑来么?”   “又或是,听闻我曾杀降屠城,生性残忍?”   “燕止以为,乱世之中杀戮难免。若能屠一城降十城,早日以杀止战、平定天下,让百姓不必再遭战火、颠沛流离,一些非常手段,不能算作污点。”   “当然,城主若觉得是污点,我也可以听城主的,一并改之。”   “城主,跟我回西凉,如何?”   慕广寒:“……”   怀中的莲花灯陡然越烧越旺,他捧着它,如同捧着一颗真诚的心,手指都觉得有些发烫。   唉。   他抬眼,看向漫天繁星。   从未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图穷匕见的结果,竟是他觉得西凉王……好真诚?   ……   西凉王都,水畔酒楼。   “何大人”是醒狮将军何常祺他爹。   西凉最有军权的世家,年轻时更是西凉身份尊贵、目空一切的绝色美男。自幼看了许多书,去过许多地方,各种奇珍异宝都拥有过,什么绝色美人都见过。   以至于年纪轻轻,骄矜不羁。对美色无兴趣、亦对权势不屑一顾,就连接过何氏掌家的重担时,都和西凉王的反应如出一辙。   “我何清许身在高位、锦衣玉食,自当征战一方,对食邑百姓身负其责。”   话虽这么说,据说当时模样却活脱脱和燕止一样,“其他人太蠢做不好,只能我来做,唉”。   后来十几年,他是把西凉边防做到的最好。   同样人生中,也遭遇了逼婚。   好几位门当户对、貌美如花、端庄贤淑大小姐,何清许死活不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通通不听。   一直拖到二十八岁,终于找到心上人——温文尔雅俊朗潇洒、内里孤傲谪仙一样的何大人,娶进门了一只凶悍母老虎。   何夫人天生反叛、野性难驯,意见又多,经常嫌弃何大人蠢,找他吵架。   这事常人都难以理解。   尤其是西凉近十几年来,很多淑女学着江南做派养起来。文静娴雅,笑不露齿,平日里也很受欢迎,谁知最优秀的那位何大人,偏选了一个泼妇夫人。   还宝贝她宝贝得眼珠子似的,舔得不得了,吵架以后休妻是不可能的,还生怕自己被休,各种买礼物舔。   宣萝蕤:“我总觉得,燕王要走何大人的老路……太像了。”   那种站在巅峰的人,无所不能而又了无生趣,完美而又孤独,还有足够的本钱随便折腾。   这种人,往往身体特别诚实。   循规蹈矩的绝色吸引不了他们,能让他们热血沸腾、马上就追着跑过去的,永远是能捕猎他们甚至随时撕咬洞穿他们咽喉的猛兽。   一如今日的西凉王。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两只败狗大雁刚刚灰溜溜回家,正是趁热打铁用舆论把他们踩进谷底的好机会。   结果,燕止觉得月华城主更重要。   不管不顾,跑去勾搭月华城主了。   “所以我才觉得有戏。”   星光之下,宣萝蕤的眼神熠熠生辉。   “就算今日月华城主不答应,如此纠缠下去,只怕也总有一天燕王要妥协,乖乖你婚我娶,昭告天下!”   宣萝蕤越说越带劲,“啊啊啊不行这个太有趣了,我要先写一本这样的话本!”   赵红药:“咳,既是如此。”   她自知转折生硬,但谁让飒爽惯了,是不太会拐弯抹角。   “既然萝蕤你也不否认,唯有燕王是众望所归。”   “如今四大武将世家,何常祺也已动摇,只剩你西凉宣氏。”   “……”   “中立了那么久,也该看清楚了,来我们这边吧。”   宣萝蕤啧了一声。   “我就觉得你今天怪怪的,果然,在这给我在这图穷匕见呢?”   同是意图招降收拢。   今晚她和燕王,至少要有一边成功。 第33章   那一晚,西凉王都红灯笼映照的水边,宣萝蕤仰头喝完了酒,一推空杯:“其实这么些年,我宣氏已见燕王决心。过往疑虑,亦消弭许多。”   “不过家里的事,我说了不算,还是要看叔叔伯伯们……”   赵红药挑眉。   这句话太过耳熟,当年她和师远廖家“分散投资”时,都是用这一模一样的口吻。就连前些天的何常祺也一样。   西凉将门子女一概如此,哪怕平日里看着再年轻气盛、不服管束,其实个个心里都有足够的算盘。   格局分明之前,都力图讲究一个“平衡”。   绝不会将赌注全盘拿过来压在一个人身上,顶多也就是取舍倾斜,见机而行。   谁知这么快格局大定,投在那两位世子身上的“投资”全部血本无归。眼下西凉世家最好的选择,就是赶紧见风使舵、敏灭恩仇,归顺燕王。   赵红药心里暗暗庆幸。   她当初其实只是没沉住气,才比别人更早一步着了燕王的道。后来只好将错就错,家族亦无奈只能将财力人马倾斜过来,却成就了一本万利的买卖。   不像宣氏。   一直在辛辛苦苦左右逢源,结果偏偏在燕王这里投的最少。如今也只好宣萝蕤出面,努力“痛改前非”,为家族争取剩余利益。   原先西凉四大家族,何常祺家第一,宣萝蕤家次之。   待燕王坐稳,只怕要重新排序。   不得不感叹幸运,更不得不佩服燕王锲而不舍。明明五年前,四大家族硬若磐石,没有一家肯转移。可偏叫他水滴石穿,一点点的磨。硬生生逐个磨了个透。   所以啊,谁知道呢?   燕王既有这本事,说不定多磨一磨,天狗咬月亮,啊呜把月华城主也给叼回来。   哪怕这次不行,下次,下下次呢?   一件事成功一次,它就可能成功无数次。反正这些年里,赵红药是反复见证西凉王这么屡屡得逞的。   另一边,灯火琳琅的乌城,通明长夜已过一半。   河上游船已少了很多,欢声笑语也逐渐淡去,万家灯火缓缓熄灭,唯有许许多多花灯,依旧承载着人们大大小小的心愿,静静流淌在宽阔而和缓的深黑色锦缎上,回照着星辉,一直流淌向日月升落的尽头。   慕广寒有些发怔。   星辉漫入眼中。从没想过,他也能有这么一天。   在繁华褪去时,有一个人执着他的手,同他一起将手中那盏已烧得有些发烫的莲灯放入河中。让那跳动燃烧着的小小心愿随水流没入无数星星点点之中。   身后,西凉王长发垂下来,挠得他耳畔微微发痒。   有种离奇古怪的心安错觉——仿佛他与身后之人,早已认识了许久,亦终于和这世上许许多多人一样,有家人、亲友、所爱与依靠,有人肯与他共放一盏莲花灯。   不觉得寂寞了。   很荒谬,但是真的,不寂寞了。   年少时曾一个人在月华城夜色下数过无数次流月星光,成年后亦对着喜欢的人一次次伸出又偷偷放下想要碰触的手,路上看到别人无数次羡慕羡慕,自己却一直在品尝着……如影随形的孤独。   直到,他学会了另辟蹊径。   寻思自己的宿敌在做什么,宿敌今天又进步了多少。这念头日积月累,成了派遣寂寞、努力振作的良药。   只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与两人短暂相处,竟也能让他……心情舒畅。   如果,他真就这么跟他着他,一起回西凉。   小黑兔团子、治世之臣的待遇,或许还有其他……隐秘而晦涩的筹码,西凉王是个聪明人,想必能屈能伸。   多大的诱惑。   ……   莲花灯远去,小船亦缓缓靠向岸边。   暮色中,西凉王一跃上岸,站上晃晃悠悠的栈板,回头递给月华城主一只手。   他的手指修长、掌心滚热,常年征战而有一层薄薄的茧。慕广寒握住他时,最后回首看了一眼星海下花灯远去的黑镜般的河,船上的那一小场梦即将终结——   赚了,能被西凉王服侍一番,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帝王待遇不过如此,何德何能?   梦里片刻须臾,他会珍藏。   该醒了。   他不着痕迹,从温暖的手中挣开,万万没想到武艺彪悍的西凉王,竟会忽然一个趔趄就往后栽。   慕广寒下意识伸手,将人稳稳当当拦腰接住。   “……”   那一刻,星空下,水畔边,很像另一本流行的话本——“说起前朝太子与太子妃初遇之事啊,可真是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话,当年那娇小姐纤细娇软,于宫苑莲花池边险些被一阵风吹倒入水中,幸而太子经过,一把抱住她的盈盈细腰,二人一见倾心。”   慕广寒:“…………”   别人英雄救美,他英雄救兔。   只是,西凉王明明身材高挑、又野蛮有力,为何这腰身却也……   “………………”梦已醒,禁止再度饥不择食!   片刻后。   慕广寒毕竟是个医者,西凉王刚才扭伤了脚腕,他看到了。   虽然,所向披靡的习武之人会随随便便扭伤脚腕这事怎么想怎么不合理,但他脱去那人鞋袜一切就变得合理起来。   慕广寒皱眉:“怎会伤得这么重?”   燕王脚腕,分明横着一道很重的伤,深到见骨。虽有包扎,但一看动手之人就是医术就不精、用药也不对。这些天南方天气湿热,伤口都捂得快化脓了。   燕王:“你那黑衣侍卫砍的。”   慕广寒:“你先坐着。”   他寻思,附近应该就有医馆。但毕竟夜色已深,街上摊贩大半已经灭去灯火。药铺也是,外面的“膏药”招牌还扬着,但木门早已掩上。   这可麻烦了,只能找间客栈,看看老板有没有药。   这么想着,慕广寒忽然灵光一闪,想起来哪里有药了。   他伸出手:“拿来。”   ……   燕王默然掏掏掏。   上一回,两人互摸,一个摸了对方一枚扳指,一个摸了对方一盒药。   那药可是乌恒侯送的治伤圣品,只稍稍地用过一次。如今送到鼻尖,依旧是一股浓郁的牡丹香。慕广寒替西凉王正了骨、上了药,然后……把自己脖子上裹得一圈又一圈的白药绫给拽了下来。   没办法,某人脚踝原本的绑带早已经混着脓血,脏得不成样。而他脸上颈上虽然有毒纹,却并没有伤口,这久浸药草的白药绫很是干净。   即使如此,依旧不免觉得唐突。而且他的模样,未必别人愿意碰缠过的东西。   “燕王……不会嫌弃?”   那一刻,他看到燕王笑了。   就是笑而已,不带任何嘲讽。一时有个念头再度闪过脑海——这人真的,不是个美人吗?   明明有这么优秀的唇形,勾起时着实诱人!   ……   慕广寒也不知咋回事。   可能食髓知味,有点魔怔。总之,他给人裹好脚伤,又手把手教完他剩下的药膏要怎么用后,只觉一阵眩晕。   可能是蹲的久了,就摸索着在那人身边坐了下来,好容易缓过气来,抬头看了看星空,又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变成再度蹲在了大兔子的怀里。   慕广寒:“???”   他不曾记得自己动过啊?   而且这次,不是他玩兔尾巴了,是大兔子在玩他。   燕王话不多,但或许是西凉民风彪悍的缘故,他对于各种各样的肢体接触似乎并无排斥——夜风渐凉,那人用大袖子裹住了他,正在一根一根地笼着他缠着绷带的微凉手指,似乎玩的很是得心应手又不亦乐乎。   难以……理解。   虽然燕王看过他的脸,但慕广寒心里还是默默佩服。   他之前是真没见过几个这样的,能毫无顾忌对他动手动脚。真就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笼络人才不惜一切代价?   半晌,夜风拂过。   当然,更佩服自己,能蹲在宿敌怀里一蹲蹲大半个一晚上。   真把西凉王当成是只软乎乎的大兔子了?   “咳……”   该来的总归要来,慕广寒:“其实兔兄有所不知,月华城主以前确实是在到处……找主公。”   姑且算是找主公吧。   “但如今,已不想找了。”   “之所以留在洛州扶持洛州侯,也只是因为,洛州侯生性单纯听话,倘若有朝一日想要取而代之,也是轻而易举。”   燕止:“……”   这世上,有些事情真的很奇妙。   比如,你明明看不到一个人的眼睛,却仍然能知道他此刻十分吃惊。   有一刻,慕广寒几乎想要伸手扒拉一下西凉王遮住眼睛的头发,跟他认真对视一下。   不过还是算了。   像他这般高高兴兴摸了一晚上的老虎屁股,便宜占尽,事到如今才正式拒绝,只怕老虎要发猫。   所以还是别摸了,更何况哪怕视线不交汇,他仍旧能清楚感觉到对方正死死盯着他。   视线像是要将他一层层剥开,看看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慕广寒:“……”   “简而言之,就是一统天下,我自己统。”   “无需劳烦他人。”   燕王:“哦。”   此言一出,让他知难而退,应该够了。   虽然,慕广寒说的并不完全是实话——但他总不能真的实话实说,他拒绝他,主要是因为他……命不好吧?   燕止被前任西凉王拿来做法给儿子续命,人尽皆知。   可明晃晃戳人命短痛点,又未免太过残忍。   慕广寒心里默默叹气,倘若西凉王的命灯能有邵霄凌的明亮富贵,哪怕只有一半明亮,他也认了。   可灰的真的不行。   邵霄凌、洛南栀他们父辈,就是很明显的前车之鉴。   再能打、再优异、再懂得治理,再是天下群雄最有本事的一个。没逐鹿完天下就突然暴毙,到时部下分裂、各自为政,外敌环伺、乘虚而入。   之前打下来的城池、羽翼下的百姓,一切白搭,推倒重来。   这段日子生病,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其实也想了很多。如今世道混沌,一滩浑水,天下枭雄,能人辈出,天道所归究竟在哪里,谁也看不透。   而就算是最终的那个天下之主,又能否对百姓仁慈?即便一世太平,又会否二世而亡?   不确定的事情太多,大家都两眼一抹黑,只能各自尽人事听天命。   那慕广寒自觉,他至少占了一点优势——就是虽然他注定命不长,但一统天下之前,却也能保证一定不会死。   乱世之中,刀剑无眼。   无论命好命坏,谁又能保证自己怎么作也不死?还真不如他来一统,反正内政外战他都还算擅长。   坚定这种想法,其实并不是具体的哪一天。   但就仿佛一直在迷雾里挣扎不停的人,最近忽然有那么一瞬,就想明白走出来了。   真心想要去的地方,一路荆棘丛生、头破血流。   不想走的方向,却无心插柳前程可期。   短暂的命运,一直在找一个意义。   谁说成就霸业就不能是意义。   眼下只有一个问题,他的脖子,此刻正暴露在西凉大兔子的牙尖尖边。   跟燕王走,他是王佐之才。   拒绝,又马上要被干掉。   何况刚才的眩晕感,还有些越来越重。   不是很妙。 第34章   等慕广寒真正意识到,那晕眩不是因为他蹲太久,而是“心病”导致的频繁吐血时,已经太迟了。   翻涌的腥甜,一阵又一阵涌上喉头。   天旋地转中,有声音叫他,随即一双手将他拦腰抱起。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个死沉死沉的麻袋,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只舞台上的破烂人偶,因为坏掉了,四肢一晃一晃的。   人偶被西凉王扛起来,但即使到了西凉,依旧不服。   于是每日给西凉王使绊子。   斗嘴、逃跑,鸡飞狗跳。   “哈……哈哈哈,”他在梦里忍不住笑起来,“咳……咳咳……”   乌城客栈。   客房本是刚新修的,一大片竹题陈设,雕窗屏风一应俱全、干净雅致。此刻全被血污弄脏了,但小二却一句废话也未多说。   燕止皱眉:“郎中还没到吗?”   小二点头哈腰:“去请了,住得远些,就来,马上到!”   虽说是三更半夜,但谁让这位兔子脸大爷有钱啊。大手一挥就给了一锭金子,保管多远的名医都能来!   给这么多,如此急躁。   又不顾血污染身,一直替那人擦拭,还将人抱了起来。   多半是心上人。   但其实,燕止抱他,只因打仗打多了,知道失血之人要保暖。   同时,也不由低低叹了口气。   ……过去那些年,他见过月华城主多次,次次神气活现。今年却是怎么了?竟真像何常祺说的一样,病得不轻。   可明明都冷得整个人蜷缩成那样,竟又在那吃吃笑,不知在笑什么。   燕止垂眸。   想起月色初上,乌城市集,他一路跟着他,想看他何时能发现自己。   结果却是看他一路游玩、走神、落寞、强颜欢笑。   都说月华城是北幽昆仑镜一处不同乱世、平静无争的桃源仙泽。历代城主也皆是才貌双全、气运过人、逍遥快活、康健顺遂。   为何此人却是多伤多病,也不似快活模样。   ……   西凉狮虎城。   今晚赵红药在宣萝蕤的府邸睡。宣萝蕤的闺房外栽满了绿竹、屋内则满是书卷,到处浓墨淡香,与赵红药那打打杀杀金碧辉煌的闺房截然不同。   宣萝蕤喜好风雅,睡前总要研墨临几幅字。   “啊?你刚说什么?”   “我说,与其辛苦游说,燕王倒还不如遵循‘旧俗’,直接将人敲晕了扛回来。”   当然,她也只是随口瞎说而已。   欺男霸女,一向是西凉天性。甚至两代之前还有‘抢亲习俗’,年轻人看上了谁,无论男女,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打晕拖回家先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管对方愿不愿意呢?   能拖回家就是本事。甚至时至今日,一些偏远城镇都还有类似习俗。就连赵红药到了婚龄时,她哥也是这么说的:“你哪天看上了谁,跟哥说,哥负责给你抢回来。”   当然,想要欺霸月华城主,却是说笑了。   除非抢个死的回来,绝对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她这么想着却见宣萝蕤发呆。   “怎么?”   “我……我突然有灵感了!”   赵红药:“啊?”   ……   半个时辰后,赵红药一身香香沐浴完毕。   而她的闺蜜,从她入浴前就开始心无旁骛奋笔疾书,直到她洗完了,还在埋头刷刷狂写。   西凉气候干燥,她一边擦晾长发,一边凑过去:“才这一会儿,你就写了那么多?”   宣萝蕤:“文思泉涌。”   “但也就只来及写了个大概,你瞧。”   赵红药凑过去瞧。   瞧。   瞧。   好家伙。   短短半个时辰,宣萝蕤竟以西凉王“巧取豪夺、生米煮成熟饭”为开头,编了一个完整的月华城主被抢回西凉,两人从狗血互虐到先婚后爱,最终劫掠变合奸,随后百般宠溺、千种温柔,一起成就大业的故事大概!   赵红药一边默默惊叹,一边偷偷皱眉。   怪她天生没有什么少女情怀,“‘初夜以后,霸道高冷淡漠无心的西凉王……跌落凡尘,性格大变???”   “每日望向城主眼神温柔如水,时刻抱抱、到处贴贴,各类甜言蜜语无师自通信手拈来,见他与别人笑醋成酸鱼,日日想他所想、爱他所爱、煞费苦心只为哄他一朝展颜’????”   这一字一句地读出来,实属自我折磨。   赵红药一言难尽:“别的不说。就你这写的这人,也完全不像咱们燕王啊!”   甜宠。昵称。满心满眼。肌肤接触。   还买好吃的,兴奋地抱着转圈圈,狗狗一样蹲偶遇,处处给月华城主撑腰。   这玩意儿哪一点点有燕王一分一毫的影子了?   更别说还狂揍月华城主前任,各种节日纪念日送东西逛街,事事商量不吵架,拼命喝醋,拼命做,三天三夜不下床……   嚯。直接给冷漠无情的燕王换了个芯子。   赵红药:“不是我说,倘若有朝一日他真能变成你书里这样,哪怕只符合一条。我立马拿着鞭子抽赶师远廖去狮虎集市倒立高歌,再让我哥当街给我抢个小夫郎回家原地成婚,说到做到!”   宣萝蕤:“……”   “我知眼下是不太像,但红药你有所不知。”   “一般越是无情无趣、看似无心之人,一旦坠入情网,才越是让人目瞪口呆。这就叫物极必反,老房子着火,向来如此。”   赵红药冷笑一声,不屑一顾。   这些年,她在燕王身边,还是比别人了解他多些——那样一个‘没有过去’却依旧可以肆意妄为的人,你指望他在这人世间上,还能找到什么让他动心留恋的?   呵,想多了。   人尽皆知,燕止是六年前在误闯前王狩猎宴时,被意外捉的。   当时的他,失忆,混沌,浑浑噩噩。   整个人眼神迷茫,像一只单纯的兽。   按说王室不该收留这般来历不明之人。可谁让他一头银发,恰与前王所迷信的预言中“南边银发之人可破世代诅咒”相重合,于是王上不管群臣反对也要将他带回宫中。   西凉文字礼仪,那兽学得飞快。   待三个月后赵红药再见到他时,他已是一副意气风发、无所顾忌的样子,和现下模样没有太多区别。   但正因为如此,才叫人……深觉不适。   赵红药也是从小性格彪悍、天不怕地不怕的,但她自知那骄傲厉害,是来源于父母家人一直以来栽培与全族殷切的目光。   她的身后,一直有家族作为支柱。   可倘若让她记忆全失,又一个人流落到陌生地方,她能像燕王这般的随遇而安,心无芥蒂,既不恐慌亦不怀疑,而像是无事发生一般,短短数月振作起来么?   不仅如此,还自然而然融入其中,过起了日子。征战、算计、夺权。只向前看从不回首。   怎么可能?   但凡是个正常人,什么都忘了该有多不安?定会拼命找寻自己的过去,又怎会那般毫不在乎!   除非他,根本没有心。   ……才会不在乎过去,亦不懂得害怕。   从种种迹象看来,燕止以前,应该也是出身高贵,才会被培养出那般武艺、不凡气质、信手拈来的心机与本事。   但在赵红药眼里,此人本质,就是金玉其外实则“没有心”的野生动物。   外人看来,他会笑,会交朋友,也会皱眉。   看似有野心、懂打算,各种感情一应俱全,什么也不缺。   只有偶尔的只言片语,露出本质。   权势地位、名声毁誉、人生成败、乃至生死,他嘴上都想要,其实全都并不真的在乎。   ……   客栈,乌城名医总算到了。   慕广寒一边恍恍惚惚被捉住手腕把脉,一边又一次云里雾里,坠入了一个非常糟糕的梦。   夏锦熏、傅朱赢、顾苏枋、卫留夷……还有很多故人。   他们都死了,一个个死不瞑目的怨恨脸。随即他低下头,看到自己满手黏腻滚烫的鲜血。   他尖叫了,但又好像没有。   因为不是第一次做到这种梦,年轻时曾有很多年,都被噩梦缠身。经历过一次次痛苦、哀嚎、心如刀割,如今早已经见怪不怪,只剩下心里冰冷,空荡荡的。   像是植物鲜嫩的芯被剥空,只剩一具坚固躯壳。   “滚。”   那些幻象乖乖滚了,场景转移,换成月华城无尽夜空的流月星辉之下。   习俗是,历年历代月华城主在临近成年之时,都会踏出城去,到外面进行一次“巡礼”。   短则三年五年、长则十年二十年。   每一代月华城主,都曾用双脚走遍大夏五州,看尽人间烟火,路上会去各地神殿寺庙拜拜,也尝尝为各方州侯领主留下只言片语的预言,沿途也做一些乐善好施之事,并悬壶济世医救一些有缘人。   历代城主的机缘,据说都在这一段巡礼之路上。   有人交到一生挚友、遇见爱人。   有的则莫名做了生意、开起药店。也有人出将为相、一生贡献朝堂。还有的人闲着没事在江湖武林闯荡。   离家,山高凭鱼跃,海阔任鱼飞。   因此。他那时也满怀希望与憧憬。   他这个人,从小就很奇怪的。   纵然在月华城十几年来的待遇都是那种“被捧得高高在上但同时遭遇嫌弃或同情”,也始终没能就此沮丧、心如死灰。   反而不仅拼命读书,且心中满是燃烧火焰。   月华城,人毕竟太少了。   又都守着这一方小小天地,难免封闭了些。可“外面”就不同了,外面人形形色色那么多。等他出去,游历天下,帮一些人、救一些人,或许就能交到不错的朋友,也能遇到心上人常伴左右。   别的月华城主都有的东西,上天应该,多少有一点点公平吧。   可结果……   别的城主帮人救人,虽是广结善缘、不图回报,却常常能遇到好报。别的城主遇到心上人,就能真心换真心、甜甜蜜蜜、至死不渝。   而他。   偏却不知为何,有缘分能深入认识的,往往剥开皮囊伪装后,只有满篇腐烂的算计欲望、背信弃义、不择手段、弱肉强食。   他被视作猎物,不止一次。   不是为人,而是猎物。   猎物不配有真心,只配做盘中餐。贪婪之人只想拆骨吃肉,没有丝毫怜悯。   人心险恶。   渐渐把他弄得……也只能险恶了起来。   翻脸无情,满手鲜血,怀疑与猜忌多了,再也变不回曾经一腔赤诚的样子。   顺带着原本清透的愿望,也就蒙尘了。   所以,还放什么莲花灯呢?   纵然身边难得有人陪着,很开心。可莲花灯里朱墨所写,也早已根本不是真实的愿望。   真实的愿望,是会被人嘲笑的。   被笑天真、愚蠢、不切实际,在这笑贫不笑娼的乱世之中还相信那种根本不存在的玩意儿——甚至那嘲笑的声音里面有他自己的。   他自己也不信了。   幻灭太多次,深知荒谬。   水面光华一晃。   不知为何,他又回到游船之上。他写完了愿望,轮到西凉王,那人下巴抵着他,悠悠闲闲写写画画了好一阵子。   慕广寒垂眸笑笑,心不在焉接过花笺。   无论他写了什么,都不比他的“天下一统”更为霸气。   “……”   “…………”   那张花笺上,西凉王画了一个小小的月亮。   龙飞凤舞写了四个字——“心愿得偿”。   “我的愿望,送给月华城主。希望城主的‘真实心愿’,能够得偿。”   真实……心愿。   有一个总能想你所想、处处攻心的宿敌,真的好笑又辛酸。   那一刻,慕广寒久违的很想哭。   但是努力忍住了,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他还挺容易偷偷哭起来的。可后来遇到一个人,让他真心实意的笑过痛过,后来他就再也不哭了   以至于此刻,半梦半醒间,他也拼命克制。   但,虽然努力克制了,如果他没记错,他应该还是难以抑制得发出了……被狠狠打了的狗一样凄惨的呜呜声音,以及不堪入耳的压抑在喉咙里的鬼嚎。   有人用温热的布巾给他擦身子的手……停了停。   随即继续,蹭过伤口时,尤其是身上被卯辰戟洞穿的伤,亦微微停留了片刻。   ……   慕广寒浑浑噩噩。   深觉得明日可能,大概,也许,再没脸见人了。   后来更离奇的,是不知又过了多久,他那捂不热的被子里,忽然钻进来一个滚烫鲜活的人。   慕广寒知道不妥,还是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汲取一丝暖意。   因为实在好温暖。   尤其是腰。   ……练武之人,好腰是应该的。搂起来显瘦,捏一捏又有肉。   他那一晚后来,终于做了个好梦。   林子里萤火点点,他发现一只毛茸茸的巨型大兔子,短短的手脚,三瓣嘴。后来他趴在兔子的肚肚上睡着了。   ……   隔日。   西凉王涵养出众。   昨夜一概种种,他只字未提。只叫小二送了一碗燕窝粥上来。   燕止:“郎中说,你身子太虚,得多吃补品、多吃肉。”   慕广寒:“……”   慕广寒:“我、我自己来。”   甜甜的燕窝,却有着食不知味。清早日光照得他恍恍惚惚,眼下也只能自己骗自己——   昨晚都是梦,没有森林里的大花兔,他没有嚎,燕王也没有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取暖。   都只是梦。   毕竟万一不是,那他真的需要一条地缝,钻回洛州从此再不出来。   午后,码头。   燕王君子至极,一点不似传说中的阴险狡诈。   竟能大度到“买卖不成仁义在”,乖乖陪月华城主等回去的船。   只是等着等着,河风拂过,他忽然道:“对了,有一件事,一直忘记告诉月华城主。”   “其实,我这人吧,百毒不侵。”   “……”   “……”   百毒,不侵。   月华城主十分窒息,努力保持微笑。   船呢。   船怎么还不来,船快来啊!!!   “月华城的‘七日断肠’和其他毒不一样,什么都能侵。”   燕止唇角勾了勾:“嗯,不过这月华城的‘七日断肠’,闻起来实在像……江湖里常见的‘大梦一场’。”   大梦一场,蒙汗药的一种。   会让中毒者瘫软烂醉,但药不死人。   有些人体质应该确实是百毒不侵,不然,本该昨夜就中招躺下了。   ……   事已至此,慕广寒只能默默拉开距离,并维持最后的倔强:“燕王不信,七日以后自见分晓。”   燕止轻笑了一声,随即伸手,一拉,一扯,突然就将他整个人扛了起来。   慕广寒整个人都炸了,自由近在眼前,余光都能看到船影渐近,无奈整个人离码头越来越远!   “燕王三思!”   “咳……西凉王前途远大,如此早早与我玉石俱焚,岂不可惜!”   燕王低笑:“不可惜,求之不得。”   “燕王,强扭的瓜不甜,也不解渴!快放开我,不然今后肯定后悔!”   燕止:“后悔?”   “后悔‘恨不相逢未嫁时’吧?”   “……”   慕广寒这次是真的觉得自己这次被绑架定了,正努力寻思该怎么办。谁知走了走,燕王又停了下来。   付钱的铜板声,随即他整个人又被放了下来。   一只三画兔的面具,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燕止莞尔:“打仗,手段要硬。但做买卖,则一定少不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此刻不是战场,你我都是买卖人。”   慕广寒被他搞蒙了。   呆呆伸出手,摸了摸那兔子。面具有一种木头的香,粗粝的纹路,让人恍惚。   燕止:“船来了。”   船只确实已经靠岸。   而慕广寒却还站在原处。对于彼此,他们一向最是了解,但经常又如此刻一般,完完全全猜不透。   “我过去,从未听过西凉王当断不断,”他忍不住,问他,“这次真的轻易放我回去,就不怕将来再相见,被我反咬?”   那花脸兔子笑笑:“这不相干。”   “可见望舒兄还不够了解我。其实我,不过是个随性之人。想放就放了。”   ……   船上铃铛响了第一遍。   第一遍登船,第二遍坐稳,第三遍就开船。慕广寒真得走了。   可临了真要走,又被一把扯回去。他一时没站稳,又被西凉王给捉进怀里。   “走了,但记得,西凉大门随时为城主敞开。”   “喜欢的话,随时来。”   “……”   “我已说了,不居人之下。”   “倒是哪日燕王在西凉腻了,可以考虑……”   慕广寒本来是想说,可以考虑投到我麾下,但不知为何脑子一抽,“可以考虑十里红妆,嫁到我南越来。”   燕止:“……”   燕止:“哦。”   他好像不太高兴时,就会说“哦”。   慕广寒不免有点后悔。   这一天一夜,西凉王十分真诚、仁至义尽。自己却为了维护最后的颜面,不仅道谢没有还非要争这种口舌之快,多少有点不够意思。   不过,也罢。   人未必需要在宿敌面前也表保持良好形象。   船开了。   风帆扬起,河上阳光一片灿烂。   慕广寒在路上先遇到了人来接他,毕竟一夜未归,叫人担心。   楚丹樨:“主人,你……”   他其实发现了许多不寻常的端倪,邵霄凌则什么也没发现,只抢过他的面具左看右看十分新鲜:“有那么好玩吗?你玩了整整一夜,这个玩意好可爱。”   看完,又来捏他的脸。   “怎么回事,怎么感觉你哪里……不太一样了。”   慕广寒:“……”   是不太一样了。   他一个饿坏了的人,昨晚终于得以饱餐一顿。温暖的□□给他抱了一整夜,非常满足,汲取到了足够力量,也终于……可以不再抱有幻想。   对比太惨烈。   这世上大多数他喜欢的人,都还没宿敌西凉王贴心!   那些人都不陪他放花灯,不给他贴贴。   还不如宿敌!   这还不清醒吗?一下子绝情断念的效果,可谓上上上佳。   他心已定,再也不舔,心中唯有一统大业。   心中无人,拔剑自神。 第35章   几日后,回洛州的船只准备完毕。   启程之前,拓跋星雨特意来找慕广寒。此役之前,拓跋族曾与西凉结盟,可他却自作主张归顺洛州,难免欠族人一番像样的解释。   为此,他特意送信送回去,却至今迟迟未收到回音,不免心神不宁。   慕广寒安慰他:“燕王答应过我,绝不会事后报复拓跋一族。”   “不过,你既担心,还是回去族里看一下才好。只是东泽战乱频发、匪盗极多,行路危险,钱将军若是可以护送……”   钱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正有此意!”   这段日子,拓跋星雨和钱奎这两个怎么看都南辕北辙、毫不相干的人,却开开心心玩在了一起,日日形影不离。   慕广寒一开始还觉得十分奇怪,邵霄凌却不以为然:“正常吧。他们同龄人遇到一起的,自然话多。”   “同龄人?”   同龄人是指谁?   邵霄凌:“钱奎和拓跋星雨啊。那个东泽小鬼好像今年十九岁吧,钱奎十八,不正好同龄人嘛。”   慕广寒:“……”   “你说钱将军他,多少岁?”   “十八。”   “少主你确定你没弄错吗?”   邵霄凌:“上哪儿弄错去啊,他是我奶娘家远房亲戚。他满月酒的时候,我还去了呢,我也算从小看着他长大吧。”   慕广寒:“……”   人生不真实得厉害。   他之前可一直都以为那位两米多高、身材健硕络腮胡的彪形大汉钱将军,是位征战多年四十好几的大叔啊!   ……   去东泽只能走陆路,慕广寒给了那两人最好的马,还是不太放心。   “你们路上,钱财记得分开放。各自警惕、多长心眼,江湖坏人多,提防骗子与黑店。”   拓跋星雨垂眸:“乖……那个,城主哥哥。”   慕广寒:“嗯?”   有一个问题,他已在心里憋了好久。   虽说并不想要戳人伤疤,可如若一直不问,又担心此番回去,长老知道他时隔多年与“乖乖哥哥”重逢,定会询问大司祭之事。   拓跋小族并不闻名于世,很少有人知道当年的大司祭有他们族中一半血脉。   但那人毕竟是他们一族荣耀,却死的稀里糊涂。到时一问三不知,长老肯定要骂他。   只能硬起头皮:“城主哥哥是否能告知星雨,大祭司他当年,究竟是怎……怎么没的。”   慕广寒:“……”   “他没死。”   拓跋星雨大惊失色:“啊?”   “还活着,人就在南越。”慕广寒垂眸笑笑,“我一直知道江湖误传他死了,而他因种种缘由,也无法出面澄清。但你族毕竟是他家乡,为何也会不明真相?”   拓跋星雨一时张口结舌:“可他已有数年音讯全无,我们自然以为……”   慕广寒:“音讯全无么?我以为,他会写信回去。”   拓跋星雨:“从未,就连长老也以为……”   慕广寒叹气沉吟,“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这样,等你回来,我带你去见他,当面问问缘由。”   ……   那日,拓跋星雨带着一脸巨大的迷惑与钱奎一同走了,只留下一片尘土飞扬。   当日下午,回洛州的船也启了程。   船只逆流而上。   白日无聊,邵霄凌果断组了局:“阿寒,来不来共推牌九?”   慕广寒:“不玩。”   他要趁这个空,拿南越地图考察两岸地形。   直至夜里,河岸景致看不清了。慕广寒才不得不收了图。   本拿了本书挑灯夜,奈何又心绪万千读不下去。只能叹了口气走出甲板,天上一轮新月看着那么近,仿佛伸手便能触摸。   月光清幽,更衬得人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微风拂袖,带着些立秋之后的盛夏余温,有些像是拥抱的温度。   慕广寒垂眸,披了个毯子找了个角落坐下。   靠着散发木香的船身,感受着水流的微微晃荡,他偷偷在毯子下面抱住自己,努力回想前几日从宿敌身上寻获的,那满足皮肤与心底的饥渴阵阵暖意。   余生他都要记得那个温度。   敦促自己不再抱有幻想,也不再去想……拓跋星雨问及的那个人。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再想起他。   是。   他曾经很爱那个人。   眼里只有他。心脏和骨血只为他跳动,喜怒哀乐全部为他牵动,为他捧出过最真挚的滚烫心意。   但又如何。   他还爱过很多人。   总有人想的很是简单——一旦爱了,就“应该”一直爱下去,无条件、不计回报,交付所有的感情,矢志不渝。   愿望当然很美好。   他在最初年少时也曾这么想。   可事实却是“见色起意”的“动心”之后,还有漫长的路要走——真实地互相了解,并在相处的过程中努力缔造信任、默契。   只有这样,心动才有可能潜移默化,逐渐变成爱和交付。   而如果得到的只有失望、难过、最初再喜欢,只怕也只会一点点被消耗。   “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往往都是画本里的故事。   真实的喜欢,却会被每一次回眸,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每一次感动,每一分失落,每一回伤害,所左右。   不细心呵护,哪怕最初一心一意,也会消失。   这听起来好像很残忍,但对于受了伤想要遗忘的人来说,却又是莫大的恩赐。   还有。   即便是不爱了,摸都不给他摸一下的人,和给过他一场美梦的人,待遇也会大相径庭。   想要一视同仁,根本不可能。   他是不念旧情。   但是对有的人,哪怕当年摔得再痛,再度重逢,也是一句重话都不舍得说。   ……   慕广寒那一夜就凑合着在甲板上睡了。   隔日一早,喝了碗燕窝,又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想太多。   燕窝清甜,让人快乐。   虽然按照月华城的秘藏医书所写,这玩意根本不是什么滋补圣品,不过是糖水兑点儿燕子唾液,又贵又骗人。   但即便如此,慕广寒如今也爱吃了。   因为一旦吃到,就仿佛回到乌城那一个慵懒的早上。西凉王坐在他床边,身材很好、唇形诱人。黑兔团子落在床上。   旧爱令人致郁,宿敌令人快乐。   有了那一夜,如今加倍快乐!!!   虽然,他也知道那兔子擦掉花脸,说不定吓死人,但反正他又没见过。只要没见过,他就可以偷偷把西凉王幻想成一个大美人。   心情舒畅,让他晕眩的毛病好了,那天以后也再没有吐过血。   感谢宿敌。   感谢西凉王。   正想着,邵霄凌忽然凑过来,十分惊喜:“阿寒,你脸好了!”   并不是真的“好了”,只是变回了之前那种起码还有半张脸可以看的样子。   但这也值得邵霄凌花式替他高兴。赶紧又拉着他套新礼服、给他打扮。   “太好了。这就好办了,有我在,一定让你惊艳南栀!”   “……”   好办。惊艳。   慕广寒不禁头疼,短短两个月而已,二世祖怎么变得比他还要不切实际起来。想什么呢?   只能由着此人把那鸡蛋大的宝石往自己手腕上套。   “哎,对了,我问你,”邵霄凌忽然一脸认真,“话本上总说,你遇着喜欢的人就会卑躬屈膝拼命舔,是不是真的?”   “……”   “…………”   会不会聊天?   慕广寒无奈:“也并非卑躬屈膝吧。”   “只是遇着喜欢的人,多少会情不自禁……多包容些。我觉得这算人之常情。”   “至于你说的,”他叹气,“舔。”   “西凉话本造的词,我不懂。真心追求一个人,我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羞耻。”   也不知道他这话,邵霄凌听明白没有。   反正看他那样子,挺心不在焉的,只顾忙着替他整那缀满钻不像样领子,应该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慕广寒无奈,只能由着他去,低头看自己这一身繁复闪着蓝绿光的孔雀翎,根本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被打扮的绝对活像一只大花鸡。   半晌,邵霄凌忽又开口:“其实南栀他,别的什么都好。”   “只是我跟他认识二十多年,从不曾见他近过男色女色。”   “他那个人……就好像这方面天生不开窍一样。”   “所以,你就算一心一意待他好,也未必,真能换回你想要的。”   这是在委婉劝他知难而退么?   慕广寒笑笑,倒也不必,他本来也没……   “但是我觉得,就算他不喜欢你,也不是你的错。”   “其、其实……”   “其实月华城主看得久了,也算得上是!咳,相貌堂堂!”   “……”   “又读过那么多书,打仗也那么厉害。我觉得不喜欢你的人才是眼神儿有问题。像卫留夷,像那什么朱,本就是他们不配,你才不必放在心上……喂!好痛,你干什么!”   慕广寒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因为他很怀疑,邵霄凌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   还好,二世祖还是二世祖。   他揉了揉额头,又被慕广寒盯得一脸狐疑,直到逐渐恍然大悟,一副“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该不会是觉得我才是真爱吧”的震惊与吓到不敢动。   慕广寒:“……”   他放心了。   就那傻样,肯定没被附身!   ……   船在安沐靠岸。   此次岸边迎接月华城主的排场,比上次邵霄凌接他回来那次十里红妆、杨柳依依还要盛况空前得多。   大船刚入安沐地界,湖面上就有无数游船画舫在旁,各种丝竹乐曲不绝于耳,百姓欢呼,满载鲜花绸缎,抛不到大船上来的,就落在了洛水上,整个河流上都是花与五彩绸。   慕广寒还真穿了邵霄凌给他准备的那一身浮夸鸟羽。   青蓝色的底,孔雀一样的长摆,上面还夸张地绣了张扬的金色的凤凰纹。头冠更是浮夸,珠帘垂落在眼角,稍微一走,那宝石就眩光无限,珠子更是打在半块金面具上,叮咚作响。   若是平日,他断断一万个不肯。   丑人最怕被人说是“丑还多作怪”。   可他今日却是坦荡。   没深呼吸,没手足无措,也没用什么白纱给自己裹起来。甚至还笑笑,与湖上近处百姓打招呼。   他想开了。   总想要掩藏缺点来奢求别人喜欢自己,跟本不切实际。洛州百姓喜欢他,是因为他的实力而不是因为他的外貌。那就算其中有些人因他外貌而嫌弃他,也没有办法,没有任何人能被人人都喜欢。   人生在世,无欲则刚。   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奢望后,就不会怕。   洛州是个可爱的地方。是这天地之间少有的让他感觉他被喜爱的地界。   二世祖很可爱,小小少主也喜欢他,这就够了。   邵明月:“师父父,你,太用力了,抱得我有点疼。”   慕广寒:“……”   自己努力不去紧张了,但好像还是,难免有点,嗨。   ……   其实之前,慕广寒就猜到,洛南栀一定气质过人。   实在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从众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起来了太多细节。   邵霄凌是“洛州第一美男”这件事,众人是都承认的。可这堂堂第一美男,却一直是“吉祥物”般的待遇,众人喜爱他,但不憧憬他。   洛南栀则不同,人们眼睛闪亮亮地对他种种夸赞背后,分明藏了些在邵霄凌处绝对没有的羞涩与向往。   隔了那么远,岸边人头攒动。   慕广寒却还是一眼就看到他。   虽然,那人不过只穿了一件浅白色大袖纱罗衫而已,装饰并不惹眼,长发也只是简单绾起来,一只庄重而不华丽的碧玉素簪。并不冷傲,站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就像是,一朵清素幽香的栀子花。   早就听闻“洛川双璧”,少主邵霄凌有如灼灼烈日耀目,都督洛南栀有如皎皎白月光华。   这形容太正确了,那人有种月的朦胧。   之后,离得近了,慕广寒终于看清洛南栀的模样。   只见安安静静的站着,内敛腼腆,微笑着望过来,一双清浅的眸子,像要吸尽这清秋天的一袭荡漾湖光。   真就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单看脸并非人间绝色,但带上那由内而外的清雅气质,真就是荀青尾说的那样,美人图不及他本人气韵十一。   慕广寒:“……”   太好了。   实在是太好了。   如传闻中一般雅致高洁,气质出尘,他配不上!   直接从根上绝了全部念想,一身轻松。   ……   虽然,按说所有的旧爱吧,他其实都配不上。   但谁让他一边自卑,又一边有点没有自知之明。   明知配不上还是总敢跃跃欲试。   而像这种“对方太优秀了我确实配不上,只做普通朋友就心满意足,甚至多看两眼就算赚了”的合理认知,好像在洛南栀之前,他就只对一个人有过……   又是那绕不开的大司祭。   顾冕旒。   罢了,他也想开了,既是旧人,偶尔提提也无所谓。说明已经走了出来!   于是慕广寒认真思考。   非要说的话,他对洛南栀的“没有想法”,都还是“经过思考和认真估量,觉得自己确实配不上”的“没有想法”。   而当年,他对大司祭的“没有想法”,可是“连考虑都没有考虑”过的“没有想法”!   犹记当年,他与南越世子有婚约在身,虽说南越世子很嫌弃他,但他娘亲南越女王却待他非常亲厚疼爱。   他因自幼没有家人,不免贪图那一点点“娘亲”的感觉,就想着多帮她一把、替她打完眼前棘手的一仗再走。   结果,以身设伏,南越世子援军却迟迟不到。   其实慕广寒之前就猜到,南越世子讨厌死他了,才不会来救他。   他也并没有指望他能来,想着正好死遁算了,仁至义尽、两不相欠。   没想到,却被别人救了。   大司祭本是南越女王长子,只是十岁时被奉献给了神殿,从此族谱之上就同原本的家人断绝,名字都改了。   但虽明面族谱切断,私下仍常有联系。   大司祭对于自己弟弟故意不派援军之事十分气愤,慕广寒悠悠醒来,就听见他在骂人。   骂小世子不顾大局、愚不可及,也顺带骂他死心眼、不顾安危、不值得。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   慕广寒虽然被他训斥了一通,却一点都不生气。   因为完全在发呆。残存的一丝意识疯狂喃喃这是什么人间绝色,真不愧是神殿司祭,自带柔光。   好看的人生气也好看。   而被这等神仙美人抱在怀里,他觉得……挺幸福,气不起来。   当然,也就是单纯“觉得很幸福”而已。   大司祭过高地超出了他的择偶上限,又是要一辈子洁身自好断情绝心的神职,他只会膜拜,哪里胆敢觊觎?   只单纯把对方神仙看,偶尔多看两眼。   后来许多次接触,他也从未多想。   他绝对没追过大祭司。   当年是大司祭追的他。   仔细想想,人生巅峰不过于此。 第36章   慕广寒在洛州州府安沐的下榻处,一直都是洛南栀都督府的东厢房。   小院典雅清幽。犹记两个月前他离开时,池塘里映日荷花尚是盛夏最为娇艳之时。如今回来,一池残荷已被收拾,水面清亮得可以倒映碧空的影。   女官书锦锦颇有风趣,不忘帮他晒了一院子莲蓬。   向远望去,院子里的银杏也变黄,野枫渐红,一番秋景别有一番色彩斑斓。   大胜归来,宴饮丝竹自是少不了。   百官皆有功劳。阵前将领、功臣勇士的事迹都被大书特书,留在洛州将后勤安顿得井井有条的各级官员也皆受赏赐。此外,还有堆积成山的战利品、粮草充盈库房。某少主更是凭“敌营十多天”的话本一战成名。   宴饮之中,月华城主与众人推杯换盏、豪爽非常。   反正他千杯不醉。   待到众人微醺之时,最适合认真观察。   与他相反的,是洛南栀修清心道,不近色、不喝酒。   一直都是以茶代之,微笑举杯。   洛南栀虽是清雅气质,仔细看人却是浓颜。皮肤是几近透明的白,眼睛的颜色有些清浅,一头散乱的长发发梢微卷,用安沐百姓常用的碎布条缠住,潇洒落拓的气质。   一个不喝,一个不醉。   于是场场宴饮下来,只剩两人清醒。   然后便是心照不宣的互相探底。看似闲聊,实则你来我往、似是而非、刀光剑影、滴水不漏。   两边都是聪明人,亦都有足够动机去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一字一句一个眼神,都严防死守、小心斟酌。   慕广寒起先几日还觉得有趣。   大概是这些年跟西凉王斗多了,逐渐也变得喜欢被人挑战起来。可几日下来,却又大彻大悟,发觉了不对——   越是花里胡哨的沟通方式,与真正想要达成的结果,越是往往会南辕北辙。   和真正的聪明人之间到底该怎么沟通?   唯“诚”一字而已。   丢掉虚伪、返璞归真,像他之前与西凉王一样。打开天窗说亮话。   ……   既想明白,慕广寒便一不做二不休,果断换了战略。   隔日一早,约了洛南栀,挥退都督府所有下人。关上房门,点起熏香,香烟袅袅,“二人世界”。   今日的洛南栀一身素白的衣服,松松木簪绾青丝,人跪坐于几案后端庄沉静。这若是寻凡人家,一身如此稀松朴素的打扮,多半美不起来。   可此人却不同,如此修素打扮,反而更衬得他清丽脱俗、惊心动魄。   那种“很美很美”的观感,是直接……扑面而来的。   像雨后大朵大朵的栀子花,狠狠拍在慕广寒脸上。浓香让人屏息,应接不暇。   也怪不得那么多人都憧憬他、喜欢他——洛南栀的美是难言的优雅,就连微卷的发梢都格外好看,举手投足都风韵不凡,拿起茶杯的苍白手指更是莹白无瑕。   唉。   栀子花昳丽迷人眼,格外影响月华城主的思路。   这要换做以前的他,只怕早就丢掉一切理智、先舔再说了、不求回报、无怨无悔了。   哪像此刻,竟然还能成功装出一副美色于前而不为所动的淡定,甚至摆出一副“哪怕翻脸也在所不惜”的凛然。   自己是真·出息了。   ……   房中熏香阵阵。   风铃轻响,月华城主一本正经向人“逼宫”。   用最简练的语言,直白地对洛南栀将自己“野心”全部和盘托出。   如今天下大势晦暗不明,强敌环伺群雄并起。原本衰败的洛州,洛南栀一人之力根本不够力挽狂澜。   洛州眼下是因为月华城主,才有了一片大好的复兴指望。   月华城主是好用。   但好用的城主以后再也不免费了。   虽然慕广寒的初心,本来应该是免费的——当初他失恋沮丧,是洛南栀的画像、一封封栀子花香的信,慰藉他度过了许多漫漫长夜,他觉得,这也算是恩情。   因此原本……是单纯想要舔他,才来洛州的。   哪成想,计划赶不上变化。   如今他的心境,哪怕对面是个神仙,也舔不动了。   人一旦清醒,计较得失陈明利害就变得十分在行。他认认真真跟洛南栀百事实讲道理,洛州若能由他执掌,不仅能够重振复兴,还有机会一飞冲天。所得好处会是眼下十倍、百倍不止,而洛州侯与大都督如愿意倾力助在他左右,将来拜相封王名利双收,回报也绝不止十倍百倍。   唯一的代价,就是洛州侯和大都督都督得从此放下身段,屈居人下。   他不强迫。   一切看洛南栀选择。   若他不肯,那月华城主也不勉强,马上收拾包袱走人。   洛州他就暂时不要了,连可爱的二世祖、小少主也一并放弃。   虽然其实舍不得,但反正这么些年频繁得到、失去,也早习惯了。   世间好物皆脆弱,彩云易散琉璃碎。而一切犹疑、害怕导致的无用妥协,在政治面前都是送命的品德。   哪怕将来也是在战场再见,也由不得他不舍。   他只要一句话。   听他的,不行就一拍两散。   他说完了,也说开了。定定盯着洛南栀的眼睛,等他回答。   “……”   房间内,香薰很快燃了一半。   晨光透过雕花窗楞落进来,照映得满地斑驳。   洛南栀垂眸,从他的脸上,慕广寒竟捕捉不到任何必然的情绪。   很奇怪。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洛南栀给人的感觉,始终有种异样的、虚无飘缈的疏离。   可明明洛州的话本、传说,都说他以前明朗肆意、擅骑射、好笑语。纵然遭逢变故而性格大改,又真的会……改那么多么?   正默默想着,忽听洛南栀道:“好。”   “……”   “只要月华城主履行诺言,确保霄凌一世逍遥。南栀愿携洛州侍奉城主左右,百死不辞。”   “反正霄凌他本来,也就不太乐意做这个州侯。”   “而我洛氏世代辅佐邵氏,只想主君所想、望主君开心。邵伯伯心系天下,我父亲便陪他。霄凌只求百姓安居、自己逍遥,我亦希望他心愿所成。想必他这般朴实愿望,也与城主所求……并不矛盾。”   阳光打在洛南栀侧脸。他说话不徐不急,声音清雅,言辞恳切。   慕广寒如释重负。   洛南栀肯答应他,自然最好。   毕竟他其实真的很喜欢洛州,不想离开,更不想铁石心肠到有朝一日,连二世祖和小小少主都要成为敌人,把他们弄哭。   话虽如此。   可他又却难免发现,自己好像再度陷入了另一个死胡同——洛南栀的眼底,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所以,他真的能相信他么?   要如何证明他此刻所言不是谎话?   毕竟装作“毫无野心”,是洛州一脉的老传统了。邵霄凌他爹邵子坚装忠臣硬生生装了二三十年,到死都没露出真面目。他又怎么保证洛南栀此时是真心应承,而非委曲求全假意迎合?   此人毕竟在洛州根基深远。   若是存了利用他的心。先用他逐鹿天下,再等机会再来背刺他、或是寻些污名将他赶出洛州。   虽然,他其实不会死。   但也不愿中途频繁曲折,百姓遭殃,也给自己找麻烦。   “……”   慕广寒暗自叹气。   但,也许人家就是真心呢?   他是不放心,可推己及人,洛南栀也未必就对他放心。   说来也,是这洛南栀运气不好。若是早两年相遇,他对他本该是对“美好又聪明的绝色美人”的无上待遇,而绝不会是一次次的无端猜疑,唉。   “城主,南栀其实……可以证明诚意。”   慕广寒愣了愣。   不料这次,他自己竟成了被察言观色的那一个。   洛南栀眸中一片清光,问了他一个好似不相干的问题:“不知月华城主对我从小所修习的‘清心道’,了解多少?”   ……   清心道算是大夏国教。   各地神官都修此道,而民间也有不少人非神职而从小修行。   各人修行,目的不同。   有的只为强身健体,有的只为修身养性,有人单纯觉得相关经书有许多人生哲理而拿来研读,有人则无端迷信修好了能“成仙”。   当然,也有不少江湖骗子拿此道来佯装占卜、巫蛊、欺诈钱财,民间大众里也有许多当这是纯属骗人的玩意儿。   近几十年来,倒是又流传出一个新说法。   说什么天下大乱、末世将临、高悬天上的“寂灭之月”会爆裂,到时大夏之土会迎来一场可怖浩劫,能活下来的人大约十中无一。   只有好好修行清心道,才能在劫难中存活。   还好这个传说信的人不多,作为祭品的月华城主才没被逼出来辟谣。   有他在,那月亮炸不了……   若是有人听信谣言真为保命去修行,那可纯属白修了。   这么想着,他目光再度掠过洛南栀的面庞,忽然微微一愣。   “等等,你……”   清心道修行极看天赋。   就算是虔诚将身心奉献给神殿的处子司祭,若没有天赋,都很难入门。   而入门者中,能一直修行向上的又是凤毛麟角。只有极少数天赋异禀、至纯至洁的修行者,随着修行加深,额间会慢慢生出一抹朱纹,为道法证。   而洛南栀就是这么一个年纪轻轻就出了朱纹印记的高修。   此事不仅证明了他厉害,更佐证了大都督品质高洁。洛州百姓引以为傲。   慕广寒也还记得,当时荀青尾给他看画像时,也是用的“额间一抹漂亮朱纹”来引诱他。   然而此刻看去,洛南栀的额上却是一片光洁。   清心咒修了就修了,可没有“自废功力”而印记消失的说法。   除非。   很少有人知道,清心道一共九重,圆满之上,还有个“破境得道”。   啪。   几案一叠香灰,忽然掉在地上。   慕广寒低头去捡,却不慎砰地撞在了桌角,很疼。一时忍不住嗷嗷叫,洛南栀忙扶住他。   那手实在有些微凉。   连同他出尘的游离,不同寻凡的气质,以及淡淡疏离的笑意……   都冷得要命。   清心咒破境,“扫一切相,破一切执。清心清意,万物皆空。无喜无悲,是为‘得道’。”   得道之人,记忆犹在。   可一切感情与欲望,喜悦兴奋、悲伤痛苦,却会在得到刻起一扫而空、再也无法体会真切。   慕广寒恍然大悟。   所以,洛南栀才会给他一种那般疏离、散仙孤魂、飘飘荡荡之感。   而对一个再无真正感情和执念的人来说,权力地位,不过过眼云烟。是否屈居人下,他根本不在乎。   他的“诚意”,是可以真真切切地被证明。   ……   慕广寒一阵头疼。   半晌,他听见自己开口,声音艰涩:“但你,你为何会……”   “半年以前,在天昌,我那时……山穷水尽,再无半点力气,连剑都拿不起。若不破境,绝无可能再杀出重围,情急之下,也就只能……”   洛州全军覆没,只有他一个人回来。   竟原来是这么回来的。   “那,那少主……邵霄凌他,他是不是,还什么都不知道?”   洛南栀垂眸。   回来以后,他变得迟滞而疏离,内敛飘又喜欢发呆,不再像以前那么潇洒爱笑。   邵霄凌当然发现了。只是他至今都以为,他只是图遭变故精神不济。当然,也不止邵霄凌一个,洛州百官、所有熟悉的人,都以为他是备受打击才会性格大变。   “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也请月华城主……答应南栀,千万不要把真相告诉他。”   ……   也是。   若是知道,邵霄凌又怎能那般没心没肺的,天天傻乐呵么?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最幸福。   否则,发现自己原来一个人被孤孤单单留了下来,该会有多难受、多孤独?   慕广寒不知道洛南栀是怎么做到的。   明明已不再能够真正体会难过的情绪,眼底分都是的迷茫,可即便如此,作为一个已经没了感情的人,却还能知道安慰人。   “城主……”   他伸出冰凉的手,碰了碰慕广寒面具边刚才磕散乱了的碎发。   “若是以前,也有人曾这样抛下过你,你不要怪他。”   “……”   “或许他与我一样,也只是,别无他法。”   “我那时……在战场之中亲眼看见父叔亲朋一一惨死,满心绝望。唯一的念头便是,既救不了他们,无论如何,至少我也要回去。”   “否则洛州怎么办,只剩霄凌一个人,他要怎么办。”   “哪怕只有我一个,也必须回去。”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   那一整日,慕广寒做什么都心不在焉。   晚上也是,一个人在鱼塘边坐着发呆。塘水里映着半个月亮,他托着腮,时不时捡起一颗小石子,去砸碎那湖心明月   夜已深。   忽然吱呀一声,小院的门响了一下。   小小少主探头探脑:“师父父,果然,南栀舅舅说的没错,你是还没睡。那今晚跟我们一起睡吧,好不好嘛?”   他身后,洛南栀一袭白衣散着长发,月色下目光清幽。   一个人没了感情的人,却还是能做出浅浅笑着的模样:“过来吧。自己一个人会胡思乱想,会睡不着。”   慕广寒站起身来。   一个人是多习惯了操心,才会明明已经无欲无求,还在努力处处替人着想。   他会很累吗?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不愿去细想。   当晚,洛南栀房间里的栀子花的熏香,很是催眠。   三个人一起睡。   慕广寒抱着又暖又软的小小少主,一边指尖纠缠着洛南栀少许卷发,困困的。   有人在身边总归是好的。哪怕心里各种情绪,也会感到安心。   他很快睡着了。 第37章   隔日清早。   邵霄凌气坏了,直接暴跳如雷,不肯理他们仨。   当然气了。什么玩意儿?从昨天一大清早开始,这几个人就没把他当一回事。   他好好的兴致,特意来都督府找他们吃早茶,结果洛南栀和慕广寒倒好,明明都在府中,却由着下人把他拦在外面:“少主,您就别为难小的了,实在是大都督和月华城主吩咐过,今天早上天王老子都不许进”。   邵霄凌:“我也不行吗?”   他可是堂堂洛州侯。   洛州首府竟然有他不能进的地方?生气!   更重要的是,一个是他的青梅竹马,一个是他的“未婚夫”,那两人在一起说悄悄话他有什么不能听?更生气!!   最后,邵霄凌只能一个人去吃早茶,越吃越委屈。尤其回想起这些日子里,每次酒席宴饮喝醉以后,朦朦胧胧总能看到慕广寒和洛南栀在那里交头接耳、相谈甚欢。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   可这种事情,在他从小到大的生命中,已经循环上演过无数次!   每次,他先认识的人,到最后都会更喜欢南栀。   就连本来对他星星眼的人,只要见过南栀,也是眼里从此就只有南栀一个了。   百姓也分明更喜欢南栀,说书先生也更青睐南栀,连他爹、他哥他们,也都更喜欢他!   如今,就连阿寒也一见到南栀也把他抛在脑后。   全然不顾之前在战场上的生死默契,只顾追着南栀跑。也就他傻乎乎,昨天约不到,今天一大早又来约,结果感觉不对踹开门,好家伙!那俩竟然火速发展到已睡到一起去了,状似一家三口,还抱着他的娃?   真当洛州侯是死的啊???   邵明月拽着他的衣角:“三叔,你误会了。”   “其实我们昨晚,是想要找你一起睡的,但恰逢你出门在外,没找到人。”   不提还好,一提邵霄凌更气。   昨晚他哪里出门在外了?他唯一一次出门,就是来找他们了!都督府外大红灯笼到是亮着,三个人却都不在,也不知在哪里鬼混快活。还找借口说也去找过他,谁信啊?   ……   洛州侯很生气,后果并不怎么严重。   小小少主哄失败了,换慕广寒去哄他。   其实非要说的话,这些天里,他也敏锐地观察到了一些小细节。   比如数日宴会,分明可见洛南栀的打扮一次比一次朴素,而相对的邵霄凌的打扮,却是一天比一天华丽。   洛南栀可以话少,邵霄凌则是孔雀开屏。   大概洛南栀其人的存在,确实从小就一直让邵霄凌黯淡无光。于是两人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有条不紊的默契——   一个习惯了内疚与退让,想尽一切机会将舞台交还对方。而另一个则想方设法努力表现自己。   虽然,即使如此,也一直没有什么用。   洛南栀还是众星捧月,邵霄凌还是纯纯吉祥物。   可即使这样,两人还是当了多年好友。   那日中午,洛州侯府。   邵霄凌吨吨吨喝闷酒,淡淡地委屈。   慕广寒:“大白天的,别喝那么多。”   邵霄凌果断逆反,加快了吨吨吨的速度,只是喝到一半,想到下午还有公文要处理,又不得不愁眉苦脸放下酒瓶。   “我其实,也没那么小心眼。是,他是比我好,但我想得开,我跟他……本来就不是一个类型,喜欢他的人是多,但我不羡慕。”   “可是。”他起扁嘴,一身酒气,突然怼到慕广寒鼻尖,“至少你和我家侄子,应该比较喜欢我才对!我们相处时间,比他久那么多!”   慕广寒:“……”   真的是万万没想到,问题竟然出在他这里?   难免有些淡淡地受宠若惊。   “我、我啊我当然是更喜欢你。”   “……”   “真的?”   “嗯。”   邵霄凌高兴了。   洛州少主很好哄。   一句话就不气了,顶多又多嘟囔了一句:“可你这段日子跟他两个人,私底下那么多话。而对着我时就知道天天看图、看沙盘。”   慕广寒:“我和他多话,是因为不信任他。”   “……”   “你看他那副对谁都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模样,谁能看不透他在想什么。我是跟他话多了些,只为试探。”   傻子二世祖不愧是洛州著名漂亮笨蛋。   刚刚还在争风吃醋,闻言马上又开始护洛南栀了:“试探?不必!阿寒你不了解他,但我从小跟他一起长大,我了解。我用人品担保,南栀是天底下最好的人,绝对值得信任。你对他有什么疑虑,你问我,我都知道!”   慕广寒看他那样,无奈又好笑。   看,有的人是傻乎乎的,却是所有人都宠他。以至于不管多大仍能率真的像个小男孩。为一点点鸡毛蒜皮的事情斗气、难过、委屈,完全不曾觉察有人其实多爱他,背地里为他背负了多少沉重。   但,他这副样子,也正是洛南栀最希望看到的吧。   这么想着,慕广寒抬头看了一眼。   洛州侯府的凉亭花园,正对着都督府的角楼。洛南栀如今没了哄人的能力,正在楼上等着结果,慕广寒在地下冲他挥挥手。   当然没事了,怎么会有事。   洛州双璧那么多年,一起经历的画本故事,都足够说书先生讲两三天。那么深的情谊。   当晚,四个人一起在洛南栀那里睡了。   慕广寒回忆人生,似乎从来没如此奢侈。   就,不仅与美人同床共枕……居然还是美人成双、左拥右抱。附加一只小可爱。   这是什么神仙待遇啊?   人生永远那么奇怪,想要的时候永远得不到,不想要的时候拼命给你塞。他如今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缘木求鱼,歪打正着?   ……   刚打过仗,冬天又快来了。   正是为来年好好做准备的好时节——屯粮、商贸、修建、练兵、外交、休养生息。   邵霄凌与洛南栀依旧分管之前各自管理的洛州事务,只是这些事物如今,都要向月华城主进行汇报。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慕广寒暂且不急一时的声名。   天下形式变幻莫测,刚好趁着洛州近来势头不错、又还和平,他要潜伏一阵子,更加看清周遭都有什么新的动向。   很快,立秋前种下的大白菜,迎来了冬至的丰收之时。   慕广寒在田间地头帮着采摘与名同庆时,又想起了无用小知识——这玩意在西凉叫“菘”。   这段日子,从西凉那边传过来了一个极为离谱的话本。   据说原作剧情是写他被燕王掳去西凉,还帮助西凉夺得了天下,并在此期间与西凉王发生了一系列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写得情真意切、细节丰富。   而等这个故事传到洛州后,据传说书先生为了卖座,擅自把结局改了。   改成月华城主寻机会回到洛州,而西凉王追夫火葬场,最后含泪嫁给月华城主为妻,西凉王并入洛州,天下一统之后,洛州安沐城更是成了新朝的京城。   “……”   这狗剧情,就先不说其放飞程度了。   就只说不怕砍头、勇气可嘉这方面,也是独一份吧。虽说天子式微,但毕竟人家还在苟延残喘呢,这可是第一本直接写了改朝换代剧情的书吧?   这都有人敢写,还有说书先生敢讲。   都不怕被砍头,还弄得他一时间也风评被害——以前,大家只道“西凉王野心路人皆知”,这下倒好,他经过这书的渲染,一下也成了西凉王差不多的枭雄人物了?   这可不妙。   在足够强大之前,是要认怂隐藏势力的。一如他与东泽的关系,至今无人知晓。   因为一旦被人知晓肯定要变成众矢之的。   话本编排就编排了,能不能不要瞎吹他的强度?   幸好,这破书也就洛州一地百姓爱看。   别的州的人,并不喜欢“燕王最后一统天下”这个结局,也不喜欢“月华城主娶了燕王一统天下这个结局”。   此书不火,救他狗命!   但,在外不火,在洛州却是一时火爆异常。   虽然明知不是真的,可“月华城主迎娶西凉王”一时之间还是成了安沐城中风靡的段子。   虽然也有微弱的声音在申辩,“月华城主不是要十里红妆嫁给我们少主吗”,但是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没错呀。我们少主娶月华城主,月华城主娶西凉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从此西凉和月华城主就都是咱们洛州的了,我十分同意这门亲事!”   偏偏,还就在绯闻热议阶段,西凉王还突然千里迢迢地送来了礼物。   一时之间,安沐奔走相告、万人空巷。   立冬以后能吃的瓜,就只有冬瓜和南瓜。于是大家纷纷在茶楼点了冬瓜茶、南瓜粥,互相吃瓜。这种时候书锦锦的娘最吃香,她家丫头在都督府里干活,各种一手八卦小料!   据说,西凉王送了月华城主一把名贵宝剑。   哦豁。   在话本里,两个人也是互相贩剑送戟,而定情的呢。   ……   但其实,慕广寒最清楚这把剑的来历。   上次月下萤火,西凉王用糖换戟不好意思,答应要帮他做一把剑。   如今不过履约而已。   剑做好了,是一把工艺独特黑白双股剑。   剑刃锋利、闪着寒冷银光、削铁如泥。金色的剑柄更是不惜花费镶嵌了名贵的七色七星宝石,做工华美精细,并上镌刻“望舒”二字。   随剑附赠的信笺里,西凉王一如既往文盲无比、言简意赅。   画了一只小月亮,一把宝剑,和一张笑脸。   再加四字:“好好照顾”。   慕广寒拿着这信,忽然想起那日湖上莲等的花笺,当时燕王也给他画了一个小月亮,他一时蛊惑,还觉得可可爱爱。   哪里是可可爱爱了?   西凉王不过是一如既往的文盲,画图不为了可爱,只是不太会写字而已!   还有,什么叫“好好照顾”?   谁送宝剑给人家,不让人“好好使用”或者“好好养护”,而让人“好好照顾”?   怎么照顾?   供起来?每天喂它点吃的?西凉文盲!   ……   慕广寒万万没想到,那句“好好照顾”,竟别有深意。   从西凉千里迢迢到来的“惊喜”,不止有剑。   和剑一起来的,还有一只小黑兔。   一只人形的,小黑兔。   那是个十三岁的少年,自称西凉王亲侄子,姓燕名扑朔。是“西凉王送给月华城主玩的”,总之来了就不肯走,虽是小小年纪,但往那一站倒挺精神。   整个人跟西凉王一个造型,黑色的长发覆面,也画成了一只小兔,唇形一样很是优秀。   活像一只翻版的小小西凉王。   小小少主邵明月一下就爱住了,眼睛亮晶晶,一反常态拽着慕广寒衣摆:“哇,师父父,‘这个’能给我吗?”   慕广寒:“你先等等,让我问‘这个’两句话。”   随即走到那小少年面前,开始盘问。   人尽皆知,燕止自己都是个被前西凉王给捡回去的野人,无亲无故,哪来什么异父异母的亲侄子?   但随即慕广寒很快反应过来了这孩子到底是谁。   前代西凉王的王位,是从他亲哥那里篡来的。他那个亲哥也是个大怨种,死前一直生不出子嗣,万万没想到死后却突然有妃子发现留下了个遗腹子,然后这个身份尴尬的雁氏的娃,就在各方势力的质疑、算计、种种流言蜚语之中,很夹缝地被生了下来。   后来听闻,前西凉王还曾几次想暗害他。   却基于种种原因,没能杀掉。   后来,前西凉王在迷信趋势下,决定暂时传位给西凉王燕止,并突发奇想把这孩子也过继给了燕王一脉。   美其名曰这孩子父母早亡、又恰好与燕王“一模一样”,很是有缘。   实际不过是暗戳戳剥夺那孩子雁姓,把他打成异姓,在法理上剥夺其继承权而已。   从那以后,这孩子就被燕王养了。   ……   养就养了。   燕王自己的娃自己养,也碍不着谁。   突然把娃千里迢迢送来他这里,是要做什么啊?   慕广寒想不通。   不会是看鸟在这边次次吃得膘肥体壮,就觉得他是个养殖小能手,啥都送来给他养吧?就算理解成“人质”也难以解释啊,他们眼下互不相干,又没有任何结盟合作的意向。   慕广寒猜不透,只能问小燕子本人。   燕扑朔目测这几日适应洛州新环境适应得顺风顺水,还很喜欢吃洛州菜,这几天见他,几乎每时每刻都看见他在大快朵颐:“我叔说了,你过两天就能明白原委,总之,好生养我,不会亏待你。”   慕广寒:“……”   大概因为洛州没人画花脸,所以小黑兔来了几日,渐渐的也不画脸了。只是黑毛刘海依旧长长的挡着脸,让人看不清楚他具体长啥样。   薄唇倒是仍旧漂亮,和某人很像。   慕广寒托着腮在旁边看了一会而,实在没忍住,学着邵霄凌常用的动作一把捏住了那小燕子的腮:“坊间都说,你和西凉王(长得)挺像的,是不是真的。”   雁扑朔:“当然。”   “大家都说,我跟我叔(性格)一模一样。不然先王又怎么把我过继给他?”   “哦。”   慕广寒没忍住好奇心驱使,一把扒拉开了他挡眼的毛。   让我看看。   “……”   “…………”   “你睁眼。”   “我睁了。”   “别闹,快睁开。”   “城主,我真睁了,已经睁到最大了。”   “……”   “……”   懂了。   懂。了。   月华城主彻底懂了。为什么有人整体形态那般优越,唇型也那般优越,却从未有人说他是个帅哥。   以及,怪不得非要头发盖着脸。   参考眼前的小燕子。   双目虽然足够狭长,可惜却眯眯眼得厉害。虽然他自己说他睁开了,可这外人看来,完全就还是闭着的啊!   慕广寒默默把他的刘海毛放了回去。   原来如此!   原来那只大燕子是长这样!   就,幻想中的美人滤镜碎了,不过也好吧。也没有丑到惊天地泣鬼神。而且,那毛一放回去,眼见着又变氛围帅哥了。   总之,只要不撩开上面半张脸,大家就还可以继续做好朋友!   又是数日过去。   西凉王杀死两个雁氏世子政变成功,但自己也被暗杀重伤正在休养的消息传到了洛州,舆论一片哗然。   慕广寒至此,大彻大悟。   绝了。   真的,绝了。   虽然一切来得有点突然。如果换做是慕广寒站在燕止位置上的话,既已占据足够大的优势,他可能会选择再多忍一忍,让事情更加顺理成章地丝滑,而不是急于求成。   不过话又说回来,“夜长梦多”也让人烦躁。   像燕止这样趁着两位世子巨大失利一举拿下,也不能说是时机不成熟。   只是……怎么受伤了呢?   还是重伤。   以他的武艺,还有人能暗杀得了他?   不过这事慕广寒再一想,也能理解。燕止武艺再强再“不是人”,毕竟也得正常过日子,总有吃饭喝水、疲倦想睡的时候,总不能时时刻刻枕戈待旦、防备着被偷袭吧?   但慕广寒还是要说,政变时会受伤,得记周遭之人保护不力的过错!   也不知道他身边,到底有没有真正值得信赖依靠的人。说不定其实没有,不然也不至于把孩子送宿敌这里来。   但无论如何,送孩子这一招,真是太高了。   慕广寒佩服。   这只小黑兔,无论当年怎么被迫害、夹缝里生存,后被燕王收养保护,把燕王当亲人,但他本质上,始终是上上代西凉王的唯一血脉。   大世子二世子都死了的话,这个娃如今,就是雁氏血脉的唯一继承人!   那眼下此种情况,要是燕止没先见之明提前将他送出来,自己又不幸重伤。雁氏旧臣肯定要反扑。   趁他病要他命,并想一百个点子也要抢到小黑兔,然后拥立小黑兔,不会管小黑兔自己愿不愿意。   可燕止却先一步把他送来洛州。   一下把那群重视血统的老臣全部将死!   这种情况下,他们再一意孤行弄死燕王,事后想找西凉血脉唯一合法的继承人,就只能伸手问月华城主手要了。   但月华城主又不是想不开,可以随便跟西凉玩“挟天子而令诸侯”,并随便勒索,随便调戏,乖乖把人还回去?好像没有这个必要吧。   那怎么办,用实力抢回去?   对面短短两个月把西凉一顿狠狠爆锤的月华城主,抢得回去吗?   拥立别人来替代燕王,就更毫无道理了。新人不可能比燕王更有能力,而且血脉同样不纯,何苦来哉?   慕广寒:“……”   综上所述,燕王将一只小黑兔丢给他浪费他家粮食,借此保了一条命。   如此典型的损人利己行为。   无话可说。 第38章   又过几日。   南越秋短,转眼秋枫已是姹紫嫣红一片。   都督府小院晴好安逸,檐角的铜铃不时碰撞出叮叮咚咚的轻响。配着池水潺潺,很是凉爽清幽。   这日,慕广寒特意设了小宴,蒸了各色小糕点、摆好龙井香茶,邀请洛州侯、大都督与小小少主一起共同观摩学习此次西凉王篡位的“全过程秘辛”。   西凉王篡位实录被写在一纸帛书上,由洛州偷偷安插在西凉秘探送回。   虽内容不多,但可读性极强,让那原本平平无奇的“西凉王杀了两位世子自己也身负重伤”的故事一下多了许多跌宕起伏的细节。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小小少主也来学习,他近来跟书记官沈策学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开始了每日记事本不离手,摩拳擦掌准备做笔记。   小黑兔也来了。   但明显与邵明月不同,小黑兔只是为了多混一口吃的才来的。   从坐下开始,三瓣兔嘴就没闲住,面前几盘花糕很快一扫而空,又去觊觎邵明月盘中松松软软的桂花糕。小小少主倒是小小年纪就很懂得孔融让梨,毫不吝啬把小碟子往小黑兔面前推了推。   小黑兔头上黑色呆毛翘了翘,明显喜上眉梢、暴风吸入。   嘴里一大口软糯的桂花糕,咬得两腮鼓鼓。   慕广寒:“……”   人尽皆知,西凉祖传的民风彪悍、没心没肺。   天大地大,吃席最大。   不过话又说回来,本来就是某“养父”先将一个十三岁少年孤身千里送来人生地不熟的敌营在先,倒也不怪“养子”同他父慈子孝、先吃为敬。   所谓天道好循环。   洛南栀一如既往的清雅、一身白衣,坐得端端正正、乖乖垂眸喝茶。头发微卷,与身后与河岸水榭边的水曲柳下的白鹭相映成趣。   而邵霄凌则一副东倒西歪的样子,饶有兴趣的样子仿佛等着今日茶楼新书《西凉王谋反实录》。左手瓜子、右手美酒,一如既往典型二世祖做派。   慕广寒:“……”   罢了。   秋高气爽,他也不妨当一回说书先生。   ……   话说半个月前,西凉王都。   两位雁氏世子灰头土脸、大败而归,损兵折将数十万,令整个西凉元气大伤。   可虽然如此,两人毕竟仍是西凉唯二王室血脉。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当下情况,更是让他们身边旧臣遗老众一个个比以往打起了一百二十分钟分的精神。   毕竟,任谁看来,眼下格局都是狼子野心燕王一鼓作气、趁热打铁、利用民心舆论篡位的绝佳时机。   但众旧臣哪能让他一个外姓王轻易如愿?   当然是立刻采取措施、严防死守!   于是,短短几日,西凉王都布下天罗地网。   全城宵禁,大量“亲近燕王”的臣子被各种巧立名目抓捕。不仅如此,雁氏旧臣们还在民间散布流言、歪曲事实、封口舆论,甚至之前因为拥立不同世子而水火不容的人也已开始私下勾结。   “雁氏正统,血浓于水。”   “如今大敌当前,两位世子应一致对外!”   一时间,西凉王都黑云压城。   ……   旧臣笃定,燕王不日定急着赶回王都。   毕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哪怕迟了几日,谁又舍得轻易放过天赐良机?   万万没想到。   西凉王不仅没有急着回,还派人将一封逊位诏书,连同玉印一同送带回了狮虎城。   在诏书上,燕王态度沉痛。   不仅将此次南下作战不利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还虚伪地悔恨未能保护好两位世子,辜负先王嘱托、实在无颜回西凉。   因此,他自请解除全部兵权、并按照西凉长幼有序的一贯美貌品德,将王位重还大世子手中。   “……”慕广寒说到此处,不禁好笑。   原来那日乌城水乡,跟自己在逍遥快活放着花灯的男人已在偷偷诏书逊位,只能称之为“燕止”,而不能称之为“西凉王”。   呵。   那还好意思一本正经勾搭“王佐之才”???   但无论如何,西凉人人看到的,都是燕王效仿先贤高风亮节、克己复礼,顾全大局、还政于王。   诏书一出,一片哗然。   当然,了解燕止本性的仇家旧臣,自然没一个会相信他这套做作又不走心的演出。   但根本不等他们对此事做出反应,上午刚刚诏书“继位”的大世子,才午膳就被人毒害了,还好王都名医诊疗及时,才在当天半夜缓缓清醒过来。   “下毒的厨子跑了,是二世子那边的人。”   “不,我觉得这定是离间计!”   “是了,定是那燕王的阴谋,想要挑起咱们主子与二世子内斗,主子万勿上当!”   话虽如此,燕王人又不在西凉。   与他有关的大臣们也不是被严密监视、就是被抓了七七八八,硬说是他派人下毒,实在是证据不足。   反倒是二世子,人手、动机、机会十足。   这么一来,大世子这边私底下不免有人嘀咕:“燕王若是真想谋害咱们主子,又何必还要多此一举?何况之前他还在洛州大火之中救主子一命,怎么看也不想是想要谋害的样子啊?”   “退一万步说,毒死大世子背负骂名,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大世子若没了,受益者唯有二世子啊!”   人尽皆知,一件疑案,最该被怀疑的那个人,一定是最终的受益者。   二世子那边也是各种私下揣测:“燕王怎会刚刚禅位就立即毒害?这大世子中毒蹊跷,不会是装模作样、想要栽赃咱们吧?”   信任本就脆弱,轻易遍布裂痕。   仅仅隔日一早,双方性子激烈的老臣,就因此事在早茶的酒楼里吵了起来,随后一言不合、互殴见血。   发展到中午,已是两边势力你控制王都禁军、我去调城外守军,王都四处人心惶惶。   虽然也有明白人再度提出,“要当心是燕王设计咱们自相残杀、黄雀在后”,但这微弱的声音很快就随着猜忌与冲突摩擦的升级轻易淹没。   事情越演越烈,一天胜过一天。   两三日后,王都气氛已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连日里,两位世子耳边都有无数老臣“事已至此,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的建议,两边也都暗暗对对方起了杀心。   唯一的忌惮,就是“燕王毕竟尚且游荡在外,兄弟阋墙,只怕最后会便宜外人”。   但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无奈,两边主和派只能努力牵线搭桥,试着约见和谈。   约见那早,大世子仰着下巴,一身西凉王大礼服彰显身份。二世子也不甘示弱,带了许多车马簇拥。   两人相约城中心朝庙,文武百官群臣也同时皆去。   本该是一场众目睽睽之下,两边尽力“解除误会”的会面,可谁能想到,就在两人刚刚见面、装作兄友弟恭样,要执手进庙时,忽然,大庭广众、朗朗乾坤、殿堂之侧,护在二世子身侧的醒狮将军何常祺毫无征兆发难,一剑刁钻向大世子刺了过去!   赵红药:“糟了,二世子有意篡位、谋害亲兄!”   师远廖也马上挺身而出,保护大世子,并与何常祺缠斗。   至于二世子雁真,则在那一刻完全蒙了。   西凉人尽皆知,何常祺一直是他的狗。可他从未授意他行刺兄长!雁真想不通,这人平日里从不冲动,今日却为何会突然不与他商量,突然做出这种疯事来?   然而,事情发生得太快,完全来不及问。   片刻之后,“二世子谋逆”的声讨就响彻王都,两边禁卫军、守城军已经火拼,整个王都乱做一团。   二世子在恍恍惚惚被自己人护着往城西跑去时,身后依旧不适传来报信——何常祺负责殿后,大杀特杀,一箭射中赵红药,师远廖也被打成重伤!   一时,雁真本来想要发泄抱怨、与何常祺狠狠兴师问罪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唯独耳边,贴身老臣仍在聒噪:“世子,您此番真的……太过鲁莽、欠考虑了!”   雁真并未解释。   反正就算说何常祺不是他指使的,也根本不会有人信了。   眼下这种状况,倒不如就一不做二不休,由着姓何德发疯,干掉赵红药和师远廖,再找到机会弄死大世子。   篡就篡了,反正只要大世子死了,他就是唯一的西凉正统独苗!篡位又如何了?   可雁真万万没想到。   短短半天而已,赵氏红药加上师家远廖重伤,两家都从城外引了重兵,吵着要找二世子血债血偿。   一下子将雁真堵在城西,有苦难言。   被困几日,他端水断粮,心绪越来越差,开始疯狂指责怪罪何常祺。然而,偏偏骂晚了——他之前怀着私心,不曾否认过指使谋逆之事,如今才想起撇清关系,在其他贴身的老臣眼里,完全就是过河拆桥、不负责任,想要把何常祺这枚棋子用过就丢的没脸行径!   反倒是何常祺,任打任骂、不言不语。   纵使一切因他而起,其他旧臣也只感叹他忠心,不忍怪他。   短短几日,许多旧臣对二世子彻底心凉。   纷纷投降的投降、该逃的逃。   而大世子这边,亦出了问题。   本来,他在众人眼里看起来就是“疯病刚好没几日”,但其实他倒从来没疯,只不过是之前碰触到天玺的一瞬间,就真真切切看到了末世天罚、奇怪可怖的幻象,被一时吓到罢了。   后来,把那东西锁在宝藏库房后,他也就好了许多。   然而这几日,又是天降封王诏书,又是讨厌的弟弟马上就要服诛。眼看着他的盛世就要到来。   果然得天玺者得天下,他就是天命所归!   一时开心,又开始日夜摆弄那玩意,略微疯癫。   他自己倒是乐在其中,可身边劝说他不要玩物丧志的肱骨老臣,却被他拖去杖责。   如此一来,身边臣子都暗暗觉得二世子完了、但大世子这副样子看着也绝非明主。身边这般帮他的老臣都是这样待遇,他们又会是何等下场?   这么看来,倒是他们一直嫌弃的燕王,要比那两位正常得多了!   虽说确实是迟了些。   但事到如今翻然悔悟、迎回燕王,是否上能有一线指望?   ……   探子送回来的信,如上所述,其实细节很多。   唯有最后一段内容写得异常潦草。   “数日后,大世子和二世子互派刺客,暗害对方。双方刺客皆得手,两人与同一日双双毙命。”   慕广寒:“……”   无妨,这一小断内容,由说书先生月华城主将其补完——   “几日之后,二世子因失了人心,身边已无什么人。”   “山穷水尽之时,却见那何常祺突然提刀现身。”   “见他眼中看猎物的灼灼光华,二世子雁真已知上了大当、命不久矣。只是死前不服,质问何氏一向与燕王水火不容,何常祺又是究竟何时偷偷成了燕王的人?”   “只见那何常祺微笑,摇头道:‘二世子,此言差矣’。”   “我还不是燕王的人——二世子的项上人头,乃是我何氏一门拜在在燕王麾下的投名状,送过去后,我一族才能保全荣华。”   “说着,刀过头落,二世子脸上至死仍留震惊表情。”   “同一时,大世子府邸。本该‘重伤卧床’而消失在众人眼中的赵红药一身夜行装,凭借武艺轻易潜入王府,刀过头落、干净利索。”   说完了,慕广寒不免有点口渴,连喝了几大杯茶。   一片银杏落下,正落在他头顶。   他摘下来,拿在手里笑眯眯玩了一会儿。   以他与燕王一向的默契,他觉得他脑补的内容,应该与事实真相……差得不会太多。   ……   在这跌宕起伏的喋血西凉十余天。   王都的火并、暗杀,各种乌烟瘴气与血流成河,同燕王毫无关系。   燕王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悠悠闲闲,在外头游荡了十来天。   早从几日前,两边世子还未争到不可开交时,就有一些旧臣派人心怀各种鬼胎劝他回西。   所以燕王全程没有回西凉这事,人证许多、证据确凿。   退了位的燕王十分矫情。   一群人跟着他,一直哄、一直求。他不理不睬。   如今,那俩世子死完了,更多老臣派人、甚至亲自跑来求他回西凉。   燕王继续不理。   硬生生压得王都旧臣该自请谢罪都被逼无奈“顾全大局”套上枷锁写告罪书,其他一些该被捉的也全部伏法,一场闹剧在他不曾参演的情况下完全落幕。   他才不情不愿、委委屈屈、纯白无瑕地回去了。   都说西凉民风彪悍不讲理。   哪能呢?这三请三让、拿腔作调的路数,给燕王直接玩了个明明白白。   最终,燕王在众臣簇拥之中回了西凉。   此番归来,他这个“西凉王”终于实至名归,一路百姓夹道欢迎、百官迎来送往。其热烈程度绝不亚于前阵子月华城主大胜回安沐的排场。   如此,一场好戏也完满谢幕。   又是月华城主玩剩下的招数,燕王现学现用——   置身事外,让那俩斗。不费一兵一卒赢麻。   邵霄凌听得开心,瓜子也嗑完了,唯有一件事不明白:“我能明白他们演。但演就演了,又何必演得如此复杂?”   邵明月抢答:“三叔,师父父不是说了,是为民心向背嘛!”   这些年来,西凉王南征北战、开疆拓土、兴修城池,让百姓安居乐业,明显功绩不凡。百姓百官眼睛不瞎,看得清楚燕止与那两位世子能力高下立判。   但毕竟西凉雁氏,源远流长。   在许多百姓心中,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这是纲常。就算再爱戴再依赖燕王,也多只是把他当做一位摄政王来爱戴。   异姓燕王不是正统。谋权篡位这种事,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就算燕王有实力篡,但真的毫无顾忌篡了。代价必定是名声跌至谷底。还可能被说成是“被救回的野心之狼恩将仇报”。   如此,倘若西凉一直长治久安,也就罢了。   万一有点风吹草动,难免人心不稳,大有隐患。   ……   因此,西凉王不篡。   可这短短十余天中,私底下却没少做事情。   民间,“正义之士”不顾王室把控言论,源源不断将此次南下燕王力挽狂澜先后救回二位世子,并留下殿后,如今却被夹着尾巴逃回来的二人颠倒黑白、恩将仇报的事情真相广泛传播。   一时间,群情激奋。   雁氏欺人太甚。   燕王明明是忠臣,可还政于王却还要饱受猜忌,简直无异于话本上让人最扼腕的千古奇冤。   上位之人昏聩不清,一心想要构陷忠良,这种事情一向最能激起起民愤。在许多义愤填膺的百姓心中,就算燕王自己杀回来夺位,两个世子都算罪有应得了。   何况燕王“什么都没做”。   是那两人自相残杀、双双横死。这不就是老天有眼?   燕王无为,却是天道所归。   名利双收,还无任何污点。   有这种大大的好处,那当然要好好演,拼命演了!谁能忍住不演?再矫情也要拼命演!   邵霄凌:“不是不是,民心向背的事,我当然知道。”   他承认,他是不学无术了点,却也没傻到连这个都看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他自己演也就罢了,他那几个手下又是何必演成那样?”   确实。   他这么一问,邵明月跟着恍然大悟地点头,求知的目光也转向慕广寒。   小黑兔都不吃了,也望向他。   慕广寒闻言笑笑,啪叽,一只枣核扔在正在发呆的洛南栀脑袋上:“南栀,告诉他们。”   洛南栀垂眸:“……”   “机会难得,自然要演。赵将军师将军他们平日身在高位,花团锦簇。如今装作受伤失势,更容易借此机会看清周遭人真实面目,谁会救,谁会落井下石,是否有自己人心怀鬼胎、阵前倒戈。”   “西凉王此计,一石多鸟。”   “不仅不费一兵一卒算计得敌方两败俱伤,还替己方扫清不忠诚之人、看清全局形势。”   “……”   “据我所知,此人一向如此,恣意妄为,‘全部都要’。”   慕广寒:“那是。”   就连把小黑兔依旧寄养在他这里,都是一石多鸟之计。   除了确保燕止自己人身安全,也是与月华城主双赢。   慕广寒之前不曾想到这一层,只因他运气好。   在洛州一切顺利,才不觉得。   否则,倘若身边人不值得信任,西凉王送小黑兔来。就是让所有人知道月华城主背后,还明晃晃有一个西凉做倚靠,居心叵测之人自会对他有所忌惮、不敢轻易下手。   “……”   看来,那人对他,还真是势在必得。   “只可惜,某人机关算尽,还是棋差一招。”   慕广寒合上帛书:“我本以为,他是与那两人正面相搏。才会负伤。”   “却没想到他是全程置身事外……都赢成这样了,真不明白回去以后是怎么还能被逆臣余党捅上一刀的?”   “多半是得意忘形,轻了敌。”   “唉,要是没受伤。整件事可真就是环环相扣、精彩至极了。”   不知为何,慕广寒说完,却见洛南栀投向他的清澈目光里,缓缓露出一抹类似疑惑的神色。   待宴会结束,送走众人。   “你不是没感情的么?怎么还会疑惑?”   洛南栀闻言沉吟了片刻:“南栀认为,疑惑并非一种‘感情’,只是有所见想不通。月华城主认为疑惑也算是感情?”   他竟较真了,慕广寒赶紧拉回话题:   “你疑惑什么?”   “你。”   “我?”   “你适才,在笑。”   “我常笑。”   洛南栀:“但,你说起西凉王时,不一样。”   他停下来,正色道:“你平日笑起来,不是刚才那样的。”   慕广寒无奈叹气:“是啊,敌人成长太快,令人头痛。只能苦笑。”   不是,不是苦笑。   而是几分得意,几分自豪。像是师父炫耀自家得意门生,兄长得意自家孩子那种……目光明亮,引以为傲的模样。   但这,确实不应该。   洛南栀摇摇头。   哪有对宿敌引以为傲的?应该是他看错了。他又没有感情,他懂什么呢?   ……   几日以后,洛南栀就收回了“月华城主以西凉王为傲”的想法。   那阵子,在洛州趁着冬雪未至,最高决策者们一起如火如荼大力搞今年最后的商贸与城建时,他时不时的,总能听见慕广寒偷偷念叨:   “唉,千载难逢的趁虚而入之时,实在是……可惜。”   近来,最让月华城主营绕于心的,就是难得西凉王重伤养病,又加之西凉元气大伤城防空虚。   要不是离得远,要不是洛州暂时还吞不下西凉。   这绝对是去分一杯羹的好时机。   ……应该没有什么师父一边微笑得意着自家的弟子,一边又如此认真地可惜着抢不到他地盘的吧?   果然,宿敌还是宿敌。   “但,我会这么想,别人一定也会这么想。”慕广寒沉思。   “我是离得远。只怕离得近的、有胆量的,要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了。”   果然。   ……   西凉铁骑之前嚣张了那么多年。   只有他打别人,没有别人打他。如今终于喜闻乐见被人打了,还是名正言顺的“天子之鞭”。   这几年,虽说天子式微,其身边倒也出了一位神秘且有能的“国师”,手下还有几位同样神秘的黑甲将领。   短短几年,帮助天子一统大半北幽,领土一边与大夏都城连在一起。   北幽另一边,接壤西凉。   慕广寒早就习惯了。人生在世,很多事情往往就是那么充满偶然性。再怎么细心谋划,以为万无一失,一个极小的疏漏,事情就会朝南辕北辙的方向发展。   比如这次燕王篡位。   但凡他能没有重伤,就是他圆满大获全胜。   一个好端端的燕王,纵是什么神秘国师,也未必敢来惹。   可偏偏燕止就是重伤了,于是西凉形势一下子变得危机四伏起来。   当然,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致。   说不定事情最后的结果,反而是国师巴巴给燕止送粮食、送装备、送经验的。就像两个月前洛州被打,眼看着马上要完蛋,结果却是反败为胜赢麻了。   谁知道呢?   ……   之后的半个月,洛州收到的所有信息,都是国师长驱直入。而西凉王因伤重,缠绵病榻而无法参战。   慕广寒:“……”   他在想一个问题,认真地想一个问题。   就。   鸟呢?   那只长得很像猫头鹰的、爱吃五花肉的白色海东青呢?   怎么一直不来?   洛南栀虽没有感情,观察能力倒是细致入微:“你担心他?”   慕广寒:“…………”   “不是,只是燕王倘若就这么轻易地没了,不免有些打乱我的,咳,安天下大计。”   洛南栀:“愿闻其详。”   慕广寒:“简而言之,就是我曾想过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法。”   大致就是他先占下整个南越,然后想办法忽悠西凉王,跟他一起打北幽。   两人配合默契。   直到打完,西凉王才发现又上当了,西凉领土只是西凉加一半北幽,而月华城主有的却是南越,一半北幽和早就藏起来的东泽。   后面的事情,就不要说了。   相信西凉王鉴于总是被打败的经验,一定能做出正确的抉择。   又或者是,灰不溜秋的命灯帮他做出抉择?   粗暴而完满的计划。   奈何命运偏要给他节外生枝!   ……   又过了半个月,慕广寒彻底闭嘴了。   闭嘴的原因——西凉军节节败退,把天子王师一个劲往里引,一直引入西凉腹地一片山林阻地。然后设伏,万箭齐发。   慕广寒:“……”   西凉军,学会设伏了。   那个一向靠横冲直撞蛮力取胜的西凉铁骑,居然不仅学会设伏,还会用箭了!?   敌人又进步了。   让月华城主既欣喜、又糟心,五味杂陈。   并且这打法又是他教的——完全照抄他把何常祺射成刺猬那次。他那时重病,引得何常祺轻敌,连下五城追击被射成筛子。而今西凉王学他重病,引得天子军轻敌,长驱直入终被闷杀。   就一模一样照搬是吧???   但月华城主如今不免费了!   月华城主想收钱!   结果,此事竟还远远没完。   慕广寒怎么都没能想到,这世间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能是这么牵的:   西凉现学现卖打败了天子军——天子震怒下诏书给各地州侯城主要求集结兵力攻打西凉篡位逆贼——邵霄凌收到了诏书——南越王顾苏枋也收到了诏书——南越王觉得为难,写信找洛州侯、乌恒侯、宁皖侯一起去南越王都陌阡城开会共商对策。   慕广寒:“唉。”   “阿寒,怎么了?”   鱼塘边,洛南栀在他身侧青石坐下:“莫要担心,相信一同商议后,咱们定能想出一个合理借口,不出兵。”   大夏天子式微,地方割据各自为政,本来谁都懒得理朝廷。   可偏偏这几年,朝廷有国师相助实力大增,以前对其不理不睬的一些州侯城主,如今往往又会给其三分薄面。   而这次,又因西凉之前四处嚣张结过许多仇家,导致这次天子诏书以下,想要落井下石的各地州侯纷纷一呼百应,而此时拒不出兵,反而可能被扣上“乱臣贼子”的帽子,当软柿子捏。   但这对慕广寒来说,都不是重点!   他叹气,主要因为他某不愿提的前夫白月光,顾姓,改过名,南越王族。总而言之就是别人不知道顾苏枋到底是谁,但他知道。   以至于整件事情的因果关系让人恼火:   他教了西凉王如何打胜仗——中间省略——西凉王害他去跟前夫开会。 第39章   慕广寒很是无奈。   人生在世,别人都是“得意风光时顶峰与前任相见”,唯他时运不齐,去见前夫前不幸又遇着一个月圆之夜,一如既往地又毁容了。   唉。   好在这么些年,各种破事已习惯。   心态稳如狗。丑又如何,难道还能被再甩一次么?   话虽如此。   明眼人都能看出,此趟南越之行,月华城主准备的排场分明异常华丽——   除了贴身带护卫楚丹樨之外,还精挑细选了数十余名武艺外表皆出挑的美人侍卫。更是要求洛州第一美男邵霄凌与万人迷大都督洛南栀双双随他一起去、陪于左右。   此种德行做派,同《月华城主风流史》里写的一模一样。   但洛州百姓对此并不在乎:“城主既会治理、又会打仗、还不贪财、事事处处为民生着想,唯独就好点儿色,又怎么了?”   “就是,又没欺男霸女。何况这一天天的,民间多少人想方设法、铆足了劲,就指望着能把好看的儿女往月华城主身边送来着,还巴不得他能欺男霸女!”   “别的不说,这万一被看上了,跟在月华城主身边这大好前途谁不羡慕?若我年轻个几十岁……”   慕广寒:“……”   他可真是谢谢这帮人了啊!   不队伍整装待发。   毛色乌棕的成排高头骏马、宽敞华丽的马车车队、俊朗森严的白衣侍卫。排场很大,很给洛州挣脸。   邵霄凌亲自检阅了一圈,甚是满意。本来都要回去吃饭了,却忽又灵光乍现,转回来:   “懂了懂了,我懂了!”   “阿寒你就放心吧。到时我和南栀必支棱起来,替你好好撑场!”   “……”   “你看你,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回头见着你那些王八蛋故人,是想我跟南栀给你表演左拥右抱亲密无间,还是争风吃醋鸡飞狗跳吧?总之,到时必给他们好好瞧瞧!咱们阿寒不仅早有新欢,新欢还多、品貌还好、好不逍遥!”   慕广寒:“……”   怪他。   真·怪他自己。   都说不在乎了,还暗地里一番偷偷操作。   目的明显得连平常傻乎乎的邵霄凌都心领神会了。实在丢人。   邵霄凌不仅懂,还开始教坏洛南栀:“到时见着卫留夷,你就挽阿寒左边手臂,我挽右边,明白?”   “你别只学动作啊,眼神也要跟上!”   “南栀~你自然一点行不行,试着更饱含深情一些?”   “罢了罢了,你一向不开窍、自是不懂。我教你一个口诀吧,你每次挽着阿寒时啊,都心里默念,你是个滴米未进饿了整整三天的人,而阿寒他是一盘上好的……山菇烩肥鸭。”   慕·山菇烩肥鸭:“……”   微风拂动,小角铃轻响。   庭院色彩斑斓,正是秋好时节。   就见傻乎乎少主各种吵吵闹闹教木呆呆的洛南栀,后者努力配合,仍旧被他各种嫌弃,只能垂眸微微笑。   两人一浅一深、一动一静,日月静好。   哎。   只要不去细想,就不虐。   ……   车辚辚,马萧萧。   车队上路,一路遍地红枫。   邵霄凌闲不住,骑着马在外头晃悠,折到漂亮枫叶枝往马车里丢。   洛南栀则习惯性发呆,有时拿着枫叶一看就看半天。   慕广寒则在饱赏景色后,安安静静坐在车里饮茶看书。   拒不出兵的借口,已想好了。   虽然尚需南越王的配合,但应该问题不大。   人与人之间,毕竟存在很大差异。   比如他的那些个前任们——有的不愿意跟他在一起却还想要贪图他的好,有的口口声声喜欢他但事事以别人为重。   但有的人,虽是始乱终弃,到底有所反省。   虽然不肯亲亲抱抱他了,但总体对他算是不错、差不多有求必应。后来也一直护着他。   由此可见。   曾经付出的感情,也并不一定全是浪费!   月华城主又低头看了一会儿书,抬眼,只见洛南栀举着枫叶好像正在对着他发呆。他没在意,低头又看了一会儿书,抬眼又对上。   “怎么了?”   洛南栀垂眸:“阿寒,前几日霄凌他……在你门口口无遮拦的那些话,你别要当真。”   “我已好好地说教了他。”   “……”   慕广寒:“那事啊,我都忘了。”   那几日,他重病难受,闭门不出、也不准任何人探望。   谁成想邵霄凌不依不饶,任性闯门,还差点与楚丹樨打起来。总之二世祖很是委屈,在外面各种嚷嚷:“阿寒你这是做什么,你这分明是拿我当外人!”   这话慕广寒未曾介意。   洛南栀却要解释:“霄凌他,从小备受宠爱,因而有许多事情不甚懂得。”   “若他自己病了,一定是巴不得……众星捧月、所有人都去探望他、陪在他身边。”   “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他吃多了东西胃疼,闹着让我们所有人轮番给他揉着、暖着。十几岁时坠马受伤,也是吵着所有人都不准睡,他疼时就要哄他,他哭时就要讲笑话逗他。”   时至今日,洛州少主都自然而然地以为,一个人病了,是肯定想要很多人围着陪着宠着的。   而不会想到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些人,习惯了倔强,又不愿让人看到其凄惨的模样。更担心自己病了、丑了被人嫌弃。   哎。   慕广寒摇摇头,重新斟了一壶茶。   洛南栀:“还有……”   他垂眸:“阿寒你身子不好的这几天,都是那位楚侍卫在忙里忙外、尽心照顾。我看他待你很是珍惜、上心。”   洛南栀欲言又止,停了片刻。   “许是我多管闲事了,可,阿寒既然心里一直想要有人真心以待、长长久久,又何不……试着怜取眼前人?”   “许是他沉默寡言了些,但你多教导,或许……”   “……”   慕广寒放下书,叹气。   前尘种种,十分复杂,他无法一一同洛南栀解释,只能甩出渣男脸:“我只是以前年轻不懂事,才在乎那些。”   “如今却只想早日天下一统。”   “也非是心系天下百姓民生,想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不过是一己私欲,想要建功立业、万人之上罢了。”   “到时再广纳后宫,也不迟。”   “收尽天下美色,管他真心假意,不听话就砍了。谁还能抗旨不成?”   洛南栀望着他。   半晌,摇摇头,抬起袖,栀香盈满,无奈摸了摸他的头:“骗子。”   慕广寒:“~~~~”   ……   荀青尾以前说过,唯有不曾被脉脉温情滋润过的人,才会在日复一日的失望彷徨中学会自我欺骗,以权利、地位、财富等等,来填补没有爱的空虚。   慕广寒捉下洛南栀摸他的手。   没了感情的人,皮肤的触感是有些凉。   让他想起曾经短暂碰触过的,滚烫的,野蛮的,让人战栗的……   人间秋景、臂弯温度,怎能不好。   他也想午夜梦回时,怀里抱着温暖的东西。   然而经验却一次次告诉他,温柔易碎。唯有能结结实实抓到手的权利、地位、财富……这些“冷冰冰的替代品”,比什么都靠得住。   抱着又冷又尖利的东西入睡,才能在随时而至的厮杀中,用它狠狠还击。   唉。   世道如此,他能怎么办?   忽然,帘子“啪”被掀开。   邵霄凌探头进来:“我就说!想来想去,阿寒也不至于为了气那个卫留夷弄这么大排场。”   “原来你还跟南越王顾苏枋有过一段???”   “该不会……六年前陌阡王府别院的那个‘南越王金屋藏娇的挚爱’,就是你吧?”   “等等,真、真是你?我那时还跟南栀打赌,差点就趁着夜色翻墙去偷看你长啥样来着!”   “你说当年我俩要是一鼓作气翻墙进去,咱们是不是早该认识了?”   慕广寒:“……”   ……   月华城主跟南越王“有一腿”这事,无论哪个版本的《月华城主风流史》都写了。   也就邵霄凌这种人,才会听了无数次的书,还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当然,他印象不深,也是因为书上这一段确实短。   大致写了一个他暗恋南越王,在人家那里赖了大半年,但始终高攀不上、未能追到的故事。   “但其实……”   “他当年在陌阡城,给我种了一整个花园。”   “我喜欢吃陌阡湖里的胖黄花鱼,他一年内学会了一百多种胖黄花鱼的做法。”   “尸山血海千军万马,都肯来救我。”   “还成过亲、拜过堂,他还带我见过祖先。”   “……”   实在太有意思了。   邵霄凌每听一句,就瞳孔地震一下的傻样。   “后来虽然分开,但他仍在陌阡城里,给我留了一间爬满枫藤的小院。也会在我南下路过时特意派船送我,打仗时送粮送武器支援。”   邵霄凌:“……”   他因一向懒而逍遥,很少跟父兄去陌阡城议事。上一次见顾苏枋大概就是六年前那回了,印象中,那人俊美沉稳、气质不凡。   至少也比卫留夷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尚算配得上阿寒。   “你们……既互相还有牵挂,或许还有可能破镜重圆?”   慕广寒摇头。   “圆不了。他当年遇着些事,摔了头,山盟海誓都忘了。”   “啊???”   慕广寒:“乱世之中,刀剑无眼,摔了也正常吧。”   说罢,默默看了洛南栀一眼。   洛南栀登时有点慌,赶紧低头小口啃起茶了饼。十分不符合他一向清冷高雅的模样。   慕广寒轻咳一声,不该欺负老实人。   邵霄凌:“但,若是被敲坏了头而忘了,那似乎也……不全是他的错?”   慕广寒:“确实不是他的错,不怪他。”   “怪我自己命不好。”   ……   洛州安沐到南越王都陌阡,四天行程。   前两天无事发生。   到了第三天,却从一大清早就开始萝卜开会。   一行人先是路遇了从东泽回来的拓跋星雨与钱奎。两人并未受伤,但拓跋星雨的脸色明显憔悴:“城主,我、我的族人们,他们……”   “不见了?”   东泽拓跋部不过千人小族,外面极少往来,一直隐居在东泽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那入族之路百转千回、很是难走,慕广寒即便被大司祭带着去过一次,自己也绝不可能再找得回去。   钱奎:“族中房屋、陈设井井有条,不像是经过什么骚乱祸事,可偏偏人不见了。我和星雨在村里整整等了三日,也不见任何人回来。”   拓跋星雨:“从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我是族中嫡系血脉,长老他们就算如何生我的气,也绝不可能一声不吭就突然迁居。哪怕临时出了什么事,也一定会给我留句话才是!”   此事蹊跷。   但慕广寒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解决途径,只能先安抚宽慰了拓跋星雨一番,并承诺派人帮他多方寻找。   这边正说着,路的尽头,又出现了乌恒侯与宁皖侯的车队。   南越一共四州。   仪州、乌恒、洛州、宁皖。   但仪州自打前州侯樱祖叛出南越后,已不再有“仪州侯”。这次接到诏书去王都陌阡城的,就只有卫留夷、邵霄凌、和这位宁皖侯。   洛州与宁皖的关系一直不好。   之前洛州遭难,宁皖全程没少落井下石、抢占边陲城池。而前一阵子这些城池又在洛州之战中被尽数夺回,宁皖占的便宜全被迫吐了出来,自然两边互看都不快活。   宁皖侯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虽尚有几分年轻时生的不错的影子,可毕竟年纪大了、人也胖了些,一副肥腻油滑状,眼神分明滴溜溜心术不正。   如今三方碰见。   宁皖侯皮笑肉不笑,酸溜溜地恭喜了洛州几个月前的大胜,随即话锋一转:“但不得不说,小洛州侯做事还是稚嫩了些,颇不得你父待人厚道的遗风啊!”   “比如此次,你北上占了大半个仪州,其中大有乌恒侯在此中送兵送粮之攻,可你却到头来,甚至不给人家分一杯羹?”   “也就是乌恒侯脾气好、不同你计较罢了。”   “是吧小卫,宁伯伯说得可有道理?”   “……”   邵霄凌从不惯着这种人:“宁伯伯,您老在这阴阳怪气什么呢?怎不提你们宁皖前面趁人之危、偷我洛州城池,而就知道张口挑拨离间?”   宁皖侯:“你!”   另一边,卫留夷不理不睬,更把宁皖侯气得不行。   但其实,乌恒侯还不是故意晾着他,只是自顾自地在出神。   邵霄凌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盛秋中午日头,正洒在马车中慕广寒一身清雅的洛州暗纹织金衣上。   他今日的衣饰是邵霄凌精挑细选、头发是洛南栀帮着梳的,垂着眸,乍一看当然很是精致好看。   没有戴面具。   邵霄凌以前也觉得,他该多少遮一遮,如今却觉得,阿寒这样硬气起来反而更好。   不在乎,总好过看他以前生病时还要拿被子遮着脸,用颤抖的声音说“不要看”。   气质沉稳、坦然从容,就够了。   丑又如何?谁敢嫌弃让他滚,有人想看还不配看呢。   更可喜的是,慕广寒身边的洛南栀似乎注意到了卫留夷投来的目光,沉吟了片刻,开始上道。   只见他目光如水,非常自然地勾住了月华城主的手臂。抱上去后,又觉得不够,干脆一把将人带入怀中。   就这么从后贴着,下巴抵在肩上,抬眼瞧着卫留夷。   邵霄凌:不愧是多日特意训练过的成果,做得好!   瞧那卫留夷那一副瞬间僵硬、脸色发青的模样,真是扬眉吐气。   他知道,从小到大,卫留夷都心里瞧不上他。但瞧不上他,还敢瞧不起南栀么?   嘿。   正得意着,却忽然听见玉杯落地而碎、乒乒乓乓的声音。   声音从宁皖侯车上传来。   此人本就脾气暴虐,加之这段时日宁皖被洛州压制、又在西凉那处损兵折将、秋季粮食还欠收,更被天子诏书逼着还要出兵,心情本就一直不好。   如今又遇上洛州侯、乌恒侯两个无知小辈,对他没有半分恭敬尊重,更是气不打一出来。   于是,贴身伺候的倒霉下人就成了出气筒,被他当心口狠狠一脚踹下车来。   “妈的,贱人,笨手笨脚!”   那倒霉鬼看打扮,应该是宁皖侯的男宠。一身艳丽媚俗的红衣,瘦若无骨、皮肤雪白。像一只折了翼的红色蝴蝶从马车上飘落下来,滚在地上沾染了一地尘土,无声无息。   那宁皖侯竟还不解气,从车上追下来,对着地上的男宠,又狠狠几脚当胸踹下去。   男宠无力反抗,吐了血。   都这样了,宁皖侯竟还不罢手,要将那人往死里踢。   邵霄凌皱眉:“宁伯伯,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宁皖侯冷笑:“我家法教训下人,用不着洛州侯来操心!”   话音一落,周遭宁皖护卫也纷纷作势拔出剑来。   邵霄凌:“……”   他回头看了一眼慕广寒与洛南栀。   慕广寒则与洛南栀对视一下,无奈,缓缓抬起手来。   有些事,他本是打算讲点礼貌,到了南越王府知会顾苏枋一声后,再下手的。   但,唉。   早做晚做都一样,也没什么必然的区别。   随便吧。   ……   一切发生得很快。   快到宁皖侯和卫留夷双双被绑,都难以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适才气氛是剑拔弩张不太友好。   但宁皖护卫拔刀,不过是耍横吓唬一下多管闲事的洛州侯而已,并不曾想真的动手。   他以为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装装样子而已。结果这、这洛州的毛头小子,竟真就把他给绑了呢?!   成何体统?!   大家都是南越麾下“天子忠臣”,是同僚,同路去王都开会。天下虽乱,但南越不乱——结果洛州侯竟半路突然发难,绑劫隔壁州侯,这、这是想造反吗?   而且,怎么还连乌恒侯都绑了?   乌恒不是洛州的盟友吗?   宁皖侯狐疑地看向卫留夷,却只见那俊朗青年垂着眸,闷不吭声地发着愣。   不禁想起刚才……好像正是那丑八怪月华城主亲手打掉他的剑、将他绑了起来的。   乌恒侯武功不俗,可面对月华城主时间却像是蔫了一般,很轻易就被擒拿了。   坊间传言,乌恒侯之前,同那丑八怪城主有过一腿。   不会是真的吧?   所以如今这是什么情况?   这到底是冲他来的,还是冲乌恒侯去的?是月华城主因爱生恨?得不到就毁掉么?   宁皖侯不知道,想不通,焦躁。   更不解的是,他以为洛州有胆劫持他,定是要将他绑回安沐。谁料一行人竟就这样挟持着他们二人,接着直奔……南越王府陌阡而去?   宁皖侯只觉荒谬至极:“好!好!待到了南越王府,我倒要你们要如何交代?”   “竟为区区一个低贱男宠,绑住同级州侯……好哇!难道是那小贱人,跟月华城主以前也有一腿!”   “那种下贱东西都看得上?”   宁皖侯一通胡言乱语,嘴巴很快就被不客气地塞住了。   后续一路只能呜呜叫。   ……   第四日,车马轻装简行,终于通过陌阡外城高大的朱红色门楼。   熟悉又陌生的王都,仍是慕广寒记忆之中的景象。   只是主街两侧的商铺酒楼,似乎比以前更繁华了。重叠的屋顶塔檐交织掩映、精美的雕梁画栋绵延,亦比从前更为繁华。远处更是浮屠高塔耸立,林林幢幢铺展开来。   夕阳西下、晚霞流转,余晖笼罩之中,很容易很给人平添一种思恋怀念的心绪。   他这一整日白天,都没跟洛南栀同乘。   而是去了“俘虏”的马车,对着被绑且塞住嘴的卫留夷,默默坐了整整半天。   无他。   只为练习心态。   对着曾经的一个前任多看一会儿,以便待会对着另一个前任更能撑住。   这事儿他做得不算光彩,也并不对此引以为傲。   但亦不歉疚。   人一旦丢了曾经那颗柔软、满怀期待的心,就什么破事都能做出来。   太正常了。   南越王府之中的亭台楼阁,不幸更是处处沾染回忆。   慕广寒走过去时,微微闭上眼睛。但空荡荡的亭廊,仅有月牙的月色,仍缓缓渲染上了曾经的色彩。   那时也是盛夏,也有流萤。   屋内丝竹乐曲不断,觥筹交错。他的未婚夫南越小世子喝多了,正在抱着美人的细腰跳舞荒唐。   屋外亭台,他一个人默默出来清净,对着月下无边莲池。   小世子是故意搂着美人舞给他看,让他“知难而退”。   可笑的是,他早在第一次知道对方厌弃自己时,就已放弃了要同他成亲的念头。也实话告诉过对方,他从不强求。   奈何对方却不信,依旧驱鬼一样地防着他。   也不止小世子一个不信。   所有人太都不信,都在围观他吃不着葡萄的笑话。   唉。   忽然,身后一暖,咚的一声。   月下莲池泛起涟漪,水漂打了好远。   那人总爱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声音低沉,带着笑:“抱歉,我弟弟缺乏教养,实是……不像话。”   “作为赔罪,冕旒能否能请月华城主……同我共舞一曲?”   “……”   南越原本是没有男男共舞的习俗的。   当然男女更没有。   乱七八糟的风气,全是小世子游学海外带回来的。自打几年前他开始抱着舞姬在宴厅里贴面而舞,人人效仿,从此南越王府常开舞会,一片乌烟瘴气。   慕广寒虽渴望被人碰触,却并不屑于那样轻浮的授受。   直那一刻刻。   顾冕旒……向他伸出手来。   从来没人愿意请他跳舞,何况月下大司祭还那般长身玉立,貌如谪仙、目光诚挚。   身边碎银的月光皎洁,照的周遭以前朦胧,从宴会厅远远传来淡淡的霓裳纱衣曲。   月华城主一时被眼前人的眼睛给彻底蛊惑了,只觉得头脑晕晕乎乎,伸出手去。   明明怎么想,都不应该。   他又不会跳舞,何况对方怎么说也是个神职,太离谱,成何体统。   结果,一步,两步,三步。   大司祭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舞步,明明很熟,步伐却又刻意放得很慢,配合他、引领他。而他却笨拙,缕缕踩到对方衣摆,大司祭也不恼,牵着他的手异常坚定。   于是,月华城主也渐渐从拘谨、小心翼翼,到跟得上曲子。   手心极烫。   不该。   就算是替弟弟赔罪,神殿清心寡欲的大司祭也不该……但他偏就是饶有兴趣地一直牵着他转圈,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这太奇怪了。   还有他……如何那么爱笑?   神殿的修行者,修的还是清心道,笑起来却是骄阳似火,这像话么?   笑意在月下闪着浮光,仿佛他眼前的人是什么稀世珍宝,目光一瞬都舍不得离开。   慕广寒努力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偏偏那人又俯身在他耳边,低沉声音敲打耳畔酥酥麻麻:“不愧是月华城主,随便一学,就会了。”   “……”   “还生气么?”他又笑笑,周身幽兰香扑鼻,“我那弟弟,从小就愚不可及,你万勿将他所作所为放在心上。他不值,亦不配。”   “从小被宠坏了,什么都不懂。”   “忘了他,抬眼,看我。”   “……”   “我今夜陪你一直跳,跳到你肯再重新展颜为止。如何?”   “……”   乐曲变化,牵着的手指,不知何时变成了十指紧扣。轻轻摩挲,痒痒的。   心口,一丝从未有过的悸动。   像有什么陌生的东西,即将破壳而出。慕广寒只是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前所未有的干渴让他慌乱地低下头。   他那时,是真青涩。   别人待他好一点点,他就受宠若惊、欢喜的不得了。何况对方还是整个大夏至纯至洁的高贵大司祭,又哪里顶得住?   明知对方是神职。   明知自己远远不配肖想。   明知寻常人都不会喜欢他。   何况那人还是一生不婚不娶,要将整个人奉献给神殿的司祭之长。注定高高在上、遗世独立,根本不会属于任何人。   可被这般勾住手指,顽皮地扣住。他还是是一下子就跌入甜蜜绵软的梦境,雀跃无比、难以呼吸。   甚至忍不住偷偷靠得更近,只要这旋律永远地流淌下去,永无尽头。   年轻真好,一点逼数没有。   好了伤疤忘了疼,无忧无虑,从不真的吃一堑长一智。   就连那么不可能的事,那么好过头了的人,他也敢信。不仅信了,那一晚连入睡还都很甜。   第二天醒来,就颠颠去找他。   无知又无畏。   ……   如今,多年过去,恍如隔世。   南越王与当年相比少了几分洒脱不羁,多了几分清冷华美,依旧气质卓然。   “阿寒……”   只是,那清冷在看到阶下被他五花大绑的另外两个州侯时,还是露出了分明的震惊。   慕广寒兀自笑笑。   再次重逢是这么一个难看的场景,他也很遗憾。   但做都做了,正好又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干脆一鼓作气搞到低,省得还要熬夜。   “这两人,是我特意为南越王想好的,推拒天子出兵诏书的绝佳理由。”   “南越无法奉旨出征西凉,是因为——乌恒、宁皖两州反叛,平乱之事迫在眉睫。南越王特召洛州侯共同征讨叛州,因而洛州也无法出兵。”   他说着,抬眼。   面无表情看着眼前故人。   “数月以后,乌恒、宁皖之乱平定。此战洛州居功至伟,南越王亲下诏书,从此两州并入洛州管辖。”   “……”   “……”   “如何,苏枋,不为难吧?”   逆着光,慕广寒并看不清顾苏枋的神色。   但身后卫留夷那一瞬眼中的震惊与隐痛,他倒看得真切。   由此可想,南越王此刻脸上的表情,也必不能好到哪里去。   也是。   物是人非事事休,曾经有多甜,如今就有多苍白。又怎么还能好呢?   好在大家都已剥肉拆骨、都不再是曾经那颗心。   慕广寒犹记之前不得不杀傅朱赢时,他虽面无表情,心里却是极度煎熬。   而今倒是真·一身轻松,甚至都学会笑了。   抢你就抢你了,还挑日子吗?   管你乌恒侯也好、南越王也罢,乱世中挡路了就要被抢,人之常情。   “当然,若是苏枋为难,也可以有另一重写法——我洛州叛乱,而南越王同乌恒、宁皖一起征讨。”   若觉得他要得太多、贪得无厌,也可选择与他兵戎相。   怎样都好,他亦不怕你死我活。   ……   王府太大,烛火不明,拓跋星雨一直看了半天,才终于敢认:“真的是……司祭哥哥?”   轻轻一声,如一根刺扎进南越王心里。   “司祭哥哥,我是小雨啊!”   “原来你真的还活着……太好了,这些年里,为什么从不跟族人联系?还有,上个月,长老、族人……都突然不见了,你知道他们的下落么?”   “司祭哥哥?”   明明无论怎么看,这张脸、这一颦一笑都是大司祭哥哥没有错。   可为什么他看他的茫然眼神,却好像……从来不认识过他一般?   慕广寒:“星雨你有所不知,他因为一些缘故,过去的事记不全。”   “不全?”拓跋星雨不解,“怎么会不全的?还有,司祭哥哥他、又怎会成了南越王?”   慕广寒:“……”   此事说来话长。   当年南越女王病重,小世子又因逃婚而下落不明。王位空悬,无奈只能问神殿要回唯一的继承人。   若是一般人,神殿肯定不放。   可偏偏顾冕旒不止是那个道行高深、“百年不遇的大司祭”,还十分心思活泛善于斡旋,年纪轻轻就在天雍神殿只手遮天。   突然说要继承王位,神殿虽不愿意放,但又谁都惹不起他。   于是,他就这么任性兮兮地回来了。   神官还俗这事,坏了神殿天大的规矩。神殿拦不住他,只得将此事讳莫如深。   长此以往,大司祭总不露面,民间以讹传讹,都说他已经死了。   唉。   不过有的时候,连慕广寒都会恍惚产生错觉。   好像他的冕旒,是真的……不在了。   如今的“南越王顾苏枋”,明明有着和冕旒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庞、声音,相似的温柔,还有小兔尾巴,但就是哪里都不像他。   简直像是……被什么人给夺舍了一样。   哎。   不过啊。   或许如今的顾苏枋卫留夷看着他,也会怀疑他是被谁夺舍了。   大夏王侯都是世袭的。   夺人封地,无异于挖人祖坟。   他如今倒好,一来就掘,一掘掘俩。   正想着,忽然左臂一沉。   也不知这“月华城主严肃认真逼迫前任自掘祖坟”的场景里,哪儿触动了洛南栀的神经。   他突然又开始训练有素,演他的好新欢。   他一个添乱还不够,邵霄凌:“我也!”   “……”   “…………”   很好,一边挂一个。   洛州真不愧是人杰地灵、前途无量。他都没脸去看前任们的表情。 第40章   数日前,乌恒郢都。   此次陌阡之行,李钩铃并未与往常一样,陪在卫留夷左右。   因为早从两个月前从洛州回来,两人就争执不断。   李钩铃无数次上书陈情,要求乌恒侯增加军备城防、加紧练兵,以备不日与敌军开战。   可她的一切提议,卫留夷置若罔闻。   任由她不顾面子,追着他红着脸争吵,以老死不相往来威胁,卫留夷才终于肯回头:   “乌恒接壤,三面皆是南越之地。唯一虎视眈眈的西凉,已内忧外患、自顾不暇。”   “……阿铃说的敌军,是谁?”   李钩铃深感荒谬,气笑了。   反正她是不相信卫留夷看过傅朱赢的前车之鉴,会真的毫无触动。亦不相信卫留夷会真的以为,自己在那人心里会与傅朱赢有什么不同。   “乌恒侯明知我说的是什么,只是不愿意听。”   “宁可一叶障目、自欺欺人!”   随着卫留夷眼里瞬间凝结的戾气,乌恒侯府廊檐红瓦之外,丝丝雨滴,也开始落下。   一滴一滴,落在心间。   填进青梅竹马之间越发分明的裂痕里,透骨的凉。   “留夷,你醒醒吧。再这样下去……”   她又一次苦口婆心,自知徒劳。   有什么用呢?每多劝一句,乌恒侯就只会离她更远。   可还是得劝。   这两个月里,仿佛整个郢都,就只有她一人清醒的、奔走呼号,可无论她如何嘶吼,始终没有人肯听她的话、没有人站在她这一边。   非常孤独。   可是若她也放弃挣扎,整个乌恒就彻底完了。   一定很快会被人蚕食、分隔殆尽。   ……   同是这两个月。   卫留夷身边的文官老臣,眼看着两人关系闹僵,大喜。   李钩铃身为武将世家嫡女、自幼博览群书、武艺超群,自以为不比任何男子差。   然而乌恒那帮群臣显然不这么认为。   外州天天嘲他们“乌恒无丈夫,以女子为将”。如今总算见她失宠,赶紧逮机会使出各种招数,合伙排挤李钩铃。   在议事会上打断她的话,想方设法给她找茬,特意找人撰写“女德书”,还寻了媒人日日去她家游说,劝她年龄大了快点嫁人、相夫教子。   李钩铃深觉荒谬可笑。   内忧外患,这群男人自己没有本事,还一心想把有本事的人赶走。   然而,出门一看,却又是秋高气爽、百姓安居、城镇繁华。   平静景色下的波流暗涌、风雨飘摇,人人视而不见。   没多久,西凉夺位内乱。   随即天子下诏书,要求天下同伐。   南越王书信也到,让几州州侯同去陌阡商量事宜。   天下格局即将大变,所有平衡也将打破。   从此每一件小事、任何一个细微选择,都将彻底影响乌恒的前途命运,惊心动魄。   然而整个乌恒,却是无人警惕。   人人摆出一副“门外打架、事不关己”的模样。就连乌恒侯应召去陌阡城,众臣也只当他们州侯不过是被邀请在晴秋好日子里出一趟差、顺带看看沿途风景而已。   李钩铃:“留夷,你这次去了,只怕再难回来。”   她垂眸无奈,睫毛长长,耳边明珰荡了荡:   “你倒不如效仿古人,走之前先杀了我,把我的眼睛钉在郢都城门上,让我看看‘敌军’到时如何进来。”   ……   可最后,卫留夷还是没有听劝。   备车马、启程,踏上去陌阡的迢迢之途。   “蠢货,蠢货啊……”   他走那日,李钩铃抱着膝坐在城墙之上目送他,一直看着马车消失在看不到的地方。   夕阳余晖逐渐淡去。   她一袭红衣,显得很是孤寂萧瑟。   她一直在那里坐了一个多时辰,坐到星河幕起,灯火辉煌。才终于垂眸站起来,回过头,身后有人等她。   洛州书记官沈策,前脚乌恒侯走,后脚他就进城来。   还是一如既往那张令人讨厌的、笑吟吟的脸:“恭喜阿铃将军,往后鱼入大海、鸟上青霄了!”   李钩铃:“滚。”   她早猜到他一定会来,果然。   可猜到又有什么用?还是无法撼动注定的结局。   当晚,李钩铃回到本家寻了父母家人,拴上门、退下佣人。空空的红色灯笼之下,院内的大梧桐树下一片寂寂无声。   李氏乃是乌恒名门,更与乌恒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谊多年。   这份情谊,足够换到她二十年来漫长的陪伴。   尽管明知卫留夷不是良主,明知这是一条会沉的船。她依旧一度甘愿随童年旧友共进退、哪怕代价是一身才华埋没在乱世之中,永远明珠蒙尘。   然而,有些事情,终有一日会走到尽头。   同样那么多年里,也一直有无数诱惑送到她这里来。   别州的城主、州侯求才若渴,愿以重金厚禄、位高权重换她,就连东泽、甚至西凉都曾多次写信相邀,许她大好前程。   她从不为所动,到头来得来了什么?   只有一个拎不清形势、又不听劝的主公,与他身边目光短浅、钻营排挤的奸佞之臣,如今,她累了,也仁至义尽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早该分道扬镳。   烛火下,李钩铃对着父母家人震惊的目光,缓缓跪下:“爹爹,阿娘,阿铃不孝,心意已决。”   “我李氏虽是郢都是世代忠烈,但阿铃从小习武,是想征战天下、青史留名。”   “而不甘当一生一个州府之下的骠骑强军,一生为了所谓忠诚而埋没!我想轰轰烈烈、当护国大将军,雄狮百万,三军听我号令!”   君臣旧情,缘分已尽。   她不后悔曾经在乌恒的日子,但往后,想要在别处谋更远大的前程。   心意已决,绝不后悔。   ……   此番言论,在李家老爷夫人听来,不免过于惊世骇俗。   “阿铃、你怎么?怎么能——”   李家老爷若不是早年摔伤了腿落了病根,也不会从大将军的位置上退下来。此刻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疼,气到吹胡子瞪眼,拿起拐杖就要追打这不肖女儿。   几位夫人姨娘们赶紧拦、劝。   李钩铃被锁在了自己房内,捧着脸,眼泪未干,认真想了一个晚上。   倘若没有父母家族的支持,没有父亲在乌恒努力经营的根基势力,以她自身的兵力与能力,能不能单干?   似乎,是不太够。   还是得让家族认同、站在她这一边。不如她先假意服个软,再说动大娘小娘们吹枕头风、替他说动父亲呢?   同一夜,李府老爷夫人,也全然无眠。   李老爷:“我李氏乌恒名门,世代忠良,这野丫头她、她竟然!”   大夫人:“老爷,呜,女儿竟被教成这样这都是妾的过错,是妾从小太过放任骄纵她了!竟让她生了这等野心!”   二夫人:“哎,还是听劝赶紧把小姐嫁出去,找个性格文雅的好郎君磨磨性子吧?”   一家子鸡飞狗跳。   不想,深更半夜,府上又有访客。   男子锦衣华服、身份不凡,笑眯眯的:“在下乃是小姐在洛州打仗时强抢的赘婿,如今特意备礼,上门拜见。”   “……”   “……”   果然是一家人,一脉相承的禁不起吓。李钩铃就一向开不起玩笑,总是板着个脸凶巴巴。   家人也一个德行。   “咳,说错了重来。”   “在下乃洛州书记官沈策,有一封洛州侯的书信,特来呈给李大人。”   ……   隔日清早。   李钩铃想了一夜说服父母的对策,完全没能派上用场。   李老爷直接态度大变:“我与你几位娘亲叔舅盘算了一夜,眼下格局,乌恒兵力不足、确非久恒之地。卫留夷也不是明主,咱们家不如抓住机会,早早创下一番事业,将来拜相封国、光耀门楣……”   大夫人:“昨晚可让铃儿受委屈了。瞧这憔悴的,快先吃饭。”   “……”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钩铃很小心地喝一碗肉粥稀饭,迷惑家人为何一夜转性。   忽然余光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激灵。   “你怎么在这?!”   沈策不仅在,肉粥稀饭上还比她多了一颗蛋。李府素来简朴,这就是招待贵客的最高规格了。   二夫人:“阿铃,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在洛州纳了这般俊俏有才的夫婿,怎也不跟家里说一声?”   大夫人:“书记官年纪轻轻、前途无量,你这么偷偷摸摸,实在委屈了人家。”   李老爷:“沈大人放心,李府定择良辰吉日、明媒正娶。”   李钩铃:“???”   饭毕,李钩铃急不可耐拎着耳朵将人揪出去:“一大堆事,我已够烦的了!”   月华城主给她的任务,可是让她在短短几日内在乌恒变天啊!   沈策既是特来辅佐她的,能不能不要反手添乱?   沈策笑意一如既往的烦人:“一码归一码。”   “乌恒李氏嫡女生性凶猛,旁人不敢高攀,偏偏沈某不怕死,想要贪图荣华富贵。丈人一关已经过了,李将军还是不要挣扎。”   李钩铃:“滚滚滚。”   “沈某福气了。第一次见李将军,就觉得将军气质卓绝、前途无量,若能跟着将军必一辈子不愁吃穿,如今得偿所愿,在下绝不会放手的。”   李钩铃:“烦死了!想都不要想!!!”   ……   数日后,南越王都陌阡。   卫留夷和宁皖侯被圈禁处,在南越王府的一处落锁别院。   三层外三层的庭院深深,秋蝉鸣叫声声烦。   最初几天,宁皖侯叫骂、乌恒侯发疯,一个要见南越王伸冤,一个要见月华城主,声声不息。   但没人理。   月华城主在一连晾了他们好几天后,才派人送来笔纸文书。   他要宁皖侯抄一份亲笔承认自己多年奢侈、霸占良家、搜刮民脂民膏等等的“罪己诏”,写明其德行有失,甘心将封地宁皖交还南越王处置。   而卫留夷那边,则是要他承认能力不足、治下不严,因天下格局复杂,乌恒暂由擅战的大将军李钩铃暂为接管。   一信释兵权。   “两位大人赶快亲笔抄好吧,也别为难小的们。月华城主说了,抄不完谁都没有饭吃。”   宁皖侯气死,当场撕了书信:“我,宁皖世家。宁死不屈!”   慕广寒听闻眼皮都没抬。   “随便他。”   饭食真的停了。   宁皖侯开始挨饿。但他一向养尊处优受不了罪,不过饿了两三天而已,就已经头晕眼花撑不住。终于在第三日傍晚,灰头土脸把书信拼起来,边哭边骂边抄手谕,只为混一口饭。   卫留夷则刚烈得多。   绝食以抗。   ……   有人宁死不屈,慕广寒也不介意。   虽然眼下,两位州侯活着,是比死了更好用些。但万一真的死了,其实也不影响什么。   不过,为了阿铃能在乌恒行事方便,他权衡了一下利弊,还是决定亲自来找了一趟卫留夷。   共处一室,卫留夷明显憔悴、唇色苍白,望过来时,那双狭长的眼睛里分明压着翻涌的浓烈的情绪。   慕广寒:“……”   难以想象,时隔那么久,他在那人的难堪、愤怒中,竟还隐约看到了一丝余情未了。   有人还留在原地没走远。   可他,则早已不知向前走了多久,早看不到来时的路。   清冷小院,几案之上,一杯清茶。   月华城主:“阿铃已经占领郢都等地,只等你一封手谕。”   “我知道,你自恃乌恒百姓爱戴你,不肯服气。”   “所以,今日我特来告诉你,你再不签手谕,之后会发生什么——”   “……”   “第一步,我会让南越王直接下诏,揭发你与西凉勾结谋逆。顾苏枋这么些年休养生息、体恤百姓,民望在你之上。他又是南越王上,亲下诏书,百姓无道理不信。”   “第二步,我还会给西凉王好处,让他同我共演一场戏。”   “劫烧乌恒过冬粮,引洛水灌入水畔城池,再派兵攻打。到时大军压境,百姓大难临头,阿铃自会带兵奋勇抗敌、大家同生共死、众志成城,大获全胜。”   “到时百姓感念李将军功绩,又还有几个人会记得,不在乌恒的你?”   慕广寒说完,幽幽喝了一口茶。   顶着一张满是伤痕的脸,毫不客气地望着眼前人。   正因为……卫留夷本质上,是个“好人”。   这样的人,最不愿清白之身,却惨遭抹黑而身败名裂。而以他素来的爱民如此,亦绝不希望看到生灵涂炭。   这是最有效的威胁,双管齐下。   毫不意外。   慕广寒果然地在男人眼里,看到了震惊、迟疑、疼痛、不信……   以及强烈的厌恶与鄙夷。   哈。   不意外,单纯善良、爱民如子乌恒侯,又怎能忍受月华城主“变成这副丧心病狂、不择手段的模样”?   慕广寒笑笑,继续品茶。   他就当这是夸奖了。   ……   一个人,只有在他掌心向上、小心翼翼地渴望从对方手里讨得一丝喜爱时候,才会在乎另一个人的憎恨、厌恶。   而如今,却是他居高临下,一句话可以随意决定乌恒侯的生死。   因而,此刻他再看他,就有如悠哉逛花市鸟市时,看向一些笼子里折腾的小玩意儿。   漂亮,脆弱,无力,叽叽喳喳。   或许他心情好时,愿意伸出手指逗一逗。   心情不好了,便是小东西叫破喉咙也视而不见,全然无波无澜。   以民生拿捏卫留夷,果然一拿一个准。   月华城主很顺利地,就盯着卫留夷颤抖的手,看他在屈辱中亲笔写下了那份手谕。   待墨迹干了,月华城主对着夕阳满意地看了一遍,叠好收入袖中。   满院落了枯黄。   他起身要走时,袖子被扯住。   “阿铃她,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她怎么可能……她怎么会……”   “她怎会背叛我,你都同她说了什么?是不是哄骗了她?”   “……”   慕广寒一时被此人荒谬到说不出话。   见他不言,卫留夷更加急促,眼眶屈辱地微红:“当年,你在乌恒时,就一直,刻意同她交好。又私下在意钻研乌恒的山川交通,城防布置,民风习俗……”   “你、你是否……”他声音涩哑,几度说不下去,“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一切。”   “从一开始到乌恒,就不是为我,只为了……算计今日。”   慕广寒:“是。”   卫留夷愣住。   秋风微凉,扫下一桌枯叶。他俊美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兀自摇了摇头,忽然大口呼吸,甚至蜷缩了身子,好像痛极。   “不,不会的。”   “你骗我,你不会……”   他喃喃:“你骗我,阿寒才不会那样对我!”   慕广寒漠然看着他发疯。   完全没有任何感觉。都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谁还在乎,谁还记得。   “不是……”   “你不是,你不是他。”卫留夷跌撞起身,无限悲凉,“你不是阿寒,我的阿寒他不是这样的。”   慕广寒抬起袖子,不给他拽。   他这袖子,可是邵霄凌特意拜托书锦锦做的,暗缀的一些珍珠细线极难缝。要是不小心扯坏了,洛州少主肯定又要抱怨他许多天。   “你不是他!”他越躲,乌恒侯整张脸越是狰狞扭曲:“你不是,他在哪?你把他还给我……你把我的阿寒还给我!”   一阵香风扫过。   洛南栀目光如水,一把抓住乌恒侯的手腕。   几下制住他,丢废物一样丢开。邵霄凌亦跑上来:“阿寒你没事吧?”   慕广寒摇头。   适才残阳如血,十分凄冷。然而转眼,他孤家寡人就变一家三口,就连重新看那夕阳血色,都从中看出一丝暖意来。   邵霄凌:“卫留夷你就别演了,如今一切,还是你之前所作所为的报应?要怨怨你自己有眼无珠去!”   洛南栀则道:“当日之事已是过去,如今月华城主所为,绝非出于个人恩怨,还请乌恒侯莫要太过介怀。”   两人正好说的完全相反,却是同时开口。   一时双双皱眉,面面相觑。   ……   慕广寒回到枫藤小院时,黄昏已尽。   小院的小厮也名唤枫藤,是个活泼能干的雀斑清秀男子:   “太好了太好了,回来的正是时候,晚膳刚好,有主子最喜欢吃的芙蓉樱草糕,和奶汤胖黄花鱼!”   邵霄凌:“真好,我来蹭个口福!”   他像是饿坏了,说着就毫不客气地坐下。糕饼刚刚上来,更是马上就一连吞了两个。洛南栀叹气,一直给他倒茶水劝他慢点。   “洛州双璧”在一起时,总像一幅画。   一个傻,一个愁。   无比和谐,又治愈人心。   慕广寒抿了一口香甜的黄鱼汤,问他俩:“今日你们两个在都,外累坏了吧?”   “一切可还顺利?”   ……   这几日,洛州侯和大都督双双繁忙得很。   全因月华城主。   本来初到王都,一行人此次的任务,无非是“胁迫南越王明抢另外两州”而已。   这一票已经干的够大了。没有指望更大的买卖。   万万没想到,因为之前洛州对西凉之战的大胜,让“月华城主”在南越王都声名鹊起。无数名流权贵都想要攀附结交、一睹风采。   与西凉王都格局相似,南越王府也环绕着各种贵族世家。   很多虽不是州侯、城主,但论血统,比邵霄凌、洛南栀家族还要源远流长,也都多年经营,不仅有厉害的生意、盘口,有些甚至拥兵买马、富可敌国。   正因如此,这些人勾搭月华城主时,也往往十分舍得大手笔。   送车、送马、金银古玩、名家字画。   更有甚者,“投其所好”。   直接给他送美男。   慕广寒至今记得那日他在某高门家中吃完席,出来的时候只见外列一派崭新马车,配着光天化日下十来个年轻曼妙、环肥燕瘦的纱衣半裸男奴……的冲击场景。   送美丽男奴也就罢了。   还有不少高门贵胄的著名美男子,自己送自己!   短短几日,月华城主可谓历经人生前所未有的绝美待遇——收到的折柳送诗、衣物宝石,堆成一堆,各色美人请他喝酒游玩,甚至还有人红着眼,在他面前演得一副情真意切:   “其实当年,在下就早对月华城主情根深种,只碍于城主与南越王婚约,才一直按下不表。在下这么多年孤身一人,都是因为等城主啊啊!”   慕广寒:“……”   多亏他不是鱼的记性。   犹清当年他在陌阡时,虽然也一直在帮南越女王打仗,但所有功绩都记在了当时的小世子名下。又加深居简出、为人低调。   那时在众人心中,他不过是个长得丑、羞于见人,又在种种原因下高攀小世子订了婚,但根本就配不上小世子的“月华城区区算命神棍”。   没人拿他当一回事,就等着看他想吃天鹅肉吃不到的笑话。   结果,才过几年?   他“一朝得势”,当年的妖魔鬼怪,都统统变成笑脸面孔来献殷勤了。   把他当傻子呢?   更别说这些献殷勤之中有些人,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这几位兄台难道不是,多年前早就成亲了?”   他当年还跟着顾苏枋一起,吃过这其中几个追求者的喜酒。邵霄凌也有差不多的记忆:“我也记得他是成过亲的,那次我爹我哥好像都去了!”   然而,对方就是咬定独身、死不承认。   慕广寒好奇之下,不免让人去私下打听一下。   得到的结果精彩纷呈。   有些人,真就只是看起来人模人样、风度翩翩。实则为了攀附新贵、家族荣耀,那可真是见风使舵鬼话连篇,什么恶心事都能做出来,抛妻弃子、连夜送走,更有甚者行为无耻糟心得让人都不想提。   被拆穿后,还继续死不要脸。   问就是“当时年轻不懂事”。多番试探月华城主不肯要自己,就又去找族中年轻好看的侄儿、族弟继续上。   总之就是目标明确、绝不气馁。   此等吃相,真就百鬼夜行!   慕广寒是真没想到,他的人生中也会有朝一日……怀念曾经遇到的那些真性情、不喜欢他就不肯碰他的前任们!   那些人,可真有原则啊!!!   哪像如今这些?   一个个分明熟读《月华城主风流史》,果断冲着月华城主的弱点就来。   顶着一张好脸,张口闭口、明示暗示,就是许他一生一世。世家公子都能毫不犹豫自降身价,爽快地表示愿同他联姻、交好、为家族荣耀一辈子讨好伺候他。   至于他一直以来被人嫌弃的的难看、舔狗等等问题……   仿佛突然间,再也没有任何人在乎。   慕广寒:“……”   可见权势利益这玩意,可真是个好东西。   也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甚至能改变众生本性,把他这个鬼大变活人,更能把一大堆活人变鬼,不惜捏着鼻子讨好他!! 第41章   慕广寒不得不说。   ……勇气可嘉,可惜演技差了火候。   一个个嘴里甜言蜜语,盯他的眼神暴露得一场彻底,活像秃鹰在盯五花肉。炽热得简直恨不得能当场将他扒皮抽筋、从他身上剜下各种好处!   真就把人当傻子。   犹记几年前,陌阡城中贵族们并不像这般乌烟瘴气。   那时顾苏枋把他们管的服服帖帖,一个烦躁的眼神丢过去,那群贵族都得一个个站得直挺挺、吓得哆哆嗦嗦、乖乖不敢造次。   谁想如今疏于管束。一个个变得那么肆无忌惮、不加掩饰!   不过也好。   方便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慕广寒想想自己以前也是傻,总是怀抱期待、一次次逆来顺受,却很少想过用这些人自己的方式打败他们。   今时终于,不同往日。   以前月华城主只想跟别人“真心换真心”,不惜奉上血肉之躯、真金白银。   如今换成别人拼命跟他讲“情分”、“真心”。而他伸手管别人要真金白银。   想要攀附击退西凉几十万大军的月华城主?   巴望着能让其为自己所用、乱世之中分一杯羹。又或是将之剥皮拆骨、吃干抹净?   可以。   但竞争众多,总得攀比一下“诚意”。   一旦进入这个套路,事情就变得异常简单。   慕广寒发现,只要他降低道德底线、比骗子多走一步,用更大的“利益”吊胡萝卜一样吊在这群驴子面前,并乖乖伪装成他们心中“易于捕捉的珍贵猎物”,便无往不利。   当然,也多亏了他曾经的恋爱脑与舔。   让他那被《月华城主风流史》记录下来的各种冤种经历,大大加深了陌阡贵族对他的刻板印象——   月华城主缺爱、自卑、好骗。   谁能用美色深情把他收归己用,就是一本万利!   慕广寒:“……”   对对对,你们说的都对!   但怎么表现你们的真诚呢?拿出真东西来!   不得不说。将各种礼物、讨好、赞美来者不拒、照单全收,真是很快乐的一件事。   陌阡高门美男的“自大”,与战场上的“轻敌”如出一辙,还真信他傻傻的好骗。   亦相信他喝高了以后,口中喃喃的洛州各种各样“不可多得的投资”、“绝佳的生意”。   不知何时,慕广寒平日同陌阡的各色高门美人一起吃饭喝酒,观瞻美色的局,渐渐成了他疯狂帮洛州招商引资的局。   各种金钱货物收入囊中,很快慕广寒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邵霄凌和洛南栀就作为月华城主的“业务代表”上了。   从白天到黑夜,各种与人觥筹交错,要钱要东西要投资,忙得掉头。   真·日进斗金。   洛南栀起初还觉得,一些信口开河的许诺,未必能够兑现,提前收了那么多金银货品,像是在骗人。   邵霄凌就不同了。   应付那些陌阡名流,跟他们谈生易,从其身上扒油水,全程竟毫无障碍、浑然天成!   也不知道洛州侯天生贵气、从未缺过钱,为何会干啥啥不灵、骗钱第一名。   短短几天,他那些“洛州这好那好值得投资保证十倍收益”的话,那些编的金山银山铜矿铁矿地大物博然后狮子大开口还一本正经“已经算你很便宜了我好亏啊”的气势,慕广寒自愧不如。   原来一旦放低底线,坏得前所未有,就能爽得前所未有!!!   当然,这种“坏”,本质和他那只习惯让人占便宜的自卑本性,是相悖的。   因此有时午夜梦回,难免心虚。   尤其是……哪天顾苏枋忙完了,回过头来突然发现,他已经仿佛打家劫舍一般,把整个陌阡城高门大户的油水都狠狠刮了一层,正在卷款回家的路上。   南越王会怎么看自己?   就,虽然。   他心里珍贵的小兔团,还有温暖的拥抱,都已努力……找替换掉了。   但还是难免私心。   希望自己在顾苏枋心里,能多少留下丁点儿好的印象。   虽然也很清楚,这点“好印象”百无一用。   可谁让南越王毕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给过他一场美梦的人。在他心中地位,永远与众不同。   他能接受傅朱赢的诅咒、卫留夷的憎恨。   但如果有朝一日,顾苏枋也用那样鄙夷厌恶的眼神看向他呢……?   这么一想,慕广寒果断想跑。   早日回洛州,躲着一辈子再不见他。   但不行。   陌阡这群人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谁跟赚钱有仇啊?这种“日进斗金”的日子,不能轻易回去!!   于是他又悲催地发现,如火如荼生意的温暖,说不定已足够……帮他抵御南越王冰冷的眼神带来的当胸一刀。   哎。   人生在世,什么玩意!   真就是人变鬼鬼变人。没有心的人天天上演真情实感,有着一颗心的人,渐渐修得没有感情。   也罢,干都干了。   回去之前,不如再多干几票大的。   于是后几日,月华城主更是在言语间隐隐加了一把火。放出了一些他与东泽纪散宜、西凉王燕止都“关系匪浅”的风声。   背后可供遐想的利益,更是无穷无尽。   一下子就连之前还不肯咬钩的陌阡几大世家都开始按耐不住。为把传言演得更加有鼻子有眼一些,慕广寒还在考虑要不要了为了拓跋星雨部族的事情,干脆去一趟东泽。   但又担心与纪散宜的真正关系暴露。   倒是不如把西凉拿出来做幌子更为妥当。   可又有一个问题。   西凉王眼下内忧外患自顾不暇,只怕没空同他联手做生意?   不成想,想睡老天送枕头,想啥来啥!   隔日,陌阡城中权贵们就疯传,南越王顾苏枋昨晚收到一封来西凉王的亲笔信。   信中,西凉王表示愿意归还仪州的全部领土,只有一个条件。   要月华城主慕广寒本人亲自前往西凉,详谈归还事宜!   ……   连日里,顾苏枋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尽管找到了拒兵天子的借口,但想要这借口说得过去,就绝不能任内奸探子把他们囚禁乌恒侯、宁皖侯的真相给传递出去。   因此陌阡连日封城宵禁。   顾苏枋亲自严查了三轮探子内奸,抓了不少人,丝毫不敢放松。拿着西凉王的书信来寻慕广寒时,脸色并不好看。   “‘吾友广寒’?”   “吾、友?”   慕广寒:“……”   时隔多年,也是难得,他竟再度从顾苏枋脸上看到了明显的情绪。   当然,也能理解。   南越王这段时日被他裹挟、连天加夜查内奸,结果收信却见月华城主竟被西凉王称作“吾友”,这事换谁都要气闷。   “你放心。”   慕广寒接过他手中信。信中字迹娟秀工整,一看就是别人代笔。   “我去西凉,一定把仪州给你完好无损地拿回来。”   顾苏枋一双清浅狭长的眸子眯起:“‘给我’带回来?”   慕广寒:“…………”   今日的南越王,一反常态,浑身是刺。   也好。   换他还是平日那温柔样子,他反而不忍心去打破那一层尚有一丝余温的幻象。   倒是今日,气氛正合适,他也破罐子破摔、造一回次。   “冕旒,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他抬眼,目光直直望着他。   以前不敢,今天问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洛南栀说,修了清心道十重的人,虽旧情不在,但旧事……都还记得。”   “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逼你,一定要弃我而去。”   “你说出来……告诉我,给我一句实话。我保证从此再不纠缠。”   “……”   本以为容易的几句话,竟说得七零八落,不成句子。   就连手指都僵冷颤抖。   慕广寒恍惚,下意识捏着衣领里面的小戒指,太过用力几近捏碎。   其实当年很多事,他都强迫自己忘了。   中间那么多年,更是去过许多地方、重新喜欢过许多人,并非日日都能想起顾苏枋,有时甚至成月想不起来。   可为什么,时不时的,丝丝入骨的回忆,又总能让他一次一次,被重新打回旧日魔障之中。   再度想起那一段温暖迷恋、如梦似幻的日子。   想起滚烫的怀抱、腻乎乎的亲吻,想着雨天一起躲进被子胡闹,冬雪共同依偎火炉边上烤年糕。想到他说“你咬”,然后他在他左手无名指上那一只小小的、专属的牙印。   慕广寒的目光往下落,落在顾苏枋的左手。   那里一如既往,戴了一串非常华丽的手饰。好像是他弟弟过去送他的,那枚印记一样的牙印,就隐没在手饰的戒指与宝石流苏下,看不到。   ……都不重要了。   他胸口涩然,闭上眼睛。   他想要的,甚至不是真相,只是一个彻底的“结束”。   曾经美梦一样的故事,忽而戛然而止。他时至今日,想不明白。   他想听他告诉他。   一个“结局”。   一个能够让他走出去的结局。   不管那真相是什么。再难受、再遗憾、再唏嘘,都过去了。   他几近绝望地,看着顾苏枋。   看他长身玉立、气质卓然。那张脸面无表情时的样子,很像当年装正经的的他。   可其他的一切,却不像。都不像。   半晌,顾苏枋垂眸,冷冷开口:“我说过,不许你再叫我冕旒。”   “……”   “好。”   好,然后呢?   慕广寒依旧期待着,希望他能再多说些什么,让他死得明白。   同样是失去了喜怒哀乐,为什么洛南栀,就能比顾苏枋温柔那么多。   为什么,偏偏是这世上唯一给过他甜的人,带给他最深的绝望。   头很疼。   慕广寒的晃了晃。锥心刺骨的疼也是良药,让他一瞬间清醒。   算了,不问了。   本来也没什么可问的,哪有什么忘不掉。他从不长情,见一个爱一个。最近更只爱钱。   “阿寒!”   慕广寒停下脚步,恍惚着,没有回头。   “是我的错。”   他看不到顾苏枋的表情。只听得他声音隐忍、空洞,在王府空荡荡的大殿回响。   “一切都是我的错。”   嗯。   随便怎么样吧。   慕广寒咬牙按住胸口,最终只轻轻点了点头。   ……   出了王府,慕广寒倦了,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只愿长睡不再醒。   可刚回小院,又见人一身瘦骨嶙峋、跪在门口。   这人正是之前差点被宁皖侯被打死的男宠。因身体太弱,休养了多日,刚能下床就来跪谢他。   其实,救下他以后,慕广寒才发现,他们其实并非第一次见面。   他们很久以前就认得。   “但我以为,你当年跟了樱懿,他会好好保护你,免你漂泊、无枝可依。可你后来,又怎么会流落到宁皖?”   男宠垂眸,凄然而笑,满目苍凉:“那样的人上之人,图一时新鲜罢了,我对他来说无非是个玩意儿,又怎会真的待我好?”   “以色侍人,色衰爱弛,不可能……长久。”   慕广寒一时无言。   眼前人虽形销骨立、苍白瘦削,依旧可以看出美貌,远不到“色衰”的地步。   只是慕广寒想想上次见他,已是将近十年前时,那时此人不过十五六岁,细细打扮以后艳绝天下,确实是比如今又艳丽许多。   男宠名叫容修。   曾是慕广寒机缘巧合救下的卖身男奴,当时一身的病,又无家可归,慕广寒看他年少可怜,一度将他带待在身边养着。   后来,遇到了姓樱的小子。   樱懿是个商人,有着商人特有的清醒。   当时慕广寒有钱,樱懿就对他笑脸相迎。一直顺着他说话、待他态度温和有礼。   当年的月华城主,也很是不挑。   有人彬彬有礼、待他温和,他就心动。   但很快,在这温柔的日复一日之中,慕广寒分明能看出樱懿的偏心。   两人一同逛集市,樱懿处处不忘:“阿寒,这糕好吃,咱们给容修带一份吧,容修都没有尝过。”   “阿寒,你瞧,这件衣服这多适合容修。”   “阿寒,容修身体不好,咱们多顾他,车马慢一些吧。”   “阿寒,北方极寒,容修怕冷,咱们给他添置一件毛裘大氅如何?”   偏爱事事处处,润物无声。   遑论樱懿每每看向容修的清丽脸庞时,那沉醉带笑的眼神。每次下车时也会先伸手去扶容修,举手投足都分明是小心翼翼的珍惜。   月华城主就懂了。   ……   容修自幼家贫,不曾读书习字、又加胆小懦弱不善言辞,想来想去唯一比他好的,也就只有容貌。   但他就能凭那一副楚楚可怜的好容貌,就能换来偏爱。   哎,也罢。   毕竟容修身世可怜,乱世之中四处飘零、也是辗转不易。而樱懿是北幽很大的商贾之家,能从此得他疼爱庇护,也算是苦尽甘来、有了依靠。   月华城主虽不免羡慕,但也乐得成人之美。   于是,当年将容修托付给樱祖,只身离开了北幽。   樱懿信誓旦旦,会一心一意待容修好。当时两人也是蜜里调油、一副你中有我、再不分离的模样。   谁成想,在那之后,樱懿就宠爱了容修不到一年,就腻了,很快寻了更美的新人。   再后来,一次宴会,一个客商看上了容修,樱懿就做顺水人情,把容修送了人。   随后七八年,容修被辗转送来送去、卖来卖去了很多次。   才最终流落到宁皖侯府上。   “……”   实在离谱,过度荒谬。   慕广寒本以为这陌阡城的“百鬼夜行”,已是丑态百出的众生相写照。   谁知终究还是远远低估了世道。   世上很多人没有心,只把旁人当玩物、猎物、工具、踩着往上走的垫脚石。   偏偏这种人,为了达到目的,往往也会装出各种真心。   演的不好也就罢了。可偏又有不少像樱懿那样,演的只怕当时他自己都深信不疑!   这要让常人如何分辨?   鬼能演人,有时比人还像人。让这世道里真正拥有一颗心的人,如何交付?如何不怕?   ……   慕广寒庆幸,虽然世道总是让人绝望。   但他身边,终究还有可爱之人,让人觉得人生多少还有一些好。   比如,此刻在他院子里扎堆的小可爱们,洛州侯、大都督、拓跋星雨和钱奎。   邵霄凌:“刚在街上听的八卦,西凉王这次可惨了,大难临头!”   “华都国师那叫一个狠啊。听闻一夜之间,派细作把西凉十五城的粮仓,全烧了!”   “真惨,今年西凉真是运气到头。又是兵败,又是篡位、又是重伤,又是被天子诏讨伐,这下过冬的粮食也没了,水深火热啊!”   慕广寒:“……”   虽说身在乱世,没有对错善恶、只有输赢。   大战在即,天子国师先下手为强火烧西凉的粮仓,本无可厚非。还一烧就是十五城,不如说是真本事。   可偏偏,慕广寒眼前浮现的,却是乌城那一晚洛水之畔。   小雨之中,西凉大兔子笑着说,秋雨正当时,今年冬天他们的菘会长得特别好。   西凉王为了百姓过冬,囤了那么多大白菜。   如今兔子的大白菜却被烧了。   兔子一家要如何过冬呢?   不过,这略微同情念头,也就一闪而过而已,慕广寒自己眼下也还有一堆事情要忙。   他让南越王给西凉回了一封信,同意面谈归还仪州事宜,但那么远的路,他懒得走。   所以,西凉王真有诚意的话,就自己来仪州簌城与他会面。   那地方与天昌仅仅一水相隔。离洛州、乌恒、陌阡都近,往返不累。   西凉王回信答应了。   但也写明了,只要月华城主一人去,不要太多人跟着。   洛南栀听闻不免担心:“不知他安的什么心?总之,阿寒你要自己格外小心。”   “放心,倒是你们,多保重,多长心眼,”慕广寒道,“记得分开之时,咱们各自以保全自己为要务,以洛州利益优先。”   “倘若我在外遇险,你们不可来救。”   “而你们若是惹了麻烦,也尽量自己捞自己,别太指望我。”   洛南栀:“知道。”   他说这话时,是微微笑了的。虽没了喜怒哀乐,但他知道此刻应该笑会比较好。   慕广寒看着他这样,一阵心绪复杂:   “南栀,没有感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感觉?”   洛南栀想了想:“不是太好。”   “曾经喜欢的……明明都记得,可就是,不再喜欢了。”   “心动的、开心的事,没有感觉。”   “也不难过,心很空。”   “……”   “就真的找不到什么办法能恢复吗?或者,有什么办法,可以换人来替你承受?”   洛南栀愣愣看着他。   “要是可以,我愿意替你。”   “我和你不同,你想要回到亲友好友身边。而一直以来,感情、执着之于我,就只让人无比疲惫。”   “……”   “不要。”   洛南栀摇头:“阿寒,你不要像我一样。”   “我知道你不开心,觉得人生在世不甜、有时甚至很苦,但至少……”   洛南栀目光清澈,看向窗外泛红的枫藤。   秋天的枫藤,一枚一枚爬满窗楞,很是漂亮。   他又牵起慕广寒的衣袖,上面那么多书锦锦特意绣上去暗纹珍珠,她还帮他改了衣扣,每一枚都是宝石,精挑细选,阳光下闪着润泽的光彩。   “至少……世间还有那么多东西,那么美丽,见之……展颜。”   见之展颜。   慕广寒愣了愣,曾经无数人曾经告诉他,洛南栀以前是个多么肆意畅快的人。   “我和你,”他涩然垂眸,“或许,真该换一换。”   “不要,别犯傻。”   洛南栀坚定摇头。   ……   西凉之行,邵霄凌给慕广寒的整整塞了三大马车的行李。   “都是必需品!”   慕广寒:“……”什么必须品?单单华丽的衣服就塞了半个车,还有各种华而不实的玩意。   邵霄凌那日忙完回房,回到屋里,发现房间里新插了一大捧鲜花,一问,月华城主送的。   他歪歪头,没太在意。   隔日,又收到了月华城主给他送的炸胖黄花鱼。邵霄凌试了一下,也挺不错吃。   又隔日,月华城主还送了他几本有趣的新书。   邵霄凌:“???”   “他为何……最近总爱送我礼物,中邪了么?”   一问才知,并不止他一人收到。洛南栀、拓跋星雨、钱奎都有。   慕广寒最近开始学着送自己人小礼物。   正因世道让人失望,身边能有人真纯相待,才更值得珍惜。   既然,他所求只是温情。   友谊之中的脉脉柔情,一样牢靠温暖。   何况慕广寒反省了一下自己——仔细想想,邵霄凌一直以来,是经常送他东西的!   但可能因为礼物时常太过又土又闪,常常被他忽略了。   而他一直以来,反而从来没送过对方什么。   也就是邵霄凌大度不在乎!   月华城主一想通,立马开始了送送送的日子。虽然也知道邵霄凌喜欢的是锋利的兵器、华美的衣饰,但无奈那几样月华城主相对外行,送他反而未必能被他看得上眼。   于是慕广寒剑走偏锋。   开始盘算,若是他收到鲜花,会不会开心?自己爱吃的零食呢,他会不会碰巧也喜欢?   书籍呢,不难读有趣的书,说不定也愿意读?看到可爱的东西,也会马上自己人人手一份。   就这样送送送,就很快乐。   慕广寒再度确定,他就是天生喜欢舔!!!   他真就是……一边缺爱,一边又有好多好多多余的爱想要往外送。就想能宠着谁。   原来可以宠着朋友!   一下仿佛终于找到了舔的正确的打开方式。   ……   启程出发西凉那天,大暴雨。   天气不好、路途泥泞,所有人都劝他推迟几日,然而慕广寒没有答应。   原因无他,燕王的海东青冒雨飞过来了。   “咕咕,你怎么来了?”   慕广寒一直到今日,都还没弄清这鸟到底什么,只好擅自喊它“咕咕”。鸟嘛,都是咕咕叫的。   西凉王的私信,一如既往是简笔画。   歪歪扭扭画了一只花兔子,肚子上被人戳了一刀,看着一副灵魂出窍快死状。   画旁边还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慕广寒认了半天,好像写的是“救命”?   慕广寒:“???”   ……   内乱受伤、外忧不断,大白菜又被烧,喊一句“救命”也在情理之中。   但慕广寒又不禁怀疑,以西凉王孤傲,是那么容易向人求救的吗?   但……这是难说。   他自己喜欢死撑,不代表别人不会能屈能伸。   原本需要三四天的路途,慕广寒各种飞奔抄近路。   甚至出尔反尔,进了发誓“永不踏入”乌恒郢都。   郢都城下,李钩铃一身红衣、容姿飒爽。真是鱼入大海、鸟上青霄的姿态,远看起来比之前意气风发得多。   事实证明,卫留夷身边的大部分光说不做的谋臣文官,在真正武力威胁之下,墙头草滑跪得毫不犹豫。   李钩铃不掩鄙夷,一个个把他们赶回家种地。   此番乌恒的权力交接,在手谕与洛州重兵的威慑下,异常平滑。   “城主,阿铃无能,让那叶瑾棠给跑了!”   慕广寒:“哦?”   “但,其实叶瑾棠他,并非这些日子才跑的。恒城的人说,他早在半个月前,就突然不见了。未曾留下一句话,东西也没带走,就像是整个人……失踪了一样。”   慕广寒:“啊?”   ……   失踪。   慕广寒想起拓跋星雨的族人,也都说是失踪了。是巧合么?或是其中有什么联系?   过江之后,就是西凉地盘。   连日暴雨太大,仅是下马车上船的一小段路,慕广寒撑着伞依旧被淋了个湿透。深秋时节,又是北上,船上冷的要死,抖抖抖抖抖。   楚丹樨:“主人……”   慕广寒自己抱住自己,没理会他试图送来的温暖怀抱。   旧爱还是算了。   如今他唯一肯接受的,只有好友相拥而眠的温度。   只可惜,近来大半个月,他们在陌阡的房间、院落都是分开的。陌阡流行的雕花牙床尤其特别小,三个人一起根本睡不下。   但,小小少主又不在,倘若要慕广寒单独去找洛南栀、邵霄凌其中一个睡的话,又会……很奇怪。   一阵风夹着雨水落进脖子,他再度冷得瑟缩了一下。   自打那日,他与顾苏枋对峙后,两人就再未说过话。   直到临行那日,暴雨之中,隐约看到顾苏枋远远来送。他暗暗咬牙,别开脸没理。   洛南栀:“别难过了,他不肯说,一定也有诸多迫不得已的理由。”   “……”   “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阿寒为何是这般……刻薄神情?”   刻薄,大概是因为他,确实心怀恶意。   真当人人都是洛南栀,“无论代价如何也要回到你身边”?   为何一定要以善意的理由揣测当年的真相,恶意揣测不好吗   这世上,那么多人都会伪装。   谁能证明顾苏枋就不是其中之一。   慕广寒咬了咬牙。   岸边烟雨缥缈。   大雨中,他已看到了岸边西凉黑色森严、迎接他的队伍。只是看不清里面有没有西凉王。   指尖冰凉,忽然有一丝……隐晦的突发奇想。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人不做人。   什么时候是个头。   弄得他被打击折磨得,很缺温度。   更不要说内心饥渴。   本来上次,西凉王臂弯的温度,该够他续命了。   但既然来都来了。   要谈事儿,指不定又能逮到机会,偷吸几口眯眯眼大兔子。   虽然,问宿敌寻求安慰……很是奇怪。   谁让世道就奇怪。   慕广寒之前每次见燕止,那人不是长戟策马、就是孤身逍遥。不想这一回,竟是人在一辆巨大的豪华马车上。   那马车像是一座金帐小宫殿,四方角、严严实实,目测得有三米见方,二三十来个人都坐得下的模样。   账内还有熏香缭绕,与旁边大雨之中岿然不动如松的黑甲士兵,成鲜明对比。   “……”   燕王他,不是出了名的身先士卒,与将士共甘苦的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慕广寒在外喊他:“你出来。”   帐内传来男人慵懒、中气不足的声音:“你进来。”   “我一身湿透,恐弄脏燕王车马。”   “我重伤,起不来。”   “……”   “……”   真伤那么重?这都一个月多了吧,没养好?   慕广寒认真寻思了一下,虽然吧,这帐篷马车里,是目测可以埋伏十几二十个刀斧手,但燕止倒也真不至于干出这种事来,太掉价了。   雨中,很冷。   慕广寒最终无奈,只能蹬掉湿透的鞋袜,掀帐进去。   怎成想衣摆太湿,踩在席上一滑——   啪叽。   摔了,被燕王接住。   或者正确来说,并没有完全接住。是他整个人摔燕王身上去了。   完完全全意外而来的贴贴,马车内本就很暖,西凉王身上就更暖和,刺激的浑身湿冷的月华城主一阵战栗。   好暖和……   淡淡的幽兰香,混杂着愈伤药的牡丹味儿,更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今日的西凉王,没有扎小兔团发尾。   是完全落拓散着的一头白色长发的,那发丝柔顺地落在他目测消瘦了不少的肩上,有一缕,更正好滑进慕广寒的手心。   触感很奇怪,毛绒又如丝。   月华城主当即像是在梦游,贪婪地摸了摸,那一缕柔软的白发就听话很乖地团了起来,纠缠在他的手心里。   “……”   他其实,明明意识到了不该贪玩。   更不该贪恋那一丝炙热的温度,而应该要赶紧起身。可是,是他的错觉么?   燕止的两只手,似乎也在此刻环上了他的背,特别温暖、特别炙热地,一时把他整个人箍在了怀中。   像是情人的拥抱。   皮肤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衣衫,渗进来。   黏腻,滚烫。   慕广寒的心,开始不可抑制的跳动起来。一边担心把人弄湿,一边恍惚着舍不得起身。   天人交战之中,他最终,竟做了一个比玩头发更迷惑的动作——   他偷偷地把头埋进肩颈,猛吸了大兔子一口。   一时间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心满意足、续命成功。   野生动物的体温不同寻常。总觉得借着这自由、滚烫、而鲜活的温度,他又能再活好久好久。   赵红药:“…………”   她不该在车里,她应该在车底。   怪她!!!   怪她没事闲得无聊,跟燕止一起来。怪她选择坐在马车车门帘子的拐角,月华城主从进来到现在,完全就没意识到她的存在!   但,话又说回来,无外人在场的时候,就能那么肆无忌惮的吗?   还什么宿敌。   有这种一见面,就抱来抱去的宿敌吗?   还有某些人,信誓旦旦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绝对不屑以色侍月华城主!!!   上次偷去乌城,私底下都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人家能一身湿透就扑过来黏糊糊吸你啊?小别胜新婚啊这是?   ……   月华城主满血了,终于支起身子。   还是完全没有看到赵红药的存在,只眯着眼打量了一番眼前有点凄凄惨惨的大燕子。   “燕王憔悴了不少啊?”   虽然,只能看到下半张脸。   但也非常明显,某人优越的唇比起上次见,着实干燥苍白得多。闻言,燕王薄唇微张,扬起优雅的弧度:   “正因伤口一直不好,特请名医穆寒过来来看看,见笑。”   慕广寒:“伤口不好,或是用药不对,或半是忧思过重。”   “我看燕王最近内外烦忧之事繁多,多半是后者?”   “大概请在下过来,不止为治伤一件事吧?”   “先说好,本城主诊金昂贵,其他事宜更是……”   他说着,忽然间僵住,没了声。   一双眼睛,直直盯着燕王的锁骨。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看清,燕王身上……只是松松披着一件外衣而已。   外衣没扣,里面露着白色亵衣,亵衣的扣子也松放着,同样没有扣。   也就是说,他刚才吸的那一大口,不是想象中的隔着衣服,而是……非常暧昧地贴着别人滚热、赤裸的颈子,直接,就吸上去的。   “……”   不妙。   很不妙!!!   这乍一看似乎没多大区别,但严严实实隔着衣服,对面未必能发现他偷吸。   可如今直接对着赤裸的锁骨狠狠吸,谁能发现不了?   “……”   “……”   月华城主一瞬间,默默恶向胆边身。   若是此刻立即遁走,就当从来不曾来过西凉。还来得及吗?   只要西凉王重伤不治,他这段时日以来全部丢人现眼、饥不择食的各种事,就可以一起进棺材!   杀兔灭口。   慕广寒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个好主意。尤其是,此刻燕王唇角勾起的弧度,还在慢慢扩大。   不是在笑话他吧,不是在笑话他吧,不是在笑话他吧?   “疼……”   “……”   忽然,一只温暖的兔爪,轻轻覆在了他的手背。   “疼。”   大兔子声音低低的,有点像撒娇:“疼的。”   慕广寒:“???”   这又是演哪一出?西凉王被什么玩意附体了?疼就疼,还要哼哼唧唧,求牵手手安慰?   分外不解,但看那人奄奄一息,又不好凶他。   只能用另一只手啪叽啪叽,在西凉王手背上拍了两下。甚至差点敷衍一句“痛痛飞走~”   燕止:“……”   燕止:“…………”   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只用一张嘴,就成功做出无语翻白眼的表情的?   慕广寒不明白,但他至少终于明白了燕王为何握住他的手。   因为他的那只手!!!那只罪恶之手,一直摁在燕王身上的地方……正是人家的伤口处!   怪不得,他适才借力起身时,隐隐约约,听到燕王喉咙深处微不可闻地“呜”了一声!   本来就伤得很重。污血的地方还有些溃烂,还被他致命一击,直接伤口撒盐、雪上加霜!   大兔子此刻,就好像他之前画的那个简笔画一样,伤口疯狂血崩。   别人是请他来当医者,不是请他来谋财害命! 第42章   马车外的大雨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   马车里倒是一片温暖。   慕广寒一把扯开燕王松散的衣服,皱眉。   燕王“重伤不能起”之事,还真不是说笑而已。那伤口在腹侧,层层纱布包裹下渗出来的污血,明显比想象中严重得多。   “你还能动么?起来,我看看。”   燕王努力了一下,似乎并不是很能起得来。   月华城主无奈,皱眉伸手揽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动手替他拆了伤口纱布。   燕王的肌肤还是和以前一样滚烫。   腰就更……慕广寒犹记燕王之前身体健康、肌肉矫健时,腰就比较窄,如今因伤虚耗了多日后,就显得,咳,更加盈盈一握。   “……”   不,眼下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时候。   他双手环着燕王的腰,一层层揭开纱布。越是揭得深,越是暗道不好,等真的看腰腹一侧那道蜈蚣一般发黑而狰狞的伤口时,慕广寒登时太阳穴都突突跳。   “都化脓了!这样下去,要死人的!!!”   就他一个人急。燕王虽然虚弱,仍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懒懒散散地半靠着抬起手:“所以,救命。”   慕广寒:“……”   他虽接住那兔爪,却不知道这种毫无意义的十指紧扣有什么意义?   今日的燕王,脸上没有在画兔子,苍白漂亮的薄唇也没有之前三瓣嘴的那种阴气森森。只可惜一头白发依旧凌乱如草,盖得满脸都是。   当然,慕广寒也已经并不好奇他遮着的脸下与小黑兔相似的眯眯眼就是了,只叹气:“你还笑得出?”   燕王非但笑得出,竟还有闲心贫:“望舒兄不满意,或是有特殊兴趣,在下……也可给望舒兄哭一个。”   慕广寒:“……”   罢了,不和蛮荒眯眯眼大兔子多废话,看伤要紧。   燕王伤口分明有剧毒侵蚀。慕广寒想想也是,西凉名医又不是酒囊饭袋,若非中了难解之毒,仅仅受伤而已,又怎会拖那么久不好?   只是,这毒……   天下各色毒类众多,但自打百年前有一巫医写了一本《毒经》造福天下以后,就都有了记录归纳。   后来《毒经》又被后人不断补充,更加包罗万象,天下医者必读。也就少量不常见的毒类,比如燕王身上这一种,才会如此寻遍西凉名医无人解得。   但碰巧,这毒慕广寒认得。   此毒取自东泽人迹罕至密林之中的一类特殊草果,东泽拓跋族狩猎时,总会用此毒涂于箭尖。那草果天然稀有又难以种植,只在那一处密林胜仗,若非拓跋一族之外应是外人无从知晓,甚至在拓跋族之中它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大家就只叫它“猎兽毒”。   眼下,拓跋族全族无故失踪,而族中的特制毒药又在这个时段被拿来暗害燕王……   慕广寒总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   “燕王身手不凡,何以会被人偷袭中毒,当时情况如何,可否一一详细告知?”   ……   车马粼粼,赵红药:“……”   若非心里有愧,她才懒得特意跟着燕王长途跋涉,跑来这又湿又冷的仪州簌城!   谁让那日燕王受伤,多少与救她有关?   但,也要容她辩解几句。   首先是,那日偷袭之人来得,实在太过奇怪!   赵红药清楚记得,那是燕王回王都后,按例深秋祭天的途中。刺客只有一人,黑马黑衣,无声无息,突然出现。   此人虽只身而来,身手却十分了得,几下就轻易击退了没有太多防备的何常祺与师远廖,直直冲燕王而来。   那一日,因为祭天大典缘故,燕王穿了一身里外七层、二十多斤的坠地长繁礼服坐在轿中,行动很是不便。   好在他们这边护卫人多,几人同上,一时间倒也暂时压制住了那人。   赵红药边打,边想不通——   这刺客究竟是谁?   若是西凉两世子余党、又或者是哪个大臣家里偷偷豢养的猛士,按他们这边人人没事就喜欢找人打架切磋的鲁莽性子,此等绝世高手,绝无可能在她们眼皮底下多年来瞒得水泄不通、寂寂无名。   但,若是西凉之外派来的刺客,又不应该。   不是她自夸,为防间谍细作,这几年西凉之地在燕王治理之下,一城一池一关都层层森严。当地百姓、往来商贾,都要数证齐全才能出入。但凡疑似外地面貌、口音之人,更是会被遍遍盘查、细细审问。   城防大事,一直都是何常祺家管辖。   犹记年初,赵红药想要找他的茬,还特意派过几个训练有素的下属,乔装乞丐、贵族、普通妇孺,以各种假身份闯关。   想要寻漏洞,借此打何家的脸。   结果,却是下属无论如何精心乔装作假,都一一被无情拆穿。她被迫去捞人,也被何常祺一顿取笑。   但这同时也证明了,西凉何氏城防严谨,尽职尽责!   而最近又适逢西凉多事之秋,世子内乱又被北幽进犯,各城城防更是加倍戒严,商贾全不放行,王都犹甚,一只苍蝇都放不进来。   一个外族刺客又怎么做到长驱直入?   不知道   好在,有她与何常祺、师远廖合攻,刺客再厉害也终究不敌,很快身中数刀、渐渐落了下风。   赵红药一向擅长看准机会直击要害。   在那人忙于同何常祺缠斗时,她稍稍退后,随即又趁着何常祺默契地让出空当,冲上去一弯刀直插此刻心脏——谁成想,一刀下去,虽然确实捅穿,却不知为何并未怎么见血,手感也有点古怪。   捅了心脉却不出血,怎么可能?   赵红药一时疑惑,难道这人心脏不长在常人该长的地方,而在另一边么?   仅仅一个晃神而已,对方剑已在面门。险些被反杀之即,幸好燕王眼明手快,将她往后用力捞了一把。   赵红药劫后余生,就见那人也趁机会又一次甩开师远廖与何常祺,冲上来就对着燕王侧腹一刀砍下!   燕王往后,躲开过了大部分刀刃。   却未能躲过刀尖,不得已受了点“皮外伤”。   结果刀口带毒,全西凉又无人可解!也就是燕王一向身体好能撑,才拖拉了近一个月,状况也是一天差似一天。   慕广寒:“……”   “那个刺客真这么厉害?在西凉最强的三位将军围攻之下,能偷袭成功你,甚至后来,你们还让那人……跑了?”   燕止无奈点头:“是。”   但那人之所以能逃,其实也很蹊跷。明明赵红药穿了他的心,其他几人也都砍中要害,那刺客明明应该受了重伤,却不知为何动作丝毫不见迟缓。   血也不多,只有很少痕迹留在地上。   马也飞快。   何常祺同师远廖的坐骑都是西凉汗血宝马,却竟都没能追上他。一直追到出城,就只见所有痕迹皆消失在城外不远处。   何常祺、师远廖当然不信这个邪。   马上各司其职、双管齐下,一边通知全境城防切断所有刺客可能从西凉离开的路线,一边在那段日子将整个王都与周边城镇每家每户全部掀了个底朝天。   查,拼命查。   还悬赏。赏金极高,绝不可能有人不受诱惑。   但天罗地网之下,却接不到任何有效线报,就好像那人凭空消失了一样。   慕广寒沉吟:“此事,有些奇怪。”   燕止:“不仅如此,之后有奸细烧去我西凉多座城池的粮草,却事后一样抓不到人。不见任何蛛丝马迹,仿若凭空消失。”   “此等蹊跷,月华城主有何见教?”   慕广寒:“……”   他能有什么见教。   他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突然听到这种怪事,当然也是两眼一抓瞎。   “要我看,要么‘敌人’找到了你们的城防漏洞,用了什么特殊身份能够混进混出不被发现。要么就是西凉有一条你们不知道的路,能从外面长驱直入。”   “不可能。”   其他可能,慕广寒一时也想不到了。   “你先别动,先治病。”   说着,就见他拨开扣着他的兔爪,抓起药箱里一只小匕首,在熏香炉上烧了烧。   还别说,大兔子虽然不露出眼睛,倒是一直警觉。   在明晃晃的刀光火光之下,能明显看到他周身裸露的兔肉,都不自觉紧了紧。   大概是以为月华城主烧红匕首,是准备去剜掉他伤口上发黑的腐肉。   慕广寒见状,故意露齿而笑,吓唬他。   原来他也会怕疼啊?   还以为燕王身经百战,会什么都不怕。   大兔子分明被唬住了,默默吞了吞口水,一副躺平、虚弱、无助、认命,任人宰割状。   太好笑了。   慕广寒忍住笑意,凶狠地把刀靠近那伤口。直到他猜兔子大概已经偷偷闭了眼,才终于伸出左手,在自己手腕上割了一下。   腕口落下丝丝鲜血,淋在了燕王溃烂的伤处。   滴答,滴答。   “……”燕王分明愣住。   月华族人之血,内服外用皆是圣品。血滴下去,伤口之处一股黑气飘了出来,摇摇散散。   那黑气其实已伤不到人,慕广寒还是掀开了旁边的窗,一阵冰冷气息带着雨丝飘入。   随即,手不知为何再度被兔爪握住。他微微皱眉,总觉得燕王这次见面,时不时就动手动脚的。   燕止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慕广寒等了一会儿,才听他道:“不痛了。”   废话,月华城主的血药到病处好吗?   “不痛,但,很凉。”   慕广寒:“行行行,我之血镇痛时,本来就会凉一些。别挑了,不疼你就多谢天谢地吧!”   燕王没有做声。   慕广寒则一边将匕首上的血迹擦掉,一边想着其实据他所知,东泽族的这种猎兽毒吧,本该是见血封喉的,也不知燕王是怎么命硬,才撑那么久。   但伤口都成那样了,这段日子只怕也被折磨得很不好过。   正想着,手腕止血的穴位被点了。   随即,淡淡的牡丹花香,伤口被涂上了愈伤药膏。燕王又从手边药箱里拿出白纱,一圈一圈给他裹上手腕。   燕止:“你。”   慕广寒:“什么?”   “你竟……先擦刀。”   慕广寒没明白过来他这句什么意思。直到燕王的指尖轻轻摩挲上他手腕的伤口。   “疼吗?”   他才愣了愣。一种陌生又奇异的感觉蔓延心间,难以言喻。   好像以前,从没有谁在乎过,他割开手腕疼不疼。   一般人的重点,都是感叹他的血可以治伤。当然,也常有受伤之人也会觉得过意不去,送给他各种补品药材。   唯独一次次划开手腕的刺痛,鲜少有人在意。   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不觉得这点痛是什么问题了,割的时候也往往都很随手。   “……当然。”   “当然疼。”   “所以,你这回欠我欠大发了。但我这血治标未必治本,不知这毒有没有解药,待我书信问问拓跋族的小朋友……这期间,你就好好想着怎么还这一命之恩吧?我必不少要,喂,你干嘛!”   燕王突然他伸出手,不顾他脸上的层层伤痕,捏住了他的腮。   往外扯成包子,捏啊捏。   慕广寒:“???”   很好,他已是完全看不透燕王什么清奇思路了,突然捏他腮是几个意思啊?这是什么西凉的诡异童趣吗?   正想着,突然马车外一道惊雷。   轰隆隆,似乎落得很近。马受惊,弄得车子也晃了下,雨水一下从刚被他开了的帘子灌进来。   燕止那两只手从他脸颊上放下来,随即自来熟地,就环住了他的双肩,把他往怀里一搂。   那动作行云流水得,就像是在抱自家小狗一样。   一时风雨侵袭,也不冷了。   周身又都是燕王那滚烫的温度,那人声音低沉,在他耳边说了一句:“好。”   慕广寒就很迷。   好什么?   “好,城主恩情,燕某自当尽力偿还。”   ……切。   慕广寒靠着大兔子温暖的皮,小心避开伤口,默默心里腹诽,好听的话谁都会说,所谓“尽力偿还”?   当然,他在来的路上就显然想过要这次要如何讹诈燕王。但确实没想到他是这么重的伤。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要加码,多讹!   正想着,燕王莫名其妙的,突然笑了起来。   慕广寒本来就像只大蚕蛹似的被迫趴他身上,此刻又被他颠得一动一动的。一来二去,总有一种不太雅的感觉。   月华城主皱眉:“什么那么好笑?”   “没什么。”   大兔子虽努力憋笑,却笑得更加停不下来,像在抽风。慕广寒逼问他,他又不肯多说。   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慕广寒脑子转得快,往无聊破事上想,莫名一下就想着了——就他刚才那滴血那情形,像极了巫医驱邪。   而西凉这边,驱邪一般用什么呢?   用黑狗血。   “……”   “你才是狗!”燕王被打了。   赵红药:“……”   赵红药:“…………”   这可真是,那边打情骂俏,这边如坐针毡。   冰火两重天。   真的,她就故意不出声,她就想着静静坐在车门边上,看某着人究竟什么时候能发现她。   目测月华城主是一辈子也发现不了她了!   也是无话可说。   谁能想月华城主平日里那般狡猾,事事严防死守滴水不漏,如今只身入敌营却全程毫无防备甚至没往背后看一眼,这可还能行?   眼里只有他们燕王是吧?   真不愧是天下皆知色令智昏的典范!   而他们燕王,也没好到哪里去。明明面对着她想死的脸色,却全程目中无人、摸摸抱抱,肆无忌惮!!!   ……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狗男男。   赵红药不禁想起宣萝蕤最近正在创作的虚构话本《西凉王与月华城主婚后二三事》。   宣萝蕤经常写得疯魔,写着写着就滚到床上:“啊——他们实在太配了!!!”   哪里配?   就问哪里配,她不懂,随便拉郎配也要讲基本法吧?   且不说是宿敌了。就说一个那么美,而另一个那么丑!   宣萝蕤:“配啊!你倒是瞧咱们燕王什么时候那么庸俗过,就只看脸了?”   “燕王喜欢的是人品、是才华。”   “还有在此之外,那种原始野性、无视他所向披靡、高高在上,将他高昂的头颅踩在脚下、玩世不恭的灵魂狠狠劈开,如临绝境,如获新生的真实战栗!”   “正因如此,他才一次一次去找他。”   “虽然自己尚没有足够自觉,尚不肯承认被吸引,但身体无比诚实——”   本来这些话,赵红药都当是闺蜜又在日常发癫。   而今,她竟亲眼见识到,宣萝蕤口中“身体的诚实性”!!!   有对比才有伤害。   实在是他们西凉王一直以来,是个极其不喜欢肢体接触的人。唯一能被他亲亲贴贴的,永远只有海东青馋馋。   剩下的,这些年来西凉之中绝色美人扑他的大有人在,男女都有,他却只有嫌弃,就连师远廖有次喝醉往他身上贴,也同样被他嫌弃地整个人拖到墙角!   前阵子,宣萝蕤写作瓶颈。   特意拉着她一起,找燕王喝酒聊天,席间故意提及月华城主,燕王一派冷淡。   “无法,他说不肯屈居之下。”   “我亦不肯,如此,只好将来兵戎相见。”   看似是没得谈了,她出门还幸灾乐祸,宣萝蕤的话本要写不下去了。   结果,“将来兵戎相见”,就是这样的见的?!   话说乌城那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呀?之前在洛州打的你死我活,这再一见面就亲亲抱抱。   之前是谁?是谁的原话——“不肯就不肯吧。我这人逍遥惯了,没有兴趣以色侍人。”   你没有兴趣,你抱的那么紧?!   你还……   蹭蹭。   他刚才是一边抱,一边下巴蹭蹭的吧。   蹭蹭是怎么回事啊?!   赵红药:“……”   很好,她人生第一次,通过画面看到了宣萝蕤话本上的一段描写——“她通过他的行为,初次明确感觉到了,原来他确实是个活人、有血有肉,有真实而生动的好恶与欲望。”   只是话本里的那个“她”,是宣萝蕤本人,而不是此刻不该在车里的她!   人来错了,实在煎熬。   要是换成宣萝蕤应该觉得很兴奋吧。可她只觉得这眼睛脏了,不能要了!   ……   然而,这还没完。   慕广寒也知道被蹭了。   “……”就,怎么说呢。实早在乌城那次,他就悄么么有所觉悟——燕王这人,是真的非凡气度、能屈能伸!   返观自己,让他对敌人低头,他似乎是不太做得到。   可燕王不同,上次这次,做低伏小毫无障碍。为了利益全不在乎颜面,这是真枭雄!   敬佩。   明明是一只西凉大野狼,一蹭一蹭的,还真活像家兔。   书锦锦养了两只,很通人性,会装可爱,就为混口吃的。慕广寒有时拿点萝卜叶子过去,那两只兔能蹭他好久。   “……”   “我明白了,只治伤远远不够。燕王此次找我来‘救命’,是指望我顺带出谋划策,将西凉内奸、缺粮之事,也一并解决?”   大兔子:“是。”   “……”   你还真好意思开这个口啊?   “燕王就这么相信自己的敌人会雪中送炭,而非落井下石?”   “并非‘相信自己的敌人’,只是相信月华城主。”   燕王摇了摇头,随着动作,发丝又在月华城主脸上挠了挠。   “毕竟月华城主对燕某,一向真诚以待。”   “实不相瞒,燕某亦仍未放弃。”   “对待城主之心,也一如既往,如明月皎皎。”   “燕某听闻,人生总该有一次,为值得之人卸了心防、奋不顾身,哪怕没有结果,也是愿赌服输、不留遗憾。”   “我愿相信城主,认赌服输。”   慕广寒:“……”   赵红药:“……”   挖人就好好挖人。   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第43章   江边离簌城本就远。   加之路上泥泞,马车一路走回城差不多走了一个时辰之久。   那一个时辰的漫长程度……足够赵红药本不愿相信《月华城主风流史》的真实性,结果却因亲眼所见最终认输。   就,卿卿我我、诡计多端的狗男男。   两个都是!!!   车继续行,月华城主一边趴燕王怀里,一边努力维持一本正经:“燕王既是有心,不如我俩坐好,慢慢谈此次交易。还望先、放、手。”   那边燕王却是顽皮勾唇,大肆摇头。环着城主的那两只手箍得更紧,还肆无忌惮撸了两把,自顾自笑意更甚。   城主无奈。   “一月不见,试问燕王,究竟从哪里学来动手动脚的新毛病?”   “新毛病”确与燕王一贯的性子不符,但如果非要旁观者赵红药说一句公道话——   月华城主也没资格抱怨别人!   一个明明会武的人,若是真想,完全可以当即起身暴起殴打燕王,才不会全程就只是单纯用嘴让人“放手”。   这就仿若一个贪睡不想起的人。一边义正言辞“再不起床不行了”,一边继续抱着大棉被欲生欲死、缠缠绵绵。事实胜于雄辩!   综上所述。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装作无事发生、装作死不情愿,然而相互疯狂贴贴的狗男男暧昧现场!   令人头秃。   车内熏香袅袅,燕王修长的手指,在月华城主背上游移:“听闻近来城主在陌阡城中……刚低价收(免费骗)了不少物资粮实,还与众多粮商签了供粮之约。”   “城主亦知,西凉今冬粮草,多为歹人所烧。”   “燕某此次请城主来,亦是期望能顺带,向洛州商量一下购粮事宜。”   “万望城主能看在往日情分上,算燕某便宜点。”   “此乃整个西凉之诚意请求。”   “……”   “……”   确实,洛州眼下粮食丰硕。   慕广寒这一回从陌阡贵族那里骗了太多物资,已不仅仅是仓廪充实,直接是粮仓都不够用了,甚至还真提早双倍还了借乌恒的粮。   反观西凉,则是所囤过冬粮被烧,又逢天子诏书征兵合围讨逆。大敌当前,军队百姓都要粮,又孤立无援、求购无门。   这事乍一看,确是一笔互利互惠的好生意。   洛州从陌阡收粮,直接装船送去西凉,不仅能大赚一笔,还能得不小的人情。   车子继续前行,车脚的小铃铛响个不停。   慕广寒:“……不卖。”   “一石都不能卖。”   “燕王心里该很清楚——眼下西凉为天下所讨,唯有我借口内乱平叛说动南越王拒不出兵,已是给了燕王极大的颜面。”   燕止:“嗯,燕某感激。”   “既已如此,若再卖粮资助,就再难堵天下悠悠之口。到时洛州成了天子眼中钉、肉中刺,天下群雄众矢之的,万一他们动了歪心思,先放西凉,转而攻打洛州。”   “那我岂不是……又中了燕王成功祸水东引、金蝉脱壳之计,让洛州做了西凉替死伥鬼、引火烧身?”   “……”   月华城主虽是脸上毒纹狰狞、看不清样貌,倒是一双眼睛倒是清明透彻,盯着燕王。   而燕王抚摸他背的指尖,亦悄悄停了片刻。   一时间整个马车里寂静无声。   唯有赵红药醍醐灌顶,只觉脑子嗡嗡响、突突跳。   原来,这才是燕王真正的如意算盘!   西凉四大将军之中,她不可否认,自己一直是打得猛但并不十分擅长权谋的那个。至少跟在燕止身边时,时常都能深觉燕王阴险非常人可及,自己则被耍得团团转。   而今,终于。   又一次看到了燕王深谋远见。   确实,眼下西凉弱势,未必能一己之力面对整个天下被诏书鼓动。在各方豪强心怀鬼胎分一杯羹的联军即将来袭之际,最好的抉择,就是能拖上强力的盟友共进退……   所能想方设法把月华城主、整个南越死死绑住,本来的“孤立无援、一线生机”,就能变成“势均力敌、还有得打”。   这才是他求月华城主过来的真正目的。   ……燕止果然,依旧是那个燕止。   什么“逍遥惯了,不愿政治联姻”,什么“不肯屈居月华城主之下”,什么“绝不以色侍人”,只要利益足够,他就能做到该折腰时就折腰。不惜抹掉一切桀骜不驯,违逆一切天性!   能屈能伸。   不。   与其说燕止“能屈能伸”,倒不如说,他自始至终都是那个肆意妄为、没有心的燕王殿下。   满心眼一石多鸟、吃干抹净的算计!   ……   只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再好的算计,也抵不过月华城主精明、一眼看穿。   赵红药最近听人说起了一些中原那边的书,好像有说法是“世间万物永远相生相克”,如此说来,若把这月华城主当成上天专派下来收拾他们桀骜不驯的燕王、给燕王本来一帆风顺的彪悍人生路平添坎坷的存在,倒也颇见天地意趣。   月华城主轻易拆穿了燕王,大概也是觉得这虚与委蛇也没什么意思,再度尝试从燕王怀中起身。   结果被摁住。   又起,又被摁住。   一时间,两人的动作笨拙得好像猫狗打架。一只在炸毛挣扎,全程被另一只摁住头。   但赵红药仍默默觉得,燕王危矣。   可能是她最近潜移默化被宣萝蕤洗脑太多,时不时总想起《月华城主风流史》里的一条铁律——敢用美色算计月华城主、与虎谋皮的那些人,等城主清醒了,便一个个都下场凄惨。   如今眼看着,燕王也要步前任后尘。   从亲亲摸摸的虚假甜蜜,剧情一下进了宣萝蕤写的“巨大虐恋”阶段。   正好马车外面雨那么大。   最适合吵架、嘶吼,最后月华城主大雨中走人,任由燕王毒发自生自灭、西凉大乱。时隔多年城主再回来到燕王长草的坟墓上喝一壶梨花白。   啧。   果然寄希望于燕王“以色侍人”是没有前途的!   此刻,又该要如何力挽狂澜?燕王那不解风情的性子,能哄好城主才有鬼。   可偏偏,她又不会帮忙哄,要是宣萝蕤在就好了!   ……   赵红药万万没想到。   那边两人一个象征性挣扎了几下,一个象征性摁了几下。突然莫名其妙的,月华城主忽然笑了,燕王亦笑了。   一笑泯恩仇,唯独局外人不懂。   不是正在互相算计,他们俩为什么又笑了??哪里好笑?有什么好笑!   慕广寒佩服:“还是燕王沉得住气,半点不急。”   燕王道:“城主明察,燕某绝无引火洛州之意。只不过身在王位,迫于无奈,心怀朴素地想为西凉百姓谋一点过冬粮食而已。”   “……”   “燕某亦深信,城主素来心怀天下、悲悯众生。”   “即便是西凉百姓,城主也必不忍心看他们忍饥捱冻、饿殍遍野。因此,即使不肯卖粮,城主也定已早早有了别的瞒天过海、两全其美之法。”   他说完,手指偷偷又开始撸摸。   慕广寒笑了一声,抬眼怼他:“燕王也莫要太过笃定,更莫太过依赖敌人,要知人生在世,求人不如求己。”   燕止:“话虽如此,术业有专攻。”   “燕某不才,西凉不才。内政之事,城主最擅长,愿俯首恭听。”   慕广寒却问他:“不如燕王先跟我说说,请我过来之前,燕王自己都先做了什么补救之法?”   燕王歪头,很是坦荡:“首先,自然是开仓放粮,赈济失粮百姓。”   “收效如何?”   燕王摇头:“被烧之地,人人慌乱,以至于调粮开仓之后,无论是饥民还是殷实百姓,纷纷挤兑抢粮、屯粮。往往一开粮仓不到半日就疯抢一空。这样下去,整个西凉的余粮亦根本不足以分,加之各级官员还有不少暗通富户、商人,借机盘剥、收粮、屯粮、高价待沽。”   “此事,燕某有心整治,奈何人太多,又从上到下牵涉甚广,根本罚不完。”   “想杀一儆百,亦要考虑法不责众。地方百姓许多愚昧难教,一时难以规训;何况户户藏粮、家家相护,亦是难以一一寻罚。”   “为今之计,只能暂缓放粮。”   “但只怕深秋已至、冬日渐近,到时真正的饥民或要饿死、或要闹事。”   “此事自让人于心不忍,却又并无他法,实在是……”   “……”   慕广寒伸出手,拍了拍杂毛兔头。   燕王虽只是平常语调叙说,但听来依旧好生委屈。   西凉近来,本来外患所扰已让人焦头烂额,怎奈燕王想方设法想要先解百姓内忧,可往下从官员到平民,又人人为自利着想。   或许他们也并非存心添乱。   只是人性如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人人囤粮避害,反而缺粮者更无粮、乱得要死。   燕王又恰逢重伤,难免心累。   此事慕广寒暂时按下不表,又问他:“之外呢,燕王还做了什么?”   燕止:“……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慕广寒稍微一愣,觉得此人也是有种又有趣。   “莫不是,燕王也派刺客,去了华都和北幽?”   燕止立马反问他:“城主也觉得,刺客与烧粮奸细,是华都与北幽那边派来的人?”   慕广寒:“应该是,除非你同别人还有什么恩怨。”   “但若是个人恩怨,寻常小的州侯城主,也难以有这般厉害的谋划与人手。何况眼下西凉大乱而最得益的,也是华都天子势力。”   “更不要说,一直听闻国师闻铮身边有几名骁勇异常、来去无踪的黑衣骑士,很是符合刺客特征。”   慕广寒正说着,忽然两腮又被捏住。   慕广寒:“……”   他看傻子一样瞪了一眼遮脸大兔:“是,除他之外,我也有动机。可我若杀你,还需那般大费周章?”   燕王咧嘴,吃吃笑了:“是是,自不是城主。城主一向……待燕某最好。”   这话听着怪怪的,慕广寒烦他,作势啊呜一口要咬他手指。   “还有呢?”   燕止摇头:“没了。”   “无非是内忧外患,燕某自知独木难支。修书一封求城主过来救命。”   慕广寒:“……”   如此听来,燕王也算是尽力了。聪明人做聪明事,几乎哪一步都没走错,走错的也及时止损了。   干净利落。尤其还知道及时喊他过来、向他求救。   “多谢燕王信任。”   “不过想来燕王也听说,近来我在陌阡,混得可是风生水起、日进斗金。想必燕王的交换筹码,定是要备得更为贵重得多、让我难以拒绝?”   燕王大言不惭:“嗯。”   慕广寒这就好奇了:“是什么,我能否提前看看……喂!”   后颈忽然间,指尖轻轻碰触、缓缓按压,脊背瞬间一片酥麻,直达头皮。   月华城主瞬间炸了:“我再说一次。你要说话就好好说,休要动手动脚!!!”   燕王:“嗯,好。”   人犹无耻,譬如燕止。   明明答应,手上动作却片刻没停。不止没停,撸得更欢了。   赵红药:“……”   那动作,和他撸馋馋时一模一样。   在西凉,将领多数都把自己的鹰当做亲密的战友、伙伴,很是敬重。唯独燕王,猛禽当宠物。每次都不顾反抗,捉过来一通揉、再一通亲,每次都把鸟弄炸毛。   可鸟又做错了什么呢?   而她又做错了什么?   整整一个时辰,要在这看这种表演!   ……   好在,下车之时,她终有机会报一箭之仇。   眼见着月华城主扶起燕王,猝不及防转身同她四目相对,赵红药拖着腮,饶有兴趣地见证那人的脸上精彩分呈的表情。   哈哈哈。   哈哈哈哈。   笑死她了啊哈哈哈。   她是开心了,倒霉的却是燕王,当场就被扔下不管了。 第44章   不得不说,月华城主“医术”的确不凡。   几滴血,一会儿功夫,躺了大半个月的燕王下马车时,已勉强能走了。   赵红药:“真不疼了?”   燕止:“嗯,好多了。”   雨亦小了许多。燕王抢过随从的伞,唇角微微一抹笑,就追着去给月华城主撑伞。   一靠过去,又是往月华城主身上自来熟地贴。贴完还嗅,小狗似的。被月华城主嫌弃,也不气馁。   赵红药:“……”   双目尽毁,非礼勿视。   簌城小城,好容易得来的下榻之处,还是燕王临时征用的城中富户之家。   小城富户的庭院宅邸,虽也五脏俱全、曲径通幽,但毕竟还是小家把式了些。不过区区二进院子,一方小塘,一排画虎似猫不伦不类的仿江南小亭台与红色檐角,既不能与王都气象万千相比,亦同洛州风情比拟相形见绌。   赵红药下榻之处就更无奈。   簌城富户不多,她只能暂住簌城太守的宅邸——太守是个清官,府邸活生生一农家小院,脱落的墙皮上还挂满了晒干的苞米、大蒜与辣椒!   罢。   往年打仗时,也不是没经历比这更糟得多的住宿。学燕王能屈能伸,忍一忍就过去了。   这么想着,她刚泡了一壶浊茶,准备随便喝着暖暖身子,就听说何常祺与师远廖回来了。   西凉“刺客们”回来了!   ……   片刻以后。   农家小院小雨已停,抬眼一片七色彩虹。小桌上三杯茶、一壶酒,简单平庸的西凉面点。   师远廖:“王上身体能无大碍,我就放心了!”   “这就好,此次实在凶险至极。我险些以为他此次要撑不过……呜。”他说着说着,竟要哭了的样子,赶紧吃了块糕做掩饰。   赵红药闻言呆了片刻。   她倒是,从未想过燕王可能撑不下去。   燕止即便重伤,依旧始终只是每日安静躺着,不见抱怨、亦不见烦躁不安,云淡风轻。   虽医者都说伤得很重,亦说他要日日承受痛楚,但毕竟,看着不像。   加上他从来都能逢凶化吉,她就没当一回事。   可如今想想,她还记得自己这辈子受的最重的一次伤。是十九岁那年,跟着燕王被月华城主烧。大腿后侧被烧伤了一大片,留了好重的疤。   好在她遇到了不错的医者,好得很快。   只是那过程中受的罪,以及因伤而导致的无聊、沮丧、吃不下饭、摔东西的暴躁,至今历历在目。   与她那次不同,燕王这次,不仅有生命危险,且状况一日差似一日。   若没有月华城主,他是否……真的会出事?   她才突然惊觉,只怕真到要死的那一天,燕王可能还是那样安安静静的样子,然后或许忽然就再也不会醒过来。   究竟,是别人没有心、没有感觉。   还是她太过迟钝?   万一别人其实什么都懂,只是不擅表露,习惯做出一副逍遥模样。   不,还是别这么想。   她摇摇头,耳坠晃了晃。转而问对面两人:“对了,说说你们此去华都,成效如何?”   ……   何常祺和师远廖此次,虽是奉命去华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却根本无法混进守卫森严的皇城。   因而只得自行退一步,在北幽之地搞了一些事情。   师远廖:“我本来还想努努力、混进皇都直奔那国师府去大杀特杀一番,奈何常祺他死活不允。”   何常祺:“我自有计较。华都守备太过森严,咱们派去的手下全部有去无回,自然不能再多涉险。”   师远廖:“但你也说了,那些手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很是蹊跷。”   何常祺:“是蹊跷,我本也有意查明原委,怎奈此去之前,王上特意叮嘱,如今国师矫天子诏煽动天下,西凉本是众矢之的,我等务必处处小心。”   “我就想,万一我和远廖再出了事、落下把柄被抓,只会对西凉大大不利。”   “再者,若那日黑衣刺客真是出自国师府邸,即便混进华都,面对那等高手,以我与远廖实力也未必占优。”   “综上种种缘由,我才临时决定,转而去戒备不那么森严的北幽,在那处暗杀了好几个守城将领,走时也烧了他们几处粮草。”   “除此之外,我们还收买了一些当地商贾,做西凉内应。亦让几个心思灵巧、训练有素的手下佯装匠人奴仆,卖进北幽高门大户府中。”   “总之有备无患。”   师远廖叹道:“红药,你是不知。华都、北幽之地,几年之前还是一片混乱破败,谁知这次再去,多处竟已被治理得森严井然。”   “由此可见,那国师筹谋、野心实力皆不容小觑,难对付程度,未必会在月华城主之下。”   “唉。”   “总之我们西凉如今,可真是前狼后虎。”   赵红药:“话虽如此,咱们王上艺高人胆大,还在筹谋与‘虎’谋皮。多半还想着攻心为上、‘驱虎吞狼’呢。”   何常祺挑眉:“驱虎吞狼,他确定?”   “可不要最后弄巧成拙,成了狐假虎威,又或者是为虎作伥、骑虎难下、羊入虎口、被虎吃掉才好。”   “哈哈哈哈哈……”   燕王不在,大家自然拿他开涮。涮得正起劲,冷不丁一只白毛大兔子无声无息伸头过来。   众:“……”   师远廖:“哇,咳,燕、燕止,你、你能走了?”   何常祺则没有那么多虚伪:“上次看你还快死了,看来那月华城主确实不俗,一招便能起死回生,也真不怪王上对他……嗷,疼疼疼!”   赵红药再度有些发呆,原来何常祺的手臂受伤了。   她同他坐在这吃喝了那么好一会儿,都不曾发现。燕王却是眼尖,一眼看穿,顺手丢了一盒药膏给他。   何常祺看了一眼盒子:“乌恒特产的鹿韭愈创膏?”   随即打开盒子闻了闻,果真一阵牡丹香:“但我记得,王上从城主之处摸到的那一盒,不是早用光了?”   燕止:“是。”   “但他知我受伤,这次过来,特意又为我带了许多来。”   何常祺:“……”   就,明明寻常的一句话,为何此刻从燕王口里说出来,却怎么听怎么古怪?   是因为那言语中暗戳戳,又……呼之欲出的炫耀之情?   这种情绪若在旁人身上,倒都正常。只是出现在燕王身上很奇怪。毕竟众所周知,燕王这么多年那么多胜仗,都不曾自得意满。甚至就连最后“篡位”,都篡得一脸兴趣缺缺。   燕王何时,竟也有了这般摇曳得意的模样?   何常祺不解。   赵红药:别看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   燕王坐下,饮了三杯。   据他所说,是月华城主要泡澡驱寒,因而将他从小院里赶了出来,这才令他有空,过来同三人喝一回儿茶。   但一会儿就得回去,陪城主用晚膳。   何常祺:“……”   看起来,十分上赶着的样子。   果然,才两三炷香之后,燕王就坐不住了:“时候也差不多了,我回去了。”   “不急。”   “今日城主刚到,舟车劳顿。待一切安顿好后,你们也都有机会。”   “……”   “……”   燕王走了,师远廖不解:“什么叫我们也‘都有机会’?”   赵红药叹气:“大概是说,我们之后也有机会,同那月华城主一起吃饭吧。”   师远廖一脸更大的不解:“谁稀罕他一起吃饭了?”   谁稀罕,燕王自己稀罕。   太稀罕了,以至于误以为别人也稀罕。   ……燕子发癫,令人头秃。   一旁,何常祺喃喃:“你俩看到了吗,适才燕王手中……一直在玩一条束发带。”   众所周知,西凉这边束发用绳。   而燕王适才手中那丝质光泽又带暗纹刺绣的发带,一看就是江南风情。   加之他又说某人沐浴去了,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该不会是月华城主散了发带去沐浴,燕王他偷了发带拿来玩吧?   一时何常祺亦面露困惑。   何至暧昧于此呢?   赵红药发誓,她和宣萝蕤不同,几乎从不八卦。因此她忍住,努力忍。   桌上有茶亦有酒。   她食不知味,都没注意自己拿了壶酒,咚咚咚一直灌。   传说中的“喝闷酒”。   何常祺那边兀自想了想,倒也像是很快就想通:“也罢!”   “那人既是救得王上一命,王上以身相许也不亏。我倒也十分乐得看他一反常态、逢场作戏、以色侍人的模样。”   “当然,以王上美色,自然要侍得回本才行。”   “必要得那月华城主将缺粮之事也能一并解决……”   “但只怕以城主心机,不会轻易卖粮。”   “红药,你说咱们王上会不会卖身求荣,卖到最后偷鸡不成……被人白吃白占啊?”   赵红药忍忍忍,继续忍。   “被”白吃白占?   若燕王能“被”白吃白占倒还好了,起码还能变成另一个不倒贴的故事!   赵红药一时不堪回首。   就在她泡茶之前,刚好当地一些时新土特产被送来了太守府,她便同太守一起给燕王挑了些好的拿过去。   可怜的太守,五十多岁的本分老学究。   才被月华城主的样貌吓了一大跳,随即又见燕王全程贴在城主身上,贴贴贴。   可怜的老太守只能全程磕磕巴巴、委委屈屈,与那两只牛鬼蛇神唠家常。   赵红药实在看不下去。   好容易,瞅了个月华城主向城主询问簌城情况、地图、沙盘的空当,果断把燕王拉一边,好心提点他,你私底下如何任性妄为无人管,可身为王上,这大庭广众、外人在场,多少收敛一点!   结果燕止回答了她什么?   燕王一脸无辜,沉吟片刻,全盘否认,一本正经得丝毫不像是开玩笑。   “胡说,不过碰了两下,我几时‘常常’摸他了?”   赵红药当时走出小院都整个人飘忽,怀疑自己见了鬼。   但她很确定,不是她见鬼!燕王明明就是时刻在摸摸、贴贴月华城主。   除非他摸的时候,并不清楚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摸。   才会那般肆无忌惮,还不承认!   “……”   “……”   但,仔细想想,若是如此,岂不是更完犊子了吗?   ……   簌城小城。   统共一条主街,百十来户人家,条件实在有限。   赵红药至少还能住太守府的客房,而何常祺和师远廖,甚至只能在仆人房将就。   赵红药:“哎,这小破城,条件艰苦。”   师远廖:“没所谓了。反正就连燕王同月华城主,也都只能凑合着挤在一起哎。”   赵红药:“……”   对哦。   仔细想想,那所谓富户宅邸,也不过努力收拾腾挪出来一点像样的地方。统共一间独门小院,一间卧室,一、张、牙、床。   好家伙。   那两人今晚岂不是要……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   慕广寒本就长途跋涉,很累,又淋了雨还放了血,不免有些昏昏沉沉。   以至于当晚,当他发现竟要与燕王同处一室、甚至同床而眠时……   就只有犯困和一阵无奈好笑。   算了。   白天那么多次挣扎,也挣扎累了,何况本来就不是真的想挣扎。   寂寞这玩意,无论怎么排遣,始终如蛆附骨。   头脑再清楚,饥渴的皮肤,也永远想要有人碰触。哪怕是大兔子那心怀鬼胎、不合时宜、带着略微戏谑的摸来摸去……   同样的,亦想有人能陪他入眠。   甚至不介意像此刻般,深冬捂不热的棉被下,被滚烫的大兔子一把捞进怀里。   确实,大兔子没什么分寸。   有时挺烦人。   也是有求于他,才会这般过度讨好、很不真实。   但至少,此刻让全身战栗的滚烫温度,货真价实。很少有人会愿意这么慷慨地抱着他。这就够了,能换一夜甜梦。   正想着,兔爪蹭到了他的腰侧,痒痒的。   慕广寒一怔。那里有道伤疤,卫留夷取髓时留下的,蜈蚣一样狰狞。   他以前好像总觉得,爱过一个人,总得留下点什么。一如此刻脖子上挂着的小石戒,落在枕上,被燕王把玩。   原来其实,没有必要,没有意义。   再多回忆,比不上眼前片刻暖意欢愉。   ……   他抬起手,避开燕王伤口,小心翼翼也去抱兔子。   手感不错,暖乎乎的。   与这种头脑极端清醒的人,进行互利互惠的合作,其实才是所有关系中最牢固、且最长久的。即便亦敌亦友,只要利益还在,就能一直抱。   “……”慕广寒突发奇想。   能不能干脆,一直这样下去?   虽然很清楚,像他们这种终极目标不同的利益合作,最后几乎必然分赃不均、反目成仇。   但距离那一日,毕竟还早。   何况真的等到那一日,他也没几天可活了。之前赚到的无数个片刻欢愉,却是稳赚不赔。   大兔子毕竟和别人不一样,他足够聪明,亦足够优雅,不用担心演技露馅,不用担心种种愚蠢操作……   甚至,到了最后,也未必会弄得很难看。   因为此人一直都在进化。   犹记上次见面,燕王还无非是花灯游船之上,给他靠一靠而已。   全程都是慕广寒在偷玩对方发尾的小黑兔,燕王并未主动碰他。   换到这次,燕王却已学会了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摆弄他。   慕广寒自知,今日的他,模样只比花灯那日更可怖。   那日好歹还裹了一层僵尸绷带,今日啥都没有,就顶着一张满月过后全毁容、毒纹都蔓延到颈子一半的吓人的脸就来了。   燕王却依旧照单全收,对他的难看模样视而不见。   全程扮演一只特别温暖的烦人大兔子。   慕广寒很确定,自己已不再会动心。他看西凉王,就是个眯眯眼大兔子。   但纵然是兔子,若是习惯了,哪天没有了,也会难过的吧。   燕止:“……”   怀里人始终是蜷缩着的。   看起来很悲惨,像一只濒死的动物。这不是第一次看到这般。   花灯那次,萤火那次,也许更早。早到不知什么时候,他曾看过他一个人寂寥地,靠在一棵开满花的杏子树下发呆。   明明很鲜活,又很厉害,无所不能。   却看起来却是不快去抱抱他,他就快要碎掉了的样子。   他垂眸,默默收紧了手臂。   ……   没想到这个动作,却让月华城主误会了。   他顶着困意努力醒过来,皱眉叹道:“是我错了,不该逗你,明知你心里很急。”   “……”   “粮草的事,确实是迫在眉睫。”   “我若一直不说,你是不是一夜都不要睡了?”   “燕王也有不敢开口问的事,怕我吃了你?”   燕王默然,不置可否。   听着他那故作轻松的语调。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眸光沉沉,缓缓透出一丝晦涩的温柔。   “西凉冬粮,寻常价格,十文一斗。”月华城主困倦道。   “但如今那些代家而沽的缺德富户商贩,已将粮价炒到五十文,有些地方甚至已抬到八十文,百姓叫苦连天,是不是?”   燕王点头。   “而如今西凉库房里,虽没有粮,但仍不缺钱,甚至足够一掷千金,是不是?”   “是。”   “你听我的,明日开始,以库银全西凉高价收粮。”   “有就收,不管多少,通通吃下。哪怕囤粮富户将价格再抬,涨到一百五十文、三百文,五百文,不要管,继续收,有多少收多少。”   燕止:“……”   “我不懂。”   慕广寒笑出了声。燕王一向如此,勤奋好学、不懂就问。   “是,乍一听此举全无道理。”   “花那么多钱,养肥那些心思歹毒、囤粮发国难财的富户商贩,收上来的粮又多半本就是国库发下去赈灾的,再发一次也只会重蹈覆辙,毫无成效。”   燕止:“嗯。”   “所以我要你做的,是高价收上来以后,封存不动。一颗米也不再发出去。”   “……”   “到时,富户手上的粮越来越少,西凉粮价越来越高。”   “高到百姓望洋兴叹,高到四处民怨载道,高到此事传扬万里。”   “有大利可图,各地商人必将闻风而动,四面八方倾巢而来。”   “其实,眼下价格抬到五十、八十文,已有不少商家蠢蠢欲动,只是迫于华都压力,无人敢做那个出头鸟。可等粮价卖到二三百文、五百文,便必有商贾敢争个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到时他们都来了,华都那边也不好寻哪一家开刀。正如燕王经验,法不责众。”   燕止:“如此一来,就不愁购粮了。”   “二三百文,是贵了些。好在西凉国库这些年确实富庶,这些不过九牛一毛……”   月华城主当即再度笑出了声。   他伸手敲了一下那只傻兔子:“你们西凉人,果然是外战不愁,内政不修。”   怪不得天天想着拐个王佐之才回去,瞧这笨的。   “还二三百文?”   “到时定价就还不你说了算?”   “你想啊,他们四面八方一下来了那么多。争相要卖,你要压价,他们敢反抗吗?”   “真敢反抗,他们也要考虑往来船运、路费,这可是一笔不菲的开支。真就原封不动运回去,万一回去路上下场雨,指不定就整船坏了,还不如降价卖给你。”   “到时,你若愿意,以十文公道价格收购,他们亏得不多,已足够感恩戴德西凉王留下好名声。”   “当然,若是想坑他们一把,也只怪他们自己被猪油蒙了心。你给多少,他们也得吃下这亏。还能真运回去不成?”   “……”   “…………”   慕广寒被大兔子再次抱紧了。   他知道他这个动作是在感叹他绝顶聪明。不过其实这事儿确实只是术业有专攻。他也不是聪明,他是在月华城时又没朋友,又没人爱,只能认真看了好多好多书。   燕王:“我之前……”   慕广寒等着,还以为他要说什么。   “我之前,其实,并未觉得睡不着。”   “此刻,倒是有些不知……今晚该怎么睡了。”   慕广寒被他逗笑了。   大兔子有的时候,真的意外的让人觉得……可爱。   是,他当然知道他还是那个肃杀、凌厉、桀骜不驯、杀人不眨眼的男人。也知道眼前的一切多半是演的。   但没关系。   不可否认,燕王演得浑然天成,演出了大兔子的种种可爱之处。   也让他心甘情愿教他这些,不后悔。   “嗯……但我着实困了。”   你一个人睡不着吧,月华城主要睡了。   睡。   睡。   能不能不要一边被撸一边睡!   “你别动。”   “我没有。”   “……”   “你明明还在动!”   燕王皱眉,他明明只有呼吸而已。   “你的手指!!喜欢摸就去摸被单,不要一个劲在我背上摸个不停!”   “……”   可他明明没有摸。怎么总有人这么说,赵红药也说他总摸他。   慕广寒:“真的,燕王你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坏习惯?”明明上次见面还没有。   燕止:“……”   非要说的话。   “从城主你那里。”   “??”   “城主你先动的手。”   “咱们初次合作,萤火那日,城主你摸的我。”   “那时我还以为,那是南越或者月华城的……习俗。”   “……”   慕广寒半睡半醒、哭笑不得、气若游丝:“南越和月华城……都没有那种习俗。”   “还有,摸头发不能算摸。”   “哦。”   后背的手拿下去了,开始玩他头发。   慕广寒:“……”   算了,先睡。   很快,怀中之人的呼吸变得均匀。燕止垂眸,看他整个人舒展开来,再不是之前要死不活的模样。   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他以前,也并不觉得摸来摸去是什么好习惯,也曾觉得月华城主这人一来就上手好生奇怪。   谁知学会以后……   摸了上瘾。   这能怪谁? 第45章   翌日。   道理是人人都懂。   但真正实施起来,却并非如想象中一样轻易。   自打官仓开始收冬粮起,西凉粮价就日新月异,几天飙到一百二十文,隔日又变成一百八十文。屯粮富商赚得盆满钵满,百姓民怨沸腾。   偏偏知晓此计真相之人,又暂不能说破。   以至于半月之内,西凉人心惶惶。   忠臣日日书信燕王,直言此事火烧眉毛,绝不可继续放任不管。   燕王却是一反常态。   偶尔回一两封信,无非是“朝廷余粮亦不足也一时没有办法”“此事到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类似废话,全不像往常一般精明能干、杀伐果决。   后有老臣忍不了了,专程跑去簌城求见。结果燕王竟躲着不肯见人。   如此反常,王都群臣之中很快有了传闻,说燕王是最近是在簌城纳了一“绝色美人”,一时被其诱惑,沉溺温柔乡而荒废政事。   “哎,这……虽说咱们王上年纪也不小了,大婚之事也早该在考虑之中。”   “但,万不该这马上百姓要吃不上饭的时候,不知轻重缓急,只顾自己风流快活啊!冤孽,冤孽!”   “也不知这次遇上的究竟是何等天仙绝色?王上之前连西凉第一美人都不肯娶,是哪般美色能让他如此不可自拔?”   “想来那簌城原先是南越仪州的地盘,定是南边的红颜祸水、勾魂摄魄!”   “唉,眼下可该如何是好?”   不止群臣急。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就连何常祺、师远廖都坐不住了。   虽然他们早已被告知了月华城主计划。   也双双一度觉得此计划可行、毫无破绽。   可如今真的置身其中,眼见着粮价日渐令人发指,而街市之中百姓只能望洋哀叹。尤其是这几日,两人还特意策马跑到周边几座小城看了看。   眼见着清贫的老妪老叟,对着那要命的粮价落寞摇头,那般情景着实令人煎熬!   何常祺一摔马鞭,叹气:“往年咱们西凉就算最穷时,也从未出过这种事!”   “……”   “你们说,万一啊。”   “万一那月华城主居心叵测,我们又该如何是好?”   “粮价飙升以后,各地粮商真能趋之若鹜么?万一没人来,又该如何是好?更不要说如今随着粮价乱套,其他物价也全乱了,这样再拖一个月入了冬,到时候整个西凉陷入泥沼,而他又不用负责!”   月华城主此次来西凉,为防节外生枝,本就是秘密之行,没多少人知晓。   因而万一被坑了,到时候所有的骂名,只怕都得是燕王背。   何常祺生在西凉武将世家,看的史书多了去了。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   比如有谋士趁着敌国饥荒,装作好人献计献策、借物借粮,骗取信任后又送去颗颗饱满的极好谷物种子。   敌国感恩,将种子种下,没有看穿对方包藏祸心。   结果种子是煮过的。   来年,敌国举国陷入更大的饥荒。谋士直接不费一兵一卒,不战而屈人之兵。   类似的故事多了去了。   总而言之,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防人之心不可无!   而且,他们到底凭什么相信月华城主会一心帮着西凉,而不是存心趁乱让西凉万劫不复啊?   赵红药:“不,应该不至于。”   她个人倒也不是多相信月华城主的为人。   只是身后时常有一众老谋深算的家族长辈们,几番商讨之后,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   目前天下势力分散,群雄并起。但非要说的话,眼下最大的三家势力,分别是天子、西凉、南越。   其中天子占华都北幽,天然占了一呼百应的至高地位。可以说是眼下第一大势力。   而天子发疯一般针对西凉,也是因为西凉是最为威胁它的统治第二大势力。   在这种近乎于天下三分的平衡关系之下,南越作为第三大势力,它会帮谁?   绝不能坐视一家独大的道理,没有人不懂。   因此哪怕月华城主存着私心,想在两边争斗之中左右逢源、偷偷壮大。以他一直以来的聪明,也绝无道理先向第二势力下黑手,为天子做嫁衣裳。   赵红药:“更何况,我亦信燕王。”   “燕王过去一向擅长窥测人心,从未出错。他如此信得过月华城主,定有他信得过的道理。哪怕有什么后招,以燕王机敏,也多半有办法反制。”   师远廖喃喃:“哼,就凭燕止,我看可未必……”   赵红药皱眉,眯眼瞅他。   在西凉,别人质疑燕王的判断就罢了。   师远廖可是公认四大世家小辈里最傻的一个,他如何有资格嫌燕王会犯傻?   师远廖脸色一红:“是是是!我承认,我是思虑不如燕止。”   “但燕止也不是次次料事如神吧,你倒是瞧瞧他以往,被那月华城主坑的还不够多?”   “更何况,他如今每天,又常常出神傻笑……”   他说到此处,露出了嫌弃的神色,又转头道:“喂,常祺你别置身事外了,也帮我说说话啊!上次你说王上‘色令智昏’的那话,具体是怎么说的来着?”   何常祺:“……”   以前他自恃家门西凉高门大户、根基深远,是既看不上燕止来历不明,亦看不上师远廖傻。   万万没想到,时运不齐,命运多舛。后来洛州大败,被迫接受燕王救援,又一来二去结了盟站了队,成了铁板钉钉“燕王的人”。   还要常常与师远廖这种傻子为伍、一起行动。   好在,后来也习惯了,与他一起时倒有种难得的轻松。偶尔能回归本真、口无遮拦。   前几日,两人一起考察周边城镇,小雨之中,只见小白石桥上一青年淋着雨,在脸红红忐忑不安地搓搓手傻站着,久久不去。   何常祺一时兴起,与师远廖打赌:“你看着吧,定是在等他的窈窕淑女心上人。”   师远廖不信,两人就赌上了,片刻后,果然见一女子也撑着伞飘然而至。   西凉女子都彪悍,嫌弃他淋着雨的傻样,先揍了他几粉拳。   随即两人依偎,你侬我侬。   师远廖含泪输黄金三百两,何常祺则是得意,一时有感而发:   “你瞧这有情之人,真是风雨无阻。这走火入魔程度,不亚于对着城主的燕王……”   他不说也就罢了。   一说,师远廖醍醐灌顶,一拍大腿:“我就说呢!”   实在是他已经觉得“很奇怪不合理不对劲十分别扭”好多天了!在他每次去找燕王,十次有八次能看到燕王背后丧尸一般懒洋洋挂在月华城主背上的时候,在他上次应邀与何常祺、赵红药一起去同月华城主喝酒的时候!   本来,喝酒就好好喝酒。   西凉人人豪爽、个个海量,适逢月华城主也海量能喝,一时宾主尽兴。   可喝着喝着,正在酒酣之际,燕王忽然收了月华城主面前酒杯。   “你们素来能喝,而他到此为止。”   师远廖:“???”   随即,他就眼睁睁看着燕王双重标准。枉顾月华城主喃喃的“没事我千杯不醉”,只顾让他“注意多酒伤身”。   西凉这边一个个明明都喝得比城主还多,他怎么不好心叫他们注意身体??   月华城主的酒杯被撤了以后,一堆应季果子摆在他面前。   簌城的特产秋葡萄颗颗剔透、鲜甜非凡。配上熟透的无花果、柑橘、水砂果,好大几盘。   月华城主无奈,拗不过他,只好在那吃起了水果。   吃果子就吃果子。   谁知那那燕王又不知为何托着腮,明目张胆的围观。饶有兴趣得就跟没见过活人吃食似的。   唇角还带一抹笑,看着愉悦至极,仿佛宣萝蕤每年深秋时特意去林子里观测小松鼠啃坚果的表情。   问题是,小松鼠多可爱。   对比月华城主那副尊容……究竟是什么让他看那么起劲?   更要命的是,那日喝到一半,宴会里不知怎么的,进了一只探头探脑的胆大小黄鼬。当地有种植物醉甜藤,这小鼬估计是吃醉了,晕乎乎找错地方了。   小黄鼬样貌可爱,东倒西歪,一双眼睛滴溜溜。   “叽!”   月华城主以前也没近距离见过这玩意,亦是十分好奇地盯着看。   而西凉王这个素来冰冷难测的男人,一样还是难测。竟电光火石间就伸出了手,捏着脖子捉住了那小东西提起来。枉顾它炸毛张牙舞爪、吱哇乱叫,就要送给月华城主。   慕广寒哭笑不得。   “好好的你捉人家做什么?快放了!”   他虽没抱过黄鼬,但也知道野生小动物个个凶得很,和家养猫狗不同,他要是真接了,肯定立马被咬个七荤八素。   对面西凉王歪歪头,表情却是一副无辜的“我以为你会喜欢”。   后来见他实在不要,才放了。   小黄鼬一溜烟跑掉,而随后西凉王也没再回自己位置。而是理所当然的往月华城主身边一坐,主动和月华城主贴贴。   城主也一副轻车熟路地,半靠在他身上。   葡萄也懒得剥了,就瘫着。而燕王垂眸,乖乖耐着性子,给月华城主剥葡萄。   “……”   类似场景,师远廖之前不断自我洗脑——燕王那是求才若渴,才会这般屈尊降贵。   直至今日。   正常的求才若渴不该是那个样子的吧。   那种无所顾忌浑而然天成的贴贴,怎么想都更像是那日桥上的青年男女之间的暧昧,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说他很难承认月华城主有“色”这个东西,但就燕王近来日日与他厮混、对他言听计从的架势——   简直犹如话本书中被妖妃迷了心智的昏君,一模一样!   ……   又过几日,西凉某些屯粮富商的黑心程度,甚至超过了慕广寒最初的预期。   他来西凉的第二十日,粮价飚到了黎明之前的至暗时刻,三百文。   这实在太离谱了。   各州官府、王都承受压力,可想而知,也就燕王依旧淡定。   师远廖他们几个已经完全淡定不了了,屡屡找燕王抱怨发疯:“他到底行不行啊?真的能信他吗?”   “……能。”   当然能。   整件事情在道理上没有任何问题,人人都懂。但偏偏世间有很多事一向如此,懂也没有用,一旦置身其中,还是很难顶住种种煎熬。   眼下即是如此。   一旦顶不住自乱阵脚,就容易崩亏一篑。好在燕王比谁都坚定。   ……这个世上最坚定无条件相信自己的人,竟是宿敌。   这日,慕广寒人在城外田边,咬着一颗草。   西凉大片土地在大夏偏北,冬天寒冷,洛州能种的冬小麦都种不了。不过一位老伯仍旧在辛苦翻地,等着之后冬雪之事把雪夯实,这样来年土地肥沃会有丰收。   一会儿,老伯累了,坐在田梗休息。   回头瞅了瞅慕广寒。大概是人老了见识多,倒是没嫌他丑,不一会儿两人攀谈起来。   慕广寒来簌城时,曾路过卫留夷的乌恒。   在那里他看到的,是百姓善变。乌恒侯治理多年,虽不似隔壁洛州繁华,好歹一直让百姓安居乐业。   结果一夕政变,乌恒百姓竟没什么必然的反应。仿佛只要日子太平,管他是卫留夷还是李钩铃,只要不影响他们的日复一日的小日子就行。   所谓的“爱戴”,不过空谈。   ……也不知卫留如若夷知道,会作何感想。   西梁这边却明显不同。   慕广寒:“……”   “西凉王真那么好啊?”   “王上当然好哇,”老伯黢黑的皮肤一笑起来,一脸憨厚的老褶,“以前日子多苦,苛捐杂税多,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整年也攒不下银钱。这几年就好了,税收也少,王上还给我们盖房子、凿运河。”   “可你看如今,”慕广寒幽幽道,“粮价飞涨,都快要吃不起饭了,他还那么好么。”   老伯:“天灾人祸,总是难免。但都是北幽人坏烧我们粮仓,大家也只怨恨富户囤粮,又怎能怪王上?”   “何况,一时虽乱了些,但只要有西凉王在,一定有办法,绝对不会让我们吃不上饭。”   慕广寒:“…………”   不一会儿,天色阴了下来。   老伯挑着担子一晃一晃,先回去了。   随即,一滴,两滴。   秋雨落下,慕广寒伸出手来,微微叹气。   与乌恒截然不同,他从老伯的口中他能清楚感觉到,西凉人对西凉王的爱戴里面所蕴含着的,是几近于一种“奉若神明”的崇拜笃定——   西凉王百战百胜、所向披靡。   西凉王声名远扬,让无数西凉百姓货真价实地过上了好日子。   西凉王一直能为常人所不可为,从来不曾让百姓失望,因此百姓笃信他,只要一门心思跟着他走,就一定不会有错。   那种信心……   慕广寒垂眸,笑了笑。   真可怕。   越是了解,越是发现燕王的资质,远超一般枭雄。   得民心、做实事,文武双全、海纳百川,几乎是一代开国帝王该有的所有胸襟与本事。   “……”   只可惜,这样的人,也注定会是难以掌控、一身反骨、绝不轻易屈服。   即便一时屈服,只怕也会是蛰伏其中,伺机而动,本质上一辈子都不肯归顺。   可他如今,尝到过上位者将一切主动权握在手中的甜头。也不甘心再傻乎乎地自欺欺人、居人之下、受人摆布了。   如此一来,那怕眼下再合作愉快、再惺惺相惜。   将来始终,必有一战。   唉。   头疼。   雨点渐大,打在脸颊。   慕广寒蹭了蹭,他的脸近来好得越来越慢了。之前是满月后三五天能恢复,后来逐渐变成十余日,而如今大半个月了仍旧不见起色,还是满脸毒纹,没有一处可以看的样子。   好在早就释然了。   陌阡之行的光怪陆离,让他清楚看到当一个人不再恋爱脑,硬气起来只用实力说话时,他长成什么样根本没人在乎。   历史上的帝王枭雄,人们也只记载他的丰功伟绩而已。   只要强大厉害,后世编排就默认英俊,香艳话本就络绎不绝,哪怕七老八十,后宫佳丽也还是会争宠争到头破血流——至于真心,谁又在乎了?   向来史官记载的,都是某妃子受到宠幸生下子光耀门楣,谁会在意某妃子是否真的爱过那帝王,那么多人抢,不是真心也是真心了。   雨越来越大。   有点冷。   慕广寒双手微微环抱,还在发呆,随即发现自己傻了。他为何要在雨地里发呆?   正想着,忽然一把伞,无声无息遮住了冰冷风雨,吓了他一大跳。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   燕王的唇很优越,微微笑着,弯下腰来。一阵暖暖的幽兰香,慕广寒只见那小白兔尾巴差点拖在地上沾染上泥水,赶紧一把捉住。   随即,他的胳膊也被燕王的兔爪捉住了。   “月华城主好兴致,都湿透了,不冷么?”   慕广寒想摇头的,无奈一阵冷风,打了个寒战。随即周身一阵温暖,他又再度被燕王莫名其妙揽入了怀中。   大兔子又软又暖。   ……有权能使后宫佳丽尽折腰。   不仅如此。   一代枭雄也折腰。   这感觉可不是一般的爽快。   慕广寒也是看过一些话本的。深深记得某个奇奇怪怪的本子,也是宣萝蕤写的——   “强迫柔弱美人有什么意思?一向让野性难驯的豺狼虎豹俯首称臣,那才叫带劲。”   虽然,他很清楚眼前燕王坐低服小,绝不是真的臣服。   但那也爽啊,爽一时是一时。   正想着,只听燕止声音低沉,在耳边含着笑意:“今日恰逢天色不错,我带城主去一个地方?”   ……   慕广寒也不知道阴雨绵绵,哪里算是“天色不错”了。   更不知燕王为何带着他一路往无人的城郊去。   亦是不成想,绵绵小雨的山间,居然有几座小亭?   依旧是簌城土富豪的一贯风格,砖红色仿南方亭台制式,但又没做成功的。当然,能在这种小破城外找到一处躲雨的地方也双眼不错了,唯独一件事慕广寒想不明白——   有这功夫,他们已经能回去城里了。   燕王冒雨带他跑山里做什么?   正想着,只觉腰间一痒,一双兔爪攀他的腰。   随即。   慕广寒低头,发现燕王正在窸窸窣窣解开他的腰带。   “……”   “…………”   这是要干什么?   虽说一回生,二回熟,眼下慕广寒莫名其妙跟西凉王同床共枕了半个多月,其他各种奇奇怪怪又随心所欲的各种摸摸兔行径早已见怪不怪。   西凉大白兔,是真的喜欢在没事他后颈摸来摸去。   他反抗过好几次,没什么用,后来渐渐的,他也懒得说了,直至后来反而觉得那一下一下的蹭后颈其实也蛮舒服的、很催眠。   除了摸摸摸和贴贴贴之外,燕王平日里,对他并没有其他暧昧举动。   想来也正常。   毕竟,总不可能有人跟他同床共枕,枕着枕着,因为受不了他的“诱惑”而真心想睡他的吧?那也太离谱了。   倒不是自卑,只是就事论事。   今日却不同,燕王扯了腰带,开始脱他衣服。   慕广寒:“………………”   外衣很快被剥掉。   紧接着丝质亵衣也离开了身子。慕广寒还没反应过来,上身此刻已经啥也没有了。   窗子稍微有些失修,一阵风雨入侵,冷飕飕的。   此情此景。   有一句话,他真……不知当说不当说。   就虽然,他能理解西凉王的自信,和不容拒绝,也能理解西凉王意图大义凛然为国捐躯的不容易。   但是。   他虽然丑,但也是挑的!!!   尽管他确实贪恋一丝温暖,习惯蹭蹭抱抱大兔子,也喜欢搂着暖乎乎的眯眯眼兔子入睡,但这不代表他就愿意“睡”眯眯眼兔子啊! 第46章   然而,不想睡大兔子归不想睡大兔子。   慕广寒眼下,却并不能把这个想法任性地表达出来。   不仅不能表达,还多半要“全盘接住”西凉王的示好贴贴,并时不时装出一副“受用”的样子。   因为——   在大敌当前、互不可缺的利益合作面前,合作双方互相“懂事”、彼此奉哄、如胶似漆、宾主尽欢,是基本礼节!   古往今来人情世故皆如此。   历代枭雄合作,哪个不是相见恨晚、把酒言欢,“天下英雄唯吾与你”“咱们今日结为异性兄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互送礼物、互娶对方女儿姐妹上演从此成为一家人的各类名场面,也都多了去了。   总之,互飙演技是诚意,亦是基本道德。   西凉王必须给足他的脸面,而他也必须给足西凉王的面子。   综上所述。   眼下境况,并不能怪燕王!   说到底还是他自己过去太不讲究,舔狗行径天下流传,才让燕王误会了他的“真实需求”。   燕王仁至义尽,对着他这张脸还演那么自然。   自然也轮不到他给脸不要脸,反过来嫌弃人家眯眯眼。   于是乎。   月华城主默默深吸一口气。   人间谬事大概如此,他既也不想睡你,你也不想睡他。却又必须双双演技超凡地礼貌性推进,不能彼此拆穿。   “……”   只好苦中作乐。   慕广寒偷偷环顾了一眼四周,这略微漏风的鬼屋子放眼望去有桌椅,却偏偏没床。唯独一个茶榻,黑漆梨花木的,太窄了。   一看就是腰疼利器,令人望而却步。   更不要说,还不知燕王的活儿怎么样。   总觉得也不会多么好。   很奇怪,慕广寒虽从不怀疑燕王精明,可近来每次被大兔贴贴却又总能从西凉王身上感觉到一种……该怎么说呢,奇奇怪怪的笨拙?   就好像,燕止他,并“不会”?   不会调情弄月、观风解意,更不会进退有度地勾搭。   从头到尾,就只会野生动物与生俱来的贴贴,仿佛人生在世,只是皮毛够暖、亲密够多,就能行得通。   唉。   也不能怪他,毕竟“术业有专攻”。   要一个比武艺、本事、格局都很登峰造极,除了内政弱了些之外几乎完美无缺的帝王之才,去跟陌阡城里的那些富家风流才子比眼神、比情趣,这就太强人所难了。   谁也不可能什么都会、什么都好。   诚意最重要。   “……”   人无完人,总不能每一个都像他“最佳体验”一样,好看,能打,温柔,深情,无可挑剔。   会在明媒正娶的洞房花烛夜把他抱上柔软的锦绣大床,在摇曳的红烛暗光下于耳边低笑,顽皮地安抚他的紧张恍惚与忐忑不安。   咬他的耳廓,吻他的手指,一路到手腕、手臂,酥酥麻麻。   抚平他的颤抖,熨帖他绞紧的心,让他心甘情愿融化、沉沦。   ……   不妙。   竟一不小心,又被过去的回忆狠狠偷袭了!!!   伤感个屁。   南越精致小点心再美味,也是享用过的滋味了。如今没尝过的西凉喷香的烤大狼骨头摆在面前,他又为何非要把他跟以前小点心互相比较?又何必自我枷锁?   堂堂西凉王的滋味,旁人有几个吃到过?   如此稀有,吃到即赚到。   正想着,忽然脚下一空。他竟整个人裸着被西凉王扛了起来,光天化日阴雨绵绵,那人竟把他直接扛到了……外面?   外面是一条回廊,透风透雨。   一阵冷风,慕广寒脊背瞬间紧绷、寒毛倒竖。偏偏整个前胸又重重贴在西凉王肩上身上,透过衣服,只觉那野生动物蓬勃的热气熨帖得发烫。   真·冰火两重天。   此等过度的刺激下,慕广寒适才的伤感瞬间一扫空。   救命!虽然早就听闻西凉这边人素来彪悍,不仅有抢婚陋俗,还爱“以天为被地为席”。也就是中原这边最不齿的……野合。   但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浑身只有一条亵裤,就要在这山中旷野里……西凉王也是不讲究,一来就要玩那么大??   原本只是打算浅尝一口的西凉烤狼骨而已,一上来就那么辣??   ……   片刻后。   长廊尽头,是一方热气腾腾的温泉。   慕广寒:“……”   月华城主默默整个人缩进了泉水里,只好意思露出半张被水氤氲得脸通红的脸。一边咕噜咕噜吐泡泡,一边暗自庆幸还好一路过来沉住了气,没嚷嚷出一句“野外苟合于礼不可”来!   还好没有。原来人家本意,只是带他来泡澡!!!   ……淋了雨,暖和一下,泡泡更健康。确实无比有道理。   燕王是个仔细人。   慕广寒踩着池底光滑的鹅卵石入池,燕王就全程一直扶着他。这几日他因日日需要给西凉王取血治伤,手腕伤口一直没好,燕王就始终小心翼翼不让那处碰水,将他的左手手腕护在掌心。   水里太舒服了,慕广寒自顾自新奇又快乐地探索。直至找风景最好的一块地方坐下:“你不下来么?”   燕王摇头。   他腰伤虽好了不少,但暂时还只能擦洗,没法下水。   慕广寒:“也是。”   那他便不客气,果断独享快乐!   先是彻底在温暖的泉水里泡了个昏昏欲睡,让身子变得暖洋洋的,直到泡困了,吐泡泡也吐完了,才又靠着青石歇息看景。   而燕王,只将他的手腕小心搁在旁边的石台上。   随即,却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皂角,手指上沾满,开始替他擦洗头发。   慕广寒:“~~~”   指尖按摩在头皮上,麻麻痒痒的,一时间些许的目眩。   他摇摇头,不明白——他又不是没被人伺候过,楚丹樨就一直照顾他梳洗。何况堂堂西凉王照顾他也已不是第一次,之前在乌城花灯节,他就曾顾过他一夜。   所以,别慌。   对着大兔子有什么可慌的,冷静!   他果断冷静,看景。   此刻小雨渐渐停止,黄昏夕阳的霞光再度穿过层云,在眼前一片山峦之巅幻化为色彩绚丽的耀眼,让人完全移不开眼睛。   或许,让他眩晕的,就是眼前这绝美的景致。又或是山中那清新纯净、冰凉彻骨、夹杂着初中即将落下的雪意的风扑面而来,在呼吸间涌入肺腑。   他这段时日,难得脱离了一些繁杂政务,又日日被燕王各种照顾。   日日睡得很足,无所事事。可能也有这里的原因。   更不要说,燕王给他洗完一遍头后,像怕他饿着似的,还忽然又给他变出了一盘橘子和山楂果。   “……”   泡温泉有搓背还附带吃食待遇,可真是服务周到。   慕广寒果断剥剥剥,吃吃吃。   吃完,水面竟又飘来几只花花绿绿的小木鸭,雕刻平滑的鸭子背上,驮着几杯浓香热茶。   底是谁天一天在外不实传言,说西凉蛮荒不事外交,待客之道比不上中原礼节的万一精细的???   试问泡个温泉洗头都三遍起步橘来张口楂来伸手还有憨态可掬木头小鸭玩,这都不叫待客之道,还有什么叫待客之道?   “……”   “……”   慕广寒喝了茶,良久,忽然说了句良心话:“劳烦燕王了,再多沉几天的气、委屈几天。“   “各地商船最迟后日,肯定会来。”   其实,本来按照他的计算,那些船前几天就该到了。   可谁让近来天气不好,江南江北皆多暴雨,各地送货车马船只都有延迟。   也正因如此,师远廖赵红药等人怀疑、着急、觉得此事有诈的程度与日俱增。甚至这几日常想闯来跟他理论,都靠燕王悄悄将他们挡在外面。   这些慕广寒都看在眼里。   按说他理应说些什么,让燕王放心才是。可怎奈又着实有点坏心眼,总觉得燕王未必真如表现出来的一般云淡风轻、全盘无条件信任他。   他也想想看看燕王会不会只是死撑,最终会顶不住压力,来质问他。   于是,连着好几日,商船迟迟不来,他也不解释。   燕王不问,他就不提。   直至今日。   对方态度那么好,他实在是吃人家的嘴软,一时没能撑住。   燕止:“嗯。”   他依旧平静,靠过来尽职尽责给月华城主擦头发,凑在他耳边磨蹭了一会儿,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其实……”   月华城主坏心眼,怎料大兔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原来早在今日一大早,已有几艘大的商船到港了。第一波商人已来到,慕广寒深觉刚才的同情心喂了狗:“你不早说?”   正事要紧,他马上开始絮叨:“这第一波人,你要先找人好好招待他们一番,捧着、拖着、招待好,但先别卸货也别先给钱,更别急着让他们走。”   “拖,拖到其他的待宰羔羊都来了扎堆了、挤兑了,争相降价再好好拿捏、开宰。”   慕广寒说但此处,却又不说了。   因为反应过来自己此刻大概不过是在多嘴——虽然整个主意一开始是他出的,但以燕王一点就透的老谋深算和一贯手段,后续真不必他再继续好为人师、手把手教。   就燕王这哄他的手段,他能招待不好那些人?   哪要他操心。   不如继续玩小木鸭。   想着,自顾自捞水花去淋小木鸭,温泉水面打起一片涟漪,他忽然有点饿了:“对了,今晚吃什么?”   稀松家常的一句话,燕王唇角却浮现出一抹不同寻常的笑意。   慕广寒刚想追问,却只听得燕王“啧”了一声,一把抓过他玩鸭子湿透的左手:“怎么一眼没看到,你就这么不注意伤口。”   那语气听着,竟像是训自家不听话的倒霉熊孩子。   慕广寒不服,差点一时使坏把大兔子拉他水来。   但又想起西凉王腰上有伤。   哎。   等他伤好了,一定要看落汤兔!   ……   两日之前。   淮江之上,几艘载货满满的大商船。   西凉贪狼将军宣萝蕤正抱着她红色的小牛皮绳本,人在其中一艘挂着“樱”字旗的船上溜达。   宣萝蕤,执掌西凉一切内外宣工作。   这“内外宣”,除了写话本赚钱,和暗戳戳将他们王上的英明神武、锐不可当和西凉百姓安居乐业的生活宣扬得人尽向往,西凉外联与接待、迎来送往的工作,也是她来负责。   因此她人此刻,才会在北幽数一数二的富商樱懿的船上。   得好好接待送粮菩萨们!   宣萝蕤是三日前,特意赶去西凉与北幽最北的交界处上了船,眼下这么快,就已几乎与整船的人都混熟了——这是她天然有的特殊本事,虽是西凉人,却自带一种江南水乡女子邻家大姐姐的温柔气质。天然易让人心生亲近。   以至于从小到大每每与人闲聊,总能轻易套出来各种内幕故事、劲爆秘辛。   比如她在樱懿的船上这几天,就已听说了不少故事。   ——“商贾风流不可交,面若桃花心如刀”。   樱懿公子生得很是昳丽,确可谓“面若桃花”,又是整个北幽樱氏商行的话事人,聪明干练、杀伐果决。短短几年攒下如此身家,脸上却没有寻常商贩常有的世俗奸诈,眼睛澄澈、举止文雅,一副翩翩公子模样。   说话也温柔,处处带笑、细润无声。   宣萝蕤对他的最初印象非常的如沐春风。   怎奈随后她飞快与樱氏商行这次跟来的一堆的大小账房、伙计、厨娘、保镖们混熟了,火速听得一堆八卦。   这位樱懿公子,别处倒是样样都好。   可惜天生是个多情种子。   本来嘛,家财万贯精明能干,模样又这般俊美风流的公子,四处留情一些似乎也无可厚非,但这樱懿的“多情”,听着,却着实有些让人唏嘘。   听闻樱懿公子喜欢某人时,素来全心全意,既愿意花钱,又愿意花时间,还不在乎身份地位。   曾经他喜欢过一个低贱男宠,就把人宠上天。男宠一句喜欢吃桂花糕,他就买下了北幽最好的桂花坊,将师傅请来每日给他做。后来男宠说想家,他还花费千金在北幽之地打造了与江南相似的亭台楼阁,只为博他一笑。   但一年后,他莫名就腻了。   毫无征兆便将男宠随手送人,对那人的泣血哀求置若罔闻。   不久,他又机缘巧合,救了一位随州家门落难的贵族小公子。   他听闻那人全家被陷害,心疼得要命,不仅努力帮他拯救族人、重建家园,还将对方明媚正娶。那小公子身体不好,不愿吃饭,樱懿这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阔少,竟亲自洗手为他做药膳。   宣萝蕤托着腮听众人描绘的那一幕——那一年,在敞亮的伙房之中,俊美挺拔的樱懿站在灶台边,手忙脚乱地烧火、切菜,侧脸却是无比认真专注,涔涔汗珠从额角落下。   “唉。这都过了多少年,当年情景,仍历历在目!”   “萝蕤姑娘你是不知,当时有多少人看得红了眼、酸了心肠,嫉妒那玄小公子运气好,否极泰来。绝非做假,当年咱们公子对那人关心爱护,真的有如溢出来一般!”   可结果,如此真心实意,却又是昙花一现、过眼云烟。   一年后,他对玄小公子也失了热情,许是太忙要常常去外地收货聚少离多,又许是遇到了更有趣的人,再抑或是平淡琐碎消磨了一切,总之明明曾答应他一生一世一双人,转头就要接新人过门。   玄小公子哭闹了好几次,樱懿一开始还愧疚,后来就只有一脸的漠然。   类似的事情,循环上演。   宣萝蕤:“……”   说真的,要不是大家跟她说的这些八卦一直能彼此照应佐证,她真的不愿意相信樱懿那般风度翩翩,善谈、温和、又人畜无害般的公子,会在无数绘声绘色的深情凝望、温柔救赎、一掷千金与无微不至的宠爱的后,随时回归冰冷与虚妄。   他自己倒是自由自在,不爱了就算了。   可故事里的那男宠、那小公子,遇到一个樱懿那般的人,该有多折磨煎熬?   经历过那样的付出和宠溺,被捧上天后又很快惨遭变心抛弃,还能相信什么呢?又还敢相信什么?   曾经看似那般真实的东西,都能是假。   都能风过不留痕。   她一时间,忽然有些失落。   倒不是失落故事本身,亦不是失望樱懿此类人的无情。而可能更接近于叹息那些付出真心、努力相信,却最终被伤害、期待落空,而失落绝望未必再能自拔的伤心人。   唉。   这世上好人那么多,可又到底能有几个人,能有幸遇到她笔下那种值得信任依靠,值得全心付出和收获的爱。   也许红药说的对,还是燕王活得明白。   犹记当年她的《月华城主风流史》初本大火时,听闻燕王粗略翻了一下,便摇头笑道:“无稽之谈。”   他竟不肯信她辛辛苦苦到处收集资料写出来的实录,她很不开心!   可如今想来,燕王的本意,大概并非是要否定她的劳动成果。   他就只是单纯的没法相信而已。   没法相信聪明的月华城主的人,会如书中描写的一般,执着地囿于“完全并非人生必要”的感情。   她那时只撇嘴燕王这人没情趣、没有心。   好在不相信感情的人,一辈子也尝不到恋爱的甜蜜,活该。可如今,他写了又看了那么多故事,却渐渐发现“甜蜜”如此奢侈,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无缘已是幸,更多遇上的却是互相贬损、自我质疑、两败俱伤的恶缘。   那还真不如像燕王一样,天生不开窍。   ……   宣萝蕤此番关于感情的感悟,并未能持续多久。   因为船刚靠岸半天,就出事了!   天下商贾,人精众多。   其中自有一些走一步看两步的,早早穿了月华城主此次计划。   当然,月华城主并不怕这个。   毕竟,那些猜了到他全盘计划的商贾,自己不来西凉就是了,一般也不会到处说。同行是冤家,别家傻乎乎去倒大霉,他们怎会不幸灾乐祸、乐见其成?   可偏偏,其中还有一些更聪明一些的——   直接来了个走一步看三步,“富贵险中求”。   虽然也都是满载大船过来,但船中大都是空箱、或者不值钱的谷壳饲草。竟是打算趁着西凉挤兑价格战的当浑水摸鱼“口虎口夺食、跟着收一波低价粮或其他货物,分一杯羹。   “别人是来卖货,这几位进货来了???”   更令人发指的是,根据手下线报,宣萝蕤发现竟然樱懿也是这一群大聪明的其中之一。   而这么几天,她吃住在他船上,他一船的假货物就在她眼皮底下,他却全程面不改色心不跳,演技好自然!!   宣萝蕤立刻,打算采取行动。   却不成想,燕王比她还快。还不等她暂借赵红药的虎豹骑,那几个大聪明就都已经被燕王特派何常祺带於菟精英给捉走了,全部五花大绑送去簌城。   此行走了一天一夜。   何常祺老爸和樱懿长辈认识,以前见过几次,路上安慰他:“别怕,没事的,不过是有一位故人……想要见见你而已。”   樱懿被一堆布料堵着嘴,发不出声音来。   “你的故人,小华。”   樱懿根本不认得什么小华。   到了簌城,正好是纷纷小雨之后的晴天。   马车到了温泉行馆,樱懿终于见到了“故人”——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游医穆寒,不想竟就是赫赫有名的月华城主!   更不可思议的是,素来威严、又难得一见的燕王也在,正散着长发不修边幅,坐在月华城主身边的一个炉子跟前,烤着……栗子。   一边烤,还一边上演“火中取栗”。   栗子捞出来以后,全让月华城主吃了。   ……   慕广寒倒也不是故意要对着故人嗑栗子玩。   实在是马车来得比预计中晚了很多,饿得他咕咕叫,才出此下策。   之前等人时,他和西凉王一边烤栗子,一边还进行了一次短暂而友好的对话。   燕止:“城主此次招天下商贩前来,背后想必还有许多其他深意。我眼下想到了三点。”   “其一,此番粮船挤兑,西凉不仅可低价得粮,更可将其中一些商贾扣留下来,既可向其家族索要赎金,亦可要挟逼迫他们与天子势力决裂,可攻可守。”   “第二,商人行走大夏各地、消息通达。之前刺客来无影去无踪之事,火烧粮仓之事,或都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端倪。”   “第三,西凉过去一向重武轻文,又在征战之中常得物资,因而商贸虽四通八达,却从不认真经营,才会如之前般缺粮之时求购无门,险些酿成大祸。”   “因此,西凉往后想有备无患,就要多与‘有实力’的粮商、建筑商们结为盟友。此次反其道而行之的这些人,就是城主看上的头脑聪明、相对不容易坏事的潜在结盟对象。”   “又犯了错,刚好可以拿捏。”   “燕某愚钝,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城主藏在后面的计划。望城主不吝赐教,燕某恭听。”   慕广寒:“……”   “其实,我真未算到燕王那么多。”   “是燕王自己英明神武、一箭多雕惯了,想出许多厉害后招来。”   燕王闻言,只无声笑了一下。   慕广寒默默回想在陌阡城时,一堆达官显贵明知他厉害,还一路自信把他当傻子对待。反而这世上肯信任他、看得起他,尊重他实力,最觉得他处处厉害深不见底的人,始终是他的这位宿敌。   高下立见!!!   看这西凉王,多有潜质的高位者。永远的谦卑、永远虚心求教、永远进步巨快。   嗯,栗子真香。   等等。   “……”   适才,还只是西凉王火中取栗。可不知何时,竟已经变成了西凉王给他烤好剥好投喂一条龙。   而他想也不想,凑过去就吃了。   任由底下商贩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大阴谋!   很好。   以前暗戳戳合作,都还遮掩。   如今直接光明正大地狼狈为奸了可还行? 第47章   众目睽睽之下。   慕广寒周身懒洋洋靠着燕王、嚼着板栗,思绪万千。   他在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这段日子里,过于耽于个人享乐的吃饭睡觉吸大兔氛围。以至于猝不及防被燕王给摆了一道、大大地套路了。   不然眼下这场景要怎么解释。   他们不是一向心照不宣、背人苟合么?怎么就突然这么光明正大放给这群商贾,让他们众目睽睽地围观“奸情”了?   要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哪怕这群人如今已成了西凉的囊中之物,但以他们积累下来的四通八达关系网,只要留有活口,蛛丝马迹的风声传到外面,迟早人尽皆知。   但这不就轻易让华都那边知道了西凉与南越暗地里合谋之事,而引得对方防备了?   如此想着,慕广寒不禁皱眉抬眼瞥了燕王一样。   燕王此刻正在花样威逼利诱那群商人。   西凉大兔子难得露出了獠牙,那情状像极了《夏经》里的凶兽,自带一种难以言喻的邪恶。   当然,慕广寒想想自己眼下模样,也并比燕王好不到哪儿去。   头发虽之前让燕王给擦了,但整个人还犹是一副刚在温泉水暖里泡过的慵懒倦态。加之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大咧咧靠着食人兔,还时不时被燕王顺手抚摸一两下,偶尔伺候吃着板栗。   这一幕,活似话本里的“荒淫暴君”,与他身边助纣为虐的“祸国妖妃”。   ……真的。   他除了长得不够格当个妖妃,哪哪看都像!   也不怪几个跪着的商贾一边被西凉王言语吓得瑟瑟发抖、一边又偷眼看他云里雾里满腹狐疑。实在是本来西凉王就是出了名的烧杀抢掠、不讲武德,如今身边搂着个妖宠又长这样,这风格诡谲得怎能不让人心惊骇怕?   此刻,明明是风景优美的小小的城外凉亭,红墙绿瓦,烟雾迷蒙。   唯燕王与怀中人似两只恶鬼,盘踞魔窟。   燕王使坏现场。   对那群人先是一顿威逼利诱的“好言相劝”,随即又命何常祺将几个人的贴身玉佩、身份物件一件件剥了下来。   “派你和红药手下最机灵的人,把这些信物送回,让其本家花钱赎人。”   “能敲多少敲多少,往死里敲。”   他声音低沉、龇着兔牙,一派轻松地说完这话,一边又不忘继续烤栗子、剥栗子,喂妖妃。   “好吃?”   慕广寒点头配合他,从他指尖叼栗子:“……啊呜。”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坐榻之上妖妃昏君一唱一和、你侬我侬,徒留下面那几个栽惨了的大聪明们无路可逃、如坠冰窟。   慕广寒不禁遥想之前为抢卫留夷、宁皖侯的地盘,还得逼他们手抄写辞官书,还要叠加南越王的诏书。   一切仅因为南越一向自诩礼仪之邦,追求名正言顺。不像西凉“我蛮夷尔”,从头到尾就一副流氓样,抢你就抢你了。管你外头怎么骂,反正好处我占尽。   由此可见。   有的时候从一开始就不立君子人设,反能给自己省不少事儿!   ……   众所周知,自古商贾能做大,要么靠得是行的正坐得直货真价实诚信经营,要么就靠得是头脑灵巧活泛、随机应变、能屈能伸。   被选中的这一波铤而走险来西凉薅羊毛党,自然个个,都是后者中的翘楚。   仅仅是被丢进簌城大牢一个晚上而已。   一个个就已经争先恐后软下骨头,积极决定认贼作父、为虎作伥,赌咒发誓以前有眼不识泰山,从此投靠西凉阵营,以后举全族之力为燕王出钱出力、为燕王马首是瞻。   当晚,宣萝蕤亦到了簌城。   西凉四大将军难得凑齐,相约一起在燕王院里赏月喝酒。每喝两口,就从牢里传来一两封情真意切的投诚书。   师远廖嚷嚷:“果真是无商不奸!”   “投得那么快,这群水性杨花之人,就一个硬骨头没有?”   何常祺拿着一摞书信:“没了,最后一个也投了,全在这了。”   师远廖撇撇嘴,顺手取了一封。展开,只读了几行就忍不住直皱眉。实在是信中无所不用其极地拍起了燕王马屁,为了苟且偷生极尽谄媚。   “我觉得不行。”   他嫌弃道:“这些商贾,明显见风使舵。如今肯投咱们西凉,将来也会轻易若为他利诱,统统该杀,不能信任!”   他自觉说得很是有理。   却不知为何,深秋庭院,月色皎洁。只见红色枫藤之下,燕王与月华城主闻言却是相视而笑、心照不宣。   那一刻,又双叒叕仿佛全天下就他们两个心意相通、沆瀣一气,完完全全的二人世界。   师远廖:“…………”   啊啊啊,实在是类似事在这短短大半个月的时间里,华丽地上演了太多次了。这俩人怎么总是这样,丝毫不顾他人的心情沉溺二人世界,气死个人!!!   正想着,燕王突然勾唇凑过来:“你们几个在此慢慢饮酒叙旧,我与城主,要去会一会这些人。”   说罢便理所当然地伸手,月华城主亦笑笑将手放进兔爪。   随即两人就这么月下相携,旁若无人,无比丝滑,施施然地丢下他们四个跑了。   师远廖:“……”   师远廖:“???”   他当即狠狠闷了一口酒。   忍阿忍,一直忍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院门外。   才终于将欲言又止的目光望向剩下三人,然而,赵红药吃菜,何常祺喝酒,宣萝蕤赏月。   仿若无事发生一般,没人理他。   “喂,你们!”   他们是瞎了吗???都没看到这些日子燕王与那人毫不掩饰的暧昧?为何还一个个能做到如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他急了,捡起桌上下酒的花生米丢那三人。   “你们瞧瞧燕止那样子啊,之前整整五年,我都未见他如这几日般笑得多,更未曾见过他无骨伥鬼般、天天长别人身上!更不要说事事笃信那人、处处维护那人,那人想吃什么玩什么,没有一样不想方设法尽力满足。”   “简直、简直就是……宠溺有加,恨不得天上的星星月亮,都肯摘给那人。”   “更要命的是,那月华城主好像还问他要了西凉地图!”   “他这都敢给!”   “这样下去,大事不妙啊。”   “……”   “是!那月华城主是有本事,救了他一命,也成功替西凉弄来了粮。”   “但说来说去,到底还是个洛州军师。倘若肯诚心归顺西凉也就罢了,既不肯归顺,又日日又跟燕止如此浓情蜜意、如胶似漆的,居心何在?”   “我真的觉得,咱们得……多看着点燕止。”   “别回头让人居心叵测给拐跑了才好!”   身侧,赵红药“噗”了一声,很没形象地把一口酒给喷了。身旁何常祺也没好到哪里去,呛着了,不住地咳咳咳。   唯独宣萝蕤一双猫眼雪亮亮,盯着他指望他继续。   师远廖被她盯得脸颊刷地红了,继续嚷嚷:“你们也别觉得是我只会犯傻,别觉得这事就一定不可能发生!”   “乱世之中,各方势力波云诡谲、奇招频出,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指不定那月华城主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计划,就是冲着燕王来的呢。”   “毕竟咱们西凉主心骨就是燕止。你们也看见了,哪怕粮价一时飞涨,华都四征大军,百姓仍对燕王有信心,不骄不躁、始终未出大的动乱。”   “要我看,月华城主那般聪明,一定更早早看透了此事。”   “或许他的计谋就是,与其大费周章搅西凉浑水,倒不如干脆骗走燕王一劳永逸。我看那燕王最近也傻了,一反常态好似也乐在其中,这样下去……”   “……”   “喂你们三个,倒是说说话啊?”   半晌,夜风之中,宣萝蕤幽幽倒了壶酒:“若真是如此,那也没办法啊。”   “咱们之前就讨论过,越是像燕王这种看着油盐不进的,哪天一旦开了窍动了心,栽了跟头坠入爱河,越是老房子着火没得救。必定六亲不认、十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到时候咱们,只怕也只能随着燕王,一起投南越了。”   “不过嘛,两人若能久长时。到时两边合谋夺了天下,咱们贵为‘外戚’,倒也不亏。”   师远廖:“外戚?”   外戚?   他急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万万不可,我不同意!”   身边,何常祺长叹一声,默默给他满上一杯酒,赵红药亦给他夹上一筷子菜。两人互看一眼,真不能再欺负他了,孩子看着都快哭了。   “你放心吧,”何常祺叹道,“燕止没那么傻,不过只是情势所迫、‘为国卖身’罢了。月华城主亦不过是照单全收、逢场作戏而已。”   宣萝蕤:“没想到演得太好。演戏的都没当真,看戏的倒是全盘嗑上了。”   师远廖:“……”   师远廖:“啥?”   师远廖:“不是,但你们怎么能确定他们是演的?”   他不懂,一头雾水,还在等一个解释。而那三人竟只顾着推杯换盏、吃肉喝酒,一个个不再理他这一茬了。   摔,西凉一群高深莫测的谜语怪,怎么就欺负他一个心直口快?   ……   月下朦胧,深秋蝉鸣。   夜风很舒服。天色已晚,去大牢的路上已黑沉沉的、没什么人。   慕广寒看着燕王手中风灯摇晃,恍恍惚惚。而燕王另一只手始终牵着他,暖乎乎的,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像个小孩子般,一路顽皮地甩着两人相牵的那只手,燕王不言语,只微微笑着任由他晃荡。   这……   好生幼稚。   不过回想起来,他小时候曾这么做过么?   曾有过和某个要好的小孩子携手,在月华城的夜色之下,悠闲地晃来晃去么?   不记得了,应该没有吧。   儿时那不全的记忆里,他似乎比如今还要内向、无趣、话少。但心里一定多少渴望过,长大后,他能拉着谁的胳膊晃这样荡来晃荡去、填补旧时空缺。   只是没想到,又是这只大兔子。   为什么唯独是燕王,又次次是燕王?   他不懂。但仔细想想,别人还真都不行。洛南栀太过一本正经,而邵霄凌又傻乎乎。他若和他们一起牵着手这样沿街晃荡,要么会显得很是尴尬奇怪,要么就会活像两个横行妄为的傻子。   唯独燕王。   和他在一起,事事天衣无缝。   为什么。慕广寒仔细想也想不通,为什么很多混杂的特质,会在同一个燕止身上糅合得如此妥帖——既是杀人不眨眼的危险凶兽,又是人畜无害的绒毛大兔。明明心机如海深,又让人感觉无比真诚。非常世故,又像不谙世故。让人无比防备,又想要亲近。   好生奇怪的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从心底升起。   他摇摇头,地牢已到了。   夜风森冷之中,耳边忽然一阵热气,西凉王贴近问他:“说起来,商贾之中那位樱氏公子,是城主故人?”   “……”   “……”   慕广寒一时头都大了。   虽然说是故人,确实不能说是错。   虽然实情,完全不是《月华城主风流史》里添油加醋描写的那样,他爱樱懿爱得不能自拔,送钱送送各种稀世珍宝却又因为自惭形秽不敢露脸,只能让绝美的贴身男宠帮忙送送送。结果樱懿误以为那男宠是恩公,与男宠坠入爱河,最后真相大白,他这个绝世大怨种只好含泪成全的两人的感情。   当然不是那样!   但事实如何,他又怎么好一一从头跟燕王澄清?   是,自己当年确实稍微有些心动,不过发现樱懿心系美貌可怜的容修后,就知趣成全别人走了罢了,总体不过是一个没有开始就结束了的故事,他才没有话本里写的那么怨种。   话虽如此。   但他虽与燕王同床共枕、谈天说地,把天下大事风土人情城建规划兵法历史都说了个遍,却从来不曾……聊过这种事私啊!   就他俩那亦敌亦友的关系,他也并不想大兔子知道自己过去那些丢人的事儿徒添笑柄。所以又怎么可能提起?   正想着,忽然身子一轻。   地牢门口,月色暗淡。   风灯荡悠悠,他竟被燕止拦腰一把抱起来了。   那是一种特别暧昧的抱法,跟之前和温泉前那种单纯脱光了“扛起来”的动作完全不一样。   燕王此刻,是把他整个人都搂着的。   力气很大,抱他只用一只手,却是透过衣衫肌肤相贴,像是情人之间一般亲昵。余光旁边的暗淡的月色下,两个人的影子还都如胶似漆地合在了一处。   仿佛一对爱侣。   慕广寒一下整个脑子就嗡了,心脏突突直跳。   虽说这段日子,他并没少跟燕王互相动手动脚、抱来贴去地闹着玩。但却从来未有这么一刻,一瞬如此彻底以假乱真的酸涩酥麻。   直到地牢阶梯都下了一半,他才像是被放回水中的鱼,努力找回理智,十分艰涩地辩驳:   “其实吧,我跟那樱懿,真的不熟。”   这是真事。那本《月华城主风流史》,漏错和乱写之处本就很多。他后悔藏着掖着,没早跟燕止好好讨论,以正视听。   “我跟他……过去的交情,不是书里写的那样。”   结果燕王倒好:“嗯,书?什么书?”   “……”   月华城主沉默片刻,只想暴起杀人,真的。   他才不信西凉王会没看过那狗扯的破话本!本身就是他家手下亲手炮制的玩意儿,何况真一无所知,他为何会突然提樱懿,为何又要突然把他抱起来?   时隔多年,重遇“旧爱”。当年的爱答不理,如今已高攀不起。燕王此刻抱起他,不就是为给他撑个场面么?   当年的普通游医,已是“堂堂西凉王的心间宠”。   区区一个商贩,当年有眼不识金镶玉,你配吗?   ……绝了。   西凉遍地是人才,真的。慕广寒仔细想想,装傻确不失为燕王给他留足颜面的绝佳策略,一时竟无语凝噎。   谢谢你们啊!   多谢了啊!   他不禁又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个贪狼将军宣萝蕤。人才,都是人才,他本以为四大将军他见到的永远三缺一,就是因为那天天编排他的姑娘根本不敢出现。   谁知今日人不仅大咧咧来了,还敢笑眯眯地向他敬酒“久仰大名”。   她还有脸“久仰大名”?   也不想想他的大名怎么来的。他一个区区不世出还长得丑的月华城主。历代城主不缺美人、不缺游历天下建功立业之人,但从来在世人眼里,都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算命吉祥物而已。   唯他赫赫有名、人尽皆知。   不全都是靠她编排?   地牢最深处,守军听得声音,急急忙忙迎来行礼:“竟是燕王驾临,殿下是要提审哪一位?”   燕止:“就从那樱氏的小子开始吧。”   慕广寒:“……”   燕王顽劣,在他耳边低笑:“既是城主旧相识,如何处置,自一切以城主定夺为准。”   很好。   西凉这些人,一个个还就没完没了。   ……   该来的永远会来。   慕广寒深吸一口气,行吧。   虽然在今日之前,他根本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再遇到樱懿。甚至之前温泉边上,他都装作被烤栗子的炭炉就在他熏着了眼睛,全程都不曾他那边看一眼。   如今,却是没处可躲了。   簌城地牢审讯室,月色之下,灯火幽暗照着樱懿俊美的侧脸。   慕广寒时隔多年,终于又认认真真地端详了故人一回。   其实,樱懿若论长相,与顾苏枋、傅朱赢、洛南栀那类亮眼昳丽的绝色,远远没法比。   但怎奈虽不算绝色,却偏偏正是慕广寒特别喜欢的那一类型。清秀俊美、带着少年气,笑时露出尖尖虎牙,又是那样毫无锋芒、人畜无害、讨人喜欢的气质。   哪怕多年过去,他又出落得清峻高挑了不少,但整体感觉仍没变。慕广寒仍旧不得不心里感叹。   樱懿这人长得,果然是异常的可爱,让人见之愉悦。   ……其实吧。   他跟樱懿,应该算是没仇没怨?   当年,樱懿作为樱氏旁支,很受排挤,家族分给的资源很少。而作为肩负壮大家业的旁系少主,又加之商人左右逢源的本分,当年的樱懿可谓是……你只要送他东西、给他好处,他立刻就肯对你微笑,哄你开心,服务周到。   这其实,对于当年很渴望有人爱哪怕是假的都没关系的慕广寒来说,能让他千金买笑,给钱就肯温柔以待,也挺好的。   当然了,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他是西凉王的座上宾,而对面却成了西凉阶下囚。有没有仇怨,早不是樱懿能说了算的了。 第48章   多年之后重见,青年双手反绑着跪在眼前,那张俊美的脸上未有半点惶恐。   抬眼与慕广寒对视,他的眼里反而闪现出一抹惊喜,几近真实的温和与劫后重生。   “穆寒哥哥。”   他目光星辉灿烂,笑容不见一丝折损,声音亦温和清亮:“穆寒哥哥还记得我么,我是渝川的米商樱懿啊!当年你在渝川之时,我们常一起去买街东口的桂花糕来着!”   慕广寒:“……”   樱懿一向如此。长得人畜无害,却是心沉似海。   他于是也装作寻思了片刻,恍然大悟,晃了晃身边人:“小燕子小燕子,我想起来了。此人是我多年不见旧友,快给人松绑。”   小燕子。   燕王的唇角分明狠狠抽搐了一下。   樱懿那边,则大概是之前温泉旁边妖妃和昏君的戏码都见过了,一副置若罔闻、处变不惊的模样。   士兵给樱懿松了绑。   人生在世,有时就得如此。   所有人都在演,也都知道彼此在演。但还得努力把戏演完。   慕广寒本还想装模作样去扶一下,却一把被大兔子护食地拽了回去。地下审讯石室条件简陋,就一个座椅,燕王将他一把抱起,坐在腿上环环抱住,活像兔子抱着大萝卜。   “……”   这可真是,给足了他面子。   其实想更惊悚,燕王该反过来一屁股坐他腿上才是。   那就绝了。对方再如何处变不惊,恐怕也得瞳孔大地震。   不过如今调换已迟,他只能任由燕王环着他的腰,自己亦一副并不正经的模样拍拍宠物一样摸摸燕王的头。延续温泉边的惊世骇俗,再转脸没事人般与樱懿寒暄。   当然,说是寒暄,其实却是他单方面“友好质询”。   谁瞎了眼敢对燕王怀里的人问长问短。能不卑不亢、有问必答不磕巴,就已经很厉害了。   这点樱懿倒是做得还行,回答条理清晰。就连慕广寒故意刁难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与容修可好”问题,也能行云流水、一脸真诚地给他立即撇清。   “穆寒哥哥误会了。”   “我与容修当年,不过是多说几句话,又恰都通音律,才会略显亲近一些。”   “后来你才走半月,就有生意伙伴南下,我便拜托那人将容修带去南方将养。”   “后来,听闻他身体将养好了,就自己游历天下去了。”   “如今该在哪里,做个逍遥琴师吧。”   慕广寒:“这样吗?”   “嗯。”   不愧是北幽这些年风头最盛的商人。几年不见,见鬼说鬼话的功夫又涨进不少。   慕广寒垂眸笑笑,若非樱懿与容修当年之事他亲眼所见,若非他在去陌阡的路上恰好救下了被抛弃的容修,若他还是当年那般自欺欺人……   唉。   樱懿继续:“当初,寒哥走的太急了。”   “寒哥当年给于我那么多帮助,说是救我樱氏于水火之中也不为过。我还未曾来及回报寒哥恩情,你就突然不告而别。好在当年寒哥投资在樱氏商行所占份额,我一直帮你保留。如今终于重聚,必连本带利奉还。”   一字一句,合情合理。   即便燕王真与他是情人,这番话当面听来,大概也只有知恩图报,并不见半分暧昧。   若不是……青年那双看过来的明眸之中,始终隐秘而克制地,带着一丝热忱。   虽未多说什么,又仿佛藏着千言万语。演得如臻至化,就好像真的当年他们之间其实是因为什么遗憾至极的误会才后知后觉地错过似的。   哈哈哈。   真就是……有权能使鬼推磨了。   慕广寒差点笑出了声。   多谢燕王,感谢大兔子,真的。多亏有燕王撑场。纵已时隔多年,纵然他分明比上次见面时样貌和身体损毁了许多,也能让他能在故人面前高不可攀。   权势压人真好用。   就连让当年那般“迟钝”、“后知后觉”的年轻人,如今都突然开窍成精、什么都懂了。   不惜拿出二十万分的演技来颠倒黑白、赔笑脸、讨好求和。   “……”   夜深实有些寒冷。   他下意识地,往燕王热乎乎的怀里靠了靠。   燕王亦垂眸弯腰,双臂温暖将他整个更多地裹进怀中。   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一只手按在他的心口,熨帖着。   “……”   真奇怪。   他真的早就不在乎很多事了。直到胸口被这一捂,却突然酸涩了起来。   目光缓缓,落在燕止那张从来含混不清的脸上。   大兔子永远是大兔子,深不可测,奇奇怪怪。但很温暖,尤其永远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给他脉脉温情。   “……”   慕广寒想按住他那只兔爪,但忍住了。   好在燕王始终都知道他的心意一样,没有放开。   大概真的对他而言,世间无数,比不过片刻温存。月华城主满足了,收敛了心神,开始继续与樱懿寒暄——这次是认真“寒暄”了,斗智斗勇、公事公办。   老熟人很直接。   虚与委蛇够了,很快就图穷匕见。   ……   之前小院月下,月华城主与西凉王的那相视一笑,为的就是此刻。   师远廖说的没错,水性杨花的盟友靠不住。   但倘若一切,本就是一场尔虞我诈的双向奔赴呢?   此次来西凉的人,有四类。   最傻最多的一类,被粮价飞涨的利益迷住了眼,千里迢迢来免费送。   精明一些的,则早早看穿有诈,根本不来。   还有自诩聪明的,想浑水摸鱼,自以为多看了一步棋,却因西凉早有防备因而被擒。   以及第四类人。   故意踩到陷阱、被捉到、甚至配合瑟瑟发抖演给他们看,只为了后续更大的野心雄图——   此事无独有偶。   记得前几日夜里,慕广寒与燕王彻夜闲聊,复盘之前的洛州之战。   那次战事的转折点,是何常祺大胜又大败。   但说及此处,燕王和月华城主双双至今都无法确定,那次败绩究竟是何常祺尽全了力,还是也有某种程度上有意为之的顺水推舟?   当时形势,明眼人都知,何家站错了队。   多年筹谋,大势已去。但毕竟已在雁氏深耕细作了那么多年,加上高门大户、不可一世,实在抹不下情面来临阵倒戈。   直到那日,独苗何常祺被救。   全族才在最后关头,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去投桃报李。燕王兵不血刃拿到了何氏支持,何氏也抓住最后的机会上了燕王的船。   一场天衣无缝的双赢,看似燕王大获全胜。   但或许何氏才是最大的赢家。   ……   如今这些商贾中,也有人打了同样的算盘。   短短五年,西凉在燕王的带领下异军突起。虽眼下势力还不足以自称天下第一,但分明有逐鹿天下的潜力,值得狠狠投资一笔。   因此,有长远眼光的商贾,看到的一定不是一次两次合作愉快、盆满钵满的生意。   而是深耕细作,抱上大腿。万一西凉将来真的夺得天下,成为皇商甚至是开国功臣,“一本万利”指日可待。   早在几年前,就有多地商贾蠢蠢欲动,抱着万千金银无数货物,想找寻机会登上西凉的大船。   只是此前西凉一直过于重武轻商。   作物自己种,货品全靠抢。虽开通贸易但又不依赖贸易,导致各地商贾一直难以攀上关系。   直到此次粮灾,有人终于忍不住剑走偏锋。   慕广寒看着樱懿。   他的计谋其实不错,西凉既不肯招商,不如干脆自己主动露出破绽送上门。哪怕一开始是被“押质胁迫”,吃一些亏。但来日方长,一来二去,到时族中之人献金献物、礼尚往来,自有机会互利互助,潜移默化关系加深。   等双方混熟了,西凉自会发现了商人的好用之处与信息灵通。   商人这边便有了谈判的筹码,胁迫的关系会渐而会变成合作。   加之西凉又一向内政不修,可以钻的空子太多。   比如到时华都大军压境,但凡粮草不济、物资匮乏,有钱有粮的商人就有机会一力承担西凉重要的后勤补给,从此掌握到了实权。   这就是樱懿的如意算盘。   西凉自以为是抓了有钱人,索要赎金,吃干抹净。   殊不知自己也同时被商人家族侵入了内政实权。抓住军粮、军需命脉,从此休戚共生、紧密协作,不分你我。   有朝一日天下既定,开国功臣之位列少不了樱氏一席之地。   而即便不成事,也不怕。商贾自然懂得“分散投资”。   想必樱氏深埋在华都天子和其他势力那边的种种投资,未必比这边少,在哪都是开国功臣。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月华城主笑眯眯,一字一句,将全部计谋动机一概拆穿。   自此,樱懿那张素来云淡风轻的脸,终于微微变色。   随即定了定心神,很快又恢复一如既往笑意:“樱氏一族,是诚心与西凉合作,绝不曾资助他人。”   “话虽如此,口说无凭。”   慕广寒窝在西凉王怀里,玩着西凉王的头发:“我们家小燕子……素来特别小气,眼里容不得沙子,见不得墙头之草。”   “少主真有诚心,不妨早日将家眷全部接来西凉,在此安家,这样小燕子安心,樱氏也有了燕王做依靠保护,双双一劳永逸、从此无忧。”   樱懿笑道:“早有此意,这是自当。”   呵呵,嘴上虽这么说。但慕广寒分明看见,他暗地里咬紧了后槽牙!   被算计了个底朝天,很懊恼吧?   这也怪不得樱懿。   他原本计划其实是不错,若说唯一的失误,大概就是本该多留一手,而不是亲自以身涉险、前来西凉,结果被捉。   可话又说回来,他又如何能料到不幸碰上“故人”呢?   慕广寒找来笔纸,和那“小燕子”咬要了一会儿耳朵,一副狼狈为奸之状。   他写写写,燕止挑眉,似乎大为惊诧。   两人又偷偷说了些什么。他又写写写,写好丢给樱懿。   想和西凉互利互惠?   行啊。然而预想取之,必先与之。先等你们家举全族之力被西凉盘剥掉一百层皮,再做你的开国功臣的千秋大梦吧!   ……   月华城主搞讹诈的心黑手狠程度,让燕王再度开了眼。   以前西凉“抢劫”,都是循规蹈矩、打完才抢。万没想到还能这样隔了空的扒皮拆骨、喝血吸髓。   学到了。   樱氏只是第一家。   在他之后,还有十余家大夏也数得上号的富商也嗷嗷待剥。而月华城主欺负完旧人以后,也果断来了精神,撸起袖子豪言壮语,说要一晚上速战速决。   然而,仅仅又审了两三个家之后,他就累了。   “喂,下回换你来。”   “我?”   “对,我累了,口干舌燥。我不管,本就是你西凉的内事,凭什么你只坐着,而处处费我替你口舌?”   燕王:“哦。”   慕广寒于是撂了挑子,好整以暇,坐等看燕王自己出力。万没想到,轮到燕王时,那人却将他一把抱起,旋即就让士兵把樱懿放出来,直接命令这位樱家少主秉承之前给他开出的条件,再替他去跟那剩下十几家狠狠压价谈条件,务必签订各种丧心病狂的不平等条约。   慕广寒:“……”   “你还要不要脸了?”   燕王勾唇:“你教在下的,物尽其用。”   更气的是,看燕王那模样。这办法他分明早就想到了。   却不早说,乐颠颠地围观他一个人在那费口舌大半天,还有脸笑!   大半夜的,森冷地牢,月华城主气不过,追打燕王。   “……”   好容易追到了,又被燕王搂着腰举高高扛走。与樱懿擦身而过时,燕王更是一把将月华城主的头压在自己肩头。   “适才有人说我素来小气,眼里容不得沙子。”   “倒是事实,所以,不给别人看。”   “……”   慕广寒整个人都麻了。   你倒是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撑面子归撑面子,倒是也不必演的如此过火!   此时绝不止月华城主一人觉得演过了。   被关着是商贾们,亦是从头到尾大受震撼。更别提那些在此临时兼任狱卒的何常祺手下精锐们所受冲击。   就,说好的……心思深沉、杀人如麻、高冷无情、不可一世的西凉王呢?   这位确定是真货?   这若是说出去谁会信啊?燕王私底下竟是沉迷打情骂俏的昏君,都是什么人间疾苦哟。   ……   回去路上,燕王的小风灯烧完了。   淡淡月光,漆黑小巷。燕王:“小心脚下碎石。”   慕广寒:“……”   那一刻,他都毫不怀疑这人下一步要做什么了。果然,又被抱起来了,这次是打横抱。   不得不说,论知恩图报的服务态度与服务意识以及服务水平,燕王敢说第二,世上没人敢说第一。   优秀的人干什么都优秀。   一路挺长。   慕广寒被人抱着无所事事,倒是渐渐想明白了一件事。   燕王为什么故意让那些商人一个个看到他们的“暧昧”。   这其中,大概既有私心,亦有公用吧。   私心是,从乌城那夜之后,这人对他这个“王佐之才”至今仍是三顾茅庐、努力争取、贼心不死、滴水穿石的态度,虽然屡遭他拒绝打压,始终锲而不舍,且无所不用其极。   上一回还只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一次直接无所畏惧、勇于献身。   以西凉王的韧性,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太正常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昭告天下,别人才不敢抢。   此举虽厚颜无耻,也算无可厚非。   至于公用么……   那就更厉害了。仔细想想,敌人那边最怕是什么?还真不是南越与西凉光明正大结盟。   越是摆在台面上的关系,权利义务越是“理所当然”。   既是盟友,你“该”帮我,我也“该”帮你。帮成了义务,而不帮就是开罪。这样的关系反而容易盛极而衰,被外人离间而分裂。   反而他们这般,水火不容却又波流暗涌,暗地里暧昧的不明不白、若有似无的合谋勾搭,外人才尤其没有插足的余地。   如此彻底想明白,慕广寒无话可说了。   燕王自始至终,一切不和常理的拥抱贴贴,都有着无比完美的内在理由。   而他,倒是也从头到尾照单全收,被伺候的舒舒服服。   所以怎么又能怪别人演得过了?   在燕王眼里,他的一言一行不都是鼓励吗?这不从头到尾都是两厢情愿的合作愉快、一丘之貉、近墨者黑、双双乐在其中吗!   ……   回了小院,时辰已过了午夜。   慕广寒往床上一扑,开始犯懒。   身后,大燕子手指将他发束轻轻挑散,动作温柔。他平常自己散发髻都会带得发丝扯痛的,燕王却不曾,柔得仿佛天边的云。   随即又将他捞起来,外衣一件件脱掉。   慕广寒依旧心安理得一动不动。想来好笑,他以往都都没有这般使唤过楚丹樨,为何对燕王就能这般作威作福、毫无羞愧?   燕王伺候完,又猜到他口渴,沏了一杯淡茶来。   慕广寒美滋滋喝完,恬不知耻:“再来一杯。”   燕止:“换花茶可好?不然晚上又睡不着。”   慕广寒:“好。”   燕王乖乖去倒了。   待燕王端着一壶茉莉花茶回来,慕广寒的目光,却被床头几案上的图册吸引。   他拿起来,展开,瞬间不困了。   ……竟是地图。   西凉全图。所有的山川、脉络、关隘、城镇。无比精细的描绘,分明极端浩大的工程。整个图全展开比慕广寒整个人还高,绝对是最精最全的西凉全图。   “你这,还……真给啊?”   虽然这图,确实是前几天他随口要的,但此刻真拿在手里,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那日,燕王有心,在他们的小院里拿木头给他搭了个秋千架子。   他人生第一次有人给他造了秋千,很是新奇喜欢,嘴上却不依不饶:   “你说我救你一命,又将救西凉于水火,燕王给的报答,就只有区区一个秋千架?”   燕王闻言停下手,等他提条件。   “至少为表诚意,拿点真金白银的东西来吧。”   “真金白银的东西”,乱世之中无非兵就是粮,又或钱。   然而问题是,洛州那边并用不到西凉的骑兵,也并不缺钱和粮。至于合约和誓言,谁都知道那玩意儿将来根本靠不住。   “思来想去,真正算得诚意的,唯有……西凉全图了吧。”   话虽如此,慕广寒并不真觉得燕王会给。   因为真让他拿到图,整个西凉的攻略在他这边就单向透明了,将来一旦两边掰了,还不是想打就打、一马平川。   傻子才会真给他图。   傻子……   所以他为什么会给??   ……   对面,燕王还在沏茶。   月华城主:“恭喜燕王。”   燕止手指微停,等他赐教。   “今日那些商贾之中,少不得燕王最想要的那类……善于经营的‘内政之才’。”   “比如路氏商会之主,就精通衡量计算。而司马家的,则擅长设计各种天工机巧。樱氏就更厉害,志存高远、心思缜密,加之家中粮食建筑船运几业业业开花。一人年纪轻轻便可管理偌大一族,可谓不世全才。”   剩下的话,他就不说了。   那些人,可谓是好用又好管的下属们的不二人选。聪明又会办事,家族有自带势力,又没有强悍到难以控制的地步。   以燕王才华,足够全盘压制,君臣和谐从此即便征战沙场也无后顾之忧。   按说有了他们,燕王以后,没有道理再盯着他。   更再不必像以前一样不惜代价笼络他。   道理怎么想都是这个道理。   那边燕王那边听完了,却不曾做声,只继续沏茶。   他沏一杯,慕广寒喝一杯。燕王想要起身再换茶,却被月华城主拽住了发梢的小白兔尾巴。   他就那样,又不与他聊天,也不放他走,只自顾自玩他的小尾巴。   十分的任性胡闹。   “……”   慕广寒其实,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样的回答。   总不能是“是,我知那些人听话、好用,但西凉还是非你不可”。   没这种道理的,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于是燕王继续沉默,慕广寒玩了一会儿小兔子。玩着玩着,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竟一路摸啊摸,摸上燕王手背。   这很反常。   他们之间的肢体接触,之前每一次,都是燕王先动手。   西凉大兔子没距离感,而他自知丑陋,从来不敢未经允许占人便宜。   这么想着,手指却不由自主,攀上了燕王指尖。   冷不防,燕王竟躲了他一下。   慕广寒:“???”   这是什么反应?   他万分迷惑。倒不是别的,只是清楚燕王和别人不同。哪怕从此以后用不着他了,也不至于过河拆桥那么快。   不是他对燕王的兔品多有信心。   而是对宿敌的头脑有信心。   这么想着,他又去试着勾燕王手指,结果对方下意识又躲了一下。   “????”   一时间,一些阴影悄悄浮出水面。还好马上被驱散。   不至于,燕王绝不至如此!   慕广寒于是低头细看。微光烛火之下,燕王的兔爪似乎哪里看来有些不对劲,随即恍然大悟,一把抓起。   “……”   他的手指上有伤。   很离谱,是烫伤和划伤。慕广寒迟疑:“之前剥栗子……弄的?”   燕王沉吟了片刻,点头。   难以置信。   确实,谁都知道刚从火里出来的栗子皮很烫,壳也硬。   但对方毕竟是燕王。   但凡在战场上亲眼看过他耍着好几十斤重的卯辰戟,那一挑众人凶残到不像话的嚣张模样,都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因为区区剥个栗子把自己弄伤。   不过话又说回来……   哪怕心思深沉缜密,哪怕武艺冠绝天下。哪怕西凉百姓眼中他根本不是人,而是强悍无比、所向披靡的神明。   既是血肉之躯,又如何不能受伤了?   当然也会受伤。   “……”   慕广寒恍惚了片刻。   他突然发现,好像,不只西凉百姓。   还有其他很多人……燕王身边的亲随、部下、朋友,甚至他也一样,所有人都没有货真价实把这个人,当做一个实实在在在的人来看待。   他是战神,是西凉王,是大兔子。   唯独不是燕止。   就仿佛……根本没有人在乎真实的“燕止”在想什么。   更没有人在意,真正的燕止为什么从来不会喊痛。   这已不是第一次。   乌城花灯节那夜,他的脚也割伤了,却拖到快要溃烂了也不曾在意。更不要说这次的伤那么重,他也足足撑了一个月才求救。   在那一个月里的每一天,他是怎么忍过来的?   慕广寒心里一阵烦闷。乒乒乓乓一阵翻找药箱,捉过兔爪各种擦药:   “你也是,剥到一半知道烫不剥了就是,怎么还死心眼?”   “既然伤了,刚刚为何一直不说话?”   “你看这都起泡了,别动,给你挑了!”   “包好之后,三天手指不许沾水,尽量别拿东西。听到没有,真是的,但凡早点处理,都不至于弄成这样!”   燕止:“……”   慕广寒觑他:“你那是什么表情?”   “你还笑,有什么可笑的?”   燕王其实也不知有什么可笑。只觉得指尖药膏凉凉的,月华城主一直冲他嚷嚷又嫌弃,生动而聒噪。   让他觉得趣味盎然。   以至于等到回过神来时,月华城主已经在他怀中垂死挣扎、骂骂咧咧,牡丹花香的药膏抹得到处都是。   “你、你放手,突然的发什么疯?快放手,要喘不过气了!”   他于是又乖乖放开他。   不顾被骂,依旧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慕广寒:“………………”   太奇怪了这只兔子。   他没好气捉过兔爪,继续上药:“我刚刚说的,你听见没有?”   “以后再弄伤哪里,一定要至少跟身边的人说出来。撑着以后只会更难治,是给自己找麻烦!”   你一天不说,所有人就多一天理所应当地继续当你是神明,觉得你无坚不摧,不会受伤。   就永远没有人心疼你。   “……”   “我没有。”   燕王一时间,忽然离他很近。慕广寒毕竟习惯了他的毫无距离感,并不理他,只垂眸继续替他将手指裹好。   “我没有不说。”燕王道。   “反倒是你,”他指尖轻抚,月华城主那常年放血的手腕,“从不肯说。”   “……”   “…………”   慕广寒的手抖了一下,全天第二次想杀人。   燕王有没有自己听听,他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眼下又没人在身边看着,还演什么啊?更要命的是,他才把药箱收了,大兔子又把他抱住了。   就和刚刚差点闷死他的拥抱差不多。   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你本质是大活人,有人关心你也开心。倒是不必顺便行谋杀之事。   哎。 第49章   那一夜,月华城主人在燕王怀里,久违地做了一个香甜的美梦。   梦中的种种场景,或是回到飘着淡淡幽兰香的陌阡城夜色下,或是回到各色美食香气四溢的夕阳枫藤的院落中。只是陪在身边的都并不是很多年前的故人,而换成了一只好大好大、两腮鼓鼓的白色绒毛大兔。   以前,他更喜欢美人。   可如今,看兔看久了,却比看人舒服。   梦境的开始,他试探着摸兔毛。后来,则是直接一头扎进大兔软乎乎的怀里,再也不肯起来。   兔毛像云朵一样柔软,抚慰着他身上的伤痕,很多回忆从此褪去。大兔子很暖,他就这么抱着大兔子入睡了。   隔日一早醒来,余韵也留有丝丝的甜意。   慕广寒:“……”   哎,可见以前在月华城中读的海量史书,大抵都是真的。   那些白纸黑字的前车之鉴,多少神机妙算的军师、挥斥方遒的大将,甘愿放弃自己的一番霸业,臣服于一个善于攻心的“主公”。那主公未必需有全才,却就是能蛊,轻松蛊得一堆能人志士前赴后继地尽忠至死、肝脑涂地。   此时此刻,何其相似?   慕广寒看书时总是旁观者清,明明很多场面都摆明了主公是在演,手下还是争先恐后真心喂狗,十分不值。   可此刻,窗户漏下的熹微晨光中,他抬眼,能正好依稀看着眯眯眼大兔那诱人的、形状完美的唇。唇角微微的弧度,让他想起睡前,他所展露的难得一见的笑意。   虽然只有短短一刻。   但他确定,在那一瞬间,在燕王的臂膀中,他短暂地摸到了大兔子厚重皮毛下,跳动着的心脏。   这感觉陌生又熟悉。犹记当年,他也曾短暂地碰触过“别人眼中无心无情的神明”。得到过神明短暂却独一无二的眷顾。如今昨日重现,难免有一丝丝心绪复杂。   不过,他也很快就抛去了杂念,飘了起来。   一夜美梦,此刻仍旧觉得心情不错。   甚至那唇角看久了,都近乎让人的生出一丝“这弧度真好看……要是能偷啃一口”的古怪绮想。   不如,干脆尝一下?   反正燕王这几日本就摆明了放开便宜给他占,何不一亲芳泽到底。   人生苦短,白吃白占。   谅燕王也不敢说什么。   慕广寒果断猫着手脚爬起来,发丝垂落燕王颈侧,黑发与银色的发丝交缠,呼吸越发靠近,淡淡幽兰香。   几乎,蹭到薄唇。   慕广寒却停住了。   ——你在想什么呢?   明知此人凶猛、危险、心机似海,还在这飘飘然往套里钻,这就是传说中的饮鸩止渴,有大病?   哎。幸好没有真咬下去。   只能说,燕王果然,是天生做枭雄的料。好蛊。   这种蛊人史书上也有记载,比如某大夏宠妃,也是生得并不十分美艳,却把励精图治皇帝蛊得昏庸无度,众人很不理解,史称“华都妲己”。   大概,他眼前这一位,是当代“西凉妲己”吧?   西凉·眯眯眼·兔·润物无声·虚假的真诚·擅长蛊人·心机似海·妲己。   专蛊月华城主!!!   ……   被蛊昏了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慕广寒越想越觉得,自己这趟一己私欲来西凉吸兔,甚不明智。   燕王多厉害,明着干不过,马上改成了夺命温柔刀。他反倒却活像那种警世话本里生益精明但情场单纯的富商了,明明有家、有田、有贤妻,却在外头被风尘女子的虚情假意迷得乐不思蜀。   “……”   得振作啊,慕蟾宫。   想想家。在洛州,你已有百倍燕王的出尘绝丽洛南栀,有嗷嗷待哺的二世祖邵霄凌,有小可爱邵明月,有漂亮院落和鸟鸟兔兔。再不济,月华城的那个家里,还有一只火红狐狸。   哪个不比这好啊?   所以,可赶紧见好就收吧,甜头够了赶紧撤,久了真以为燕王不会连本带利讨回去啊?   ……   思及此处,慕广寒果断算起日子。   说起来,他也来这西凉也不短时日了,西凉断粮的问题基本解决,他也吸到了兔,还看到了诚意满满的西凉全图。   综上,燕王赚了,他也没亏。各取所需,双赢。   如此,他再多做一会儿好人,等拓跋星雨的解药方来了,给燕王彻底治好伤,收拾收拾早日跑路就对了!   想什么什么来。   那日白天,拓跋星雨的回信就来了,附送了猎兽毒的解药方。   月华城主依照药方调配。   “如此这般,大约小半个月,即可解毒。”   然后他就该回家了!家里还有很多事,拓跋全族失踪,本族毒药又被用来毒杀燕王这事太过蹊跷,指不定背后有什么阴谋。而洛南栀他们也打算满载而归从陌阡城回洛州了,今冬洛州的休养生息与屯田备战还要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努力。   大概是他的归心似箭,多少写在了脸上。   那一大清早,燕王伺候他梳洗格外精细。月华城主就这么怀着复杂的心情,享受了燕王给他编兔尾巴,并在燕王大腿上饮了早茶。   一番下来,竟十分灰溜溜地暗自思忖着,其实……幽兰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温柔乡也挺好。   啪叽——   核桃敲开,鲜甜的核桃仁喂进嘴里。   燕王许是那日温泉昏君妖妃火中取栗上瘾了。如今四下无人,却也抱着月华城主,昨日剥栗子,今日敲核桃。   慕广寒盯着燕王那双手看。   那手指白皙修长,投喂时屡屡暧昧蹭过唇舌。   “……”   等等。这人,到底是把他当王佐之才,还是根本把他当成了个“玩意儿”?   他抱他的这个动作,未免也太像是在“把玩”了吧。   虽然,应该没有人那么口味独特,找个他这幅尊容的玩意?   ……   桂花粳米细粥,枸杞飘在上面,香气四溢。   一顿小小早茶,竟吃了整整一个时辰。   赵红药等西凉名将四人组明明在外面等了许久,进门看到的,依旧是燕王拥城主在怀的香艳场景。   众:“……”   慕广寒:“……”   若说之前温泉、监狱时的暧昧还是演的,此刻四下无人,还是一副闺房之乐的融融之态,上哪去洗?   更要命的是,四人身后,还带了昨夜还在大牢里的已归降商贾首领们。这些商贾经过一夜“沟通”,已经决定唯西凉王马首是瞻,并且也对两人奸情目测是见怪不怪了。   只有一个问题,他们个个手底下几乎东泽、西凉、南越、北幽都有商号,只怕不久他与燕王这段艳史,就要添油加醋、天下皆知。   慕广寒:“……哎。”   罢。月华城主本来名声就已经那样,虱子多了不咬。   众将军与商首坐定。   樱懿经过昨夜,再不是那副口口声声“穆寒哥哥”的无辜少年模样。此刻他虽仍是半被软禁的阶下囚,举手投足之间却不卑不亢,拿出了作为一个旁支却短短几年将樱氏生意做大家主的淡然从容。   精心策划有备而来的投靠,樱懿终于亮出了一张底牌——   这段日子,西凉王的心头大患,一是重伤,二是缺粮,三是深入西凉却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如今一二件危机已被月华城主暂解,可所有事情源头的第三件事,却始终没有头绪。   行刺、烧杀,都因刺客而起。治标要治本,不弄清其来历,西凉必然永无宁日。   而樱懿是商人。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正掌有此中情报。   一行人离开后,燕王给慕广寒沏了一壶香茶。   “这位樱氏少主,城主如何看?”   慕广寒歪着头,阳光下,燕王正用他诱人的修长手指在泡茶。那画面着实很美,只可惜西凉大燕子这泡茶技巧一看就是新学的,笨拙得很。   半晌,他悠悠道:“依我看,樱懿不错。虽私德有亏,却是一个知审度、会算账、有野心、擅经营之人,假以时日,必堪做是燕王一直想要的……那内政之才。”   燕止:“哦?”   还是那句话,此人一般不太高兴的时候,就会“哦”。   但慕广寒才不管他,自顾自饮下香茶。   这人来得正好不是吗。燕王找到了一直在找的经营人才,更没道理阻拦他回家啦!   ……   两日后。小屋内满是药香,几案一侧已经是排好的一整排白玉小药。   簌城城外的江边,则是一片人声鼎沸、应接不暇。连续数日,四面八方的运粮商船几乎都到全了,米价直跌、家家仓库充盈。西凉今冬缺粮之事彻底缓解。   师远廖、何常祺也去帮忙,很是不亦乐乎,空闲之余,谷仓之中,两人分喝一壶酒。身下是一片片晒干的金穗。   何常祺捡起一束,咬进嘴里,砸么着味儿。   “月华城主果然厉害,不费一兵一卒,真能让那么多人自己送粮来。不愧是燕王拼尽全力也要留的人。”身边,师远廖叹道,“只可惜听说还是要走,呵,也有燕止使遍浑身解数都留不住的人。这世上果真一物降一物。”   何常祺:“要我说吧。”   “什么?”   何常祺垂眸,“放虎归林,必有后患。若是用尽办法都得不到,为西凉今后计长远,倒不如趁此机会……”   “啊???”   “我这么说,绝非是事到如今还计较之前的私人恩怨。只是形势逼人,希望王上不会一时心软。”   “……”   燕止那边,这几日也很是繁忙。樱懿的情报线索指向王都狮虎城外郊,他需亲自去一趟。   慕广寒临行前给他装好了一兜白瓷瓶:“近几日的药,记得准时吃。”   暖冬晴阳下,燕王却未先接瓷瓶,却是兔头凑了过去,理所当然将月华城主整个圈住。   慕广寒:“……”   习惯这东西,果然可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这人就黏黏糊糊这么自然了?   “最多三日,很快就回。务必等我。”   慕广寒倒是本来也并没打算要趁他不在时偷偷开溜。拓跋族的药方效果如何,还得观察一下才行,好歹确定病人能好透才走。   便点头:“……好,知道了。既是回王都,记得带土特产。”   燕王:“城主喜欢什么?”   慕广寒:“啊,说到我喜欢的东西可多了去了,比如金银财宝,比如美酒美色。更喜欢你这西凉广袤、万里江山。”   “……”   “若我给你,你就能不走么?”   “城主若肯长留此地,金银家眷不在话下。西凉锦绣,燕止也愿与城主分享。”   慕广寒失笑:“说来说去,还是舍不得我走?”   “舍不得。要如何,能让城主心甘情愿留在西凉?”   “若真舍不得,还是那句话——燕王大可十里红妆,嫁来洛州。我保证洛州百姓夹道欢迎,绝不敢有人反对这门亲事。”   毕竟成婚小话本在安沐卖的可好了。邵霄凌还送了他一本,话本里写——十里红妆,轿外大雪纷飞,轿内也是大红盖头下面兔毛似雪,漂亮的兔指头上好几枚戒指。   那副扮相,仔细想想,指不定还挺相衬燕王呢?   “……哦。”   瞧瞧,某人又无语凝哦了。   ……   燕王不愧是燕王,还是懂做戏的。   纵然月华城主死不松口,但短短三日分别到来,还是被燕王在大庭广众下演得不舍满满、依依惜别。   那日看着他一袭黑色披风出城的飒爽背影,慕广寒认真思忖,他从此以后,可能要对“美人”一词有些新的界定——   美不美,可能真不在皮相。   都说那华都妲己其人不美,可惜只是传说,但慕广寒确实亲眼见洛州安沐城的新选花魁,前阵子邵凌霄带他去看的,但吹过其实、实在算不上绝色。   但虽不够绝色,丝毫不影响不影响洛州几大富商之子为花魁打破了头。可见有人虽不绝美,却能一丝一毫蛊进心间。   一如燕王这几日,哄是真的会哄,他确实也被哄得享受极了。   以至于只身回到房间,竟有一些空荡荡的寂寥。   好在,很快,他不找事,事来找他——那日抓的众商贾,虽明面里都归顺了燕王。但其实各有私心,有不少趁着燕王出城赶紧过来巴结月华城主,看好洛州前景,更有想让慕广寒将其心腹家眷带回洛州的。   各种金银、珠宝,美人,也被送到了身边。   慕广寒:“……”   “听说会跳舞?那不如,就表演个跳舞我看吧。”   于是乎,月华城主大白天的在小院里边敲核桃,边看美男歌舞升平。看到一半樱懿不请自来,替他挥退一众歌伎:“此等俗物,哪里好看?”   “好看啊。”是艳俗,但艳俗也有艳俗的开心。   小屋安静下来,樱懿坐下,自己动手沏了茶。   “与其看这些,不如一同谈笔大生意。”   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慕广寒算是见识了。   樱懿如今真不愧是一方商主,明明这几日天天看着月华城主与燕王如胶似漆,还敢登门过来同他密谋联手干翻燕王的大事。   这可真是妥妥的狼子野心、刚投降就图谋弑主啊。   真不怕他和以前一样恋爱脑,转头就吹枕头风给亲亲小燕子揭发他?   樱懿垂眸喝茶:“你不会。”   慕广寒佩服,不愧是商人,思路永远清醒——就他跟燕王这样的,再演得如何如胶似漆,下次见面也必是死敌。   既如此,不如趁人还在西凉就埋下祸根,搅乱浑水,先下手为强。   ……   很快,三日过去,燕王还未归。   慕广寒则偷偷收到鸽子传来的秘信,密信来自他的侍卫楚丹樨。这几日,楚丹樨偷偷潜伏,尾随燕王一行,证实了燕王与樱懿在外的种种密谋。   慕广寒:“……”   他怎么一点都不意外呢?   狗东西。   狗东西樱懿,狗东西燕王!   当然,虽说月华城主心中骂娘言辞犀利,但此犀利绝非出自不忿,或是被背叛的哀怨。   正相反——乱世之中,本就该尔虞我诈。燕王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实属无可厚非。至于樱懿,先是邀他合谋对付燕王,背地里又暗通燕王背刺他,这算盘打得就更没问题了。   本来,樱懿想要真正获取西凉王信任,成为他麾下鹰犬,投名状就不能轻了。   金银财宝、信息情报,不够分量。   必须月华城主的人头,才足够燕王确认他的实力与忠诚!   ……   事已至此。   换做一般人,此刻赶紧跑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怎奈慕广寒不是一般人,又死不了,当然想要把戏看完。   主要是想看那两个人究竟给他罗织了怎样的天罗地网。以及燕止装了那么久大白兔,脱去伪装露出獠牙的那一日会有何等的精彩纷呈。   不过,在那之前。   慕广寒怎么想都觉得,这次西凉兔子回来,他非睡了兔子不可。   都要翻脸了,再不抓紧睡一睡,岂不可惜?顺便看看一个西凉战神真枭雄,究竟能为了野心能屈能伸到何种地步。   总得给燕王一次真·为国捐躯的机会。   然而,等到第四日,燕王还是未归。   慕广寒一大清早又被殷勤的商贾们叽叽喳喳缠的头疼。加之那几日正好又下了雪,外头冷得要死,屋内烧炭火又燥得要命,里外不对劲。   正愁不知躲去哪里能清净一点,鬼使神差地,忽然想到了城郊的一方温泉。   雪中温泉,又寂静,想想就美。   说去就去。   于是慕广寒雪中策马,很快就到了那雾气氤氲的雪中汤泉。小亭子里,上回见过的小木鸭摆件上落满了白雪,大栗子树也还在,让他不禁回忆起种种与燕王同来的意趣之处。   哎,怎么说呢。   好在没有期待,就没有失落。他从一开始就清楚,大兔子是大兔子,而燕止是燕止。   余下的,本来就是两人互相演,图个一时欢愉。不会有人真的沉迷宿敌的表演吧?   不会吧不会吧?   温泉边上雾气蒸腾,很是暖和,慕广寒刚解了厚重外披的大毛领,忽然余光瞥见池边皑皑白雪,似乎有一串马匹踏过的脚印。   好奇,有人来过。   他便停下了解衣领的动作,循着痕迹往前走了些。万没想到,假山之后别有洞天,竟是曲径通幽柳暗花明!他一直以为此处温泉仅有一个池子而已,没想到后面林子掩映之处,更有一方不见边际、更开阔的大温泉。   潺潺水声。   雾色之中,似乎有人?   但,是谁那么大胆,擅入西凉王的私泉。   不,不对。他很快修正了这思路——这簌城郊外温泉,本就并非王室私地。更不要说,那亭台楼阁、假山亭子装饰的也只有他上次泡过的那块精致小池,而此刻他踏足的地方,应该算是私泉之外的旷野泉了。   既是无主之地,谁定下外人不许来了?   正想着,一阵风过,吹散眼前一片氤氲散去。   雪明明已停了半天,此刻又开始一团团落下。慕广寒则整个人在那一片白茫茫的落雪之中,彻底愣住了。   被吹散的雾气后,是温泉之中一块玄黑的大石。   有人下半身浸在温泉之中,正闭目养神。黑发丝缎一般飘散,一半湿润贴在身上,一半漂浮在池水。   慕广寒这一辈子不夸张说,着实是见过不少人间殊色,可也从未有人的颜色,真的给了他此刻的冲击——那一瞬,仿佛身在一张水墨画卷之中,整个人浑浑噩噩,耳边一时听不见任何声音。   簌簌落下的雪团,轻轻沾在那人的睫上,那一瞬间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黑与白两种颜色。   良久,周遭依旧没有别的声音。   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实在是难以置信,残存的理智也在疑惑不解——他以为他长进了。真的,毕竟连看见洛南栀那等人间殊色,他都能做到心如止水了。   却万没想到世间还能有这样的存在,仅凭惊鸿一瞥,把他一刀杀回原形。   这太令人恍惚了。   是谁跟他说的西凉美人不行,同中原没法比。他此刻无比确信,世间绝色在西凉。   想动,动不了。   不舍得移开一分一毫的目光。   于是他就那么呆呆站着,直到对方缓缓睁开了眼睛。   “……”很好,那是一双能让人陷进去的、给这幅水墨图注入了魂灵的琉璃玉眼睛。看过来的模样深邃雍容、俊美威严。反观他呢?他……正在一动不动、光明正大偷看别人洗澡。   此情此景,很难解释。   “实在是抱歉,在下,绝、绝非故意冒犯。”他的声音都哑了,完全是落荒而逃。   “打扰,告辞。”   燕止:“……”   他这三四日出去,基本没能合眼。风尘仆仆一路回来,到城门时忽然觉得多日未曾洗漱未免不雅,就先来了这。   因为太累,洗一半还睡着了。   醒来就看到月华城主在边上,只是不知为何,一转眼又没影了。   他不解,低头看了看自己。   倒也不至于非礼勿视吧,是在南越待久了,才会如此保守么? 第50章   那日,慕广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回到簌城的。   进了小院,就见礼物一车又一车运进来。副官云临:“都是燕王特意为城主选的土特产。”   慕广寒:“……挺好。”   不出片刻,月华城主席地而坐,拆起了包裹。   西凉土特产是真的多,每一样都十分新奇。慕广寒饶有兴趣拆着拆着,不禁想起小时候在月华城时,那时每年也会收到许多礼品供奉。只是那时的他太年少,总是很孤单,始终没有能领悟到拆礼物的乐趣。   直到后来,去了南越,顾苏枋也总爱这样一送一大堆。他才知道,原来拆礼物是一件乐事。   不一会儿,夜幕落下,燕王也回来了。   慕广寒:“此趟除了王都,燕王还去哪儿了?那么久。”   燕王:“城主猜?”   慕广寒不猜:“说起来,我今日出门碰上个美人,想欺男霸女向燕王讨来。”   燕王:“哦?”   ……   当晚。   簌城城内,几队轻骑带着火把慢悠悠绕城数圈。   四位西凉著名将领都觉得,今夜的任务太过吊诡。   据说今日,月华城主在城郊瞎溜达,偶遇一惊艳绝色美男。于是他们眼下,正在帮忙寻访那美男。   师远廖一脸的大大不理解:“他们两个不是都已经……同寝同食搞在一起了,每日又抱来抱去、如胶似漆的,怎么突然之间,燕王又让我们替城主寻别的美人‘带回南越伺候’啊?”   就虽然吧,他以前也往往难以理解,燕止究竟在想什么。   但自打跟月华城主扯上关系之后,燕止整个人绝对在行事匪夷所思的道路上,越行渐远了!   赵红药神色倒是淡然得多:“这有什么想不通的,上位之人,有几个不爱‘尝鲜’?”   “这边甜甜蜜蜜,也并不妨碍城主三夫四侍啊。你且看那从古至今帝后恩爱的不妒佳话里,不都也往往是一边蜜里调油,一边不断纳新人增添情趣的吗?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本就是人之常情吧。”   “……”   “更何况,燕王趁此机会,送月华城主个得宠美人,从此在他身边安个‘小耳朵’,对我们西凉也并无坏处啊。”   闻言,师远廖的脸果断皱成一团。   他身边的这群人,真就一个个的满肚子算计。连送个美人还有如此错综复杂的考虑?   ……   出来之前,燕王丢给他们寥寥几句。   “他说,‘若那人不是西凉第一绝色,也就想不到还有谁人能是了’。”   “还说,应是不难寻访。毕竟那般模样任谁看了,也会过目不忘。”   众:“……”   就说王上啊,即便不太高兴,倒也不必如此敷衍吧?颠来倒去就一句“过目不忘的西凉第一美男”,五官啥样、身高几许,啥玩意儿都没有。这上哪儿找啊?   而且,公认西凉公认的第一美男,人不就正在这儿呢吗?   何常祺,其父二十年前就是西凉第一美男,他又和他爹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这名号可绝非什么虚名,而是前年西凉王都几万百姓每人买下花笺真金白银投出来的。当时盛况空前,艳压花魁选举。   师远廖:“说起来,常祺你今儿白天不正好在附近巡城?那月华城主想要带回家的‘惊鸿一瞥’,多半就是你吧?”   何常祺:“他敢!”   师远廖:“但除了你,这附近能找到比你好看的?”   何常祺暴躁:“总之不是我!!!他又不是没见过我长什么样。这一天天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哪回多看我一眼了吗?”   “……”   星空下,赵红药沉吟:“既不是常祺,会不会簌城及周边,有与常祺不相上下的美男子?不如明早通知周边城主县官,把当地有点名头的美男都拉过来一一甄别。”   宣萝蕤:“少瞎折腾。这附近闻名的美人,我前几天早都一一采过风了。穷乡僻壤的地方,哪可能有真美人?拉去王都中等都算不上。”   师远廖:“那,会不会是与常祺齐名的几位公子,谁没事微服跑出来玩了?”   宣萝蕤摇头:“若只是与常祺平分秋色,只怕很难让那月华城主说出‘西凉第一绝色’这种话。他既那么说了,那人姿色,必远在常祺之上。”   赵红药:“呵,我在西凉待了二十五年,年年给我送美男的人踏破门槛。有那样绝色,怎没人先拎我看?”   众:“……”   一时无言,各自思考。   集思广益,继续思考。   宣萝蕤:“比常祺还要惊鸿一瞥的美人……又不是燕王,还能是谁?”   “咱们西凉真有那种人?”   众:“……”   还别说,险些忘了燕王。若是整个西凉何常祺是第二,那确实第一应该是燕王才对啊。   别看燕王平日里不修边幅,可一旦真的打扮起来,那惊艳程度远非常人可想。犹记之前继位大典的那天,二十几斤礼服一上,可谓器宇轩昂、雍容至极。赵红药师远廖他们看了倒还好,毕竟燕王都跟得早了,见怪不怪。但何常祺所受冲击可想而知,那日一句话,颠来倒去问了无数遍。   “他原来,长那样?”   “他长那样,他一直都长那样???”   不是何常祺,又不是燕王。在燕王之上的绝色美男,那得长成啥样啊?   ……   话又说回来。   燕王虽是真绝色。可下血本勾搭月华城主的结果,至今却是没有结果。   这番操作,亲手写过《月华城主风流史》的宣萝蕤都开始怀疑人生了。毕竟按照以往套路,城主此刻不该早成为燕王的一只舔狗,心甘情愿加入西凉阵营?   结果却是不仅把小燕子吃干抹净没有舔,还反手就要一份“西凉第一美男”的外卖打包带走。   宣萝蕤寻思着,不应该啊,燕王若是好好打扮一下拉出去,哪怕跟卫留夷洛南栀顾苏枋那群各州绝色放一起也根本不会输,甚至艳压也不在话下——   可月华城主对他们燕王的态度,就这?就这?   大晚上的,寻访一无所获。   去小院汇报后,何常祺嘀咕:“一根毛都没找着,怎么燕止那家伙看着反而还暗戳戳挺高兴的?”   赵红药:“是吗?我倒觉得他还蛮气的啊,话都不愿多说了。”   宣萝蕤:“明珠暗投,着实是惨。”   师远廖:“……”   不是,这群人哪里看出燕止高兴,哪里又看出生气了。燕止不跟寻常差不多吗?   ……   燕王回了屋:“萝蕤问你,那人穿了什么颜色衣裳,你又是何地看到他?方便她明天再找。”   慕广寒:“……”   没衣裳,场景是他偷看人家洗澡,这要怎么说?   “万一明日还是寻不到,”燕止道,“西凉第二美男何常祺,城主若不嫌弃,随意带走。”   慕广寒:“…………”   也幸好没能找到。   惊鸿一瞥就是惊鸿一瞥,哪能真像路边野花一样随手就摘回家?慕广寒当时说那话,无非也是因为看着燕王表面上给他买这买那,背地里却与樱懿勾搭的恶劣行径,一时恶向胆边生。   说完后悔了。   燕王倒大度,还真帮他寻人。   慕广寒一边敬佩其面对如此挑衅时仍旧能保持的涵养,一边也暗暗寻思,既然前几天那般搂搂抱抱、依依不舍,听闻他另有新欢,燕王难道不该演一出醋坛子戏码么?   不过,如大兔子那般潇洒恣意之人,让他装醋精,可能太过强人所难。   正这么想,燕王在他身边一坐。   月色朦胧,落在他的一地银丝上,淡淡的光晕。   那么漂亮的头发,他也不嫌弃沾染慕广寒身边刚一堆拆得乱七八糟的吃食。瞧这西凉奶饼刚吃了一半,果子干造了半包,烧刀子也喝了好几口。   燕王的身上,依旧有淡淡的幽兰香。   “城主今日所见美人,或许着实殊色,让城主见之不忘。”   “但倘若遍寻不得,也请莫要介怀。”   “燕止以为,容颜再好,若是无法在一起谈天说地、博古论今,同我与城主这般一见如故、灵犀默契、日日都有说不完的话,便再是美人,最多看上三日,也厌了。”   “……”   月色无声。   燕王说完,竟自然而然地,就往他肩上一靠。   慕广寒心中再一次叹服。真的,之前他遇到的那些空有野心没法做大做强的前任,都该来燕王这边上课!让燕止教教所有人如何润物细无声地演到人心坎里,用全然不着痕迹、若有似无、真实自然的火候,去力挽狂澜、继续暧昧。   砰。   他叹气。不轻不重地,锤了燕王一拳。   燕王吃痛,有些不解地凑过来看他,他别过脸去不理他。燕王像个不肯放弃的大型动物,继续往上凑。   然后,就被月华城主偷袭了。   那是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燕王没有丝毫抗拒。   于是慕广寒咬咬牙,再度用沾染着烈酒的气息,攫取了他那形状优美的唇。燕王依旧乖乖任他亲,如此下去,即便他真的干脆一鼓作气睡了他,看着未必行不通。   只是。   只是,那又有何意义呢……   这一吻很长,紊乱的喘息,良久慕广寒才放开了对方。月色下,燕王的模样依旧显得平静无澜。却就在他张口,要问同他说些什么时,第三次,他主动凑了上来。   这个人,真的,时时刻刻,都能知道别人最想要什么。   真可惜,这并不是什么甜蜜的吻。   虽然很投入,也很恰如其分。可有时有些事情,越是温柔以待,越是一分一毫都准准挠在了他的心间上,越是让人觉得空洞。   一吻终了,燕王漂亮的唇抿了一下,像是回味,随即像是上了瘾,又想亲。   慕广寒却忍不住挡了一下:“哎。”   “我问你,你,是喜爱我么?”   “……”   极其荒唐的问题。宿敌之间最为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就是最后那一层谁都清楚的窗户纸,谁也不可以拆穿。   可他还是去揭了。   却不是像曾经无数次那样,用那颗还在跳动的炙热的心,怀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天真,去期待一个微渺到几近不能存在的结果。   唯独这次,不是。   他只是在等,等一个他突然发生的奇思妙想——   他认为燕王会给他最真诚的答案,还有,结果会如他所想。   果然,燕王那边,唇角轻轻勾了一下,像是一个微笑的动作。他看不到的眼睛,却的确看到了真诚。   这一刻,和曾经某个心意相通的瞬间,极其相似。   “我不懂。”   燕止说:“我不懂,不懂‘爱’。”   “不懂那些世人口中的,情爱贪嗔,眷念欢喜。”   慕广寒点了点头,月色朦胧,却无比清透干净。   一如某些民风彪悍的地方,就连神明都比其他地方的神明,要更加干净和诚实。   一切如他所想。 第51章   “神明”不懂得爱。   因此一切的靠近、亲昵、抚摸与磨蹭,确实不存在精心算计的“虚假”。只不过这种“真心”,亦不是出于世人认为的真心,而一头被驯化的野生西凉狼不加掩饰的本能。   “呵……”   慕广寒终于,有种水落石出的清明。   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释。比如乌城水上花灯的那天,自己为何会短暂放下求生欲、莫名靠在了宿敌的怀里。又为何会因区区一封求救信,长途跋涉来西凉。   他是孤单。但说白了,也早就累了、放下了、想开了,知道饮鸩止渴很愚蠢了。   所以为什么还对他网开一面呢?大概因为早从乌城那一夜起,心底的某个地方就隐隐比头脑更先明白,自己在对付的可能并非是一个深不见底、洞察人心、步步为营、能屈能伸的“西凉王”,而是另一种未知的奇怪生物。   那生物像兔,像狼,又都不是。危险而温暖,亲昵而疏离,真诚又世故,匪夷所思却又浑然天成。   如今终于了然。   无论是世人眼中的狡黠凶残,下属眼中的强大不羁,乃至从内而外不加掩饰骄傲和野心,都不过是他遵照生物本能,在履行自己极强的生存天赋罢了。   都是真的。才会又不懂,又真诚。   都是真的,西凉狼才能常常化成人畜无害的狼狗,靠近掌心,许他抚摸。撸一撸毛。   ……   原来如此。   挺好,真的。慕广寒羡慕他,这样过活多舒服。   要是可以,他也想变成这样,仅凭优越的本能过活,恣意不羁、无拘无束。   没有枷锁,就没有烦恼。   不懂爱,就不会有期待。   会变得潇洒而快活,得到真正的自由。遇到喜欢的东西就凑近,不喜欢就甩甩尾巴离开。会导致受伤的只有货真价实的撕咬,输了就死,赢了就是高高在上的王。   在此之外,什么孤单、不被喜爱,欺骗、背叛,它不在乎。   多好。   淡淡幽兰香再度扑面,朦胧月下带着一阵暖意。   慕广寒微微长大了眼睛。   滚烫的肌肤交颈而至,驱散了冬天月夜的阵阵凉意,狼的毛皮很暖很好贴,他正有些舒服地想要闭上眼睛,燕王却又凑上来,亲吻了他的唇角。   舌尖的触感,痒痒的。他在舔他。   干嘛舔他,又不是真的狼狗。   直到略微咸涩的味道经由唇角的轻啄,被尝到了一点。慕广寒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何时……竟落泪了。   而燕王那边,则是很温柔地,在替他舔舐泪痕。   慕广寒一时恍惚,不知该如何解释此刻的心绪。   为什么呢?   他抬起手掌,按住那有点微痛的胸口。完全不明白。这么多年过来了,最让他厌倦的,无非就是被人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的虚伪与欺骗。如今倒是证明了,燕王只是不懂,从未刻意骗他。   这不挺好,还能要求什么。   你在期待什么。   唇角,脸颊,亲吻继续。他挣扎了一下,手腕被摁住。簌城虽是西凉边城,却靠近江南,后背抵住的湿冷青砖墙壁生了一点的青苔。他就这么后心贴着冰,前胸贴着世上最温暖之物。   不挣扎了,任由他舔。   燕王舔完了泪痕,月下,漂亮的唇勾了一下,忽然又开始细密亲吻他。开始只蹭唇角,很快又开始真正的唇齿相缠,兴起时还张口咬他。   西凉的神明,学习能力非凡。   明明刚才回应他的吻,还有那么几分青涩。很快就无师自通了,变得很会亲。   ……   慕广寒说实话,也很久很久没跟人亲过了。又微弱地挣扎了几下,干脆闭上眼睛,放纵自己沉溺。   反正他什么都不懂。   单纯的亲亲很舒服,会食髓知味。   但渐渐就有点不对劲了,西凉民风彪悍野蛮人尽皆知,这人亲着亲着,原本捏他手腕的双手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手搂腰,一手在他后背侵略性地摸来摸去。摸着摸着,亲吻也从耳后逐渐蹭着脖子往下,狼牙一扯,撕开他的衣襟。   ……   突如其来空气里的一丝凉,让慕广寒有了片刻的清明。   下一刻,燕王直接抱起他,丢了床。   有力的双手紧紧钳住他的手腕,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下来。炙热在冬夜里躁动,亲吻变成掠夺。   凌乱的呼吸声中,慕广寒之前乱七八糟的伤感一扫而空了,不多的理智也开始回归——他也不是什么圣人,他以前也是跟人洞房花烛正经享受过的,那之后这活寡也守了不少年了。   事已至此,本并不介意跟与打仗很猛估计床上更猛的燕王乱搞一下,反正他也不吃亏。   可是。   让他睡那个狡黠又凶残又心机又会演的“燕王”,他绝对没问题。   但如今既已知道,他其实“什么都不懂”,跟啥也不懂的人形大狼狗乱搞这事,月华城主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也没有强大到一下就能接受得了这个。   犹豫着,颈子上一阵接一阵的战栗酥麻。   银发映着月光,落了他一身,挠得他很痒。   燕王还挺会咬的,再这样下去又要沦陷而随波逐流了。慕广寒努力用最后一丝理智压抑住被撩拨的所有悸动:“别……别闹!”   燕王不理,直接将他了抱起来,唇齿更加深入地掠夺咬噬。   动作一变,隔着衣服,慕广寒分明感觉到了有什么滚烫东西在硌他……真·五味杂陈。   这人也真不挑食啊!!   还挺兴奋的,这算是对他的某种肯定吗?他应该感到欣慰吗?   好在念头只是闪过一瞬,剩下的就只有“这样下去真搞上了可要怎么收场”?最终慕广寒深吸了几口气,十分悲壮地提高了声音:“不许闹了!”   他在燕王唇上狠狠咬了一下,会痛的那种。   燕王停下了。   明明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一下就很乖。慕广寒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再度由衷佩服此人果然非等闲之辈。   这样还能君子风度。明明可以用强,却连句抱怨都没有。   而是由着他钻进厚重的大棉被,跟着也钻进去,拦腰抱着他,把头埋在他胸口。整个人又变得好像一只人畜无害大兔子。   然后就这么把他当抱枕,心满意足地,睡了。   这狗东西还真睡得着啊?   ……   燕王一夜好梦。   月华城主一夜无眠。隔日顶着黑眼圈。   早上洗漱完,耐着性子给某伤患伤口换药。   拓跋族的药方果然不错,目测那伤愈合得很好。慕广寒弄完伸手戳了一下:“还疼么?”   燕王摇头。   “那就不用担心了。”他麻利给他涂药、换新纱布。燕王果然还是底子好,本以为要十天半个月,但按照眼前这势态大概不出五六日就能好全……正想着,冷不防被凑近。   啾。   “……”   说好的不懂爱呢?啥也不懂偷袭倒是挺起劲是吧,月华城主果断一把捏住大燕子的兔腮。   “既然不懂那些,”他咬牙,“就不能再……这么做。”   燕王歪歪头,因为长发遮着眼睛,让他整个人在这一刻看起来莫名有种懵懂的蠢。   “你不明白?”   长毛兔子摇头。   慕广寒是根本不信的。堂堂西凉王什么人,他能是个傻子?就算不懂的事素来也能干得门清!这不是在故意逗他玩,就是想钓他长篇大论的说教用以取乐。   一大清早真有闲心,懒得理他。   慕广寒嫌弃地丢下他,继续收拾药箱。   啾。啾啾啾。   这什么狗东西!!!还来劲了!   一大清早,雾气湿重。月华城主提着药箱满院子追打燕王,让过来汇报事情的何常祺后悔得恨不得自戳双目。   众所周知,王上“为西凉捐躯”是没办法。对面有本事有实力,是得天天哄着,捧着,骗着,抱着吃饭。但一大清早打情骂俏又是在干啥,两边还都挺入戏呢?   ……   燕王恢复的不错,慕广寒也开始光明正大准备回程。   土特产统统装车,西凉王都群臣进献的饯别礼也都拿着,商贾们送的珠宝美人更是全部带走。人还没回洛州呢,香车宝马先回去了好几船,无比风光。   这边儿月华城主的马车出城,那边樱懿的商队运货进城。   一大堆新采买的建材、木材。近来西凉许多新的建造修筑工事里都开始有了樱懿的身影,他也充分发挥了一个商人应有的讨价还价和货比三家,经他协商送来的物料,显著的物美价廉。   日光晴好。   慕广寒今日无事,正陪着燕王视察新修城防,一车木材路过,他手欠掀开看了一眼。   “……”   “…………”嫌弃。   造船专用的木,是上好的倒是没错。问题是西凉连水都没有,要船干什么,总不至于未雨绸缪那么长远,指望备用着有朝一日南下洛州跟他水战啊?旱鸭子真能妄想水战打的赢江南?笑话,这种事翻遍史书能找出一个例子来?   何况燕王手底下的,还是草原骑兵种,旱鸭子中的绝世旱鸭子。   可能他的嫌弃过于明显,燕王当场立正,十分有眼色地像个好学生:“既有不妥,还望月华城主赐教。”   慕广寒:“……”   虽然,他真的没有兴趣说教燕王,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点明了他这纯属乱花钱的行径。顺带暗戳戳挑拨,樱懿虽是多年商人,眼下给西凉事情办得也实惠漂亮,但日子长了,最好还是派人多着盯着他一点。   “毕竟,往后西凉房屋、船只、兵器建造,都会有樱氏插手。眼下他自然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马虎,只怕人心难测,总有一日背地给你偷工减料、加机关、使绊子。”   “谁让当初,他的本家仪州侯樱祖,可是被燕王您坑得十分凄惨啊。”   实际上是被他和燕王一起坑惨的。   后来还上演了一出互相推诿,燕王把人给他送过来、他又把人送回去,无良栽赃对方的大戏,两人身上都有不可推卸的锅。   樱祖失了仪州,樱氏家族衰败,一损俱损,樱懿想把族人失去的一一讨回,也并不奇怪。作为嗅觉敏锐的商人,他一眼就盯住了西凉内政无人、求才若渴的弊端,果断以自身才华投献,就更是一步好棋。   来西凉后,他不但可以借助燕王之力顺势驱虎吞狼干掉月华城主,还可以通过内政用自己势力渗透西凉,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报复燕王。   甚至说不定,有朝一日还可以把燕王在外好容易打下的江山鸠占鹊巢、取而代之,这种事史书上又不是没有。   如意算盘打得是不错,若是碰上一般主公,防不胜防,说不定能成。   可他偏偏选了燕止。   是有一些江湖话本,编排燕王“空有超群武艺,可惜有勇无谋。”这玩意儿不会有人当真吧?   慕广寒昨晚一夜没睡,想来想去,最后也不得不承认——燕王也没得选。西凉眼下外忧内患,偏偏内政无人可用,就算清楚看得到樱懿的狐狸尾巴,也只能用他。   不然怎办?   粮草、兵器、设施、修路,都不搞了?那还怎么好好备战?月华城主又不肯留下来!   既不肯留下来,就得赶紧弄死。总不能留给别人用。   乱世之争就是如此,谁也别怨对方不讲情谊。   所以用樱懿没问题,燕王没有别的路。而慕广寒“挑拨离间”,也并非是想燕王从此就不用他。   而是为将来的事情铺路——把燕王本就清楚的东西更加挑明,将他与对樱懿互不信任的刺更加夯实。这样说不定几年后,洛州对上西凉,西凉能从内部先崩了。谁知道呢?   ……   他一番暗戳戳挑唆,燕王乖乖听。   目测被他教育还挺享受的,未必想到月华城主心怀鬼胎。   晚上,城中开了践行酒宴。   慕广寒千杯不醉体质,很快喝趴了一大片。酒酣之后没几个人清醒,燕王也从前半场的正人君子模样,变得东倒西歪靠他身上,还偷偷张口在他脖子上轻轻咬。   慕广寒:“……哎,你,醒酒。”   私底下就算了,这大庭广众的,旁边可都是你西凉下属!这日不止平时那四个,还从京城来了不少人的,还有老臣。你堂堂西凉王,正襟危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原形毕露可还行。   要知道咱俩再怎么一堆桃色传闻,我一回洛州天高皇帝远,你燕止以后在西凉还混不混?   “嗯?”燕王被他推着,勉强直起身子。又半醉半醒自顾自倒了一杯葡萄美酒,抿了一口。   然后,啾。   救……命……   你家老臣眼珠子快掉出来了!   满口葡萄酒的香甜,和燕王占有欲极强的搂腰中,慕广寒可是余光亲眼看见了西凉某半百老臣“啪叽”酒杯掉地上,险些当场中风的英姿。   说不同情是假的。   燕王荒淫无度,西凉风雨飘摇。官场不易混,且行且珍惜。   西凉四大将军中,竟然是赵红药的酒量比其他人好。   喝到这时,也就只剩她还有本事继续来敬酒:“对了城主,红药麾下虎豹骑已在城外准备妥当,三日后将护送城主过江。”   “多谢赵将……”   “不必。”燕王勾起唇角,一把揽住慕广寒,微醺懒洋道,“届时,由我亲自送他回去,送回安沐城。”   赵红药不解:“王上要亲自送城主回洛州么?”   燕王点头。   “自然当去,顺路去见见那洛南栀、顾苏枋。”   赵红药:“……”   慕广寒:“……”   有些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懂得拿捏人心,嘴上说自己什么也不懂,暗戳戳的拈酸吃醋,倒是继续手到擒来。   直到隔日清早。   慕广寒因为喝不醉,从未有过宿醉的体验。   但那个清晨,他绝对货真价实地体验了一把传说中的“酒后第二天脑子巨疼”——懊恼至极的疼痛,源自于一夜好梦后醒来突如其来的清醒,他瞬间领悟燕王那句“亲自送他回洛州”的真实用意。   他、就、像、个、傻、子。   一旦想通,他啪叽一声,就一头撞棉被上,深深羞耻自己一连数日的愚蠢。   人这种东西,就不该陷入情绪。   尤其是他,每一次都是这样!明明心里没人,就料事如神,却任由自己陷入“燕王是个骗子狗东西”的情绪里,整个头脑一连数日装满浆糊。   ——樱懿为了复仇和纳投名状博取信任,暗地里联手燕王,要干掉他。   为什么啊。他到底为什么会一连那么多天都觉得这个思路还挺有道理的啊?他好蠢啊!   “嗯……醒了?”   身旁人被他以头抢床吵醒。燕王也是个人才,按说一般人喝他那么多,该是一身酒味才对。他倒好!依旧清清爽爽幽兰香。   慕广寒:“你继续睡!”   晨色熹微,屋内依旧很暗,他一个枕头招呼燕王脸上。   闷死算了。   真的,不然他这次脸就丢大了。都好几天了,燕王不会看出来了他其实没转过弯来吧?   他看出来了吗?好像连着几天,燕王跟在他身后听他暗戳戳说樱懿坏话,唇角总是若有似无带着一丝笑意。   那笑意,是恭维,是礼数,还是……在看他笑话?   燕王拿开枕头,爬了起来,饶有兴趣地歪头围观他难得一见的清早发疯。   “……”   燕王根本就不可能跟樱懿联手害他。   是的,月华城主确实是西凉心腹大患。以前是,以后也是,最好早点干掉杜绝后患。   这个思路本质上是没错的。   然而不幸的是,这个思路仅仅在洛州之战前具有实施的可行性。那时候正逢天子势微,而西凉军如日中天,那个时候燕王带大军南下收拾他是完全正确的选择。   可到了洛州战后,局势突变,西凉损兵折将。而与此同时天子又在北幽攻城略地,一时朝廷威信再起,诏书讨伐西凉,同时暗杀、烧粮等等,联盟军还险些一度直逼西凉王都。   在此等境况,西凉仅对付天子,就已焦头烂额。   倘若月华城主此刻再在西凉出了什么事,南越或洛州就可能以此为借口出兵,西凉立刻腹背受敌。   所以这个关头,谁敢动月华城主啊?   就算明知他将来注定是西凉霸业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是最凶险的宿敌。燕王也绝不会此刻先把他做了,因为代价太大!   这么一想,甚至这大半个月燕王每日来缠他,非要同塌而眠,都未必是单纯为了讨好他。   而是有必要天天看着他,确保他不丢、不死!   同理,一定要亲自送他回洛州安沐城,也是必要。必须燕王亲自送他回家,亲手交到洛南栀或者顾苏枋手里,谨防他半路丢了或者死了,才能彻底摆脱责任!!!   呵,呵呵。   结果他倒好,一直在跑偏。还在想狗东西不要脸恩将仇报,白救他了,还好自己是不死之身。   燕王他哪敢恩将仇报啊?要是可能,从一开始燕王根本就不想把他弄过来!   因为只要月华城主够阴险,在回家路上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南越和洛州就可以无限跟西凉要人,无限找茬和勒索,西凉就永无宁日了。   他那时要不是被毒的快死了没办法,他绝对不会愿意他来!   所以,温柔乡,各种哄,抱着亲,甚至未必是为了把他永远留下来。   是为了让他开开心心地走!   他还在那像个瓜皮一样,暗戳戳的“樱懿是坏人你不要相信他”。从头到尾关樱懿什么事儿啊?看燕止给樱懿眼神了没有?   ……叹气。   脖子上暖暖的,燕王又在摸啊摸。   慕广寒痛定思痛,起身:“本城主这都要走了,燕王不妨来点实际的。”   “话说我来西凉也大半月有余了,救了燕王一命,还解了西凉燃眉之急。多要点诊金,并不过分吧?”   “我思来想去,燕王总得多点诚意——才能换我平平安安回到洛州,不给西凉添堵?”   “……”   既然想通,当然要狮子大开口。   慕广寒暗自庆幸还好之前燕王正好给他看过西凉地图。他那时看着,暗戳戳就看上了一块西凉靠近仪州的地。那城池可真好,不仅交通要道易守难攻,还双边掐住了西凉和北幽南下的咽喉。一旦洛州拿下此城,西凉和北幽就很难南下。   到时候再让顾苏枋配合,造成一些南越王与洛州不睦内部消耗的假象,让朝廷那边以为南越不成气候,就更会倾向于与西凉先争个胜负、不死不休。   到时他在南边就可以一边发展民生,一边不费一兵一卒美美看戏啦!   古人云,夺人城池,无异于刨人祖坟。   “哦。”   果然,出现了,燕王特色不高兴的无语凝哦。   可慕广寒此刻要的就是燕王不高兴,他才能借此找回点颜面。看,这是月华城主心机深沉想要的报酬,明显是早就算计好的,这么大这么好一座城,可绝对不是蠢了好几天后拍脑袋临时想的!   然而,一般哦完以后,燕王就会面无表情偃旗息鼓。这场面慕广寒见多了。   然而,这次。   他哦完之后,却自顾自的再度勾唇,笑了。   “……”   不仅笑了,唇角还带点分明的宠溺。   慕广寒额角突突跳。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也就市面上最离谱的话本,会出现王侯城主为情所困辗转反侧,甘心送城池讨好心上人还“一脸宠溺”的离谱剧情。   在此之外,别说燕王了。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城主王侯,都不会容忍别人伸手割他的地!就连一向拎不清的卫留夷,夺他乌恒也是要他的命。   所以燕王怎么还能笑出来。   他还有什么底牌,还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第52章   燕王并不解释他的笑。   但勾起的唇角又透着无辜,分明在说——月华城主神机妙算聪明绝顶,一些小小打算,又如何指望瞒过城主双眼?   慕广寒:“……”被高估了。   月华城主在西凉的最后三日,燕王放下所有事,推却众人人邀请的宴饮,只顾二人世界四处游玩。   两人又去了一次温泉。雪未化的小亭角反射着琉璃色的光,水汽氤氲,山影迷蒙。   慕广寒一遍泡温泉,一遍默默猜燕王的小算盘。   两人还去了邻城看集、夜市瞎逛、一起去地里刨一些过冬未收的西凉菘——西凉大白菜。   慕广寒一边吃糖葫芦喝白菜肉粥,一边继续努力猜燕王的小心思。   反正大原则上,燕王是得把他活蹦乱跳送回家的。但这中间能有什么小的横生枝节,他也着实做不到处处想到、处处提防。   想来想去,也就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很公平。之前那么多次都是他去搂草打兔子,这次换兔子出招也颇有趣,且看燕王能给他何种惊喜吧。   慕广寒万万没想到,三日时光转瞬,燕王除了各种陪他玩、逛、吃,全无克制地亲亲抱抱与很克制地没在床上造次,保证了他天天都心情愉悦之外,毫无其他苗头。   甚至都没有再用甜言蜜语对他再进行“不如留在西凉”的劝诱。   转眼到了该走的那日。   慕广寒吃过午饭在冬日暖阳小院中的树下逗海东青玩,一不小心睡着了。等再醒来时,人在燕王腿上。一人一鸟,双双歪头看他,日光入眼,一片恍惚。   “……”   时光好像回到很久以前,他在雁回山隐居的医庐,也是树下小憩。西凉王好像总是能机缘巧合地,覆盖他的专有回忆。从顾苏枋的小兔尾巴,到卫留夷的树下膝枕,如今却都被沾染、填补、霸占了。   慕广寒再度闭上眼睛,燕王伸手摸他,掌心温暖。   他想,燕王也是尽力了。   真的,他已经是非常认真地在诱捕月华城主了,实际上得很成功。他的心,大概有一小部分,已经悄悄留在了西凉。   上一次有人那么认真诱惑他,已经是很久以前。   那段回忆,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美梦。大概以后,他在西凉的这段日子,也会偶尔拿出来做梦吧?   虽然燕王不什么大美人,但也还挺……独一无二的。   小院里静谧,随风而来,轻微的吱呀。   是秋千的声音。   之前燕王亲手给他扎的。比起之前大包小包的随身行李、整船整箱的金银财宝,慕广寒其实私心更想把这满院的东西拆了带走。秋千也好,躺椅也好,燕王泡茶手虽笨,藤条木工活做得到还真不错。   只是,既本就是片刻欢愉,还是让一切好东西留在该留的地方。   梦总得醒。   ……   行李早就装船发走,慕广寒一身轻松。   真在黄昏时到了岸边码头,却又恍然觉得没有任何真实感。   一堆西凉百姓和官员来送,不仅赵红药几人,慕广寒还在人群中看到了樱懿。他今日穿了一身鲜艳的红,腰系银带,长发被玉簪束起。其实樱懿真的不能算是上等容姿,样貌其实比卫留夷、比南越王他们远远不如,但可偏就是慕广寒顺眼的类型。以至于虽明知他并非绝色,却又觉得除却那日温泉见到的惊鸿一瞥,天下无人能比。   尤其今日这一身,真是一副光风霁月,君子无双的模样。   若他不知此人本性,不知他在假笑,指不定在西凉这段日子,也会常常与他搭话的。   慕广寒这么想着,又不禁看向身侧。   燕王虽是高挑腿长,在人群中乍一看也颇出众,可惜总爱穿乌鸦般的一身黑,配上过于威严肃穆的黑披风,实在深沉有余而明媚不足。今日他脸上又彩绘了猫脸,三花橘猫的三瓣嘴与他上钩的唇角浑然天成,头发也依旧凌乱不羁。   慕广寒多看了他几眼,越看越不明白——他这头发,明明每次后面都是小兔尾巴好好扎上了的啊。   前面咋就总乱成这样啊?   “你,也不打扮一下。”他叹。   别人的小兔尾巴,就能活泼地一甩一甩、一丝不乱,你看看你!   ……   一叶快帆舟。   虽小,但快。   燕王跳上去伸手牵他。踏上甲板的那一刻,迎面是凛冽到令人屏息的江风,那一刻慕广寒不禁想——还好他会一路送我回家,一直送至家门口。   否则他这一路,会有多清冷,多寂寥呢?   冬季江上风大,船中明显比岸上寒冷。   慕广寒只看了一小会江景,就反应过来燕王那张又黑又厚重的大披风的用处了。正心里腹诽你倒是暖和,不提醒我多穿点,就见燕王从小舱木板底下摸出一件白色大毛领披风。   “……”原来早给他准备好了。   披风披上的一瞬间,就连少许被楚丹樨细心伺候相关的场面,也被燕王沾染了个遍。   这人简直就像一块兔毛丝帕,在他心里干干净净擦了一圈,啥也不放过。   披上披风后,燕王就顺势不放手了,下巴搁在他肩头,颇有一种整个缠住的架势。   慕广寒:“……”   不得不说,这世上有人的甜言蜜语拙劣,只让人感觉虚伪。而有人说着不懂爱,却能让人一直产生几近“被爱”的错觉。   这个人会抱他,亲他,做出许许多多类似于宠溺的举动。   但并不仅仅如此。   还有,一直以来,他总是一次一次坚定地选择他,而且一次一次且非常敬业地演到了最后。   此趟西凉之行,燕王仁至义尽。   正这么想着,忽然听得身后人叹了声气。   “……”   当时被困“燕子窝”端水断粮,这人都能淡定投降然后淡定逃跑,怎么今日也学会叹气了?彼时夕阳已落,夜幕刚染了夜色的一抹幽紫。慕广寒逗他:“怎么,我这一走之后,你又是孤家寡人了,寂寞?”   兔子点头。   慕广寒:“……”   他还以为他多少会反驳一下,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承认了。兔头搁在他肩上,一下一下的。   这几日,西凉过来送行的官员多,赵红药她哥也来了。   别人都是给月华城主带一车车的礼物,这哥哥却是带了一车东西给妹妹,有他买的、也有族人托带的,全家都宠妹妹。   慕广寒早就听闻,西凉赵氏,家族和睦,家和万事兴。   加之又跟对了燕王,也怪不得这几年登顶西凉名门大族。孤家寡人之人,难免会偷偷羡慕这种人来。   很多人都会忘记,其实燕王也是孤家寡人。   失忆被捡,身世不详。在西凉南征北战这些年,按说也该有疲惫的时候、也有想要停泊依靠的时候,身边却没什么人,连个后宫爱妾都无。   大概所向披靡的“战神”大抵给人的印象,就是他不需要人间烟火。很少有人觉得“神明”也是人,也会因为有人注意到他手上伤痕而感到高兴,露出一丝真实的烟火气来。   夜色加重,两人回了船舱中。   红泥小火炉,燕王煮橘子。记得当年在府清城外他们第一次狼狈为奸时,这人就顺手拿树叶做了一盏流萤灯,此刻又拿橘子皮做了一盏,悬在船梁,灯影晃荡。   夜色柔媚,橘壮人胆。   最后一夜了,茫茫江上,无人叨扰。月华城主果断恶向胆边生,扑倒了燕王。   最后一次放纵,多多益善。   事实证明,人绝对,是可以喜欢不好看的人的!   慕广寒此刻十分确定。当被吸引,自然而然想要靠近时,眯眯眼、又或者不修边幅或一身黑衣,没人在乎。   只想多亲几下,亲着玩。   记得前日,两人一起洗了温泉。   燕王伤好得差不多,这次终于下了。那带着些许伤痕的肌理完美的□□,慕广寒就只敢偷看一眼。   因怕自己把持不住。   他,以“喜欢美人”出名,人生有朝一日,也会对一只眯眯眼大兔子把持不住。   甚至在温泉里,都只是短暂地想起了一下那天那个惊鸿一瞥的绝色大美人,默默感叹一下佳人难再得,然后就沉迷应付眯眯眼的兔,在温泉里搞七搞八。   唉。   船舱扑兔,让人沉迷。   只是亲的过程中,感觉身下船只似乎屡屡撞到小浮木。船速越发慢了下来,慕广寒微微歪头,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从船舱探头出去。   快满月了,银晖遍地。   船只的周遭,却不是江面,而是一片渺渺茫茫的大泽。寂静夜色,远处隐隐传来嚎叫。   慕广寒:“……燕王,好手段?”   从他们出发起,就一只有几艘船,伪装路过商船,暗戳戳跟着他们的轻舟。   暗哨跟踪几乎是必然的。燕王越是得把月华城主完好送回洛州,暗中觊觎的多方势力越是想要从中阻挠。樱氏、天子,其他潜伏着的心怀不轨之人,都在暗中蠢蠢欲动。   正因如此,燕王才特意选了一片轻舟,只有他们二人。   有的时候,人多反而易乱。倘若西凉真以几艘大船、成百精兵护送,谁又能保证亲兵之无一人内奸,杂役奴仆全数清白,偌大船只没有一处被做手脚?各种算计防不胜防,因此慕广寒也不让洛州接他,同样是怕节外生枝。   有燕王一个就够了,毕竟武艺天下无双。   有轻舟一只就够了,轻它能浮在江面滩涂这处渺茫的大泽之上,其他稍微重一点的船,都已在月色下不慎陷入沼泽。   虽说大泽里有浮木,但毕竟那么冰冷的天,也怪不得弃船而逃之人哀嚎连天。   追兵就这么解决掉了,轻舟继续一片畅快,悠悠然穿过沼泽,又回到广袤江面。月色朦胧下,燕止一指:“此处再往南,就是南越地界了。”   话虽这么说,轻舟却不过去,反而离岸越来越近。   燕止:“听闻月华城主,曾与南越王有过婚约?”   “……”   “南越王我不曾见过,只听闻俊朗华美、气质不凡。”   “不过,既城主宁选洛南栀也不肯选他,想必那顾苏枋也未必如传说一般。”   “燕止好奇。听闻城主与南越王已办过婚礼。这若是在西凉,就算已经成婚了。而洛南栀身为下属州侯,却将城主留下,此事对南越王而言,岂不无异于夺妻之……”   啪叽,慕广寒暴敲兔头。   他一直不理他的胡说八道,只等他图穷匕见。不想他竟还说得没完了!   燕王被敲,老实了,同时小船也靠了岸。在岸边等待的,是一匹不俗的汗血宝马,和停在马头顶上正饿得咕咕叫的馋馋。   “不情之请,”燕王道,“城主是否还有一些空闲,燕止想最后带城主去个西凉宝地。”   “……”   “放心,仅稍稍绕路耽搁,最多一二日,一定安然无恙送城主回去。”   看吧,果然。   偷得浮生,难舍难分,能多一日是一日。   ……   透亮的小橘灯挂在马耳朵上。   慕广寒懒懒窝在燕王怀里:“我困了。”   他伸出手,海东青扑棱扑腾飞下来,“咕咕,你不困?啊,忘了你是一只夜猫子。”   海东青:“咕?”   “咕咕?”夜色深重,燕王低沉的声音顺着紧贴的温度传来,“它叫馋馋。城主怎可自顾自的,给我的鸟起了新名字?”   慕广寒不服:“咕咕,过来给我蹭蹭,给你好吃的。”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几块本该路上吃的风干肉干。   燕王:“馋馋,不可为五斗米折腰。”   结果海东青根本不理他。扑棱扑棱,开心吃。   鸟主人:“……”   慕广寒:“咕咕,看你多懂事,知道谁对你最好,知道谁每一次都会买上好五花肉喂你。不如跟我回洛州可好?我绝不像有人吝啬,每次都把你饿瘦。”   燕王:“嗯,你是待它宠溺了,回回把它养得肥到飞不起。”   马继续往前行。   慕广寒也有点饿了,和馋馋一起吃肉干,一人一鸟抢最后一块肉,燕王围观这一盛景。   慕广寒:“哎,你觉得樱懿的背后之人,是天子么?”   樱懿背后有人扶持。   不然,一个旁支少主,就算有本事一人之力区区数年将家业扩大几十倍,也该谨小慎微、努力守成才是。怎会主动投献,又在未在西凉站稳脚跟、深耕细作时,就胆敢图谋搅动风云。   慕广寒总觉得,燕王应是比他更早就想到了。   谁让人家有“本能”,而他却是个一动心就降智的狗玩意儿。回洛州以后,他定要从此洗心革面、清心寡欲才是,别一天天想些没用的!   果然,燕王开口:“他背后的,多半是天子。但也可能是旁人,譬如……东泽纪散宜。”   呃。   还别说,乱世之中,想要扶持势力搅西凉混水的,必然不可能是太小的势力。倘若东泽纪散宜未雨绸缪、打算挑动纷争黄雀在后,倒也符合自身利益。   倘若纪散宜不是自己人,看着……还真挺有嫌疑的。   “……又或者,南越顾苏枋。”   慕广寒:“啊?”   但,还真别说,虽然一瞬觉得荒谬。可既纪散宜可以有嫌疑,为什么顾苏枋就不能有。   犹记当年,是谁一身司祭华服,用兵如神所向披靡,一己之力替天子平叛。明明他亲眼看过,为什么这几年来,却总有一种“南越王不问世事,于因循守旧、偏安一隅”的错觉?   顾苏枋什么时候是个天生安分的人了。   犹记他穿过南越的宫殿,每经过一扇门,身体就越发冰冷。那人温柔的笑意面具下,掩藏着一个他不认得的人。只怪他贪恋温柔,自欺欺人一叶障目。   顾苏枋给他的太好了,他明明知道那不是真。日光下绚丽的露珠再美,总有消散的一刻。   ……   夜风习习,有什么温暖的触感倾覆下来。   燕王一袭黑色披风,全部落在慕广寒肩上,驱散了夜深的寒霜。   “在想谁?”   小橘灯摇晃,映照着清残月光。恍惚回头,他看不清燕王的表情,只觉得那声音好小很温柔。   “忽然就不开心。”   他抱得更紧,像是抚摸什么继续安慰的动物,继而微笑,凑过来亲吻他。   那是一个不由分说霸道的吻,又很温柔。   “似乎只要提及顾苏枋,你就会不开心。”   橘灯闪烁,映着漫天星光。   人总爱一次一次闭着眼,重蹈覆辙。   燕王的手指那么修长漂亮,却完全不怕触摸他满是可怕纹路的脸。慕广寒不想承认他的安抚很有效,他将来的人生不需要这种有效。   毕竟有朝一日,或许是不远的将来,提起眼前这个人时,他也会不开心。   越是有过真心,越是会不开心。   所以感谢上天。还好燕王不是什么绝色大美人,迷惑效果终究有限,假以时日,他应该多少还能收好自己的心。   还好还好。   ……   南越王都·陌阡城。   洛南栀与邵霄凌人在江边。   两人按说本该半月前就回到洛州,不想却因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琐事耽搁至今。   如今收到飞鸽传书,月华城主马上都要启程回洛州了,那他们肯定也不能再继续磨蹭,最好赶在之前回到洛州迎他,明早就出发!   出发前夜,刚好是冬至。   在南越,这正是冬至灯会的日子,年关也快到了,百姓都在江边放孔明灯祈福,图个来年的好兆头。   陌阡城大,这里卖的孔明灯样式比洛州的还多、做工也更精巧,邵霄凌自然不由分说就挑了一大堆,当晚夜幕降临就拖着洛南栀去吃了传统的汤圆烧腊和姜饭,打着饱嗝又去了江边。   江边,已是千门开锁万灯明的盛景。满天都是冉冉上升的孔明灯。   邵霄凌很快也点起第一盏。   “这一盏鱼绘灯,是替老头子还有洛伯伯放的。他们都最爱看灯了,记得前年洛州灯会,洛伯伯亲笔题名的第一名灯,就是这样的一尾大鱼!”   “第二盏炮仗灯,是替大哥二哥放的。大哥你就放心吧,你们家小明月,我……咳,总之南栀和阿寒把他教育得很好,可聪明了呢!二哥也放心,锦锦去年一年拒了不少洛州豪门的提亲,我觉得她心里还是有你的。”   “第三盏兔子灯,替阿寒放。”   “就……保佑阿寒身体健康、心愿得偿吧,嗨,就是他之前在洛州月神殿许的那个愿望,要大美人什么的。哎,本想替他许些别的。但谁让他自己喜欢,有什么法子呢?”   “哈哈哈,终于轮到我自己许愿了。”   “我希望,”他咳了几声,郑重道,“都一年了,希望今年南栀能变回和以前一样,和我与阿寒一起去骑射喝酒!天上的老爹伯伯大哥二哥,你们也多多保佑南栀,劝他早日展颜,别再成天愁眉苦脸的了。”   他叭叭叨了一大堆,一回头,才发现洛南栀并没点灯,而是一直就在他身侧听着,略有点尴尬。   “咳,你发什么呆?快点放你自己的灯许你自己的愿啊!”   正说着,忽听身后有人骚动。他们站的是城墙高地,回头恰能清楚能见城内灯火,原来是大过节的有人逃狱,正在追,南越王的私人卫队都出动了。   邵霄凌:“……哎?等等。”   洛南栀:“怎么?”   邵霄凌皱眉:“我莫不是看错了。”   洛南栀:“你看见什么了?”   此刻犯人已经被带走,街上骚动平息,很快也变回了平常的节日氛围。   邵霄凌:“你刚才没看见是吗,那个逃犯,长得好像樱伯伯……啊呸,樱祖那个老狗贼的。不过老狗贼不是一早被阿寒交还西凉了,按说不会在此啊。”   洛南栀微微蹙眉。   清冷的脸上带了一丝深沉,目光如水,盯着适才的方向思忖。 第53章   马在夜色中并没走太远,午夜路过小驿集就停了下来。   驿集人虽不多,却很是平和宁静。隔日一早,旅店大叔还做了早粥,那粥是仿江南的做法,软糯香甜。慕广寒连尝了两碗,才跟着燕王继续北上。   出驿集不远,两人便进入一片长青的松树林。   青砖古道即便经历过百年风雨侵蚀,仍旧依稀可见当年的雅韵。西凉地广人稀,城与城之间大多道路都是成本低廉、尘土飞扬的砂石地。这古道既如此不同,慕广寒渐渐心里有了数。   “燕王是打算带我去西凉水神殿?”   大夏天子坐中,外辖东泽、西凉、南越、北幽四地。   四地之上,各有一座远古遗留的神殿。爬满藤蔓的北幽土神殿就在月华城中,慕广寒对它熟悉不过。南越火神殿百年之内被毁数次,如今早已是一片废墟。东泽风神殿在拓跋族自留地,小小的像个宗祠,慕广寒也有幸被拉进去跪拜过先祖。   唯独西凉水神殿,他游历多年,尚未一见。   而今终于得以看见。从密林山崖往下看,云团在林上投下巨大的阴影。青色地砖在林中一路向前铺展,宛如一条平直青玉带,一路将人引向耸立的神殿之前。那神殿恢宏巨大,塔尖碧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前方更是空出了一大块祭坛遗迹,遗迹四侧立有神明圣象,正中的铁索火坛里,长明火流淌,那火光苍蓝色,如水波一样灵流,围绕着祭坛活物一般汇聚又散开、粼粼有光,蔚为壮观。   燕王道:“西凉缺水,因而历代王族花了不少人力物力添建修缮。神殿不仅外观不俗,里面陈设壁画,更是精彩绝伦。”   “我与城主今日在此,可鉴赏壁画,晚上一起观星。这祭坛之上的流光之火在夜里恰如天间银河,会比白天更好看百倍。”   慕广寒:“……”   既然好看,他自是愿意一看。   只是西凉王特意绕路的“图穷匕见”,就是为了带他来……看美景?   有那么一瞬间,慕广寒想到了洛州小少主。邵明月虽然聪明,但毕竟才九岁,本质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大概因为少有同龄的朋友,他特别喜欢西凉小黑兔,日常糕点投喂,各种稀奇古怪的好东西、好去处也总忙不迭就拿去献宝。   但少年心性,也就只有少年做出来才显得可爱。燕王也这么干,就,好奇怪。   但再一想,虽然怪,他却好像也是暗戳戳受用的。   ……不还是被成功拿捏?   正想着,下面林中突现动静。一队不知哪里来的人马,大约二十来人,全部黑袍肃穆整齐,正沿那条笔直的林间青石路向神殿而来。队伍为首之人更一身眼熟的红,虽离得远,慕广寒还是觉得这人打扮很像是昨日送别时樱懿的样子。   “你派来的?”   燕王摇头。   从簌城到此处,陆路比水路更远,樱懿若在送别之后立刻奔波至此,只怕也要急行军一夜没睡才行。若并非燕王奉命行事,则不免有些蹊跷。   两人便将马匹和馋馋藏匿林中,收势掩息从山崖下去,潜到祭坛附近。   红衣人果然正是樱懿。   只见他神色凝重,俊美中透着一股平日里见不到的阴翳森寒。他站在祭坛中央,细看之下,在他面前的地上还绘有一个小小的法阵,上面的一层流光火凝结如冰,与周遭如水流淌的火光不尽相同。   而他带来的二十来个黑袍人,此刻也像一群幽魂,按部就班绕着祭坛行走,将祭坛周遭本来四方的流光火,慢慢引成了一个五行阵。   “他们……”   不知为何,慕广寒总觉得这群人的面无表情,与樱懿的凝重不同。反而像是全部失了神智一般,眼神不见一丝光泽。   五行阵成以后,樱懿拿出一块青色玉石,慕广寒看那东西,越看越眼熟。   “……天玺?”   那确是一块青色天玺。   在大夏民间,人们往往认为天玺只有一块,随之而来的还有许多“得之能得天下”的传闻。这种讹传甚至使得历年历代不少人为寻之不惜以身犯险、葬送性命。   但事实上,天玺共有四块,分别与东西南北四座神殿相联,不仅不是什么可得天下的宝物,反而按照大司祭的说法,只会给人招来灾祸不祥。大司祭当年奉命收集,就是为了将它们拿回神殿一并进行销毁、永绝后患。   四方天玺,颜色各不相同。   青色的这枚,就是与水神殿的西凉水玺。思及此处,慕广寒不禁回头看向燕王,若是他没记错,水玺之前是被用来镇压南越火神殿,后来西凉大世子雁弘宁可被烧也要拿到死不放手,这枚天玺应该是被他带回了西凉的。   如今雁弘没了,天玺当然应该在燕王手上才是。   燕止:“原在我处。授位祭天之时,原打算作为礼器供奉宗庙。”   “但路上遇刺那回,给弄丢了。”   燕王重伤,众人一时无暇他顾。等到发现天玺丢失,早就无处可寻。   这事西凉上下也没有放在心上。毕竟那玩意儿被雁弘取得以后,不仅没让大世子“得天下”,反而他的结局是疯疯癫癫又早死。在西凉众臣看来,这玩意实则未必是什么好东西。   而如今,丢失的天玺,却又出现在樱懿手中。   由此可见,刺客先行刺烧粮、盗取天玺,再让樱懿及时送粮取得燕王信任,顺利入主西凉潜伏,全都是计划中的环节。   却不想被月华城主横插一杠,抢在之前替西凉解决了粮食问题。好在樱懿另辟蹊径,倒也顺利入主,得以执行下一步计划。   但那计划会是什么?   天玺这东西,又有什么实际用处?只见樱懿将它放在了祭坛中央。   就在放置的那一瞬间,从祭坛底部,数道波流暗涌的流光沸腾起来,几道白光拔地而起、直冲天际,交缠如獒犬冲咬、鱼龙腾跃,像是从死寂的冰封湖面破浪而出。   天色也在同一瞬间有如被华盖遮挡般阴冷了下来,正确的说,是几近夜一般的黑了下来。明明刚才还是一大早正好的晴光,这一刻却寒风瑟瑟,空气里满是山雨欲来的腥风与潮湿。   天边乌云密布,几道闪电,几声轰隆雷声。   但闷雷过后,却迟迟没有再发生别的。   树林里,慕广寒暗觉这场面倒是有点像他以前看过的大司祭求雨。但求雨的话,这时候雨就该落下来了。   樱懿这雨,也没求下来啊。   ……   “怎会无法启动?”   法阵无果,樱懿一脸凝重,将那天玺数次从祭坛拿起又放下,对着流光喃喃:   “果然,还不够。”   随即,只见他转身示意手下,不在五行阵中的黑袍人马上从身后马车上拽下一个少年来。那人口被堵住,拼命挣扎,被拽到法阵之处跪下。倏然之间,那法阵似乎感应到什么般,突然就开始重新发出夺目的金色光芒,祭坛的地面开始震颤,流光疯狂跃动,四面八方伸出利爪一般将那人包裹起来。   那人发出断续的喑哑哭喊,随即,一颗淡淡月光色的珠子,从他体内被逼出。   那月光珠翻飞升腾,漂浮在祭坛上空。   慕广寒愣住,在那一瞬间反应过来,他多半认识那人。   果然,少年挣开了堵嘴的布,尖声大哭起来。强光之中那张脸泪痕扭曲、充满了惊恐的脸,确实是……失踪许久的叶瑾棠。   卫留夷的病弱小表弟,当年合谋抢占了他的髓珠,可等他亲自去讨要时,这人却失踪了。听闻卫留夷一直找,也没找到。   还以为是他自己躲了起来,原来是被樱懿背后的人绑走了。   但更多也不及慕广寒细想,月光色的髓珠被流火浇灌,很快在空中燃烧起来,其内菁华疯狂被阵法吸噬。可就在这一片贪婪暗淡的黑色天幕之下,髓珠中的一小部分却像是感应到主人就在附近一样,逃脱了法阵的桎梏,虚空中无声无息向慕广寒冲来。   虽原本就是自己的东西回到自己这里,但是融合的一瞬间,五脏六腑还是像是被打散一样,一瞬间绞得人大汗淋漓。慕广寒吃痛闷哼,还不及跌落,燕王就立刻反应过来将他整个压搂到怀中,一手捂住了他的嘴,令一手狠狠箍住腰部。   ……   无声无息,剧痛淹没了一切。   慕广寒在那一瞬的生不如死里,却看见了很多一闪而过的片段。好多人脸,有他认得的,更有不认得的。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缓过劲来。靠着燕王,劫后余生的虚脱。   捂着他的那修长手指,在微微颤抖。   但慕广寒也没空细究,因为此刻,眼前的诡谲异象已然超出了常人想象——   祭坛吞噬了月光珠后,拔地而起的流光之上,竟缓缓凭空出现了一座肃穆壮阔的金红色大门的幻影,像是地狱恶犬长开的牙口,随即幻影之门打开,一时罡风过境雷鸣万钧、天地变色。耳边松木断裂一片嘈杂,浑身肃穆的黑甲骑士浑身燃烧着黑色的火光,如同从滴入水中的墨里晕染出来一般,从门内缓缓化形而至。   他十分高大,骑着黑色的战马,眼睛是血腥的红。黑袍下是獠牙的面具,看不清长相,只显得血腥可怖。   他伸出手,祭坛上的天玺亦升腾而起,落在了他的手中。此刻的天玺,已不再是原先透亮的青,而是周身透着猩红色的火光。继而那天玺从他手中倏然消失,而黑甲骑士背后的黑火还像水中的黑色墨汁凭空扩大一般,在他身边缠绕、燃烧,凝结成一排一排的人马源源不断,待他驱马跃下祭坛踏上青石,身边已经是一只上百人的肃穆队伍,而人数还在不断增多。   军队背后的大旗,飘扬一个“姜”字。   姜是天子国师的姓氏,至此尘埃落定。另一些问题也相应有了答案,比如那黑甲此刻究竟是如何越过西凉严格的边防凭空出现,比如天子式微兵少将弱为何一下子能突然崛起收复北幽。   很多事情,早就透露着诡异。   但慕广寒之前,也就最多会去想,譬如刺客暗地里掌握不为人知的西凉密道,而国师确实有能天纵奇才本领不凡。又譬如北幽外强中干、其实一盘散沙,或者西凉和北幽都有深埋的奸细暗中潜伏。   他甚至想过另外一些奇淫技巧、多端诡计,却着实不曾想过此刻眼前所见一切——   人从阵法里走出来?   是,这世上是存在“命数”,也有“天命”难违。亦有少许非同寻常之事之人,比如他在命定之日前不会死。比如荀青尾坚称自己是修炼走火而不小心从“别的地方”掉进月华城的小狐狸,比如他那一脸不爽寻着他过来的对象纪散宜,据说是个“魔”。   但除此之外,慕广寒游历多年,也就再没见过什么别的离奇之事了。   就连“狐狸精”,他也就见过小狐狸一个。大夏江湖上所谓捉鬼捉妖道长,经验证全是装神弄鬼混饭吃的骗子。   就连神殿“数百年一遇”的最强大司祭,能做到的无非也就是每次求雨都能成功而已。   只是这样,就被百姓奉若神明。   至于什么活人传送、死人复生、改人命运之类的,记得他问时,顾苏枋笑的要死。   “做不到,谁也做不到。”   神殿最强的大司祭都说做不到,若非亲眼所见,慕广寒真的无法相信刚刚看到的一幕。   实在是过于匪夷所思,大夏朝数百上千年,哪怕是很久很久以前人人都会点法术的年代,也没听过能打仗行军还能用召唤的。   毕竟,若能搞出有这么一出,仗还怎么打了?史书都可以重写了!   ……   半个时辰之后。   燕王与慕广寒双双出了松林,燕王银发凌乱,马背后面拖着樱懿。慕广寒的马尾也松了,脸上还挂着彩,载着五花大绑的叶瑾棠。   两人对视一眼,匪夷所思的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多、还要严重——   那二十多个黑袍人,目光空洞,是有原因的。   因为他们好像就是一群死人,或者说,站立着的被操控的僵尸。   死人比活人难打,被砍以后还能不要命继续攻击。慕广寒之前收拾他们时,不禁又想起之前赵红药说过,黑甲刺客刺杀燕王时明明被她一剑穿心,对方却没事一样,她那时甚为迷惑不解,还只以为刺客的心脏是长在了另一边。   如今想来,或许那黑甲骑士,也是一具厉害的尸体。   而此刻冒着黑火去向西凉王都的黑甲骑兵,会不会也都是尸体大军?事已至此,再怎么颠覆认知,月华城主也不得不逼自己设想一些最糟糕的境况。   不幸中的万幸,两人刚出松林,就迎面遇上了何常祺的队伍。   樱懿心思不纯,因而燕王早就密令何常祺时刻跟随监视。何常祺昨夜见他偷跑,就在后面一路跟着,却不想被对方狡猾甩开,好容易才追到这里。   眼下已无暇耽搁。   两人将樱懿叶瑾棠丢给何常褀的队伍,同时命他赶紧快马报信要簌城等全部兵力回援王都。西凉王则抄近路直去狮虎城,带王守兵将备战御敌。   至于月华城主……   此等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每个人都措手不及。燕王在外名声骄傲不逊,却一向是个思虑稳重实际之人。面对未知强敌,虽知若月华城主肯陪他回王都,定能胜算加倍,只是此行又是凶险异常,而他答应过完好送人回洛州。   他沉吟片刻,将手上戒指卸下几只,放进慕广寒掌心。   若要走,这就是他自己乘船回南越的路费,倘若不走,就去西凉王都。   慕广寒:“……”   真不愧是一方枭雄,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一如既往,冷静又真诚。   “我陪你过去。”   倒还真不是什么放心不下燕王、怕他受伤。不,慕广寒早已端正心态,心疼男人是要倒大霉的!   眼下的问题是,他都看到僵尸兵那种惊悚玩意儿了,还怎么安心回洛州啊?   虽然按理说如今确定了敌人来自天子华都,而西凉和华都斗得越凶,他洛州越开心。   但对方都能传送了,今日能凭空出现祸害西凉,明日就可能凭空传去洛州,也确实没办法再暗戳戳关门发展、置身事外了啊!   ……   慕广寒跟着燕王快马加鞭,一路北上王都。   然而很不幸,才到小驿,慕广寒就撑不住了。   之前髓珠回到体内,搅动的五脏六腑疼痛激荡,一直没能平息。加之他来了西凉近一个月,不知不觉快满月了。   每次一到满月,他的身体就会变得特别差。   好在,驿馆卖粥的大叔他们昨晚打过交道,是个心善的实诚人。昨晚的房间重新收拾出来,慕广寒浑身冷汗有气无力:“你……先走。”   “我……休息片刻,若好了……就去狮虎城寻你。”   燕王没有说话,只握着他的手。   “没关系……”   “我能……照顾自己。”   “快去。”   慕广寒眼睛已经沉重得几乎睁不开了,好在头脑尚还清醒。他可不认为一个王上在大敌当前之际,为了一丝当不得真的温存而变得拖泥带水,能算一种美德。   燕王点头,放开了他的手。   “抱歉,阿寒。”   他以前都叫他城主,好像还是头一遭叫他阿寒。慕广寒不知是不是听错了,总觉得那一声阿寒里有种温柔的隐忍:“少……废话了,走。”   他听见燕王起身,钱全给了大叔,之前的戒指也都给了,千叮咛万嘱咐,连拜托带恐吓。   他以为他就这么走了。   谁知燕王却又折返,摘下手上仅剩的,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那枚戒指与众不同。   明明他其他手指上的几枚一个比一个华贵稀有,他却并不在乎,唯有这一只,是一块和他的萤石戒吊坠差不多的普通石头。   在昏睡前最后的一丝记忆中,燕王将那枚戒指给他戴上。   他这才头一回看到,燕王的左手无名指戒指遮挡的,是好大一圈伤疤。   却不像是断掉过痕迹,也不像是不小心受伤所致,却像是被牙齿反复撕咬过,故意留下的痕迹。   牙齿咬无名指,这事慕广寒也干过。   南越小习俗了,在手指让心上人留下小小一道咬痕印记,说明自己已经以身相许、至死不渝。   西凉该不会也有类似习俗?   他低估燕王了,这人莫不是有过什么很厉害的心上人。   这得是前前后后叠着咬过一次又一次,才能咬成这样吧。 第54章   驿集小客栈。   月光惨白,透过轩窗。   照着慕广寒床上泛着青筋的手背,以及一双疲惫至极、布满的血丝的双眼。   他死死咬着枕单,倒还笑得出来。因为觉得自己真挺倒霉。   月圆之夜的痛苦一次比一次更为难受,偏偏身体内新接受的力量又刀锋一样不断游篡,如一次又一次凌迟。   但那明明原本就是属于他的一部分。身体差到自己与自己都无法相融,这算什么?   辗转反侧中,一些记忆的残片再度浮现。记忆中和不曾记得的一些过往,在黑暗的识海里翻涌。像是一直要将他拖拽下去,直至淹没。   脖子上挂着的萤石戒指磕在冰冷的地面上,清脆的一声响。   慕广寒艰难抬眼,才发现自己已经摔下了床。幸好戒指并没有碎掉。他喘息着伸出手,戒指比他想象中的要暖,仿佛这无尽冰冷夜色里唯一的温度。   戒面萤石映着月光,微微笼罩了一抹皎洁的白色光亮,恍惚,他看到燕王送他的那枚的戒指,似乎也淡淡泛起同样的光。   僵冷的身体被交缠的白光包裹。梦境伴随风铃碰撞的细碎叮铃声,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变回很小时的模样,站在了月华城的漫天星空下。   月华城常年永夜。头顶之上,总是一片迷蒙星影与银河交缠、不断变幻着的满天青紫色霞光,而各家各户的门口则是暖红色长明的灯火。   后来在外面的世界,他也看过许多繁华城镇、闹市火光。   但都不及月华城瑰丽静谧世外的星火与辉夜。   只可惜,越是美丽的景色,独自一人看时越是觉得寂寞。   ……   其实,在成为月华城主之前,慕广寒也有过并不那么孤单的日子。   那时月华城中同龄的孩子,还都是肯同他一起玩的。   大家并不会因为他是个孤儿无依无靠就欺负他。反而常会拿些家中多余的糕点、衣服接济他。   可后来,他成了城主。   在所有孩子的认知中,历代月华城主,都必须是年轻一代中最幸运美丽、多才聪颖的那一个。他们这一代,公认最为优异、有资质成为下一届城主的,一直是隔壁的竹马楚丹樨。   可最后的神殿试炼,却是他这个少言寡语孤儿拔得了头筹。   试炼的主事长老是楚丹樨之父,按说绝无可能偏私。可众人还是一致觉得,即便被选中的不是楚丹樨,也不该是他。后来不知是谁起了头,言之凿凿说他多半是用了什么手段,玷辱了圣洁,“偷取”了城主的承袭。   而他溃烂的面容,也仿佛是这个论调的佐证一般。   “本就不配所以遭到诅咒反噬”,流言经久不衰。   以前的伙伴开始排挤孤立他。   就连过去一直对他最好最护着他的楚丹樨,也不肯再多看他一眼。   小时候的慕广寒笨嘴拙舌,不知道该怎么替自己争辩。   曾经的朋友们故意当着他的面,成群结队一起兴高采烈地玩,而他只能低着头,默默走过。   他成了孤零零的小城主。除了一些例行的祭典、礼仪、抽查功课和接受教诲之外,多半时候他都一个人在神殿里看书。   没滋没味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然后,十岁那年。月华城擅自给他定下了“婚约”。   没人问过他的意见,谁让南越女王许诺的聘礼实在太丰厚了。华城虽常年隐匿世外,但也不至于对王室礼数备至好意抛出的橄榄枝视而不见。   虽然也有人隐晦表达了担忧。   毕竟来年开春,婚约对象南越世子就要送聘礼过来。   虽然两边都是小孩子。月华城主十岁,对面世子九岁半。   但九岁半的孩子,也知道好丑。估计南越女王教孩子的都是“历代月华城主都是绝色大美人”的一套老黄历,可想而知世子看到真人会有多么失望。   多半会反悔。总之不会太好收场。   此事,不止长老们忐忑,慕广寒更忐忑。   按说他小小年纪,应该对婚约没有什么必然的渴望才是。可他从小没有家人,后来又没了朋友。目光所及之处,像他这样一无所有的人,唯一的指望就是在长大以后通过结婚,还能成个家。   运气好的话,能和一个后来遇见的人互相关心、扶持、互相照顾、陪伴,再也不会孤单。   也许南越世子与众不同、会喜欢他呢?   看,这还没有见面,人家就给他寄了许多信,还送了大包满满的南越特产杏子糖。虽然信上别字挺多……但至少热情洋溢。   整个冬天,慕广寒都在与世子通信。   又是期待,又是不安。   见了面以后,他还是愿意这样高高兴兴同他无话不谈么?还是会像长老们担心的那样嫌弃他,再也不想理他呢?   开春,冰消雪融。   一艘艘渡船,载着南越如山如海的聘礼,来到月华城。   南越世子穿得毛茸茸的,一身满羽小黄鸡一样的华贵,小小年纪已有着一张令月华城众人心驰目眩的漂亮面孔。   慕广寒原是背了各种各样的寒暄的,想要努力想让自己不紧张不露怯的,结果万万没想到世子长得那么漂亮,寒暄辞倒是没有忘,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那时候,还没有过后的一些坏毛病。本想的是,未婚夫是个普通人就够了,毕竟看对方连字都写不好,他从不曾奢望此人能长得有多么伶俐。   谁知那么好看。   如今想来,他的口味就是从那时起被这小未婚夫给养刁的。年少时见过太惊艳的人,着实害人不浅。   犹记小未婚夫凑过来,歪头看他。   “你好,慕蟾宫,我是顾菟。”   太近了,他身上香香甜甜的。慕广寒一时晕眩,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敢盯着人家扎起来的小兔尾巴。世子笑起来,更是整个人头脑都空白了。   口中的杏子糖都尝不出来味道。   那天从渡口回城里的马车上,都是世子在滔滔不绝:   “你我果真有缘。你知不知,这天上明月,在我南越别名就叫蟾宫,又叫顾兔。你看有多巧,”他指了指慕广寒,又指了指自己,“月宫,月兔,说起来你连名字都是广寒!”   顾菟在月华城待了三天。   那三天,是慕广寒童年最好的三天。那些不理他的小伙伴们,每天瞪眼看着有钱又漂亮的南越世子抱着他的手臂逛来逛去、买这买那。就连楚丹樨那一向波澜不惊的眼中,也出现了一抹异样。   只可惜,三天后,顾菟得回去了。   走前他承诺,明年一定再来找他玩。可结果却是一去不复返,寄去书信亦石沉大海。   南越女王一共两个儿子。   一个叫顾苏枋,一个叫顾菟。   等到慕广寒十八岁出月华城后,其实有想过要不要去找顾菟。但想想对方不肯回他的信,多半是不愿跟他有所牵扯,所以也就一直不曾去南越。   直到过了几年,女王忽然催他履行婚约。顾菟却懒得理他,还逃婚跑了。   他与“小未婚夫”的故事,大致如此。有个好的开始,可惜后来面目全非。   一直以来在慕广寒的记忆里,事情应该就该是这样的没错。   直到此刻,在梦境月华城的夜色下,他却又想起了一些后续。   在南越,他除了见到顾菟,不久还见到了他哥——爱吃杏子糖、还有小兔尾巴的大司祭的顾冕旒。   见到此人前,慕广寒只觉得顾菟变了,一直未曾想过,还有桃僵李代的可能。   但事实却是,在皇族和宗室的家族联姻里,这一类的替换很是司空见惯。   大儿子不行就小儿子上,大公主跑了就小公主来,只要都是嫡系血脉,兄弟姐妹之间谁去联姻本质没有任何分别。联姻是宗族大事,与个人无关。父母长老决定就行,订婚都没问过本人意见,何况换人呢?   至于当年两个小孩子之间的感情,更没人在乎。三天而已!南越女王甚至不认为小孩子能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   她哪能想到,月华城主认认真真记了那么多年。   因为与顾菟的相识,是他整个童年里唯一灿烂过的光景。而与顾冕旒的相处中,仅仅三天的儿时记忆开始疯狂复苏。   慕广寒总觉得,这兄弟俩长得像归像,性格气质却大相径庭。   无论怎么看,都是大司祭比较像他记忆中的“小菟”。   但神殿司祭毕竟修行中人,他也不好唐突。以至于这个问题一度埋在心底。直到顾冕旒丧心病狂决定不干大司祭了,重入红尘回家替弟成亲。   新婚之夜,脱得七七八八,顾冕旒歪头看他胸前吊坠的小戒指:“……你还留着?”   慕广寒:“……”   “所以那时,果然是你?”   “果然你才是九岁时来月华城的‘顾菟’?!”   “是我。”   “但你不是顾苏枋吗?”冕旒二字,是神殿赐的司祭修号,他的本名应该是顾苏枋。   “……”   “此事说来话长,我十岁以前,叫顾菟。”   “可后来华都遴选大司祭,选中了‘顾苏枋’。我娘舍不得弟弟,我便与弟弟互换了名字,代他去了。”   等到神殿查到他不是他们当初选中的人,顾冕旒已通过试炼,成为‘几百年难遇的大司祭’。神殿只能好生捧着供着。   哥哥成了终身不婚的司祭,“顾菟”与月华城的婚约,自然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弟弟头上。   慕广寒:“……”   是啊。   他站在那一片星夜下,看着手中萤石。这一切才合理了。   他早就知道顾苏枋就是他以前的未婚夫,才对那枚定情小戒指一直珍而重之。   可又有一点更不明白了。   他早就知道,这段记忆此刻想起,也是清晰无比。为什么之前的日子里,他又常常好像根本不记得此事?   ……   同一夜,安沐·陌阡城。   “呜呜,呜呜呜呜!”   邵霄凌怎么也没想到,他堂堂一个洛州侯,居然会在大半夜黑灯瞎火中,从南越王府的客房里被人绑架?   这可是顾苏枋的府邸,王府侍从都哪去了?他被堵住了嘴,但一路努力挣扎撞倒花瓶踢碎陈设,动静也弄得不小了,怎会没人来救他?   对了,南栀就住隔壁,南栀快来救命啊!   然而在被布条蒙眼之前,洛南栀的厢房始终一片黑灯瞎火。他知道南栀一向浅眠,不可能这么大动静都不醒,除非他根本不在房中。   可按原计划,明天一早他们就要启程回洛州了。   这大半夜的,南栀不好好在房间,去了哪?   不及邵霄凌细想,他就被人蒙眼粗暴地塞上马车,走了一会儿,又被拽下来推着前行,周遭幽冷异常,除了火焰的噼啪什么声音也没有。   蒙眼的布渐渐松了。   眼前的,是一条不见尽头的甬道。两边默默燃烧着金色的凤翼长明灯,流转着古朴而幽暗的光。   他似乎竟是被人押入了一座宫殿,或者正确来说,应该是一座地宫。这地宫宏壮磅礴的同时,却莫名阴森。脚下的地砖冰凉刺骨,照着他的身影。身后利刃押送他的,则是几个看不见脸的白袍人。   他的嘴依旧被堵着。   甬道安静,每走一步,脚步都在孤荡荡的回响。   冷静。邵霄凌对自己说。   此刻父兄,南栀,阿寒,都不在。无人能保护你。   你也二十来岁的人了,得学会保护自己!   首先要先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如此宏伟的地宫,不该是无名之地。好在邵霄凌年少顽皮时,尤其喜欢跑去附近各类古迹和墓葬“探险”,无数次在地宫迷过路,嗷嗷哭着被洛南栀拖回家。   他是非常懂地宫的!   若是墓葬的地宫,只怕不能如此宏伟奢靡,毕竟不能超过天子规制。   那就只能是神殿。   但能把地宫造成如此恢宏的,也就只有几千年前遗留的南越火神殿吧。   火神殿的地宫废墟里,倒是有类似高大的穹顶,以及许多长长的、不见尽头的甬道。甚至石雕、灯制也如出一辙。   可火神殿废墟在洛州地界,距离此地还有一百多里的路。   所以,这到底是哪?   甬道尽头,一片黑暗无灯。   邵霄凌咬着牙捱过去,不情不愿又被赶上一座石桥。却万万没想到,双脚踏上石桥的瞬间,忽然地面数道从未见过的淡红色的光从地面向四周延展过去,让他直接愣在当场。   眼前景致有如豁然开阔的画卷一般展开,森古的宫殿的墙壁消失了,变成了一片一眼难以望见尽头的空旷,他嗅到了空气的幽冷,一轮暗血红满月就在头顶,那么大,那么近。   低下头去,脚下的不再是桥。   而变成一片浮在浩瀚星空之上的高台,高台下面隐隐有什么暗影浮动,他看不清,于是眯起眼睛去看。直到悚然看清脚下幽暗的美丽星海河里,竟然依稀好像藏着堆叠的森然白骨,那不知道是多少人骨,成山成海没有尽头,仔细看去似乎还合而还叠成了一个巨大的骷髅法阵,让人不寒而栗。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邵霄凌真心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噩梦。他用力掐自己,能醒吗?好想赶紧从这不舒服的梦里醒来。   “……卑鄙。”   清冷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他陡然抬眼,这才看到眼前不远处,又有另一块高台。   高台之上,是一座像是祭坛一样建筑。那建筑旁有两人,竟是一身黑色夜行装、手执名剑疏璃的洛南栀,和在他对面被他剑指,身着华服头发散乱、唇角带血的南越王顾苏枋。   邵霄凌:“呜呜,南……呜呜呜!”   是南栀!   发出声音的那一刻,脚下站着的地面忽然骤然塌陷。就在他在即将掉落万丈深渊的瞬间,却又被身后白袍人无声无息一把拎起。   惊魂未定之际,邵霄凌茫然只见受伤的顾苏枋得意得勾起了唇角,洛南栀则满眼寒冰:“你以为,我还会在乎他?”   顾苏枋冷笑:“你自然不在乎。”   “呜呜呜!”邵霄凌身子再度一空。   “住手!”   随着洛南栀压抑的一声低吼,洛州少主又被人一把拽回,整个人像一只断线的风筝,脚不沾地荡漾在那一片骷髅之海的上面。   他平时,总被人说傻。   但反而在这持续的惊吓中,整个人含着泪充分振作,迅速把眼前处境猜了个七七八八——放灯之后,多半是洛南栀放心不下他看到的那个像樱祖的人,因而独自夜行查访,结果意外闯进了这南越王顾苏枋搞阴谋祭祀的地方!   邵霄凌犹记,当年他吊儿郎当跟在父兄身边瞎混时,曾跟父兄一起查获了洛州某装神弄鬼“半仙”的活人祭祀。   “半仙”为求长生与荣华,不惜杀害众多童男童女。白骨满院,异常残忍。   他父亲邵子坚大怒,一刀斩下半仙的头。   从那时他就知道了,虽然州侯一家也会每年放灯许愿、也会去庙里带百姓祈福,但也都只是图个吉利彩头。若是真的相信那些江湖上流传的邪门偏法、为一己私欲搞出乱七八糟的活人献祭来,不是愚昧无知至极,就是自私贪婪至极,就该死!   可如今,他再看着脚下那尸山血海,诡异法阵。   真是想不到一向空谷幽兰一般的南越王,披着一张优雅的画皮,也在私底下搞这些?   甚至被南栀撞破了真面目,还绑他做要挟。   月下一片幽深,顾苏枋阖目:“我与洛州本无冤仇,亦无意让侯府最后一点血脉就此断送。”   “如此,你我约定,我将此人完好无损送回洛州,换你心甘情愿助我一臂之力,何如?”   “呜呜呜!”   别管我!邵霄凌虽不知道南越王想要顾苏枋答应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什么都别答应!   洛南栀的脸庞,在月下显得有些苍白。   “呜呜呜呜~!”别理他!!!   洛南栀:“你先让他过来,到我身边。”   “你的要求我都答应,但我有最后几句话,要交代他。”   ……   那祭坛之上,有暗红色的诡异法阵,一滴滴落下,有如血迹。   洛南栀的凤目,带了一抹柔润的浅红。邵霄凌看着他,其实他真的很不习惯洛南栀穿这么肃穆的黑色,与他皎洁的气质不相称极了,一点都不像他。   “我大概,未必再能回到你身边。”   他垂眸:“霄凌,你要坚强,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阿寒。”   “这把疏离剑,你从小就想要,送给你。”   “……”   邵霄凌接过那剑,抚摸了一下剑身,还好像没心没肺般地笑了。   洛州侯一向如此。   身为两个精英哥哥底下毫无家业负担的吉祥物老三,从小被宠大,到处闯祸也有人兜,惯着他的人太多太多。   就这样被养得众所周知的不知所谓,哪怕父兄家人葬身沙场,抹掉眼泪去接回洛南栀,没过几天就又嬉皮笑脸的。   以至于此时此刻,几句像是诀别的话,在他听来也好似不痛不痒。   “走吧。出去以后立刻离开陌阡,一刻也不要耽误,答应我。”   洛南栀的指尖微微颤抖。   邵霄凌点点头,认真看着那指尖。   他们是“洛州双璧”,从小就在一起,狼狈为奸闯祸闯多了,就有了属于彼此的暗语。 第55章   白衣人带离邵霄凌后,整个祭坛都寂静暗淡了下来。   洛南栀垂眸,平静地在祭坛旁跪下,长发柔顺散落一地。   顾苏枋:“大都督倒也不必一副委屈状。”   “殊不见本王适才也是诚意满满,才会在洛州侯面前……竭力帮你隐瞒‘那个秘密’。”   月下,一片寂静。   洛南栀缓缓抬眼,凤目终于不再寂静无波,而是分明透出毫不掩饰的血色杀意,几近将面前南越王千刀万剐。   顾苏枋见状,却只是笑:“何以凶神恶煞?你我心知肚明,彼此都是沾满污泥肮脏、再也无法回头之人,同舟共济,不是理所当然?”   “大都督也该……多往好处想才是。”   他凑上去,漂亮的唇勾起,轻声道:“如此这般收场,你从此在至爱亲朋心中,便永远是那明月皎皎、纤尘不染。”   “一切过往不堪,自此掩入尘土,再也不必提心吊胆有朝一日被人堪破、众叛亲离。”   洛南栀闭目不言。   半晌。   “南越王赌咒发誓,此生绝不伤害霄凌,还望不要违背誓言。”   顾苏枋又笑了,抬起右手在祭坛上抚摸了一下。   只见那祭坛上暗红色的火顷刻便有如活物一般,开始循着他的手向上爬。片刻以后,掌心燃着的火光明灭映着他那张明暗不定的俊美脸庞。随即,一颗暗淡的月光色珠子,缓缓出现在火光之中。   无数血光如同枝蔓,从祭坛血色眼延伸而下,沿着地面攀爬,逐渐覆上洛南栀周身。   洛南栀无言等着预想中的疼痛。   却偏偏余光一闪,隐隐看见似乎暗黑虚空中的另一个方向,还有几道人影。   皱眉仔细望去,才发现不远处的虚空里,确实还默然立着有几名白袍人,一行人押着一个跟他同样周身被藤蔓状血色火光包裹的男人。   那人脸色苍白,虽被折磨得有些形销骨立,仍能看得出俊逸的轮廓。   竟是被秘密扣押南越一月有余的乌恒侯卫留夷!   不及洛南栀多想,就见顾苏枋手中火光开始闪耀沸腾,月光珠不断微明,连带周身一身暗金色的华服都被升腾的气流引得飘散在空中。   卫留夷身下火蔓瞬间被催动,龙蛇盘舞一般,转眼就荆棘游走遍其全身。卫留夷闷哼,瞬间血色全无,随即那火光更将他一力托起,从他身上席卷而出一些似是月色流萤般的光华,随即就将他弃如敝履,然后那火光径自飞舞旋转,带着从他身上采下的月色荧光团团飞向顾苏枋,蝶舞一般旋转着汇聚到南越王手中那只月光珠上。   珠子原本只有暗淡的微光。   却在吸收了流萤以后,肉眼可见清透了几分。   可顾苏枋却狠狠皱了眉,似乎对这个结果十分不满,随即又被逗乐了。   “这算什么?”   他的眼中,满是高傲与鄙夷:“还以为他对你有多真心,结果竟只有这么点‘月华’,可见他多半,根本就没真心爱过你啊?”   卫留夷咬牙,脸色惨白。   “不过,倒也不怪。”顾苏枋继续道。   “毕竟他,是在‘阿菟’以后才遇到的你。真心已用掉了,余下的月华自然也所剩不多。”   阿菟。   谁是阿菟?   这个名字,洛南栀从未听听过。可顾苏枋言下之意,好像他似与阿寒关系匪浅——而他提及此人时狭长眸子里的波动,与那一丝分明压抑暗涌的情绪,亦是难以言说。   洛南栀旋即又看向卫留夷。   不知卫留夷是否认得此人,只见他一副咬牙受挫不甘状,恶恨恨瞪着南越王。   顾苏枋指腹敲击着祭坛,再度催动阵法。   这回终于轮到洛南栀周身的藤蔓,也燃起了一抹血红。   藤蔓爬遍全身,并不是想象中的剧痛,却更像兜头一盆冰水的刺骨冰寒。洛南栀咬牙捱过,火光同样从他身上带下了许多月色的流萤,等他被放开时,整个人也是冷汗涔涔、剧烈喘息,像被抽干了全部力气。   那萤火同样蝶舞,向顾苏枋手中月光珠汇聚而去。   却与卫留夷只是少许点亮不同,洛南栀身上的光华注入月光珠后,那珠子却是瞬间被彻底活过来一般,焕然一新,璀璨夺目。甚至整个儿流光溢彩地转动起来。   顾苏枋挑眉:“哈?”   他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又似有深意地多看了洛南栀几眼,低笑:“真不愧是名扬天下的洛州大都督。”   “数月区区相识,瞧你身上的这些月华……”   “早知如此,我何必费事去抓别人。”   “呵,竟能哄得阿寒这般喜爱你。只怕他过去的那些旧情人见了,全部都要自惭形秽得去撞墙死了。”   ……   吸满了力量的月光珠,光芒逐渐笼晕。   从南越王手中扩散开来,白晕落入几人脚下深不见底的万丈虚空,一点点幻化成了一片巨大暗沉的宽阔水域。   水面波光淡淡,像一面映着月影的明镜。   镜中,也缓缓倒映出隐隐约约的城池楼阁之景。卫留夷愣愣盯着眼前一切,似是不能相信眼前种种诡异之事。等片刻回过神来后,又狠狠咬牙挣扎了几下,身子却依旧被藤蔓死死绑着。   而另一边,洛南栀却已被顾苏枋礼遇有加地松了绑。   被松绑后的洛南栀,盯着湖面的神情,也是和卫留夷有些差不多的迷惑茫然。水中景致越发清晰真实,有种要将人吸进去一般的魔怔,他一时情不自禁,竟指尖伸出,想要触摸一下水面亦真亦幻的涟漪。   “嘘,别乱碰。”   顾苏枋阻止了他。唇角勾着,眼里丝毫没有一丝笑意。   镜中亦是淡淡月色的星空,那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城。   城门是红色的九重宫阙,天子城廓的建筑。而城外不远处,一座风蚀的、石头堆砌的古代巨塔孤傲耸立。长河从大地尽头蜿蜒而至,缓缓盘绕在在巨塔与宫阙之间。古塔就这么傲视着平原山河,静静守着旁边的天子之城。   洛南栀:“这莫非是……古祭塔?”   东泽、西凉、南越、北幽四地,分别各有一座千年前遗留的古神殿。而天子华都城外,则有一座万丈之高的中央古祭塔。   多年来,祭塔由华都天雍宫神殿的司祭们供奉香火,塔下守卫森严,塔上更有结界,听闻只有天子或最高大司祭能够进入。   古塔之顶,是一座同样历经风雨、乱石嶙峋铸就的古祭坛。   星夜与月光静静映衬着坛上巨大的五芒星阵,只见阵中端坐一紫衣人,在夜风之中衣领飒飒,被那古塔被衬得如同沙砾般渺小。   而他却并非天子,也非这一代大司祭。   那两人应该皆是青年,此人的年纪却分明要大一些,看起来至少有四十多了,长发略微花白、神色阴鸷憔悴,赤金抹额装饰的眉心之处更有深深的纹路。   如此,虽从面容冷峻沧桑上依稀仍能看出此人过去年少时的俊美逼人。但从那双如鹰隼般犀利的黑瞳中,更能看到多年的执拗仇怨、饱经风霜。   他的紫衣华贵,分明富贵已极,洛南栀沉吟,已猜到此人身份。   “……是国师?”   顾苏枋:“不错,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天子国师,姜郁时。”   ……   国师姜郁时来历不详。   无人知他究竟何时已在华都,又因何突然成了天子恩师。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却深得天子重用。   收北幽,打西凉。一己之力重振天威,短短数年将毫无威信摇摇倾颓的华都一派扶回正轨。   在西凉燕王横空之后,此人是第二个被民间话本用了“所向披靡”之词的人。   但与燕王不同,西凉铁骑虽有凶残之名,但所过之处多是抓人而不杀。可国师姜氏过境之处,却是每每寸草无存,家宅空荡、一个活口的痕迹都遍寻不到。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渐渐的,江湖就有了传闻,言之凿凿说那国师会邪术、借阴兵,异常阴森恐怖。而失踪的百姓则都是被阴兵勾魂,直接入了地府。   传言离奇,未必做得真。   但至少此刻,从水镜之中,众人能清晰看到就在那国师姜郁时闭目打坐的对面,硕大暗紫闪着血光的五芒星阵之上,数个天动仪、火动仪等奇巧的机星之盘,正在缓缓转动。   那些机星正中,有一颗与顾苏枋手中之物差不多的月光珠,也在淡淡发光。   光影投射在一颗浅紫晶球上。   而那晶球也有如他们脚下的水镜一般,内里缓缓出现了人影。   如此,同一时刻。他们正在通过水镜明目张胆地偷窥国师,而国师也在晶球之中,洞悉监视着另一处地界的异动。   水晶球内,是战火纷飞的西凉王都狮虎城。   火把烈烈宣明,将黑夜照得有如白昼一般。   城楼之下,西凉骑兵面对源源不断、身负重甲又几乎打不死的黑衣尸兵,依旧在浴血奋战。副将云临浑身血污、好容易喘息狼狈地策马冲出包围。   “燕王殿下,援军若再不到,王都只怕即将失守!”   可他说出这话时,又不禁问自己——纵然援军此刻已到,又能顷刻扭转乾坤么?   这群黑甲骑士,他们不知痛、不知疲惫,就算仅剩残肢断臂仍旧可以不要命冲锋厮杀。除非硬生生砍下头颅,否则根本不会坠马。   周身重甲,本就难以砍断,加之那戴獠牙面具手持血玺的头领周身还始终缭绕着无尽黑烟。   黑烟一旦落地,又会幻化成新的甲士。燕王为阻他生生不息,一路都在盯着他追逐砍杀。   月光冷厉,照在燕王刀锋森寒的卯辰戟上。   那戟明明已经重重砸在黑甲骑士手腕,力量万钧,甚至将手腕砸得变形。可依旧没用,那人身边黑烟又变换出更多甲士,一时将燕王缠在其中、不得脱身。   如此,纵然西凉将士再如何骁勇,也全部陷入苦战。   这边将士不断受伤力竭,那边黑甲兵却越来越多,如此只怕赵将军、师将军赶来援救,也根本无济于事。   “……”   镜中,华都古祭塔阵法森森、西凉城下鬼兵骇然。   若非亲眼所见,怎会让人相信世上真的存在这类诡异之物?   镜外,黑暗之中一片死寂。   顾苏枋面色不变,似乎早对镜中惊世骇俗了然于胸、司空见惯。卫留夷却早已脑中却一片混乱,此刻只觉得胸口气闷,喘不过来,有很多问题想问,却又无从开口。   洛南栀:“越王殿下,南栀修行清心咒多年,曾听闻千年之前大夏‘法术’盛行。哪怕是寻常凡人,都能或多或少习得一些简单法术。”   “可后来术能没落。传到如今,唯有皇族与四大亲王血统的后裔里,偶能数十年里出一两个可修法术之才。”   “然而,听闻术能虽大多失传,一些上古法阵……若条件得宜,仍能启动。”   “……”   顾苏枋:“想要启动法阵,或是唤阵之人本身怀有极高术能,如若不然,则一定需持有千年圣物天玺加持才可。”   “天玺开光以后,施法者可用其大开诸天阵法。纵横生杀、为所欲为。”   “那国师姜郁时之所以能在短短数年异军突起,就是因为,他手中如今握有两块天玺。”   “东泽的风玺,与西凉的水玺。”   “他以水玺结阵唤起未腐之死人尸身充作阴兵,而风玺结阵依托四大神殿传送千里之处。两阵搭配,威力倍增,是故百战百胜、所向披靡。”   “我本欲破姜郁时邪阵。”   “但可惜,手中多年,也仅有一枚未能开光的南越火玺。早年遗失的北幽土玺,更是数年遍寻不得。”   “……”   “直到机缘巧合,忽然发现所寻之物,竟……近在眼前。”   月色之下,洛南栀闻言,脸色陡然阴郁惨白。   “告诉我,”顾苏枋再度凑近他,轻声道,“洛南栀,你是如何做到死而复生,还能与北幽土玺融为一体的?”   “……”   月华无尽,皎皎无言,照彻黑夜。   “我,”洛南栀道,“我那时,也不过只是向月神……诚心祈祷。”   祈祷想要活下去,想要回到洛州,哪怕只有最后一面也好。   可是,到底该怎么回去。   清心咒冲破第十层,割舍了所有情感成了没有心的怪物,才好容易杀出重围。   可一路狂奔,还是始终甩不开源源不断的追兵,最终一身重伤被逼到了悬崖尽头。   前有追兵,后有渺渺茫茫、月下吞人不见骨的大泽,空气异常阴冷。   冷得身上的伤口,都没了知觉。   他只能拼尽最后的力气,在崖上与源源不断的追兵厮杀,最终力竭落入水中,被泥沙拖拽如深不见底渊口。   最后的瞬间,一片幽冷之中,仰面看着照在水面上那一片朦胧的月光。   他真的再回不去了,但好容易繁华富庶洛州要怎么办,安居的百姓要怎么办,霄凌孤零零一个人要怎么办?   已经用尽了一切办法,为什么还是回不去。   想再回去一次,哪怕已是一副枯骨,哪怕剥夺他余生的福祉。哪怕只有一两面,至少要将那些毕生所珍重的,托付给可靠之人,他才可以安心走开。   如果这世上有神明。   不论什么代价,魂魄、来生,哪怕生生世世,都可以舍弃。   他都愿意。   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   那一夜,月神听见了他的愿望。   水镜之中,再度有了异动。   华都古祭塔有人闯入,那人长跑广袖一身明黄,十分年轻,头戴冠盛珠帘。   顾苏枋等人都认得他,虽然多年不见,但大夏天子晏子夕与当年的模样并无太多分别。   他冲进来,直冲到祭坛法阵中央边,镜外众人循着他的目光,这才看清那座火动仪星机中央本该是法阵中心正对的地方,竟不是西凉,却是一方南越的沙盘图。   一时仿佛巨石落湖,激起千层惊浪。   洛南栀与卫留夷皆大惊失色,双双看向顾苏枋。   南越王依旧是那副早已知晓波澜不兴的模样。   晏子夕:“义父,为何骗要我?”   “明明之前您与众爱卿商量好的,此番出兵是为踏平西凉、一雪前耻。可为何阵法所指却皆是南越地界??”   水镜内,国师凉薄地笑了笑,好整以暇,反问天子:“先收南越,又有何不可?”   “一统天下,早些晚些,终究迟早也是要打的。”   “可是义父!纵观天下九州,如今仅剩的黎民安居之地,也就只剩南越那一方净土了。虽其此次疑似抗旨不出,但始终历年皇奉一直都有,也不曾有过叛乱之实。若派大军过去,南越顷刻必将血流成河,百姓何辜?”   国师噗嗤笑了一声,分明是无情的嘲笑。   丝毫没给天子颜面。   而他手边的水晶之内,此刻西凉王都狮虎城已被攻破。   黑甲骑兵倾巢而入如进无人之境,眼见着西凉已是王都沦丧、兵败山倒的绝境,谁知就在大军进城后不久,城内四处突然火光冲天!   那火势汹涌,借着夜晚大风,顷刻里三层外三层切断了城内各处出城的通道。也是此刻,晶球边的天子愕然只见,西凉王城内虽万家灯火都还燃者,但皆是死一样的寂静——   百姓根本不在城中。   而房屋街道,满是油泼以后的易燃之物。   火光很快越燃越烈、遮天蔽日,将漆黑的天空照得一片暗红。王城不远的一座山坡上,燕王带着众多王城百姓,已与赶来的赵红药的虎豹骑成功汇合。   百姓脸上,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人因痛失家财而大哭不已,赵红药忙着安慰:“至少人还在。”   燕王今日一张黑白的猫绘脸,身后披风给烧没了,白毛也连带着被烧焦了许多,看起来多少有点狼狈。   但心情目测倒是不错。   “比起斩首,果然将尸身烧成灰,要来得干净得多。”   听他喃喃,赵红药路过顺口接话:“引君入瓮、关门烧烤,这招咱们熟!”   燕王点头:“他教得好。”   赵红药:“啧~”   “……”   水晶之外,天子望着那火光焚城之光景,僵直讷讷,说不出话。   国师这才起身,缓缓走至他身后。   “从先前刺杀燕王未果,烧其粮草无用,联军又中其诱敌深入之计全军覆没之时,我便一直极力劝说陛下与朝中众臣,西凉难打,不如先从南越取得火玺,再从长计议。”   “可陛下身边那群昏聩不堪、难得大用之人,却个个顾叫嚷着早收西凉、一雪前耻,不肯睁眼纵观大局。”   “殊不知那西凉燕王诡谲狡诈,实非常人所想!”   “譬如今日偷袭,他本该措手不及,却仍能千里驰援,于狮虎城中以逸待劳。倘我今日真听了那帮老古董所言,将尽数阴兵全部投入西凉,陛下以为会是何下场?又如何再寻另外一支拓拔族,来献祭催动天玺的上古血脉?”   “纵然阴兵无敌,亦要知道一步走错,前功尽弃!”   天子依旧说不出话。但眼神软了下来,分明被说动了。   “反观南越,”国师继续道,“则是多年安逸,兵力远不如西凉。又无燕王那等狡诈之主。我以剩余七分阴兵传送火神殿,很快便能拿下全境。”   “陛下细想,收复西凉是半壁江山,收复南越亦是半壁江山。既同为不世之功,先易后难,岂不更好?”   南越火神殿,位置在洛州地界。   离洛州州府安沐,抄小路不过五六十里。   西凉全城铁骑,尚无力抵抗那三分阴兵。如若比那更多一倍黑甲阴兵真去了安沐,洛南栀几乎都可以预见那会是何等的尸山血海、白骨森森,人间地狱。   “呵……”   却在这一刻,陡然听闻顾苏枋诡异地笑了一声。   ……   南越王都陌阡城内。   寅时一刻,天还没亮。   一阵鸡飞狗叫,邵霄凌蓬头垢面,夜闯南越首富府邸。   这位首富因对在洛州扩展丝绸生意很感兴趣,因此近来一直对洛州侯与大都督洛南栀殷勤得很,前天还连着请他们宴饮来着。   此刻夜半被惊起,见邵霄凌来,不禁十分吃惊:“洛、洛州侯?您怎么会此一副狼狈模样!您这衣衫怎么划破了,啊啊啊,您那俊朗无比的脸庞竟有了淤青?”   邵霄凌也来不及废话了,长话短说:“你听好,陌阡城要出大事、要遭大灾、大难!”   “你赶快的,把城中铺内的所有伙计全叫起来,让他们敲锣打鼓,带所有能叫的百姓与家眷统统随我出城!要赶在天亮之前,赶紧去办!”   首富懵。   倒不是人在南越王都,他就完全不把隔壁洛州侯的命令当一回事。实在是邵霄凌那个样子,活像发了疯。   首富又是狐疑又是不解,赶紧拉邵霄凌请他坐、喝口好茶压压惊。   可邵霄凌哪还得空喝茶?   他此刻是真的愁——怕被扣押,根本不敢直接去找南越王府的其他官员帮忙。又担心陌阡城的名门大族与王府利益勾连,亦不敢寻他们配合。想来想去只能来找首富,却也只能说有大灾,其余亦不能跟首富说得太明白。   毕竟,你让他突然半夜来跟首富说,日出之时,这陌阡城只怕要被鬼兵攻占了。   这玩意,谁能信啊???   谁见过真鬼,谁见过真阴兵。   包括他,二十大几岁的年纪,在昨夜之前又何曾见过真实的阵法、见过会消失的桥?   从小到大,他唯一见过勉强能算“奇人异事”,就只有童年好友洛南栀。   因为从小修行清心咒,洛南栀偶能用一些非常小的法术。   小时候每次邵霄凌在外探险迷路,不管丢在什么诡异的地方,洛南栀都能最终找到他。就是因为洛南栀会一种小传音术。   那传音术可通过关系亲密二人之间的某些私密物件为媒,短暂地传递二人心声。只要距离不是很远,都能传达。   而就在两个时辰之前,南栀留给他的那把疏离剑时,剑柄上就挂着一只小小的、不起眼的小铃铛。   那铃铛是邵霄凌小时候送给他的。   他一般只会挂在手腕。   ……   铃铛里传出的声音告诉邵霄凌,国师要招阴兵,城中百姓要遭殃。让他赶紧劝着所有能带的百姓出城,头也不回地跑。   声音还补充,别管我,出城以后,你要头也不回地去找阿寒,阿寒一定有办法。   可就在邵霄凌适才求助富商无果,不得已只能自己动手,带着早已集结的回家商队开始发疯一般在陌阡城里走街串巷、敲锣打鼓地扰民时,铃铛却又突然发出声音。   “霄凌你快走。”   “快走,别再管任何人!顾苏枋为反制国师,在陌阡城下提前埋了巨血阵,一旦启动,方圆十里寸草不生,快走!”   “马上就走,一刻莫要耽搁,听话,快!”   寥寥几句终了,铃铛的声音越来越小,再听不清。   邵霄凌一时愣在当场。   在他的眼前,漆黑的天幕之上,启明星正在缓缓降落。也许再过半个时辰,天空即将出现鱼肚白。   而他,身为一个无用吉祥物、洛州著名无能二世祖。此时此刻面临的,竟却几乎是世间最难的抉择。   他要选择是否相信,这个世上有从未见过的阴兵、屠戮全城的血阵。   要选择是听洛南栀的话,此刻带手下马上就跑,还是冒着被当成扰民疯子、被打被骂被抓走的风险,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而从小到大,他被所有人宠着惯着。   身上从未肩负重担。   “……”   “来啊来啊,洛州侯回家大酬宾,此刻起床送洛州侯出城,赠洛州豪宅一座、白银千两!都快来啊!”   启明星落了,天不知何时就要亮了。   洛州侯正在满街发疯。   而他面面相觑的手下们,也只能此刻听话跟着他发疯。   许多百姓被扰了清梦、十分憋气,隔窗大吼“再嚷嚷揍你!”,没有几个人真肯理他。   邵霄凌:“……”   幸而,那精神吆喝没引来几个百姓,却引来了昨晚才到城中的拓跋星雨和钱奎。   两人之前回了一趟洛州,后来又一起出来继续寻拓跋族人下落。   正好女官书锦锦开的胭脂水粉店最近陌阡香粉断货,就特意托他们路过时告诉邵霄凌一声,别忘记了帮她捎回来。   他们昨晚进的城,还特意去王府找邵霄凌呢,结果却没人在。   这下好了,一个洛州侯,加两个得力手下三人合体。两人倒是无条件纵容邵霄凌,只是钱奎深觉这吆喝不妥,什么豪宅一座、白银千两?太虚了,没人会当真。   钱奎:“免费洛州游了!当日来回,天亮之前出城,不收钱还倒贴五十两银,童叟无欺!”   叫了几嗓子,拓跋星雨觉得还不够好。   “南门山脚月神庙!洛州侯送钱了啊!童叟无欺,一人五两,人多得多,小孩翻倍,都来啊!限天亮以前领取,快、点、来!”   月神庙距里陌阡城,正好超过方圆五里寸草不生的范围。   豪宅太虚,五十两银子太假,而十两就刚刚好。   那毕竟是很多家中壮劳力大半个月的进账,诱惑自然不小,小孩子还给双倍,听到的百姓无论是睡眼惺忪还是将信将疑,真有不少爬了起来。   百姓陆续出城,邵霄凌则早早赶到月神庙,开始焚香祷告一堆跳大神,目的是拖。   必须拖。   一旦开始撒币,拿到银子的百姓就会打道回府了。那就行,天亮之前,必须拖。   但是,倘若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荒谬的噩梦闹剧……   那他洛州侯此番疯过,以后在整个南越,也就不用再混了。   ……   东方既白,风平浪静。   百姓黑压压一片围在月神庙前,又困又累、抱怨诸多。几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彪形大汉更是撸起袖子:   “说好的五两银子!大清早将我们弄到此处,州侯莫不是是在戏耍大家?”   “说好了的发银子,磨蹭什么呢?”   而同时陌阡城下,不见边际的地宫之中,卫留夷睁大眼睛,悚然望着巨大的骷髅阵结咆哮着从水底缓缓浮起。   无数骷髅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头骨,僵硬转动着头颅仰天嚎叫。那声音尖利,直钻脑子,而此刻脚下水面的颜色,也已经变成滚涌着热浪的熔流。   顾苏枋手中,托着焰焰燃烧的南越火玺。   火光照着他的眼底,一片让人看不清的、冰冷而明亮金色,随即又尽数翻飞着,汇聚到法阵中央。   洛南栀则跪在地上,身上升腾起与火玺类似的金色的流光,亦交叠翻飞,同样源源不断注入法阵之中。   他垂着眸,神色平静,长长睫毛鸦羽一般。   事已至此,大概此刻心中唯一安慰,就是刚刚得知顾苏枋在陌阡城下偷修的这座新的月神殿,早抢了火神殿残垣断壁的熠熠光华。   如此,华都阴兵的传送火神殿时,实则会连接新的月神殿,多数汇集在这王都陌阡城中。   顾苏枋此番,是打定主意牺牲自己王都,以邵霄凌的平安、整个洛州的平安,来换“人形天玺”洛南栀言听计从,好好贡献出全部力量。   而待到阴兵降临,城下大阵启动,会顷刻令敌人灰飞烟灭。   “只是,这城中无辜百姓……”   铃铛已经无法传音,但按照洛南栀对邵霄凌的一贯了解,他此刻应该已经安然离开。   霄凌本性善良,应该会努力带走一些百姓。   但终究只能是少数。顾苏枋为了诱敌,绝不会让全王都百姓尽数撤离。   因此剩下一多半那些百姓,皆会死在城中。   那些人,被毫不知情地当做诱饵。   可他们很多,也都有父母妻儿,挚爱家人,心中也有恢弘抱负。   顾苏枋冷笑一声:“那又如何?”   “本来阴兵杀来,有没有此阵,他们也是一样要死。”   而如今,他们牺牲一城,让华都阴兵尽数无存、再也无尸身可用。   此举所保全的不仅是整个南越,更惠及整个天下。大利长远。   这些洛南栀自然都懂。   陌阡城外月神庙,邵霄凌已经控制不住场面了。   “真的,你们听我说,我掐指一算,陌阡城着实要遭大难。你们相信我,我堂堂洛州侯能骗你们吗?能少你们十两银子吗,你们再等等、多等一会儿,等到天亮立即就发银子,童叟无欺好吗?”   “已经天亮了!”不断有人推搡。   “没亮!”邵霄凌抬杠,“哪儿亮了,太阳出来才叫天亮!”   偏偏话音未落,他看到东方鱼肚白的天空,染上了一抹粉红。   太阳就要出来了,这叫他如何作想?   就连拓跋星雨和钱奎,看向他的眼神都带了一丝叹息。   “就是骗子,我们全被这些权贵耍了。回去吧,权当一大清早被狗咬!”   邵霄凌:“不不不,不行,不准走!”   “你这人,又不依约发银,还不准我们回家?堂堂洛州侯,竟如此豪强,恶霸一方,你——”   一阵劲风席卷,那人后半句话被憋进嗓子里。   只见适才还平静的天空,突然一道红光直穿而下。一扇巨大的门仿佛从天而降一把巨斧直插而下,一时草木折断、泥石翻滚,层层疾风竟穿透几里地,将离城六里多月神庙下的众人,都吹得几乎立不住。   那门很快在陌阡城上空张开獠牙,黑气重重,像是炼狱恶犬的探视。后面重重层云,也从白如墨汁浸染一样变成浓黑,众人愕然望着这一番可怖光景,人人睁大眼睛、惊呼不已、心神胆颤。   洛州侯口中的不详,竟然真的降临了!   城中,无数黑甲骑士出现,所过之境尸横遍地。   而他们所踏地面,万丈深渊之下,洛南栀只见一滴、两滴,月色一般晶莹的水珠,落在苍白的手背上。   真奇怪,他早就没了喜怒哀乐,更感觉不到悲悯。   怎么还会哭呢?   地下,骷髅巨阵吸满了火玺与土玺的力量,一时万骨哀嚎,互相撕咬,血迹斑驳,身在炼狱。   只见顾苏枋此时面无表情抬起左手,手上琳琅一只宝石手饰,耀眼的炫彩之中,大阵轰鸣震响,以雷霆万钧之势破地而出。   一时如同白星闪过,炫目无比。   平地一座繁华王都,顷刻灰飞烟灭。   ……   同一个清早,慕广寒从驿集一夜漫长的辗转梦境中醒来,倒是意外地发觉,自己竟睡得还挺安稳?   更诡异的是,身体也不是僵冷的,满满温度。   体内的气流也顺了不少,更没有任何疼痛。但是,这怎么可能?   若他没记错,今日正是满月之日。   这要换做平时,他晚上会痛到彻底崩溃,白天也根本不可能爬得起来。但今日却是为何?他睡了一夜竟满血复活了。   只可惜,隐约记得做了什么很重要的梦,具体却一丝一毫想不起来。   慕广寒出门,清早在大叔那囫囵喝了几口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南边的天空微微透着一丝异样的红。   可按说清早朝霞的粉色,应该在东边啊?   慕广寒没继续多想,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吃完饭赶上快马,直奔王都狮虎城看看情况。   燕王怎么样了,能否成功守住一夜。   他要抵挡得了那么多阴兵?   ……   慕广寒是万万没想到,他策马疾驰,就在抄小道的岔路口,自己的马和另一匹迎面而来的马险些脸对脸撞在一起。   马是何常祺的马,本就跟他不熟,一时惊了,高高抬起前蹄几乎差点要将他甩下。   就在这一刻,一只熟悉的手臂拦腰将他抱住,那温度和香味太熟悉了,他一时甚至都未下意识反抗。   “阿寒。”   慕广寒:“……”果然。   “别怕,是我。”   知道是你,然后呢。   你不应该在西凉王都守着呢吗,怎么会在这?还有你怎么抱着我就跑。   我的马啊,好歹也是你家何常祺的名贵坐骑,就不管啦?   还有,我的小兔尾巴呢?   小兔尾巴竟然没了!燕王本是拽地长发,可此时发尾只到肩膀?   “被烧掉了,”燕王道,“谁让你教我的,遇事不决放火烧。”   慕广寒:“……”   虽寥寥数语,但毕竟有宿敌的心照不宣。慕广寒已经可以推演出王都战事发生了什么。   燕王当年毕竟是吃了许多亏了,自然久病成医学的最好——烧,能烧一定要烧。不能烧,创造条件也要烧。   “既都烧了,那此刻在追咱们的,又是什么?”   他人被燕王抱着,正好清晰可见马屁股后面,正有两名身着披风、身形极为高大的面具黑甲骑士,各自一匹血眼黑色战马狂奔追赶而来。   “僵尸兵的……主将吧,两个都是怪物,烧又烧不死、打又打不死,着实难缠。”   慕广寒:“所以,你不愿它们惨害士兵百姓,便只身犯险将其引离?”   燕王:“食民之禄,为民办事。”   “何况我确招他们喜爱。”   慕广寒:“……”   那当然招人喜爱了。   世上最为名贵的猎物——西凉大白兔落单。   如此诱惑,他是西凉国师的话,也肯定要舍得让精英妖怪紧追不放。 第56章   南越王都陌阡城,大雨。   倾盆雨声掩盖了哭声与悲鸣。   原本繁华的街道,房屋树木荡然无存。遥远、惨白、绵延无尽的天空下,仅剩一片平原烟雨中的荒凉焦土。   一面残破的“姜”字旗,孤零零插在地面。   旗帜下的泥土里,有一只被人抱过的残破布娃娃。雨水冲刷之下,娃娃脸上的污脏好似道道泪痕。   “国师姜氏无道妖法,毁我城池,杀我亲眷!”人群之中,爆发出凄厉的嘶吼。   “皇室重用妖邪,天道何在!”   “要报仇,一定要向姜氏报仇!”   “……”   王都一夜倾覆。侥幸活下的老弱妇孺由邵宵凌负责安置洛州,青壮年们则满怀悲愤,纷纷自愿跟随南越王顾苏枋去往边陲重镇沧澜城,誓同天子国师拼死一战。   北上途中,军队所到之处,陌阡城惨变、天子无道重用妖邪之事火速速传遍周边。   一时民愤哗然、流言四起,华都天子好容易积攒的一点名望再度荡然无存。   很快,军队到了沧澜城。   此处是南越前线粮仓。但很少有人知晓,近年来亦是满南越秘密军械重镇。之前洛州之战南越王支援月华城主的武器、粮草,皆是从此城运发。   洛南栀犹记少年时,曾与父亲一起来过此城。   如今不过六七年光景,曾经古旧的沧澜城,城墙已然高大到可以通入青云。巨大的花岗岩叠摞,冰冷肃穆、坚固无比。城墙上穆成排的白甲兵,是洛南栀从未听闻的一支队伍,甚至连他们手中武器都见所未见。   “……”   南越王顾苏枋在位七八年,说好听了是“仁慈安民、无为而治”,说难听了就是放任下辖州侯各自为政,没本事管不住。   如今看来,一切皆为假象。   无论是眼前这座雄伟的城池,还是陌阡城下那个巨大地宫,早就是摆在他棋盘的一环扣一环。   如今国师全部阴兵覆没、华都空虚,而沧澜城中却是做好战备,悲愤不已的大军修整一夜后,即将踏上北幽之土。   哀兵必胜、气势如虹,必能一鼓作气杀入王都。   月下的沧澜城,一片静谧,冷月如霜。   洛南栀的房中,茶榻上隔水温了一壶梨花白。   酒香如故,让他念起家乡。   可这乱世,却是尔虞我诈,没有尽头。   西凉、北幽、天子、东泽……无数势力各怀鬼胎,你方唱罢我登场。一片乱麻、防不胜防。在此洪流之中,人人如浮萍飘摇,茫然看不到归宿。   待明日,又会如何?   南越大军真的长驱直入华都城,就能擒下国师、重迎天子,收复民心终止纷争么?   还是又会燃起新的纷争,之后战火更猛烈地席卷四州?   不知道。   乱世多变,谁又能提前知晓。   【我会帮你复生,但……也请你替我救那个人,救天下苍生。】   那夜,大泽冰冷的泥沼,天际朦胧的月色中,他断断续续听到一个声音。   可是,要他救谁?又如何救?   没有人给他答案。   雕花窗里,漏下凉凉天阶月色。   美酒入喉,徒有涩然。   “抱歉,”他对着虚空月色,喃喃道,“南栀愚钝……实在不知如何,才能负担这苍生重责。”   “月神……若有知,还请收回这天玺之力。”   “便是将南栀性命也一同收走,亦无怨尤。”   “……”   没有回答。   他想他是彻底辜负了月神,他也实在没有旁人想的那么才德兼备。从来毕生所愿很小,不过是护好一州一人。   空荡荡的房间里,依旧只有夜凉如水。   月色流转,无穷无尽。   ……   西凉·松叶林。   重逢的喜悦被冲淡,慕广寒深觉上当。   被燕王捉上马是什么好事儿么?并不!本来黑衣尸将追杀的只有燕王一个,如今追杀的却是他们一双了。   纯纯无辜路人被拖下水,哎。   弄得他此刻以面向的姿势窝在燕王怀里,还得于颠簸的马背上全副贯注精神,替燕王警惕身后追兵的明枪暗箭。   “左边,刀斧。”燕王利落侧身躲开。   “右边,匕首偷袭。”燕王一扬手,卯辰戟金光一过,几只匕首狠狠刺入掠过的松树上。   黑衣怪物追,他们逃。   活似一对亡命鸳鸯,喋血又刺激,不是情人胜似情人。   真的,仔细想想,他俩一起放过灯、打过架、泡过温泉、亲过、同床共枕,如今又一起逃命。   正牌情人都没他跟燕王经历过这么多!   正想着,就见那追兵匕首暗器发完,居然干脆顺手拔树?   “啧,这僵尸贱人,偷袭还上瘾了!那么粗的树?”   砰——掷过来的巨大尖利松木被剑身挡开,慕广寒咬牙,以一个几乎拥抱的姿势堪堪护住燕王后背,双手手指都被震得发麻。   怪谁呢。   还是怪燕王啊!!!   上回送他武器,送什么不好,偏偏送了他这么一把只能近战和格挡望舒剑。   倘若大兔子能放聪明点,送他个望舒弩、望舒弓什么的,他此刻不就能反击那两个黑甲兵了吗?   然而,此话只怕也是空想。   毕竟通过他适才的一路观察,这两个黑甲尸将,一个用巨斧,一个用巨剑。路上随意就劈开一堆碗口粗的挡路巨木,那等蛮力着实骇人,目测不在燕王之下!   这就很不妙了。   慕广寒至今犹记洛州之战时,他曾眼睁睁看手下全数武将被燕王一人实力碾压,连他自己也被卯辰戟贯穿,生生只剩半口气。   当时,他就对“以力破巧”一词,有了全新的认识——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再好的谋略都会失效。而此刻这两个追来的黑甲将领,就拥有的绝对的力量,连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燕王都不敢轻易应战。   偏偏这么恐怖的人,还不是单独一个追击他们,一来来俩!   可怎么搞?   为今之计,慕广寒寻思着再图谋与燕王并肩作战,将两尸将斩于马下,就纯属自不量力。   但也不能总一直这样逃吧。   总得想个点子!   马蹄下的青石路,越来越眼熟。燕王一路溜着这两将领,跑着跑着,竟又跑回了松树林里的水神殿。   慕广寒:“……”   很好,他大概猜到了燕王的计划了。   只是他毕竟不曾见过水神殿里面是什么样子,一时也无法判断这计划究竟妙或不妙。   算了,事已至此。   以西凉大型野生动物一直以来的战术直觉,他相信燕王有办法!   很快,青石路到了尽头,眼前,禁闭的西凉水神殿大门越来越近,近到慕广寒可以看清石门上生着的大片苔藓。   眼看就快一头撞上去了,他还在寻思这燕王要以何种方式打开这看似沉重无比的祭塔大门,忽听耳边汗血宝马一阵剧烈嘶鸣。   身边飞速掠过的景色,一瞬间都在脚下。   燕王一拉缰绳,连人带马直接飞上祭坛。慕广寒不觉屏息凝神,青云之间,他以前从不知道原来马儿能跃得那么高,竟接连几下跳上祭台,又踏着旁边的神像再度腾空而起。   那一刻目光所及,只有下面层层松林,与东边璀璨刺眼的日光。   然后他就这么被燕王抱着,完全不是从正门——而是从祭塔某处镂空的窗,滚进了水神殿里面!   砰砰砰。   下方,两名黑甲尸将猛地砸塔门,整座祭塔震动。   日光透过石窗,照得燕王的银发成了灿烂的金。他勾起唇,声音很愉悦:“我西凉汗血宝马,本事如何?”   砰砰砰,砸门声继续震天。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炫耀!   慕广寒无奈,在神殿冰冷的地面一咕噜爬起来:“这神殿之中,可有暗道后门,或能将那二人封住的机关?”   “没有。”   慕广寒:“……”   “那燕王是打算如何?”   他这么问时,已快速环伺了水神殿一番。   殿内的的颜色,是水玺一般的幽幽水青。与南越火神殿地宫的曲径通幽、一望无际不同,西凉水神殿地宫一眼倒是可以望到头,却明显向下极深,一层一曾原型的幽暗阶梯,围绕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渊口,里面尽是黑暗,仿佛直通地底。   “……”懂了!   看到那深渊的一瞬间,他就彻底明白了燕王的计划。   这两个尸将,不同寻常黑甲士兵,火烧无用,重甲之下斩首又太难。如此,纵然神殿中有许多隐蔽转角适合埋伏、设陷,只要他与燕王二人无法确定做到一击致命,就极容易被那两个大怪物反杀。   但,烧不死,砍不动,总该有东西能伤到他们。   比如,万丈深渊摔下去,直接摔成一堆僵尸泥?   “这下面有多少层?”   “深不见底。”   有燕王这话,慕广寒就放心了,目光再度飞速掠过神殿,剑尖指出三处可以设伏的地方。   “一、二、三。”   “一处狭窄,运气好的话,那两人冲进来时马会撞在一起。如此不用我们动手,他们便会一起掉下去。”   “如若不能,你我埋伏二处,各自推一个下去。”   “再不行,等他们到了三处,你负责牵制二人,我从身后一己之力将他们二人拖拽下去,看到没?那下方有一个暗台。”   他指着下方两丈之处,有个不大不小一人见方的灯台,上燃悠悠一盏暗灯。   “我到时尽力跳过去,你再负责救我。”   此刻楼下石门,已发出钻耳的嘈杂声,这才不出片刻,两个蛮力怪物竟连那样厚重的石门都快要凿穿。   如此情势危急,燕王却点点头,忽道:“你饿不饿?”   慕广寒:“……啊?”   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到大兔子在此情此景之下,居然还能从怀里掏出一袋油纸包着的糖饼。   那饼上面沾染了一丝燕王的体温,颠簸了一路,居然还没碎完。   “狮虎城特产,很甜,你会喜欢。”   “……”   慕广寒很想说,他是喜欢甜的,以前也最喜欢南越的糖饼。只是后来不喜欢了。   但毕竟盛情难却。如此诡异的场景下,燕王掏了饼,他也只能像是中邪一样,真的接过来啃了几口。   不愧是特产,是挺符合他以前口味。   直到把第一口饼吞下去,慕广寒才忽然觉得自己颠了一早上,确实挺饿,也同时才觉得这水神殿里实阴冷……正想着,燕王又把黑色披风裹在他肩上。   很好,倒是不冷了。   但你想干嘛啊?!   “四。”燕王道。   “什么?”   “还有一处。”卯辰戟比划了一个圆,“在四处,我拖住他二人,而你则从另一侧……”   水神殿地宫目光可及的每一层,都是一层围绕着深渊的圆形回廊,连接着阶梯,很深,不知尽头在何处。   但正因为都是圆形回廊,所以即便出入口只有一条,但只要趁着燕王缠住从那两个怪物的档口,他们的背后,从回廊的另一侧绕一圈……   另一个人就能原路逃走。   慕广寒:“……”   慕广寒:“…………”   “你什么意思?”   “我走,你殿后?一个人死这儿?”   但他又想了想,以燕王一贯拉人垫背的风格,倒也好像不是个那么悲情孤勇、大义凛然、舍己为宿敌的性子。   那他是什么意思?   这人不会是觉得多他一个人在这儿,反而扯了后腿吧?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月华城主可以被嫌弃丑,不能被嫌弃没用。毕竟他这人唯一剩下的,也就只“有用”这一点了!   哪只兔子敢否定他的最后剩余价值,他一定当场麻辣兔头。真的,留给僵尸怪物麻辣不如他亲手麻辣。   好在燕王审时度势,及时摇头。   小兔尾巴烧没了,以至于他头发比之前更加凌乱,一甩起来,直接像个几百年没打理、打了绺的长毛兔。   态度倒是一如既往的真诚:“当初书信请你来,就答应过,事后将你完好送还洛州。”   “你也说过。在洛州,还有家人等你。”   “你得回去。”   “……”   楼下,石门已被彻底砸出了一个洞。   慕广寒:“是,洛州我要回,但也不至于丢下你一个人回!”   “你听好了,你我既有缘,适才也总算是患难过、同生共死的交情。不管将来如何,今日你放心将后背交给我,我能活你就一定能活!”   那一刻日光很静,透过石窗。   慕广寒看到,燕王再度微微勾起唇角。   那是他们曾经短暂的、心意相通的某个瞬间,他所展露的笑意,真诚又毫不设防。   “……”真诚。   真诚个屁!   你都被他拖着垫背、小命九死一生了,还在这心软上套,他反正不亏,他当然要笑了!   慕广寒你也就这点出息!!!   ……   黑甲尸将破门冲进来了。   震天巨响,可见那两个怪物还是喜欢一路疯狂破坏,耳边全是神殿之内石柱倾倒、碎砂倾覆的烦人声音。   慕广寒和燕王屏息,各自埋伏在定好的方位。   然而。   慕广寒虽一直知道自己运气不佳,是个大倒霉鬼。但他万万没想到,他也能把一向运气极好的燕王带衰。   适才挺好的三处地点,一处狭窄,按说黑衣尸将两人的马会撞在一起,然后掉下去。   可他万万没想到,那俩黑甲尸将居然莫名其妙地弃马了!   问题是,他和燕王弃马,是因为石窗太小,马儿进不来。而这俩怪物完全是从正门进的,根本没有必要下马啊?   一时间,因为两个怪物没了马,不仅一处陷阱没了作用,就连他与燕王各自埋伏、本来连人带马高度正好将人推下去的二处陷阱,也用不上了!   只能移动到三处!   然而,两个尸将怪物明明披着那么重的厚甲,速度却是超出想象的迅捷。慕广寒深知只觉得眼前一阵人影虚晃,随即整个人被燕王一把护进了怀中。   那一刻,他只见燕王银发闪耀。卯辰戟狠狠打在黑甲尸将重甲之上,就只听震天闷响,那后挫力量大到他人在燕王怀里都被震得一阵难受。   然而,那黑甲依旧没有碎。   什么玩意儿兵甲,西凉最强的燕王、最强的兵器打上去都没反应?可他已来不及想这些,就见长刀与卯辰戟再度数次交锋,火光四溢。   燕王与那尸将动作快的他根本看不清,却都在寻找彼此的死穴。时光在那一刻陡然漫长,慕广寒脑中真真切切想起赵红药说过的,那时西凉四大武将合力围攻黑甲刺客一人,都打不过。后来那人还能冲破他们四人包围,匕首刺伤燕王。   身子又是一轻。   巨斧飒飒直接擦着他头顶掠过,近到他甚至看的一清二楚,那重斧经过一路的嚣张砍杀,已经严重卷了口。   长刀也是,细看全是斑驳。甚至燕王那曾经一场恶战下来仍旧金光璀璨的卯辰戟,此刻也已经痕迹斑斑。   事不宜迟。   又是几声金属交鸣巨响,燕王一己之力长戟抵抗两个怪物的刀斧,他咬牙笑了一声,皮革包裹的虎口却渗出血水来。   就是此刻!片刻不能再拖,不然一切都完了!   慕广寒电光火石,果断趁燕王抵住两人的空当,闪身到那两个怪物身后,咬牙拽住他们的厚甲。   背后,是深渊无尽巨口,黑洞洞的。   但他没有丝毫犹疑——不怕,他反正又不会死。   只是有一件事,想来着实荒谬。   之所以他能这么快想出“同归于尽”一招,是因为其实这一招本来,是他打算有朝一日被逼急了,拿来对付燕王的。   无论是在洛州之战时,还是他以为燕止和樱懿联手要害他的时候。复活异能不用白不用,万丈深渊,拽着宿敌小燕子垫背,他反正不吃亏。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慕广寒余光看着那点着暗暗幽灯,一个隐匿在暗处的平台。   有那么一瞬间想过,干脆不要跳上去。   就这么美美去“死”。   拉着敌人同归于尽,在燕王面前掉下万丈深渊。   再如何“不懂爱”,那一幕多少应该能勉强在燕王的心里,留下一抹永久的震撼。   这就够了。   之后他还可以换个身份,再偷偷去洛州和邵霄凌洛南栀汇合。从此月华城主潜伏下来,再出其不意坑所有人。   多好。   所以,他还努力蛄蛹什么呢?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即使是摔在两丈以下的台子上,也是很疼的。何况他还把台子给砸塌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吊在外面。   还不如直接放手。   毕竟,此时此刻,绝对是他退场的最好时机。   不管燕王对他是有几分真心,还是全是演技。人贵有自知之明,就该死在“最合适”的时候。   活下来就一点都不华丽了,反而无趣。   就这么“死”了,可能别人反而会记得他久一点。   ……   但是。   真心喜爱一个人,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不舍得他有片刻的伤心。   看,月华城主就是这么个无可救药的人。   不过是淡淡的喜爱、自己也知道是互相表演、当不得真的喜爱,就足以他以一种狼狈的姿态、继续挣扎求生。   多愚蠢。   明明有那么多的经验,好好待一个人,是没有用的。   什么狗屁感情,从来只有痛彻心扉才会印象深刻。无一例外,人性本如此。   痛和恨,永远比喜爱长久。   ……   慕广寒不是自己想放手。   是那台子本来就被他砸的摇摇欲坠,而此刻,最后他勉强捉住的一处,石层也断了。   他的身体再度急剧下坠,片刻后,被一把拉住。   台子塌了,燕王也没有地方支撑,他另一只手抓着的是卯辰戟——一端狠狠插进墙缝之中。   那一刻,慕广寒似乎看到燕止笑了,弧度诱人的唇混着尘土和血污,他却不嫌脏,只想尝一口。   然而,一声裂音。   神兵卯辰戟经过刚才的一番恶战,竟然戟身出现了道道裂纹,再也无力支撑。   “……放手。”   此刻放手,燕王一个人,应该还能上去。   “……”   “……”   “你适才说,要同生共死。”燕止道。   慕广寒在那一刻,有些微的恍惚。有些呆呆的,又重复了一遍:“放手。”   “好。”   燕王放手了。   放的是握住卯辰戟的那只手。   急剧降落之中,若不是黑暗迅速吞噬了一切,慕广寒觉得有那么一瞬,他似乎看到燕王的眼睛里温柔的光。   那么多年,那一刻,他问自己。   那么多年,你为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拼过命。   但曾经有过哪怕一瞬间,有另一个人,为你奋不顾身么?   ……多少海誓山盟,都是虚妄泡影。   有人说他不懂爱,却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   银发蹭过他的脸颊,怀抱坚定又温暖。跌落的一瞬间,那么短又那么长。   这算什么。   生同衾,死同穴?   在这世上,有许多梦境,许多泡影,许多明知虚幻的不可信的故事,但只要演到了最后一幕,只要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曾戳破,这个故事就是……完美的。   所以,有人已经给他了吗?   那个他一直在茫然追寻的,可以叫做……喜爱、陪伴、相守、至死不渝的东西。   “……”   但是。   但是他根本就不会死,而燕王的命只有一条!   慕广寒陡然清醒。   电光火石之间,很多念头闪过脑海。有人命灯不好。虽然平日里看着能打能扛,不像是轻易能死的样子,但按照命数,他就是会莫名其妙地死掉!   不会最后就是死在这儿了吧,啊???   慕广寒此刻是真温柔不起来,更感动不出来了。   燕王这一跳下来,固然他是圆满了,但是倘若燕止真为了的圆满白白搭了条兔命,该有多亏!   这还不如刚才放手,活下来,将来反目。好歹命还在吧?   大白兔要是就这么没头没尾就蹬兔腿蹬在这了,岂不是彻底冤大发了!? 第57章   史书之上,多少纪轻轻就建功立业之人,却天不假年。   有人甚至不过是摔了一跤、做错了一个极细微的选择,又再或生了一场不算重的病。所向披靡的一生,就草草完结。   万事成空,只在一瞬。   梦境之中,灰暗的天,雨声倾烦。   车马浩浩驶过高大的青灰色门楼,碾过平整的白玉地砖。陌阡城在烟雨之中最美,不管在那之前、在那之后又去过多少地方,只要下雨时,慕广寒总能想起南越王都那潮湿、旖旎、淡淡芬芳的荼蘼气息。   宫殿里的路,他走过千百次。   从荷花池经过曲曲折折低回檐廊的红瓦长廊,到南越王的寝宫青瓦白墙、朴素押韵,窗楞是雕琢花鸟鱼虫的檀香木,上面挂着风铃,轻轻细响。   却一路无人。   死一样的寂静,他越走越快,呼吸阻滞、心里发慌。   寒气森森的地宫正中,孤零零赫然停放一只水晶棺。   一时间万籁俱寂,他走过去,愣愣看着棺中人。   那人闭着双目,长长的睫毛垂落,好像只是睡着了。好像下一刻就会再醒来,用那双优雅里带着促狭的眼睛,再宠溺地冲着他笑。   对,只要叫醒他。   慕广寒恍惚点了点头,然后就去叫他,手指碰触到冰冷刺骨的晶棺,用力推开棺盖。   那人的手是凉的,一点温度没有。他拼命帮他焐热,一个劲呵气。   只要将他暖过来,他就不会再睡了。   只要暖过来。   只要……   可是为什么那人的手腕上,却狰狞着一道他从来不曾见过的伤痕。   那深红的、蜈蚣一般密密麻麻,是被针线缝合的痕迹。慕广寒目光像是滞住,愣愣盯着那伤,随后缓缓,又移到那人修长的脖子上。   那里同样有一道明显的缝合伤。   胸口也有。   脚踝也有。   ……   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他似乎听到尖叫、疯子一般的惨笑,各种各样尖嚣而又扭曲的声音,贯穿一般嗡嗡作响、连绵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才在一阵阵溺毙一般冰冷刺骨的余悸之中,学着重新喘息。   “啊……”   喉咙发出不成调的喑哑,他像孩子一样,无助又无措。   手指僵硬,不敢动。   生怕稍稍一动,那些缝线就会散开,这个人就会在他面前四分五裂。   良久,他爬上棺床。蜷缩在那冰冷的身体旁时,眼泪才终于掉了下来。   他伸出手,环住那人的腰。   以前他的身子以前总很热的。每一次拥抱,都能残留灼伤人的温度。   那么骄阳似火的一个人,怎么会变得冷而僵硬。为什么会像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在地宫里躺着,多可怜。   泪水落下来,浸湿衣衫。有人总是一副红尘潇洒的样子,天不怕地不怕更不守规矩,什么都敢做,笑意盈盈时从来不会告诉别人,他其实也怕寂寞。   但他知道的。   所以他要留下来。   留下来陪他,永远陪着他。   “呜……”   “怎么哭了?”   “不要……走……”   “阿寒,梦见什么了?”   “燕……”   “嗯?”   “燕王。”   有人低低笑了,掌心温度很暖:“别怕,我在。”   “不走。”   ……   慕广寒醒来的时候,只见黑暗之中有一道淡淡的、温柔的白光亮。   光亮的来源,是燕王无名指的戒指。   之前脱下来给他戴过的那枚萤石戒,此刻又回到了燕王手上。   荧光照亮他的白毛,而他正在叮叮当当的,物尽其用地用卯辰戟上碎裂下来的一段戟头当小凿子,努力凿着石壁。听闻他动了,回过头来。   “你醒了?”   慕广寒:“……”   淡淡荧光下,他环视四周。他们似乎被困在了一个一丈见方、低矮塌陷的渊底石缝之间。洞壁是一堆凌乱的石头和土块,还不断有小石头滚落下来。石缝狭窄逼仄,人不能站起,最多像燕王一样半跪着。   洞内透着一股沉闷,阴暗潮湿又十分寒冷,而他身上裹着燕王的黑色披风。   ……甚至燕王还拿护具皮腰封,给他团了个枕头。   就,真的是。   迷惘。   迷惘之一,他身上虽然也有几处疼,但细查之下,却都是之前与两个怪物缠斗的擦伤。没有旁的伤,更没有断胳膊少腿。   而燕王还能在那敲敲打打,应该也没大事。   但,按理说,从万丈深渊摔下来,没有都变肉泥就已是奇迹。怎么可能两人双双这般全须全尾呢?   迷惘之二,他适才好像,做了一个十分逼真的噩梦。   还哭了,眼睛至今肿痛。好像是梦见燕王躺在棺材里,而他在哭丧。   可如今醒了以后,却发现根本不对——梦里睡在棺材里的人,分明根本不是燕王。   非要说的话,好像是……顾苏枋?   为何他在梦里要对着顾苏枋的脸,肝肠寸断地给燕王哭丧。   别的不说。   他对燕王,是有那么一点点不该有的动心,他承认。   但也真就只有,那一点点而已。   燕王死了,他也会挺难过,但真不至于哭成那样。就……仿佛死了一生挚爱,恨不得能跟着一起扬了,彻头彻尾的心灰意冷。   唉。   算了,梦只是梦。而且指不定眼前这一切才是做梦呢,不然怎么解释两人都完好无损?   正想着,又有一阵泥沙碎石漏下。   燕王那边,顷刻变得灰头土脸。   他甩了甩兔毛,乖乖停手:“不挖了。”   在不知深浅的深渊石缝里乱挖,可能反而导致塌方。只不过不挖的话,被困死在此处又不太甘心。   慕广寒:“你的宝马既认路,指不定会自己回去,再带赵将军他们来救我们。”   燕王闻言想了想:“也是。”   “红药他们的话,应该会想办法挖我们出去。”   “毕竟,他们几个的全副身家,都还绑在我身上。”   慕广寒:“……”   看,一个这样考虑问题的西凉王。   在说起赵红药会挖他出来时,理由不是多年并肩作战的情谊,而是实打实的利益。   一个这样的人,究竟又能是为了什么利益,才肯不要命地跟着他跳下来?   “……”   “你过来。”   他伸出手。   也许只是一时的有感而发。   不知为何,想摸摸他。   只是。   哪有人听到“过来”,是把伸头过来给人摸的???   慕广寒一脸的难以理解,在燕王乱草一样的头顶揉了几下,又帮他拍掉刚沾上的灰。   真当自己是只大兔子了么?   ……   兔头触感温暖,驱散了噩梦残留的深寒。   活着就好。   真的,至少在这一刻,两个人都活着。   比什么都好。   黑不见底的崖底,等待人救的时光漫长。   慕广寒靠着温暖的大兔子,百无聊赖地看着他戒指上的荧光,随之也从胸口掏出自己的萤石戒,与燕王的那枚搁在一起。   没想到萤石之间竟然还能相互感应,那两小团原本幽微静谧的白光,缓缓融在一起,像一盏小小的、令人心安的风灯。   他问燕王:“你的萤石戒,谁送的?”   慕广寒很确定,燕王的戒指多半也不会是毫无缘由地戴上的,肯定有什么意义。   萤石很便宜。   尤其在南越地界,随处可见。   纵然好看,稍微有一点身份的人家都不屑于戴。   慕广寒自己之所以一直留着那么一枚做工粗糙石头戒指,仅仅因为这东西是很早以前的“未婚夫”亲手做的,不管后来如何,多少当年是一片真意。   燕王手上的那只,做工倒是比他这只精致许多。   但再精致依旧是便宜货。和另外几只毫无杂质、价值连城的戒指一起戴着,必有缘由。   “……我不知道。”   “这戒指,我当初在西凉被人捡到的时候,就戴着。”   “……”   关于西凉王燕止的传奇身世,天下人尽皆知。   六年之前,先王算命得神谕,某月某日去某处寻到一白发男子,能替王室逆天改命。后来在算到的日子,于西凉野生狼群出没的深山,他真的捡回一个来历不明的失忆年轻白发男子。   男子天赋异禀、身手不凡,一根哨棍就能打败西凉著名猛将。   又野性异常,不懂西凉的语言,也不太懂得礼仪,但学得很快。   半年以后,他已在宫中进退得宜,能够披甲驰骋沙场。   再后来,他成了大名鼎鼎的燕王。   慕广寒:“被捡到之前的过往,你真一点都不记得了?”   燕止摇头。   慕广寒轻轻握住他的手,细细转动了那戒指。戒指之下,隐约露出他名指层层叠叠的伤疤:“那这个呢,也不记得了?”   燕止继续摇头。这个伤疤,从他六年前有记忆起,也已在他身上。   “都想不起了,却也没去寻过?”   燕止还是摇头。   后来,燕王南征北战,忙得很。   江湖传言千千万,各种关于他或真或假的小故事。却从来没有一个小故事写过,燕王在百忙之余,曾去凭着身上一点一星的痕迹,试图寻找自己的过去。   他没有找。   慕广寒:“……可怎么会有人,不去寻自己的过去呢?”   没有了过去的人多可怜,像无根的浮萍。   而燕止,还是被捡回了西凉王室那样凶残又危机四伏的地方。一个失忆的人,他究竟是如何在短短几年之间,成功变得像如今这样顶着“王”的头衔,照拂着一方狼群,在世间肆意潇洒地存活。   不会惶恐不安么?   不会在午夜梦回,心里一片空荡么?   是,燕王是一只孤高的狼王,似乎总能很潇洒、浑然天成地什么都不在乎。   但,一个会因为点滴关心就露出笑意的人,又怎么会真的一点点都不在乎。   萤石的光交相辉映。   一会儿,不仅能融为一团,那柔光此刻还在一明一暗地闪动,仿佛天上的星辰一样顽皮。   慕广寒凑过去看,燕止浅浅莞尔。   “燕某以为,人生在世,过去既已是过去,记不记得也并不甚重要。”   “反正也无法再更改,不如向前看。”   “……”   慕广寒:“话也不能这么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被你遗忘的记忆里,还有你的家人,甚至心爱之人?真的,别的不说,就你这手指上的疤,你若是南越人,能被咬成这样,你过去的心上人绝对极不好惹!”   “不过,也未必一定是咬痕。”   “说不定是干活弄伤的。仔细想来,燕王手巧会做灯、会搭秋千,平日里还很会伺候人,指不定以前又是某个高门大户的家养的伺候奴仆呢?奴仆沦落西凉,必是个犯了错的逃奴!”   他这么信口瞎说,燕王竟也不生气:“嗯,或许。”   “……”   “逗你的!你以前绝不是奴。你自己看看你这掌心,拿卯辰戟磨的茧,和那些做过工匠和干过农活的茧,根本不在一处地方!”   “加之你身上的少许几处疤痕,也都是战场刀斧伤。不曾有一点奴隶的鞭痕。”   其实之前在簌城的时候,聊天时红药姑娘也曾念叨过,以燕王的种种天资与才能,他失忆前就算不是来自某高门权贵,至少也是大富之家。   可这又有了另一个怪异之处。   ——贵族或富商家的少爷,怎么可能不认字呢?   大户人家都要文化素养。哪怕是个远亲、伴读,甚至小厮,也该送去上过私塾的。   燕王闻言,本来习惯性没事在月华城主背后摸啊摸的手指,暂且停了下来。   “你说谁不会写字?”   “……你。”=_=   “我哪里不会写字?”   “你哪里会写字了?”慕广寒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西凉字不算,是你不太会写中原文字,但如今世上还有谁连中原字都写不好?”   就算在西凉,一般的孩子只要去上学,学校都是会一起教西凉文和中原文的。   燕王:“……”   “谁不会中原文。我写的那封‘救命’,你又不是没有收到。”   慕广寒:“…………”   收到是收到了,可他也是努力看了好久好久,才看出那鬼画符是“救命”啊!   “我会写。”燕王一派认真,“不仅会写中原字、西凉文,还会东泽与北幽等地许多不常见的文字。”   “是吗?”慕广寒不信,果断伸出手心,“来,写给我看。”   燕王写。   写写写。   写的什么狗玩意儿?   “你自己看看,这像字么?”   “当然像。”   燕王一本正经:“你看,这是东泽文写的‘广寒’。这是你们月华城的北幽文。我还会西凉文写。你看,中原文我也会。”   慕广寒:“……”   事实证明,燕王所谓的会“多种文字”,竟就是指他会用那几种文字写“广寒”这两个字。   除此之外,根本就不会写别的!而且就算简单的广寒,他多种文字除了东泽字,也全部都缺胳膊少腿,竟还鬼画符了一种慕广寒都不认得的字体!   “更不要说,你用中原文写的,根本就不是广寒。”   “你写的是‘月兔’。”还写得歪歪扭扭!   “一样,”燕王大言不惭,“广寒,即月兔,一个意思。”   “广寒是广寒,月兔是月兔,不是一个意思,是同一个月亮上的两个东西!!!”   这都能弄混,妥妥的西凉特色没文化?   你才是兔!   ……   兔子不服。   于是人兔同笼,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之底,争执不休。   最后还是慕广寒比较明智:“打住!咱们在这鬼地方还不知要待几天,当节省体力才是。”   “对了。”   “燕王你饿不饿?你之前给我的糖饼,我还留了一张。”   “……”   “……”   黑暗中,一人半块饼,分着吃。   很快就吃完了,不太饱。   慕广寒叹了口气。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赵将军他们因为什么原因没能找到我们。又或者,这里太深了,根本挖不过来。”   “搞不好,我们其实也有可能,会死在这里。”   “……”   燕王:“我若先死,城主可以吃我续命。”   “你闭嘴。”   ……   不愧是西凉野狼王,想的就是和旁人不一样。   让慕广寒不禁想起,多年前曾经看过的惊悚话本。   他原以为那是一个生同衾死同穴的缠绵爱情故事,翻了小半本才买的。   不料后面半本,主角性格崩殂,天天寻思着“吃了心爱之人后融为一体,此生才是永远一起”……唉。   其实吧,非要吃的话。   比较有效的办法,当然是燕王吃他。   但毕竟他以前“死”的时候,并没有试过被吃人。万一都复活了,前身体还在时不时被人啃一口,好像也挺毛骨悚然的。   所以这话他不到山穷水尽,肯定不会告诉对方。   谁愿意被人吃啊?   ……   一晃,三天过去。   好在洞穴潮湿,石壁上一直有水,没把他俩给渴死。   但是饿。   三天没吃饭,可以说是非常饿了。   之前还觉得燕王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慕广寒,此刻认真开始考虑花式烧烤西凉大兔子,和孜然兔腿。   三天下来,燕王也没啥体力折腾了,一只爪搂着慕广寒,也不乱摸了,靠在墙壁上很乖。   慕广寒:“之前似乎说过,我可以吃你?”   “吃。”燕王大度伸胳膊给他。   月华城主也不客气,用牙齿咬他手臂,咬咬咬。   可惜没闹几下,肚子实在是咕咕叫,没心情继续开玩笑。   燕王:“认真研究怎么吃我,看来是饿坏了。”   窸窸窣窣,他动了下。   随即,温暖的手指,蹭着略有些干枯的唇,一阵杏子糖酸甜的味道弥漫口腔。   仿佛久旱逢甘霖一般,那味道让慕广寒甚至一阵头皮发麻。   不仅仅是因为他几天没吃东西。   更是因为那一瞬间,一丝记忆的松动闪过,他有些恍然。   燕王是真的邪门。   但也是直到此刻,慕广寒才陡然发觉,不止是杏子糖,不止是那喂完还要蹭一下他嘴唇的熟悉动作。一片漆黑中,燕止竟然就连声音,都有点像故人——   “你之前怎么不说,还藏了吃的?”   他问他,一切如常。   甚至呼吸也没有一丝紊乱,却阻不住已然乱序的心跳。更阻不住一些私心,正在疯狂从黑暗里阴暗滋生。   并非是……把燕王当成了故人。   当然不是。   燕王独一无二、一方霸主,谁敢将他当做别人。只是他明明此刻已经抱着燕止,却分明还是有一种如饥似渴的情绪,萦绕纠缠。   那种情绪,叫“疯狂想要碰触”,叫“想要想要抛却理智,只管沉溺下去,不再在乎过去或将来”。   叫,想要……占有。   不计后果地,彻底地,占有他。拆吃入腹。   但是,这是什么疯狂的想法?   占有是什么滋味,慕广寒以前听过、在书上看过,却从真的未尝到过,直到此刻。   他明明也喜欢过别人,付出很多真心的那种。   但好像总是很卑微,从来不敢要多。   “……不是藏吃的,我也不知有。”燕王说,“刚摸到,就一颗,应是很久以前放身上的。”   慕广寒没有说话。   就一颗,都断粮几天了,还给了他。   口中的糖越化到中间,越是刺心的甜酸。   背后一暖。   燕王像是看穿了他不动声色之下波流暗涌的的欲念,躬身,一如既往温柔地,用暖和的兔皮毛完全包裹了他。   阴冷的深冬深渊黑暗,在这一刻,化作柔媚而迷离、繁星白苇的仲夏夜。   燕王自然而然地蹭蹭他,又凑近,亲了亲他的额头。   “我没有你那么饿,饿到想吃人。”他低声笑,随即又啄了他一下的唇,“就尝一口。”   说好的就尝一口。   可月华城主抓住了他的前襟。   于是变成了好多好多口,直到所有酸甜化尽在两人口中。   这一刻,慕广寒再也不会想,他跟他跳下来,到底想要什么。   人生第一次,他不在乎“别人”想要什么。   可是为什么?   那么久,他面对心动之人都甘愿卑微,做一个默默付出真心,等待或有或无挑选和垂青的人。   连对那些需要他的力量、对他假意温柔的人,都不敢造次。   这可是燕王!一方霸主枭雄,危险狡诈已极!   燕王,他怎么敢的。   还想占有、拆吃人家,哪怕只有这一次就好。   哈哈哈,怎么敢的。   不知道。 第58章   一片黑暗潮湿的山洞,仅有萤石微光。   唇齿交缠,浅浅喘息,明明只有相互依偎的些许温度,可慕广寒闭着眼睛,却只觉身在混沌,周边月光落尽、余晖旖旎,整个星河陷入了静谧而无穷的久远循环。   像在无尽暖甜的梦境,这是迄今为止,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场缠绵。   很奇怪。   不过是一个啄来啄去、没有尽头的吻而已,却在离奇地一边缓解、一边又疯狂加剧着周身激情澎湃的欲望。   像是绚丽明媚之中,又见暮色沉沉,一边渴求,一边飨足,矛盾混乱,又不可思议。   就在这不可思议中,有那么一刻,在这黑暗深渊的尽头,他似乎终于窥探到了一直以来追寻“归宿”——那个梦境中的避风港、桃花源的真实模样。   然后他发现,自己以前是到过这个地方。   在多年以前。   只是那个时候他过于青涩,没法承受应接不暇的幸福。   以至于感受到的东西越是令人屏息雀跃,随之而来的不安,越是像是一把利刃插入胸口。   那种荒芜感,最终将所有的期待,都化作了绝望深沉的锥心刺骨和担惊受怕。一切甜蜜,都变成痛苦难耐加诸于身的刑罚。   “从来没有被人爱过”。   这真是一个根植于骨血、难以拔除的魔咒。   正因为从来没有,所以极度渴求。正因为太过渴求,以至于无限卑微。   情愿拿一切去换,哪怕只有一点点,哪怕不是真的。然后再无数次在难以挣脱痛苦中诅咒自己的命运,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干脆死在那个时候,死在被骗、但最幸福的那段时光。   所幸后来,逐渐清醒。   一切都是庸人自扰之。   只有傻子和极端的蠢货,才会像曾经他那样,执拗地、不撞南墙不回头地在这凡俗尘世间,寻找一份极致的、剔透的、纯粹的至上心意。   而更多的芸芸众生,却是靠狡猾和刁钻、自私自利和虚与委蛇的算计,捞到了充满功利的快活与幸福。   曾经十八岁刚出月华城的他,瞧不上那样的人。   只觉那些人玷污了最宝贵的本真,并不值得羡慕。   可后来,在他被骗、被利用、被伤害,一次又一次孤单得几乎发疯的时候,那些人却是酒色财气、呼朋唤友、左拥右抱、身后万家灯火通明——   真的不值得羡慕么?   世俗荒谬的幸福,就不是幸福么?   ……   再后来,他变了。   丢掉了曾经晶莹剔透的本真,换上了一样世俗的衣装。   人世俗了以后就很轻松。   这要换做以前,若能像此刻这样怀抱心上人,他会想什么?多半还是会不安、会害怕,会卑微纠结,会各种瞎想。   可是此刻,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管他的。   将来反目,物是人非?反正在今后的岁月里,他绝对还可以一次次揪住兔耳朵,把大兔子整只拎起来教训。   野生动物不懂爱,没关系。   打服就懂了。   就算不懂也会乖乖给他亲的,不是吗?   这真是一个无比糟糕的想法,却不失为一个有效的想法——慕广寒很确定,他对燕王的感情,和以前对待心爱之人一点都不一样。   一点都不纯粹,处处有所保留,俗气的要死。   但很轻松。   人生第一次,沉稳、安心、尽在掌握。   以至于很享受,单纯地享受着快乐,享受着占有,甚至主动想做一些更事情的快乐——   “哎,”黑暗中,他喘息,问他,“要不要再多浪费一些体力。”   这当然不是一个明智的问题。   少水,断粮,还想着放纵。   燕王也一定会觉得他荒谬。   但不知为什么,他又总觉得,燕王应该不会拒绝。   “好。”   果然。   既然对方都同意了,慕广寒当然是立刻翻身骑上去。   今朝有酒今朝醉。   小燕子,香香,嘿嘿嘿。   赶紧的,等再饿两天也就干不动了。话说回来,黑灯瞎火可真是个好东西,他不用嫌燕王眯眯眼,燕王不用嫌他丑。真好,关了灯都一样。   脱脱脱,剥燕子皮。   这世上,铜铁会锈蚀,明珠会蒙尘。   人心会变,沧海桑田,没有天长地久。   但明珠会暗淡,不代表曾经的大放异彩是虚假。情意会锈蚀,不代表此时的温柔欢愉就做不得真。   只是,可惜。   倘若时光可以倒流,若他当年就能用这种无所谓的心、挺直胸膛去对待心爱的人,是不是也能有……不一样的结果。   也许会。   但也许不会。   他垂下颈子,咬开燕王的颈下的盘扣。再起身时,险些撞到头顶的岩壁。好在燕王的手及时伸过来,护着他的后脑,另一边则稳稳扶着他的腰。   ……极尽温柔。   是,多年以后,他早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阿寒,终于可以游刃有余。   可是不是,这其中也有一部分,是燕王一次又一次的肯定、纵容,给了他足够的底气。   他再度俯下身,靠在燕王胸前。   这一次只是想依偎,环抱住燕王的腰,紧紧的。   他觉得,也许,他还是很喜欢燕止的。   也许没有那么深,也许是沾染了很多杂念与世俗。但比之前认为的“有一点喜欢”,其实还是要更,多一点点……吧。   燕王闷哼了一声。   “……?”   “没事。”   慕广寒皱眉摸了一下,一手的冰冷黏腻。   “你受伤了?”   “说话!”   “嗯,一点。”   “……”   “…………”   “受伤了不早说?!什么叫一点?”   ……   燕王的腰侧,两个黑甲怪物的刀斧砍出长长一条血口,叠加在之前刚愈合的旧伤上。   在慕广寒醒来之前,他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血污早一半干透了,一半还在缓缓往外渗。   难以想象会有多疼。   更难以想象有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这么多天一声不吭!!!   还能啪叽啪叽的敲墙,好像没事人一样。穿得又是黑衣,完全看不出受伤的迹象。后续几天,也时不时聊天打趣,人确实没怎么乱动,但毕竟洞内狭窄,慕广寒以为这都是正常的!   “你!你究竟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   就这还能答应他要做?   爽一把直接走吗?   燕王歪歪头,寻思了一下答他:“想你。”   “…………”   然而淡淡微光之中,燕王还有闲心勾着唇——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愉快,且真心实意的愉快!   慕广寒牙痒痒。   他没带伤药,想要放点血给燕王补补,又被捏住手腕阻止了。   “不用,我没事。”   好好好,你没事。你说没事就没事!   结果,慕广寒能做的,也就只能替燕王好好重新包扎了一下,然后两个人继续躺好,保存体力。   本来躺得还不担心,可受伤还挨饿,这不是纯纯早死?   救援又遥遥无期。   赵红药他们在干什么,到底靠不靠得住?   慕广寒越想越心烦意乱——万一真的靠不住,他是不是应该当机立断,趁早给燕王做个应急粮,然后果断死回月华城。   再求小狐狸用点禁术,看看能不能也试试把他传送回西凉。求人不如求己,他直接来指挥燕王那群废物手下看展救援工作。   虽然到时候的场景应该会非常诡异。   吃了一半的人,又跑回来……这什么丧心病狂的冥场面。   “好好睡,别乱动。”   正想着,燕王把他往怀里裹了裹。   “……”   也不看看他是为了谁在焦虑乱动!   慕广寒一咕噜爬起来:“你,自己命不好,不知道?”   心就这么大吗?   毕竟按照大夏传统,燕止既能当上西凉王,就算自己没算过命,群臣也肯定给他算过八百回了。   命灯灰成那个鬼样子,想有溢美之词都难。算命的多半只能实话实说。   那他知道自己命不好,伤成这样还死撑,就不怕黑洞洞的深渊底下就是葬身之处?   “阿寒真是……出人意料。”燕王道。   “平日无所不能,竟会相信宿命论。”   “……”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   慕广寒叹气,是这个世上确实存在宿命!虽然也有“逆天改命”一说,但能做到的又有几个?绝大多数芸芸众生,回头看去,都是万事分已定,浮生空白忙。   “嗯,但是,我不信命。”   “……”   慕广寒一时直接不想说话。   努力过才知道徒劳的人,面对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不信”货色,就好气啊!   若是有办法不必勉强接受命运,谁想宿命论。   他没挣扎过吗?可他有的选吗?   “你不信没关系,反正总有一天,命会逼着你信。”慕广寒叹道。   燕王其实不是第一个,他以前好像也遇到过有人不信,隐约还记得那大概是这世上最有能力逆天而为的人。   结果呢?虽然具体发生什么他记不清了,反正那人是没有成功,似乎还死的很惨。   要不是有他帮忙,燕王一个月前,也该死的很惨!   好了伤疤忘了疼,都忘了吧?没关系,再过两天,等西凉兔再变成一只奄奄一息的死兔,看他到时候还怎么不信命。   “便是那样,我也不信。”   嗯,怎么嘴还比死鸭子都硬?   慕广寒:“死都死了,到时直接变成泥土、无人知晓。命只会嘲笑你,谁还管你信不信?”   燕王并不反驳。   只是伸出一只手,温柔地蹭了蹭慕广寒的脸颊。   “阿寒难道不觉得,这世上有一些事,本来也就只需自己知晓、自己在乎、问心无愧,就已经够了。”   “……”   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一天天的,把燕王的形象塑造的,就是个深入人心的“没文化但异常能打”的蛮荒狼王。   是,燕王话不算多,也不会说什么天花乱坠的大道理。   却常常又大道至简、一针见血。 第59章   北幽境内。   南越大军一路北上。   顶着隆冬风雪,三天之内大获全胜、连下七城。   洛南栀的身体从南越军踏上北幽之土的那日起,就时不时就会发起低热,却硬撑着不动声色,用一双浅眸细细继续观察周遭各种细微动向。   在前几日北幽尸将大军于西凉、南越两地尽数覆没以后。他们一路北上,遇见的北幽守城士兵,皆只剩下饱受多年战乱摧残的老弱病残,根本无力抵抗南越大军的一路高歌猛进。   但国师姜郁时显然并不甘心坐以待毙。   数日之内,天子诏书传遍各州,痛斥南越王举兵谋反,要求天下发兵共伐之。   无论什么世道亦都依愚忠之人。自打“天子正统”诏书之后,在南越军队向王都推进的要道上,终于出现了一些较为像样的阻击。   只是既有愚忠,就更有审时度势之人。   且不说各州大小势力首鼠两端、按兵不动的更有甚者,近几日暗地里暗通款曲的书信,也像雪花一般飞向南越王。   只是对于这些主动送上门来,顾苏枋一概选择置之不理。   北方的严寒隆冬,远不似南方一般温和。   大雪覆盖,行军不易。   在洛南栀看来,南越王本可以选择笼络其他势力,大军结盟会合共同徐图北伐大计,可他没有。而沿途攻城时,也有一些城镇分明可以通过挖壕沟引水轻易灌入、用粮车骗开城门,或是劝降同守军陈以利弊慢慢协商。   可南越王也没有在这上面费心费力,对每一座城,都是直接不由分说强攻硬打、极速拿下。   而打下后,则立刻奔赴下一座。   如此急躁冒进。   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压着顾苏枋,让他必须这么连天加夜、马不停蹄,一路孤军深入华都,晚一刻都不行一样,让人深感不安。   然而,对于这般明显有违常理的做法,南越将士却因大多沉浸在杀敌复仇和节节胜利的情绪之中,无人质疑。   短短十几日,南越军已经到了居雍山下。   山峦之中,北幽咽喉居雍城天险重兵把守,此处惯是历朝历代是兵家必争之地。一旦越过此处,之后到天子华都,就是一马平川。   居雍城上,晨光熹微,“姜”字锦旗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   洛南栀终于第一次看到了传闻中的国师姜郁时。   他一身紫衣庄重肃穆,站在城头。四十多岁的年纪,一张脸阴冷肃穆的脸,眉心的沟壑甚重。   他缓缓开口:“陛下您看,南越来了那么多人。多得……仿佛漫天遍地的鼠蚁蝗虫一样。”   在他身边,少年天子晏子夕一身戎装,一双眼睛努力压抑住惶恐与不安。   天寒地冻,北幽的风刮得每一次呼吸都生疼。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亲临战场,还什么都不明白。只能眼睁睁看着一队又一队白甲士兵摆起几队长蛇阵,浩浩荡荡蜿蜒向城下聚集而来。随阵而来的还有车马、云梯、重甲,和后面无数山头新堆砌的营寨。   他抬眼看了一眼国师姜郁时,姜郁时的眼睛,却只看向更远处。   那里是层隐绵延的青山碧湖,与天相接,朝阳安安静静。   ……   几日前。   西凉火神殿。   废墟之中。随着镐子的叮当声,巨石松动,砂石从缝隙漏下,久违的黑暗之中总算见到一丝灯火的微明。   “慢死了。”   暗红色的灯火之下,耳熟的声音有一丝沙哑。   “王上,您、您没事吗?太好了,这么多日,终于找到您了!”   赵红药惊喜地把手中油灯又往里伸了伸,那光晃了晃,终于清晰照在了燕王的脸上。   燕王被埋数日、长发凌乱、整个人略显狼狈落魄,却仍是勾着略微干裂的唇角,一如既往是平日里那副不知死的恶劣模样。   见他这样,赵红药当下一阵如释重负:“我就知祸害遗千年,你肯定轻易死不了!”   一旦放下心来,她的嘴巴则开始不饶人:“呵呵,你还好意思抱怨我慢,你可知这万丈深渊无边无底,我们这多天不眠不休、硬生生挖了有多深?我知你躲那几个黑衣僵兵不易,但究竟如何,又会把自己搞到这么个鬼地方底下……”   话音未落,身边一道黑影倏地冲了过来,吓了她一跳。   “主人!”   那是月华城主的侍卫楚丹樨。塔底幽暗,灯火晦明。随着石块继续被小心搬走,赵红药定睛这才看清,燕王手中确实还抱着个人!   “主人……阿寒!”   不、不会吧……   赵红药额角青筋突突跳,再仔细一看。   人家侍卫可没冤枉她们燕王,此刻那人拿怀里抱着的,不是月华城主又是谁?   但是——   “月华城主他为何、为何会跟你一起在这底下啊?!?!”   实在不能怪赵红药大惊失色。不只是她,她相信她的一干同僚也一定绝对以为,燕王是安然把月华城主送回了南越后,才折返王都并恰好从那群黑衣僵尸兵手上营救他们的。   敌退以后,燕王因自愿做诱饵引敌出城而下落不明。   之后西凉几位将军自己分责,宣萝蕤与师远廖负责王都安抚重建、何常祺去附近巡逻警戒,而赵红药则负责四处寻找燕王踪迹,之后就这么在寻觅途中,又巧遇了这位月华城主的贴身侍卫楚丹樨。   她那时,还对这侍卫信誓旦旦打包票,说你们城主已经被我们燕王亲自送回南越了,你回去就定找到他,放一百个心吧。   而至于慕广寒回南越,为什么忘记通知他的贴身侍卫……   赵红药心里也犯嘀咕。不过再一想,就这段日子那对野鸳鸯你侬我侬、入戏太深,只顾黏黏糊糊,分别时难舍难分的那个样子哟,啧~   什么贴身侍卫,只怕早忘记到九霄云外了吧?   可谁承想啊。   也不知道燕王专程去送了一圈,到底送了个什么寂寞,结果月华城主能跟他一起被埋在西凉水祭塔下面。   这要不是被她坚持不懈给挖出来,只怕就不是黑屋藏娇的戏码了,直接是二人一起当了双不为人知的亡命鸳鸯!   呵,真那样就有趣了。   赵红药真庆幸自己这几日的坚持不懈、穷挖不舍。她都能想象万一她没把这两个活宝挖出来,西凉王上无了群龙无首,对南越又交不出月华城主。是要面对什么要命的下场?   呵呵,尽可以体会一下什么叫内忧外患!   想想都气到手抖,手下还偏偏这时候赶紧送上来一竹筒的甜水续燕王狗命。   要不是看燕王被埋了那么多天,真想一竹筒浇透他狗头!   ……   “主人!”   随着几大块石头被搬开,黑衣侍卫咬牙上前,急着就想从燕王怀里抢人。   可燕王又哪是能让人从他怀里抢东西的主。   他倒是尚维持着最后的风度,不与侍卫一般见识,只作势挡开上面落下的碎石,顺手将月华城主更深地藏进了怀里。   碰都不让侍卫碰一下。   赵红药:“……”   好家伙。   她怀着种种难以言说的心情,翻着白眼把又一罐子竹筒糖水递过去。   塔底湿冷,虽岩壁上多少有些水能维持生命,但毕竟那么多日,燕王也分明饥渴难耐。可他适才接过上一只竹筒,抬头饮了一口后,丝毫没将水吞下,而是全部先用口喂给怀里虚弱的人喝。   “……”   知道此刻,喂完了一筒,第二筒也喂了一半。   怀中人喂好了,燕王才自己慢慢小口饮了起来。   然而纵他如此将怀中人视若珍宝,也没有打消侍卫的虎视眈眈。整个喂水的漫长过程,黑衣侍卫都不肯走,就在燕王面前生生硬杵着。一动不动盯着他喂下一口、又一口。   仿佛燕王放松一瞬,他就要继续扑过去抢人一样。   一时,黑沉沉的塔底气氛可谓暗流涌动、诡异至极。   那氛围,可是比宣萝蕤编的那些子狗血故事还要拉扯焦灼多了。   ……   过了一会儿,手下西凉士兵终于把吊绳藤床布置好,吱吱呀呀把人吊上去。   之前塔底黑暗,纵有油灯但仍旧火光不足,赵红药只觉既然就燕王那般一如既往吊儿郎当的模样,还能与侍卫争风吃醋,应该是无甚大事。   但她错了。   塔外天空刚至黄昏,橙云万里,尚有最后的明亮。上来以后,赵红药才借着光这才悚然看清楚,燕王不仅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   是正常情况下绝对快死了的那种重。   完全不应该有任何骚操作的那种重,完全不应该还能笑出来的那种重,完全不应该还能做到争风吃醋的那种重。   临时的纱布揭下来,就见一道深及肉骨的剑伤贯穿了他的右肩,伤口边缘的肌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虽然血水早已干涸,但仍旧可见白骨若隐若现。   胸膛、腹部,也都有横七竖八的深重伤痕。腰侧旧伤添新伤,伤口狰狞,左手手臂看着好像断了,腿也有点瘸了,甚至站起来以后感觉脊梁骨也不是很直。   如此重伤,即便燕王一向桀骜不驯,重新处理伤口时也终于微微皱眉。   虽未喊疼,但终究随着每一次呼吸略微僵硬。   但也却没能挡住他继续演情圣!   之前在塔下时,就是他亲手抱着,轻柔地把昏睡的月华城主放上藤床的,小心翼翼得仿佛担心别人都会弄疼了他似的。哪怕自己只剩一只好手,也丝毫不肯假那楚侍卫之力。   上来以后也是,护食一样立马又守在旁边。   后来也是当着那位楚侍卫的面,亲自把人给抱上马车。   如此重伤还能抱人,都已经不是赵红药一个人觉得离谱的程度了,连她身后营下的虎豹骑将官也忍不住小声交头接耳:“你看,咱们燕王整个后背都、都那样了,居然还能走路啊?这、这还是人吗?”   “咳,咱们燕王一向如此,也是西凉老传统了……说起来,你还记得那个‘天下好运难杀之人排行榜’吗?”   赵红药:“……”   那是本粗制滥造的破书,她犹记排行榜前几名如下:   第一名,西凉燕王,“大小战役数百场,所向披靡。遭暗杀数十次,毫发无伤。天赋异禀,极其难杀”。   第二名,洛州都督洛南栀,“年少时被竹马成日连累却出淤泥而纤尘不染,天昌之战唯一的活口”。   第三名,月华城主,“到处沾花惹草大夏各路天潢贵胄,换个人早不知死多少次了”。   “……”   虽说只是一本很烂的排行榜,但要知道,跟那两人一同掉下那祭塔无底洞的两个所向披靡像怪物一样的黑甲尸将,可早就成泥了啊。   残骸之前被她的手下在清理碎石时拖了出来了,形状可怖。   然而那种杀不死的怪物都摔烂了,燕王和月华城主却还活着。虽然赵红药觉得这一切绝不是一句“运气好”可以解释的,但确实一点不虚。   这两个人作为排行榜上第一第三,确实逆天难杀!   ……   马车之上,有暖炉,点了香。   燕王给慕广寒头下、身下,都拽了一些柔软垫子枕头放着,这样哪怕路上偶尔颠簸,也无大碍。   适才喂水时,他感觉慕广寒应该是稍微醒了一下。   可也就那么一会儿,此刻又是双目紧闭、呼吸微弱。马车辚辚,燕王坐在他身侧,目光微垂,一点点扫过男子疲惫憔悴的脸庞、微微皱着的眉心。   随即目光下移,落在慕广寒刚被西凉军医用白纱重新包过的手腕上。   燕王略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摩挲上那手腕的伤口。   “……”   旁人不知燕王如此伤重,却为何还能生龙活虎。   他自己却清楚。   他那时落入塔底,开始几天还能强撑,后面的日子则沦落得只剩一口气。全靠慕广寒放血给他吊着命。   江湖一直有传闻密谈,说历代月华城主的血都与众不同……能入药,几近活死人肉白骨。然而却会有损城主自己身体根本。   所以此刻,他才能重伤却仍旧那么精神,慕广寒却如此虚弱不堪。   听闻,过去还有一代城主,为救所爱之人放血至死。   “……”   马车下,暖炉已越烧越旺。   燕王已觉有些热了,可摸着慕广寒之手,却依旧一片冰凉。   塔下,这人还骗他,说传言不真,其实并不会太伤身体。燕王不禁皱眉垂眸,将人再度抱起,整个贴在自己胸膛,努力体温去缓解他周身的寒凉刺骨。   “……”   马车一直向前走,夜色降临。   良久,在肌肤相亲之下,怀中僵冷的身子终于是染上了些许暖意。   燕王松了口气,唇角勾了勾,又以指尖轻抚慕广寒眉心。直到把那一丝轻蹙也舒展了之后,才将那人的头又轻轻搁在自己颈窝。   他想用这个温度,连他的冰冷的脸侧、耳垂也焐热一些。   ……多少让那憔悴的脸庞,沾染上一点健康的血气也好。   指尖下意识地,摩挲另一只耳垂。   一直捂不热,他又垂下头,用脸颊去蹭。垂下眸,这动作倒有些荒谬得像是鸳鸯交颈。   燕止一向自认为,很少有什么不该有的心绪。   他素来不羁。不思过去,亦不问前程。这世间不该有什么人、什么事,让他的心有一丝……   呵。   他摇了摇头,轻笑一声。   半晌,彻底焐热了怀中人,他心满意足,马车也已经到了城里。   火把之下,他抱着人下车,一眼又见那个俊俏、沉默寡言的黑衣侍卫亦步亦趋守在外面。   燕止忽然想起,此人好像武艺也很不错。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伤过他几分皮毛,这个黑衣侍卫,倒是曾在他身上留下过一两道伤痕。然而在此之外,他常伴月华城主身边丝毫不显山露水,瞧着不过是一个普通忠仆。   ……但,谁家忠仆会当面恭敬喊“主人”,情急却叫“阿寒”。   谁家忠仆会用那样藏满了情绪的复杂眼神,虎视眈眈地护着自己主子,不想任何人接近?   更可笑的是,进了小院,叫人熬了粥、煮了药,燕止忙了半天处处仔细安顿,正欲闭门歇息,那侍卫竟自己寻上门来。   楚丹樨拱手,黑瞳寂然盯着他,丝毫没有恭敬或恐惧。   “在下有话,想同燕王单独说。” 第60章   清甜的糖水一点点被灌入咽喉,滋润了数天的疼痛干渴。   熟悉的大兔子温暖皮毛,发梢蹭得人微痒的同时,倒也带来阵阵安心。   慕广寒其实知道赵红药把他们挖出来的全过程,只是连着几天放血,身体实在虚弱非常,手指都动不了,更是一句话也没法说。   后来他就一直在半醒半昏、鬼压床般的躺尸状态里。好像燕王把他抱上了马车,喂了他一点点香甜的马奶和粥,不是过了多久到了地方,又把他抱到床上。给他用暖水泡了脚,还给他细细地擦干,丝巾一点点蹭过脚背难看的疤痕,再细细摩挲过每一根脚趾。   之后又换了水,细细替他擦洗全身。   虽说,慕广寒还记得跟燕王去过温泉。   但那时,最多也就是被洗了背和头发,如今倒好,周身狰狞痕迹全被看光,这已不仅仅羞耻了,内心更多是悲愤,只能也用最后一丝神智微弱地想着,燕王的确非同一般枭雄。   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对着这样的身体也能耐心一点点处理下去。   擦完,他被放在温暖的床上盖好棉被。紧接着身边一暖,燕王以近来常见的姿态钻进他的被窝,火热的身体将他整个圈在怀中。   慕广寒心安之中,再度坠入黑甜。   梦里回到了两人被困塔底时。   燕王受了伤又不能乱搞,暗黑漫漫又无事可做,两人便开始相互依偎着你一言我一语,讨论那黑衣尸将的具体来历。   西凉之地向来民风彪悍、不敬鬼神,自然燕王之前从来不曾见过那种怪异尸僵。   而慕广寒虽出生在整个大夏藏书最全的月华城,自幼通读天文地理博物志怪,对那种黑衣僵尸也闻所未闻。   “总觉得……像是什么话本上才有的邪门法术。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置信。”   “可据古籍记载,从大夏几千年前道法没落后,寻常百姓便无人再懂得使用仙法。历代至今,也就偶尔在天子血脉与四大王室派系中,数百年间会出一两位通晓法术之人。”   “可那样的人,也都被选送神殿做司祭了,通晓的也都只是土风水火之力。像控尸作乱这种逆天所为,着实匪夷所思。”   “会不会不是道法,”燕王沉吟,“而是东泽或西南一些偏远之地的巫蛊、异术、邪术?”   慕广寒摇摇头:“东泽巫蛊邪术传闻虽久而有之,但许多本不过就是变戏法的玄虚故弄,再者说……”   “再者说,”燕王接道,“你以为,东泽倘若有此等厉害手段,早不至于多年四分五裂、龟缩一隅。”   “是。”慕广寒点头。   “反而北幽之地,原本军民凋敝、名存实亡,却自从国师姜氏年病愈重掌权柄、扶天子,便突然一夕之间锐兵秣马,攻城略地摧枯拉朽,所过一处寸草不留。”   “是。”   “你我皆多年带兵为将,深知黄沙为土,非秋雨之露能即瞬而润,寒潭之水,非灼灼数日而能使之涸。北幽本不似西凉南越常年练兵备战,那国师纵再有高深兵法奇谋诡计,也不该能轻易破无可用之兵之困局,除非——”   慕广寒点头:“除非,北幽突然崛起所向披靡,本就是靠那黑衣尸体僵兵,”   燕王:“而此事诡秘、难以为外人道,才须杀绝过境之地,不留半个活口。”   慕广寒道:“是。且燕王前夕遇刺,刺客亦是不僵不死的黑衣之人。虽所中之猎兽毒虽为东泽拓跋族人独有,但如今拓跋全族又下落不明……”   燕王:“想来,也有北幽故意混淆视听,意图栽赃嫁祸之嫌。”   黑暗中,两人一言一语,便是看不清彼此表情,却能深感心有灵犀、畅然快意。   回忆梦尽,慕广寒睁开眼睛。   房中光线晦暗。   倒是烛火照应着眼前的床头雕花,很是眼熟。   簌城的那间他们住过的清贫老太守的家,可以说是几近家徒四壁,唯独这么一个祖传几代的拔步床,在朴实的小屋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富丽堂皇。   然而这唯一贵重的家具,细看之下也有点让人一言难尽。   泛红的花梨木上,雕刻着大朵大朵的牡丹、杭菊,里面钻出一只羞涩的小兔子。   一眼看去,就知虽是木匠用心雕了,但多半这木匠是没念过几本书,才会将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花卉动物凑在一起,怎么看怎么不搭。   与那熟悉的小兔子对视完后,慕广寒视线缓缓下移。   大兔子正在床边坐着,端着一碗汤药在吹。   不过几天不见。   ……却是为何,忽然有种千帆过尽、恍若隔世的感觉。   慕广寒目光却是安安静静,抚过那熟悉的白毛。燕王长发之前被火烧焦的部分已经剪了,此刻仅仅及肩,小兔尾巴没了,但发梢依旧毛绒可爱。   他的额头之前被黑衣尸将武器划伤,此刻也用层层纱布包了起来,乱发盖在纱布上,原本看不清的眼睛更加看不清。   身上也因伤多,纱布将整个人被绑得像个粽子。   右手手臂还弄了几块大竹板,只能用左手端着药碗。惨兮兮的。   “……总算醒了。”   听见动静,燕王回首,似是冲他笑了。慕广寒还未及定睛看去,一颗糖便被塞入口中。   酸酸甜甜的滋味散开,是杏子糖。   他恍惚了一下,又被燕王轻轻扶起,替他摆好垫腰棉花靠枕:“醒了正好喝药,来。”   “补气养血的,好好喝了,早点养好身子。”   瓷碗温热,里面汤药黑沉沉的。   西凉这边药品一贯粗犷,所有的珍贵补血益气的圣品疯狂加,一堆阿胶火枣月核桃,熬得稠得像粥。   糖果的甜盖住一半汤药的微苦,暖流温热了身子。   窗外吱吱呀呀总有声音响。   夕阳西下,院子里燕王之前给他搭的秋千,还在那孤零零地晃着。   这里确实是簌城。   慕广寒垂眸,再一次确定。   “但是,为什么。”他搅动着汤药,喃喃不解。   他不明白。   倘若换作他是燕王,一定早就趁着昏迷,将他打包带回西凉王都了。   那才是最好的策略。很多事情再如何真假难辨,也早在燕王高塔中为他纵身一跃时,就已分了输赢。   这场豪赌,是燕王赌赢了。   而胜利可以换回太多东西。   燕王只要将他带回王都,剩下的都再不必多言。   有纵身一跃的生死与共,有崖底的互相依偎相濡以沫,谁又能狠心在这种时候撇下一身重伤的他决然离去?   可燕止却并没有这么做。   “燕王为什么,”慕广寒垂眸,又问了一遍,“为何没有带我回王都。”   燕王歪了歪头:“因为簌城……不是离南越更近?”   “……”   “……”   他当然知道这离南越更近,所以才想问为什么!   夕阳下,西凉王勾了勾唇,看起来就像是天下最温和的大兔子:“那还不是因为阿寒你归心似箭。一连躺了三日,梦中都在叫着那洛州侯的名字。”   “……”   “除了洛州侯,还有另一个谁。哦,洛南栀,好像是洛州都督吧……手下败将,让人易忘。”   “既是如此,养好身体,从簌城一叶轻舟就能过江。”   “……”   慕广寒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只低头,一点点喝下了粥的最后几口,虽苦,到底又浓稠香糯,更显五味杂陈。   他想着,这算是燕王的又一次以退为进么?   不知道,心里恍惚,凌乱不清。他想到了曾经月下流萤,一起喝下最烈的桂花酒。又想到乌城月夜泛舟河上,群星散落,共放荷花灯。   燕王从来擅长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他之前有多次都险些被蛊惑。   而如今,这收拢人的功夫,更见臻入化境了。   ……   慕广寒确实急着想回南越。   他之前摔下高塔多日,一边挂心燕王伤势,一边认真寻思幕后黑手是谁,却竟完全忘记去想另一件重要的事——   既然西凉王都遭受黑衣僵尸大军侵袭,那南越又会如何?   以至于之后昏昏沉沉多梦的几天里,他一直都在懊恼忧心。可偏偏眼下又收不到任何南越的情报。   燕王:“本来情报是该天天有,但谁让……”   谁让前阵子,南越王顾苏枋在王都陌阡城强力铲除了西凉安插在那的所有探子,以至于眼下消息不通。   说这话时,燕王正在给慕广寒砰砰敲西凉特产补血圣品月核桃。   “……并不是我。”慕广寒无奈。   听燕王话里意思,似乎认定是他撺掇得顾苏枋铲除了西凉眼线一样。燕王这倒是有些高看他了。   他这几年,虽然混得风生水起,其实也顶多是在洛州邵霄凌和洛南栀的地盘上说话好使而已。   他哪里有本事影响到高高在上的南越王了?   燕止明显不够了解南越王。   而慕广寒毕竟六七年前曾与顾苏枋有过一段,倒是对这位有比较多的了解。   别看顾苏枋这些年在南越始终蛰伏不动,还丢了仪州和部分洛州给西凉,看似守成无能。但慕广寒绝对相信,顾苏枋只是不愿大动兵戈,又或者有什么别的考量,否则绝不会如此。   顾苏枋那人……出手时有多厉害,他当年是见过的。   很能打,亦有策略,还是神职,当年在战场上的嚣张模样,活脱脱一个南越版本又带法术加持的大号燕王。   ……   也就是因为想到南越还有顾苏枋坐镇,慕广寒才能略微压抑住内心的不安,在这安心吃药。   他想,就算王都陌阡城真的遭逢和西凉一样的黑衣尸将大军,有顾苏枋在,也一定能寻得应对之法。   而倘若连顾苏枋都无法抵挡……   慕广寒虽然不想这么想,却也不得不承认,那就算他此刻能插上翅膀飞回去,只怕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燕王敲好核桃,用丝帕包裹了一整把,挑得干干净净递给他。   “多吃,对补身好。”   月核桃和普通核桃不同,剥开的核桃仁不用炒制,天然呈现出深沉的琥珀色,微微泛着金黄的蜜光。仁面平整丰满,扑面而来淡淡的木质香气与一丝油润的清香。   尝起来,更是甜的。琥珀核桃的味道,很让人喜欢。   “……”   眼下,两难权衡。   慕广寒确实心系南越亲友,却亦不能不顾燕王死活。   别看这人此刻还能啪啪给他敲核桃,也是活生生断了将近一只手一只脚、好多根肋骨!慕广寒很确定,他但凡狠心一走断了吊着他的血,燕王马上就要当场躺尸不起。   他总也得要……把燕王养到至少不会啪叽一下就死掉的程度。   如此,他决心再在西凉多待五日。   五日,很合适了。   以燕王逆天的恢复能力,多给他五天的血,应该够他活着了。   至于以后怎么办,慕广寒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好在冬天天冷,食物易以保存。他不如就,咳,走之前给燕王留一点血冻成血豆腐,存着慢慢吃。   虽然这东西听起来十分离谱且让人没有食欲,但事实上,却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方法。   就这样,他每天多放一碗血,直接拿去外头雪窖冻起来。   想到就去做。   燕止:“……”   燕止:“…………”   放完血,慕广寒自顾自裹着纱布,抬眼就看燕止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燕王莫不是,还有什么意见不成?”   燕王不语,只是安静站着。   “燕王不是还对在下这血心存嫌弃吧?”   桌上无他,只有一盘杏子糖。他抓过几颗就丢过去:“你当我自己高兴这样?上赶着放血给你做血豆腐玩!”   “这还不是想着,你西凉冬天那么冷!天寒地冻的,万一我走之后你身体有什么反复,拿来应急也是好的。你要嫌弃,大不了让人用辣椒、大蒜炒了,闭着眼对付完就行,又何必跑到我面前来……”   扑面幽兰香。   慕广寒一下没声了。   燕王在他身边坐下,此人不言语的样子总有种莫名的肃穆。   伤口纱布明明裹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会斑驳渗血,看着触目惊心。   “……也没事,不疼。”慕广寒垂眸小声,想收回手。   燕王却不放,修长指尖在他伤处轻轻摩挲了几下,痒痒的。   慕广寒:“……”   他轻叹了一声,这好像还是慕广寒第一次听到他叹息。下一刻,燕王将脸颊小心翼翼贴了上去,温柔地,在他手腕小心地蹭了蹭。   这一刻,黄昏已落,朔月初明。枯藤无声,万籁俱寂。   发丝拂过,麻痒的触感,让慕广寒倏然一阵惊涛骇浪,却又茫然无边。   其实,燕王也并没有做什么。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替燕王放血了,也不是他第一次用温暖的毛皮蹭他,不是第一次表达谢意或歉意。   就连蹭蹭的动作逐渐变成了细碎的轻啄,也没什么稀奇。   所以究竟为什么……慕广寒坐立难安,明明更出格的事情之前也做了不少,为什么轻啄落在伤口的嫩肉上,触感还是如此过分地麻痒阵阵、细细密密。随着脉搏微动,像一片羽毛,一下一下挠着心底七上八下。   “……”   有一件事他不想承认。   伤口被燕王蹭过,突然就一点都不疼了。   这种事当然毫无道理,任何虚无缥缈的东西,都根本不能止疼。而经过多年情场沉浮的淬炼,慕广寒也想问自己,你不是早八百年已经断情绝爱、一心搞事业了?究竟是怎么还能又冒出这种完全自我欺骗、完全没脑子的痴愚感受!   可再虚妄、再不该,却还是真切地感受到了。   无论冥顽不灵、盲目至极也好,从心底涌出来的愚蠢却真切的欢喜也罢。   那些感受此刻都真实存在。   更荒谬的是,明明西凉这一趟走下来,是他给了燕王一堆好处、解决了一堆难题、给了燕王好几条小命。而燕王给了他的,不过几颗烤栗子,一些吃食、一架秋千,一些似是而非的亲吻和喜爱……   竟然也是他暗戳戳觉得,一切都值了。   自己半点不亏,甚至大赚特赚。   甚至还暗地里偷偷想,明天要多给他放半碗血,后天再多半碗。   因为他离开西凉后,真的就照顾不到大兔子了。而他此刻诚挚地希望,燕止能在他看不到的以后,也可以生龙活虎、蹦蹦跳跳、健健康康。   慕广寒:“……”   他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脑子是如此的不正常,他真是活该倒霉。   说好听点,这叫天生循着爱意而活之人,纵使骨子里熄灭了很多年的炙热,随时随地还是都能流淌出来。纵使自以为尘封了世间诸般爱意,心如匪石不再回响,也还是能重新从石头缝里开出花来。   说难听点,这不就是不知死活吗?   他鄙夷自己,真切鄙夷。   更不知死的是,燕王偏偏就在这一刻,凑过来吻他。   行吧……   慕广寒放弃挣扎,只能混沌地想着,有些人蛊惑人心的功夫确实修炼得臻入化境、登峰造极。   是不是这样,才带得他也跟着返璞归真了一下下。   又变回了那个清醒沉沦的荒唐鬼。 第61章   月华城主回南越前的短短五日,燕王丝毫没闲着。   除了每天敲核桃督促城主养身体,置办回程的车马船只外,也没忘记吩咐何常祺赶紧带了一帮精锐,深入密林把西凉水祭坛给砸了。   西凉人虽不太敬畏鬼神,但祭坛好歹也算是古已有之。有人心存疑虑,但一听那日侵袭王都的尸兵是从那里出来的,马上不敢耽误。   于是,两天后,整个祭坛的大石头砸空、搬完,永绝后患。   五日内,还有另一件重要之事,那便是审讯。   之前燕王和慕广寒在水祭坛,其实还抓了两个活口——   使用天玺召唤黑甲尸将的樱懿,和被献祭髓珠的叶瑾棠。   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两人就被丢给了路上某城的太守。   此刻,贪狼将军宣萝蕤已第一时间去提人了,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樱懿已自尽。守卫说是他弄断绳索暴起想杀叶瑾棠,后又趁着守卫拉开他们的当口,拿偷藏的小匕首抹了脖子。   “另一个倒是不经吓,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宣萝蕤恭恭敬敬,交上了这些日子审讯叶瑾棠的笔录。   慕广寒翻开一看:“……”   就,真不愧是擅写话本的文职大将军吧,条理清晰问答翔实,娟秀小字一堆密密麻麻。   其实,要说当年他没嫉恨过叶瑾棠,那肯定是谎话。   只是如今,他连卫留夷都抛之脑后了。时过境迁,这个卫留夷哭哭啼啼又处心积虑的小表弟,自然更是长久没再想起。   当年,记得是这个小体弱多病命难长久的小表弟,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本伪造典籍,哄得卫留夷挖他髓珠来替其治病。   后来,叶瑾棠也确实用髓珠治好了身体,他毕竟出身南越世家大族的缘故,既可以下床到处跑,便很快有了公职,被南越王苏枋派到乌恒北方一个小城当了太守。   却在上任没多久后,离奇失踪。   卫留夷找遍乌恒,都没寻到他的踪迹。   慕广寒偶尔从他看自己的表情里,是能品出卫留夷多少有在怀疑他和叶瑾棠的人间蒸发有关的。   但叶瑾棠的失踪,还真不是他干的。   慕广寒虽然确实不是个以德报怨的人,后来收拢了阿铃到自己麾下以后,也是让她第一时间就去抓叶瑾棠。   但后来阿铃也没能找到叶瑾棠,此人消失得十分彻底。   如今终于,真相大白。   叶瑾棠当日,竟是作为地方官吏被南越王秘密召见,而后一直被顾苏枋囚禁在南越王都!   如实记载的叶瑾棠证词,字字血泪的控诉:“南越王他疯了,为了髓珠,他先后将我浸水、火烧,甚至生剖!穆寒呢!穆寒在哪,我要见他!是他故意害我,一定是他,本该是他受那些罪,他知道我替他在那南越地宫受了多少折磨?”   慕广寒:“……呃。”   只可惜,叶瑾棠的证词,也就到此为止了。   毕竟他从头到尾,也只是一个被绑上祭坛的献祭者,至于南越王要髓珠做什么,背地里又怀有何等阴谋谋划,他一概不知。   而樱懿作为那个拿天玺召唤阴兵的人,显然知道更多内幕。   可他已经死了,再无对证。   ……   当晚睡前,燕王安慰慕广寒。   “放心,樱氏虽死,我已派人对外封锁消息。之前拿信物去北幽接他家人为质的船,也快要回了,到时若问出什么,定让馋馋尽快飞去南越告知。”   “……好。”   “往好处想,”燕王拍了拍他,又道,“若那阴兵真是南越王所控,反而南越本地暂时无忧了。他总不至于去袭自己王都吧?”   “……”   慕广寒默然无言。   事到如今,他总不能拿着叶瑾棠白纸黑字的供词,还跟燕王说,他还是觉得不可能是顾苏枋。   大司祭再怎么说,也曾是天雍神殿最为圣洁高贵的修行者。   就算后来变了许多,也绝不至于会降格沦落到去研究什么旁门左道的控尸献祭邪术滥杀无辜。   不能这么说,因为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   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些年来,他去了大江南北许多地方,也逐渐正视了许多以前不肯正视的东西。   时光是一种极其残忍的存在。   轻易就能让这世间许多光芒万丈之人,变得前后不一、面目全非。   这太正常了。   所以如今的他,已经不可能再去彻底信一个人,无论他曾经有多好、多纯白无瑕。   ……而且仔细想想,为什么幕后拨弄风雨之人,就不能是顾苏枋呢?   乱世之中,盘根错节。谁知道谁曾经完美的画皮之下,又究竟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和欲望。   一阵铺天盖地的晕眩袭来。   看来这几日,血是放多了,身体毕竟虚弱。   慕广寒实在撑不住,很快枕着燕王的臂弯,沉沉睡了。   梦里,处飘荡着浓郁的幽兰香。   地宫、天玺、南越,种种往事一闪而过,支离破碎。   等到终于有连成串的画面时,慕广寒只看到铅灰色的天空,落下簌簌白雪。   有人浑身是伤,摔在他的面前。   梦中,那人的脸是模糊的,慕广寒只记得他咳出鲜血,落在一片晶莹的雪面上。   “阿寒,他在骗你。”   “天雍神殿高高在上的大司祭,心中只有他的苍生天下。为了他们,他才不会管你死活,他一开始把你留在身边,就只是……为取你身上月华以赎苍生!”   “阿寒,你跟我走。”   “眼下还来得及,你跟我走,我带你逃离这里!”   漫天大雪冰冷彻骨,利刃一般的话语,更是将整颗心生生插得鲜血淋漓。   月华城主还是后退了一步,在茫茫白雪中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信冕旒。”   “他不会骗我,何况,就算他骗我……”   而且,就算他是骗他,其实也没关系。   因为,一个为天下苍生要我死的大司祭,一个是注定要为天下苍生而死的月华城主。这不是巧了么?   终究也算殊途同归。   慕广寒那时,是诚心地从这个有点悲惨的巧合里,品出一丝命运善意的玩弄。   ……只是,再然后呢。   再然后,又怎么样了呢?   大雪变作了淫雨霏霏,绵绵没有尽头。   那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大司祭落泪。潮湿的寒气顺着那人的脖子落进在他的肩骨桑,寒意阵阵渗透到了骨缝里。   那人抱了许久,最后放下。   怀里骤然空了。他想要抬起手,却僵冷着动不了。   “乖乖,等我回来。”他最后说。   不行,不行。   不能走。   混沌中,他挣扎,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必须阻止那个人的离开,不然一旦分开……   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梦境再度黑沉。锥心蚀骨之痛中,慕广寒只觉得浑身骤冷如冰,千斤巨石般沉重的情绪压在胸腔,他疼得皱眉呻吟,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眼角滑落,湿润了枕头。   “怎么了?”   有人轻轻晃着他醒过来,温暖的指尖替他拭去泪痕。   睁开眼后没有梦中的大雪和阴雨,只有淡淡烛光安宁洒满床榻。   屋内一片黑沉恬静,燕王掌心轻抚他冰凉的脸颊:“是做噩梦了?”   梦境骤然褪潮。   又只剩下零零碎碎、不成片的一些影子。   他恍惚着,嗓子有些涩哑,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大概是从来不曾见过他示弱的样子,燕王似乎饶有兴趣地勾唇笑了。温暖的胸膛靠过来贴着他,“不怕。”   “燕止。”   “嗯?”   他似乎又笑了,像是喜欢他唤他做“燕止”。   “此次我急回南越,是为那些洛州旧友。”他说。   “嗯。”   “你真的不怕么?”他问燕王。   “……”   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能够长久,所有人都会变。   他回南越,会去见旧友,自然也会去见顾苏枋。   纷纷血光乱世,谁也看不清前尘。   哪怕不择手段逆天而为、使用巫蛊邪法,只要能够所向披靡、在战场无往不利。长此以往,未必就不能借此逆流而上、逐鹿中原。   慕广寒相信,如果顾苏枋选择走上这条路,一定有他的理由。   “既是乱世,很多时候世间的法则就已无关道义、善恶、良知、因果,胜负的分晓最终仅是力量的强弱。”   “天道无情,成王败寇,在海清河晏之前,唯一不变的,唯有晦暗难明的混沌。”   “说不定到时候,反而是南越王能说服我,陪他走上修罗之道。”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南越西凉终不免一战,放我回到南越,你必后悔。”   “……”   “嗯。”   “若是那样,你也一定有你的理由。”   “若是如此,也就是该我命薄。”   “我不怕,没事的。”   “快睡吧。”   “……”   昏暗房中,一灯如豆。   慕广寒缓缓闭上眼睛,烛火扔在旋转跳动,一片橘影,恍惚而动摇。   一时千言万语,却又半句也说不出来。   一直以来,每一次他都都能赢了燕王。可每一次,他又总能发现他始终看不透他、弄不懂他。   弄不懂他的戏谑洒脱,弄不懂他的平静真诚,弄不懂他一直以来对于世间一切糟心的事情,无论危险也好挫折也罢欺骗也好伤害也是,与生俱来般的坦然处之。   忽然,心里冒出了一些隐隐的、细密连绵的疼。   “你……”   烛火幽幽,慕广寒再度睁开眼睛,捧起燕止的脸。   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又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烛火下,燕王的唇依旧很漂亮,尽管因为祭塔下那几日,多了几道淡淡的伤痕。燕王对着他时,好像总是虔诚,任他手指拂过唇角也灭有反抗,仍在认真地、乖乖地,等他把话说完。   反而是慕广寒再度语塞。   他是真的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一方枭雄,一只大兔。阴险狡诈,真诚坦荡。问他喜爱自己吗?他说他不懂爱。问他究竟在想什么?他浅笑希望你猜。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什么都要。   可不懂爱的人,却又会一遍遍亲吻他,口口声声什么都要的人,却又好像什么都能轻易放下。   半晌,慕广寒语无伦次,说了些自己听着都很蠢的话:   “你以后,也不能再……轻易相信别人。你就一条命而已!不是每次都能遇上我的。若是换做其人居心叵测之人,说不定趁着治病就给你下毒,你哪天莫名其妙就死了!”   是蠢话,这些事哪里用他提醒。他们这段看似相互依偎、相濡以沫的关系里,也从来没有谁真的掏心掏肺。   一切从头到尾,都只不过一个赌局。   两人心知肚明。   只是纵然是赌局,燕王下的注也太过于大了,大得让他心惊。一个人但凡有点常识,就不该在祭塔跟他一起跳下去,不该信守承诺愿赌服输,不该放虎归山。   在这乱世还诚实守信,只会早早坟头草两丈高,骨头都找不到!   “你究竟,听懂了没有……”   “尤其是,”他苦笑,“以后我不你身边。下次见面,还未必是敌是友。所以下次再见面,你得连我也——”   “嗯,好。”   燕王点点头:“知道了。以后,我都不相信别人,只相信你。”   “……”   “……”   慕广寒想骂他,张口却又鼻酸。   好气又好笑。一时时光好像回到了西凉水神殿祭塔,他让他放手,他也说的“嗯,好”。结果是放了另一只手。   罢了。   多说无益,他不说了。   短短五日,何必再多想。只在被子里难得地往前拱了拱,主动把人抱住,埋头去享受最后短暂的温暖。   燕王的身体总是滚烫又鲜活。对于他难得的投怀送抱,燕止也一如既往地坦然,张开手臂,胸膛像是烧滚的岩浆,就这么把他整个人揉进去、融化掉。   脸颊蹭着脸颊,耳边兔毛银丝绒绒的,呼出来的气息灼热,在冬天里满是暖意。   乱世之中,分别在即,谁也不知明日如何。   唯有这一刻肌肤相亲,如此真实。 第62章   慕广寒犹记刚到西凉,还是隆冬。   而离开西凉那日,已近初春。   烟波轻渺,雾满横江。远山峦若隐若现。船泊岸旁已见江上新柳嫩芽,天空却又絮絮扬扬飘下了最后一次雪。   白雪晶莹,如盐粒一般,一丝一丝堆叠飘落在燕王的银发上,刺目闪烁,仿佛一顶闪耀的冠冕。他今日穿得正式,一身银色戎装,挺拔如松柏。铠甲反射着熹微的朝阳,黑色的长斗篷被江风吹得轻飞翻舞。   ……乱世之中,没什么能长远。   还是到了这一天。   美梦要醒,总归是还是要分开。慕广寒逆光看着燕王,努力把他这一刻的样子收入眼底。   如果。   如果,他迎着刺目朝阳,最后一次偷偷想。   如果,他不是月华城主。   没有过一路来许多不堪回首的曲折。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是以未经世事、最初最纯最好最清透赤诚的样子,遇到到眼前这个人。   而如果,燕王也不是西凉王。   如果世上没有纷争,没有不灭的欲望、算计、欺骗与背叛。没有你死我活,没有那么多求而不得。   如果一切都能简单圆满。   比如桃花三月,陌上花开。月华城主一身华服,流苑潇洒,人生第一次踏入城外红尘,就这么巧遇到策马路过的少年将军燕止。   他们就这么结识,聊得投机,一起提着刚猎的兔子回家。在小院里一起养兔,种一颗枇杷树,一颗杏树,日常一同劳作、郊游,吃沿街美食,游大江南北。   ……   江风渐大。   衣袖之下,一片生冷。   渡桥之上,一只遮风的大斗篷被裹在身上,厚重的暖意。   那斗篷崭新,应当是燕王特意找人给他新做的,丝绒布料沉稳厚实,颈间有他喜爱的雪白柔软兔毛,其余乍一看全是玄黑,但细看四边缘口金丝线又悄悄绣着好多小月亮的纹样,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如夜空点缀。   燕王替他系好领口。   他站得离他很近,身上有淡淡西凉幽兰香,风动,手指擦过脸颊。   慕广寒的胸腔也跟着一动。   其实。   尽管从一开始,他就早早知道,一个洛州之主,一个西凉之王,最终也注定只能擦身而过、无疾而终。   可这一刻,忽然在徒劳辗转不甘心地偷偷想了无数个如果之后,蓦然回首。   他又有了一丝微妙的释然。   因为,如果他他不是洛州之主,而燕止也不是西凉燕王,周遭亦没有乱世、没有纷争、没有欺骗背叛。   那么天下之大,人海茫茫。   两人得要多好的运气,才能在桃花时节正相逢?   根本不会遇到的吧……   反而正因为他是月华城主,而他是燕王,才能使两人不管身在何方,也一定会步步踩遍泥泞,走到彼此面前。   江水摇曳。   朝阳照得水面一片灿烂的金波粼。   临别之际,慕广寒忽然上前一步:“燕止!”   这回他离开不同上次,不知为何人尽皆知搞得排场很大。不止簌城很多官员前来送行,还过来了许多看热闹的周围百姓,簌城江边一片乌央乌央。   旭日之下,广众大庭,众目睽睽。   慕广寒却像是梦游一样:“我想亲你一下。”   “行吗?”   江风盈袖,他回想自己以前,好像从来都没有过这样毫无道理的坦荡与无所顾忌。微微逆光,他见燕王勾起唇角。   “自然是好。”   ……   于是,寒江之上,肆无忌惮。   燕王的唇一直都很软,这事连最离谱的话本都不敢写。慕广寒有时候会偷偷想,这件事是不是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呢?   燕王的手指,也还是习惯性地爱撸他的后颈,一下又一下,酥酥麻麻,这种恶劣的小习惯……是不是也只有他知道。   亲完了,意犹未尽。   于是大庭广众,朗朗乾坤,当着西凉那么多人的面,慕广寒果断拽住兔子衣领又狠狠嘬了几下。   真的不能再管别人怎么想了。   此次一别,也许今生都未必有机会再见。这一刻是再也回不来了,于是他几乎是整个人都怼了上去,隔着衣服,鲜活又狰狞。   明明刚才的吻,还是虔诚又纯洁。   此刻却像是突然发了热、发了癫,心被烈火灼烧煎熬,又如出笼猛兽,动作凌乱又掠夺,混杂着各种晦暗乱绪又不合时宜的念头。   最后五天,他因为燕王的伤,终是什么都没有做。   此刻有点后悔。   余光里,一只金色的发带,此刻正系在燕王手腕上。那是他的发带,燕王一直替他收着的,适才从怀中找出来还给他,他没有要。   “洛州织锦,就赠燕王做留念吧。”   可那条发带,就不应纯洁地系在手腕。而应该被咬在唇齿间,绑在不知名的地方,被弄皱、染脏……   可满脑子污糟糕念头,不可收拾。   最后,倒是记忆里洛南栀月下清冷的几句话,将他脱缰的思绪给勉强拽了回来。还记得那是洛州小院的秋夜饮酒,他微醺开心,想要大醉一场,却被洛南栀劝下。   “别。”   周身栀子香,那人缓缓摇头:“阿寒。烈酒伤身,长醉无益。不如留一点……好做下回念想。”   做念想啊……   他放开了燕王。   雪渐渐大了起来,燕止本就是白发,沾染上更白一团团棉絮白羽。而他自己,高马尾上也有些霜落。   霜落雪满头,也算到白首……   他恍惚一愣,忽然发现他同燕王这个注定短暂、无疾而终的故事,其实某种程度上,已经圆满了。   燕王牵着他的手送他上船。   船头,再用脸颊蹭了蹭他。一头银色杂毛,刺挠挠的。唇那么近,气息相交,湿热滚烫,并没有再接吻。   “阿寒。”   他说,“我舍不下你。”   一句话而已,却如同春雷入耳。   随即,颊边短发骚得人痒痒的,燕王在他耳边最后又说了最后一句话。   风声呼啸。   慕广寒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清。   他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既是舍不下,”他没心没肺道,“以后真想我了,随时也可随时十里红妆嫁到洛州过来。既有过生死与共,我月华城主正室的位置,替你留着。”   “……”   偏偏烟波江上,有船工唱起一首南越歌谣。   吾心难离,彼汝难别,情之所钟,舍之弗忍。   情缱绻,别难忍,欲言不休。   寄情泉下,雁回山间,离愁似长夜。   慕广寒终究还是忍不住,偷偷掉了一两颗眼泪。   等再回过头,又是笑的云淡风轻。   “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再遇。燕王务必……保重。”   真的,保重。   船桨击岸,轻舟晃晃悠悠起行。   人生在世,可惜总是有些东西,总来得太过于早。   比如幼年时的孤寂无依、年少时一腔热忱却不断幻灭的磋磨,把原本好好的人变得不那么好。而有些东西又有来得着实太迟的,比如颈后发梢的余温,比如那一句让他险些崩溃的舍不得。   但,其实也……挺好的。   过去,他好像总觉得,世间万事万物总要盖棺以后,才会有定论。一直在努力追寻和执念的,也始终是一个好的“结局”。   唯有这次,不是。   这好像还是慕广寒人生中唯一一次,喜欢某个人,却没有期待过任何“结果”。   那个人可是燕王。   谁又敢期待同他有什么结果?   能曾经有那么一小段是属于他的就够了。跟燕王过招,碰触到兔子毛就算赢,亲到就算是意外之喜,能让他最后说出一句舍不得,甚至可以说是笑傲天下,是能拿出去炫耀一辈子的程度。   结果,慕广寒发现,反而是他人生唯一一次不求结果,体验十分良好。   甜蜜很多,伤心和痛苦很少。   即便分离,也竟真心地希望对方以后能好。纵然以后再无彼此陪伴,物是人非也好,相忘江湖也罢,他无怨尤。   因为他终于明白了,其实结局根本不重要。   可惜竟是人生已经走到了这么远的时候,才终于醍醐灌顶地明了——无论往后如何,他们之间的相遇,桂花酒、莲花灯、杏子糖、小兔尾,还有那座高塔之中的纵身一跃,都曾是真实的。   而他,尽可以封存那份真实。   他可以爱燕止。甚至长流地、一直爱着这段日子的燕止。   也只爱着这段日子的燕止。   以后的,变了的,和他无关。甚至和此刻的、被他封存了的燕止无关。   瞧,多有趣。   他终于找到他年少时一腔热情的真正用处了。兜兜转转后,终于不用再逼自己逐渐麻木、忘却初心。   返璞归真,却又不是回到原点。   而是一片全新的清朗。   ……   轻舟远去,烟波江上。   楚丹樨煮了茶,叫了慕广寒几次,他却始终没有反应。   月华城主正在想很多有的没的。   在想一年前,他也是同楚丹樨一起,乘着船、沿着洛水南下。那个时候,他是去洛州,去见素未谋面的洛南栀。   短短一年,好多事。   随即,他又忍不住,想起燕王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   那时江风很大,他似乎听到燕王是说的是——   “阿寒,下次见面,若你我都还活着,那我……”   “那我就是你的。”   “……”   肯定是哪里听错了。   心脏微微滚烫,慕广寒兀自摇了摇头。燕王又不可能真的抛下西凉的一切,就那么十里红妆嫁给他。所以肯定哪里不对。   所以。   他那时到底说了什么。   慕广寒想不出来了。恍恍惚惚、百无聊赖,随手摸那满船上的西凉伴手礼。各种精选西凉当地特产,麻仁饼、月核桃,各种名贵黄金珠宝,青金石、猫儿眼,一件一件打开来看。   看得饿了,又从兜里掏出些杏子糖与月核桃。   燕王真好,走前给他兜里都塞满了。   他吃了几颗,还是很香很甜,吃着吃着,忽然升起一个强烈念头——他什么时候,得回一趟月华城才是。   天底下人都知道,月华城主谈恋爱时,极为喜欢给心上人乱花钱乱送礼物。过去多年来,跟他有过点真假的人,没一个少被他拼命送送送的。   结果这次倒好,思来想去,他只给燕止留了一条发带?   这怎么行。   就算如今已分开了、封存了,他月华城主做事也不能厚此薄彼,这般不公平!   既是爱过,燕王又给了他最好的体验,那该给的必须给。他理应送他点特别像样的礼物才是,补送也是送!   真的,他认真寻思,有空回去月华城看看吧。   以前的宝物虽然已经送出去很多,但这几年,小狐狸应该又重新替他搜罗了不少。   雪大了。   他不肯进船舱,楚丹樨就撑伞出来,一直身边静静站着。   而慕广寒再度眺望西凉方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63章   月华城主离开西凉那天,遥远而天寒地冻的北幽,同样下了雪。   与西凉初春的盐粒小雪不同。   北幽雪下得极大,漫天鹅毛什么都看不清,下得像是把世间一切都要埋葬。一场雪像是足足下了永远一样,北风嚎啸,千里冰封,天昏地暗。   不知多久以后,雪停了。   阳光安静洒下照在已万籁俱寂的白茫大地。   冰雪将男子一半的破烂身躯掩埋,只露出他苍白冰封的脸庞,几丝凌乱的黑发黏在耳侧。皑皑白雪,将他身上的一片深红掩盖。一把通体鎏金的法杖落在不远处的雪地上,杖端的凤凰、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杖身的蟠龙下无数符文中,依稀可见“顾兔”二字。   “王上……”   “王上,您醒醒,越王殿下!”   意识明明已沉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却又被人生生拉回。   顾苏枋只觉疲倦已极,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朦胧的视线中,模糊看到的是一张满是血污的脸。   那人原本身上的月白祗服,也已被血水染得乱七八糟、微曲的卷发更不像样子,一片狼藉之一下,唯有温润清透的眉眼一如既往。   ……洛南栀。   “抱歉。”   顾苏枋轻声道,微弱的呼吸每一口都带着白雾:“抱歉,将你……牵扯了进来。”   听他这么说,洛南栀的眸光动了动。露出了迷茫又略微酸楚的复杂表情。   随即,他摇了摇头,决定先不管那些,而是小心地刨雪,想先将顾苏枋从冰冷的覆盖之中挖出来再说。   顾苏枋眼中微微晦暗。   眼前的人终是让他的心里……生出了些许愧疚。洛南栀不知道的是,他的“抱歉”,指的并不只有这一回。   还有两年前的天昌之战。   那次,亦是他毫不犹豫将洛州侯府摆上棋盘,眼睁睁看着他们翻天覆地、家破人亡。   洛南栀本也该死在那次战场。   和无数乱世之中鲜活、被埋没的年轻生命一样,盛放凋零、无人知晓。   顾苏枋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就认得洛南栀。   不算非常熟稔,但每年一次,洛州侯会带着邵霄凌和洛南栀到南越王都找南越女王述职时,而他作为主人家的公子,会带两个孩子一同去放烟花。   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想过长大以后的事情。   ……   雪不知何时又簌簌继续下着。   冰雪冻僵了伤口,顾苏枋已经并不会觉得痛了,只是很累,非常沉重疲倦。他能清楚感觉到最后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逝,一切在这雪地的冰寒中缓缓走向熄灭。   双手被洛南栀从雪堆里挖了出来。   冻僵的掌心里,静静躺着有一片黑色的、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的长方形玉石片。   顾苏枋努力发出最后一点声音。   “洛南栀……”   “你,帮我,把这个,还给……阿寒。”   “当年,他,送给……后来……分了一片,给我。我之前,一直……丢着,很久以后,才终于,学会用它。呵……”   “帮我,还给……”   一大口血从他的喉咙里咳出血,溅在雪地之上,一片猩红。   “王上!”   洛南栀指尖发抖,接过那流光溢彩的黑色玉片。   他的记忆至今是混乱的。   自从踏上北幽,他就时常精神恍惚,眼前总有破碎的幻象扭曲闪动。   顾苏枋告诉他,那是因为他如今不过是个“器物”,是靠着与北幽土玺融合勉强续命的死人,才会在踏上暌违的北幽之土后,自然而然会受到影响。   之后,洛南栀的记忆就更零碎。   他依稀记得去了战场之上,眼前满是飘扬的黑红色“姜”字旗。天地色变,铁马奔腾,刀剑相撞,战鼓如雷,狼烟升腾。   随即记忆却又跳到了古祭塔。   他看到神色阴郁的国师姜郁时,看到自己的身体被此人黑色的利爪贯穿。又看到顾苏枋挥舞长剑,眼睛血红,与那国师对峙。他看到顾苏枋几近疯狂地冲那人嘶吼着控诉着什么,却又轰鸣着听不清。   他看到天玺的力量缠绕上二人手中的武器,两人互相用猩红撕裂的可怖力量贯穿对方的身体。他看到两人互相不肯放手,血水激发天玺发出共鸣引起源源洪流,而一股可怕的力量也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后从伤口倾泻而出,汇入洪流之中。   四方洪流最终交缠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不知什么修罗血海一样的阵法,光芒直通霄汉,白日只在瞬间就骤然变成了一片漆黑。   随后,他好像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等再恢复时,只见夜空之上,硕大的月亮已变作一片猩红的血雾,周遭弥散的不详烟瘴更将夜空撕咬一道巨大的裂缝,暗红色的皲裂歪七扭八地散开,像是在天空扯碎一道道伤痕。   那样诡异情的景中,他却听到顾苏枋笑了。   猩红的月光照到他那张绝美的脸上,他神色扭曲,近乎癫狂:“阿菟,娘亲……哈哈,我做到了……哈哈哈哈哈。我做到了!”   “你们看,我做到了……”   在他对面,国师支离破碎的身体从高空直直堕下,重重摔在地面,溅起一片尘土。他匍匐在地筋骨尽断,满是猩红血丝的眼里写满功亏一篑的不甘与绝望。他疯狂冲顾苏枋嘶吼:“你都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顾苏枋突然不笑了,浅色的眸光如释重负,像是终于从极度煎熬终于解脱一般,却又显得失魂落魄。   他看都没有多看国师一眼,只喃喃自语。   “是啊,我都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我全都做错了。”   “阿菟,娘亲,苏枋知道错了……你们看看我,我知道错了。”   几声轻响。   碎裂的声音。   洛南栀能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同时,国师手中的风玺和水玺,顾苏枋手中的火玺,也同时出现了碎裂的裂痕。   姜郁时更像是彻底疯了一样,狂吼不止,眼睛里流出血泪来,他用尽力气将天玺最后的力量引出来,那力量与顾苏枋手中的力量剧烈相撞,一时日月无声,碎石炸裂,业火席卷,脚下的塔……塌陷了。   坠落的那一刻,洛南栀恍惚的想着,大概这次终于真的要死了。   很可惜,没能跟霄凌好好道别。   很可惜,没能见到阿寒最后一面。   但于一个“死人”而言,能得有那么短暂的一年半载偷来的时光,已经是幸运了。   他是不是,也该知足了呢?   ……   洛南栀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在一片雪原上醒来。   寂静荒芜的战场,残破的旗帜,到处散落的盔甲和残兵的尸首。他缓缓起身,未曾有一刻比如今更加清楚地知晓,自己真的并不能算是一个正常的活人。   胸口被国师贯穿的伤口还在,却不流血,也不疼。   若说之前他只是被剥夺了感情,如今温度都感觉不到了。天寒地冻,他一身单衣,鞋也没了,却不觉得冷。   这真的还能算是活着吗?   可是,若说没有活着……他却又能清楚感受到,此刻那块黑色的玉石片放在掌心,其中暗流涌动的丝丝力量。   “王上,这一切,究竟是……”   他想要一个答案。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一个答案。可顾苏枋却没能回答他。   他看到,日光照在顾苏枋那张苍白透明的脸上,血水正从他的七窍出血来,他的脖子、手腕,白玉一般的皮肤突然迅速地开始皲裂、撕裂,道道新鲜的伤痕,血肉斑驳。   “王上!!!”   洛南栀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就这么看着顾苏枋在他眼前由内而外地四分五裂。在那样可怖的场景里,他似乎听到一丝微弱的声音,赶紧不顾血污,俯下身去。   “阿菟。”他只听到顾苏枋轻声低语,“这就是,你当年……最后……承受的,是吗。”   是吗。   雪原静静,无人能再回答。   良久,洛南栀伸出手,合上了南越王那双暗淡无光的漂亮浅色眼眸。   万籁俱寂,冷风呼啸。   洛南栀茫然地、像一座冰雕一般,孤零零在天地之间独自跪了一会儿。   他虽记忆零散,但此刻多少算是记起来一些——天雍关下的大战,其实是顾苏枋大胜。北幽军疲敝不堪一击、很快溃败,天子带大军退守古姜城,国师姜郁时则带了少量轻兵直奔古祭塔。   若是寻常将领,本该不管姜郁时,而全力追击天子大军才是。   顾苏枋却全然不顾天子大军,挟精锐只顾去围国师的祭塔。   那么,那些被南越王丢下的将士,如今怎么样了?   是否安然退守?有无安全营寨?万一在群龙无首时遭天子军集结反攻……   他得找到他们才行。   洛南栀始终记得,当年他重伤坠入水底,有神灵救了他。那个人身上有朦胧的月光,他一直把对方当做月神。   月神声音很温柔,让他替他去救某人。   可惜他没能听清,月神究竟让他救谁。   于是之后的日子,他只能尽自己微薄绵力。身边有谁,就努力护好谁。身在什么地方,就护好那里百姓。而今,南越军即便被天子军伏击,也应该还有人活着,他哪怕能找到一两个也是好的。   想罢,洛南栀起身。   身后茫茫雪原无数尸骨,在他身后化为点点萤火,缓缓升入空中。   ……   洛水江上。   清早登船,一晃已过了晌午。   午后吃完饭,慕广寒自顾自在船舱猫了一会儿,埋在燕王送的好几件西凉狐狸毛、兔毛大氅沉沉睡了一觉,醒来炊烟袅袅,楚丹樨正在外面煮茶。   “咳……这些日子,也是辛苦你了。”   慕广寒是有些愧疚的。   想来他之前离开西凉时,是真的完全没想起来要带这个人走!   虽然他也知道这事不完全是他的错——他有时努力想,还是能依稀想起自己曾经跟这人有过一段,后来吃了忘情药才把人给忘了这件事的。   但,即使有充分理由。   人家毕竟作为侍卫,也在他身边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待得够久了。作为前情人不记得人家也就罢了,作为侍卫也天天记不住,太不做人了吧自己这是?   于是乎,他寻思着多少和这人搭搭话、套套近乎聊聊天,表达一下自己也不是完全不在乎人家,好歹努力试着做个人。   然而很无奈的是,慕广寒自认为算是还挺擅长聊天,偏偏同这位楚侍卫完全聊不下去。   毕竟,能聊什么?   小时候一同在月华城的往事?他不记得了。   后来的共同经历?他也不记得了。   至于楚侍卫你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爱读什么书一类的问题,他自知问完就忘,总是重复问未免显得太不礼貌!   哎,难。   正尴尬着,就见烟波对面,开来一条大船。   那个船实在是够大、够精美气派,远不似普通商船。桅杆高高立着、崭新的白帆上绘着龙腾云海,船头更是一只威武雄壮的大夏神兽。虽然并没有吹吹打打张灯结彩的大阵仗,还是一瞬让慕广寒间梦回当年。   他南下洛州,邵霄凌开大船吹吹打打,来接亲的名场面。   正想着,再定睛一看,对面难道不就是洛州的船么?而船头那个不似曾经高调,但依旧迎风招展的旗子,不也是“邵”字旗?   “霄、霄凌吗?”   船只渐近。   船头,一名朱衣金甲、打扮一如既往富贵逼人的年轻英俊少年郎,斜着眼往下瞅了一眼。   四目相对,那人的高傲脸瞬间变得傻气了起来:“啊啊啊,阿寒阿寒阿寒阿寒阿寒!”   超大声。   不是洛州少主邵霄凌又是谁?   两船靠近,邵霄凌直接一蹬腿就从船头跳了下来,砰的一声差点没把慕广寒的船给掀翻,人倒是风一样扑将过来,一头扎进慕广寒怀里:“呜哇哇哇哇哇哇阿寒,呜哇哇哇哇哇哇阿寒,你终于回来了呜哇啊啊。”   洛州少主·纨绔子弟·邵霄凌是当场擦鼻子又是抹眼泪的,再抬眼,一张俊脸已经通红凌乱、花得像猫。   或许别人觉得他过于夸张。   他自己可不这么想!   邵霄凌自问这大半个月,自己过的……那都是什么凄凄惨惨、人间疾苦的日子哟?   本来跟好友一起合伙在陌阡城钱骗得开开心心,怎料南越王顾苏枋突发恶疾不做人,在地宫研究起邪法毁天灭地。   他倒霉被抓,他家竹马洛南栀为了救他被挟持北上,他眼睁睁看着无计可施。   想去救人,但怎奈还要带着好容易救下的一堆百姓回去安置。安置这事听起来容易,但是好几千人那么多张嘴,又是大冬天的还要给他们找住处避寒取暖不能让他们露宿街头,洛州也不是什么凭空能多出几千间房舍的地方,还得给他们一一登记、画押□□,要安抚民心、预防疫病、驱散恐慌言论,并防止有人趁火打劫偷抢爬拿……事事种种,一州州侯天天都要忙这些人间琐事,哪里容易了?   给他这些日子忙得都要掉头了!   好容易忙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终于把难民都安置妥当,他又惊闻西凉王都狮虎城被僵尸阴兵侵袭、西凉王行踪不明。   这可要了命?他们家阿寒在西凉!   他当时想就立刻派船去接,但是那个该杀千刀的南越王顾苏枋哟,摆血阵献祭王都不说,陌阡城往西凉渡口的道路都给落石封死了。他为了清理出一条过来的路,又吭哧吭哧带人干了好一阵。   他,邵霄凌,洛州著名逍遥二世祖,一辈子都没干那么多辛苦活儿。   这些天走的,脚上都磨破皮了,英俊的脸都急出火疖子了,终于顺利接到人了,谢天谢地! 第64章   慕广寒也是直到见了邵霄凌,才听闻陌阡城被毁、南越王北伐之事。   纵然知道邵霄凌不会对他说谎,可也还是直到路过陌阡城,亲眼看到曾经繁华王都被夷为平地的断壁残垣后,慕广寒才肯彻底相信这一切。   他不明白。   想不通顾苏枋为何会修行邪术,更不明白他何以突然决定举兵北上,攻打北幽。   天下纷乱多年,且不说南越多年偏安一隅以全太平,根本没道理突然大兴兵戈。就说真的要打,那也该先下西凉或是东泽,发兵直进北幽简直就是腹背受敌的送死行为,实在是毫无道理可言。   这种毫无章法的愚蠢用兵之术,实在不像是策略一流的顾苏枋的作风。   ……   一行车马进入城中。   曾经的繁华陌阡城,如今仅剩残垣。   慕广寒同邵霄凌一起,绕过曾经白璧无瑕的残破石井墙,走过满目疮痍的旧东市,踩过破碎的器皿、陶罐,走过原本香火鼎盛的寺庙残骸,终于到了只剩一些零散石柱残骸、鬼泣森森的南越王府。   邵霄凌凭着记忆,带慕广寒找到了地宫密道。   “就是这!”他指着旁边树上一片破布喊道,“我从地宫出来时系在这书上的记号,这里就是入口!”   只可惜,地宫已然坍塌堵实,找到入口也已挖不进去。慕广寒只能安慰干着急的邵霄凌,事情要一件一件办。   他向他保证,自己之后一定会去北幽、替他寻回被顾苏枋带走的洛南栀,但在此之前,两人还是得先回洛州,将身边的一切安顿好才是正事。   不久,天色已晚,一行人去城外的月神庙暂宿。   邵霄凌倒是一如既往大咧咧,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早早就在慕广寒身边凑着睡着了。而慕广寒在一轮新月下,倒是有些思绪万千。   如今的顾苏枋,究竟为什么……   若说在西凉时,他还心存“顾苏枋可能是无辜的”最后指望,如今眼前的一切,只能强迫他接受现实。想着,忽然身边邵霄凌一个翻身,一只温暖的手“啪嗒”搭在他身上。   他愣了愣。   “……”   等回过神来,暗自一阵要命的自我嫌弃。   明明以前在洛州时,他并不是没跟邵霄凌为首的洛州一家四口一起睡在一张床上过。不仅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还挺喜欢身边有邵霄凌的。因为和身上凉森森的洛南栀不同,洛州少主的火力一向旺,身上一年四季比常人暖和,是个不错的抱枕。   直到这次,从西凉回来……   这邵霄凌的温度,未免和燕王有些过于像了!   让他在一瞬间差点习惯性反手抱回去。慕广寒耳朵嗡嗡作响,心里一阵荒唐——他已经离开西凉了,在那里发生的事情,也已封存、束之高阁了。   回到洛州,他不该有事没事,还总想起那个人。   好容易平复心情,努力睡着,慕广寒却又陷入了一个梦境。   梦里,他在一片漆黑中终于看到了那个邵霄凌描述中阴森的地宫,看到了成千上万骷髅上面诡异的法阵,也看到了长明灯烛火道上,长衣曳地、祭司装束,看不清脸上表情的顾苏枋。   南越王在地宫一片摇摇欲坠中,提着流金法杖走到一个被缚跪的男人面前。目光冰冷。   “你已再无用处了。”   他道,法杖尖处对准那人。身后传来清雅虚弱的洛南栀的声音:“顾苏枋……我跟你走就是,你别再……滥杀无辜。”   那声音却不曾让顾苏枋停顿半分。   也是直到这时,慕广寒才终于看清被绑着跪在顾苏枋面前的人。那人一头散乱的黑色长发,周身有伤,原本俊朗的脸庞被折磨得苍白憔悴,那双眼睛慕广寒是见过的,很久以前,那人也曾经在山中小屋眼含温柔对他笑。   那是乌恒侯卫留夷的眼睛。   梦境中淡淡的牡丹花香,顾苏枋居高临下,似是有些怜悯、又不耐烦地端详了卫留夷一会儿。   “就凭你,”他道,“你也配啊……”   “凭你也配身有月华,而你竟还不肯知足。呵,乌恒侯,你可知你一刀刀割过的人,曾是别人多珍惜的人?”   “算了,反正你也不配知道。”   他说罢,提起杖端利剑,重重一声,就这么刺穿了卫留夷的胸膛。乌恒侯摔在地上,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牡丹香混着血腥浓郁起来,刺得人眼晕头痛,而慕广寒就这么从噩梦之中惊醒过来。   他仍在城外小庙,邵霄凌继续在他身边睡得很沉。   月朗风清,万物宁静。   他却再难入睡。   隔天一大清早,慕广寒带人折返城中,又挖了一次地宫残骸。   他不确定,那个梦是否只是一个毫无道理的梦。他只知道,如果顾苏枋真的杀了卫留夷,这层层废墟下,必会有卫留夷的尸骸。   只是,废墟残骸,实在无穷无尽。   午后更开始下雨,没法继续再挖。陌阡城初春,河边已有新柳,嫩绿的芽从残破的石缝中钻出,斑驳的青苔上生出了小小野花。破庙的神坛上石像已不在,却仍有人们放去几束残梅祭拜。   慕广寒静静站了一会儿。   他想起一些人。   不止卫留夷,还有樱懿,以前的傅朱赢,等等故人。   虽已都是旧事。   故人亦已经年……   雨停以后,他也去采来了一大捧红梅摆上祭坛。尽管也知道,故人多半根本就不稀罕他的祭奠。有的可能还记恨他,觉得他大可不必在此假惺惺。   他都知道。   所以并没有点烛烧纸。不过只是,作为缘浅粗陋的旧相识,聊赠一缕香罢了。   ……   几天后,一行车马终于回到洛州。   洛州乃江南之地,已是春水悠悠,田间浓翠。   船漾江上,两岸细柳,渔翁撑篙,悠然自得。水中色彩斑斓的野鸭追逐着水中的小虫,岸边青瓦白墙依水而建,茶馆林立、早市喧嚣。桃花也开了,满树粉红在微风中婆娑摇曳,正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悠闲好风景。   小船荡漾,慕广寒回头看了邵霄凌一眼。   二世祖正抱着手臂站在船头,叼着两片柳叶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那派头,和任何地主家的傻儿子视察自己的产业沾沾自喜的模样并无二致。   但,近来了发生那么多事,风雨飘摇。   唯独洛州,却能在南越骤变、洛南栀亦不在的情况下,仍旧保持地这般井井有条、繁华安宁。   足以见得这位看似纨绔难、当大任的洛州少主,其实想好好做的话,无论是撑起大任或者安定民心,都还能做得像模像样。   岸边,洛州旧人们,李钩铃,书锦锦,小少主邵明月,还有西凉小黑兔等人,都来码头迎接了。   众人回到洛州侯府,相亲相爱弄了个接风宴,晚上又赶紧一起认认真真开了几个会。   因为实在没有太多时间能够耽误。   未免夜长梦多,慕广寒当然是想早去北幽,快点把洛南栀找回来也好早日安心。但在这之前,洛州的一切管辖布防,更是当务之急——   毕竟如今的洛州,早已不是一年前他来的那个只剩半壁的洛州。   如今的洛州,天昌战后被瓜分的失地已在上次与西凉一战的大捷中尽数收复。后又在慕广寒前阵子直接绑了卫留夷和宁皖侯的运作下,先后接管了一半仪州和乌恒的全部土地。   要知道,南越下属本一共就四州。   一番操作下来,洛州已占了两州半,而如今王都陌阡城毁、南越王又带兵北上,他们洛州深谋远虑、经验丰富的路霆云老将军,已经等不及慕广寒回来发号施令,几天前,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将军已经雄赳赳气昂昂跨上战马,跑去接手宁皖了。   也就是说,不日,南越四州,更会有三州半在洛州侯手中。   “所以霄凌,你如今虽名义上还只是个洛州少主。”   “但实际上,已等位同南越王了。”   邵霄凌:“……”   邵霄凌:“啊????”   慕广寒点点头:“洛州既已占尽南越三洲,你就已经掌握了实际的南越控制权,顾苏枋就算人在南越,眼下已经名存实亡了,更何况他又不在。如此,你更要担起安定整个南越的责任。需知疆域变广、百姓变多、民风各异、纷争不同,要考虑的事情也会成倍增多,你身在上位,治理愈须小心谨慎、防微杜渐,也要考虑更细,小心维护平稳安宁,务必防着下辖三州有人煽动民心、趁乱起势。”   “而在外,也要防着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尤其西凉军可能与北幽联手,对我南越两路夹击。这其中防务之难、如何筹措军费、如何确保粮草、如何保边民安居,都甚是不易。”   邵霄凌:“啊???????????”   “总之就是,待我北上去找南栀。整个洛州,哦不,整个南越,就要靠你多费心了。”   “肯定会忙得要命,做好准备。”   邵霄凌:“………………”   他听得云里雾里,整个人一张俊脸都发青了,再也不复之前的意气风发,整个人直接陷入一种七上八下的癫狂状态:“不是,别啊,阿寒,我就只是个小小洛州少主,我没有野心,我绝对管不了整个南越啊。”   “我、我其实,我从头到尾连洛州少主都不想当!我也根本没资格,要不是实在没人了也不至于轮到我。我是真的没本事,也没啥能耐。阿寒,这个责任我担不来的啊你找别人吧会要命的阿寒!”   慕广寒:“少主不要过谦。前段日子,我和南栀都不在洛州,少主一个人不也是好端端做来了?”   邵霄凌百口莫辩,装若疯癫,“那是因为所有人都帮我啊!”   真的,所有人都帮他。   得亏洛州人才济济,李钩铃、拓跋星雨、钱奎、书锦锦、路老将军都在左右,很多事宜才能不用他说就运转良好。早在慕广寒回来之前,阿铃和沈策就已经去过乌恒一带稳定人心,路老将军坐镇通往宁皖的军事要地,并派了拓跋星雨和钱奎去接收宁皖,更让之前从随州收到的副将文隽去布东北边防。   邵霄凌真的,毫不夸张的讲,人生全靠身边人!   小时候靠父亲和兄长,长大了靠洛南栀,洛南栀不在了靠身边众人。他这个废物点心二世祖主公唯一能做的,就是同意同意同意,升官升官升官,给钱给钱给钱。没别的了!   慕广寒:“但,别人都愿意给你依靠,也是本事啊。”   邵霄凌:“这算哪门子的本事啊?”   ……   当然算本事。   邵霄凌这人,看着本事不多、好像只是单纯运气好、傻人有傻福,才能从小到大身边围绕着一堆好人,大家愿意保护他。   但其实,真的放他一个人恶劣环境,他实际存活能力又很强,做事也并不怎么拖后腿。   比如之前与西凉战中,慕广寒交给他办的所有事情,他也从来没有掉过链子。更别说在他与洛南栀的各种故事里,他花式作死但就是不死、在各种危险的古代王陵、机关密道里七进七出毫发无伤的丰功伟绩,也是人人称道。   这次也是,成功地维护了南越的稳定,虽然他自认为什么都没有做。但陌阡城的百姓确实是他带回来安置的。   当然了,以如今天下乱世枭雄并起的格局,无论是西凉燕王、南越顾苏枋、东泽纪散宜、还是北幽天子国师,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像邵霄凌这样“仅仅是个不掉链子的好人”,乍一看是不怎么够看。   但偏偏史书中的乱世里,又总会冒出一两个像他这样待人宽厚、尊重下属的主公。这类人自己能力未必太强,却能与忠心耿耿的手下不分贵贱、配合默契,靠人情味建设出一片安宁繁荣的好地方。   慕广寒觉得,邵霄凌是可以走那条路的。   至少倘若眼下南越有内乱,有他坐镇和众人支持,应该可以稳得住。   反而如今要严防死守的,其实是外忧。   而所谓的外忧……   其实就是西凉,就是燕王。   反正慕广寒是觉得,换做他是燕王,得知南越王举兵北伐、南越空虚,那还不赶紧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集结军队来从后方攻打南越!   肯定马上就来了。   这么好的机会,不来他就不是燕止。   难道还能指望燕王“顾念与月华城主旧情”?那他肯定是疯了,燕王也疯了。   唉。   没办法。   乱世之中,缠绵一过,大家该干啥还得干啥。   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   也罢。   曾经拥有过,也足够了。   轻舟已过,你死我活在乱世也是正常的,习惯就好。   ……   随后几天,慕广寒去了与西凉接壤的乌恒,每天同李钩铃、沈策在城墙上研究如何严防西凉。   万万没想到,他明明都已经从之前的难舍难分、偶尔思念的恋爱脑,切回了满肚子“怎么打燕子”的宿敌脑了,怎么还有人能引发他强烈的戒断反应。   那只西凉小黑兔。   天天在他面前蹦跶。   因为十岁的小少主邵明月非常有进取精神,特意跟慕广寒跟到了乌恒,贴身学习如何布置抵抗西凉的工事,他的好朋友西凉小黑兔燕扑朔,也跟着来了。   还是那句话,小黑兔一样是西凉口音,长一样毛遮脸,一样很漂亮的唇,一样爱舞枪弄棍。   任慕广寒再强悍,再一心念着等西凉兵来了,怎么火烧燕子、水淹燕子、活捉燕子。也架不住有个人哪里都像燕王,天天在旁旋转跳跃不停地晃。   直到有一天,邵明月决心要给小黑兔“打扮打扮”。   他把小黑兔乱七八糟头发梳上去了。   这眼睛可真够眯的啊……   真不是慕广寒自己不咋样还喜欢嫌弃别人。实在是好好一个别的地方都好看的小黑兔,偏偏长了这样一双眼睛!   人生第二次看,还是觉得暴殄天物。   他再一次暗自庆幸。   好在他对燕王的所有动心,想要死心其实都很容易,下回见了掀一下刘海就行。   明明这么想,慕广寒发现自己竟然……咳,还能不能完全死心。   他甚至不死心到硬生生的,又去找小黑兔确认了一遍:“真有人说你和燕王(长得)一模一样?”   小黑兔不解:“城主,您这次去西凉,跟我王叔也待得挺久了,你难道觉得我们不像吗?大家都说(性格)一模一样啊。”   “……”   他好了。   真的,他好了。   慕广寒一片释然,可以继续安心策划打燕子了。   朦胧才产生美,掀开只有眯眯眼! 第65章   数日后,慕广寒在南越该交代的部署,都差不多交代完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收拾行装北上寻找洛南栀。可就在他收拾行装,传来了南越军在北幽全军覆没的消息。   南越王一意孤行讨伐天子兵败,如今尸骨无回,一时南越各州百姓再度人心惶惶。   邵霄凌更是快急疯了。   “那南栀呢?他如何了,有没有人见过他!”   “不行,阿寒,我也要去北幽救南栀,你带我一起去北幽好不好!”   可偏这一年的江南春汛,又来得比往日早得多。洛水支流在南越最多,一时乌恒、宁皖多地受灾,百姓流离失所,急需官府赈灾安抚。   邵霄凌简直欲哭无泪。   “呜呜……呜,不行,我得去北幽才行啊……”   然而最终洛州少主在灾情的压力之下,也只能抹抹眼泪偃旗息鼓,咬牙先去履行他身负的职责,连天加夜指挥治水救援、赈济灾民。   慕广寒北上的行程,同样被耽误了几天。   除了水患封了道路,还有一点更是因为,他实在是有点看不懂眼下的局势——   预想中的西凉军必趁南越空虚南下侵袭乌恒边城的戏码,并未如期而至。   当然,燕王没来,不是因为他不想。   而是因为与南越兵败几乎同时传来的,还有北幽天子对西凉宣战的消息。   天子晏子夕广发檄文,以此次南越王谋反为契机,以西凉南越多日的往来书信为证,称西凉为此次南越谋逆之同党,并同时罗列西凉燕王这些年野心扩张杀戮四方、篡雁氏之位并对二位雁氏王子掘墓毁尸、不敬神明损毁西凉水神塔等几大滔天罪状,公然逼燕王自裁。   但,燕王那种人又怎么可能乖乖自裁。   西凉当天就回了一封昭天下书,书信里直接罗列天子无道、暴政虐民的种种罪责——就在这一年,北幽军曾在西凉边境趁冰消雪融时派人堵塞河道、断绝水源,又在边民春种之时火烧农田。除此种种,哪里像是天子所为?除此之外,信中又罗列有天子不宽仁爱、宠幸奸佞、纵容动荡、轻率开战等等罪名。总之,直接向天下交了一封态度坚定的反书。   西凉本就民风彪悍不羁,燕王再晋一步更早是人心所向。如今终于揭竿一呼,西凉百姓群情激动、雷霆震荡,“反了天子”的呼号如山洪暴发势不可挡。   “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唯有我燕王庇佑一方安宁!反者为先,正道昭昭。天地为证,民心为基。西凉只愿拥燕王为皇!”   “天子无道,毁我水脉农田,天下得而诛之!燕王神武岂怕无德昏君?燕王无畏,天下共叹,血战紫宸,誓灭天子独尊。”   “天佑西凉,吾主燕王!旌旗招展,誓除暴君。”   “杀——!”   随后,更日日有不一样的消息传来。   有的说是两军首战西凉大胜、北幽溃败如丧家之犬的。却又有的说是北幽内奸煽动西凉内乱,燕王腹背受敌。再过两天,更是传言雁氏的两位皇子死而复生、冤魂索命重创燕王。又隔日,上午说燕王死了,下午说又活了。   总而言之,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大致可以总结为——南越王顾苏枋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北上讨伐天子,随后天子更毫无道理地向西凉了宣战。   一切都实在难以合乎兵法、天下时局之理。   与此种种,谁能看懂?   ……   慕广寒觉得,不仅他看不懂。   此刻突遭飞来横祸的燕王,只怕更未必能看懂。   就,为什么啊?   顾苏枋疯了才会去打姜郁时,一如姜郁时疯了才去打燕止。   虽然非要说的话,纵观古今兵戈纷争,动荡乱世,倒也并非人人皆能看清形势、做出明智判断。但毕竟“变化无穷而道可寻也”,但慕广寒相信以姜郁时、顾苏枋据守一方多年的实力,绝不可能不懂判断那么简单的形势。   却为何双双都选了他眼中的下下之法,甚至……他完全理解不了的末路穷途?   慕广寒如今唯一的感叹,就是侥幸自己不是燕王。   若换成他是燕王的角色,遇上这种倒霉事,只怕早就吐血三升了——   是,西凉这几年确实强大,也南征北战、不断扩张,但再扩张,也离天子之土八百丈远。更与北幽从无什么血海深仇,如何莫名其妙就被锁定?反正慕广寒是想不通。   退一万步说,就算天子北幽将西凉视作威胁,担心西凉一家做大想要除之而后快,那正确的做法,也应该是先与西凉各自心照不宣出兵周边,一西一北快速瓜分南越、东泽等地。   等到天下二分之时,再定乾坤之战。   这是任何一个哪怕懂一点点谋略之人都该明白的简单道理。可如今北幽倒好!直接丢开南越和东泽不管,就冲着西凉宣战,这成什么了?   不成目光短浅的疯狗了吗?   只顾一股脑咬住西凉一家不放,全不将整个天下当做一盘棋。也不想想北幽如今有实力一口吞下强悍的西凉吗?打这场战争的结局,只会将北幽与西凉一起拖下泥潭、彼此消耗!   而同时,不显山露水的其他势力,则默默屯兵屯粮、发育赢麻。   尤其是慕广寒的南越。   本来南越王谋反一事,给南越种下了重大危机。天子若马上以此为由南下讨伐,又或者趁机索要南越州府的管辖权,便是慕广寒再有谋略也会十分被动。   更不要说,再来个西凉趁火打劫、从背后偷城……慕广寒都能想到那会是个什么内忧外患、风雨飘摇、腹背受敌的情况。很有可能他前一年的所有仗都白打了,所有安定民生的活儿都白干了。   但谁能想到,北幽那边……它疯!   毫无战略格局,理都不理南越,只顾盯着燕王打。   以至于南越本来岌岌可危,如今却突然卸下所有重担。只要继续一边岁月静好与世无争,一边看那俩笑话同时做好战备就行。坐等两败俱伤那日,再去渔翁得利。   这是什么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   慕广寒真心庆幸他是那个大缺大德偏安一隅看笑话的洛州幸运儿,而不是被一口疯咬的倒霉鬼燕王。   真的,西凉这次是真·无端倒大霉。   换他是燕王,这个倒霉的疯狗局他也破不了!   ……   慕广寒耐心等了几天,没能等来馋馋。   ……不过,也是。   燕王此刻纵然来信,又能在信中跟他说什么呢?感叹命运的不公,痛骂北幽的思路清奇么?   很快,南越春汛灾情就在邵霄凌带人各地赈灾、安抚民心,修建堤坝的种种艰难辛苦后,成功防住了。   短短半年光景,这也是洛州少主邵霄凌第二次带了难民来洛州安家。洛州的居民大多淳良好施,何况一回生二回熟,安顿也进行得顺利,很快新的房子就起来一片。   著名二世祖少主,近来成功实现口碑逆转,民望一路走高。   虽然有些歌功颂德的话放在他身上还有些夸张,但至少许多南越人从此承认,至少邵霄凌“长相喜人,是个好人”,虽然文韬武略比不上他爹,倒也挺有自己的……可取之处。   春汛过后马上又到了农忙季,邵霄凌又去监管种子,忙得不行。就连慕广寒真正启程北上那日,他还在洛州城外的田间地头忙活着。   华服变布衣。   慕广寒站在树荫下,只见邵霄凌侧颜轮廓挺拔卓绝。眼神却是柔和的,就像旁边柳树生出的新叶。   他长得本来就好,如今一身寻凡布衣,倒是比以前锦衣华服时看起来更有州侯威严、像模像样。   他身边,一袭红衣的李钩铃也在。   西凉军被北幽全部牵去了北方,她因此闲暇了些,也来帮忙农耕,此刻正在试图用一颗糖哄路过的孩子。   结果。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李钩铃不明白,她明明才见过那个笨蛋少主用糖果哄路过的孩子,她一模一样如法炮制,为什么对方却哭了?   甚至还越哭越大声,哭得地动山摇凶猛至极,旁边种田的大人都纷纷侧目过来。   邵霄凌叹:“阿铃,多半是你在军中待多了,眼神里杀气重。”   李钩铃:“你胡说!”   哪里杀气重了啊,她那么年轻活泼俏皮温柔。邵霄凌无奈笑笑,将她手中糖果拿了过去,洛州少主只是往小孩面前一蹲,嘿嘿一个粲然脸,小孩就不哭了。   李钩铃:“……”   然后她就见邵霄凌把人抱起来哄了一会儿,哄好了,糖也吃了。   李钩铃:“……什么破洛州,还是乌恒好!”   至少她在那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不像洛州这边只认这个傻子少主!   一会儿,邵霄凌从田里出来了,两手还湿漉漉的。   他冲慕广寒笑了笑:“阿寒,你就放心北上吧,我来照顾好洛州。”又对楚丹樨道,“拜托你务必照顾好阿寒。”   楚丹樨颔首。   慕广寒亦对李钩铃道:“阿铃,霄凌就拜托你照顾了。”   李钩铃:“你就放一万个心吧,便是我一个不够,好歹还有路将军、钱将军、小拓跋他们,还有聪明的小明月!”   邵明月和小黑兔特意拿了刚蒸的馒头包子来,慰劳种田的各位,此刻一黑一白两个团子正在跑来跑去送吃的。   李钩铃:“嗯,果然还是小小少主可爱多了!”   ……   树荫落下的光,把邵霄凌的眼睛衬得黑亮。   “阿寒,那个……”   “我、我知你一直聪明又厉害,从来都能运筹帷幄、逢凶化吉。但北幽之地……实在是寒凉又凶险,你可务必千万要小心!”   “……”   “我,我已经没有别的家人了。”   “就只有明月、南栀,还有你。所以你一定要回来,带着南栀一起回来。”   慕广寒:“你放心。”   “阿寒,我的意思是……!”   他拉住他,有些着急。   那是慕广寒第一次在那张一贯嚣张又明亮的脸上,看到一些迷茫、忧心和不安。   “我的意思是,无论找不找得到南栀,你都得回来。你要是也出了什么事,我、我真的,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   “这你放心。”   慕广寒道:“月华城主命很硬,只要我回来时你还活蹦乱跳的,就肯定能再相见。”   邵霄凌十分自信:“这你大可放心了!从小算命都说我命也特别硬,而且特富贵、特能活。”   “那我走了。”   “等等!”   邵霄凌忽然又叫住他,去旁边马车上拿了一件布包的东西。   那被包裹着的是,一把通体雪白、流光溢彩的剑,正是洛南栀的名剑“疏离”,剑柄挂了一只小小的金铃。   “这把剑,是南栀父母送他的成年礼。”   “这个铃……则是我很小时,送给南栀的第一件礼物。”   “是金的,一对,我拿大半年的压岁钱买下的,我跟他一人一只。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买礼物给身边人的,小时候尤其喜欢送南栀。”   “可渐渐,我发现买给南栀的礼物,他好像从来没有穿戴过。我以为是他嫌我品味不高,之后就不太敢随便给他买了。”   “但其实……不是的。”   “后来我才只道,其实我买给他的每一件东西,他都非常珍重地收了起来。他只是舍不得拿出来用……”   慕广寒看着他。   犹记初见,那个站在船头邵字大旗下的嚣张青年,如今的他似是没变,似又是多多少少成长了一些。   “正好,阿寒你的望舒剑不是坏了么,疏离是南越名剑,你路上拿这个去防身。”   “其实我前几日,也在古董店给你淘了一只铃铛。咱们有的东西阿寒也要有。只是今日忘记拿了,等你回来再问我要!”   “阿寒,路上小心。我等你回来。”   ……   隆冬已过,西凉与北幽边境之处,原野上已经开出花来。   “咕——”   燕王手腕上绑着一条浅金色的丝绦,映着朝阳泛着刺眼的光泽。一只白色黑花海东青展开双臂挡住太阳,落在他的手臂上。   “馋馋回来了?”   他亲了亲鸟儿,从鸟儿脚上取下原封不动的小竹筒,微微皱了眉。   “信没送到,他人不在南越?”   “……”   “也罢。”   写给月华城主的信里,是最近西凉发生的诡异之事。   事情要从北幽宣战,大军进犯西凉边境之时开始说起。西凉不仅边城被扰,王宫也又一次遭遇了刺客——一只黑衣尸将大半夜无声无息潜入王宫,轻车熟路直冲燕王寝宫而去。   好在那日,西凉四大将军正在宫中与燕王彻夜商谈。   四人都是西凉武力巅峰,又都曾与这类黑衣尸将交手的经验,早就清楚攻击要害根本没用,要么火烧,要么大卸八块。   又刚巧,那日宣萝蕤正带了她的新武器玄冰锁链给大家炫耀,几个人通力合作,用铁链将那尸将捆住勒住,七手八脚各显神通,直接将那僵尸大卸八块。   然而,一切做完,灯火之下等众人看清僵尸面貌,不禁大骇。   实在是尸将头盔下的脸孔太过熟悉,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西凉王宫喋血之中,被杀死的西凉二皇子雁真。   惊悚之余,宣萝蕤与何常祺马上连夜带人策马前往郊外王陵墓葬处,果然,半年前死去的雁弘、雁真两位西凉皇子的坟茔已经被毁,墓顶洞开、白玉乱石散入一地,棺椁大开,其中尸身已不见踪影。   此事实在蹊跷,又耸人听闻。   众人只能将二王子尸身在宫中秘密焚烧成灰。然而几日后,又有人在京郊控雁弘尸体引发了一场内乱。   幸好燕王在大皇子雁弘的尸身未见时,就已猜到了这样戏码,赵红药带师远廖及时从战场回撤,两线苦战,才终于将外忧内患短暂平息下来。   燕王毁掘先王坟茔、以及被刺杀、死了又活等等传闻,也都是出自这段日子。   ……   此刻,糟心破事暂告段落。   两地边境,凉亭之下,西凉四大将军正在举办一场香气四溢的烧烤大会。   没办法,就算近来见闻匪夷所思,日子也还是得照常过下去。   该吃还吃,该喝还喝,该烤全羊还得西凉秘制烤全羊。   好在他们之后一路遇到的,都是活人北幽军而再无尸将,西凉大军得以顺利反推。如今已在边陲,再过一步就是北幽之土。   倒不是他们急着进驻北幽、一推到底。他们其实也怕随着战局深入,会不会又碰到那种要人命的尸体大军。   但倘若不速战速决,那北幽国师又疯狗一样逮着他们不放。他们也想知道什么仇什么怨,怎么偏生西凉这么倒霉,被这种阴魂不散的玩意缠上!   其实这些年,西凉南征北战耗费不少,也需要休养生息。   要是可以,他们也想学南越,暂且偏安一隅暂苟一阵,怎奈上天偏只给南越好命,而给他们疯狗!   “唉……算了,随便吧,”赵红药扯下一只滋滋冒响的羊腿:“战场上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不如先一同嘲笑燕止。”   师远廖:“嘲笑什么?”   何常祺:“还能是什么?当然是嘲笑某人明明可以强抢,却非要跟人家玩心甘情愿,美人计没勾搭成额就罢了,反把自己搭进去的真是头一回见。你看他手腕上那便宜发带,成天跟个宝贝一样带着,人家呢?只怕早轻舟已过万重山,说不定正躲在南越怎么看咱们笑话呢!”   “……嗯?”宣萝蕤正在埋头啃肉串,闻言仿佛福至心灵,突然油手抓笔开始奋笔疾书。   师远廖:“那个城主,若只是看咱们笑话也就罢了。怕的是咱们去北幽后,他让南越军偷袭背刺!”   何常祺:“哦,这你倒大可放心。”   师远廖:“他既跟燕王是假情假意,又怎能放心?”   何常祺露出嫌弃脸:“你啊,别一天天的只顾打仗冲在最前面,有空也多学一学战略!他动什么啊?真敢动咱们,信不信燕王立刻北幽不管了也要转回头收拾他,鱼死网破他有什么好处?”   “你倒是回想一想他那个人多阴险,如今肯定顺势而为,不知多开心在那里养精蓄锐,等着最后坐收渔利呢。他就算动也是等咱们和北幽打得差不多了再动,你看着吧。”   师远廖:“啊……那、那也不能白给他坐收渔利啊。”   赵红药何常祺闻言双双自闷一杯。   谁想。   谁又想让他钻了好处啊?   可这不是倒霉遇到了北幽疯狗没得选吗!   只有速战速决攻陷北幽,才有机会转过头来再与其他几方势力拉锯周旋,这也是燕王此次的作战计划。   要快,要狠。   总之……   这顿吃完,西凉铁骑就要策马驰骋北幽冰原了! 第66章   华都·古祭塔。   宏壮斑驳的七层塔身孤寂耸立在碧空之下。百阶之上的殿门旁,白色石柱上的盘龙舞凤经过百年洗礼,亦已残破不堪。   狂风带雪,妆点了塔边破碎石块的缝隙,一辆黑马金帐的马车徐徐行至塔前。   “大胆,凭你们也敢拦我?”   “这……陛下勿怪,国师特意吩咐过,无论任何人也不能……”   “住口!都给我退下!”   雪中,少年天子拂了细羽金袖,不由分说硬闯上塔。士兵左右为难不敢太过阻拦,只得让出一条路来。   塔顶经过之前大战的浩劫,原本巨大的五芒星阵早已乱石嶙峋,周遭零散着天动仪、火动仪、机星盘等等仪器残骸。   一身紫衣的姜郁时静坐塔上,更明显比之前更加苍老疲惫了许多,眉心沟壑、面无血色,连原本几缕白丝的头发如今也花白一半。   他此刻正佝偻着身子,守在浅紫色水晶球和沙盘前,眼中是深沉阴鸷的一潭幽深,对着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灯火。   晏子夕气喘吁吁爬上塔顶,就看到国师满是青筋的手捧着裂纹遍布的月光珠,正咬着牙低声念念有词,似乎正在试图榨取手中月光珠上最后一丝力量。   犹记年少时,他看到国师手中那颗珠子,曾是非常艳丽的血红色。   而这些年,一如国师斑白的鬓发,与他快速流逝、即将榨干的生命一样。那血红慢慢褪色成淡淡的月光色,甚至变成了接近石头的灰。   “师父!”   少年天子急急向国师跑去。   “师父!您大愈刚醒,当好好卧床修养才是。怎可擅自下地,滥用法力?”   等他近身,姜郁时已颤抖着指尖从珠子里催动起一抹月色,整个人气息不稳,额间更是遍布虚汗,晏子夕再度心疼:“师父,您实在是……”   月光被引出投射在紫晶球上,里面出现隐约人影。   西凉铁骑正在越过冰原。   像一支庞大的雁阵遨游碧空,又像是奔袭的狼群驰骋在一片茫茫的白色大地。   燕王彩织毡衣,一头编发银色飘扬。他与身后将士的脸上都涂了大片彩绘,看不清其真实样貌,却是一如既往意气风发。   “……西凉燕止。”   国师低声喃喃,声音仿佛从地狱深处发出。紧接着又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   紫晶球内画面开始闪动模糊,直到国师坐不住倒下,“哇”地骤然喷出一大口血来,染得眼前沙盘一片血红。   “师父!!!”   在少年天子的怀中,姜郁时短暂地死了一会儿。   不知多久,终究还是再度张开眼睛,灰瞳仰面对着碧蓝清空。   托南越王的福,古祭塔生生被打了个千疮百孔,穹顶洞开。今日又恰好天高无云,一片蓝色很是安宁。   只可惜那片安宁,很快便被晏子夕聒噪的哭声打断。   “师父,师父……”   “还好,太好了,总算还来得及……呜……呜呜……您不能再不把身体当一回事了。”   少年天子身上还沾着阵法的符灰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鼻尖和眼角都红红的,肮脏的眼泪噼里啪啦,纷纷掉在姜郁时脸庞、耳侧。   是的,肮脏。   晏氏血脉,天子皇家至高无上。   但在姜郁时眼里,却是这世上最肮脏、最可恨、最伪善恶心的玩意儿。   ……他永远不会忘记。   那一年的大夏,收复失地、百废待兴。亦是那一年的大夏,瘴气肆虐,百鬼夜行。   那一年的他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暮色深深,幽幽深宫,无尽长梯,幢幢烛火。他一阶一阶爬上去,膝盖磨出血水,在每一阶上重重对着那位至高无上的“天子”长长叩首,无声哭泣。   他流着泪,流着血,用尽各种哀求,一遍一遍,只求天子开恩。   求人皇放过那个人。   放过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挚爱。   可长阶之上,星空冷锐如刃。那位大夏天子广袖金衣,遗世独立,宛如神祗。   却始终只是沉默。   最终,一切都结束了。   瘴气散去,云开月明。盛世重临,百姓安居。   唯独他什么都没有了。短暂如梦的幸福日子,和煦的日光,依偎的温度,小小的开满丹桂花的家,好不容易抓在手中的可以称之为“归宿”和“幸福”的东西……一丝泡沫都没有留下。   唯独他重新变回了一只无法超度的孤魂野鬼,落入黑暗深渊,长堕无尽炼狱。   恨吗?   呵。   远不是一个“恨”字能够承载。   所以他决定复仇,向那位人皇,向整个故事里推波助澜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处心积虑的始作俑者,每一个袖手旁观无能为力的庸才,每一个浑然无知的受益者!   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要死死咬住一切每一个人,撕扯、嚼碎,挤出肮脏的血水,甩出内脏和骨头。挫骨扬灰以后,还要追到阴曹地府、追到轮回转世。要那些人生生世世,都和他一样堕入漫长、永久、无穷无尽的不幸。   他更会一直嘲讽这荆棘丛生的命运,一切侮辱背叛他的人,甚至当初抛下他的人,不死不休。   他早就想死了。   凭什么要他一个人承受整个寰宇的不幸,那么多愚昧无知被保护的人却能享受寻常的烟火幸福。   所以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去死,他得拉上更多人。   无论是始作俑者,事不关己的路人,还是这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无端阻碍他的那些人!   紫晶球最后一抹光亮寂灭了。   曾经阻碍过他的人里,有一个和这西凉燕王有些类似的、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嚣张凡人。   犹记当年,那人抱着法杖,笑道我不信命。   眼中流光溢彩。   ……不信命,是吗?   可命途顺遂之人永远不会知道,被命运玩弄者,最听不得这种话。   一定要将说话者五马分尸、挫骨扬灰,才能写心头之恨。   “……师父。”   背后一暖,他被宴子夕扶着抱起。   姜郁时唯一的庆幸,就是这孩子虽是当年人皇同支血脉,生得却和那人皇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不然他只怕早就一个忍不住,掐着他纤细的脖子把他捏死了。   绝不可能忍受在他身边扮演那么多年的知心“国师”,陪他读书画画、骑马射箭,耐心回答他一堆可笑的问题。   姜郁时陪在晏子夕身边,如今算来,也有十年光阴了。   起初是在先帝的残虐成性之下,护着还是小皇子的他,保他平安长大。又在六年前瘴气再临、天灾将至时“力挽狂澜”。更在修养身体复出之后,帮新登基的小皇帝摆平朝中乌烟瘴气的佞臣,带他南征北战、收复失地,重振华都天子荣光。   如此种种,小皇帝如今自然对他笃信不疑,视他如兄如父,对他言听计从。   所以。   才会在众臣反对之下,仍旧鼎力支持他向西凉宣战。更是在他与南越王“同归于尽”时,不惜以天子血动用逆天阵法,折寿也要续下他这条残命。   但其实……   姜郁时垂眸。   这世上根本没有“回生阵”。有的只是皇族傻瓜心甘情愿自我献祭,才可催动的“换命阵”。   以命,换命。   胸腔再一阵疼痛咳嗽,这副身体他用了很多年,无数伤病,早已风烛残年。   也是时候换一个新的躯体、新的容器了。   “师父,呜……”   懵然不知的傀儡小皇帝,还在因为他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老臣不断掉眼泪。   姜郁时伸出手,笑了笑,指尖血污抹去晏子夕泪水。   在那张年轻好看的脸上越摸越脏。   傀儡小皇帝年轻、血统高贵、健康、便宜行事,做他下一个躯壳不算差。   唯一的不好,是他毕竟姓宴。   但也无所谓了,宴世江山九百年,这一代也反正到头。当年那位气运滔天的人皇肯定想不到,多年以后,报应终于报到了后代身上。   “咳……咳咳……子夕。你把,沙盘,拿来。”   宴子夕抹了抹眼泪,赶紧拿来。姜郁时颤抖着手指,指着沂水岸边崇山峻岭之后一处地方。   “燕逆善战,不得小觑……咳,适才臣已看过,叛军已经越过齐山,往沂水来。来势汹汹,大战在即。”   “咳……我们也当,咳,早做准备。”   “以西凉一贯作风,决战之地,多半……在此。”   他目光幽深明灭,手指之处正是北幽最南天险。   西渡城。   ……   数百里外,西凉军营。   夜色深深,烛火幢幢。燕王也将一枚红色的“将”棋放在图之上“西渡”二字之间。   西渡之地位于北幽沂水南岸,既是连接西凉与北幽的要冲,亦可通往北方的草原地带,尤其河谷地区地拥有丰富的农田,支援北方多地的粮食供应,形势对于控制整个北幽的格局都至关重要。加之当地地形复杂,河流纵横,易设置布防与调遣。   可谓兵家必争。   很快,西凉军抵达西渡前隘口的丰城。   清早之时,何常祺便鸣鼓宣战、攻打正城门,另一边赵红药则用贴身鹞鹰通知内应打开西门。很快西凉军便成功冲入西门,两队人马长驱直入。   何常祺:“喂,都没什么阻碍好不习惯啊……不会有什么诈吧。”   赵红药:“你怕不是太久没人收拾皮痒。北幽军一向不禁打,你当每座城池的守军都是月华城主?”   北幽守军确实不是月华城主,见西门失守,就赶紧慌慌张张退守其他三门。城中既没有伏兵,也没有人埋了一堆柴火准备关门烧鸟,直接兵败如山倒。   正午时分,剩下三门也逐一攻下。   燕王背着手站在城头,编的长长的辫子像一只长长的花尾巴,迎风飘扬。   城下沂水已是一片冰雪,隔岸相望,远处一马平川的雪原。   而在正前方巍峨的北归山后,就是这次的天险西渡城。   很快,燕王下令,何常祺沿洛水布防。副将云临负责后方粮草运输。赵红药、师远廖为奇兵。   一切布置井井有条顺下去,馋馋也已经跟着宣萝蕤的侦查岗哨飞了一圈回来。   不出所料,对面北幽军亦在增兵。   数日后,西渡大战在即。   那日夜里,燕止给手下将领下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命令。   “记住,此战往后,若遇不测,可败,可逃。不可战死。”   “……”   别说西凉从古至今民风彪悍,武将世家更是一个个家训不是“不服就干”、“无嚣张毋宁死”、就是“马革裹尸最荣耀”。   就说他们年轻一代,哪个不是几岁、十几岁跟随父母征战沙场,前所未闻这种违背祖宗的命令!   但赵红药等人也只是片刻不解后,就马上明白过来。   就,虽然,他们这一路过来都还不曾遇到那黑衣尸军,但没遇到,不代表就没有。   更不代表他们可以轻易放松警惕,让敌人有机可乘——   毕竟死了埋了半年的王子,尸首都能被从坟里被挖出来充当刺客。   怎能让人不忌惮。   更不要说死人尸化以后,明显还变得比生前更强!当年活着的雁弘雁真,实力可谓普通得没眼看。宣萝蕤身为西凉四大将军里唯一的文职将军,成天四处游荡写话本最为疏怠武艺,都可以穿着裙子一人单挑两位王子并把他们双双打趴。   可成了尸将之后的雁真,却要四大将军一起合力才能制服。   想到此处,赵红药何常祺等人不禁各自心惊。   燕王考虑的对!!!   区区雁真死后都能那么强,那万一是他们四个战死,再被做成傀儡,那还得了?!直接强如燕王,强无敌!   还打什么,不要打了。   就算师远廖与何常祺这种常年怀揣着有朝一日赶上燕王、超越燕王的远大梦想之人,也绝不像以这种方式迎头赶上!   众人当即定下契约,谨遵西凉王教诲。从此善变灵活、见机行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从今以后,西凉将领谁以身殉国谁是狗! 第67章   数日后。   赵红药顶着一张油彩狸猫脸,率领花色狮虎脸的虎豹营主力,从东路奔赴西渡战场。   敌军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北幽轻骑,人数略在虎豹营之上。   赵红药很快发现,敌方将领不简单。   北幽骑兵远不如西凉铁骑,但在他指挥下,倒是也能行军速度极快、阵法娴熟、进退攻谋井井有条。   “呵……”   好在她西凉第一女将亦不是吃素的!   若是换做是一年前,赵红药还多少有些擅突袭却轻战略,但仪州之战被月华城主狠狠教育后,她回家后这一年半载可是从不懈怠,猛补了一堆阵法兵书。   如今,实战验收的时候来了。   赵红药:“第四队入阵。第九队入阵!主力集结准备攻关,变阵!跟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不能让对面小瞧咱们虎豹营——放箭!”   一阵箭雨,正乘风势。   对方主将倒也骁勇,竟在箭雨中冲杀也不慌不忙,手中长枪转了几圈将箭矢统统打落。赵红药看得一时血脉上涌,心里飞速思忖,北幽有这号厉害人物?   若有,早该名扬天下才是。   偏偏对面阵中不见将军名号,只看到招展“姜”字旗。   但又不可能是国师姜郁时本人!若是国师,难道不去与燕王对垒,却跑来给她那么大的面子?   罢了,管他是谁。   干掉就是。   与其杀一堆籍籍无名的庸才,不如砍一个厉害的对手。   “一起上!冲啊——”   ……   就在赵红药与敌军混战拼杀时,中路之上,何常祺和宣萝蕤亦正面对上了敌军。   兵刃交鸣。   仅仅是一个来回,长刀的余颤便让何常祺瞬间回到当年。那种第一次在演武场对战燕止时,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他是何等敏锐,马上吼道:“萝蕤小心!这家伙未必是活人!”   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这世上还能有第二个燕王那般强到不像人的活人。尤其是民生凋敝、士气低迷的北幽军中。   错身而过,何常祺拉起战马便回身再刺:“我来看他究竟是死是活?”   宣萝蕤闻言,心下默契,提起锁链助攻。   何常祺则趁着她攻势的空隙,长刀一挥,砰的一声打掉对方头盔。   “?!”   一瞬的迟疑。   若不是宣萝蕤大吼一声“笨蛋小心”,并用手中锁链及时挡住对方利刺,何常祺险些就因为那一个失神而被生生砍去一只胳膊。   好在他反应也快,提刀反击。   只是一边反击,一边忍不住毫无风度乱叫:“啊啊啊啊,我就知道!果然是个死人!”   “我认得他,我见过他!之前在仪州战场上,他是南越那边的人!!”   虽然何常祺已不记得此人名字了。   但他绝对记得曾经与此人交手,后来还被燕王带着亲眼见证过这个人被斩首的戏码,他记得这张脸!   脸……   但其实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近距离看一个“活着的”尸将的脸。   之前几回,不是在夜深、就是对方完全蒙面。雁真也是在被大卸八块之后才看到的脸。   所以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活着的”尸将的眼睛,居然是能动的!   甚至乍一看去,很像是一个目光淡漠的活人。要不是此人被打刚才击飞头盔是顺带露出脖子上,明显有一道被斩首后狰狞的蜈蚣疤痕,他都要怀疑自己的判断!   更令人膈应的是,对面尸将似乎也认出了他。   “是你……”   尸体居然还能说话!声音幽幽,像是从冥府之音。   “……”   一切太过毛骨悚然,那是一种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彻底体会的芒刺在背。   何常祺只觉得胃里一阵阵上涌,手上长刀翻转,更如矢箭般疾刺向对方。   大白天见了鬼了!!!   而他其实怕鬼。没听过上战场还要和鬼打,实在是太令人不适,过于不适,反倒激发了一身逆鳞反骨。   反正……人也好、鬼也好,只要闭着眼打扁、打成肉泥就行了对吧?   曾经的手下败将,死后变强又如何?   西凉人不信邪,打的就是你!   ……   西凉军兵分三路北上,最后一路的将领是师远廖。   此刻,他正带着队伍沿着满是密林的西路前行,一路都十分小心谨慎、瞻前顾后。   自从仪州之战后,师远廖被迫弄清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西凉四大将军里,数他最好骗,数他最没策略,数他最容易掉链子。   也就是说,如果敌军想找西凉军的弱点,最可能被选中的就是他。   四个人中,会被敌军抓去做傀儡大僵尸的也是他。   ……这也太吓人了。   怎可能不让他提起一百二十分小心?   何况他这一路,旁边还都是阴森林子。可谓走得步步惊心,时不时就派轻骑和鸟儿出去侦查一圈,生怕前面有敌军埋伏。   结果,不出所料。   前方确实有埋伏!   还好他谨慎!!!   师远廖谨记了燕王“没把握就跑”的家训,马上叫停队伍。谁知敌军看到他想溜,一阵箭雨就追了过来。   师远廖只能一边带着队伍跑,一边气得青筋都在额角跳啊跳——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用箭的。战场用箭,阴险又没种。不然要是有种,怎么不敢正面对决?   偏偏且他这一辈子的故事,好像就是每次上战场都被用箭的坑,气得他边跑边骂。   第二波箭雨来袭。   他继续边躲边退,并不忘根据箭矢落地的位置,估算了一下敌军的方位和行进速度。   很快,第三波,第四波……   “有完没完啊?!”   明明他且躲且退已经成功把对面引过来了,按说只要对面攻击一停,他的队伍随时都能反击。   奈何对方好像箭矢不要钱一般,源源不断,没完没了。   “算了!跟我退入密林!”   好在身边就是密林,可是这无尽箭矢的最好遮蔽,一大片冰雪覆盖的松林非常适合骑兵躲入。   就算对方放火烧林子也不怕——此刻的风向,就算烧起来烧的是对面,烧不到他的方向!   “好,他们追着咱们进林子了!”   “马上兵分两路,一路跟我诱敌深入,一路迂回从侧包抄!”   “是!”   马儿飞速掠过层林,师远廖整个胸腔里鲜血都在上涌。眼前地形也飞速掠过,他一抬眼,前面正好就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山头。   伏击的好地方,转头就能干掉那群追兵!   这是他在北幽的第一战。   虽然答应了燕王要惜命,可谁又希望真的成为第一个夹着尾巴逃走的人?   他得打个大胜仗,让那群人不要小瞧……   忽然,马惊了。   “?!”   那一刻,一切骤然变得很慢。   他在层林中看见了人影,看见了森林里有箭矢正对着他。   阳光照在雪白的弓箭寒芒之上,那刺眼的光芒。   而余光再看向之前看上的漂亮山头,那确实是极好的伏击处……   敌人的伏击处。   “有埋伏……”   “射。”   箭矢直中胸口,师远廖掉下马来,随即漫天箭雨“师”字旗倒下。   弓箭之后,是一个高挑的身影,沉重的黑色盔甲之下,师远廖只清到那人十分年轻,有卷曲的长发、一双淡色的眼眸。   血水涌出,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他的身上。   一片又一片。   天寒地冻的北幽,开始下起小雪。   ……   小雪纷纷,逐渐转为鹅毛大雪。   战场之上,何常祺的头发已经完全散了,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在银色的肩甲上。寒光中,他手里长刀缭乱挥舞,雪花根本落不到他气喘吁吁滚热的身上。   对面尸将黑不断攻击,长刀和利刺在寒风中碰撞,火花四溅。雪花在两人脚下飞舞,一片混乱的白雾。   “真难缠……”   何常祺吐出一口热气,长刀带起一道银白的弧线,再度猛然冲向对手。   刺耳风声中,对方再度巧妙侧身躲过,何常祺反手再补一刀。不中,又不中,为什么总是不中?   连续数次的高速攻击,黑衣尸将虽连连后退,却始终能巧妙地避过致命砍斩!   不妙……   随着时间推移,疲劳逐渐袭来。何常祺能够清楚感知到自己每一次闪躲、挥剑,动作都越发沉重。   反观对面尸体,却是不会疲倦,反而剑势越发变化莫测。   一些不安、疑虑,涌上心头。   但他还是很快就把乱七八糟的想法屏除了——因为他的人生,绝不能在此刻终结在一具手下败将的僵尸手中。   不然算什么?   就问问算什么!   他本是西凉最优秀的武将世家,文韬武略无人能及。天之骄子般长到十八岁,却遇上个来历不明的燕止,样样比他好样样比他强!   后来在仪州战场上,更是连他性命,都在燕止一念之间。   不甘心。   怎能甘心?   他永远记得,一帆风顺的人生遇到这种人,是怎样的一种屈辱、不甘与无力感。   然而都熬过来了。   他咬着牙,不仅活了下来,还保着整个家族改换门庭。如今区区尸将,比起那只打不死的可恶活人燕子,又算什么?   乱世之中,一切不定。   他虽也有不甘遗憾,但也在这些年,亲眼看着无数有能之人籍籍无名、葬身草莽。   而他,至少还活着,做不了西凉第一武将,至少还有许多建功立业的机会,还能上场杀敌开疆拓土,已是无上大幸!   雪地之上,剑影交错,如流星划破夜空。   何常祺眼中精光闪过。   长刀扫过。   黑衣尸将手中,利刺碎裂。   ……   敌军乱了,尸将扬手示意撤军。   “想走?”   何常祺恶鬼一般,策马追去。血沸腾了,正在发烫。战马疾驰,追风般驰骋下长刀泛出血花。惊恐,嘶鸣,惊叫,血光,长剑呼啸。   有人鬼哭狼嚎:“保持队形,别乱,别乱啊……”   逆着光,更多是北幽跑不掉的残兵就地拜倒归降。   “救命啊,救命!是燕王,他是燕王!”   “燕王开恩啊!”“燕王!”“燕王!”   何常祺:“……”   这群人真叫人看了不顺眼,求饶都不会,就知道燕王燕王燕王!!!西凉这些年来,能征善战、驰骋千里的,哪里又只有燕王了?   还是宣萝蕤替他解围:“这位是西凉何常祺将军!再叫燕王,真不要命了?!”   底下降兵愣了片刻,脑子倒是很快。   “何将军!我知道我知道!”   “战无不胜,醒狮常祺!”周围山呼。   何常祺:“…………”   “吵死啦吵死啦!”   ……   林中雪大,却没有能够阻挡大火肆虐燃烧。   “报,将军,火势承风,马上就要烧过来咱们这边了!”   身负弓箭的淡色眼睛的年轻北幽将领看去,西凉军不愧是常年征战训练有素的队伍,遇事冷静沉着不乱。虽然遭遇埋伏、主将受伤,却仍旧退而不乱。   甚至还有后招,直接放火过来。   “……走。”   此地不宜久留。   那将领旋即带队伍从撤出,却是刚出林子便急急拉马。   “去哪儿?”   林前白雪之中,黑压压安静地等着一支队伍,兔子守株。   领头是一位银发毛毡衣,画成油彩三瓣嘴的男人。这形象太典型,三岁孩子都知道他是谁。   燕王的卯辰戟因为之前在水祭塔弄断了,此刻手里拿着的,不过是在西凉临时随便寻来的一把玄铁杖,不那么名贵,倒也用得趁手。   此刻,他带人围追堵截这支自作聪明的北幽军至此,已经恭候多时。   啾啾。   空中一阵鸟鸣。   馋馋落了下来,在燕王肩头不断蹦跶,叽叽喳喳。   这鸟儿今天不太正常。燕王循着它飞来的方向看去,微微挑眉。   不错,有趣。   那边倒是不知何时又冒出一支北幽军队。本来是他前兵后火围了这支北幽军队。这一下,反而又成了他被包围其中。   燕止:“……”   丝毫不慌。   谁让他来这里,营救师远廖只是小目标而已。   更大的目的,其实在于想要亲自验证这段时日一直萦绕于心的,两个未解之谜。   未解之谜一,北幽究竟有没有阴兵。   无数纷繁的信息,一度将所有线索引向南越王那边。好在他做人从不偏听偏信。   而手下将领开会时,更是意见极多。   “要我说,咱们一路进去北幽,都没遇到阴兵。还有上次,萝蕤还截获了北幽粮草……若是阴兵,不至于还要吃粮吧?”   “要我说,就算北幽以前有阴兵,如今只怕也没了。”   “但雁真那个怎么算?”   “我在想……会不会,这边召唤阴兵的法术,需要一些比较特殊的天时地利。”   “否则,不过百十人的阴兵,就险些攻下咱们西凉王都。若能召唤无尽,肯定轻易哪里都踏平了,敌方为何不这么做?”   “肯定是有什么原因,很难召,召不出来。”   “或者一次最多召一两个。”   “所以才更要速战速决。”   “……”   无数疑问。   至少此刻,燕止看到了部分答案。   ……北幽确实有阴兵,应该也确实是需要天时地利才能制造。   数量稀少,因而只能充当将领,抑或刺客。至少做不到全军阴兵。   如此,未解之谜一的块大石头落下。   剩下的,则是未解之谜二。   众所周知,西凉全员有鹰,因此情报传递很快。加上铁骑速度极高最擅千里奔袭,从来只有西凉军包抄别人。   反过来被人包抄,绝无仅有。   零星那么几次——   当他们的对手,是月华城主时。   被月华城主包围那几次,燕止是认账的。   毕竟在战场上月华城主的压迫感,对西凉而言,已是一种他熟悉万分的、经过无数次验证的、刻进骨髓里的计谋上的天然的血脉压制。   而此刻,他却完全感觉不到那种压迫感。   ……眼前的一切,非北幽军实力所致。   倘若北幽真有类似月华城主那种精于谋略、黄雀在后的将领,一年之前,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被他给轻易整个大军诱敌深入,然后全歼在西凉腹地。   燕止是寻思着,这次的敌军,只怕是偷偷开了什么天眼。   这种不和谐的感觉,他从踏入北幽的第一天就觉察了。北幽军明明不是训练有素,亦不存在厉害的情报信使,却总是能对他们西凉的行动、位置了如指掌。   这很不正常。   ……若说是开了什么天眼能看见,倒正常了。   介于对方死尸都能控制,开天眼并非没有可能。   正想着,一直鹞鹰飞过天空,燕止勾唇笑了笑:“挺好,这次终于没有迟到。”   “你还笑!!!”   一侧,赵红药带虎豹营,气喘吁吁前来。   这是她在与月华城主的几次遭遇战外,头一回这么狼狈,头发全散了,衣服袖子也破了一半,耳坠都掉光了。眼睛里却闪着倔强诡异的光。   因为她此刻,简直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说。   她适才都经历了什么啊!打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对面将领不是活人,但也实在没办法了只能硬扛,好不容易打赢又收到信息赶紧跑过来救别人的场,说不定还又要遇到僵尸,这都什么人间疾苦哟!   然而见了燕止,她又立刻意识到,根本就啥也没必要说了。   她这一路,纯纯就是被坑,从燕止唇角微微扬起的笑意她就算明白了——这个混账西凉王,从一开始就七七八八把一切都差不多猜到了!!!   他明明都猜到了,却只说一半。   只告诉他们“不要死”,却没告诉他们马上就会遇到大僵尸,而是直接放她们出去跟大僵尸们实战对打,战场练兵呢!   这狗都不吃的西凉王!   她真是后悔过来救场,而且就连她的救场似乎都是燕止算计好的。本来该是燕王被包抄,如今却成了二对二的开战局势。   那就打吧。   先打完,她再找那只白毛燕子好好算账! 第68章   南越边境。   慕广寒一路北上,从初春又走回了寒冬。   离了春芽初绽与水墨乡野的生机盎然,眼前变成重重被残雪覆盖的山脉。为了在北幽地界畅行无阻,他还特意在边关将南越信牌换成了于西凉收缴的樱氏皇商行令。   却是根本没用上。   北幽的每一座城,几乎都是民生凋敝、老弱病残。而他一身整洁、骑着白马,一看就非匪盗之流,根本没有人来查他的文书。   又一座小城,街巷杂乱,空荡寂寥。   唯乞讨老人声音苍凉:“想来多年前光景,此处也曾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富贵繁华销金窟……”   他嘶哑地声声唱,唱命途多艰世道凄凉。唱他有两儿战死,三女被卖。唱这兵祸连年,饿殍遍地,强盗横行,乌鸦盘旋。   同一个天下。   回望西凉,有戈壁之上恢弘都城,沙石垒砌巍峨入云。有能兴修水利万里黄土化田,屯土种菘粮食丰盈。百姓具有定所,家家种地养马、数头牛羊,上位者开疆拓土征战四方。   再看南越,洛水轻舟十里画廊,此刻正处处开满油菜花。乌城玉秋祭上可以看到飞舞的水袖。个小的孩子被大人举着骑在脖子上,一边看一边往嘴里塞着糕点。人们戴着各种各样的动物面具走街串巷。河上有花灯,店里有麻辣兔头。   都是那样的光景。   唯独北幽地界,随处是乞丐、褴褛,偶尔路过一两个疯疯癫癫的,念叨着尽忠天子,至死不渝。   明明脚下就是肥沃红土,却无人耕种……   何以尽忠?天子无道。   指望穷兵黩武以战复兴,全然不顾百姓生计。本末倒置,何来长久?   可笑。   可叹。   深入北幽腹地,慕广寒的半块面具早不在脸上了。   在北幽随地可见病弱伤残。以至于他这张疤痕纵横、不像样子的脸庞,在此处反而显得毫不突兀。   面具被打碎,金箔都在之前残垣断壁的城里打散分给了乞讨的孩子们。只是不知乱世几片黄金,能否换得一两块馒头。   唉……   行路中残破驿站,往来客商风尘匆匆,不忘讨论路上见闻。   有人说,燕王西渡大捷后,屡屡打退北幽军,轻易便往北推了十几座城。天子失却民心、气数已尽。以后只怕天下都将是那西凉蛮王的天下。   却也有人反驳,说这乱世之中,大浪淘沙,眼下未必能见得将来。北幽泥土松软,不利骑兵,加上连日大雪,粮草难行。纵使燕王骁勇,但天时地利不在,时日久了都会疲敝,还不知道鹿死谁手。   慕广寒吃着粥听完他们的话吃,出城后继续北走。   没走多久,路过了西凉与北幽刚交战过的战场。   白骨成堆,乌鸦盘旋。   烽火未灭,残阳如血。   晚霞照映着零落成泥的尸体下,还压着已字迹不清的家书。他真的在洛州温柔乡待久了,都快忘记了乱世的本来面目。   ……   数日后。   破庙歇息,天寒地冻。   慕广寒点起一把火,烧了些筮草,再次占卜了一下洛南栀的方位。   东北。   连天的占卜,都是东北。   介于南越王北上的路线,亦是一路向东直指王都。慕广寒觉得这个方位大抵是对的。   “……阿寒,喝些水。”   热水递过来,火光照映着楚丹樨俊美内敛的面庞。   这趟北上,慕广寒本是坚持自己一个人来。他熟悉北幽地形、又擅卜算,且不会死,自然是寻人的不二人选。无奈楚丹樨偏要跟着他,陪他在这破庙里受罪。   热水饮下后,手脚暖和了许多。   不远处,几个行路客商亦寄居同一间破庙,又在讨论着这几日西凉北幽两军,正在离这不远的松陵渡口对峙焦灼。   西凉北上,若想彻底攻占北幽,主要战略的要隘一共三处。   第一处是西渡,已在半月前被收入囊中。而这附近的松陵,就是不输西渡的第二处天险。一旦西凉拿下松陵,向后二十多城都是一马平川。北幽疆土等于正式被攻下半壁。   眼下,西凉军已经拿下松陵三城中的两座。   只差最后一座。   ……   松陵渡口。   一大清早,艳阳高照。   燕王负着双手一个人站在城头,一头银发飘扬,被照耀得微微发金。   赵红药则在城下巡视,路遇另外几人。   师远廖:“喂喂,过来过来……偷偷说,你们几个有没有觉得,燕止最近这几日,相当毛躁?”   何常祺:“毛躁?”   “但也不能怪他吧。”宣萝蕤拎起一缕自己乌黑的长发,“天寒地冻的,连我都五天没洗过头了,他那头乱草兔毛,能不也毛躁起球?”   师远廖:“我不是说的头发!”   “……”   西渡大胜后,西凉军高歌猛进,一路到此。   虽说后来路上,也不是没再偶尔遇到过尸将大军,但毕竟一回生二回熟,西凉全军近来都学会了配合默契打僵尸的取胜法门。   铁骑再强,毕竟也是凡人之躯。   如今打僵尸都能大赢特赢,自然士气大振。   如今又一口吞下松陵两城,几乎半壁北幽都已经收入囊中,只差最后一击!   可就这最后一击,燕王却迟迟不下总攻命令。   他本人倒是有耐心,没事就在那一言不发研究沙盘。去问,他就反问:“你们难道不觉得,北幽那边……有些蹊跷?”   确实不是毫无蹊跷。   松陵既是北幽中部天险,本来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有重兵把守才是。可之前他们连下两城时,却一直没见到对方主力。随后何常祺、宣萝蕤等带人侦查了数日,亦未寻到重兵踪迹。   何常祺:“既至今未寻得敌军主力,确实不该冒进。”   “燕王这不是毛躁,该叫谨慎才是。”   师远廖:“你误会了,我说的毛躁不是指这。”   “我是说,你们难道不觉得燕止整个人,这段时间都显得挺毛刺不安的吗?”   ……   师远廖并不认为自己了解燕王,也深知这人一向神秘莫测、难以捉摸。   但近来,在燕王身边转悠地多了。他确实一直有一种隐隐的感觉,燕王似乎总是心情不太好。   哪怕西凉这边一直在打胜仗,燕王还是不开心。   加上前几日,他破天荒的见燕王买了几瓶月桂酒,更印证了他的猜测——   西凉人人擅饮。   唯独燕王不擅。   倒不是说他不胜酒力,要是换成南越的小甜米酒,燕王一个人能把一桌子给喝趴下。他只是不喜西凉酒的苦涩微辣。   然而西凉酒再苦,比起这北幽酒的巨辣割喉,还是差得远了!   别看月桂酒名字挺温和,其实却是著名的吞刀子酒。燕王要不是疯了球了的苦闷,才不会主动买这玩意儿回来喝!   “不止如此,就我那天吧,月黑风高、乌鹊南飞,还在城楼上瞧见他一边在那闷酒,一边喃喃自语……”   师远廖说着,有点欲言又止,神色十分复杂。   “我后来,咳,趁他喝多了,去问他在自言自语什么。”   “谁知道他、他说……”   “他说,他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在和月华城主月下对饮。”   “一、一边说,一般还摆弄他手上那个便宜丝带。”   “……”   “……”   “燕止他,该不是真的荼毒至深,被那个月华城主给勾去魂儿、不能自拔,开始酗酒伤怀了吧?”   “……”   宣萝蕤闻言,一把握住师远廖双手,一脸真诚。   “远廖,你记得,”她道,“以后再有这种场面,你一定要记得要叫我过去围观才行。”   “你不能一个人吃独食啊!”   两人在那边一通鬼扯。这边,何常祺与赵红药默默无奈对视一眼。   那日燕王喝多了,但并没有醉。师远廖走后不久,赵红药去陪他喝,一会儿何常祺也去了。   三人对饮,燕王举杯,手腕上金色丝带在月下沾染着皎洁流光。   喝了半晌,燕止道:“……兵书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因而,即便是月华城主那般百战百胜,亦知晓天下最厉害的兵法,始终不过……   “不战而屈人之兵。”   明月落入酒杯,赵红药与和何常祺互看一眼,长叹一声。双双举杯吨吨吨,也把闷酒给喝了。   呵呵。   哪来的什么相思入骨的纯情故事哟!   信不信燕王手上那条金色丝带,才不是什么情丝难断,而是一条时时刻刻明晃晃的警告提醒。   提醒在这世上,西凉要警惕的真正敌人究竟是谁。收拾完北幽真正要面对的是谁!   燕王毛躁?   当然毛躁!远不是从这几天才开始毛躁的,是从北幽宣战的第一天,从西凉踏入北幽的第一天,他就心情很不好,非常不好!!!   上哪儿好去。   西凉是倒霉成什么样,才会遇到北幽这种拎不清的对手。然而北幽低估南越,西凉可不敢低估。如今天下大乱,势力割据,看似南越在这一群乱蛊中从不显山露水。   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西凉打不过的敌人,从南到北,算来算去,不就只有那一个!   如今到好,西凉深陷与北幽作战泥潭,看似攻城略地一片大好马上就要吞并北幽,实际上有什么用?哪怕速战速决,该被消耗的还不是时时刻刻被消耗,而真正的敌人远在南边,毛都没摸到!   这实在是。   燕王能不毛躁吗?   一边打着北幽,一边还不知此刻杳无音信的月华城主,正在背后偷偷摸摸搓什么黄雀在后的大招。南越甚至都没有在出兵,就躲在那里赢麻。   还始终想不到破局之法,烦都烦死了真是的!   谁心情能好?   ……   松陵江畔。   慕广寒沿着占卜的方向,今日也在继续北上。却怎奈前面道路山崩被封,只能无奈折返。   好容易向山中砍柴老伯打听到了另一条深山老林中的崎岖小路,却又偏在人迹罕至处迷了路。正发愁,下面山谷走过一队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北幽兵。   “……”   慕广寒倒也没想存心刺探什么情报。   偷偷尾随这群北幽兵,不过是想跟着他们走出这有点绕人的山林。却万没想到,一路跟到西渡口岸,朦胧月下,冰冻的松陵江边峡谷里,北幽堆积如山的油帆布下面藏着的……竟是大量装备精良的战船!   “……”   慕广寒恍然大悟。   北幽军这点子,倒是闻所未闻的厉害了——   西凉铁骑,平原山川所向无敌。   但西凉没有海,河也不多,西凉军大多水性不通。而此地北幽军占着地利,比谁都清楚眼前这条松陵江,在春天应该什么时候化。   虽然此刻,江面看着还是一片结实冰封。   但其实已经很薄了。不出小半个月,就能完全化开。   北幽军此刻想做的,竟是以松陵天险为饵,引诱西凉军踏兵过河。一旦他们过河,河水化去,西凉大军将直接被堵在松陵江边退无可退。   到时,没有退路,没有兵粮。而北幽军却可以从后以战船增兵,从面以精兵围堵,前后夹击。   “……”   “离奇的法子。”   虽匪夷所思,但一旦成了,却是能直接把燕止逼死的奇招。   慕广寒沉默了片刻。   此刻他站的地方,隔着冰封的松陵江,抬眼对面正是西凉军刚打下的松阳、松陈二城。   两座城里隐隐有灯火,红红的,一闪一闪,像小白兔的红眼睛。   “……”   “少主。”   月下,楚丹樨道:“此次北上,只专为寻南栀都督而来。一路遥远,大雪难行,已在路上费了许多时日。都督只身一人,多一日就生一日变故。实在不该耽搁,节外生枝。”   慕广寒张了张口,莫名有些哑涩。   “这……我自然知晓。”   楚丹樨的意思,似乎觉得他一个压抑不住,就会跑去对面给燕王通风报信。   他也不至于那么没谱吧!   ……   那夜,望月近圆,清辉遍地。   照以前的经验,每月十四、十五、十六三日,都是月华城主痛不欲生的受难日,会痛到剜心蚀骨求死不能的程度。   但近来不知为何,望月对他身体的影响,似是莫名轻了一些。   虽说这日,慕广寒也是有些精神不济、头痛不断。但至少还在可以忍耐的边缘。加身这夜运气好,竟遇上了一家有火炕的驿站,不用像在破庙里一般守着火堆瑟瑟发抖。   床就一张。   挺大的,慕广寒其实不介意跟侍卫共享。   但楚丹樨只是一如既往地沉默,抱着剑一言不发靠在床边。   “……”   夜深。   虽说没有以前那么痛了,但到底还是痛。慕广寒昏昏沉沉睡不着,脑子里始终都是松陵江对岸,那明灭的红色灯火。   实在恼人。   明明从他离开西凉的那一日,就什么都结束了、封存了。   分开既陌路。   你死我活指日可待。   这是再多的叮嘱缠绵,再酸涩的难舍难分,再华贵繁多的礼物,再温暖的记忆过往,也不会改变的事实。   如今,燕王在北幽步步得胜,一个月有余就鲸吞半壁。   这非常不符合南越利益。   慕广寒对西凉与北幽战局最好的期待,始终是两边僵持、有来有回,旷日持久地互相消耗。等到两败俱伤,南越直接连同东泽一波吞下残局。   纷争就结束了。   天下太平。   可介于眼下事实,北幽明显没有足够的实力牵制西凉入消耗战。   那他当然宁可北幽在此狠狠算计得逞,让西凉全军覆没,也不能让西凉一路越战越勇推平北幽,转头成为南越的心腹大患。   所以……   燕王不能怪他,明明两人好过一场,却狠心见死不救。   好在真到纷争结束,天下太平,他也活不了。到时候阴曹地府,指不定还能再相见。   燕止一贯潇洒,希望不会太恨他。   ……   隔日,慕广寒清早占卜之后,继续东行。   干干净净把对岸松陵众城抛之脑后,一整天都没再想起过燕王。   可偏偏那晚又是十五,全身伤痕痛得厉害,半昏半睡的沉沉黑暗中,一些本该忘却的触感再度反扑。   他又回到了西凉水祭塔下。   那夜也是十五,但可能是月光照不到幽暗的塔底,又或许是燕王身上太过炙热滚烫,总之昏昏沉沉没有那么痛。   加之燕止始终把他抱在怀里,指尖抚过他撕裂的伤口……   燕王好像还,咳,低低哼了一首哄他入睡的西凉歌谣。   燕王哼歌,话本都不敢写。   呵。   慕广寒隐约记得,在昏昏沉沉掉入梦境之前,他一直都在告诫自己,要努力刹住满脑子不该有的的所思——毕竟,再多念想,也是徒劳。   再多念想,亦不会去救他。   那又何必再想。   ……   好在梦境,终与燕王无关。   慕广寒这次梦见的,又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六七年前……他离开随州,去南越完婚。   彼时南越并不太平。   如今的宁皖州,正被南方的混蛮部族倾占,时不时就对烧杀抢掠骚扰百姓,南越女王很是头疼。   慕广寒到了南越之后,便为女王出谋划策,还亲自带兵上阵南下平叛。   战场混乱,他遇上了两方求援。   一边是同他有婚约的南越小世子,另一边则是南越世子的兄长——大司祭顾冕旒。   出发前,南越女王央求他务必去救小世子。   但慕广寒纵观整个战局……   分明顾冕旒所在之处,才是真正左右战局的要害之地、决不能丢。而未婚夫……哪怕他不去救,多半也会安全。敌军只要不疯,多半会弃小世子不顾,而全力攻击顾冕旒。   最后慕广寒三思之下,顶着压力,还是去了顾冕旒那边。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精准的,果然敌军主力都在顾冕旒处。援军一到,直接战局一改,南越大胜。   “你……”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从来打扮得华贵典雅、一丝不苟、高不可攀的大司祭,是一副狼狈寻常的模样。   但美人就是美人,落魄也还是艳光四射就对了。   甚至慕广寒觉得,那日千军万马乱成一团的战场上,灰头土脸冲到他面前的顾冕旒,反而要比任何时候都流光溢彩。因为他终于像个活人,而不是一位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明了。   但。   有一点让慕广寒还是偷偷意外。   那就是对于他的到来,顾冕旒好像很高兴。   在那张一向淡然的脸上,慕广寒竟头一次看到了非常活泼的,他一直认为神职人员不会有的生动表情。   就连疗伤时,顾冕旒都一直盯着他。   像是看到了什么神奇生物一般,一脸的意外新奇。   “……”   隔日,慕广寒一大早就醒了。   醒了就赶紧启程。他得赶快离开这松陵江附近,眼不见为净才是!   明明。   明明他梦见的是别人,跟燕王一根毛的关系都没有。   可是为什么,醒来之后大司祭的脸模糊了,反异常清晰的,是他在西凉时心疼燕王火中取栗,帮他包扎弄伤的手时……燕王的表情!   新奇,又开心。   可能因为不管是燕王还是大司祭,都是众人眼中绝对的强者。早已习惯了独当一面,永远不会被偏爱照顾的人,永远不会被第一个救援。   后来却突然发现,他们这样的人,其实也不是一直无坚不摧。偶尔也想要被人照顾、偏爱。   “……”   够了!   慕广寒恨不得一把凉水呲醒自己   见死不救就见死不救了,他为何要心生愧疚。救了能有什么好结果?   燕王那么强,加之一向学习能力惊人。   如今在北幽战场上的每一场实战练兵,都是将来西凉对南越多一分威胁。此刻救他,以后还不知道会被撅成什么样,搬石砸脚绝对后悔莫及!   除非。   除非,燕王运气好,能跟他在路上迎头遇到。   他们好歹有过一段。   俗话说百年修得共枕眠,倘若真能当面遇上,他倒也不至于一句话都不说。   不过呢,他此行一路向东。   而燕王要打松陵是去西北,怎么可能遇到?   ……   慕广寒忘了一件事。   他忘记了那只西凉白毛燕子,虽然命灯不咋样,但在活蹦乱跳的日子里,运气一向都逆天的好。   “……”   作战状态的西凉军太好认了,人人都画得不是猫就是豺狼虎豹的。   领头的人一如既往一脸兔子油彩,穿着厚重的西凉五彩毛毡衣,漂亮的唇画成了三瓣嘴,一头月下闪耀的白毛。   这可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好在虽说狭路相逢,但一个在上,一个在下。   慕广寒人在山上,西凉军人在山谷,他站着,恍恍惚惚、安安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世事无常,有时候说不出是温柔还是残忍。   好在只有他看得见燕王,燕王看不见他。干脆就当没看到好了。   但偏偏,“啾啾——啾啾啾——”   成天被他喂五花肉干的馋馋哟,眼很尖。从燕王肩上一扇翅膀,就扑棱扑棱飞了上来,围着他欢快地拍打翅膀。   “……”   慕广寒以前都不知道海东青还能露出类似猫头鹰的笑脸来。它在对他笑呢!   月上枝头,遍地清辉。   那么明亮的夜,燕王循着鸟儿抬头一看。   哦豁。   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阿寒,在上面做什么呢?”   慕广寒:“……”   慕广寒:“…………”   堂堂月华城主明明只是恰好路过,为何却在这一刻,直觉得自己活像被抓包的梁上君子???   “……”   “下来。”   慕广寒不想下去。   他就不信这么高这么大这么黑的林子,好歹上下也差了一丈多,他此刻转身就跑,燕王能轻轻松松飞上来逮住他?   然而,还没来及抬腿,燕王幽幽补了一句:“别想逃,馋馋会一路跟着你。”   “……”   “…………”   月下,燕王丢了玄铁杖,伸出双手循循诱惑:“从这边跳下来就好,阿寒。”   “我接着你。”   馋馋啾啾叫着,欢快绕着慕广寒扑棱。仿佛在欢庆爹妈重逢。   “……”   这山崖不高,但也确实不低。   跳下去的时候,冷风割脸。   好在两个人都穿的非常厚,慕广寒一头撞进去,瞬间滚作了一团。   燕王毛毡衣触感极好,是那种广袤草原上厚实温暖的触感。   月下离得近,慕广寒这才才看清,燕王今儿脸上画的其实不是兔子,而是嘤如。大夏的一种神兽,一半像猫一半像兔子。旁边赵红药倒是猫,何常祺画的狮子。   “城主。”   燕王声音平静。   却是猝不及防凑近,月黑风高众目睽睽,迅速偷亲了一口。   慕广寒:“……”   那一瞬,好像突然不会呼吸。   说不清是久别重逢的思念喜悦,还是一种空荡荡的难受。   “初春北幽比南越可冷得多。”燕王一抬袖子,将他护在怀中。   “也不知照顾自己,多穿一些。”   慕广寒:“……”   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见,他一时没能撑住,还是任由自己没骨气地在燕王怀里贴了少许片刻。   没有一刻,如此真切地了解“饮鸩止渴”这个词的真实意义。   然后他好了。   直起身子,不着痕迹地保持距离。   可抬眼,却又愣住。   实属不应该。   刚才他只顾着看燕王的兔猫咪油彩,却没发现,他今天的发型也很可爱。   之前燕王编发,都是一个尾巴。   今天居然两个尾巴,一边一个,松松垮垮还缠了彩绳的麻花辫,像个大姑娘,又像个垂耳兔。   “……”   “…………”   这是什么动摇心旌的稀世美景。   偏偏,他还歪了歪头。两只银色的麻花尾巴随着动了一下,像两只顽皮的小花蛇。   慕广寒:“………………”   真的是惊恐生温情,悲凉变喜剧,五味杂陈。   他发现他遇到这人时,总是这样。   纵然注定不得长久,但到底心里还是多了一丝苦中作乐的欢愉。 第69章   月光皎洁。   燕王起身,两只麻花辫子跟着动了下。   慕广寒心里继续恍惚,短短两个月不到,白兔子毛长得可真快……明明上一回见面还只及肩,如今已经可以扎起来了。   过去兔尾巴长时,有一荡一荡可爱。   如今短,却也有短的趣味。   特别是那画龙点睛的彩色小花绳。其实西凉游牧部族几乎人人都绑,他以前也曾看牧民绑过。   唯独燕王绑上时,那么的……不搭,但可爱。   月下,燕王向他伸出手,慕广寒有些微的迟疑。   尽管很可爱,也心动。   但饮鸩止渴的温度,当然还是越少越好。   “……”   一阵不由分说的天旋地转。   见他迟疑,燕王居然直接一把将他打横抱在了怀里。抱住以后还自顾自掂了:“嗯,不错,比之前沉些。”   那挑肥拣瘦的模样,仿佛是在掂一只马上要被送去滋滋烧烤的肥羊。   “说起来,阿寒怎么会在此?”   “莫不是还特意千里迢迢,跑到北幽来埋伏本王吧?”   “……”   明明只是句玩笑话。   可此言一出,肉眼可见他身后几大将军明显紧张。   慕广寒哭笑不得。   主要周遭这处月下山谷吧,仔细看确实适合伏击。再加上之前他在类似的地形也不止伏击过西凉一回两回。某些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弯刀都差点出鞘倒也无可厚非。   但,就算月华城主真的用兵如神多智近妖,也不能不讲基本法到千里迢迢跑来别人的地盘伏击西凉吧?   谁能会做这种事啊?   “放心。”他只得叹道,“在下此次来北幽,不过碰巧同诸位遇到罢了。并非特意来寻你们燕王。”   几人听他这么说都松了口气,倒是燕王“哦?”了一声。   “阿寒千里迢迢来北幽,不是寻本王?”   “……”   “那是来寻谁?”   “我是寻……”慕广寒摆摆手,“寻个亲友,谁知竟在此巧遇燕王。也是燕王命好。”   “哦,此话怎讲?”   “……”   “……”   慕广寒咬咬牙,最终还是用简短的语言,将北幽藏战船和松陵江不久就要融化的消息,一股脑竹筒倒豆子地说给了燕王听。   当然不该说。   ……脑子有大病了才说!   所以他也就只能一边叭叭说,一边破罐子破摔心里安慰自己——虽然这事说了以后肯定后悔,但其实不说,一样也要后悔。   那既然左右都是后悔。   干脆爱咋咋的算了,随便吧。   纵然这么自我安慰,仍是心里自嘲又难受:“好,既是情报送到,我也该走了。”   “这就走?”   当然得走。   《月华城主风流史》的种种评价,如今看来还真不是黑他。他确实恋爱脑,确实没原则,确实天生舔狗。哪还有脸继续在这待?   慕广寒都能想到,再多待一会儿,他只怕就得伸手玩上兔尾巴了。再过一会儿,多半就亲上了!   赶紧的,打住吧。   好容易人生从舔狗到麻木无情,结果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归来还是舔狗。但好歹他以前,舔的还是美色,如今呢?都没有美色,两只兔耳朵就能心花怒放?   这还不赶紧走。   还打算在这现多大眼?   正想着,手臂却被拽住:“城主。”   “城主既特意千里迢迢,特来告知本王情报。难道就不想听听本王这些日子的见闻么?”   ……   燕王的意思挺简单,留下来吃个饭交、换个情报再走。   慕广寒本来想推脱,但想想这提议也算合理。而且反正他大晚上的本就还没吃上饭,也有点饿了。若只是单纯吃顿饭……   不玩兔尾巴,也不亲。   吃完立刻就走,应该也还好?   荒郊野岭,燕王一如既往有待客之道。   野炊一起,丰盛晚宴很快上来。慕广寒想着好歹他也救了燕王一小命,吃人家好点也正常,于是就不客气大口吃起肉干、喝起热鱼汤,烤得热腾腾的西凉大馕就着烤全羊更一股脑啃了起来。   他吃,燕王就在旁替他掰碎馕饼泡羊汤。   味道很鲜美很不错,他喝了一大碗,燕王替他掰第二碗。   喝完第二大碗,燕王估摸他也差不多吃撑了,终于闲了下来,一闲就习惯性伸手,摸猫一样摸他后颈。   一下,又一下。   摸得慕广寒一阵芒刺在背。   不着痕迹躲了躲,燕王停了手。   “……洛南栀吗。”燕王喃喃。   “……”   “本王还以为,城主特地北上,是来寻那位南越王顾苏枋的。”   或许旁人听来,这算是一句寻常废话。   唯有慕广寒知道,从刚才他躲开燕王的一瞬起,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开始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对劲。微微心虚之下,他故作不经意接道:   “为何燕王觉得我要去寻顾苏枋?”   账内,灯火闪烁,照在燕王脸上明灭不定。   “因为南越王他……”   燕王勾了勾唇:“难道不是城主成过亲的……前夫么?”   “……”   “……”   别说慕广寒差点一口酒喷出来,旁边赵红药等人,也是默默被呛得脸色通红。何常祺都恨不得赶紧找个理由退避三舍了,也就只有宣萝蕤在那里竖着耳朵听得一头劲。   燕王有疾,燕王好摸。   在一派寻常地说完这种鬼话后,那只闲不住的手,竟又再度摸到了月华城主后颈。   又来!慕广寒被他撸得直接脑子都嗡嗡叫,这次是动作比较大地躲了躲。   燕王一愣,这才又停了手。   气氛一时间只比刚才更加僵硬。   片刻后,燕王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南越王大军既已在北幽全军覆没,只怕无论是那顾苏枋或是你要寻的洛南栀,都未必能幸免于难。”   “想来城主一向擅知天命,自然比谁都清楚天道轮回,生死无常。万一所寻之人真的已遭不幸,还宜宽慰过往,早早节哀顺变才是。”   “所幸,城主倒是也有先见之明。”   “与那人早早合离。”   “不然,只怕还要替那南越王……守孝三年。”   赵红药:“……”   宣萝蕤:“……”   慕广寒:“…………”   就,虽然,某种程度上,燕王陈述的是事实。   南越确实全军覆没了,时隔两月才来寻人,也确实比起活人确实更有可能寻到的是一具尸骨。这点别说慕广寒早有准备,就连邵霄凌送他来时都知道不可抱太大的指望。   话虽如此。   但燕王此话始终在陈述之外,多少像是带了一丝微妙的、难以言说的、锱铢必较的促狭和凉薄。   不止慕广寒这么觉得。   连离得近的赵红药都听出来了。简直世界之大活久见,燕止什么时候也学会阴阳怪气了?   而且,他为要何阴阳月华城主。   总不能,仅仅是因为别人不给摸……   啧,总不能是因为不给摸,就暗戳戳计较成这幅德行吧?   ……   最后,还是慕广寒决定反客为主,谈点正事。   “罢了,不说笑了。燕王适才不是说,要告诉我些近日见闻?”   燕王:“哦。”   “……”   “这数月来,我军与北幽王师多番往来,虽未发现大批尸军,但北幽几位骁勇善战的将领,却多似这几年各地死去的名将。”   “可见,北幽近来似是有意收集了一些已故的将领尸身,收为己用。那些被控尸之人,虽已是行尸走肉任人摆布,但有的看似不仅能动、甚至还能言语,十分令人迷惑。”   “本王适才是忽然想到想,既南越军在北幽覆没,城主之前认识之人,未必不会也被北幽弄去控尸做乱。”   “城主寻人心切,万一所寻之人被北幽控尸,切不可将尸身当做曾经所识之人看待,谨防上当。”   “……”   慕广寒点点头:“好,多谢燕王提醒。”   “我吃好了,今日也多谢燕王招待。既是诸位此行要向西南而下,我也还要北上寻人,咱们今晚,就此别过。”   燕王:“阿寒。”   “许久不见,就这么急着要走?”   “……”   “也罢,既是城主坚持,本王送你一程。”   ……   帐外,明月照雪,地面一片朦胧氤氲。偶尔雪花从树上抖落,映着月光,更有些像是南方夏日的萤火点点。   燕王替慕广寒牵着着马,两人并排走着。   才走几步而已,燕王朝他这边挤了挤。   慕广寒则默默往旁边靠了靠。   燕王继续挤。   慕广寒继续让。   很快,还没走出百米,他已经被迫全程贴着山壁,马上要被挤到岩石缝里了。   燕王却仍不放过他。   一手牵着马儿,另一手直接伸在他面前,掌心向上。   月下,前方黑衣的楚丹樨皱眉侧目。   燕王则是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继续勾着唇角伸着手,不依不饶。   慕广寒:“……”   无奈不好拂对方面子,他最后只能把手指象征性搭上去,马上被燕王整个包裹。   宣誓主权般地十指相扣,然后一把将他拉到身边贴着。掌心滚烫,那种久违的熟悉触感,炙得慕广寒一阵七上八下的茫然和刺痛。   其实……   真的,还不如不见。   不是说燕王不好,也不是说垂耳兔不可爱。只是……   只是,在一眼看到结果的时候,再多温存,也是徒劳,只会让人更加不甘。   还有就是。   若能不见面,他多少还可以继续骗自己,不用面对一些誓言的破灭。   西凉渡口,白雪纷纷。燕王伏在他耳边说,下次见面,我就是你的。   那本该是被封存、珍藏、一辈子不见天日的情话。   哪怕不是真的,人生往后,至少还能多点不切实际的念想……   而如今,见到了,希望没有了。   只剩白雪皑皑,掌心残温。   后面半段路,谁都没有再说什么。仿佛只要一直这么沉默地沿着黑夜的道路走下去,就能永远走不到尽头。   但尽头终究还是到了。   分岔路口,慕广寒停了下来。   “你回去吧。”   燕王点点头,却问他:“久别重逢,城主就没有什么别的话,再想要对本王说?”   有。   有很多。   只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慕广寒只能没心没肺冲他笑了笑:“怎么。久别重逢,一见面就又救燕王一命,燕王还嫌还不够?”   燕王道:“一个多月前,我曾让馋馋去过南越,给你带了信与礼物。”   “是吗。”   “只是城主当时应该已不在南越了,因而没有收到。”   “……”   “城主似乎并不好奇是什么礼物。”   “……”   “倒也是,城主离开南越不告知,来了北幽亦不相见。可见并不十分在意本王”   “……”   “不过数月而已,城主对本王……就冷淡了如此之多。”   风有点冷,让人难以呼吸。   燕王用力攥紧他的手,不给他任何逃的机会。   “……为何?”   “……”   “……”   “城主总不能是,遇着什么新欢,喜新厌旧了?”   “……”   “原来如此。”   燕王点点头,放开了手:“虽说始乱终弃,非君子所为。”   “但城主既是有了新欢,那也确实不好勉强了。” 第70章   离开西凉军营后,慕广寒一路,都走得茫然若失。   按说,他晚饭真心吃的不少。   先是肉干,又吃光了鱼汤和一整条鱼,再之后是好多肥瘦相间烤羊,最后还喝了两大碗羊汤泡馕。   但不知为什么。   还没走出几里地,胃里就又空荡荡的难受。   他骑在马上,忍不住把带的干粮饼又偷偷拿出来啃。啃了一会儿,觉得没滋没味,又下意识掏了掏衣袖口袋。   衣袖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被燕王又给塞进了一把杏子糖。   “……”   慕广寒盯着那糖发了会儿呆。   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一次分别,口袋里都会多上一把糖。可或许是胃里总往上泛苦水的缘故,杏子糖吃下去,仍感觉满口酸苦难受。   又走了一会儿,慕广寒忍不住,还是回了头。   一条路,尽头是黑色的。月色清辉,落在孤寂的一片白雪上,一个人也没有。   “……”   虽然,他也不可能怀抱什么不切实际的指望,期待燕王那种人会因为他“另寻新欢”而着急上火、辗转难安,然后策马追过来收拾他。   只是。   看着这来时路满目凝霜,一片寂凉,还是难免恍惚。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   慕广寒一颗接着一颗吃糖。   就这么结束也好。   人生被渣过那么多次,终于有一次,他也反客为主,当了一回那个始乱终弃的渣男。   一种新奇而有面子的结束方式。   更何况就算渣,他好歹也还救了燕王一命。以燕王的肆意潇洒,应该也不至于特别记恨他。   当然了。   他不希望燕王特别记恨他,却也不希望燕王一点都不记恨他。   最好,是记恨一点点。   就是那种哪怕将来西凉真的所向披靡,踏平北幽,燕王君临天下、子孙满堂的那天,揽着各种各样的新欢旧爱,偶尔还能想起他这条漏网之鱼。   就是那种程度的一点点的意难平。   那样就够了。   “……”   慕广寒觉得,自己真得收收心,想点别的。   结果。   不想则已,一想更糟心。   犹记刚才明火帐中,燕王调侃他,要不是合离的早他得为南越王“守孝三年”。   这话慕广寒当时听了,只寻思着这燕王怎么怪怪的,倒也没多想。   直至此刻,心里发毛——   他忽然发现,他竟然根本不记得,他到底有没有跟南越王正式合离过!   马蹄停了停。   慕广寒敲了敲自己脑袋,认认真真又想了一下。   他当年难过是难过完了,走也是走了,但他给南越王写休书了吗?   好像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了别人不要他,他自顾自伤心难过一通,然后收拾心情去找下一个。所以当年顾冕旒突然不要他,他也是只是怀揣着破碎的心就那么默默地走掉了。   介于他是真的比较喜欢顾冕旒,伤心的时间比其他前任长些。   不仅没有无缝衔接,还行尸走肉一样在外游荡了好几年,甚至想隐居山林想要就这么一个人了却残生算了。直到后来捡到卫留夷,才开开心心地又犯起了傻。   以至于这段故事里,一直有一个问题,始终被他忽略——   跟别人分手,他是可以直接走。但他跟顾冕旒是拜过堂的!   可不能简简单单一走了之,是要手续的,是要休书的,甚至可能需要南越的行政谕令!   如果没有,他们就还没有合离。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至今南越王仍旧是他月华城主合理合法明媒正娶的正室。   可万一真是这样,那他跟卫留夷的那一段“光明正大的恋爱”,岂不是……   岂不是只能算是他再在外头,瞒着正房包养了一个,见不得光的粉头外室???   “……”   好在,他跟卫留夷充其量也是只拉拉手。   但他和燕王呢?   可远不止拉手了!那可是亲亲抱抱、鸳鸯戏水一样没少,要不是因为种种原因每次擦枪走火没能成功,他也早就跟燕王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去了!!!   这。   这也太……   慕广寒一阵突突脑浆疼。   他,慕蟾宫,作为一个十几代难得一遇的、从小没爹没娘的、被毁了容还要为天下献祭的倒霉透了的月华城主。   一直都觉得自己各方面境遇、运气,都历代漂亮潇洒的月华城主们云泥之别。   但!   在他之前的那些城主,但凡留恋世俗在外面找了对象的,最高记录也就是就只是迎娶到了王女。   别说历代月华城主了。   就连历代大夏皇帝,都没有哪个敢同时向两位王女求婚的!   而他迎娶的,甚至都不是王女,而是王本人。   并且还有可能,在高娶了南越王情况下,同时在外包占了西凉王!!!   “……”   呵。   慕广寒都能想象,将来若是就那么为了天下苍生无声无息死了也就罢了。   这万一死了以后,将来有好事的后续城主没事干跑来考古他,那可真是有东西可看了!   先去月华城档案馆翻看他那无趣、孤单、乏善可陈的前半生,然后再瞪大迷惑的眼睛震惊于他这前后矛盾、乱七八糟、鸡飞狗跳、底开疯走的后半生。   慕广寒都能想象后人考到他婚内跑去跟西凉王乱搞时,那目瞪狗呆的表情——“厉害啊,佩服啊,彪悍啊,不一般啊!”   “…………”   那不比《月华城主风流史》还精彩?   死的心都有了!   ……   慕广寒无语问苍天。   这辈子撇开事实不谈,他这短短小几十年,可真够圆满的,呵。   杏子糖还剩一颗。   他捏在手心好久,捏得都有些黏腻了。   眼前又一个岔路,慕广寒再度暗戳戳回头。   星空如钻,层林绵染,月夜雪路的尽头埋进深邃的夜幕,仍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唉。   路口有些风冷,把发丝吹乱在脸上,他去抚,掌心一把摸到自己半张脸横七竖八的疤痕。   适才在西凉营帐,他就是顶着这样一张满月过后异常疤痕遍布有碍观瞻的脸,在燕王面前大肆吃鱼、吃肉、喝汤。   倒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在燕王面前,好像每一次都最狼狈、最难看、最不像样的样子,指点江山、吃吃喝喝。   没有面具,没有遮挡,没有矫饰,没有掩藏。   ……为什么。   为什么唯独不怕被他看到?   ……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可以解释的,但是到最后,他也没有解释自己其实并没有找过什么新欢。   为什么不解释。   是想证明什么。   证明自己其实没有那明舔,证明自己没有那么爱?证明自己足够狠下心的话,其实也能赢一次?证明只要他足够麻木不仁,这个世上最所向披靡、万众瞩目的西凉王也能被他甩。他可太能干了!   这样子真难看啊。   世俗又谨小慎微,死命捂住真心。那么在乎毫无意义的虚名。   难得最后一次让燕止见到他,居然是这种从身到心,都最难看的样子。   真没劲。   ……   慕广寒转过头,叹了口气,继续向前看。   突然身后黑夜里,一阵马蹄疾驰。   他一愣,心如擂鼓,天地渺然。一阵羞愧夹杂着骨血里的沸腾,还要安慰自己应该只是听错了。   他一向知道这世上,难以解释的疯事不少。但那无数奇奇怪怪的梦想成真故事里,他这种倒霉鬼,从来不会是被临幸和眷顾的一个。   而燕王,天下有名的枭雄,战无不胜的燕止。更是不该屡屡出场,来演这等不符合他身份的荒谬戏码。   但偏偏,星月交辉,夜色静明。   慕广寒就是这么怀着不切实际的心跳,在来时路上看到了月光照耀着一头银发,看到了他徘徊了一路,始终默默心里许愿想再见一次的人。   风驰电掣,月下冲撞而来粗蛮的肌肤相亲,不由分说的巨大力量直接将他拦腰抢上马背。粗野的动作下,一块巨大的、粗糙的毛毡红布落下来,遮天蔽月把他兜头盖住。   布料上有羊毛的香气,亦有燕王身上的幽兰香。   熟悉的臂膀搂他搂得很紧,几乎把他浑身都快要捏碎,呼吸隔着布料仍旧那么的炙热。   慕广寒是难得的又慌乱又蒙圈。   好容易,才抓着布角粗犷又厚实流苏的穗子,才从那块巨大的红盖头一样的东西里,努力把头脸给挣扎出来。   却刚一抬眼,就看见月下银光一炫,燕王玄铁法杖“啪”地一声打落了楚丹樨的剑,就这么打退侍卫、活生生游牧民族抢亲一般野蛮又热烈地抱紧怀中人,至少撒欢又跑出了二里地有余。   “………………”   既像现实,又像梦境。   “……”   慕广寒大概也是鬼迷了心窍。竟然就由着他这么抱着他一通狂奔,享受着惊心动魄的余温余毒不可自拔,这么荒唐。   直到马儿渐渐慢下来,隔着两人厚重的冬衣和一大块红布,燕王身上肆意散发的热气侵袭而来,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燕止,你……”   跟燕王每次相遇,事情的发展都常常离谱又没有道理。就连慕广寒都有点不知道该问什么。   倒是燕王,扬着下巴低笑了一声,月下勾起的那油彩三掰嘴下的优美的唇,毫不掩饰地透着一丝明显愉悦的顽劣。   那邪恶的顽劣笑意,实属是久违了。   至少慕广寒后来漫长的被燕王作势捧在手心的日子里,都再未曾从这人脸上见过这么邪恶的表情。   上一回见到他这样笑,应该还是在一年多前的宛城——就是燕王把他们全员堵在城里,在他身上戳了个洞,差一点就把他们一网打尽那次。   “……”   很好。   慕广寒因为那融进骨血里熟悉而危险的感觉,一瞬间清醒且精神了!   那种最初相遇时令人汗毛倒竖的,彼此把刀架在对方脖子上的压迫感,那种野生虎豹豺狼的利齿即将咬上猎物的铁腥味。   这一刻,慕广寒非常确定。   燕止这回大张旗鼓来抢他,绝不是冲着什么阴阳怪气、新欢旧爱的鸡毛蒜皮来的!   马儿渐渐慢下来,燕王搂着他,声音倒还算温柔:“我刚想起,你那个什么洛南栀,我几年前打洛州时,遇到过。”   “当时距离太远,不曾看清他的实际样貌。”   “听人说,其人皮肤雪白,容貌清峻,眸色略浅,发梢微卷。不若尘世的仙姿,身有浓郁栀兰花香。”   “……”   “若是这样一个人……”   他懒散地回过头,问身后师远廖赵红药等人:“几位将军近来,好像都见过,是不是?”   慕广寒闻言一惊。   “在哪见的?”   燕王再度勾了勾唇,下巴缓缓抬起,指了指前方。   寒风呼啸,将他的麻花辫吹得摇头摆尾,亦将树上积雪吹得四散飘舞。路的尽头,连绵的山丘与雪原上,慕广寒微微睁大眼睛。   他看到了迎风招展、巨大的“姜”字旗。   以及旗子下方,悄无声息地涌现出来的无数北幽军。正悄无声息,密密麻麻,四面八方,黑压压铺天盖地地向他们逼近。   “!!”   慕广寒愕然,猛然回头看燕王。   “……”   面对这压倒性的敌军,燕王却似乎依旧好整以暇。   语气里甚至尽量保有了一丝不多、礼貌性的、或真或假的遗憾:“北幽可能将城主熟悉之人控尸,我之前不过随口一说,却不想一语成谶。”   眼前,四面八方的敌军,已然潮水一般沿着雪原,像这边疯涌过来。   燕王倒还有心情,拉着马儿后退了几步后,突然整个人掀开那巨大的红色盖头钻了进来。   盖头里,燕王手指萤石微微亮光,亲昵地咬着月华城主的耳朵,热气森森,窃窃耳语。   “适才还有有一件事,本王也忘了说。”   “此次我军突然西行,是为……验证一个猜测。”   “为此,不惜以己身为饵,连同全副身家重注诱敌……孤注一掷、凶险万分。”   “……”   “谁知遇到城主你。”   “阿寒还是一如既往,别的都好,就是运气不够好。”   他上扬着说到这儿,终于毫不掩饰咧开嘴,月下开开心心露出雪白的牙尖尖。   明显的心情愉悦、外加重度幸灾乐祸。甚至乐到忍不住将红盖头掀开了一个小角,让慕广寒看那夜色深深四面八方漫山遍野敌军,向着他们这一小撮人纷然而下的盛况空前。   “既然是城主自己不慎撞入了天罗地网,便是想要置身事外、独善其身也不能了。今日势必要同我西凉军并肩,那北幽军一战。”   他说着,不仅笑而露齿。实在快活极了高挺的鼻尖简直接肆意撞过来,狠狠撞了慕广寒的鼻尖一下。   “所以,即便阿寒想要负心薄幸,始乱终弃……”   “也要先同本王文同生共死、休戚与共——再说后话了!” 第71章   红烧兔腿。   麻辣兔头。   冷吃手撕兔……   雪山连绵,战旗飘扬,四面八方喊杀震天。   眼见外面敌军包围圈越来越近,慕广寒人在喜庆的大红盖头之下,脑内至少过了有九九八十一种野兔的吃法。   清蒸阴险大兔子、油泼阴险大兔子、椒盐阴险大兔子。   这死兔子之前还在饭桌上,惺惺作态说什么“交换情报”!结果说一半留一半,留的全是关键信息。   直到此刻终于和盘托出,燕王认为在北幽始终能“看见”他的情况下,哪怕眼下西凉军再如何所向披靡、节节取胜,仍是后患无穷。   任何一点失误就,有可能前功尽弃、全盘皆输。   既是如此,不如早作决断。   于是前几日,燕王亲自带四大将军与区区百十轻骑,以“巡视”为由,数日驰骋,远离主力,一头扎进这前后无人的深山野林深处。   只为造成如今这主将集体落单,无人援护的境况。   燕止相信,北幽既是开了天眼,一定够看到他如今孤军深入,既无陷阱埋伏,亦无援军包抄。   如此千载难逢能将燕王和四大将军一网打尽的机会,饵香料足,诚意满满。   北幽如何抗拒?   一定会忍不住出兵,哪怕明知他孤军行远事有蹊跷,也多半抵不住这等诱惑。   果然,北幽军倾巢出动,如期而至。   四面八方合围而来。   “……”   “西凉之地,自古以来闻所未闻什么控尸、开天眼一类的邪异法术。”   夜幕深深,燕王闲闲在外头吸了几口冷风,再度勾着唇钻进盖头里。   “本王倒也想不出什么法子,能逼对方关了那天眼。”   “不过,便是再开天眼,若是从此彻底无兵可用,那也无济于事了,嗯?”   “!?”   慕广寒皱眉:“所以,你的意思是……”   所以燕王的意思,竟是想用身边这被包围的区区百人,反把眼前这上万敌军一网打尽?   但,这要如何做到!   燕王明显看出他疑惑,却不解释,只更加顽劣地莞尔道:   “至于这张盖头……则是本王适才突发奇想、临时刚裁出来的,城主莫怪。”   “专为你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所用。”   “本王是想,便是对面有开天眼法术、时时窥视,想来那法术倒也不至于刁钻到……还能钻到别人‘被窝’底下,听别人新婚燕尔、耳鬓厮磨、窃窃之言吧?”   “……”   “……”   盖头下,点点萤石微光。   燕王的唇在那三瓣嘴的油彩下,再度毫不掩饰、无比快乐洋溢地勾起弧度。   慕广寒一时语塞。   想骂人,又骂不出。   毕竟,此情此景,倘若换做他是燕王,只怕也得跟眼前这位一样开心不已、得意忘形。   怎能不得意?   憋着一肚子坏水,又凑巧意外逮到了宿敌,宿敌还猜不透他的计谋。   这种快乐……没花式坑过宿敌的人,不会懂!   ……   片刻后,敌军近在眼前。   燕王一把将裹着大半身红布的慕广寒抱起,从马上放下来:   “城主以前教我的,擅用地利。”   “……”   身后,倒确实有易守难攻的地利。   慕广寒从红布下露出半张脸,仔细看去——他们此刻所占地形,正面三面对着的是重兵围来的广阔雪原,背后贴着的则是巍峨的雪山峻岭。地势比雪原略高一些,两侧山壁几乎垂直,正巧包裹住一片半圆形、陡峭隐蔽的山口。   山口前方,还有一道天然的峡谷。   虽说峡谷不算长,但一样峭壁如同刀刻般峰峦交错,进口只有一条窄窄的通道,正形成了一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天险地利。   但……   即便有不错天险,按照慕广寒的经验,最多也就能够灵活对付数倍敌军。   想要区区百人守住关隘,对付这漫山遍野……千倍万倍的敌军,只怕再如何灵活调度,也难以支撑太久。   更别说,燕王还想要反制对方。   如何做到?   虽然,史书上也有记载“以少胜多”。大夏历史也曾记载过前朝的某位年轻战神将军,千人铁骑驰骋沙漠,俘虏异族十数万人的丰功伟绩。   但首先,战神千百年来也就那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其次,真实战况未必真有书上记载得那么夸张。第三,那小将军纵使以少胜多青史留名,也是大漠之上千里奔袭,趁夜冲入的别人营帐,对手连武器被来及拿上就被绑了。   某种程度上,那叫黑灯瞎火偷袭成功。   而完全不是像燕王此刻这种境况——对方开了天眼,把己方几百人被团团包围。   这想反败为胜,要怎么胜?   慕广寒反正是想不出来了,眼看燕王要走,忙盖头下伸手,一把薅住那厚重的毛毡衣。   月华城主不耻下问:“你准备怎么打?”   萤石微光,燕王重新钻回盖头下。他今天兴致是真好,说话之前,先又一把揽住了慕广寒的腰,顽皮地歪歪头,在慕广寒嘴唇上再次狠狠啄了一下。   “你猜?”   “……”   “……”   死兔崽子!   敌军已到了峡谷口,燕王主打的仍是一个不慌不忙。   慕广寒只见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   回想初见燕王,何等的可怖可畏、压迫十足。而今的西凉战神,却是蹦蹦跳跳、甩着两只兔尾巴,没个正形。   如何让人放心!   到底能拿出什么逆天高招?高兴得那么早,待会儿可别输了才是真的!   ……   敌军攻入峡谷。   燕王回头笑了笑:“阿寒,后面指挥就交给你了。”   “……???”   月下,何常祺大步上前,掂了掂手中长刀:“天天都是排兵布阵,好久没有真枪实刀的练,手早痒了!”   师远廖亦捏得指节咯咯作响:“就是!还是偶尔得活动活动筋骨,才能周身舒畅!”   宣萝蕤抬起清眸,白皙手指拿起寒冰锁链丈量了一下两座峭壁之间:“距离刚好。”   赵红药弯刀出鞘:“当将领多日,今日重新让弟兄们看看厉害!”   “……”   等等。   等一下。   慕广寒脑子嗡嗡的。   他眼看这五人一道向前走去,走到隘口最狭窄处摆好阵势,额角青筋都开始突突跳。   这群人,他们该不会是打算……   一片冰凉的东西,落在手背。   夜深了,天空不知何时,开始继续落雪。   雪簌簌落,却没有遮蔽大半轮月亮清辉。那月色浸染,给洁白的雪原披上一层银装,每一片雪晶都如星钻一般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就连雪地上千疮百孔的脚印,都被月光映照得清晰可辨。   血花飞溅。   在一片朦胧的月色白霜里,点点飘荡,像是一朵朵盛开的红梅。   隘口最前处,也正好是窄处,除了燕王五人,还有西凉精锐十余。剩下士兵,则都在慕广寒身边手持武器待命。   事实证明,燕王这回虽是碰巧捉了月华城主,倒也正好物尽其用——   有城主在后面坐镇,井井有条地指挥士兵轮换替补,燕王正好可以全心全意与他的四大猛将在一起充当前线战斗力。   ……故人云,有猛将者,百万军中取敌首级,犹如探囊取物。   月下此刻,就是此种画卷。   血花点点,几乎顷刻之间,尸山血海堆叠起来。   纵然敌军山呼海啸地涌入峡谷。可队伍的最前方,却始终是异常安静。   因为恐惧。   这已经不是慕广寒第一次看到,西凉军仅仅通过单纯杀戮营造出的恐惧氛围,直接摧毁对面全部士气。   在敌军眼里的不可置信中,他也又一次想起宛城那夜,他曾经也身临其境,感受那种扑面而来、几近绝望的恐惧。   一年不见的西凉军,又更加骁勇强悍了。   无论是压迫力还是凶残程度,都比上次遇见数倍有余。   寒风呼啸,血腥味带着温热。   一阵单方面毫无悬念的杀戮之后,何常祺长刀染血,在雪地里沾着尸身血水,于地上画了一条长长的线。   “过线者死。”   他抬起眼,原本俊美无铸的脸庞被画成雄狮的油彩尽数覆盖。还沾染着血,只显得非人而凶残。   随即他笑了。   笑得仿佛地狱凶神:“不怕死就一起上!来啊!”   ……   华都·古祭塔。   高塔顶端,乌鸦飞舞。   姜郁时望着紫晶球内横尸遍野,眸光阴暗幽深。片刻后,却又轻笑了一声——   西凉这群人多半是疯了。以为占着隘口,猛将在侧,杀了几十几百个,就能持续抵挡他后续源源不断、正在向他那处进发的数十万大军??   笑话。   偏偏他所在的高塔之外,也有人正疯得不清。   朝中臣子呜呼哀哉,跪倒一片,正在鬼叫。晏子夕正带天子禁卫军,守在塔下高台之上手持长脸脸色通红:“你们什么意思,要谋反吗?!”   “陛下,臣等绝无此意,臣等是忧心忡忡,为社稷之忧,死命以谏啊!!!”   “姜郁时虽为大夏江山尽忠,但近来实是急功近利、穷兵黩武,只怕长久误国害民啊啊陛下!”   “陛下,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国师用兵孤注一掷、难以长远,臣等谨以微躯,忠心执言,望陛下当明鉴高临,勿拒忠言于朝堂之外啊!”   “陛下,此次数万大军乃国之根本。万一有去无回,陛下啊!”   吵。   吵得人头疼。   姜郁时一阵烦躁,只可惜全部力气都在努力维持着紫晶镜运转,否则只怕早从塔顶扔一个落雷下去,让那些酸腐老臣永远闭嘴。   塔下,晏子夕口干舌燥:“众位爱卿,我北幽几十万大军,已将西凉区区百人围得水泄不通。那燕王内无埋伏,外无增援,乃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此情此景,理论无用。面对下面七嘴八舌的求告,身边一白衣祭司女子直直上前:   “你们一群朝中腐儒蠹虫,国师胜利在望,何以在此泄己方锐气,涨对方威风?是一个个被西凉王吓破了胆,还是早已私底下接受了西凉的贿赂招降?!”   “冤、冤枉啊——”   “陛下,之前国师一意孤行,与那南越王平原一战时,我军何等损失惨重犹在眼前,那些将士还尸骨未寒、热血未干,陛下啊!!”   吵死了!   高塔之上,姜郁时胸口血水再度翻腾。   南越之战,他的确责无旁贷。怪复出以后百废待兴、精力有限,没有足够精力处处周全。更怪他轻敌,没想到当年那个痴愚、好骗,被他算计得团团转南越小子,六年以后竟也学会了卧薪尝胆,险些害他全盘皆输!   好在,那人终究已死。   而天下一统最大的障碍,仅剩西凉!   他自知这副身体日渐虚弱,所剩时日已经无多,所以才更是急着在把持天子国师之位上的最后时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扫清西凉。   只要西凉兵败,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那些老臣们在那里哭劝,口口声声说是怕北幽穷兵黩武,失却民心,二世而亡。   ……呵,二世?   这天上一轮红月狰狞,只等天下气运分久必合,便会爆裂来开来、毁天灭地。哪里还有什么二世?哪里还有什么他们臆想中的长远?   可笑。   可笑啊。   ……   姜郁时笑完,继续看镜中镜像。   杀戮还在继续。   不得不承认。西凉王确实是个好对手,无论战略还是战斗力,都是天下一流。   就连手下将军也个个是不俗水准。下手凶猛利落,野生动物一样,砍人如割草。   他还注意到,后方有人在指挥,那人披着很大一张西凉红盖,看不清样子。   好像是个男人。   是男人也不奇怪,西凉这个地方本来就跟中原不一样,虽然近百年虽学得中原嫁娶之礼,但当地游牧仍多是母系部族,“抢亲”也至今仍多女孩家去抢新郎,抢来的新郎都是要戴这种大红盖头的。   这人似乎指挥得不错,井井有条。   不过再不错,也注定撑过不了今晚。   西凉王不会知道,他此次已将周遭各州的兵源全部调来,便是西凉再能杀,也抵不住北幽军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   山谷隘口里。   慕广寒临危受命,上手很快。   燕王此次所带,不过百人,却个个是精锐中的精锐。战斗力可谓逆天,半个时辰下来休息一炷香,又能继续上。   然而纵是全员精锐,面对源源不断的敌人,就堵在这里不停战斗、杀戮,还是显得……很疯。   燕王更疯。   一个人杀了整整两个时辰,不肯下战场。   好容易被慕广寒吼着下来歇会,手中新铸的玄铁法杖都打弯了。刚喝了两口水,还有劲掀开盖头来找月华城主喂他,不喂不喝。   ……慕广寒脑壳疼!   “你,你简直是……”   疯子。   真疯。   疯兔子!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   万一这么干根本不行呢?   这句话慕广寒没有说完,因为也知道这实际上是一句废话。没有万一,有也必须没有。   不然他来告诉燕王,这仗要怎么打?   不发疯,不用最离谱的办法打,对方开天眼,要怎么打?   任何埋伏、陷阱,都会被看穿。任何拖延、放任,都会百倍反噬。   唯一的庆幸,燕王手上的是西凉军。   而燕王本人,是西凉战神。   西凉始终有一个独步天下、众所周知,而又往往被人忽略的所向披靡不二法门——那就是西凉单兵,那傲世天下、野生动物一般的彪悍单人战斗力。   那种纯粹的、可以逆天的。   冲破一切策略或计划,碾压性以力破巧的——   毫无矫饰的杀戮能力。   就在这一夜,战意流淌,奔袭不息。最精锐的西凉动物在夜色中被迫觉醒。   没有任何顾忌,不见任何恐惧。生命在其脚下,任其践踏,无喜无悲,只有热血沸腾。   那是无视众生,仅属于战神们的高傲。   血色开遍山谷。   夜色褪去,晨光熹微。   赵红药的手指在抖,却并非恐惧。她目光极其兴奋,弯刀点点红梅,再无禁忌一般疯狂挥动。身边何常祺比她还疯,像狮子、像狗、反正不太像人。   骨血里的野蛮……   这一刻什么也不想,一心只求一战,痛快无悔!痛快才是最重要。   道法万千。佛道是道,儒道是道,鬼道修罗,亦一样是道。   夜色褪去,旭日初升,慕广寒看见燕王凌空而起,玄杖挥下。身形有如鬼魅,一头长发银如月光碎片。   离开月华城后,很多年,他去过各种各样的地方,见过各种各样的缘法。   唯独西凉人,不信邪,不修道。   却又人人在红尘之中,修着他们最原始最本能的道——   不拘爱,不执恨。不见众生,只见当下,纵情挥霍,惊心动魄。   一生倘若不长,究竟要怎么过?   很多年,这个问题对慕广寒而言,都像是一个解不出的题。   他这个人,不仅天生恋爱脑,而且天生想得多。这么些年,他时不时总在问自己,他究竟是在一路往前走,还是活回去了?   这一颗无人在意又爆破可笑的心,究竟应当小心捂紧收拢、独善其身,还是纵情交付挥霍、不问因果?   没有答案。   直到此刻,仍旧没有答案。看着刀剑无眼,生死瞬息。一切如梦似幻,如电如露。   倒是有另一个问题,关于他为什么喜欢燕王这件事,好像有了新的回答。   尽管在这之前,也已经有很多答案。   因为兔子尾巴很可爱,因为那或真或假的温柔,因为贴贴很暖,因为他聪明狡猾,因为他彪悍不羁。   因为他身上有着令人向往的东西——   燕王从不追问一个答案。   燕王只会唇角带笑,提着他的武器,一路向前。   ……   晨光熹微。   宣萝蕤刚下战场,她觉得她以后是不是得少写点书,多练练武!这么一夜下来,数她喘得最厉害,手都在发抖。   哪像其他那几位啊,也太不是人了!真他奶奶的能打!越打约上瘾!   累死了都……   红色盖头落在他身上,月华城主从背后抽出洛南栀那月光色的疏离剑。   “你在这指挥一会儿好了,我去试试手。”   “……”   古祭塔下。   一整夜过去,塔下除了几个被冻僵的老臣,已经不见那些叩首的臣子。   “咳,咳咳……”   晏子夕:“师父,您一夜没休息了。”   姜郁时挥开他。   那西凉军竟撑了一整夜!整个山谷里尸山血海,他们竟还能打!   后面指挥的人也上阵了,朝阳之下,他终于脱去了那红色盖头,露出脸来。   姜郁时睁大了眼睛,目眦欲裂的程度。   “……是他。”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第72章   六年前。   彼时炎夏,却不见蝉鸣阵阵,夏虫扰扰。而是连绵的阴冷,风雨凄迷,连着十几天的雨大不见天。   姜郁时还记得那一天的黄昏。   明明细雨绵绵未断,难得抬眼,竟能从天边层层的紫色乌云下,看到一片绚丽的、明黄的火烧云。   他戴着斗笠,行至一棵大梧桐树下。   梧桐树下,有人抱着膝,蜷缩着、浑身湿透地坐着。   他一脸横七竖八的伤痕,遮挡着下面本该英俊的轮廓。干裂的唇泛着惨白,似乎轻声自顾自正在喃喃着什么。   黑发就这么散乱黏在身上、落在土里。一双眼睛半垂,眼下阴翳像是数日没睡。而那双眼睛除了半晌微微一动,简直死物一般,就像路边灰色的石头毫无活人该有的光彩。   偶有行人路过,好奇或怜悯地看过来。   他们都觉得,那是一个已经疯了的、可惜了的年轻人。因而无人敢轻易接近,只有好心人远远丢了一把旧纸伞在旁。   姜郁时弯腰捡起那纸伞,替树下男子撑开伞。   “为何不回家?”   “……”   良久,男子摇头,声音沙哑。   “没有家。”   “那又为何一直坐在这里,是在等人么?”   又是良久,男子点头。   “等谁?”   “等我心上人……”他喃喃,“等他回家。”   “你刚才说你没有家。”   “等他回来,就有家了。”   “……”   “你等了多久?”   “有些久。”   “或许,你等的人已经不回来了。”   “不。他答应过我,会回来的。他从不失信。”   雨又大了起来。   密密匝匝如银粒般,砸在梧桐叶上。   男子把头更往膝上靠了靠,似乎冷得厉害。他的肢体更加用力地佝偻蜷缩着,像是在抵御什么巨大的痛楚,可脸上的表情却始终是平静的,有种涉世未深一般的天真。   月华城主不会死。   或者精确一些来说,是限定那个与众不同、每隔十几代被轮到注定献祭苍生的倒霉城主,在完成其使命之前,不会死。   这世上没有任何手段,能让他逃避得了既定的命运。   同时倒也导致了没有任何东西,能在献祭之前杀得死他。   唯有一种办法能毁了他——   便是毁了他的心。   这种说法乍一听多少有些荒谬。尤其对尘世之众而言,“心”这个东西,很多时候其实并没有多么重要。   尘世之人,纵有一颗再如何虔诚炽热之心,往往只要肉|体湮灭,一颗好心便再无济于事。反之亦有不少脏心恶欲、灭心绝情之人,活得令人艳羡地潇洒。   但月华城主,因为不会身死。   唯一会死的,就只有心。   之前很多年,姜郁时都在看着、等着,甚至迫不及待去参与促成他的心死。好在这位月华城主本来就是蠢货,只要心上人背叛,就会受伤。就这么不断伤心、一点点失去光彩,直到遭遇致命一击。   终于,姜郁时成功看到了他万念俱灰、支离破碎、疯疯癫癫、行尸走肉的模样。   后来听说,他就那样半疯不疯的,在那棵梧桐树下待了很久。   再后来,他似乎又漂泊去了很多地方。偶有江湖话本,写他各地辗转。姜郁时没有再在意他。   人死不能复生。   月华城主的心死了,一样不能复生。   月泪干了,从此余生就是孤魂野鬼,不可能再有清明的眼神。   不可能再有……   水晶镜中,山间雪停。   伴着日光,朝阳万丈。   可偏偏时隔多年,姜郁时确实看见那本该已经是行尸走肉、魄散九霄的人,神色清明,眸如夜空之星。   他提着琉璃剑,眼神是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坚定明亮。若不是始终还是那张脸,那张伤痕遍布掩盖之下的,他憎恨的、几辈子都不会忘的脸——   晨光明亮。   月华城主提剑站到西凉王身后,两人之间未有任何言语,默契地背靠背御敌。   姜郁时就那么睁大眼睛,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切。   在如今亲眼看到这一幕之前,他从没想过“月华城主”和“西凉王”这两个人之间能产生哪怕任何一丝丝的联系,他甚至没有哪怕一瞬想过,这两个人可能会认识!   因为,月华城主对他而言,已经是多年前烟消云散的鬼魅。   他根本不会想到鬼魅还能复生,自然更不会想到他竟还能和另一个在他这里新生的鬼魅并肩而立、相存相依!   一时间,姜郁时只觉得镜中身影扭曲,过去与如今的魔障阴影,诡异地以一种张着吞天大口燃着恶境之火、冒着粘稠血腥气的深渊梦魇的形式,赫然重叠在了一起。   “咳……咳咳咳咳咳……”   “师父!!!”   耳边宴子夕焦急的声音,时远、时近。   姜郁时仰面朝天,一双眼睛只能看到穹顶那朝霞遍布的天空。   他感觉到了温热的血水从喉咙涌出,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   峡谷之中,随着天明,遍地尸骸触目惊心。   慕广寒身在战场,每一次兵戈交鸣,虎口都会被震得剧痛。余光看去,身边赵红药的弯刀早已经打卷了口,何常祺的刀身也伤痕累累,两人身边,甚至山壁都被削去了小半截。   燕王的玄铁法杖更早就断了、没了。   没有趁手的武器,他只能一路顺手拾敌军的兵器。一直重复打了一会儿就断了,再拾一个,打一会儿又断了,又换的路数。   慕广寒才打了几个时辰,他已战了一夜有余。   敌军那边,则不断溃散、又重新卷土重来,一波又一波,仍旧潮水一样没有尽头。   燕王双手早已伤痕累累。   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怕,唇角依旧扬着,在如此漫长的战斗后,仍旧能够能够腾跃在空中披斩。   银发被血染红,那嚣张的样子,既是不羁的战神,亦是傲视天下的王者,这一刻慕广寒根本想不起他命灯如何破烂。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他甚至看到了西凉最辉煌的那个可能——他看到了燕王所向披靡,一路就这么扬着唇角,蛮横而张扬地靠实力杀上天子宝座。   若真有那么一天。   是不是……也不错呢?   战斗从晨光熹微,一晃又到中午,难以想象的战果显著。   慕广寒气喘吁吁。   真可怕。   西凉区区百十人,究竟消耗了多少敌军?数千?数万?   总之眼前确实是尸山血海。也就只有西凉,能够在单纯武力值消耗下达成这种恐怖的结果!   燕王太凶太绝。   太孤注一掷,也太敢赌!   慕广寒此刻都不能想,北幽遇到这种神一样的对手,究竟会什么样想死的心情?   同时,他亦刻意努力回避另一个要命的问题——以后遇上燕王,他又该如何?   一年前的他,还能凭点小聪明,全程勉强压着燕王打。   可燕王进步真的太快了,如今的他,计谋和战力,真的还能比得过燕王么?若燕王用眼下这种办法跟他打,他怎么办?   会不会和眼前北幽一样,落得有去无回。   日晕晃眼。   隆冬的天,他们战场厮杀,脱得都只剩单衣。此刻气喘吁吁,慕广寒靠着燕王的背脊,燕王亦靠着他。   “燕王,西凉战神,万夫莫敌……广寒佩服。”   “城主亦是不差。”   “不过适才看着燕王……动作也慢了些。是否也困了饿了,挥不动刀了?”   “城主才是早就站不稳了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是双双下了战场。慕广寒步履虚浮,逞强抢在前面抛给燕止一袋水。   “多谢。”   “……”   咚的一声。   慕广寒回过头,燕王已经倒在了地上。   “燕止!”   这突然一下,吓得他心神俱裂、血液冰凉,瞬间就扑到他身边急着把人抱起来,同时反手扣上脉门。   好在,手腕还是热的。   燕王一向体温高,皮肤下血液滚烫,有力地一跳一跳。   但慕广寒还是不放心,忍着紊乱纠结的心跳,先上上下下把人摸了几遍。确实没摸到什么致命伤,却还是心悬着,总怕自己摸错了,直到又用力晃了晃人,听到燕王轻咳一声醒了过来,这才微微放心。   他应该……   应该只是太累了。   连天加夜,纵是战神,也有极限。慕广寒又捧起他的右手,虎口早已经血肉模糊。   也就是燕止这种人!不到撑不住倒下的时候,就从来不知道喊累,不知道喊疼!   “活该……”他轻声骂了一句,却又不放心追问道,“只是累得站不起来了?确定没有受伤?你确定么?”   忍不住又摸了一遍。   燕王靠着他,没有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那个三瓣油彩兔子嘴,不合时宜地冲他笑着。   然后慕广寒认真看看,才确定他确实是微笑着的。   “……担心我?”   慕广寒想打人。   实在是某只烦人兔子每次这种略带调侃、好整以暇的样子,都确实很讨打!可燕王虽不正经,嗓子却完全哑了,声音听起来也比平时虚弱得多。   慕广寒又暗暗的,心里一疼。   手忙脚乱从地上捡起润喉的水袋,送到燕王嘴边。燕王看了看他,头一歪:“凉。”   “……”   “????”   一个人的嗓子都已经快干得发不出声了,整个人也累的爬不起来了,还能在这儿有劲跟他梗着脖子计较这个!   凉,当然凉。大冬天的,战场之上。   谁还给你烧热水吗?   “要怎么才能不凉?我亲自给你捂热?”   “~~~”兔嫌弃。   “你要怎样,是不是喂你就不凉了?”   “~~~”兔不满。   慕广寒觉得离谱,他也是三生有幸,难得能在这“不懂爱”的西凉王身上,看到一些像人又不像人的古怪脾气。   亦是突发奇想般,试探性问了一句:“是不是口对口喂你,就不凉了?”   “嗯。”   “……”   “……”   离谱,看不懂。   不说别的,就说燕王突然搞这一出,也好歹看看周遭环境吧。这人真不怕身边那么多贴身将士都看了笑话!   “……”   慕广寒耐着性子,口对口给这难伺候的兔子喂完了一些水。   “够了吗?”   燕王摇头。   “不够,只是,”他说“我若说想要别的,反正城主也不会给我。”   “……”   慕广寒一时间僵在当场。   燕王的身子再度压了下来。   燕王仍是虚脱的,动作完全不像以前很多次轻车熟路的亲吻一样,有力而不送抗拒。   可反而是微微颤抖的手,略显焦躁么索取,杂乱的喘息,喉结艰难的滚动和唇齿乱七八糟的青涩磕碰,让慕广寒的心脏不断收缩,像是这周遭万年冰雪统统化进春水之中,一阵不该有的、满是怜爱的,柔软酸疼。   什么叫……他想要的,他都不会给他。   干什么要没来由的说这么一句。   而为什么他又要……没来由的心疼,愧疚难当。   为什么他要羞愧,明明是燕王从来没有向他要过什么。除了很久以前说过要他做他的王佐之才,别的,一直什么都没有要过。   ……也是燕王自己说的,他不懂爱。   如今却又说这种话。   慕广寒心里不知多少腹诽。可唇齿之间,却是开始更加小心翼翼地努力,磨蹭交缠,百转千回,仿佛生怕不够积极的回应,会又一次狠狠地伤着对方。   他一点都不想伤害他。   铺天盖地的情绪中,仅有唯一的一丝机智,是欲海之中支撑清醒的浮木。   但他觉得,或许当下,须臾之间。   他可以稍微收一收那理智……就收一下。   好容易亲得头晕目眩,终于是亲完了。燕王那块红布兜头裹着他,又是一把将他揽在胸前。   慕广寒还在喘,猝不及防燕王问他:   “说起来,我送你的那把剑呢?”   慕广寒闻言看向身侧,雪地上琉璃色光华的,是洛南栀的那把名剑疏离。   疏离不愧是南越名剑。   打了整整半日,剑竟雪白、锋利如新。   “那一把……坏了,在修。”   “……”   “哦。”   “新剑不俗。”   “……”   “这是别人的剑!”   “……”   “不是我的,真不是。你送我的那把望舒剑,下回再见应该就能修好了。”   “只是花了边,工匠说了可以修!等等,怎么弄坏的你不是在场吗,不就是在你们西凉水祭塔的那回遇到那两个大僵尸……又不是我不爱惜,你还说我,你自己卯辰戟不也是那次弄坏的吗?”   “……”   “……”   “总之就是——”   冬日单衣,果然很快就开始有点冷了。慕广寒不情不愿往红布底下钻了钻。   “我这个人,其实也,并不常喜新厌旧……” 第73章   古祭塔。   姜郁时已经不记得,这是他漫长生命里的第几次濒死。   连走马灯都看了太多回。总是在那一片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循环那些老生常谈的零碎过往。   枯燥无聊得令人厌烦。   那些萦绕不去的噩梦片段里,有他饱受委屈、求生不得的年少时光,亦有他被人皇关入不见天日的古祭塔底,疯癫如鬼魅、求死不能的几十年。   更有在那之后人不人鬼不鬼,满怀憎恨与绝望一心只想复仇,却不得其法,浑浑噩噩漫长而无尽的漂泊流离。   后来,终于……   不知多久的光阴虚度、多少血泪堆砌的不堪回首,多么令人发疯的无尽等待之后。他终于,觅得其法。   能够狠狠报复所有人的方法。   只差一点点。   一点点而已,他就可以让他们全部付出代价!   可为什么偏偏,那个多管闲事的年轻大司祭,要跑过来横插一杠?   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矫揉造作的优雅雍容,飘荡着幽兰的馥郁气味。明明神殿司祭本该身在红尘之外不问世事!   那好事者却偏要扮演救世主,插手破坏他的计划,令他百年心血毁于一旦!!!   呵……   命运如此不公,总是给他看到一点点希望,又残忍将之湮灭。   然后还要放那种一生顺遂、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子,到他面前说什么——他不信命???   哈哈,哈哈哈。   笑话。   所以他真恨啊。   怎能不恨?   这颠倒无稽的世道,要有人献祭才能救活的乱哄哄的天下。就连本该服侍神明的人,也敢一脸理所当然地说他不信命。   多么嚣张,这难道不是渎神?   姜郁时从那时就想看这个毫不虔诚的祭司能是什么下场,他一定要亲眼看到他最后死得有多惨!   终于,让他等到了那一天。   血腥味覆满幽兰香,染红满地。可笑那人终是力竭,却直到最后还不认输,眼里明灭不屈的火光。   但有什么用?   就问有什么用???   还不是四分五裂全尸都没有。在梧桐树下等他的人,永远也等不到!   活该。   隐隐约约,姜郁时听见了一些声音。   银针刺进虎口,一阵酸疼后脉脉注入暖流。而小皇帝似乎又在哭了,一遍遍喃喃着“师父”。   没用的东西,就知道哭。   在快要醒来之际,脑中短暂掠过一丝心念,那么多次生死之间,总能梦见一堆糟心事,却唯独短短五年的好光阴……一次也没有梦见过。   罢了,不重要。   姜郁时再度醒来时,整个人像是浸在温暖的湖水里。   但周遭并没有水,他仍旧还躺在古祭塔塔顶,只是身下有了一方淡绿色阵法。   一丝丝绿色灵流正从小皇帝手腕满是鲜红的新鲜伤口流出,源源不断注入、安抚着他这一具接近枯槁空洞的躯壳。   施法者正立在小皇帝身边,一身白裙。   女祭司白惊羽。   她并非天雍神殿的祭司。而是在六年前,突然出现在那场本该是姜郁时与那大司祭同归于尽的时空乱流里。   在那处处劫火滚滚巨浪滔天、暗流涌动扭曲变形的时空裂缝中,她用法术替姜郁时保住性命,他则用最后一丝力气将她带出乱流、平安降落。   那以后整整四年多,她一直以法术“报恩”,用晏子夕天子血替他日夜续命。   她自述与他同乡。一张干净的脸上眸光清澈,不见偏执扭曲、没有愤懑仇恨。   却告诉他,她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帮他毁掉这肮脏的现世。   姜郁时觉得好笑。   明明在所有人面前,他都是兢兢业业的国师。拼死拼活救国救世,这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好人,哪里会有她说的什么毁天灭世的计划呢?   他根本无法信任她。   ……   重新苏醒以后,姜郁时随手掐断了灵流,没有理会小皇帝的劝阻,驱动一丝残力重新点亮紫晶镜。   时辰已再黄昏,夕阳西下。   那片弥散着死亡气息的山谷中,已是鸦雀无声、死气沉沉。谷外日薄西山的晚霞之下,北幽军满目疲惫,不敢再上前,天寒地冻,他们就这么在外与敌相持。战场上弥漫着疲乏凋敝,唯有战马还在喘着粗气,低头将雪地踏出泥泞。   而谷中,暮色沉沉,西凉精兵经过整整一天一夜的战斗,亦是精疲力竭。   何常祺还有劲笑师远廖的战斧都快磨成了战锤,可他自己拿长刀的手也是颤抖的,刀刃满是深浅不一的伤痕。   山谷里燃起点点火堆。   累了一整天的西凉战神燕王,不仅发绳全散、凌乱得活像一只白毛狮子狗,走起路来也已经一瘸一拐。   就连靠着火堆坐下的简单动作都很艰难。   但都这幅七老八十的虚弱模样了,竟还没忘调情。   都已经是满是伤痕、不断颤抖的手还是能把刚要挨着他身边坐下的月华城主一把捞到胸前,暧昧又用力地揽上腰。   完全独占欲的抱法。   “……”   慕广寒主要也累坏了,从手酸到腿,动一动就疼,完全无力挣扎。   只能再度大庭广众任他揉抱。   同时心里深深叹气,燕王吧,唉,倒也不容易。   究竟什么样的拥抱,能用“又虚软又结实”这么矛盾的词来形容呢?   眼下这个就是。   结果燕王似乎还觉得不够。都虚成这样了,还在不懈努力把他整个人往他胸前摁。   “……”   行吧。   慕广寒寻思大家都累成狗,他也不要太为难虚弱的燕王了,自己贴上去好了。   一乖乖贴上,燕王立刻埋头下来,狠狠吸了他一大口。   “???”   打了一天,你也不嫌脏!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月华城的剑法,跟西凉那种野蛮杀伐还是很不同的。   一天下来,慕广寒并没有像西凉众一样各个全身淤血、不成人形。   本来一脸狰狞疤痕的他,反而此刻放眼望去是整个山隘里看上去最干干净净的一个人。起码在这一个拥抱之前,他的发带还绑着,脸上染血也不多。   结果就这么在燕王身上滚了一下,全没了。西凉王身上血污、汗水,百无禁忌抹了他一身。   把人弄脏了以后,那干裂如鬼魅的唇立刻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   见慕广寒没有反抗也没有抱怨,更是坏心眼地直接抬起手,手指上的血污直接抹在他脸上、鼻尖。   “……”   姜郁时在镜子那头,深深皱眉。   他本来想的是,月华城主能从个疯子又再度恢复清明,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因为这人从小就非要找个人爱、找个人犯贱的廉价执念,又死灰复燃了。   才会逆天地带着整个人都起死回生。   但此刻,姜郁时甚至不那么觉得了。   心里一阵恶意弥漫,他觉得这人应该多半还是疯的。否则倘若哪怕还有半分正常的人,谁脑子坏了能跟天下人人听之闻风丧胆、青面獠牙、野蛮粗鲁、嗜杀成性的西凉王搞在一起?   还在这一脸淡定任由这种孤魂野鬼在脸上涂涂抹抹!死灰复燃以后,连喜好都变了吗?   月华城主以前的眼光明明一直正常得很。   楚丹樨、夏锦熏、傅朱赢、顾苏枋……哪个不是尘世眼里才貌双全、会被喜欢一点都不奇怪的美男子。   可,西凉王???   这么个人……却能让他死灰复燃,燃得谨慎抖擞活蹦乱跳?   姜郁时不理解。   当然,不理解月华城主的同时,也不能理解西凉王是有什么大病。   虽然,月华城主能看上西凉王这件事,已经足让人难以理解。但西凉王能跟月华城主能这么有碍观瞻的东西卿卿我我、抱来抱去,始终挂着餍足笑意……   也是十分的,荒谬。   荒谬到姜郁时都给逗笑了。他甚至怀疑冥冥之中,这个慕广寒是不是一直在暗戳戳故意在跟他对着干。   想让月华城主“心死”并不难,一个满脑只想要爱的蠢货,让他得不到爱,一直被背叛就行。   但后来,姜郁又发现了更便捷的方法——直接弄死他爱的人,不更简单?   结果偏偏这个时候,原本找爱人一直是纯靠挑脸的月华城主,给他硬生生挑出了个脸和强度双逆天地大司祭。   如今更离谱,西凉燕王,他干脆只挑强度了。   他只挑强度了!!!   正想着,水晶镜里火光一闪,慕广寒拉起了红盖头,明显又要和燕王说什么私密悄悄话的样子。   可这一次,燕王却捉住了他的手腕。   把那盖头拿了下来,只当做普通毯子盖在二人身上。   慕广寒微微不解,便只是小声一些,问他:   “燕止,接下来,咱们该如何撤离?”   西凉单兵守在这山隘天险一天一夜,成功消耗敌军大半主力,战果卓著。   但同时,众人体力也已到都濒临极限。   燕王此局是重注豪赌,做尽几乎不可为之能事。但不得不说,北幽军数量也确实比想象中多了太多。   如今大事既成,众人战力疲惫,得想点子尽快脱身,否则再多拖半日,只怕就要损失惨重、得不偿失。   但眼下敌军虽已被西凉人给吓破胆不敢再攻,但一时半会也不会轻易撤去包围,区区百十人想要突围,恐非易事。   “……”   月下,燕王莞尔。   “城主忘了?一年之前,宛城那夜,城主曾实战教过我重围之下……的制胜之法。”   “便是声东击西,暗度陈仓……”   慕广寒微微有点迷惑。   很少见的,燕王明明在同他说话,却不看他。反而是微微侧头,对着旁边的一面山壁,好似那里有人在听一般。   随即,慕广寒又看了一眼身上那块被燕王扯下来的红布,恍然大悟!   燕王此刻,的确并不是同他说话。   他在说……   说给那个开了天眼的人听!   “……”   同一时辰,松陵江上游。   年轻人一身白衣,有着让人过目就忘的普通样貌,和完全不显山不露水的平庸气质。   他就是毫无存在感的西凉燕王的副将云临,没有存在感到燕王带齐了另外四个也没带他。此刻,云将军冒着风雪,正在白衣渡江。   这是燕王离开前定好的计划。   渡江后,趁夜让内应打开城门,轻易攻下守备虚少的松陵要塞后,云临又马不停蹄放出信号,联同另一小队轻骑去劫粮草。   路上披星戴月,他在马背上忍不住寻思,这几天燕王的海东青都没回来过,也不知道计划是否顺利。   更不知道……赵姑娘好不好。   可千万别受伤了才好。   云临在燕王身边做了六年副将,就暗恋了赵红药六年。   但由于家世样貌和世家大小姐相差过于悬殊,他是绝不敢妄图表白的,平日连话都不敢主动上去搭。   但他知道,赵红药是晓得他名字的,偶尔背地里还会提他。   至今犹记两年前,在边境的一次露天烧烤酒会,赵红药喝多了,脸色红扑扑的像桃花一样好看,一直摇摇晃晃拉着宣萝蕤也不知说什么悄悄话,两人时不时一起哈哈哈哈大笑一通。   忽然,赵红药抬起手,指了指他:“你看云将军——这不就是一个现成活的,话本里的那种,帝王身边的一流隐身暗卫?”   “……”   云临想到那次,至今还微微涨红了脸。   至少她是知道他存在的,他今天还立功了呢,回来要是受了赏赐,也许能够提起勇气托人买瓶上好的酒送她。   “……综上所述。”燕王悠悠道。   “北幽大军压境,孤注一掷围困在此,后方守城之军自然空虚。”   慕广寒:“而西凉主力,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救援,而是直奔松陵主城而去。”   “嗯,而且。”   燕王勾唇:“……可不止松陵主城。”   那笑容与平日里对着他时熟悉的笑容十分不同。慕广寒心里暗暗记下——原来燕止认真与“敌人”交涉时,是这么个样子。   “如城主之前所言,松陵江开,西凉没有船,渡江以后粮草也是一大问题。”   “所以。”   燕王笑道:“我还让云临,带人去搬空了薪市。”   “……”   这一刻,慕广寒真的是,有种瞬间激动飞跃,又毛骨悚然的感受。   而但凡那个开天眼的人此刻正看着,感受一定是他十倍、百倍而不及!   他甚至嗓子都有些微哑:“薪市……是北幽,藏粮草的地方?”   燕王又一次笑了,月下露出三瓣嘴下雪白的牙齿:“是,整个北方站区的所有粮草,都藏在薪市。”   他终于演都不演了。   直接抬起眼来,隔着虚空直直与镜中的姜郁时对视。   那一瞬,古祭塔上,明明上一刻是平夜万里,却紧接着骤然雷电破云、白月翻滚,万壑松涛山雨欲来。   时隔数年,姜郁时仿佛再一次看到了那记忆中抹不掉的故人鬼魅。   明明清楚,此刻西凉王不可能真的看得见他。而记忆中人一身雍容祭司祗服,眯着狭长的凤眼,也与眼前的西凉王完全不像。   却是一样带着和善微笑,相似的平静无波里,扑面而来的刺骨杀意!   “哦,此外,本王还有一件事想要提醒姜大人。”燕王拱手。   “……”   “松陵城破,北幽半壁已入西凉。姜大人以为,东泽,南越又是否还能坐得住,默然看我西凉一家独吞,而不急着过来分一杯羹呢?”   “本王还想知道,倘若北幽已无兵可用、无粮可用之事再传扬出去,其他势力是否更会有恃无恐,而北幽又该如何收拾残局?”   “当然,这些都是姜大人要头疼的问题了。”   月下,一张猫兔混合的油彩脸,三瓣嘴勾着,那是姜郁时这辈子都未见过的森然邪恶。   “燕止还祝姜大人……心情愉悦,福寿安康。”   “……”   “……”   祭塔上,晏子夕道:“薪市粮多,他们一时半会搬不完。不如此刻立刻传令,撤回最近的援军,北边雍城的兵也星夜加过去……无论如何,粮草要先保住……”   “不必。”   姜郁时颤抖手指用镜子看了一下松陵全境,心道大势已去,却是眸如鹰隼,抬起一张沧桑青白的脸,向白惊羽伸出手去。   “你不是说过,想要帮我?”   “从今往后,我信任你。”他咬牙道,“你来。”   “……”   控尸逆天,即便是天玺没有湮灭时,每唤醒一次尸身,也要几近瞬间消耗殆尽姜郁时整整两三天的法力。   而自从天玺不在,红髓珠的裂纹也越来越多,从拓跋族抓来的人也一个个献祭杀光了以后,控尸更是困难。   此次合围,他更是开天眼都勉强,更遑论再唤尸将!   ……   白惊羽闭目握住姜郁时的手掌。   微微试过法术深浅而已,她已额角微微冒汗:“姜大人,我初习此法,眼下怕只够辅助姜大人唤醒一人……”   一人够了。   再多,以他如今枯槁的身体,只怕反而不好兼顾。   一片幽暗过后,白惊羽发现自己被带进一片黑域。在黑域八卦阵图的微蓝色阵法上,站着七八十来个栩栩如生的木偶人。   姜郁时将她牵到一个卷曲头发的木偶身前。   白惊羽将法力注入木偶,一半略感奇怪,微微皱眉。   “怎么了?”   “姜大人,这人身上……有一些明亮的东西,像是,像是月华?”   确实有。   姜郁时之前操纵他时,也曾多少感觉到过。不像别的尸身附上去总给人一种空荡荡、冷冰冰的感觉。这个人周身却始终有一种挥之不去,朦胧而柔软的……月光气息。   “许是这人以前融过天玺,留了些宝石之气。”他冷冷道。   “不重要,继续。”   ……   那晚,夜色渐深。   众人轮流守夜,轮到师远廖和赵红药时,师将军远远的听觉异常灵敏:“有人来了。”   燕王晃了晃怀中:“阿寒。”   “嗯?”   “来了。”   “谁?”   “你找的人。”燕王道,“洛南栀。”   “……”   慕广寒一惊,马上要爬起来,却被燕王摁住。   他叮嘱,“记得我跟你说过,他未必还有神智,不能当做你认识的人。”   “……我知道。”   自从在北幽与燕王重逢,西凉众人也没少给慕广寒描述他们遇到的那些“眼睛会动,会说话”的尸将。   但月下真正亲眼见到,还是头皮发麻。   来人眼中空洞无光。   但苍白面容、淡色眼睛,淡雅疏离气质,确实是洛南栀。连身上的栀子香都还是他。   他一身银盔,手握一支黄金法杖。   慕广寒恍惚了一下,他认出那是南越王的法杖。   ……   心骤然沉了下去,也只能垂眸,紧捏手中武器。   荒谬的是,他来北幽前,做过各种心理准备。却怎么也没有准备到,会碰上南栀拿他“亡夫”的武器对付他。   他要拿来对付南栀的,则是疏离。   洛南栀自己的剑。 第74章   慕广寒还是大意了。   耳边燕王的一句“当心”余温尚在,紧接着就是“砰”的一声巨响。   慕广寒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黄金法杖重重击飞了出去,后腰直挺挺狠狠撞在碎石嶙峋的山壁上。   天旋地转间,燕王的声音忽远忽近,从未有过的暴躁:“让你当心,当你当心!你还傻到迎上去?!”   慕广寒则整个脑袋里都是发懵的鸟叫。   甚至都过了好一会儿,背脊上才缓缓传来清晰的剧痛。他努力睁大眼睛,也只看到雪原之上满天星斗闪闪烁烁,模糊了些血色,一瞬间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   呵,他这个人,还真是命中注定一般,人生各个方面都均衡地“记吃不记打”。   明明听见燕王说了不能将被控尸之人当做曾经故人看待,晚宴时亦没少听西凉那群将领七嘴八舌说什么“人变大僵尸了以后会变强”。   可真在月下看到那张熟悉的、清丽苍白的脸……   他还是一时恍惚,着了道。   月色清冷,照在洛南栀面无表情的侧脸。他动作凌厉,白袍招展、衣袖翻飞。   前一瞬将慕广寒击倒,后一瞬就身如鬼魅再度来到面前,黄金法杖底端尖刺冰冷扎至咽喉。   只差毫厘。   那么近。   那双熟悉却空洞的眼睛里,丝毫没有倒影出慕广寒的身影。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宣萝蕤及时赶到,从身后用寒冰锁链一把勾住了洛南栀手臂。   但也就只是拉住了他仅仅一瞬而已。   下一刻,她整个人就洛南栀那一阵恐怖的力量攫住,带得整个人都向前栽倒。   幸而其他西凉诸位也同尸将交手多了,经验丰富,一个个反应极为迅速利落。何远廖和师远廖眼疾手快补位,双双抱住她的腰。   同时,洛南栀手中的金杖也已狠狠刺下。   杖间擦着慕广寒脖子,森森生寒。   碎石凌乱,一切如风露雷电。却还是燕止堪堪快了半步,一把将人抢,出整个护在怀中!   夜风寒凉刺骨。   月光照到洛南栀的脸,他瞳仁无光,却似乎被很是不甘心。   又有几道铁索袭来,他抬杖反击,瞬间将身旁山壁打出一道道深坑。金杖入土,雪浪翻滚,石碎山烈。西凉四大将军各在一方,共同用铁链缠拉着,才能勉强定在原地!   “可恶……用力!”   何常祺咬牙喊了一声,寒冰锁链骤然嵌入洛南栀四肢血肉,洛南栀仰起头来,吼中发出极为痛苦的吼叫。黑色的血珠一滴滴从铁链上流下来,落在雪地上,一道道诡谲狰狞的痕迹。   挣扎反抗再度剧烈,铁索不断作响,何常祺忍不住大吼:“燕止,这也太难搞了!留着后患无穷,不如赶紧扯碎了一了百了!”   慕广寒:“燕……呜,咳咳咳……”   他急着想说什么,努力仰头将黏着喉咙的一口血吞勉强下,整个人却瞬间被那血水呛得更发不出半点声音。   燕止一把抱住他:“阿寒,别乱动!”   “咳……咳咳咳……”又是一阵狂咳,喉咙泛上更多腥甜。   “别说话了!”   胸口剧痛不止,燕王一手将他圈住他,一手掌心滚热替他护着痛处。月下慕广寒有些昏沉,只觉得铺天盖地的窒息难受中,那胸口熨帖的温度,像是唯一带来一丝安慰的浮木。   耳边,燕王声音温和低沉,发丝柔软,蹭着脸颊痒痒的。   “我知道,别急,我都知道。”   “放心,常祺他不是那个意思。”   “都说好了的。”   “既是你要的人……”   “便是拼了命,也要给你捉活的。”   ……   ……   姜郁时此次进入洛南栀的身体,多花了不少时间。   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体,加之与白惊羽的法术不够相融不够,本来就比平日要多费一些功夫。更何况这具身体的原主,还抵抗得十分激烈。   没办法,控尸法术的真名,其实唤作“叫魂咒”。   凡是能被这叫魂咒控尸者,全都是对现世有所牵挂执念、魂魄不散之人。   而倘若身体主人早已无牵无挂、轮回往生,便是再新鲜的尸体也并无涌出。唯有这些或含冤、或含情、或执拗、或不甘,或死后仍旧执念深重之人,能够被法术被轻易控起。   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便便是控尸者会不免被着身体原主人的魂魄侵扰。   比如此刻就是。   姜郁时觉得好笑。   按说平日里,身体原主即便如何再不满挣扎,最多也不过是以一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扰乱他的思考罢了。   今日这原主闹得却尤其厉害,甚至到了时不时会阻碍他行动、甚至于阻碍视线的地步!   真是。   洛州都督洛南栀,明明长了那么一张那样雅淡清丽、与世无争的脸。   没想到还挺表里不一的蛮倔强呢?   可笑。   夜深月下,姜郁时根本就不在乎能不能看清西凉敌军的脸。便是眼前看见的,常常只是一团一团的黑影向他扑来,但那又如何?反正都一样,一个个都杀了就是了!   这具身体的原主毕竟是他千挑万选而来的,剑术优越非常。金色法杖与月交映,在其中熠熠流光、挥起刺目光华。他轻易就能疾风般穿梭敌军之中,身形如龙纵横飞舞,动作飒沓如流星。   ……西凉精兵倒也确实训练有素。   不过是曾经区区几次的交战经验而已,竟就已经学会了要从侧面绕着他打。尸将厉害,多小心为上确实应该,但还是架不住总有人蠢,直愣愣冲到他面前:“南栀!醒醒!”   噗。   嘈杂之中突然来了这么一位,姜郁时都差点没笑出声来。   那么蠢的举动。   不用看脸就知道是哪一位。   他随即起势,便是凌空一击。金杖亦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把对方打飞出去后,终于眼前出现了一片月色清辉普照大地,姜郁时终于重新看清了周边的一切。   毫不意外,果然被他扫出去,正是月华城主那个蠢东西。   撞在山壁上,好大一声。   呵!   虽然明知道这个人就算骨头尽断也不会死,姜郁时还是忍不住追上去。   不会死,并不代表不会痛。   而姜郁时在这漫长无趣人生剩下不多喜闻乐见的趣味之一,就是看月华城主多多受苦、多受折磨!   结果,却是差之毫厘,人被西凉王救下护在怀中。   而且其实救他的,并不止西凉王一个……   在那千钧一发的一瞬间,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再度卷土重来,姜郁时似是听到一声悲鸣,紧接着又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记忆蜂拥入脑。如潮水汹涌,害他一时迟滞,才会不慎被身后铁链紧紧制住!   硬生生钻入脑中、挥之不去的回忆,是一座满是栀子花香的小院。   是月华城主戴着金色的面具,打扮得十分利落疏俊,微微笑着,同这具身体的主人一起研究民生农桑、排兵布阵,一起赏花、喝酒、看书、养兔,闲了比试切磋武艺。   是月色皎洁,漏过轩窗。   同他一起抱着一个看着大约八九岁的娃,一起睡觉……!   “……”   为什么。   姜郁时时至今日,都有一件事一直万分不解。   这又傻又蠢的丑八怪,后来在外头到底走的什么路数,竟搞出这么多漫天遍地处处开花的奸情?!   明明之前在月华城,根本没人要他……   正想着,忽然一道银光闪过,一把寒冰利刃抵在咽喉。姜郁时愣愣看着眼前一袭黑衣、面容多少略微熟悉的沉默男子。   月华城……楚丹樨。   一瞬间,记忆闪回十多年前。那个时候的慕广寒还没毁容,不算丑,只是很小就彰显出了天生没脑子也不怎么要脸的属性。   喜欢什么人就表现得特别直白。   月华城的一片长夜之下,他就像个蠢团子,成日颠颠的,追在另一个团子后面跑。   那个日夜被他追着不放的,黑衣,寡言,丹桂香,就是眼前这一个。   他又为什么在这。   “……”   “……”   姜郁时发现他终于彻底动不了了。   实在是眼前过于荒谬的一切,最终成功扰乱了他的思绪,露出了一丝破绽。转瞬之间,四肢都被层层铁链束缚钉在地上,一丝一毫也再挣扎不得。   而脑海,还在持续被身体主人的记忆占据、疯狂侵袭。   姜郁时咬牙,心中怒骂,真是可笑,无聊透顶——究竟是谁会有兴趣知道,月华城主此刻手中的那把洛州名剑原先的名字叫什么!谁会将这种毫无意义的破事,当做珍贵的记忆来收藏?   可偏偏身体的主人,好像满脑子郑重记得的,偏偏全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记忆却不受控制,源源流入。   疏离剑,以前的名字其实叫做“琉璃”。   因为颜色本是琉璃色,又总是在月光下通体闪耀着琉璃色的流光,所以自然而然应当是叫做琉璃的。   这把非常漂亮锋利的剑,曾是洛州大都督洛文泰的爱剑。   后来,一个炎炎夏日,杏子落在头上。洛南栀抬起眼,只见他的竹马二世祖正在树上躲懒,还一个劲冲他招手让他也跟着上去。   “南栀南栀,快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书上,四下无人,唯有蝉鸣鸟叫。   竹马笑容灿烂:“哎哎,知道你十八岁生日,泰叔会送你什么天大的好东西吗?我偷听到了!”   说着,他悄悄话来咬上耳朵,洛南栀微微睁大眼睛。   ……生日宴上,果然洛文泰将贴身宝剑郑重传到他的手中。   宴会结束,邵霄凌比他还兴奋,把那流光溢彩的琉璃剑捧在手上摸了一遍又一遍。   “别的都好,”他啧啧叹道,“唯独这剑身嵌字似乎时日久远,都快要看不清。”   “不过正好!西市上刚新来了个鎏金嵌字本事一流的师傅,我去让他去给你的重新纹个名!”   嵌字师傅技法果然一流。   只有一个问题。   邵霄凌送去的“琉璃”二字字帖,因故意卖弄学问,写了几近失传的古篆体。   可怎奈他半瓶水晃荡,古篆体学艺又十分不精,店家无论怎么看,他写的都并非琉璃,而是“疏离”二字。   数日后,拿到刻错字的剑,邵霄凌:“……”   “…………”   “嗯。也罢,疏离听着更有气势!”   从此,琉璃剑更名疏离。   “……”   “南栀,南栀!”   月下,有冰凉的手抚在脸上。   “南栀!”   “洛南栀!醒醒,南栀你看看我,是我!”   “……”   “……阿……寒。”   眼前,视线清晰复又模糊。耳朵嗡鸣,姜郁时用力摇了摇头,想要努力甩开把那些模糊不清、扭曲闪烁的残破幻想。   “南栀!”   “……霄,霄凌。”   “……疏离。”   “阿寒。”   “不要,”他说,“阿寒,你,快……快走……咳……”   谁也没想到,下一瞬尸身直接暴起,一口咬上慕广寒的咽喉。   大量鲜血瞬间流出。姜郁时眼里闪着得逞的精光。   但也就只有一瞬。   紧接着,他的脖子就被燕王一把狠狠扼住,一时几乎生生拧断。姜郁时睁大眼睛,有一瞬在在那凌乱白发下,他似乎第一次真正对上了西凉王的眼睛。   他才看清,那时一双如想象中高傲的、嗜血的、凌厉的,亦是怒火中烧、杀意生腾的眼睛!   哈。   哈哈哈,真可怕,却又熟悉。   以前也有人曾是这样,看他的眼神像是要把他剥皮拆骨。   哦,这么巧来着——   还是为了同一个人!   命运确实不公。   但反正姜郁时诅咒命运,也早已经诅咒麻木了。他就是始终想不通,这一世,他都把某个人的命运做成完完全全和自己一样悲惨了,为什么这个人却还能和自己不同?   为什么他都这样了,还是始终会有人在意他,心疼他护着他。   “月华……城……主……”   “西凉……王……”   不甘的幽怨与满眼暗红色的血煞之气交映,带起烈烈腥风,仿佛像是来自阴曹地府。   燕王默然,只利落地用力,毫不留情将他手骨腿骨直接拆脱臼下来。   另一边,楚丹樨跪在雪地里抱着月华城主,正手忙脚乱、仓皇地替他捂着伤口。他眼眶通红,不断尝试为他止血,可血水还是不断从唇角和喉咙渗出,怎么也擦不干净。   “阿寒……”   “阿寒,你怎么样,是不是很痛……”   是痛。   胸腔痛得像是被剥开,痛得慕广寒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他却还是一边咳血,一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因为刚才……   刚才是陷阱,他知道的。可毕竟有那么一瞬,有那么一瞬……!   他看到了洛南栀的眼睛。   清透的,皎洁如月,他知道那是洛南栀!   他还在。   他没有走,他还在……   栀子小院,江南风光。   洛州的日子,或许外人只道是寻常。   可对于从小在冰冷的月华宫中长大,万分孤独寂寞,一直不曾有过一个朋友、没有半个亲人的慕广寒来说。   那段三人一起读书议政、处理洛州日常杂物,累了就去喧闹的集市逛街,一起拼命拦着邵霄凌乱花钱的平凡日子,那样一起循着季节酿梅子酒、杏子酒、李子酒,一起摆弄书锦锦养的那两只兔子。吃吃喝喝、切磋武艺的寻常岁月。   却是他这一生难得,从来不曾有过,温软柔静、细水长流,无比想要好好珍惜的……好时光。   过去那么多年,他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绊绊。   心中始终有一个空洞。   一直执拗且徒劳地在寻找着什么填补。直到他寻到了洛州,春明景和,油菜万顷,他才恍然大悟,“爱”其实有很多种类。   有人老骥伏枥,仍为一方百姓鞠躬尽瘁。有人临危受命,担起职责毫无怨言。   亦有人孤单承受、默默背负,只为替守护重要之人撑起一片晴空。   而转眼又是一春,随意绿意盎然。   连那个一直被守护的人也渐渐长大了。脸上沾了些田里的泥水,明亮的眸光也难得染上了些不安与楚涩,他说,阿寒,我再没有别的家人了,你们都要回来。   “……”   叮的一声。   疏离剑落在雪地上,同时一只金色的铃铛,从慕广寒衣袖滚落出来。   叮。   声音很轻,却像是惊雷炸响。这个身体的主人眼睛一动,只顾盯着那铃铛。   那是一只古朴的、圆乎乎的金铃。   初见它时,竹马胖乎乎的小手在他面前,将铃铛摇得一阵当啷乱响:“南栀你刚才一直都在看它。你喜欢吗?喜欢对不对!”   他那么积极,眸光明亮,几乎贴到他的鼻尖。   随即转身,小小年纪,掏银子时却是豪气震天响:“叔叔我买这个!嘿,南栀一只,我一只。”   后来,竹马渐渐长大了,在他身边闲不住地跳来跳去:“嘿嘿嘿嘿你看我拴在剑上了,你也快点栓上啊~”   时隔多年,洛州那家金店还一直开着。   屹立不倒、越做越大,还开了分店。   邵霄凌前阵子去逛,又看上了一只颇为相似的古金铃:“南栀,你看这跟我们那个是不是很像!咱们把这个买去送给阿寒怎么样?这样他就也有铃铛了。”   叮。   金玲在雪地上滚了一圈。   “……”   洛南栀一身血腥煞气,肉眼可见散去。   叮。   他身子晃了晃,冰冷僵硬的指尖,颤抖着微微动了动。一双浅色的眼睛,缓缓重新映出了清明月光的颜色。   燕王拾起那枚金铃,走到他面前。   叮当,叮叮当——   一声声铃音中,他看到十几年、二十多年的岁月。   烟雨江南,湖光山色。   云蒸霞蔚,花叶纷飞。   日暖和煦,闲暇相依。   连夜风都是甜腻而温柔的江南酒乡,有世上最好的美景,和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亲人挚友。   是他曾经从地狱爬出来,也要回去的地方。亦是无论多少回红尘辗转、生死轮回,永远不忘的魂魄归处、故里之乡。 第75章   慕广寒其实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一些事。   他失血过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没了意识。   倒是记得做了几个美梦。梦里有江南的夏,烈日炎炎,栀香美酒,无尽的午后蝉鸣。亦有西凉的冬,雪花簌簌,他抱着一只熊那么大的兔子,埋头在人家皮毛暖和的肚肚上。   再醒来时,人果然在燕王怀中。   燕王的肌肤一如既往炙热,却不同以往怀中人一动就会醒来的警觉。这次却仍是双目紧闭,睡得非常沉。   周遭不远处,地上横七竖八的,也都是大战之后累瘫了的、正在大睡特睡的西凉精锐。   唯有身后一点明火噼啪。   火堆边,赵红药与楚丹樨正在守夜。   两人身后,则是一方斑驳的土黄色石柱,上面顶着一方腐蚀脱落的祭坛。祭坛上曾经的铜残灯已青、锈迹斑斑。更有许多断裂的柱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角落里一堆乱七八糟的石砖。   这里是……   慕广寒想起小时候在月华城看过的古籍。古籍里写,北幽土神殿历经千年,如今已隐没一处隐蔽深山之中,少有人知其踪迹。   而此处,古殿深幽,乱石嶙峋。正是北幽土神殿的废墟所在!   原来如此……   慕广寒一下全都明白过来。   就说燕王那种人在倾家荡产的赌局里,绝对不可能没有提前给自己规划好退路!   果然,他早就准备好了。   之前那个山隘,除了地势险要之外,原来山后还有通往废墟神殿的密道。所以燕王才从头到尾丝毫不担心退路——毕竟按照古代祭塔八方来朝的香火鼎盛,就算隐没荒废,周遭也有无数出口古道,能让西凉轻骑休息一夜恢复体力后轻而易举溜回大本营。   见慕广寒醒了,楚丹樨连忙起身。   他一动,手上铁链哗啦作响。   慕广寒循声望过去,只见铁链另一头直直延伸到墙角。再一细看,那处洛南栀正躺在一侧墙角,五花大绑闭目沉沉睡着。双手被紧紧固定在身后,腿上也缠着重重铁链。   “南……”   甫一出声,喉咙剧痛。   一阵剧烈咳嗽,他也只能暗暗庆幸他的脖子没有真的被那一下咬断。摸了一下,伤处虽深,却也已止血,此刻正被纱布一圈一圈裹着。   赵红药:“你那友人,应该是恢复神智了。”   “之前燕止试了他一整夜,多半已是没太大问题。”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燕王的意思,还是多绑一段时日为好。”   “城主不必担心,这铁索可是萝蕤这些年遍游天下,难得从极北冰川寻来的神物,千年不破万年不断,他绝挣脱不得。”   ……   慕广寒忍着剧痛和血腥味喝下一些热水,吞咽十分艰难。   饮水之后,他又勉强又忍着痛灌了两碗粥下去。   因为实在太饿了。   又饿又累。   精疲力竭、周身酸痛、端碗都难。   也不怪旁边东倒西歪那么一大片人睡得稳如死狗,自始至终别说没有一个醒来,连动都不带动一下的。   也不知燕止饿不饿,有没有吃过东西……   适才醒来,也不知是不是火光太暗的缘故,慕广寒似乎看到燕王唇色有些过于苍白干裂。   想着,还是拖着酸软的身子挪回燕王身边。   果然不是错觉,燕王是明显脱水,头发亦乱成一窝。慕广寒稍稍用湿布给他沾了沾唇,燕王平日何等警觉,竟仍旧完全未醒。   倒也难得。   能看到嚣张的西凉王累到长睡不醒的惨状。   慕广寒垂眸,伸手捏了捏燕王脸颊。   传闻中吓哭小孩的西凉战神,脸颊真捏起来其实也软乎乎的。再配着这一张油彩兔子猫脸……   手顿在半空。   慕广寒皱眉,立刻重新又把掌心贴在了燕王脸颊和颈侧。燕王的体温明显有点异常的高,慕广寒又摸了摸他额头,热得烫手。   “……燕止?”   他忍着喉咙里刀割一样的疼,轻声唤他。   没有回应。   慕广寒有些心急,身后传来赵红药的声音。   “别担心,正常的。”   她打了个哈欠,顺腿就把何常祺踹了起来换班。   “燕止一向如此,大战之后易高热。无妨,放着不管不一会儿就退了。”   “……”   放着不管。   自己退了。   正常……?   慕广寒心口涩然发酸,他虽以前就知道西凉这鬼地方糙得很,却也没想到糙到真就完全无人心疼燕止一丝一毫的地步。   烧成这样哪里正常了?   还一向如此?   一向如此是多久如此?   慕广寒摸了一把,燕止整身衣服都又湿又热黏在身上,连额间都在细细渗汗。   他又叫了他几次,叫不醒。   这根本不叫睡得沉。   这叫昏迷!   都烧得昏过去了,却没有人管。以前还有多少次,他就这么一个人挨着?   “……”慕广寒咬牙,想骂人。   好在天冷,降温冰雪随处可得。   好在火源也是现成的,能烤干衣物,又有烧好的水。   慕广寒热水湿了布巾,替燕王细细擦拭手脚。   隐约回想起他失血昏迷时,其中却也有些半睡半醒的时候。些微的片段记忆,燕止替他止血、脖子上裹了纱布,之后一路都背着他。   土神殿的密道低矮,他就从背改成抱,掌心始终护着他后脑,生怕他被岩壁凸起的石头撞到。   后来到了神殿,燕止没有睡。   而是忙着熬药、探路,各种杂事。直到最后口对口一点点喂了他许多汤药,才终于在他身边躺下。   “……”   燕止应该是躺下不久以后,就开始发热。   之前慕广寒零星的片段里,梦见过自己靠着一个大火炉。后来他似乎还短暂地醒来过,而那时候的燕止应该是实在烧得不轻了,整个人甚至开始胡言乱语。   记忆中,燕止似乎是迷迷糊糊喊了他几声,问他哪里疼。   慕广寒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   唯一的印象,就是燕王的手指,无意识又在轻轻撸他后颈,一边摸一边轻声喃喃:“不疼,阿寒,不疼了……”   “……”   慕广寒又发了片刻的怔。   随即起身去煮降温的汤药,药汁咕嘟冒泡。他突然又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一件事——   昨晚,敌军从黄昏就不敢再攻入山谷,西凉那个时候就可以撤军。   完全没有必要留到深夜。   而留在那里的唯一的理由,就只有……陪他一起等人。   等洛南栀。   因为他说他在找他。   慕广寒摸了摸伤口,看向火边的何常祺。   何常祺正在自顾自拨弄着火堆吃着烤饼,并没有抬头。   但那时,倘若没有他、没有西凉众人齐力一起在月下拉住发狂的洛南栀。凭他一个人,根本绝无可能单独与尸将状态的洛南栀对峙。   西凉众人没义务帮他。   明明不久之前还是宿敌,以后多半也是。   可那晚,却仿佛他突然成了什么西凉团宠。   纵然尸将武力惊人,众人依旧愿意拼尽全力以赴,便是冒着重重危险、旦夕生死之间,竟也没一个人有过怨言。   ……   一个时辰之后,燕王的温度终于降下去一些。   虽没有醒,但至少身上干爽、不再燥热出汗。慕广寒多少放了些心下来。   布包里降温的冰雪化了一些,他拿去换。   路过何常祺身边,他长叹一声。   “又是何必。”   火星噼啪,何将军一边煮酒,一边喃喃:“每次都是这样,鞍前马后,看似捧在手心一般。”   “但最后还不是要走。”   慕广寒一滞。   何常祺抬眼看他:“你会走可不是我说的,是燕止说的。”   “……”   “唉。都知道你要走,也不知道还拼命帮你干什么……”何常祺摇头不解,“反正换成是我,是绝不会再放你的了。”   “也就是他。”   “也不知一天天的,究竟中了什么邪。”   “明明别的地方都利落果决,唯独遇到你的事,一次次地犯傻。”   “……唉,罢了。”   慕广寒默默拾了新的冰块,又回到燕止身边。   一些汹涌的酸涩才从心间破土而出,涌上舌根,汹涌成潮。   当一个人足够危险,足够聪明,拥有无上权势,随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太多的本钱可以诱骗和抢夺。   却不知为何,每一次都选择献出真诚。   一次真诚,可以解释为蓄意引诱。   两次真诚,也能是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   但如果还能够做到三次、四次,一直一直。纵红尘倥偬、天下熙熙,真真假假,终如一待,不问前程,不求结果。   那这又算什么。   ……   慕广寒并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又靠着燕止沉沉睡了过去。   亦不清楚是否是梦,恍惚之中,他和燕止好像又同时短暂地醒过一次。他迷迷糊糊,往燕王怀里钻了钻。   “燕止……”   “嗯?”   “为什么。”他说。   梦境里,燕王一如既往不羁地笑了笑。   一日既往告诉他,并不为什么。   想做就做了。   一向如此。   但随即,慕广寒却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问了一遍同一个问题。   这次燕止说,因为喜欢你。   ……   慕广寒再次醒来时,燕王终于不烧了。   而火堆边负责值守的人,也从何常祺换成了宣萝蕤。   慕广寒略略起身,宣萝蕤就自己颠颠过来了,慕广寒给她留了一张以后帮燕王清热退烧的方子。   宣萝蕤收下药方,继续眨巴眼睛看着他。   “城主,真就这么走了啊?”   “……”   宣萝蕤叹道:“话本里一直说,月华城主看似多情,又也很是无情。看来是真的。”   慕广寒垂眸苦笑。   他倒也想不无情。   可要如何才能不无情?   像以前一样,疯魔一般为了爱意甘心献出所有,俯首向燕王称臣并乖乖献上洛州一众亲友。就为看他称帝、娶妻纳妾,子孙昌盛国祚延绵?   这世上不是没有不无情的甜美故事。   只是太少了。   而凭他一贯的运气,肯定轮不到他。   神殿一侧,楚丹樨已经默默将洛南栀整个人绑上了马,同时剩下的行装也全部收拾好,只等慕广寒下令出发。   宣萝蕤小小声:“说起来,城主的这位侍卫……”   “之前在簌城,我曾听到他专程去找燕王吵架。”   “……”   “没想到话少之人,真的吵架还挺牙尖嘴利呢。好像听见他说……说燕王不配,说燕王与您之前的心上人差了十万八千里。他说城主过去的那位心上人,舍命护您周全,什么都肯给您,不会让人伤您一分一毫。”   “城主,能不能偷偷告诉我……”   “他说的那一位,到底是哪位呀?”   她有点羞涩,眼睛又微微放光:“这对某部文学作品的准确性来说,很是重要!”   慕广寒:“……”   虽然,按照他对楚丹樨非常模糊的印象,这个黑衣侍卫是不骗人的。   但无奈慕广寒并想不起他说的这一号人。   只能摇了摇头。   ……   真得走了。   但慕广寒起身缓慢。   一半是由于身体仍旧处处酸痛,还有,他也不想吵醒燕止。   因为这一次……不知道该怎样道别。   可偏偏月华城主的倒霉人生,一直都是怕什么来什么。就在他以为可以无声无息脱身之时,身后燕王突然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头发。   “……”   慕广寒僵着,不敢回头。   因为他怕他真的回头看了,就再也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悄悄溜走。他怕他回头,胸口这淡淡的刺痛,会突然变成百尺高空骤然坠落的四分五裂,把他直接摔到痛不欲生、尸骨无存。   所幸竖着耳朵紧张了半晌,身后没有后续的声音。   慕广寒这才暗戳戳地,悄然回头。   ……燕王还沉沉睡着,并没有醒。   拉住他的并不是手,而是一小撮柔软的白发。   那一缕白发缠着他的黑发,络在一起,一半白一半黑,缠绕着难舍难分。被编成了一条小小的、细细短短麻花小蛇。   慕广寒屏息安静了一会儿。   那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唯独指尖微微发抖。   慕广寒不知道,燕王究竟是什么时候偷偷又醒了一会儿。   又是用什么心情,把这一条小蛇悄悄地编起了来。   他喜欢白色的兔子毛,就这么和他的黑发纠结在一起,慕广寒指划过那麻花精细的沟壑……一定是编得很慢很慢,才能编得这么一丝不苟。   谁能相信燕王会编这种小玩意?   小蛇很短,从尾摸到头不过一两寸。   火光明灭。   蛇头上的结跟普通,轻轻一挑就能解开。   可慕广寒的指腹在那个节上停了好久,始终也没有忍心下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多可笑。   何常祺的阴阳怪气有他的道理。他都忍心一走了之了,还何必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不忍下手呢? 第76章   燕王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一天以后。   人在西凉大营的床上。   虽甫一动作,仍是四肢酸痛,但一身的伤口已都被包扎好了。层层纱布之之下是鹿韭愈创膏的牡丹香,就连手指都被一根根细密缠裹。   月华城主还是讲究。   燕止抬起手来。   这要是西凉这边的军医,早给他五个指头包成一个粽子了。   “别看了,被他拿走了。”   啪叽一声,赵红药坐在床边,压得床榻吱呀作响。   什么被拿走?燕止直到她说才发现,手腕系着的金色发带没了。   “……”   燕王发呆。   燕王歪头不解。   赵红药:“是跟你的那撮头发一起拿走的,用来系头发啦!”   燕王低头。   在前胸凌乱的白发间,明显有一缕被割断的痕迹。   华城主走时,竟把两人那一小撮编在一起的的头发,给割下来带走了。   “……”   赵红药反正是理解不了这种行径。   虽然好友宣萝蕤这几天一直很激动,每天埋头书房哐哐写。   不懂。   月华城主带走了一撮兔毛,倒也留下了一件东西。   那把黄金法杖。   赵红药一向对不俗的兵器情有独钟。这几天,仔仔细细研究了那把法杖——   东西十分的重工、精雕细琢,杖柄上一连串复杂精美的篆刻符文,法顶一只栩栩如生、翅膀张开,威严华美的黄金凤凰。凤凰羽毛由纯金丝细密编织而成,每一根都熠熠生辉。凤眼则是火焰般燃烧的红宝石。杖底的雪白利刃削铁如泥,摸上去冰寒刺骨。   那么好的东西,要不是赵红药从小就偏擅弯刀匕首而不擅矛戟一类,都恨不得能收归己用!   何常祺也想要。   无奈这法杖实在很重,他试了几次都只能皱眉。   结果,他觉得过重的东西,燕王倒觉得十分趁手。随意掂了掂,就很快用得顺手。   仿佛本来就是他的东西一般。   人比人,气死个人。   好的武器都有自己的纹名。   这法杖的铭文,是南越文,名曰“顾兔”。虽然乍一听没有卯辰戟的气势,但反正燕王本就喜欢兔子,亲兵又叫於菟营。   都是兔,又都有月象之意。   倒也合适。   ……   西凉在大营只休整了一日,清点了所有战利品安排好军需粮草,便继续举兵北上。   一路又连下数城。   新城难得有一处山雪中温泉,大伙儿终于能好好洗个澡。洗尽铅华,也重温一下彼此油彩之下到底长啥样。   山上池子很多。   燕王有个毛病,就是几乎每次泡温泉他总能在里面睡着,一睡就能睡上好久好久。   他还在睡,温泉边的凉亭已经整上了美酒烧烤。   西凉众将,一向是谁不在场,就喜欢合伙在背后咕叽谁。   就听师远廖长叹一声:“我昨晚,听到……燕止吟诗了。”   “什么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什么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啧。”   “……”   “……”   虽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燕止这人,明明字都写不好、平常也不见看书,却偶尔能突然蹦出些南边风花雪月的诗词。   充满了违和感。   “还有啊。”   “你们有没有觉得,虽然燕王过去也常介于正常与不正常之间……”   “但最近,有点十分的不正常!”   “……”   众人一同默默看去池中。   某人泡个温泉。还把黄金法杖给带过去了。此刻正一边抱着法杖,一边睡觉。   “……”   “说起来,这把‘顾兔’,能算是那城主的回礼么?”   “什么回礼?”   “就是之前,燕止不是特意找了西凉最好的匠人,给他做了把望舒剑。”   “呃……”   西凉婚俗,武将世家中,两家若互赠上好兵器,则是文定。也就是订婚的意思。   话虽如此。   不过西凉众人反正也早就麻了——   这两个人,何止互送文定?那分明是勾搭也肆无忌惮地勾搭了,搞一起也大庭广众地搞一起了。一个送粮送药,一个日孔雀开屏。同床共枕、同生共死也不知道有过几回,结果呢?   该跑的时候,那月华城主跑得叫一个干净利落、头也不回。   他们燕王倒是也不遑多让!   月华城主前脚刚跑,他后脚就派新探子去了南越。西凉全军北上之际,燕王也一直没忘了留一拨人在边界驻防。防着谁呢?   防着南越,防着月华城主。   这是爱吗?   什么畸形的爱!   何常祺:“其实,我也不信以燕止一贯性情,真会囿于儿女情长、犹豫不决!”   “所以才不明白,既已那月华城主无论如何也不肯替我西凉效力。他何以还不早些下手?”   “尤其前几日,那般大好机会,本可连同那个什么洛南栀一起解决!”   “他竟还帮他,还又放他走。”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燕止不可能不明白这道理。到底是为什么?”   “……”   “会不会,”半晌,赵红药饮下一口梨花白,“燕止这次,又是比我们多看了几步、多想了几步。”   何常祺:“那你说,他都看到什么了?”   “或许,燕止是觉得,以月华城主那般心思细密、精于算计,既然敢在单枪匹马只身前来北幽,则一定在身后也早早给南越留下了万全之策。”   师远廖:“什么万全之策?”   赵红药翻了个白眼:“我要是知道,我就是月华城主了。”   “但,以那人平日阴险,多半是有什么即便他本人不在南越也有法子偏安一隅、不变应万变之法。”   “而燕王毕竟与他神交已久,才看得到咱们在外头云山雾罩的看不懂的门道。”   “……”   “如此说来……该不会是那月华城主,跑去和东泽勾结?”   “呃,他若真和东泽有所勾结,燕止这般小心谨慎、投鼠机器就有道理了!”   “说起来,那天有人跟着燕止去送城主,不是说隐约听见燕止责怪那城主始乱终弃、另结新欢来着?”   “……东泽纪散宜,听闻也是个美男子。”   “……”   “……”   “以前总觉得,以燕止那等惊世美貌,竟不能成功诱敌。”   “如今看来,果真是小看了这位城主!”   “竟这般贪心,想一个人把南越王、西凉王、东泽之主都给……”   “……”   “厉害啊。”   “佩服啊。”   “不一般啊!”   ……   连天风雪。   慕广寒和楚丹樨各自牵着马,深浅艰难地走在一片白茫茫鹅毛飞絮中。   马背上,洛南栀朦胧醒了一次。   慕广寒抚着他手腕的伤痕:“疼吗,南栀?冷不冷,有没有哪里难受?”   洛南栀摇了摇头。   再次醒来,已是夜晚。   破庙之中,火堆噼啪。慕广寒正低着头,帮他脚腕被铁链嵌进肉的伤口包扎擦药。   见他醒了,慕广寒忙问:“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   洛南栀也不知道,他像是从一场很长、不知生死的梦中醒来一般,很是恍惚。稍微一动,周身铁链哗哗作响。   慕广寒面有愧色:“抱歉,暂时还不能放开你。”   “没关系,”洛南栀缓缓摇头,“我也怕我会再次发疯。”   慕广寒给他端了一碗热汤。   洛南栀垂眸接过,他如今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冷。对着这汤,只能看到蒸汽升腾,但究竟多烫……却是模模糊糊、似真非真。   “你放心,”慕广寒安慰他,“洛州众人,还有霄凌,一切都好。”   “那……就好。”   洛南栀微微抿唇,挤出一抹浅浅笑意。却见慕广寒欲言又止。   “……”   “……”   “阿寒,你怎么了?”   慕广寒深吸了一口气:“顾……南越王他……是不是已经……”   风雪飒飒。   破庙的屋顶有些漏,时不时灌进一些寒风。   顾苏枋的法杖是南越国宝,亦是他寸步不离身的武器。绝不可能让别人拿走,除非……   慕广寒早知道南越全军覆没。   也早就想过,顾苏枋多半凶多吉少。   可此刻真的看到洛南栀点头以后,还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虽然,后来一切都变了。   连关于顾苏枋的记忆,也早就变得七零八落。   但在漫长的难过、不解,甚至因爱生恨的漠然都逐渐随着时光消散淡去后,心底寸草不生的荒原冻土之下,始终存留着一颗小小的种子。   种子里包裹的,是一丝感激、些许珍视。   哪怕那个人给了他最深沉的伤心,却也曾经给过他最甜的希望。   是他让他第一次知道,这世上终究是有人,能够透过不堪的外貌与愚痴的执拗,看到他内里与众不同的光亮,将他视若珍宝、捧在手心。   亦是第一次知道,真心在乎他的人,会带他去见父母族人,会认真操办大婚,会迫不及待特别光明正大特别骄傲地昭告天下,不会将他藏着掖着不见天日。   顾苏枋确实以前对他很好。   因而如今,哪怕时过境迁。哪怕他早就百毒不侵、麻木不仁,甚至无法为曾经的挚爱掉出一滴眼泪。   但终究,慕广寒还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   如果他那时,没有去西凉。   如果他选择留在顾苏枋身边,是不是或许就能替他分忧、阻止他北上?   但世上毕竟没有如果。   而当年为什么分开的答案,他也永远不会再知道了。   ……   隔日,继续踏雪上路。   慕广寒并没有直接带洛南栀南下回家,而是继续向北。   因为,他要回一趟月华城。   被南越王挟持北上的具体记忆,洛南记得不多。那段日子同他被国师所控时的情形一样,是断断续续的一些片段,大多连不成一起。   他只能把自己记得的,努力跟慕广寒述描述。   可慕广寒越听,只觉得谜团越来越多。   天玺、控尸……大夏净土,究竟哪里来的种种连他月华城都不曾听闻的离奇妖术阵法!   南越王为何突然北上,他与国师有什么必须同归于尽的深仇大恨。姜郁时又为何急着与西凉纠缠不休。更不要说洛南栀连续两次的死而复生,和如今这不冷不痛的诡异身体状况……   幸而,在月华城中,城南和城西各有一片远古禁地。   一曰“饮思湖”,一曰“食梦林”。   诚心前去问卜,常能觅得一些世间不为人知的秘密机缘。   ……   又几日后。   月华城在大夏极北,路上的积雪已有小腿厚。   如此寒冷不便之处,村庄倒是多了起来。   慕广寒跟洛南栀解释,这是因为有很多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夏极北之地的百姓,代代流传地认定月华城所在之处为祥瑞之地。   因而哪怕忍着长达半年的冰雪寒冷,他们也坚持祖祖辈辈生活在此。   偶尔,遇到几个月华城人出来采买,此处百姓都能像遇到仙人一样,异常开心雀跃。   只不过大多村民只认得月华城采买,倒是没一个认得此代城主的模样。   这也正常。   千百年来,月华城主就没听说有一个,不是得天独厚的绝色美人。   哪有人长慕广寒这样?   有了沿途城镇,三人这一路风雪,总算过上了不再风餐露宿的日子。   路过一个较大的城时,慕广寒甚至还在绣庄里买到了个“柿柿如意”、鼓囊可爱的锦囊。   这些日子一直偷偷踹在怀里的那一小撮黑白交织的头发,终于有了个好去处。   晚上,入住客栈。   灯下慕广寒仔细看,这柿柿如意的锦囊上,竟然还绣了只兔子。   兔子抱着大大的柿子,啃了一大口。   “……”   离开北幽土神殿时,他怕燕王醒来,就那么不管不顾落荒而逃。   明明燕王难得睡那么沉,前所未有的乖巧。他却没有想起要像这锦囊上一样,偷咬几口再走。   哎,如今可好。   这么大一只西凉兔,他带走的,就这区区几撮毛。   这点兔毛天天摸。   估计不消多久,就彻底给摸秃噜了。   就什么都没了。   唉。   那么冷的天,他想着想着,唉声叹气。   “……阿寒。”   身旁,洛南栀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你,同那西凉王……”   “……”   那一夜洛南栀虽是被国师控着,但毕竟还是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很多。   “……”   “你放心。”   “真的,南栀你放心!”   “此事说来话长。我虽是……咳,有些喜爱燕王。但此事也就到此为止,揭过不提了。”   “总之,你先乖乖跟我回月华城,看看如何能帮你恢复身体。”   “然后咱们一起回洛州,继续过日子。”   “燕止他吧……咳,总的来说,就是没那个命。南栀你以前修清心道,应该也会看命灯。你若看过他就知道,那燕止命不好,长久不了,西凉也长久不了!”   “而我,”慕广寒摆摆手,“自然要把他踹了,回去洛州,再慢慢挑个好看又命好的。”   “……”   “嗯,阿寒,我明白了。”   “其实清心道只有一个支系擅长算命,我学的那个派别……并不会。”   “早知阿寒会看命,当初就让你看看我的了。”   “如此古怪,也不知命灯是否同样古怪?”   洛南栀说完,意识到他后面几句其实并不好笑。   忙又道:“但,虽怪了些……”   “到底是多赚了年月,也没什么太可抱怨的。真的!”   “……”   时辰晚了,屋内一片黑沉静谧。   淡淡月色透过窗子照在洛南栀身上,他的手上腿上依旧绑缚着铁锁。睡脸却十分恬静安然。   慕广寒却没有睡。   他心疼洛南栀。   这么多年,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命挺不好。毁了容貌没人喜欢,又注定短命更是没人喜欢,简直是双管齐下、世间难找的令人灰心丧气。   可是。   和洛南栀比……又是如何?   洛南栀倒是天之骄子,才貌双全,家庭和睦,身份高贵。   却在一夕之间失去亲友家人,自己也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慕广寒犹记,自己五岁成为月华城主之前,脸上没有疤,是个正常小孩儿。   甚至都不能算是个好看的小孩儿,仅仅正常而已。   寻常小孩失去了乏善可陈样貌,都已经很是难过。像洛南栀这样本来什么都是最好的,没有了又会多么不甘?   可他却说没什么可抱怨的。   甚至还在睡前再一次尝试逗他开心。   即便慕广寒都说了,他与燕王不能在一起是因为燕王命不好,洛南栀竟还是会觉得,是南越亏欠了他,让他无法和心上人双宿双飞。   “阿寒,或许,燕王命灯晦暗并非是命短。只是一鸣惊人后……籍籍无名罢了。”   “说不定意思就是,哪一日他放下西凉,来寻你了。不图名不图利……”   倒也不是谁就会信这些天方夜谭。   只是洛南栀一向如此……   他总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幸福快乐罢了。   ……   终于快到月华城,慕广寒点了一缕香。   很快,当夜梦里,他就见到了他在月华城的管家小狐狸。   隔日,月迷津渡口。   荀青尾穿得好像一只火红的大狐狸,眼尾上扬红色的眼影。他笑容可掬眯起眼睛,只剩一条上扬的线:“城主、楚侍卫,好久不见了。”   随即,目光移向戴着镣铐却依旧清雅出尘、遗世独立的另一位。   “南栀公子,百闻不如一见。”   慕广寒忽然想起,一年前就是这荀青尾,拿着洛南栀的画像,跟失恋的他推荐洛州美人如何风韵不凡。   不禁有点恍惚,短短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   简直像是过了一辈子。   月迷津是一条河,若是寻常人划船北上,会一直划入寒湖,最终汇入极地冰海。   唯有月华城人,小船会渐渐划入一片黑夜里。   随即冰消雪融。   周遭芦苇森森,萤火点点,星河满舟。   洛南栀:“……”   荀青尾眯眼:“没见过吗?在我的家乡,倒是有很多这样的河。”   “请问荀公子的家乡,是在哪里?”   “很远。”   很远?洛南栀犹记年少时,曾与邵霄凌好游天下。   西凉,东泽,北幽,他踏足过大夏山川万里,从不曾见过这样神秘幽静、颠倒日夜的河。   “没见过是自然,”荀长伸出手,笼住几粒萤火,“因为我的家乡,在另一方寰宇。”   “……”   另一方寰宇?   然而一切不及细想,洛南栀眼前又出现了毛茸茸、蓬松奇怪的东西。   “这、这是?”   “尾巴。”   “???”   “我的,尾巴。”   洛南栀一时回不过神,抬眼,这位荀公子头上又多了一对毛茸茸会动的耳朵。   洛南栀一时僵住。   转头看向慕广寒,慕广寒正在悠闲品茶,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荀青尾:“南栀公子是第一次见到狐妖?”   狐妖。   那,试问正常人,谁又会不是第一次……见狐妖?   那蓬松的红毛大尾巴又在一晃一晃了。洛南栀比较守礼,虽被勾得屡屡想伸手摸摸看,又忍住。   虽然一直也有各种仙妖话本流行于世。   虽然也一直有传说,大夏千百年前,是有妖、有仙的。   但传说毕竟只是传说,没有人见过。甚至洛南栀直到此刻还在怀疑那逼真的大尾巴,究竟又是什么民间新流行的障眼法?   他再度看向慕广寒,这次是求助一般。   慕广寒:“妖的话,咱们这方寰宇里,确实几百年前就已绝迹。”   “青尾是从别的寰宇跌入时空乱流,落在月华城的。”   “……”   “目前在养伤。因为不属于咱们这方寰宇,所以他也不能在这待太久。”   “养好以后,就得尽快回家。”荀青尾晃了晃尾巴,“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这里既没有妖,我就是全天下唯一一只妖,可珍贵呢~”   洛南栀:“……”   他不禁想起邵霄凌当年拉着他满天下乱跑、美其名曰好游天下、寻仙问道。   还一直坚称世界之大,只要功夫深,肯定能找到鲜为人知的奇人轶妖。   还……真有啊。   不知不觉,船靠岸了。   月华城在大夏极北,冬日的夜特别的长。   洛南栀抬眼,只看到黑暗而静谧的天幕上,满天淡淡的、柔和透明的绿色、蓝紫色光带,如飘舞的绸一般时而弯曲,时而展翅,时而柔和,时而迅速蔓延。   时不时地,又会横贯天际,再交错、交织,分散成绚丽斑斓的光谱,在黑夜中相互辉映,散发出奇异而迷人的色泽。   “南栀你看,这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慕广寒说这话时,心里默默想,人生也真是充满了意外啊……   他以前总以为,他若有朝一日若是带外人回城,一定是带心上人回家炫耀。   结果呢。   没带回当年的夫君,没带回如今的心上人。   倒是带着友人回来了。   不过。   以南栀这般仙姿玉质,其实带回来才更有面子吧。   就,总比带回一只不修边幅的大兔子,显得有本事得多? 第77章   月华城不大。   一片漆黑流光天幕下,处处通明灯火。   城中人不问外事,过得怡然有条。家家户户屋檐下挂着各色灯笼。随处可见彩绘的木质的房屋和色彩斑斓的墙壁。   因地方实在不大,整个镇上的所有生意,都只有一家。   代代相传了几百年的唯一酒坊,售卖最割喉的月桂酒。同样代代相传几百年的唯一饭馆,烹饪当地才有的丹桂煮鱼。沿着石板铺就的街道还能走到唯一售卖手工艺品的小店,隔壁则是唯一一家茶馆楼。   慕广寒带洛南栀走上主街,很快引来了小小的骚动。   “城主!!!”   “城主回来了!”   “城主好久不见,气色是越来越好了!身边这位公子是?”   慕广寒笑笑:“我的好友,洛南栀。”   “哦哦,不愧是城主友人,真是俊美潇洒、一表人才!洛公子是第一回 来月华城吧?可一定要好好逛逛!”   ……   月华城清气昌盛,邪气不侵。   进了城以后,洛南栀的锁链就解下来了。随即便被慕广寒拎去温泉沐浴,又强制换了一身衣裳。   一身红得能辟邪的衣裳。   一向素净的洛南栀从未穿过这种颜色。但无奈,慕广寒实在是看腻了他那一身蜡烛般的月白和浅灰。   本来就整个人苍白疏离了,还总打扮得那么毫无生气,感觉随时会像白惨惨的蜡烛一样,一眼看不见就烧没了。   而如今,被强迫换上了红,洛南栀果然一下子就生机盎然了很多。本身清丽的样貌,仿佛雪中红梅一般勃发明艳。   “要我说,你早该这么穿!”   慕广寒拽着他的衣袖,左看右看。   真好看~   洛南栀默默无言。   他就像那话本故事里的倒霉仙女,洗澡时衣服被人拿走了。   除了听话,他又能怎么办呢?   ……   慕广寒回月华城不到半天,送到月华宫门口的礼物,就已堆积如山。   其中除了给他和荀青尾的,亦有不少是送给初来乍到的洛南栀的礼物。   倒也不怪。   谁让南栀美貌惊艳四座。   仅仅是出了一趟街而已,就让月华城千人空巷。   “……”   对于月华城人的热情,洛南栀感激之余,亦甚不安。   虽说他的洛州府邸,也常会收到百姓热情投喂的鱼米瓜果、绸缎锦绣等。可那毕竟是因为他从十三岁起就随父亲征战沙场,在洛州多少是有些贡献。   可在这里,还收这么多礼物……   “沾了阿寒的光,实在惭愧。”   慕广寒:“并不是!!!是你自己人见人爱,别人才送东西给你。南栀你要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   ……   慕广寒知道,其实反而是他沾了南栀的光。   若不是身边有这么个异常引人注目的美貌贵客,其实月华城主平日上街,是不会受到那样热络、里三层外三层的寒暄围堵的。   虽然城中大家对他这位城主,也一向敬重。   遇到他时,也会寒暄招呼。   但往往都是浅说几句,就陷入沉默,然后落荒而逃。   年少时的慕广寒,一度对此很是难过。   甚至一度以为,是不是因为他样子丑陋、又注定短命,所以大家心里其实都害怕他、讨厌他。   才会对他表面应付,实则敬而远之。而每年过节宫门口堆满的供奉、礼物,也不过是月华城百姓碍于习俗,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好在,后来他在外面漂泊多年,见过了世事人心。   终于明白了月华城人面对他时的为难——   毕竟,对着一个注定要献祭众生、又毁了容的的年轻城主。谁又能轻易做到肆无忌惮、心无芥蒂地跟他插科打诨、闲聊家常?   太沉重了。   对于一个注定活不了几年的人,跟他说什么才好?   问他学业进展吗?还是问他有没有个情投意合之人、打不打算成家?   又或者,安慰他说你真不容易,然后邀他放宽心一起去不醉不归?   太难了,怎么做都不合适。   所以除了逢年过节默默送上礼物,大家又能做什么呢?   月华城其实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地方。   城中百姓生活安定,大多淳朴善良。虽不知如何与城主相处,却至少对他的朋友不错——   当年,大家轻易地就接受了一个异乡狐妖荀青尾。   如今对新来的洛南栀,也是个顶个的热情。   至于慕广寒本人,他如今是真心觉得,只要能够借着好友们,感受到大家顺带着对他聊表的一点亲近之意,也就够了。   ……   月华城古籍记载——遇事不决,卜问“饮思湖”。   心诚则灵。   慕广寒此行回来,一大堆难解之谜,自然是要去问卜一番。为表重视,还特意沐浴斋戒了三日。   三日不长,倒也不短。   空暇时,慕广寒也不忘带着洛南栀到处逛逛。   城中已逛过,他便带他来到少有人踏足的月华宫后山。   “这里是我从小独占的后花园。”   冬季的月华城永夜山坡上,月光如银。   几棵参天巨木苍劲挺拔,孤立山端,树影斑驳投射下巨大的阴影,如静谧无言而又森然肃穆守卫。   而树木间隙,草地之上,又安静绽放着夜之精灵一般的白色花朵。小花密密连成一片,摇曳淡淡幽香,在月光下星星般闪烁。   山坡之下则是一片浅滩。   涛声阵阵,星河入梦。月光在海面上映出一道银色的光带,连绵不断地随着雪浪延伸到远方。   “……是海。”   洛南栀踏遍四州,也很少见过这种山连着海的景色。   “不是,只是寒湖的支流罢了。”   “走,我带你去看另一处湖!”   慕广寒说着牵起洛南栀,带他继续向东走了一会儿,来到了另一片月光下星辉闪烁的湖。   湖面平静安然,与刚才的波涛汹涌完全不同。   “这就是饮思湖。”   慕广寒道,又指向不远处半隐在夜色中的苍山,“那边则是食梦林。”   “传闻中的月华城两处禁地。”   饮思湖之所以成为禁地,是因湖中心水下有座神殿,唯有历代月华城主可以进入。   但总架不住有人好奇,游到湖心被湍急的水流拖卷而下。久而久之,特意立为禁地,才杜绝了更多事故的发生。   食梦林则不似饮思湖。   它原本不仅不危险,还是月华城最为灵气聚集的天泽福地,山谷中凝聚了历代城主的月之精华,被当做城中人人可用的“满愿修行林”。   千百年间,大家自由进入林中。在仙祖月华的庇护下进入幻梦,或修行历练、或增韧心境。   因是幻境,即便修行不成,亦不会被反噬受伤。反而境界小有所成往往还能得到嘉奖,实现一些小小愿望。   可从三十年多年前起,食梦林中出现异变。   接连有修行者在幻境中受伤、疯癫乱语。加之上一任老城主退位后,又没入食梦林从此不见踪影。渐渐,这片林子就从福地变成了众人心中的不祥之地。   “加上我当上城主以后,更有功法一等一的长老殒命林中。那林子更是没人敢去了。”   “但其实,后来我研究过,那地方倒也并非那么危险。你若好奇,明儿我也可偷偷带你进去逛逛,只要……啊!”   打断话语的,是饮思湖上忽然泛起的一片莹莹幽蓝。   像一片璀璨的蓝色宝石,在月下荡漾着粼粼神秘。   洛南栀都看呆了。   慕广寒:“啊,南栀你运气真好!这是蓝眼泪,即便在城中也很难得一见的……”   扑通。   下一刻,就见洛南栀人已在踏入湖中。   下摆全湿透了,微卷的长发也散落在湖面。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此刻月下湖中的自己在别人眼中是怎样一副不可多得的美景。只顾手中捧着一些闪闪发光的蓝色眼泪,在那里认真细看。   “……”   “原来是水草……”   他喃喃,还戳了戳那水生植物的小小叶片。随即,才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一下僵在水里。   “我、我这是……”   他不确定,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明明仍是冷的,可好像又微微的,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温度。   他不确定,有些发呆,云山雾罩。   “……”   “阿寒,我。”   眼眶的刺痛,亦是久违的陌生。   可他不是在天昌以后,就再也没有了一切感觉?洛南栀眼眶微红,看向慕广寒,一脸的不知如何是好。   “……”   “我忘了告诉你。”   “月华城这个地方,多少是有点……能让人返璞归真、回归本来面貌。”   虽然具体是为什么,慕广寒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每一次回来城中,那颗在外面修炼得无动于衷的铁石心肠的心,也总是会重新滋生出一些……久违了的柔软。   而每一次回到城中,他亦常能想起一些早就忘了的童年旧事。   只是。   这些柔软和记忆,一旦离开月华城,他又会统统会忘记了。   ……   回去路上,荀青尾拎着两瓶月桂酒,加入了队伍。   “喝吗喝吗?”   “哦,忘了阿寒在斋戒。”   “那不管他,南栀咱们喝一杯!”他的大尾巴又快乐地甩了起来,“狐妖配酒,应有尽有~”   “啊,我竟忘了买下酒小菜!”   在月华城,喝月桂酒不能不配独家秘方的桂花糖糕,更不能不配本城特制的月亮鱼饼。   正好,花朝节快到了。   月华城夜市已有了节日氛围,东西琳琅满目。在等炸鱼饼的时候,荀青尾又拉着洛南栀去选面具和香包。   慕广寒很快发现,回归“本真”的洛南栀……和他一直以来的想象中的,并不完全相同。   按照画本上描写,洛州都督应该是那种美姿容、好笑语,挥斥方遒的潇洒之人。   但。   倘若是战场上挥斥方遒的洛南栀,慕广寒是信他这一面存在的。可私底下的洛南栀,明显却是那种……看着端方清丽不食人间烟火、腼腆的文雅,实则却背地里对什么都很感兴趣,偷偷伸出一只腿来什么都想试探的性子!   再结合他刚才啪叽就冲进湖里的行径,慕广寒不禁回忆起邵霄凌几次喝多了以后的咕哝。   “你别看……南栀他天天端着。”   “天昌之前,嗝,说都没有人信,那古墓虽然都是我带头下的,可那些机关,全都是他手欠碰开的!”   “……”   夜市满载而归。   回月华宫路上,慕广寒路过了曾经的家。   他在被选为月华城主之前,曾就住在这么一个市中小院。旁边院落伸出来的一棵月桂树,亭亭如盖,一半覆在小房子上。   “……”   他在树下停住脚步。   那树枝叶茂盛,淡黄色的花朵香气悠悠,偷藏在在绿叶的怀抱中。   脑海突然冒出一个炎夏的记忆。   那时这棵月桂还不高,隔壁的小男孩折下一根枝条拿来送给他。他把花枝养在清水里,屋里香了好多天。   那个男孩,深黑色的瞳,如夜的黑发,从小就很好看。   “楚丹樨……”   吱呀一声,隔壁院落的门开了。   出来的果然正是一向沉默寡言的楚丹樨。他盯慕广寒,一双眼睛一如既往有很多沉沉的,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慕广寒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嗓子有些涩哑。   “你小时候,就住在……我隔壁?”   “嗯。”   “我们那时……经常一起玩?”   “是。”   “……”   “……”   他终于也切身体会了一把绞尽脑汁没话找话,然后落荒而逃的感受。   楚丹樨是他的初恋,这件事他在外头时根本记不起。   如今回到了城可好!   对着楚丹樨时,他虽还记不起往事全貌,却居然已经开始自然而然地找回了耗子见猫、紧张又害怕的心情!   小时候的慕广寒,最怕楚丹樨会讨厌自己。   呵呵,离谱。   明明一切早已时过境迁,他在外头也是结婚,分手,死老公,啥玩意儿都轮一遍了。结果回到这破城,又突然青涩,这可还能行?   一切腹诽,慕广寒都藏在了心里,脸上不动声色。   另一头,月华宫露台月下,小狐狸和洛南栀已经喝得很开心了。   返璞归真的洛南栀求知欲旺盛:“荀公子,之前您说,您来自另一方寰宇……”   “……”   荀青尾就跟他解释:“三千世界,寰宇远不止大夏这一方。南栀公子觉得这奇怪?”   不是的。   洛南栀摇了摇头。   “只是我忽然回想起,之前好像有那么一瞬间……”   国师和顾苏枋最后的决战,在所有天玺碎裂后的巨大乱流中,洛南栀模糊的记忆里,有一瞬突然他脚下什么都没有了。   却不曾跌落,而是漂浮了起来,周遭一片未曾见过的雷鸣电闪、巨浪与火海。   有一刻,洛南栀只觉得身处之处……并非现世。   “……”   他想了想,伸出手一边拉住荀青尾,一边拉住慕广寒。   洛南栀修的清心道,也有一些极小的法术传承。   只是自从天昌回来、道心破境以后,他作为一具行尸走肉就再也无法催动那些小法术了。   可既然这月华城能够短暂地回本溯源……   清心咒回梦。   一瞬间,他就带着两人,回到了那个场景的幻境。   荀青尾:“啊啊啊,就是这个!”   “这就是时空乱流!”   “只要开启这个,就能连接不同寰宇。我还一直担心你们这一方寰宇中,术法阵法等皆零落衰败,我会永远找不到乱流该如何开启呢!”   “快快告诉我,这个阵法是如何开启的?”   洛南栀就努力跟他解释。   荀青尾:“呃。”   好消息是,他在这个世界待了十多年,终于找到了开启时空裂缝的方法。   坏消息是,四方天玺已全碎了,好容易找到方法,钥匙又没了。   这该如何是好? 第78章   当夜,洛南栀在月华宫就寝。   荀青尾吓着他了。   因为入睡时,这人竟直接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红色的真狐狸,横在珠帘丝幕的大床中间,翻着肚皮撒娇打滚。   洛南栀:“……”   如果说之前他还不信有什么狐妖,眼下这也太……由不得不信了。   最后,他忍不住还是伸手,摸了摸。   皮毛好软啊。   真稀奇。   明明荀青尾平常哪怕露出尾巴和耳朵,看着也完全是一名潇洒狡黠人类男子的模样。   但此刻,它就是一只狐狸,半点都不像人!   “……”这就是狐妖。   洛南栀真心觉得要是霄凌在就好了。他从小一向喜欢这类的离奇见闻、怪力乱神,可惜统统没能看到!   ……   很快,小狐狸打起小呼噜,慕广寒也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身边淡淡的栀子香,让人安心。   原本他从小到大一直觉得,这月华宫寝殿虽十分的奢华漂亮,但总归还是太大太空了,时时都显得清冷。   却原来,有人在身边时,空荡荡的寝宫也并不是显得那样寂寞。   梦里,慕广寒牵着洛南栀的手,两人跑到了食梦林。   恢复了本真的洛南栀,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食梦林边能看到珍稀树木、奇花异草,和一些夜里发光的幻彩蘑菇。加上慕广寒还说过林中有松鼠与雪兔,有一大片比蓝眼泪还漂亮的雪中萤火。   能看出来,洛南栀很是动心。   “那不然,我带你进去转转?”   洛南栀:“但不是说禁地里面危险?”   慕广寒:“其实吧……”   他开始跟洛南栀细细解释。   作为‘幻境满愿林’,其实食梦林的异变,仅存于人们自己发愿进入的修行幻境之中。   “也就是说,只要不入幻境,仅在林子里看看风景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就算进入幻境,只要许下的愿望不过分贪婪,同样不会遭遇险境。”   这也就是为何,食梦林之前千百年来都十分平静安然。   幻境的危险程度,与许下愿望的贪心程度直接相关。   所有小小的、真诚纯良的愿望,都引不来任何危难。   而一些或贪婪、或恶毒、或偏执、或充满野心欲念的愿念,则因为林子千百年来有先祖月华庇佑,会被幻境直接无视消弭。   但这些年,或许是因为寂灭之月越发膨胀,祖先庇护失灵。   才会屡屡有贪心不足之人入林发下逆天大愿,引来残暴幻境,最终惨遭反噬。   ……   慕广寒不知怎的从梦里醒来了。   新月淡淡,照在熟睡的小狐狸身上。随即他突然发现小狐狸身边的床铺空了。   “……南栀?”   荀青尾被吵醒的瞬间,就察觉了不寻常的异动。慕广寒则已经披上外衣冲了出去:“糟了,是食梦林!”   夜风中,通往食梦林路上,随处都是淡淡栀子香。   “可南栀他怎会突然跑去食梦林……?”   自从食梦林变异,月华城就一直有传言,说那林子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有人会时不时会在耳边听到一些诱惑低语,或是在梦境中看到一些蛊惑景象。林子暗声细语,邀请人们前去许下愿望。   但,这种蛊惑之声,自从十多年前慕广寒作为城主给林子设了禁入结界后,就再也没有了!   如今怎么会……?   到了食梦林,终于破案。   结界不知被谁割开了一条大口子。   荀青尾:“这!哪个王八蛋干的?!”   慕广寒:“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在此修复结界,我进去寻人!”   ……   作为月华城主,这片林子,慕广寒从小到大不知道进来过多少次。   月光穿透树叶的缝隙投下斑驳树影,他借着一些萤火的指引,劈开拦路的藤蔓与荆棘,很快飞奔到了一棵树冠茂密,树干粗壮的古榕树前。   慕广寒闭上双目。   指尖抚摸上粗糙厚实的树皮。   很快就驾轻就熟进入了幻境。   周遭变成一片漆黑空旷。面前点点萤火,画就了一条长而曲折的路。   路的尽头,就是“满愿幻境”。   但只有心智极坚定之人,才能屏除幻惑、一路向前。但凡些许犹疑,就会在路上被四周不断浮动着重重如烟的迷雾所幻惑、拖住脚步。   那些迷雾幻惑,皆是人心底深处的愿望、记忆、执念所化。   慕广寒庆幸。   洛南栀毕竟第一次进入食梦林,毫无经验,轻易就被迷雾幻梦绊住了脚步!   慕广寒还没往里走几步,就看见了他。   漫天萤火,淡淡微光,照着他月白的身影。洛南栀其实不止眼睛的颜色比较浅,头发颜色也整体较淡,发梢微微卷曲散落在白皙的肌肤上,月光下整个人透雅清明。   此刻,他正发着呆,被一团迷雾缓缓笼罩。   慕广寒忙赶在他被迷雾吞没之前一把抓紧了他的手。随即,他就发现自己的视线突然变低了,身边的洛南栀变成了很小很小一只,不过五六岁的模样。   “……”   小小的洛南栀他,头发比长大后更卷一些,长长披了一身。   肌肤白嫩得活像个瓷娃娃,十分可爱。   啪叽。   有人拿纸扇子敲他的头。   一回头,是个小女娃。   慕广寒看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来那居然是他后来的贴身女官书锦锦。   女大十八变可真不是瞎说。   这书锦锦小时候,咳,可真是……脑门巨大,咳,幸好后来长开了!   书锦锦:“还发呆呢?”   “还不快跑!主公听说你俩又在跟留夷抢猫,要来揍你俩呢!”   抢猫?   慕广寒记得邵霄凌曾绘声绘色跟他描述过,他小时候随爹去南越王府述职,跟卫留夷曾为争一只野猫大战了三百回合。   再仔细一看,这四周……炎炎夏日,湖光粼粼。亭台楼阁,碧瓦红墙。   确实是南越王府!   正想着,小小洛南栀已行动如飞,一溜烟就跑到了转角墙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猫往小小卫留夷怀里一塞,随即拽着邵霄凌拔腿就跑。   身后,很快就传来了小卫留夷被揍的嗷嗷哭声。   以及老洛州侯邵子坚的大吼:“不孝子,你还敢跑?洛南栀,信不信我马上叫你爹也来收拾你!”   信,当然信。   所以当然是没命地的跑!   两人一通乱跑,怎奈南越王府后园却是曲折蜿蜒、处处相似。跑了一圈,邵子坚的吼声却越来越近了。   情急之下,洛南栀拽着邵霄凌一咕噜就钻进了一座长了很多枫藤的小院,直接从窗子翻进了一个房间。   房中淡淡熏香,竟有人在。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问:“你们是谁?怎么私自就进我房间。”   片刻后,邵子坚已到轩窗之下。   男孩打开窗子,邵子坚称呼他为“世子”。   “两个五六岁的小孩?”世子想了想,“确实……好像刚刚见过。”   洛南栀和邵霄凌双双躲在书架后的点心桌下,毛骨悚然。   “他们往东边跑了。”   “……”   邵子坚走后,邵霄凌像小老鼠一样,默默偷吃人家桌上的小点心。   洛南栀则比他礼貌多了,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南越世子好。”   “洛州的小友们好。”   适才从进门起,一直逆光,慕广寒也是直到此刻才终于看清世子的脸。   “……”   万万没想到,他竟能在洛南栀的幻梦里,弥补了长久以来的一个遗憾——   多少年后,他始终想不起初遇之时,小时候顾冕旒到底长什么样。   洛南栀与邵霄凌长大后,都变化不多,但顾冕旒后来明显长变了很多,和小时候并不像。   如今,慕广寒终于重新看到了当年小小未婚夫的真实模样。   他当年喜欢人家,是有道理的!   如果说洛南栀、邵霄凌小时候,已是得天独厚、顶级的可爱。   那十岁时候的顾冕旒,就是天仙。   “那你们就先在这躲着,等邵大人气消了再说吧。”世子道,“我这还有封信要写。那边桌上有吃有喝,自便。”   说着,他便铺陈阳羡宣纸,研了疏墨开始写信。   邵霄凌小时好动,一手一个芙蓉樱草糕,另一手一只虎头酥,看到世子书桌旁边还堆着许多礼物盒,又蹦跳过去探头探脑。   “柿子柿子,你写信给谁?”   同样是五六岁,洛南栀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他还分不清“世子”和“柿子”。   一边吃糕一边馋叽叽盯着世子流口水,好像世子也是一块糕。   顾冕旒倒也没很嫌弃:“写给我那有婚约的……新娘?”   邵霄凌:“哇~”   他大哥去年刚成亲,他是能听懂“新娘”的,一时糕也不吃了,一双油爪摁着桌子就伸头去看。   “柿子柿子,你什么时候定的亲?”   “四个月前,刚从他那里回来,”世子道,“你小心点,脚边那些可都是要寄给他的礼物。”   邵霄凌继续:“哇~~”   但。   当年,自从南越世子离开月华城,慕广寒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任何联络。   遑论礼物。   本来按照慕广寒的理解,世子在那相亲的三天里肯对他耐心温和,就足够仁至义尽了。好聚好散也罢,谁又会想要真的再见到他的?   他完全没有想过,当年的世子,是真的给他准备过礼物,还写过信!   可他为什么都没有收到?   ……   只可惜,洛南栀的关于世子的全部回忆,在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随后,就是与邵霄凌一起慢慢长大、作恶多端,动不动就偷跑离家、闯荡江湖的日常。   慕广寒像个背后灵般,一路看邵霄凌被山贼捉走洛南栀去救,看邵霄凌跌进古墓机关里洛南栀去捞,看邵霄凌被江湖骗子骗光积蓄洛南栀去养。   在这些回忆里,慕广寒终于看到了邵霄凌口中的,那个“爱笑手欠”的洛南栀。   那是在剿灭了山贼以后,和手下一起假扮山贼,非给邵霄凌换上压寨夫人的衣服一顿成亲典礼后才罢手的洛南栀。是把古墓所有机关开完一遍,再一身狼狈扛着邵霄凌跑出来的洛南栀。是重金解救完穷困潦倒的邵霄凌后哄着他一路卖艺还债、自己满场收钱的洛南栀。   可这样的洛南栀,一回到洛州长辈面前,立马又是那个稳重正经、文雅端正的好孩子。   在长辈眼里,他出淤泥而不染。   都是邵霄凌带坏了他!   ……   可惜,世事无常。   曾经无法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都在天昌之战洛州兵败后,如梦幻泡影般灰飞烟灭。   其实在那时候,失去一切感情的麻木反而真是好事,不然洛南栀只怕早就要疯掉了,也做不到还能在四方势力的瓜分蚕食中,努力抗起洛州、保全家业。   在最暗无天日的时候,他接到了一封信。   来自月华城主,说他开春想去洛州玩。   慕广寒这才知道,其实他的那封信洛南栀读了很多遍,回信的草稿更写了很多遍。   洛南栀斟酌每一句措辞。   旦夕存亡之际,那是洛州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小心谨慎,无论如何想要抓住。   再后来,洛州的一切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他又过了一段梦一般的日子。   只可惜……   世事变迁,无常再度找上门。   ……   幻梦消散了。   “……”   一直有一个问题,慕广寒至今没有忍心问。   上一回,洛南栀是自愿舍弃了全部情感、不惜变为行尸走肉,也要死撑着回到洛州。   “那这一回,你又牺牲了什么?”   万事万物,皆有代偿。这不仅仅是食梦林的法则,亦是世间的本法。若是小小心愿,付出努力便能达成。可像那般起死回生、逆天逆法的大事,一回就足够让人倾其所有。   那第二次呢。   他又付出了什么?   他明明已经什么都没了,又还有什么可以放弃的?   洛南栀:“……没什么。阿寒,这不重要。”   “洛南栀!”   “真的没有,都是我自己愿意的。”他说着,忽然晃了晃慕广寒的胳膊,“阿寒,你看那边!”   前方路上,萤火光亮明盛。   有黑衣人影若隐若现,看着已经快要走到路的尽头。洛南栀:“阿寒,我看那好像楚侍卫?”   慕广寒一惊,随即恍然。   怪不得!!!   他就说呢,他设的结界,怎么可能轻易被初到月华城的洛南栀破解?而楚丹樨就不一样了,楚丹樨是月华城高手,他能劈开结界并不意外!   洛南栀应该是在楚丹樨打破结界破后,才被食梦林给勾过来的。   “……”   所以这个幻境,从头到尾都根本不是洛南栀的幻境,而是楚丹樨的幻境!   “糟了,快追!”   楚丹樨身为月华城人,却选择顶风作案、大半夜潜入禁地,只怕执念深远,要招来祸患!   只可惜,纵然慕广寒直追而去,还是迟了一步。   楚丹樨已踏入满愿幻境。 第79章   满愿幻境。   根据进入者心愿不同,幻境亦会不同。   慕广寒犹记自己小时候第一次进入幻境,看到的是流光夜空婵月高悬之下,一片光华皎洁静谧的城。   后来许多年,他又在幻境中看过万丈花海、巍峨碑林,看过金秋十月的田园,与孤寂的苍茫的深海……   身为城主,责任重大。   因而慕广寒从来不敢在食梦林中轻易许下愿望。   哪怕平日里孤身一人时常会在心里偷偷祈祷,希望能有人爱他、喜欢他,希望能有人能陪陪他,或者至少能交到一个知心朋友……   但这样的愿望,他并不确定会不会太过贪心。   所以在林中从来不提。   ……   城主自己谨慎之余,亦常年告诫城中之人食梦林危险,还给林子设下结界。   却仍旧架不住一些欲念深重且又自负本事高深之人,非要前来一试高下。   就比如……此刻的楚丹樨。   幻境之中。一片血雾,冲天腥气。   慕广寒冲入其中,拂去迷雾后,就见地下无数道荆棘藤蔓正从泛着赤红血腥味的血海破土而出,四面八方缠上楚丹樨的手脚。周遭黑气森森,一片哀嚎吼叫,而在此让人毛骨悚然的情境之中,楚丹樨竟还能保持冷静,眸中倔强,黑发飘扬,与那藤蔓奋力拼杀。   “楚丹樨!”   慕广寒冲上去,化出望舒剑劈向尖刺荆棘。   “你许了什么愿望!”   楚丹樨不言,只深深看了慕广寒一眼。便转过头只顾咬牙疯狂挥动手中剑。   “够了!!!无论什么心愿,我此刻以城主之令,命你立刻将心念破处!这幻境凶险,你先跟我出去——”   话音未落,楚丹将他樨一把推开。   七八支尖锐刺藤,就这么生生在他面前尽数扎进了楚丹樨身体中。血肉撕裂之声穿耳惊悚。漆黑的衣服看不出血水,但慕广寒知道他必已血流如注。   “楚丹樨,还不破处心念!!!”   然而,狠戾透骨一击,仍旧没有戳碎楚丹樨黑眸里的倔强。   他明明吐了血,却咬牙强忍剧痛继续挥剑,每一下伤口都再度撕裂,一股股洇出鲜红的血来。他却像是疯了一样,手上动作不停反快。   荆棘藤蔓在他的疯坎下开始暴怒疯长,本来盘根错节的遒根上更瞬间生出万千骷髅。那些骷髅引颈张口,狂叫咆哮着缠住两人,千丝万缕将他们凶猛向下拖拉!   慕广寒狂吼:“楚丹樨,还不收了心念!你真想死?!”   一向不骂人的月华城主,都气到骂人了。   “要死你他妈自己一个人死,我带南栀走了!”   “我真走了!”   藤蔓继续将人疯狂下拖。   慕广寒气得发昏,他这些年来身为城主,真要被这一个个不省心、执迷不悟、前赴后继、害人害己的混账给气死!!!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一个个到底都有什么毁天灭地的弥天大愿,非要赌上命也得实现?!   也不想想命都没了,再偏执的欲念又还有意义吗?   都是疯子,一群疯子!!!   ……   骷髅藤蔓将二人拖入浑浊的血池。   慕广寒一开始还不服输,在那血腥之中尝试挣扎想要去捞楚丹樨,却发现完全发不出力气。   很快,他开始困意沉沉,虽努力集中精神强自抵御,奈何满愿幻境的蛊惑还是过于强大。   他无法摆脱睡意,很快坠入梦中。   梦里,是月华城的长夜,明灯点点。小院枝头挂着丹桂,幽香四溢。   慕广寒从小就没见过爹娘。   好在邻居家嬢嬢姜蚕心好,将孤苦无依的他接去了家中,同自己家儿子一起养着。   姜蚕的儿子名叫楚丹樨,和慕广寒同岁。   在小小的慕广寒眼里,楚丹樨简直就是个小神仙。   长得好看又有才华,还什么都会,整个人闪闪发光!   明明同龄,慕广寒还在歪歪扭扭把墨弄洒的时候,楚丹樨就已经写了一手好字。慕广寒还咿咿呀呀一首短诗都背不下来的时候,楚丹樨已经出口成章。慕广寒算不清的数,楚丹樨一定会算。就连剑术与占卜,楚丹樨也一样在同龄人中拔得头筹。   慕广寒过去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十分离谱的念头——   或许当年,他在楚丹樨面前的观感,其实和邵霄凌在洛南栀面前的观感……差距不大。   他以前没这么想过。   因为他从不觉得自己哪里像那个二世祖。   可如今,真的回看过往,他突然发现在懵懂幼年时,楚丹樨认真读书习字,他就只顾一脸沉迷地观赏楚丹樨研墨。楚丹樨认真打算盘,他就只顾在那里偷摸人家漂亮的黑发。楚丹樨练剑,他直接坐在门槛上,手里捧着一堆花生果子一边吃吃吃,一边眼睛明亮拍手叫好。   这难道就不是又闲又傻?   好在他那么笨得可笑,姜蚕也并不会嫌弃。   只会坐在旁边桂花树下,泡杯茶,温柔地微笑着看两个孩子。   ……   转折发生在慕广寒五岁那年。   那一年,上一任月华城主姬晟年满卸任后失踪。   无奈,新的城主遴选,只能在长老们的主持下匆匆进行。   千百年来,月华城的新任城主,都是从七岁以下的纯真幼童中遴选最有“资质”者。   资质由食梦林判定。   林中有一个安全的小幻境,孩子们进去一趟,资质高下立判。   所有人都认为,新任月华城主必是楚丹樨无疑。   毕竟月华城人口本就不多,适龄的孩子就那么十来个。楚丹樨在这十来个人里,太过明显地出类拔萃了。   慕广寒也毫不怀疑楚丹樨一定会是新任城主,就连公布结果那天,他都是牵着楚丹樨的小手一路过去看的,怎么庆祝都帮他想好了。   谁知看到结果的瞬间,楚丹樨一把甩开他的手。   ……   在所有人的议论不解中,慕广寒懵懵懂懂地,被长老们将接到了月华宫中。   月华宫里的陈设很是奢华,长老们给他换上了名贵的锦绣华服,桌上堆了好多精致的糕点,宫中一切金银玉器也随便他拿着玩。   可慕广寒还是一点都不开心!   他想回家。   他害怕这陌生的地方,也根本就不想当什么城主。他只想回丹桂小院,回到姜蚕和楚丹樨身边!   慕广寒就这么破天荒地,成了月华城历史上一个当选后在宫里大肆嚎啕大哭了好几个晚上的小城主。   终于,长老们没辙,破例准许楚丹樨的父亲楚晨带他回了一趟桂花小院。   慕广寒开心极了。   特意从月华宫搜罗了一大包袱好吃的糕点,还把寝宫名贵的白玉砚台都顺了。   结果。   “我不要。”   楚丹樨的双眸,从小时候就像玻璃珠一样,是深沉的一抹黑。   他毫不留情打掉慕广寒开开心心送他的小包袱,冷冷看着慕广寒默默红了眼睛。   “你滚。”   “以后不要找我说话。”   ……   小时候的慕广寒,是很有一点迟钝的。   以至于之后很长时间,他都始终没能想明白,为什么成了城主以后,他最喜欢最要好的小竹马,就突然不肯再理他了?   因为想不通,他一遍一遍坚持不懈去找楚丹樨。   无数次登门,楚丹樨不见。   隔三差五送去各种各样的礼物,楚丹樨统统退回。   好几次,姜蚕看着小小的慕广寒垂头丧气抽噎着离开也,只能无奈叹气。而她的儿子楚丹樨,就只是面无表情继续练剑。   姜蚕不懂,她自己一直都是不争不抢的温吞性子,嫁的丈夫也是个温厚知礼的男子。怎么两个性子平静的人,偏偏却生出个这样小小年纪就颇有主见、且心高气傲的儿子来?   明明她和夫君,谁也没有催过儿子读书努力、处处争第一。   更是谁也没有教过儿子要样样获胜、时时刻刻都在同龄人中要拔得头筹。   全是楚丹樨自己立志,要当下一任月华城主。   自己拼命事事做好、严格要求。   楚丹樨这般要强,邻里乡亲看也都在眼里,也常夸他优异,笃定下一任的城主非他莫属。谁又能想到,这种在众人眼里毫无悬念的结果,却偏偏就是落了空。   姜蚕暗叹,儿子还小,一时无法承受打击也是正常,只是可怜了小阿寒。   什么时候小丹樨能明白,并不是小阿寒故意抢了他的位置呢?   姜蚕觉得这事还是得慢慢开导,让儿子慢慢想通。   至少不能像自己的夫君一样,伤了孩子的心——   自从公布遴选结果后,楚丹樨一直不服,几次央求父亲楚晨带他去食梦林申诉。   父亲不理他,他就跑去月华宫央告其他长老。   小孩子不懂事,闹一闹也是正常。姜蚕却没想到,她那一向温和的夫君,却会突然反常暴怒。   月华宫前,大庭广众,他狠狠甩了楚丹樨一巴掌。   “天定结果如何更改?小小年纪就如此轻狂,实在不知天高地厚,还不给我滚回去?丢脸的东西!”   ……   小小的楚丹樨何等倔强记仇。   此事过后,一连整整两个月都没再肯与亲爹说上半句话。姜蚕如何哄劝都没用。   不久,姜蚕出门买茶,邻居大姐一把拽住她。   “哎,丹樨娘,你听说了吗?城主继任仪式上出了大问题!”   千百年来,新被选中的月华城主,都会在半年之内于乐华宫内的秘密祭坛进行正式的继任仪式。会被月神赐予福泽、无上光耀,从此青春常驻、健康顺遂。   仪式过去从未有过差池。   从未有哪个城主会像慕广寒一般,被天火荼毒,变得毒纹遍布、面目全非。   一时间城内流言四起。   说定是慕广寒做了不好的事,触怒了月神才会遭受降罚。   可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又能做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让神明降下那么大的天罚?   很快,就有好事之人将整个事情给捋顺了。   “丹樨他娘,你听说了吗?据说当年食梦林遴选,是那小阿寒做了什么手脚,才得到的第一。”   “怎么可能……?”   “你先想想有没有道理吧!他要是没有错,怎么会被惩罚?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出是你家丹樨资质更佳,怎么最后是他那样平凡的孩子被选中呢?”   ……   楚丹樨再次见到慕广寒,已经是两年以后。   那一年,食梦林中接连有人受伤。   在月华宫中深居简出整整两年不见人的慕广寒,也终于不得不以月华城主的身份,出来主持调查事宜。   七岁的慕广寒,长高了不少。   一身青色祗服,脸上戴着半块黄金面具,小小年纪看起来很是沉着安静,像他又不像他。   再不是楚丹樨记忆中成天笑意盈盈无忧无虑,像个高兴小狗一样横冲直撞、一门心思颠颠冲着他跑过来,满口“丹樨丹樨丹樨”的喜庆模样。   小小年纪的慕广寒,用了短短一天,就帮助长老们一起罗织好了食梦林禁地的结界。   从此,不再有人质疑。   能那么快设立结界,说明这位城主实力不俗,同样也间接说明,他肯定是拥有月华赐福、受到了月神认可的。   虽然为何会遭受毁容之灾仍有种种传言。但至少所谓他是冒名顶替、不够格做月华城主的流言,顷刻不攻自破。   大家松了一口气后,一切重新和乐融融。   纷纷向月华宫送去礼物,也希望新任城主能开始持城中各项事务和年节庆典,多和大家见面。   然而,慕广寒在那次露面以后,又很少出现了。   城中新年、花朝节,都见不到他的身影。   很快又过一年。   八岁的楚丹樨,在月塾剑术一骑绝尘,亦第一个学完了一整套三十二卷很厚的月华夏史,人人羡慕。   “楚丹樨太厉害了,无人能比!”   “我上次听长老爷爷说,城主在月华宫里好像也已经念完了夏史,连附带的十本注记也读完了呢。”   “真的吗,我不信!”   “什么时候让他出来和丹樨比一比啊?”   “听闻以前历代城主都是和大家一起念书的呢,但咱们如今这一位,却从不愿来月塾。”   啪叽。   同岁的小姑娘叶小蛮狠拍了一下身边黑黑胖胖的男孩:“看吧,都是你的错。”   “要不是你欺负城主,他说不定就肯和我们一同念书了。”   “怎么啦,王琥做什么了?”别人伸头问。   “那是前年秋天的事了吧……”叶小蛮抚着下巴回想,“我同王琥相约去后山摘梨,难得遇到城主。当时他才刚继任不久吧,我还想说要不要喊他一起呢,结果这个笨蛋王琥,竟往人家身上扔泥巴、丢石块。还叫他丑八怪,撒谎精!说他吓人,让他快点滚。”   “他当时哭得好难过哦。”   “后来,就再不见他出来了。总之,都是你的错!”   王琥:“你你你,你颠倒黑白!明明当时看到他的脸,是你先吓哭的啊?我可是为了保护你才赶跑他的,你又怪我!”   “我又没让你砸他!”   “那我怎么知道?我以为你害怕嘛,你当时也没阻止我啊?”   “那我不是只顾着哭了吗!”   “……”   月华宫后山,是有一片小小的酸梨林,人迹罕至。   楚丹樨一连去了梨林三日。   他在林边向阳的一侧,找到了一个挂了竹帘的小山洞、一只藤编的小躺椅,山洞里还放了几本书,书上还有一些新的墨迹。   “……”   看来,有些人的日子,也未必有他想的难过。   也学会好好写字,字迹还挺工整。   第四日,楚丹樨终于在小山洞旁巧遇了月华城主。慕广寒完全没想到他的秘密小山洞会有外人来,吓了一大跳。   四目相对的一瞬,楚丹樨很确定,在男孩那双熟悉的眸子里有一闪而过的明亮惊喜。可仅仅只有一瞬,紧接着,慕广寒就像是个什么警觉怕生的小动物一样,嗖地就转进旁边的林子就不见了。   楚丹樨:“……”   他跑了。   跑。了。   可他跑什么   楚丹樨皱眉。那日,他在山洞旁百思不解等了一天,也没等到慕广寒再出现。   隔日再去,山洞里的书全没有了!   “……”   什么意思!   这明显是在躲着他。但慕广寒有什么理由要躲他?他总不至于觉得……他也会像王琥那群人一样欺负他么???   ……   可慕广寒当年的落荒而逃,其实仅仅只是害怕被讨厌。   当年被天火所毒,他整整躺床上养了半年的伤。才五六岁的年纪,每次看到镜子里自己陌生而丑陋模样都难过想哭,但一哭伤口就会疼,又只好撇着嘴忍着,就更丑了。   长老们轮番安慰他,说也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么严重。   说也并没有那么吓人。   他信了。   于是一个风和日丽的秋天,他换上新衣服,绑好头发,伤愈后第一次悄悄去无人的后山晒晒太阳。结果是巧遇到了以前认识的小伙伴,被骂丑八怪、还狠狠砸了石头和泥巴。   他再也不想出门了。   他就是个小怪物。   以后最好一辈子都躲在月华宫,然后老死在月华宫里。   再也不要被人看见了!   ……   可,话虽如此。   从那天以后,慕广寒还是时不时就会想起,那天在梨子树下惊鸿一瞥的楚丹樨。   他长高了。   眼睛也又黑又亮,比小时候还好看……   半个月后。   慕广寒还是悄么么又去了梨子林。   他始终吃不到教训。   这些年,慕广寒虽跟楚丹樨没怎么直接照面,但一些年节庆典,他都会偷偷从月华宫高出往外看。   他看到楚丹樨交了许多朋友,庆典上总是众星捧月、前呼后拥。   他也听说楚丹樨课业一如既往的优异,读书习武无人能及。   分开这三年,他其实一直十分想他。   只是已经不敢再去找他了。   他如今大了些,也有了自知之明,以前楚丹樨都不怎么肯理睬他。如今他变得那么丑,肯定会被嫌弃死。   可明明知道是这样,为什么还是来了?   慕广寒后来想想。   倒也不怪。   他的人生,总有太多太多回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鼓起勇气去了梨林,果然又见到了楚丹樨。   他还因为过于慌张,同手同脚掉进一片泥沼里,还是楚丹樨皱着眉把他给拎上来的。   从那天以后,两人隔三差五,就会在小梨林里“偶遇”。   楚丹樨会进去他的小山洞里,同他一起研究一些古籍的内容,偶尔一起切磋一下武艺剑术,再对一对月塾先生教楚丹樨的内容究竟和月华宫长老教慕广寒的有什么不同。   那是慕广寒童年最如梦似幻的一段日子。   他甚至后来一度不能确定,那段日子究竟是真实发生过,还是仅仅的他的一场黄粱美梦。   很快,冬天要到了。   月华城的冬,总是会下很厚很厚的雪,到时候整个后山、连同小山洞全部都会被掩埋。秋末的最后一天,慕广寒在小山洞里点起柴火烤起酸梨,装作漫不经心,却又小心翼翼道:   “只能明年春天再来了。”   “嗯。”身边,楚丹樨正拿着一本慕广寒从月华宫偷出来的话本看得入神。   “明年的话……”   明年的话,你还会回来再跟我见面吗?   他想问,却又不敢。   酸梨还没有烤熟,慕广寒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个梦,他脸上的面具被身边人拿了下来:“嗯……楚丹樨。”   “什么?”   “你,怕我吗?”   “……”   “我的脸,”他迷糊着,喃喃道,“可怕吗?”   “不怕。不可怕。”   “嗯……那就好。”   “……”   隔天,鹅毛大雪就封了山。   整个冬天,慕广寒就在月华宫中,等着、盼着。好容易等到冰消雪融,初春到来,兴冲冲跑去山上。   却再也没有等来楚丹樨。   初春,盛夏,酸梨再度挂满枝头。他都没有再过来。 第80章   等到隔年,冬雪即将落下时,慕广寒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等下去了。   他想,那片酸梨林是好。   可再怎么美,也远不他如月华宫的后花园。   所以又何必呢?还不如留在后花园的山坡,看坡上那一大堆月色下星星点点的菟丝花,和那无边无际、海一样的湖。他还可以捧着一堆外面买不到的点心,一堆外面买不到的书,一人独享。   反正……   反正这种事,也不是人生中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被人讨厌,亦不是第一次希望落空。   习惯就好。   可那一整个冬天里,他始终还是会一遍一遍地想,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是因为最后一次见面,楚丹樨看过了他如今的样子么?   如果是那样,倒也正常了。   他确实难看。   不怪别人。   ……   如今二十八岁的慕广寒,再回首去这段过往,已然无法完全代入当时的心情。   因为在如今他的看来,当年的一切沮丧、胡思乱想,都只是出于他单方面的猜想。   而真实原因是什么,他至今都还不知道。   所以当初怎么没找楚丹樨问问清楚呢?   月华宫又没有限制城主的行踪,与其一个人躲起来每天偷偷掉眼泪,不如鼓起勇气当面去问楚丹樨一句。   唉。   不过他以前,好像一直就是这么个性子。   就连后来离开月华城,再遇到那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前任时,也都是就被嫌弃以后,那么默默算了。   ……但其实。   他又在怕什么、逃避什么。   是怕听到别人不肯要他的真实理由么?可那理由其实最多无非就是他丑,他舔狗。   不仅他知道,全天下看过他话本的人,全都知道。   哎。   慕广寒庆幸,如今的自己,终于是长成了一副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年少时想都不敢想的强悍模样。   如今的他,已经不愿意去想自己当年有多难过、多可怜了。   反而唯一遗憾的是,自己当年真是傻啊!   有很多该占的便宜都没占到。尤其是在这时面对小小的楚丹樨时,他明明本该是具有压倒性的优势的!   他完全可以直接跟长老点名指定楚丹樨做玩伴。把他留在月华宫,没有自己的允许不许走。   “……”   但他当年害怕被讨厌,唉。   ……   时隔多年,慕广寒终于在楚丹樨的记忆中,找到了当年纠结疑惑的答案。   八岁的楚丹樨,在月塾一如既往地优秀、一骑绝尘。   大多孩子都崇拜喜爱他,却也架不住总有那么几个人,羡慕嫉妒恨,处处看他不顺眼。   那几个孩子拉帮结派搞了个小团伙,私底下一直想要找楚丹樨的麻烦,却始终找不出他的任何破绽。   直到那年,有人发现了酸梨林的秘密。   那几个孩子终于捉到机会。一整个冬天,都在月塾里大肆抹黑、奚落和孤立楚丹樨。   “啧啧啧,怪不得大伙儿平常叫他,他都不情愿不出来。”   “原来是看不上咱们,忙着去讨好‘城主’了哇。”   “也是,想必城主能从月华宫里,带出来些好东西送给他吧?”   “说起来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爹爹当初,不就是想方设法讨得老城主欢心,才当上了月华城最年轻的长老?”   “哈哈……哈哈哈,真可笑啊,还护着他呢?可你们在这替他说话,也不看看有没有空搭理你们啊?”   持续的流言蜚语,让平常最爱缠着楚丹樨的孩子,都跟他产生了隔阂。   那个冬天,在慕广寒不知道的地方,楚丹樨被所有人孤立。   没有人再等他一起上学,也没有人愿意同他一起习武、练剑、吃饭。   好在来年开春后,一切过不友好又被淡忘,楚丹樨身边渐渐又有了欢声笑语。   唯独小团伙还在虎视眈眈,下学后闲着没事就堵着他:“喂,楚丹樨,你该不会又要去梨子林找那个丑八怪了吧?我们可是会告诉大家哦。”   “……”   春天匆匆而过。   夏天,九岁的楚丹樨,成了那一代最年少就获得食梦林历练资格的孩子。   林前,慕广寒解开封印。   却在楚丹樨进入之前,偷摸抓住了他的衣角。声音很轻,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   “我……”   “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新人历练并不危险。但因林子有所变异,城主陪着肯定是更安全。   楚丹樨闻言低眸,黑色的睫毛掩盖了他的眸光。   他身后,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有同学、亲友,更有等着造谣看他笑话的人。   “不必。”   “可是……”   楚丹樨冷冷挡开他伸过来的手。   那一下力气大了些、有点疼。   慕广寒僵住,眼里闪过一丝震惊难过。但他毕竟已做了几年城主,早学了会如何保持体面。   很快调整情绪,不让别人看出来他快要哭了。   而楚丹樨只是沉默提剑,转身进了林子。   时隔多年,在楚丹樨的回忆里,慕广寒才知道,其实那时的楚丹樨也并不好受。   进了林子以后,他看着自己发红的手指,一个人默默站了很久。   ……   很快又过去小半年。   那一年的玉秋祭,楚丹樨第一次给月华城主准备了礼物。   一只胖胖的兔子灯。   记得小时候慕广寒住在他家时,就特别喜欢他娘亲姜蚕粘的兔子灯。姜蚕那时也常笑着说,阿寒喜欢这个也是应该。   毕竟广寒宫里,本来就该有兔子。   这灯是楚丹樨学着她的手法粘的。可在附带礼单的信笺落款时,却又犹豫了。   他该写什么呢?   祝福的话,好像太过虚假客套。可真实的言语,又……   犹豫了一整天,最后楚丹樨只是折了一支月桂,放入匣中。   那是他们最心照不宣的儿时回忆。   他想,慕广寒只要看到,一定能明白。   可是啊。   可是那一年,实在是发生了很多事。食梦林中多次爆发时空乱流,月相变动又导致了城外山下的雾瘴。   种种天灾,让慕广寒作为城主消耗了大量月华。再加上一整年的心情抑郁,只觉身心俱疲。   月华城百姓知道他劳碌,当年送来的慰问礼又特别多。   楚丹樨的小礼盒,就这么被成堆物淹没其中,搬进库房落了锁。   从那以后,至今十余年,慕广寒都不知道那个匣子的存在。   就这么错过了月桂枝和胖胖的兔子灯,以及包含在其中的……一些少年心意。   他也更不会知道,在那一年的冬天,直到大雪封山之前,楚丹樨都默默在酸梨林里等他。   可笑的是,那一年的慕广寒,是从初春等到了深秋结束。   他放弃的隔日,换成是楚丹樨在那里等他。   造化弄人,他们谁也不知道对方等过。   最终谁也没能等到对方。   ……   慕广寒再次见到楚丹樨,已是隔年的新春灯会。   他不想去,无奈拗不过长老们的生拉硬拽,只得勉强跟他们前呼后拥地逛了几圈。   其间,巧遇了楚丹樨好几次。   可他又怎么可能知道。之所以在每个路口处处巧遇,是因为楚丹樨在每一个能等到他的路口都刻意放慢了脚步。   年少青涩,多少心念。   埋藏太深,最终无人知晓。   在精巧的花灯下擦身而过时,慕广寒心里叹道,又何必强求呢?给别人徒增烦恼,不如装作没看到。   楚丹樨想的则是,阿寒看来是不想再理他了。   就这么一次又一次擦身而过,谁也没有叫住谁。   ……   就这样,时光流逝,草长莺飞。   慕广寒十岁那年,月华城敲锣打鼓、十里红妆,喜迎异乡人。   慕广寒又一次在别人的回忆里,看到了自己那曾经的“小未婚夫”。   南越世子的模样,比四个月后在枫藤小院里给他写信时,更加珠圆玉润一些。   一身鹅黄,像个团绒绒的小鸭子。   当然,他肯定比世界上的任何小鸭子都活泼漂亮。那次月华城千人空巷程度,比后来洛南栀来时还要盛大。   人人都道,月华城钟灵毓秀、人杰地灵。   结果却见着了这么一个外面来的孩子,神仙一般漂亮,一下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话题。   只有楚丹樨看不出南越世子哪点好。   慕广寒看他回忆也很想不通,这么好看的小世子在楚丹樨眼里,怎么竟然是一只奇怪的丑小鸭?   反正楚丹樨是嫌弃得很。   他看不懂他的奇装异服、看不惯他袖子松松散散的没有规矩、看不上他发尾编三五结跑起来在身子后面一甩一甩的,像个大尾巴一样那么的怪。   他更不喜欢世子小小年纪就虚荣奢靡,满手戒指像个暴发户。   亦不喜欢他满身幽兰薰衣香,跑过的地方到处留着甜腻。   尤其不喜欢的,是他成天就爱拉着慕广寒的手大摇大摆,在月华城里到处逛。   三天,世子好奇月华城的一切,什么都要吃,什么都要玩。   而慕广寒竟也处处宠着他,纵容他,甚至不像以前一样深居简出躲着人了。那三天里,整个月华城人见到城主的次数,比之前五年加起来都多!   楚丹樨就这么看着,看那世子用一包破糖就彻底拐得慕广寒对他晕头转向,每天不要钱一样送他礼物,把他堆砌得更加珠光宝气。   那世子在慕广寒面前摇头摆尾、孔雀开屏。装得那样优雅高贵、活泼纯良。   可偶尔目光相对时,只有楚丹樨知道,他一双弯弯带笑的凤眼里,是明晃晃的邪恶和炫耀!   顾菟。   他来的那几天,月华城的菟丝子花也疯了一样,开得张牙舞爪、满城猖獗。   就连丹桂小院也莫名长了许多,楚丹樨直接放火烧。   明明,那就是个来自外面世界的小骗子。   楚丹樨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轻易被他迷惑。他毫不怀疑,那个人一定有他的目的!   好在,他总共只待了三天,就滚蛋了。   而他走后,各种流言再起。   “听说,城主把他从饮思湖里求来的珍贵法宝都送给了他!”   “哇,那么好的吗。才三天就有法宝拿?”   “听说算是彩礼……”   “哪有彩礼是那么早给的!我爷爷说了,城主就是傻,不分轻重就什么好东西都随便送人!”   “说起来~楚丹樨,当年城主是不是也送过你什么好东西?”   “拿出来看看呗?他对你,总不至于连个外人都不如吧。”   两年后的楚丹樨,面对某无聊的小团体,已经和两年前大不相同。   虽依旧不懂辩解,但手上沉默的剑,已经足够让好事之人闭嘴。   ……   短短三天的相亲,后劲极大。   成功让慕广寒惦记了小未婚夫整整四个寒暑。   四年里,他失魂落魄、茶饭不思,一直在等他的来信。   却没有等到。   所有音讯石沉大海,慕广寒也只能再一次强迫自己认清现实。   该醒了。   人家那么好,当然不会真的看上他。   结果,好容易努力忘记了小未婚夫,他的目光,却又回到了曾经最喜欢的楚丹樨身上。   十四岁的楚丹樨,模样已经完全是一位高挑匀称、俊美又风度翩翩的少年。   他剑术超群、不苟言笑。黑色的长发如墨总是一丝不乱地梳起,在那张几近完美的端整面容上有月色的清冷。哪怕是微微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也透着让人心动的凉薄无情。   那一年,食梦林时空乱流的次数,越来越多。   而十四岁的楚丹樨,已经作为城中的年轻精锐,在跟城主、长老们一起出击平定乱流了。   曾经很喜欢的小竹马,长成了寡言清冷的青年。危急时刻与他并肩作战,有时候还会护着他。   以当年慕广寒承受能力,哪能受得了。   很快就狠狠地一股脑又栽回了坑里。可偏偏当年的他,喜欢一个人总会表现得太过明显,不出意外地,很快就从楚丹樨眼里看见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讽。   就,虽说不出意外吧……   慕广寒还是多少有点难受。   也就是事到如今,慕广寒才终于理解了楚丹樨,搞清楚了那鄙夷和嘲讽的眼神,究竟是想表达个什么意思。   就,整整四年啊。   顾菟走以后,楚丹樨可是眼睁睁看他移情别恋,整整四年!   那四年里,慕广寒变心变得十分彻底。   以前总会偷偷向楚丹樨投来的目光,在那四年里完全无了。   甚至整整四年,眼神都没有多给过楚丹樨一个!   直到四年后,知道自己小未婚夫那边没指望了,才又回来重新喜欢楚丹樨。   这换成谁是当事人,谁不得鄙夷他啊?   何况还是楚丹樨这种从小高傲到大的少年呢?   ……   但这些事,慕广寒当年哪能想明白啊???   就只顾着默默难过。结果难过着难过着,更难过的事情发生了。   多次时空乱流、雾瘴天火后。   那一年的一个盛夏之夜,天空赫然出现了猩红的寂灭之月。   夏史古籍记载,数千年前,寰宇冷寂,民生艰阻,天上无月。   后有“羽民”从异世来。   带来了仙法、异术,带来了耕织、蚕桑、放牧和建筑等等技巧,教化百姓,带大家过上有衣有食的日子。   但这群羽民,亦带来了一颗不祥的“月”。   夏书上说,月最初很小,挂于天上,有如银碗。   却会在数百年间不断涨大,直至颜色猩红时,天下瘴气、天灾地火洪水四起,末世摇摇将至。   可就在整个天下民不聊生时,有一位强大的羽民仙人自愿献祭,以自身月华之光吸取寂灭之月全部煞气吸收,一人拯救了世间苍生。   这段故事,夏书记录到此为止。   而月华城的一些古籍藏书,和代代相传的故事,则记载了更多的密辛。   他们月华一族,其实就是当初这位羽民仙人的后裔。   当时,寂灭之月中的煞气虽被吸走,但随着岁月流逝,煞气又会再度慢慢积累。数百年光阴后,猩红之月又会再度出现,一切天灾也会再度轮回。   因此,仙人后裔一族在大夏极北,特意建造了这座与世隔绝的月华城。   从此千百年间,族人居住在此,代代传承。   他们会选出最有资质之人做“月华城主”,负责和祖先一样,通过献祭自身抵御这数百年必至的灭世之灾。   当然,古书上还说,早期月华城羽民后裔们,寿数恒长。   当年每一个人,都能活五八百年。   也就是说,曾经月华城主的设定,本应该是在享尽月神赐福、过完幸福快乐的一辈子之后,心无挂碍的去面对献祭的最终命运。   谁知几千年后,这方寰宇中仙法凋零。   即便是曾经的仙人后裔,也跟着寿数骤减,法术不灵,渐渐处处与寻常人无异。   而负责献祭的那位城主,也变成了几代、十几代,才有一个倒霉鬼轮上。   古书还告诉月华城人,大夏之土,并不止他们一族是羽民仙人的后裔。   事实上宴氏天子,以及东泽、西凉、南越、北幽四州传承的王族,亦都是羽民的后裔,虽与月华并非一系,但也互相知道一些彼此祖先当年来到这方寰宇的前尘秘辛。   也是正因如此,历代天子、王室,都清楚月华一族守护苍生之责。千百年来,同月华城保持了良好关系。   慕广寒十四岁之前,并不能确定自己就是那个倒霉鬼。   虽然,从他五岁继位仪式出差错起,就有长老怀疑,会不会是受寂灭之月所累。   而后来的食梦林异变、时空乱流出现、山下的瘴气天灾,也无一不与古籍上记载的灭世征兆暗合。   所以真到猩红之月现世那日,慕广寒反而释然了。   就说他从小一直运气都不太好,怎么能被选上当城主。   果然。   在这儿等着他呢! 第81章   猩红之月现世后,满城人心惶惶。   月塾内,说到城主献祭之事,也是大家纷纷感慨。   “他是……马上就要去献祭吗?”   “不,我记得应该还要满足几个条件。不过看这个月相凶残,只怕是拖不了几年了吧……”   “不好说,指不定还能拖个一二十年。”   “五百年前的上位城主,好像是三十多岁的时候,才献祭的。”   “三十多岁也还很年轻啊……”   一群人的窃窃私语中,王琥大咧咧回过头:“说起来,原来丹樨当初没选上城主时,我还挺替他可惜的呢。”   “结果原来是福大命大躲过一劫啊……呃!”   “???”   “他干嘛啊……脸色那么吓人!”   叶小蛮白了他一眼:“谁叫你幸灾乐祸!”   “我哪有!我不过实话实说啊?”   ……   那段时日,寂灭之月的清辉下,整个月华城家家户户都点起了长明灯火。   点灯火,是为城主祈福。   月华城中,每一个都是从小听着“先祖献祭”和“羽民后裔”的故事长大的。   然而听故事时,大概谁也没真的想过,传说会在自己这一世现世。而且就这落在身边那位年少、孤僻、命运多舛的城主的身上。   很多人自然心里都不太好受。   渐渐,不止长明灯火、慰问礼物不断,有些人甚至情愿以满愿林中自己好不容易求来的心愿赐福,慷慨为城主祈福回向。   那几年,因变异和乱流,食梦林成了月华城禁地。   但好在,危险并不是天天都有。   在月相平静的日子里,深修者仍可向月华宫书面申请,拿城主赐给的结界通行符入林修行。   那月,楚丹樨亦递出了申请。   申请书被他的父亲楚晨截获,当晚,父亲怒气冲冲回家,一进门就将帖子狠狠砸回楚丹樨身上。   ……   楚丹樨的记忆里,父亲在他很小时,大多时候很是温厚慈爱。   可自从母亲姜蚕病逝,父亲就很少回家。明明以前他在月华宫中好像也并不太忙,可母亲走后,他却变得永远地有事、有事、有事。   一晃多年,楚晨对儿子不闻不问,父亲关系十分淡泊疏离。   可就在楚丹樨递交申请的当晚,一向日理万机的老父亲,倒是破天荒的回家了,进门就狠扇了他一巴掌。   “你是活腻了,还是嫌命长?”   “为什么要去食梦林,那难道是什么好地方?那么多年轻人一起发癫,连你也要伸着脑袋往那破鬼林子里凑?怎么,当年没选城主,没轮到你死。你还皮痒不痛快了,非要作个死透是吧??”   楚丹樨觉得父亲不可理喻,两人大吵一架。   最后不欢而散。   ……   楚晨是月华宫大长老,有他把持,楚丹樨根本不可能拿到通行证。   但十五岁生辰那晚,他还是去了林子。   食梦林的满月幻境会在修行者生辰之日会有加成。而以他如今的实力,已经可以偷偷破开结界一角。   食梦林中,雾色浓漫、鬼气森森。   楚丹樨来到榕树下时,就已察觉到了他人的气息,看来这一日,满愿幻境里已经有别人先进去了。   但他也没多想。   这一晚月相平静,有别人过来修行也属正常。   可真的进入满愿幻境,走在萤火纷纷的小路上时,楚丹樨看清前方那人身影时,不由一时愣住。   “……舅、舅舅?”   他如梦似幻,震惊错愕:“你是……姜蚀舅舅吗?”   姜蚀是他娘亲姜蚕唯一的哥哥。   曾经和他爹楚晨一样,也是月华城上一任长老姬晟的座下弟子。后来亦同楚晨一起,年纪轻轻就在月华宫掌事。   楚丹樨记得小时候,姜蚀常来丹桂小院看他们母子。   会给他带精致的各色糕点,竹蜻蜓和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一直是个爱护妹妹、疼爱侄儿的好舅舅。   后来,姜蚕病重,姜蚀下山寻医问药。   却不知为何这么一走,就走了整整十年。   十年间,楚丹樨几次问过父亲舅舅的下落。可每一次问,父亲都会脸色骤变、厉声喝吼。久而久之,他不敢再问,可此事始终萦绕于心。   而今,时隔多年……   月光照到姜蚀的脸上。   这人身上似乎总沾染着一股沉重悲伤、沧然孤寂的独特气质。犹记当年他才二十七八岁,眉间就已有几道深深的沟壑。   如今再见,中年的沧桑的脸上,眉心纹路亦更重。   楚丹樨呆呆看着故人,百感交集,又无数疑问。   “你是我舅舅姜蚀。”   “舅舅,我是丹樨啊,你还认得我对不对?这些年来,你究竟……”   身后传来动静,又似乎有过来。   可就在楚丹樨回头的一刹那间,从地面破土而出的藤蔓悄然缠住了他的脚,随即一把捂上了他的嘴。   藤蔓虽细,却是千丝万缕、铺天盖地,将他重重束缚。让他一时挣扎不得、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来人近了,月色从浓云之后重新露了出来,清辉照得萤火路一片淡淡白晕,也照亮了来人周身肃穆、手中一把银色的丹桂剑。   楚丹樨睁大了眼睛。   那来人不是别人,却是他的父亲楚晨!   ……   “你来了。”   时隔多年,两人彼此相见,却分明不见一丝陌生。   姜蚀问他:“我要的东西……带来了么?”   楚晨的脸上,有着明显的愤怒与屈辱,他咬牙扔过去一个像是黑色玉片的东西,姜蚀接住,弯了弯眼睛,玉片在他手里流光溢彩。   “饮思湖的最后一片黑光磷火,满意了吗?满意就快点离开月华城,立刻就走!”   姜蚀却不急,他缓缓扬起一抹微笑,慢悠悠摩挲着手中玉片。   “是是,我知你急着赶我走。”   他缓缓道,“可我毕竟也已离乡多年,对这故城的这一草一木,也甚是想念……”   “你!”   “哦~对了,说起来,我今日在街上还看到丹樨了。”   楚晨脸色大变。   “丹樨他……今年也有十五岁了呢?那孩子从小就聪明伶俐,如今果然也是出落得……风姿卓绝、一表人才。”   楚晨提剑的手微微发抖:“丹樨早就不记得你了,亦不必再记得!你离他远一点!!”   姜蚀咯咯笑出声来:“怎么,姐夫,你怕了啊?”   “是在怕什么呢?”   “是怕我告诉他,你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还是怕我告诉他……”   月影西移,他垂眸,幽幽缓步上前。月下一张脸上阴森森的皮笑肉不笑,有如鬼魅。   “告诉他其实他小时候,是真的非常聪明,猜的也一点都没有错——在当年的那群小孩子里,最有资质、最得天独厚的那一个,当然是他,又怎么可能是别人?”   “……”   “所以食梦林遴选出来的城主,又怎么可能是别人呢?怎么想也只会是他。”   “只是~有一件事他不知道。那就是他的父亲——前任城主最信任的弟子,月华宫德高望重的掌事长老,已早早窥破天机,知晓这一代城主献祭苍生的悲惨宿命。”   “他的父亲,自然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儿子,最终成为那个献祭之人。”   “于是他偷偷调换了遴选结果……”   轰。   一道惊雷,照得周遭一片惨白。   姜蚀目中精光大现,回头悄然看了一眼隐没在层林阴影中,被束缚在藤蔓之中口不能言、不得动弹,却神智清晰、脸色惨白、如坠冰窟的楚丹樨。   他不相信他听见的。   根本,不信。他多希望父亲能够开口争辩,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可姜蚀对面,楚晨嘴唇翕动、眼中布满血丝,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却直到最后都没有说出半句他希望的辩驳。   楚晨只喃喃问姜蚀:“你还想要什么。”   “……”   “这么些年,我一直、一直受制于你,听你的话,做那些我不想做的事……便是再不甘、不愿、不能,也都替你做了。为此,我背离师门、屠戮亲友、累及整个月华城。我连饮思湖的最后一片黑光磷火,也都给你找到了。”   “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我替你做了那么多,所求的不过是你能不要来打扰丹樨的生活。不过是想让他平安顺遂地长大,我所求的终究不过那么一点而已!”   “我已经做了那么多。你还想要什么?你究竟还想要什么?为什么一直不肯不放过我!为什么——???”   楚晨嘶声质问,脸庞扭曲、声音趋于癫狂。随着嘶吼,脚下数十道粗壮遒劲的冰晶亦应声拔地而起,如一条条巨蛇张开血盆大口朝姜蚀而去。   霎时间,暗夜流光、冰晶飞溅。   姜蚀虽避得快,但脸颊仍被碎冰刮伤,眸中登时一片森寒。   他垂眸冷笑,手中玉片黑光流出,展开丝丝黑光火焰,翻卷着将他包围,如若蚕茧一般层层护在中心。寒冰遇到那黑火顷刻即化,随即那火光直接破开冰墙,倏然将楚晨完全包围。   楚晨年岁不大,就成为了月华宫最受人尊敬的大长老,就是因他武艺不凡、无人能及。   而越是武艺高深之人,越是能将自身功底在这幻境之中化成土风火水、天雷电闪等实相御敌。可眼下,楚晨却是使出浑身解数,也丝毫破不开周身的黑火!   倒是姜蚀,声音仍旧悠悠、轻飘飘的。   “怎么?姐夫这是仗着自己厉害,一言不合,又打算杀人灭口啊……”   “真是的,还好我早有先见之明。”   他终于到此,露出了整个世上最森然可怖、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浅笑。   月影西移,姜蚀寒眸回望。   就在他的身后林中,层层藤蔓束缚着一动不动,一脸震惊混乱、迷茫痛苦的少年。   正是楚晨唯一的儿子,楚丹樨。   轰隆。   天空茫茫,又过一声惊雷,砸在楚晨心上。   “不、不……”   那一张不算苍老的脸庞上,缓缓露出了万念俱灰的神色。他身子晃了晃,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地上疯长出黑色藤蔓,爬上他的脚腕、四肢,他也无力再反抗。   “……”   藤蔓爬满他全身时,他对姜蚀低声道:“丹樨他,不止是我儿子,也是你姐姐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   “你看在阿蚕的份上,别伤他……”   “别伤他,要我做什么,我做么……都可以。”   “……”   “姐夫,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而你的儿子,也一定会一辈子都牢牢铭记、永远不忘——他到底是个多幸运的孩子,有一个多疼爱他的父亲。为了他的一世安稳,他的父亲,到底可以为他做到怎样。”   姜蚀浅笑:“丹樨,不急。舅舅来一一告诉你。”   “……”   “不要……不要……求你。”   “……”   “第一桩血案,是十几年前。”   “那年你才四岁,就已崭露头角、资质无人能及。”   “这一切,前任城主——我们的师尊姬晟,全都看在眼里。若是由他老人家主持继任遴选,你绝无可能逃过一劫。”   “于是你爹为了你,不惜将亲手养大他的师尊骗进时空乱流之中,令他魂飞魄散。”   “老城主‘失踪’后,你爹作为大长老,终于接管一切遴选事宜。当然,百密一疏,他用了那孤儿强替下你的城主宿命,却忘记了非食梦林选中之人,上祭坛后必遭反噬。”   “新城主毁容,另外几位长老都明白了事有蹊跷。”   “于是他们的结局……便不是很快在食梦林里‘不幸遇难’,就是突然因故卸任下山,从此‘不知所踪’。”   “姜蚀,”楚晨挣扎,声音颤抖,“……住口,别说了。”   “啊?但这哪里够,我还远没说完。”   “还没有和小丹樨说出,你最大、最想掩藏的那个秘密呢。”   姜蚀说到这儿,再度咯咯笑了起来,犹如疯魔。   “不要,不要……”   “后来啊……”男人贴近楚丹樨,神色像是楚丹樨还很小时,温和的舅舅想要跟他讲一个睡前故事般。   “连着发生那么多事,你娘虽亲虽平日不言不语,却都看在眼里。渐渐地,拼凑线索,竟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你也知道你娘那性子。”   “看着温柔如水,却是无比正直。她自然……无法容忍。”   “可事已至此,都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若是因被她说破,岂不是前功尽弃、万事皆休。于是你爹他……”姜蚀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微笑着卡住自己脖子,“就这样,用他拿剑的那只手,掐住你娘的脖子,再另一手,向她的胸口……咔的一下,骨头,就断了!”   “你娘就突然重病,再也不能说话了,几天以后,不治而亡。”   “啊啊,啊啊啊……不是!不是的!”   藤蔓之中,楚晨痴狂苦痛、疯狂挣扎:“不是,不是的!我没有想伤阿蚕,我根本没想伤阿蚕啊!我是一时失手,我没有想杀她——姜蚀,姜蚀!我求你救她了,我那时跪在地上对你磕头,我求你救她啊,她是你亲姐姐啊,我像那样求你。是你不肯,是你不肯伸手救她,你明明是月华城最好的医者,你本来可以救她的!姜蚀,姜蚀——”   他声嘶力竭,神色痛苦难当,颤抖着疯癫喃喃。   “我不是……我没有……啊……啊……”   “是你不救她的,都是你……是你不救他……”   疯了。   疯了,一切,好像都突然疯了。   楚丹樨早就泪流满面。胸口一颤一颤,却吸不入空气。混乱、迷茫、绝望、崩溃,他恨不得能当场死掉。   这真的不是一场荒唐的噩梦么?   漫天繁星,一片萤火。满愿幻境里血红色的灵流,如同地狱熔岩一般缓缓流淌。   ……   眼前一片漆黑,慕广寒只觉得胸口闷痛。   他喘不过气,整个身体浸透在无尽的黏腻寒冷里,眩晕、耳鸣,心跳过速,喉咙一阵接一阵地泛上腥甜。   “……寒,阿寒,醒醒!”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一直喊。   慕广寒倏然睁开双眼,第一眼看见的是洛南栀。   他满身血污,一向洁白的祗服已经全被血水浸透了、微卷的长发也沾染着腥血不像样子。好在眸光清澈,看着也没有受什么伤。   周遭也不是梦中那森然月下的过去幻境,而是恢复成了之前他和楚丹樨一起被拉着落下血池时,那一片满愿林中的藤山血海。   “阿寒,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洛南栀问他。   慕广寒依稀地记起,同楚丹樨双双坠入血池之后,似乎是洛南栀一己之力又将他俩给捞了上来的。余下未及细想,身后乌烟瘴气的骷髅藤蔓已再次游龙一般从四面八方袭来。   “阿寒别怕,我已有了对策!”   毕竟,他们这一方寰宇,其实并不真的存在这一类骷髅藤蔓之物。幻境里的这些,也不过他物所化。而常人在环境中,同样也可将自己的心志、武学、才华等等,化作可以与之抗衡的仙法。   虽然这件事,慕广寒还不及告诉洛南栀。   但洛南栀好像已经自己参悟出来了!   眼前,脚下血池震颤,周遭藤蔓疯涨,很快汇集成了一席铺天盖地的黑火骷髅天幕。   而天幕之下,洛南栀念念有词,身边已环绕了一圈瀑布一般月华金色的流光。   那瀑布涌动,将慕广寒与一旁昏睡着的楚丹樨,都保护在其中。   洛南栀则手持疏离剑,飞掠而上攀住巨藤。巨藤之中,已幻化出一个硕大无朋的骷髅颅脑,嚣张咆哮。而洛南栀临危不乱,光华从指尖溢散,形成一道巨大的强劲金光,随着剑身一起劈下。   气浪翻天,掀起层层血海。   眼前这一幕……缭乱利落的身手,逆天的战斗力,已经远超洛南栀平常的力量。   能够一人抗住这漫天的血水骷髅。   那是只有作为尸将,才能够展现的实力。   慕广寒一时百感交集,真不知该欣慰还是难过——洛南栀也唯有变得尸将那么厉害,才有机会将他和楚丹樨救出这幻境,可是。   可是那也说明了,他如今的身体,确实真的就不是一个……活人。   想着,身旁楚丹樨轻哼一声。   他之前唇角染血,闭目靠在一侧的藤桩上,此刻终于快要转醒。   慕广寒又回想起适才梦境种种。   更是各种思绪,难以言说。   曾经,他不知多少次想要徒劳得到一个答案,究竟为什么当初食梦林选中的,会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他。   又是为什么千百年来,唯独他在继任仪式上,遭受了那样痛苦的惩罚——   结果,却是因为……   那个被选中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啊!   他本不该是月华城主。   他就不该是。   记得四五岁时,姜蚕曾在灯下给他算过命。   算出来的也是,他就是月华城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小孩,会和大部分月华城百姓一样,平淡如水、安然一世。   “小阿寒你看,这里的命线,是说你这一辈子啊,都能轻轻松松,肩上不必扛起任何重担。这里的命线呢,则说明你这一生虽无大富大贵,但是平稳顺遂、逍遥无拘,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去想做的地方。”   “应该会年纪轻轻,就找到一个喜欢你的人,建立一个平凡温馨的小家。”   “嗯……可能还会……”   “种月桂树,养许多兔子。”   “……”   同时,慕广寒也终于清楚记起继任仪式当天,楚晨一直都在。一位姓姜的“大哥哥”,将他抱上祭坛。   他那时多小啊,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明白。   直到火光闪过、剧痛穿透灵魂。他挣扎,哭泣,重伤之下毒纹遍布、痛苦难当。   他以为他只是不小心得罪了神明,所以被惩罚毁掉了容貌,他不知道的是,这是人祸。而被同时毁去的,还有他本来应该拥有的平凡命运。小小的温馨的家,普普通通的爱人,月桂树,小兔子……   全都没有了。   ……   可他一直都不知道。   这么多年来,也都什么也不知道。   他知道的,仅仅只有那一夜的后半夜,同样十五岁的他在睡梦中被人喊醒,走到大厅就看到楚晨长老疯疯癫癫、语无伦次,抱着浑身是血、重伤昏迷的楚丹樨,求大家务必救他。   他说,都是儿子年轻气盛不懂事,私闯满愿秘境许了不该许的愿望,才会受伤。   而之后几天,他就和当年的姜蚀一样,“下山寻药”,再也未归。   至于姜蚀后来如何了,那夜整个月华城,根本就没有任何其他人看到过姜蚀回来过。   在月华城众人心里,他还是那个十年前就下落不明音讯全无的人。从头到尾根本不曾存在于这个故事中。   楚丹樨重伤后,被安置在月华宫将养,慕广寒日文亲力亲为日夜照顾他。   医者说他浑身不知多少伤,断了两根肋骨,腿骨更是全碎了,有可能以后残疾。而慕广寒知道他素来骄傲倔强,肯定不能没有腿,于是除去照顾他的时间,平常日夜就在藏书阁里拼命翻找医书,找寻能保住他腿的办法。   结果,腿的问题还没解决,他人就醒了。他醒来以后双目空洞、一动不动,犹如一具行尸一般。   医者也找不出他变成这样的原因。   城中倒是再度流言四起,大家纷纷痛惜月华城这一代最为青年才俊之人,不幸在食梦林里被打到头,救回来以后人傻了。   大街小巷皆是惋惜感叹之声。   而慕广寒也是如今,才终于在幻境中知晓,楚丹樨那时究竟是突然知道了什么样的事情,遭遇了什么样的打击,才会一夕之间变成那副模样。   之后整整一年,楚丹樨封闭了一切记忆和情感。   不看,不听,不说,不动。感受不到锥心刺骨的疼痛,也感受不到铺天盖地的愧疚。   什么也不愿想起。 第82章   之后的一年,月华城主担负起了照料楚丹樨的责任。   盛夏的月华城迎来了少有的白昼。后花园的一草一木在日光下更为鲜妍明媚。那片蓝色的寒湖波光粼粼,的确像一片无边碧海。   慕广寒常推着楚丹樨去散步。   “难得今天风不大,带你出来晒晒太阳。”   “看,满山坡的菟丝子花又开了。对了,你还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花要叫菟丝子吧?”   “给。”   慕广寒手掌托着白色的小花,举在楚丹樨空洞茫然的黑瞳前。   “你看它花蕊,每颗都有两只小耳朵,白白胖胖的。是不是就像小兔?”   “其实这些细节,都是我前阵子翻医书时看到的。”   “我以前一直都觉得医书枯燥,可真的去翻时,却发现里面涉猎广博,别有一番天地!”   慕广寒总是会对着木然的楚丹樨不停地说话。   尽管得不到任何回应,还是会说很多。   “对了,今天的药还没有吃!”   短短一段日子而已,慕广寒已经把“照顾楚丹樨”这件事做得十分得心应手。   除了每天洗脸、喂饭、喂药,梳理他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就连出来散个步,温水、布巾、药品、润喉糖等也是一应俱全。   此外,还要经常替他按摩。   一个人总是坐着、躺着,久了会得病。   散步回来后,慕广寒就将月桂油倒在手心,顺次揉捏楚丹樨僵硬的胳膊与手指。一直揉捏到他指尖温热,才又躬下身自,继续按摩他的双腿。   楚丹樨的右腿全碎了,层层纱布裹着。   左腿却仍是完好的,一如既往的修长漂亮。   “……”   慕广寒每一次按摩,都努力认认真真、心无杂念。   但有时候,人能控制自己的言行,却不能……控制一些隐秘的心念。   隔着轻薄幽香的月桂油,他每一次按揉,都会碰触楚丹樨的指尖、胸膛。   又要沿着那修长漂亮的腿,一路下去直至脚踝……   “……”   慕广寒深感羞愧。   他当然知道,认为一个神志不清的病人腿很漂亮,实在是一种非常上不了台面的想法。   至于偶尔冒出的,一些更加自私至极的欲念,比如“也许他一辈子都好不了了”、“也许他一辈子都会永远像个人偶一样”、“也许他就这么永远留在月华宫”……   就更是,唉。   好在人生在世,终是论迹而不论心。   再多荒唐的想法,只要他没有表露,别人就不会知道。可以一直冠冕堂皇的装作无事发生。   “我知道,你平日里并不喜欢别人碰你……”   “但眼下,也并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好委屈你先忍一忍。”   “……”   很快,两三个月过去。   楚丹樨头发长长了了,有点挡眼睛。   夜深人静,烛火晃动。慕广寒睡前想拿剪子替他修一下。   却没想到,贴过去时,楚丹樨一向空洞的黑铜,竟忽然一转,望向了他。   慕广寒:“……”   大半夜的,月华城主把医者从被窝里薅起来。   “他刚、刚才看我了!”   楚丹樨仍旧不能动,不能说话,但是可以用眼睛看人了。   打量人的目光,平静无波。   既然没有平日里的清冷与矜持,亦不见锐利与深邃,不见一丝情绪。   ……   之后的日子,慕广寒经常会托着腮,和这样的楚丹樨大眼瞪小眼。   烛光晃动的暗影下,楚丹樨一如既往俊美,雕凿一般的五官惊心动魄。尤其那双黑曜石一般绚丽夺目的眼睛,在慕广寒盯着他时,也会毫不躲藏直勾勾地盯回来。   “……”   换成以前那个楚丹樨,大概只会冷冷地移开目光。   如今却像个初生的顽童一般,全然不怕与他漫长而平静地对视。   慕广寒在如今这个楚丹樨身上,半点也感受不到属于他认识的那个小竹马的孤傲凉薄,那种带点残忍的目空一切。   ……就,一点也不像他。   虽然有的时候,慕广寒也会默默觉得这个“新的”楚丹樨,其实更乖更可爱。   但大部分时候,还是会忧心忡忡。   楚丹樨他会不会……再也无法变回原来的样子了吧?   ……   慕广寒还是希望,楚丹樨的灵魂,依旧存在于在这个沉静、单纯又古怪的躯壳里。   只是藏的很深。   需要他耐着心思,一点点温柔地,引他出来。   所以,之后推他去碧蓝无人的湖边吹风时,慕广寒会用布巾沾一些湖水让他感受凉意。会把他没受伤的那只脚放在山坡柔软的草地上,让他感受赤足踏过青草的微痒。   他会给他读很多月华宫的藏书。按摩时总一边揉搓,一边絮絮叨叨城中发生的新鲜事。   只有极偶尔时。   楚丹樨睡着的时候,他才会放任自己一点点的私心。   稍微伸出手指,轻轻蹭一蹭他的脸颊。   毕竟是喜欢了很多年的小竹马。   哪怕知道他生病了,哪怕知道他如今根本不正常。   可也是正是因为他病了、不正常,他才终于可以从那双漂亮冰冷的黑色眼睛里,得到一丝专注而温和的目光。   被暗恋的人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要说没有一点点自作多情的雀跃,那肯定是骗人的。   甚至慕广寒会常常有错觉——   总觉得楚丹樨那双眼睛在对着他的时候,里面多少会有一丝不一样的明亮颜色。   ……   转眼到了花朝节。   大夏四月花朝节,是比新年更大的节日。月华城众人游街、插花。敲锣打鼓、热热闹闹。   慕广寒也推着楚丹樨去了露台。   午夜时分,烟花炸响。   那是一年一度、按惯对月神许愿的最好时机。   慕广寒也赶紧捂住楚丹樨的眼睛:“快,月神要来了。快在心里许愿!”   “一定要让月神保佑你,快点好起来。”   烟花响个不停。   慕广寒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自私的愿望在一闪而过。但……他真的不能许愿楚丹樨能一直留在他身边。   他还是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哪怕康复以后,以他的高傲,不会愿意回顾这段日子。   甚至会离他远远的,像以前一样不再搭理他。   “……”   许完愿,慕广寒才放开捂住楚丹樨眼睛的手。   烟花绚丽,染着那漂亮的黑瞳。   有一瞬间,一厢情愿的错觉又来了——他总觉得,此刻的楚丹樨,似乎正在有点温柔地望着他。   明知不可能,心下还是一阵要命的慌乱。   ……   那年花朝节后没多久,食梦林中迎来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剧烈时空爆款。   就是在那一次乱流中,慕广寒意外捡到了重伤的小狐狸荀青尾。   只是当年的荀青尾因伤得太重完全无法幻化人形,亦无法开口说话。慕广寒救下他后,是整整把人家当普通宠物狐狸抱着睡了一年多,睡到人家的对象气急败坏杀到门口,才搞清楚自己竟是抱的竟另一方寰宇的一只德高望重的狐仙太爷。   也是那一回乱流暴虐中,慕广寒同样受了不轻的伤。   跟狐狸一起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好不容易能起来,楚丹樨居然闹起脾气、不肯理他了!   ……原来是那接替他照顾楚丹樨的长老不清楚具体情况。毕竟也不是谁都像他一样,天天喜欢对着木头人说话。   整整半个月,长老照顾人倒是照顾了,可除了照顾之外,啥也没跟楚丹樨解释。   整整半个月,楚丹樨不知道时空乱流、不知道慕广寒受伤。   只以为他突然就不要他了、丢下他不管了。   又问不出、动不了。   直接生生把他逼的……手指都会动了。   在慕广寒不在的日子里,连躺椅把手都抠出一条浅浅的沟来!   ……   之后的日子,慕广寒日常重新教楚丹樨使用筷子。   一碗热腾腾的面,两只笑意盈盈的煎蛋。   做什么都最好的天之骄子,如今却要与两根筷子艰难战斗才吃了半碗面,额头上都是汗。   “噗……”   楚丹樨抬起眼,皱眉。略微不满地看向略有点幸灾乐祸的慕广寒。   倒是有几分原来孤傲的样子。   但不同的是,以前慕广寒会觉得他瞪自己的样子扎心难过,如今倒是觉得,他努力张牙舞爪的样子也挺可爱。   那一年,时空乱流频繁。   好在慕广寒一行人收拾乱流的能力,也跟着与日俱增。甚至可以说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一般再厉害的乱流,一两个时辰也就收拾完了。唯独有一回,乱流不强,却特别恼人地顽固。   慕广寒是清早带人进的食梦林,出来时已经接近午夜。   所有人都一身血污,月华城中还下着暴雨。   好在林子旁就有前些年修好的哨所,内有从饮思湖引来的愈伤温泉,亦存有上好的药品。   众人都打算去那边过夜了。   唯有慕广寒急着回家。   因为那天是楚丹樨生辰。慕广寒本来答应过他,中午一起吃个长寿面庆祝。可结果……   想到之前那半个月,楚丹樨心里有多委屈、多不安。慕广寒不想让他再次担心。   好在月华城不大。   冒雨跑回去,终归也是能回去的。   也好在他大半夜的落汤鸡一样回去了。   这一日照顾楚丹樨的长老实在不甚仔细,那么大的风雨,竟然没有给他关窗。窗棱在暴雨里吱呀呀砸着墙壁,风在黑夜里强劲地吹送,潲雨让房里地面湿了一片,蜡烛也全熄灭了。   慕广寒用力才将窗户重重拉严实。   他担心楚丹樨被这样冻了一整天会不会受凉,重新点上蜡烛后,就探手去摸他的额。   结果,自己冻僵的手心冷不防,被别人的温度狠狠扎了一下。   楚丹樨醒了。   黑夜里,慕广寒也看不清他这一刻的表情,就觉得烛火下黑瞳很亮。但他不及多想——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不断滴水,过来的路上还摔了一跤,下半身全是泥。白天幻境里弄出来的血污也都沾在身上。   他还是先去温泉,把自己弄干净了才是真的。   慕广寒洗回来时已是五更天。   楚丹樨不知是刚醒,还是根本没有睡,烛火下黑沉沉的眼神,是慕广寒从来没有见过的。   他梦游一样靠近楚丹樨。   温热的手摸到他额头,再次确定了楚丹樨没有受凉。刚刚放下心来,又犹如雷击。   他的手被紧紧握住了。   ……   后来的那段日子,是一段如梦似幻的时光,十分的不真实。   长夜过去,永昼来临。山坡上的花开得绚烂。   楚丹樨的腿还没有好,仍坐着轮椅,也仍不说话。   但已经很会用眼神和动作表达情绪——   他很容易就被慕广寒絮絮叨叨烦得皱眉不满,但总又是一哄就好。他没有过去那么高傲,大多时候眼神温和。   他并不抗拒慕广寒的碰触。   甚至有时候……会主动碰他。尤其慕广寒替他按摩时,楚丹樨那修长的手指会努力一点点,挑起慕广寒一点头发丝,在手中把玩。   起先慕广寒没有觉察。   而等他觉察抬起眼时,楚丹樨却又已经闭目睡了。   太阳照着他那张俊朗、苍白、平静的脸庞,美好而不真实。   慕广寒低下头。   他真的从小就是记吃不记打,自顾自觉得有一点……暗戳戳的小雀跃。   ……   很快,夏祭过去。   楚丹樨已在月华宫住满整整一年,身上的大部分伤口都已痊愈了,而随着精神的明显恢复,医者也颇有信心他以前的神智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   唯有那条骨头全碎的腿,医者遗憾地摇了摇头。   慕广寒的心沉下去。   ……楚丹樨不能没有腿。   他太知道楚丹樨了。   眼下,是因为他并不完全是他,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才会在这一年被桎梏的时光里,能那般平静而淡然!   一旦楚丹樨的全部神智彻底恢复原状——   以他那样骄傲要强的性子,怎么可能接受下半辈子在轮椅上度过?   不如直接杀了他算了。   可就在那个秋天,某一天慕广寒推着楚丹樨出去散完步,晚上楚丹樨就忽然发起高。   医者说,是他那只废腿不能再留了,要锯掉。长老们也都被叫来了,大家都说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必须当断则断。   “不行!”   只有慕广寒紧护着楚丹樨,不许任何人碰。混乱与嘈杂中,他其实也手足无措,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只是无比清楚地知道,如果没了腿,等真正的楚丹樨回来,一定会痛苦万分。比死还难受。   “阿寒……”   漫长的僵持中,他听见怀里的人本该是昏睡的楚丹樨在叫他。   “阿寒……”沉重灼热的呼吸声中,那声音很低,但十分清晰。   慕广寒僵着身子,一点点低下头。   其实这漫长的一年里,每当楚丹樨那双黑瞳平静地看着他时,他一直不能确定,楚丹樨究竟是不是认得他的。   他总觉得,如果认得,楚丹樨应该不会轻易让他碰触。   不会愿意听他那些傻话,不会用柔和的眼神看他,不会偷偷玩他的头发。   可这一刻。   他确实是在叫他名字。   尽管烧得厉害,目光恍惚,还是艰难地凑近他的耳边。   慕广寒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话,以为他是要说让他别让那群人碰他。   可他听了半天,断断续续的沙哑声音里,他就只反复听到几个词。   “阿寒,酸梨林……”   “酸梨林。”   “……”   “那时,我是……想去的。”   “……”   慕广寒愣愣的,霎时红了眼眶。   一时间喉头堵着,气也喘不上。   酸梨林。   那小小的约定,其实已经是八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时,他们很小很小,他一直以为,那件事早就没人记得。   可楚丹樨其实,是记得的。   和他一样,记得丹桂小院里手牵手、两小无猜的时光,想起后来咫尺天涯,多少次的擦肩而过、若即若离、难以言说的苦涩过往。   慕广寒是真的,从小就傻。   再如何不可能的事情,心里都始终还是抱有一点点、明灭的希望。   因为,总得有一点指望。   有指望才有渺茫的希望,不是吗?   而这一刻,终于,曾经的愿望不知不觉生根发芽了。原来他一直记得的人,其实也有一点点地记得他。   他要哭了。楚丹樨滚烫的手环住他的腰,他顺势埋头在他滚烫灼人的肩窝。楚丹樨迷迷糊糊,一只手揽着他,一只手温柔得抚摸着他的背。   那是慕广寒人生第一次觉得,他和某个人,是心意相通的。   ……   最后,他死活也没有让医者锯楚丹樨的腿。   他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十六年的人生,慕广寒不知进过食梦林多少次,不是去救那些许了大愿被反噬的人就是平定时空乱流。   为自己许愿,却是从未有过。   因为他一直相信,城主应当以身作则。只是倘若连他都因私欲在食梦林受了伤,从此威信何在,如何规劝他人?   但,就这一回。   慕广寒想,就这么一回。   他没有那么贪心,只要能换回楚丹樨的一条腿,那他就一辈子没有什么别的愿望了,以后也都不会来了。   但人这东西。   就是容易贪心不足。   进入满愿林以后,他又想了想,反正来都来了……   不止腿,他想让楚丹樨所有的一切都好起来。   毕竟也已经一年了。他也总不能自私自利一辈子,为了一己私欲,一直把一个神智不清的人留在身边,期待他因为糊涂,而愿意看着他、拥抱他。   他不愿意那样对待最喜欢的小竹马。   ……   等慕广寒再醒来时,已经是一个月后。   尽管浑身伤,但他觉得食梦满愿林已经是看在他是城主的份上,对他法外开恩了。   毕竟,躺一个月就能换回楚丹樨一条腿,林子真的已经对他很好!   而对于他此番出格行径,长老们也并未苛责。   慕广寒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其实历代城主,都很难抗拒食梦林的诱惑。根本没有一个像他一样,都十六岁了还那么一本正经恪守原则,至今什么也没要过!   啊,这。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只有他一个那么是保守???慕广寒懵懵的,有点恍惚。   长老们走后,楚丹樨来了。   “……”   “……”   “你躲什么?”   “……”   楚丹樨也不知自己躲什么。   按说楚丹樨终于恢复健康,能走路,也能好好说话了,特意找他这个恩人道个谢,那不是理也所当然?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拼命往被子里躲,就是不想面对。   但始终被子就那么大。   楚丹樨很快就把他揪了出来。   “……”   他不敢看他。   他用了一年,才知道怎么和那个安静的、温和的楚丹樨相处。   但真正的楚丹樨,还是太陌生了。   他怕他。   才发现那么多年,他其实一直怕他。   怕被他讨厌,怕被他冷漠。也就是小时候,他才那么傻乎乎的就知道笑嘻嘻地往上扑。从来不会想自己配不配。   ……直到楚丹樨彻底捉住他。   他才终于避无可避,从那双纯黑色清澈见底的眼睛里,看到自己那满脸伤痕、又蠢又瑟缩的模样。   楚丹樨叹了一口气,问他。   “你既为我去了食梦林,受了那么重的伤。回来就不问问我成果如何,好了没有?”   “哦,”慕广寒点点头,傻乎乎问他,“那你好了没有?”   楚丹樨黑眸沉沉,险些压不住情绪。   他好了没有,明明一目了然。怎么会有人这么傻。倒是他浑身是伤,怎么不问问自己好了没有?   他咬了咬牙。   垂眸,紧紧把那个傻子给抱住了。   ……   楚丹樨既然伤好了,自然不能再继续住在月华宫。   但之后的一段日子,他却会每天都会到月华宫找慕广寒。   慕广寒从此过上了梦寐以求的那种有人陪的日子——每天暗戳戳的欢欣雀跃之中,他倒是也不敢仔细去想,楚丹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可能,他只是人好,从此愿意跟他做朋友。   慕广寒觉得其实这样也不错。   月华宫有一个方巨大的水晶镜,两人在里面的倒影,实在是并不相配。所以楚丹樨愿意跟他做朋友,就已经很好了,他不敢要的更多。   不久,日子好像又回到了酸梨林的时光。   慕广寒会拉着楚丹樨一起去树下看书,聊天聊地。风吹着叶子落下,掉进书里的就压成叶签。月华宫的东西不像外面总是很快就腐烂了,书签可以保存很久很久。   他还会拉楚丹樨去摘花,去饮思湖钓鱼。   他总在楚丹樨认真垂钓时,偷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暗暗勾画那清峻的眉目,贪看到不知道多少鱼儿跑了钩。   八岁那年感觉很大的那个山洞,十六岁的少年们,已经需要弯腰才能挤进去。   慕广寒叹气,准备转身。   却冷不防被楚丹樨揽着腰一把压回去。   那姿势暧昧,慕广寒心里一阵慌乱,挣扎却挣扎不开。   楚丹樨冰凉的黑发垂落,落在他脸颊痒痒的,他说:“阿寒,再过一年多,你就十八岁了。”   “……”   “按规矩,月华城主十八岁,可以搬出月华宫。”   “可以自行选择住所,可以出城巡礼历练,可以自由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   “阿寒,若是到了那一天,你要去哪?”   “你想出城历练吗?”   慕广寒摇了摇头。   “想去也没关系,”楚丹樨低声道,“如果你想去,我其实也可以……”   “我不去。”慕广寒说。   他舍不得,他想留在月华城,私心就在楚丹樨身边。   “那不去的话,”山洞黑暗,慕广寒看不清少年的表情,只听得他的声音诚恳,“那到时候,你要不要回来住。”   “……”   “回来,我们小时候,一起住的房子。”   “虽然丹桂小院是比月华宫是小了些,但距离街市很近,买什么都很方便,如果你愿意……”   “我,”慕广寒张了张口,语无伦次,“其实,我,住哪里都可以。”   “我的意思是……”   楚丹樨:“那到时就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   “……”   慕广寒恍恍惚惚地想,这应该不能算是单纯朋友间的邀请了吧?但他又不敢确定,只能磕磕巴巴地努力思考回答。   “那我,那我得……”   “我得,先、先把小时候,订的婚,给退了。”   “……”   他身子僵直,真怕是他会错意。   真怕楚丹樨会问他,不过是住一起,你退婚做什么。   还好……   楚丹樨:“嗯。”   “那个身份南越世子,本来也配不上你。”   慕广寒都给听迷惑了。   楚丹樨是说,当年那个过于漂亮、又活泼可爱的小未婚夫,配、配不上他吗?   他在楚丹樨心里,有那么……好吗?   ……   这段时光,十几年后慕广寒回看,才终于看见了当年甜蜜表象下,掩盖的真实。   那个时候的他,什么都不知道。自然陷入两情相悦的幸福不能自拔。   只是。   对于恢复神智、想起一切的楚丹樨来说,这又是一段什么样的复杂感情?   充满了太过沉重的亏欠、愧疚。   自然注定不得善终。 第83章   几日后,慕广寒就和长老们说了,他要退婚。   很意外,并没有遭到预想中的强烈反对。   慕广寒哪能知道,长老们早想开了——自从世子走后,南越六七年也再没个音信,想必是对相亲并不满意,又不想落个主动求嫁却又出尔反尔的恶名,才用了“拖”字诀。   这种做法实在不算光明磊落,月华城就不会如此。   既要退婚,当然是白纸黑字一封书信,说清楚才行。   当然为了彼此体面,最终月华城还是选择了“痛心疾首”地表示,城主因献祭之事不愿耽误世子,想必南越那边也会很快“十分遗憾”地表示答应。   此事本该如此了结。   可谁也没想到,书信送到南越边境时,正好遇上南越打仗。书信就这么在兵荒马乱里遗失了。   ……   慕广寒退完婚后一身轻松。   就开始数着日子等着十八岁的来临。从此就能和喜欢的人一起生活了,真好。   哪怕一起生活的日子,注定不会长久……   但,说不定他运气好呢?   慕广寒偶尔还是会冒出一些莫名乐观的——毕竟按照古籍记载,月华城主献祭之前除了腥红之月现世,还得有个“人皇”终结纷乱、天下一统。   这位纵横八荒四合的气运天子,到时候还得牵着他的手把他送上古祭塔呢。   可慕广寒十七岁这一年,天下无论怎么看都依旧乱成一锅粥。   完全不像十年八年内,有人能给收拾得明白的样子。   那一年,南越执政者还是女王顾辛芷,每天被内忧外患弄得焦头烂额。   那一年,东泽部族一盘散沙、日常内乱。   那一年,北幽朝中先皇暴虐无道、大夏山河日下、乌烟瘴气。   那一年,西凉也还没有燕王,土地贫瘠,穷且野蛮。   那一年的小小城主慕广寒,也没有想过将来自己会有一天离开月华城,搞一番事业。   当时的他,只想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小天地,多跟喜欢的人一起过几天不留遗憾的小日子。   ……   那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华都的天雍神殿,出了一位惊世骇俗的年轻祭司。   一己之力打通了尘封几百年的天命秘境,空悬几世的“天命大司祭”之职再度后继有人。   按照古书记载,数百年一次降世的“大司祭”,是救世之星下凡,祥瑞无比。   正好那几年,腥红之月的异象导致各地瘴气、天火、雷电、地裂种种灾害频发。疲敝多年的大夏百姓终于看到了点希望,一时天雍神殿香火鼎盛。   民心沸腾,大家都指望“大司祭”能引领民心,除病灭灾、修补世间千疮百孔。   本是件普天同庆的吉利事。   唯独对月华城主来说,不是。   因为按照月华城某本古籍的记载,几千年千曾有那么一回,不知为何那本该一统天下的人皇直到濒临灭世也不曾出现。   危急存亡之际,是天命大司祭挺身而出,硬生生用自己与人皇不相上下的滔天气运强行把月华城主送上了祭塔。   也就是说。   有天命大司祭在,就可以不用等人皇天下一统了。   一旦世间灾变加剧,大司祭一个人就能牵着月华城主上祭塔。   ……   慕广寒是真的,从来、从来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月华宫古籍,他当年至少看过一大半,却不巧,偏偏就没能看到过这一本。   几位长老倒是都看过。   可长老们却又自作主张,把这件事彻头彻尾对他隐瞒了下来!   他们对他隐瞒。   却对楚丹樨一字不差、和盘托出。   那一年,即将年满十八的楚丹樨,已是月华宫最年轻的新任掌事候选。月华城人人皆知,他是城主的心上人,之后会同城主一起生活。   那一年,慕广寒怀着对“新婚生活”的期待,成天不是研究如何装点丹桂小院,就是研究如何烧菜煮饭。   日常认真考虑……以后要给楚丹樨做什么好吃的。   就这样沉浸在雀跃的生活琐事中,根本不知道长老们背着他偷偷找过楚丹樨!   长老们沉痛告诉楚丹樨,既然天命大司祭现世,月华城主剩下的日子或许只剩短短几年。   因此,他们真心希望,这几年楚丹樨能无论如何也要对城主好,让城主过得尽量舒心快乐。   毕竟之前楚丹樨伤重,城主为他付出那么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长老们这么说,并非不信任楚丹樨为人。   相反,大家都很认可楚丹樨、也都赞同这门亲事。但欣赏归欣赏,人年纪大了毕竟见多了世态炎凉,想法总会复杂一些。   正因为楚丹樨条件优越、有目共睹,让一个这样的年轻人拿大把青春守着一个将死之人,谁能保证他可以一直心甘情愿,久了之后不心生厌弃?   长老们确有私心,希望能多给他上一层道德枷锁,逼着他无论如何也要善始善终。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   楚丹樨身上背负的东西,早就过于沉重。   他们的好心办坏事,反而成了压到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   至此,时隔多年,慕广寒终于彻底拼凑出一切的前因后果。   可当年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楚丹樨比慕广寒大两个月。他的十八岁生辰,也比慕广寒先两个月到来。   十八岁可是大日子,慕广寒早早就给他准备了礼物。   可那些礼物,到最后也没能亲手送给他。因为生辰那日清早,楚丹樨无声无息地一个人去了满愿许愿林。   向月神许下了一个明知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   身为月华城人,楚丹樨本该比谁都清楚,食梦林能够轻易实现的,从来只有那些无伤大雅的小小心愿。   比如一点点意外之财,比如与心上人的偶遇,比如小病小灾的康复,比如让人会心一笑的小小机缘。   大一些的心愿,则需要代价。   心愿越大,代价越高昂。   而一旦愿望大到在现世中根本不可能实现,比如逆转时空、转圜生死、改变已成定局的命数等……   妄念必不得偿,许愿之人还会遭受深重反噬。   多年规矩如此,月华城人尽皆知。   所以那时候真的没人能想明白,楚丹樨究竟为什么明知后果严重,却还是一意孤行去了林中。   此种行为,简直无异于是故意寻死。   他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月华城的众位长老们,倒是心里默默有了猜测,但他们都不敢说。只能合力吊住楚丹樨的命,然后眼睁睁看着城主为了他第二次进入满愿食梦林。   入林之前,慕广寒向长老们要了一瓶“浮光”。   那是月华城禁药,能让人的战力临时大幅提升,但代价是饮用者从此,也会忘记心里最重要的人和事。   毕竟想要换回一个濒死的人,代价可想而知。   若是不用这瓶浮光,慕广寒只怕自己也未必能走出幻境。   ……   可是。   如今慕广寒问自己,当年他喝下那瓶浮光,真的仅仅只是,为了羽化战力么?   难道在此之外,就没有一点……阴暗的、可悲的,荒谬而扭曲的……赌气发疯?   自打两人互通心意,慕广寒总是忍不住时不时就从月华宫出来,溜达去丹桂小院,然后看楚丹樨认认真真修整、布置他们小家的样子,一看就看好久。   阳光照在楚丹樨的修长手上,很是诱人,侧脸更是是无可挑剔。   楚丹樨看到他来,会抬起眼,对他微笑。   墨色眼珠里的明亮,常烫得慕广寒心跳加速、晕晕乎乎。   可是。   越是觉得幸福,有的时候他也越是会暗暗地,忍不住胡思乱想——   楚丹樨那么好,喜欢他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选择一个乏善可陈的他呢?   虽然确实是楚丹樨主动邀请他跟他一起生活。   但是,除此之外。   楚丹樨有说过,喜欢他吗?   一直以来,慕广寒努力让自己忽略这个问题。同时可惜忽略明明都快要住一起了,楚丹樨却同样很少去主动碰触他这件事。   慕广寒在城中看过其他陷入热恋的人。   他们总是想要黏在一起,总是想要牵手、拥抱、甜甜蜜蜜。   偶尔,慕广寒鼓起勇气主动去拥抱楚丹樨时,楚丹樨倒也会温柔地奉陪,搂住他的腰。   但……   那个时候,慕广寒还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也还没有遇到过某些烦人的人。没试过被某人的爪子时时刻刻、有意识无意识事都要撸啊撸、摸啊摸的。   他没试过,但也有些无师自通地隐隐觉得,楚丹樨对他的温柔配合,终归缺了些温度。   楚丹樨的喜欢,和他的喜欢……不一样。   可他又不想承认,楚丹樨跟他在一起,或许只是出于感激或恩义。   更不想承认,或许还有几分,是因为两人当年竹马的情谊。他活不了几年了,楚丹樨想陪陪他。   ……就只是陪陪他而已。   楚丹樨对他好,但并没有办法爱他。   可他太笨,会错意了,才会每天一头热地不断向他靠近,什么都想要,逼得他退无可退。   逼得他宁可不要命,也要去食梦林里还他恩情。   从此撇清关系、互不相欠。   慕广寒喝下浮光后,一个人偷偷哭了好久。   他喜欢的人,宁可死都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可其实,不想跟他在一起生活的话,直接告诉他一声就可以了。并不需要去寻死啊。   然后他又想起那些长老们,想起他们耷拉着脑袋欲言又止,心疼他、可怜他、又不敢劝他的模样。   是啊,也不怪楚丹樨。   毕竟,又要楚丹樨怎么告诉他真相。谁会对一个活不了太久的人做这么残忍的事,说我不想和你在一起。   所以楚丹樨才被逼到彻底无路可走。   ……   而如今,二十八岁的慕广寒,再回望当年。   再次觉得人年轻时,是真的很容易犯傻,轻率冲动又不计后果,可笑又可恨——   他和楚丹樨,都是。   明明事情本来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发展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虽然如今的他,终于知道了楚丹樨当年究竟是遇到了什么跨不过的坎。   可是。   即便楚晨和姜蚀罪无可赦。同一件事如若放在十年后,相信他和楚丹樨都能妥善处之。   只有十几岁的人,才会笨到把一切都看的那么重。   宁可自己背负一切,默默跑去食梦林里送死,也不敢对他将真相和盘托出。   同样的,也只有十几岁的人,才会因为被爱人伤了心就彻底崩溃,做喝掉浮光这种毫无理智、不可挽回的事。   可偏偏他们当年,就是那么年轻而愚蠢。   真的很遗憾。   他们本来差点就可以一起守着丹桂小院,过平凡温馨的日子了。   真的只差一点点。   ……   最后,慕广寒还是又一次成功地,通过满愿幻境把楚丹樨的命给救了回来。   只是等他听说楚丹樨醒了时,已经对此毫不在乎了。   “浮光”的作用,并非是将楚丹樨整个人就此从慕广寒的记忆中彻底抹除。   只是让他对他的印象,从此始终处于一种依稀记得,又不十分记得的状态。   慕广寒从此对楚丹樨既不在意,也不好奇。   对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全部过目就忘。既知道楚丹樨每天都来找他,又同时并不清楚,好像也会搭理他,却始终对他熟悉不起来。   楚丹樨用了无数方法想让他恢复记忆。   问了无数人,试了无方子,去过无数地方。长老没有办法,他就出城寻访,求过东泽巫族、寻过清心道主、找过名仕散仙。   甚至最荒谬的,他还去了天雍神殿。   大司祭顾冕旒的样子和小时候不太一样了,楚丹樨没有认出他来,顾冕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留下了剩下的那半瓶浮光,说会努力尝试研究破解之法。   半瓶浮光,是因为慕广寒只喝了一半。   他那时私心想着只喝一半的话,是不是就多少还能记得楚丹樨一些。最好……能把两人之间好的回忆都记得,不好的都忘了。   可结果,还是全都忘记了。   ……   慕广寒十八岁生辰,月华城全城庆祝,放了烟花。   越是热闹,却越是觉得身边莫名少了谁,空荡荡的。   那份所思无处可去,他开始下意识在寝宫翻找。   就这么翻到了原本想要送给楚丹樨的生日礼物,一条他亲手用彩色牛皮条编成的绳子。   那绳子在月华城有特殊意义。   大夏订婚习俗,不管是在哪一州,新郎新娘都要互送戒指。只是月华城外之人,会将婚戒戴在手指上。而月华城人则是会用亲手编织的彩绳,把戒指一生一世挂在脖子上。   可……   慕广寒拿着绳子很茫然。   他连个情人都没有,又怎么会有彩绳?   而且,有彩绳的话,那戒指呢?   戒指其实有,他提前大半年放在城外最好的工匠处打磨,本来想要在楚丹樨生辰那日的清早去取。   这件事被他彻底忘却。   后来,慕广寒翻遍了屋子,才翻出来了唯一一枚戒指,是他很小的时候,南越来的小未婚夫送的那枚普普通通的萤石戒指。   他拿着那枚戒指继续迷惑。   ……说不定,他确实是为了当年的小未婚夫,而编的这条绳子?   于是慕广寒就把萤石给穿起来,戴在了脖子上。   那种感觉很奇怪——对着镜子,一会儿觉得不错,一会儿又觉得还是哪里不对。   有什么东西,没有了、不见了。一种失落感逼着他,想去寻找。   月华城里又总是找不到,他最终决定下山巡礼。   ……   楚丹樨出城寻医问药半年,回来慕广寒已经不在月华城。   他疯了一样去找他。   那几年,慕广寒去了许多地方。一次又一次地用一种近乎魔障的真诚,把真心和宝物捧给别人。   仿佛无意识地在重温一个不可能的梦。   期间,楚丹樨无数次抓住他,说阿寒跟我回家。有的时候,慕广寒会像看陌生人一样疑惑地看着他。而有的时候他也能认出他,也会答应他要回家。   可转头,又不记得了。   几年以后,楚丹樨备受折磨、精疲力尽。偏生这个时候,一些线索指向了他爹楚晨的行踪——当年楚晨不辞而别从此销声匿迹,楚丹樨有很多事想要问他!   他将慕广寒匆匆托付给当时也在南越的大司祭顾冕旒。   可再回来时,一切再度物是人非。   那瓶浮光,前半瓶让慕广寒忘了他,后半瓶则让他忘了顾冕旒。   月华城主一身轻松。   重新出发。   ……   ……   血海之中,疏离剑泛着琉璃之光。   洛南栀终于狠狠砸碎了漂浮的最后一颗骷髅藤蔓。   满愿幻境中,一切迷瘴彻底散去。   月色皎洁清辉,干净洒下。   那样的朦胧月色让慕广寒想起,那天他同小狐狸、洛南栀一起逛完夜市回月华宫的路上的月光。   月下,街道尽头的小房子,坠着带穗的红灯笼。屋檐下钩针的秦奶奶没有子女,当年院子里的花草还是慕广寒替她种的,小木屋的漆则是楚丹樨替她上的,她爱整洁,十几年过去了,一切仍旧是崭新的模样。   她的线团掉在地上,慕广寒替她捡起来:“秦奶奶,好久不见。”   秦奶奶努力瞅了他几眼,才认出他来:“呀,小阿寒!”   “你啊……总算回来了,你去哪了?这些年小丹樨一直在到处找你,你都不回来看看他。月华城多好啊,你这孩子怎么总是要跑去外面呢?”   “别跑了,留下吧。”   “跟小丹樨一起,留下来,好好生活吧。”   “……”   留下吧。   如果当年的故事能有不一样的结局,他也想到死都留在月华城。   迷雾散尽,血池消失。   蒹葭苍苍,漫天萤火浮游。   满愿幻境路的尽头,慕广寒终于找到了楚丹樨,他正眸光空洞地坐在许愿树下发呆,直到他喊他的名字。   曾经的天之骄子,在这些年的沉默寡言中,早就褪去了少年的倔强冲动。   唯独这一刻回眸,看向他的目光,仍是年少时的明亮。   周遭的景色又变了,变成了花朝节的夜色。   无数灯笼,喧闹花车。   楚丹樨仍是年少时的样子,冷峻的面孔,头发一丝不苟向后梳理,他牵着他的手一直走,走在匆匆欢庆的队伍之中,慕广寒一路跌撞跟着他。   庆典好长,似乎没有尽头。   年少竹马,蟾宫有桂……本该也一辈子没有尽头。   “丹樨。”   慕广寒叫他,他没有停。   庆典很快从花朝换成了夏祭,从夏祭又走到了玉秋。接着冬雪漫漫,又再一春,接着年复一年。   “……丹樨,我们要去哪?”   去本来应该牵着手一起走过的岁月。   “丹樨。”   去年少时,还有后来,那么多被荒废的时光。   “楚丹樨!”   黑发男子终于停下了脚步。   淅淅沥沥的春雨,开始漫天毫无道理地落下。   在这无尽的潮湿之中,他终于疯了一样,将慕广寒整个人抓到怀里紧紧抱住。狠狠箍住腰,埋进肩窝,让慕广寒窒息一般陷在他胸膛里,到处都是月桂香。   可他还嫌不够,还在用力裹紧。   ……   雨水漫漫,洗刷尘土。   满地清澈的倒影里,慕广寒看到了自己。也终于看到了层层迷雾下,楚丹樨最为真实的模样。   涟漪满地。   倒映着漫天细碎的星辉。   “楚丹樨,”他抬起眼,唤他,“你看着我。”   这个故事太漫长,太曲折。   千言万语,欲语还休。   好在最终,他及时在这场雨中明白过来,这段故事真正遗憾的,并是非年少真心、却最终机缘错过。   这段故事真正的遗憾,是他们始终未能好好道别。   “楚丹樨。”   他挣开他的怀抱,牵起他的手。   十指相触时,他终于也变回了当年的小阿寒,感受着小阿寒的心跳,牵着小阿寒曾经最喜欢的人。漫天的雨水让视线越发模糊。像是沉溺于一场经年的梦,铺天盖地的遗憾与舍不得。   可是。   “该放手了。”   “……”   “丹樨,该放手了。”   再多遗憾,再多不舍,也该放开了。   “当年的事,我已放下了,已经走得很远了。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丹樨……你也早点,放过你自己吧。”   “我希望你,能早点变回本来的样子。”   “我希望,你能自由。”   自由。   变回那样骄阳似火,骄傲倔强、目空一切的少年。   楚丹樨一直是月华城天之骄子,从不肯屈居人下。他不是某人身边无名无分、默默无闻的侍卫。   那不是他。   “阿寒,可是我不想——!”   雨水划过楚丹樨的脸庞,他的声音是嘶哑的,“我不想,我不想要什么自由!”   “我想保护你。”   “我想起我好不好,阿寒,不要再忘了我,好不好。”   “我想护着你,不想再让那些人伤害你。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会珍惜你,我会比谁都好好待你!”   慕广寒吸了吸鼻子,努力让眼泪不掉下来。   他看着那双漂亮的黑色眸子,微笑着,冲他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十年,楚丹樨始终走不出“过去”。   才会至今都没有发现。他面前的人,早就不再是曾经那个孤僻的年轻城主,早就不再需要任何人去保护、去珍惜。   受伤?   如今的他,还像是害怕受伤的样子么。   他早就什么都不怕了。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场豪赌,愿赌就服输,受伤就忍着,他早就过了输不起的年纪。参悟了人生苦短,学会了快意人生,某只大白兔还教会了他没良心地随心所欲。   当年的溺水之人,早就已经上了岸。   而如今,在这场幻境里温柔而冰冷的雨中,他希望楚丹樨也能上岸。   这十年,楚丹樨跟在他身边,何尝不是一只面目全非的孤魂野鬼。   人弄丢了自己,就会面目全非。   所以他一定要放他走。他是真心希望,楚丹樨能够放下执念,以后的日子,释然为自己而活。 第84章   慕广寒并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从食梦林里出来的。   只知道隔日醒来时,人已在月华宫,洛南栀和小狐狸都在身边。   起床后慕广寒匆忙找了支笔。幻境里的很多疑惑自打他醒来就开始飞速褪色,不赶紧记下只怕马上又要忘。   首先,关于楚晨和姜蚀……   要知道之前有十几年的时间,楚晨都是月华城最高的掌事长老!   那样执掌城中一切之人,却一直被姜蚀威胁、操控,且无人知晓、无人怀疑,实在是,唉!   慕广寒如今想想,那些年食梦林的纷繁异动、乱流频发,都未必没有那两人的一份“功劳”。甚至可能,谋害前城主、谋害姜蚕、偷取黑光磷火和当年调包,都未必是他们做的最恶之事。   他们还做过些什么?   还有,姜蚀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   ……   慕广寒的另一个疑惑,虽没有姜蚀楚晨的事这么严重,但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多年的疑惑。   就是关于他的小未婚夫。   其实,早在慕广寒七年前与大司祭重逢时,他就隐隐觉得,顾冕旒小时候的样子,未免和长大后也太过于不一样了!   那种剧烈的变化,用“男大十八变”这种理由根本无法合理解释。   是,小时候的顾冕旒好看,长大后也没令人失望,是南越人尽皆知的绝色。   可那两种好看,它完全就不是同一个类型的好看!   慕广寒毕竟在幻境里连续两次清晰重温了小未婚夫的脸,这个疑点终于再也无法忽视。   是,一个人长大后是可能长变,但总不可能眼型、唇形,全和当年不一样了吧?   小时候的顾冕旒,有一双明亮锐利、神采飞扬的眼睛。很有特色,很好认。如果单看眼神,他其实长得有点过于冰冷犀利,可偏偏就是一双那样的眼睛,微微上挑的眼尾旁却又十分反差地,天生泛着一丝浅浅薄红。   那样的薄红,小狐狸为了妖媚,还专门用金红胭脂粉涂。   顾冕旒却是天生的,不用涂。   那抹颜色,不但柔和了少年的冷厉,更厉害的是此人一旦不笑,那抹红又能让他骤然显得十分的无辜,以至于整个人都长得非常具有迷惑性和矛盾性。   真是太特别了,谁都没见过那样的小孩子。   所以当年他来了月华城,才会引起千人围观。   南越世子倒也训练有素,从小就十分擅长营业,见人就笑,那薄唇的弧度……   砰。   洛南栀正坐默默喝茶,被慕广寒突然一头撞桌上的诡异行为吓一跳:“阿寒,怎么了?”   “没……”   慕广寒心虚地揉了揉额角。   他深深觉得,自己以后得跟洛南栀学点清心咒、静静心。   就,为什么他在回忆小未婚夫好看的唇时,会突然满脑子又都是燕王,都是他勾起唇角、暧昧宠溺的模样啊?   这么多天,以他如今的负心薄幸,还以为早就把燕止抛之脑后了。   唉,真是的。   怎么还在想他?   ……   重新沐浴斋戒三日后,慕广寒终于拿着一堆疑惑问题,去了饮思湖。   同为月华城禁地,饮思湖与食梦林的机制完全不同。   食梦林是“一视同仁,交付代价,许愿得偿”,而饮思湖则是“仅限城主,占卜问卦,解惑答疑”。   历代月华城主去饮思湖问卜答疑,都是不用支付任何代价的。   所以慕广寒从小就常爱去。   但是吧。   这世上之事,很难两头好。饮思湖虽不要代价,但给出的答案,往往又都是十分高深莫测、需要提问者自己慢慢参透的。   这种参透,不仅有时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明白过来,还经常是以某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形式——   比如,之前有位城主,曾在成婚前去问了饮思湖,她与当时的心上人究竟是否姻缘天定,又能否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当时饮思湖给那位城主的答案,是一串特别名贵的东海明月珠链。   城主想了很多,想的都是“明月似君照我心”之类的诗歌,而且珠圆玉润,怎么想都觉得是个好兆头。   于是城主把明月珠链送给心上人,两人成了亲。   谁知那夫君其实外面一直偷养着一位美艳的花魁小情人,几年后,这串珠链被他偷偷送给了花魁,再后来,花魁又被皇帝赏赐给了一位赫赫战功的大将军。几经辗转,数年后城主不慎被卷入一次兵荒马乱,不得不与大将军并肩作战。   两人成了生死之交,而大将军手腕上,正戴着她的那串明月珠链。   原来大将军才是她的命定之人。   饮思湖的明月珠链,经过那么多年、绕了这么大的一圈,终于带着城主找到了命定白头偕老之人。   但,按照正常人的理解,就问这玩意不到结局之前谁能参透啊!怎么参透???   所以慕广寒对于自己从小在饮思湖的遭遇,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当年他还很小,嫌弃自己被毁了容貌很难看,哭着问饮思湖“为什么是我”的时候,饮思湖就给了他一片他完全理解不了的黑光磷火。   后来长大了些,他孤独寂寞,又去问饮思湖“我什么时候能有一个朋友”,饮思湖又给了他一片。   黑光磷火作为月华城最珍贵的秘宝,一共就三片。一片是从前城主姬晟处传下,就是被楚晨偷去给了姜蚀的那一片。   而剩下两片都是饮思湖送给他的。   但为什么送给他,慕广寒至今也参不透。   后来他遇到了小未婚夫,就把它们送给小未婚夫了。理由倒也简单——他当年得到这东西,是因为伤心自己丑,以及想要个朋友。而小未婚夫是当时这世上唯一一个不嫌他丑,又愿意跟他做朋友的人。   他的愿望达成了,所以当然要把东西送给达成他愿望的人。   而如今,时隔多年,慕广寒再度回到饮思湖底。   这一回他的问题非常多。   “我想知晓当年姜蚀做那一切的目的。”   饮思湖祭坛沉吟片刻,掉下一支挂着朦胧月华的丹桂。   慕广寒:“……”   很好,饮思湖一如既往,疯狂打哑谜。   但一支丹桂,可以引申的意向未免也实在太多了吧???   据他所知,丹桂是月华城的图腾,可以用来代指月华城,而之前好几代城主名字的意向,似乎也与丹桂十分相关。   丹桂还可以代指丹桂酒,甚至在他看来,还能代指他住过的桂花小院,甚至指代楚丹樨……   所以,给他这个,是想让他参透什么????   慕广寒无奈。   只好又问起之前顾苏枋突然举兵北伐的缘由。   这次饮思湖祭坛上掉落下来的,则是一串锈迹斑斑的红色钥匙。   上面的纹样慕广寒认得,正是上一代南越女王,顾苏枋的娘亲顾辛芷的图腾。   但,虽有钥匙,这钥匙却是用来开什么门的?   若是用来开启南越王宫某扇门的,那可就麻烦大了。   毕竟,整座南越王宫已经随着陌阡城的覆灭一起烟消云散了,只有钥匙又有何用?   而更离谱的是,关于“顾冕旒样貌变化为何如此大”这个问题,饮思湖的答案,是又让这枚钥匙再度闪烁了一下。   这……   意思是找到这扇门,两个问题的答案就都有了是吧。   但,门在哪里?   “也罢,那我再换个问题,请问这世上有否什么办法,能让南栀他……恢复原状?我的意思是,恢复到天昌之战以前的样子,能哭能笑、身体是暖的那样。”   祭坛叮咚一声,落下一只琉璃冰丝月镯。   “……”   问了那么久的问题,只有这镯子慕广寒是明确认得的。   它也是月华城的法宝之一。   作用是……保证佩戴者尸身不腐。   尸身不腐。   慕广寒的心沉了下去。   他有些茫然地拿着镯子,又不死心问了祭坛一次:“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祭坛一片寂静。   “……”   虽然,慕广寒对此也是有一定心理准备的。   毕竟洛南栀之前,都已经到了被国师控尸的地步,想要这样的人在“起死回生”,按照他从小翻遍月华城古籍的阅读结果,确实并没听说过任何办法。   可,难道南栀之后一辈子,就只能这样过了?   连温度都没有,连一丝开心都感受不到……   慕广寒浑浑噩噩,又照着写好的单子,把剩下的一些疑惑也都问了。   问完,他躬身行礼谢过湖神,要走。   “……”   却又回来了。   “既然,来都来了。”   其实他还有一个问题。只是这个问题,他觉得答案多半只会让他徒增失落。   “我同他……”   “同燕王,将来真的就,只有兵戎相见这一条路了么?”   饮思湖祭坛闪了闪,啪叽,掉下来一本书。   慕广寒拾起来,一本《论策》。   兵书。   “……”   一瞬间,真不知应该难受还是好笑。这可比单纯的一个“是”字要更打击人多了——给他兵书,几个意思啊?   莫不是不仅要兵戎相见,而且他如今,甚至都需要兵书的指导,才能与燕王一决高下了?   慕广寒苦笑,破罐子破摔地又问祭坛:“那我读完,就能打能赢他是么?”   祭坛上又缓缓浮现出了一抹幻象。   是一个棋局。   两边下棋者应该都是高手,那棋局十分焦灼、进退有度、各怀鬼胎、平分秋色。   下了十分漫长的一局,最后,平局了。   慕广寒:“???”   这又是几个意思啊?!   平局。是说燕王这次打下北幽、占稳了半壁江山后,正好和实际上占着另外半壁江山的他,从此划江而治、平分天下?   开玩笑。   燕王那种人,你一天弄不死他,他必然想方设法弄死你。   他能是能愿意跟人划江而治、二分天下的性格么??!!   唉。   慕广寒真心觉得这个“平局”,应该是说他和燕王最后指不定会在战场上同归于尽。   这个思路,甚至越想越合理——   燕王命灯实在是差,一副会英年早逝的模样。   这么久以来,慕广寒还一直在想,是谁那么逆天,居然能把燕王这种人给干掉?   哦。   原来是我自己啊。   十分合理,那没事了。   虽然这一刻,慕广寒真的很想再问祭坛一句——他这个倒霉城主,人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少点地府笑话?   这都多少次了。   他一心奔着去跟别人谈恋爱,结果却是,呵呵。   命运之神阴森地笑着。   凡是跟他谈过恋爱的人,一个好下场的都没有。不是被他杀,就是被别人杀。   弄得他像是个瘟神一样,喜欢谁谁倒霉,害人害己。   好在,他已收心。   但燕止依旧十分不幸,成了他收心前祸害的最后一个!   ……   但无论如何,至少月华城一切事宜终了。   终于可以洛州。   一年前,也是同一条水路,小船从月华城顺流而下,只不过当时慕广寒身边的人是楚丹樨。   如今,身边的人是洛南栀。   楚丹樨留在了月华城。小狐狸说,他之前研究如何回到原来寰宇时,曾在时空乱流中发现了一些疑似楚晨留下的古怪痕迹。楚丹樨作为他的儿子,则决定要负起责任探查父亲下落。   小船之上,洛南栀戴起了那枚冰丝月镯,倒是很衬他洁白的手腕。   他一向不那么在乎自己的生死,对于一直要保持“僵尸”的状态,并没有太多怨言。   却是一如既往地操心天下格局。   小船顺流而下的每一处城驿渡口,他都会下船,去详细询问当地百姓西凉与北幽的最新战况。   最新战况十分简单——燕王吊打北幽军。   自从上回燕止骗杀北幽军主力后,短短半个月,西凉军已经眼看着就要推到北幽王都了。沿途的所有城池、关卡、天险要塞全部拿下,整个北幽疆域几乎尽数失陷,当然百姓们的用词并非“失陷”,而是“喜迎西凉圣王”。   北幽疲敝,穷苦荒冷,百姓苦天子无道久矣。   而如今,西凉王师来了。   西凉王师和传说中的青面獠牙、嗜杀无道完全不一样!   人家明明就是军容整肃,不劫掠、不纳粮,且比天子关心北幽城镇的民生多了。   那位宣萝蕤将军人长得又漂亮,说话又温柔好听,还派人教他们春种开荒、打猎养牛呢!   其他将军也是又年轻,又男俊女靓,长势喜人。西凉燕王就更是!   哪里吓哭小孩了,就净胡说,人家燕王明明是冷艳高贵且人间绝色好吧?听说西凉腹地那边,在他治下那是粮堆成山、人人养百头牛羊、住白玉宫殿,王都瓦片都是金子做的,富贵不可及!   北幽如今也归了西凉,终于大家好日子指日可待了!   慕广寒:“……”   慕广寒:“…………”   什么东西。   西凉有白玉宫殿、金子瓦片??连燕王都被谣传成大美人了???   怪不得西凉能一马平川、平推得那么快那么顺。北幽这种谣言都有人信,也足可见民心向背、天子在此多么不得人心。   再往南走,甚至已经有很多北幽城镇,民间都自发给燕王把帝王生祠都修起来了。   大家热火朝天地商议新朝国号,究竟是应当叫“大燕”,还是叫“大凉”。燕王又究竟会立哪位红颜知己做皇后,是那位英姿飒爽的赵红药,还是温柔端庄的宣萝蕤。   慕广寒:“……”   鬼东西听多了也就麻了,他还挺淡定的。   倒是洛南栀连着几日在船上,一直埋头地图,皱着秀丽的眉。   “早知如此,阿寒,你真不该来救我。”他道。   “当然,此事不怪你。”   “谁又能想到西凉会势如破竹攻得如此之快?只是,倘若你此刻还在洛州坐镇,见到北幽战局如此一面倒向西凉,一定早就会及时出兵、平衡战局了。”   “而如今,却是为了我一人耽误整个战局,我实在是……”   “西凉之地,一向贫瘠缺水、木材、粮草皆大为不足,可一旦成功吞并北幽,缺的东西从此一应补全。西凉军以后只怕更加势不可挡,而南越休养生息,兵力也尚且不足,又加之……”   慕广寒安慰他:“南栀,别慌。”   “没关系的。”   “西凉这不是还没完全拿下北幽么?”   “而且算拿燕王能很快打下北幽,咱们也还有东泽呢不是么?”   “放心吧。如今的洛州,早已不是当初四面楚歌的孤州,如今咱们麾下是整个南越,再加东泽,至少也是跟燕王隔着洛水,二分天下!”   “……”   “而且南栀,我告诉过你那个秘密的,不是嘛?其实东泽是我……”   洛州核心圈的人,邵霄凌、李钩铃、钱奎、路老将军他们都知道,东泽盟主纪散宜是月华城的挚交好友。   因此,东泽也一直是洛州的隐蔽盟友。   唯独洛南栀知道得更多。   东泽对慕广寒,其实是隶属关系。东泽盟主纪散宜其实是慕广寒很信任的部下。   洛南栀:“但……”   他垂眸,顿了片刻,有些难以启齿:“阿寒,我知你一向知人善任,不会轻易看错人。但那东泽盟主纪散宜,我数年前,曾见过他一次。”   “……”   “其人,很是妖异狡诈,让人琢磨不透。我怕万一他……”   “南栀,”慕广寒道,“你放心,纪散宜是绝对可以信任的。”   “之前……因为有些事一直不好跟你解释清楚,所以我才没说。”   “但你如今也见过荀青尾了,应当好理解一些。”   “纪散宜他,其实跟荀青尾是一样的,并不属于这一方寰宇。他俩是一对,都急着回家,不早点回去会出大问题。”   “是因为我帮小狐狸疗了伤,纪散宜不愿欠我,才帮我去控制东泽。”   “……”   “……”   哎。   可见,即便是“没有感情”的洛南栀,当事情太过于离谱的时候,脸上也还是能出现怀疑人生的表情的。 第85章   慕广寒跟洛南栀仔细解释,小狐狸原本生活的那一方寰宇,是个有仙、有妖、有神魔,像话本里写的一样遍地是法术的世界。   小狐狸在那,是一只平日知书达理的狐仙太爷。   但偶尔的,也会狐性难掩、嘴馋犯贱。   比如这次,他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偷吃了别人家的珍藏贡果才会遭到追杀,最后被打入时空裂缝。   而狐狸的对象纪散宜,则是个比他道行高得多的大魔头。   小狐狸死缠烂打许多年,才好不容易将人追到手。   可谓是处处得意。   倒是纪散宜,本来高贵冷艳、人人敬畏,一找错对象成千古恨。   自从跟狐狸好上,就过上了风评被害的人生。隔三差五小狐狸在外头作天作地,到处给他丢人。   他好歹也是堂堂一个魔头。   对象因为嘴馋偷吃这种原因被人追杀,他都拉不下面子去救!   更别说那狐狸还弱到被人打落时空裂缝爬不回来,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丢人?   纪散宜实在受不了了,干脆选择放置。   就让狐狸在另一方寰宇给人当当宠物,涨涨教训!   但纪散宜没想到的是,捡狐狸回家的城主实在是太寂寞了。寂寞到每天疯玩狐狸,不是撸狐狸毛,就是亲亲抱抱举高高,摆弄狐狸爪爪,晚上还总爱抱着睡。   就这么玩弄了狐狸整整一年,硬生生把纪散宜给玩得不淡定了。   才不情不愿从另一方寰宇跑来接人。   然而他却又低估了另一件事的严重性。   那就是月华城主所在的这一方寰宇,近百年里术法严重衰落、仙妖凋零!   像纪散宜这种厉害的魔,连时空乱流都无法奈何他,时候久了自然很是目中无人。本以为他只要过来,随便把狐狸往兜里一揣,轻轻松松就带回家了。   直到进到这个世界,才发现不对劲——这方寰宇道法居然凋零到,连“修为”这种东西都几近不存在了?   一方寰宇没有“修为”,有修为的人进来,就会被认成“不正常”。   就会被天道狠狠压制,直到“修正”成“正常”的样子。   所以狐仙太爷和大魔头在这方寰宇,不仅被天道压制得几乎没法使用法术,还每天都在疯狂掉修为!   这不是要了命!   最后,还是多亏月华城主。   体谅他们的遭遇,给他们一人找来一只琉璃冰丝月镯——这镯子活人戴上驻颜有术,死人戴了尸身不腐。小狐狸和魔头戴了,可以暂时冻结修为。   此后,小狐狸留在月华城养伤,纪散宜则去了东泽。   他堂堂一方魔头,被一只蠢狐狸坑得困在了别的寰宇,还掉修为。能不气?   气到完全不想理狐狸。   所以干脆去东泽找找有否有回家的办法。顺便,小狐狸在乱流里受了内伤,也需要东泽的一味特殊药材才能养护。   结果,东泽这鬼地方……   到处乌烟瘴气、一盘散沙、各个部族装神弄鬼、穷又迷信。跟其他三州完全不能比。   盗匪还特别猖獗。   纪散宜进东泽三天,被山匪绑了五回。   后来为了一路畅通,不得不拿出点真格的法术本领吓唬这群乌合之众。   尽管,纪散宜在原本世界那引以为傲、大杀四方的法术,在这儿就只剩点三脚猫的本事。   顶多点亮个火星子,勉强上个灶。   但在东泽这么个充斥假神棍、人人愚昧的地方,能凭空点起个火星子,已足够惊艳四座!   瞬间就被尊为“神子”“教主”,被一堆部族顶礼膜拜。   ……   纪散宜反正也有过当魔头的经验,加上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人,很快就把这“教主”当得风生水起。   不久,就连一些原本不服他的部族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纪散宜,难杀,也毒不死,报复手段又极其阴狠凶残极不好惹。   遇到这种人谁还敢造次?毕恭毕敬供着吧。   不出几年,纪散宜就在“神迹”威望加持下,成了东泽名扬一方的神棍盟主。   珍贵药材也不用自己吭哧吭哧找了,每天都有教众主动奉献。成车成车的送去月华城,喂小狐狸美美吃了个饱。   至于再后来,慕广寒占据南越,和他里应外合暗暗控制半壁江山这件事……   则就是纯纯的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至少在纪散宜看来,这一方寰宇的纷纷扰扰,与他毫无关系。   要不是一时确实回不去,还要还月华城主的人情。他才懒得继续在这扮演什么劳什子盟主!   ……   小船一路南下。   很快过境北幽,到了南越边境。   春末的南越已是一片野花盛开、郁郁葱葱的盛夏光景。很多野地同月华城一样,到处开满了菟丝子的胖胖小白花。   乌城渡口,小少主邵明月广袖飘飘一身月色祗服,蹦蹦跳跳来接他们。   洛南栀:“霄凌呢?”   邵明月嘿嘿一笑:“放心吧南栀舅舅,我三哥他好得很。他也想来的,只是太忙了!”   今年的洛州,春汛灾情已来过一次。   如今入夏,又有一波洪水卷土重来。好在邵霄凌经过前面那一回治水,已经颇有经验,再次赈灾得心应手。   回洛州的路上,一路途经城镇,都能听见百姓交口称赞年轻的洛州侯。   邵霄凌他……出息了!   曾经别人眼里顽劣如石的二世祖,如今也成了百姓口中“仁德端谦”、“恩泽民生”、“关心疾苦”、“恪尽职守”,甚至“倾心为公”、“励精图治”的谦谦君子。   洛水边加固的绵长防洪堤坝,也做得有模有样。   就连被南越王毁了的陌阡城,短短数月之间,也已经在洛州侯的带领下重建了大半。   事实证明,二世祖想要想干成事情,真就一点也不拉跨!也怪不得越发受到百姓的爱戴。   当然了。   这一切,对于本质仍是二世祖的邵霄凌本人来说——他想干活吗?   不,他并不想。   他一点都不想!   他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架。因为慕广寒和洛南栀都不在,他才不得不含泪负起责任!   如今,终于,盼星星盼月亮的,慕广寒和洛南栀都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你们终于回来了累死我了我再也不想干了你们没事就好的好再见你们赶紧回去歇着吧我也要听戏去了没事不要来打扰我”,然后,他就飞一般跑去洛州有名的醉香楼里躲着去了。   邵霄凌实在是累坏了。   虽然怀着雄心壮志要去听些靡靡之音,实际却是每天在小院里呼呼大睡。   这几个月,从陌阡城事变起,从冬到夏,他干的都是洛南栀以前干的活儿。   可他就是个草包啊……   洛南栀一分精力做好的事情,他却要十分。可把他折磨的,每顿哐哐吃八九个馒头还是狠狠瘦了一圈!   邵霄凌在醉香楼大睡三日,慕广寒去看过他一回。   幽静的荷塘小院里落落青色纱帐,倒也怪不得那么多话本都喜欢写洛州双璧——这两人在一起,真就是那种世间最安静、平和、慵懒,岁月静好的画卷。   桃花落在酒杯。   邵霄凌酒醉食酣,飨足地勾着唇醉卧洛南栀膝上,一阵微风,又有桃花飘进窗子。   洛南栀就垂眸,在那一瓣一瓣的,捡掉在他脸上身上的花瓣。   ……   自从离开月华城后,慕广寒又再度遗忘了很多城中的记忆。   而洛南栀难得寻回的一些本真,也同样再度失去……   船上时,慕广寒问过他,“没有感情”到底是什么一种滋味。   洛南栀想了想道,那感觉大概就像是始终在看别人的故事——所有的酸和苦,甜和涩,哪怕是锥心蚀骨的疼,最多也是勉强可以理解,但切身感受不到。   但是。   即便感受不到,好像也并不影响洛南栀珍惜身边人。   或许是因为,毕竟是从小一起陪伴长大、亲密无间的竹马。   慕广寒想,倘若他的人生中,也有一个从小陪伴他长大的人。   那他一定也会很爱那人。   也会想要对他好。   所以有一件事也就不那么奇怪了——之前的幻境中,其实慕广寒一直觉得洛南栀关于邵霄凌的记忆,有些不甚客观。   在洛南栀的记忆里,五岁的邵霄凌,可爱到根本不像是邵霄凌该有的可爱模样。   而十五岁的邵霄凌、二十岁的邵霄凌,也……   反正就和慕广寒现实中看到的不一样!   在洛南栀眼里,邵霄凌不仅英俊潇洒无人能比,还从来都不是个傻子二世祖。   即使邵霄凌被山贼捉走,洛南栀也觉得那是少主大义凛然为民除害才牺牲自己落入贼窝。   即使邵霄凌跌进古墓机关,洛南栀也觉得那是少主小心探索胆大求证充满冒险精神。   邵霄凌被骗子骗走积蓄,是心地善良关心百姓疾苦。邵霄凌骄傲自大,是对自己有明确的认识。   总而言之,少主闪闪发光。   ……   慕广寒本来觉得这有点离谱。   但回头想想自己吧……   他当年,难道不也是看很多人都会好到失真的地步?   只是后来,他忘记了那种能力罢了。   回到洛州短短半月,慕广寒除了处理公务、巡查备战,闲暇之余还偷偷养上了一只兔子。   和那种眼睛大大、圆圆的普通洛州兔不同。   慕广寒的这只兔子,是外域胡商特意弄来洛州市场上叫卖的稀罕物。   长毛、垂耳,厚厚杂乱的毛遮着眼睛。   小少主邵明月一看到那兔子,忍不住就嚷嚷了起来:“这兔子跟扑朔长得一模一样!”   燕扑朔是小黑兔的名字。   但非要说的话,比起小黑兔,这只白毛垂耳兔其实明显更像……   慕广寒私心买回了兔子。   每天喂啊喂的,结果越喂越头大。好几次忍不住跑去邵霄凌府上捉了小黑兔细细观察,只为从他那儿看出一点点某人的样子。   他其实……   有很多事,却还是忘不了。   当然,也十分清楚这种所谓的“忘不了”,要多虚伪有多虚伪。   毕竟,什么人会一边心里忘不了,一边又明知道心上人要倒霉,还在这里暗暗期待?   是,燕王要倒大霉了。   月华城古籍记载,但凡某年南越春汛,当年西北必遭旱灾。   月华城古籍又有云,"旱极而蝗"、"久旱必蝗"——在干旱年份,西凉土壤比平时更硬、植被更疏,蝗虫产卵数会大为增加。   今夏,西凉躲不掉一场蝗灾。   到时候粮食欠收虽苦了百姓,可对即将同西凉全面开战的洛州来说,却可是天大的好事。   当晚,慕广寒做了个梦。   梦见了两军阵前兵戎相见。黑甲粼粼,他与燕王用武器互相捅穿对方。   半夜醒来,就再难眠。   红烛明晃晃的,照着饮思湖秘境的那本《论策》。   其实,逃避也无用,他该早点翻开那书看看了。   ……   几日后,一伙人被秘密劫到了洛州。   是樱氏商号的人。   慕广寒有时候觉得樱氏也是实惨。像这么一个家大业大、四州都有生意涉猎的商贾巨富,再加上樱祖两面三刀的钻营,樱懿的聪明和经商天赋。   若在和平盛世,肯定能把家业做得更大更强。   只可惜,人在乱世,身不由己。   “听闻,上一代西凉的许多城建、工事,都是你们樱氏做的?”   慕广寒当年跟樱懿的缘分其实真的很浅。   但就是这么短暂的缘分,让他至今记得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   樱世主要的生意是木材、制作与营建,其工匠十分擅长修路架桥、盖楼造船,以及……修筑水道、密道。   本来,若想从南越乌恒直接打进西凉腹地,有些路并不好走。   然而,加上从樱氏口中威逼利诱出的他们在西凉修建的密道,事情就变得不一样起来。   慕广寒暗暗寻思,如果此刻他直接孤注一掷,带洛州军奇袭北上。   是不是不出十日,就可以直取西凉王都。   到时候南越大军压境,再加上蝗灾、旱灾。西凉军又久战疲惫。   就问燕王要怎么跟他打?   ……   很快,南越对西凉出兵的一切准备已然就绪。   只差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所有曾经的朦胧幻影,都会从此烟消云散。真真正正从此势不两立、不死不休,再也无法回头。   那几日,慕广寒常不自觉地叹气。   可邵霄凌问他缘由,他却又不能说出心中实话。   “没什么,我是在想,咱们洛州军虽在这一年里训练有素、军纪整齐,兵多将广,粮草也足……”   “可毕竟面对是西凉铁骑,无比凶残。”   “便是再如何十拿九稳,万一出了变数,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更何况,一起兵戈,又免不了劳民伤财,生灵涂炭……”   没想到邵霄凌还真信了他的鬼话:“唉,是啊。”   “一旦打仗,总免不了两地的许多百姓要无辜受累、家破人亡。兴亡都是百姓受苦,实在叫人于心不忍。”   “阿寒,你说若能有什么法子,咱们与西凉和谈不战,该有多好?”   “这样就没有无辜之人死去了。”   “咱们与他们和谈后,还能同西凉做贸易,他们卖给咱们牛羊,咱们卖给他们粮食。两边百姓都安居乐业,富庶快活,难道不好么?”   “……”   “真的,干嘛一定要打。”   “阿寒,真就必须得打么?就没有一点和谈的可能性,一点点都没有?”   “……”   “没有。”   虽然其实,也未必没有一线希望。   慕广寒也不是没想过——也许呢?   也许,燕王看清当下形势,再考虑一下与城主那段生死相随的感人真情,指不定能愿意坐下和谈呢?   然后,就莫名其妙和谈成功,从此南越西凉和平止战、互信互爱,两边将领和和美美并肩共事,共同致力于搞好贸易、安定民生。   没有各怀鬼胎,没有拖延背叛,就这么一起为了天下太平而共同努力。   “……”   世间事真能那么简单就好了!   但怎么可能啊?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期望,是愚蠢的!   所以,慕广寒如今只是在等罢了。   等夏天,西凉飞蝗的旱季,燕王最焦头烂额的时候。   到时就是他毫不犹豫出兵之时。   ……   慕广寒是万万没想到,西凉蝗灾之前,居然会先内乱。   北幽国师倒也是个不屈不挠的人才——当年兵力疲惫,他就逆天启用尸将。尸将不行了,他又开天眼。天眼不行,他这回又煽动了一些还没为剿灭干净的雁氏一族老臣余党,从西凉内部拉起叛军。   搞得燕王被迫在兵临华都城下之际,又再次分兵回去,两线作战!   但慕广寒不知道的是。   燕王这次回去,其实是一边打击叛军、一边带领百姓灭蝗,一边还要对他死命封锁消息。   蝗虫已在西凉过境了,损失惨重。   赵红药人都麻了。   真的。   人,可以因为自身实力而处处受限。但,不该总是单纯因为倒霉而处处不顺。   可是西凉近几年,难道不是喝凉水都塞牙???   打洛州碰上月华城主,待西凉遇到刺客尸将,想好好休养生息,结果被神经病北幽缠上。好不容易北幽快打完了,胜利在即结果旱灾、蝗灾一起来?   就想问。   能遇到点正常人该遇到的事情吗!!!   但凡有任何一件事没那么离谱,燕王此刻早该在华都皇宫登基称帝了吧???   如今却落得这样焦头烂额,如之奈何?   时不利兮骓不逝,就问奈何!   几天下来,蝗虫太多,满天黑压压的,死命点火扑杀也根本救不过来。尽管西凉军已经带百姓努力补救,所到之处仍尽是哭喊一片。   几天下来,宣萝蕤眼眶红红的:“好不容易就要收成的小麦,全被吃完了。实在是叫人太不甘心!”   西凉铁骑天下无敌,区区叛乱几天就被平定了。面对这铺天盖地的小虫子却是束手无策。   赵红药看着蝗虫走后光秃秃的农田,也是茫然忧心。   事已至此。   哭也无济于事。也只能寄希望于,燕王一定还有办法——   毕竟他一向,总有办法。   结果。   燕王也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口黑漆木的大棺材。   人直挺挺的,躺在里头。   赵红药:“……”   宣萝蕤:“……”   师远廖:“燕止,你在干啥啊?!多不吉利啊??”   燕王幽幽道:“无妨,离死不远,提前一躺。”   “……”   “……”   赵红药叹了口气:“咱们这一回派去东泽的人,又一个也没回来。”   “……”   西凉真正的敌人,一直都是南越、是月华城主。   别人不知道月华城主实力,燕王却一直都知道。但奈何倒霉,一直遭北幽军疯狂牵扯。   某种意义上,自从从被北幽缠上,西凉就已经输了一半。   唯有迅速推平北幽,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燕王在北幽才会用了那样不要命的打法,不到半年推到皇都。可偏偏,就在即将打下皇都的当口,又来了这么一场蝗虫天灾!   这完全就是不给西凉一点活路。   要换成别人,被老天爷这么磋磨,可能就放弃挣扎算了。   也就是燕王。   还在尽力想法翻盘,这次回来“平叛”期间,燕王已私底下不知道偷偷派了多少人去东泽,给东泽开了好到要命的条件。   在此之前,其实早在西凉出兵北幽时,燕王就一直在私底下偷偷给东泽开条件了。   一切指在说动纪散宜,让他别跟南越结盟。   西凉愿意大力扶持东泽,到时候三足鼎立,三分天下。   当然,西凉肯定不是真想三分天下。   一切只是为了稳住东泽。但无论如何,西凉给东泽开的条件都是常人难以抗拒的优厚。   即便如此,东泽至今不为所动!   燕王也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赵红药:“最坏的可能……东泽已与南越结盟了。”   那他们就彻底被将死了。   那燕王这棺材,就躺的也是无比应景了。   反正早晚要躺。   都是个死,没有解,找不到生机。   师远廖:“不是啊,怎么可能突然就无路可走了?明明咱们都快把北幽打下了啊!”   “就、就算他们联手,咱们至少也能跟他们划江而治吧……”   赵红药:“没那么简单。”   “很简单的!你们过来,我拿图给你们看,我……”   灯火通明。   师远廖费尽心机推演一整晚。所有可能、所有战法,都被驳回。这场战争,从一开始西凉人力物力就大量消耗、举步维艰。   而蝗灾,直接泯灭最后一次希望。   已是死局。   “可恶,都是那什么狗屁国师,脑子有病!怎么就盯着咱们西凉,不是南越先打他们的吗,他为什么不打南越???”   “我就不信北幽那些人真那么蠢,会不知道我们两边玉石俱焚只有南越会渔翁得利。可为什么他们知道还这样做,就是有病,有病!他妈真想回华都把他们狗头都拧下来。”   “……怎么办?”   如今怎么办?西凉被这场仗拖的,成了一只外强中空的纸老虎。   都想不出任何活路。   “除非……”   师远廖:“燕止,你还有办法?你果然还有办法!”   “办法是没有。”   “倒还有一些……同城主过去的交情。”   “……”   “兴许略有指望能——”   “求个和。”   师远廖:“求和!?他若真的已与东泽联盟,下一步就是鲸吞整个天下!他又怎可能轻易答应咱们求和?更何况——”   “放心。”   “若是旁人,自然不会搭理。但本王与他,毕竟也有过十、分、深、厚的情谊。”   “城主重情,未必不会卖本王个面子。”   “……”   师远廖深深吸一口气。   他脑子里嗡嗡响,忽然想起无数次深夜长谈,他和何常祺哈哈嘲笑燕王无能,成天美人计钓鱼愿者上钩,结果月华城主还是死活没有钓上来。   殊不知。   这么漫长的美人计,结果在这儿等着呢?   狡兔三窟,他的美人计其实不是给西凉挖人才。而是想着王途霸业干不下去了,提前给自己挖退路呢?   “不过,城主近来,倒是心硬得很。”   “究竟会如何对待本王,还得……试探一下。”   “试探?”   “嗯。”   燕王起身,敲了敲棺材板:“明天放出消息,就说我死了。”   “他若不舍,自然来吊丧。”   “到时当面求和,也容易些。”   “他若能舍得,嗯……只好再想别的办法。”   “……”   师远廖有些混乱。   “试问王上,他若来了,咱们……要如何跟他求和?”   再怎么见面三分情,事实不还是明摆着没有任何变化——人家既有实力将你整个西凉攻打下来,又凭什么能同意和而不打、划江而治?   “哦。”   燕王歪了歪头:“本王适才,说的是求和是么?”   “……”   “你听错了。”   “是求婚。”   “……”   “……”   “若只求和,你我半世功业,岂不白白拱手送人。”   “唯有求亲,到时我入主中宫提拔你等。如此,你我荣华富贵,皆能保全。”   “……”   呵呵。   呵呵,呵呵呵。   燕止这玩意终于是彻底疯了啊——他脑子从来就没正常过,有这么一天也不奇怪!!!   但疯也疯得好不正常啊!   哪个正常枭雄,会在替自己铺垫终极退路的时候,想的不是马革裹尸,不是归隐山林,不是忍辱负重,又或者干脆俯首称臣。   而是。   嫁人,吹枕头风。   “……”   “……”   自己干不成,就嫁那个干成了的。   当不了枭雄就当妖妃,人在后宫,美美分享胜利果实。   人……   人是可以能屈能伸,到这种程度的吗???   他翻遍史书没听过这种操作!虽然史书上也都说,先活下来才有翻盘的机会,但别人活下来顶多是做小伏低卧薪尝胆,燕王这是——?!   虽说确实好死不如赖活着。   而赖活着又不如荣华富贵一人之下。   可是。   可是!!!   燕止你都不要面子的吗??? 第86章   慕广寒最初听说的消息,是西凉很快平了内乱,大获全胜。   这很正常。   随即听到的消息,则是燕王重伤。   ……   又等了一天,有人传燕王死了。   再等一天,还是说死了。   慕广寒对此最初的反应,是完全没有反应。   毕竟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西凉和北幽刚打起来的时候,燕王也常是上午死了下午又活。加上此人篡位、被刺杀的时候,也是常常都有死去活来的传闻。   慕广寒对此司空见惯。   结果这一次,燕王倒是直挺挺地一连死了很多天,西凉传来的消息始终没说他又复活。   李钩铃十分高兴:“燕王若真死了,那对咱们洛州而言可是天大的好事了!瞧瞧这人,既帮咱们灭了北幽,又能及时殒命。做嫁衣裳做到这个地步,对洛州仁至义尽,到时候天下一统怎么也得修个祠堂给他!”   钱奎:“可不是嘛,真能如此,燕王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善人、洛州恩人了!”   慕广寒:“……”   不,不可能。   肯定有诈。   他才不会信,燕王哪有那么容易死?   即便对手是那个阴狠毒辣的北幽国师,慕广寒还是坚信,燕王绝不会那么轻易就被干掉。   哪怕国师这次又派了尸将围堵,或者用了什么别的诡术阵法!   又过了几日。   西凉那边甚至已经大张旗鼓出殡了。   洛州这边则是意见分歧严重。有人觉得机不可失应当赶紧出兵,有人仍在心存疑虑谨防西凉有诈。   争执的结果,是大家纷纷望向慕广寒。   慕广寒:“……”   “既是大家意见不同,不如我去亲眼看看。”   邵霄凌:“哈啊?”   “反正叛乱之处也不远,从这坐船顺流而下大概两天就到。我今日启程,去西凉看过一切,自然分晓。”   邵霄凌:“不行!”   “绝对不行!阿寒,西凉那么危险,哪里能去!”   “而且,万一那燕王真是存心诈死,设下天罗地网只为骗你过去呢?”   慕广寒叹道:“放心吧,燕王再如何诡计多端,也不至于对我使出这般拙劣的诈术。”   当然,话虽如此。   去西凉多少确实是冒险之举。慕广寒要不是特殊体质不会死,肯定也是不会轻易去的。   ……   当天午后,洛水渡口。   一舟顺水而下。   船工:“公子呀,西凉虽说叛乱平定了,但眼下仍不是去郊游的好时候啊?西凉这个季节,热得很呢!”   “不是游玩,”慕广寒心不在焉道,“我去探亲。”   船工就更疑惑了:“公子,既是去探亲,何以两袖空空?南越那么多特产,不给老家亲友带些?”   “……”   月华城主这才发现,自己还真是空手上的船。   就算是吊唁,也该带点礼品吧?   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总忘记给燕王带礼物。   不止这次。   之前北上去月华城时,他明明也想过到城里一定要给燕止开点宝箱,挑些珍宝,补做分手礼物的。   竟也全忘记了。   “呵……”慕广寒不禁苦笑。   燕止可真是赶上了个“好时候”啊!没沾上半点月华城主单纯热情、傻乎乎到处送礼包的年岁,偏偏赶上了他面目全非、最不做人的时候。   才会明明是本该得到最多的人,最后却什么也没能得到。   ……   两日后,傍晚,慕广寒在西凉小渡上了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当地百姓确实有不少都言之凿凿、悲悲切切表示他们前两天看到过大王出殡了。但对于慕广寒“打开棺材看了吗”“亲眼见过尸体吗”的追问,大家只默默觉得……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寻常人家出殡,也没有邻居会去扒开棺材看尸体道理吧?   更何况那是王上。   谁急着想死,去揭王上的棺材板???   倒也有人讲得信誓旦旦、绘声绘色:“怎么没看过呢?那是亲眼看到了的哇,那燕王,惨的哟!头和四肢都被人砍下来了,眼睛剩半拉,啧啧啧……不忍再提啊!”   慕广寒:“你亲眼看到了?”   “我二姑表叔家大侄子的妻舅王二虎看到了,不信你找他问,他家很近,就从这儿再过去一个村子!”   慕广寒还真去找到了王二虎。   王二虎:“我是看到了啊!那燕王头和手脚都被人砍下来了,还是一针一线缝回去的,那叫一个惨啊……”   慕广寒出了村子后,在林子里茫然地站了一会儿。   他还是不能相信燕止会死。   可那人描述的死法,却又像是让他回忆起什么噩梦一般心有余悸,周身无法控制有种沁在冰水里的真实感。   他不禁脑子空荡荡地问自己,万一呢,万一燕止真的就这么死了呢?   那他们曾经有过的那一切,算什么。   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西凉夏夜的夜风很暖,有一种类似拥抱一般的炙热滚烫。   月色明亮皎洁。   慕广寒浑浑噩噩,对着虚空伸出双手,有些空荡荡地问自己——   真就这样结束了,什么都没有了么?   “……”   赵红药很是无语。   西凉四大将军一直以来的共识,都是“月华城主相当精明厉害、思虑谋略高人一筹”。   她以前也是坚定不移这么认为的,结果这次?   呵呵。   明明所谓的“燕王之死”,到处都是明显破绽。但凡月华城主能稍微不像这么失魂落魄呆头鹅一样,早就应该跟着种种故意留下的线索,轻易找到活的燕王了!   结果。   这位城主今晚倒好,就那么直愣愣地无视一堆明晃晃的痕迹,停步不前。   反而莫名其妙逮着一群不明真相的村中百姓,问东问西。   问完了还兀自发了会儿癫——没想到这人私下发癫的时候,竟和燕王有些差不多的神经兮兮。大晚上的对着一片虚空伸着手是干嘛呢?见鬼了似的,怪吓人的。嘴里甚至还在喃喃自语些什么。   唉。   这可都快大半夜了啊!再过几个时辰天都要亮了,城主还一点进展都没有是要闹哪样?   急得赵红药都恨不得能直接跑过去,掰开城主的嘴亲自把鱼钩鱼饵喂进去——城主,你倒是看看你身边那些明晃晃的可疑之处啊?循着他们来找燕王啊?   都怪师远廖。   都怪他说的那些痕迹弄得太明显了,以城主的神机妙算一定能立刻看出端倪。所以他俩之前还特意费工夫遮盖了一下!   没想到居然高估城主了。   人家根本没觉察,甚至看都没带看一眼的!   唉。   事已至此。她又要怎么做,才能丝滑地勾引着城主主动去找到燕王呢?   赵红药疯狂想点子。   绞尽脑汁想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想到了绝招——   放出馋馋!   “啾啾~”   很好!!!   馋馋果然是好样的,成功吸引了月华城主的注意!   ……   赵红药真心觉得,她眼下这活,真该交给宣萝蕤干才对!   毕竟宣萝蕤才是那种一向热衷围观“燕王与和月华城主二三事”的人,干这活她肯定十分开心。可惜宣萝蕤此刻正在忙着跟师远廖一起灾后抚慰、统计各城余粮,不在此地。   只能她干,只是她实在并不擅长这种男男情长,一个头两个大!   乡间月下,无名小野村面临一方月下波光粼粼的小池塘,背后贴着暮色黑沉沉的层林峭壁。   大半个明月挂在天上。   月光清透,照得整个地面朦胧皎洁。月华城主跑得气喘吁吁,终于在馋馋的带领下穿过林子,站在了可以俯瞰整个村庄的小山崖上!   终于。可喜可贺!   村口暗黑处,赵红药一身黑色夜行装,蹑手蹑脚从黑沉沉的小路进入,随即火速躲进小池塘旁的芦苇丛中。   月下,燕王今儿难得出挑地打扮了一番——   赵红药这一辈子,还都从不曾见过燕王穿白。今日的燕止在月下,竟是破天荒穿了一身冰丝月白的绸衣!袖口是浅浅的金色镶边,金带束起诱人腰身,一头雪白的银发也用一支交相辉映的金色发冠束起。   他甚至还特意洗了头。   完全就不是平常一头乱草,或者胡乱编一个或者两个麻花辫的模样。   甚至之前在他登上西凉王位的祭典上,这人也就只是简单地披着长发,在发尾用绳结扎小兔尾巴而已。   燕王过去,从来懒得认真打扮!   但凡见过燕王脸的人都知道,这人但凡肯认真哪怕一星半点,都绝对是比公认的西凉第一美男何常祺更加绝色的存在。   然而无奈,人家就是不肯认真。   不止是赵红药,这么多年下来,剩下几位西凉将军也同样绝对不曾见燕止什么时候扎过这样认真的高马尾。   什么时候这样将整张脸认认真真露出来。一本正经眯着狭长的凤眼,俊美渗着凝玉般的寒意,广袖刻意在微风中翻涌——   一身白金如皓月流云。   皎洁寒雅若谪仙一般。   整个人就以这么刻意而又十分不经意的样子,长身玉立站在池塘旁空旷的麦子田里。   足够让悬崖之上的人以任何角度,都一览无余。   ……   而这么一幅绝世画卷,上天却似乎还嫌不够。   燕王今夜虽是一门心思诱捕月华城主,可之前来这村子,却是为了教此地受灾的百姓们补种甜瓜、豆类和果树的。   本来连年征战,村子里就是老人多年轻人少。老人们许多走路都蹒跚,好容易辛苦种的麦子都没了,都心里无比酸楚。这时有西凉军过来帮忙耕种,人人都箪食壶浆、十分感激。   小孩子们也特别喜欢燕王。   这几夜天太热,大晚上的有很多家户都睡在外面纳凉。   此刻夜里有小孩醒了,迷迷糊糊跑来麦田间,不小心一头摔了个倒栽葱。燕王将他抱起来:“不哭。”   事实证明,人美心善,永远是大杀器。   小孩虽说之前几天就都知道这位大哥哥长得非常好看,但毕竟谁也没见过他打扮起来的样子。刚还抽噎哼唧呢,定睛一眼,瞬间就入了迷。   哭也忘记了,就恍恍惚惚地盯着看。   燕王刚把小孩送回去家人那,一只小夜猫又蹭过来。   小猫可能也喜欢亲近好看的人。   燕王落拓不羁地在大石头上坐下,就开始撸小猫后颈。小猫则趴翻着肚皮在他双膝上,舒服地打呼噜。   “……”   整个过程,月华城主一直在上面看。   如此绝色的美人抱猫图,呈现效果按说赵红药应该放心。   但她却并不放心,反而很急!   她毕竟是跑得慢了,没能赶在月华城主到来之前与燕王接头。虽然她觉得,以燕王的阴险,此刻如此做作地在这演岁月静好人畜无害,肯定是已经知道城主就在山崖上了。   但既已知道,为何还不赶紧动作骗他下来?   燕王如此淡定。   她却完全不淡定——再不赶紧把人骗下来,万一又跑了怎么办? 第87章   月色皎洁朦胧,照着空荡的麦田,与燕王一身月白、衣袂飘飘。   他站在田间,整个人仿佛融进月色。   慕广寒站在小山崖上望着他,有些出神。   ……燕止真就一次次生生让他明白,一个人的魅力,非关样貌。   比如此刻朦胧夜色下,燕王就根本不需有任何货真价实的俊朗不凡——征战四方的战神,由内而外藏不住气焰。身形挺拔修长、如雪松遒劲,只是这么站着而已,月下沉水的一抹侧影便是潇洒孤清、墨意书画。   既有如霜的沉静,又有惊心动魄的冷厉肃杀。   “……”   “……”   行了。   果然。   人还活着。   看到了,确认了。   够了。   慕广寒兀自点点头,那回家吧。   “……”   一边芦苇荡里,赵红药已是心急火燎、不可言说!   燕止!!!   燕止究竟在干什么?怎么还能继续在那低着头,慢悠悠地撸猫?   这眼看着月华城主都要走了,他要走了喂!   再不赶紧把人喊下来要没机会啦!燕止你到底行不行啊?……该不会在这自顾自演了半天,其实根本没注意到月华城主就在上面吧?   急得赵红药都恨不能丢个石子过去砸醒他。   然而并不能。   因为月华城主此刻毕竟是站在两丈多高的山崖上,明明白白对整个村子一览无余。夜色幽禁,她若真扔了个什么过去,肯定会马上被看得一清二楚,   那他们这个局,就未免做得太过明显拙劣了。   虽然眼下也拙劣,也漏洞百出,但好歹还能勉强维持住最后的体面,真不能再降格了!   “……呜。”   赵红药眼看着,慕广寒后退了一步。   很快,半个身子都隐没在山崖的黑松之间,马上要消失不见了!   燕止!!!!   他走了啊他走了他真走了,再不喊住他就真走掉了啊!燕止!   “阿寒。”   终于。   那声音沉幽,穿透林叶,在夜色山中风起回荡。   “……”   月下,一身白衣的燕王,终于缓缓起身。   “既特意来看我,怎么不说一句话就走?”   月下处处朦胧。   慕广寒停下脚步,在山崖上原地站了一会儿,微垂的瞳仁缓缓浸染了一丝月的晦涩。   等回过神时,人居然已经鬼使神差地回到了崖边。   夜色柔媚。   相隔不过两三丈,可向下看时,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燕王的脸。   只看到他在崖下,又一次向他张开双臂:   “阿寒,你下来。”   “……”   相似的断崖,相似的月色朦胧。   慕广寒的双腿也和上次一样像是被灌了铅,明知道应该转身就走,却始终钉在地上无法移动。   上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该跳下去的。   可还是跳了。   为了一丝饮鸩止渴的温暖,实在不该。   如今时隔数月,又是相似的月夜、相似的场景。燕王故技重施,再度温声诱惑:“阿寒。”   “下来,好久没见了。”   “我想抱抱你。”   山间一时起了风,萧萧数数,柔入骨血。   燕王总是这样,每次不笑时肃杀,可笑着时就能有点亮周遭的暖意盎然。   慕广寒虽看不清,但是能够感受到那温暖萦绕周身。   “……”   他没有动。   “阿寒。”   于是下面的人耐心继续诱惑:“阿寒,你看,今晚月色这样好。”   夜色中,树声沙沙。   “这些年,你我一起看灯、看萤火虫、看山间皑皑白雪。”   “却还不曾……一同赏月。”   ……   慕广寒依旧没有动。   夜风渐大,终于有了一丝凉意。天地渺然,万籁俱寂。   是啊,他们一起经历的是多,有游船莲花灯,萤火月桂酒。正如燕王所言,没能一起赏月,是会有遗憾吧……   慕广寒抬眼,默默看了一眼天。   如果他就用这一眼,把月亮给看了。能不能勉强算是两个人……此生也一同赏过明月了呢?   可真的抬起头,慕广寒才发现,那片明月正被一堆密密麻麻树枝挡着。除了朦胧光晕什么都看不到。   “……”   可惜,却也释然。   毕竟这一幕着实应景——大概人生事古来难全,注定要留下些遗憾。   这样的遗憾,慕广寒从小就很习惯。   习惯了总是抓不住想要的,总是怀抱希望又落空。空洞遗憾实在太多,以至于遗憾着遗憾着,倒也渐渐什么都无所谓了。   慕广寒终于兀自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他真得走了。   “阿寒!!!”   “……”   “阿寒。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那声音破天荒的,温柔又急切,甚至似乎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几乎不像燕止。   “你生气了么?”   “怎么忽然,就再不肯理我了?”   “……”   不是。   不是的。   慕广寒胸口骤然窒息,心脏不断震动。酸涩难言的滋味,如枫藤一般疯长蔓延。   但同时很荒谬的,在这一刻,却又忽然理解了洛南栀所谓的“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蔓延全身的酸楚,口腔里的铁锈味,明明都是真的。   还掺杂着难以收拾的愧疚。   那愧疚来源于,他跟燕王这段关系,哪怕彼此都明知道对方算计、阴险,也从头到尾都心知肚明双方始终在相互利用、较劲。   可即便如此。   燕王好歹也为了他,不顾一切地从高塔跃下。   不管那一跃是什么理由,他曾经跳下来过。   可他对待燕王,却不曾有过一次奋不顾身的生死相随。   所以当然愧疚。   所以哪怕对方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示弱,就足够让他难以忍受,   胃部会像是被揪住一样地抽搐,甚至想要蜷缩着蹲下来去抵御。   可是。   即便正真实地体会着铺天盖地的迷茫,窒息。   他还是可以在最后一丝清醒中,说服自己,将一切只当是一场“别人的故事”——   不怪他。   只能怪燕止自己运气不好、命途不济,没能在把他吃干抹净的时候遇上他。   就这样吧。   一切不过如此。遗憾,难受,那又怎么样?如今的月华城主什么都能放下。   无所谓。   就算周遭朦胧月色如萤火,无数心念扔在恍惚勾起一幕幕曾经的美好。那些回忆疯狂叫嚣着,就一次。   你为他也再跳一次。   跳一次,从此两不相欠。   可他还是不管不顾咬起牙,背对着断崖继续往林子深处走。   “阿寒!”   “……”   “慕广寒!”   慕广寒咬牙再度站住。   却不回头,亦不松口,只大声吼得崖下面都能听见:“干什么!”   “喊我干什么,你还有什么事?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把最后的话说完!”   “最后的话?”   “对,最后的话,遗言!你不是……反正已经死了、还发丧了吗?我人就在这,还有什么话赶紧一次说完!”   “哦。”   “……”   “阿寒。”   “我很想你。”   “……”   “……”   “本来是想这么说的。”   “可如今仔细想想,倒也其实,好像并没有那么的想。”   “……”   芦苇荡里的赵红药,差点没被这句给直接噎死。   她忙了一天,实在是饿了,正躲着偷偷吃干粮呢。结果燕王这一句可真是好家伙,她征战沙场那么多年没濒死过,差点没被这一口吃的给噎死!   燕止,你在干什么???   听听说的这是什么话?   是,确实是月华城主说话不中听在先。可眼下格局,毕竟是他们西凉主动求着别人啊?   既是有求于人,该低头时得低头!   这么点基本道理她这种暴脾气都懂。倒是燕止今天算咋回事?她跟他征战那么多年,非常清楚这人就连在战场上,也是向来情绪异常稳定——   胜不骄败不馁,云淡风轻。   可就这么个平常从不见闹情绪的人,偏选在最不该的时候,阴阳怪气起来了!   这可夭寿了。   一句捅开马蜂窝,月华城主在上面直接安静了巨长时间,安静到赵红药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走了。   半晌,才又听到他咬牙的低声传来:“你不是……”   “你不是,什么都不懂吗?”   不是不懂爱吗。   然后城主又突然闭嘴了。   因为着实没有必要,他觉得自己荒谬。又何必还掰扯这种无聊的事?   他能期望燕王有什么回应。难道要期待他说喜欢他,爱他啊?一肚子坏水阴险无情的燕王,在月华城主的滋养下,突然懂爱了?   呵!   别说燕王绝不可能说这种鬼话。真说了,他也绝不可能信!   唉。   月影西移,林中有一些黑暗。   慕广寒垂眸点亮袖中的小油灯,朦胧光圈,淡淡丹桂香。   这灯还是他离开月华城时,楚丹樨送他的。   有时看着灯火摇曳,他也能隐约想起,最后分离时楚丹樨仍用僵冷的手箍着他,几近死命不肯放手。   他抱着他落泪,说阿寒,我们为什么不能再试一次。   可慕广寒还是坚定对他摇了摇头。   建筑在那些遗憾、不甘、与阴差阳错的之上,一些隐秘的心思,月华城主想,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忍心对楚丹樨说。   但事实就是,他对楚丹樨,除了心疼不舍,其实多多少少始终是偷偷存了一些怨怼的——   尽管一切不是楚丹樨的错。   可是。   那些不会回来的时光,被小竹马甩开手、哭着回家的日子,年复一年望着他花灯下背影的孤寂,酸梨林等一个不会出现之人的难过,和那以后漫长的绝望。   终究还是给单纯幼小、热忱真挚的小阿寒,早早种下了一颗有毒的种子。   种子慢慢发芽,随着岁月长大。   结出的每一颗酸涩的果实,都一遍遍让他不安、痛苦,辗转反侧。   一次次徒劳地再度确认,他不值得。   不值得被爱,不值得被人珍惜。   确认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和事,是真实,和长久的。   其实燕王把他叫来西凉的目的,慕广寒是清楚的。西凉山穷水尽,找他还能是为了什么?   目的昭然若揭。   他其实……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跟燕王和谈。   和谈好处也很多。   只要和谈,他就可以得到这个永远看不透的男人,让他从此甜言蜜语、以身相许,还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得到他身后庞大的、强盛的西凉。   ——此后,只要他继续有本事,就继续能压得住西凉永远不反叛,让燕王心甘情愿一辈子侍候他呢?   又不是不可能。   不过是要费点功夫,用点手段……   他不介意。   人一旦长大了,强悍了,有了见识,有了坚不可摧的心,往往就不会再像年轻时一样,只喜欢纯洁无瑕的感情了。   就连慕广寒曾经那么纯情,如今也在跟燕王的故事里,充分发掘到了与心上人算计、博弈、斗智斗勇的乐趣。   越有毒的东西,往往才越是香甜可口、惹人沉迷。   而燕王身上,就永远散发着这种诱人的、致命的、危险的甜蜜。   让人着迷。   如果不是责任在身,如果他不是肩负着整个南越的民生安定。   慕广寒真的觉得,和谈也不错。   只可惜毕竟责任在身。所以他还是决定将这些隐患扼杀在襁褓。反正对于一个马上即将坐拥一切的他,无论怎么选择,都是好选择。   大不了,将来的他后悔了,再去找几个像燕王的充入后宫,个个比他安全、比他乖。   反正自己也再活不了几年……   这么想着,慕广寒神清气爽,刚要抬脚再走。   啪叽。   一根小树枝,不轻不重,打在他头上。   “……”   慕广寒茫然捡起。   啪叽,啪叽。   山崖挺高,燕王爬不上来。   但人上不来,小树枝倒是能精准扔上来。不偏不倚敲在慕广寒头上。   啪叽。啪叽。啪叽。   月华城主直接被这完全让人不能理解的操作震惊在原地,脸色变了几变的当口,啪叽,啪叽,啪叽,持续被敲。   “……”   他明明刚才,还在很认真的难过。   这一刻却就只在想一件事了——这世上,到底是怎么会有燕止这种脑袋里装满奇形怪状的人???   “你干嘛??”   崖下,燕王仰着脸抱着手臂,表情依旧因为月色过于昏暗,而根本看不清。   但即使看不清,慕广寒也明确能感觉到,他在这冒火,底下的燕止一样很不高兴——不高兴得理直气壮!   你……   啪叽,以眼还眼。   小树枝被慕广寒用力丢回去,丢在兔头上。   燕王轻哼一声,倒也没躲。   慕广寒:“你砸我干什么!!”   “……”   “不干什么。”   燕王抱起手臂,梗着脖子。那个不字被拉得很长。   啪叽,又一根树枝砸中兔头。   啪叽,月华城主也又被击中了脑门。   “……”   “……”   旁边赵红药几乎吐血。   她不懂。   太癫,两人都癫!她尤其不懂燕王,到底想干啥?!   是,今晚的事,确实是月华城主不识抬举、一直想跑,又说话难听。   但事已至此!!!   燕王就不能一如既往地能屈能伸,搞点货真价实的甜言蜜语吗?   刚才那些不痛不痒的哪够?就不能不要脸声泪俱下地跟月华城主说,“我没有你就不行”吗?就不能怨夫一样指责对方始乱终弃要求对方负责吗?   退一万步讲,之前是谁张口闭口就是“求婚”,那么笃定的样子,还以为他有什么绝招能让对方立马答应。   结果,这。   不也没求婚吗???   所以费那么大功夫诈死把人骗来,到底是想干啥?   赵红药反正是彻底想不通了。   怪她是个寡王,从小到大脑子里没装任何跟恋爱相关的柔情,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但凡多看几本宣萝蕤的书,就该知道既然□□不成,得立刻装成大雨天可怜兮兮的小狗,也许城主一时不忍就下来了。   可燕王呢?   他居然选择跟人吵起来了!还拿树枝砸人家?   可她明明记得燕王以前在城主旁边挺会的啊,各种暧昧事不都做得得心应手?   今儿怎么干啥啥不行了? 第88章   慕广寒其实早就想过,他和燕王的最终结局,八成会闹得不是太好看。却也没想到能是以这样的方式告终。   也好。   燕王最后能这么咬着牙死不低头,倒也省得他为难。   任何甜言蜜语,将来都是扎心毒药。还不如就这样大吵一架散了,以后想起彼此最后干的事,居然是没脸没皮地互拿树杈丢对方,指不定还能会心一笑。   “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   “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   慕广寒哼了几句,恍恍惚惚,晃晃悠悠,回洛州了。   月华城主走后,燕止毫不犹豫倒头就睡,黎明立刻集结队伍:“收拾行装,回北幽。”   “……”   赵红药一夜没睡等来这么个命令,十分窒息:“你真就这么放他跑了?那咱们以后怎么办?”   燕王策马扬鞭,回看了一眼村落悬崖:“我不想放,那难不成飞上去追?”   赵红药一句话憋在喉咙。   “其实你昨晚……是可以,更曲意逢迎一点的。”   燕止冷了脸:“我没曲意逢迎么?”   “……”   燕止:“行了,快走吧。”   回北幽的一路,燕王话特别少。   他以前爱笑,便是日常蓬头垢面画着兔头,唇角都常常志得意满地勾着。   可这回路上,全程沉默寡言冷着脸。   赵红药一次都没见他笑过。   ……   一天后,宣萝蕤和师远廖与队伍汇合。当晚赵红药急不可耐逮着宣萝蕤描述了小村落发生的一切:“燕止他怕是疯了!”   “好容易见到面,该谈的一句没谈!以后怎么办?真和南越开战又赢不了!哪有自己处境已十万火燎,还能压不住心气跟人吵架的?”   宣萝蕤歪歪头:“嗯,可能燕止他,偶尔也有一些自己的脾气吧。你设身替他想啊,倘若是你付出许多捧在手心的人,翻脸无情还让你留遗言,你气不气?燕止应该也只是一时被逼急了,才会口不择言。”   赵红药:“一时被逼急?”   “他可是西凉燕王!他急就能把好容易得来的和谈机会丢一边吗?一时意气把整个西凉的未来弃之不顾,这还算什么王上?”   “胡扯!我才不相信燕止会是那种沉溺儿女情长就做出荒唐之事的蠢人!若他真是如此,那我从此瞧不起他,以后也不可能再追随他!”   宣萝蕤忙摆手:“不是,不是啦,我的意思是,当时不也没别的办法吗……”   “城主已是态度冷淡、寸步不让,那燕王倘若再去纠缠不休,甜言蜜语、山盟海誓,不是只会被看轻吗!”   “燕王若是摇尾乞怜,也就不是燕王了。”   “你就放心吧,燕王跟城主交往那么久,肯定应该是比咱们解他。而且便是急了、便是气疯,燕王也绝不会忘记任何衡量计算,绝对!”   赵红药:“这……”   毕竟这么多年并肩作战,她也多少是对燕王的有那么一点信心。   何况一直以来,燕王确实很多时候都令常人难以理解。而他做的很多事,也往往都要等到事后、或者纵观大局,别人才能明白其中深意。   确实,燕止不大可能真的犯蠢,意气用事牺牲大局。   可话虽如此。   隔日路上,赵红药瞥见继续在那一脸阴沉的生人勿近的燕王,又再次没了底。   宣萝蕤:“你就放宽心,燕王他肯定努力在想点子,让城主回心转意呢!你想,那城主还特意过来看一趟,心里必也多少是有些舍不得燕王。”   赵红药:“话虽如此,可最后还不是各奔东西?”   而这以后天高皇帝远的,总不能指望月华城主被燕止拿树枝砸了一顿以后,回家莫名突然想开,上赶着来求和谈吧?   ……   北幽皇都,周遭是一大片山峦密林。   “怎样,找到了吗?”   “回禀何将军,按照地形,必在附近无疑了!”   “好,继续找!”   西凉平叛时,只留了何常祺一人驻守北幽皇都。   按说北幽已下大半,皇都所在又一马平川。哪怕只有何常祺一人,带手下西凉铁骑也早该轻而易举攻入皇都了才是。   可无奈,偏在强弩之末时,那国师又不知用了什么逆天法术,竟生生在毫无遮掩的华都城四周弄出了一条难以跨越的黑水护城河!那黑水深不见底、日日波涛汹涌卷如黑龙,南越军只要靠近,皮肤沾上半点水渍就会大片溃烂,一时这黑水河竟成了新的天险,气得何常祺天天骂街。   “这巫蛊狗杂种国师!两军阵前,不敢用真刀真剑分胜负,成天就知道搞怪力乱神,算什么英雄好汉!”   “有种出来跟老子单挑,看你爷爷怎么输!!”   北幽国师当然不搭理他。   但何常祺也绝不可能甘心成天对着黑水河着急!   好在一两年前燕王被刺时,他和师远廖曾奉命前往北幽探寻真相。那次两人虽没找到太多线索,却未雨绸缪,在华都城周围的达官显贵家中放置了好几个西凉密探。   虽说皇都防备森严,几个密探没能顺利潜入宫中。   但几人却给何常祺探听来了一条信息——像黑水河这种巫蛊,因为阵法本身太大的缘故,皇都城里很有可能放不下阵脚,得放在城外!   此刻,何常祺就正撅着屁股,在王都附近的山林里寻找。   符阵得讲风水,还算有迹可循,何常祺还特地薅了个风水先生来帮着一起找。   “将军,找到了!”   “好,赶紧破坏……等等,慢!你们后退,谨防有诈,我一人去!”   何常祺的谨慎自有道理。   果然,只要靠近阵法,周遭机关就被触动一时万箭齐发。但何常祺是什么人,双手飞旋长刀一力打退箭矢,然后如疾风一般冲入阵眼,扬起砂石草皮,狠狠就将那阵法大肆破坏一番!   法阵被毁,黑水阵应是破了。   何常祺忙又带手下登上山顶查看,果然,只见华都城边黑水正在极速干涸,广袤的草原也终于恢复了曾经绿草覆盖、河流清白璀璨的模样。不仅一片一马平川的安宁之境,远处还可见食草的牛羊。   “太好了,这样就可以直接攻破……”   话音未落,突然之间地动山摇。   还好他身边有棵树,才没摔下山去,但也整个脑袋生生撞在树干上。何常祺晕沉沉里,不忘大喊:“别慌,大家都抱住树枝山石!”   随即,脚下轰然巨响。   整座山好像都塌了!何常祺一阵天旋地转,随即什么都不知道了。   ……   屋内沉暗,一点点灯光。   何常祺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随即因腰身剧痛,又摔了回去浑身发抖。   “别动。”   是燕止的声音。   他竟也受了伤,胳膊用厚厚纱布吊着。   而他身旁,其他三位将军也各自挂彩,好在都不是重伤。何常祺稍微放了心,哑着嗓子问:“山崩地陷,是发生了什么?”   宣萝蕤脸色凝重:“北幽国师变了阵法,地裂地陷改了黑水河流向。眼下,就连咱们的大营也全被黑水包围了,情况很是危急!”   何常祺闻言有些发懵。   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大营被黑水包围”。第二天清早太阳出来,他撑着重伤的身子,硬逼师远廖架着他出去看了一眼——   西凉所选的山寨,原本是对着皇都不远一片易守难攻的山头。可此刻山寨之下,只见一条黑水长河从大地尽头的皇都周遭蜿蜒而至,支流通过平缓宽广的平原。那原本只缠绕皇都的黑水卷如巨龙,直直将他们的整个山城营寨也全部包其中。   而昨日看到那一片本有牛羊的盛夏山峦草原,此刻已尽数地陷东南、寸草不生。地面上斑斓着横竖纵生、疤痕一样的裂纹,阳光之下像是流着鲜血,赫然扎眼而又触目惊心。   何常祺踉跄后退了一步。   “这算什么妖法……”   黑龙舞天,分割大地,谁见过这般逆天妖法!?   可又是凭什么,凭什么这天底下只有那北幽国师一个人会妖法?!凭什么只有他一人可以不顾天地法则呼风唤雨、为所欲为?如此倚仗妖术,轻松就将西凉辛苦征战的结果毁于一旦!   何常祺是又气又急,一口血哇地吐了出来,再度晕了过去。   ……   一切都完了。   旱灾,少粮,大军疲敝,如今又被阵法合围,再无翻盘的可能。   西凉已如一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再寻不得任何一点指望。   屋内烛火昏暗,何常祺心如死灰后,倒是比之前更加寂定。   罢,罢,罢!   既是天命不公,他无话可说。却也决不低头,必然死战到最后一刻才罢休!   何常祺欣慰的是,他的同僚们也跟他一样死硬。   西凉营寨被黑水河包围,北幽军倾巢出动密密麻麻驻守在唯一的隘口,占着地利一夫当关。可即便是这种这种山穷水尽的境况,燕王依旧带人在豁口西北、西南、正西三个方向加紧修建防御工事,修得像模像样。   北幽国师术法无人能及,却不懂打仗。   眼见西凉修了三个工事,立刻派了哨兵,开始查探他们的主力所在。   但其实……   他应该做的,是不理西凉任何行动。   营寨之处因为地陷而地市低洼,西凉军插翅难飞。北幽只要守住隘口,就是胜利。   可国师却不懂这些。   西凉繁忙的工事眼下成了他的心腹大患。为了不时骚扰、拖慢工事进度,他甚至还将北幽守军部分营寨往前挪了不少。   殊不知,挪开的那一点点地方,正给了西凉一线生机。   很快雨季将至。   山间日益潮湿。营寨粮草、药石皆见不足,何常祺的伤明显加重。   他浑浑噩噩躺了一下午,只知道另外三个人好像被燕王叫去开会了。   不久燕王回来,找人喂了他一碗提神汤药,又让医者把他身上竹板全部重新加固一遍,疼得他一阵吱哇乱叫。   “你的伤再拖不得,再拖非死不可。”   “今晚小雨,我与红药、远廖趁夜扰乱敌军,萝蕤则会掩护你一起突围。”   “……”   “你别放屁,”何常祺拖着虚弱的身子咬牙骂道,“我宁死也不当逃兵……只身回西凉,只会遭人耻笑。我不怕死,大家共进退!”   燕止道:“我要你突围出去,不是要你回西凉。”   “而是同萝蕤一起南下,去南越找月华城主。”   “……”   “找到他以后,你们就留在南越。”   “在南越保全自己,听他的话。将来红药、远廖,还有众将士也要过去,你好好安排他们。以后西凉的世家部族、黎民百姓,也要靠你们照拂。”   “……”   “……”   “那你呢?”   “燕止,那你怎么办?”   “我?”在何常祺黑沉沉的目光中,燕止笑了笑:“我等你们先安全撤离,再最后逃。”   “……你说谎。”   “你想得美!!!”何常祺吼道,“你是想一人死在这儿,却让我们几个背上弃主不顾骂名?你想也别想!”   “我虽一直看你不顺眼,但要走一起走!”   燕止沉默片刻。   烛火跃动,照在他脸上。他笑了笑,一如既往安静而淡泊。   “你明知道,我是注定走不了的。”   何常祺心里一阵苍茫。   前几日,他曾收到过宣萝蕤猫头鹰送来的信。信上说,燕王要去跟城主和亲了,去给月华城主当一人之下的中宫皇后娘娘。   何常祺是苦笑着看完的,他猜,宣萝蕤写信时的表情,大概和他读信时也差不多。   不过是些苦中作乐的言语罢了。   他们都知道,燕王根本没有别的路。   他只能死。   因为只要他不死,他始终都会是那一呼百应的西凉王。燕止威望太高、个人能力太强,哪怕和谈、哪怕投降,有他在西凉永远变不成一盘散沙。   却正因如此,谁也不可能将如此隐患留在身边。   只有燕王死,南越才能真正安心收留四大将军、接管西凉、给西凉送米送粮帮他们度过今冬的难关。   不然,留着燕王就是给苟延残喘的猛兽以喘息之机,谁也没那么傻。   可是。   明知如此,真的走到这一步。何常祺却发现自己忍不住要骂人。   明明一直以来,燕王和月华城主的事,他从来只当个笑话看。   笑燕止一片真心却始终钓不到大鱼,笑他空有美色被丑八怪辜负。笑他战场失意,情场居然也失意,笑他原来也有天敌。   何常祺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会涨红了脸冲燕止吼:“好歹你对他从来仁至义尽,难道还不够换回你一条命!!!哈……他也配虚情假意,他也配?!”   “常祺,这一切不怪阿寒。”   “他身负南越重任,本就不该,亦不能为一己私欲,放敌人生路。”   “你不知阿寒,他其实一向心软,必也很不好受。”   “因而我与他的旧情,虽换不得我的命,但却一定能换得将来他好好善待你们几个,保你们一世安稳、富贵荣华。”   何常祺:“我稀罕那富贵荣华???”   “我知你不在乎,”燕止道,“可我当初得西凉四大家族支持,曾许诺过诸位家主,会此生竭力保西凉安定,亦保你们一世平安。”   “我尽力信守诺言。”   “燕止……呜!!”   “好了。”   燕止不轻不重,将人摁回床榻:“晚上突围,你得多睡一会儿保存体力。你是独子,若有三长两短,想想何老中丞与夫人该多伤心。”   燕王说完起身,一身轻简潇洒,像是无事发生。   当夜皇城,黑风呼啸,淫雨霏霏。   ……   慕广寒先是收到战报,说是北幽战局变故,燕王被困皇都。   随即,他又收到了宣萝蕤的信。   信上说,宣萝蕤与重伤的何常祺奔袭千里、来投南越,希望城主不吝接济。   不出三日,慕广寒赶到南越边境,接到了这支西凉军。 第89章   南越边境小城,夏末蝉鸣十分恼人。   慕广寒抱着一颗冰西瓜,心不在焉地舀上一勺塞嘴里。明明沁甜透心他却觉不出,就这么把勺子叼在嘴里,咕咕哝哝地自言自语:“……燕止他,究竟想干什么?”   宣萝蕤来南越,除了带着重伤的何常祺,还带了西凉虎符与全境战图。洛州路老将军、李钩铃、钱奎见此等诚意个个兴奋得脸冒红光:“城主,州侯,西凉是明摆着献降了啊!”   除了没有降书之外,该有的全有了。   倒也不意外。   毕竟,燕王这次平叛后重回北幽,若能一举拿下华都,西凉或许还有一线负隅顽抗的气力。但如今,国师在皇都大起妖法,那是彻底掐断了西凉最后一丝指望。   除了对南越献降,西凉剩下的路,每一条都只会比这更惨烈百倍。对此慕广寒也觉得燕王尽力了——换做他是燕止,实力不差却生生被命运逼到山穷水尽,他也得抓瞎,也想不到再有什么路可走了。   “国师作法,西凉主营被围,药尽粮绝、情况危殆。”宣萝蕤垂眸,在烛火下微微含泪,“燕王是拼了命,才尽力先护了我和常祺出来。”   “他说,为敌所困、回天乏术,他身为西凉王自应当以身殉国,并无怨尤。必会牵制敌军死战到底,给我们几个换来一线生机……”   慕广寒本想着,铺垫到这一步,这姑娘肯定会要好好给燕王求一番情。   毕竟,她可是个江湖闻名写书的,文字能力辞藻言语皆是上乘。何况她笔下话本里又从没少过种种感天动地又颠倒黑白的桥段,她若开口,必然打动人心。   慕广寒等着接招。   却万万没想到,宣萝蕤始终只默默垂泪,一句求情的话也没有。   隔日,她就乖乖陪同李钩铃到西凉边陲的城镇交接去了。这么一走,倒反把慕广寒给茫然地撂那了。   之后好几天,慕广寒都浑浑噩噩想不通,这姑娘不是燕止身边的得力干将么?怎么连句话都不替西凉王说……难道,是燕王不许她说的?   但燕王又为什么要这么干。   燕止把四大将军分批送来西凉,既是为保全这几个年轻有为的下属,亦是方便南越以这四人为质逼迫西凉四大家族甘心顺从,确保交接的平稳无忧。   这方面慕广寒与燕王一向心照不宣,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唯一猜不透的是,在这之后,燕止打算如何?   真要靠一己之力在包围里拖住北幽军么?那最后只剩他一人时,他又该如何?   虽说以燕王那以一当千的恐怖实力,对面都是普通北幽士兵的话,就他一人说不定也能杀出一条血路。可北幽国师又哪能那么轻易放过他,万一又弄几个尸将过去堵他,不是死定了?   燕止总不能,是真考虑要一个人死在北幽吧?   几天后,何常祺醒了。   慕广寒这才明白,原来宣萝蕤这些日子隐忍不发收着的火力,都在何常祺这儿等着他呢——醒来的何常祺,整个人堪比一条打了鸡血的疯狗,成天狺狺狂吠。   何常祺,人称“西凉小燕王”,据说是因为骁勇善战,常在战场上被敌军误认为西凉王的缘故而得名。   可在慕广寒眼里,这个人美、恃才傲物、不太瞧得起人的西凉武将世家贵公子,和燕王并无任何相似之处。   何常祺平日里不算寡言,只因高傲才显得话少。   但这次见面,此人分明高傲格调急剧下降,而能说会道能力直线上升。从醒的那天起,他就发癫一样追着慕广寒不死不休、疯狂输出。每天拖着半死不活的身躯,满洛州都督府地蹲他,细数他对燕王种种负心薄幸。   慕广寒:“……”   果然,人活久了,什么鬼东西都能见到。   他居然也有了被人指着鼻子骂狡猾、骂虚情假意、骂没有心的一天。   在何常祺的口里,那西凉燕王,有如一朵圣洁的漠北高岭白花。   不食人间烟火的西凉神祗从未对人动心,好不容易神仙下凡屈尊降贵一回,对他这个凡间丑八怪一往情深,又是为他火中取栗弄伤手又是哄他开心给他做秋千,又是亲手给他炖补血火枣汤又是从不避讳想跟他卿卿我我长长久久……   却遇到个虚与委蛇的感情骗子。   虚情假意、吃干抹净,伤透了纯情燕王的心。燕王如今伤心过度不想活了,城主再不回心转意,燕王就只能死给他看。   鉴于这言辞实在太过疯狗,慕广寒甚至懒得反驳。   他只是很好奇,何常祺能天天锲而不舍声情并茂地把这套戏码吼得整个洛州都快人尽皆知,到底是他自己有感而发参悟成这样的,还是……燕王教他的?   慕广寒是觉得,燕止多半干不出这种事。   可一边又寻思,还真未必——有的人,既然大费周章专门诈死一圈骗他去见,又专程送下属来天天耳边叨叨他薄情,分明就是不想死,但似乎又并不太肯低下他那骄傲的头颅求他。   所以,是指望着靠人抱怨他无情,激发他的愧疚之心?   最后让他自己上赶着出兵去救他???   慕广寒心想,我也不至于那么犯贱吧。   ……   五六日后,师远廖也来了。   与宣萝蕤与何常祺相比,师远廖的状态明星狼狈得多了,整个人失魂落魄。可见皇都战局是一日不如一日。   “本该是我掩护红药出来,可她被围,燕王又受了伤,他们逼我先走……呜,我、我没用,没能带王上和红药一起,连王上嘱托我交给城主的信物也弄丢了。”   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   信封上触目惊心沾染了大片干涸的乌色血迹,那血迹不是师远廖身上的。   血水浸破了信封的底,里面的东西掉了,所以此刻空无一物。只在血污上依稀可见西凉王的印章,以及被血水洇开、歪歪扭扭的“阿寒”两个字。   慕广寒心里一疼。   燕王会写的中原文字不多。这两个字,还是之前在簌城同床共枕的日子里,他握著燕王的手,一笔一划教会他写的……   他问师远廖,喉咙有些发涩。   “这信封里面,原本他要你给我的是什么?”   师远廖一撇嘴,差点哭出来:“我也不知道啊。城主,我发现时,信封已经破了……”   何常祺素来看不得蠢人,当场逮着师远廖就是一通骂,但骂着骂着,还是觉得负心薄幸的城主更可骂。慕广寒:“……你再这样口无遮拦,我把你扔地牢里头了。”   何常祺:“你扔,你尽管扔!以为老子怕你??我早看清你真面目了!也就燕止傻,一直护着你,说你顾念旧情,说你也不好受,说不许任何人怪你,说你世上最好,他真的——”   然后何常祺就如愿被扔地牢了。   介于他的伤其实不太受得了阴暗潮湿,很无奈的,南越这边关他,还要在地牢里还得给他铺上厚厚一层甘草床,还得每天参汤药材吊着他的小命,得还派医者时时照顾。   而洛州城最大的酒楼醉香楼里,则是根据这几日捕风捉影从洛州侯府、都督府听到的疯言疯语,赶紧悄么么上了一出十分叫座的新评书。   “说起那向来只会杀伐的西凉燕王呀,他有朝一日竟也动了凡心,竟对咱们城主十分钟爱、一往情深。”   “哇呀呀,只可惜这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真叫一个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呀……”   ……   何常祺进了地牢,师远廖则被钱奎将军拽着去安抚交接西凉守兵。   没有他俩鬼叫,洛州都督府重回安宁。   慕广寒这边,陆续收到了西凉四大世家的信。   天下大局已定,西凉今冬的粮食又还要靠南越供给,加上自家小辈也被月华城主捏在手里,四大世家纷纷表现得很是识时务。不仅表示会全力迎接应南越,还送上了不少名贵礼物。何常祺他爹的礼品里有个水晶铸的水烟袋十分别致,慕广寒没经验,拿来浅吸了一口,差点没被呛出眼泪来不说,还被喷了一身焦黑的烟灰。   只得去沐浴更衣。   换衣时,染血的信封从胸口掉了出来。   慕广寒怔怔望着地上出神。   这信封上有燕王的印,又有他的名,弄得他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搁。搁在哪个书桌上,都十分扎眼,无奈只好暂时揣在胸前。   如今,血迹都已干硬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燕止的血。   听师远廖说,北幽雨季来临,水一直往他们营寨里灌,众将士苦不堪言,燕王重伤又没有药,还不知道要怎么撑过。   “……”   信封里的东西也丢了,燕王到底给了他些什么。   说不定,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慕广寒垂眸,叹了口气,把那片信封小心翼翼放好。   可就这么一弯腰的工夫,里衣的薄袖夹层中,又掉出来一只香囊——白色的丝绸底,绣着红色柿子和红眼睛兔子。   慕广寒再度滞片刻。   根本不用打开,他也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一条金色丝绦,系着的一白一黑两股交织编着的头发。结发为夫妻,恩爱……   他咬咬牙,啪的一声,又把那香囊重重放在信封上边。   衣服终于脱完了。   他没进温泉,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摸上脖子上的彩绳。一直挂着的萤石戒指的戒面上,雕了一只小小的、可爱的小兔,有尖尖长长的大耳朵,沾水以后摸起来总滑滑的。   他摩挲了半天,手感却始终不太对。   慕广寒皱眉,把项链拿下来一看——绳子上拴着的,确实是一枚萤石戒指没错。   可戒面刻的却不是兔子,而是一轮明月。   “……”   慕广寒手一抖、心里一烫,陷入了长长的不知所措。   这枚明月戒面的萤石戒指,他也是见过的。   那是燕王的戒指,曾一直戴在他那有着一道疤痕的无名指上。因为是燕王满手名贵戒指里唯一的便宜货,反而极度惹眼。这枚戒指燕王在西凉时曾经脱下过一次,给他戴在了手上。可后来离开西凉时,慕广寒又悄悄把它留在了簌城那个他们同床共枕过的枕头下面。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燕王竟偷偷把两只戒指调换了?   是在簌城无数个相拥而眠的夜晚,还是在北幽重逢之时?燕止又为什么这么做——总不能是因为知道月华城的婚俗是把戒指戴在脖子上,所以故意给他换上自己的戒指,只为看他浑然不知地就跟他结了亲,屡屡暗地里偷偷勾起唇角?   慕广寒突然感觉有点喘不上气,应该是在温泉泡久了。   他爬起来,慢慢穿衣服。   “……”   他同燕王的过往,绝非何常祺口中的模样。   燕王既非不食人间烟火的西凉之花,又绝不可能有半点纯情或脆弱。燕王活在红尘世俗,比任何人都鲜活而炙热,聪明而天然,复杂又危险,骄傲又游刃有余。   他们的感情从头到尾,也都跟“纯粹”两个字毫无关系。   但,正因为半点都不纯。   像偷换戒指,下意识地撸后颈,或是将头发编在一起……这样隐秘、温柔又不可思议的无聊小事,才反而显得异常真切、弥足珍贵。   “呵……”   “我真是傻了。”   小小戒指捧在手心,慕广寒忽然喃喃:“其实,想要两边不负,只要我带他走,不就行了?”   “反正南越已经接管西凉,干脆将洛州还给邵霄凌和洛南栀。我去找燕止,把他救出来,捉他跟我归隐山林。”   “……”   简直醍醐灌顶,又因为后知后觉,而脑袋发疼。   一直以来,其实他怕的,早就不是再次上当受骗、被利用、被抛弃这样的小事。如今的他,已经完全能承受住这些。他担心的、这一长段时间纠结的,不过是万一他信了燕王的鬼话,最后惨遭西凉背刺,会牵连洛州无辜之人因此惨死。   他不想让洛州的亲友们失望。   但,其实这样的风险是可以规避的,不是吗?   首先,燕王毕竟是个人,而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如果就连编头发、换戒指这样细微而并无必要的隐秘心思都能是算计好的欺骗,那他当初,就不该真诚地对他说出那句“我不懂爱”……   再说,就算一切是假,只要他离开洛州。   带燕止走得远远的,就能一己承担。   慕广寒豁然开朗、一身轻松的同时,又不禁心神恍惚。   纵然,他想到了可以两边不负的法子,高兴的不得了。但同时另一个声音则在无奈叹息,果然他在这一局里最后还是输了——跟燕王的博弈,终局输得很是彻底。   原本,他马上都能当皇帝了。   可以三千佳丽、为所欲也,却要跟一个根本不是美人的西凉大兔子去浪迹天涯,还暗戳戳在这喜不自胜!!   而燕止,唯一的筹码,不过是过往所有细节堆叠的、那以假乱真的爱意。   他竟就有那样的自信,想用这些爱意翻盘,赌他舍不得让他死!   最后赌命的一局,他赌的是爱意。   世上最一文不值的东西!然后他居然赢了?   慕广寒都觉得可笑,心里骂了自己好几句死性不改,到最后还是被燕王狠狠拿捏。同时也不忘偷摸骂了燕王几句——燕止你也真不是个东西,心机至极,又自大至极!   可结果,是谁纵容了自大的兔子呢?   这事,唉。   他要怎么跟南栀他们说……   慕广寒觉得实在有点开不了口,显得他太爱、他超爱,太过羞耻。   却是洛南栀先跑来敲了门:   “阿寒,霄凌刚挖了几坛青梅酒,一起喝一杯?” 第90章   皇都·西凉军大营。   竹窗关得很严,屋内却依旧处处湿冷。雨打瓦黛如捶,生生不息。   明烛渐暗。   “最迟后天,雨必定停。”   病床上,赵红药烧未退,头仍在昏昏沉沉地疼。迷离之间,倒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呵。”   “终于不是……‘明天阿寒就会来了’?”   燕王唇角抽搐了一下,沉默着把药碗地给她。   赵红药勉强撑起身子,皱眉屏息一仰头,把那碗苦药喝完。   她本不该在此。   按计划数日前,她本应同师远廖一起突围,可最后关头却因马蹄陷入淤泥而被甩了下来,没能跑成。   之后整整十天,大雨不停。   到处积水,始终找不到再次突围的机会。   她伤又不好,焦躁之余免不了胡思乱想。燕王却只让她不要担心,说雨会停,“阿寒会来”。   介于这些年来燕王对战场人心的精准预判,赵红药一开始还真信了他的邪。   然而一晃十天过去了,呵。   都不必她提,燕止自己闭嘴了。   这次出去前,他也只对她道:“勿要多思,保存体力。雨停就送你走,要有信心,你能活着。”   “……”   但其实,死了也问题不大。   燕止走后,赵红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想。反正武将世家马革裹尸本就算死得其所。   这些年,因她坚定追随燕王,带了整个家族青云直上,也算不枉此生。虽然结局不尽人意,也不过是时运不齐、天命难违罢了。   身体烫得过分。   再度沉入梦乡之前,赵红药默默留了个疑问。   战无不胜的燕王,这次难道,真就这么……输了?   绳锯木断,滴水穿石。   人心是肉做的。最怕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地疼。   你不放过我,那我就死给你看。   这样的威胁虽然听着拙劣,但原本应当有用才是。   燕王也是用了计谋的,不然也不会让身边人一个一个往南越跑,天天在月华城主面前晃悠。   可这么多天了,难道城主就真能视而不见、铁石心肠?   不该是这样。   犹记那年初冬,她人困在燕王马车上,围观过两人的“久别重逢”。   一个人的语言或许可以骗人,但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不会。   若没有一点点喜欢,城主不该碰触燕王时指尖都微微颤抖,随随便便就被裹入怀中。   不会时不时梦游一样,盯着燕王看,不会放血给他治伤、教他屯粮。   ……他该是喜欢燕王的。   所以,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赵红药这一睡,就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被摇醒的,睁眼对上一只大大的白毛油彩兔头。   “雨停了,”燕止道,“起床,走了。”   营帐外,虎豹骑严阵以待。   赵红药被推着跨上战马:“燕止,那你……”   “我向西南引开追兵,你一路往东南,不要犹豫,也别回头。”   “燕止!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办?”   虽然早就知道,保全西凉的代价,就是燕王的性命。可直到这一刻,赵红药才似乎真的无比清楚真实地意识到,这次分开,就是阴阳永隔。   “燕止,你之后……”   她磕磕巴巴,语无伦次:“你若有机会,一定也要逃才行!凭你的本事,你一定逃得掉……”   雨后初晴,朝霞满天。   燕止回过头,给了她一个三瓣嘴下,看不清的笑容。   “……”   是,他逃得掉。   可为了西凉众人,他不能逃。因而骁勇善战、算无遗策的一世枭雄,注定要在此地惨淡落幕。   一心等的人,也到最后都不会来。   “……”   “那我,也留下来。”   赵红药喃喃,“我不走了。至少还有我,与燕王共进退……呜!”   一只强劲的手臂,从后面掠住了她。   副将云临带着几百死士:“赵将军,燕王让我们务必带你突围。失礼!”   马蹄疾驰,赵红药用力挣扎:“放开我!你们死士营……不是发过誓,陪燕王死站到底!怎可临阵脱逃!”   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最后回头,只看到燕王黑色披风,孤寂又嚣张飞扬的背影。   云临沉默不言。   死士营是发过誓,要陪王上死站到底。但燕王最后的命令,却也不得不从。   更何况他还有私心。   他希望,赵红药能活着。   ……   北幽千军万马,追虎豹骑不及。   最后不得不众军还首回马,黑压压的如蚁一般,四面八方纷纷向仅剩的燕王合围而来。   “他、他落单了。只有一个人……”   【他只有一个人。】   晴空日初,燕止莞尔,掂了掂纯金的顾兔杖。   这句话向来耳熟。送死之人在被他杀掉之前,常这么说。   “馋馋,你也去吧。”   他抬手,让那海东青展翅,“下半辈子的五花肉,都向他要就是。”   人都走了,鸟也放了。黑压压的包围越来越近。   看起来……已经到最后了。   其实有人曾私底下劝他,西凉并非没有另一条路可以走——放弃一切,速速回家,尚有方园千里的辽阔土地可以退守。若是今冬没粮,那就饿死一些人,反正总会有人活下来。历代枭雄大有人这么干,苟且偷生,说不定也能拖过一生一世。   可是。   可是啊。   他终究还是贪婪,心心念念那个“我全都要”的结局——西凉要保全,月华城主也据为己有。   如此贪得无厌,赌输了好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   “老天要看本王的笑话,本王偏不让它如愿。”   话毕,他骤然拉起缰绳,一个转身。   身后日曜刺目。   是,他武艺再强、马儿再快,也未必冲得出这千军万马合围。但国师大人却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同西凉营寨一起被这黑水包裹其中的,正是他所在的北幽皇都!   两者之间不过一段山涧。   千军万马未必过得去,他的汗血战马却可以!   他可从来没忘记,是谁把他害到这般地步……不是阿寒,而是姜郁时!!!   冤有头债有主。   他既穷途末路,也一定要拖够垫背的回本!   ……   皇都,城楼之上,姜郁时广袖紫袍,目露精光。   城下水淹大地,寸草不生。辽阔荒原之上,唯有燕王黑袍金枪,一腔孤勇,单枪匹马向自己杀来。   “呵……”   “穷途末路,竟还不知认命。”   “罢了。倒也……成了一番风景。”   这等蝼蚁不屈,明明已无指望却生生挣扎到最后一刻,如此死硬,倒让姜郁时想到一个故人——   同样是处处与他作对,同样是穷途末路仍旧死不放手。   最后他问那人为什么。   那人笑了笑,说因为他不信命。   不信命?   天命昭昭,鬼神难违!却有凡人不知天高地厚,说他不信命?   哈,哈哈哈……   所以活该他早死。姜郁时当年亲眼见证了一个,如今就见证第二个!   很好。   “众将听令,取燕王首级者可封侯!良田千顷,金银万两!”   “给我杀——”   ……   南越·火祭塔。   一夜长谈,月下青梅酒。本来是慕广寒难以启齿之事,洛南栀却没给他为难的机会。   之前在北幽,洛南栀虽被控尸,但该看到的他与燕王的种种,都看到了。   回洛州以后,他就把这些偷偷告诉了邵霄凌。   邵霄凌对此虽然十分的不解——要知道他们洛州那么多美男子!全大夏出了名的风雅温柔、多情风流。阿寒愣是一个没要,还以为他眼光多高。   原来不是眼光高,而是口味怪啊。   看上燕王???   啊???   喜欢那个白毛嗜血杀人狂?!   但好在,这种事在邵霄凌人生中并不是第一次了。   当年他二哥娶他那个又凶又野的二嫂时,也是全家无人理解,但还不是一个个忍着疑惑去道喜了?所谓家人,就是要互相理解、互相支持。   人家自己喜欢就好,嗯!   想通这些后,他甚至主动替慕广寒想了不少点子:“阿寒你放心。燕王虽阴险,但咱们挟制他的方法还是有的。这样,等他来了,咱们就把四大家族那几个人给派远远的,让他们见不着、无力合谋。再修个大宫殿,里外几百个人守着,滴水不漏!就把燕王关在最里头,留你一个人随便玩儿……”   “不是,你笑什么啊?”   “我说真的!洛州如今,财力物力哪样没有?不过就是金屋藏娇……”   是是,知道知道。   慕广寒笑,当然是因为高兴。   因为再一次确定——他如今确实是……有家了。   真正的家人,就是会互相在意他理解、维护纵容。还会一左一右牵着他的手陪他一起进火神殿的祭塔地宫,一边是温暖的掌心,一边是浓郁栀子香。   踏入地宫之前,慕广寒回首,看了一眼天边初生的、火烧一样的朝霞。   ……他,何德何能啊?   火祭塔内,数十年前就坍塌成了一片废墟。到处乱石嶙峋、鬼气森森。   邵霄凌举着油灯,一路话多壮胆:“上次我就是在这鬼地方放的火,烧得那那西凉大皇子吱哇乱跳!”   好在古祭坛并不远,很快就到了。   洛南栀帮忙搬开坍塌的大石,慕广寒则用随身带的朱砂修补已经褪色的法阵。   “对了霄凌,我待会儿,可能需要用你身上一些月华。”   邵霄凌一愣:“啊?啥?”   “……”   慕广寒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常人解释:“月华……就是在月华城主身边待久了,自然会沾染上的一些东西。”   “提取出来的话,能驱动术法、使法阵生效。”   “若我,比较喜欢一个人,他身上的月华就会比较多。”   邵霄凌“……”   邵霄凌:“哎嘿嘿。”   慕广寒想的是,既已事到如今,他再奔袭十几日去西凉救人,肯定是来不及了。好在应该可以远程结阵,先破了国师的妖法再说。   想来,他破了法阵,燕王也该明白他的意思……   慕广寒:“但提取月华时,可能有点疼。”   邵霄凌:“嗨,没事的我不怕你来吧,我忍疼可厉害了,嗷!哇哇哇,哇哇哇疼!”   慕广寒赶紧停了手。   “不不不别停我受得住,你继续!”   洛南栀心疼他满头是汗:“阿寒,非得如此么?就没有别的法子?”   其实,本来有的。   慕广寒不禁愧疚:“原本,月华城有一样法宝,叫做黑光磷火。”   可他年少时,却把两片都送人了。如今也不知流落何处。   洛南栀闻言一愣,掏了掏袖子:“是,这个么?”   “之前顾苏枋曾托我务必将此物交还给你,怪我,竟给忘了。”   “……”   黑光磷火放在掌心,一丝冰凉。   那小小的黑色玉片里,时而闪烁着幽蓝的光泽,时而流淌着紫红的暗流,仿佛星河旋转。   慕广寒看着它,有一瞬,似乎感觉到了命运的轻轻牵引。   ……谁会想到年少时送出去的东西,会在那么多后,在他最需要时,又机缘巧合辗转回到他手上。   邵霄凌:“是不是有这个,就不用抽我龙筋了?”   慕广寒沉吟。   黑光磷火这个法宝的本质,就是个“日月精华储存器”。   但此物既从顾苏枋那里来,按说已先被南越王拿去催动逆天阵法,后又用以催动天玺,狠狠用过一番了。   法宝里的精华一旦消耗干净,则需要被供奉在月神庙一类的地方,白天吸收香火、晚上吸取天地月华才行。   可能需要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才能再度充盈。   然而。   慕广寒掂了掂,这黑光磷火却是沉甸甸的。   “……满的?”   他皱眉,不该啊。   但无论如何,满的当然更好。   黑光磷火在手,慕广寒提取精华,阵法骤起。   瞬间,阵心一道绚红色的耀眼的光芒就直冲穹顶,将火神殿照得雪亮。随即光芒扩散,一些符文开始缓缓流转,跳跃、闪烁着强烈的灵波动。   邵霄凌屏息凝神、十分兴奋,这可是话本里才有的剧情,终于被他亲眼看见了!   “哇……”   很快,法阵边缘开始泛起层层涟漪,如水波荡漾、风拂杨柳。涟漪不断扩大,将慕广寒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影之中。   一滴,两滴。红色的鲜血落在祭坛上。   洛南栀:“阿寒!”   他想去扶,触手却空无一物。   慕广寒的身影就这么突然消失在了祭坛之上。   ……   大夏古籍记载,四大祭坛与皇都古祭塔,本体相通、相连。   这也是当初为什么国师在皇都施法,却可以直接驱动尸将从西凉、南越塔中闪现。而慕广寒也是因此缘故,断定可以通过南越火祭塔,直接远程打断皇都国师法阵。   但他却也没想到,一瞬之间,他竟整个人直接走在了通往皇都古祭塔的“路”上。   那条路有点像时空乱流。周遭各种扭曲形状、雾气与跳跃光点,随处可见奇异的海市蜃楼,耳边一会儿是潺潺水声,一会儿又是神秘咒语。一切在这里既像一切静止,又像在飞速流逝。   渐渐的,脚下路面消失了。   慕广寒整个人有如漂浮在乱流的风或者海里,七手八脚不知该去往哪里。   不,别慌。   他想,他以前在月华城对付乱流那么多次,好歹也有经验……   正这么想着时,忽而海市蜃楼的幻象中,竟出现了一道红色的门。   那铁锈的红一瞬让慕广寒愣住。有一种直觉,在饮思湖里得到的红色钥匙,对应的就是这道门!   可他还来不及细想,突然再也无法控制方向,直直向着前方的一团黑雾里面掉过去。   等等,不行……   慕广寒努力挣扎,却只距离那黑雾越来越近。幸而就在他即将坠入那黑雾深渊时,一团灵能从背后拉住了他!   “……”   听闻一些法宝用久了,在十分罕见的情况下,也会集天地精华生出一些护主灵能。   可当慕广寒转头看清这灵时,瞳孔却骤然扩张。   那分明是一名年轻男子,身姿挺拔如傲立之松,容貌俊美似丹青画卷。浅色眸子深邃明亮,黑亮如墨随意束起,几缕发丝随风轻扬。一身华服,周身从容优雅之气。   “……”   思绪在那一刻仿佛被冻结,嗡嗡的一片空白。   因为那灵能凝聚起的,分明是南越王顾苏枋的模样!   慕广寒同时想起洛南栀说过的“南越王的尸身在他面前化为萤火”。以及古籍上记载的,“仙法昌盛时,法宝以活人炼化为灵”……难道!   “顾苏枋,你怎会被困在这里?”   “是谁,是谁阻你轮回转世,将你束缚为灵?!”   顾苏枋并未回答,只缓缓牵起他的手。   四面八方的乱流再度席卷而来,又在靠近南越王时,全部悉数散去。   “顾苏枋!”   “别急。我会想办法,一定把你放出来……”   顾苏枋才终于回眸看他,浅眸明亮,带着无奈:“不必。无人束缚我,是我自己愿意留在这里的。”   慕广寒一愣,他在说什么?   顾苏枋声音幽幽:“谁让我答应过,替他守护你。”   替他?   ……替谁?   一转眼,顾苏枋已牵引着他,稳稳落在了地上。   那是一处比南越火神殿要大得多、穹顶高耸入云的巨塔。脚下的青石祭坛之上,有飞禽走兽、云纹莲花,蜡烛香炉、铜鼎玉环,无数符文……   慕广寒:“这里是,北幽的天雍神殿?”   顾苏枋抬起下巴“嗯”了一声:“你在此再画一次法阵,效果更好。”   慕广寒醍醐灌顶。   原来所谓祭塔相通,是这样的相通啊?!心下震惊困惑,却也不敢耽误,忙收敛心神依顾苏枋言语再次起阵。   后背一股暖意。顾苏枋戴着流苏戒环的手悄然贴上他的后襟,默默分给他一些力量。   却在片刻后,又微微皱眉:“你做这些,竟是为了西凉王?”   “西凉的那个燕王?”   “他哪里好。”   “野蛮,粗俗,毫无教养。比……差远了。”   ……   北幽皇都。   绵绵细雨,混杂着血水,落在地上点点生花。   “杀!谁取燕王人头,谁能加官进爵——”   听听多蠢的痴人说梦。燕止轻笑,一杖将叫喊之人挑下马,反戈一击,又将身后一列重甲骑兵扫至马下。   笑话!   西凉燕王威名,怎么可能死在无名之辈受伤?   终其一生,他也只输给过一个人而已。只肯在那一人之下,甘心臣服、黯淡无光。   “退下,退下——放箭!射死西凉王!!!放箭!!!”   箭雨铺天盖地袭来。   一轮,又一轮。   雨声渐大。   城下一片安静。   “他死了,他死了!西凉燕王死了!”   燕王的身躯终是抵挡不住被长矛和箭矢穿透,黄金杖也落在了地方。   “他死了!燕王之勇,天下无双,最终也止步于今日!”   “咳……”   城楼之上,姜郁时一阵轻咳。   白惊羽扶住他:“国师,风雨渐大了,咱们还是回……”   风是很大。   吹起一张漆黑破烂的黑色披风,高高扬在灰蒙蒙的天上。   那是谁的披风?   城墙之下再度骚动起来,有人高喊:“掩护国师!”   “他上来了,啊啊啊,保护国师大人!!”   烈烈风中,大雨倾狂。   姜郁时的深瞳中倒映出了一个身影。如鬼魅般,一身血污,头发散乱跃上城墙。   他在笑。湿透的白发,花兔油彩之下,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国师,保护国师!”   有人推搡,有人抵挡。无数人向那男子拥去,却只被横扫开来。被劈砍,被斩首,被拽着衣襟轻易丢下城墙!   这就是传说中的西凉战神。   天下无敌,举世无双……   只有一个人而已,却能让城上城下士气瞬间全灭、鸦雀无声!单枪匹马,英雄末路还能笑着,瞬息落在姜郁时的面前。簌簌细雨,姜郁时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那兔子头笑眯眯的异常讽刺。随即脖子一凉。   “姜大人,幸会。”   “……”   “再见。”   法杖开刃处锋利无比,只需轻轻一割。   鲜血从姜郁时喉咙骤然喷出,他仰面向下倒去时,余光中是燕王扬起的唇角。   以及,那支黄金法杖……   他悚然惊觉,那法杖他曾见过!   七年前,见过。   “国师!”   几个士兵接住他坠落的身子,女祭司白惊羽则急忙挡在他身前,口中咒念顿起,灰蒙蒙天空闪电一凛,天雷直冲燕止而去!   引雷之法。不属于这个寰宇的法术,肉体凡胎无法抵挡。   然而,燕王只微微一愣。   手中黄金法杖下意识一挡,那法杖竟就生生升起一层金色符文遁甲,天雷雪亮,所站城墙分崩离析。   而他本人,却毫发无伤!!!   这怎么可能?   “……”   姜郁时的人生,曾有很多次这般的安静。   却不曾有一回,心如擂鼓,他能听见自己质问上苍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   除非他也会法术,可大夏寰宇这一代会法术的就只有一个人……但那个人早就死了!   他此刻看到的究竟是谁?   当年那个人的……鬼魅么?!   姜郁时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可燕王没有再给他机会。   黄金杖凌厉穿透细雨,连着姜郁时同女祭司一起捅了个对穿。血水溅到燕王的兔脸上,他昂着下巴还嫌不够,抽出武器又继续对着要害狠狠捅了几下。   ……   捅得狠,因为燕王心情不好。   可以说他这段日子,心情一直都很差。而把姜郁时给捅成刺猬这件事,倒是让他心情好了很多。   神清气爽。   但随即,他也从背后被人一刀透胸。   “……”   补刀之人是个无名宵小,倒也正常,似乎历代许多枭雄,都讽刺地死于无名之辈手中。   燕止起身,摇摇晃晃,有些不稳。   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的缘故,眼前一阵莫名的地动山摇。   随即,城楼塌陷。   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雨继续下,天地间茫然一片。   燕止躺在尸山血海中,半泡在一片积水的洼地里。水洼里浑浊一片深红,是他的血,混杂着许多人的血。   “……”   雨点,落在身上,脸上。   好像有哭泣的声音,有谁叫他的名字。   燕王在大雨之中再度微微睁开眼睛。   却没有人叫他。   耳边只有雷声与雨声,震耳欲聋。   天空暗淡无光、黑沉如夜,似乎永远不会黎明。记得曾有人说过,大夏最北边的月华城,在冬季就是长久的永夜。   很黑,很暗,很冷寂。   也怪不得,养出来的人……就像是长夜点亮的幽沉灯火,叫人永远难以摸透他的心。   骨头散架一般。   燕止尽全力试着动了动,发现根本动不了。   他伤得其实很重,浑身伤口不知多少处,失血极多。感觉这样下去,应该半天一天就会死掉。   可就在这种等死的状态里,他竟荒谬地发现,他好像事到如今,还仍在等待另一种可能。   ——真的不来了么?   阿寒。   是啊,也许吧。可奇怪的是,他却还是想再等等,等到最后一刻。   雨水混着血水,身体逐渐僵冷。燕王的眸子望着漆黑的天,竟在这一刻成了天地混沌中唯一的纯澈。   听说人死之前,会想到一生最深的喜悦、遗憾与缱绻。   燕止不知道,自己这想到的算是什么——   簌城小院,冬日里烧着暖和的炭火。月华城主握着他的手贴着脸颊,一脸郑重地问他,你喜欢我吗?   “……”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燕王睫毛轻颤,喉结滚动,低低嗤笑了一声。   什么叫喜欢?他真的不懂。   唯一知道的是,最初在意月华城主,就是被他关城门狠狠火烧了一通,焦头烂额之后。   在此之前,西凉王未尝一败。后来则不信邪,再遇到他,又被他逼得逃到冰河之上,狼狈不堪。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   让他从此有了心结。   不知从何时开始,月华城主这个人,就成了世上最为与众不同的存在,因此自然而然地也成了他无论如何也想要捕捉珍贵的之物——   太珍贵了,所以要万分小心翼翼。   要诱哄,要迷惑,不然稍微一不注意就跑了,也得小心不要笨手笨脚碰坏了他。   他真的很注意。   所以,在洛州的明月下,被烧吼也要喝完他的月桂酒。在乌城的花船上,抱着他笔直坐得手臂和两腿发麻。簌城的一冬,他为了照顾他,学会了木工、做饭和熬药。甚至学会了梳发。   可他确实是不懂爱,不懂月华城主想要什么。   所以最后输了,也不奇怪,一个人又怎么能轻易赢下自己根本不懂的东西呢?   罢了。   燕止仰头,再度向灰蒙蒙的天际望去。   只是不知这最后一晚,阿寒又在哪里,在做什么。   风雨骤大。   呼啸嘶吼,魔音穿耳,再度夹杂着哭嚎一样的声音。燕止觉得有些困了,缓缓闭上眼睛,半梦半醒又是月华城主在他眼前,怀了一丝分明的期待,问他:   “燕止,你喜欢我么?”   “燕止……”   “燕……”   “……”   “燕止!!!醒醒!”   过于清晰的声音,惊雷般在颅内炸响。   有一只手抓住了他,连同那把插在身侧的黄金法杖,一同被从尸山血海堆里拉了出来。   一切仿佛死前的幻象。耳边大雨喧嚣,不见万物。   却是骤然一丝烫人的温度,冰冷的手指,被握着贴在某人滚烫的颈侧。随即,口中亦尝到带着一丝甜的药血。   燕止再次睁开沉重的双眼,浑身血污、狼狈非常,对上了一双同样沧桑疲惫的眼睛。   一时天地无声。   不知多久以后,燕王胸腔血流如注的创口已不再继续流血,手也终于微微能动了一些。   他看着他。   微微张口,声音沙哑。   “……哭什么。”   “谁哭了,是雨。”   身体因为药血而逐渐回暖了起来,就连满天冰雨,也逐渐变得温暖柔和。   燕王缓缓握住唇边的那只手腕,贪婪地最后舔了两口血,随即细碎的亲吻落在手腕的伤口上,一路蹭到掌心、指尖。   “好好喝血,别发疯。你伤那么重!”   燕王却不理。   手从脸颊移到他的后颈,习惯性地撸了两下。又迫不及待用力伸手压他脑袋,让他低下头来。   什么缠绵悱恻,他是不懂。   弄不明白。   只偶尔跟着手下听戏,戏里咿咿呀呀,说最是诱人不过那一点柔软香唇。   可尝到的,却始终只有苦涩的铁锈味。依旧欲罢不能。   血污、雨水、泥泞,沾染得到处都是。   ……似乎他们很多次搅合在一起,都不是十分优雅的模样。赏灯那夜亦下了雨,衣服黏腻在一起。簌城那次始终浑身血污。北幽也是。每一次……都是彼此最不堪的模样。   不过,他倒不介意。   反正西凉人本就是茹毛饮血、野蛮无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这么想着,自顾自开始笑,胸口被带着一抽一抽的疼。   蜻蜓点水的吻,变成了一场贪婪地占有,和狰狞的撕咬。   城主被他咬急了,开始挣扎。   燕止发现了,但他不放,亦收不住唇角笑意。   因为实在太得意了——   得意到人生中甚至第一次,有了强烈的炫耀之心,仿佛打了人生中最大的胜仗,迫不及待想要昭告天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把结结实实抱住怀中人,箍着腰,揉进骨血。再不放开。   想想一直总有人笑话他,如今,该谁笑话谁了?   看啊,这不还是赢了。   燕王什么都想要,燕王什么都得到。燕王命好,贪心也有好报。便是所隔山海,山海难平,但最后,珍贵之物还不是终于被他稳稳地搂在了怀里?   他是没有筹码,就上了赌桌——但没关系,阿寒喜欢他。   这种喜欢可真让人太得意了。   更得意的是,他其实恢复了一些体力,可以自己站起来的。   但城主却小心地把他给抱起来了。   “……”   这不是,更好? 第91章   洛州州府安沐·邵氏侯府。   府邸院内,书锦锦、钱奎和拓跋星雨三人,明显蹑手蹑脚、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邵霄凌:“你们在干嘛?”   三人齐齐被他吓了一跳。书锦锦小声指了指西暖阁,两眼放光:“少主,是燕王。活的啊!”   邵霄凌:“???”   那不然呢?   燕王被带回洛州后,就被安置在邵霄凌的侯府内院养伤,他自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   可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却是千载难逢,近距离围观传说中西凉燕王的珍惜机会!   三人在邵霄凌的带领下破例进了房间,马上围着床铺进行了一番深入观瞻。虽然,燕王因重伤至今未醒,也全然没打击到三人的兴奋劲。   仿佛此刻睡在床上的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只沉睡的吊睛白额大虎。书锦锦胆子大,甚至还暗戳戳摸了一把垂在床侧的白毛。   呀,冰丝手感!   邵霄凌无奈。   也不怕大老虎突然醒了,咬你们一口。   ……   出来时后,书锦锦心满意足、由衷感叹:“燕王竟比想象中还要年轻!”   “但,也看不清到底长什么样子啊?”   看不清也没办法,西凉油彩需得当地的一种皂角才洗净。这次阿铃办从西凉办完事,会顺路带回来些。   ……   燕王被安置在洛州侯府,手下则被拆分各处。   赵红药与何常祺被送到了百里之外的陌阡城继续养伤。宣萝蕤被李钩铃带回了西凉。师远廖则跟着路老将军去了北幽,收拾皇都残局。   据猎鹰传回的信息,皇都的断壁残垣里找到了国师姜郁时的尸体,而少年天子和那位女祭司,则暂且下落不明。   月华城主失血较多,也卧床修养了几日。   这几日身体渐好,处理州府日常事物之余,也常会顺路去侯府看燕王一眼,瞧瞧他醒了没有。   初秋将至。   都督府和侯府不过一炷香的距离,两府之间有片小柿子林。果实挂满枝头,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照着一个个或红或橙的小灯笼。树后则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秋风轻拂,麦浪翻滚,麦穗饱满沉甸甸地低垂着头。   慕广寒有时,会在这一小段路上,走上很久很久。   并非爱看秋景。   只是有些复杂心绪,总会时不时地……拖慢脚步。   他当然希望燕王能早点醒来,早点伤愈。   但同时,却又有些暗戳戳的,庆幸他并未醒得太早。   ……毕竟,他好像暂时,还有些觉得一切像一场梦一样。   无措得很。   古书有云,【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失其魂魄,五色无主。】   他当时读了不觉有异。如今却觉得,自己也多少有点像这位叶公子。明明超喜欢大兔子,也终于把最喜欢的大兔子拐带回家了。   可,然后呢?   突然不知道后面该怎么办了。   总不能……   总不能真在洛州修个铜雀台,金屋藏娇吧。又或是,找个温暖如春的地方,修一间杏花小屋,他做饭来燕王洗碗,他挑水来燕王砍柴。   就这么过着寻常日子,每天看燕王布衣荆钗但不掩枭雄本色?   就问这场景,听着有一点点的合理性吗……?   ……   书锦锦一向负责管理洛州都督府事物。   说直白点,就是日常负责照顾洛南栀起居。自从慕广寒住进来后,负责照顾二人的饮食起居。   不得不说。   在她看来,最近月华城主的言行举止,颇有诡异,像是中了降头。   城主近来,开始习惯性边吃饭边发呆。每天食不知味,喂他多少他都能吃完。   亦开始对周边事物无微不至得进行视察,前日阴雨,他蹲在院里看蚂蚁搬家,竟一动不动看了快两个时辰!   还会常抱着宠物长毛垂耳兔,自顾自念念有词。   要知道,城主因为不喜欢自己样貌,所以也从不爱试新衣。但前日下午,新订制的秋装送到府上时,他却是破天荒游魂一般在镜前站立良久,左右端详!   若不是了解他,只怕要以为他是沉迷自己英俊潇洒不能自拔。   如是种种。   洛南栀都有点看不下去了:“阿寒,你……”   他其实想说,既这般成日魂不守舍,不如干脆搬去侯府暂住,天天守在燕王身边以解相思。   但又觉得,慕广寒似乎不是太想被人揭穿心事。事实也是,他虽每天要去看上燕王三五回,但每次看过,很快就出来了。   并没有表现的十分的缠绵悱恻、难舍难分。   ……   慕广寒其实想的是,好歹他一直以来,在洛州摆出的形象,都十分的高大严谨。   如今却为一己私欲干出这种事。就算大家都因爱护他而表示了理解,但他自己却得多少考虑一下影响,总不能继续太过沉迷、太不像话。   其实。   本来对南越最好的情况,是让所有人都认为燕王“战死”在了北幽。   如此一来,西凉上下从豪族到百姓,都只会仇恨天子、国师。南越接手西凉之事,也会让西凉人从感情上更容易接受。毕竟,战败以后将管辖权交给友邻,总好过交给仇人吧!   可无奈的是,这次燕王伤得实在太重了。   慕广寒用许多血吊着他,都已十分勉强。偏偏北幽皇都附近又被国师搞得寸草不生,连个村庄人影都找不到,慕广寒那时唯一的选择,也只有赶紧把他拖回洛州治疗。   但,一个显眼的大活人,就这么给弄回来,一路从火神殿弄回安沐城。再如何努力去保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一时天下皆知。   这下可好,再没法携手归隐江湖、避世逍遥了。   毕竟,私奔?谁信啊?倘若燕王隐匿,西凉人只会觉得他是在南越被秘密杀掉了。到时候再来几个有心之人造造谣,简直不要太容易煽动仇恨。   所以。   为了两地和睦、长治久安。   等燕王伤好以后,慕广寒必须光明正大给他一个在南越的正式身份!   这个身份要既合理,又要两地百姓都服气。既不能太过明显地屈居“月华城主”或者“洛州侯”之下,却也不能留有太多余地,让西凉余党怀有继续追随他揭竿而起的一丝希望。   可,什么身份才能如此面面俱到?   慕广寒摊开四肢往床上一倒。   好难想!   ……   那夜,慕广寒迷迷糊糊睡到一半,有人喊他:“城主,燕王醒了!”   “……”   于是毫无准备,慕广寒就这么披上外衣,一路套袖子整衣襟,披头散发地就赶去了侯府。   半路,淡淡新月下,他也闪过一丝“要不要至少打扮一下”的念头。   但转念又一想,过去他每回见燕王,有哪回不狼狈?   哪次不是浑身血污、一脸狰狞、素面朝天。最丑的样子都被看完了,实在没必要再有矫饰。   反正,本来他们彼此,也都不是被对方的外表吸引。   可这事虽然想得明白。真的踏入侯府,看到糊着金红窗纱的蛟纹木窗里透出明灭摇曳的烛光……   慕广寒整个脑子,还是开始恍恍惚惚、雾蒙蒙的。   胸腔也跟着乱,像是新春的嫩芽,鲜活颤动、摇曳无措。   一时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突然发现,他虽然有非常丰富“求而不得”的经验。却完全不知道当想要的东西已经放在在手边时,又该如何。   这感觉,就像是久经风霜的旅人,在去往温柔乡的路上,迷了太久的路。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那地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纵情享受一番,甚至只想赶紧逃走。   然而。   当他在烛火下真的看到燕止时,那颗全然乱绪的心,又普通被平静的湖水包裹一般,骤然安静了下来。   烛影幢幢,燕王平静地坐在床上。   火光昏暗,他这些天清减了不少。长发曾在狮虎城打尸将时被烧断,如今却已长回了他们初见的长度。   银白色垂落如瀑布,很漂亮。   他的脸上仍有油彩,昏暗之中,看不清表情、亦看不到眼里流淌的色彩。可那被明暗阴影勾勒的五官深刻,却一如既往锋利,锐气鄙人。   慕广寒望着他,心跳很快。   心里浅浅的甜蜜,又混了些苦涩。指尖颤抖,口干舌燥。   这一刻,他无比庆幸燕王还活着。以及默默觉得,“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果然没错。   他看燕王,从此无论好丑,都是最最动人了。   天下无双。   ……   火星迸出,三两点流萤。   明明就相隔几步而已。   慕广寒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没喝多,却感觉晕头转向,走路甚至一瘸一拐、东倒西歪。   燕王见他犯傻,微微莞尔。唇角扬起十分漂亮的弧度。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阿寒,来。”   指腹有茧,却丝毫不影响手指修长漂亮。慕广寒恍恍惚惚,只觉得初秋燥热。第一次,他的掌心竟也变得燕王的皮肤一样滚烫发热。   满是伤痕的手放,被燕王包裹在了掌心,不怎么相配。   但下一瞬,燕王轻轻一拉,就又稳稳环住了他的后腰。与突然炽热的气息相反的,是燕王缓缓的动作。   他像是对什么珍贵之物一样,小心翼翼,把他的整个身子慢慢揽进怀中。   这并非他们第一次互相依偎。   同床共枕、亲吻打闹……他们之间比这亲密得多的种种,早已就之。   所以慕广寒这一刻,才更有些无法明白,这一刻的战栗和悸动——   明明跟他拥抱过那么多次,为什么还是会……指节发白、嘴唇紧抿,心如擂鼓,坐立难安。   烛光阴暗模糊,黑夜里,燕王只有眼睛是亮的,灼灼如碎落星辰。   “阿寒。”   “嗯?”   “上回,怪我胡说。”   “我其实一直,都想见你。也常想着你。”   “所以,别生气了。”   “好不好?”   慕广寒愣了片刻,眼眶有一瞬的剧痛。   连带着那酸疼弥漫胸腔心底,整个人都被彻底浸润。   西凉的野蛮生物,在烛火下虔诚地望着他。   笑意不似平常,浅得很。干净得像是不带一丝欲念。   “我,没有……”慕广寒哑着,语无伦次道。   他没有。小山村那一夜,那些互不相让的胡话他完全没有当真。可是,那场皇都漫长不断的阴雨中,在无尽的等待中,燕止又是如何回忆那一夜?   他会一直不好受吗,因为后悔说了假话……   一时铺天盖地的难受。   他突然很想好好抱一抱燕王。   可他又怕弄疼了他。最终还是燕王自己凑过来,温柔地蹭他。   埋头在燕止颈间,慕广寒再度感受到了那种温暖的皮毛感——那种莫名的,贴在大型动物身上的安心。即使在他还认为燕王危险的岁月,这种感受也一直存在。   他是西凉大兔子,很大很大一只。   又温软,又安全。   慕广寒暗暗想着,眼眶持续发酸,指尖在燕王的身后轻轻的,默默小心撸了几下兔毛。   他认真地,用心地,一点点努力触摸着,真实的燕止。   一直一来……   他们总是心有灵犀,彼此世上最了解,但同时,因为总要互相猜忌,戴着这么多张假面,又根本看不透彼此的心。   直到此刻,那层横在他们中间隔阂消散了。   他真正摸到了,燕王温软的皮毛,以及……他的心。   而他,也有点想把自己的心给他稍微摸一下。   就一下。   ……   “喂,阿寒,听说燕王终于醒啦?”   突然门口传来声音。   万般柔情,骤然打断。   慕广寒一瞬间直接退避三舍,等洛南栀和邵霄凌掀开帘子进来时,他整个人已经是距离燕王十万八千里远“砰”的一声坐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端严无比。   如此行径,倒不是他拿洛南栀和邵霄凌当外人。   只是,正因为是重要的家人。他在家人面前,得多少要点脸吧!!!难道要他们观瞻自己跟燕王沉溺二人世界地互相摸来摸去?多不像话!   洛南栀倒也识趣:“……”   “不错,此处既有城主照顾,天色已晚,在下与州侯就改日再来探望了。”   说罢,一把拉住完全没反应过来的邵霄凌:“病人需要静养,走了。”   邵霄凌:“喂!喂?!”   两人的背影还没消失,椅子就嘎吱的一声,燕王不由分说,一把将慕广寒整个捞回怀里。   和刚才不同,这次的拥抱有了明显扑面而来的独占欲。腰间被炙热的手臂用力箍紧,慕广寒最后挣扎往洛南栀的背影瞥了一眼——幸好他们是真的走了,并没回头看到他跟燕王迫不及待厮混在一起、没个正型的模样!   燕王冷哼一声,把他的头掰回去,不许他继续看洛南栀。   “燕止,你的伤……”   就在慕广寒张口,继续想说什么的时候——唇齿被重重磕了一下。   燕王吻过他那么多回,这还是第一次完全没掌控好力道,疼得很。   唇齿粗糙交缠。   小心翼翼的珍视,变成呼吸急促的凶悍掠夺。一时间,仿佛回到了皇都的漫天细雨。   吮吸舔吻,辗转碾噬。慕广寒却在沉溺缠绵中,莫名地想起他养的那只很像燕止的垂耳兔——前几天,他把它和书锦锦的两只兔子放在一起,想让它们交个朋友。没想到垂耳兔却生气了,他去喂食它们三只时,垂耳兔一把将吃食全部护住,一点不让另外两只碰!   简直是又霸道,又不讲理。   还以为它是一只不争不抢的好兔子……   好在最终,带点惩罚性质的吻,又变回了意犹未尽的缠绵悱恻。燕王很会亲,慕广寒被他亲得很有点欲火焚身的难受,腰部不听使唤地发软、皮肤浑身发烫发麻。他都不敢想倘若燕王不是重伤未愈,此刻两人又会是怎样一种不可收拾的景象,是不是得顺势胡搞起来?   无法纾解的欲念加上种种酸软的情绪,他越发难受。   最终分开的时候,靠在燕王身上喘息不止,自己都觉得羞耻。   也就只能拼命想点正事,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下贱,慕广寒努力定了定心神:“燕止。”   “嗯?”   “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咱们,怎么办。”   “……”   一时没有回应,慕广寒的羞耻心登时又默默放大了十倍。   可能是他的问法有问题,怎么此刻的场面,很有点像是他被吃干抹净后,在这找燕王负责?   笑话!   眼下情况,到底谁求谁。是燕王求他,从头到尾都是燕王该求他才对!!!   慕广寒陡然神智清明,腰杆一下就直了。刚要爬起来,被燕止一把摁下去,压在身下又好好地肆意揉搓了一番。   慕广寒:“…………”   他真的快要被气死:“燕止!!!”   只是对着他一通拱,堂堂西凉王,能不能干点正事???   “其实,好办。”   见他急了,燕王才勾起唇角,好整以暇停下来。   “你有办法?”   “嗯。”   慕广寒看他一脸笃定,倒是放了些心。却不想,那一晚,燕王竟给他卖起关子来了。   并未直接回答他办法是什么,而是拥着他,哄他入睡,承诺天亮再告诉他方法。   隔日天亮鸡鸣,慕广寒睁眼,燕王已经起来了。   正歪着头,对着床旁边是一张不大不小的圆桌,若有所思。   洛州侯府的西暖阁不大,桌上一张红色桌布倒是不俗,针脚细密织了百鸟朝凤暗纹,一道道流苏坠在旁边。   燕王将桌上花瓶挪开,桌布一拽,突然兜头就给慕广寒罩上了。   一时间,仿佛回到北幽那夜的红色“盖头”。慕广寒还在发懵,竟就这么被燕止一把扛了起来。   “喂,喂,你身上那么多伤!”   虽然,这好像也不是第一次——燕止这人,每次喝过他的血,都能突然回光返照一小段时间。塔底那次也是,断了好几根骨头,还能单手抱起他!   这次又是要闹什么?!   ……   邵霄凌这日清晨,也难得起了个早。   侯府门口,新组建的骑兵护卫军刚集结完毕,这可是他这段时日专程按照赵红药的虎豹骑的制式照抄的一支骑兵队伍,全是南越最训练有素的年轻人!   结果,这边新骑兵队还没撒腿跑开,那边邵霄凌就看到一个疑似燕王的人,一手提黄金枪,一手扛着一个被红布裹着的人,黑色战马一溜烟,从他们骑兵营旁边呼啸而过。   红布翻飞,底下的衣服,那是他给阿寒专门定做的!   “???”   绑、绑架?   “喂,等等,站住,西凉王,你这是要干什么!糟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抄家伙跟我追啊——”   脑子都要炸!枉他一早就跟阿寒说过,燕王危险,重病在床也应该绑起来才安全。可阿寒心疼他的伤,说什么都不同意。   果然他才是对的,就知道西凉贼人不可信!   这是想干嘛?把月华城主扛回西凉么?想得美!   邵霄凌带着骑兵队就全速追击,一路追到街角,跟另一支队伍差点撞上。   今年十岁的小少主邵明月,同小黑兔一起跟着参军沈策人在陌阡城历练,刚刚学完回来。   “三哥,你在干嘛?”   邵霄凌可没空理他:“西凉王!他!提着他的枪、用红布裹着城主,逃跑了!!!”   “……”   邵霄凌丢下这一句话就继续追了。留下小黑兔伸着手:“州侯,那个好像是……西凉‘抢亲’的习俗吧。”   邵明月:“抢亲?”   “是啊,西凉习俗,拿红布,带武器,象征性打退亲友,就相当于求婚了。家在附近的话,回家直接洞房。”   “家远,也可以抢到城外的山上。然后,两人幕天席地,生米煮成熟饭。”   “这个过程,是不能被打搅的。围观这个多失礼啊,咱们赶紧追过去阻止你小叔吧!” 第92章   一大清早,太阳初升,山中就已满是灿明光景。   青草蒸腾露珠,凉意散去。青草地上月见和菟丝竞相开放。   慕广寒被燕王放在青石之上,身上仍盖着那块厚重的红布。掀开一角,透过红色的流苏,他看到燕王给他采来了一大捧秋天的野花。   彼采葛兮……   慕广寒接过那花束。   阳光温柔照着怀中花瓣,月见浅粉柔嫩,菟丝白胖可爱。虽是随处可见的野花,可被燕王随手一扎,竟也十分的稀奇好看。   “……”心里咚咚跳着。   前所未有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这样的礼物,默默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而燕王送完花,就在他身边坐下,一如既往孤傲潇洒。   只可惜这次并没有能成功孤傲多久——一路逞能的结果,就是很快实在撑不住,直接枕着慕广寒的膝就躺下了。白发如瀑散落,整个人安安静静。   慕广寒心里一阵酸软,抚了抚他:“伤口又疼了?”   燕王摇头。   还逞强。   慕广寒刚寻思想说要不要再喂他几口续命血,手腕就被燕王抓住了,握在掌心。   “无妨。”   “一会就好。”   “……”   “燕止。”   山风一阵阵的,带着些暖意,忽停忽起。   “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   慕广寒垂眸小声道。手里抱着花,怀里睡着兔子,就这么坐在阳光下,心里多少有了一丝滚烫的预感。   他觉得燕止特意跑这么远,又一大清早找了个偏僻没人的地方,肯定是有什么非常重要的话要跟他说。   ……倒也是。   毕竟他作为这场赌局本来的胜方,该给的诚意、该交的筹码,都已一股脑地塞进燕王兜里了。   燕王血赚,但凡有点良心,也该知道投桃报李。   哪怕不喜欢,都得昧着良心装成很喜欢城主的样子了。更何况,慕广寒很清楚,燕止应该是多少有点喜欢他的。   毕竟,他颇有被人不喜欢的经验。   知道这次,不一样。   ……   慕广寒觉得,燕止把他骗来这里的理由,其实不难猜。   十之八九,应该是,准备了一些表白的说辞吧?   不禁默默有些期待。   其实昨晚都亲成那样了,有什么情话,当时在床上说也是可以的。又何必,专门弄个地方,还送了花。   弄得那么一本正经。   但话又说回来。“不懂爱”的燕王,搞那么大阵仗,慕广寒很好奇他究竟准备了什么样的甜言蜜语,才能配得上这阵仗。   难道,是话本里风花雪月般长篇大论么?   又或者,口是心非轻描淡写的短小精悍?   该不会还能看到燕止语无伦次吧,那他就赚大发了。   ……   结果燕王其人,一如既往地让人敬佩。   花都送了,却十分能沉得住气,竟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兔趴他身上开始假寐。要不是指尖始终在下意识地摩挲,慕广寒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   算了算了。   想必甜言蜜语对燕王这种人,亦甚是不易。   毕竟这也是个死到临头都不肯低头的主,不给他个台阶、或者小小逼迫一下,说不定他能一整天都死硬不开口!   “咳。”   于是慕广寒轻咳一声,主动找了话题:“其实,你让师将军给我带的那封信,从一开始就是空的,是不是?”   “……”   “你就是故意什么都没放,却不说。好让要我去猜那是什么,要我纠结于心,对吗?”   “把那些人一个个送过来,也是算计好的。”   “是打算来个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   “既都得逞了,燕王该是很得意才是。”   “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他继续等着。   半晌,燕王终于动了。   他凑到耳边,啄了一下。在慕广寒未及反应之际,又轻声说了些什么。   树语沙沙。   八月处秋,山中各色红的黄的、最明媚的叶,在风中轻轻摇曳。   燕王说出的话,其实和慕广寒想象中的,差别并不大。   但同时,又完全大相径庭,十分荒谬!!!   慕广寒甚至在僵硬茫然了半晌后,忍不住用力掐了自己一下大退,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听错了。   随即低下头,目光又落在身上披着的红盖,和手里捧着的花束上。   如果说,从清早到此刻他还始终多少云里雾里不在状况。时至此刻,终于是傻子都明白了燕王到底是在干什么了!   红盖烈马抢亲,那是西凉的……婚俗!   而南越这边则相对含蓄,是通过在山坡采摘当季的花送给心上人,以表定情之意。   春天采樱、桃和牡丹。夏季采荷、葵与栀子。入秋采月见、菟、与丹桂。冬天蟹兰与梅花。   对方若肯收下,便是答应了婚约。   他毫不犹豫收下了!   “……”   燕王见他久久没有反应:“城主曾经说过不止一次,让我嫁来洛州。不仅如此,还许诺了正室名分。”   “君子之言,不是还要出尔反尔吧?”   “……”   略微毛躁而不太开心的燕王,说实话,有种难得一见的鲜活与可爱。   但同时,慕广寒恍恍惚惚,更顿觉荒谬了。   他真的只以为燕王要表白。完全没想到,他竟会直接求婚!!!   所以当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猝不及防啊,又该是有什么反应?   同时反应过来的是,原来昨晚燕王的“办法”,指的竟是两边来一场政治联姻!慕广寒最初的震惊过后,忽然也觉得此事倒真未必不值得探究一番。   只是,若是商讨这个,其实并不用如此大费周章,昨晚直接同他商量就是了。   燕王却是一点没有敷衍待他。   即便是政治联姻,还是给了他一场像模像样、正式无比的求婚。   手中花束,烈马红披……看得出用心和重视。   “我不是……”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我不是不愿答应,只是,此事实在于礼不合。”   “哦。”燕王歪歪头,似乎在思考他说的话,“哪里的礼?”   当然是整个大夏的礼。   “那,又是谁规定的‘礼’?”   “……”   慕广寒本就晕乎乎的没彻底醒过来,一下被问得更有些晃神了。   是啊,谁规定的。这世上的束缚、规矩那么多。虽说一方执掌的上位者,一言一行千万只眼睛盯着,应处处拘礼,如履薄冰。嫁娶最门当户对的人,做最规矩的事,才能让百姓无话可说。   但。   只要不在乎人言的话,好像很多事其实也可以随便干。   古往今来,什么小妈变皇后,公公抢儿媳,孙子娶奶奶,父子兄弟骨肉相残,狸猫换太子,乞丐为帝王,主公好人妻……也多了去了,也就那么回事。   而且。   他之前一直绞尽脑汁,想着究竟要给燕王什么身份,才能成功将他留在西凉、又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还别说,还真别说!   联姻。   他过去从未往这个方向想。如今仔细一想,还真是,意外的……适合!   ……   邵霄凌最后是在山下被小黑兔追到的。   听兔一席话,犹胜被雷劈。   抢、抢婚?   抢婚是什么意思!西凉王脑子是否出了问题!!!   疯了吧,谁会答应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天下谁又能接受西凉王与月华城主突然喜结良缘?   但……   他转念再一想,这些日子,他可是眼见阿寒着对燕王那般挂心惦念、宠溺纵容,把人不管不顾带回来养。   前阵子,邵霄凌刚在醉香楼听了一出《一代妖妃》戏码。   没想到这么快就小曲照进现实。那妖妃,就是靠着魅惑君上破格进宫,最后爬上皇后宝座权倾朝野。而这燕王,如意算盘打得竟和这妖妃一模一样???   竟想通过联姻,从手下败将变夫人!   邵明月:“小叔,您再如何反对,咱们也得先回去再说吧。”   “总不至于真上去围观?于礼不合。”   “……”   邵霄凌最后只能带着乌泱泱的人含泪回去了。   一到家,就火速去找洛南栀商量对策。洛州侯一向如此,自己兜不住的事,就会果断找人帮着兜。   结果这么巧,李钩铃的参军那沈策正在洛南栀处汇报陌阡城的建设。三人一聚,直接开了个高层内部会议。   沈策:“其实此事情细想,也未尝不是一件喜事。”   哪里喜了???   沈策眯眼道:“州侯也不是不知晓,前段时日咱们接收西凉南方数镇时,北方一直有人在民间趁乱起势,煽动百姓所谓‘西凉千百年来不曾居于人下、宁死不降’云云。另有一点,其实按照祖宗礼法,西凉与南越皆为大夏天子之封州列国,不经天子首肯归顺南越,也确实于法不合。”   “但,只要联姻,一切迎刃而解。”   “……”   “首先,两地缔结秦晋之好,则西凉再无‘投降’一说。谁再作乱,便是破坏王上大婚其心可诛。再者,外域落云、印兰等国有先例,封州列国虽不可未经天子首肯而归降他国,但互相嫁娶合并却一切自愿。因此,只要城主光明正大迎娶燕王,从此南越西凉两家并做一家便是合理合法,以后就算那失踪的小天子再冒出来,也再无后顾无忧了!”   “更妙的是,落云和印兰国的那几本《公主出嫁记》,又在我大夏颇负百年盛名,人尽皆知。”   “每本的结局,都是公主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两国疆土合并。如此寓教于话本,多好跟百姓多解释!”   邵霄凌被说的哑口无言。   “但,书上这些出嫁的,好歹也是公主!燕王他、他……”   他像公主吗?”   沈策:“这又何妨。公主主公,本也没差。”   “???”   “大夏又不是没有嫁娶男子的先河。何况西凉本就民风彪悍,不拘小节,主公嫁了也就嫁了。而月华城主又一向无拘无束、风流之名在外。想必等城主垂涎燕王美色,纳之永以为好的故事流传天下,大家也是喜闻乐见的。”   “??????”   那日,从山上回来,城主背着虚弱的燕王。   燕王奸计明显得逞,兔脸下面唇角笑得意洋洋。邵霄凌是看他一眼就额角青筋就突突直跳,再看一眼慕广寒手里的野花,更是两边额角的青筋都跳!   想想这一年多,他送了阿寒多少名贵的礼物啊。   上等的帝王绿翡翠雕成的凤羽缠绕领扣,顶级红宝石和黄金打造的九龙冠,白玉蓝宝石星辰簪,东珠缀袖的冰丝袍,象牙双鱼如意锁……   他用名贵宝石丝绸养出来的城主。就被一个身无分文的落魄西凉王,拿一束野花给拱走了!   士可忍孰不可忍。   邵霄凌用了数日,才逼迫自己最终接受现实。决定各退一步。   联姻可以。   但,既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那就干脆冒个彻底。阿寒非要迎娶狡猾的西凉王,那时燕王的造化,别人羡慕不来。   可也不能就委屈了他,一定要举全洛州之力,给他富丽隆重、张灯结彩、丝竹管弦、十里红妆,狠地狠风光大办一场。让城主这婚成得日月昭昭、名正言顺,让全天下人都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他想罢,叉着腰蹦跶蹦跶地,就去把这话找燕王梗着脖子说了。   燕王:“……   后世记载,燕王曰:“善。”   ……   大夏王族大婚,历来就是仅次于天子封后的一等一盛事。   而今,皇都归于南越,天子又下落不明。月华城主迎娶西凉王的之事,自然更成了空前绝后、万众期待的不二盛事!   因此,这场婚礼的规格,那也必须得……嗯!!!   邵霄凌不怕困难,虽然并没有真的主持过王侯皇室规格的婚礼。但好在,小时候曾在西市古书摊淘到的厚厚《夏礼》终于排上用场。上面各种历朝历代繁杂礼节一应俱全,赶紧喊上大家一起研究!   “按夏礼,燕王需先行返回西凉一段时日……咳,待字闺中。”   “……”   “然后,由月华城主经南越官方,向西凉下一道婚书。”   “婚书之上,须有城主私印、月华城官印、洛州州印、州侯与都督私印等等。”   “待婚书送至西凉,西凉王需欣然应允。随即沐浴焚香、回告祖先。婚书也要盖西凉王印、国印官印,西凉众证婚人之私人印章等等。”   “……”   “因是西凉王王远嫁,为两方公平,过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之礼,按西凉风俗来办。请期、亲迎、拜堂与回门等规矩,一概遵守南越礼节由南越主持。”   沈策交代完,又不慌不忙从身后掏出一本黄历。   “二位请看。今年诸事皆宜的良辰吉日,共有以下几个日子。州侯同都督都认为两个月后的这日最为妥当,二位意下如何?”   “…………”   这还是都是大的规矩。   小规矩更是繁琐得让人头疼。沈策又拿出另一本更厚的《夏礼婚娶副册》。那里面,详细记载了从彩礼到嫁妆,从谢礼到媒人怎么选,礼服绣几朵花几只鸟、宴会蜜饯的糖渍该有几分,选取多少年的陈年佳酿,嫁娶当天新人夫夫的头发该怎么编,细节得让人叹为观止。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闲得发疯,才搞出这么些有毛病的规矩!   沈策在那不厌其烦地一条条念,直把慕广寒直听得如芒在背。他虽然能理解洛州众人的好意,但这也太过于没必要地隆重了吧?   不禁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燕止。   燕王却是一身轻松,事不关己地唇角上扬——甚至很是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慕广寒很想说,你,还笑,也不想想谁是新娘。   你才是这场繁文缛节大戏里面最不可少的一环好吧!   到时候有你凤冠霞帔、穿金戴银啃平安果……哦,离家时新娘还必须要“喜极而泣”呢。   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第93章   吉日定在两个月后的初冬时节。   佳期既定,自当将婚讯昭告天下。   那可真是……如沸水投石激起千层浪,民间反应盛况空前!   洛州虽去年就曾有虚构话本《洛州风云:西凉王嫁到》风靡一时,前阵子又有根据何常祺一些发疯言行,捕风捉影了一出《燕王与城主虐恋二三事》。   但却未曾有人当真。   毕竟,要怎么当真啊?   真去相信西凉燕王有朝一日,能真如话本所写一样嫁来洛州吗?若真有这么一日,那可就真是天要下红雨……结果他居然真要嫁过来了啊!!!   一时间,联姻之事成了整个洛州茶余饭后的热议话题,人人津津乐道。   而外州各地,消息所到之处,《月华城主风流史》更是销售一空,千金难求!   很多人买书就是为了看看,到底什么猛人!竟敢跟西凉王联姻?   也不怕新婚之夜直接被燕王一卯辰戟给干死在床上。太勇了,何等的艺高人大胆!   还是他迎娶,西凉王出嫁???   而深入研读城主情史之后,众人不禁感叹。有点东西啊这位城主!   情史丰富还有谁是他不敢搞的?也怪不得他一路纵横天下,西凉王都敢招惹!   而洛州百姓中,则不乏一些对城主爱得深沉者,很是唏嘘不平。   茶馆中,一人痛心疾首:“城主为洛州鞠躬尽瘁,为百姓休戚贡献良多!如今却还要为两地安稳无奈委身西凉王。实乃憾事一桩!”   实在是城主的“某些爱好”,过于深入人心。   ——城主爱美人。   可最终,却是与野蛮的西凉王联了姻,这着实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西凉人素以凶悍善妒驰名,只怕婚后,也不会许城主三心二意、再有新欢!   “一辈子对着那西凉蛮王,城主着实不易……”   “咱们应当去劝劝城主,何必委屈终身大事!联姻,联他鸟姻?大不了咱择日出兵,夺他西凉!又不是打不过。”   有人应和,却也有人摇头:“此言差矣,城主此举,实乃大局为重!”   “以我所见,城主绝非诸位所想,那般贪恋儿女私情。而是英明果决、心怀天下、目光长久、宽明博爱!一纸婚约巩固联盟,为的是长治久安、两地繁荣。什么美人?城主要的是留名青史、不世之功!”   一番话,众人心服口服,连连感叹:“城主大义!!”   “城主大义啊!!!!”   南越人赞颂城主大义,西凉人却只为燕王深感不易。   这几年来,燕王带西凉内修城防、外征千里,功在千秋。可惜天不遂人愿,好容易平定天下在即却突遭蝗灾,让多年苦心功亏一篑。   即便如此,燕王他、他还……   还肯为了百姓今冬的粮食,含泪委身月华城主!   旧时为国征战四方,如今为国爬上龙床。   不能登临九五,那就出塞和亲。   这是何等的鞠躬尽瘁,何等大义?   如今,西凉众人唯一的安慰,便是洛州聘书之上,明确承诺了包办西凉今冬油粮炭火,绝不使大家受冻挨饿。   此外,还定下通商贸易、种种利好。   也确实算是豪掷千金、诚心迎娶吧。何况早就听闻南越那边素来富饶,鱼米之乡,丝绸制品、新奇瓜果许多。如今两家结亲,西凉也能跟着沾光。   只是,唉。   苦了燕王一人。   要他以倾国倾城之姿,保全一国安泰!   “等一下,你刚说啥?燕王倾城之姿?”   “哪里来的这种传言?”   西凉茶馆里,同样聚着一堆人。   有人笑他:“你莫不是太久不出门了,连这个都不知道?之前继位大典,咱邻居的老吴家、老张家不都千里迢迢去王都观礼了吗?回来后哪个不是对燕王俊美不凡赞不绝口,说得语无伦次、热泪盈眶?”   “有这种事!”   “当然有了!!!你想啊,若非贪图燕王绝色无双,那月华城主怎会如此热心,送粮送钱上赶着联姻?我还听说之前北幽也是看上了燕王美色……咱们西凉真是无罪,怀璧其罪啊。”   “有这种事!!!”   消息越传越离谱,宣萝蕤都自叹不如。   真的,她都写不出这么剧情完整、结合时事的《关于红颜薄命美强惨西凉王被各方势力觊觎的一生》。   ……   昭告天下后,很快到了燕王该回西凉待嫁的日子。   这次燕王回去,既是风俗要求,同时也因西凉还许多事物亟待他亲自处理。比如一些顽固不化的宗族老臣,民间尚未平息的余党风波等等。   还有……准备嫁妆!   哪怕是西凉一般富贵人家,父母也都是提前三五年就得开始替儿女筹备婚嫁用品了。而今燕王出嫁,却要在短短两个月备齐隆重嫁妆,实非易事!   弄得师远廖和宣萝蕤也不得不陪燕王共返西凉、一同筹备。   慕广寒:“……”   燕王:“怎么,怕我不回来?”   这倒不是。燕王若是有二心,必不会拖到这等尘埃落定、婚讯昭告天下的时日,才又想着开溜。   更何况,西凉许多重臣,以及赵红药等人的家人们,也已早都被“请”来南越做客了。一堆人质在手,安全得很。   慕广寒不是怕燕王跑了。   就只是单纯的……舍不得。   其实除了求婚那两天,燕王异常彪悍,其余日子里,他还是很虚弱的,日常醒着的时候并不多。   好容易前几日看着有点起色,又要回西凉操心劳累。   “那你自己,保重身体啊。”   “……”   洛州码头,杨柳依依、船只轻荡。   燕王笑了笑:“嗯,阿寒,我也舍不得你。”   他张开手臂满满地抱了他,在他耳边蹭了蹭道:“你放心,两个月后我便回来。也会给你写许多信。”   慕广寒心中一阵暖意,亦重重点点头:“我也会给你写。”   “……”   燕王似乎还有话说,搂着他不放。   “怎么?”   “这两月间,”半晌,燕王撸着他的后颈,漫不经心道,“你不许,同那个洛南栀,过从甚密。”   “……”   其实,关于燕王待洛南栀颇有敌意这件事,慕广寒之前就隐隐感觉到了。   这个敌意甚至不是燕王来洛州以后才有,好像在南栀还是个大僵尸的时候,燕王就……   但。   总不能是,燕王这种不可一世之人,也会……吃旁人的醋吧?   慕广寒赶紧暗自摇摇头。结果被燕王一把摁住,西凉兔很不满意,露出牙尖尖鼻尖贴过来:“你还敢摇头?”   慕广寒一个激灵:“不不不,不是、不是。”   燕止“哦”了一声。那表情像是在说,你最好不是。   “燕止,”慕广寒努力解释,“全南越皆知,我与南栀,只是好友之谊。”   “嗯。”燕止微微勾唇,似笑非笑,“最好,阿寒与那位‘前夫’,也只是好友之谊,那就更好。”   “…………”   死兔子故意找茬!   慕广寒礼尚往来,清了清嗓:“说起来,我其实还有件事,一直没来及同你说。”   “嗯,是什么?”   “……”   “不然,等你回西凉以后,我再写信给你慢慢说吧。”   “哦?”   “先说好,南栀的事……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收到信后不许生气。”   “……”呵。   燕王挑眉一笑,一把再度将人捞进怀里。   鼻尖顶上,要亲不亲的。   慕广寒不习惯被那么近盯着,下意识躲了一下。然而燕王并不给他躲的机会,他好像真的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完全不介意他脸上的疤痕,指尖把他的脸捏扁揉圆,那么近而眼里只有笑。   须臾,他还是咬了上来。   俯首深吻,毫不掩饰欲望。慕广寒被他紧紧拥在怀里,只感觉温暖有力的手臂紧贴着微微颤抖的后背。   唇齿被咬噬、攻城略地,恍惚晕眩的应接不暇中,唯一的念头是,幸好,今日只有他一个人过来!   没叫洛州众大张旗鼓地来送。否则这么激烈……他以后不要做人了。   分开时,唇舌间都连着缠绵的水丝。   燕王粗糙指腹轻轻擦过慕广寒的脸颊,带着些不舍温柔。随即勾唇浅笑——他过去一向喜欢城主聪明厉害,可如今,却似乎更是喜欢他在自己面前被吻得晕乎乎、傻乎乎的模样。   也不知,城主这次,又干了什么坏事。   需得写信才敢跟他说,还提前要他不许生气。   有趣。   燕王人生在世,因所向披靡,不免常觉得人间无聊。唯有城主,总能给他带来惊喜。   又或是,惊吓。   他想着,再度偷了一个吻。又将人揉进怀中久久不愿放开。   罢。   无论是惊喜还是惊吓。   他都满怀期待。   ……   小舟逐渐远行,消失在烟波浩渺中。   犹记上次,西凉簌城渡口分别,他曾以为再无归期。   此次,却知燕王必有归时。   而下次相见,就是他们的成婚之日。这么一想,如梦似幻。   慕广寒不明白为什么。此次分别,他竟心中却并无太多不安。最近江湖之上很多传言,说此番联姻燕王乃是被逼无奈,他听了竟也不以为意。   多奇怪。   明明以前,越是虔诚,越是热烈,越是沉迷,越是不安,常禁不起一点风吹草动就心神不宁。   唯有这次,毫不怀疑。   可为什么?   是因为,笃信燕止很爱他么?   但其实,慕广寒至今也并非确定,燕止对他的喜欢究竟是只有一点,还是很多很多。   却是人生第一次,觉得不确定也无所谓!   婚约都昭告天下了,燕王以后反正都是他的人。所有二心,他收拾就是。把那骄傲的头颅撒上辣椒面,做成麻辣兔头!   ……不,做成兔头还是太可惜了。   燕王身材好。打仗又那么猛,咳。那物尽其用自然也。到时候就把他五花大绑关进小黑屋,不死不休。   所以。   所以说,他又真的爱燕止吗?   如果绝不放手、不死不休才是爱的话,他过去那种暗戳戳的卑微、一受伤立刻就跑的感情,又算什么呢?   但如果,以前那个才是爱的话。   他对燕止这,又是什么与众不同、奇形怪状的感情?   ……   燕王前脚回到西凉。   后脚,南越的婚书与满载彩礼的车队,便接踵而至。   “禀燕王,今日又有新粮运抵。附言:燕王最爱的菘。”   “燕王,今日又有新礼送到。附言:燕王最怕的辣椒。”   “燕王,今日还有一些精致小物送到。附言:给燕止送胭脂。”   自打回西凉后,燕王身体好得出奇的快,每天走路带风。   师远廖不禁嘀咕:“我看燕止最近,好像很是得意忘形。”   宣萝蕤:“每天都有礼物收,换你你也得意吧!”   又感叹:“没想到,月华城主还挺会的啊……”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这持续不断的礼物攻势,正是慕广寒向燕止反向学来的手段——数量庞大的彩礼,每天不停送了整整一个月。   就是要哄得燕王开开心心,让燕王成为天底下收到他礼物最多的男人!   然而,即使收了如此多的礼品,西凉仍有老臣觉得亏了。   “怎么不亏!咱们整个西凉铁骑不都给月华城主了啊?所以他送粮送礼,不也是应该的吗!何况,他们还不是从咱这也运走了不少木材、铁矿石、牛羊。这哪里是送彩礼,分明就是正常贸易往来!”   “胡说,若没有联姻,哪有这等便宜的贸易往来?”   “你们啊,见利忘义,完全就是满怀卖主求荣之心!”新型卖主求荣。   “什么叫卖主求荣,燕王那是主动为国捐躯!”   “要我说,燕王他就是沉迷儿女情长、失了斗志!竟屈尊降贵真的出嫁,明明还有拉拢东泽、反败为胜的机会……”   宣萝蕤这次回来,没少听老臣们互啄。   只能大大叹气。这婚结的,绝了,人家新人自己势均力敌天造地设,倒是两边亲友都觉得自己挺亏。   没几天,宣萝蕤收到一封城主来信。   信上说,最近有个消息,燕王听了可能会少许生气。让宣萝蕤帮着劝劝。   同时,城主的另一封信,也送到了燕王手中。   燕王看完信,直接给气笑了。   这天底下也就这人能把他气到这种地步。合上信直接没言语,整整两天气到没吃饭。   宣萝蕤:“……”   城主这是干了啥,能把燕王都气成这样?   很快,她就知道了。   因为,城主在知会燕王之后没几天,亦把这个消息昭告了天下。   东泽归顺。   表面说是归顺,但真正的昭告文书上,遣词造句一目了然,东泽从一开始就是月华城主的。并不是联盟,也不是献降。   就只是从一开始,就是他的而已。   只是一直藏着掩着没说,其实人家早就坐拥半壁江山啦!   “……”   此事一出,西凉众臣风向骤变。   “原来如此!”   “果然其中,是有我等不知道的秘辛啊。”   “燕王必是早就看穿这惊天秘密,那确实,无论怎么打都胜算不大啊。与其两败俱伤、民生涂炭。倒不如选择后宫之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共携天下!”   “燕王英明。”   “真真有先见之明。”   “真是大圣大明之举啊!”   “燕王眼光清明、图谋深远,又有才貌,以后也必能坐稳皇后之位。西凉大幸啊!”   ……   顽固老臣们终于开心了。   但燕王不开心!   “王上,城主又来信了。三封呢,您回一下把?”   “哦。”   “燕王,得回信才行,”宣萝蕤恭恭敬敬拿来笔墨,“若一直不理,让洛州那边误会咱们对婚约之事有二想,那就不妙了。”   “……”   燕王面无表情,乖乖提笔。   宣萝蕤一看,一大张信纸,歪歪扭扭两个字:口我。   不回则已,一回信就这么野?   她又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他写的是个“哦”字。   从燕王那儿出来,师远廖一头雾水:“我不明白,他到底在生什么气?”   宣萝蕤叹了口气,解释道:“他自然生气。本以为是自己凭本事赢了的,山穷水尽仍能扭转乾坤,也算是跟城主打得有来有回、势均力敌。”   “结果发现,人家原来从头到尾都在让着他。以燕止那性子,如何能受得了?”   果然,师远廖没听明白:“啊?”   宣萝蕤:“你想啊,东泽从一开始就是月华城主的,就是说,哪怕没有那场蝗灾,西凉多半一样会输。”   “也就幸好燕王一早狡兔三窟、投其所好,即便势均力敌之时,也不断□□城主。否则,咱们还真未必能在这全盘死局里,选到那唯一的活路!”   “哦。”   “那,选到活路,这不还是好事吗?”   是好事。   但是不开心啊!本以为是打的有来有回,结果却发现全程被猫捉的耗子了。燕王那性子,能愿意当耗子吗?!   “这,当耗子也总比死了强不是么?更何况,我觉得他也未必是谋算深远,指不定就是战场失意情场得意,歪打正着靠恋爱谈出远大前程!你还记得吗,之前在簌城的时候,他手爪子就天天放城主身上下不来!我看他挺乐在其中。”   “如今不正好?本来就想嫁去洛州,如今也嫁成了,还有啥想不开的!”   “……”不能聊天了!   ……   好在别人虽不懂燕王是闹的哪般别扭,城主却十分明白。   他反正是亏心事做得多了,也不差这一回。想着离新婚还有一个多月呢,继续海量礼物慢慢哄着就是。   谁知燕王这次着实气得不轻。   慕广寒很快收到那张鬼画符的“口我”。   几日后,宣萝蕤又来传燕王口信:“城主放心,燕王身体恢复不错。大婚的陪嫁品也已准备差不多了。只是……”   她顿了顿:“只是燕王此次特意嘱咐,按西凉旧例,大户人家出嫁,还应陪嫁数名妾侍。燕王想问,不知城主想要几个?”   “听闻之前在簌城,城主曾见过一位‘西凉第一美人’。不如掘地三尺给您找出,做为陪房一同送来?”   慕广寒:“……”   慕广寒:“………………”   真的。   要是燕王不提,他都要想不起当年那位温泉里的“西凉第一美人”!就,虽然那位确实乃人间绝色,惊鸿一瞥,甚是难忘。   但。   他如今,已不再只顾看脸了!他真的可以不看脸!!!   可时隔一两年,燕王突然旧事重提。   足可见怨念之深。   燕王猛于虎。他这惹毛了人家,看来婚后要倒霉呀!   宣萝蕤这次回西凉,给燕王带来的是城主又一封东拉西扯、献媚奉谄的长信,以及海量珍宝——月华城荀青尾专门为城主大婚的各种宝箱,顺流而下一个多月,才送到的!   “燕止快看,真的都是稀世珍宝啊!”   燕王:“……”   燕王:“哼。”   燕王不爽起来,还真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宣萝蕤绞尽脑汁:“咳,其实吧,如月华城主那般运筹帷幄、多智近妖。既有东泽在手,本大可早早出兵,又何必遮遮掩掩?要我说……”   燕止:“嗯?”   “要我说,他这么做,只怕都是为了最终这般费尽心机向王上逼婚!所以王上也莫太怪他了,城主为情机关算尽,也不容易啊!”   好容易,燕王似乎来了些兴趣。一旁师远廖却大大翻了个白眼:“小宣,你话本写多了。”   宣萝蕤:“……”   这傻子,我好不容易才快哄好了!   ……   慕广寒人在洛州,天气素晴。   可惜礼物一车一车,燕王仍不鸟他。   为解相思,他也只好没事摆弄几下燕王的鸟:“馋馋。你的那些姑姑姨姨叔叔伯伯们,是西凉人质。而你呢,是西凉鸟质。”   “有你们在,他生气也得嫁给我的。嗯?你说是不是?”   一鸟不够解相思,慕广寒还会时不时把小黑兔每天捉到眼前围观一番。   这天他又去找小黑兔,却在门口与急吼吼的邵霄凌撞了个满怀。   邵霄凌:“百密一疏!竟忘了新人画像!”   “没办法了,让画师照着他家小亲戚长大后的样子勉强一画吧。扑朔,你来,坐好。”   “啊?我?”   小黑兔连忙摆手:“不行的吧,拿我画不太行啊,我长得又不像燕王舅舅!”   “……”   邵霄凌与慕广寒异口同声:“不是都说,你和燕王一模一样吗?”   小黑兔愣了一下,脸上的情感递进,是疑惑——不解——恍然大悟——震惊且深感荒谬。   但。   就连邵霄凌都深深记得,慕广寒至少明确地问过小黑兔两次,【你和燕王一模一样?】   【是呀是呀,别人都这么说!】   两次小黑兔都是这么回答的!   “而且,全西凉都说你和燕王一模一样啊?”   这次被请来洛州做客的一众西凉贵族老少家属们,邵霄凌天天招待,大家也都是这么说的啊。   小黑兔甚感荒谬:“这,我同燕王舅舅一模一样的,是性格,而不是长相啊!”   “???”   “阿寒哥哥,别人不清楚也就罢了。你天天同舅舅在一起,你难道也觉得我们长得像吗?”   “……”   “按说,一般人应该都会觉得,燕王舅舅他,要比我好看不少吧?”   “……”   “好看,不少?”   慕广寒那天游魂一样飘回家了。   回去一整天都在发呆。小黑兔实属不该,在他即将大婚之前,突然莫名给了他一丝不该有的期待!   他真的一直一直一直都以为,燕王长得和小黑兔一模一样。   那……好看不少,是多少啊?   主要是小黑兔在慕广寒看来,实属长得一般。   以至于比他好看这个范围,实在是从中人之姿到人间绝色,都叫比他好看。范围巨大!   小黑兔撸起袖子:“这样吧,我给你们画一张我舅舅的画像,你们就明白了!”   然而。   小黑兔的画,和燕王的字一样令人不敢恭维。   怎么看,他画的都仅仅只是,一个鼻子两个眼。   没了。   当晚,慕广寒受邀请出席一场对西凉贵客的宴请。   但。   宴席之上,何常祺的父亲何大人真不愧是上一代西凉第一美男,如今都快五十岁了,仍旧风韵犹存。犹记当年西凉有一首诗歌“有男子兮卓姿仪,广袖飘飘兮世无匹。举止从容兮度翩翩,才情横溢兮众皆羡”,就是唱他的。   众人酒酣,有人恭维何大人。   何大人连忙开始与在场人互相恭维。何常祺、赵红药、洛南栀、邵霄凌等等一应在列,都被狠狠夸了一番。什么芝兰玉树、才貌双全……   等大家喝高以后,场外不在的年轻才俊们也都被点了一遍。   偏就无人提燕王。   估计,也就只是比小黑兔好看那么一丁点儿吧。   那也就够了,真的!   没有小黑兔好看也不要紧,慕广寒如今淡定得很。   反正燕王不管外貌如何,他都会喜欢就是了。又何必再想!   ……   很快,佳期已至。   婚娶前两日,晨曦的柔光中,红烛摇曳照着燕王身影在熏香弥漫的房中。,一群侍女环立四周,手中捧着各式锦衣华服、配饰妆奁。   有人娴熟地替燕王梳头,一缕一缕银丝编织成复杂的发髻,又戴上玉带金冠。   有人则替他整理绣着盘龙飞凤的红色嫁衣,挂犀角腰带,玉树临风光彩照人。   就连师远廖都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燕止真就是一直不打扮,这一打扮……也怪不得外面都传他是西凉国色,被月华城主强取豪夺!”   “不过话又说回来……”   “燕止长成这样,又那么能打。你们几个年轻小姑娘天天在他身边,真就不曾对他动心?”   宣萝蕤:“呵呵。”   “那我问你。你若喜欢男人的话,你敢要燕止么?”   师远廖:“……”   一下就懂了。   确实不敢!   不是“不敢高攀”的那种不敢,就单纯是太危险了、瑟瑟发抖的那种不敢。   实在是庙小盛不下大佛,燕王再吸引人又如何?   打又打不过他,他想法又奇怪。跟这种人成亲,能指望能跟他甜甜蜜蜜、真心换真心?   最多指望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吧。   新婚之夜把对象大卸八块这种事,别人干出来那叫耸人听闻。燕王干出来那叫太正常了毫不意外!   “……”   “……”   师远廖恍然大悟,也真怪不得月华城主之前每回都跑。   换谁谁不跑。   这么危险的人,简直像是话本里的俊美画皮、艳色山鬼。受不住诱惑就可能要命,不想死的都得跑。   结果,月华城主真猛士,跑了几回,收了!   很快,吉时到。   旭日东升,洛州侯亲自来当迎亲使,一如既往地排场奢华,身后一片红绸飘飘喜字高挂,巾幡繁复仪仗富丽。   身着红衣的乐师曲乐喧嚣,侍女们手持彩扇淑丽端庄。队伍前方几名身强力壮的男子高举大红灯笼,十里红妆一直铺到渡口。   沿途的百姓围观盛况,随着队伍的缓缓前行,簇拥之人越来越多。喜庆的仪仗如同一条流动的红色长河,一直流向渡口华丽的婚船。   启程成亲去了! 第94章   按照话本编排,燕王嫁入洛州时节,应是在深冬。   十里红妆映白雪,如诗如画。   而他真正嫁来这天,却是初冬。洛州秋景缤纷未褪。天空湛蓝如洗,几朵闲云漂浮。山峦之上层林尽染,地面落叶五彩斑斓。   这般绚烂鲜妍中,却又应景地下了那年的初雪。于是红、黄、绿、橙的叶子与白茫茫的雪交织,成了洛州入画的年景。   西凉送亲队伍清早便启程,一路风尘仆仆,跨越山川河流。燕王坐于红妆之中,一身华服,金冠玉带,却只觉得轿上摇摇晃晃太久,竟比打仗都更使人疲惫、腰酸腿疼。   尤其不明白的是——   既然清早一出房门便坐上轿子,更无论行船路上都待轿中,甚至连饮食也是从帘子缝里递进。   那他这一身隆重、束手束脚,到底打扮给谁看?   完全没有必要!   午后船至岸边,马车驶入南越地界。燕王忍不住在帘子上戳了个洞往外看。   南方的冬,与西凉太过不同。   不是辽阔苍茫、无边无际的白雪掩映着枯树。而是薄薄的白落在苍翠小松山、红梅枝头,红枫叶与银杏之上。又有一些晶莹剔透挂在白墙黛瓦的屋檐下,如珠帘般璀璨垂落。   半夜,车马终进了洛州安沐城。   灯火璀璨,无数百姓彻夜不眠、只为翘首昂盼西凉銮驾。喧闹欢呼中,轿内一盏晃动的灯火,衬得燕王眸子漆黑安静。   他竟在人群中看到了阿寒。   月华城主戴着斗笠,遮住面容,悄悄隐没人群之中。可偏就这么巧,燕止不过是从帘内往外瞥了一眼而已,就一眼认出了他。   明明茫茫人海。   但就是看到了他。   “……”   按南越之礼,新郎新娘婚礼当日前不得私下相会。但并没说,不能远远看着銮驾车马。   一条长街。   燕王就这么看着慕广寒一路默默跟着队伍,直到轿子被抬进洛州侯府。   阿寒……   他垂下眸,唇角上弯。黑玉琉璃的眸中透着隐隐暖光。   洛州侯府为了此次大婚,可谓煞费苦心。   在燕王待嫁的两个月里,府邸紧急扩建,原本背靠山峦的深宅大院直接扩宽了一倍,足以容纳整个婚礼操办。   如此费尽心思布置,只为给阿寒一场盛大的婚礼。燕王是那个沾了光的,邵霄凌原本想跟他好好夸耀介绍一番。   然而,作为迎亲使,连天加夜的奔波疲惫,让他实在双眼朦胧,困意袭来。   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只能努力抵抗瞌睡,迷迷糊糊向刚下轿的燕王寒暄:“这洛州亭台、冬雪池塘,后山还有一方温泉。都是阿寒说你喜欢才做的。呜嗯,天色已晚,你且好好休息,后天一早……”   燕王轻轻颔首:“嗯。辛苦州侯了。”   “不辛苦,你后天一早也要辛……呼。”   洛州侯站着也能睡着。   按《夏礼》规矩,像燕王这种远嫁的“新娘”,在抵达的第二日主要以休息为主,洗去一路的风尘、抹去疲惫,为第三日的婚礼养精蓄锐。   在这休息日,只有一项小小活动——蒸馒头。   南越习俗,新娘要在大婚之前,给新郎蒸上一笼寓意吉祥的带馅儿小馒头。   要求不高,一笼就行。   帮婚的亲友们还可以帮忙和面与调馅儿,新人只负责捏一些吉利形状,图个喜庆彩头就行。按理费不了什么功夫。   然而。   西凉人并不擅长蒸馒头!   正确地说,是不擅长蒸这种带馅儿的馒头。   毕竟这玩意在西凉不叫馒头,而叫包子。按照赵红药的说法:“谁没事喜欢包包子,有这功夫,何不直接烤羊肉?”   西凉众人一起点头赞同。   但,既然面粉已经送来了,大家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很快就发现蒸馒头竟不比打仗容易,轻重很难拿捏!   捏得轻了,馒头不成型;捏得重了,面团又会直接被揪下来。   于是本该祥和平静的一天,就在几人互相嘲笑对方手拙的鸡飞狗跳中度过。又因实在蒸了许多锅歪七扭八的练手品,几人从早到晚成锅成锅地吃馒头。   最后,内务大管家书锦锦不得不撸起袖子,亲自来手把手教学!   生活不易,燕止学艺。   好在燕王一向天赋异禀,学习能力非凡。有了书锦锦指点迷津,蒸馒头技艺那叫一个破竹之势突飞猛进。   赵红药:“……”   真神奇,新出来的一锅,竟能勉勉强强看出来小动物的形状了!   狮子,虎,狗……哦,应该是狼,还有一个是小鹿。   等等。   醒狮将军何常祺,虎贲将军赵红药,贪狼将军宣萝蕤,见鹿将军师远廖?燕王这是给他们蒸了个西凉门面一家亲?   ……   那日书锦锦回去路上,全程都在迷惑一个问题。   燕王他……长那样?   他长那样?   她实在没忍住,去找了好姐妹李钩铃:“何以你们都那么淡定?难道只有我一个,觉得那燕王风姿绰约,俊逸不似凡人?”   李钩铃闻言愣了一下,仔细回想,才发现她好像还真没注意过燕王具体长啥样。但毕竟宛城那一夜,她几乎命丧燕王之手,无论怎么想,也就只有獠牙、恐怖、不像人!   书锦锦急切追问:“你真不觉得他容颜倾城??”   李钩铃摇了摇头:“不过,我不觉得也正常吧。咱俩看男人眼光,不是从小就南辕北辙么?”   “……”   书锦锦充满自我怀疑地回去了。   诚然。她和阿铃确实从小看男人的眼光天差地别,从来不会抢。   可是。   但当一个人的容貌气质,过于超凡脱俗的时,不是理应能够统一所有人的审美吗?比如洛南栀,俊美清雅、遗世独立,从来就无人提出异议。   而在她看来,燕王的惊艳程度,甚至比洛南栀还要更胜一筹。   真就只有她一个这么认为?   正想着,夜色渐浓。   书锦锦居然在月下大街上遇到了慕广寒。   “城、城主!您不是,明日就大婚了,为何在此徘徊?”   即将与那等神仙般人物共结连理,他难道就不兴奋期待?   居然在新婚前夜,还能像个游魂一样,一脸平静地在街上飘荡!   见了鬼了,怎么所有人都那么淡定。   真的只有她一个觉得西凉王乃人间绝色么?   ……   慕广寒整个人游魂一样,是因为他已经一连几天都没睡了。   自然硕大的黑眼圈,像死不瞑目的鬼。   他其实很想睡,但无奈,就是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成亲啊……   他闭上眼,过往一幕幕浮现。很惋惜的是,与燕王的第一次交锋,他其实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在乌恒,帮卫留夷御敌。当时燕王就名气很大,他却没当一回事,顺手就打了。   甚至放火烧他时,都没多看一眼。   那个时候他哪能想到,两个人会从萍水相逢,到死咬不放的宿敌,再到如今……   长相厮守。   看啊,缘分有多不可思议。   从白发恶鬼,到大兔子,再到大冬天被温暖被窝包裹的安心缠绵,和黑暗之中分享岩壁上一点点水的相濡以沫。   在那个黑暗里,他们不知道亲了多少次。   “……”   连大婚前的休息日都生生睡不着,他也就只能吊死鬼一样拖着,晚饭时,洛南栀抱来一笼点心。   不是慕广寒熟悉的芙蓉樱草糕、水晶丸子,而是一锅朴素的面点。   奇形怪状,他过去从没见过。   咬了一口,点心面皮也不是南方的绵软,而是十分有嚼劲。以为是甜甜豆沙,却是白菜肉馅儿。   “……”   慕广寒想着,好歹明天娶亲,总不能憔悴枯槁。至少也得把体力吃起来点,于是大口。   洛南栀问他:“阿寒,好吃吗?”   他点头:“嗯。虽卖相不佳,但吃着还行。”   “……”   洛南栀抬眼:“霄凌,你是不是忘了说什么。”   邵霄凌一拍脑门:“啊啊啊,我还真忘了!”   慕广寒这才知道。南越婚俗,新娘婚前亲手做了馒头送过来,男方按理是要对这些馒头发表一些一语双关的溢美之词的。表面夸食物,实则夸新娘。全捡好听的夸!   结果他说了啥?   哪有说人家新娘“虽卖相不佳,但吃着还行”的?幸好西凉那边也不太懂婚俗,没有派媒人专程过来聆听!   ……   燕止亲手做的馒头啊。   他还会做馒头呢。而且,这馒头形状还有深意?   慕广寒细看。此刻蒸笼里剩五只馒头,只只奇形怪状。   他非常勉强地辨认:“这……好像是想做一朵夏荷?”   “这个扁扁的,倒像个扁壶酒瓶。”   “旁边那只,好像是宝塔。”   “另一个……”   他突然不言语了。   暗戳戳地耳根子泛红。因为突然意识到,扁壶酒瓶,似乎是他们初次狼狈为奸,他骗燕王喝的那瓶辣喉咙月华城丹桂酒。   莲花则是战后乌城,他们在河上一起放的灯。   第三次见面,他去西凉,馒头是那座水祭塔。   第四次在北幽重逢。   那馒头是长条的,上面有着两股交缠的花纹。一股是馒头本身的素白的,另一股则洒满了黑芝麻。   ……   慕广寒再看看自己手里。   那只已经被他啃去一半的,形状肥圆,尾部微翘,还能看到短短的兔子腿和尾巴。   那是一只被啃掉了兔头的,白菜……咳,菘馅大白兔。   这一刻,心里陡添羞耻。   只能垂眸小小口,细细啃这只兔。   肉馅经过麻椒的腌制,口感酥酥麻麻,甜咸交织,鲜美无比。让人飨足的味道在口里缓缓融开,他又去看最后一只。   弯弯的,是个月亮。   最好认了。   只是连在一起,就成了他们的塔、灯、桂花酒,还有被他偷偷藏着的那一支结发白首。月亮是广寒。广寒宫里有西凉月兔。   干嘛啊……   慕广寒只能庆幸,洛南栀他们不知道这些,并看不出其中深意。   不然可真要被笑一辈子了。   他埋着头,越吃整个人的脸越像这些馒头一样,快要熟透了。   ……   当夜,慕广寒跟自己说,今天必须要睡了!!!   闭上眼,睡一觉,醒来什么都有了。   有家,有兔。   心心念念的一切。   “……”   但可能是六个馒头吃太撑了,依旧睡不着!   所以才会大半夜的出门游荡,像个游魂遇到书锦锦,也不记得说了啥。   很快,他又游荡到了邵霄凌府邸外。   里面竟已熄灯了,一片安静。   倒也是。燕王那种人,什么状况都睡得着。   慕广寒又一路往前飘——也罢,失眠就失眠吧。这天底下,你随便抓个人,跟他说他明天要娶西凉燕王为妻,就看哪个不失眠。   不仅失眠还得吓哭。   再往前走,竟不知不觉到了月神庙前。拓跋星雨正在一边值夜,一边啃一篮子桃花酥:“寒哥,新婚快乐。来,尝尝钱奎亲手制的桃花酥!”   “寒哥,您是要进去为新婚祈福么?”   “……”   桃花酥竟是桂花味儿的,慕广寒浑浑噩噩啃着,就这么走进神殿。   都吃完了,舔了舔最后手指上裹着的豆沙,才反应过来在庙里吃东西好像是不敬之举。   而他似乎也本不该来此。   明明只是碰巧路过,可偏偏在这的是大司祭的族弟拓跋星雨。而之前那一枚黑光磷火,也被供奉在这座神庙里面,吸收天地精华与洛州香火。   弄得好像他过来,是特意来看顾苏枋似的。   那天后来,顾苏枋就突然消失了。慕广寒也不知道他究竟还在不在这黑光磷火里,也没能跟他好好道别。   “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你问我燕止哪里好。”   “……”   神庙内,月光洒落,朦胧模糊。慕广寒垂眸,像是喃喃自语。   “他是很好。”   “但,也不止因为他好。”   “我当年,遇到你的时候……太年轻。”   “既青涩,又幼稚。”   “那个时候的我,其实,没有足够的成熟和智慧,去支撑一段坚韧而真实的感情。”   “……”   尽管,支离破碎的零星回忆,始终拼凑不出当年的过往。   可就在仅有的回忆里,有时候慕广寒也会问自己,当年真是都是南越王的错吗?   会不会,其实是他的错……   因为那个时候的他,太过年轻,纯粹地认真,和执拗地虔诚、同时太过沉重。总是满心不安惶恐,禁不起一点点的风吹草动。   在那样的不安中,他知道,越是迷茫而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越只会离得更远。   那么多年,他始终向外寻找着缺失的部分。想要找到什么人,填补他的裂痕。   可最终,他其实,反而是在最勇敢无畏的战斗与博弈中,找到了完整的自己,和所有心心念念想找的东西。   “所以……”   他觉得,顾苏枋应该可以对他放心。   他一定会过得幸福。   这并不是一句空许的愿望。   因为他很清楚,他和燕王,都已经将那种强大的能力修炼的炉火纯青——都可以游刃有余、成熟稳定地,在彼此面前十分高水平地发挥,达到优异的做人水准。   哪怕不乏试探、筹谋、刀光剑影的斗智斗勇,那也是他们把彼此当成最值得尊敬的对手,心照不宣的最高致意。   所以,这怎么会婚后不幸呢?   两个人八百个心眼子,都在对方面前做最好的自己。然后算计着怎么略施小计,让对方多沉迷自己一点。   肯定是会幸福的。   “那,我走了。”   “我去结婚了。”   他说着,摸了摸胸口,顾冕旒曾经赠予他许多珍贵之物,但唯一留下的只有那枚戒指。他其实觉得他应该把萤石戒指还给他。   可那枚戒指,早就已经是燕王的了。而小兔子戒指则如今戴在燕王的无名指上。   他再没有什么,能还给顾冕旒了。   ……   慕广寒并不记得自己最后怎么回去,又是如何沉入梦乡的。   只知道隔日清晨,天还没亮,他就被邵霄凌薅起来,洛南栀摁住他梳洗。   大婚当日,就这么到了。   好在有洛南栀帮忙据理力争,他的婚服,才终于不是邵霄凌给他挑的那件珠光宝气、坠满七彩大东珠的夸张七层七色大礼服。   而是一套简洁的大红色男子猎装礼服,显得他宽肩窄腰,腿长身挺,气质潇洒。   半块金色面具遮住他半张脸,只露出高挺的鼻梁。   晨光熹微,慕广寒对着镜子。面具下那半张脸隐匿在阴影里,只显得他轮廓深邃。其实他本身的长相也还算俊朗,这……若不认真看的话,好像也能骗一骗人?   邵霄凌:“何止能骗人,亏大了都!”   “看看咱们阿寒,这一表人才,那个白毛西凉鸟王,哪里配得上?”   “罢了罢了,事到如今,也没有悔婚的机会了。”邵霄凌一把捧起慕广寒的脸,一双黑瞳很是认真,“阿寒,你啊,别总想着对别人好,也要对自己好一点。”   “要记得,他是来加入咱们这个家的,不是来作威作福的。婚后敢不听话,我和南栀家法伺候!!!”   “~~~~”   他说着,嘟嘟囔囔的,又抱上去了。   他以后绝对要充当恶毒公爹,两只眼睛都死死盯着燕王。他最好一直知书达理乖乖的,若是不乖,呵呵。   还是觉得亏。   这么好的阿寒,就便宜那西凉王了!!!   ……   同一个清早。   燕王那边同样是天没亮就起来了。   宣萝蕤帮忙梳妆,赵红药在一旁围观。就见宣萝蕤梳子撩起燕王额前发丝,燕王又给压回去。几番来回,赵红药一把抓住燕王爪子:“你在干嘛?”   宣萝蕤无奈:“别提啦,他昨晚没睡好。”   “啊?”   “大婚前夜,喜悦难抑吧。弄得今早眼睛的颜色有些怪。”   “哈啊?”   赵红药皱眉,捏着燕王下巴抬起脸。   “……”   只有最为亲近的战友知晓,燕王身上,确实有着许多常人无法解释的特点。   比如他的发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黑。据赵红药多年观察,燕王独处且心情放松时,他的发色多为黑色,眼眸也呈现深邃的黑。   但作为西凉野生动物,一旦提起精神、唤起警觉,就又立刻炸出白毛。   燕王的眼睛,通常也以黑色为主。   但在受伤或睡眠不佳时,那黑里就会带上点奇异的瑰丽颜色。有时会偏棕,有时微微发蓝,有时甚至会是漂亮的湖水绿或者金色。   唯独今天,这颜色见所未见。   “……”   “哈哈哈哈,”赵红药很没同情心地笑了:“今天这色不也挺好看的吗?绚丽多彩。”   她说着伸出手,一股脑把燕王额发全部往后梳:“露出来露出来,新婚之日还不把额头梳干净,成何体统?”   很快,燕王打扮好了。   头发梳好,露出额头,枭雄味儿没了,一股莫名的高雅贵气。   赵红药和宣萝蕤左看右看……这张俊美的脸,这从容气质,都快要跟那个清心寡欲的洛南栀一样仙气飘飘了。   很难想象这么温文尔雅的家伙,是那个跟他们一起茹毛饮血、不修边幅的燕王。   “还真是人靠衣装啊。”   “这打扮起来,也太有欺骗性了!!!”   西凉众臣大都出席过燕王继位大典,早就知道他长啥样。只是在老一辈人看来,还是那种大脸方脸、粗犷强壮、一身正气的男人更合意。总觉得燕王过于惊艳,乃至妖邪,那张脸露出来上阵杀敌更不合适。反而平常粗犷不羁西凉男儿的样子看着顺眼。   而最近,他们都在洛州待久了。   开始逐渐学会欣赏江南风韵。   加之燕王今日华服简约、气韵高贵儒雅。   老臣们不得不感叹,燕王确在长得很让他们在洛州人跟前有面子。但太好看了,又觉得有点亏。   这么一颗水灵的西凉大菘,就被拱走了?   ……   吉时到,钟鼓起。   慕广寒沿着那长长的回廊缓慢前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朵上,没有真实感。   新婚当日的仪式并不复杂。   主仪式在侯府专门搭建的华贵喜厅内进行,宾客们已经纷纷落座。喜厅两侧,蜿蜒着两条长长的环形回廊。新郎新娘各从东西侧单独步入,红帐重重纱影,宾客只能隐约看到两人身影,却更添意趣。   回廊之中,各有小节目。   咬平安果、画喜灯、喜帕猜谜、喜钱祈福等。好容易走到最后一步,新人互赠吃食。   端到慕广寒面前的,是一盘甜甜的西凉火枣和杏子糖。   慕广寒:“……”   而他给人家准备的,却是桂花佳酿与麻辣兔头。   复刻当年乌城的辣兔陪酒越吃越有。原以为会让燕王会心一笑,如今却觉得自己十分邪恶!   幸好只用吃几口。   吃完,漱口。   钟鼓阵阵,长廊终于走到尽头。   有人唱:   雝雝玉佩,清酤惟良。   粢盛具列,有飶其香。   怀其徽范,德洽无疆。   于兹燕止,降福穰穰。   走廊尽头就是金碧辉煌的喜台。喜台周围不同之前的重重纱影,只有一层薄薄的蝉翼红纱。   那日,小雪纷纷,却又阳光普照。   燕止的五官轮廓隔着红纱,有种朦胧的、惊心动魄的好看。慕广寒心中一动,又想起小黑兔说过的“燕王好看很多”,突然步履紧张,甚至有些同手同脚。   “……”   行了行了,不许期待过高!   可万一,真的还挺好看,那要怎么办。   他好像,也配不上特别好看的人……   微风撩动红纱。   慕广寒捧着一把如意,穗子一晃一晃。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应该都是这几天七荤八素给困的。搞完今天白天,他得好好回去补个觉。不然这一脑袋浆糊,背好的婚礼流程都快记不全了。   催促的钟鼓声响起。   他深吸一口气,如意挑起面前红纱,缓缓拨开。   “……”   “…………”   “……”   “…………”   这日,慕广寒的南越猎装,是一种有点接近于劲装的礼服。比起南越常见服饰,更类似于西凉风格的挺拔利落。   而西凉王身上穿的,却是严整的南越礼服,红衣曳地、长身玉立,一扇遮面。   就那样躬身垂眸恭拜夫君,然后缓缓撤扇。   红纱从喜台的四面八方缓缓落幕,一丝雪花飘然而至,落在一大片无尽的红妆之上。   话本里写,“燕王银发如雪,妆点着大红色喜服,天地间只有两种颜色”。   随即,他抬起眼。   凤眸如水,流转映着璀璨明光。轻轻一动,仿若湖面涟漪扫开万点粼粼万丈波光。   春风卷帘,红绡帐暖。吊玉琉璃,琳琅有声。   “……”   “噗——咳,咳咳,呜呜,咳。”   邵霄凌坐在最前排,默默呛了一大口酒。幸得洛南栀不着痕迹拍拍,不然真一口气没上来。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台上。   这谁。   就上头那男的。一身红衣,风华绝代那个。   谁???   他不禁暗戳戳环顾身边,简直要疯,怎么大家都那么淡定?   邵霄凌不知道是,除了素来淡定的洛南栀,他身边就没一个淡定的。虽说都是久经沙场的将领,什么泰山崩于前的场面都见过,但也在这一刻,集体僵直发懵。   按说,西凉送过来的,跟城主拜堂的对象,也不能有别人。   所以,西凉王原来长这样啊。   “……”   西凉燕王长这样?长这样?长这样?   这合理吗?   去问问那些说燕王长得青面獠牙的话本,那些被燕王名号吓得啼哭不止的小孩,这合理吗?对着这张脸谁哭的出来?   李钩铃终于动了,默默闷了一口酒。   沈策跟随。   拓跋星雨跟随。   钱奎跟随。   一切默默都在酒里。也幸好路霆云老将军在外头驻守没来观礼。不然他老人一把年纪了,未必受得了这刺激哟!   ……   与南越不同。   西凉那边,赵红药暗暗拍桌:“赚了!”   所有西凉人没有想到的一件事——月华城主其实,一直都没看清过燕王到底长啥样。   所有西凉人没有想到的另外一件事——他们其实一直看到的月华城主,也挺失真的。   主要是他们每回叫月华城主,要么他面具掉了,要么就是披头散发,要么浑身是血,总之常常狼狈万状。所以西凉众人其实也没怎么见过他遮住半张脸,好好打扮过、收拾利落的样子!   眼前,半张疤痕密布的脸被面具遮住。   整个人清峻高挑,未被遮住的半面俊朗不凡。   就……   这也不丑啊。   赵红药转眸与众人目光交汇。个个都是疯狂点头,欢欣鼓舞。   原来这西凉大白菜也不算白被拱,不丑就是赚!这燕王以后日子是有过头的啊!   ……但,说起来,城主他怎么不动了呢?   “新娘”都行礼了,新郎官应该赶紧还礼才是。他的还礼呢?   平日里反应挺快的月华城主,也不知道今天咋了。还礼动作至少迟滞了半柱香的功夫,且僵硬得令人不忍直视! 第95章   慕广寒当然也不想在大婚仪式上失神。   婚礼一切流程,这两个月内,他早在心中演练了千百遍。如何还礼如何行止,滚瓜烂熟。甚至这喜堂都是他亲自监修,每一件装饰,每一块木板位置都了然于胸。   然而。   当红纱落地,金扇移开。红妆白雪之下烛火摇曳,那个人缓缓抬起灼灼明眸。   四周一切钟鼓乐声、人语喧哗,都化作了缥缈云雾、镜中花影。那一瞬天地无声,长河静谧,世间万物都坠落沉溺在眼前人的星眸之中,再一同缓缓汇入无尽深海。   他无法动弹。   一身红衣僵立,口干舌燥。   点点飘雪,在天地间簌簌飘落。烈烈冬风,盈满了喜服红袖。   他却仍是浑浑噩噩,不知要怎么正常地让胳膊听话。腿也灌了铅一样,迈不动半步。   ……大概是他太过明显地在犯傻。   燕王轻轻勾起嘴角,慷慨地向他伸出了手臂。   他才终于在那失魂落魄中找到了难得的依靠。外面大雪纷飞、寒意逼人,唯有此刻身边臂弯温暖坚实。冰雪一团团的落在肩头,他的手心和后背却微微出汗。   就这样,他像个飘忽幽灵,被燕王牵到神坛之下。   站定后,才又偷偷看了身边人一眼。   高挑挺拔的身形,银发沾染了丝丝晶莹。炙热的体温,淡淡幽兰香,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模样。唯独薄唇因为烈酒与麻辣兔头的缘故,比平常更为鲜艳。但优美的弧度,也依旧是他。   ……是燕止,没错啊。   所有细节,与记忆中的模样并无二致。   可纵然知道是他,却仍是心如擂鼓、绪乱如麻。身体的血液好像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半凝固状态,炙热,又缓慢。   大概是被他一直盯着的缘故,燕止亦微微侧目瞧他。   烛火明动,那双眼睛流光溢彩,温柔之中带了些许促狭。   最近,燕王似乎格外喜欢看他犯傻的模样。总是饶有乐趣。   “……”   被这样瞧着,慕广寒也僵硬地扯出一抹浅笑。   钟鼓之声继续。   明烛冉冉,仍像一场梦境。   拜堂的动作,亦曾认真练过多次,一大堆的三叩九跪,先拜神明,回身拜亲友,然后躬身对拜。   目光却忍不住,总是贪心地落在燕止身上。   他的侧颜是陌生的优雅庄严。好在袖口的花纹,仍是活泼的抱月小兔。   戴着各色戒指的修长手指亦如平常,萤石闪闪。   其实。   如此好看的手,优美的唇,挺拔的身形……这个人还生成什么一个模样,他本应有更好的想象才是。   却怎奈无数刻板的描述,总是将西凉王形容成可怖的怪物。偏又无人质疑、无人反驳,他便也就……傻傻地信了。   明明,曾有过一些征兆端倪的。   比如他数次离开西凉,官方和民间出来的话本编排,很多都说那是一场“功败垂成的美人计”。   美人计。   是啊。西凉献出第一美人,还有什么比这诚意满满的美人计?   他却浑然不觉!   ……   拜神之后,喜宴仍尚未正式开启。   二人需先行向对方宾客敬意,再一同携手向全场宾客敬酒,才能正式开席。   婚酒滋味醇甘,有桂花的清冽。   面对西凉宾客,慕广寒虽熟记敬酒说辞,侃侃而谈,但心中乱绪只比台上更甚。   好在西凉人今日待他,都异常友善。   个个目光灼灼、满是热忱,就连最爱追着他咬的何常祺,也难得没有为难他。   这群西凉人,似乎至今都以为……他是道心坚定、太上无情,竟能一己之力生生抗住那般天大诱惑。   因此集体高看了他一眼。   “………”   这可,真是。   天大的误会!!!   他若真能抵抗得了那么大的诱惑,就好了!   慕广寒是自从当年温泉惊鸿一瞥看到无名大美人后,就对自己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什么冷漠无情、心如止水。   真的看到了好的,还不是瞬间心动,死而复生?   就他这人,只要死不透,就还能继续舔!而如今又知道了,当年那位温泉里的绝色美人,不就是一直在他眼前晃的燕王本人?!   也怪不得当年,掘地三尺都找不到。   而这个误会竟然时至今日都没有解开。燕王上个月同他赌气时,还说什么要把那位拉来给他做陪嫁。   呵呵,我陪嫁我自己?   慕广寒深吸一口气,实在是哭笑不得。   忽然觉得婚后生活,未必有他想象中来得的……轻松。   因为,他好像又一次低估了燕王。本以为燕止的厉害之处始终是洞察人心。甚至能以宿敌之身、屏除一切外貌、立场、礼法、猜忌,让人违逆天性也要甘愿沉沦他编造的温柔乡。   慕广寒本以为这就已经是逆天强悍,然而实际上燕王的战绩——   先单凭温泉美人惊鸿一瞥,屠戮得他死去活来。再用优秀的业务能力,成功让他学会爱人不看脸。最后在大婚之日,又靠脸生生单方面屠杀了他一回。   把他哄来结婚的部分,原来只占实力的三分之一。   呵,呵呵……   胡思乱想之际,两边已互相敬完对方宾客,应在回廊尽头交连处相会,再去共敬一圈。   回廊尽头四下无人,只特为新人备了些醒酒汤放着。窗外白雪纷纷。   慕广寒去盛了碗汤。   忽然就被红袖从身后揽住。手一抖,药香混着燕王身上香风郁郁,染着一丝笑声,温柔低沉。   “阿寒。”   “今日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   他将他转过来,指尖磨蹭他眼眶下隐隐一圈暗沉:“没事吧,确定不是病了?”   “……”   “……”   慕广寒屏息凝神,慌乱得不敢看他。   明明燕王以前也喜欢没事就对他动手动脚。裹着被子同床共枕也都睡过无数日了,所以无论是此刻的搂腰,还是贴鼻尖。亦都本该见怪不怪。   但。   以前他贴过来,不过是大型野生动物在贴贴。可如今呢?如今呢!!!   如今眼前人那双眼睛里,仍有野兽的气息。沉炽而温柔,犀利又平静,凝视着他,带着一丝夕阳般绚烂的华美。   然而,还是过于好看了,好看的让人心塞。   慕广寒不得已努力躲开目光相触,怎奈躲不过幽香缠绵。暗暗咬牙,浑身血气上涌,整个脊背都在不受控制地战栗。   直到那修长手指捏住他的脸,逼着他对视。   “……阿寒?”   慕广寒恍恍惚惚,听到脑子里微微嗡了一声,有什么东西断了,啪叽。   身体骤然一松,有种物极必反的解脱。   突然整个人不僵硬了。   ……   等从回廊里再出来,月华城主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神清气爽、神采飞扬。   敬酒流畅自如,潇洒肆意,如在战场上决胜千里。   身侧,燕王挑眉。阿寒总是那么有趣。一会儿呆呆傻傻,一会儿又光华万里,也不知脑袋里又究竟装了什么奇思妙想。   按说,为军师将领者,最应喜行不于色。偏他不一样。明明在战场上思虑周全,谋略过人,但仔细相处,情绪又总会挂脸。   喜欢什么,不喜什么,何时被诱惑,何时又缩进壳里。总是那么明显、一目了然。   所以……   他此刻,正常是正常了,但似乎又有些太过正常——就连看向他的眼神,也变得平静端正、清澈坦然。   完全不是适才那种傻乎乎、梦游一般,迷恋又垂涎的模样。   “……”为什么?   上一次他那么坦然、那么心无旁骛地看自己,都已经市乌城放灯之前的事情了。   敬酒完毕,筵席终于开始。   邵霄凌:“阿寒阿寒,这里!给你留了位,赶紧坐下吃几口。”   新人也不是铁打之躯。一上午的流程,又喝了那么多,不趁着此刻赶紧吃几口菜怎么行?当然,邵霄凌其实还有一肚子话想对他说,核心思想——阿寒,是我误会你了。   原来燕王长那样,你倒是早说啊!   一下子所有事情都合理了。   合理得不能再合理。   宴席一半,喜台上演起了南越特色戏剧。婚礼未完,午后还要互换文书、再次祭神。而燕王那海量嫁妆,包括绸缎成衣、裘狐皮服、冠履靴鞋、珠宝首饰等,也一一抬进来展礼。   也就唯独此刻,新人能得片刻休憩。   慕广寒根本没吃多少,就开始发呆。   邵霄凌调侃他:“这才成婚就望眼欲穿啊。以后天天都能瞧见,还看不够?”   慕广寒并未回眸,只喃喃道:“……你看他的手。”   “明明是拉弓握剑的手,却那么漂亮,似乎也适合抚琴。唉,若能听他抚琴一曲,死了也值。”   “……”   “也不知,那般好看的手,愿不愿意给我摸摸啊。”   “???”   邵霄凌总觉得这话,听着哪里有点不对劲:“这,你既已与他成亲,想听什么曲子,让他学就是。摸的话,咳,自然也是……随意?”   慕广寒闻言,点了点头:“也是。”   随即,竟就对着空气做了一个很傻的摸的动作。目光虽然清澈,行为却是诡异至极。然后又道:“他好香的。”   “能给我吸一口的话,死了也值。”   “……”   邵霄凌默默退避三舍,心想阿寒这是怎么了。   洛南栀:“可能是累着了吧?”   但。   说累吧,他精神又看着挺好。眼里还闪着诡异的光!   西凉那边酒过三巡,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众人喝高一片,又开始讨论今日的新郎。   “说实话,这月华城主打扮和不打扮,真就差别还挺大的吧?但燕王却不觉得,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吗?刚还问起,他还说‘他不一直都长那样’!”   “嗨!早就跟你说过了,燕王根本不看脸。西凉那么多美人,他多看一眼了么?”   “他单纯就是喜欢被人收拾,所以才天天追着那位城主不放。”   “这……王上喜好还真特别!”   “不然你以为他看上城主什么?他就皮痒。”   ……   一系繁文缛节,叽里呱啦,终在傍晚时分结束。   各地婚俗不同。   西凉洞房常在大婚之前。而南越贵族大婚洞房,却往往是在成婚第三日。   倒不是故意恪守什么教条,而是因为这大婚第二日,新人是要一大早出去与民同乐,郊外踏青、出城祈福、花车游街的。   会比第一日更累、更繁复,还常常都要闹到疲惫不堪、夜里才结束。   第三日则轻松很多,是全城的流水喜宴,新人无需出席,可以好好养精蓄锐,直到晚上出来简单答谢一下宾客,然后送入洞房、好好共度良宵。   这个规矩由来已久。   但总有些新人难耐寂寞,忍不住在第一夜就偷偷私会。因此南越还形成了一个独特的风俗——守夜。   双方亲友们,会在新婚第一晚自发守在两边新房之外,严加看管。确保新人好好休息,不因私会耽误第二日大事。   此次大婚的守夜,亦不例外,人人参与。   甚至邵霄凌还像模像样地,给两边亲友订制了详细的、滴水不漏的人员分布图。   然而,这看似严密的守夜计划,很快就被海量吃食打破了。   毕竟天冷嘛。没点热辣辣的烤肉,如何宾主尽欢?   很快,州侯府中,就灯火通明。原本严肃的守夜任务,变成了一场热闹的露天烧烤活动。西凉众将载吃载喝。而都督府内,夜幕之中,南越众人亦不甘示弱,举杯畅饮,滋滋肉香。   如此严密看守之下。   月华城主蹑手蹑脚,爬上院墙。   按说,这种高度的墙对他而言,并非难事才对。却也不知是否婚宴时喝多了酒,总觉得莫名难爬。   终于翻下墙去,却又不小心撞上了提着果酒的书锦锦:“城主,您、您这是!”   “……嘘!”   “我懂、我懂,你与燕王数月未见,自然甚是想念。但城主,您二位今晚,请务必节制!千万不可纵,咳过度,耽误明天的行程啊!”   “你放心,”慕广寒眼神清澈,一脸的无比真诚,“我,就去聊聊天,真的。”   就聊天,最多摸摸手。   嗯。   书锦锦的眼神,充满了欲言又止。   而慕广寒,其实隐约也知道,自己确实好像是不太正常。   像喝多了,整个人卡在了一个浑身轻松、上蹿下跳,同时又无所畏惧的平静发癫状态。这种状态有个好处,就是让他直接忽略了许多纠结心塞的问题——   就比如,燕王华美,与他这种人云泥之别。   这之类的问题,完全没有在想。   他整个人就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给魇住了,心念反而变得无比单纯——他那么美,又那么香。   好想摸摸小手,一亲芳泽。   摸到即赚到。   所以今晚没有人能阻止他去见燕王。别说爬墙了,杀人越货都要去!绝不让美人独守空闺。   若说抱着枕头从都督府翻出来时,他还努力躲了人。等坑吃吃翻过州侯府的院墙时,就干脆毫不掩饰大咧咧地骑在了西凉那伙人的头顶上。   也幸亏这群平日警觉过人的将领们,完全没有人发现他。   这群西凉烧烤怪们,刚拆分了一只碳烤全羊。此刻又在煮一锅大大的玉米排骨汤,蒸汽咕嘟咕嘟滚着,大骨头肉香四溢令人垂涎。   一道黑影暗戳戳向燕王香闺靠近,无人觉察。   ……   新婚之夜。   燕止其实并没有抱太多期待。   虽然按照南越风俗,守夜之日是会有一些夫君排除万难来寻妻子。但他想着白天婚礼时,有人眼下黑重憔悴,应该是困糊涂了。   算了。今晚且放过他,让他好好睡一觉。   可虽这么想,却还是看了几页书,默默等了一下。直到门外一点声音,他抬起眼,默默一丝得意。   “不进来么?”   “……”   “再不进来我落锁了?” 第96章   燕王唇角浅笑,合上手中的书卷,起身从容地走向门扉。轻轻一推,门扉应声而开。   门外果然有人呆站。   一身宽松驼绒睡袍,长发略微散乱,一脸困倦憔悴却又精神抖擞。踏着毛绒拖鞋,怀中紧抱一只巨大的枕头。   门口灯笼晃荡,照得他目光清澈明亮。眼神直勾勾盯过来,毫不掩饰的热忱、急切。   以及,跃跃欲试。   “……”   什么怪模样。燕止哑然失笑。   大门一开,月华城主就探头探脑、径自入内:“燕王莫要误会。许久未见,我来瞧瞧。”   “闲叙几句,便就回去。”   他说这话时,表情倒仍是无比清澈,不见虚伪。   但。是谁闲聊,还专程抱着这么显眼的大枕头来?燕王也不揭穿,只挑眉带笑不笑:“哦?”   慕广寒对他的促狭浑然不觉。   人在屋中,也对满屋子挂着的琳琅福结、钱袋、喜庆妆点等旖旎暧昧视而不见。目标明确,快步绕过桌子,直奔床榻。   自顾自就在人家大红色的喜床上坐定,神色真诚而期待。   冲燕王啪叽啪叽拍了拍柔软的床铺:“来,坐过来!”   “……”   燕止饶有兴趣。   从他坐下,某人就毫不掩饰、明目张胆的地开始盯他红袖下的修长手指。   盯,盯盯,抬眼看了看他神色,又低头继续盯。   几次三番之后,城主吞了吞口水,突然用扑蝴蝶一样的动作,啪。出其不意地,成功把他的手给扑住了。   “……”   燕止也不做声,就看他自顾自梦游,指尖细细在透着浅浅血管的手背不断的揉蹭、描摹,像是在盘摸一块上好的羊脂玉,又像是在戳什么没见过的新奇玩意,神情专注又古怪。   戳了一会儿,又贪婪地开始深入指缝之间。   抚摸变成了缠绵的交缠摩挲,时而按压,时而揉捏。一丝麻痒泛上心头。   燕王眼神暗了暗。   有些人一脸无辜,倒是私底下挺会些暗戳戳撩拨人的,勾当。   他扬起下巴,亦不甘示弱。   反手摁住他。   “城主稍等,”他幽幽道,“本王换下衣服。”   领口衣扣一颗一颗解开。   燕王不动声色,余光有意无意看向某人。   婚礼结束回房后,他就只褪去了最外的那层曳地长纱,此刻身上依旧是一身红色的内衬礼服,整个人看起来利落规整、雍容华贵。   礼服层层叠叠。随着衣扣的解开,一件一件落地,如同剥开绽放的牡丹。一直从红色剥到月白。颈子和锁骨逐渐展露——西凉王因为征战,也不免身上遍布各种伤痕,在烛火下若隐若现。   他并不遮掩。   因为知道有些人,爱看。   之前在西凉同床共枕时,他就早有察觉。每次裸露胸膛和腰身,总有人耳根通红、眼神游移。原来横七竖八的疤痕在有心之人眼里,不仅不会狰狞可怕,竟反倒成了……情|色和诱惑?   最后一件外披落下,就只剩松垮的丝绸月白底衣,若隐若现地勾勒出身形。   底衣轻薄,亦遮不住若隐若现的长腿。   有谁迷迷糊糊地吞了一口口水,他不拆穿。只从旁也拿了一件加绒软毛睡袍,故意盖住部分锁骨和腿。   那一刻,他甚至能听到某人不动声色清澈眼神下,发自心底的惋惜与哀嚎。   “城主刚才不是说,聊聊天?”   “好啊,想与在下谈什么?”   “国事?家事?天下事?风土人情?”   他凑过去,典雅清新的幽兰香,锁骨和腿又若隐若现露出了一些。   成功在月华城主脸上,看到了令他满意得不得了的表情。   “……”   门外,大红灯笼坠着流苏,在风中摇曳。门内,明烛亦光阴斑驳。   慕广寒如坐针毡。   抬头,眼前是燕王点染秋色的眼眸,低头,是大长腿。再抬头,优秀的锁骨。再低头,近在咫尺是好摸的手指。   脑子,突突跳。心也七上八下,咚咚作响。   是啊,聊天。   “我……”他吞了吞口水,努力寻思燕王想聊什么。其实聊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让他摸着爪子待在这里,燕王愿意聊的,他都可以一直、一直聊。   如此胡乱地想着,他艰难开口,佩服自己还能说出人言:   “其实,我、我也就是,自己住处对着市集,有点吵。总睡不着。”   “你这边,僻静一些。我是来,躲个清净。”   “放心,不会对你做什么。”   “……”   此地无银三百两。   明明他应该能想出点燕王感兴趣的话题。之前他俩在簌城时,常能彻夜长聊。   他能的,他读过那么多书。   他能……   不,他不能。   此刻的他,连钉在人家腿上的目光都收不回来。真生怕一张口说出来的就是,“腿能不能给我摸摸”。   太丢人了,真的。   撕拉,一声轻响。他竟一时过于紧张,把一直抱着的那个枕头给抓破了。   棉絮漏出来,豁口也像是裂开了嘴,在笑话他。   “……”   怪不得。   怪不得书锦锦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欲言又止。   他竟是……抱了个枕头,穿着个睡衣,就这么翻过重重红瓦院墙,大晚上的在街上游走!!!   幸好洛州百姓为了赶明早的出游,都回家睡觉去了。不然就以两府之间的短短距离,也足够显得他像个疯子。   甚至,穿的都是拖鞋。   邵霄凌给他挑的,两个巨大长毛兔头的大绒拖。   自从他买了那只没眼睛的长毛兔子宠物,邵霄凌就以为他喜欢,常给他买长毛兔料子、长毛兔摆件、兔头挂轴、兔铃铛……   别人自然不可能知道,长毛兔子与某人之间的联系。   也更不可能想到,兔子拨开软毛,会是一副花容月貌。   这些年,他也始终以为,他与燕王半斤八两。外表谁都别嫌弃谁,谋略又相当,都挺阴险。倒也般配。   因而每次相见,才能那般肆意自如。   对各种真心假意的示好、勾搭,从容应对、照单全收。   他以为他配得上。   他从没有想过燕止华贵瑰丽、灿若星辰。其实配上的天底下最好的人。   而他,不是最好的……   一时间,什么感情都浮上来。又落下去。   窗外淡淡飘雪,层云蔽月。屋内红烛灯笼,万籁俱寂。   刚才还暖意融融的婚房,一下子又就透进雪夜的冷。   慕广寒骤然沉默了下来,抓着枕头的指节发白。   他突然不太敢想,自己刚就这么冲进婚房,大咧咧地坐在这鸾帐中,是何等胆大妄为,又毫不掩饰。   更别说,还、还对他……动手动脚。   可他,哪里配呢?而那一切,在燕止眼中,又是怎么一个急切因为又不像话的模样。   他突然怂了,只想逃。   明明就在心上人身边,心里却一片无边月下的、黑沉沉的寂寥。他失魂落魄地起身,嗓音微哑:“其实,时候也不早了。”   “明日,还要踏春一整日,不可放纵。我就,先回去了。”   “你也,早点休息。”   “……”   “……”   “嗯,说的也是。”   心脏在昏暗烛光看不到的地方,骤然沉入谷底。他不敢抬眼,只抱着枕头大步往外走去。   烛火动,一阵香风。   燕王从后面一把捞住他,一把把他打横抱了起来,还掂了掂:“嗯,不错,比上次沉。”   烛火之中,他目光微明,优美的唇勾起来,是世间难以想象的盛世美景。   然而,就只是瞬间而已。   细看,燕王眼里却没有笑意,阴沉沉的。   慕广寒心里一跳,脑子茫茫的,人已经被他端端正正丢回大红喜床的床头。床铺晃了晃,他慌乱地几次想要爬起来,都被他用力摁回去。   燕王在他身边坐下,眼里一抹幽光。   “说好要聊天,聊完再走。”   “……”   “聊。”   他好像生气了。   慕广寒不着痕迹,向里侧挪了挪。   燕王鼻尖靠过来。扑面而来的幽兰香,慕广寒觉得他眼神过于严厉,又暗戳戳地继续躲。   几次退缩,就这么被逼到了床角最里,退无可退。   燕王却仍不放过他。撑着床眯着眼睛,银发散落,继续面无表情、好整以暇作势等着。   ……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跑。   有些人可真是,呵。   燕止幽幽看着眼前人。可没忘过去数年,这个人,从他手上跑掉过多少回!   多少次,他以为稳了,结果一不留神又再度脱手,无影无踪。   这次,好容易千辛万苦,终于昭告天下。也终于诱得他,主动抱着枕头送来门来。   还跑!!!   刚才是谁摸手盯腿,垂涎三尺,怎么转念就又要逃?到底怎么才能让他不跑?   好在,坏心情没有持续太久。   被他逼到墙角的人,总算是乖了不少。而且只顾着躲,完全没有注意到睡衣下摆散开得厉害,露出修长大腿。还在哪死活抱着大枕头,抱得那么用力,挤压得全是皱褶。   甚至,手指都不自觉在上面,抓出一道道痕迹。   “……”呵。   燕止不动声色,眼底一抹晦暗的颜色。   一些从骨头里生出来、原始的欲望,勾起心底深处幽暗而危险的思绪。虽然,真正抚上那身躯时,动作仍旧无比小心温柔。   好歹,是他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捉到的珍贵生物。   不想吓着他。   然而他都这么温柔,他还躲。   “……”燕止眯起眼睛,轻笑了一声。   真的,这世上除了阿寒,真的再无任何人能让他一遍又一遍怀疑人生。   燕止偶尔也会想,若是没有遇到这个人,他的人生又会走向何处。   或许,终究会太过无趣。身在其中所向披靡,只会越发骄狂、膨胀,不知敬畏。终有一日陷入疯狂。   可他遇到了他。   让他看清自己不过一介凡人。一次次挫折、绝境,也一次次将属于他的神明的名字烙进眼里、身躯,刻骨铭心。   总有人说他是喜欢上赶着被虐。   那些人只是不明白——一个好胜、骄狂的人,从一次次挫折、不甘、阴暗的破坏欲里,究竟能滋生变质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来。   呵……滋生出的隐秘的、不可告人的欲念,可太多了。   可太多了!!!   多少次,他肖想有朝一日赢了,他要如何大肆、飨足地享受胜利。如何剥皮拆骨、大快朵颐。   如今,终于到了这一天。   他已经非常克制,才没有从门口就将他直接抱起,抵在门上为所欲为。甚至在之后漫长的小动作里,还有闲心跟他玩猫捉耗子的游戏。   换来了什么?换来了他又想跑!   真不如一开始就……   呵。   这么想着,可小心板过那人的脸时,却发现他眼眶微微泛红。   燕王手指僵住。   心里骤然被刺了一下。一种类似于酸痛的感觉四下弥散。   有时候,他是真的不明白眼前这个人。   犹记那年,水畔乌城玉秋祭,灯火通明如昼似幻。他一路默默尾行,想看一场畅快淋漓的大获全胜后,月华城主会是何等得意忘形。   结果看到的,却是他形单影只、孤魂野鬼一样,苦涩孤寂。   为什么?他不懂。   换作是他,一定懂得享受胜利。就像此刻,婚房,他赢来的。昭告天下,他凭本事哄来的。眼前人,落入他的陷阱。他都在享受。   可阿寒他,却好像不会。   他好像,总有很多心事,却藏着掖着不希望被任何人轻易看出。   就连此刻,也是在努力在收拾心情,哑着嗓子:“燕止,我……”   燕王轻轻啄了他一下,没有让他说完。   这是他们洞房花烛的第一个吻,蜻蜓点水,克制温柔。燕王摩挲着他的耳垂、颈子:“阿寒。”   “嗯?”   他的手指,轻轻蹭过他发红的眼尾。然后习惯性落在他的后颈轻抚,像是在摸什么小动物。   他凑过去,鼻尖亲昵贴着,问他:   “想做吗?”   “……”   一时,万籁俱寂。   燕止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问题——毕竟,阿寒大半夜抱着枕头来找他,还能是为什么别的。本来就是来跟他谈论床上功夫的,不是么?   何况适才还一直那样炙热地看他的锁骨、看他的腿。   虽然他确实不很明白,阿寒中途究竟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突然又想跑了。   但,拿他想要的东西哄他,应该是没错的。以前也次次见效。   果然,他这一句卓有成效。   有人沉默半晌,无声无息地,炸了。   他炸了的样子很有趣,燕止垂眸笑了笑,捉住他,再不给他任何挣扎的机会。直接箍着他吻他,湿润炙热,碾磨缠绵。厮磨之间慕广寒脸上半块面具又凉又碍事——他们以前那么多次相拥而眠,他都从来都以真面目示人,并不戴这鬼东西。   燕止搂着腰,想顺手替他摘下,却被躲开。   “不戴了吧,”夜色中,他轻声诱哄,“待会儿碍事。”   “……”   有人虽不曾说过喜欢他,却从很久以前起,就对他的种种越界,从未真的有过任何抗拒。   每一回都是燕王想摸,燕王摸到。燕王想亲,燕王亲到。   这次也是轻易就拿掉面具。   下一个吻,落在了唇角,然后脸是颊,再到重重伤痕下那只眼睛。   怀里人狠狠颤抖了一下。   燕止的心跟着一疼。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太明白。   既然阿寒都不介意他身上的那些征战的伤痕。   那么同样的,他脸上的那些伤在他眼里,从头到尾也都只是……增添诱惑,和色情的东西。他不明白么?   他多半是不知道,他的那些伤痕,早就摸过。   西凉的夜晚,趁人熟睡。他指腹时刻发痒,早不知道贪心地摸过多少回。   南越睡衣厚实,但里面就一条带子。   细碎的吻后,随便扯两下就开了。燕王贪婪箍住那诱人的腰身,听见城主深吸了一口冷气,声音颤抖,慌张得很:“等……等一下!”   燕王欲望沉沦、将人狠狠揉入骨头的间隙,竟还认真考虑了一下今晚能否放过他这个问题。他当然不想,但他若实在介意。   “你……”黑夜中,慕广寒声音涩哑,“至少,去把蜡烛吹了。”   “……”   “……”   ‘至少’啊。   那比这多的,可就……   燕王将他搂入怀中,不让他看到一抹藏不住的笑意:“嗯。” 第97章   蜡烛灭了。   朔月之下,一片漆黑。   慕广寒却没想到,眼睛看不到后,其他所有的感观瞬间放大。一时间,就连黑暗中衣服摩挲的沙沙声都变得无比清晰。   咚咚心跳,带动全身血脉鼓动,敲击耳膜。   他身上唯一一件睡衣被拉着腰带彻底扯开。带着薄茧的指尖抚过腰眼,一阵战栗让慕广寒猛然弹起,又被燕王一把摁下。   “阿寒。”温热的气息敲击在耳畔,脑子跟着酥麻。   那夜是朔月,黑暗中他并看不清燕王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却能微微看到那双凤目离他很近,眼里有明亮、温柔的光华。   “阿寒,别怕。”   “……”   慕广寒安静了片刻,一切杂念消失不见。   夜色柔媚。馋了半天的指尖动了动,微微渴求。他终于没再忍耐,暗戳戳、小心地抚上了燕王的胸口。贴着薄薄的月白里衣,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那里跳动着,很暖。   心中一团火缓缓燃烧起来,慕广寒顺从本心,主动而生涩地凑上去吻了燕止的唇。他吻得毫无章法,却很是认真,轻蹭碾压,缠绵辗转。一点点索求。   这样的亲吻,并不激烈,却很舒服。   他享受着,吻得有些头脑茫茫、半梦半醒的感觉。皮肤微微饥渴,整个身子被滚烫紧紧拥抱,有一种被爱抚的渴望期待。   可同时,还是有些……怕。   尽管他以前曾和人成过亲,有过洞房花烛夜,按说不该怕。可毕竟那次的洞房,他不记得了,所以眼下这一切对他来说,就是第一次。   所以多少,还是有点怕。   尤其是他的主动似乎,彻底点燃了燕王暗河流淌下沸腾的欲火熔岩。他挤进他双腿之间,多少日夜的漫长隐忍,呼吸滚烫如野兽。   慕广寒突然战栗。   黑暗中,他声音沙哑,最后一次又想逃:“我,不如还是……”   结果可想而知。   被燕王不由分说,一把给搂着腰给拖了回去。   ……   隔日清晨。   燕止梳洗完毕,有人还沉沉睡着。   床铺散乱,不成样子。流苏的红帐子被扯了下来。燕止像是想起什么,略微得意地勾起唇角,一脸飨足。又坐回床边,一边啃一块桌上放凉了的点心,一边饶有兴趣瞧着床上人安静的睡脸。   外面晨鼓敲了三声。   “阿寒~”   “阿寒?”他叫他,“时辰快到了,要起床了。”   慕广寒在朦胧中被晃醒,睁开眼睛后,整个人一瞬间很是茫然。下一刻,周身铺天盖地的浑身酸痛,直接钻了脑子!   整个人都快要散架了,这是第一刻最真切的感觉——尽管以前也受过大大小小的伤,但这还是他人生第一次切身体会这种身体被拆得七零八落、拼不回来一般的感觉!   连脑子都是。   一片空荡的、发晕、发白——像是被掏空。   记忆回闪,黑暗中一切脱轨。一些激烈的片段。意识抗拒,身体却不肯停。他好像后来还,被哄着说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再后来,又被哄着做了一些……根本就是、根本就是禽兽才会哄别人做的事!!!   有那么一瞬间。   慕广寒恨不得能变成一只鸵鸟,从此埋进沙子里一辈子都不出来了。   还好随即,那悲愤又转化成了力量,他正咬牙蓄力想找罪魁祸首之人好好要个说法,那人却是忽然将他一把打横抱起:“嘘。”   “得赶紧送你回去。”燕王眯起眼睛,扬起笑意,“不然,要被你的好亲友们发现了。”   “哦,对了。”   他抱着城主广袖飘飘兜了一圈,却又重新兜回凌乱无比的床上。给他套上兔头拖鞋,又把那只已经被揉得不像样的破枕头给他塞进怀里抱着。   “别忘了带好东西。”   那个瞬间,慕广寒默默地,悲愤达到顶点。   ……   但他毕竟确实还想在亲友面前维持一点点仅剩的尊严,而这事要被发现……大家就会知道,是他自己送上门,是他自己抱着枕头颠颠儿去的燕王那的。他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只能含泪忍着腰酸腿疼,把很多话吞回肚里。任由燕王带他飞檐走壁。   刚回到房间,外面就传来了邵霄凌和洛南栀由远及近的声音。燕王挑眉,匆忙亲了下他的脸颊,就翻窗不见了踪影。   而等燕止再度回到自己不像样的“闺房”,一派轻松坐定时,赵红药他们几个也已经醒了酒过来接他。   东边天空,才刚有冬夜的第一丝鱼肚白。   燕王一副好梦一夜刚起床,一派端方,清新典雅的周正模样。西凉众人都性粗,也不疑有他,忙七手八脚帮他换上今日素雅的月色礼服。很快妆毕,燕止整个人看着出尘脱俗,简直是那种放进神殿里都会被供着的仙气飘飘,没有任何一点点昨夜犯案既遂过的禽兽样。   而慕广寒这边,则是默默咬牙死撑,才勉强没有被看穿。   他的老腰啊,要断了……   邵霄凌还在那拽着他的胳膊腿儿,给他暴力套礼服,殊不知他大腿一动就像被卸了一样,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忍着才没有哼出来。   还好蜡烛不亮,外加洛州少主素来也大大咧咧,才没注意到他胳膊腿上层层明显吻痕!   剩下的人,也是拿首饰的拿首饰,备轿辇的备轿辇,忙得掉头。洛南栀替他梳头,书锦锦统筹全局还不忘一碗粥端到他面前:“来不及了,城主你自己赶紧吃点!”   甜粥送进嘴里,勺子微微颤抖。   邵霄凌:“不是吧?这都第二日了,还如此紧张?”   他真不是紧张。   是被折腾得全身上下包括手指都酸痛,拿勺子费劲!   ……   慕广寒叫一个后悔。   出门走几步,更每迈一步都浑身疼。等上了轿辇更悲伤,坐下已是困难,稍微一颠大腿和腰又嗷嗷疼。   因为一瘸一拐得实在有点过于明显,慕广寒总觉得,洛南栀多半是已默默发现了他有不妥,只是装作没有看到罢了。甚至邵霄凌个二傻子都来问:“阿寒,你怎么回事,是昨晚落枕了么?”   “……”   他就这么半死不活端坐轿辇,还要出门被洛州万众祝福围观。   心中默默悲愤遥想,当年在话本里看到关于这种事的描写词,明明都是“温柔”、“缠绵”。   呵。   呵呵。   虽然昨晚,燕王也确实不是没温柔过。 第一回 的时候,燕王其实是挺温柔的。知道他怕,因而循序渐进、厮磨缠绵。   但也就只有那第一回 !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第一回 只是钓他上钩的饵!等他愿意了,后面某人就开始了毫无节制的放肆。也不知道到底被饿成了什么样,感觉就像是好几年没吃过饭的野兽一样的贪婪和不知节制,只知道飨吃饱饮,搞了那么多回!   他带过去的那个枕头……全程派上了用场。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一开始是被拽过来垫在腰下,后面则是各种各样人类能想到,和想不到的用法!!!   最后,他声音沙哑、欲哭无泪,骂也骂不走,求也没有用。   总是就是不堪回首。   ……   轿辇没走多远,就与燕王队伍汇合。两人一起上了花车。   花车上,慕广寒根本站不稳。   腰都要断了!!!还好燕王剩点良心,从后面一直悄悄托着他。   郊游、祈福、拜神、与民同乐。那一天所有的行程,可能是因为是累过头了,慕广寒反而全程有种回光返照的矍铄。   但,具体干了什么,却都是走马灯。好像他们……一起撒了不少福袋红包。一起饮了冬蜜和窖酒。一起去了几个神庙,还摸了一些小动物。啥都干了,又啥都恍恍惚惚记不住。   而他,月华城主,都这样了还得全程笑眯眯。   本来全身酸疼,就唯独脸不疼。一天下来,脸也笑得一起酸疼。   欲哭无泪。   一天行程漫长,回程时已是半夜。   周遭虽仍旧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但终究已是半夜,月华城整个人总算能稍稍放空一些、在花车上奄奄一息歪坐一点。   头脑则早已魂游天外、满是奇思妙想。   忽然觉得,他这一整天脑中那种被掏尽、雾蒙蒙的空荡,很像当年他在月华城海量藏书里,看到的一些……咳,低俗秽乱的之作里,所描写的内容。   按说,月华城藏书万册,都是千百年来的大夏经典。不该掺杂有奇怪的东西。   但,千百年来,总有些不正经的好心城主,怀着造福后人的心,硬是把那么几本剧情海纳百川、博大精深的小本本,给私藏进了那些海量经典里。   又那么巧地,被慕广寒给翻出来了。   对于当时还很年轻单纯的月华城主来说,那几本书可是,咳,开启人生新境界。他至今深深记得,那上面有个不太有趣的故事,讲一个花花公子自诩采花之术天下无敌,直到遇到一个很厉害的对手。   不太有趣的故事,却有一句话让慕广寒印象深刻——“他人生第一次,差点被□傻了,感觉脑子都被□出来”。   当时,月华城主何等年少,毫无经验。   后来数年、十数年,也都在默默疑惑,“脑子都被□出来”,到底能是什么一种状态。   ……就是他此刻这个状态。   然而,他都快不成人样了。此刻他身边的那只皮囊好看的燕王,却是继续衣袂翩翩、高雅端庄,一整天与民同乐下来神清气爽,仿佛没事人似的!   他长得实在俊美不可方物。因而洛州人基本看完脸以后就对他喜欢得不行。   再看他微笑招手,举手投足都是高雅仪态。更喜欢了。   真就全程仙气飘飘,没有任何一点点昨晚的禽兽样! 第98章   大婚的第二日,终于迎来尾声。   半夜,看着燕王车驾消失在夜色中,慕广寒心里总算是彻头彻尾地……如释重负。   终于!!!   谢过宾客、步入房间,整个人直接就扑倒在床。还好冬天衣裳厚重,纵使一天风尘仆仆,脱去外衣尚算洁净。他像一只慵懒的虫,在床上扭动爬行,连发饰都是直接拱下来的。   实在再无任何力气梳洗。   慕广寒本以为自己会马上沉入梦乡,然而困倦过头,反而难眠。身下的床铺已然换新,蓬松柔软。他半闭起眼,又回忆白天的一幕幕。   燕止褪去了昨日的艳丽大红嫁衣,换成一身月色浅金礼服后,整个人更添一份孤月犀星的清峻之美。   明明眉眼生得锐利……   可为什么,一笑时却又似冰消雪融,阳光普照。   郊游过后,又去拜神。沉香古的幽闭神庙中,他与才做过最隐秘、最激烈之事的人并肩而立。神明在上,梵音阵阵,他却全然不诚,只沉溺幽兰香气中,望着身边人侧颜,与修长指尖发呆。   别想了,这样再想没完没了……   身上到处酸疼,真得赶紧睡一觉。   可是。   指尖却又无意识地,去勾了勾那床上新换的大红枕头。恰是昨日燕王嫁衣的颜色,蓬松又喜庆。可想要捞过来抱一抱,又觉力不从心。   明明刚才送走燕止时,也没有太多依依不舍。   怎么会转眼之间,又开始贪恋温暖。希望他能在身边,相拥而眠。   没有邪念,只是单纯想要抱一抱……   慕广寒甚至还有点死不瞑目地,抬头往门口看了看。今日亲朋好友也都累了一天,也不再有守夜,其实他是可以无需顾虑地去找燕王的。   但怎奈实在是……挪到门口的力气都无。   只能轻抚红枕,聊以慰藉。   慕广寒终于睡着了。   梦里,幽兰浓郁,燕王来到他床边,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望着他。   仍是那身月色礼服,长长白发用一条带子松松扎成马尾,顺着肩头垂落床间,千丝万缕、如丝如瀑,美得令人心醉。   “~~~~”   慕广寒恍恍惚惚,心花怒放。拼尽最后的力气靠过去,摸了摸对方散落在枕边的银丝。   片刻后,燕王覆下身来,幽兰暖香。   慕广寒更忙不迭地靠过去,本能汲取那体温,完全没有再去想一点他昨夜的坏。   “燕止。”他甚至心满意足,忍不住小声唤他。   “嗯?”燕王亦低声回应,将他紧紧揽入怀中,让他安心地埋头在胸口。慕广寒于幽香中沉醉着,声音困困、闷闷的:“喜欢你……”   那人停了片刻,似乎笑了。   慕广寒则心里一阵发烫——怪不得古人有“千金买笑”。换做是他,万金也肯给。   “阿寒。”   “嗯?”   “再说一次。”燕王哄他。   “喜欢。”他小声重复。   “再一次。”   “喜欢。”   “没听清楚,再一次。”   “嗯……”见他始终不明白,慕广寒干脆晕乎乎凑上去,亲了亲燕王的唇角。   只是一个简单的亲吻。不知道怎么的,最后却变成了燕王对他的单方面掠夺。亲得他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漂浮于各种光影之中。   “……”   最后,慕广寒被吻得实在迷糊,半梦半醒似乎瞧见眼前一张模糊的脸,有着明亮的双眸。他随即闭眼,又美美地贪睡了一会儿。   然后猛然惊醒!   一灯如豆,真实的燕王正撑着脸颊半躺在他身边,眼睛眯得狭长,玩味地看着他。   慕广寒一时有些恍惚,方才那个梦太真实。   “你,我……”他下意识看了看床铺,又扭头望了望桌上明烛。窗外夜色深重、万籁俱寂。而他脑子转得很慢,半晌回不过神。   “我来看看你,”燕止替他拉了拉锦被,“身体还好么?腰可还疼?”   “……”   慕广寒下意识摇了摇头。   梦里的零星片段,令他后背一阵燥热,赶紧偷偷把脸埋了一半进了被子里。   可片刻后,想着天冷,又暗戳戳地掀开了一丝被角给身边人。   燕王毫不犹豫钻入,炙热的手驾轻就熟在被窝里抱住他的腰。一时间时光像是回到西凉簌城的那些夜晚,他们无数次地相依而眠。   慕广寒没有吱声。   只暗戳戳也蹭过去了一点,让他抱得更紧。   身上当然还疼。   昨晚的悲愤,也不是就这么算了。   只是……   只是那些悲愤里,多多少少,也还是掺了些暗戳戳的欢喜。   慕广寒当然毫不怀疑,燕止肯定是有几分真心喜爱他的——堂堂西凉王,有几分真心已实属不易。至于那“几分真心”究竟是几分,他原本并不打算深究。   可,昨晚那一切。   慕广寒无论怎么想,都还是觉得。燕止或许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   喜欢他一些?   毕竟,如果没有足够的喜欢,谁能在床上那么饥渴。就好像几百年都没吃过饭似的。那么多无尽缠绵的欲念,那么多磨牙吮血、拆骨入腹时的阴暗欲望,和痴狂的撕扯、执拗、索取无度。   若说这都能是联姻使然、不得已而为之,或者是算计利弊后的顺水推舟。怎么想也未免太,说不通了一些。   毕竟,身体的反应,很难骗得了人。   至少……那种程度的饿虎扑食,实属难以骗人!   慕广寒这么想着,终于从锦被里钻出来了一点点。   眼前,燕王仍托着腮,月白里衣稍显凌乱,一半都滑落肩头。在那裸露的锁骨、脖子侧面,慕广寒看到不少吻痕,同样青紫和微肿的痕迹。   “……”凭良心说。   昨晚,也并不是燕王单方面的兽|欲。   他就没咬人家吗?   他就没啃吗,没抓吗,没有肆意妄为吗。他没啃,这青一块紫一块哪里来的?他甚至还有几口生生咬在了人家新好不久的伤口嫩肉上,人家都没说他什么!   疼不疼啊……   慕广寒没忍住,心里一阵酸软。   蹭到燕王肩头,亲了亲那痕迹。不够,又撑着疲惫的身子,起来亲了他一口脸颊。终于心满意足。   “睡觉。”   “……”   他实属不该,低估了西凉王的兽性。   以及,在他心里的纯洁的亲亲,在燕王看来是什么?   燕止初衷,确实是放心不下过来看看。谁知某人十分黏糊主动。   明晃晃的挑逗勾引!坏事做了一堆。   还撩完就跑?   ……   自作孽不可活。   隔天清早,阳光透过纱窗,斑驳地洒在床榻之上。慕广寒在那样明晃晃的光照中,短暂地清醒了那么一下下。   如果说新婚第一夜,他是被□傻了。那么经过第二夜的翻云覆雨,则直接是灵魂被掏空。   甚至一度,他都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脑子到身体,都完全不听使唤。   慕广寒好歹也行过几年医,知道什么叫“肾虚”。但也是直到今日,才终于亲身真切地由内而外体会到了什么叫腰腿无力、发自骨头里的空虚酸软!   实属欲哭无泪。   清晨,窗外鸟鸣阵阵。燕王见他醒了,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早点。   “阿寒,尝尝这个。”   洛州的汤圆对西凉人而言十分古怪,竟是一半芝麻,一半山楂。却也酸甜可口,至少燕王十分喜欢新奇。   他手拿白瓷勺,勺中稳稳托着一颗胖鼓鼓的汤圆。吹了吹,给慕广寒递到嘴边,手很稳,一点不见颤抖。   “……”   “……”   这禽兽!!!为什么连续纵欲两夜,还能龙精虎猛?   慕广寒含泪默默吃两大碗,吃完继续双眼一翻大躺特躺,睡得昏天黑地,一条死狗一样瘫到中午,这次是邵霄凌把他唤醒:   “阿寒阿寒,别睡了,赶快起床,打打扮扮准备今晚的答谢宴!”   “快~起,燕王那边都收拾好了。咱可不能输!”   “……”   铜镜前,邵霄凌帮他整理衣衫、梳头。兴奋雀跃、眼神清澈。   也真难为他长了一双好看的明眸。   却至今还不曾察觉,月华城主那高领礼服都快要遮不住的,一脖子吻痕!!!   自从见过了燕王美貌后,洛州侯就打从心底完全理解认可了这门亲事:“阿寒,今晚就是洞房花烛夜了。”   “嘿嘿,心情如何,很期待吧?!”   “……”   呵呵,期待。   若说昨早,慕广寒还是步履虚浮地出门,今晚就已是气若游丝。全靠睡了一个上午,还能勉强存活。好在答谢宴行程简单,只需新人露面、说几句话而已。   甚至按规矩只需以茶代酒,为晚上好好保存体力。   保存体力!!!   答谢宴上,众人目光灼灼、饱含祝福,看向他时也都纷纷写满了闪亮的四个大字——很期待吧?   慕广寒欲哭无泪。   饮下提神茶,用过几口饭,有人高唱:“新郎新娘答谢完毕,大婚礼成,送入洞房!”   “送入洞房!”   欢呼之声此起彼伏,邵霄凌:“阿寒,好好洞房啊!”   好好洞房!!!   ……   洞房花烛夜,与前两日的有媒苟合又很不同。   “婚房”建在半山腰,既不是前日燕王的“闺阁”,亦非昨晚慕广寒的房间。一段曲折铃铛回廊,一棵红梅掩映窗楞,亭台后面一片古松,十分的合礼正式,而又意趣盎然。   入新房前,新人要去汤泉沐浴。   汤泉更衣处有一面等身铜镜。慕广寒走到镜前,难得站定,仔细端详了几眼。   “……”   说真的,镜中之人,看着实在不配与燕王那等绝色颠鸾倒凤。甚至都不是造次,简直是造孽!   但。   慕广寒这么想着,却又缓缓抬起眼眸。努力从这张小到大都不喜欢的脸上,找寻一丝燕王会喜欢的地方——   若说第一夜,他只是暗戳戳觉得,燕王或许可能……比他想象中,更喜爱他一些。   那么第二夜,就,完全是明晃晃地觉得了!   燕王的和亲任务,真的在第一夜就已经超额完成!超额到下回哪怕是一个月后,慕广寒都绝对无话可说的程度。   然而,仅仅第二天,他就又来了。   倘若一个人对某种食物只是普通喜欢,他绝没道理在饥不择食地狂炫一桌以后,第二天又再去风卷残云吧?   哪有这种道理。   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他确实很喜欢吃那种食物,特别爱吃!   温泉很暖。背后山腰房里,糊着浅红窗纱的祥云纹木窗里,已经透出暖红色的烛光。   烛火摇曳,时暗时明,慕广寒一时怔忡。   那万一,燕王真就像他身体表现的那样,那么喜欢他……   他要,怎么办啊。   他突然有些慌,实在是……不太有这方面的经验。很混乱。   温泉水都感觉突然热了起来。   烫得他要熟一般。 第99章   从温泉出来,慕广寒只觉有点口渴。   而从长廊去往“婚房”,一路脚下铺着红色的毛绒毯子,两侧悬挂着珊瑚珠帘。那样晃眼的一片赤色,更让人默默更觉口干舌燥。   “婚房”宽敞奢华。   桌上放了琳琅满目的精致吃食。而绕过桌案的床榻上,燕王正半靠在那,未着盖头,亦一点没有新娘该有的矜持样子。一身靡艳红衣,衣带松垮垮地搭在腰间,正捧着一本书静静等他。   见他来了,燕王伸手:“阿寒。”   新婚规矩,当先品尝桌上摆放的菜肴才是。但慕广寒被那双明眸勾引,双腿直接不听使唤游魂一般,就径直飘过去了。   燕王整个人出浴后应该是在烘笼旁烘过。衣服被烤得蓬松,一头长发也全是暖意,真·柔软如兔毛一般。   “……”手感无敌。   更要命的是,他还是按照南越制式,在发尾松松团了一只发结。像圆滚滚的小兔尾巴,每一个轻微移动,就在床上乱跳。慕广寒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贪婪地盯住。   兔尾巴到哪儿,他眼神跟到哪儿。   可爱。   可爱到他用尽全气,才克制住想要去扑的欲望。只觉心跳加速,浑身燥热更为剧烈。   这几天,慕广寒总不能确定,燕王是不是在换着各种花样,各种明里暗里、有意无意地,愉快地逗弄他。   虽不能确定,但需警惕西凉人总是诡计多端!   ……   直到坐回桌前,规规矩矩共饮了合卺酒。   慕广寒这才在连着两晚的不知羞耻后,终于在新婚夜当回了正经人。   洞房花烛,龙凤高照。时至此刻,终于有了种明确的、彻底“已经成亲”的真实感。   明明几月前,他们之间还隔着山海天堑、万水千山。似乎永远都不可能。   可转眼间,却又磕磕绊绊,终于走到了这里。   他真成亲了。   以后,要努力让燕止……幸福。   能做到吗?   慕广寒不禁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强烈的质疑。一时坐立难安、语无伦次,对着桌上一通瞎介绍:“这……咳,是南越特产芙蓉樱草糕,甜的,馅儿。邵霄凌最喜欢吃。那个是水晶丸子,里面是虾肉泥,洛州本地特色。”   “这是云卷酥、杏仁酪,那是奶汤黄花鱼……”   燕王瞧着他:“嗯,知道。”   他将那一大盅黄花鱼换到慕广寒面前,灯下凤目宠溺,一丝狡黠:“陌阡湖的奶汤胖黄花鱼,你最爱吃。”   “……”   “为人妻子,自当了解夫君喜好,才好恭敬侍奉。”   “那阿寒,”他起身,凑到他耳边邪恶兮兮,“我呢?在这一桌上我爱吃哪道菜?你身为夫君,也该知道吧。”   “……”   “哦~原来阿寒不知道啊。”   他眯起眼睛,得意而促狭。   这个人。   慕广寒都要疯了。尽管明知燕止是故意逗他,还是免不了局促难安、愧疚已极。   他确实,不知道燕止爱吃什么。   还有很多关于他的其他事,也,不是特别清楚。   他这样,真的能让燕止幸福吗??   ……   还好,勤能补拙。   一顿饭,慕广寒努力揣摩“新娘”喜好,生怕遗漏分毫。   眼前的各色点心,摆盘精致、酥香甜美。作为北方人,慕广寒其实一直都暗暗觉得南越点心太过酥甜。没想到燕止却十分能惬意享用。   奇怪。   哪有人生在西凉却吃不得辣,反而嗜甜。   正想着。却见燕王慢条斯理吃完一只糖糕,突然把手伸向了麻辣兔头。   “等等,你……”   犹记当年水畔酒楼,战无不胜的西凉王被兔头打败。后来宣萝蕤的虚构话本还写了一段内容——【燕王那日惨败,为了城主回家日夜练习啃兔头。】   难不成他还真练了?   慕广寒不可置信,默默围观燕止啃兔头。啃了几口,燕王抬眼,不怀好意地凑过来,用唇吻主他。   “!!!”   今天的兔头,特别辣。辣得连慕广寒眼前都一阵雾蒙蒙的迷糊。   亲吻之后,燕王脸上是明显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得意。慕广寒彻底明白了——这人完全就是一堆打仗的心眼子无用武之处后,存心找遣他罢了!   一番打打闹闹,总归吃完了饭。   ……原来燕王吃饱喝足以后,也是会发呆、犯困!   他放空的样子很可爱。   困到甚至自顾自站起来,直直往床上去了。只是走到一半反应过来,才又回身,一把将他抱去床铺。   红鸾账顶,鸳鸯交颈。   慕广寒安安心心当一只抱枕,困意袭来,眼皮渐沉。就在快睡着之际,滚烫的指尖蹭过他的脸颊、脖子,羽毛般一点点向下,解开他的睡衣带。   慕广寒哭笑不得,迷迷糊糊反抗:“嗯……不……今天……不了,好困……想睡。”   回应他的声音很温柔,“但阿寒,今天毕竟是洞房花烛夜。”   “总得至少有一次,才算不负良宵。”   “……”   虽百般不情愿,但燕王这话却也不无道理。   “那你,”他迷迷糊糊,“轻点。”   “嗯。”   细吻如雨,不断落下。   慕广寒迷糊寻思,他也总不能……真就死鱼一样,于是努力将自己从半死不活的困意中努力捞起,用尽力气打起精神回应。   指尖可及处,衣服从燕止肩膀滑落,一副美人画卷。   燕止的肌肤刚用西凉皂角洗过,滑滑的,十分好摸。   摸着摸着,触到一些细碎伤痕。   “……”   一阵如梦初醒的恍惚。   慕广寒这才忽然发现,他好像始终还是会不自觉地,会把燕王更多当做“西凉王”,而并非单纯的“燕止”看待。   所以,才会对他的小习惯、小喜好等,一无所知。   甚至都已经成婚了,还会因为燕王居然也会发呆,而感到吃惊与新奇。   但。   本来,不该如此的。   他本该更了解真实的燕止才对。   更了解所向披靡“西凉神明”表象下,那个……将与自己共度余生的,一介凡人。   因为燕止并不是神明。   他会流血、会受伤,和世上的任何人一样,会在那么漂亮的身子上留下伤痕。   他的年岁,也并不大。   为什么就非得被所有人奉作神明、束之高阁。   “……”   一时间,心中酸疼,无法言说。   作为月华城主,他本该比谁都更明白,有些看似无所不能的“神明”,背地里其实是何等凡俗的模样。   同样,也早该发现,西凉人待燕止,和月华城人待他其实很像。   恭敬,无条件信任。   但永远无法亲近,永远隔着什么。   还记得之前燕王回西凉待嫁,慕广寒曾去陌阡城看过养伤的赵红药与何常祺。在新建的枫藤小院喝茶时,他闲来无事,旁敲侧击起燕王在西凉的旧情史。   得到的答案却是——“他哪来的什么情史,也就城主您艺高人胆大!”   这话当时听着,不过一笑。   可如今想想,却很让人心疼。有人所向披靡,又是人间绝色,却一样无人亲近。   为什么会这样?   心脏闷闷酸痛。   夜色漫漫,他更加小心地回应燕止的亲吻,抱着他满心不忍。   而这个人,却好像早就习惯了这一切。   自始至终,他对身边的人,无欲无求。   甚至就连对他……对他这么一个将他哄到手、捡了大便宜的人,也从未诉求过什么!   “燕止。”   “嗯?”   黑暗中,他抱着他,满心酸涩愧疚,“我其实……不是很有经验,做人夫君。”   “有时也是迟钝得很。粗心大意,不够体贴。”   “……”   “这些,我都会努力去改。今后若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也都要,和我说。”   “……”   夜色一片安静。他看不到燕王的样子。   唯有温暖的体温始终将他包容。半晌,燕止道:“阿寒什么都好。”   “反而是我,亦是第一次‘嫁人’。不周之处,也望提点包涵。”   那一瞬间,慕广寒眼眶有些发酸。   他何德何能。明明是滔天的福气,才能跟他在一起。又哪敢对燕止有任何不满的地方呢?   ……   当然,夜过一半后,慕广寒半昏半醒、浑身酸痛中,不得不略微修整了刚才的想法。   若非要说,他对燕王有哪里一丢丢的的不满。咳,那就是……这西凉野生动物能不能适可而止、稍微节制一点。真的是人吗,体力再好也该有个限度,连着三天真的不会肾亏???   可这话,对着燕王那张过于美好的脸,他又实在不忍心开口。   于是,只好默默受着。   痛并快乐。   ……   新婚第四天、五天。   燕王与月华城主人在婚房、闭门不出,可见新婚燕尔,多么的浓情蜜意。   实在……咳,惹人遐想。   邵霄凌满脸得意,颇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哼歌上街闲逛,正好遇到了正要和李钩铃一起出城的何常祺。   两边很快开始斗嘴。何常祺:“笑话!自是我们王上威猛无比,弄得你们城主连日下不来床!”   邵霄凌:“胡说,明明是阿寒把你们燕王金屋藏娇、夜夜笙歌,这样那样!”   双方都觉得自己颇占真理,对方死鸭子嘴硬。   那天晚上,慕广寒一脸空白、死鱼一样直挺挺躺在床上。   思考人生、怀疑人生。   根据他这几日的盯“妻”记录——燕王那无穷无尽的体力来源,应该是他那惊人的食量了。燕止真的非常能吃,一天五六七八顿,真可谓是肾亏多少就补多少,补完就继续饱暖思淫欲。   这不?刚吃饱喝足,又来对他动手动脚。   “………………”   慕广寒是真的被气笑了。   连着五天!!!五天!!!   就算在怎么常年征战体力过人,这么持久也实在太过分了吧?他不禁回想起江湖传闻,那些被西凉燕王在战场上打得抱头鼠窜的将领,无不大肆渲染他的无处不在、无孔不入、防不胜防、恐怖如斯。   但慕广寒其实很多时候,面对他时并没有太切身感觉到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怖。   怎么能想到,这一切竟是在婚后、在这床笫之间,他才终于切身身体会到了什么叫西凉燕王、防不胜防!   如今的慕广寒也只能苦中作乐。   暗暗庆幸天子下落不明白,自己这边还没急着称王称帝。否则真有帝王起居注的话,要怎么写他这昏君德行?   别人贪图美色,是千金买笑。而他贪图美色,却是卖身求欢。简直就像前朝那位为满足妖妃而嗑春药最后精尽人亡的昏君,什么程度的绝世情种?!   虽说这一天天的下来,他是毫不怀疑自己确实是被爱着的了。   却也是真没想到被爱的代价,是如此废命废腰!!!   大婚第六天,慕广寒撑着颤抖的老胳膊老腿,硬是咬着牙颤巍巍出门走了走。   倒不是燕王消停了——只是他再不出门,只怕要被编排一首“从此城主不早朝”,变成全洛州的笑话了!   然而,他好不容易出门,特意绕路回都督府,就为看一看几天不见寄养在书锦锦这里的宠物兔子。然后到了兔苑,就看到他那只朝思暮想的长毛宠物兔,正在……   慕广寒其实也是养了宠物兔以后才知道,兔子这玩意,别看长得可可爱,其实精力旺盛、没事就搞!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物种天赋?   ……   大婚第七日,晨曦初露。   慕广寒终于起床办正事!   虽说这几个月,洛州举全州之力都忙着在办这一场昭告天下风光大婚。但南越和西凉的众将领在这期间,其实也都没闲着。   北幽战败,余波未平。南越一统三州,占领北幽之地、迅速收拾残局刻不容缓。眼下天子失踪,余党作乱,背后还重重隐患,前段时日路霆云老将军带一众部下连同东泽纪散宜、小狐狸等也都在北幽忙这事,忙到婚礼都未能过来参加。   按说,国师姜郁时尸身验明正身,确实已死。   但就在洛州大婚前后,前锋营再度传来发现尸将的不安消息,加之北幽东泽一些边地亦有种种闹鬼、尸乱传闻,民间多地又有人假借清心道之名生事,西凉甚至还出现数个村庄一夜人口尽数失踪。   如此种种,不得不查。   因此婚礼刚过,李钩铃、赵红药、何常祺等人,就各自集结、出发探查。   而慕广寒这边,则也很快整装待发。要解决东泽月兰部族叛乱问题。   东泽之地,之所以其他三州截然不同,全民迷信、装神弄鬼之风源远流长。某种程度上,倒是确实因为东泽有些部族,是真的有点神叨叨的东西的。比如那世代守护东泽风玺的拓跋族,以及这个有点鬼神莫测的月兰族。   早在七年前,慕广寒来南越履行婚约时,就曾带兵与月兰族交过手,一度还打得这个部族销声匿迹了一段时日。   如今这族人卷土重来。竟在纪散宜的眼皮底下,占了东泽沼地中的多个城寨!   东泽地形复杂。月兰族虽人数不多,但战斗力极强,月兰族首领在慕广寒印象中亦十分难缠。因而这次,他决定亲自出马,在跟燕王看过地图之后定下路线——两人各带兵马,一方正面深入,另一方从后奇袭,两方夹击定能攻破城寨。   出兵前夜,按理说,应养精蓄锐才是。   可慕广寒想想,这一分开,就至少要小半个月。新婚燕尔的,是不是应该至少,咳……搞一下再走。   所幸燕王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心有灵犀,当晚没羞没臊。食髓知味这件事,实在是,唉。当然,也怪他们的身体确实天然契合,契合到慕广寒甚至常常会觉得有点血亏——早知道跟燕王搞在一起那么舒服享受、疯癫尽兴,他早跟他上床了。   当年在簌城时,就该天天搞。   搞他个够本。   ……   隔天,扶着腰子的月华城主出发了。   出城当晚,队伍宿进陌阡城时,天空也下起了漫天大雪。   风雪一一飘落,融化在心上。   慕广寒也不知道为什么,万家灯火的夜色之中,有一丝想哭的冲动。   南越王都陌阡城经过重建,恢弘虽不似当年,却也重新有了像模像样的街道、房舍。灯火通明的新夜市里,卖着一些洛州不卖的新奇小玩意儿。   慕广寒一一看过、记下。   等回来时,他要大肆采买,都买给燕止玩玩。尽管燕王带来南越的嫁妆,已经堆满洛州侯府的仓库,什么也不缺。   在夜市里,还有了一些新奇的糕点菜样。慕广寒亦仔细研究。   燕王喜欢的南越口味。   等这次回去,他也想做点家常小炒给他尝尝。而且他还会做月华城的特色食物,能给他换换口味。   他想还牵着手,带燕止去郊外踏踏青、约约会。   总之,想对他好。   想把别人不会给西凉王的关心宠爱,统统给他。只是……他在宠人方面,好像真的是既没经验、也没创意。   就只会舔狗的那一套。   买买买、送送送。   可舔到了以后要怎么办,怎么更加了解心上人、如何甜甜蜜蜜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则完全两眼一抹黑!   ……   慕广寒深深觉得,这样不行。   好在月华城的教育理念一向很务实——不会没关系,学就行!   可是上哪里去学呢?   就连市面上话本,大多都只写到恋人们“大婚”就甜甜蜜蜜结束了。至于婚后怎么去呵护一个人,怎么才能做一个更好的伴侣,如何充满意趣地让两人的日子有滋有味、细水长流。   他竟连参考都找不到,好难!   慕广寒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买了几本畅销话本,回房挑灯夜读。   其中一本,封皮上还写着大大的“先婚后爱”,让他满怀期待。可惜读了几章以后……不行,没有参考价值。因为这书的主角实在过于傻唧唧,而哄普通傻子有用的法子,对燕王不可能有用!   好在他从洛州,还带出了几本闲书。   而那几本书里,居然还夹带了那本饮思湖得来的《论策》。主要是这个《论策》书名,真的很像一本兵书。加上作者也恰好和前朝一位战神重名。   所以慕广寒之前真的一直一直对这书心存误解,时至今日都没翻开过。   然而,他大错特错了!   《论策》,论的策,居然是情策。   这居然是一本教人谈恋爱的方法论巨著!慕广寒认真研读,越读越觉得此书作者绝对是个有充分实战经验情种,全书旨在摆事实讲道理,“用各种方法引诱已经到手的心上人更喜欢你”,甚至可以称之为《论如何一辈子钓住心上人之十八般策略》!!!   慕广寒挑灯夜读,受益匪浅,人都傻了。   这书。   可真是比兵书要博大精深多了!!! 第100章   《论策·一》:论如何确定对方待你之心意。   对方若待你有意,必会主动近之、寻之,或时不时窥你瞧你。或故意寻话彰显其才。或寻机少许碰触,伺机亲厚。   一时间,海量回忆如潮涌来。   乌城细雨中,燕王来找他。簌城大雪,暧昧拥抱。更不要说,那段日子,赵红药何常祺等人更常有戏言“咱们燕王,只对城主孔雀开屏”。   但是。   他当时,却真没明白过来。   谁让他一直以来,遇到喜欢的人,从来都是无脑送送送送。因此又哪能知道其实燕王这种明晃晃的勾搭,才是“正确的策略”?   书上甚至还有一页,特别提点“送送送”做法的不妥之处,直言此法太过明显昭彰,又形似威逼利诱,会使心悦身正之人压力倍增,百害而无一利。   【与其追求,不如引诱。引诱之后,还需拉扯。暧昧不明,沉心筹谋。引君入瓮,方是正道。】   “……”这样啊。   慕广寒不禁苦笑,怪他不懂策略了。   继续翻阅,书后段落更详细介绍如何暗示心上人。应以何等神采眼神吸引,用哪样暧昧撩拨、如何展露笑容、声音诱惑。怎么表达要关心、投其所好、培养共同意趣。更有完美幽会之法、感情升温之术、诱人迷恋之技、调情之道……   每翻一页纸,慕广寒的观感都是,啊,是这样吗?竟,还有此法?   不得不说,既扎心,又受教。   阅读感受总之很是复杂。   读完一半,慕广寒痛定思痛,人生总算第一次捋清了自己过去清场屡战屡败的底层原因——真未必是因为他丑!   而是他过去的那些舔狗情史,几乎全是这本书里头画重点的“舔到最后一无所有”之反面教材集大成案例。   “……”   这,实在是有点打击人。   更打击人的是,在种种舔狗行径被批驳得一无是处以后,后面的“床笫之间”篇更是让他读完后两眼一黑,直接把书扣在桌上。   原来。   床上,也有那么多技巧和学问……   而他,居然连着五天在床上,都只顾自己爽。而燕王,要求也真低,居然这样都能连上五天,真不嫌弃他?   “……”   这样看来,他过去一直情路坎坷,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   方法又不对,技巧又不多,床上又不会。还卑微又着急,拼命想要抓住什么。但这世上,其实谁又会真的喜欢破烂流血卑微到尘埃里的脏东西,那幅样子引来的,也最多是循着那腐烂味儿而来的蛆蝇野兽罢了。   反而是后来。   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完全没有把“西凉王”当成可追求之人。   反倒是无欲则刚了。   在燕止面前,他一直在做“他自己”。   就算动了心,也继续不敢奢望能从西凉王那博得一个“结果”。以至于继续无欲则刚,奋力征战、踏实谋算。在燕王面前大多时候样子很丑,特别丑,但是很平静坦然,一点都不卑微,也不怎么舔。   谁知世间冥冥,就是这么难测。   过去那么多年,他一心奢望寻到一个人,成一个家,汲取温暖、抚平伤口、得到救赎,没有结果。   最后却是以最无畏、最直白、最本真坦荡的面目,插柳成荫、水到渠成。   抓到了一生求而不得的东西。   ……   慕广寒离开洛州三日,安沐城就连下了三日的雪。   风送梅瓣,拂过白雪皑皑,落在洛南栀长发微曲的肩膀上。   他因修清心道,眼下需闭关悟道一月。而邵霄凌正在大雪天里热火朝天地忙里忙外,给他打包吃的、用的。   “哎,你也真是,怎么就偏选了冬天闭关?祭塔里空荡荡的,又冷又黑,不怕吗?还天天吃的那么少,你身上本来就没有几两肉!”   “我不管。给,这些你都必须给我拿着!”   “确定一个月就出来对吧?我算算,嗯!那日正好是冬至,到时我一早就去接你啊!”   鸭绒锦被、易储存的糖饼、甜酒、零食等,被洛州侯吆喝着装了一大车。   洛南栀眸中,闪过一些细碎光点。以往也总是这样。无论春夏秋冬,每回他闭关修行前,都是邵霄凌千叮咛万嘱咐给他备这备那,到了时日,又赶着笑意盈盈来接他。   “霄凌。”   “嗯?”   他张了张口,最后却只浅笑:“这一月中,洛州诸事都要你一力扛起。务必要保重身体,别病了。”   邵霄凌:“嗨,你就放心吧!”   正午的火神塔下,邵霄凌大咧咧站在阳光白雪之中,笑着目送洛南栀垂下碧色浅眸、缓缓走入深沉的暗影。   塔内,提灯萤萤微光,照着洛南栀侧脸。   他向塔内走了很深很久,一直走到古祭坛边。万籁俱寂,仿佛置身沉暗星河。他放灯落地,双眸平静,华服广袖之下,悄悄解开手腕上一层层捆绑的白绫。   白绫之下的皮肤,从几个月前开始有一点点腐蚀。   如今已是溃烂了成片,略微发腥。   但。   已是很好了。   他早该在天昌之战那一年,就沉尸在冰冷的湖底。却能有幸活到今日,亲眼看着洛州复兴、街市繁华;又看到了天下既定、百废待兴;甚至还见证了阿寒大婚,成了婚书上的证婚人。   最放心不下的竹马邵霄凌,也已是独当一面的洛州少主,获臣下敬重、百姓爱戴。   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祭坛之上,洛南栀周身萤火流光缓缓而起。他浅色双眸沉静,能感受到剩余不多的生命正在加速燃烧,连带着身上的伤口也溃烂得更厉害。   无妨。   已无遗憾。   但正因为已无遗憾,这世间的一些放不下的美好事物,他才更趁还有残躯之时,尽自己所能去守护。   那日,在月华城丹桂小院。   小狐狸酒后告诉他,阿寒以后要为天下献祭,破处灭世之灾。   那一夜,洛南栀彻夜难眠,好容易睡着,却又做了个噩梦。   梦里,灭世已至。   月色猩红,雾瘴遍地。地动山摇,天火肆虐,更有厉鬼从地上爬出。   腥风血雨中,他看到邵霄凌在浴血拼杀,面前是尸山血海。更看到慕广寒被命运的线拉扯牵引,一步步走向祭品羔羊的宿命。   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那夜,洛南栀是被耳边的声音从噩梦中唤醒的。   月华城的明月之色,很像他当年沉入湖底泥沼时,迷离中见的朦胧月光之色。耳边食梦林引诱的低语,也像极了他在湖底听见过的那位月神的声音。   “寂灭之月……羽民……旧梦……苍生……救他……”   救谁?   苍生,和谁?   将来会发生什么,他这一抹残躯又还能做些什么。他想知道。   于是他来了这里。   祭坛之上灯火大盛,燃烧的不仅有他不多的寿数,还有上一回来这里时他从阿寒身上悄悄偷到的一抹月华。   月神……   他长跪不起,散尽周斑斓星火、身全部光华。   他不贪心。   他很清楚,自己一生庸碌、不过众生芸芸,在碾压一般的天道命途之前如同蝼蚁、不值一提。   他亦不求逆天改命,能一己之力护得亲朋好友一世周全。   他只求神明眷顾,能让他尽最后点点绵薄之力。   愿萤火微光,浅照旷野。   ……   随州·东泽交界之地。   枯藤老树,乌鸦阵阵。   慕广寒兵马在此,顺利与李钩铃、何常祺的骑兵队伍汇合。   月华城主加南越第一女将,再加西凉小燕王,这般阵容足以令天下任何敌人胆寒。   按说吊打月兰族这等乱党,亦是绰绰有余,实在无需劳烦燕王再亲自带一支於菟营从侧翼大路包抄。   杀鸡焉用牛刀?   之所以慕广寒还是兴师动众安排燕王侧翼接应,不过是为了能再体会一回并肩作战的默契快乐。   毕竟,这样的机会在不抓住,日后都再难有了!   真的。此事都不仅仅是慕广寒的遗憾,更是西凉和南越军共同的遗憾——两边都是当世所向披靡的队伍,难以想象两军若是联手,一起暴打对手该有多么快乐?   只可惜国师死后,天下再无谁能与二人匹敌。   而这月兰族首领作乱,更是与国师姜郁时云泥之别。只是如今众人,也就只能拿这种小虾米练练兵,等以后天下太平,更连这种程度练兵的对象都没有了!   可,话虽如此。   深林小路直入,一行人越走却越觉得风声鹤唳,气氛诡异。   李钩铃皱眉:“这大白天的,怎么感觉到处阴气森森?”   何常祺征战数年越发谨慎,已带着先头部队前哨兜了好几圈,回来摇头道:“并未发现埋伏,但……”   几人抬头望天。   天色阴沉,只见漫天山雨欲来的青黑之中,竟有一道贯穿的红色云霞,像是天际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疤痕裂纹。着实略显诡异,让人毛骨悚然。   数百里外。   群山连绵,黑风阵阵。   燕止亦在抬头望着同一片天空。   片刻后,他拉紧缰绳,身后整个於菟营的骑兵都跟着停了下来。副将云临不解上前:“王上?”   “调头,”燕止沉声道,“去阿寒那边。”   云临一愣,满脸的不敢置信。见燕王眯眼瞅他,又忙摆手解释:“咳,王上。属下绝非有所异议。属下只是觉得,月华城主那般厉害,明明不需王上特意过去保护,可王上却还是要去……咳,我、我的意思是!新婚燕尔,王上果然十分疼爱城主!!!”   他出身寒微,经常词不达意,还越描越黑。   因此平常很少开口。也是因为他谨慎话少,才一直被燕王留在身边。如今一时口无遮拦,总觉得大事不妙!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燕王没不满,反而笑了。   “是。”   “阿寒他,是不需别人保护。”   “但,别人去不去护着,则是另一回事。”   “他那个人,虽看似才华出众,又能独当一面。实则心思沉,思虑多,连睡着时都常做噩梦……”   “就全当我此行,是特意去献殷勤罢。”   他垂眸笑笑,目光流转,是云临从来不曾见过的温柔。   “……”云临站在那,也不敢说话。这毕竟也是他人生第一回 ,第一次听燕王说那么多。   头顶天空依旧狰狞。   燕止倒是心情平淡——他一向如此,觉得应该去寻他,就策马去了。不过凭直觉行事罢了,没什么特别。   总归献殷勤么,是一定要的。   成婚,才不过是得到他的第一步。可不是就此皆大欢喜,便没事了。   早知道,有人虽纵容他、凭他为所欲为、说喜欢他、舍不得他死,可自己却还藏着一大堆秘密、心事,不肯告诉他呢。   这可不好。   所以他自然是……要多表现些,骗他早点肯和他说。   燕止么想着,又看了一眼这风雨如晦的阴沉天色。犹记簌城的某个晚上。有人明明平日里强悍得很,不怕痛也不怕黑,一直装作不怕寂寞,却会在湿漉漉的夜晚,雷声大作的时候,偷偷往他温暖干燥的怀里钻。   他那时跟他说,他不懂爱。   这句话当然不是骗人的。可那一晚,有人的额头,就生生抵着他的心口。非常温暖的,奇怪的触感。他明明一向也不喜欢什么小猫小狗,那天却突然理解了,为何有人总喜欢怀里抱着一团柔暖,一直抚摸。   他从那天起,一直都想时刻这么抱着他。   ……   东泽之地,密林众多,雾气渐浓。   慕广寒一行人按照地图,很快到了距离月兰族营寨最近的村落。   然而,眼前村落,却是静悄悄的一片死寂。静得出奇,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层林白雾中似乎淡淡的、浅红色的血腥味,一丝不祥的预感。   何常祺眉头紧锁,想起前阵子西凉整村失踪之事,心中涌起一股不祥:“这萝蕤在查的西凉怪事,莫不是此地也遭遇了同样的……”   村中不见一人。   几人先后小心推开了几户人家的院门,里面也是一片寂静。有些灶台还放有烧了一半的柴火,桌上也剩着一些冷食,但院子里的鸡笼鸭鹏却空空如也,整个村落周围连鸟叫声也听不到。   村庄中心,一座青藤缠绕的老宅巍然耸立。血腥味到此更浓。   赵红药带头进院,只见院落空旷,屏风后面的路分别通向宗祠和后院池塘。池塘之中黑水翻腾、枯叶漂浮。靠近一看,赵红药当即捂住口鼻!   那塘里面,竟然满池粘稠发黑的血水,血水中间翻腾的,满满当当的则是一团又一团堆挤在一起的四肢、内脏、人头!   赵红药当场差点呕出来,何常祺亦是浑身冒出冷汗:“这些,难道……是村民?”   “是谁干的,那么丧心病狂?”   “……”   慕广寒没有作答。   心脏砰砰跳,眼前景象太过冲击,却似乎与什么尘封的记忆相合,正在呼之欲出。   他见过!有无比分明的既视感,他以前一定曾经在哪见过眼前这一切!   但是,在哪里呢?   隔壁桌椅椅伏的祠堂里,场景更是骇人。祖宗排位散落一地,横梁上吊着一具具残破不堪的尸体。没有一个完整的,不是被砍了四肢,就是被剥了内脏,惨状像是无间地狱一般。   牌位前的供桌之上,红布之下似乎还盖着什么。   李钩铃咬着牙掀开红布,只见下面竟是一堆人头。有些已经残破,眼珠都掉了出来,只是有几颗上算完好……   突然,她一震,目眦欲裂!   “沈策?!”   那一刻,脸色惨白,长枪都掉在地上。   香案台那个流着泪的人头,竟是她快要成婚的未婚夫婿沈策。李钩铃指尖沾染血水,不敢置信地触碰那苍白冰冷的人头,浑身都在颤抖。   “不,怎么会,怎么可能!沈策他怎么会……”   而另一侧,何常祺亦发出颤抖压抑的声音:“爹。娘?”   另一个侧的红布之下,露出的竟是何大人与何夫人两颗人头!   而中间。   红布之下,隐隐露出银白色长发。   慕广寒只觉热血冲脑,同时又是一阵不可置信的荒谬无稽。他想着,这不可能,绝不可能,指尖颤抖地揭开红布——   还好。   “白发”只是一些银白丝的流苏,红布之下并不是燕止的头颅。而是一只兔头,红色的眼睛里闪着血光,龇着兔牙,狰狞瞪着他。   那种尘封回忆几近破土的感觉,再度烈烈袭来。   慕广寒的头微微的发疼发晕,同时觉得这祠堂一切太过诡异,让人心惊肉跳……一时头晕目眩。整个人像是浸入了冰水之中,又仿佛掉入了什么无底深渊。但瞬间,他就又咬牙逼自己镇定,并拉住李钩铃与何常祺——无论如何,他们得先退出这血腥的祠堂再做打算。   “呵……”   忽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如同鬼魅低吟。   祠堂大门突然紧闭,白色纸钱纷纷扬扬洒落,屋内烛火则次第亮起,照得周遭诡异阴森。   这么一屋子死人之中,却有一俊美青年坐在梁上,身着浅蓝锦衣,广袖飘逸、绡纱如云。可他身上虽穿着端庄,脚上却未穿鞋,此刻正黑瞳微抬,带笑不笑看着下方。带着几分鄙夷、几分傲慢,又几分得意的笑意,俯视着下方的众人。   李钩铃惊叫一声,红着眼睛不敢置信。   “……留、留夷?”   那梁上之人,正是她从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的前乌恒侯卫留夷。他一如既往剑眉星目、潇洒俊朗,冲她微微勾起唇角。   “阿铃,许久不见。”   他笑容灿烂,眼中却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说起来~犹记阿铃小时,总说将来若嫁夫君,只会嫁给打得过自己的男人。”   “真没想到,最后却是招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赘婿——只需稍微在他脖子上一用力,就,咔。”   李钩铃登时脸色惨白:“难道是你把沈策,难道是你把他给——”   “嗯,是我又如何?”   “那我的爹娘也是你——”   一瞬间,李钩铃的枪、何常祺的刀一起冲卫留夷面门扔了过去。慕广寒不及出声制止,就见卫留夷眼中精光闪过。   瞬间,就见长枪、长刀明明在空中并未触物,却骤然转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朝着李钩铃和何常祺的面门打了回来。两人武艺高强,也没想到会有这事,电光火石之间,还好慕广寒伸手推开二人,长刀长刀双双落地,皆深深扎入地上几寸有余!震的地面一阵巨响。   “!!!”   “阿铃,你冷静一点,那不是沈策!”   “何将军,那也不是你爹娘!”   慕广寒能做这种判断,其一,是因为他非常确定,至少在他离开洛州时,沈策与何大人一家还都安然在安沐城中好端端待着。   其二,就是刚才李钩铃和何常祺遭受的攻击反噬。   【乖乖,水月幻境就是如此。虚实交织,有迷幻雾瘴。不过你放心,在这类幻境之中,他人伤不了你,唯一记得自己不能妄动,不然所有攻击都会反噬己身……】   尘封的记忆,到此终于涌上。虽然只有一个片段,虽然慕广寒仍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何等场景。   但至少,当时他身边的人,应该是大司祭顾冕旒!   当年,是大司祭拉住他的手,安抚他乱绪的心境。而如今,则是他拉着身边二人安抚。   “阿铃,何将军,你们且想,洛州眼下不仅南栀、霄凌、拓跋星雨等人都在,还有一众南越、西凉老臣镇守。州府安沐已是皇都气象,城防严整、固若金汤。”   “怎么可能有人,轻易潜入州府本营,绑架高官?怎么可能?谁能做到?!”   “你们此刻眼前这一切,不过都是建立在这真实村落之上,迷惑人心的幻象罢了!”   并且这幻境,都还有漏洞。   因为,就算它能让李钩铃、何常祺关心则乱,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让慕广寒相信,这世上有人能有本事砍了燕王的兔头去泡酒!这根本就不合理,所以他红布看到的,不是燕王,只有一只巨大的、血淋淋的兔头。   所幸,李钩铃同何常祺,都是十分训练有素的将领。   慕广寒这么一说,两人也瞬间就清醒了不少。只是案上人头仍在,血肉模糊依旧真实,不禁让人心有余悸。   “别看了,凭你们是看不穿的。”   “这水月阵法布阵人的目的,就是引诱你们关心则乱,骗你们滋生恨意发动攻击,好叫你们反噬自身!”   “所以你们两个,都给我坚定心神,不许受他挑衅!”   “而且……”   慕广寒抬起眼,目光如炬。   “而且,眼前此人,也根本就不是卫留夷!”   “阿铃,你从小认得他,仔细看他的眼睛!你该看得出。”   真正的卫留夷,毕竟是乌恒侯独子,从小养尊处优细心教养。   从小的家规,让他本性规矩守礼。不会不穿鞋,更不会对人露出那种浪荡不羁、妖异嚣张的笑容。   眼前这具躯体,是卫留夷。   但眼神,绝不可能。   那个眼神,很熟悉……   慕广寒脑中,瞬间划过北幽时被控制时的洛南栀。随即,他竟突然又想起了七年前……跟他对战的月兰族首领。   他之前从未意识到,他们都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神。   幽深、怨毒,死死盯着他。   甚至更早……   更早的时候,还有别人。慕广寒脊背发凉,突然反应过来,他的人生中好像还有另一个人,用类似的眼神看过他!   “……”   他们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吗?   这一刻,心不断地沉了下去,无限坠落。   有什么他从未觉察、却埋藏已久的旧怨,从七年,甚至更久……他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已经被这张密密织就、却看不见的网罗织、困住。什么阴谋正在悄然展开。   慕广寒心下一片冰凉恍惚。   可抬起眼时,脸上神色却又丝毫未曾变色,眸光仍是深潭平静:   “眼前这人不是卫留夷。他是……”   “北幽国师,姜大人。”   “……”   “国师大人,许久不见了。”   那一瞬,他确实清楚看见了,在卫留夷的皮囊之下,姜郁时的灵魂整个脸都是扭曲的,丝毫藏不住扑面而来的怨毒与愤怒!   慕广寒真的不知道,姜郁时为什么那么恨他。也不知道,明明都有尸身了,这人为什么还能不死。   而卫留夷的尸体一直没有被找到,他也一直不愿去想最坏的可能。只是眼下……不得不去面对。   同之前的洛南栀一样,卫留夷被国师给控尸了。   慕广寒轻触袖中,一片坚硬冰冷的玉片。   按说姜郁时死了,他无需再用到黑光磷火。但还好……他一向习惯谨慎,出发前还是把东西带着了。   尽管这片磷火,只承载了几日香火,力量薄弱。   他偷偷往身边看了一眼。   但至少。   应该足够把身边阿铃、何常祺等人,送出这诡异迷阵。 第101章   慕广寒打定主意,紧握黑光磷火暗暗起咒,袖下微风浅起。   姜郁时立即觉察他的意图。目中精光一闪,便如幽魅般直扑而来,一身蓝衣燃起青色鬼火,利爪如闪电般就要伸到脖子。   何常祺忙推了慕广寒一把,并下意识反击,被慕广寒一声吼住:“别!”   那声音醍醐灌顶,何常祺堪堪收势。然而发力太猛,一阵劲风反噬,手肘还是被划出一道浅浅伤痕。   慕广寒则全程未动分毫。   只静静站着,袖下淡淡月华燃起,有如点点萤火。萤火月华逐渐凝结,将他身后众人包裹其中。   水月幻术,其实真不算什么高等幻术。   所以才会至今没有被这个仙法衰落的寰宇天道完全压制,仍能被能一些普通修行者使用。比之前国师所用的控尸、天眼、黑水等法术,实在不值一提。   然而奈何,慕广寒手中这块黑光磷火月华实在太少,竟连这等小阵都无法彻底破除。只够撑起须臾裂缝,将身后人等送出幻境之外。   “阿铃,何将军。”   “你们出去以后,立刻向雾瘴外走,与燕王汇合后一同回防主城。谨防类似法术侵袭南越、西凉!”   “这幻境最多三五日便会自行衰退。我死不了,叫燕止不必挂念。”   “城主……”   月华彻底笼罩众人,一丝轻微的天旋地转。   随即,月色散去,周遭一切好像没有变化,唯独眼前慕广寒的身形变得有些透明。李钩铃皱眉伸出手,而手竟直接透过了他的身体!   “这!”   “别怕,这不奇怪,”慕广寒道,“你们此刻在幻境之外,与幻境中的我自然碰触不到。好了阿铃,莫要在此逡巡逗留,快上马。”   “……”   两年的信任默契,李钩铃点了点头,不再迟疑翻身上马。   离开前,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古朴的青瓦祠堂——只见大门洞开,祠中牌位井然,再没有之前的尸山血海。   而案台上,亦只有一些已经放坏了的瓜果贡品。并没有任何尸骨、人头。   适才一切真只是一场噩梦。   “……想走?”   姜郁时声音阴冷,眼中狠戾闪过,霎时一道黑光火伴着阴风瞬间吹得他衣摆簌簌翻飞。只见他广袖一召,脚下无数木藤破土而出,如同千万只鬼手乱跳挥舞,所过之处飞砂扬砾。木藤被暗黑焰火裹挟,有如道道尖刀,直直向众骑兵袭去!   “!!!”   好在何常祺、李钩铃身经百战、训练有素,双双一拉缰绳,便踏着翻滚地面带队向雾瘴外奔袭。   “阿寒!你自己……要小心!”   李钩铃话音尚未落尽,被藤蔓破空声生生截断。树枝锋利狂暴,在她面颊划出道道血痕,她长发散乱,却目光如电,手握银枪无数次将席卷而来的木蔓砍断、砍碎。   何常祺亦从旁援护,两人配合默契,合力为骑兵们开辟出一条安全通道。   而幻境中心,藤蔓则如潮水疯涨般铺天盖地向慕广寒袭来。那枝叶粗糙狰狞,此起彼伏而遮天蔽日。如惊涛骇浪,又像蝗虫过境。树枝道道鬼魅纹路,更让慕广寒一时幻视那日满愿幻境里的无尽树藤。   满愿幻境中,洛南栀曾告诉他,击杀藤蔓的门道是别管枝蔓,追根溯源从根部砍。   但,既要追根溯源……   不如直接对付就在眼前的罪魁祸首!   这么想着,慕广寒拔出望舒剑。只是一念,剑便在幻境中竟瞬间变换成了一支银光熠熠的寒冰铁索。锁链寒光一闪,竟真的成功锁住了姜郁时——   在水月法阵之中,伤害他人都会反噬己身。但倘若他的发心只是想要“控制”,而不存任何“伤害”姜郁时的心思,是不是就有空子可以钻?   事实证明,如他所想!   “姜大人,莫要白费力气。”   慕广寒气喘吁吁,用力将姜郁时捆住压在地上,庆幸这个幻境对于脑子越是清醒的人效果越是不济。   亦庆幸自己早不再是五年十年前一般,那样入戏过深、事事耽溺。否则,这水月幻境之中种种,只怕真能侵蚀他的意志,让他崩溃,发疯!   而不会是如今这般,听到的看到的,始终只有一颗兔头。   ……   姜郁时自己结阵,却反被慕广寒挟制,不甘愤恼可想而知。   身边无数藤蔓,枝叶丛生、蠕动翻滚。   地面像是不存在了一般,两人一时都被抬到空中,颠簸于树藤之间,摔得东倒西歪。慕广寒手中,始终不放姜郁时身上铁索。而姜郁时则剧烈哼炸,眼中精光有如炽电,有血有恨。   那个恨,一直是慕广寒最不能理解的。   “……”   他抓过姜郁时,逼他与自己对视:“姜大人,月华城与北幽华都,过去二十多年,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而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踏足洛州,仅仅两年!”   在此之外,他与姜郁时从头到尾,根本一面都没见过,一句话都没说过,遑论恩怨。即使是北幽红盖头那回,他也不过是在寻洛南栀的途中,被恰好卷入西凉与北幽的战事。   那日即便没有他加入,西凉仍然能够一夫当关。   所以,他跟国师,到底哪里来的血海深仇?   “姜大人,我一直心存疑惑。”   “您到底,恨我什么?”   “……”   回应他的,是姜郁时毫不掩饰的笑声,响彻这个结界,状似疯癫。   “我恨你什么?”   “啊哈哈哈,哈哈哈,你问我恨你什么!”   下一瞬,他眼中闪过恶狠狠的光,竟一口朝慕广寒的喉咙咬过去。   血光一闪,伤人者立刻就遭到反噬,姜郁时身体僵硬、双目暴突、吐了一口血,那张俊美的脸骤然变得无比狰狞。   可即便如此,他却竟全然不顾反噬痛苦,再次挣扎着想要撕咬慕广寒。二次反噬,他脸上出现道道血痕。他却毫不在乎继续疯狂狞笑!   “你问我恨你什么,呵——”   “……”   慕广寒背上一阵寒意。他几乎要怀疑,在他那些不清的记忆里,是不是真的干过把姜郁时的面把他全家杀光之类的恶事。   不然,什么样的血海深仇,才能让一个人发疯到这般程度?   “卫留夷。”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深吸一口气,扯下一块衣袖堵住那张流血的嘴。   国师既已疯成这样,他不愿意过多纠缠。而是用力捏住那张脸,盯着尸身眼眸,喊身体原主的名字。   “卫留夷,你醒一醒!”   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因为之前,他曾叫醒过被控尸的洛南栀。只可惜……此刻他身上,并没有“铃铛”那等重要的羁绊物,但好在,他曾跟卫留夷一起过大半年!   “卫留夷,你想想阿铃,你的青梅!”   “还有你的表弟叶瑾棠——你不是一向最宝贝他了么?你醒过来,我回去就叫燕王放了他!他还活着,如今只有你能救他!”   “还有,你是乌恒侯!!!”   “你曾跟我说过,一生所愿只想守住一方水土、让乌恒百姓偏安一隅!这些你都忘了么,振作点,卫留夷!”   风,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四野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安静。   “呜,”卫留夷眼中一抹晦涩,他捂住头,痛苦地哀号起来,“放……开我,头好痛。”   “卫留夷?”慕广寒眼中燃起一抹希望。   纵然,当年他们的那段关系收场惨淡。但卫留夷待他不好,并不代表本性就不善良。至少他确实是真的在乎阿铃、叶瑾棠,在乎乌恒百姓!   “卫留夷!醒醒,你认得我么?”   “阿寒,我……”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卫留夷的眼神再次发生了变化。那隐含着痛苦的眼神,再度被姜郁时眼底弥漫戏谑血光的黑瞳所取代。   国师嘴角幽幽弯起,露出一抹诡异的笑。   “你真觉得,凭你能叫醒他?”   他的声音充满嘲讽,仿佛在嘲笑慕广寒的徒劳无功。   “月华城主,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也不想想若不是你将他囚禁,他又怎会落在南越王手里、被杀殒命?乌恒侯不知道多么恨你!还指望他醒来帮你出这幻境?简直可笑!”   慕广寒面不不变,心下却一阵沉重。刚想开口反驳,突然后心一阵剧痛。   “……”   疼。   他低下头,身后一根藤蔓,竟贯穿了他的前胸。   肆意而生的枝叶在他血肉中狠狠撕扯、掏抓。疼痛如同潮水般涌来,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衣衫。   一种阴影一般的感觉……那种仿佛被困在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里的窒息感,也铺天盖地再度袭来。血水流出,浸湿了前后襟。   一阵眩晕,慕广寒喉头一甜,咳出了一口血来。   好在……   他过去疼痛的经验多了。   以至于在这等发颤、痉挛的剧烈疼痛下,还能咬牙分出心神思考。这既是水月幻境,藤蔓若受姜郁时控制,则伤害他时没道理不同时反噬。而倘若藤蔓不受姜郁时控制,刚才那一下则理应将两人同时贯穿。   为什么只攻击他一个。   是谁,怎么做到,只让藤蔓攻击他一个?   除非。   慕广寒低低喘息,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循着姜郁时目光望去,果然在丈外之处,有一道女子的纤纤白影。   那真正操纵藤蔓的主人,有着一张清丽白净的脸庞,有如雪中寒梅冷艳孤傲。只见她轻轻扬手,又有道道藤蔓如灵蛇袭来,擦着堪堪躲过的慕广寒的脸颊,落下细细血珠。   慕广寒虽从未见过这女子,心下此刻已有一二——燕王说的那个国师身边的女祭司,应该就是她。   好像凭空出现在国师身边,之前没有任何人听过她的存在,来历十分莫名。能力更是诡异莫测,竟能在水月幻境中随意操纵藤蔓攻击,而不受丝毫反噬!   那女子白色绡衣、飘然而至,一个弹指便解开了束缚在姜郁时身上的冰寒铁索。   然而,重获自由的姜郁时眸中却无半点喜色,反而责备她道:“来得太迟!”   白惊羽微微低头,恭敬回禀,“属下知错,因之前在西凉时,遇到了些难缠守军。耽误了半日。”   说着,她掌心一翻,只见白皙手中悬浮着一颗浅月光色珠子。   珠子带着裂纹,里面有液体晃动,猩红如血,透着丝丝不详的黑红之气。   慕广寒脑子轻微嗡了一声。   仿佛又有什么……被遗忘、但重要的记忆,闪掠而过。恍惚之间,他觉得他似乎应该知道这珠子是何物,但身上剧烈的疼痛让他呼吸都显得混沌,一时又想不起。   “这颗月珠之中,已存了炼化的东泽、西凉、南越、北幽镇各上千条活人之魄,”白惊羽的声音冰冷而平静,“要启动‘浮屠之阵’,只差最后一点月华。”   浮屠……之阵?   慕广寒耳边又是一阵嗡鸣。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词,直刺脑海深处。眼前骤然闪过一些不知何时的画面碎片,几座宁静村庄之上,数道血虹横贯高空,刹那间飞沙走石、暗无天日。紧接着一阵浓重血腥气息席卷一切。   然后,整座村庄的所有活物都消失了。   男女老幼,猪羊牛马,鸡鸭鹅鱼。   无一幸免练就成一颗颗凝固的血珠,飞入月光色的珠子里……   “……”   跑!   那是这一刻,慕广寒唯一的念头。   他拼尽全力,不顾一切地将自己被藤蔓贯穿的鲜红皮肉生生撕扯出来。而身边,白惊羽只是转着一双明眸凉薄地看着他的徒劳挣扎。   “只差一点月华,”她抬起手,“还要麻烦城主,借出一些。”   来不及了……   随着她手势落下,一道天雷血光以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劈在了慕广寒重伤的躯体上。   大地震颤。   一道巨大的阵法,沾染着血,流动着月色与扭曲的符文,从他那被劈得周身瞬间皮开肉绽、惨不忍睹的身体旁边生腾而起。   眼见就要拔地凌空。   慕广寒睁大眼睛,咬牙吞下一口血,在铺天盖地的强大阵术雷光轰击之下,仍用尽全力努力试图从手中已经耗尽术能的黑光磷火中再次汲取一丝力量,以图阻止那个法阵!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那法阵的力量充沛无比,黑光磷火的一点点拖拽力量,在它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九牛一毛。   瞬间,天地之间无尽尖锐雷声,就见波流涌动、裹挟着腥风血雨、鬼泣森森,光焰大盛。   那法阵被黑红色的烈火裹挟着,直直耸入云霄。在原本只是阴沉着一道红色伤痕的天际上,直直撕开了一道巨大的、暗紫红色的裂口!   ……   结界外,李钩铃一把拉住嘶鸣马缰。目光盯着那裂开的天空。   “那是什么?”   他们一路奔袭,好容易把木蔓和白雾甩在身后。   然而此刻回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黑云翻涌、血色滔天、苍穹裂变、地狱门开一样的可怖狰狞景象。那天空似乎长出了狭目,带着世间无数怨毒愁苦,静静注视着人间。   一股非常不好的预感,李钩铃下意识几乎想要策马回头,却被何常祺拉住。   “可,城主他……!”   “你以为我不急?”何常祺咬牙,“城主若是在我这出了事,你觉得燕王会不会弄死我?”   “但他既舍命换我们出阵,我们决不能给他添乱。这样,我之前在北幽对付国师时,曾找人学过一些破阵之法。不如李将军你带兵回防洛州,我去周边寻阵脚破坏掉。或许能让城主早些出来?”   李钩铃点了点头:“可你一定要量力而为!”   何常祺:“嗯,你放心!”   南越。   祭坛深处,洛南栀猛然睁开浅色的瞳。   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迅速蔓延,仿佛要将整个南越都笼罩其中。洛州城中,邵霄凌大半夜被哭喊声吵醒,一路冒着寒风披着衣服上了城楼。   就只看一片从未想过、恐怖骇人的景象。   黑色的天空之上,横着枝枝蔓蔓、红色的巨大疤痕。   仿佛无间地狱开,无数沉沦了百年的鬼魅从里面四散逃逸、奔涌人间。而在安沐城外不远、风水葬地平山之上,此刻阴火森森,百鬼夜行。   无数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僵,正大批量向安沐城下汇集,侵袭散居在城外的村落、百姓。用他们白骨森森的腐烂手齿,残忍地抓住活人啃食。有些更已经到了城下,正在往城上爬!   洛州守军就算打过仗,又有谁见过这等景象?   到处惊慌失措、纷乱一片。   城上,传来邵明月稚嫩的声音:“大家结阵紧靠,从东南攻击,不要慌!僵尸不懂兵法!”   城下,钱奎和小黑兔各自拎着铜锤武器,已在跟那些尸体鬼魅大战三百回合!   哭喊尖叫,空气中到处浓重的尸臭鱼血腥味……   这样恐怖至极的场景中,南栀,不在。   阿寒,也不在。   邵霄凌:“……”   他只能靠自己想点什么办法。他是洛州侯,他有责任回护一方。不能慌!耽误一刻,城下就又有人死。得立刻想出什么办法才行!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   他并不熟读兵法,亦没有捉鬼道法。当洛州侯的日常,也就是围观洛南栀和慕广寒有多厉害。而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功绩,无非也就今年治水、当年战时去西凉当人质,还有……   还有当年在火祭塔,烧掉西凉二十万大军。   “……”   “用火烧!火攻!!!!”   对啊!阿寒说过,遇事不决就火烧。而且,以前西凉王都遭遇尸将,燕王也是用火烧的!   肯定有用,僵尸被砍手脚还能动作,但烧完就只剩灰了!   西凉守军接了洛州侯命令,一时间,城下烽火四起。火光之中厉鬼嚎叫、焦黑,很快就被火焰吞噬殆尽。   邵霄凌:“太好了!”   他拎着战斧,翻身下城墙,迅速与小黑兔配合起来。   引导百姓疏散,并不断将僵尸合围在火场之中。眼见着鬼叫声渐熄,战况一切向好,却忽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絮絮簌簌,落在他肩上、头上。   雪。   下雪……?   他抬起头。隆冬,天裂。安沐城天降大雪。   雪如鹅毛,安安静静,纷纷扬扬,漫天漫地,却是一下子就这么湮灭了明火。一时间,可怖的鬼叫再度此起彼伏、四面八方令人遍体生寒。无尽黑夜中,僵尸潮水般包围而来,很快将邵霄凌同小黑兔包围其中。   邵霄凌只能与小黑兔贴着背,奋力抵挡着四面八方的攻击。   渐渐,他能感受到自己握着斧子的手指颤抖,亦能感受到那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西凉小鬼,此刻也是强弩之末、毛骨悚然。   城楼之上,邵明月一脸焦急喊着:“小叔!阿燕!”   他看得清楚,包围圈外,钱奎等人铜锤挥舞,已砍翻了无数僵尸,腥臭污血溅了好远,却死活进不了包围圈救不了二人。   而周遭僵尸,还在源源不断涌来。   谁能……   谁能来救救小叔、救救燕扑朔!   包围圈中,厉鬼弓身尖叫着,利爪一把打掉了邵霄凌的长斧。眼见着下一刻,洛州侯的脑袋就要被那利爪戳个窟窿。   电光火石之间,邵霄凌很是不甘——算命的明明都说,他这辈子福大命大、气运滔天。   他的结局,又怎能是这样?   太不精彩了,他不能认!   就在那一瞬,一道力量拉着他往后一坠。   随即,他落入一个怀抱。那人一袭月白祗服、广袖飘飘。清眸锐利,清雅霜寒。在此刻黑红的天空之下,只有他身上有清透的月色,如雪如诗!   “南栀舅舅!”邵明月惊喜地喊道。   洛南栀并非一个人赶来,在他身后还有一支整齐划一的军队,全队雁麾白服、装备严整。原来南越火祭塔本就在洛州和乌恒两城交界之处,他感受到洛州出事,竟是特意调了文隽将军的乌恒守军同来救援!   “南栀……”   那一刻,邵霄凌心里想的明明是哈哈哈我有救了。可一张嘴,却是“呜呜呜呜呜!”像是找到了依靠般,一头撞进洛南栀微凉的怀抱。   他们不常拥抱。   邵霄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其实蛮喜欢抱人,慕广寒、拓跋星雨,甚至才认识没多久的师远廖,他都常爱动手动脚。   但唯独南栀……   明明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最好。他却很少伸手“亵渎”他。   洛南栀也不习惯这样拥抱,微微僵硬,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道:“不哭。”   “不哭,你做得很好。”   “别怕,我来了。没事了。我保护你。”   我会保护你,直到最后。   乌恒兵马严整有素,清理僵尸。耳边却又有人惊叫:“看天,天——!”   洛南栀浅色的眸子望向天空。   只见远处夜空,缓缓升腾起一道巨大、旋转的月光色符阵。那符咒冲破黑云,几乎将黑夜照成白昼,道道金光与巨大猩红的苍穹裂口辉映,那画面震颤人心。   随即,一声雷鸣巨响。   那裂口骤然撕裂成七八块,整个天空几乎都在滴血。情状骇人,令人悚然!   ……   水月幻境之中。   藤蔓之下,慕广寒血流满地,染红了身下的土地。整个胸腔也被彻底穿透。   然而,这种几近粉身碎骨的惨状,却并非是天雷继续击打所致,而是他自己主动攻击幻境全力以反噬的结果。   因为……总不能一直在此,被邪阵吸取月华。   与其被狠狠榨取,还不如直接死回月华城。可谁成想,当反噬的火光穿过身体,剧痛传遍四肢百骸后,他却还是没有死成。   是,还不够么?   他咬牙,又死撑着试了几次,却仍旧无法摆脱现世束缚。   为什么连死都死不掉……   一片冰冷的茫然中,有什么可怕的、深入灵魂又不愿回想的痛楚记忆,悄悄窜上脊背。类似的事情好……在哪里发生过,他痛得不想活,无尽反复的折磨,却无论如何也求死不得。   可他想不起。   那段记忆彻底空缺了,无论怎么拼命回忆,都想不起。同样,“浮屠之阵”的名字,也莫名熟悉。   是不是曾经,在什么时候……   他也是这样虚弱万分,被摁在法阵里,无情萃取月华。于是本应该是守护天下万民的月华城主,却成了万恶阵法的养分,无尽痛苦折磨、挣脱不得。   血水再度涌上喉咙。   慕广寒挣扎着,用仅剩的一丝丝力气,颤抖掐住自己的脖子。   死。   他必须死。   才能阻止这一切,否则……   燕止……   我好痛。   无尽的折磨中,慕广寒鼻腔忍不住一阵发酸。犹记以前每到满月之日,他总是也会这样痛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后来,在满月的西凉水祭塔中,燕王拖着重伤的身子,一直温柔抱着他安慰,陪他度过了最难熬的苦痛。   后来的许多个满月之夜,他很少……再那么痛。   一直以为,是燕王偷偷为他做了什么。   他一直,都还没来得及问他。   好在。   鲜血从口中不断呕出,痛苦难当中,慕广寒微微勾起唇角。   好在,就算他死了,也能在月华城中再度复生,到时候……到时,他再去问燕止就是了,问他为什么可以让他不痛。   然而耳边,姜郁时狰狞的声音有如鬼魅:“别尝试了,你是回不去月华城的。”   慕广寒的心脏如遭重击,狠狠跳了一下。   为什么。   为什么姜郁时,连月华城主不会死的秘密知道?慕广寒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他是从哪里得知的?   似乎是看出他所想。姜郁时眼里是一片沉静的疯狂。   “奇怪我怎么知道你不会死?”   “奇怪我用何种方法将你束缚在这里?哈,那当然是因为——曾经,我就这样把你绑在阵中,一点点折磨过!”   “可是。”   “可是,你这个人啊,即使是把你凌迟、剔得几乎只剩白骨,你竟然……也没有疯。”   “还在想着,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哈,哈哈哈。”   “可真是个情种。所以,想让你疯掉其实也非常容易——不是伤害你的肉体,而是毁了你的心。月华城主不会‘死’,只有将他逼得彻底崩溃、绝望、疯掉,只有毁了他的心,才能彻底毁了他!”   “后来,你果然还是疯掉了……哈,哈,疯了,变得和我一样,坏掉了。”   他说着,形容疯癫地抬起暗紫色衣袖。一团白雾聚在他身侧,里面透出法阵之外的景象——暗红的天际之下,一只海东青影子穿破长空。   燕王披风黑马,一路穿林而来。   同时,阿铃,与何常祺带着队伍,亦从同一条路对面而去。   按说不出片刻,两队人马就能在星月之下相遇。   但偏偏,只差一个路口!李钩铃转向左侧,何常祺转向右侧。三路人马就在路口错过!   “看啊,你心上人的运气,好像每次都是这样。”   “只差一点。”   “……”   “人人都说,西凉燕王所向披靡,没人杀得了他。”   “但若是让他……在水月幻境里,自己杀了他自己呢?”   “不知道城主,会不会因为他,再心碎癫狂、崩溃绝望一回?”   “……”   姜郁时戏谑阴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而滋生的藤蔓,亦同时再度穿透慕广寒残破的身子,将他整个人穿骨吊起,捂住他的嘴,让他动弹不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燕止……   慕广寒口鼻血流不止,周身仿佛寸寸分筋错骨,胸口更好像压着千钧巨石喘息不得。痛到意识模糊之间,耳边始终是姜郁时的大笑,可笑着笑着,那声音忽远忽近,竟似乎又有了些类似哽咽的低泣。   “凭什么啊……”   声音低沉绝望,满是痛苦不甘。不知是记忆、幻境,还是现实。   “你这一世,明明……什么都同我当初一模一样。一样的丑陋,一样的遭受不公,一样的被欺凌、被孤立磋磨。一样的不被人喜爱,一样的疯掉,坏掉。你,活该如此,我就是要你跟我遭受一样的苦楚!!!”   “可凭什么,你事到如今,竟还是一点没有变。”   “凭什么啊。”   “我要的,是你和我一样,永世沉沦,看不到半点希望……”   “可你明明都疯了,为什么还能好?为什么还能无忧无虑、活蹦乱跳!”   这些话语是什么意思,慕广寒已经无力去思考。他的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可就在即将陷入黑暗的那一刻,却听到了结界外燕王的声音。   白雾之中,流淌着淡淡月色,水月幻境之外燕王下马。   西凉王一向比常人敏锐,似乎注意到了环境有异,微微皱眉。慕广寒心力交瘁,血水流下来,流到眼眶里。   别过来……   燕止。   别来,快走。   这么多年,他们那么多次,总是心有灵犀。   “别过来……”   结界外一阵鸦鸣,燕王忽然歪了歪头,后退了一步。   走。   然而下一刻,就如同当年祭塔一跃而下一般,他手执法杖毫不犹豫踏入了幻境。淡淡月色将他银发照成了浅金,仿佛月的碎片。   慕广寒喉间却猛地涌上一大口腥甜,同时血泪满眶。   是啊,可他是燕止。   他当然会进来,不顾一切艰难险阻。   那一刻,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有一件事,他其实一直没有忘记——月华城主注定命不长,跟心上人成婚其实就是耽误人家。很是不负责任。   但他还是一己私欲,高高兴兴结婚了。   然后安慰自己,反正燕王的命灯也不长,他其实也并不会把西凉大兔子撇下太久。甚至说不定,燕止会比他早走。到时他心态平静地,先替燕王送终。完美。   可是。   一切不过只是自欺欺人。   “平静接受”?根本就不可能。   他们在一起幸福的日子,才那么短。所以,倘若燕王真的死在这个幻境,他想他绝对会立刻变成厉鬼,永生永世变成怨魂缠着姜郁时复仇。   不死不休。 第102章   燕王踏入结界,一股难以言喻的腐朽血腥味便迎面袭来。   他沉了沉幽眸,循着层林掩映的道路向尽头望。黑沉猩红的混沌天际下,孤立着一座安静诡异、没有炊烟的小村庄。   村中不见一人。   唯独村心湖边,缰石上拴着一匹白马,突兀地几声嘶鸣。此外,就连鸟鸣都无。   那是阿寒的白马。   马鞍上垫的织金流苏座,还挂着洛州都督府大管家书锦锦亲手编的双喜结。马身自带的笼奁里,更有几件慕广寒的随身衣物、漱杯与书籍。   却不见主人。   “……”   西凉虽不尚术法,但燕止也曾听过一些江湖传言。听闻许多障眼法阵都是虚实交织、难辨真假。眼下马儿毛皮温热、村庄布置详实,但在这两件真物之外,又不知有多少幻象正在静待诱人心神。   村中条条青石板路,聚拢至中心隐隐透着黑气的青瓦祠堂。   祠堂内,满院血海藤蔓、肆意蔓延。   燕王不动声色走进大堂。堂内牌位散落、白烛斑驳,无数枯藤在阴沉的房间里织成了一张巨大、沧桑扭曲的鬼脸,合抱着一口漆黑描金的棺材。   一支金色长戟穿透棺木,将棺材钉死在藤蔓上。戟尖的金色利刃上,正滴落着从棺椁里流下的黑红色血迹。   一滴,又一滴。   似乎带着余温,在寂静的祠堂中回响。   燕止眸光暗了暗。   不得不说。若这法阵幻象的目的是乱他心神,那到目前为止,已可谓是相当成功。   棺材里,忽然轻响,一声虚弱的呻吟。   “疼……”   心脏瞬间有如被重锤,冰冷的寒意渗透到四肢百骸。   他走过去,纵然知道幻境之中许多假象,却不敢赌。只能当做一切为真,从一侧小心靠近棺椁,冲着棺角一处暗暗用力。   棺木应声碎裂,棺中之人随即滚落。燕止眼明手快,将人抢到怀中,只触到血迹干涸、几近冰冷的身躯。   他伤得不成样子。浑身皮开肉绽、胸口洞穿。   “……”   无数纷乱思绪扑面而来。   燕止手臂发僵,小心翼翼护着怀中人伤口,不敢动。   他抱过这个人受伤的身躯太多次。   当年,幽深黑暗的西凉水祭塔下的满月之日,这人亦是这样奄奄一息蜷在他怀中,冰冷颤抖、疼得喊不出声。   后来。   月华城主离开西凉,他则派了几个人北上。他要他们务必去月华城附近好好打听清楚,城主究竟得了什么顽疾,才要承受那等痛楚。   月华城路远,探子去了整整一年。   等回来时,已是他大婚待嫁之时。几个人带来的那些消息,直接把他给气笑了。   ……要知道,西凉燕王,出了名的云淡风轻、不爱动气。   能把他惹到这种程度,实属不易。   天知道他数日后是如何压住一肚子的邪火,一脸淡定穿上嫁衣、去南越、行礼、拜堂。磨着牙等着婚礼结束,某人一脸无辜抱着枕头颠颠来找他。   他真从开门那一刻起,就在寻思盘算怎么弄死他。   蒸着吃还是煮着吃,切丝吃还是蘸糖醋,要吃几天才能回本,要把他在床上蹂躏成什么样子,才算解气。   有人看似很迷恋他,却又没心没肺、什么都瞒着他。   实在叫人恨得牙痒。   燕止本来想的是,先好好欺负他几顿、解一解恨,再细细盘问他月华城那些事。可谁成想真搞在一起后,却是欲念压过了一切,食髓知味、情难自抑,连天只顾着巫山云雨,一时竟还没能来及敲打审问正事就这么分开了两地。   好在这次分别不过是去平定一个小族叛乱。他本以为不过数日、轻轻松松。   慕广寒也这么认为,甚至临行前夜,还扶着腰特意再灯下认真挑选了一个有温泉的城,作为之后小别胜新婚的汇合点。   谁成想……   怀中冰冷残破的人,咳了几声。   呛出几口血后,慕广寒眼眸微张,露出茫然之色。   “阿寒。”   燕止用手覆上他胸口起伏的伤口,身体弯下努力贴紧,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那愈发僵冷的身体。   “……”   “我来了,不怕,”他将他拢在怀中,喑哑地在他耳边柔声哄他,“不疼,不疼了。”   “燕……燕止。”   “乖,别说话。我带了药,这就帮你止血……”   “燕止,幻境……反噬,你要……小心。不能……动念……不可……攻击……否则……”   他突然失声,青筋暴露,眼睛睁大。   胸口那只金戟幻象骤然化成粗大多刺的木藤,狠狠挺刺洞出前胸。鲜血喷涌,触目惊心。   他则痛到发疯,一时间连呼吸都不会。   燕止脑子里有根弦嗡了一声,像是断了。   周身狂风骤起,席卷金光将两人包裹其中。慕广寒扎在胸口的木藤在金光之下很快沙化、消散,只留下狰狞血洞。   血水和着泪痕,无声从慕广寒眼眶滑落。   这些年,燕王见过很多次他受伤狼狈的模样,却从未见过他如这般痛到魂识模糊、暗淡混乱,茫然绝望中只会无声落泪的模样。   阴风阵阵。   罪魁祸首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不远处。   那人身后缭绕着淡淡黑气,紫色暗绣云袍猎猎,在猩红的残云下潋滟幽光、诡异而妖艳。他负手站立,乌恒侯卫留夷的外表下,是一双幽暗冰冷、透着浅浅自负嘲讽的双眼。   那双眼睛燕止见过。   不止这人在北幽操控者洛南栀时,甚至在更早的时候,虽不记得在何时、何地,但他一定曾见过这双眼睛。   那是他厌恶至极的双眸。   厌恶到,必杀之而后快。甚至不惜跟这个人……直接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   这个念头从出现的一瞬间,莫名就根深蒂固了。   燕止觉得,他并非冲动,也不是发疯,更没有崩溃。   他此刻很冷静,就只是无比平静抱着鲜血淋漓的心上人,觉得他今天该干的事就应该是不惜一切代价亲手拖着这个人下阴曹地府。   如此而已。   就这么简单。   那,既然心意已决。   他小心将慕广寒放下,脱下披风盖在他身上,温柔拭去他嘴角的血迹。   “阿寒,你乖,先睡一会儿。”   他轻声哄他,随即起身,袖边却被指尖勾住。   慕广寒眼睛已无法聚焦,汩汩鲜血从狰狞的伤处流出。却是用尽了力气,用指尖艰难扯着他的衣袖。   不要。   不要走。   眼前只有一片血红,可骤然失去的温度,却分明镌刻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好像在哪里,他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好像这个人一旦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也不会对他笑,再也不会拥抱他,再也不能用温柔的声音笑着唤他。他最后能亲吻的,就只有冰冷的唇和长发。   别走……   “阿寒,别怕,很快就回来了。”   燕止握住他的手,眼中闪过一抹温柔不舍,将他掌心贴在自己脸颊,缠绵于手心烙下一个吻。   “乖,睡吧。别担心。”   怀中人再无声息。   他则站起身,静静立于在黑暗苍穹之下,不断明灭的光影中。   眼前出现了遥视的,清晰浮现十数里开外的景象。他看见何常祺正在带着一群西凉兵,在山势险峻之处,吊着绳子在山壁上挖法阵阵脚。   山里风大,西凉小燕王一边左挖挖右挖挖,一边翻着白眼、荡悠悠的骂骂咧咧。   几镐子下去,地震山摇。   水月阵法内,阵脚松动使得一阵无名邪风瞬间劲碾过草木。藤蔓崩解、飞沙走石之间,地面裂出几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如此异动,姜郁时心知不妙,疯魔的双眼里登时一片血红。   燕止则手持顾兔杖,毫不犹豫冲杀而去!   杖尖金光飞旋,在漫天藤蔓之中旋起一道月光色的金色旋涡,将周遭张牙舞爪的木藤荆棘全部卷入中心、绞得粉碎。一道刺目的金光闪过,姜郁时被迫闭上了眼睛,待他再次睁开时,只觉胸口一凉。   一切仿佛北幽城楼那回重现,姜郁时瞪大眼睛。   西凉王再度如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出现在他眼前,毫不犹豫当胸就扎穿了他的身体。血花飞溅,国师不敢置信看着眼前西凉王比上次更加清晰的犀利眼眸,再一次幻视某个他深恨的、难缠的鬼魂!   水月幻境正在崩塌,反噬之力随之削弱。   然而月色法杖穿透姜郁时胸膛时,燕止胸口还是同样被反噬洞开了一条狰狞的伤口,白骨森森、鲜血淋漓。   他低头看了看,无甚表情,并不在意。   抬起法杖,继续平静地一下、又一下刺向姜郁时。   血花飞溅。最后一下,直接像他之前钉穿慕广寒一样,将姜郁时狠狠钉在祠堂高梁之上!   法杖之中,升起淡淡金色月光。   像火舌般席卷,剧烈焚烧着姜郁时身中烈烈黑光,让那身体里藏匿的黑色灵魂发出了不甘的惨叫。燕止则冷眼看他拼命挣扎,灵魂被光芒疯狂如破布一样撕扯。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身子晃了晃,跟着吐出一口血来。   继续。   姜郁时身上遭受十分,反噬在他身上不过七分。   七分,足够他折磨他很久。   他干脆坐下来,目不转睛一直看到黑火渐灭,阵法分崩离析,姜郁时黑色的魂魄碎片嚎叫着金光被逼出寄宿的身体。   地面震颤,那魂魄碎片带着狰狞的不甘,凝聚出最后汹涌的黑火枝蔓,朝燕王狠狠袭来。   燕止不及防备,下意识用手去挡。瞬间被黑火击中胸口。血水沁透背心,喉间猛地涌上一大口腥甜。   然而,虽也受了伤。   但他同时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不知何处来的一道金光屏障落在身体四周,替他防御了大部分伤害。   那屏障的颜色与顾兔法杖的金光交相呼应,在地面扬起一阵巨大的烈风,幻境木藤黑火烟消云散的同时,从周边、地面残躯以及地面法阵的残留中,竟缓缓升起点点灿烂的萤火碎星。   那是什么?燕止隐隐觉得熟悉。   心念闪过,他伸出手,那些萤火很快聚拢到他掌心凝团,暖暖地跃动着,像是一堆快乐的小动物。   【乖乖,这个叫什么?】   【……月华吗?你身上的东西?】   一时福至心灵,他哄它们:“你们快回去,回阿寒那里。”   萤火升腾,随着水幻境法层叠崩塌塌,更多的淡淡月色光点升起,全部朝着慕广寒回向而去。在他流血的伤口跃动,凝结,越聚越多。   幻境落幕。   黑火熄灭,村庄安静,天空开始落下细细小雨,像是孤单的哭泣。   雨水打在身上、头上,冰冷黏腻。   燕止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向慕广寒走过去,用披风裹好,抱去房檐下遮风挡雨的小小一隅。   月华融入伤口,成功替他止住了血。燕止在他身边坐下,替他捂了一会儿胸口,又伸手细细查摸他的脉搏。   虚弱但温暖,一下又一下。   重伤僵冷的身体,也终于有一丝丝回温。   这就好……   燕止笑了笑,自己有些撑不住越发沉重的身体,轻轻靠上他的肩膀。   有这些月华,阿寒应该性命之虞。想必待会儿不久,何常祺也会来救他们。只是不知天象变异,此刻西凉、洛州情况如何。可见天下虽定但还不算完,只要那国师还活着,就永无宁日。   那个人到底想要什么,又在阴谋布局些什么……   罢了,这一些等之后,他再慢慢与阿寒商量就是。   意识逐渐模糊。   胸口的伤疼得有点过分,如烈火焚烧。燕止低头看了一眼,此刻的他也算得上血肉模糊,伤得比阿寒还要重了。   不错,挺好。   他要的就是这个。   燕王这人不爱记仇,一般睚眦当场就报。此刻也是一样。   有人笨得要死,不懂好好珍惜照顾自己,让他实在心疼、生气,将心比心,他又岂会让他太好过?这也并非一朝一夕的报复,而是这几年漫长的时光爱恨交加、难以言说的层层怨念,都在这儿结算。   这一辈子,从没有过什么东西萦绕于心。   唯独遇到这个人后,欲念甚重。   想得到他、独占他。   昭告天下还不够,还要完完全全据为己。能够亲吻拥抱还不够,而是要彻底得到他的心。   可他心上的这个人,实在有太多秘密了。心思一层一层,深不见底。逼得他每一回都得机关算尽、兵行险着。   却甘之如饴。   这世上珍贵的东西,很多想要得到,就该是拼尽全力。既想要换取一颗珍贵的心,他自愿付出代价。   雨越下越大。   暮色四合、倦鸟归林。天空灰蒙蒙无边无际,很像那日他躺在北幽城楼下的尸山血海之中,看到的颜色。   那个时候的他,也是拖着重伤的身躯,疲倦而耐心地等着一个不知会不会来的人。   此刻的他,亦是如此。   耐心地、守株待兔地,等着终将彻底属于他的那颗心。不急不躁。   指尖微微发痒,他轻轻握住身边人的手,十指交合。太累太困了,想睡一觉。   那就睡一觉吧,等睡醒了,一定得到更多的爱和眷恋。   嗯。   心脏停了一瞬。   燕止:“?”   他睁开眼睛。随即,心脏又停了一瞬。   “……”   细微绵密的不妙预感,他皱眉,将身边沉睡的人往怀里紧紧抱了抱。   不会的。刚才那一下,应该只是错觉。   他的如意算盘,不过是想重伤、装死几日。   阿寒那个人看着无情,其实心软得要死。   骗他一两次,他就会很心疼、很愧疚了,会守着他每天嘘寒问暖。再多骗几次,轻轻松松永远也离不开。   但他只是想骗一骗。   真死了,可就闹出天大的笑话了。   然而心脏再次骤停一瞬,甚至眼都开始些发黑。燕止当即有些焦躁,想要去舔两口阿寒的血保命。怎奈身体也跟着不听使唤,一点都动不了。   “……”   【呀,王上这个命,可是既富贵,咳,又不长啊……】   西凉的某些老半仙,多半是活得腻歪了。可这类预言,不得不说燕止也听得是习以为常——几乎每个算命的,无一例外都说他命灯不好、此生不长。而前代西凉王捡他回家,也是因为算出他富贵命短,最适合给两位雁氏皇子当替死鬼。   但结果呢?   替死鬼后来还不是当上西凉王,把那两只没用的小菜鸟收拾的干干净净?   所以。   哪来的“命”呢?西凉王对鬼神天命从来没有敬畏,他不信命。   直到这一刻,脑子里转起了走马灯。   “……”   燕王的人生从未如此荒谬过。这要是个玩笑,到这可就一点都不好笑了!   ……   隆冬时节,南越皇宫被寂冷笼罩,风声凝固。   偌大的地宫寒室,白绫祭幛轻舞,供桌之上香烛冥纸静静燃着,烟雾缭绕。冰棺在寒室中央静静地放置着,万年剔透玄雪透出丝丝寒意,万物冻结。   燕止飘在空中发呆。   原来阿寒哭起来,是这种模样的——安安静静,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   若是没有泪水,看起来就只是单纯地站着。   良久,月华城主哭累了。抱着双臂,靠着棺材,疲倦而萎顿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   这算什么。   新婚燕尔、琴瑟和鸣,红绡暖帐依旧,龙凤彩烛余温。   当年西凉探子在月华城磨蹭一年,打听出来月华城主要为天下献祭。可想而知燕王拿到这种情报,是什么想杀人的心情。   原来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有人总有一种活了今天、不顾明天的洒脱。经常看着兴高采烈,骨子里又透出来一种平静的绝望。   即要献祭。   还骗他结婚,几个意思?   结了婚,然后呢?不打算负责一辈子,反倒想的是过几年一死了之,还西凉王自由?燕王真的,这辈子还没遇到有人敢这样对他,也算是在同一个人身上屡屡大受震撼、大开眼界。   可纵然被气得不轻。也没想过自己先死,让他也尝尝被人撇下的滋味。   因为。   阿寒很孤单,又怕寂寞。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眼下一切绝非故意,他的伤势按说绝不至于能死。到底是哪里错了?   “……呜,呜呜。”   冰棺旁边,传来泣不成声的可怜动响。阿寒即使睡着,也不安稳。梦中翻覆辗转、孤冷蜷缩。   燕止笑了一声,眼睛却毫无笑意。阴鸷冰冷的样子很是骇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透明的双手。   认真阴恻恻地想,不就是一不小心死了,然后变成鬼了么?   鬼就鬼。   反正如今邪法横行、乱七八糟。他之前一路还听闻许多东泽百姓说看到鬼从地里爬出来。既然如此,别的鬼能爬他也能爬。很难么?   无论如何,不能丢下阿寒一个。   哪怕是做鬼、做僵尸,也要回到他身边。   好在他做僵尸的话,应该也是一具艳尸。有阿寒喜欢的银发、修长手指,应该不太会被嫌弃。   想想之前那个洛南栀当僵尸的时候,有些人还挺宠着的呢?   ……   燕止猛然睁开眼睛。   汗水涔涔,浸湿了衣衫。窗外阴雨绵绵,油灯照亮不大、但整洁干净的小茅草房子。房内陈设简朴,却也自然温馨。虽无人影,但茶炉上正小火煮着一锅汤,阵阵诱人香气。   燕止有些恍惚,摸了几下自己,暖的。   心脏的位置砰砰有力跳动,没有一丝停掉的迹象。低头看去,胸口手臂,都裹着厚实的绷带,只有少少几处洇染出一些血迹。他挪了挪,全身剧痛,一只手勉强能动。   但有一只手,已经不错了。   至少他还活着!   也是,早知道肯定死不了!他就说,那种程度的伤他这辈子没有十次也有八回,哪儿那么容易就让阿寒守寡了?   还好,不过只是一场噩梦。   燕王放下心来,随即皱眉开始打量着从未见过的小草屋。屋里药香浓重,似乎是个药庐,正想着,那锅汤开始咕嘟沸腾,鱼香四溢。   好像是……奶汤小黄鱼。阿寒最爱的那道菜?   燕止心中一动。未及细想,便听到吱呀一声,柴门被推开。   慕广寒戴着个斗笠,一身湿透狼狈进了屋里。一进来先是“啊”了一声跑去关炉火,随即掀开汤锅盖子美美闻了一闻。一直到三下五除二换完了衣服,才想起回过头,与床上燕王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咦,你、你醒了!”他惊喜道。   嗯,醒了。   燕止笑笑,却发现喉咙剧痛,发不出半点声音。   “别急别急,你喉咙伤得重,暂时说不出话,”慕广寒见状,忙安慰道,“不过放心,不会哑,修养个十天半个月,伤口长好就没事了。”   慕广寒说着,就坐到床边替他查看伤势,一身浓郁的药香。   他似乎恢复得很好,目光明亮,不见一点虚弱无力。原来月华之力……那么有效么?燕止望着他,仅仅能动的一只手指腹忍不住发痒。   也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多少天都没摸他一下。   然而,只是一动,慕广寒一把摁住他:“不行!你伤得很重,还不能动!”   哦。   燕王于是乖乖不动,等慕广寒主动来摸摸。   然而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等来。慕广寒给他检查了身体以后,就只是略微拘谨地盯着他的脸发了会儿呆,随即微微红了脸,移开眼神、有些明显的心虚的样子。   “?”   他在心虚什么?   燕止微微皱眉,正在寻思。下一刻,突然一只牡丹纹样的玉佩被举到他面前。   “卫留夷。”   “……”   谁?   他叫他什么?   “我知你是乌恒侯卫留夷,正被西凉搜捕追杀。”   “好在你运气不错,入了迷谷医庐,被我捡到。如今外面仍有大量追兵。你除了我这里,再无处可去了。”   “……”   眼前,月华城主张牙舞爪,晃着牡丹玉牌一脸的外强中干:“你也知道,雁回山名医穆寒性子古怪,治人不白治。除非,咳,乌恒侯以身相许,你考虑考虑?”   “……”   “……”   数日后。   燕止一条腿瘸着、哑巴着,已经可以从床上坐起。   镜子的他的,仍是平常那张脸。头发也是慕广寒喜欢的“兔毛”——银白色的,长而柔软。唯一能动的手指上,戴了几枚戒指。无名指的萤石戒指下面,压着一圈狰狞的疤痕。   外貌、身体,都是他本人。   可阿寒却偏不认识!   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新婚,已有家室这件事。也完全忘记了燕止这个人的存在。   甚至昨日燕王特意要了笔墨,在一张宣纸上写出硕大的“燕止”二字。慕广寒也只是歪着头,横看看竖看看,一脸真诚地问他:“燕止是什么?”   “……”   “乌恒侯,你该不会想写的是……燕子吗?那个,其实燕子肉味酸,有毒,不能经常食用。”   “…………”   “我还是给你弄点燕窝粥吧。”   从那天起,燕王顿顿都有一盏燕窝,莹润细腻。   又过了几日,燕止总算能发出一些声音。   “卫大人,饭好了。饿了么?”   “……”   “……”   “兔。”   “什么?”   “顾野兔,我的另一个名字。叫阿兔也行。”   “野兔?”   慕广寒略微迟疑,燕止阴森森眯起眼睛。   城主见状,妥协得立竿见影:“好好,你说了算……那,那就阿兔。”   “不过,”他抬起眼,小小声,一脸真诚:“其实我觉得,还是留夷好听。”   “毕竟你,生得甚是好看,雍容华美……比起野兔,牡丹花名自然更,咳,适合你了。”   “……”   窗外瞬间刮起阴风、鬼哭狼嚎,彰显着这个幻境的主人——乌恒侯卫留夷的种种不开心。   燕止不禁想问,你不开心,谁又开心了?   西凉王也一样很不开心!   燕止如今很确定,他和阿寒此刻,多半应该是掉进了水月幻境湮灭之后一些的残存幻梦之中。   在姜郁时魂魄被驱离幻境以后,乌恒侯本身的一缕残魂,重新占据了属于他的身体。   幻梦不算阵法,而更接近于“闹鬼”。   大概是乌恒侯残魂留恋尘世、心有不甘,所以趁着慕广寒重伤虚弱,特意拖他重温相遇时旧梦。   然而“男主角”的位置,却意外被燕王给顶掉了。   这可真是……   一连数日,阴风阵阵、淫雨霏霏。窗外电闪雷鸣、鬼哭狼嚎。可见乌恒侯何等的气急败坏。   他越是闹鬼,西凉王越是气定神闲。   日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骗关心骗照顾。一连十几天过去,乌恒侯大概被他气得直接厥过去了。窗外终于恢复了风平浪静、艳阳高照。   唯有阿寒,被这幻梦魇得很厉害。   至今认为这里是三年前,而他是捡到了“乌恒侯”的“穆寒”。   很好。   “穆寒神医,”他问他,“你看我头发是什么颜色?”   “白……银色。”   “哦。”他眯起眼睛,“之前并未听说,乌恒侯卫留夷是白发吧?”   “嗯,”慕广寒点点头,又是一脸真诚,“是啊,那么好看,怎么没人说呢?”   “……” 第103章   燕止很快发现,在这幻梦之中,可不止慕广寒把他一个当成了“乌恒侯”。   在药庐又住了几日后,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乌恒侯的发小李钩铃将军,终于在寻觅了十来天后,循着痕迹找到这座山上来了。   “留夷!!!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   “快给我看看,你伤势如何?可恶,那个阴险狡诈西凉王姜郁时,竟然埋伏偷袭,此仇不报非君子,咱们绝不放过他!!!”   “…………”   “西凉王姜郁时”是什么鬼,这幻梦着实离谱得很。   短暂的寒暄后,燕止撮起一缕兔毛问她:“李将军,依你之见,这是什么颜色?”   “自然是白色。”   “……”   “那李将军,您认为乌恒侯卫留夷的发色,应该是白的?”   “这,留夷你从小白发,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吗。”   李钩铃将军一脸茫然。她身后的众乌恒侍卫军也全部捣蒜点头附和。没人觉得有问题。   “……”无话可说了。   李钩铃这趟下山后,隔日就派人送带来许多乌恒侯的日用品,另有成箱成箱的金银珠宝,都是给医者穆寒的丰厚酬谢。   之后几日,继续天色晴朗。慕广寒只要不在院子晒药的时候,就会悠闲在屋里摆弄那些珍宝。偶尔瞧见燕止在看他,他就笑笑:“多谢君侯打赏,有了这些,在下足以逍遥后半辈子了。”   “……”   然而,燕止心里却如明镜一般。   阿寒从小生在月华城,所见珍宝无数,根本不可能真的在乎这点凡俗金银。   毕竟月华城的东西,样样都比世外好太多了。燕止至今清楚记得,他大婚时收到的很多“彩礼”,就连赵红药、何常祺这种见过大世面的世家子弟,都不禁叹为观止啧啧称奇,感叹“城主实在诚意十足”。   可那些稀世珍宝“彩礼”,甚至都是月华城直接拿船、拿大箱子一股脑运过来的。仿佛是运一船白菜般稀松平常。   他连那些珍宝都根本不放在眼里。   乌恒送来的一点俗物,又怎么可能真心喜欢?可事实是,慕广寒此刻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就是一个贫穷的年轻游医恰巧救了贵人得了横财,俗气又快乐的喜不自胜。   “……”他为什么要这么演?   乌恒春天总是先于他处悄然绽放,雁回山上的春意更是早早弥漫开来。只是天气一暖、一湿,燕王头发又长,三五天就得洗上一回。   他又瘸着腿,只能躺卧于榻,让慕广寒帮忙。   白发在热水的轻抚下,宛如瀑布流淌,而慕广寒则细心地为其揉搓,直至每一缕发丝都沐浴在皂角香中。燕王被他用热水一点点揉搓伺候舒服,眯着眼假寐时,能够清楚感觉到他偷偷假公济私,悄悄把他的发尾团城小兔尾巴捧在掌心,爱不释手。   ……有人虽认不出他,倒是一如既往很是喜欢他的头发。   待洗了干净,他倒了水,突然一本正经道:“乌恒侯,你此番回去,得再给我一箱银子才行。”   “不然,我实在也……”   “太亏了。”   “……”   燕止闻言起身,不顾长发弄湿床铺,外螺纹歪头,目光如炬盯着他看。   慕广寒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立刻就怂了,小声道:“就,都没让你以身相许了,乌恒侯富有一方,一箱银子至少该拿得出来。”   “我,好歹救了您一命,要的又……不多。”   燕止静静地注视着他。   这几天来,他其实已经习惯了慕广寒这种躲闪的眼神。每次阿寒插科打诨、口无遮拦,而被他眯起眼睛阴恻恻盯着的时候,他都会立刻像这样瞬间就收回眼神。然后装作无事发生地,像一只委顿的阴暗蘑菇,自己躲到一边角落去了。   但,燕止之所以会每每会盯他,也有他的理由。   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个人,为何他是“乌恒侯”时,阿寒对他的态度便是跃跃欲试、肆无忌惮。而他是“燕王”时,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月华城主对待燕王,从来毕恭毕敬。没有半分轻浮之举,更一次也未调戏过。   为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西凉王燕止嗜杀成性、吓哭小孩。而乌恒侯卫留夷,是个十里八乡有名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所以他觉得“乌恒侯”天然要比“燕王”好亲近?   哪儿来的厚此薄彼、区别对待!   ……   又过了几天,燕止伤势渐好,慕广寒则开始忙碌给他打包晒好的药材。   “你下山后,头一个月里,需先服用这些能让伤口迅速愈合的药材,我都给你包好了,在这些红色的油纸里。”他指着整齐堆叠的包裹,细心解释。   “之后三个月,则应补气养血、固本培元,药材都在黄色的油纸包里。”   “此外,我还晒制了几包杏干,你带着。”   “有些药服用久了,可能会影响食欲。到时可以用些杏干开胃。”   “至于每种药材如何煎服,我都详细写在这张纸上。你回去后,只需将这封医嘱交给乌恒侯府的医者,他们便会明白。”   前几日,李钩铃再次上山,定下了月末来接乌恒侯回去的日子。   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慕广寒表现得很平静。   没有任何不舍的意思,也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偶尔言语调戏,甚至没有再提过想要一箱银子的事情。   仿佛并不真的在意。   这近一个月的照顾,不过是他当医者萍水相逢的又一个过客。治好了,就从此擦身而过,渐行渐远。   “我看过天象,月末那几天都不下雨,是清朗的好日子。”   “……”   屋内的小炉子上,咕噜噜温着一壶香茶。   燕止倒了一杯,眯起眼睛品着上好的茶香,幽幽道:“我还以为,穆寒公子月末之时,要同我一起下山。”   “来乌恒侯府做几日客吧,也让我尽几日地主之谊,招待贵客。”   慕广寒愣了愣,随即笑了笑:“多谢君侯美意。”   “但城下人多吵闹,我住不惯。”   “……”   燕止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喝完了杯中的茶。   他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阿寒,强悍坚定、雷厉风行。   虽然平时会戴半块面具出门,但没有面具之时也一向淡然。无论是在北幽还是洛州,燕止都见过他素面朝天不加掩饰在大街上到处走。有时路人会多看几眼,他也随便看,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直到如今,进入幻梦。他才发现,原来,不是那样的。   他很介意。   至少曾经很介意别人如何看他。之所以明明医术高明却离群索居,一个人隐居在山间药庐,除必要采买从不下山。也是不想别人对他的指指点点。   “……”   果然。   关于阿寒,他还有很多不知道的事。需要世间探究、了解。   ……   雁回山上的最后几日。   慕广寒对他的态度,愈发显得克己守礼。   喂药、做饭,都透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气息。似乎是有意要斩断那些暗地滋生的情愫,以防最后舍不得。   可尽管表面疏离,每天给燕止换药时,他还是无比小心、处处怕弄疼了他。这些天来,他给他弄的饭食虽然简单,也每一样都是他喜爱的口味——清晨的爽口甜粥,中午的南越口味的鲜菇嫩笋和各类肥瘦小炒,晚上的豆包银丝卷,水晶丸子和芙蓉樱草糕。偶尔还会给他做卤味肉菜换口味,鲜香兔肉加一点点的小米辣。   “……”明明新婚之夜时,他还不清楚他的口味。   转眼这么快,就摸得那么清。   即便深陷幻梦,连他是谁都认不清。却依然记得他的吃食习惯,甚至几次下山为他买了杏子糖。阿寒他好像总是那样,心里记得的永远比表达的多。   他这样,真的是很……   可爱。   然而燕止自己,却是一如既往的坏。最后几日,没事就爱看着慕广寒,目光沉炽,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偶尔,更是会装头疼脑热。一会儿要喂饭,一会儿要揉手揉腿。人有优势就要用,他就不信最后几日里,他会拉扯不赢。毕竟他能诱惑慕广寒的地方,也实在太多了。   比如,他很清楚他身材极好。骗他擦身时,布巾会划过线条分明的肩膀、背脊,一些水汽则会顺着匀称有力的腹肌纹路缓缓流来,瞬间就能让看着的人手足无措。   他更清楚他唇薄弧度好看,轻轻一咬,便会染上一抹诱人的色彩。   他知道他皮肤滚烫,被他触摸会有灼烧感。   他更了解阿寒最喜欢的地方,除了唇,就是他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被他盯着看时,阿寒常会有一种喝多了一般的恍惚,仿佛他的眼神是烈酒,辛辣、热烈,摄人心魄,让人自愿沉醉徜徉。   他不间断地蓄意引诱、牵扯。   都能清晰看到慕广寒眼中的动摇。   能看到他偷偷吞口水的模样。   他那么坏,就是想他看他被引诱的受不了时,能否放下那强撑的伪装。或许主动摸一摸他、亲近他,求他留下来。   然而,幻梦中的慕广寒仍旧没有让他如愿。   在他离开的前夜,将他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好了。仍旧没有开口留他。   真厉害,燕止佩服。   也罢,谁叫世间一物降一物,他可能就是注定一辈子也赢不了月华城主。这么想着,他拖着好了大半的腿下床挪动,却正好看见慕广寒站在院子晾衣处,对着他的衣物发呆,一站便是许久。   “……”   北幽的最后一战,有人戏称他是“战场失意、情场得意”。   但事实上,尽管成功联姻、喜结良缘,可燕王后来还是一直在琢磨一件事。那天在城楼下的尸山血海中,他等来的,到底是一直牵挂他、终于能来找他的人,还是不过被他逼得良心不安,无奈打包将他带回家的人。   如今,他终于有了答案。   突然觉得,他这么狠心欺负他,实在不该。   ……   终于,这是他在雁回山的最后一晚。   可从数日前,山中就下起了绵绵细雨。早春时节本来明媚,一场雨又冷了。烛火明灭,慕广寒不得不帮他的许多行李弄上防水布,从早忙活到晚。   “怎么只有我的东西。”晚饭时,燕止问他,“阿寒真的不跟我下山么?不是说了,要我以身相许?”   慕广寒埋头吃他的小黄鱼,闻言“嗯”了一声:“乌恒侯若真愿意以身相许,那我自然求之不得。我饭后就去收拾东西?”   “……”   然而饭后,慕广寒就像把这句话给忘了。   只顾念念有词,继续核对、清点燕止一个人的行李和药品。   燕止则在身后,安安静静看着他——原来,这些日子那些半真半假愿念、期待,他都只是过一过嘴瘾而已。   原来他真的,从未指望任何能够成真。   原来阿寒是这样的。   入夜最后一次换药,烛火下,燕止的目光细细描摹慕广寒的脸。他竟一直以为,这个人倔强的外壳下亦是深不见底的内,纵也有迟疑、孤独、脆弱,但终究一切尽在掌握。   但其实,好像,不是的。   换完药,燕止轻轻拉住他的袖子。   手指攀扯,握住那略显僵硬的手腕。周遭空气里氤氲着淡淡的兰香。燕止并无熏香的习惯,但曾听不阿寒提过,觉得他身上有幽兰香的味道。   他一直不解,直到这一刻。   他也闻到了淡淡的幽兰香,萦绕在四周。   “天有些冷。”他声音微哑,说。   “什么?”   “我说,这天太冷,枕冷衾寒。我一个人睡不着。”   “……”   这一刻他们靠得极近,暧昧滋生,彼此呼吸滚烫炙热。有人开始慌乱,避开眼神:“一、一共三个暖手炉,两个都给你了。你忍一忍,我再把我的,也给你。”   “都给我了,那你呢?”   “我……”   “你比我怕冷。”   他步步紧逼,慕广寒声音变小:“我没有。”   “说谎。”   “……”   隐秘的拉扯,最终慕广寒还是把暖手炉往他怀里一丢,逃也似的挣脱出去。   燕止看着他的背影,眯起眼睛。   他所熟悉的阿寒,坚硬、强悍、聪明能干、无所顾忌。   他很喜欢,但也一直想要……去摸一摸那壳子底下藏着的、柔软的东西。   他一直以为,要把那一层一层的壳子骗开,不知要花多久的时间与心血。   却没想到,他竟在幻梦之中,轻易看到了他——   柔软的阿寒,更活泼、更青涩、笑容也更多一些。但同时,他会一直察言观色,常常言不由衷,十分的擅长委屈自己,而且竟是一点都不……坦率。   自从捡到燕止后,慕广寒就给了他小屋里唯一的床。   而他自己在这一个月里,一直就在门边地铺一样的小床板上凑合。小床本来就冷,他又把唯一的暖手炉给了病人,自己只能在根本捂不热的冰冷被窝里蜷着。   有人瘸着一条腿,挪到他身边,摸了摸他冰冷的脸侧:“是谁说的不怕冷?”   那手指滚烫,他被烫得一缩。   “……”   燕止垂下身子,长发覆盖一般垂落,又是馥郁幽兰香。   被子里的人,忽然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垂眸笑笑,不由分说地掀开被角钻了进去。伸出胳膊,将慕广寒紧紧抱在怀中。   怀中身体一僵,颤抖起来。   呼吸不稳,烫而急促。   他把人往怀里裹了裹。   窗外雨声静谧。   半晌,怀里的人动了动,转过身子。几次抬眼,小心翼翼、偷偷地,看着他。好像新婚那夜,一脸被他蛊惑了、想要挣扎又逃不脱的表情。   认真看了一会儿后,竟渐渐露出了“我这是突然走了什么桃花运啦”的梦游表情。   实在是,荒谬,好笑,又呆。   燕止唇角勾了勾,忍不住指腹微痒,手从后背一路向上,习惯性摩挲后颈。摸猫一样一下又一下。   “乌恒侯……”   “说了,叫阿兔。”   “阿兔。”他咬牙,呼吸不稳,“这样,不太好。”   “嗯?”   “于礼不合,你还是……回自己床上去。”   “天冷。”燕止淡淡一笑,换了个姿势。白绸睡衣一侧肩膀滑落,则露出大片肌肤。他箍住着慕广寒的腰,直接把他一头摁在那片肌肤上。   “……”   幽兰的香气,柔软的兔毛。慕广寒浑身紧绷、一阵耳根滚烫。燕止的手……贴着他的背脊,而他的唇,被压在那一片滚烫的皮肤上。随着呼吸起伏,共享同一片心跳。   喉咙干渴,有些发疼。   一个声音在耳边说,一辈子未必有这种桃花运了,享受就是。另一个声音则要理智得多——这世间所有不该得的温柔,惊鸿一瞥之后,全都要还。正因为也曾被人温柔对待过,戒断反应有多难受、多折磨他是尝试过的。   很痛苦,痛苦到他都把那个人彻底忘记了,依旧隐痛未消。   “阿兔。”他在那温暖的怀抱里僵硬着,小声问他:“你是把我,当……抱枕吗?”   他宁可,只是因为天冷。   宁可他只是把他当抱枕。   “……”   回应他的,是一个轻柔的吻。   蜻蜓点水掠过唇瓣,柔软而令人心安。   可还没等他恍惚、回味,第二次亲吻就如夏日暴雨一般骤然而来。   他脑海一片空白,挣扎不得。任由对方碾展、吮吸,胸口相抵。有人喉结翻滚、饥渴难耐,像是饿虎扑食般渴望撕咬他的喉管,融入他的血肉。把他整个人揉进怀里彻底据为己有。   “…………”   “………………”   燕止理智上其实明白,不该如此急切。   在这幻境,阿寒不记得他,他们认得不过几十日、几乎近于萍水相逢。   他本来也只是想慢慢来,可怎奈诱惑太大,实在难以自控。阿寒青涩的反应,欲拒还迎的颤抖。和他们第一次缠绵时如出一辙。明明害怕,却伪装平静,身体僵硬,被他撩拨得难过又舒服,想跑又被迫沉沦。   所有反应,都让他着迷。   湿润的吻,吞下喉间有细碎模糊的呜咽。他含住那唇,吮吸舔吻。阿寒很好玩。   明明战场上所向披靡,在床上却实在是不太能打。总是没抵抗两下,就软成一滩春水。燕止啄他,实在喜欢看他被自己亲得五迷三道,喘息着缴械投降的样子。   一直到亲得尽兴,他才终于放开他,心如擂鼓,不够却又尽兴。笑意浮于唇角,他搂着他的腰哄:   “不怕。”   “只亲一亲,不做别的什么。”   他还是很坏。   缠绵亲吻、耳鬓厮磨。点了火又不灭火,怀里人眼眶湿润,咬着牙都被他快折磨哭了。   他笑笑,又亲了亲他:“明天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有人把头抵在他前胸,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半晌,轻轻拱了拱他。   燕止伸手,怀着一丝甜蜜得意,贪婪地继续磨蹭着他的后颈。   当然会答应,因为阿寒那么喜欢他。   不管在幻梦里,还是幻梦外。   只是在梦里……燕止眼神暗了暗,很多阿寒不愿轻易告诉他的事,他原都打算慢慢磨的。但难得这样天赐良机,幻梦里的阿寒,直接就是最不设防、最柔软的模样。   那他。   肯定要好好利用这次机会。   他当然知道这样很坏。也知道阿寒紧闭外壳努力防备的,就是他这种心机似海、无孔不入的坏人。   这样想来,那防备果然太正确太有道理了。   但真不幸……没有防住。   燕王不由得勾起唇角,更用力将他抱紧,手掌贴着慕广寒的后心,感受那里一跳一跳的热度。   就快要得到了,真好。   先摸一摸。 第104章   隔日,晨曦初露。   李钩铃听闻“穆神医”也要一起下山,很是欢喜:“这太好了,神医大义!”   “近来咱们同西凉交战,军营里常有时疫之虞,可若能得穆神医指点一二,教会军医们防病之法。那真是救乌恒于水火了!”   慕广寒闻言拱手:“李将军谬赞。在下既人在乌恒,守护百姓也是分内之事,岂敢推脱。”   直到人在回洛州的马车里,才又忽然开口。   “两箱银子。”   “……”   “两箱银子,算做我这回下山的诊费。”   燕止眯起眼睛看他,却见他只是看向马车窗外。一身灰色素衣,神色平淡,眼里落了窗外的繁华春光,平静而疏离。   “……”   他以前只知道,阿寒在战时防备心重,常把一切战况往最坏的情况考虑。   却不知道原来,原来他看人……也会往最坏的想呢?   明明昨夜那般亲密温存,他却仍能因为李钩铃无心的几句话,而认定他动机不纯。呵,突然有很多别的事情,也一下子能说得通了——   比如他当年尽力诱惑哄他去西凉,他却始终那般道心坚定、岿然不动。   只怕不知在心里早给他编排了多少种险恶动机吧?   ……   车马很快近了乌恒州府郢都城。   早春时节,野地林间很多桃梨、樱李次第绽开。一片片、一簇簇,宛若山间云霞。   郢都城边,则是梯田广袤,荠麦青青。阳光透过薄雾若一层金纱,洒落在同样金灿灿的芸薹花田之上。微风一过,金浪翻滚。田边还有各色野花盛开,五彩斑斓。与远处的山峦相映成趣,盛春泼画般绚丽。   几朵花瓣随风飘落,透过马车帘笼轻轻落在慕广寒掌心。   他低头,望着那几片花瓣,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自顾自研究落花的模样,倒是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没心没肺。   只是如今,燕止已不再会轻易上当。   他的没心没肺都是装的。   ……   乌恒侯的宅邸,是一座十分典型江南水墨风雅的小园林。   覆着青色的琉璃瓦的卧房四周,环绕着曲径通幽的回廊,廊下静谧、流水潺潺,映照着斑驳竹影。廊檐下,精致风灯摇曳。   房内更是布局精巧。外是古朴书桌,摆着插花梅瓶与笔墨纸砚。内则是红木框架的床榻,雕刻着细腻花鸟。床榻的四周还悬挂着几幅精美的字画,画有山水鱼鸟,字则应该是一首诗。   燕止不太认得全中原字。   身边慕广寒抬起眼,念道:“……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落款奚卿,前朝著名书法家。   若非名家名迹,也不至于能和那么多稀世古画一起挂在乌恒侯床头。   但。   慕广寒实在是,不太喜欢这个“不归”。   “你既不喜,待会我便叫人换了。”燕止笑笑,“早春时节,花开晴好,不如换成‘似曾相识燕归来’?既有梁上燕子聒噪,也不怕杏花孤寒。”   慕广寒心里一动,没说什么。   ……他是如何那么轻易,就洞察自己心意的呢?   参观完乌恒侯的寝宫,按理接下来该带慕广寒去他的住处。慕广寒看这乌恒侯府比洛州侯府也不小,想必也至少得有五进院子,光东暖阁西暖阁什么的就有八九十来间。别说来他一个,一百个都住得下。   嗯?等等。洛州侯府?   好生奇怪,他为何会清楚记得洛州侯府的陈设?   这个问题慕广寒没来及纠结太久。因为就在侯府老管家一脸笑意要领他去刚布置妥当的西暖阁时,身边人眯起凤目:“不必,他就在此,与我同住。”   “……”   慕广寒猝不及防,耳朵嗡的一红:“我、我可以,自己住。”   默默想要从燕止的拉扯中挣脱,但无果。乌恒侯府的管家仆从们也远不似洛州侯府一般淡定有素,个个惊讶又不知所措地杵着围观。   全场唯有一人淡定,略微邪恶地勾起唇角:   “可是,一同住山上时,都是你陪我睡。”   “……”   “……”   “你不陪的话,我可睡不着了。”   非礼勿视。   李钩铃火速找个由头就逃了。而老管家千叮咛万嘱咐,也没能防住手下那些嘴快的年轻人,当晚就把这消息传得人尽皆知。   天啦天啦,君侯他他他失踪一个月后,竟从外头带回来了个相好的!   虽样貌有所损伤,但听闻医术极佳。快传出去。君侯原来不喜欢好看的,喜欢有本事的!   下人纷纷离去。   慕广寒人生地不熟,直接无处可去。   燕止拍拍云锦床铺:“过来坐。”   他僵着,不去。   今日乌恒侯回城,百姓夹道欢迎,他为显庄重,也特意穿了几层大礼服仪。里襟是素雅的米色与玄色交织,外罩衫却是初升太阳一般灿烂的橘。活泼的颜色中和了他略有些过于端庄华贵的样貌,让他整个人透着一种柑橘的活泼清甜。那衣袖宽大飘逸,周身针脚细密暗压金丝线,也让他随便一个举手投足就看起来流光溢彩,让人移不开眼。   这样的人,春天的花蝴蝶一样明亮,又拍拍床铺叫他过去。诱惑可想而知。   但诱惑归诱惑,慕广寒还是默默越觉得,他应该早点解释清楚一件事——   所谓“以身相许”,他真就只是说说而已。   从未真正指望过作数。   慕广寒也算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对方是谪仙一样的大美人,他又敢想什么、能想什么?其实医庐那些日子,他大多时候都是心如止水,认真把人好好供起来的。未敢多偷看一眼,更不敢有丝毫亵渎。   也不知道等人醒后,他为何会有几日脑子发飘,开了不合时宜的玩笑。   结果还被对方当真,莫名其妙就走到这一步。   他如今真是骑虎难下!!!   有小屋里那段日子,已足够他回味好久了。若要和这样的人长长久久在一起……他真的从来未敢有这么高的奢望,不知所措之下反而唯一的想法就是,想跑!   百般纠结。   燕止见他不来,垂眸笑笑,主动起身走到他身边。   淡淡幽兰,漂亮白发,慕广寒又开始僵。   这人总是喜欢不顾他死活,就突然贴过来,用好看的鼻尖蹭他。那略带暧昧的挑逗和莫名熟悉的亲昵,总能瞬间弄得他脊背发烫。   快不能呼吸,他只好骗过头去,偷偷躲开可能会不期而至的吻。   不能再吻了。那一夜幻梦旖旎,如今回想,都让他深感胸口灼烫。人总是食髓知味,他怕他就这么由俭入奢,深陷其中,以后一辈子……都只会在地面仰望这种不该属于他、高不可攀的星辰。   然而,燕止并没有吻他。   只是捧着他的脸,一个劲儿蹭他鼻子,声音中带着一丝戏谑任性:“不、给。”   不给什么?慕广寒心里一紧,懵懵地想。   “就不给你银子。”   “……”   “是你自己说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我既给了人了,那就没有银子。”   “一箱也没有,你不许要。”   心像是突然坠落,然后落进了暖暖的温泉水里。被温暖的水流包裹着,一片享受和心安中,却又细密地刺疼。   慕广寒像在梦游,连被拦腰抱起都忘记反抗。   尽管,还是觉得这等桃花灿烂、被人爱惜的好事,没道理平白无故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不知道为何,恍惚又觉得这个怀抱很是熟悉。一不小心就抱着脖子,情不自禁地贴了上去。   那人的体温隔着层层华服,依旧很暖,像森林里大型动物的皮毛。   真奇怪。   那么漂亮的人,他怎么会莫名觉得,它会像森林里的大兔子呢?   ……   那一晚,燕止哄睡了慕广寒后,自己醒了一会儿。   乌恒侯府的床很大、很软。同样是红木拔步床,可比簌城小屋的那张精致了不止一星半点。   如今细细回想,其实簌城那会,他与阿寒相见不过寥寥数面,算不得特别熟悉。   明明不熟。   怎么就在那儿理所当然地狼狈为奸、同床共枕了呢?   燕止自己在西凉数年,从来独来独往。而阿寒亦是那么重的防备心,实在难以想象他为何会毫无反抗地与自己共眠一榻。   除非……   那时的阿寒,其实和后来很不一样。   并不是与大婚时被他美貌诱惑、欲生欲死的模样。   那时的阿寒,只是安静得窝在他的怀里。那种感觉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后,精疲力竭的片刻休憩。   他就是在那时候,意识到他好像真的很寂寞。   烛火摇曳,照着燕止眼里的流光。   他静静凝视身边人的睡脸,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他的猫后颈。   他自己不怕寂寞,所以“寂寞”到底是什么,他甚至需要特意找书翻阅。书上说,寂寞之人穷尽一生,始终都在期待能真正抓住什么——   想要这世上能有什么人,能让他真心实意地信任、毫无保留地交付。   能让他诚挚地去爱。   可既然,那些才是他想要的。那又是什么逼得他不敢相信、不再相信?是什么让他明明喜欢、却强迫自己放手。还要用最坏的揣测去怀疑和解构?   ……   隔日一大清早,清梦就被急匆匆的脚步声与战报扰醒:   “不好了君侯!边城昨晚遭西凉侵袭,恒城以北已全部陷落了!”   燕止:“……”   西凉侵袭。   他回想了一下,三年前这个时候,他似乎确实率兵攻打了乌恒。而和阿寒第一次见面,也是这个时候。   彼时他在城下,月华城主与卫留夷并肩战于城上,火光冲天。   燕王人生第一次被打的找不到北,震惊之余,深深记住了慕广寒这个人。   然而据说阿寒当时对他的印象不深。   对他印象不深!!!   而今,场景重现。   他终于从城下的那个,变成了城上同他并肩之人。曾听人说“战场上与城主一起会很有安全感”,燕止颔首,他终于体会到了。   他很愉快,只是乌恒侯的鬼魂比较不爽。   一阵又一阵的阴风呼号,烽烟大乱。燕止懒得理他,只一意醉心看着身边人——兵荒马乱之中,阿寒终于变回了他最熟悉的样子,正在神采飞扬、自信满满地指挥战局。   种种围追堵截、关门烧鸟的计谋……   燕王都深感熟悉。   唉。   时光荏苒,往事如烟。   一波攻击下很快就打得败退而去。慕广寒很是得意:“还没完,西凉人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必去偷袭旁边的穗城!咱们赶紧一鼓作气,派一支小队从这边埋伏!”   “……”   燕止默默无言。他当年,就是这么被埋伏的。   “埋伏之后,再从这里包抄,切断他们后路!这样前是天罗地网,后是洛水。西凉王九条命也死定了!”   “…………”   真遗憾没死掉啊!!!   几番激战,慕广寒大获全胜,开心得晚上都多吃了两大碗。   燕止好气又好笑:“打西凉胜了,就那么开心?”   “嗯!把坏人打跑了,难道不该开心吗?”   “坏人?”   “西凉蛮王,嗜杀好战,搞得周遭各地都苦不堪言。”   “……”   燕止沉默片刻:“西凉土地贫瘠,一遇荒年就缺食少水,民不聊生。上位者既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就只好开疆拓土、攻占劫掠。若是西凉能有南越般富饶土地物产,想必他也愿偏安一隅,过安稳日子。”   “可是,”慕广寒咬着勺子“就算这样,也不该去抢别人。”   “不该?”燕王看了他一眼,“那你觉得,那些出生在贫瘠土地上的人,就活该认命。乖乖不争不抢、人淡如菊、安分饿死?”   “……”   “我说不过你。”   虽然非要继续争论,也不是不能。   然而古往今来,因资源不足而被外扩张的势力,又何止只有西凉一处。再如何摆出和善柔顺、仁义礼智的大道理,也抵不住这天下到底还是弱肉强食。乱世之中唯有胜者为王,这才是无数轮回血淋淋的现实。   而他此刻做的,也不过是在西凉侵扰时,同样用“本事”打退对方罢了。   最终比的还是实力。空有纯善怜悯,便是再有不争不抢、济世之心,终究也只是空谈。徒增笑柄罢了。   这些他都明白。   因此不愿继续争下去。世事无奈,他有他的道理,阿兔亦有阿兔的坚持。   那晚,他们宿于恒城之中。睡前燕止忽然想道:“阿寒的性子倒确实一向是……能不抢,就不抢了。”   “但,为什么?”   “既然有实力,亦有本事。你若愿意,世间又有什么人、什么东西不能为你所得?”   慕广寒被他问得有些懵。   他不想抢,是因为……   就算抢到了,对方若是不甘不愿,又有什么意思呢?   “有意思啊,”燕王眯起明亮的眼睛:“若是真的喜欢、想要,难道能忍受抢都不抢?只是默默认命、就转身不要了,又怎敢说自己是真的喜欢?”   ……   后续几日,慕广寒打仗空余时,常常想起阿兔那晚的句话。   总觉得,他是不是在点自己。   是不是觉得他最近表现得太过退缩,在指责他的不争不抢实际是始乱终弃啊……   他真不是始乱终弃!   他都一直觉得自己不配了,他怎么乱?   明明全是阿兔“乱”他。   有些人,绝非百姓口中说的那般“乌恒侯谦谦君子、一派纯良”。他根本就是坏得很,完全没有要掩饰他性子里深不见底的恶劣。   可话虽如此。   慕广寒问自己,所谓不争,若真让他眼下就这么收拾包袱离开乌恒,他又舍得么?   就算舍得,心里又真放得下么?   “……”   他好像是被直白地点着了痛处——过去他的人生,经常在重复一个自欺欺人的循环。喜欢某个人,努力对他好,但始终不敢为自己争取半分。最后黯然离开,告诉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   “……”   后来这种习惯,渐渐溃烂成了根深蒂固的顽疾。   他开始常常在故事还未开始时,就怀疑一切。一遍遍预演如何放手、如何遗忘。哪怕如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好运,被迷得神魂颠倒、晕晕乎乎,却仍旧踌躇不安。   事实扎心。   他只能赶紧逼自己关注战场,暂时将这一切抛之脑后。   ……   战场上,倒是一切顺利。   慕广寒发现他和阿兔虽私下性格不同。但是在战场上,倒是十分能够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一丘之貉、蛇鼠一窝。   比着劲儿的坏,总能心有灵犀、配合无间。   花式坑敌人。   几日后,西凉退兵。   傍晚城楼,烟霞红透。燕止将他抱起来兜了个圈:“原来我的阿寒除了熟读医书,还通晓兵法呢?”   “也、也没有。”慕广寒被他兜得头晕目眩,“不过年少时,略微涉猎……”   “这下好了,”燕止道,“穆神医打退西凉、守护乌恒。有此功绩,就此留在乌恒与我成亲,也绝不会有人反对了。”   “……”   “……”   他浑浑噩噩地,石化了。   明知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但事情竟就这么走到了这里。   阿兔说,迎亲要无比隆重,铺十里红妆。   阿兔说,要做很多新衣服,买很多酒。   阿兔说,南越名门望族,彩礼必须隆重。必是一箱箱金银珠宝、琳琅满目。   那几日乌恒又开始狂风大作、鬼哭狼嚎。   有人当年,对阿寒一点都不好。   如今别人对他好,这鬼魂还敢不乐意?他有什么脸不乐意?   日日里,慕广寒捧着大把的珠玉,如坠云里雾里:“这些,真的不必。太贵重,我平常也并不佩戴……”   西凉王也不爱戴那些。   可之前大婚,又是谁送了他一整船?   “阿寒,你不必想是否礼物贵重。”   “你只要想,收到以后是否开心,就足够了。”   “……”   慕广寒一阵恍惚。   开心……   那当然,是开心的了。   他抬眼看看燕止带着笑的眼睛,又默默低头耳朵发红,这种感觉太陌生了。   收到礼物之后,只要单纯享受被溺爱的快乐就可以了,是、是这样吗?   ……   燕止默默觉得,在这片幻梦里,他好像多少摸索到了一些……在日常里也能循序渐进,更多哄着阿寒喜欢自己的方法。   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还在等一个契机。能让他润物无声地,挖出他心里埋藏最深的秘密。   但他得十分小心。   必须做得天衣无缝。不能让阿寒从幻梦里醒了以后,觉得他利用了他的毫无防备,从而怪他、生他的气。   但,从哪里找这样的事端呢?   燕止没想到,这幻境处处跟他作对,但有时却也能瞌睡就给他递枕头。   “表弟”叶瑾棠拿来一本书,嘤嘤嘤找来了。   “表哥,呜呜,只有挖他的髓珠,才能救我的命。”   ……   这个叶瑾棠,后来在西凉被燕止抓起来审过。   审问笔录很厚,在里面,叶瑾棠不吝详细介绍了月华城主的种种“功用”——不仅血能愈伤,髓珠更如何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云云。还有月华城藏有海量财宝古籍,得月华城主可以得天下云云。   恨不得西凉王能赶紧把他当“药材”物尽其用,又或者是贪上他的钱财,欺骗利用他来完成霸业。   这可真是……   叶瑾棠找过燕止的当夜,慕广寒果然收拾包袱跑路了。   “……”   燕止故意放他多跑了一会儿,才出去追。   很大的雨。   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阿寒没办法轻易相信别人。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阿寒的属性确实太“有用”了,难免会引诱有很多人仅仅把他当做“物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是害怕寂寞。   可若是汲取一丝温暖的代价,是随时可能会被吃干抹净、敲骨吸髓。   那又为什么要信任?   ……   慕广寒跑到半路,突然停了下来。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落得满头、满脸。湿润的发丝紧贴面颊,眼前没有行人,只有夜色如墨,山路蜿蜒,眼前朦朦胧胧看不清前路。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雨水顺着指缝滑落,仿佛能触摸到往昔的记忆。   似乎曾在某处,也经历过这样一场寒冷刺骨的雨。   他想不起。   一个声音在耳畔低语,催促着他继续逃离。抽髓珠那么那么痛,当然要跑!可同时心底响起另一个声音——不会的。   “他”不会。   “他”最好了,只有他,特别好,比世上任何人都好。他一定不会那样对我。   我知道他不会的。   因为……   一阵剧烈的惶恐与冰冷涌上心头,慕广寒整个脊背一阵发麻。   他突然开始再度发疯一样往前跑,像是在黑夜里逃离一场不堪回首的梦魇。   可是。   他究竟在怕什么?   不知道。心里像是有一块千斤巨石,压抑着无处可去的空洞情绪,逼得他只想逃。直到跑气喘吁吁、精疲力尽,才惊觉那梦魇一样漆黑缠绕在心头的,竟是铺天盖地、难以承受的悲伤和难过。   曾经,他好像在什么相似的地方,做出过类似的选择。   那时有什么人,对他特别好。   他本应该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将一切交给他。   但是他没有。   但是他没有。   于是那件事,就因为他的过错,而再也无法补救、不能挽回了……   泪水滚滚而下。   漫天的雨夜里,他再也无力前行,只能蜷缩在路边,抱着双膝颤抖。背脊僵冷,呼吸生疼。仿佛这无尽的雨要将他拖着卷着,坠进无尽的黑夜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到他身边。   那人被雨水淋湿透了,可伸向他的掌心却仍旧灼热。那温暖好如此熟悉安心,慕广寒抬起模糊的双眼,恍惚握住那只手贴在脸颊上。   冰冷的雨水混着滚烫的泪水,一起落在那人掌心。   “……是我的错。”   他哽咽着喃喃,“你那么好。都是我……是我不好。”   燕止微微皱眉。   他轻抚慕广寒的额间,确认并没有发热。随即在他身前跪下,与他视线齐平。眼前的人,一脸浸染斑驳,没有任何表情哭得无声无息。安静、迷茫、青涩而死寂。像一个找不到家,满心绝望的孩子。   无边冷夜,唯有小小油灯安静亮着。   燕止躬身,将他温柔抱住。   “阿寒没有不好。”   雨声依旧淅沥,体温透过沾湿的衣服,将暖流渡给冻僵的人。慕广寒像是骤然被那热度刺痛了,双眼猩红咬着牙紧紧抱住燕止,如藤攀缠如蛆附骨,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融入他的骨血之中。拥抱力度之大,让燕止都感到胸口有些疼痛。。   “我很……害怕,一直都,很怕,很惶恐。”他哽咽着说,“可是我,不敢问。”   “我不敢,不敢问。”   “不敢问什么?阿寒,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燕止眸光点点,声音低沉温和。等了一会儿,怀里人却只顾埋头在他肩膀,他垂眸,顺了顺他的背,“为什么要逃跑?”   “你真觉得,我会帮着别人一起会害你?将你抽髓剥皮?”   怀中人拼命摇头。   “那,是觉得我对你并非真心?”   摇头。   “觉得我在戏弄你、利用你,另有所图?”   继续摇头。   “那,为什么怕。”   “……”   “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人……说过喜爱我。我很欢喜,可是,我不敢信。我想信的,可是、可是最后还是……”   燕止垂眸,搂得紧了一些:“阿寒是想问我,到底喜欢你什么?”   “……”   “我想想啊。”   “……”   “我喜欢阿寒的聪明、善良、有趣。”   “喜欢他会打仗、会医术、懂诗词歌赋,通晓天下事,还会做饭。有各种各样的本事。”   “阿寒还对我很好、很宠着我,这我也很喜欢。”   “我们总能想到一起去。”   “阿寒有很多好出,但也藏着很多不愿意告诉我的秘密,这点很坏。”   “但我大度,并不生气。”   “……”   “……”   “阿寒有时像个谜,很难猜。”   “而我亦愚钝,很多事情不明白、想不到。就比如,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心中独一无二的珍宝,会觉得自己不够成为唯一的‘偏爱’。”   “我不知道你那么怕,对不起。”   “我不知道你会那样惶恐不安,是我不对。以后我会努力更加贴心,让你什么都不怕。”   怀中人的眼泪刹那再度溢出眼眶。   他用胳膊遮住眼,忍着喉头细碎的哽咽:“不是,不是。你明明什么都做到最好了。都是我,是我不好……是我毁了一切,是我对你不好。你原谅我。”   很奇怪。   有一瞬,燕止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熟悉又陌生。   仿佛既是自己,却又不是。   有什么来自久远、打从心底无以名状的温柔,缓缓溢出。   一种前所未有的宽慰,夹杂着酸楚,无奈,心疼,了然,不断交织。他好像什么都没弄明白,同时有彻底弄清楚了最深的迷惘。所有的晦暗不明,终于就此雨过天晴。   他在雨中看着慕广寒。   指尖轻触,抚过他身上的一道道破碎裂痕。好像第一次透过岁月的尘埃,终于看清了挣扎着努力坚强,最真实、最完整的模样。   ……   那一夜,燕止没有带他回乌恒侯府。   而是在周边一个临近村落,找了加农户暂住。那农家虽简朴,却也别致,房檐下挂着玉米、辣椒,颇有点当年西凉簌城穷太守家的风味。   慕广寒也觉得一切眼熟。   只不过此刻,对他而言并非只有眼前景致眼熟。他的脑海中此刻混乱不堪,无数前尘旧梦交织混杂。在那些模糊的“过去”里,一直有一个巨大、黑沉、狰狞的空洞,像是要吞噬一切,他从来不敢靠近。   而今,时隔多年。   终于有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脉脉流淌,填补了进去。   好像他终于可能,从过去的魔咒之中得到解脱。   屋内红烛明亮,两人依偎在炭火边,慕广寒看向燕止,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这个人,在他的记忆中的印象,好像突然之间十分分裂而矛盾……   他好像,普通又绝美,可怕又可敬。华贵又野蛮。高冷又温柔。   但这怎么,可能呢。   燕止从袖中拿出一本湿透的书:“叶瑾棠给我的。”   书也不知道谁给叶瑾棠的,里面的内容吓人得很。不仅记载了海量外人不该知道的月华城秘辛,还有不少连慕广寒都第一次见的巫术、法阵。翻着翻着,慕广寒脸越发滚烫,老底被一本书直接揭成这样,他瞒着燕止的事情……一件都没法不承认了。   燕止问他:“献祭真的会死?”   “……”   “嗯。”   “那我怎么办?”他挑眉,阴恻恻看他,“既知不能与我长久相伴,却还要骗我成婚,婚辞还说什么白首同心、天长地久。着实其心可诛!”   慕广寒心虚辩解:“不、不是的。”   “我、我是想,你反正,也命短。所以,”他声音越来越小。   “哦?那万一,命灯不准,万一我长命百岁呢?”   “……”   “那、那说不定,也有可能是我不用献祭,长命百岁了呢?”   “咱俩半斤八两,命都不好,说不知道最后还是我不嫌弃你英年早逝了呢?更何况,也不是我……不是我自己愿意献祭!可我若不去,寂灭之月鸣爆,到时别说你短命,是你连同你的西凉,还有整个天下都要完蛋。我这不也是,没得选吗?”   燕止笑了笑。   倒是慕广寒,脑海里突然嗡了一声。燕止……?   他再抬头看眼前人,那眼眸、那兔毛白发……同时,远处隐约传来西凉兵的口音:“何将军,怎么还是进不去啊!”   何常祺一如既往急躁:“叫什么叫。都跟你说马上、马上这幻境才能彻底消散,全体待命,随时做好准备!”   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扭曲。   “燕、燕止……”   “嗯,我在。”燕王将他揽进怀里,“阿寒,别怕,梦该醒了。” 第105章   幻境结束后,慕广寒做了一个梦。   燕止牵着他的手,一同来到了一片晴空之下、满目清朗的高台上。   耳边却有小孩子的哭声。   循声望去,一个小男孩在抹泪。那男孩大约五六岁,蓝色的云纹短褂衬着他白皙的肌肤,腰间金如意坠彰显了身份不凡,头发用玉带扎成小大人的发髻,明显出身富贵人家。   “小弟弟,你哭什么?”   那孩子抬起眼,泪眼朦胧:“呜……呜呜……邵霄凌和洛南栀,坏,抢了我的猫猫。”   慕广寒一时僵住,说不出话。   眼前的孩子,有着一双乌溜溜的墨玉眼睛,分明是乌恒侯卫留夷小时候的模样!   而一旁燕止则蹲下身,挑眉从男孩怀里拽出一只小野猫:“找猫?猫这不是正在你怀里么?”   “咦。”   少年揉了揉眼泪,抱着猫咪渐渐停止了哭泣:“这是……哪里呀?”   这里大概是,望乡台。   据月华城的藏书所载,人死后魂魄转世,必先至“望乡台”上回看自己一生,而在此过程中,魂魄也会短暂返璞归真,变回人生中最怀念、最难忘、最无忧无虑、纯洁无邪的模样。   只是,眼前的卫留夷似乎因为控尸之祸,而魂魄略有残缺,导致了记忆不全。此刻的他归真之后,竟真就变回了一个小男孩,眨巴着红红的眼睛,一脸无辜可怜。   “那大哥哥,你们又是谁啊?”   慕广寒默然片刻,不知如何开口,身边燕王倒是直截了当:   “我是西凉燕止,而你——已经死了。”   “……”   “……呜,呜呜。”   男孩闻言,泪水再度充盈眼眶。他低头可怜兮兮摸了摸自己没有起伏的胸口,再摸一摸怀里不再温暖的小猫:“原来,我已经……死了啊,呜,呜呜呜。”   突如其来的死讯,让男孩无法接受。   低下头,眼泪滚滚落在鼓鼓的腮上,哭得伤心。   慕广寒心中五味杂陈。   毕竟相识一场。   三年前,他曾救过卫留夷,却被他恩将仇报剥去了髓珠。但后来,他也曾逼卫留夷替他出力、流血,又从他手中抢走乌恒,间接导致他落入南越王手中,最终被杀殒命。   种种恩怨,难以细说。   还好,此刻的卫留夷只是一个记忆不全的小男孩。   否则,他也不知二人该如何彼此面对。   他轻轻叹了口气:“留夷,你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   “未了心愿……”   男孩泪眼婆娑地抽了抽鼻子,摇了摇头:“小时候,爹爹只过教我,长大以后,要做一个爱民如子的州侯、守护一方百姓……”   “而族中长辈,则告诉我,要无论如何护着所有亲眷、弟妹。何时何处都要以家人为重……”   燕止打断他:“乌恒侯。”   “他让你说心愿,不是让你寻理由,为曾经的行径找借口。”   小卫留夷一个瑟缩,像是被他吓到了。   他一手颤巍巍抱着猫儿,一手紧抱慕广寒的大腿,哇的一声哭出来:“呜,他好可怕,好凶,……呜呜,他和邵霄凌、洛南栀一样,都是抢走留夷东西的大坏蛋!”   燕止:“……”   望乡台上,鬼哭狼嚎,狂风大作。   ……   慕广寒再次醒来,已是多日之后。   幻梦中的春意盎然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现世的深冬严寒。洛州城被皑皑白雪覆盖。烧得温暖的房间,燕止躺在床上,唇色苍白,双目紧闭。长睫如蝶翼般静静覆盖在眼睑上。   窗外雪簌簌落着。   慕广寒伸出微凉的手,轻轻握住那骨骼分明的手,十指交扣。燕止伤得严重,好在并不危及生命。只是这么多天了,却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他垂眸,沿着那薄茧的指尖,细细按揉。天天这样躺着,身子都要躺坏了,多揉揉、经常按摩,醒了以后才能恢复得快。   指尖抚过一些新旧伤口。   “燕止,伤口还痛吗?”他低声呢喃。   “快点醒来吧。”   那几日的雪,一直不停。   慕广寒有时候会安慰自己,不急,他是燕止,他恢复力一直很强,肯定明天就能醒了。有时候则会一阵阵的心虚和难受。   一直不肯醒,该不会是,生他的生气了吧。   燕止会不会心里怪他,在幻梦之中,一直没有认出他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早点醒,生气也没关系。我一定补偿你,好不好?”   ……   洛州侯邵霄凌,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   那日洛州城外丧尸之乱,钱奎将军和小黑兔为救百姓双双受伤,躺了。阿寒和燕王在东泽亦双双受伤,躺了。战报传来,宣萝蕤在西凉调查村庄失踪案也遇到丧尸,受伤在西凉躺着。赵红药、师远廖于各自所在城池也遭遇一定程度的轻伤,休养中。   一下倒了一大片,这还了得?   更让人忧愁的是洛南栀,他明明看见他受伤了,袖子底下缠的都是纱布。可他却硬说他没受伤?   此刻,他是带兵出城了,回来一定让他躺!   然而,这些都还不是最让邵霄凌头疼的。   最头疼的那个可怖的天裂,它至今依然悬挂在天空中!像一只恶兽的眼睛,虎视眈眈盯着下方世界!百姓们人心惶惶,纷纷传言这是大凶之兆。   他还得出门安抚!!!   天天昧着良心告诉大家,不过是天气不好而已,没事的。然而那日都闹丧尸了,这句话能有几人相信?他自己心里都没有底!而找了几个风水算命先生后,那些“半仙们”也都言之凿凿——“大凶之兆啊!”   啊啊啊啊,感觉肩膀上的担子重得离谱。   这都什么人间疾苦哟?   ……   几日后,传说中的“东泽纪散宜”,带着传说中的“小狐狸荀青尾”,一同来到了洛州!   把这几个月来他们在北幽搜集到的情报,同宣萝蕤在西凉,李钩铃等人在东泽,赵红药与师远廖在南越周边的调查结果,全部汇集在了一起。   四地人口消失、闹丧尸的地界村落,也都和慕广寒和燕王之前被困的幻境小村一样,村中和周边,明显有过施阵的痕迹。   更让人感觉诡谲的是,这些村落,都离四方祭塔很近!   纪散宜在慕广寒面前展开一张地图,图上清晰地标注出了各个村落和祭塔的位置——以四个祭塔和月华城为点,恰好构成了一个大的五芒星形状。而那些消失的村落,则恰好位于这个五芒星的内侧,形成了一个规整的小五芒星。   “只可惜,这种阵法在我和青尾,都从来不曾见过,”纪散宜沉吟,“但看其形制,加上有村民无故消失……八成是什么阴邪的大型献祭的阵法。”   “只是,献祭之后要换什么?”   众人互看一眼,都心里一沉。   自从那日金色巨大阵法将天空撕开一个大口子以来,才不过半月,各地瘴气、地裂频发。仿佛预示着更大的灾难。   为防日后更多灾祸,必须早点弄清这背后的阴谋!   ……   燕止一直没醒,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了某个诡异之所。   他很确定是“被困”。   因为他绝对没死。手脚时而传来微弱的触觉,有人在用热水替他擦拭身体,抚摸他的脸颊。偶尔还会被亲一亲额头。   温柔熟悉的触感,他知那是阿寒在照顾他。   然而,在这幽暗之地,身边始终有只破破烂烂的厉鬼,阴魂不散拖着他。   “乌恒侯,你究竟想怎么样?”   很不幸,西凉燕王这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怕鬼”。而在这被困的日子里,他倒也没有虚度光阴——他在翻一本书。   某种意义上,此地仍能算是幻境。因而之前幻梦里叶瑾棠的那本《月华城秘辛》,也还在他手上。   此书前半,记载了月华城种种。后半则记载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法阵。   更奇怪的是,燕止竟能认识那些法阵!   他并不怎么认字。   中原文字少许识得几个,西凉文字则一个不识。   这种属性导致他当年在荒野沼泽中被捡到时,西凉老臣和前西凉王对他的身世猜测产生了较大分歧。老臣们倾向于认为,他身上没有太多做过苦役的痕迹,应该本有殷实的家境,只是战乱之中不幸失忆而被迫流落。前西凉王却认为,他字都不识,不可能是什么好出身。   这事燕止也没细想。   直到后来,雁氏大皇子疯疯癫癫从南越火祭塔废墟带回一只天玺,他突然发现,他竟然认得上面铭刻的文字。   南越火玺上的铭文共有四个,形状像弯竹节,奇特而古老,全西凉无一认得。唯独燕止一眼读出,那是个“火”字。   然而,自那之后,他再未见过这种文字。   直到此刻。   这本月华城秘辛后面记载的阵法之中,他又见到了那熟悉的弯竹节文字。并很快认出,那些阵法分别叫做“长生之阵”、“四时之阵”、“轮回之阵”、“复生之阵”、“寂灭之阵”。   燕止又在这幽暗至极的鬼地方待了几日。   他很确定,阿寒肯定是又偷偷喂他血了。因为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他的周身竟开始散发出点点月华之光。   继而他又敏锐地觉察,某个阴魂不散的鬼魂,正在时不时从他这里偷偷沾染一些月华之气?   “……”   一开始,燕止自是驱赶,想说滚滚滚远一点。   阿寒特意给我的月华,你个鬼也有脸来染指?想都别想,一滴都不给你。   然而时日久了,总这么僵持却也不是办法。且从那鬼魂不成调子的呜咽呼号之中,燕止偶尔会想,他总这么阴魂不散地执着,难不成还有什么重要的临终遗言必须传达么?   燕止当然并无兴趣听卫留夷的鬼话。   但想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他已是个残破的幽魂,多半也害不了阿寒。   西凉燕王做人“新娘”,毕竟贤惠、大度。   就让他最后再跟阿寒说两句话吧。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   燕止分了他一点珍贵的月华,就一点点。   几日后,又是那天高云淡、风轻日暖的望乡台。   燕止默默坐在高处,向下看着卫留夷一身蓝衣随风轻扬,正恢复到了风华正茂、俊朗潇洒的模样。而他家阿寒,也在睡梦中又一次踏足了望乡台。   这一回,乌恒侯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也终于不像上次那般拖延,还有功夫磨磨蹭蹭扮小男孩。   他站在慕广寒面前,目光深邃温和,努力维持他们初识时的样子。   只是,纵有千言万语、百转千回,他的魂魄已是靠着最后的月华,才能勉强够维持此刻的形态。他必须抓紧时间,将要说的话一一道明。   “阿寒,我要走了,”他说,“但走之前,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他抬起手,轻轻一挥,周围顿时幻化出一片朦胧的白雾。雾气之中,再度显现出了之前那座无人村庄的青瓦祠堂。卫留夷浑身是血、尸身破碎,却撑着最后的力气将一块黑光磷火的碎片,藏在了祠堂蒲团座下。   “阿寒,我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北幽国师姜郁时在控尸之时,其魂魄意念在法术的驱使下,会与身体原魂交融、共享记忆。”   “因此,这段时日以来,无论是我还是樱懿,都被迫看到了一些他的记忆片段。也知道了……那人正在筹划何等足以毁天灭世的巨大阴谋!”   “……”   “关于那个阴谋的相关记忆,樱懿已经把它们存在了这快黑光磷火碎片中。”   “我将它藏在祠堂,务必找到它。”   信息一时间实在有些过量。   慕广寒一时皱眉:“樱懿?他……”   “樱懿此刻还在姜郁时身边。”   “阿寒或许不知,樱氏数百年间,背后一直都是姜郁时在扶持、控制。樱懿当年在西凉监狱之中,也是为了不暴露秘密,才选择‘忠心护主’而死。”   “正因如此,姜郁时至今都对樱懿比较信任。”   “……”   “……”   “他正是利用这份信任,才能在姜郁时与我们记忆交互、无孔不入的监视之下,仍寻得机会偷到一片黑光磷火,并用碎片之力,竭力隐藏我二人真实意图。”   “阿寒,我与樱懿,都还有家人、亲友在世。”   “而姜郁时已经彻底疯狂,我恳请你,务必……想办法阻止他。卫世樱世家族,以后也都……麻烦你多加照拂。”   话音渐浅,卫留夷的身体身体逐渐变得虚幻。   “……”   “抱歉,上一回在望乡台时,我就该把这些告诉你。”卫留夷垂眸,“但我那时……”   可那时的他,实在没有任何颜面,以正常的面目面对阿寒。 第106章   可纵然再有千般纠结、万般无奈,卫留夷终还是鼓起勇气站在了他面前。   前尘恩怨,恍如隔世,已难重提。   本还期许至少能在幻境之中,将往昔错误“重头来过”。可最终,也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观望着别人如何披荆斩棘,一步步、一点点走向那个人。   “……”   不甘心。   可又能怎样。   西凉王并非正统,他却是乌恒名门。自幼受名师教导,父母族人才能辈出,又有阿铃做手中利剑。   他本该,样样不比西凉王差。   可也是直到幻梦之中,他才看到,比他强大得多的人,尚在情场上谨慎行事、步步为营,不容一丝差错。   而他当年,何等愚妄无知。   也怪不得。   别人最后能应有尽有。   而如今,尘埃落定,人死灯灭。人生最难释然的,便是那句“我本可以”。可如今也都太迟、太迟。   望乡台上,碧日清风,浩远一片。   卫留夷垂眸,还好至少他还能在最后时刻,为这遗憾的一生做出些许补偿。赶在灭世之劫前拼尽最后力量,给阿寒留下一些的战报。   “谢谢你,留夷。”   晴空之下,慕广寒眼里满是真诚:“将来,有朝一日,洛州必让天下百姓知道君侯功绩,长世铭记于心。”   “……”   卫留夷垂眸,轻轻点了点头。   这大概,多少也算他这草草一生中,难得的一些安慰吧。   眼前走马灯霓虹快速流转,繁华与落寞交织凋敝。魂魄一点点稀薄,他墨玉色的眼睛闪着温亮湿润的光芒,有不舍,也有了然。   怀里小猫再次探出头毛茸茸的脑袋,用粉嫩的舌头舔舐魂魄手背。   这只小猫,曾是卫留夷小时候与邵霄凌年幼时,在陌阡城中数次争夺之物。邵霄凌曾对慕广寒抱怨,说卫留夷这个人是犯贱才要跟他抢。后来他不再抢了,卫留夷亦不肯再要那猫。   但其实,那只猫后来被卫留夷带回了乌恒。   在侯府被精心照料,养成一只慵懒爱晒太阳的老猫,在繁花似锦的乌恒度过了十几年的时光。   “我这一生,自小受家人教诲,学文习武,做谦谦君子,无愧于族人百姓……”   “可怎奈生性愚钝、自私愚昧。终是百无一用、众叛亲离。让族人失望,让阿铃失望,更是辜负了阿寒。”   “过去的时光……要是能重头来过,该有多好。”   “年幼时与阿铃在城下竹剑打仗的日子……雁回山时……与你……那段时光……”   周遭升起淡淡月华,盈盈点点如同星光。   是慕广寒送他最后一程,无言渡送他魂魄早去该去的地方。   卫留夷想,还好最后,阿寒并不记恨他。不仅不记恨他,还温柔地希望他下一世轮回,更够长寿、平安、顺遂。   但,他默默想着。来生他能不能,不求富贵荣华、过人样貌。   能不能,就让他生一户普通人家。不骄不矜,读书明理,早慧成才。做一个无悔正直的平凡人。   “阿寒。”   “那年陌阡城,你送我一缕寒梅香火,我……收到了。”   因为有他,有阿铃,和世间亲友惦念。一缕残魂才能维系这样久的时光。   “阿寒,我还有最后一桩心愿。待到下一次春暖花开时,阿寒若再来看我。可否……给我带一把枫叶、几颗酸杏……”   当年医庐迷谷里,枫叶与云雾相伴。那座迷雾山谷他们一起爬过很多次。他替他探路,折去刺人草木。一起吃他晒制的酸杏干。   只可惜。   ……去日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数年。   往昔不再回。   随着月华消散,卫留夷的魂魄再不见踪影。慕广寒甚至都来不及答应他一声“好”。   望乡台下,碧空如洗,澄澈如镜。远处雪山巍峨,与天相接。   四周寂静。望乡台如同被轻轻抹去的画面,慕广寒亦从沉沉梦中醒来。   而燕止在那漆黑无垠的虚空之中,也终于看到了一道明亮的出口。他向着光明走去,袖口却一沉。   他回过头,惊讶于乌恒侯执着。魂魄投胎的路上竟还有夙愿未了?   “燕王殿下,在下……”   燕止打断他:“乌恒侯不必多言,本王明白。今生今世,本王一定会替乌恒侯您,好、好、照、顾您的‘旧友’阿寒。还请君侯大可放心,早登极乐。”   卫留夷:“…………”   能看出来,当这位君侯不再呼号闹鬼,而恢复了生前“温润如玉”的神智涵养后,战斗力可谓一落千丈。   而偏偏他对上的,又大名鼎鼎的、传闻中杀人不眨眼的“西凉王”。只是站在那里,压迫力便是雷霆万钧。   乌恒侯心里千言万语、五味杂陈。可最后,也只能垂眸无言,俯首对燕王深深一躬。   “拜托,燕王殿下了。”   乌恒侯消失了。果如江湖所传,直到最后也算谦谦君子有涵养。   但燕王觉得,自己涵养也是不遑多让——   犹记三年前,乌恒月夜,战火纷飞。他人生第一次焦头烂额拉着缰绳,仰头望着城墙之上。   那里有人异常耀眼,让他平生第一次生出“想要得到”的欲妄。那时唯一不明白的便是,如此才华横溢之人,何要跟随那种废物蹉跎岁月?不如来本王身边。   可他到底没有当场去抢。等了整整三年!   真已是天下无敌的有涵养了吧?   ……   燕止醒来,睁眼就对上一双大大的、乌溜溜的眼睛。   赵红药十分开心:“呀,终于醒啦!”   “……”   实是幻梦之中,因为姜郁时成了“西凉王”,以至于燕止当时在城上看到的景象,是赵红药一身戎装伴在了那狗东西身边。   那场面别提有多诡异。以至于此刻看着她,一时都只觉莫名古怪。   “阿寒呢?”   “哦,城主他啊,这几日都要忙死啦!”   赵红药赶紧告诉燕王,在他沉睡的这几天里,安沐城发生了很多事情!   首先,前两日,刚闹了一场尸将刺客风波。   好在此地作为如今天下实质上的“无冕皇都”,又加才经过丧尸作乱,安防早已不同往日。那是三层外三层、严防死守、水泄不通。因此,尸将早在潜入最外头一层时,就被带兵巡逻的洛南栀给发现并打跑了。   虽然打退敌人,然而此事足以证明,那国师老贼多半又一次金蝉脱壳还没死透!且仍贼心不死、胸怀不轨,必须严加防范!!!   于是这几日,何常祺等将领,都忙着在外在四处找访踪迹,力图寻得国师如今藏匿的老巢!   而其次,则是自从那日天空裂开、长出一只鬼眼,闹了丧尸之灾以后。各地百姓已主动自发成群结队、去挖坟烧尸以防再有霍乱。可近日却又接连有雷雨、天火,地震雾沼等等天灾异象,弄得百姓苦不堪言。   也是因此,慕广寒虽之前几天都在巴巴守着燕止,这几日却不得已出城去处理。才让赵红药在此替班。   “唉。虽说那狗国师偷偷布在各地的害人法阵,全军也在尽力搜寻、毁去了。”   “可是……听纪散宜与荀青尾二位高人的意思,那法阵既是‘用过’了,再破坏也是治标不治本,如何是好!”   她提及法阵,一下让燕止想起什么。   立刻要来笔纸,依着记忆将那本幻境之中的书里记载的阵法一一描绘下来。   赵红药好奇凑近:“燕止,你这是画什么?”   燕王全神贯注,未曾回应。直到几炷香之后画完抬笔,才发现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俊朗潇洒、仙气飘飘的陌生人,是赵红药给带进来的。   两位陌生人,一位长发飘飘,形容冷艳,身着黑衣一派神秘深沉;另一位则是狐里狐气,笑眯眯的。   两人虽与燕止之前未曾见过,倒也没太过多客套。黑衣那位淡淡一句“在下东泽纪散宜,久仰。”另一位则蹦跳道:“在下荀青尾,燕王好~”   纪散宜打完招呼,便毫不客气拿起燕止那“幻境奇书里的法阵”开始看。狐狸则左蹦右跳凑上去:   “散宜散宜,好奇怪。这些阵法上面写的文字,怎么那么像咱们‘人间界’的竹节字啊?”   纪散宜沉声念道:“失却之阵……复生之阵……四时之阵……寂灭之阵……确实是人间界文字。”   荀青尾:“啊???但这怎么可能呢?这里根本就不是我们寰宇的那个‘人间界’啊!”   纪散宜亦沉吟片刻。   “按说天道不同的两个寰宇,文字阵法绝不可能共通。除非……以前有过什么你我之外的人,也曾通过时空裂缝来到过这个寰宇,并在这里留下了‘人间界’的文字、术法。”   “!!!”   荀青尾闻言,突然一下子跳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在月华城这些年,曾听闻他们整个城都是什么‘羽民’的后人!他们还说,当年羽民一族每人都会一些简单法术、且寿数长达五八百年。”   “仔细想想,那不就是我们寰宇的‘人间界’模样吗!!!”   “哈啊???”   旁边赵红药虽全程听得一头雾水,但听到这句还是傻了:“你们那里‘人间界’,寻常人就能活五八百年啊?还会法术?那还叫人间界呢?该叫仙界才对吧?”   “不不。”荀青尾忙解释道,“人间界寿命、法术,本就是每个寰宇都不同,你们寰宇凡人虽寿数不长,但山川风景却比我们寰宇更加美丽宜人。就连地里长出来的物产,也种类繁多不少。更不要说你们这术法凋零,妖仙不再,倒也少了许多神仙争端殃及凡人的破事,现世之人也可以更多掌握自己的命运。”   赵红药:“……”   她没全听懂。但总归,有利有弊是吧?   荀青尾:“说起来,这边还有传闻,好像大夏皇族、四国王室,也都是当年羽民后裔。这也难怪西凉燕王,能够识得这阵法文字了。”   “这么说来,那个国师姜郁时,说不定也是羽民后裔了?”   燕止:“……”   赵红药:“……”   “咳,二位。我们燕王他,虽是西凉王。但……”   燕止:“是平民篡位,并非王室血统。因此,不该认识这些文字。本王也不知为何会认得。”   荀青尾:“???”   随后整个一下午,几人又叫来了头脑比较好的沈策、何常祺的父亲何大人等等,进行了一场漫长的、天马行空的猜测讨论与追根溯源。   而同一个午后,慕广寒正与众亲友各自衣衫不整、灰头土脸地,匆匆走在回城的路上。   实在没办法不灰头土脸——慕广寒尚能维持几分体面,毕竟当年时空乱流也造成过月华城周边多次瘴气、地裂频发,他对于整治这些已有一定经验。   而邵霄凌、李钩铃、拓跋星雨等人,却是人生第一回 顶着脚下大地随时随地的四分五裂的危险去救人!   更别说熔流般的天火,还会时不时鬼火弥漫、噼啪就烧起来,焚遍大片农田、果林。瘴气还会让人迷失方向、身体虚弱、甚至一病不起。   虽然阿寒一路在努力制药、撰写药方,但还是不够。   灾情太过严重,受灾之人不计其数。纵使洛州百姓坚强,所到之处也常是房倒屋塌、哭声一片。有不少人明明熬过了战乱,眼见着天下一统就要有好日子过,却又在黎明之前枉死天灾。   几天下来,每个人心情都难免沉重,对始作俑者国师骂不绝耳。回程路上,队伍后面更是跟满了失了家园、无处可去的之人。好在邵霄凌一路耐心安抚,承诺他们一定能在安沐、陌阡城等地重新安家,这才让许多伤心欲绝的人们逐渐安定下来。   不得不说。   洛州侯身上,确实自带一种天然的轻松与喜气。他的宽慰之语竟比任何人的话语都更能安抚人心。   可最后半日回城路上,洛州侯的话却少了许多。似乎在沉思什么,难得的安静凝重。   李钩铃察觉到他的异常:“霄凌,你怎么了?怎么一路上都不言语?”   “阿铃,你觉不觉得,其实这些异象……咱们很多年前在南越,也曾见过。”   “若我没记错,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情?”   邵霄凌当时虽才只有十七八岁,又是个洛州著名成天吃喝玩乐的纨绔,但毕竟也是君侯家的三少爷。百姓遭灾,他多少也得跟着哥哥们去门努力赈济一番。   “我记得,当时整个洛州天火地裂、瘴气雾沼,与如今的情况颇为相似。只是彼时王都陌阡城受灾最重。而咱们洛州、乌恒两地还好,因此你我印象都不深。”   “但当时,你和卫留夷应该也出来赈济了,我同二哥在火祭塔附近还遇到你俩来着!”   “……”   他这么一说,李钩铃终于想起来了:“还真确有其事!”   只是当年那场天灾,持续几个月后便自行消散了。加之彼时天下战乱频发、群雄割据,这也不过是当时太多焦头烂额的事情之一罢了,谁也没有太过在意。   “但如今回想起来——其实当时的天象,也并不算……非常正常吧?”   李钩铃不禁抬头望向狰狞的天空。   她隐约记得,当时的天空也常是乌云密布、黑云压城,略有恐怖骇人的模样。当时她还跟卫留夷讨论过,说这天色看着很不吉利来着!   师远廖最近,跟邵、李两人颇为能玩到一起,听着二人所言眉头一皱:“咦,你们这么一说,我好像也记起多年前西凉有段日子,也有过此类异相。”   “是不是也是七年前啊……等我回去问问萝蕤,她天天记,肯定会对具体日子有所记载!”   言罢,三人齐齐望向拓跋星雨。   “拓跋弟弟,该不会当年,东泽也有过这等异象?”   七年前,拓跋星雨大约十三岁。他努力回想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看向慕广寒:“城主哥哥,你当年同司祭哥哥大婚之后一起回拓跋族那次,我不是采药摔下山受伤了吗……那就是因为遇到雾瘴在山中迷路,然后又遇地裂,才从山头掉下去的!”   只是他当时以为,他是不小心倒霉。   结果,拓跋星雨这话一出,倒是给邵霄凌整迷惑了,“啊?啥啥,等一下!你刚才说,阿寒跟谁大婚?”   “什么司祭哥哥?他不是只同南越王顾苏枋成过婚么?阿寒!!!你这年纪轻轻的,还真挺丰富,到底结过几次啊?”   “……”   拓跋星雨娓娓道来,努力解释“大司祭就是南越王”,听得众人一愣一愣。随即,大家又重新沉浸讨论七年前的天相之事,无人觉察慕广寒沉默着。   天裂,瘴气、天火、丧尸……种种异象,按月华古籍记载,这些皆是“灭世之兆”。   而越是临近灭世之日,这些征兆越会潮水涌现、逐渐频发。起初只在少量地区,之后,则会蔓延天下各地。   “……”   慕广寒不禁抬头,仰望天际。   天空之上,疤痕一般的暗红色口子依旧狰狞、触目惊心。若说之前丧尸爆发他还能自欺欺人,将其归咎于姜郁时的术法作祟。可这几日,连续的熔岩流淌、地裂山摇、鸦雀惊飞、雾瘴火海,种种灭世征兆大范围爆发,他实在无法继续视而不见。   灭世终至,城主献祭。   只是,一切怎会来得如此之快……?!   回到安沐,慕广寒就听闻燕王已醒。但无奈他身上实在太脏,不得已还是先去了温泉。   洗净尘埃,也想借此调整一下心情。   温泉中,月光像被水中波痕剪碎。远处婚房朱红窗牖,梅叶新绿、明烛晃晃。城中有人夜半拉起二胡,声音凄婉、如泣如诉。   他一半脸沉在水中,默默想着,待会儿见到燕王,他……怎么跟他说啊?   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才那么短。   本来明明想的是,运气好的话,灭世之祸降临前,说不定他们还能一起度过几年、十几年的时光。他还能为燕止做好多好吃的,带他去好多好玩的地方。   但命运,果然对他不会那么仁慈。   怎么告诉他……   热气氤氲,刺得眼眶微微发酸。慕广寒想起幻梦里那场大雨,燕止温柔地看着他,纵容、心疼,亦有几分不满——那不满可太让他当场心虚了。是啊,燕王那么聪明,他又什么暗戳戳的心思真能瞒住他呢?   瞒不住的。   燕王什么都明白。对待聪明人唯一的策略,就是永远地真诚。所有欺骗、隐瞒,只会落得愚蠢,只会……造成疏离和伤害。   是他错了。   慕广寒垂眸,鼻腔发疼。他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他。   只是有些事发生得太快,他一时也反应不过来。犹记不过短短两年前,他初至洛州,战前对着月神庙许愿,许的还是想要遇到个什么人,能陪他三五年、一小段时光。   当时邵霄凌听见还笑他是不想负责到底。   他哪里是不想负责,他是以为,这世上没有人会希望他负责。那时候的他,又怎么能想到……会遇到燕止呢?   那时他踏上征途,只知道西凉大军会在前方等他。   并不知道一起在等他的,还有红色的命运线,世上最不可思议的西凉王。   温泉热气,让他有些恍惚。   “燕止。”他靠着一块岸上青石,眼前无数场景。幻梦那夜漫天大雨,小小风灯,燕止找到他时,那双沉静的、笃定的、破除一切迷雾碰触他,黑夜一样的眼睛。   “我其实……也不想死。”   “我其实,也想和你一起过长长久久、开心快活的日子。”   “你看,我这次出去,路过宁皖的市集,还给你买了小礼物。是沙包做的小兔子,还有小燕子。”   月色入眸,今晚的寂灭之月倒是意外温柔。淡淡柔和的光晕洒落,带着春夜微风。慕广寒闭上眼睛半没入温泉水中。   “《论策》上说,礼物之意,不在贵重,而在于是时时刻刻、心心念念想着、记着。”   “我也只是,偶在摊子上看见,觉得那两只……很像你。”   “……”   “嗯?像我?”   “……”   慕广寒骤然回首。   夜色如墨,灯火阑珊。唯独小石子路旁数盏小小风灯摇曳,斑驳光影照亮路的尽头。燕止一身银色亵衣,外面披了个白狼毛大氅,腰身纤细,长腿修长。银色长发松散挽着,月光落在身上给他披上一层皎洁。他手中提灯,火光映眸,仿若月下春雪、夜色梨花幽冷醉人。   他走来,在池边躬身。   拿青石上的毛绒布巾,一下子裹住慕广寒。   随即轻轻一拎,将他半个身子拎出泉水拥进怀里,一个不算非常湿漉漉,却结实温暖的拥抱。   慕广寒僵着,手指抓紧他衬衫,心中潮水汹涌,声音哑涩:“燕止……”   他也想抱他。   但是他还记得,燕王身上还有伤。以及人才刚醒,根本没有好透!!   ……   燕止给他带来了他爱吃的奶汤小黄鱼宵夜,直接在温泉边上投喂。   汤里还下了很多鱼圆子,吃起来软糯、甜美、黏糊糊的。   慕广寒恍恍惚惚吃着,燕王则坐在一旁青石上,玩弄起胖胖的“小礼物”燕子沙包以及兔兔沙包。那沙包里面填了蚕砂,十分柔软,燕子和兔兔还有方块嘴和三瓣嘴,以及可爱的红脸蛋。   “你适才说,它们……像我?”   “燕子也就罢了,”燕止眯起眼歪头瞧他,“兔子是哪里像?”   慕广寒鼓着腮喝汤,默默脸一热,他一直都没好意思说自己私底下把人家当大兔子这件事。只小声道:“你、不是好几次化名,都说叫,顾野兔。那不就是兔子……”   燕王莞尔。   待他吃得差不多了,燕王才又缓缓道:“馋馋下午时飞回来了,带回了你托何常祺在东泽寻的,卫留夷藏下的碎片。”   “待会儿碎片中记忆,我陪你一起去看。”   “想来,近日天火、雾瘴异象,都与那时姜郁时的阵法脱不了干系。只望能在乌恒侯的记忆中,寻到国师阴谋算计,知晓他刻意加速了天裂的真正目的才好。”   慕广寒吃好了,汤底都喝的不剩。   燕止垂眸浅笑,一把将他扛起。   “……”   “阿寒,不怕。”他道,“他既能加速灭世,我们未必不能找到相对的阵法来减缓灾祸。”   “说不定,直接找到什么办法彻底修复月相,你也不必再去献祭补天了。”   “……”   “总之,有我在。”   “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况我这人一向运气不错,总能逢凶化吉,绝处逢生。你同我一起,有我护着,以后再不必一人心忧。”   “……”   “……”   慕广寒伏在他肩上,没有吱声。   夜风吹过。他掉了两颗眼泪。其实就两颗,也不是难过。他也不知为什么。   可能只是突然大婚之前那段日子,燕王在西凉待嫁,而他在洛州等时其实也一直没有什么真实感。   那时的他,一直在偷偷地想,他们婚后的日子,究竟会是怎样的呢?   会有他想要的那些吗?   那些普普通通的人间烟火,互相弄点好吃的、好玩的,同床共枕,有事一同商量解决。一起看四时变化、旭日初升、长空如洗、晚霞遍天、繁星皓月。   有风灯,有幽兰香,有拥抱和宽慰,有奶汤小黄鱼。   即如此刻。   他想要的人间烟火,是不是,其实都已经在这里了。   “燕止……”   “我这次,是打算一五一十找你商量,没再想要瞒着。”   “嗯,我知道。”   “燕止。”   “嗯?”   “有你在的尘世,我会努力活得久一点。”   “我舍不得。”   “……”   有人只轻轻“嗯”了一声。   直到一路穿过长廊、走进宅院,把他扔在柔软床上。慕广寒的眼睛被温热的掌心捂住,随即有人压住他,低头下来,一口……咬住了他温热的颈侧。   慕广寒的心则似乎被他轻轻一咬,给咬碎了。   他垂眸,任他为所欲为。他知道燕止肯定是想起他以前种种可恶、没心没肺才要咬他。   也是啊,以前那么坏。   跑掉那么多次,舍得那么多次。如今才肯说舍不得。   “燕止,我,其实……”   然而低哑的声音,被含住了喉结,一时失语。   他真的不是事到如今才知道舍不得。   他当年,也舍不得。   无论是离开簌城时,北幽分别时,还是后来的皇城之下,洛水河边。   他一直一直,从来都舍不得。   所以……   指尖流过燕止银白发丝,咬噬经过几轮,终于也逐渐变成了一啄一啄的亲吻。慕广寒酥酥麻麻,恍惚想着,若真上天无情,那至少。   至少短暂的时光里,他得给燕止更多。   要给他特别多。   那场幻梦雨夜,有人看着他的眼睛,想要他的全部。   那他也就只能,把一切交给他。   过往、未来,此生全都,再无隐藏。   明明有人曾经想要什么,向来直接而纯粹。那个人是战无不胜的西凉王,却要在他这里循序渐进、处处迂回,简直是太过委屈了。他心疼回吻着兔头,身下绣着金色双囍的床褥红浪翻滚,有人皮肤热得像烧红的铁。   心很软,像是要化掉一般。可皮肤接触的地方,却又像是四肢百骸生出千万道细小的利刺,那些刺从全身皮肤入侵,扎着他的每一寸肌骨。丝丝入肉,落骨生根。   然后突然间,他有一种错觉。   似乎自己的心里,重新长出了什么。有什么曾经存在过,后来又空掉的东西,再度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那一刻,他好像找回了年少时最本初的自己。   他曾嫌弃那人脆弱,可笑,傻傻容易被骗。在心里造了一座暗无天日的监牢,把他永世不得翻身。   可如今,他又出来了。因为只有他懂,把一颗心毫无保留的交给另一个人的办法。 第107章   隔日清早,洛州侯府。   回溯记忆的“往昔之阵”,亦算是寻凡术法,因而同样不受大夏仙法凋零的压制。   慕广寒只在事前对众人道:“诸位悉知,此术法还原景象,皆是由两位逝者从国师姜郁时处所获记忆碎片。”   “记忆幻梦,皆为虚妄。待会阵中所见之人、所历之事,皆无可能伤及诸位本身。”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有不适,只需心定神凝,默念一句‘醉解兰舟去’,便可从记忆中安然抽身。”   随慕广寒一起进入往昔之阵的,除了燕止,还有纪散宜、邵霄凌、李钩铃、赵红药等数位今早刚好人在城中的友人。   原本荀青尾与洛南栀亦应在此。   然而上午时分,洛南栀忽说有事与小狐狸商量,两人便双双出去了,至今未归。   “不等他们了。”   时辰已到,慕广寒闭目凝神,启动法阵。霎时间月华流转,弥漫整个大厅。而随着法阵溢散,那月色也化作无形的屏障将厅中众人悉数笼罩。同时点点明亮亦从黑光磷火中凝出,将整个法阵覆盖……   周围场景骤然变幻。   众人虽都仍坐于侯府大厅,但眼前厅内桌椅陈设却次第淡去。排山倒海的灯火重影之中,另一幅场景画卷徐徐展开。   一座朱红的神殿。   无尽的肃穆长廊,墙壁幽幽点着长明灯。   那长廊的建筑制式明显与大夏截然不同。在大夏,南越北幽房屋庙宇以木质为主,东泽多喜竹藤,而西凉则用白石。可眼前神殿的内墙,却是由朱红如血的透亮宝石砌成。窗子的形状也是匪夷所思的细长,尖锐的窗棱上更饰有未曾见过的花枝藤蔓,窗中装饰着琉璃,透下五颜六色的光,如梦似幻。   再一细看,红色的石柱、石壁上,还都密密麻麻刻满了竹节文字,于黑夜之中幽幽闪光。   “……”   众人面面相觑。   邵霄凌:“这里……不是大夏?”   李钩铃:“莫非,这便是纪高人所言的,另一个寰宇的人间界?”   “噫!”赵红药摸了摸墙壁,竟能触到实体。那红色宝石看似坚硬,到手却瞬间将她的手染上了一片鲜红血腥,她一下就炸了:“什么鬼东西啊?!”   纪散宜沉思片刻,缓缓道:“那多半,是凝结的血水。”   “血水?”赵红药听得头皮发麻。   “血做宫墙,赤红如焰……”纪散宜道,“此间,应是‘人间界’南怀国无疑。我曾听闻,南怀国有一任君王被害含冤,死后魂魄不散,化作血宫殿。”   话音未落,脚下突然一阵流光激荡。   只见血殿地宫深处,满地焦黑、断壁残垣,火光血水交织。一名华服女子青丝散乱,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孩童,眼中尽是绝望。   在她面前,数百道黑色血藤如同盛开利刃,向她疯狂袭来,女子仓皇间升起一道水晶屏障,才堪堪避开。黑蛇般的藤狠狠撞击在屏障之上,火花四溅、爆鸣穿耳,女子被震得口吐鲜血,眼里饱含怒泪:“白墨修,你如此狠毒,竟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   “亲生骨肉?”   冷漠而嘲讽的声音,在神殿深处响起。   操纵藤蔓攻击女子的是一名白衣男子。虽外表俊朗、衣着华贵。那双眼神却深沉幽暗,沉着波涛汹涌的戾气。   他抬手一挥,黑色血藤再次向女子发起猛烈的攻击:“我的亲生骨肉?哼,不过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罢了。全因你无用,生出的这等受诅咒的东西,那张脸真是令人作呕!”   月影透过天井的缝隙,照亮女子怀中男孩的脸。   慕广寒瞳孔微震。只见那男孩脸上、脖颈处,竟和他一样遍布着层层狰狞的疤痕,仿佛被烈火灼烧过一般,触目惊心。   女子含泪,怒极反笑,“呵……人尽皆知,我是怀蕖公主,南怀王独女,母后更是天子帝姬金枝玉叶!世间再无他人,有比我更纯净、更高贵的血脉。我儿本该承天之佑,拥有无上资质、容华!!!”   “是你!血脉低贱,心思恶毒。受天道降罚,才玷污了我们的孩子!”   怀渠公主说着,泪水潸然而下。   怀中孩子虽年幼懵懂,也早惊恐得满脸泪痕。公主白皙染血的柔夷拥抚着孩子,泪水滑落在他小脸的疤痕上。   “别怕,我可怜的宝贝。”   “不是你的错,都怪娘亲当年瞎了眼,将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骗子捡回家,同情他、照顾他……又不顾父王母后的反对执意下嫁。又为他生儿育女,辅佐他建立功业、登上王位!”   “却不想,他从一开始接近我,便只为我南怀公主的权势地位。却从未真心相待,将我当成爱人、妻子……”   说到此处,她已是泣不成声:“怀曦,你若长大,一定记得娘亲的话。这世上,坏人太多……莫像娘亲一样愚蠢,害了母后父王,又害了自己一生,更害了你……对不起,对不起,娘亲就不该生你。”   “哭够了吗?”   白墨修手中一道黑色邪光冲天飞起,化作尖锐的藤尖利刃穿透了屏障。他就这么阴森森提着燃烧黑焰的武器,一步步向女人走去。   ……   赵红药下意识想要冲上前。   可男人的幻影,就只是轻飘飘在他眼前穿身而过。   虚幻中,怀蕖公主强忍悲痛吞下泪水,樱唇紧咬再次调动力量。一面防御法阵在眼前再度升起,而男人手中黑色利刃亦瞬间长开,化作成百上千道怪藤刺突凌空,猛烈攻击着脆弱不堪的防御阵。   碎裂之声刺耳作响,两边灵流互撞、焰电大作。顷刻防御阵已在破碎边缘。   怀蕖公主抱紧怀中孩子,眼里闪过一丝决绝:“怀曦,娘亲撑不住了,娘亲要把最后的力量……最后的守护……全给你……”   “你一定要……活下去。”   大量鲜血从怀蕖公主的七窍流出,她用指尖捏凝出一只金色的小锁,轻轻一点,和着血水,落在怀中男孩的脑上、额上。   纪散宜:“献心守魂咒。”   “是我们寰宇里,高阶神仙、妖魔,和人间界王族才能使用的特殊守护咒。危亡之时,施咒者自愿献祭灵魂,与仇人同归于尽,同时将剩余的生命之火回向给所爱之人,以魂魄之力守护其一生的咒语。”   “只是……”   纪散宜皱眉沉吟。   只是,若他没有记错,这位怀蕖公主最后用尽力量,也没有成功将她这位夫君置于死地。   因为后来,纪散宜还曾见过这个白墨修几次。   “他是人间界王族,我是妖明界魔君。彼时两界会盟,我曾与此人打过照面。当时只听闻他是某国公主夫婿,与公主有一子后继位成王,后来妻子病死……”   却无人知晓,那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谋杀。   ……   记忆结束,画面如潮水般褪去,回到一片黑暗。   赵红药疑惑:“但,咱们看的,不该是国师姜郁时的过往吗?为什么却是这样一个毫无关联的……”   甚至都不是他们寰宇发生的事情了。   “莫非,那个叫怀曦的男孩他,就是姜郁时么?”   但赵红药毕竟见过姜郁时,那怀曦的容貌,就算去除那一脸疤痕,也实在与国师半点都对不上。   “唔,算了。继续往下看,应该能有分晓。”   很快。   片刻黑暗之后,又有一段记忆被唤醒。   满月之夜,皎洁月光,却仍难驱散浓重阴霾。   “救我,救救我……好疼……”   满是鲜血的祭坛之上,脸带疤痕的男孩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他肚子被剖开,肠子流了出来,鲜血涌满耳鼻,整个身体濒死一般剧烈地打着寒噤。   而祭坛旁边的王座上,则坐着一脸阴冷的南怀王白墨修。   短短几年,此人再不似之前丰神俊朗,反而消瘦不少。脸色发黑、憔悴如枯木。   纪散宜皱眉:“想必,是献心守魂咒咒力强大,南怀王虽中咒未死,但也被重伤内里,苟延残喘罢了。”   说着,就见南怀王抬手。男孩鲜血染红的身下,祭坛上巨大的黑色的法阵发出点点血色红光。点点红色光华,随着男孩绝望的惨叫,从他身体中被提取、生腾,凝结成红色的血珠落入白墨修手中,随即被他表情狰狞地一口吞下!   一时间,白墨修整个身体扭曲癫狂,如同犯了癔症恶瘾一样贪婪吞嚼着那血珠,表情陶醉像是品尝着什么山珍美味。   而随那血珠不断被咽下,他枯木般的皮肤总算是少许充盈,似乎焕发了些许生机。   众人看得毛骨悚然。   纪散宜更是长叹一声:“唉……”   “看来他为了残喘吊命,竟不惜使用了阴邪至极的‘满月四亲咒’。”   满月四亲咒,乃人间界最阴邪的高阶禁咒,施咒之人可用“四亲之血”补养自己。而此处四亲,唯指父、母、子、女。   “在人间界……即便是杀夫杀妻、手足相残之人,都未必能泯灭人性,去对生养自己、与自己生养之人下手。毕竟,虎毒尚不食子。”   然而眼前南怀王,明显对亲生儿子毫无骨肉之情。   于是,满月之夜,月月如此。他在幽暗的地宫之中,为延续自己的生命无情榨取稚子。枉顾男孩绝望的惨叫求饶在夜空中回荡。   “啊啊……呜啊……娘亲,疼,我疼。让我死吧。”   “好痛啊,好痛啊……”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男孩的身体破烂不堪,腐臭见白骨。只睁着一双眼睛,泪水横流。   却始终死不掉。   谁能想到,娘亲留给他那本意只为护他周全的咒语,却反而让他在这无尽的折磨中,日复一日求死不能。   记忆再度淡去,周遭回归沉寂黑暗。   慕广寒:“……”   燕止轻轻握住他冰凉颤抖的手:“阿寒,还好么?”   慕广寒点了点头。   他几乎已经确定,眼前这个人应该就是姜郁时。   犹记幻境那日,国师伏在他耳边疯狂大笑。   他对他说,你这一世,同我当初一模一样。一样的丑陋,一样的遭受不公与苦楚。   当时慕广寒不明白他所指何意,直到此刻。他同怀曦——一样脸上有伤,一样求死不能,一样遭人迫害,一样要在月圆之夜经受剧烈彻骨的疼痛折磨。   燕王垂眸,手指顺着他手腕攀爬,直到在他背上揉摸轻抚:“累了的话,就休息一会儿。若不愿再目睹那些,便交由我来看。”   慕广寒摇摇头。   可终是有些忍不住,还是稍微偷偷靠向了那温暖的怀抱。燕止身上的温度,总能让他重获些许安宁。   可闭上眼睛,仍挥之不去那血流成河的画面。   难以想象,那么小的孩子,是如何在冰冷的祭坛上、无尽生不如死的的折磨中,一个又一个漫长日夜。   痛苦没有尽头,又不能一死了之。   或许只有彻底疯了,才能得以解脱。   接下来的记忆,所有人都不忍续看。冰冷的地宫,永远是一片绝望的死寂,黑暗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渐渐,男孩不再会喊痛,双眼也干涸,变得麻木不再落泪。   他只是躺在那里,破布一样,像是一块行尸走肉。   然而,白墨修并不知晓。那男孩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残酷折磨之中,根骨生生尽断又次次重新生长,资质一遍又一遍被打磨得更清、更强。   而他虽被关押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却有一个小小塌陷的墙洞,通往隔壁满是陈腐霉味藏书房。五岁之前,娘亲教过他认字。他凭借着这些零碎的记忆,连猜带蒙,竟也能看懂一些书籍。   他开始用他的血,一点点偷偷改变祭坛上的满月四亲阵法的结构。   ……   怀曦成功了。   看似南怀王在吸收他的血气精华后,一天天变得容光焕发。而实则后来,他吸收的都不过是男孩的戾气怨恨,外貌修复也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终于,怀曦还是等到了那一日——   白墨修油尽灯枯,在他面前翻滚、惨叫,声音扭曲嘶哑、刺如针尖。他冷眼看着他躬身佝偻、骨瘦如柴的狗一样着爬下台阶,像过去受尽折磨的自己一样,痉挛的身体在冰冷的石砖上拖出一道道歪七扭八的血印。   没有人会来救他。   下人们都习惯了,王上这些年每到满月都会来到地宫“闭关修行”,明令禁止任何人靠近。   如今终于,轮到怀曦慢慢折磨他。   怀曦先是改变阵法,吸干他仅存的生命,再用雷劈、火刑,拿利刃一点点割下他的皮肉。以凌迟一样的刑罚,花了很多天,在白墨修惊恐的惨叫之中,一点点将他折磨至死。   可怀曦那时,终究还是太小。   他能如此成功算计白墨修,已是不易。   后来,他被人们从地宫解救,而白墨修杀害先王妻子、囚禁幼子的罪行亦被一一揭发。宫人恢复他的王子之位、替他疗伤。怀曦本以为一切终于结束。   但很快发现,娘亲说的没错,这个世界上坏人真多啊。   那些“帮助”他的人,不是争相表忠心,谋划推他坐上王位后控作手中傀儡,好完成自己谋夺权力的野心。就是无所不用其极献媚他、示好他、哄骗他,装作关怀善意,实则不惜试图用药物和法术控制他。   更有另一些人,则更是赤裸裸将他视作最精妙绝伦的“药人炉鼎”。既然南怀王吸取他精血那么多年,他还能奇迹般存活,且清气纯盛——如此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绝佳体质,若是更为强大的人得到他、使用他,岂不是术法很快就能称霸天下?   群狼环伺,怀曦默默看遍人心丑恶。   之前,他在白墨修的虐待下,尚没有疯,这段时日,变得有些疯疯癫癫。   原来这世上真的没有好人,没有他的容身之所。所有人微笑关怀面具下,全都露出腥臭嘴脸。他身在人间界,却如同行走无间炼狱,只见妖魔横行。   很快,那群人撕下面具,开始赤裸裸将他当做一件物品般抢夺。争端越演越烈,在南怀国王都进行了一场数天数夜的无耻厮杀。   血流成河,没有人注意到怀曦默默在宫殿正中起阵。   天火席卷,七日不灭,烧死了所有贪婪之人。   ……   又一段记忆结束。   慕广寒因维持法阵而有些疲惫,需要小睡一下。   厅内,书锦锦送来茶歇果点,但众人想到刚才天火肆虐、残肢断臂、血流成河的场景,也无人吃得下。   赵红药喃喃:“唉。果然,有人发疯灭世,背后也有原因……”   邵霄凌则没说话,整个人还处于恍惚之中。   他自幼父母家人疼爱,并未觉得稀奇,甚至一度以为正常人家都应该是和他家一样互敬互爱、一派和睦的。而当年在他父兄治下,整个洛州都十分自足和谐。十几年里最大的案子,不过是有个被打的妻子一怒之下把丈夫给阉了,全洛州震惊。   以至于他根本没法想象,怀曦这般的人生。   这若换成他。他会怎样?   李钩铃则眉头紧锁:“但,这人既已经亲手将毒父凌迟,又一把火把仇人全烧光殆尽,应该也算大仇得报。”   “又是何种冤仇,处心积虑意图灭世?就算灭世,他也该去灭对不起他的、他所在的那个尘世寰宇吧,为何是要灭我们?我们寰宇无数与他不认识的无辜百姓,又不欠他!”   慕广寒小睡片刻后,醒了。   醒时映入眼帘的,是燕止那俊美端正的侧脸。他正坐在床边,自顾自手里摆弄着那一对小兔和小燕子的沙包。   自从来洛州之后,燕止就少再穿以前那利落的西凉劲装,转而常着洛州的广袖明袍。燕王穿洛州服饰总是异常优雅俊美,有种翩翩矜贵的绝代风华,几乎与曾经西凉蛮王的模样判若两人。   慕广寒一直以为,他只是突然开窍,学会打扮了。   但后来才发现,燕止钟爱华服,仅仅是因为……洛州华服宽衣广袖,能藏匿许多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无论是香甜的杏子糖,还是他最近研习的中原字的书籍、字帖,抑或是慕广寒送他的各种小玩意儿。他都会像过冬的小兔子般,细心把那些时时藏在他的袖袋里。随时掏出、把玩。   听见背后床铺窸窣,燕止回头:“阿寒,还好么?”   “累就再睡一会,不要勉强。”   慕广寒摇了摇头,爬起来。   燕止眸中明光温和,伸手抚了抚他的脸庞,忽道:“我好像一直未曾问及。阿寒小时候在月华城中,过得可好?”   慕广寒愣了愣。   一时之间,无数思绪。   他想起月华城清冷的夜,想起儿时的无边孤寂。小时候他的望着月亮,含着眼泪迷茫自己将来能否寻得一个归宿。   如今的他,多想回去告诉那个孩子。   你将来,是能找到的。   你会找到所有很久以前,你一直想要的东西。且比你想象中还要好的多、多的多。   “……”   “……”   “月华城人,都待我都不错。我小时候,也没受过什么欺负。”   他与怀曦最大的不同,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居民质朴纯良。日子虽孤寂漫长,但至少,没有人故意伤他、害他。   虽然后来,他下了山,也遇到了心怀不轨之人,也曾不止一次被看作“财富”、“药品”。但那时的他,毕竟已经成年,也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   “嗯,那就好。”燕止垂眸。   “也是。”   “月华城既能把阿寒养的这样聪明坚韧、出色不凡,自然应是不错的地方。”   “……”   慕广寒闻言,却又恍惚了片刻。   是啊。   其实月华城,真的是……不错的地方。   虽然,同样也回忆里带了一些疏冷、严苛与刺痛的地方,可给他的一切,却也是……人间难求。   他想着,不自觉默默靠近燕王。燕止则默契地伸出双手,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怀抱。慕广寒靠着那淡淡暖香的肩头。想起自己曾一度默默羡慕邵霄凌,羡慕他有过父母和谐、兄友弟恭、青梅竹马陪伴,不知孤寂为何物。   可其实……   人生在世,并没办法,什么都有。   如今想想,倘若重来一次,他也并不想与洛州侯那完美的童年做交换了。   因为在月华城,那清冷的现实,淡淡刺痛、孤寂,但又不至于使人绝望的时光,到底给了他不一样的东西。让他从小就始终怀揣微茫的希望,去努力、去找寻。认真读书,满腔热忱,执拗又顽强地一遍一遍想要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   诚然,那个过程充满了迷茫和曲折。   也有遍体鳞伤的时候,也曾让他怨恨命运不公、心灰意冷。   但最后,到底是他走完了长长的弯路,百转千回,成了今日的自己。   这个燕止喜欢的,读过很多书、有很多奇怪的本事,无情狡猾心冷如铁让人牙痒痒,又能返璞归真,诚恳真挚好好奉上一颗心的慕广寒。   “燕止。”   “嗯?”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其实本来,不该是月华城主。”   这本不该是一个很轻松的坦白。   可谁知燕止的反应,却是一愣之后,随即唇角勾起一抹古怪的微笑,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画面。   “……”   “你笑什么?”   “哦。我只是适才有一瞬在想,莫不是,你也篡位。”   “……”   “……”   “我知阿寒不会。”可尽管如此,燕王还是歪歪头又自顾自笑了。眼中闪烁着愉悦的光芒,似乎还在回味月华城主篡位的有趣画面。   “……”   慕广寒有时候真的觉得,燕王这人,不得不说,也时常自带一种不顾别人死活的轻松愉快。   虽和邵霄凌的傻傻轻快不同。但跟他在一起时,也常能让人感到安慰。甚至本来难以启齿的旧事,也变得不那么苦涩沉重了。   “就,我唯一在月华城不太好的记忆,就是我小时跟这个怀曦一样,被险恶大人坑骗。本来不该我是城主,却被送上祭坛,结果被天道所罚,还落了一身伤。真是倒霉。”   “疼吗?”   “……”   “当年有一点。”   “不过,”他垂眸,故作轻松道,“其实我如今觉得,只要你……不在意这些伤,我也,都无所谓了。”   燕止眸种幽光闪过,如同星海。   没有说话,只低头,虔诚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温暖的吻,酥酥麻麻啄过那些疤痕。慕广寒忍住战栗抿紧了唇。房中光线很暗,一瞬间他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他此刻不止被他这样珍惜地笼在怀里,还被他像是冬眠小兔一样悄悄藏在了心里。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燕止从未在意。他很久以前,被他抱着在西凉的小城床上亲昵缠绵,很清楚了……   心跳得有些紊乱。   他吞了吞口水,略有一些慌:“而且其实……后来因为有你,也都不是那么疼了。”   “……”   他真的只是陈述事实。   但等说完了,才发现表达出来的感觉,竟仿佛是什么要命的绵绵情话,一时耳根发烫。   好在,燕止并没有揭穿他,只是将他抱得紧了一些。而他贴着那温暖的身体,一腔无所适从的心动。   好喜欢。   越来越觉得,好喜欢了。   ……   下段记忆画卷展开,场景终于不再是肃杀阴森的血墙宫殿。   而变成了幻彩流淌的黑色天幕下,灯火通明的世外小城。   “这,是月华城……?”   慕广寒的眼前,清晰出现熟悉的灯市街、饮思湖与食梦林。   虽说有些房屋街道的颜色、样子,和他记忆中不尽相同。楚丹樨家院内那株大大的丹桂树也不见了。街上的行人亦并非他认识的邻里相亲。但那青石铺就的道路,还有流光夜色,全是印在他灵魂深处的熟悉。   月华宫亦是记忆中的神圣庄严。   天空细雨纷飞,一名白衣男子撑着伞从宫中缓缓走出。他身着青衣,衣裳上银丝闪烁绣着新月纹样,长发用白玉发带随意挽起。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上,有一双弯弯的、温柔的眼睛,睫毛温软纤长,像是雾蒙蒙的江南烟雨,透出一股说不出淡雅宁静。   “城主,”有人道,“时空乱流危险重重,还是挑几名高手陪您一起去吧!”   “不必了,”男子垂眸,声音温和坚定,今夜除夕,阖家团圆,我又岂好劳烦他人。食梦林小小异动,我一人便可应对。”   慕广寒静静注视着这位城主。   他分明才是江湖上一直盛传的那种,得天独厚、美丽优雅、光彩照人的月华城主。   城主走进食梦林中。   时空乱流,无数海市蜃楼幻影,人声乐曲悠扬,众人仿佛置身于一个漂浮梦境,赵红药哀叫:“我头都要晕完了……”   纪散宜解释:“时空乱流,其实就是不同时空之间扭曲相连的一些通道,我和青尾,也是通过乱流才来到你们尘寰。”   好容易,城主一番努力,这次乱流终于平息。   却就在他抽身要回之际——一片灰寂的时空之中,似乎有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正在蠕动。   “啊!!!”赵红药惊叫起来,“是他!是怀曦!”   真的是怀曦。   于是到此,故事又连了起来。那场另一个寰宇的纷乱天火之中,无数欲望、贪婪、仇恨等负面情绪,最终汇聚变成乱流。   将怀曦卷入其中,又被意外冲到了这个寰宇边缘。   ……   月华城主捡到了怀曦。   一开始,男孩像一头重伤的小兽,呜呜护着伤口,充满了警惕与敌意。   他不吃不喝,不让治伤,不许人碰。   好在城主耐心,用了很多时间、想了很多办法,才终于让怀曦明白他对他并没有任何恶意图谋。   渐渐,怀曦开始接受城主的食物,也不再随时准备攻击他。   又过了很久,才肯同他说话,偶尔给他摸摸。   他就这么在月华城里,被善良的城主给养了起来。   怀曦害怕打雷。   在他的记忆中,雷电是烙印在灵魂里、会让他浑身剧痛的法术。每当雷雨夜降临,他都会颤抖着蜷缩在角落,而那时,楚郁总会温柔地陪在他身边。用温暖的衣袖裹住他,给他讲很多很多有趣的小故事。   怀曦爱吃杏子。   他们寰宇没有杏,他第一次品尝到杏子的酸甜滋味,眼中闪烁着惊讶与欢喜的光芒。   从那以后,一年四季,他的筐里有杏。   怀曦渐渐发现,城主会偷偷满足他的各种小愿望。   陪他踏青赏花、带他读书捉鱼,还给他从山下捉了一只呆头呆脑的小黑猫给他抱。   尽管偶尔,城中也有不懂事的小孩,会宠着他叫嚣“你是从时空裂缝里钻出来,不吉利的丑八怪!”但这一点点言语上海,怀曦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直到他发现,只要掉几滴眼泪,城主便会抱起来安慰。   怀曦开始主动去找骂。   谁能想到一来二去,那些骂他的孩子干脆跟他做朋友了,他连主动的委屈都找不到了。   那些年,怀曦的日子仿佛终于苦尽甘来,泡在蜜罐子里一般。   唯一会让他崩溃害怕的,只有是城主每年会离开月华城半个月,前往皇都朝见天子。   虽然每次,城主都会按时回家。   但只要他不在,怀曦就会大半时间一个人蜷缩在家中角落。僵直着一动不动、不吃不喝。直到“阿楚哥哥”归来,轻轻地摸摸他的头,所有的黑暗和恐惧才能烟消云散。   这段记忆,难能可贵的平和温馨。   所有人都看得长舒一口气。   可是。   “……”   “他,是楚郁。”慕广寒垂眸,艰难开口。   “谁?”   “上一次灭世之灾时,被献祭的那位月华城主。”   “……”   楚郁被献祭时,还不到三十岁。也就是说怀曦好容易获得幸福,但那幸福的日子,根本不剩几年时光。   刚才还在替怀曦感到高兴的众人,脸色都凝重了。 第108章   记忆再度浮现。   沉浸在幸福中渐渐长大的怀曦,对即将碾压过来的宿命之轮,尚一无所知。   月华城风水养人。   怀曦十一岁来到城中,岁月匆匆,已过五载。随着年岁增长,他脸上的伤痕竟也在这温风柔水中渐渐淡去,只余一些不太明显的痕迹。身形也愈发挺拔,十六岁生日换上一身新裁的红衣,已是风姿翩翩少年郎。   生日,楚郁在饮思湖边,给他放了漫天烟花。   璀璨的火光映照在两人的脸上,怀曦也终于有了些勇气。当楚郁又一次要去华都谒见天子时,他拖着他的袖子第一次撒娇:“阿楚哥哥,不要去好不好……不想你离开。”   楚郁清浅的眸子里满是无奈柔和。   “那曦曦,这次带你一起去,如何?”   怀曦的眼睛亮了起来。   十六岁,他抱着宠物小黑猫,第一次随楚郁离开月华城。沿途的风光如画,他们在每一个小镇停留,品尝美食、看风土人情。   怀曦兴奋得像个孩子,原来这城外广阔,还有无数他未曾见识的新奇事物。他就这么高高兴兴了好几天,直至快到皇都,忽然又悲从中来。   楚郁对着他的眼泪明显有些无措。   而怀曦也偷偷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就哭这么最后一次——以前的痛苦、委屈,终究已经过去了。   他以后都会很幸福。   他看向楚郁,目光如繁星点点、莹莹明亮:“阿楚哥哥,我以后一定好好学艺学武。等我长大了以后保护你,我们常常这样游遍天下、看尽风光尝够美食,好不好?”   “嗯~当然,阿楚哥哥若有职责守在月华城,怀曦也愿意一辈子陪阿楚哥哥就在城中住着。”   不求功名利禄,不看山川广大。只守着一方小小天地,彼此相伴。   京城气象万千、繁华似锦。   怀曦有幸同楚郁一起谒见天子。   在他的记忆里,天子的面貌一直模糊不清,只记得他很年轻、且住在宫中那几日,天子频繁探望。   怀曦一开始还很自豪,想着阿楚哥哥人见人爱,连天子都要上赶着与他结交。可那年轻天子博学多才,日日与楚郁有说不完的话,他又有了一丝不安。   他才十六岁,比楚郁整整小了十岁。   虽已万分努力地读书、练武。但又如何能同九五至尊、知晓天下事的人皇相比?   从京城回来的路上,怀曦就病倒了。   倔强地不肯喝药。只在病中迷糊重复着同一个问题:“阿楚哥哥,你不要对天子好……阿楚哥哥……只能是怀曦一个人的。”   楚郁握住他手道:“曦曦,我与他只是多年好友。”   怀曦却不肯罢休,病中眼睛红红的:“不可以喜欢他,只能喜欢曦曦一个……”   “……”   “曦曦,别哭了。阿楚哥哥在世上唯一视若珍宝之人,只有你一个。”   ……   怀曦一病,就病了一整个月。   漫长的病榻,他仗着自己可怜,撒娇、任性、不断渴求楚郁的碰触和偏爱。   而病愈以后,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任性也依旧时时持续。   怀曦最难忘的,是他十七岁生日那天,烟花再次绚烂绽放。他放下手中葡萄酒杯,装作微醺迷糊,鼓足勇气在饮思湖边轻轻吻了吻楚郁的脸颊。   面对他的一切依赖、放肆,楚郁从未有过一丝拒绝。   但怀曦其实清楚。楚郁心地纯善干净,对他的包容,更多地是出于一种长辈对亲手养大少年的宠爱。而那些撒娇、越界的举动,楚郁不拒绝,多半也只是不忍伤他的心。   怀曦自己也有一只养了数年的宠物小黑猫。   猫猫小时乖巧,如今却是恃宠生娇,日日在家撒欢,不知打翻多少名贵琉璃盏。怀曦有时也生它气,可毕竟是亲手养了、疼爱了那么多年的小家伙,总不能真就把它丢出去自生自灭吧?   哪里舍得呢。   好在,与越大越不乖的小黑猫不同,怀曦越大,却越是出落得脱胎换骨般地俊朗潇洒、气质不凡。   十八岁那年,他靠着剑术卓绝,在月华城演武大会上拔得头筹。诗文法术更是不凡,成功选上了成了月华宫下任掌事。模样更出落得月华城人尽皆知的英俊倜傥,再也没人会说他是城主从时空乱流里捡回的来历不明的丑八怪了。   反而出现谣传,他应该是什么遗落在民间的天潢贵胄、绝世谪仙。大家茶余饭后还会讨论他十八岁就出落得这般引人注目,真不知等二十岁、二十五岁时,又会变得多么光彩照人。   十八岁的怀曦,亦对将来的自己满怀期待。   每天花蝴蝶一样在楚郁面前晃,像是织好了网的小猎手,志得意满地等著有朝一日他陷落——是啊。他不就相信等他以后更大了,更迷人了,楚郁还能两眼空空,只把他当做小孩子、当做弟弟看待。   然而。   变故降临得太过突然。   寂灭之月雾瘴天火,而怀曦一直被保护得太好,什么都不知道。   后面的记忆支离破碎。   一会儿是他发疯地含泪对楚郁怒吼:“为什么不告诉我!”   一会儿,又是他长跪在天子面前,一遍一遍磕头哀求,血流满地。可换来的只有漫长而冰冷的沉默。   下一个场景,漆黑的夜空之上,猩红的月亮滴着血,背后天幕被划开四分五裂的狰狞伤疤,像是一条睁大眼睛的狰狞古龙。华都古祭塔周围电闪雷鸣,声音震耳欲聋带得千里之外飞沙走石,就连祭塔的白玉砖都被震碎出道道裂纹。结界外强风疾雨,皇室众臣肃穆立在祭塔边,像是一群无声的塑像。   年轻的天子一身明黄朝服,向素白的楚郁伸出手去。   月下,两人的背影孤冷又坚定。就这么如同月华城无尽轮回里所书写的那样,天子牵着城主的手,在天崩地裂、炼狱熔岩之中,走上高高的古祭塔。   “不——不要!”   怀曦声嘶力竭、双目赤红,挣脱众人的束缚,奋不顾身地向前冲去:“阿楚哥哥!!!”   无数电闪雷鸣,如巨龙一般缠绕包裹着古祭塔。怀曦明明从小最怕雷电,这一刻却义无反顾地冲进结界。   雷电轰鸣,瞬间就淹没了他的嘶吼与哭喊,他竭力追逐那身影,楚郁却始终没有回头。泪水与雨水交织,怀曦一次次被雷电劈中,皮开肉绽,痛彻心扉。拖着满地血痕一寸一寸挪上台阶,倒在祭塔高大白石门前,手指青筋暴起拍击着大门,留下一道道血手印,声音嘶哑颤抖。   “阿楚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你知道我……除了你,在着世上……什么都没有……”   “我只有你,只有你啊,你怎么能忍心……”   那个人,是他世上唯一的温暖和依靠。是他这一生仅有的全部,没有他,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阿楚哥哥……呜,我什么都没有了。曦曦什么都没有了……”   “阿楚哥哥,怀曦不乖吗,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阿楚哥哥,我害怕打雷,我好痛……好痛啊……”   他蜷缩着。他状似疯癫、泣不成声。   “阿楚哥哥,我死不了……我死不了,我好痛……”   “凭什么……”   “凭什么那些人活着……他们凭什么活下来,凭什么受你庇护。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痛苦……”   一晃,数年过去。   寂灭之月褪去血色恢复清辉。天火雾瘴也早就消散,尘寰恢复了往日平静。   海清河晏,人们安居。   楚郁生前曾托天子照顾怀曦,但怀曦执意离开。   等再见时,二十多岁的怀曦,原本俊朗的脸已变得形销骨立,他沉默阴翳、一言不发,阴火般跳跃在眸中里,仿佛要烧尽荒原寸草不生。   怀曦当年在南怀国的地下书室,曾读到一本“复生阵法”。   可如今试验阵法的过程,却不知为何连连失败。生生献祭了十余村庄数千人命,竟连一只死去的小鸟都未能成功复活。   最终东窗事发,天子大军雷霆袭来,将他制服。   数年不见,御座之上的天子仍旧仪泰端然,怀曦冷笑,“我,又有何错?”   “我不过是想用复生之阵,换回他的一缕魂魄。”   “而死掉的那些百姓,反正本早在数年前就该因天灾化为黄土!天下万千生灵,都是靠我阿楚哥哥的献祭才得以存活!他既一人之命救得百万、千万,我如今不过想用其中千人为他献祭,我有错吗?!”   他的话语满是悲愤不甘,痛苦疯癫。   天子起身,叹息告诉他,在这个寰宇生死轮回乃是定数。重生邪法便是献祭百万、血流成河,也根本不能实现。   可怀曦关上心,不听。   天子还劝他,楚郁舍身救下万民,必不愿看他们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戕害。   怀曦也仍旧关上耳朵,不理。   他偷偷想,寻常人献祭既然不够,若是换成人皇之血会不会有所不同?天子气运滔天,说不定能够换回阿楚哥哥重生。   然而人皇天子身边,守护众多。最终怀曦谋害不成,被关入了皇都最幽深的地牢里。十年光阴流转,无数人劝他回头,却只见他更加疯魔、执念更深。   见他无可救药,天子只得下令将他终身囚禁,至死不得出。   ……   怀曦在阴暗的地牢里,疯了漫长的岁月。   楚郁临死前,曾托天子给他留下了一颗红珠。那珠子宛如月光凝结而成的泪珠,空心有液,液体红得如同鲜血。每当怀曦握住它时,总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流,像是楚郁的拥抱。   偶尔,他也能在冰冷的地牢里幡然醒悟,泪水盈眶地喃喃:“阿楚哥哥,怀曦错了,怀曦不该伤害那些你拼死保护的人……”   可更多时候,始终还是恨意占领了全部心神。   他恨这个寰宇,恨那些被拯救的生灵,恨楚郁的决绝离去,留他一人在这荒芜的世界中孤独苟活。   楚郁死后,他曾回过月华城一次。   才从长老口中得知,原来大夏史上,也曾有私心逃避过责任的月华城主。   最后寂灭之月倾覆寰宇,巨浪滔天淹没陆地,城外活下来之人几乎十中无一。而独立世外的月华城,其实无论尘世如何,都能在天灾之中独善其身、得以保全。   也就是说,楚郁本来可以选择。   可以选择只和他在一起,只守护住月华城一方小小天地……   但他却还是选择了守护这个世界,选择了让更多人活下去。明明可以放弃那些无关的人,反正他们也死不绝。哪怕只有很小一部分人存活,通过几代、十几代的繁衍,就又能重建家园。   所以为什么,楚郁就不能为了他而放弃那些无关的人?   ……除非,楚郁根本一丝一毫都不爱他,根本就不在乎他,那几年的幸福全是假的。   全是假的。   楚郁明明可以选,但他没有选择他。   ……   岁月如梭,转眼已是五十年过去。   牢狱的冰冷石墙下,怀曦的身体逐渐衰老,昔日的俊朗面庞上纵横沟壑。   他庆幸,解脱的日子快要到来。   可是,命运弄人。   尽管他的身体随着这个新寰宇的百年寿命而凋零。但那献心守魂锁定的寿命,却是他在曾经寰宇应该享有的本来寿数。五百年,甚至,八百年。   这样的发现让怀曦彻底崩溃。   他更加疯了,自残自戕。当他真正“死”的那一日,已是九十多岁的高龄。新任天子按照前代嘱托将他以亲王礼仪安葬。   那夜月圆,怀曦腐烂的身体从坟茔中缓缓爬出。   隔壁新下葬的王爷陵墓里,有一个因病早亡的年轻尸体。   他就这么无师自通地进入了那具新的身体,“重生”成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再度站在清冷的月光下。   然而,几十年光阴已过。   就连楚郁拯救的百姓,当年尚在襁褓的婴儿如今已年过花甲。月华城中昔日熟悉的面孔,也是一张都不见。   整个陌生的青空之下,就只剩一个冷寂、毫无牵挂的寰宇。   一片荒芜。   ……   后来数年,怀曦如同一只孤魂野鬼,游荡在世间的各个角落。   他怀抱着最后的希望,深入东泽、探访术法,追寻着那些可能真实也可能虚幻的缥缈线索,寻找这世间起死回生或轮回溯世的术法。   他一次又一次地借用陌生的躯体,从少年到中年,再到逐渐老去、抛弃。   时光荏苒,悠悠又几十年转瞬。   重生法术始终无门,他也找不到楚郁转世的任何迹象。   怀曦又一次回到了月华城,这个大夏最为神秘的世外之地。借一重病的少年之躯,几年后做了月华城掌事长老。利用这个身份,他染指藏书室、食梦林、饮思湖,阅遍无数古籍记载探寻秘辛。   在这个过程中,他看到了“羽民”的传说,更为了追寻更多的线索,寻根溯源又去大夏的四大王族探访。   以月华城长老的身份成为上宾,得知越来越多的秘密。   他开始收集散落世间的天玺。   他与天雍神殿、名商巨贾交友。渐渐积累势力,渗透清心道,并将势力触角慎入四国王室、皇族之中。他鼓动四方王族重新修建四大祭塔,更在天雍神殿里以钦看天相之名设立了种种仪器、星轨。   再后来,怀曦又换了不知多少次身份、名字。   每一次的身份蜕变都让他离最初的自己越来越远。就连曾经的名字,也已经变得陌生而遥远。   唯有“楚郁”二字,始终铭记在心。   每次占据一个新的身份,他都会将那个“郁”字融入其中,作为对过去的一种执念缅怀。   就这么又过了几百年。   他的身体再次衰老。恰逢月华城中,有一个五岁男童不慎摔下山崖。男童名叫姜蚀,与姐姐姜蚕相依为命。   那夜,怀曦再次睁开了眼睛。   “姜蚀,奇怪的名字。”   他低声自语:“……姜郁时,倒是听着还不错。”   ……   黑光磷火中所有记忆,到此终结。   只剩几段非常零碎的画面一闪而过。有姜蚀年少时与姐姐姜蚕一起去摘橘子的午后时光。有国师在华都皇宫之中抱着年幼的天子悠闲煮茶的画面。有他与大司祭在残垣断壁中对峙,还有他在华都城墙上被燕止一杖捅穿的场景——   “姜郁时”终于也死了,尸体被留在城下。   而如今的怀曦,又占据了年轻宴氏天子的身体。身边还站着女祭司白惊羽,以及樱懿、傅朱赢等人的傀儡。眼前摆着天象仪和星轨,不知又在做什么阵法,触目惊心。   记忆彻底结束。   “阿寒,没事吧?”   慕广寒摇了摇头,努力稳住身子。   只觉之前在幻境之中感受到的,那一张密不透风、暗中纠缠着他命运的网,终于被他捉到了一根小小线头。   “怀曦就是姜郁时,而姜郁时……又是姜蚀。”   “姜蚀是楚丹樨的舅舅,我小时候就见过他。”   众人皆惊。   可虽见过,慕广寒那时候毕竟还太小。只依稀记得丹桂飘香的小院,姜蚕喝着桂花蜜微笑着看着两个孩子玩时,她的弟弟姜蚀偶尔也会出现。   姜蚀偶尔也会跟慕广寒说话,会蹲下来摸他的头。但尽管唇角总是笑着,眼中却从来无丝毫笑意。   再后来,姜蚀亲手抱着他,把他放上祭坛……   “呜……”   燕王扶住他:“阿寒!”   那瓶“浮光”忘情药的力量强大,慕广寒努力去想幼时记忆时,总会细密头疼。慕广寒努力咬牙忍住那刺痛,拼命回想小时祭坛那日,姜蚀脸上的神情。   那时他五岁,按说不该记得。但是为什么,他就是记得,姜蚀笑了……?   在他遭受神罚,挣扎在铺天盖地的痛苦中时,姜蚀笑了。   微微勾起唇角,隐隐疯狂、但极度愉悦。同时幻境中姜郁时的大笑的声音也再度浮现,在他耳边哑着嗓子发疯一样喃喃:“你这一世,明明什么都和我当初一模一样……”   可他这一世,按照命灯,本是最为平淡幸福的人生。   守着心爱之人平凡终老。没有毁容,没有孤寂,没有献祭。   有人强行改变了他的命数。   他本以为,罪魁祸首是楚丹樨的父亲。可如今终于知道——楚晨不过是一枚棋子,真正幕后黑手是他,是姜蚀!!!   “……”   又是一阵头痛欲裂。   燕止一把将他拥入怀中,皱眉抱起:“阿寒,若是头痛,就不想了。”   慕广寒痛得浑身冷汗,却不愿停下思绪。始终有一个问题,他至今从姜郁时的记忆里仍未能得到答案——到底姜郁时对他,为何怀有如此深重的恨意?   幻境之中,只言片语。   姜郁时好像说过,曾经将他凌迟、剔出白骨。慕广寒没有这段记忆,因此这段记忆的落点多半是在他另一段失忆的日子,也就是七年前——   七年前,他一直以为那时发生的事,不过是他在南越完婚,又不知是何原因分手。   可如今综合种种线索,当年在南越,应该不止有一场大婚,还有天火地裂的灭世异动,更有姜郁时的阴谋。   慕广寒咬着牙,头痛欲裂,思绪也开始混乱。   突然发现眼前这一切,大婚、灾变、姜郁时……一切竟与眼前状况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仿佛一场轮回。   可是。   他还是不懂。   就算他在七年前,曾与大司祭已经一起阻碍了姜郁时的阴谋。也不可能是姜郁时从他五岁就开始阴谋害他,为他设计了“一模一样”悲惨人生的理由。   可,若说姜郁时人生真正的血海深仇,已是在另一个寰宇,在五百年前。   又能与他什么相干???   ……   不知道。   繁杂的信息太多,处理不过来。   “阿寒。你累坏了,乖,有什么明天再想。”   慕广寒困得很,却还是挣扎着交代:“燕止,回忆最后……姜郁时如今所在之处,宫殿之外那些山峦形状……像是连绵猫耳一般。若能寻访到那处地形,或许就能寻到他如今的藏身之所。”   “阿铃她们也都看到了,务必早早带人,去找……”   “嗯。”   “找寻途中,说不定还能从樱懿处,得到更多消息。”   “嗯。阿寒,交给我,睡吧。”   慕广寒就这么跌入了黑暗。   一开始,他睡得并不太安稳。做了噩梦,身体也僵冷。不知过了多久,身体被捞进温暖的怀抱,像躺在暖流中被包裹着一般,他才终于安心甜甜地睡着。   醒来时,慕广寒晕晕乎乎,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甚至有一瞬,他仿佛又回到了西凉簌城的夜晚。他抬起眼,身边正睡得头发凌乱、没有眼睛的西凉大兔子。   他晕乎乎,手指伸过去,顽皮又新奇地划过那优美的唇,从唇瓣一路轻轻摸到唇角。正想着偷偷亲一口,忽然一僵,反应过来这里并不是西凉。   而此时距离簌城的夜,也已过了好久。   在那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   他们抱过,也亲过。同生共死,还成了亲……   慕广寒突然脑子里放烟花,不敢想象自己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可下一刻,他突然觉得被窝里过于滚烫,而手脚交缠燕止的肌肤,热得有些烫手。   燕止一直体温很高。   但好像也不至于,会热到这种程度……?   ……   燕止病了。   这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邵霄凌携师远廖前来探望,两个傻子双双感慨:“真稀奇,他……也会生病啊?”   慕广寒:“……”   本来,燕止就在幻境里受了重伤。躺了十几天刚醒,又陪着他看了一整天的记忆幻梦,之后更不知替他安排了多少事情,处理了多少公务。   伤愈之身这么折腾,不病倒才奇怪。   也就这群人,一个个只觉稀奇。也不看看,燕止这些年来南征北战,大小受了多少伤。身体透支很奇怪吗?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有人太过强大又所向披靡,很少有人会在乎他累不累、难不难受,更少有人会想到要心疼他。   ……   之后整天,慕广寒都陪着燕止。   给他降温擦身,时不时用布巾湿润他干涸的唇。至于跟姜郁时到底什么仇什么怨,他决定暂时先不想了——   有这功夫,还不如多关心关心燕止。   真的!这世上越是没人心疼燕止,他更该多来心疼。越是没有人在意他,他越该更加在意才是!   慕广寒越想越觉得懊恼,他明明通读了那本《论策》,可那上面的本事,他至今还一个也没来及用在燕止身上。   明明眼下最该做的事,是珍惜每一天,想尽一切办法在意他爱护他,早早就该看出他生病发热,而不是等他病得不省人事才发现!   ……前车之鉴,人未必真有那么多时光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很多美好的东西都可能转瞬即逝,一丝一毫都浪费不得。   而他,还没有来及好好宠燕止,带他游玩、到处吃食、逗他开心。就连杏花小屋一起烧火做饭,给他制作月华城美食的愿望,至今都还没有实现。   更不要说。   他总觉得燕止了解他,远比他了解燕止多……   燕止是个谜,一本至今他都无法彻底读懂的书。他真怕自己不够努力,直到最后都没能彻底弄懂他。   可又真的,不想有那样的遗憾。   “燕止……”慕广寒垂眸哦拿起燕王滚烫的手,在脸颊蹭了蹭,末了,手心轻轻啄了啄。   他得努力弄懂他才行。   因为,既然已经决定把一切交给燕止,他自然也要有同样的实力,伸开双手接住燕止的全部。   一天后,燕止终于醒了。   “你这个人,下次病了要跟我说,”慕广寒端来热了几次的粥,“饿坏了吧?快吃点!”   燕止倒是一醒就胃口不错,喝了整整两大碗。   慕广寒刚想表扬他,就见他翻身下床。   “你干什么!”   他赶紧把人摁回床上,燕止道:“那猫耳山峦,我之前征战见过。似是在西凉、北幽边界一带……若是亲去必能找到。”   “行行行,”慕广寒赶紧再次摁住他,“不急,红药和阿铃已经出发去找了,还带了何常祺和拓跋星雨。”   “你旧伤未愈,烧也没退,乖乖继续躺好养病,才是正事!”   “我身体无事。”燕止道,“他们几个未必见过那山,还是我去。”   “燕止……”   “早日找到姜郁时,也好早日揭穿其阴谋、弄清楚你疑惑之事。早日了结,你也少受些苦。”   “……”   冬日阳光澄澈,透过花窗打在脸上,很暖。微微有些发烫。   慕广寒心里跟着暖暖的,小声说:“嗯,不急。”   燕止皱眉:“怎能不急?”   慕广寒不说话,只瞧着他。这个人的表情竟然直到此刻,仍旧是平淡而就事论事的模样,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说一些……类似情话的东西。   慕广寒实在是,心里酸软得很。   忽然掀开被角就一骨碌爬上了人家的床。有人身体微烫,而他正好很凉,抱上去做冰袋刚刚好。   他难得那样主动地靠近燕止,心里扑通扑通跳,眼睛明亮。   所以……就这么担心?   原来西凉燕王,也有心急乱绪的人和事,能让他失了方寸。   ……就那么害怕来不及破解国师阴谋,怕他会早起死,以至于连平日里的冷静都没了。怪不得生病。   就,那么在乎啊。   但慕广寒心里丧良心,嘴上可不敢那么丧良心,乖巧抱着他的腰小小声一脸真诚:“真的不用心急,不能连自己身体都不顾。你看,我不是还在身边么。”   “我保证,再也不胡乱回忆往事了,不会受苦。”   “你也乖,你这身体真要多养两天才行。放宽心,先睡一觉,等养好身体咱们再一起去找,嗯?”   “……”   以他们两个一向的默契程度,燕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讨好又心虚的调调,燕王已经在磨牙准备咬人了。   半晌,他叹了一声。   但随即,又笑了笑。在被子里伸手,一把将慕广寒揽住,然后——真就乖乖睡了!   这。   燕王不愧是燕王。   有那么一瞬间,慕广寒能够清楚地感知到——燕止从刚才的急到不急,明显出现了燕王身上专有的,一个“瞬间想开”的过程。   燕王永远这样,神奇兔兔天不怕地不怕。   所有事不用人劝,他自己就想开了。   “……”   但,他又到底是想开了什么?   慕广寒无论怎么想,倘若两人易位,他绝对是无论对方怎么劝都一定会坚持立即出发,不赶紧找到姜郁时夜不能寐、惶惶不可终日且誓不罢休的。   当然不是说燕王能睡着就不好。燕王能睡着,这太好了,好得不行。   但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第109章   燕止被慕广寒摁着,就这么休养了好些天。   隆冬时节,洛州城被皑皑白雪覆盖。临近年关,正是最冷的时候。银装素裹的街巷中张灯结彩挂着的许多红灯笼,与白雪相映成趣,倒是喜庆得很。   屋内,宽敞明亮的厅堂中,炭火熊熊烧得很旺。火光在幕帘幔帐上跳跃。香炉中淡淡的檀香生腾,与炭火的热气交织在一起,宁静而安逸。   “给。”   递过来的茶杯里,是香气浓郁的热奶茶。   燕止微微一笑,垂眸抿了一口。甘苦丝滑的滋味在口中散开。月华城的奶茶与西凉口味迥异,他眯着眼睛沉浸在着陌生的香气里,很快喝光了一杯。   “不够。”唇齿余香,他双手捧着杯子,“还要。”   “没了。”   慕广寒一本正经,但他不信。   果然——“骗你的。那,下一杯给你换换口味,尝尝月华城特色咸奶怎么样?里面有烤桃仁、杏仁……”   “嗯。”   火光噼啪,在狭长眼中盈动,温暖而明亮。   燕止干脆往后一趟,靠在暖榻上彻底放松身心。突然发现,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其实也不常见。   这么些年,即便在不是刀光剑影、征战沙场的时候,他好像也从未有过这般懒洋洋躺着,完全放松被人悉心照料和偏爱的体验。   而这人世间最寻凡平常,被叫做“家”的烟火气——   更是感觉陌生而又新奇。不像是西凉燕王应该过上的人生。   但此刻,他又确确实实过上了。   咸奶茶来了,杏仁混着花生碎有一种独特的香气。   整个婚房这几日里,也被慕广寒重新布置了一番,按照西凉的风格,铺了好多柔软的毛毯。燕止此刻穿的也是西凉毡衣,长发落得满地,整儿陷在绒毛里。颇有以一种岁月静好的惬意。   不一会儿,慕广寒又捧着一些烤糯米团子回来了。   窝在燕止身边坐下,同时夹了一只团子喂到他嘴边。团子很黏,燕止嚼着,莫名其妙就被那糊嘴的黏腻带歪,想起了亲吻以及……更加幽深的,一些翻滚蹂躏之中,被包裹、粘着不放,销魂蚀骨的滋味。   身体倏然躁动。   燕止人却没动。   烛火点点,满室静谧。两人就这么并肩靠着,自然而然地依偎。他实在不想用那些过于贪婪的冲动欲念,去破坏这温馨的片刻。   ……比起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阿寒更喜爱这种单纯的依偎。   于是,他眯起眼睛,身子微微下滑,克制地靠着慕广寒的肩窝。   团子吃完了。   他却依旧这么靠着慕广寒,散乱的银发和黑发交织在一起。   一年前,他还要将它们细细编在一起。   而如今,他们之间也已经有红色的姻缘线绑着,无论身在何方,也不会轻易分离。   ……   可这样让燕王心满意足的日子,于阿寒而言,却似乎还觉不够。   燕止近日悄然察觉,阿寒最近好像每天都在偷偷翻阅一本很奇怪的书,悉心学习并实践书里内容。似乎正在想方设法把已经温柔如蜜的日子,再点缀得更加天花乱坠、绚丽夺目一点。   于是日常点滴,燕止眯着眼睛,目睹他的用心——   瞧他努力琢磨自己爱吃什么,换着花样逗自己开心。认真研究赠送自己何种小礼物、出其不意的小惊喜。   不止如此,阿寒还学会了讲睡前故事,各种月华城鲜为人知的奇异传闻,甚至……   甚至都学会给他变小法术了!   昨日,还让那小兔子和小燕子的沙包站起来,围着他转圈圈来着。   养病期间,突然过上这样被捧在手心的日子,燕止不禁陷入沉思。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温柔乡”?   他以前也曾听闻过这样的说法,说有个地方并无刀光剑影,却最能让天下英雄竞酥骨折腰。曾经的他,还曾对此嗤之以鼻,觉得必没有什么软语酥香、蚀骨销魂能蛊惑住西凉燕王。   而如今,真的醺乎乎泡在里头。方才知晓馥郁香靡,果然最是消磨意志。   这才几日?从此燕王也不想早朝了。   当然,阿寒毕竟还是阿寒。   自从当年乌城水畔,燕止遥遥一路跟随,看他在霓虹似锦、万家灯火之下,默默望着别人和乐融融放下莲花灯。   就知道月华城主的那颗心,并非全是他所见的灿烂强大。   因此,即便时至今日,阿寒努力让他过着幸福的日子,自己却仍旧偶尔会陷入噩梦。他一向知道慕广寒平日里坚强洒脱,即便落泪也藏在雨水里。   可噩梦里的他,倒是会哭得很可怜。   而每次燕止将他唤醒,还能看到他那一副只有幻梦中才能见到的、迷茫脆弱的样子。   他就会哄他:“为什么哭?”   “……因为。”   “因为,我觉得很,很对不起你。”   半梦半醒的阿寒,总比白日里诚实。燕止便抚着他的背,柔声继续问:“阿寒哪里对不起我?”   “我其实,”他缩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也可以,只选你……”   燕止默然,眸光明灭。   确实,在姜郁时的回忆里,曾有一位月华城主选择了为私心而放弃拯救天下。阿寒身为城主,其实也可做出那样的选择——带上他,携亲友家眷,去月华城避难。哪怕外面天火遍地、洪水滔天。   “可是。”   “可是,邵霄凌和洛南栀……是不会,随我回去的。”   “他们一定会留在洛州,与百姓共进退。阿铃、钱奎、路将军他们,多半也不会去。”   “他们若不去,拓跋星雨和小明月也不会去,明月不去,小黑兔也不会去……”   黑暗中,燕止漆黑的瞳,映着他的模样。   他温柔地收紧手臂,将他拥得更紧一些。在夜色之中温软地融为一体。   不止南越,西凉这边一样会有人留下。燕止很清楚,至少众多老臣,至少赵红药家的主母与何常祺爹娘,也会选择与西凉万民共进退。   到时候,赵红药、何常祺他们,说不定也会留。   窗外明月高悬,洒下清辉。   慕广寒额头抵着他的胸口,声音哑涩:“燕止,你会怪我吗?”   “……”   月华城主守护天下,就注定无法守住自己的小小的幸福。   而一同被牺牲掉了小小幸福的人,五百年前是怀曦,五百年后,是燕止。   五百年前,怀曦血泪横流,咬牙深恨,问凭什么。   五百年后,冬风凄清,月色静谧。   燕王捧住怀中人的脸,低头吻了下去,同样尝到了咸涩的苦味。   可他却只是笑了笑:“阿寒放心,你并无需顾虑做什么决定。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甘之如饴。”   “你若愿回月华城,我便陪你回去共度余生,月下酒前相守到老,一生一世不问世外之事。”   “而你若选择救天下万民……”   “我也必然不会,变成怀曦那般模样。”   “……”   “那你,”慕广寒问他,“会变成怎样?”   燕止反问他:“那,若是换成阿寒你呢?”   “我?”   “嗯,世事无常,”燕止黑瞳望着他,“万一是我先死,而你因种种机缘不必献祭。也未必没有这种可能,不是么?”   慕广寒被他问懵了。   像是努力在想,又像是发呆。半夜迷糊的阿寒,有时候看起来真心傻得可爱。燕止则没忍住,再度捧起他的脸啄了一下。   慕广寒其实,不是完全没想过燕止说的那种可能。   他想过,只是实在难以启齿——倘若燕止早死,反正他不久也会献祭。便是再如何痛苦发疯、撕心裂肺,反正也很快会过去陪他。   以至于悲哀的宿命在这种情况下听着,都不显得那么悲哀了。   他甚至可以通过献祭,光明正大地殉情……   然而。   以燕王性子,实在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在他死后会为他殉情的样子。   当然,慕广寒也完全不希望他殉情!   他当然也希望燕王即使没有他相伴,也能像曾经一样潇洒自由,在这红尘里肆意逍遥。骑着战马,带着海东青,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然而,同时他又不免暗戳戳地,抱着一种极端自私拧巴的心态——   不想燕止死,也舍不得他孤独一生。   可倘若有新人陪在他身边,将自己替代,那月华城主可能又要当场怨恨到诈尸闹鬼的程度。   因为,实在是舍不得。   舍不得放手,更不想将燕止让给别人。   慕广寒虽从来不觉得自己真的配得上燕王,可又总觉得,自己在燕止心里,毕竟是有别人比不上的地方——别人总不可能像他一样,处处降得住燕止这么骄狂的人。更不要说别人最多也只是看燕止好看,肤浅地爱他一下罢了。   一定是这样。若不然,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对“西凉燕王”的误解。   那么多谣传,说他多么可怕、说他何等阴险,甚至至今还有人说燕王新婚之夜杀夫很正常,到现在都没动手也是奇迹一桩。   这个世上,没有人愿意真正了解他。   没有人觉得他孤单,没有人看清他也只是个普通凡人。更不会有人知晓,他被好好善待时,那双一向平静的眼睛里,也会闪烁起焰火一般琉璃色的光彩。   没有人懂他,没有人心疼他。   没有人知道,他也会因为一点点小小的幸福而快乐。   “……”   慕广寒真的越想越觉得,燕止这个人,生在这世上就是吃亏。明明那么好,却总是被误解、被忽视。结果落在他手里,就这么明珠暗投,但想想别人更不会待他好,那还不如便宜了自己……   “让我猜猜。”燕止俯身,鼻尖蹭了蹭他,打断了他的思绪。   “若我先死了,阿寒会留在南越。与傻少主和洛南栀一起……守护天下万民。平日私底下,就住在小院里,种种花养养兔子,一起喝喝茶喝喝酒,直至终老。”   他笑了笑。   “会一辈子只想着我一个人,不会再看别人一眼。”   “有时候会寂寞,太想我时,也会像怀曦一样,去研究很多很多办法,看看百年以后怎么样更快找到我。”   “但,无论办得到办不到,阿寒也必不会走火入魔、心怀怨恨。”   “……”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心怀怨恨?”   “因为,”燕止收紧手臂,似乎要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因为我的阿寒是这样的。”   “且我的阿寒会知道,无论分隔多远,沧海桑田,幽冥地府,我亦会想尽办法,过来寻你。我们终将有朝一日,能再次找到彼此。”   “……”   “不如我们此刻约好,若我先死,我就不喝孟婆汤,不入轮回。留在奈何桥边做鬼魅等你。”   “而若等不来,我就去找你。哪怕力量微薄,哪怕用尽百年、千年。天道规则,我也定能钻到漏洞,到时候我……”   脚被轻轻踹了一下。   慕广寒道:“怀曦花了五百年,不就一直想要钻天道的空子?你这同他又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   燕止笑了笑:“他是恶鬼。而我想着你,我永远都是是好鬼。”   “那万一,天道不让你选。到了奈何桥边,就强灌孟婆汤,直入轮回什么都忘了……”   “若是真的能彻底遗忘,”燕止缓缓道,“那么人人就不该会有与生俱来的性格、习性。想来,很多事就算被迫忘记,内心深处仍会刻有痕迹,生生世世冥冥之中,还是会往心之所向慢慢走去。”   “可印记这东西,”慕广寒小声道,“你在西凉大漠画一个圈,半天就被风吹没了。”   “时光无情……什么都会变成尘土,最后湮灭、了无痕迹,无人记得。”   慕广寒说着,闭嘴了。   因为他至此,终于有些从迷糊的状态睡醒了,深觉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讨厌又扫兴的话。   片刻后,却听到燕止又笑了。他每次笑他傻时,都是那样的声音,随即他的身自倾覆下来,暖暖贴着鼻尖。   “阿寒,就算一切湮灭,也终究不能改变它到底确实存在过的事实,不是么?”   “……”   “……”   是啊。   慕广寒突然之间明白过来,燕止之前到底突然想通了什么。   万物有灵,刻印灵魂,皆有痕迹。哪怕抹掉千次万次,即便遗忘了,湮灭了,时光抹去一切,抹不去这个人、这件事、这份感情曾经存在过,闪耀过的事实。   而那个永存的事实,仍旧会在天地宇宙之间,默默指引着有心人最终的方向。   所以燕止笃定,就算分离,他们一定还会再相遇。   因为此生相遇,刻印在灵魂里的种种,会让他们无论生生世世都记得,深爱过一个人的知觉,曾经相拥的温度。而将世上最好的刻入灵魂以后,就算轮回前次百次,不够好的人和事,也都会统统不屑一顾,终究会再努力去找寻最好的,会与最好的那个人,在无限交错的命运中再次相遇。   而同时,慕广寒明白了,为什么燕止觉得他们永远不会与怀曦一样。   因为他们其实很幸运,遇到彼此,已不再是若当年怀曦一般的少年时。已各自见过山海、踏过皓月星辰,风尘倥偬,吃过苦上过当,见过世间冷暖,走过了长长的来时路。   倘若他们亦是少年时,仍想不到很深处,那么遭遇与怀曦相似的深重苦楚,说不好也会行差踏错、走火入魔。   但如今的他们,不会了。   经历过的人最终会懂得,失去心中最珍视的人或事,谁都会无比痛苦。所失越是美好,越是痛不欲生。可同时,越是深切的痛,越是证明拥有过的美好无比真实。   而悲伤和痛苦,只是无处可去的爱。   那样的爱随着时光推移,会变成迷茫,甚至变恨。可同样的,亦可以变成心底源源不断的力量。   有人会觉得既然失去,宁可从来就不曾得到,而有人则会永远心存感激——他曾经有幸,看到“幸福”的惊鸿一瞥,触摸到“幸福”的一片温暖边角。   而即便分离,也必然都能带着那份力量,做该做的事,平安终老。   再在沧海桑田之中,跨越山海时空,再次寻到彼此。   所以燕止不再迷茫。   而此刻,他也一样。   慕广寒伸出手。   贴着燕止滚烫的胸口,一下又一下,摸着火热的心脏。   他想,他确实会一生感激。   至少这一刻,他就很清晰地,在摸着幸福的边角。而与燕王在一起的这段时光,无论短长,都足够可抵尽将来残酷时光、岁月寒凉。   ……   隔日,洛州终于收到了赵红药的雀鹰从猫耳山发回来的信。   二位西凉和南越最优秀的将领,花了数日时间,将整座山峦地毯式搜了好几遍。信里说,她们甚至找到了与怀曦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的山峦场景,却始终并未找到怀曦记忆中的那座宫殿。   而如今仅剩的嫌疑,只有猫耳山的山坳之中,一片可疑的雾气沼泽。   但那片沼泽太凶险了,一步踏进去眼前直接白茫茫一片,根本寸步难行。   “……综上所述。”   “阿铃和红药的意思,是要我和燕王亲自过去一趟。”   “也许到了当地,我二人能寻出什么破解之法?”   洛州侯邵霄凌一如既往,是个活宝。闻言立刻表示强烈反对,直说城外天火地裂危险。   然后被师远廖大笑:“人家一个是能治天火的月华城主,一个是第一战神西凉燕王。霄凌你是怕没他们保护你危险吧?放心,萝蕤和常祺最近快回来了,到时我仨保护你!”   邵霄凌气结:“小爷怕什么?我是怕他俩轻敌,又像上次一样,被人揍得惨兮兮!”   但无论如何,两人最终还是在洛州侯的千叮咛万嘱咐下,出城了。   猫耳山南越和北幽边境,接近于四地共同的边境。   两人一出城,燕王就催驾战马,带月华城主体验了一把西凉铁骑的速度。   “好快……!”   只不过,也就跑了不远,马儿便悠悠停了下来。   慕广寒不可置信,抬眼看燕王。而燕王则微笑着,幽幽瞧着他。   “你,”慕广寒略微挫败,“你难不成,真是我肚里的蛔虫?”   燕王得意笑道:“本王与城主,向来心照不宣。”   ……   当夜,月色微明。   南越火祭塔前,三道穿着黑色罩袍的身影静静伫立。   月影东移,洛南栀取下罩袍兜帽,露出清瘦苍白的脸庞。月光映着他霜雪一般的眼眸,让他整个人显得素净端庄,如一朵风雪之中傲放的白梅。   而他身边二人,则一个是荀青尾,一个是纪散宜。   那日查看国师记忆,洛南栀拉了荀青尾一起没有去,就是因为有事相求。   之前在月华城,他曾与荀青尾一见如故、喝酒谈天,知道小狐狸活泼爽快,应该会肯帮他。   只是没想到,荀青尾竟将这位高贵冷艳的异世高人纪大人,也一起拉来了。   “青尾,纪大人,今日之事二位肯替我瞒下城主,屈尊帮忙,南栀实是……不胜顾恩,铭感五衷。”   他说着,躬身双手呈上那把透明琉璃剑:“南栀无以为报,这把疏离剑,听家父所言,乃是上古先天羽民传世遗作。”   “或许将来能助二位破开时空、顺利归家。便是不能,它至少也是一把上好武器,还请纪大人莫要嫌弃、务必收下。”   “……”   “南栀,”荀青尾叹气,面露担忧之色,“此事你执意不告诉阿寒,真的好么?我和散宜倒是不怕被他责怪,只是……”   “若告诉了阿寒,”洛南栀垂眸道,“他必不应允我这样做。”   “……必不允许你哪样做?”   “!!!”   三人皆是一惊。   微风吹过,云朵浮过明月。就见火祭塔废墟的阴影之下,又走出两道身影。   荀青尾蹦蹦跳跳睁大了眼睛:“咦?城主,燕王……你、你们不是?”   “不是去了猫耳山?”   燕王目光移向洛南栀黑色罩袍之下,里面垂下的银丝长袖。   实在是没办法,他与阿寒,眼睛都太尖了——这几日燕王房中养病,洛南栀虽只来看过他们一回,略送了些点心茶水以表心意。可就这匆匆一面,二人仍敏锐地双双瞥见,洛南栀手腕上的琉璃冰丝月镯,悄悄从一只变成了多只。   冰丝月镯,活人戴上冻结修为,死人戴上尸身不腐。   可见如今,一只月镯已经无法压制洛南栀身体的腐化。故而荀青尾与纪散宜的那两只镯子,都已经戴到洛南栀手上去了!   而他竟然什么都没有说。   ……   一个月前,洛南栀于火祭塔闭关潜修。   可闭到一半,丧尸之乱便爆发。   邵霄凌只道,是南栀预感危险及时出关相救,成功带乌恒兵救援洛州。后来也一直兴高采烈地对洛南栀的未卜先知赞不绝口。   但其实,又哪里真有什么未卜先知?   洛南栀是在火祭塔中的无数幻象里看到了邵霄凌有难,才毅然出关及时赶到他身旁。   而那时。   他在祭塔看到的,又何止这一幕景象?   ……   洛南栀小时,也有人为给他看过命。   但与邵霄凌被所有算命先生众口一词的“大富大贵”“鸿运无双”不同,洛南栀的命运则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守护一方,亦有人说他战绩辉煌,有人说他封王拜相,更有人说他颇有修仙修道的缘分。   直到二十出头,这些缘分,他统统没有瞧见。   虚有“洛州双璧”之名,却不曾有真的战绩辉煌,也不曾真的守护一方。而修了清心道,也始终不得其法。而至于封王拜相更是笑谈……   洛南栀自知,野心实在不大,只想守着亲友家眷,一生平安顺遂,如此而已。   他就本只是一个,世间最为寻凡之人。   与常人少年无异。爱笑,调皮,喜冒险,爱玩闹,偷酒喝。   只因生于高门大户,学了些文书剑法,又恰有些模样仪态,偶尔做些家族职责。竟被人误以为天之骄子,传颂他美姿容、好笑语,行侠江湖、将来能使洛州兴盛繁华。   洛南栀自己知道,他并没有外面说的那样好。   而他这样的普通人,也本不该成为任何重要故事里,不可或缺的一环。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跌重以后……   他被抹除了常人该有的感情,却是人生第一次,知思量,知冷暖,知敬畏,见天地,见众生。   然后步步泥泞,踏过风霜雨雪,方抵今日之境。   火祭塔内,长明残灯暗影摇曳幢幢,似是在诉说往日沧桑。   洛南栀垂眸,引着四人缓步深入祭坛残垣。   扫净的祭坛之下,还有上回他来时未曾奉完的鲜花香油。他轻轻伸出白皙指尖轻轻一点,油光洒过、龙蛇飞舞,化作一缕缕光芒汇成一小段幻影,缓缓展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副末世景象。   天际暗如火烧,被滚滚浓烟和灰烬遮蔽,世界陷入一片混沌。远方的山脉在火光不断崩塌,声音仿佛巨兽怒吼,碎石和尘埃在空中飞舞。   地面上曾经繁华的城镇、村庄已成废墟,断壁残垣间,烈火肆意燃烧吞噬一切,卷起阵阵尘埃和灰烬。四处都是逃难人群,哭喊、哀祷,有如炼狱。   天空云层翻涌,一道道闪电劈向大地,引发更多的烈火与崩塌、大地震颤。猩红之月终于从云层之后露出狰狞的模样,随即那月骤然裂开,地面河海暴涨、山洪席卷,地面陷入一片末世沉沦的水深火热之中。   “这就是我所看到的,不久以后的‘末世’。”   “……”   慕广寒:“南栀,其实我……”   “我知道,月华城主献祭,可救天下。但阿寒,其实你的力量……并不够。”   洛南栀回眸。琉璃色的眸子里,有种肃然而缥缈的神性。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如同重锤一般击打在慕广寒的心上。   “因为你毕竟,并不是‘真正的城主’。”   “……”   “虽然月华神殿最终认可了你。可‘残缺’城主献祭所救,最终也只能有八成,甚至七成的生命。天下仍有很多人会死。”   慕广寒头脑嗡了一下。   洛南栀说了一件,连他不知道的事情。他从未想过当年冒名顶替的惩罚,竟是会同时削弱他献祭的力量。然而来不及细想,洛南栀广袖一挥,眼前的幻影再次变幻。   这一次,他们看到了更加杂乱而扭曲的画面。   东泽风祭塔、西凉水祭塔、南越火祭塔、北幽土祭塔……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在眼前闪过,   慕广寒看到了少年拓跋星雨参与族中庆典抛洒花果之时的欢快景象,亦看到了西凉皇宫凄清的别苑里,小黑兔牙牙学语、挥舞着小木剑。紧接着,是南越女王红着眼眶送别小小的顾冕旒去天雍神殿的一幕。随即竟又一闪而过了小楚丹樨在丹桂小院的身影。   随即,幻境之中光华流转,更出现了仅有一面之缘的女祭司白惊羽的模样。   只见她穿着一身慕广寒从未见过的华贵服饰,身边却是战火纷飞、兵荒马乱,有人冲她哭道:“公主,快跑啊!”   而下一幕,她已一身素白祭司长裙,恭敬垂眸站在了姜郁时身边。   姜郁时则是衣衫凌乱、脸庞扭曲,失控一般咆哮着:“为什么,他不是已经疯了?我都已经毁了他了!他为什么能重新变好,为什么,为什么?!”   画面再转,姜郁时的脸又变得狰狞而狂喜:“好啊,好啊,大婚好啊!哈哈哈,我本以为还要等他二人逐鹿,没想到直接天下一统。哈哈哈哈哈!”   再一闪,却是年轻时的姜郁时,同样狰狞狂喜:“绝非巧合!!!虽天下未能一统,但有大司祭降世!灭世之时已到!”   下一幕他又变回中年:“哈哈哈,无妨,只要再一次杀了月华城主心爱之人,再次毁了他即可。哈哈哈,想以献祭守住天下?绝不,他们全部该死,一个都不许活!”   再一幕,他的声音又变得焦急而愤怒:“为什么?天下既已一统,浮屠之阵又已升天,为何寂灭之月还不爆裂?为何灭世之期会停下!白惊羽,是不是你那边的人在搞鬼!”   “是他们,是他们。也是……他们自然不愿要同归于尽,才会费尽心机延缓灭世之日。但无论如何,寂灭之月已经在溃裂边缘,他们拖不了多久!   “我这就去‘神殿地宫’,让灭世早日降临!这回……绝不会像‘上次’那样,功败垂成!”   “白惊羽,你别拦我。我等不下去了,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死?啊哈哈,哈哈哈!能死多好啊,我早巴不得能死了!”   “……”   画面暗淡下去,一切归于沉寂。   唯有灯火照耀在洛南栀素白的衣袖,暗纹的金线上流淌着华彩。   他垂眸,声音在静谧之中响起:“阿寒,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燕王受伤,姜郁时向安沐城派刺客?”   “大家都当他是想趁你与燕王虚弱,伺机刺杀。”   “但其实那刺客,应该是来杀拓跋星雨和西凉燕扑朔公子的。”   “国师眼下所在,确实在猫耳山,那处既是大夏四地交界、精华之处,也是四座祭塔与月华城‘五芒之阵’的正交之点。”   “但姜郁时他,虽在那处,却在‘不同时空’。他是藏在一处……以天玺之力开启的远古羽民所建的山顶神殿之中,因此赵将军与李将军搜遍全山,仍旧找不到他。”   “……”   “如今,想要进入姜郁时所在的山顶神殿,唯有通过四座祭塔。”   “然而想要开启四座祭塔,则又需重新凝成天玺。而重凝天玺,还需四方王族守护后人血脉之力。”   “好在东泽族人被姜郁时抓去献祭之时,有拓跋星雨逃过一劫。”   “而西凉雁氏全族覆灭之时,亦多亏燕王,留下旧王之子燕扑朔一命。”   “北幽王族虽在数百年前因叛离皇室而被灭族,但当时王女姜氏,其实被月华城偷偷收容。后来血脉得以延续,成了月华城姜氏一族。”   “姜蚕的儿子楚丹樨,就有北幽王族血脉。”   “如此,”洛南栀道,“东泽、西凉、北幽,都尚有后人。可唯独南越……”   南越王顾苏枋离世,并未留下子嗣。   南越血脉,至此断绝。   正因如此,洛南栀才会来到这里。   “我自知身体腐化,因而带荀青尾、纪大人来此,就是想要最后一搏。我虽非南越王室血脉,但数代之前,洛氏先祖曾与南越王族有过一次联姻。或许我身体里,也算流淌着一丝微弱的王族血脉。加之,我修清心道破镜,也算尚有修为,又有二位世外高人相助。”   洛南栀所想是,以自身血肉残魂,强破南越火祭塔。   尽管必遭反噬。但他反正,早就再不剩下什么可以失去的。   他只想在最后,还有点用处。 第110章   洛南栀将所知之事,尽数说完。   火神殿祭坛下,风油烛台明灭,他白衣素身立在处。眸光明亮坚定像要扑火的飞蛾。   “我意已决。今日即便魂飞魄散、灰烟烬灭,亦要为天下万民开此神塔。然南栀毕竟只是血脉旁支,强行开塔必遭反噬,为免城主与燕王无辜受累,还请二位速速离塔躲避。”   “洛南栀!”   洛南栀垂眸,再无多言。只默默退到纪散宜与荀青尾身后。   那两人则双双上前,一红一青两道火光从二人手中升腾交汇,幻化为一龙一狐勾连交缠。竟瞬间成了一道透明华光屏障,将慕广寒与燕止给生生挡了回去!   纪散宜与荀青尾作为异世之人,此刻无冰丝月镯保护,亦是顶着修为跌落强动法术。   然而即便如此,纪散宜眼中幽暗火光:“抱歉,城主。我与青尾既已先应洛承公子,今日无论遭遇何种阻挠,也会守护到底。即便是你,也阻拦不了。”   “不,南栀你先等一下,先听我说——!”   “阿寒,什么也不必再说,”华光屏障内,踏上祭坛的洛南栀回眸,衣袖烈烈,“我身已渐腐化,时日无多。今日再不拼死一搏,今后衰弱加剧,只怕再无机会。”   “此次姜郁时开启地下神殿,不只为灭世之日提早到来,更欲借机加重灾害。若不能及时阻拦,到时天下死伤无数。其中未必没有你我亲友之人!”   “若有那一日,你我必然懊悔终生。倒不如早些解决。”   “反正我本就命不久矣。以残生换取亲友平安,求之不得!”   “洛南栀——!”   祭坛之上,阵法当中月色的灵流大盛,嘶嘶奔涌,从洛南栀身下、袖中溢出。浓郁的栀子花香一时遍布祭塔之中。   “洛南栀!”慕广寒直急得冲他大喊,“你先别动!你可还记得月华城饮思湖,我曾得过一枚红色秘钥?”   “后来在黑光磷火乱流之中,我看到了,看到了那钥匙应开的门!”   “南栀,那把湖中钥匙与南越王室渊源颇深,说不定——说不定南越皇室血脉尚余!你就不必……”   阵法之中,洛南栀望着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缓缓摇了摇头。   随即,祭塔震动,钟鼓声鸣。慕广寒的声音被嘈杂淹没。   他却不肯放弃,还咬着牙,尽全力狠狠撞击那青红火光胶合的屏障。   “南栀!!!”   是!他能全然明白洛南栀此刻的心意。亦能明白他自知尸身腐坏、命不久矣,宁可高风亮节用残生换众人性命。   可是。   那时他千里迢迢、一路风尘,从北幽费尽心思带回洛南栀,仅仅只因为他是洛南栀。   并不是为了他能有什么“用处”!不是为了有朝一日,他用其残生去照亮众人。   而且……   “你怎么能……怎么能连你自己,都认为自己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可以随时丢弃?!”   可他不是。   即便身体冰冷、感情不再。他也一直都是那个值得众人信赖,活生生的洛南栀。   一切……也明明还没走到最后。   人间如何残酷,万事万物也未必没有奇迹,未必没有转机。一如当年所有人都说被控尸之人不可能再找回神智。   可他最终,不也成功带回了洛南栀?   为什么要在此刻就早早放弃自己?   灵流漫天,祭塔啸叫,穿透耳膜。烈风习习中,慕广寒仍在猛烈拍打着无形的屏障,声嘶力竭:“纪散宜,荀青尾,你们快把这鬼东西——把这鬼东西撤开!”   流光屏障无声,却将他全部力量瞬间弹斥回来。就在他被那力量冲得要仰面跌倒之际,一只坚实有力的手揽住了他的腰。   燕止将他紧紧抱住,安抚般地蹭了蹭他的脸颊,随即抬眸,一只手轻轻触碰那屏障。   啪地一声轻响,金光闪过。   那原本坚固无比的屏障。竟在燕止的触碰下,瞬间碎裂开来。   慕广寒愣住了。   漫天钟鼓,纪散宜亦是皱眉愕然,荀青尾更是当场炸毛,狐狸耳朵都吓出来了:“你你你怎么做到的?这可是魔……魔界的高阶防护结印啊!”   燕止默然。   适才,他其实并未多想。只是单纯觉得阿寒想破这屏障,他就伸手帮他破了。   没想到真就轻易成功。   但仔细想来,这似乎也不是第一次。   之前面对姜郁时,他好像也曾数次面对国师电闪雷鸣的攻击法术冲着他席卷攻来,而最终未被伤及分毫。   好像那些法术只要近了他身,就会自行消散。   ……   屏障破碎,慕广寒一个箭步冲上祭坛,将洛南栀拽了下来。   自己则随即跪下,将随身携带的黑光磷火置于法阵中央,同时毫不犹豫割开手腕。   血滴落下,月华升起。周围一切瞬间变得朦胧。   “……”   白雾之中,慕广寒心急如焚:“顾苏枋,你在吗?拜托你,快出来!”   上一次,本该耗尽天地精华枯竭的黑光磷火却意外沉甸充盈。后来他才知晓,那是因为顾苏枋自愿束缚其中为灵,才能充盈玉片,并护他、引他,破解国师法术,并一路去往皇都救回燕止。   在那之后,慕广寒一直想要再见顾苏枋一面,同他最后聊一聊。   然而无奈,顾苏枋的魂魄之力经过那次消耗,从此就陷入了漫长沉寂。无论慕广寒如何呼唤,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无奈之下,慕广寒只好将将这块黑光磷火放在洛州月神庙中供奉,希望顾苏枋魂魄早日恢复如初。   然而奉养黑光磷火,至少需要数年香火日积月累。   这才区区数月,根本不够。   “顾苏枋……”   “嗯,在呢~”   “我明明就一直在你身边,可你就是看不到我啊。”顾苏枋幽幽叹气,他魂灵飘飘,无奈力量太过微弱,慕广寒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你也是笨得可以,想让我恢复快些,得像‘他’当初那般宣扬神迹,引万民香火。多多给我供养,我才能早日充盈啊!”   然而这样的抱怨,慕广寒也根本听不到。   顾苏枋无法。只能努力打起精神,学着最低端的闹鬼办法,用尽那一点点微薄的力量,对着慕广寒打了一个“念”。   好在,这一招成功了。   一念闪过慕广寒脑海。或者说,是一个人的容颜闪过脑海。他瞬间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黑光磷火的明亮渐渐灭了下去,耳边传来洛南栀关切又担忧的声音:“阿寒,你怎么样,还好么?”   慕广寒身子晃了晃,跌坐在祭坛上。   整个人像是浸在暴雨之中一般,恍惚回不过神来一般,目光缓缓划过几个人的脸,最终停在燕王脸上。   “……你过来。”   燕王闻言,躬身在他身边半跪下来。   慕广寒则用一种梦游一般的眼神,指尖缓缓划过他的眼角、鼻尖。   大庭广众,燕王倒是眯起眼睛配合,全然不在意。   因为……   这世上出现在阿寒身边的人,乌恒侯、樱懿那类,他从不觉得威胁。   可此处的洛南栀与纪散宜,却不一样。   燕止毕竟曾在北幽,亲眼所见慕广寒是如何珍视洛南栀。   更不要说这东泽之主纪散宜——于慕广寒麾下潜伏数年、深受信任,又十分高贵典雅、华丽雍容。在燕止看来,威胁程度比洛南栀更高。   然而此刻,当着那二人的面。   唯有他能被阿寒摸来摸去,自然心里得意得很。若他也有荀青尾一样的狐狸尾巴,只怕一样翘起来。   慕广寒抚着燕止脸颊,一丝一厘,五味杂陈。   脑中此刻,仍旧深深印着一张清晰的脸——那是他十岁时,小未婚夫的那张绝色容颜。   只是他以前从未想过,那张脸其实如此熟悉……   世界混乱嘶鸣,良久,复又清明。   自从新婚之夜看清燕止的真正容颜后,慕广寒一直都觉得,他看他,多少有些似曾相识。   只是那种熟悉感,很快就被他以“原来他就是当年在簌城温泉惊鸿一瞥、掘地三尺也没寻得的温泉美人”这个结论,给安置了。   从此再未深究。   直到此刻。   慕广寒才终于醍醐灌顶、后知后觉——燕王的眉眼,可远远不只是像簌城的那个温泉美人!   他更像的,分明是他那位小未婚夫。   无论是那异于常人的美貌、与生俱来的华贵瑰丽,还有不笑时俊美冷厉,笑时又如冰消雪融的温暖……   一阵剧烈的心跳加速。   指尖缓缓,描摹眼眶的轮廓。犹记小未婚夫的眼尾,有一抹微红,不用妆就有的浅浅颜色。   那个颜色,成年以后淡去不少。但仔细端详,燕止眼尾其实仍有浅浅一丝红色痕迹!   慕广寒身子晃了晃。   很多一直拼不对的碎片,到此终于,又像是有了归宿。比如他一直一直都隐隐觉得的,小未婚夫长大以后,不该长成顾苏枋那个模样这件事——   当然不该!!!   因为小未婚夫如果长大,那他毫无疑问一定会长成燕止这样才是合理。简直就是完美复刻,一模一样!!!   可是。   如若燕止才是他当年的小未婚夫,那顾冕旒又是谁?   顾冕旒拿得出黑光磷火,知道他们十岁时的所有细节。燕止绝无道理是南越世子,否则南越女王又怎么允许世子流落西凉???   无数纷乱思绪。身下祭坛仍旧散发淡淡荧光闪过,将慕广寒拉回现实。   “燕止……”   他恍惚,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忽道:“我可能需要,一点你的血。”   就一点点。   他是不是南越世子,眼前就是验证的契机。一点点血,便能解开所有的疑惑!   慕广寒一向习惯屡屡割破自己手腕,可拿着燕止修长如玉的手时,却是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   最后还是纪散宜看不下去:“城主,我帮你。”   “……”   几滴猩红血水落在祭坛,如绽放的玫瑰。   血落祭坛,一道璀璨耀眼的金色光芒骤然亮起,令人瞬间不敢直视的同时,弦音阵阵、钟鼓齐鸣,一道图样从祭坛之中破焰升起。随即数条金龙连转环绕、走马不停,其中正环着南越王室的花草图腾!同时祭坛之下,传来咔咔转动的齿轮之声,一个古老沧然的声音回荡在火祭塔中——   “火神殿……恭迎……南越正统……七十四代……尊主……”   “吾主……福泽万年……”   “这,”洛南栀甚觉眼前一切荒谬,“燕王殿下您,您是……南越正统?”   燕王亦微微挑眉,饶有兴趣看向慕广寒。   而慕广寒此刻,早已彻底傻住,僵着脑子一片混沌。许多疑问如同乱麻般纠缠在一起,千头万绪理不出来。却不等他细想,眼前祭坛经过齿轮转动,竟露出一个隐藏的泉眼,适才几滴血水混入那泉水之中,逐渐凝固,竟是形成了一块璀璨的新天玺雏形!   这又是……   这又是什么东西啊?   慕广寒犹记,有人告诉过他天玺不吉。更何况之前四块天玺开光,也是代价惨重、血流成河。   东泽那边,国师因为没找到直系继承人拓跋星雨,直接抓了拓拔全族去屠,如此血祭才唤醒了风玺。而西凉水玺,则是两位直系雁氏皇子喋血才得以开光。北幽土玺,更是以姜蚕之血开光,又与洛南栀融为一体才得以现世。   就连顾苏枋手中的那块火玺,也必是沾满鲜血,才得大用!   因此慕广寒完全不明白,既然天玺开光都如此艰难,为何在四块天玺全部粉碎之后,却又在他眼前如此轻易只用几滴血就能重新凝聚?   “城主有所不知,那自是因为世间万物本就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此乃定数。”纪散宜淡淡道。   “譬如一棵竹,嫩芽破土初年,便能长十几米高。而随后数年、数十年,每年却只略多生一点点。”   “亦如人生在世,年幼之时,区区一点新奇,就能叫人快乐无忧。然而日渐长大,所得明明比年少时多得多,却再也不复当年纯真极乐。”   “……天玺亦如是。”   “老玺正因为老,吞噬无尽欲望,才会开光艰难。如今湮灭,往复新生,反而纯净简单。”   慕广寒听得脑子嗡嗡作响。   天玺凝结完毕,他小心将那红色清透的璞玉包裹袖中。耳边又听纪散宜道:“说起来,听闻燕王数年前失忆。对自己的出身血脉,一点都不记得?”   “我是不记得。”燕止坦然,“但似乎,阿寒倒知晓许多?”   慕广寒:“……”   他不知道!!!   他都要疯了,他知道什么啊?这一切对他来说也是一团乱麻浆糊,理不出半点头绪! 第111章   那日,慕广寒匆匆回城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刻将东泽、西凉血脉的拓跋星雨与小黑兔给全方位保护了起来。   第二件事,则是急如星火,马上调动所有能动人手,满天下寻找楚丹樨的下落。   遥想一年前,他离开月华城时,并不知晓楚丹樨是早已陷落的北幽王室血脉。若是早知道,他那时定不会放他满天下乱跑!   眼下,慕广寒也只能暗暗祈祷,希望自己这回能务必赶在姜郁时之前,找到楚丹樨。   ……   洛南栀因力量耗竭,从火祭塔回来后,就一直昏睡。   慕广寒傍晚时又去看过他一回,洛南栀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宛如一具失去生气的玉雕。慕广寒瞧他那憔悴样子,倒也实在不忍苛责。   但,虽不忍苛责洛南栀,他却并不会放过纪散宜与荀青尾。   大晚上的将两人拉来房中,就是一通狂批厉训。   “是谁给你俩的胆量?身为异世寰宇之人,竟敢擅作主张,帮着南栀先斩后奏?还敢孤意冲塔——此等做法又无先例可循,万一反噬,你们可曾想过又该如何收场?”   “更不要说,若你二人提前将一切全盘脱出,咱们本可暗中行事,先将楚丹樨寻回!如今火祭塔已亮,姜郁时身在裂缝空间内,不会毫无警觉。以他性子,定会想尽办法阻挠我们开启其余三座祭塔。你们又可有应对之策?既无对策,又这般行事,就不觉得荒唐至极?!”   小狐狸倒是知错乖巧,闷不做声垂着尾巴。   可纪散宜几百年来高高在上、养尊处优,何时受过此等责骂?当即冷笑一声:“若有不测,有我和青尾在,也足够应对。”   “你能应对?”慕广寒被他气得笑出声来,“凭何应对!当这里还是你那个可以肆意妄为的不染仙界?你二人在此,不过就只是有些雕虫小技的凡人罢了!就连你那所谓什么阵法,也只在燕王面前一触即碎,又能应对什么?就只会添乱!”   “你!”纪散宜气结。   添乱?他居然说他添乱!   若是在原本寰宇,月华城主这种凡人,对他而言不过区区蝼蚁。可在这个寰宇之中,他竟被蝼蚁质疑实力???   更可气的是,余光一瞥,那个单手就破了他的防御法的燕王,此刻正在一旁平心静气地悠然观战,细味香茗。   “……”   真是够了!!!   这方寰宇简直欺人太甚。他这次走了绝不再来!鬼地方!!!   ……   当晚,纪散宜从负隅顽抗,到被慕广寒引经据典单方面骂到哑口无言,过程整整持续了约莫两个时辰。   从不服,到怀疑人生,再到自闭禅定,最后恨不得能放下屠刀当场立地成佛。   慕广寒却还没完:“我是真心好奇,你们寰宇天道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如此不讲道理、混沌愚昧之人,也能独霸一方、升仙成魔?”   纪散宜:“……”   某种程度上,他能不讲道理却独霸一方,确实是因为实力够强。   而人不讲理久了,就会遭报应。   他的报应就是从找了荀青尾这么个狐逼对象!!!没找对象之前万众敬仰,找了对象直接跌落神坛,真应了那句“所有的风雨都是对象带来的”。   这次不也是狐狸私底下勾搭洛南栀,才害他一起挨骂。   他回去必把狐狸尾巴给薅秃!   慕广寒足足骂了二人两个时辰,还真不是因为他喜欢骂。实是两人本性难改、不知利害。若不一次给骂老实了,只怕再惹出什么事端。   当然,也得亏两个玩意是别的寰宇来的。若是西凉南越军中之人,他早就军法处置了!   两个时辰后,荀青尾和纪散宜灰溜溜地跑了。而慕广寒本连着一天一夜没睡,也早疲惫不堪。   但他并不能就这么去歇着。   因为还有第四件事——向燕止交代他的身世渊源。   “燕止……”   可真转向燕王,他张了张口,却又哑住。   毕竟,此事他自己至今也尚未完全理清头绪,又该从何说起呢?   正踌躇之际,燕止起身走了过来,一阵幽兰香拂面。   紧接着,一只甜山楂馅儿的芙蓉樱草糕被塞进他口里。   “阿寒适才,训了那二人良久,想必也累坏了。”   “不如先吃些宵夜垫垫肚子,更衣沐浴,再慢慢聊别的也不迟?”   说着,他垂眸微微一笑。   不由分说将他一把抱起,便向山间温泉走去。   ……   南越之地没有边沐浴边品尝美食的风俗,但想必西凉是有的。   慕广寒犹记当年西凉簌城温泉,燕王就曾亲手为他烫橘子、炭火烤栗。半月之前,也是燕王给温泉沐浴的他,带来了一整罐鲜嫩可口的奶汤小黄鱼。   今日吃食则是一盘软糯小糕点。   因近来隆冬天冷、洛水冻住,厨房没有捕到他最爱的小黄鱼。遂给他换了一碗热腾腾的鲜肉粥。   夜色已深。   半山温泉在皑皑雪中水雾氤氲、蒸烟袅袅。   燕王一手提着吃食,一手抱着月华城主,缓缓走过长廊,路过摇曳风灯。腰带铃铛一路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慕广寒则默默趴在他身上。他明明说了,他自己也能走……   到了温泉之畔,燕王食盒轻放,将他置于青石凳上。随即利落的随即躬身半跪,替他脱起了鞋袜。   四下寂静无人,唯有银月高悬。   慕广寒的耳根瞬间滚烫。眼前燕王垂眸半跪,漂亮白发全都悉数落在了鹅卵石上,犹如雪落凡尘。而月下那修长漂亮的手,竟就这么伺候他的双足……一瞬只觉此事十分不妥,脚趾微蜷,想要躲开。   “嗯?”   燕王眸光微抬,一把捉住他的脚腕,促狭道:“躲什么?”   “……”   “燕止,你其实,也不必……”   倘若,这世上有什么缝隙,能给羞愤欲死的人躲进去。   燕止笑了笑,不顾他呼吸紊乱,起身故意更加靠近。声音低沉诱惑,温热呼吸拂在耳畔:“阿寒,你我新婚已有月余,夫妻一体,又何必如此羞涩生分。何况伺候夫君,本来也是为人妻子分内……”   他说着,用一种类似拥抱的姿势替他解他衣带。   胸膛咫尺之遥,呼吸交缠。温泉之畔寒风混着热气,吹得慕广寒心思纷乱。而燕止炙热的指尖偏又坏心眼地接着脱衣之命,时不时蹭过一些敏感的部位,引起一阵阵战栗。   慕广寒的耳根愈发红了,脑子也更乱。   他艰难地抬眼。   却只见天幕之下,燕王望着他的眼眸,比夜空繁星更加璀璨深邃。   而那温和眸光里的倒影里,全是他的模样,只有他的模样。   “……”   他不懂。   又一次陷入“弄不懂燕王”的迷茫。燕止他……真就,不心急吗?   从祭塔回来,要处理的事项实在繁多,他不得不先把燕止的身世问题给搁在了最后。   这个安排让他愧疚不安,一整日都未能释怀。   毕竟,被别人将自己的事情排在最后,就算事出无奈,多少……也会甚觉忽视,不太开心吧。   可此刻的燕止,却像是全然不在意。   甚至他都不是“有涵养”,或者是“大度”。   而是身世之事,好像竟已完全被他抛之脑后了——至少此刻,他正全神贯注沉浸在星空之下逗弄他的行为。   仿佛对他来说,剥他衣服这种无聊行为的有趣程度,远高于埋藏几十年的身世之谜!   ……   身体浸入温泉,暖流带走了少许疲惫。   燕王没有立刻下水,而是打开食盒投喂了他几只糯米团子。待他吃完,又沾了皂角,一点点帮他洗发。   慕广寒吃饱以后,困意就如潮水般涌来。加上燕止指尖穿过湿漉漉的头发,按摩头皮的酥麻舒服,让他越发犯困。   但是,不能睡……   他还要努力去想,燕王的身世究竟渊源如何。   他是……被南越火神殿认可了的……南越血脉……南越女王……并没有其他适龄男性亲族、幼弟……   所以燕止……应该只能是……女王的……两位世子……之一。   两位世子中……当年与他订婚的,是小未婚夫……也是后来的顾冕旒。   顾冕旒过说……十岁以前……他是顾菟……后来……华都遴选大司祭……女王舍不得“顾苏枋”……他便……与弟弟互换了名字,代他……   呼……不能睡。   不能睡,还有许多对不上……顾冕旒他……和燕止长得,不一样……   顾冕旒他……写一手好字……顾冕旒……后来是南越王,他不可能是燕止……嗯,不能睡……呼。   ……   慕广寒做了个离谱的梦。   梦里仍是月下温泉。幕天席地,月华如水。   燕止火热的身躯贴着他,呼吸炙热,与他亲吻纠缠。水暖哗哗掩盖了唇齿之间湿润磨蹭的声音,那吻越来越深,直到他几近无法呼吸。   那细碎的亲啄,才又渐渐移向他的眼角、脸颊、耳廓、鬓边。   随后,一路顺着颈子咬下去,留下一个个炽热的吻痕。   慕广寒在他怀里微微轻颤,虽然身体疲惫,仍旧晕乎乎地努力用剩下的一丝力气,回应燕止的身体的无比热切。   因为他也想……为燕止做什么。   总不能,一直只单方面接受他的呵护备至、照顾细微。他也想让他开心。只是有时候真的很笨,看了那么多书,还是常常不得其法。   所以,至少……   “燕止……”   昏昏沉沉之中,抱着他的人正在贪婪地将他箍在怀里,不断揉抚。就像是快要沸腾的水,鸳鸯交颈、耳鬓厮磨,努力压抑着紧抱他的力道,还是几乎将他骨头都要捏碎了。   “燕止,可以的……”   对方安静了片刻,问他:“你已很累了,真的可以?”   他心脏滚烫,轻轻点了头。   之后各种荒唐。   他只记得燕止一如既往吻技出色,亲得他很舒服。燕王虽然渴求,但每次会让他先满足。燕王的体力惊人,捉着他厮磨缠绵了一遍又一遍。   ……   隔日醒来,阳光洒满床榻。   慕广寒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就见燕止坐在床边,头发松松扎着、长长垂在床榻。手中拿着一张硬墨纸,正在一通连圈带简笔画地鬼画符些什么。   “嗯……”   “阿寒,醒了?”   墨香萦绕。燕王将那张鬼画符递给他。   原来,他趁他睡着没醒之际,燕止已经草拟好了一份详细的“日后行事的计划书”!   昨日清早回城路上,慕广寒与洛南栀、纪散宜等人再度交换了各种信息。基本确定下来,姜郁时所在的那个古羽民遗留千万年的“山顶神殿”时空,应该就是之前他从火神殿被传送去皇都时,在顾苏枋的保护下经过的那个连通各大祭塔、有如乱流一般的扭曲空间。   而根据洛南栀所受神启,想要不被那扭曲乱流裹挟,成功到达山顶神殿,必须要手握四块天玺、点亮全部祭塔,才能获得资格。   然而。   这后续却又存在另一个棘手的问题。   那就是每当一个祭塔被重新点亮,也就同时相当于给藏身“里面”的姜郁时,打通了一方通往外界的传送塔。   姜郁时就可以随时通过乱流传送出来、为祸一方。   这也是为什么燕王急于制定这个计划书。   眼下南越所面临的危机,可不仅是严防姜郁时刺杀拓跋星雨、燕扑朔与楚丹樨等人。更要防备他用种种阴险的方式反扑。   因此以后,他们每点亮一座祭塔,都必须立刻派遣精兵强将驻守塔侧,严阵以待,以防不测。   不然,一旦姜郁时狗急跳墙,只怕又会得空跑出来阵作乱。哪怕只是烧杀抢掠、控尸报复,也足够百姓遭殃。   好在,他们目前仅点亮了火祭塔一处。   而这座祭塔正在洛州附近,处于整个南越兵力集中之处,相对安全。但随着后续两、三座祭塔开启,慕广寒则不得不被迫面临分散兵力守卫的局面。   而姜郁时则可趁机寻找防守的薄弱环节,发动攻击。   燕止道:“但其实……”   “我若是他,昨日火祭塔一开启,就该立刻出来决一死战。”   慕广寒愣了一愣,随即恍然:“是,你说的对。”   等待敌人兵力分散,再伺机而动,这想法也无大错。然而“正常的思路”,必须应该建立在对手也是常人的基础上——   可月华城主和西凉燕王,并非常人。不懂兵法的姜郁时,还想要钻全两大兵法鬼才的防守漏洞,实在有些异想天开。   慕广寒:“……但,事关重大,还是不能轻敌。应早日布防。”   燕止点头:“南越、西凉祭塔,皆是你我根基所在,必然万无一失,倒是东泽北幽两处地形复杂,需多加小心。”   “我还担心,万一姜郁时在里头又搞出什么僵尸邪法……”   燕止:“那也只能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这天下坟茔眼下已被烧光,白骨尸身无处可寻,我们护好活着的人,他总也不能凭空再生尸身。”   两人又认真探讨了许久。   几页的鬼画符,被很快改成了好几十页的详细计划。连每一座祭塔的防守策略,连派谁去、在哪个方向守、如何随机应变都计算周全。   慕广寒心中感念。   还好,有燕王在身边。   一些他的思虑不周之处,都有燕止能处处替他细思补全……配合默契,实乃幸事。   两人就这么一直研究,直到黄昏饥肠辘辘,才想起唤人备饭。香喷喷的晚饭送来,慕广寒挪动起床之际,突觉一阵腰酸背疼,仿佛被车轮碾压!   “……”他怔然,脑子嗡了一声。   所以,昨夜温泉之中那毫无节制的缠绵欢愉,竟不只是……一场过分的春梦?   他脊背骤然发烫。   燕王扶他坐起来,不忘偷亲一口,一脸的暧昧飨足。慕广寒则只能黄恍恍惚惚、默默吃饭,脖子、胸口,细细密密的刺痛。不用想就知道,肯定也是青一块紫一块了。   唉。   怪他,之前燕王病时,逼着他素了小半个月,如今可好。   “……”也罢。   这腰疼,总归让他源源不断的愧疚之心,多少消解了一些!   ……   饭后,慕广寒终于拿出卫留夷留下的那块黑光磷火碎片。   樱懿的小小留存记忆法术,仍旧萦在小碎片上。他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暗暗有些紧张:   “燕止,我其实……在很久以前,可能真的见过你。”   “可能?”   “是,有些细节对不上。我也不能十分确定那一定就是你,”慕广寒有些语无伦次,努力斟酌语言,“不如,这段记忆我拿出来,你……可愿意看看?”   “当然。”   燕止上床,让他靠在自己温暖的胸前。   黑光磷火缓缓点亮。   慕广寒关于小未婚夫的一点零星记忆,也如同浅浅的涟漪般浮现在眼前。   那已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夜荧流火的月华城渡口,一船船来自南越,红绸覆盖的礼物堆积如山。   那日清晨天还没亮,月华宫长老们就将小月华城主从清梦中拽起,监督他赶紧换上隆重礼服。   慕广寒当时才十岁,又是初春天冷之时。那礼服不仅颜色明亮十好几层,外面还有一层白狐裘外披,厚重如山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于是本来就不好看的脸,更有点涨得发红发紫,十分滑稽。   然而。   慕广寒回头,却见燕王挑眉,眸正明亮、饶有兴趣地看那一只小小的丑孩子,眼里分明喜爱,像是看着什么发着光的可爱小宝贝。   “……”   这哪里值得喜爱了啊?!   随即,画面一掠,一阵喧哗,一艘华丽大船停靠月华渡口。一群南越仆从簇拥着一身华贵黄衣的孩子,从船上鱼贯而下。   “恭迎南越世子!”   此起彼伏的欢迎声中,燕止问:“那个穿得像个小黄鸡的,难道就是我?”   “……或许是。”   “或许?”   渐渐,一身华贵的小黄鸡走近了。   燕止明显不满,直直把脸贴到慕广寒脸上,眯起眼睛:“阿寒是如何睁着眼睛,说出‘或许是’这三个字的?”   “这必然是我啊。不是瞧着完完全全一模一样——还能是谁?”   “……”   慕广寒一时,竟无法反驳。   因为小未婚夫不仅长得跟燕止一样,就连神色也如出一辙。凑近歪着头看他时,也是那种看可爱之物的愉悦表情。   慕广寒:“……”   下船寒暄后,两人随即就去了月华宫见长老。三叩九拜后,长老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原来当年长老在月华宫的月神像前,还当面问过两个孩子是否同意这门亲事呢。   但,为什么要问!!!   父母之命长老之言的被迫相亲。万一南越世子回答“不愿”,要如何收场?   但很明显的,当年十岁的他根本想不到这一点。   当年的他早已被小未婚夫的美貌,以及身上甜甜的香给迷晕了。只顾如梦似幻、心花怒放地看着对方点头,然后自己也羞涩得跟着点头。   “……”更蠢的是,在这之后,他还偷偷掉了两滴眼泪。   回忆骤然暗淡,草草结束。   燕止:“?”   他看起来意犹未尽:“还没完。”   慕广寒却僵硬躲开他的眼神,试图下床:“也就,这么多吧。剩下的内容也没什么好看……”   毕竟,之后三天的内容,全都是他对着小未婚夫的花式发呆和犯傻。真就没什么可看。他这么躲着,却被燕王一把拽回怀中。   “跑什么?”   “嗯,倒是也有道理跑,”燕王箍着他的腰,幽幽道,“毕竟我都不知道,原来阿寒年幼时,还曾与我定过亲呢?”   “……”   “既有此事,为何从来不曾告诉我?”   “……”   “……”   “后来又为何退亲?”   “……”   见他不答,燕止眯起眼睛:“哦,没有退啊?”   “既没有退,你如何又敢擅与别人成亲?可知退亲不告,私自再娶。在西凉、南越都是重罪?”   脖子被咬住,痒痒的很亲昵。慕广寒知道燕止只是逗他,可张了张口,却还是说不出什么。   他略微怔着,人在燕王怀里,呼吸紊乱、心乱如麻。   舌尖微微一丝苦涩,有什么话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他头嗡嗡作响,背上一阵冷汗,只隐约觉得他要说的这话……尽管怪异至极,但很有可能就是事实。   燕止,如果。   如果,我第一回 的那次成亲,也是……同你。   这话乍一想,似乎是个不错的故事。   可实际上,慕广寒这一刻真正感受到的,却只有一股巨石一样压抑在心间,让人无法呼吸。   黄昏渐暗,灯火燃起,火光扭曲盘桓。   当年的事情,他记不起全貌,却始终记得一丝阴暗潮湿、绝望不甘萦绕于心,久久不去。 第112章   次日,晨曦微露。   慕广寒召集众将于议事厅中,开了一次内部会议。   会上,先由他陈明接下来的战略布局,继而则由燕王在沙盘之上推演,一一部署细节。   按照计划,今后火祭塔的镇守之责,将由洛州众将领共同肩负。而赵红药、宣萝蕤、师远廖等西凉将领,则会被派遣至西凉水祭塔。何常祺同纪散宜、荀青尾一同去往东泽风塔。   “东西南三塔全开,击退国师反扑后,”燕止修长手指执棋落地,眸光犀利,“最后的北幽土塔,便是决战之地!”   慕广寒默默望着他。   多年宿敌的指挥风格,与他心中所想差不多——   言简意赅,却又威压深重。明明一脸潇洒惬意,不羁地勾着唇,却又目露冷光,尽显枭雄本色。   燕止这几日,因为事务繁忙而疏于打扮,头发又开始挡眼。   加上今日又一身黑色西凉劲装。整个已从前阵子那俊美端庄、温柔华贵的的风格,又变回了从前那没眼睛大兔子模样。   慕广寒:“……”   虽说,看惯了雍容华贵,如今又看看西凉大野兔也蛮不错。何况他本来喜欢的,就是西凉大兔子。   只是。   如果非要说前阵子的燕止,还能勉强有一点点当年顾冕旒的那味儿。   眼前的模样,可就完完全全跟顾冕旒就没有任何一点点相干了!   “……”他们,真的并不像。   这也是慕广寒一直以来,不肯承认燕止有可能是顾冕旒的一大原因。   可是,纵然他再不想承认,既然火祭塔已确认了燕止为南越血脉的事实,而燕止又能单手轻易破解纪散宜法术……   那他怎么想,也只可能是顾冕旒。   毕竟这一切,除了大司祭顾冕旒,世上又有谁能做到呢?   要知道,大夏仙法凋零,寻常人根本无法使用法术。就连月华城主所能动用的,也不过是一些不受天道压制、或是月华城特有的小手段而已。   慕广寒长这么大以来,唯一见过不用黑光磷火徒手就能自由使用各类法术的,唯有天雍神殿五百年一遇的大司祭,顾冕旒一人。   加之,燕止口味偏甜,偶尔还能念一两句南越的诗。   身为西凉人,又把南越复杂的宽袖长衣穿得无比自然,连怎么往袖子里藏一堆东西而不会掉出来,都天然比邵霄凌更为熟练。   种种细节,都与顾冕旒有着太多相似。   可,如若他才是顾冕旒。那这些年一直坐在南越王位上的人,又是谁?   ……大司祭顾冕旒,有个长得跟他一模一样的亲弟弟。   但如果坐在南越王位上的其实是弟弟顾苏枋,那他又为何要冒充哥哥?   七年前的旧事,慕广寒记忆不全。   但至少,他尚清楚记得一点——顾苏枋虽说一向娇生惯养、任性妄为,却也不是会为了王位而处心积虑谋替代兄长之人。   因为顾苏枋他,根本就一点也不想要南越王位。   顾苏枋想过的日子,从来只是一辈子当个逍遥世子,锦衣玉食、自由自在。而属于“王世子”的担子,比如联姻,比如公务,他是半点都不想承担。   所以当年联姻,才会无论南越女王严词威逼,还是拿王位利诱,他都不为所动。   后来逼急了,扔下一切就跑得无影无踪。   ……   那日会议很长。   午休之后又继续,直至夕阳余晖洒满天际才终告一段落。   可晚饭之后,众将领又继续在灯火之中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有的登临城墙、视察军营,有的检阅补给、盘点粮草。   燕止去巡视了西凉军。   巡视完毕,人正在城楼之上。俯瞰洛州城星罗棋布、万家灯火。城墙火光照在俊美的脸上,让他双眸如星辰明亮。   “……”   已是半夜,洛州西市,点点灯火散去。略微清冷的街道上,他却一眼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阿寒。   按说城下千家百户,他不该一眼就看到想看之人。但偏偏,每次都能一眼看到。   只见慕广寒走到了月神庙门口,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下定决心一般拂袖踏入。   燕止眸中一丝深沉。   他来洛州以后,不止听一人说过,这月神庙很是香火鼎盛、许愿必灵。当地百姓连着邵霄凌、书锦锦等人,没事都会去日常拜拜。然而唯独阿寒,除却大婚那日按礼参拜、以及供奉黑光磷火之外,就再不曾踏入过月神庙。   后来,生病那几日,燕王成日躺在床上百无聊赖。   闲聊时,他就问慕广寒:“听闻月华城中,也都信奉月神。但我看阿寒,却是去得不多?”   犹记那时,慕广寒是这么回答他的:“不是不想多去,只是……不敢多去。”   “月神大人善良,总想着帮着进香之人实现心中夙愿。只是,凡间境况我不知,可月华城千百年传下来的组训,一直说的是,‘凡皆所愿,皆有代价’。”   “所以我,不敢贪心。”   “尤其是,在觉得自己……过得幸福、别无所求之时,更不敢,轻易许愿。”   “怕万一不小心要了什么不该要的,一切,就都变了。”   燕止犹记慕广寒说这话时,移开了眼睛,脸颊微微一抹红晕。   阿寒从不擅长甜言蜜语。   每一次都是喝多了,或者神志不清的时候,才会一遍一遍认认真真地说着“喜欢”。而那次,似乎他们成婚以后,他第一次在清醒时承认说他过得幸福。   对此,燕止暗暗得意了数日。   可是,这两日……阿寒却又不知,在偷偷胡思乱想些什么了。   城楼火把明焰,明暗照映在燕止俊美的脸上,让他凤目里眸光明灭不定。   他回想这几日慕广寒的反常。以及白日军事会上,他正襟危坐、一派严肃,而中午宴席去又强颜欢笑,与洛州侯打打闹闹的模样。他总是那么认真,那么努力地……装作一切正常。   只不过,这又怎么能瞒得过燕王的眼睛?   有人口口声声,说着幸福、别无所求、不敢许愿。   却又藏着心事,不肯跟他说。   最后偷偷跑去庙里。   “……”可明明前些日子,阿寒已对他彻底敞开心扉、事事坦诚相待。就连献祭、生死之事,也统统和盘托出。又怎么会还有事情瞒着他?   若是小事,阿寒没道理不说。   可这世上,又能有什么比献祭与生死还要难以启齿的心思,需要藏得如此隐秘?   ……   当晚半夜,府邸灯火摇曳,淅淅沥沥小雨不停。   慕广寒同燕王并肩而坐,借着烛火,默契对了一下白日里各自视察军营的结果。镇守四大祭塔迫在眉睫、刻不容缓,各路大军也已整装待发,只待粮草补给到齐,就可陆续集结开拔。   细雨如织,敲打窗棂发出清脆声响。   两人在烛火下你一笔我一笔地筹划商议着发兵日期,浑然不觉时间流逝。久了,淡淡月神庙线香的气味从某人袖中弥漫开来,慕广寒微微一僵。   燕王则不动声色,暗暗捕捉到了他一瞬藏掩的心虚,装作不经意问:“你去神庙了?”   慕广寒“嗯”了一声,未过多解释。   “许了什么愿?”   “……自是希望,咱们这次出征能所战全胜、大伙都平安凯旋。”   有人长本事了。   如今对着他,也能面不改色撒谎。   若非他这几日一直留心细细观察,只这一两句,他都未必能看出破绽。   燕止乱七八糟的长发下,眼里微微眯起一丝犀利,唇角倒是弧度不改:“阿寒放心。西凉、南越将士皆千锤百炼,又有你我在,区区姜郁时不足为惧,定能胜利归来。”   “嗯。”   他还敢嗯!   之后,夜色如墨。   温暖的大床上,怀中的人倒是很快睡着了。   燕止结实而匀称的手臂自身后环绕住这不老实的人,心里默默好气又好笑。无奈垂眸捉着某人的腰,将他的颈子紧紧贴过来,炙热交颈,感受着那一下下温暖的脉动。   无话可说。   他跟着阿寒这些年,实在体验了太多人生中的“第一次”。第一次心动,第一次亲吻,第一次挫败,第一次牵肠挂肚。   今日倒也终于人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同床异梦,各怀鬼胎”!!!   ……也罢。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 了。   他等得起。   也想得开。   总有他愿意亲口告诉他一切的一天。   抱着怀中人,燕止的思绪飘远,回想起之前多年的南征北战。   那几年,他像野生动物一样茹毛饮血、杀戮求存。脑中所思不多,却也不知不觉悟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生如逆旅,本就应该重重关隘,永无停歇。   并没有“一劳永逸”,也没有“从此安心”。   而是注定了解决一个难题之后又面临新的难题,击退一个敌人之后又面对新的敌人。哪怕终有一日打下江山、登临九五,也依旧要面对“打江山易、守江山难”,继续制衡朝臣、泽陂万民,开疆拓土、攘外安内。   没有容易。   都要披荆斩棘、千刀万剐。这就是人生。   征战尚且如此,而想要彻底征服敌人的心,还是他永远无法打败之人……自然更难,没什么不正常。   燕止这么想着,倒也释然。   尤其阿寒那么复杂,有太多面,太难以琢磨……   于是自己不知不觉,竟也成了一个习惯捡月亮碎片的人,自从当年乌城水畔,捡到了小小一片后,一发不可收拾。西凉簌城,北幽之地,又收集到了满满一兜。等到华都城下、细雨之中,他似乎终于抱住了完整的月亮。   可是后来婚礼上、幻梦中,他却又发掘出了更多未曾发掘的、闪闪亮亮的碎片。   才知道爱一个人,原来道阻且长,永无止境。   好在。   好在他本来就不怕麻烦。   谁让在他看来,人生若旷野,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都在这片碌碌旷野之中,穷尽一生寻找属于自己的珍宝。   有许多人到死都不曾找到。他想,若不是遇到阿寒,他或许也就只是打打杀杀,庸庸碌碌的过完一生。   但他何其幸运,早早就看到了自己唯一想要的那片宝藏,只是至今还没全部把他挖出来。   好像曾经……   曾经,他也心急过。   但后来,却又很快想开了——既是宝藏,轻易挖不完的当然才是更好的。每日更近一分,多挖掘一些,也都有更近一分的喜悦。   ……   燕止抱着慕广寒,终于也沉沉睡着了。   他向来好眠。这么些年来去睡,几乎连梦都没有做过。   可这一次却是做了梦,还是一场实打实的噩梦——梦里场景扭曲狰狞,有人被遍地荆棘藤蔓束缚住,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眼前一片黑暗猩红。耳边天雷轰鸣,打在身上裂出千百条细碎敞口,无数藤藤化作熔岩、利刃直刺近四肢百骸,碾磨凌迟着每一寸皮肉骨血。   之所以说“有人”,是因为在这场噩梦中,燕止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并非被绑缚在地的那人。   可却又同时能够清楚感受到,那人含着血的喉中,浓郁的腥甜涩然。   体会到他的周身的皮开肉绽、胸口的心如刀绞。无尽的委屈与迷茫。   视线里,那个人的手抓着地面,指甲尽裂,血迹斑驳。   周遭狂风大作,晦风暗雨。燕止突然认出,那竟是他温柔抚摸过无数次的手——手背上一些青黑、淡红斑驳的疤痕纹路,那是……慕广寒的手。   意识模糊间,那人抬起眼来。   眼前一切太过明亮耀眼,他几乎一瞬间就被刺出泪来。随即,又是一阵烈烈天雷轰然劈下,眼前越发模糊,血水和着泪水从眼眶流出。他一向很能忍疼,只有真的快疼疯了,才会轻声呻|吟出一句“疼……救救我,我疼……”   可是,站在他眼前唯一之人,却是冷若冰霜、无动于衷。   那是一个男子的身影。   燕止认出了他,南越王顾苏枋。   他们见过。   大约也就三四年前年前,南越王曾来过西凉一次,说想要祭祀火祭塔。彼时西凉南越虽有不睦,却也一直不曾正面开撕,加之对面祭祀礼数周全,因而燕王替彼此体面着想,也被迫好声好气地接待了南越王一回。   记忆中的顾苏枋,话不多、清清冷冷有些端着。   但无论如何,在燕止眼里,那也只是个身份高贵的寻常人等。并不是眼前这一副高贵肃冷、仙姿玉质的模样。   也不知南越王为何竟会穿着一袭白底金边的祭司华服。在他身后,则是高楼巨塔、罗盘法阵不断回转。他一双清冷的目,只直直看向那些,就那样自己遗世独立纤尘不染,全然不顾面前人剧痛挣扎、血染遍地。   “冕旒……”   胸口一阵剧痛。   像是心脏碎裂了一样,那是阿寒彼时感受到的痛。他浑身血污、残破不堪,嘶哑的声音哽咽着:“顾冕旒……”   “冕旒,我痛,我……好痛……”   “你为什么……”   为什么到最后……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也是。   也是,顾冕旒是神殿司祭,要守护的太多。   虽是凡人,却也肖似半个神明。不可以有私心。   整个南越,天下万民,他想要救得更多,则注定得有取舍。而月华城主,反正本就命中注定,该为万民献祭……被他放下,也,不奇怪。   是的,他本来,命就不好。   会受这样的苦,会受折磨,是注定的,也不是……冕旒的错。   他只是。   希望他,再看看他。只是这样而已。   可以不在乎他,可以不爱他,可以都是骗他。但能不能最后,再多看他一眼,跟他说说话……   所有的一切,从一开始,都是假的。   整个南越,从不知道多少年前,从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算计他。   都是,假的。   他早就知道,一直……都知道。   只是因为南越女王像娘亲一样对他温柔,只是因为顾冕旒肯叫他乖乖,给他片刻虚假美梦——   他一直,都知道!   那一刻,梦如荆棘,忽然陡生无尽怨念,裹挟着长久以来的疑惑、猜忌、不安、苦涩,所有怨恨如同冰棱铁刺,将血肉之躯穿透凌迟、蚕食鲸吞。   燕止的身体,天生对疼痛比常人迟钝得多。   感情更是——直到这一刻,在翻滚的梦境里,他终于通过别人的感受,惊心于那汹涌狂暴、撕心裂肺的绝望痛苦。   随即,漫天月华骤然失控。   整个胸腔都被邪煞穿透,血泪一时间盈满眼眶。可在这种极痛之中,在一切怨念、委屈、不甘和绝望之后。他竟然又听到慕广寒的喃喃自语。   够了,够了,别想了。   也不是……冕旒的错。或许,他也有……苦衷。   他那么好。   他不会的。   所以,别想了,睡吧。   随即梦境狂暴、一切分崩离析。 第113章   燕止醒了。   甫一醒来,向来炽热的身躯,竟一阵异样的僵冷,胸口被沉甸甸地压着,阻滞呼吸。   他低头看去,发现胸口衣襟被浸湿了一大块。   怀里人抵着他的胸口,双目紧闭、泪痕未干。梦境里那痛苦迷茫的通感尚未褪去,燕止皱眉,心间一阵绵密的细细刺痛。   那是极为陌生的感觉,却清晰异常。   “阿寒,阿寒……?”他晃了晃他。月色倾泻,照着那人略微憔悴的脸庞,半晌,慕广寒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像是醒了,又像是没有,一双疲惫猩红的眼里满是茫然。   ……   慕广寒只是隐约地听见,好像有人唤他。   夜色微凉。透过朦胧水雾,眼前一切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是谁……   有人丝袖上绣着淡雅月纹,有浅浅幽兰香。温暖的指尖轻抚他的脸庞:“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月下,那双凤目高贵清雅。随即那人凑过来,似是想要亲吻他。   可他却一时惶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什么时候,以及,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燕止其实不是意图亲吻。   他只是想要凑近一点,替他拭去泪痕。   却不成想袖口一沉——慕广寒竟是一口死死咬住他的袖子。委屈绝望地碾磨、撕扯,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发泄出来一般,丝绸瞬间被咬破咬烂。   “……”燕止人生,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失控的模样。   他眸光暗了暗,任由他咬。黑夜里幽晦滋生,他放低音色问他:“不怕。梦到什么了,乖乖?”   乖乖。   二字一出,慕广寒更是如遭雷击。   那是南越方言才有的称呼,并没有字面上“乖”的含义,而是更接近“宝贝”“心头肉”一类亲昵的意思。燕止也是来到这边后,才第一次听到这种叫法。   原本,他也并没打算入乡随俗。   毕竟对西凉人来说,“乖乖”这样的称呼还是过于露骨了。   也只有此刻,当他终于对着一个人心疼又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才明白这样窝心的称呼,原来应当是在心软的时候,哄怀里人用的。   然而,月色如霜。   慕广寒却只是僵着,怔怔看着他。   随即突然泪水像是决堤一样横流,一把重重推开他。那一瞬他的神情是完全割裂的——无比的隐忍克制,与瞬间的崩溃与碎裂。   “阿寒!”   “别跟着我!”   窗外仍有细细小雨。   有人却不管不顾,就这么衣衫单薄跑了出去。   ……   是夜,洛南栀已经睡下。   却听得半夜门响,不是雨声。打开门后,只见月色如水,有人抱着双臂瑟缩站在门边。头发濡湿贴着身子,像个游魂一般失魂落魄。   “阿寒?”   “怎么了,大半夜的,都湿透了……!”   他赶紧将人拉进屋中。慕广寒的身体僵冷,灯火下,那茫然平静的脸上好像还有泪痕。   洛南栀忙把他拉到炭火边上。他们认识两三年,他着实很少见到阿寒这样。   “究竟怎么……”   下一刻,慕广寒突然向他靠近。   湿冷的躯体轻轻贴着他的身子,似是试图找寻一丝依靠。洛南栀一僵,他身上层层纱布之下有不少腐烂的伤口,很真怕沾染到他……   还好慕广寒并没有非常紧实地抱过来。   他恍惚着,似乎仍知道自己身上的湿的,只是若即若离地,轻轻贴着他。   “阿寒,到底怎么了。”很快,洛南栀拿了衣服给他换。又拿厚实布巾替他擦着头发。   “这么晚,怎么穿着睡衣就跑出来。难道和燕王吵架了?”   他们平日里感情那么好,也会……吵架么?   片刻后,点点烛火下,慕广寒始终怔忪沉默着,洛南栀又去泡了一壶热茶。   茶香袅袅。他安顿好一切,在慕广寒身边坐下,火光下清浅的眸子微微担忧:“阿寒,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屋内又沉默了一会儿。   直到茶都都放温了,慕广寒才终于动了动:“南栀,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七年前回忆,尽管多数被“浮光”抹去、沉于水底。但也始终还有不少零碎的片段,错综浮于水上。   他只喝了半瓶浮光。   而在剩下的那些碎片的浮光掠影里,有顾冕旒月下温柔唤他“乖乖”,有他们一起回东泽祭祖,有顾冕旒领着他南越山湖海留下痕迹,有他枕着顾冕旒的双膝在芦苇荡旁月下酣眠。   亦有漫天大雪里,顾苏枋那张年轻而冲动的脸。他赤红着眼眶,声音颤抖:“你怎么就那么笨、那么执迷不悟!你明明早就知道,他与娘亲,他们一直都在欺骗你、利用你……!”   此外,还有南越女王顾辛芷的身影。   她一身华服,一张雪白美丽的脸庞,抚摸他时柔夷温暖。   那是一个坚毅的、一人撑起南越四州的传奇女王。可慕广寒记得的,却是她落泪的模样。那是火烧一般残阳如血的天际之下,南越女王苍白着脸、泪水满面,紧紧抱着他,声音哽咽:   “阿寒,对不起。怪我当初,一己私欲骗你来南越……是我……害了你。”   害了他什么呢?   后续的记忆,他始终记不起。可即使记不起,那些零星的记忆碎片,也早已经足够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了。   只是他这些年,始终都在埋着头,不肯直视。   可能是因为,他从小就没有双亲家人。南越女王顾辛芷是既姜蚕以后,唯一短暂给了他母爱温暖的人。他太喜爱她,所以轻易就忽视了当年婚约明显的种种异常,亦原谅了她擅自将小未婚夫换了人。   同样的。   他亦太喜欢顾冕旒……   因此明知他作为大司祭的职责,身不由己。身后有古祭塔的巨大法阵、星轨交织、罗盘疯走。也同样一叶障目、视而不见。   【只要骗我到最后就好。】   这个念头,溯其源头,不可能是来源于初恋。   他喜欢楚丹樨时,那么纯粹而热烈,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宁可玉碎也不愿沉浸于假象之中。   那后来,是谁让他掉进温柔乡……?   是谁让他觉得即便是短暂幻梦,也已弥足珍贵?   是谁迷惑得他即使知道盛开的繁华之下埋着森森白骨,也能依然选择闭上双目,甘之如饴地沉浸在虚假的美梦之中?   当年的他,实在是……太希望有一个好结局。   偏执盲目,走火入魔。千刀万剐仍不知悔改。哪怕后来都忘记了,可那孤寂而阴暗潮湿的心情,残留下来的怨怼和不甘,始终萦绕不曾散去。   以至于,时至今日。   他已经有了想要的一切,也得了温暖与救赎。可心满意足的表象之下仍旧幽暗丛生。   慕广寒想着,不由垂眸苦笑,实在是……他自己都不愿再多看这样的自己。   终于断断续续说完一切,慕广寒逐渐平复下来。   两人安静坐了一会儿。   淡淡栀子花香中,洛南栀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伸过手来,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慕广寒亦凑过去蹭了蹭他的掌心,闭目像是困倦了。   可再睁开眼睛时,目光却是清明的。   他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阿寒!”洛南栀忙跟着起身,提起一盏明黄色的风灯,“我送你。”   慕广寒却摇摇头,拒绝他的好意:“不了,我其实想一个人走走。”   “那我送你到门口。”   “……”   半夜的小雨,不知何时已停。   风灯摇曳,夜色如水。洛南栀白衣提着灯,替他照亮廊庭的路。洛州都督府不大,绕过夜中嶙峋假山,走过幽暗小池,很快到了门口。   洛南栀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阿寒……”   “若是七年前旧时,燕王真的辜负过你。那你心中就算再多委屈怨恨,他也合该承受。”   “只是。”   “只是他如今,毕竟并不记得前尘。若一时不能明白你的心,你也勿要,太过责怪于他才好。”   “……”   “嗯,我知道。”   慕广寒道:“我知道,其实是我不对,是我无理取闹。”   “阿寒!”   有一瞬,洛南栀还以为他是在赌气。可抬起眼,却见慕广寒安静站在他面前,风灯之前,目光略微疲惫,却平静清透。   “我在反省了。”他苦笑。   是真的在反省。   确实是他的错。那些疯狂情绪的出口,从来就不该是燕止。   正是因为知道,才会在仅存的一丝理智的驱使下,没命地逃出来。而如果他那时再不离开,只怕多半会压抑不住脱口而出种种无可挽回的话,质问他当年为什么骗他,为什么把他一个人丢下什么都不管,自己却轻轻松松把一切都忘了,干干静静变成另外一个人!   可是。   他不能问。   不然这一切对什么都不记得的燕止来说,又哪里有一点点公平可言?   “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的全部过往,仅从七年前开始。那年前西凉王为了给儿子抓替身挡灾,在山林里带回了没有过去、没有记忆、野生动物一般的他。   随后那么多年,他征战、杀戮,血肉之躯换来之后的一切。没有人疼爱他、保护他,但他坚韧而顽强地活着。   “他不是顾冕旒。”   就算曾经是,也早就不是了。   燕止他,只是燕止。   是威名天下的西凉王,自由而肆意。燕止跟顾冕旒不一样,燕止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所以燕止也,不应该承受任何顾冕旒的过去。   所以。   “所以,我才得赶快回去……”   “回去,跟他道歉。”   跟他道歉,说他实在不该发疯,大半夜的跑出来。下次不会了。   他能跑出来,是因为清楚自己还有地方可去,还有人能够倾诉。   可被他丢下的人呢?   燕止不像他,燕止在南越又没有家。他为何要在大半夜承受枕边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发疯,把对“别人”的怨念和质疑,发泄在他身上?   风灯摇曳,初春有点冷。   洛南栀府邸距离他的婚房实在是不够远。以至于慕广寒提着灯,独自走在夜色中。根本一脑子浆糊到底如何道歉都没想清楚,就已经回到了家门口。   他唯一只来得及庆幸的,是好在如今的自己,是个“头脑清楚”、成熟的自己。   不再像年少时一样钻牛角尖,不分是非对错。如今的他,能够清楚区分过去与眼前,这很好……   夜色如水。   燕止没穿鞋,正坐在台阶上等他。   那是雨后冰冷的台阶上,地上还有一丝雨渍,寒凉刺骨。他却像是不在乎,或者说是感受不到一般。风灯火光照着他月白色的中衣,袖口压着金线下在灯火下波流暗涌。他垂着眸,银白长发散落满地。   清冷素雅,有点孤寂。   慕广寒心脏一阵窒息的疼,又瞬间融化成酸软的一团。   风灯缓缓落地,那一刻,更多铺天盖地的自责无比、愧疚难当。是谁,是什么人,何德何能,让燕王大冷天的坐在台阶上等他。   他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很可笑,他竟觉得幸好他清醒——   他真的清醒吗?   燕止又会觉得他清醒吗?不过是一点点的老生常谈、被辜负的曾经而已!他却像一个疯子,莫名其妙地大半夜丢下他、伤害他。   “……燕止。”   他的声音骤然哑涩。   身体里的血液涌动,周身酸软难当。他小心翼翼凑到燕止身边,努力想要回忆《策论》上“难哄怎么哄”一章,却脑海空白,一个字也记不起来。   “燕止,我适才只是……做了噩梦,一时糊涂了。”   “不是故意跑出来的,对不起。”   “我知道错了。”   “……”   燕王的手指,被冻得微凉。   他抚上去,一阵剧烈的心疼难忍,赶紧脱下外衣给燕止披上。怎奈他却忘记了,自己这一身全是换的洛南栀的衣裳,一阵浓重的栀子花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很明显他刚才是从哪儿回来。   慕广寒登时,更加手足无措、心虚不已。   燕王最不喜欢洛南栀。   或者应该说,不是不喜欢,只是一直以来燕止都对他颇有敌意。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燕止对着邵霄凌、卫留夷等人,从来宽宏大度,却唯独对南栀……   尽管他解释了很多次,他与南栀真的只是好友而已,可是!   “……”   他适才,如果是去邵霄凌那里就好了,真不该去找洛南栀!!!   燕止刚才的眼神,就只是有点孤单、寂寞而已。   这一刻,短暂沉默后,再抬眼已经是他熟悉的枭雄样子。阴测测的,像是想要亲手刀了他!   ……   好在,燕止到底还是心疼他,不舍得他在雨后的寒风里冻太久。   回了房,依偎着坐在火炉边烤火,燕王这回甚至懒得伸手搂他了。   而他,则很有点很不值钱的样子,一会儿帮燕止拧一拧湿了的袖子,一会儿撩起燕止的银发去热的地方小心烤着。就这么忙前忙后了一会儿,回过头,燕王依旧默不作声,只眯眼瞅着他。   “……”   他讪讪,又缩回到燕止身边,手指爬呀爬,小心勾住对方手背。   燕止看了他一眼,挑眉,等他开口。   半晌等不到,燕止磨了磨牙,主动问他:“你既说做了噩梦。那,做了什么噩梦?”   “……”   “说话。”   他吞了吞口水:“就是,普通的噩梦。”   “哦。”   燕止不高兴了,慕广寒如坐针毡。   怀里人半夜发疯,跑出去一圈回来,却还是什么都不肯说。确实这情况换谁,谁都得不高兴。   对此,慕广寒也很是愧疚。   但,他总不能就这样把一切和盘托出吧?难道要他睁着眼睛跟燕止说,你失忆前就是我的那个前夫,但因为你骗了我,让我记恨至今,所以我才会梦里发疯?   他又怎么能对着燕王说出这的话来?   燕止在他眼里,真的不是顾冕旒。   哪怕以前是,如今也不是了。   就算顾冕旒曾经做错过什么,燕止也没有做错任何事。可倘若他把一切说了出来,那些本来不属于燕止的愧疚和沉重,就会顷刻加诸到他身上。   他不想燕止愧疚。   他想要的燕止,喜欢的燕止,从来都是威名天下的西凉王、潇洒而恣意的大兔子。   他喜欢他,一丝一毫都不是因为他像顾冕旒。   燕止他,不像任何人。   他也不希望他像任何人,被任何过去的阴霾束缚!   所以,不能说。   慕广寒此刻唯一的庆幸,就是燕王这人的情绪,和婚前一样,一如既往的无比稳定。   即使是生他闷气,也不会发疯,不会跑出去,甚至都没有继续追问他为什么。只是一脸的阴沉,紧紧把他捉进怀里,力气很大,有点痛。   慕广寒:“……”   能看得出燕止牙痒痒,很想把他吃掉,生吞活剥。这个表情他很久以前在战场见过很多次。   本来结婚以后,就再也没有了的。   结果又被他气出来了。   ……   隔日清早,燕王继续不怎么开心。   慕广寒因为心虚,所以起得很早。并且从燕王醒来,他就狗腿一样很是主动地替他穿衣服,梳头,继续昨晚的讨好。   “燕止。”   “嗯?”   “头发长了……我给你剪剪吧。”   燕止:“哦。”   慕广寒咔嚓咔嚓给他剪头发,一边剪一边很是忧伤。事实上剪兔毛很好玩,可因为燕王不太愿意理他的缘故,他也不能表现出非常开心的样子。   随后那一日,燕止阅兵,慕广寒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燕止视察,他亦颠颠跟着,在别人看来是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实际上却是城主久违地又当了舔狗,努力小心翼翼讨好了一整天。   再隔日。   一大清早,薄雾尚未散去。   慕广寒趁着燕止没醒,直冲纪散宜住处。   纪散宜所住的侯府的西暖阁里种满水仙。他正在懒懒散散焚香修指。淡淡香气中,他瞥见某人:“哦?前几天还气势汹汹,这么快就有事求我了?”   慕广寒:“……”   邪魔歪道起身,邪魅一笑。黑色金底外披,一头墨色长发披散,得意洋洋:“说吧,什么事?”   慕广寒来找有能伟大的异世魔尊大人,就想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解了‘浮光’药效。让他干脆重新彻底记起一切过往。   那日,走入月神庙,是因为他心有迷惘。   而迷惘,很多时候只是因为害怕。   害怕想起一切,害怕面对痛苦,结果反而让燕止受伤。   这不好,他不想没完没了。   干脆彻底想起来,彻底面对,彻底解脱。能有多痛?早都已经过去了的事情,他发誓绝不让这个事第二次梗在他和燕王之间。   纪散宜闻言,沉吟片刻,“其实吧,此事本在我寰宇,也并非难事。”   “只可惜,那浮光解药中的一味的药材,在你们寰宇并不生长。”   “不过嘛~”他话锋又一转。   “也并非是全无办法。” 第114章   那日,纪散宜虽在府邸,他家那只狐狸却不在。   荀青尾毕竟与某邪魔歪道不同,对这方寰宇中之事,还是要上心许多。早在晨露熹微时,就颠颠地陪洛南栀一同去处理调配军粮的繁琐杂物了。   直到中午,二人才姗姗回来。   就见日头晴好,纪散宜悠悠然正在院子里晒药,而慕广寒则独自抱双膝,坐在一边墙角阴暗处发呆。   荀青尾:“???”   他歪头不解,蹦蹦跳跳至纪散宜身旁:“怎么,散宜这是有仇报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今日反将阿寒弄自闭了?”   纪散宜闻言轻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岂会同他一般计较?不过是告诉他,那浮光忘情药禁锢记忆,其实只在服药人罢了。还是他自己跨不过心里那坎、不愿记起!何时能彻底对往事释怀,自然也能重拾记忆。”   “是他自己听完以后,一上午蹲在那发呆,试图‘释怀’的。”   荀青尾:“……啊?”   慕广寒“释怀”了一整个早上,并无任何收获。   傍晚时分,霞光如绮。他视察军营,再次登临城墙。   城墙之下,洛水长长蜿蜒,宛如一条熠熠生辉的银色的丝带滋养着江南的沃土。水路轻抚南越锦绣山河,又往尽头无边无际的方向蜿蜒而去。   而水的尽头,隐于云雾缭绕之间不见之处,正是七年前一切发生的地方,南越王都陌阡城。   晚风烈烈,微凉拂过耳际,吹散心头一些思绪。   “若能对前尘真心释然,便能忆起一切……”   怪不得,有关楚丹樨的那些旧事,在他上次离开月华城后,便也再没有褪色。   “可南越旧事,我明明,也释然了。”   他既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少年,又下定决心不怕面对任何前尘真相。自然欺骗也好、背叛也罢,他也都能全盘接纳。   甚至,他还自认为能兼顾保护燕止。不让旧事恩怨沾染他分毫。   他都已经想开成这样了。   这难道,还不算释然吗?   ……   可事实就是,上苍似乎并不认同这算释然。   慕广寒也很无奈,回家路上又游魂一样独自散了一会儿步。   犹记离开纪散宜住所时,狐狸送他,在夕阳下笑盈盈道:“城主,既做不到释然,那便不如静待机缘吧。”   “说不定,机缘先到,就想起一切了呢?”   “……”   结果,他散了个步未等到机缘,思绪却是全飘向了另一件心事——如何哄好燕王。   有人还在家跟他生闷气呢!   犹记《论策》一书写,哄人之道在于“因地制宜、投其所好”。慕广寒细思深以为然——如梳头、剪发、做好吃这类日常讨好,固然能体现心意,却不怎么合燕止胃口,自然哄不好。   他得想想燕止喜欢什么才行。   或者,燕止喜欢他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慕广寒倒是知道。燕止喜欢他聪明、喜欢他强大。   于是剩下的思路就十分顺畅了。   慕广寒回到院子,只见燕王正在灯下展着竹卷替他批阅洛州事物。瞧他进来,燕王抬了抬眼皮。   西凉王矜贵,自然是不会说出“还知道回来”这种话的,但表情明显是那么个意思了。   慕广寒讪讪。   继而赶紧移至床边,掀开红色的锦被。拍了拍,神秘兮兮地示意燕王过去。   燕止:“……”   两人挤在棉被之下,一如当年北幽躲在红盖头下时一般。   燕止:“躲起来干嘛?”   “也没什么。咳,就是担心,万一那姜郁时又弄出什么新本事,能避开纪散宜的反制,窥伺咱们的一举一动……”   虽然,那多半是不可能的。   慕广寒专程问过纪散宜,得到的回答是天眼之术消耗极大,本就不可能经常开启。加之姜郁时早已强弩之末、法力耗尽,亦再没有开天眼的余力。   同时,纪散宜还纠正了慕广寒一直以来的一个错误观点——   姜郁时弄出天裂,不是因为他实力强盛。   实际正相反,是因为他力量已近耗竭,才会不择手段以逆天阵法献祭四地百姓,只为借用寂灭之月的力量在天上弄出一道时空乱流的口子,借乱流中一些异世污浊之力,勉强维持他最后的法力。   而为以防万一,纪散宜还应慕广寒的要求,在洛州月神庙中弄了一些铃铛,当做探测物。   万一天眼再度启动,铃铛便会蜂响。   但后来,那些铃铛都未曾有过动静。   而时至今日,双方决战格局已然明朗,南越整装待发,姜郁时再看或不看,已没有大的影响。   但慕广寒还是觉得,他今日想出来的大胆变计,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   “是这样……”他贴近燕止的耳畔,耳语了一番。   南越原本的策略,是先攻西凉水塔,攻破后留下西凉赵红药等人严防死守,再前往东泽风塔。   “但我后来想着,既然……反正最后还是要被迫分开,不如索性分兵到底。”   “你带兵,直取西凉。而我直接前往东泽。二人一东一西同时攻塔,定能让姜郁时措手不及!”   如此一来,就不必留三方势力严防死守,等着姜郁时挑选进攻哪一边。而只要留南越火祭塔一处严防死守,其他战场直接从被动转向主动。倒是换成姜郁时陷入两面夹击的绝境。   “……燕止?你觉得如何?”   慕广寒真心觉得,这计划虽不过是原计划的一点微小调整而已。但这微妙的变化却足以彻底扭转整个战局,堪称神来之笔。   然而,他自信满满。被子中的燕止却沉默了。   “……”   “怎么不说话?”   察觉到一丝不妙的气息,慕广寒脑子赶紧飞速思索刚才所言的每处细节,难道有哪里错了?计划不够周详?   不应该啊。   那为什么,燕止如此安静?   “我……”   燕王的沉默让人不安。   慕广寒吞了吞口水,心虚道:“我,当然也……不想跟你分开。”   “但顺利的话,最多也就分开大半个月。待其余军马集结完毕,我们便可共同北上,与姜郁时决一死战!”   他真的想来想去,除了这个变计之中二人会分开行事之外,实在想不出有哪里不好了!   可按说,燕止不该会因为这些事情……   等等,真的不会吗?   慕广寒突然惊觉,决战在即,如果到最后无法彻底阻止姜郁时的阴谋,决战之时可能就是他的献祭之日。   本来余下在一起的时光就未必还有几天,而他还想着分头行动!   燕王听了,能是什么感受?   他忽然间,脊背都有些微凉。好几次,燕王骂过他没心没肺,他以前并不觉得。   “……”   他蹭过去,暗地里愧疚万分。   指尖暗戳戳地,摸上燕王腰。甚至不敢直接抱上去。   他虽然,早就习惯了不被人喜欢。却是真的不敢去想,万一有人本来真心喜欢他,却因为他一些糟糕言行,后来渐渐变得不喜欢了。   这种云端跌落的落差,他……无法承受。   继而,他终于被迫记起,自己究竟还有哪里没有释然,还有哪里在自欺欺人——   其实一直以来,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一个事实。就是当年,顾冕旒本来好像,确实是挺喜欢他的。   记忆里的点点温柔,他看着自己的眼神。   总不可能,全是欺骗。   没有人能演的那么真。   但后来,为什么不喜欢了?是不是因为他发疯,是不是因为他笨,所以……   他这么想着,眼眶忍不住微微发烫,心中的不安再度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他就这么僵住,突然动不了了。   整个人如坠冰窟,难以形容的僵冷。好在不知过了多久,后颈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伴随着燕王的一声低叹。   慕广寒一瞬间,有种几乎劫后余生的庆幸。   一阵茫然的难过反噬,他整个人却仍旧不太敢轻易动作,只悄悄向前挪动了一下身体。   “不要生气。”他小声说。   “……”   “没生气。”   燕止低下头,搂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温柔之中,似一些他不懂的情绪。   但至少,他还肯亲他。   慕广寒的手放在他硬邦邦结实的胸膛,摸着下面的滚烫心跳。浑浑噩噩地想着,至少此刻,他应该还没有彻底对他的性子厌烦。   燕止不会。   可前车之鉴,他绝不能因为燕止不会,就总是做错事情。他得,得更加努力,才行。   慕广寒暗暗苦笑。   那么多年,他一直以为自己会爱……   而燕止,是野生动物,不懂爱。就算懂了也是才学会。   可事实上,却是他比对方,差得太远太远。   ……   距离出征还有三日,各军集结已近尾声。   适逢洛州侯邵霄凌二十五岁生辰。   二十五岁在南越可是大日子。应邵霄凌的强烈要求,众人无论再怎么繁忙,出征之前也都必须集合一次,参加他的生辰宴会。   当然,他也承诺这次宴会绝不奢华铺张。唯一的要求,所有人必须穿漂亮点,他找了洛州最好的画师,要赶着在大家出征前画上一幅大大的“全家福”,以后高悬在洛州侯府正厅墙面上!   那日,春明景和,众人盛装出席。   就连一向不愿换上江南服饰的赵红药,都被书锦锦、李钩铃等人七手八脚给打扮成了长裙曳地的模样,引得云临频频脸红。何常祺更是因为盛装光彩照人,短短一段路被掷果盈车。就连小黑兔也梳起头发露出不大的眼睛,努力保持一本正经的端庄模样。   宴席之上,众人欢闹畅饮、觥筹交错。   邵霄凌说不铺张,还真不铺张:“这可是融合了南越秘方和西凉秘方的终极牛肉面,味道绝佳,你们快来尝尝!”   户外桌上摆满的,竟不是洛州精致美食,而是热气腾腾的手工拆骨面。面条沾满了浓郁的卤牛汁,爽滑油弹、香气四溢,碗口整齐码放着香气扑鼻的大块牛肉、金黄的葱花煎蛋,以及南越特色的甜肉丸、豌豆黄、豆芽和嫩菜苗。一旁还有大碗奶白色的骨汤、各种油麻蘸料,以及什锦棉糖果点和特色馒头!   如此简单,又能兼顾两边口味,宾主尽欢。   “好吃吧!”邵霄凌一边欢快地咀嚼着面条,一边毫不客气从洛南栀碗中夹起大块牛肉和面条放入自己碗中,同时将自己的豌豆黄、豆芽和青菜一股脑填入对方碗中。   见燕王瞧他,他鼓着腮帮子解释:“南栀他呀,从小不爱吃肉,而我正好不爱吃菜,所以每次都换着吃。这就是传说中的竹马互补、天作之合。唔嗯,这面真香!”   竹马情谊,确实默契温馨。   慕广寒瞧着,忽而自己碗里也被放进一堆豆芽,而他不喜欢的豌豆黄则不翼而飞。   他微微一怔,望向燕止。   “……”   燕止筷子戳着他的豌豆黄,自顾自吃着。   慕广寒耳朵尖不禁暗暗泛红,赶紧也忙不迭地,将盘中的甜肉丸夹给燕止。   虽然那时新婚之夜,他还对燕止的吃食喜好一样不知,如今却已摸得很清楚了!他必须让燕止明白,他如今很知道他喜欢什么!!!   他虽然,确实差很远,但也在尽量向着合格努力了……   宴席间欢声笑语不断,开始轮流敬酒。   燕止作为西凉王,却也很懂得能与民同乐。很快,酒过三巡,一堆人醉倒。   燕王似乎也喝多了,倚靠在榻上,眼神迷离。   如此机会……慕广寒刚想起身狗腿过去照顾他,却被师远廖与何常祺叫住:“城主,敬你!”   与他们饮过之后,阿铃和沈策又来了。之后又是邵霄凌和钱奎。就这样闹了一圈,洛南栀又来到身边。   他长发落在坐榻之上,流墨一般。举着满杯梨花白,亦是闭目一饮而尽。随即望着他,浅浅微笑,清澈眸子若日光下粼粼的湖面。   “阿寒,此次一别,你同燕王出征在外,我与霄凌戍守洛州,不知何时才能团聚。”   “务必当心,好好照顾自己,千万别受伤了。”   “你放心,洛州众将定在后方竭力镇守,不负重托。”   “……”   “还有,阿寒。”   “多谢你这些年来,待整个洛州……处处包容,事事尽心。”   “若没有你,不会有今日繁华江南。”   淡淡的栀子花香在空气中弥漫,一切仿佛回到了两年前,慕广寒站在船上初次见他,气质高雅、一身素白。   月华城主素来不太会说些什么动人的话,只磕绊道:“不是。其实是你们……一直在照顾、包容我。”   酒里有青梅香。   他亦仰头一饮而尽。犹记两年前他的人生,是因为一张洛南栀的画像,而在洛州这片温暖的江南土地重新开启。   是这个地方,给了他接纳,让他施展才华。   亦是在这座栀子花飘香的小院,平生第一次有人肯与他把酒言欢、同塌而眠,对他全盘信任、与他并肩作战。是在这里,他有了好友、家人。   是他们先给予了他包容。   在他……遇到燕王之前,给了他关于幸福的美好预兆。   微风拂过,温酒渐凉。   慕广寒垂眼去看洛南栀那层层纱布包裹的手腕,轻声问他:“你如今身体可还好?”   “好。虽然或许,撑不了太久。”   慕广寒沉默了片刻:“你怕吗?”   洛南栀摇头微笑,那一刻眸中的光彩,像是鲜活的。   “不怕。而且,这样说不定最好。”   “……”   “这样的话,将来阿寒若是活着,这世间自有燕王陪你。”   “如若不然,也有我陪着你。无论如何也不至孤单。”   “……”   大风吹过,无数杏花纷飞。   洛南栀衣袖盈盈,满眼明亮,望着远处邵霄凌和赵红药、师远廖等人举杯畅饮、行酒打闹。   “阿寒,无论你我的结局如何,至少我相信,洛州将来也必将继续繁荣昌盛。霄凌一生一世都会有人保护,阿铃和沈策会喜结连理。钱奎与拓跋星雨会共游天下。小明月和小扑朔会长大。”   “这些,或许我无法亲眼一一看到。”   “但因为有你在,也已经看到了。”   ……   慕广寒那日回了房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藏在箱底的那枚饮思湖红色钥匙给拿出来,贴身收好。   一切还没有到最后。   于是她努力压抑住难受的心情,眼中仍闪着几分倔强的希望。   当初,他去问南栀的事,湖神给了他这把钥匙。说不定就像小狐狸说的,能有什么机缘,尚有机会改变南栀的命运。   一定。   他虽是千杯不醉的体质,到底也是连轴转了许多天,宴会过后实在有点儿乏累。   在床上辗转反侧躺了一会儿,却又出门转了一圈。   不只是为洛南栀的事有些心烦……   还有,燕止他不见了。   筵席上,明明他同洛南栀说话之前,燕止还在不远处榻上坐着。他与洛南栀说话之后,人就没影了。   直到夜幕降临,还是没有回来。   “……”对此,慕广寒禁不住胡思乱想。   如今洛州守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他倒不担心燕王能遇到什么危险。但正是因为没危险,才更心慌!   慕广寒算是尝到了“现世报”。   几日前,还是燕止在冰凉的台阶上等他,今日就换成他等。   夜色渐深,一阵阵寒意袭来,台阶真的很凉。   他开始又一次反省,反省他是不是今日同洛南栀说了太久的话。并诚心希望,燕止只是去了赵红药、何常祺他们那里散散心……   可这么想,又更自责了。   燕止与他不同,一向擅长与人保持距离。若非如此,只怕随便一个赵红药、何常祺,俊男靓女红鬃烈马,又跟了燕止多年,哪一个都足够他喝醋喝到死吧!   燕止总能……给他满满的安全感。   可他。   却总是,做得不够好。   无论是哪里,都做得不好。长此以往……   “你在做什么?”   “……”   “……”   慕广寒猛然抬头。   夜幕深深,燕止提着灯正站在他面前。那一刻慕广寒实在控制不住,跳起来就一头撞进去抱住了燕止的腰。   真正抱紧的瞬间,沸乱的心,才终于安定了。   燕止的手拂过他柔软的发搂,就势厮磨了一会儿:“怎么身上那么冷,这是……在等我?”   慕广寒这几天,虽然是自己作的,但多少是吃到了一些自己作出来的爱情的苦。嘴巴里面也苦苦涩涩的。   还不及回答,燕止另一只手中还提个篓子,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响。   “这是……什么?”   “鱼。”   “……”   “那里来的鱼?”   篓子里,真的扑腾着几条肥大的新鲜小黄鱼,慕广寒平日里最爱吃的那种。而燕王听他这么问,挑眉看他,像在看傻子。   “你,钓鱼去了?”   不然呢?   “我本想着,抓鱼不难。”燕止叹道,本来只是去河边醒酒,但难得今日河开,就想给他抓几条烧汤。谁知道鱼竟比他想象中难抓得多。   “但我不是已让远廖先回,告知你我要晚些回来?”   慕广寒茫然摇了摇头。   同一时刻,师远廖正在房中呼呼大睡。西凉四将军在南越是住同一个小院,剩下三人正在院里烧烤小酌,被他的呼噜声吵死。   赵红药:“怎么回事,他平常不是挺能喝,今日怎么醉成这样?”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何常祺叹道,“今日筵席是青梅酒。他虽能喝,却对梅子没辙,吃一颗都能睡三天……” 第115章   当夜,经过一个寒冬的封河季,慕广寒终于又品尝到了心心念念的奶汤小黄鱼。   红烛摇曳,光影在雕梁画栋洒下斑驳。   一抹淡淡流光打在燕止淡色的眸上,他悠然托腮,目光温柔瞧着某人沉浸在汤的美味里的样子。   不知阿寒自己可曾觉察……?他在对着“心头所好”时,其实脸上常会不经意地流露出和平常截然不同的表情。   那是一种浅浅的、隐秘的欢愉。不易觉察,却非同寻常地可爱。   可见,钓鱼实乃妙事一桩。   既能纾解心结,又能哄人开心,唯有白日垂钓时脑中不时浮现的一些画面,燕止如今回想起来始终觉得费解——   他总觉得他以前,好像也在南越钓过小黄鱼。   记忆中的画面,同样是春寒料峭、河水破冰,同样洛水之畔,他一样是认认真真在给阿寒钓最新鲜的小黄鱼。   但……   明明他在成婚之前,并未南下深入过南越腹地。   除非,是在更早的以前,那个他成为“燕止”之前的以前。   那个时候,他曾来过南方吗?   ……   饭后,燕止沐浴更衣。   银丝发梢未及全干,带着些许湿润便上了床榻。借着烛火,他执一卷古书,看似正在专心致志地品读,实则却是在用余光不动声色默默欣赏某人天人交战、几番欲言又止的……有趣模样。   阿寒有话要说。   但偏就他鼓足勇气、破釜沉舟,准备一吐为快之时——   “睡了,阿寒。”   燕止故意吹熄蜡烛,翻身一把将人抱进怀里。淡淡幽兰香中,将人牢牢按在胸口:“好梦。”   夜色深沉,屋内静谧。   五、四、三、二……   一。   “燕止,我……”   果然。   燕王唇角悄然勾起一抹得意,人都有弱点。比如某人在情场上,就常常不如在战场上沉稳老练。   夜色如墨,被衾柔暖。   红烛余烟缭绕,慕广寒声音带着一丝哑涩:“燕止,我……”   半晌过去,却又是一片静默。隔了许久,欲言又止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燕止。白天时,我……”   燕止也不着急,只慢悠悠伸出手臂环抱着他。   怀中之人平日里不怎么温热的后背,此刻却生生泛起了一片燥热。黑夜中,燕王眸光微动。   他把这种温度暗暗理解为对他的一种无声嘉奖。   怀中抱着的,是他在这世上最为聪明、厉害、游刃有余的对手。可就是这样的人,却会因为斟酌对他如何开口,而这般燥热滚烫。   可见……作为“爱人”的燕止,竟是比作为“宿敌”的燕王还要难应付得多了?   这个结果,燕王当然十分满意。   于是燕止手指再度轻动,一下下得意抚摸着怀中人的后颈和背脊。直到又过去半晌,慕广寒还是滚烫得如同火烧说不出一句话,燕王才觉得再逗下去,只怕怀里的人真要炸了毛,终于懒懒开了口:“阿寒。”   “可是想同我解释什么?”   “……”   “是想向我解释白日里,你与‘别人’那般深情款款、生死与共的海誓山盟……不过是逢场作戏,当不得真?”   怀里人陡然一僵,努力压抑又不稳的呼吸。燕止再度笑了笑,一时间努力消解了半日的情绪终于彻底释放,变回了往日的愉悦。   怀里人闷闷道:“我就知道。”   “……”   “……”   “我就知道,你果然全听见了,你果然因为这个不高兴!可你,可你明明是知道的,洛南栀与我说的那些话,并非什么山盟海誓。或者应该说,南越之地的人,本来一个个就都是喜欢动不动山盟海誓的!”   “哪像你们西凉啊,一个个成日相互调侃、彼此嫌弃,从不将情谊挂在嘴边!”   “……”   “你都来南越这么久了,一天天的,又不是没见过他与邵霄凌平日里如何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他对朋友一贯都是那样……何况你也明知道我跟他从来只是好友,清澈如水,再无其他……!”   屋檐遮皎月,屋内一片黑寂。   燕王:“哦。”   “……”   他这反应,仿佛慕广寒一番解释有如对牛弹琴。   月华城主也急了,当即双耳腾地一热,热血突突钻脑子。   然而急归急,想反驳又犹豫,要掀被子走人又不敢,月华城主自打成婚之日起又十分人怂志短,一时竟就那么僵着。   古人云,情场如战场。   战场上所向披靡的月华城主,终于风水轮流转,在情场上被压着打。慕广寒心乱如麻,却又有些想不通,按说燕王是个聪明人啊,没道理吃这样的飞醋的,怎么偏偏……!   可,话又说回来。   真的又能怪燕王么?说到底,不还是他有错在先,与洛南栀“过从亲密”。更何况,别人躲了他一下午,至少还肯带了鱼回来哄他。哪像他这般笨嘴拙舌!   是啊。   他是不是,真的太笨了。   胸腔一阵酸涩无措,他再度张了张嘴。   可还没有来及发出声音,凉凉的银发突然瀑布般覆了下来。燕止用滚烫的身躯揽住他,温柔将他揉进怀里。   “……好了,阿寒,别急。”   “这次就算我的错,你别,”他道,“露出那般神情。”   哪般神情?   慕广寒呆呆的,脑子有些混沌。   但至少,那颗刚刚还被无形之手揪住、悬在半空作痛的心,终于在这溺泉般的温柔和拥抱中,得以缓缓放松了下来。   他松了口气,不自觉蹭着燕止温热的胸膛,让耳尖擦过熟悉的银色发丝。僵硬的身体终于彻底柔软,任由在那轻羽包裹般的拥抱中闭上双眼。   半晌,终于飨足。   他才从那溺死人的缱绻余韵之中稍稍清醒过来,心中缓缓升起一丝……疑惑。   抬起眼,屋里漆黑一片,只隐约看到燕止星眸闪烁。   “……”   他是不是,上当了。   那一刻,月华城主的头脑终于恢复清明、飞速运转。   不对,整件事情都不对!按照他这么久以来的经验,燕王就算真的吃了什么飞醋,又怎么可能是这种反应?   明明对燕王而言,天下皆不足为惧。   在西凉王看来,世上芸芸众生要么样没他貌美,要么没他强悍,唯一样貌实力无懈可击的异界大魔头纪散宜,又因“性格乖戾”拖了后腿,统统没资格同他争夺。   因此,即便洛南栀再如何是万千人的白月光,也不过是燕王眼里一个比较出挑的“凡人”了。哪会真的让他介意成这样。   除非……   除非,这其中另有玄机。   除非,燕王目前为止所展现的一切——吃醋也好,失踪也罢,让他担忧、极尽拉扯后却又温柔以待,全部不过是他达到最终目的之前的……精妙手段罢了!   洛南栀不过只是个引子。   而燕止真正耿耿于怀、意欲深挖的,一直都是他这段日子的避重就轻、刻意隐藏的真相!燕止心如明镜,这般步步为营,不过是想要把一切刨根问底、剥茧抽丝的手段!   所以他方能这般精心致力、张弛有度,一环套一环,编织出种种隐忍、耐心、纵容与脉脉温情的模样。   只为将气氛烘托到极致,成功将他的愧疚心提到极点!   好家伙。   慕广寒只觉得脑子突突疼。   这燕王,一如既往兵不血刃、浑然天成,好家伙!!!   月光淡淡,照映窗台。   月华城主再次对自己的宿敌燕王感到由衷敬佩!   呵呵,什么西凉战神,那都是屈才了。他若是早早投身男狐狸精行列,才是真的走了正道!有这等手段,让月华城主千金买笑、奉上一切,哪在话下呢?   真的。   若非慕广寒最后一丝丝理智尚存,差一点点就彻底沦陷,被逼问出所有秘密了!   ……   ……   隔日清晨,曙光如丝。   燕止一如既往醒的很早,银发垂床,自顾自发了好一会儿呆。   不久,慕广寒也醒了。   然而动不了。身躯像被千斤重锁束缚,酸痛无比。   稍微动一下就……嗷!   剧痛带着昨晚后来种种片段闪过脑海。他呆了片刻,一时浑身燥热、无地自容,赶紧僵直闭眼装睡。直到正午的阳光洒满一室,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试图起身。   一动之下,腰部剧痛再度袭来,他差点又惨叫出声。   终于不得不伏在床上,悲愤地回顾昨晚那场不堪回首的“险胜”。   “……”   昨晚,在被燕王算计了个彻底之后,他退无可退,只能使了个险招+抱着必死的决心凑到燕止身边,说了一些……不得了的话!   那是《论策》所记载的最卑劣、最可恶的策略。   可他能怎么办?   除了用尽浑身解数混淆视听,已经没路可选了!   可一旦话语出口,再后悔和想跑都为时晚矣。燕王哪里还可能给他反悔的机会?自是当场把他捉住,一把摁回床上。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微笑,唇角微微上扬,眼神却像要杀人放火。   于是,天摧地陷,混乱不堪。   慕广寒也才终于明白,原来新婚之夜的“索求无度”,不过只是“温柔地伺候”罢了。彼时新婚燕尔,燕王一些阴暗的欲念并不敢轻易施加在他身上。   可昨夜,是他自己说的,凡是想试,都让他试。   那燕王自然有了放肆的理由!   什么西凉人丧心病狂的癖好都暴露了,慕广寒扶着腰直想骂人,暗道日后生活艰难!   ……   勉强用过午饭,慕广寒拖着被掏空的身子又回到床上。纵欲过度的结果就是无尽疲惫,腰有千斤重。半梦半醒间,一只滚烫的手在腰上轻轻按揉,带来丝丝缕缕的舒缓与放松。   午后的暖阳透过窗棂,也带得整个身上暖暖的。   他觉得自己渐渐又恢复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舔狗属性,习惯性好了伤疤忘了疼,那一刻竟晕乎乎地想着……尽管,一夜荒唐确实不堪回首。   但至少。   有人对他这副破烂身体,这么久了依旧珍视渴求,这让他感到一丝安心。慕广寒就这么倦倦地枕着这份沉甸甸的安心,提起最后的清明,低声与燕王讨价还价。   “那……什么都试过了,就不许……再生气……”   “好。”燕止飨足后总是格外大度。   这简短又坦荡的回答,反而弄得慕广寒心里酸涩涩的。   指尖继续在腰间按揉,他声音沙哑困倦,继续轻声嘀咕:“骗我”   “……肯定还生气,随便吧。反正,你也一直,都觉得我可恨。”   燕止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道:“确实可恨。”   “但反正你可恨,也早不是一日两日。”   ……   三日后,草长莺飞,春意盎然。   苍穹如洗,湛蓝深邃,两路大军在安沐古城门口分别。   燕止捉住慕广寒的后颈,闭目,额头相贴:“一切小心行事,切莫受伤。”   “……”   “嗯,你也一样。”   短短三日匆匆而过,转眼又要分别,慕广寒依旧觉得这一切如梦似幻、不太真实。燕止转身远去,黑色披风飒飒,他不自觉握紧缰绳,指节发白。   “阿寒。”   燕止忽然回首,声音温柔坚定,拉着战马逆光而立。   阳光刺眼,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化为一枚轻羽掠过过去刀光剑影、烽火连天的战场。从曾经的对立歧途,到携手并肩,再到如今的休戚与共,他们的命运不知何时早已紧紧相连、密不可分。   慕广寒心跳如鼓,喉头发涩,复杂的情绪在胸腔翻滚,最终只化为故作轻快的笑:   “不如咱们打个赌?比比看谁能更快攻下祭塔。”   逆光中,他看不清燕止那一刻的表情。   这么些年,燕止一直努力想要赢过他一回。可此刻,却只是驻足良久,然后缓缓道:“活着。”   “跟我一起,活着回来这里。”   活着,回来南越大地。   回来这个春暖花开、洛水潺潺,小黄鱼游弋其间的江南水乡。   “活着回家。”   回他们那座半山腰上刚刚建好的婚房,哪怕宿命早已注定他们相伴的时日也许不多。但至少不是今次,他也不愿这次相见,就是他们的永别。   “好。”   慕广寒郑重点了点头。   燕止这才勾唇一笑,策马转身,日光下的银发熠熠生辉。慕广寒心口随之发紧,明明短暂浮生、无数离别,却好像从来不曾这么涩然揪心。   “燕止!”   “……”   “待到重逢时,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云朵遮蔽太阳,他终于看清了燕止的笑意。   那一刻他的笑意里有燕王的张扬,又有很久以前的明眸温柔,宛如记忆中那一片最暖的光和云。   “一言为定。”   ……   朝霞如织,璀璨绚烂。   两路人马如雁阵般向不同方向远去,直至消失在彼此视线。   很快,日头攀升,光芒慷慨地给南越巍峨高耸的城墙镀上一层浅金辉煌。城墙外侧,护城河如同一条银链波光粼粼。城下的苍茫平原上,一座座铁壁营寨壁垒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桥头耸立、守卫森严。   何常祺一身光闪闪的金盔戎装,手持他拿寒光凌冽的长刀,一大清早正在城墙之上巡视。   刀削斧凿、沉静俊美的面容之下,心里却如潮翻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兵分三路,燕王带纪散宜一行人去东泽风祭塔,城主则带赵红药一行人向西凉水祭塔进发。   而他,何常祺,作为西凉最强的战斗力,则被委以重任,留下来与洛南栀、邵霄凌一起共同镇守大本营南越!   燕王把大后方留给他,这份信任倚重何等沉甸!谁成想临行前,师远廖那个蠢货却来嘲讽他:“嘿,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把咱仨都带了,偏偏就不带你,其实是嫌你碍手碍脚?”   “你懂个屁!”   何常祺怒目而视,白眼翻得那叫一个利索:“带上你们仨,还不是因为信不过你们能独当一面。哪像我,凭一己之力就可护南越周全!”   他说着骄傲仰头,目光如炬紧盯天空中盘旋的雄鹰。随即又低下头,认真看了看自己满是老茧的手,以及那把跟随了他多年的长刀。   这把长刀,被修过五回。   第一次,是他小时候拼命练功不慎将刀弄出了卷口。第二次则是年少时演武场输给燕止。第三次是他从仪州战场回来。第四次是在北幽神殿弄坏。第五次是从北幽皇都逃到洛州,邵霄凌尽地主之谊,给他换成了南越精钢。   五次翻修,见证了西凉醒狮何常祺的成长,更承载了他荣耀。   如今回望,他最初上战场,他为了什么?不过是不甘被父母光芒掩盖,年轻气盛一腔豪情,想为自己打一个前程罢了。   直到后来才渐渐长大,明白了众生不易、百姓疾苦,初心渐渐变得沉重。如今再抬头,看那头顶撕裂天际的浮屠阵法,他心中的信念早已不再只有个人荣辱、家族荣耀,更有了守护天下的职责在身。   但,守护天下,何其责任重大啊……   他不由叹了口气,身后,洛州侯邵霄凌也上来了城楼,正在指点一队亲兵,神情专注认真,全然不似平日里吊儿郎当。   “呵……还别说,有些人偶尔严肃起来,倒也还能装装样子。”   何常祺嘀咕着,又从城墙望下去。城下,是洛南栀的巡回轻骑如风般掠过草原。旁边,是李钩铃和沈策铜墙铁壁般的营寨。钱奎将军正在另一侧刻苦操练的甲胄兵,所有人严阵以待。   他们是他之后一战的战友。   而这一战,也将是他们所有人一生最重要的战役。   许是今日,又或明日。总归不远,何常祺暗暗紧握手中长刀,心里暗想,既然城主此去西凉是替他守护家园,那他自然也当竭尽全力,守住脚下南越这片土地。   一定。 第116章   当夜。   慕广寒一行奔袭百里,在星月之下悄然进入南越王都陌阡城。   月光如练,银辉倾洒,轻柔拂过新砌的城墙。   经过官兵百姓们齐心协力的辛勤修缮,昔日被天火肆虐、满目疮痍的都城,如今已是焕然一新。   华灯初上,城中街道两旁盏盏灯笼高悬,商铺鳞次栉比。即便长空之上,那暗红色狰狞的浮屠天裂依旧如恶兽之眼,静静俯瞰大地,可城中的男女老少却依旧尽力过好每一天。夜市小贩高声吆喝,笑容热情洋溢。货物琳琅满目,从精致瓷器到香甜糕点应有尽有,新出炉的杏子糖果还被做成了憨态可掬的兔子形状。   可惜慕广寒无暇驻足欣赏,仅稍作补给,便率领兵马继续一路北上。   就这么日夜兼程,仅在第二日晚餐时分,才在众人修整之时短暂下马小憩了片刻。半梦半醒,隐约听见赵红药在和宣萝蕤、师远廖一边烤肉备饭,一边闲聊。   师远廖:“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奇怪。咱们分兵之时,不是说好的由城主同神棍和狐妖去东泽,而燕王带咱们回西凉的吗?”   “怎么如今反而是城主跟咱们去西凉,燕王却跟着纪散宜他们几个去东泽了啊?这根本没道理吧!”   “燕王对东泽地形又不熟悉,跟那伙人更不熟,去了不是处处掣肘?”   “你啊……”   赵红药闻言,无奈笑了:“就只会打仗,人情世故是一点不学。你也不想想,南越真会傻到‘放虎归山’,让燕王带咱们三个回西凉?”   师远廖闻言震惊之色溢于言表:“放、放虎归山?”   “啥叫放虎归山啊!不是,这如今天裂乱神,都末世在即了,理应万众一心携手并进、共渡难关才是。燕王又不是疯子,又怎会趁此机会谋划重回西凉、拥兵自立?”   宣萝蕤幽幽道:“远廖啊,你还是史书读得太少了。”   “古往今来,便是大厦将倾、大限将至,仍为一己私欲累死亲友祸及天下之人,那可是大有人在!都不止不胜枚举了,简直可以说是历朝历代连篇累牍罄竹难书都不为过!”   师远廖一脸茫然:“???”   “可、可咱们燕王又不是那种庸人!何况都已成亲了,城主总不至于到现在还在怀疑咱们吧?”   宣萝蕤道:“我觉得吧,城主倒是从未怀疑过燕王。”   “但正因为他不疑,燕王才更要自请主动避嫌了。毕竟这世间人心难测,真的在乎某人,就该像他一般事事妥帖、处处周全,才能叫人放心,不是吗?”   “啊这。”   师远廖似是有所领悟,声音却仍透着困惑:“可都成婚了,何必还这么拐弯抹角?”   “你呀,若以为成婚便是一劳永逸,就大错特错了!正是因为成了婚,才该事事处处更加细致经营,方能长久和睦美满。总之,你多跟咱们西凉情圣学着吧。”   师远廖当场撇嘴:“才不要!学什么学,万一将来老子也找个跟他俩似的,啧,为保平安还是这辈子都不要成婚了。”   “……”   一番话,慕广寒只能装睡,因为实在是没脸睁眼。   很快队伍再度上路。其实这些日子以来,疲惫风尘之余,慕广寒都努力不让自己去想关于燕止的事情。   毕竟决战在即,步步凶险,他要考虑、要忧心的事情太多。   敌暗我明,加之姜郁时此时蛰伏月宫神殿之中还不知又在设计什么逆天法阵、尸鬼阴招。前路满是变数,任何一点点差池都可能都导致全盘皆输。他究竟是否真有本事,能护佑天下苍生,护得住身边战友?   不知道。   适才赵红药他们才那番话,还是让他忍不住,偷偷地想起了分别前……确实是燕止主动请缨要去东泽。怎奈当时慕广寒实在太忙,也无暇与他多说什么。   但或许。   他那时,是该多对他说一些什么的。   该告诉他,其实自己很感激他这段日子总如此处处替自己着想。也该多嘱咐他,东泽凶险,有瘴气深林,望他务必平安归来。   他们才刚有了一个小家,享受了一小段短暂的温馨幸福。   房梁之下,秋日燕子才筑了新巢,或许春日还会归来。而藏在书箱最底下的那本《论策》,他也做好了各种笔记。连兵书都能倒背如流的月华城主,其实朕不至于这么久还学不会甜言蜜语,只是每次对着燕止总是莫名心慌意乱、难以启齿罢了。   实在是不应该。   人生在世,能喜欢一个人有多不容易,而最终能够修成正果,更不知是何等的弥足珍贵。很庆幸他们婚后,还一如既往总有说不完的话,无数想一起做的事。点点滴滴,天南地北。   他本该更加珍惜的……   该每天更多跟他黏一些,时刻更为清楚明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而不是放任自己的羞涩笨拙,少给了他很多温柔甜蜜。   他是不是,也太过不够努力了?   他是不是,其实对他真的不够好?   ……   又过一日半,队伍已深入西凉腹地,漫天飞雪亦悄然而至,为大地披上一阵银装。   浮屠法阵当空高悬,天象变幻无常。   随着风雪猛烈,慕广寒无奈只能带着队伍寻去附近一村落暂避。村民是一群逃难而来的北幽百姓,皆因前些年国师姜郁时频起战乱而流离失所,不得不背井离乡,来到西凉寻求庇护。   见是西凉军到来,村民纷纷慷慨拿出家中的食物。   “各位大人,务必尝尝这腌渍的桃子!”   “大人,这是我们刚出炉的烧鸡,十分美味!”   老村长眼含泪光:“我族多亏西凉王收留,才能在这乱世之中保全!西凉军更多次前来赈灾,教我们焚烧尸体、抵御邪祟恶鬼……”   言罢,他突然一头冲到宣萝蕤面前,眼中满是激动与感激:“是宣将军!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上一回正是您英勇无畏,将我孙儿从尸将口中救下的!!!”   宣萝蕤:“啊。”   她有些茫然,这些年征战沙场,杀过太多敌人亦救过太多百姓,又哪能一一记得。即便老人拖着半大的孙子在她面前又跪又磕,她还是认不出。   而老村长毕竟是北幽人,也并不认得宣萝蕤之外众人。只因一番千恩万谢之后,瞧见一行西凉军中还混有南越军,马上又感叹道:   “月华城主也是大善人啊!”   “要我说,西凉与南越联的这个姻,真叫一个佳缘天成!!!想当年西凉饥荒,也全靠南越粮食支援才度过寒冬。西凉王不贪美色,而是看中人品,这才叫好好找夫婿!选男人嘛,无论好丑,终归聪明能干才能把日子过得红火……”   慕广寒:“……”   数个时辰后,风雪不停,反而更加肆虐。   众人着急无用,也只好继续休憩。晚饭时分老村长再度热情洋溢大摆宴席:“说起我们村啊,唉!原先就在天雍神殿近郊,千百年来受神殿庇护。想当年,多少人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前去朝拜天命大司祭。那时候,咱们村子只是卖个茶水香火,就能收入颇丰……”   “可自从大司祭不在以后。一切就变了,唉!”   “好在如今还有燕王与月华城主共治天下!有这二人在,太平日子一定不远,咱们都有信心!”   村民们:“嗯,有信心!!!”   隔日清早,大雪终停,村民又是恨不得倾尽所有搬空了家来相送。箪食壶浆,仅有的锅铲都非要给拴在西凉战马上。   “……”   战马行远,慕广寒最后一次回望那村庄。   青山环抱之中袅袅炊烟,一座座黄色茅屋用竹篱笆围成的小院,错落有致散布在青绿色的狭窄田埂旁。那就是乱世之中,一群人遮风避雨、赖以生存的家园。   尽管远离故土,生存艰辛,尽管天灾频繁、收成微薄。可村中百姓还是一个个眼中满怀明亮。   “当然有希望,这不是有西凉王和月华城主护着我们嘛!!!”   “到时新朝气象万千,天灾恶鬼自然也无处躲藏!咱们当然也要勤劳肯干、努力重建家园了!听说城主本是世外高人,特意为苍生福祉出山,来给咱们打出个太平天下!到时候,咱们的好日子这不就来了?”   “……”   慕广寒心里略微复杂,他还真不敢当他们口中那些的虚名。   ……   他自小在月华城长大,所学文理、经略与兵法外,更有诸多玄幽深奥的道理。   深知乱世之中,人人被命运裹挟。   而他,作为背负宿命的月华城主,亦不过是被裹挟的芸芸众生之一罢了。活着已是不易,又哪里敢去想什么蚍蜉撼树、兼济天下、救万民与水火?   他不敢,亦不配。   他一度不过就是个下山游荡、混吃等死的城主,既无洛南栀那守护一方的仁心,亦没有曾经燕王问鼎天下的野心。   可也不知怎么就一步一步随波逐流,竟也渐渐习惯了南征北战。甚至习惯了于万人之巅,手染鲜血,被敌人憎恨恐惧,被守护的百姓爱戴称颂、顶礼膜拜。   他其实至今也不知,自己这样做究竟对不对、应不应该。   好在,却也不曾懊悔。   随后一行人踏着皑皑白雪继续沿着蜿蜒淮水北上,途中,又遇上了大量受灾逃难的边地百姓。   那其中,有脸上沟壑纵横的老人,有稚嫩孩童,也有衣衫褴褛的年轻的夫妇,背着简陋的行囊干粮,互相依偎在寒风中步履蹒跚。   天裂带来的地裂与尸变之灾,无情地毁去了他们的家园。   一张张困苦的脸,只在看到西凉军时,才终于从无尽暗夜之中看到一丝曙光。   军队口粮充足,多的都分给了灾民。可人们拿了口粮却依旧久久不肯离去,抹着浑浊的泪水非要跟随队伍。   此行凶险,慕广寒当然不能让他们跟随。   一番劝说无果后,他最终不得不让赵红药和宣萝蕤暂时带队留下,帮忙将这些灾民安置在附近山头一处荒废已久的杏林寨中。那杏林寨昔日曾是匪盗窝,后来被西凉军驱赶,空下的寨主虽略显荒凉,至少还能遮风挡雨。   逢遭乱世,谁都无法独善其身。唯有相互扶持才能共度难关。   虽说眼下当务之急,该是全军不顾一切赶往西凉水祭塔。但无论是慕广寒还是西凉众将领心里都清楚——他们之后遭遇的敌人,绝不可能再是普通敌军,而多半是妖邪法阵、鬼怪行尸,甚至前所未见的凶险祸乱。   面对那般敌人,其实全军到齐与否,真的还重要吗?   所以……先救人吧。谁让遇见了呢?众生皆为乱世浮萍,朝不保夕。能伸手拉别人一把就拉吧,至于后面的路,谁都得随机应变,各赌命运。   一日后,风雪终停。   剩余军队继续猛进,很快距离到水祭塔只剩最后一晚的路程。   那夜暂休小憩,慕广寒久违地又做了梦。梦中是他记忆中不曾有过的场景,一切细节却又无比真切。   他看到古祭塔中漫天沙尘,猎猎风刃呼啸锐鸣,大司祭顾冕旒一袭白衣血迹斑驳,手持法杖勉强支撑。风刃在他俊美的脸上留下道道伤口,鲜血淋漓。   他的胸口亦被什么洞穿,温热的血顺着修长的指尖缓缓滑落,染红了祭塔的白石古砖。   他似已强弩之末,不胜余力。   却唯独那双眼中,仍是明亮不屈的焰火。   “献心……守魂。”他突然笑了,吼中最后低沉的声音念出短暂咒语。一时之间,周遭气息微微震颤。一道由无数细小血点汇聚而成的法阵在他胸前交织,光芒柔和,却散发着极为强烈的波动。   献心守魂咒。   那本是只属于另一个寰宇的禁咒,只在姜郁时的记忆中被他的母亲怀蕖公主用过——施咒者献祭魂灵,与仇人同归于尽,以剩余的生命之火回向给爱人,魂魄之力将守护他一生。   可为什么冕旒他会……   咒成。顷刻间,大司祭心脏碎裂开来,他目光隐忍痛极却没有轻哼一声。猩红色疯狂肆虐,刺痛慕广寒的心。而顾冕旒却只顾   继续强力凝聚周身法力,很快身体无法负荷,大口的血涌了出来。   “冕旒……!!!”   有什么阴冷的东西从背后极速靠近,毒舌吐信般的低沉声音贴在耳后:“城主,西凉水祭塔近在眼前,终于……想起故人来了?”   慕广寒猛然回过头去。   只见姜郁时那张死尸一样苍白的脸,像是融在水里墨一般,诡谲地浮荡在身后。   那鬼魅声音幽幽,有如炼狱恶鬼:“越近祭塔,时空越是混乱。到时你还会看到更多……被你埋葬的‘过去’。那些你……最不愿面对,最不愿意回想的一切。”   “那些,曾让你崩溃、绝望、面目全非的曾经!哈……哈哈哈……”   他笑得狰狞疯狂,慕广寒默默屏息。   尖锐风刃在耳边呼啸尖叫,他努力让波浪翻涌的心恢复冷静。   眼前一切不过虚幻。   只是姜郁时故意设下的虚假迷阵,当不得真。   退一万步,纵他真有什么不堪想起的“过去”……   “你……!”   姜郁时不明白。为什么向来最蠢最好骗的月华城主,这次却竟会在这无比血腥的幻境中平静如水、古井无波。非但如此,下一刻,慕广寒竟毫无征兆整个人突然倾身向前,那张毒纹疤痕蜿蜒勾勒的脸,一时几乎要贴到姜郁时的鼻尖!   等姜郁时反应过来时,已经下意识躲了他半步。   “难为国师还特意过来一趟,同在下交代这些。”月华城主声音平静,整个人面无表情、波澜不兴。只静静盯着姜郁时,仿佛要透过一层薄薄画皮直视其灵魂深处。随即,才又缓缓道:   “想来国师这段日子才是……大难临头,寝食难安。才会迫不及待潜入我的梦境,寻找破解之法。”   “……”   “但,没用的。”   “如今的你,杀不死我,也再毁不掉我的心。”   月华城主献祭前不死不灭,因此想要毁掉他,只能先毁掉他的心——只有让城主心碎发疯变成“残次品”,月华暗淡,才能削弱他献祭救世的威力。   只可惜。   这一招,对慕广寒已经彻底过时了。   或许是因为人活到一定年纪,都会逐渐活明白。   会变得麻木,会越发看穿,会变得越来越通透和铁石心肠。   又或者,会遇到很好的人,跟他学会肆意潇洒,勇往直前而没心没肺地深情。   慕广寒向姜郁时伸出手。幻境随之扭曲,那水墨般的影子一晃,竟像是急着甩尾逃走的鱼,却就在即将跃出梦境之际被慕广寒死死摁住,分毫动弹不得。   “姜大人如今,手中既无活人兵将,又无尸兵可用。”他冷声道。   “只能龟缩于月宫神殿,阴暗图谋。但四大神殿很快就会被打通,待寻到你的藏身之所,我必将你剥皮拆肉、挫骨扬灰。让你五百年的所有筹谋与心愿,统统化作虚无,烟消云散。”   “你,且等着。”   身下,姜郁时双目圆睁,一双眼睛暴突怨毒死死盯住慕广寒。水墨之中忽然爆出一阵血雾,恨意如潮水般汹涌,让他背后竟胜出道道藤条如毒蛇般噬来。   而月华城主只是纹丝不动。   再是一场噩梦,到底毕竟是他的梦境。在他门的疆域里,姜郁时的一切攻击都不过是徒劳。慕广寒轻易就再度制住了他,见他徒劳挣扎,突然间,笑了一声。   那不是个很好的笑容。   高高在上又幸灾乐祸的嘲讽,是慕广寒以往从未有过的神情。   这一笑,直接让姜郁时毛骨悚然,恶意渗着寒意直透骨髓。   ……   慕广寒笑,是真心觉得姜郁时可笑。   因为。   因为仔细想想,距离楚郁献祭,都已经过去整整五百年了。   五百年啊。   大多数世间凡人,一生才不过短短数十年。九岁、十九岁时的迷惘、执念、幻灭与心伤,等到二十九岁、三十九岁、四十九岁历经沧海时,回看都不过皆是云淡风轻罢了。   可姜郁时呢?   那些凡人用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就能咬牙够看破的执念,努力淡化的伤痕。那些凡人短短浮生都能够放下的前尘、释然的不甘。他却用了整整五百年,仍旧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甚至此刻,那疯狂扭曲的表情分明还在重复诉说——那些让他荆棘、遍体鳞伤的过去,时隔五百年仍如利刃般日日洞穿他残破的灵魂。那些不切实际的旧梦还在束缚他,让他持续发疯。   “呵……”   所以,这难道不值得凡人嘲笑么?   慕广寒的笑,让姜郁时面容彻底扭曲。他的人生从来不曾如此失态,直到梦境褪去,依旧在阴魂不散地咒骂,嗓音崩溃、尖锐扎耳:“慕广寒——!你笑,你就笑吧!趁最后一点机会,尽管笑!”   “你别得意的太早,我早……给你……准备了厚礼……哈……”   “望好好……受用。”   ……   短暂的黑暗后,慕广寒再度睁开眼睛。   队伍整装,风尘仆仆踏上最后的征程。虽然姜郁时扬言准备了“厚礼”,然而一路行来,山川流转,并未遇到什么异样。   直至水祭塔那青色的塔尖映入眼帘,如同一把青峰直指苍穹。   通往祭塔的苍茫山峦之间,一座晃晃悠悠的铁索吊桥如天地间的一根细线,孤零零横跨在两座峭壁之间。吊桥两侧,峭壁直插云霄、陡立如削,峭壁之下隐约可见一条深不见底的流水隐匿其中,在深邃的峡谷中划出一道幽黑的痕迹。   “城主,这座水祭塔北侧的铁索桥已是百年前旧物,应小心为上。”小黑兔谨慎道。   “嗯。”   “等等,等一下!”身旁,师远廖突然伸手叫停,皱眉遥遥望向吊桥中央,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你们看那吊桥中央,似又什么古怪?”   众人闻言纷纷停下细看。   半晌,小黑兔皱眉:“呸,晦气,怎么看着像是一副棺椁?”   那确实是一副棺材,正孤零零悬吊铁索桥中央。周遭林子静谧无声,雀鸟偶尔啼鸣,看起来并无埋伏。这陡然出现在铁索桥上的棺材才显得更加诡谲。   “西凉并无悬棺的习俗。何况就算是悬棺,也没道理放置在桥中央。”小黑兔沉吟道。“我轻功好,我去看看!”   师远廖:“我跟你去!什么装神弄鬼的破玩意,老子还不信了!”   慕广寒拦下二人。   他不会死。   他最适合打头阵去看看,姜郁时究竟为他准备了什么“厚礼”。 第117章   慕广寒稳步踏上摇晃的吊桥,小黑兔小心跟随。   来到桥心,果然那确是一副白色的寒玉棺椁静静横在桥心,两端棺身露出桥面,连着锈迹斑斑的铁索于风中吱呀摇晃。   慕广寒半跪下来,仔细打量着那散发着阵阵寒气的棺材。棺盖光洁如新、毫无灰尘,且未封钉,不知里面有什么。   他抬眼,快速与小黑兔交换了一个眼神。   小黑兔心领神会,挥动手中寒冰铁索缠绕于棺椁之上。这条由宣萝蕤从极寒之地得来的铁索坚韧异常,哪怕棺中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应该也起不了尸。   一切准备就绪,小黑兔点头:“城主,打开看看吧。”   棺盖一启,刺骨寒意扑面而来。   棺内,只见一朱衣之人静静躺卧,袖口点缀着点点雅致白梅。那人面容并不陌生,只是本该精明的眼睛里此刻倒映着清空死气沉沉,像是浑浊的烟琉璃,没有一丝光泽。   小黑兔亦瞪大眼睛:“这、这不是那位北幽那位皇商少主樱懿吗?他……”   棺中之人确是樱懿。   他生前颜色好,死了也是一具美丽的艳尸。嘴唇鲜红,半睁双目望着碧空,透出一种妖异的美。   慕广寒一僵,心中涌起一阵阻滞。   他虽早知姜郁时已将樱懿炼作尸将许久,但毕竟成为尸将后的樱懿,还曾保留过些许神智、甚至通过卫留夷给他传过信息。   因此这次北上,慕广寒始终还抱着些许再见他一面、再从他口中探知更多姜郁时究竟还有何种谋划的希望……   然而,眼前一切却如冷水浇头。   怪不得。   姜郁时必是已经发现了樱懿背叛,才会气急败坏到他梦里。而将樱懿的尸身摆在此处,更是对他赤裸裸的挑衅!   慕广寒垂眸,几缕颊边长发被吹得纷乱。   “罢了,将棺椁收敛火葬,让樱公子得以安息……”   话音未落,突然一股浓郁黑烟,有如幽冥之息从棺中扑出。   同时,一只惨白如纸、布满尸斑的手,亦缓缓攀上了半开的棺盖。寒冰铁索扣着棺盖,艳尸确实无法起尸,却有无数茂密枝叶从其五指中疯长而出,根根如锋利尖刺。   慕广寒则倏然变色:“扑朔,后退!!”   好在小黑兔反应机敏,身形一闪,险之又险避开那迎面刺来的湿冷藤刃。不仅如此,他空中伸腿一勾,还想反去砍那藤蔓。   然而,尸身双目迷茫,身形却是异常诡谲——   它以半人半藤条的扭曲姿态,在棺中巧妙拧了个圈,竟就那么柔弱无骨地从寒冰铁链的缝隙中钻了出来,睁着空洞的双眼,直逼小黑兔而来!   “……!!!”   小黑兔砍藤还未站稳,一时躲闪不及。幸好慕广寒眼疾手快,一个回拉,惨白的尸脸擦着小黑兔的耳畔,只听得“嗤”的一声,生生带下几缕头发!   桥畔,西凉军愕然目睹悚然一幕,无不心惊。   月华城主身形如风,将那藤条缠绕的艳尸打退数步,就抱着小燕王飞掠而来。   而那藤尸竟也没有善罢甘休,瞬间便顺着寒冰铁索如影随形般追袭而来。   那一刻,它已不再似人,四肢在铁索桥上化作无数藤蔓,攀援绳索其速之快,令人咋舌。转瞬之间已追到桥边,近看那面容扭曲狰狞,双眼赤红如血,口中发出阵阵嗥叫,如地狱恶鬼令人胆寒。   慕广寒大喊:“这不是寻常尸将!大家小心,快散开!!!”   “啊……”   话音未落,已有数名离桥过近的士兵被那藤蔓瞬间穿胸而过,鲜血喷洒而出,生命之火瞬间熄灭时,还在茫茫然地睁着大眼睛。   慕广寒厉声道:“拿箭射!!快,把他射下山谷!其余人退后!!!快!!!”   这次队伍终于彻底反应过来,瞬间秩序井然后退散开,就连马儿都不曾惊鸣。师远廖则一马当先,踏上桥头,弯弓搭箭。   咻——   西凉神射手一箭凌空,自慕广寒和小黑兔中间穿过,直直洞穿尸将额头,几乎将其仰面钉在桥上。   与此同时,慕广寒和小黑兔终于奔至桥边。   小黑兔心有余悸,身形矫健地跳上桥头,抽刀便劈向桥索。慕广寒紧随其后,利剑出鞘,同样砍那已经锈迹斑斑的铁桥。火星四溅之中,铁索桥应声而断,带着那被钉死的尸将一同坠落深渊!   小黑兔松了口气:“这下我看它还……”   话音未落,一根黑青藤条自深谷峭壁间猛然升起,直冲云霄,又猛然坠下,再度向崖上众人袭来!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又有几个士兵躲避不及,被藤条穿身而过,瞬间毙命。而另一些战马也被紧紧缠绕,拖拽着向茫茫悬崖之下滑去。   师远廖见状马上再次弯弓搭箭:“操他大爷,什么妖魔鬼怪,还阴魂不散了!”。   咻——咻——   四发箭矢接连射出,精准无比射断正在攀援山崖的藤条。然而很快,更多藤条铺天盖地,掀起一阵飞沙走石,剩余箭矢再射过去,却只隐没在那一片烟雾之中,不见踪影。   天色骤暗。   夜幕突然毫无征兆笼罩大地,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亦瞬间变得混沌不清,空气中弥漫起浓重血腥。不知道哪里来的火光,照亮了盔甲,更映出了师远廖瞪大的双眼。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崖下浓雾不知被什么力量掀起,翻滚着燃起一片火海。紧接着数十道藤蔓燃烧着熊熊烈火,竟从火海中拔地腾起,行程一道冲天火网,逼得师远廖不得不后退数步!   火焰、浓烟,与黑红的天色融为一体,宛如一幅末日画卷。   樱懿的尸身则被燃烧的藤蔓从崖底托举在半空,那双原本茫然的眼睛里此刻充斥着血红,托举他的藤蔓燃烧着的猩红火焰,如同血管一般源源不断为尸身输送着养料。   突然间,那双血红的眼珠开始转动。   樱懿的手脚剧颤,眼珠一转,脸上终于浮现出现了表情——那是一种不同于活人的,狰狞又扭曲的表情。只见他双眼暴凸,几近挣脱眼眶的束缚,嘴巴大张,似乎想说什么。   “啊……”   然而,声音被烈火与混乱完全吞噬。   紧接着,火焰温度不断攀升,似乎不断冲撞那已经失去生命的躯体。尸身开始发出凄厉的哀嚎声,残破的躯壳在炙烤下不断膨胀、扭曲变形,皮肤在高温下碎裂开来,露出里面烧焦的骨肉,而无数藤蔓就这样从焦黑的骨中破土而出,缠绕着尸身。   最终,整个尸身被藤蔓完全覆盖,在烈火中变得异常庞大而狰狞。   这一幕谁又见过。   即便是身经百战的西凉将士,打过尸将,见过黑水天火、地裂法阵。   可面对眼前如此恐怖的尸藤怪,也是有生以来第一回 !!!   ……   半日后,西凉蜿蜒山谷密林。   所有人刚刚从惊心动魄的鏖战中脱身,个个风尘满面、喘息未定,身上皆沾满了斑斑血渍、凌乱发丝以及泥土和枝叶的碎屑,队伍前方的几人更是狼狈不堪。   慕广寒一条胳膊几乎折了,手背上青筋暴突,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袖。   小黑兔头发被削得参差不齐,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狭长的眯眯眼都露在了外面。   师远廖的弓箭遗失,心爱的长枪也变成了断棍。只剩胯下马儿还在奋力奔跑,飞跃过林中溪流,师远廖真的无比庆幸自己对这片密林的地形了如指掌,才能带着众人在此迂回拖延,成功躲避那尸藤!   他至今犹记,当年一个普通尸将,就能单挑西凉全员!   普通尚如此,更不要说眼前这异化的尸藤怪物!   根本没法打!   那皮藤简几乎枪不入,又浑身带火,藤蔓还能同时四散攻击,速度更是快如惊雷。这样的敌人,要怎么打以前的尸将好歹还是人形,这个几乎连人都不是了。根本就是妖怪,是恶鬼!   适才在铁索桥边,若非慕广寒及时拿了个洛州新研的烟幕折子扔了过去,让他们得以藏进密林一路南逃,一行人恐怕都要命丧桥边!   可是。   一直逃跑,也终不是长久之计。   毕竟,此番他们分兵,首要任务就是速战速决攻下祭塔。但凡拖延一刻,就是让友军多危险一分。   西凉军绝不做那个拖后腿的。   可既不能退,迎战又实力悬殊,究竟该如何?正想着,背后林中飞鸟惊起,那尸藤追过来了!   慕广寒:“别慌,继续跑!”   可是前面——   “不行,”师远廖吼道,“再往前走,出了林子就是之前的杏林寨了!”   杏林寨中,是赵红药与宣萝蕤刚刚安顿好的边境灾民。老弱妇孺,手无寸铁,哪经得起藤妖祸害?   师远廖心急如焚,一把便回转了缰绳:“咱们干脆豁出命去,与那怪物决一死战罢!”   既无退路,此处毕竟有密林掩盖,或许尚能一搏。而若在此都争取不到一线生机,出去开阔处更是毫无指望了。   马儿嘶鸣中,师远廖似乎听月华城主着急吼了他一句什么,但没来及听清。一条藤影带着簌簌风声,顷刻已如闪电般般擦破他的耳朵。另一条藤刀更随即袭来,刁钻无比直向心脉!   千钧一发之际,斜侧小黑兔身躯一闪,手中铁索挥出。精准勾住那条藤蔓时,藤尖已穿透了师远廖后心铠甲,冰冷黏腻贴着后襟,让他一阵毛骨悚然。   而下一刻,他整个人更是直接被一整条巨藤带下马去。   尸藤本体一路披荆斩棘、林倒树裂,顷刻已横在眼前。   若说它之前还有一点人形,此刻看起来已经不知算是什么,人不人尸不尸,浑身缠绕着黑色的藤蔓,双目如同血池般深邃。师远廖一时间脑子嗡嗡响,倒是小黑兔急着救他:“大家跟我杀!!!砍他大爷的!”   一时间,利剑、长刀、弓弦与暗器从四面八方袭向尸藤。   小黑兔咬牙,铁索轻盈灵动,宛如游龙穿梭在藤蔓之间。然而,纵使他拼尽全力,一切攻击斩在那藤蔓厚厚的皮上,却都上如泥牛入海不留痕迹。   同时,还有无穷无尽的新藤从断裂处重新生长出来!仿佛那怪物拥有着不死之身,生生不息。   师远廖看着眼前一切,焦急万分。   可怎么办?   不及思索,眼前一击藤蔓呼啸扫来,直接将他身子狠狠撞开。师远廖只觉得眼前一黑,头晕耳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幸而慕广寒接住了他,直接拦腰策马,提起他转身就跑!   “听令,撤去杏林寨!!!!”   小黑兔闻言,立刻带队变换阵形,顺手又一个烟幕折子向藤妖扔过去。   白雾之中,整支队伍急速退出林子。   ……   林外已是黄昏,暮色将暗,残阳如血。   师远廖一路被慕广寒扛着,颠得喉头一阵腥甜。   杏林寨不愧为昔日的山匪营寨,倚山而筑,地势易守难攻,村寨入口的坚固石墙之上,甚至还镶嵌着锈迹斑斑的铁刺,在昏暗中形状狰狞。   师远廖被放下短暂休息,月华城主已迅速果断安置了百姓躲避,并带兵在村子周围进行了周密布置。   师远廖还在头晕中,听不清他具体做了什么,但至少,他终于反应过来一点——   是他傻了,城主当然不会连累无辜百姓。   城主必然有他的计划。   又一会儿,天旋地转过去了,师远廖逐渐清醒,才发现赵红药和宣萝蕤似乎不在寨中。   可还来不及询问,日落西山,夜色骤临,城墙火光映着城下,黑暗中尸藤也紧随而至。它的模样比之前更为阴森恐怖,藤蔓如黑蛇,扭曲缠绕,蔓延无度拖在身后窸窣绵延。   更可怕的是,他身后竟不知从哪里来的,还跟了一堆小藤尸,如同一个个小小的邪灵,迅速逼近。   很快,小尸藤先冲到寨墙下。它们只有半人高,却是如疯狗一般开始凶残撕咬山寨外面的石障,顷刻竟把坚硬的石头城墙啃出千疮百孔!   守寨将士见状纷纷出动,小黑兔一马当先,手持两把熠熠生辉的匕首,更是在黑夜中如同闪电般穿梭。   匕首横扫,黑藤飞溅,染污了他的盔甲。   可那些小尸藤怪却即便被砍断身子,也能迅速爬起,如同拥有不死之身一般,以极快的速度将小黑兔团团围住!   形式危急,师远廖也顾不得其他,咬牙一跃而下。   幸运的是,寨子下方有个瓮城,让他们勉强占据地利,与小黑兔并肩迎敌。   然而,好不容易勉强守住阵地,却见那大尸藤掠过二人直冲寨门,藤条四面八方地撞去,轰响声震耳欲聋。咚!咚!大门很快就被破开了一个小洞。   糟糕,大门不能破,不然里面的人就完了。   师远廖心急如焚,扯着嗓子大喊:“城主!你快点!!!”同时用尽全力在小藤怪中劈出一条血路,不顾一切向尸藤杀去。   “不能、让你、进去!”   藤条反手扫过,遒劲千钧的力量,直直砸得师远廖懵了一下。随即一声巨响,山寨大门轰然破开一个大洞,师远廖登时浑身血液仿佛冰冻一般。   就在这一刻,四方火阵滚然骤起。   点点火光从远到近,有如白昼划破长夜。那一刻西凉将士里很多人想起,当年狮虎城上大火熊熊烧退尸将,燕王曾说,那是他从某个亲爱的宿敌那里学来,此生最好用的本事。   月华城主最爱用火。   大火熊熊燃烧,无数小尸藤怪被点燃,发出非人的嚎叫。可师远廖很快发现,小藤怪会被火焰吞噬,可那试图挤进寨门的巨大尸藤,却皮厚肉糙任由火焰舔舐不动分毫!   “城主……”   慕广寒站在城楼,目光沉静,手中黑光磷火碎片对着猩红残月。   自他所站高处俯瞰,下方几十个起火点清晰可见,火点纷繁,在大地之上清晰勾勒出一幅繁复而神秘的阵法图案。   那阵法的阵眼,正是城门所在。   ……他这次放火,本就不是为了烧。   星火点点,小藤怪在火焰中挣扎,然后爆裂开来,火光汇聚成流,直冲法阵中心,同时一缕缕萤火一般的月华光点亦随着法阵图案的凝结,逐渐形成一个璀璨光华的结界,宛如天穹之怒,向那尸藤狠狠压去!   法阵的皎洁色,与天上暗沉的红月交相辉映。   地上月华灵光流淌,将慕广寒的脸庞映得雪亮。纯澈光华照映下,他的目光平静如水。   尸藤被困于结界之中,愤怒地嘶鸣,声震九霄。   它突然尖啸,阵法和结界在它的狂怒之下地动山摇,连带着整个杏林营寨狂风中摇摇欲坠。无数藤蔓从内攻击结界四面八方,黑火翻涌,结界法阵分明出现了细小的裂纹,师远廖见状不好,急得手脚并用攀上城楼:   “城主,这结界压制不住它太久!怎么办?”   狂风吹动慕广寒脏污的斗篷,他眸光依旧安静,沉声道:“等。”   等,等什么?   等谁。   师远廖能想到,就只有等援军。可援军是谁?总不能是赵红药和宣萝蕤——凡人与那尸藤相抗,无异于以卵击石,难道加上她俩就能打过了,根本不可能。   砰。   一声脆响,一条藤触猛然打碎法阵一角,从结界伸了出来。   砰,砰。   又有几处结界破碎,簌簌碎裂坍塌。法阵暗淡,摇摇欲坠。   师远廖:“城主!”   慕广寒却只道:“咱们拖住他,能拖一刻是一刻。”   师远廖一时间脑子里嗡嗡叫,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只暗自咬咬牙:“死就死吧,老子豁出去了。”   今夜若真交代在这里,也算得上为国捐躯、为天下苍生尽忠、为家族荣耀马革裹尸。他这么想着,突然,“啾——”鸟鸣划破长空。   一只红羽的雀鹰从山谷上方盘旋而过。   是赵红药的雀鹰。   雀鹰盘旋,淡淡星月流光,倾洒在她的铠甲上。   赵红药站在山寨倚靠的那座黑色山峦之上,身着一袭前所未见的银白铠甲,手持一把淡淡青光的弯刀,刀刃亮得如夜空中的晨星。   她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意气风发,眸光灼灼、气吞山河。   师远廖与她并肩作战多年,知她一向骄傲,可也从未似这一刻般,那一身气焰有如长空明火。随即,只见她身形一展,有如一只矫健的白色猎鹰,竟毫无畏惧地就从数丈高的崖壁之上直直跃下!   师远廖悚然。   那么高,即便是燕王也绝无可能生还。   然而不可思议的一幕竟就这么发生了。只见她手中弯刀骤然绽放耀眼光芒,宛如青龙出海,在空中生生掀起了一道肉眼可见的青色狂浪,那狂浪又瞬间汇聚成巨大的风流托起她的身子。   她在那一刻仿佛化身为传说中的西凉女战神,驾驭着振翅高飞的金鳞鲲鹏翱翔于九天之上。   尸藤如黑色巨网,铺天盖地向她袭来,她却游刃有余闪避,白色鳞甲在月色之下流光溢彩。   扑——   弯刀如电,没入尸藤天灵盖,尸藤发出凄厉的长啸,青色的光华在藤甲之上爆裂开来,藤蔓应声而断,喷涌出道道黑血。   师远廖呆呆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她……竟把那藤蔓切菜一样轻松地就砍断了!随即,赵红药再次挥刀,青色光华落下,千钧之力如万马奔腾,灵流扑面而来,竟震得相隔数十米的师远廖筋骨肺腑震颤,无法喘息!   “给。”宣萝蕤不知何时到他身边,塞给了一把冰凉的银枪。   那银枪很重,触感奇异。师远廖突然回想很小时候,他曾被何常祺偷偷带去看家藏的一把上古弓弩。   听闻一些最好的上古兵器,是有魂灵,有呼吸和脉搏的。   那把弓就是如此,散发寒意、却有活着般充沛的灵气,让他至今记得。而此刻他手中的这一把银枪,亦有着相似的灵流,在他掌心微微震颤。   “这是……”   宣萝蕤道:“特意替你挑的上古神枪,喜欢吗?”   “……”   “此时说来话长,”她叹道,“总之,这确实是咱们王都狮虎城秘密武库里开了光的上古珍品。城主料事如神,为了以防万一,特命我和红药取来啦!”   月华古籍记载,千万年前,寰宇仙法昌盛时,羽民建造四方祭塔,曾将许多上古神兵埋在祭塔之下,与祭塔互相滋养,共同守护这片天地。   只是后来寰宇术法衰败,神兵也被天道压制,沦为了一堆古旧精致的“古董装饰品”,被遗忘在历史长河。   后又屡屡历经战乱、兵戎、盗掘,有些散落民间不知所踪,有些则被贵族收回王室,供奉珍藏起来。   巧的是,西凉宝库中大量束之高阁的神兵藏品,竟还是因为燕王大婚,西凉众人为替他置办“嫁妆”而在西凉王宫里四处搜罗,才得以重见天日。   而慕广寒也是在来西凉的路上,于一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里,偶然想起燕王的“嫁妆”里好像有这类东西。   这让他不禁心中一动。   姜郁时设浮屠之阵,虽做不到逆转寰宇天道,却似乎能在小范围里改变天道场域。让越是靠近祭塔的地界,越不受天道管束压制。   因此,他才能召出那些不被天道允许的尸将尸鬼,在这压制怪力乱神的寰宇里短暂横行。   既然如此。   那么同被天道压制的“神武”,在同样不受天道管束的小范围场域里,是不是也……   慕广寒决定试一试。   于是趁着赵红药和宣萝蕤离队之际,偷偷让她们带军队回一趟王都。   事实证明,他想对了。   姜郁时有新炼的尸藤,而他也有了神武。   蒙尘万年的上古神兵,终于再度在这尘世闪耀光芒。 第118章   上古银枪在手,一股奇异的暖流潺潺涌出。   师远廖脑中不禁浮现出一些话本子里描述的凡人修仙奇景,书上总说,彻底打通了任督二脉后,人便是这般周身脉流温暖如春、脱胎换骨般的感受。   不远处一声巨响,尸藤彻底挣脱法阵束缚,困兽出笼。   火光照映之下,他全身剧烈燃烧,陷入了灭亡前最后的狂躁,黑火喷薄化作万点利刃向周遭士兵铺天盖地侵袭。   宣萝蕤见状不敢耽搁,马上加入战局,身形翩跹如蝶火电交织战了上去。而手持各式宝库神武的西凉骑兵们亦纷纷向她们身侧聚拢,共同对抗肆虐尸藤。   西凉士兵大多自小刻苦习武,最瞧不上怪力乱神。可如今手握神武感受灵流涌动,竟也能很快适应,甚至开始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哈哈哈,这刀竟能让我跃起两丈之高?这不是梦吧!”   “简直是冯虚御风,我在飞啊!”   “快看赵将军,她都能将身法杀与意融合为青焰仙法了!”   “我也要试试。”   谁能料到在这天道不受压制的场域,凡人借助神武之力,竟能以肉体凡胎冯虚御风、畅快淋漓。更有征战十几年的武将直接无师自通,就地幻化出风火雷电,火势燎原!   “这不是梦!咱们这难道是……真成仙了吗?好像大家的本事还不一样,我能用风,哎,快试试你的!”   以至于尽管战斗正酣,还是有不少将士因这突如其来的力量而彻底失态。一时战场之上不止尸藤群魔乱舞,西凉军也不遑多让。竟还有人一边打,一边凑上去问慕广寒:“城主城主,咱这以后,是不是一辈子都当上半仙啦?”   并不能。   一旦笼罩祭塔的浮屠之阵破灭,天道便会再度压制寰宇,一切回归原样。   到时神武褪色,人们也会回归寻凡。   “嗨!我就知道……”那人叹气,可转念倒也通透。   “也罢,一生能有那么一次,也够了!”   一生一次,足以铭记。毕竟世上芸芸众生,很多穷尽一生,无非也就是图个快意潇洒、见多识广,等将来老去,能有一两件值得向儿孙子女夸耀的往事,足矣。   而他们这辈子的谈资啊,那可是海了去了。无论是打进北幽皇都,见证西凉联姻,还是看过逆天法阵、亲历种种尸将饿鬼、怪力乱神。   都这样了,如今谈资还能加码!   “想你老祖我啊,当年不仅有过神力,还会飞哦!”   ……   赵红药一声清啸,宛如龙吟凤鸣穿云裂石,众将士众将士闻令聚集,灵流潺潺如银河倾泻,月下汇聚成通明阵法,再次将那尸藤牢牢束缚。   法阵之内,光芒大盛,将整个空间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   “就是此刻,诸位,一起击退邪祟!!!”   顷刻,无数神武对着尸藤穿心之下,尸藤尖锐嚎叫、面目狰狞扭曲,瞬间在烈焰焚烧之中爆裂开来,散作腥臭血污涂地,一枚黑光磷火碎片从其体内爆出,半空打了个旋儿,被赵红药一把擒获。   藤里之中包裹的破破烂烂的尸身,也终于在灵力耗尽后无力瘫倒。   血水流淌,蔓缓缓枯萎消散,尸身渐渐恢复了原本人形的模样。   慕广寒:“樱懿!”   樱懿油尽灯枯,却尚有神智。努力撑着最后的力气,艰难发出喑哑的声音。   “我适才……是被操控神智,所作所为,绝非……本意。”   “城主,我尚有……一片黑光残片……藏在水神殿最深处……献殿里,你去……去取……”   他说完这些,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下一刻,整个人却像是坠入一场白日梦幻。   樱氏皇商,数百年家业,大厦巍峨,一荣俱荣、一损全损……   时光匆匆,如川流走马,他的思绪飘散,一时回到幼时。那时他还在与族中兄弟姐妹一起在书斋念书,懵懂无知,一遍一遍诵读家训:“樱氏族人,应以家族兴盛为己任……”   家训如此,人人谨遵。   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樱懿开始对一些事情感到困惑。   在他十岁那年,樱氏小辈中最璀璨的两枚明珠——被寄予厚望的大哥毅然选择投商从戎,从此再不回家。娴静温柔的大姐则拒绝联姻,与家人决裂后以死明志。   樱懿不明白。   生在樱氏,家族为重。兄姐同他所学一般无二,为何会叛经离道?   几年后,三姐亦远走西域,再也不肯回来。犹记分别那日,她目光澄亮如水:   “阿懿,你看我们这一家子,人人庸碌繁忙,看似各司其职。实则却如戏台上一只只扯线木偶,戴着粉墨脸谱,咿咿呀呀唱了一辈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戏码。”   “在这出唱不完的戏里,带来利益之人被众星捧月,无用之人则被无情抛弃。整个樱氏枝繁叶茂又互相倾轧,活人的心思喜好全被压抑,最后能留下来的,都失去自己的喜怒哀乐的假人,日日戴着面具互相寒暄,其实无人真正在乎彼此是谁、自己又是谁。”   她望着樱懿,明眸满是复杂。   “阿懿,你还年少,天资聪颖,未来路长。”   “你该想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明白自己是谁,为何而活。”   ……   兄姐接连离家,樱懿成了新的接班人。   年仅十几岁的年纪,就展露出非凡的才华与魄力,日日勤勉尽责运筹帷幄,很快将家族事业推向了前所未有的辉煌。   随着年岁渐大,他身边也围绕起年轻漂亮的男男女女。   那时他年少俊美,一切唾手可得,欲望来了就纵情享用,玩腻的人便丢在一边再也想不起。作为一个年轻的家主,他事业上自认行事谨慎、步步为营,可惜终是棋差一招输给了月华城主,被姜郁时以族人安危相要挟被迫自戕。   樱懿“第一次”死时,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遗憾。   只是他虽身死,灵魂却未能进入轮回,而是被姜郁时抓回炼成行尸。那段时日,姜郁时还炼制了另外两个尸将,却只唯独对樱懿表示了满意。   他夸奖他“空心”,操控起来最为省力。   这不是什么好话,可樱懿残存的魂识也并不计较。直到姜郁时屡屡入侵操控他的尸身,两人魂魄迫意念交互,他的窥伺到了国师过往经历,甚至透过他的记忆看到了月华城主与大司祭的种种。   看那一幕幕的波澜起伏,樱懿才第一次知晓原来人的一生,还能那样疯狂浓烈,潇洒炽烈,极端又鲜活。   喜悦,嫉妒,愤怒,疯狂。种种酸甜苦辣,欢喜凄凉,浓情蜜意,锥心蚀骨。   这些,他的人生全不曾有。   无论是情深如许还是切肤之痛,他竟然全是在身死以后,借由与别人的回忆通过别人的观感才初次尝到!那感觉陌生极了,恍惚而惊心动魄,揪心又怅然若失。他沉迷其中,才发现自己一生错过太多。   倘若,这般肆意纵情,淋漓尽致才算活过。   那他,还能算是真实地活过吗?   ……   樱懿没想到他还能醒来。   耳边有谁唱着似曾相识的乡音歌谣,伴随着温柔的抚慰,为周身残破的陈伤带去一丝慰藉。   樱懿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着南越军医服饰的年轻人,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他枕在自己的膝上。樱懿模糊地看了看那人,莫名有些眼熟,可他想不起了。   “多…谢……这位公子……”   军医手指微微一顿。而樱懿却只顾尽最后的力气望向慕广寒,还好,他回光返照,最后还能告诉他一些事情。   “城主,国师他疯了,他意欲复活……上古邪神。”   樱懿声音断续,复述着在最后的意识交互里窥见国师的最后的疯狂妄念。   天玺残缺,神枢被毁,姜郁时见灭世大计不能完全施展,竟在前段日子又另寻他法,于这片寰宇传说中寻觅到了上古邪神怀朔与月神月望之争。   “他正在筹划……复活怀朔,助他灭世。所用结神阵法,就在……月神神殿,城主……务必……阻止他……杀了他。”   “城主,如今水祭塔内部十分复杂……唯有向死而生,甘心殿祭,方能有……破解之法。”   “……”   “一旦开启四座祭塔,之后通往月神神殿之路,遍布乱流,将会更加凶险,城主……务必不可掉以轻心。”   他力气用尽,再说不出什么了。   然而这断断续续的遗言,对慕广寒缺已是至关重要的情报。他垂眸握住樱懿腐坏的手:“多谢你,辛苦你了。”   “你还有什么心愿?我尽力帮你实现。”   “樱氏族人……”樱懿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放心。我都明白。”慕广寒点头,“他们如今都在南越,我定会照顾他们,战后也必复你樱氏一族荣耀。”   “族妹樱玥,虽年少,但颇具……”   慕广寒:“好,我明白,我会尽全力扶持她。”   “那,便好。”樱懿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破碎的眼睛望着虚空。   可恍惚之间,他竟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已早就不记得族妹樱玥的具体模样。而弥留之际能想到的“家人”,也无非是一些面目模糊的形象。   “……”   耳朵开始听不见了。只记得很久以前,谁的声音对他幽幽说,阿懿,你为何甘情愿被家族束缚?你该有自己喜欢的、想要东西才是。姐姐希望你这一生,真正肆意活过。   他其实也曾肆意活过。只是如今想想,吃过美食美酒,好像并没有太多开心。拥抱各色美人,欢喜也总是转瞬即逝。努力经营家族事业,其实也并不觉得有意思。   他是樱懿,樱氏家主,北幽皇商。   可樱氏家主又是谁呢?   不知道。   没人知道。   他天生才华,聪明狡诈,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按照别人想要的样子白白活了一生。直到人生第二次死亡,才好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但一切已经再也来不及了。   最后的灵流骤断。   樱懿眸子里的光芒骤淡,同时千疮百孔的尸身砰然形散,化作万点流光四散而落,终是逐一淡去,归为沉寂。   年轻军医的脸上沾染风霜,早不见年少时的娇柔明媚。   他半举着手呆着,指尖颤抖。   慕广寒:“……容公子,节哀。”   樱懿没能认出他来。   或许他早就忘记,很多年前他与穆寒一起救起过一个叫容修的少年,后来还“专宠”了他大半年,情真意切让所有人为之动容。   半年后,樱懿玩腻了,随手将容修送给了别人。   此后多年,容修辗转多个主家历经磨难,直到被送给了宁皖侯。又随宁皖侯去南越王都的路上,被慕广寒一行人救下。   后来慕广寒从西凉回来时,将樱氏族人都骗到了陌阡城作人质。彼时同樱氏有过生意往来的所谓朋友一个个都独善其身躲了起来,容修是唯一一个给樱家求情的。   慕广寒当时甚是不解:“樱懿那样待你,你不恨他?”   还求情,他是不记得当年在樱懿身边,如何受这些人的冷遇和白眼?   容修闻言,轻轻垂眸:“其实,樱公子曾经待我很好,”   “……”   “是我自己命不好,出身寒微,配不上樱公子。”   “……”   自那以后,慕广寒只觉容修无可救药。   直到这次出征,才在军医中又一次看到他。原来几年间,容修随洛州的老医官学医,竟成了随军医官,一路也救助了不少伤兵和百姓。   他看起来变了很多,有了些清雅和书卷气。   却不想后来遇上樱懿尸藤,竟顷刻被打回了原形。战场之上,他几回不顾危险冲到尸藤面前,试图唤醒樱懿。若非小黑兔和师远廖眼疾手快,估计早就葬身尸藤怪之手。   明明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曾经一场镜花水月,竟能让他怀抱执念。   这个世上无情人多,痴心人亦是从来不少。然而纵使痴情,直到樱懿在他怀里消散,也没有认出曾同床共枕的情人。   梦该醒了。   慕广寒道:“起来吧。”   “旧事已逝,公子也该破除执迷,重获新生。”   晨光熹微,队伍整装。他们为这藤妖耽误了整整一天一夜,都急着上路去祭塔。   容修垂眸点头,轻轻点头,眼睛里有疲惫与寂然。   “奴知道了。”   他起身,提起药箱走向伤兵。晨光熹微,慕广寒不再看他。   ……   一日后,军队终于抵达西凉谁祭塔。   故地重游,这座祭塔其实对慕广寒有着特殊意义。毕竟这里好像也可以算是……他与燕止的定情之塔?   只是上次到访时,这座千年古塔分明早已饱经风霜,外部塔身祭坛都风蚀严重,塔内更是破败不堪,断壁残垣随处可见。   然而此时眼前,浮屠之阵的法力竟让那斑驳的青色古塔仿佛一夕变回了“最初”的模样。那应当是千万年前,羽民刚刚用青砖建成这座塔时,那雄伟壮丽、流光溢彩的景象。   坚固璃彩青砖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宏伟的黄铜大门两侧,各有一只巨大的西凉狮虎镇墓兽守卫。两只神兽虽都是威严非凡,却是双双闭目沉睡,似乎历经千年万载在匍匐等待着什么。   慕广寒推了推小黑兔:“去试试吧。”   小黑兔点头,眼神坚定上前。他刺破指尖,血水染在大门正中的水形凹槽上:“西凉雁氏血脉第八十九代唯一血脉,雁扑朔,入塔祭拜。”   “……”   一片沉寂。   没有任何动静。   宣萝蕤不禁小声嘀咕:“他该不会,真的是……假少主吧?”   燕扑朔身为先王私生,从小流落宫外。虽然后被找回,但民间始终流传一本以此事为蓝本的《狸猫换世子》,质疑其血脉根源。   轰隆——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碎石震动,两只狮虎兽开闪着幽蓝火光的眼睛。   “恭迎雁氏少主。”   随着低沉虎吼,水祭塔大门缓缓洞开。   师远廖抚掌大笑:“怎么样我就说吧!扑朔你是有所不知,当年咱们四个里,就我一个人坚信你确实是先王血脉,天天帮你在燕王面前强奏力争!”   赵红药:“是啊,天天强奏力争,劝燕王赶紧把小兔崽给做了、永绝后患。”   师远廖:“……”   小黑兔:“……”   幸好燕王最后的决定,把燕扑朔送去南越给城主养。好人有好报,不然今日,他们怕是要在这座塔前抓耳挠腮了。   而听闻自己险些成为小黑兔煲的燕扑朔,倒也依旧波澜不兴,只扬了扬手:“进去吧。” 第119章   水祭塔内部,亦不再是曾经的断壁残垣、一片荒凉。   长长的步道宛如一条蜿蜒龙脊,两侧墙面之上,本已剥落斑驳的漆画金箔也恢复了往昔的彩色分明、栩栩如生。画中神明仙子飘逸出尘,精妖神怪形态各异,画卷绵延、一步一景。而景与景之间,又有琉璃宝树挺拔矗立,黄铜缠丝枝叶如云,点点烛火在枝叶间闪烁跳跃,将整个火祭塔映照得同白昼,灯火通明。   一切如真似幻。   步道尽头,四座殿宇由远及近,赫然在目。   “戏台,香台,守卫,献殿。”   根据古籍记载,四座殿宇是古祭塔中最常见的内部布局。只是一般而言,祭塔的中轴线开始,唯有逐殿而上才能一次窥得所有殿宇全貌。可这座西凉水神殿却独树一帜,四座殿宇皆是镂空雕饰,从入口就能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众人前行不多时,就到了最前方的戏台。   只见台上影影绰绰、灯影交错,咿咿呀呀声不绝于耳,隐约很多影子飘荡其中。   “登上戏台需破幻影,否则永迷其中;进入香台需心怀纯净,虔诚奉礼方能过关;守卫乃实力考验,弱者难逃一死;唯有闯殿之人携手并肩、同甘共业,共同扛过这三重难关,方能进入那最后的献殿。”   只是慕广寒一行毕竟时间紧迫,无暇逐一闯关。   好在樱懿弥留之际那句“向死而生”,提点了他快速破解之法。   “我一个人留在戏台,破解幻境。”他道。   “你们速去香台,见机行事。若情况允许,便留下半数人献香礼拜,另一半则可直接进攻守卫殿。”   这样若是顺利,至少能省下一半时间。即便不顺,至少免去被戏台幻境耽搁困住。   至于他,会否就此被困死在戏台的共业幻梦里……   慕广寒自信从小浸淫饮思湖、食梦林,应该没那么容易迷失。何况幻境凶险,大不了他到时再想办法。   “你们不用担心我,我自有分寸。”   多年对手,亦曾并肩,西凉众人对他自然早有信任默契。   赵红药垂眸拱手:“好,但请让我等也先助你一臂之力。”   ……   一行人踏上戏台,好戏即将拉开帷幕。   亭台楼阁、半卷竹帘,台下隐约可见席位喧闹幻景。   突然间,脚下涌起潺潺流水,瞬间覆盖脚面,继而那水源源涌上戏台,像是要将众人淹没。   师远廖一时慌神:“这!没人跟我说有水啊。”   宣萝蕤:“无妨,不过也是虚假幻景罢了。”   可话虽如此,当冰凉刺骨的水真的没过脖子,师远廖还是脸都绿了:“老子不会游水喂,救命啊……咕噜,咕噜。”   那水纯净清冽,无色无香,仿佛能洗净世间尘埃。   所有人被水淹没时,都有无数画面涌入脑海。人影憧憧,魑魅魍魉,欢喜悲哀,享乐愤怒,嫉妒贪婪,垂涎妄念……种种情绪狂风暴雨袭来。   慕广寒迅速调整心神。   却不想心绪平和之后,心口之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他僵了一下,这种痛他再熟悉不过,那是月圆之夜曾经无数次折磨他的剧痛。可这种痛,自从他同燕王一起掉下水祭塔那回后,就几乎不再有过。   为何又来了?   他不知道,也来不及细想。无数回忆交织在眼前盘旋,没有章法。而因为戏台是共业幻境,他看到的记忆碎片远不只有他自己一人的。   他一时看到了年幼的赵红药在暴揍同样稚嫩的师远廖。一时又看到了宣萝蕤年少时四处巡游,在马车上彻夜不眠挑灯书写。   还看到了小黑兔幼年的颠沛流离。   更有一幅画面,银色的月冷寂高悬在黑色的夜,许多从未见过的奇异建筑、异世车马。火光遍天,一名少女哭喊着,泪水落在满手琳琅的珊瑚珠上。   透过她模糊的目光,慕广寒还看到了纵火者。   在那一刻,几乎心跳骤停。因为那放火之人极似燕止,有一瞬间慕广寒险些认为真的是。   幸而仔细看去,那人虽和燕止样貌酷似,可无论是五官细节还是气质动作都有细微差别。然而不待他看真切,画面又来到了另一个场景。   他儿时的养母姜蚕,正坐在月华城清澈的溪水旁浆洗。明月磨碎在溪水之中,荡开层层粼光。她明明是笑着浣衣的,却是哭着回了家。   “你究竟做了什么,阿蚀用什么要挟了你?”   “是我的命,还是丹樨的安危?你为了我们母子,竟然杀死师父,害了阿寒?”   她的丈夫楚晨脸色惨白如纸。   姜蚕则自责痛哭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该早告诉你,我早就觉得他不像阿蚀。我不知他究竟是谁,但他绝不是我弟弟姜蚀!”   “……”   十五岁那年,食梦林中,楚晨亲口承认是他杀死了妻子姜蚕。   那是事实,却也不全是。   姜蚕是他亲手杀的,但她亦是自愿赴死。   “大错已铸,我只能竭力弥补。夫君……答应阿蚕,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丹樨,也护着阿寒。”   她生性纯良,血脉尊贵,在她族中,死亡是一种殉入天道、修正因果的崇高献祭。   在她死之后,岁月归于平静,许多年又悄然流逝。   天道无声轮转,究竟是在错误的路上难以回头,还是冥冥之中逐渐修正,至今无人能够知晓。   ……   慕广寒醒了过来。   幻境骤然烟消。眼前,其他人都还浮荡在水中,离他最近的是师远廖。他似乎沉溺在一场美梦之中,还在笑眯眯的咂嘴:“好酒……”   慕广寒游到他身边,在他脸上狠狠捏了一下。   “嗷!”   师远廖猛然睁眼。   慕广寒又依次将其余人一一拍醒。等所有人都从幻梦中醒来时,只见不远处的水中,一个散发着幽光的漩涡悄然浮现。   戏台幻境当然不会轻易就被破解。   适才的所有人帮他分担的,不过第一重幻境——亦是戏前的那段开场。而那旋涡之中,才将是他真正要赴的一场大梦。   “城主,务必当心。”   “嗯。你们亦是,各自保重。”   他最后迅速扫了众人一眼。这几人中,师远廖和小黑兔心思单纯,定可以被神明喜爱、顺利完成上香仪式。而赵红药如今有了神武加持,一人单挑尸藤都不在话下,加上宣萝蕤援护,相信也一定过得了守卫考验。   “咱们献殿见。”   “好!”   众人就此分别,赵红药突然回头:“等等!”   “城主,你的脸……?”   她的表情有些难得一见的惊疑,突然伸手一把捏住慕广寒的下巴,一双眼睛瞪得滚圆。   慕广寒则身躯微僵,下意识想要避开——他素来不习惯旁人的亲密动作,况且通常也鲜少有人像燕止一样有毛病,没事就喜欢摸弄他那疤痕狰狞又凹凸不平的脸。   赵红药:“城主,你、你……哎,自己看吧!”   戏台旁浅水成镜,照映出身影。   慕广寒亦瞪大了眼睛。   水中倒影的那个,好像是他的脸,可因为狰狞的疤痕完全没有了,又总觉得好像很陌生。他伸出手碰触自己的脸庞,也是陌生的平滑触感。他恍惚了一下,迟疑又不能置信。   师远廖:“哇,怪不得,我刚才就觉得你比之前顺眼许多!”   宣萝蕤则沉吟:“我记得……之前读过西凉古籍,‘西凉有神泉,名曰不老泉水,能愈病疾、复明智、见真我’,该不会这就是那传说中的古泉水?”   师远廖闻言眼睛一亮:“咱西凉还有这种宝贝呢?那我呢?看看我看看我,我是否也变得更加俊朗不凡?”   赵红药对他嗤之以鼻,可低头看向自己双手,竟也发现手心多年练武的许多伤痕竟不见了,手臂皮肤竟也褪去了风吹日晒,变得细腻白皙宛如新生。   这!!!   “西凉古泉水……”慕广寒倒是没在书上读过这个地方,当下满脑子疑问。   若是真的,那这“见真我”,能维持多久?   若是只能维持片刻,那他岂不是亏大了——燕王又不在这!   人总是越没什么越在意什么。他毕竟难看了那么多年,竟有片刻不难看,当然急着想让心上人看上一眼。   好歹看一眼吧。   这样将来怀念他时,也能多记得他几分好。   ……   慕广寒孤身踏入旋涡之前,深吸了一口气。   应该也没什么的,他暗自思量。虽然这戏台漩涡之中,会是人们心中最挂碍、最难以释怀的幻梦……   不过以他如今的心智坚定,应该没什么幻境真的能打倒他了吧?就算能让他发一会儿的癫,应该也不至于真把他弄死弄疯。   “……”   缓缓没入水中后,慕广寒眼前逐渐浮现出一幅奇异的画面。   陡峭的山谷中,一人骑着高大黑马之上,斗篷随风猎猎作响。斗篷之下,是一张凌厉嚣张、俊美非凡的脸。一双狭长眼眸若幻色晶石流曳光泽,不是别人,正是他心心念念的燕止。   “……”   怪他愚钝,竟只往坏处想了。   心中最挂碍、最难以释怀的幻梦……也未必就是个噩梦啊!比如刚才,师远廖和宣萝蕤也是在水里做美梦的呢。   终于,美梦也轮到了他。   而燕王的身边,打眼一看也都是他的老熟人——荀青尾、纪散宜、拓跋星雨。不正是这次前往东泽一行人?   队伍穿行于险峻群山之中的巨大峡谷,纪散宜突然皱起了眉。   他伸出手来,指尖凝聚起一丝法术光芒:“果然不是错觉。”   “不知为何,似乎我们越靠近祭塔,天道制约就越弱。如今使用这等小法术,已经不会遭到修为反噬了。”   “真的吗?”小狐狸闻言,马上跟着跃跃欲试,青光幻化出一只活泼跳跃的小狐狸幻影,他眯起眼睛:“哦?如此甚好,有法术可用,吾等要所向披靡了!”   纪散宜却摇了摇头:“怕是没那么简单。”   “天道制约减弱,并不止我等可以使用法术,对方一样可以借此机会实力大增。那位国师还还不知又借此炼出了何等诡异之物,万万不可轻敌。”   话虽如此,接下来的路程却异常顺畅。   且有了法术加持,狐妖和魔神自然乐得取巧,一路法术铺路、法术造桥,场面让一众将士叹为观止。   就这样,本来至少需要五六天的崎岖山路,竟让他们不到三天就成功深入其中,顺利在星夜之下抵达群山掩映的东泽风祭塔。   是夜,月色无明。   塔前长长神道之上,无数火把都点不亮这沉沉长夜。四周漆黑一片,荀青尾紧张地环顾四周,狐狸毛都微微炸开,终于忍不住:“燕王殿下,走慢些吧,咳,还是小心为上。”   “怎么?”   “吾夜观天象,近来咱们运势似有不顺,更何况……此处名唤落燕山,有点克你。”   话音未落,本就漆黑的山谷之中突然涌起一阵诡异雾瘴,伴随着阵阵刺骨寒风,竟大半夜的断续传来一个女子毛骨悚然的幽幽歌声:   “桂枝寒,夜未央,孤魂鬼,泣荒塘……白纸灯笼摇影长,离人归路隔阴阳。彼岸花开不见岸,奈何桥上等我郎。生前欢,死凄凉,但愿来不相忘……”   这闻所未闻的诡谲的曲调,让人听得遍体生寒。   纪散宜却认得那曲子:“是离人歌。”   荀青尾闻言则倏然变色:“散宜,离人歌不是咱们寰宇才有的丧葬曲么,为何会出现在这个红尘?   就在这时,少女的笑声传来。   “燕王,好久不见了。”   随着声音落下,几只白纸孔明灯从神道尽头飘起,照亮了祭塔门前。只见一女子坐在青龙兽兽上,眉飞色舞、巧笑倩兮,正是姜郁时手下的女祭司白惊羽。   她今日不知为何,全不是往常的端庄清冷,也没穿她那件素白祭司服。而是换上了一件形制奇怪的裙子,大红华丽的刺绣收口袖下,手上一串红色的珊瑚手串闪着妖异的光。   慕广寒只觉得那手串眼熟,像是在什么地方看过……   随即猛然想起,就在刚才的一重幻境。那个熊熊燃烧的异世宫殿前浑身坠满珠宝、哭泣的小公主。   然而不及细想,白惊羽朱唇轻启,轻轻念了什么。   东泽风季塔荒废千年又无人养护,周围一度沦为杂草丛生、鬼影幢幢的乱葬岗。加之此地偏远,陈年尸骨即便是在上次尸灾之后,也未被百姓找到挖掘和焚烧。   一曲终了,只见长明灯下昏黄光影中,有一团团黑云在翻涌逼近。   那竟是乱葬上千古尸破土而出!   然而东泽队伍也是妖魔俱全,哪还有人怕这怪力乱神?   纪散宜指尖轻弹,黑火电光诀应声而出,一道闪烁着黑红光芒的电火球划破长空,带着刺目强光狠狠地撞入尸群之中。凡是被其擦触的尸身皆在瞬间化为飞灰,就连周围的空气都被炽热扭曲,融为虚无。   同荀青尾也不甘示弱,身形一跃化作九尾天狐,巨大的尾巴横扫而过,亦将尸群如同纸片般扫得四散纷飞。   燕止则一如既往,神行如风,瞬间锁定白惊羽。擒贼先擒王,他身形一闪间便到了白惊羽面门,眼看就要得手,突然一道银白尖刺猛然刺出,挡住了他的法杖。   金铁交击之声中,黑袍之下青年人眼神嚣张轻狂,正是姜郁时麾下的最后一个尸将——傅朱赢。   而就在他们交锋一瞬,白惊羽眼中精光如炽,朱红薄唇轻启又念了一句法咒。顿时白雾弥漫笼罩下来,傅朱赢则趁机抱着她掠出丈外,身形迅疾如电,堪堪避开了燕止追来的一杖。   他并不恋战,挟了白惊羽就躲入雾中,借着白雾掩护迅速逃离!   这雾……   燕止皱眉,法杖一扬,狂风骤起。   过去几次莫名法术护身的经历,让他已然知晓,自己身上多半也有着什么不同寻常的血脉渊源。此刻既然大雾在前,他便心中默念,试图控制那风驱散迷雾,然而术法还未来及彻底施展,身后突然传来拓跋星雨焦急的声音:“燕王,纪大哥,我……”   火光映照之下,他的手臂竟开始石化。   碎石像是藤蔓一般,缓缓爬上他的小臂,越爬越多,触目惊心。   而纪散宜的手臂,竟也开始出现同样的变化。魔头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抬眼危险地看向雾中——尽管雾中烈烈狂风、飞沙走石,可白惊羽手腕珊瑚珠那淡淡的红,却像是黑暗中的一点星辰,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想跑?还真有胆!”纪散宜冷笑一生声,飞身毫不犹豫闪身追进雾中。   “莫追!”燕止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   就在纪散宜没入大雾之后,一道金光从沙尘中迸发而出,席卷着阴冷黑风,吹得燕止的披风簌簌翻飞。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荀青尾和拓跋星雨竟也不见了踪影。   更糟糕的是,他的双腿竟也开始沉重,出现了同样石化的部分。   燕止咬牙。   他伸出手,再度尝试用风驱散迷雾。然下一瞬,大雾之中突然深处一道长长的黑色焰火,将他整个人拦腰扯入。   一切发生得很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随即万籁俱寂。   浓重的雾吞没了一切,什么都看不到。   慕广寒:“……”   “燕止?”   “燕止!!!纪散宜,小狐狸!”   他心神一乱,一时呛了好几口水。感受到身旁水流剧烈波动,他才猛然想起自己真实处境,暗道不妙,连忙屏住呼吸往上游。   然而,那戏台幻境的旋涡却越来越大。   他抵不了那无穷无尽的吸力,整个人被卷了进去! 第120章   旋涡千钧之力,将慕广寒无情拖向莫测的幽深。   很快,眼前出现了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他看见了无垠星空,群星时而汇成绚烂的星系,时而又化作星雨划破长空。无数扭曲、交织的颜色与片段,耳边的声音亦被无限放大扭曲,时而是仙乐飘飘,时而又是杂乱无章的切槽,交错成一片难以名状的混沌。   慕广寒暗中心惊,这一切怎么那么像……时空乱流!?   继而,在这万花筒般不断变换的场景中,他赫然看到一扇门。   一扇他曾在乱流里匆匆一瞥的,朱红色的神殿大门。   那时他急着去救燕止,不曾驻足。而这一回,意念一动,他已赫然站在了那扇大门之前。   门前守护的圣兽已被毁去,从底座残骸依稀能辨是朱雀的脚。在大夏,青龙属东泽,狮虎归西凉,玄武镇北幽,朱雀则是南越的圣兽。朱红色亦是南越专属的火色,圣兽底座上还能隐约能辨认出南越的纹章。   这无疑应是南越的某座隐秘神殿。   慕广寒伸手入袖,取出那枚从饮思湖幻境里得到的红色钥匙。   钥匙上镌刻着浅浅兰芷图案,古朴而典雅。他将钥匙对准大门锁孔,二者完美吻合。   “……”咔。   然而,就在他要推开殿门时,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声响。   他回过头。   黑暗之中,淡淡萤火照亮身后残垣断壁,勾勒出废墟中的身影。燕王似是受了重伤,正闭目靠着一堆乱石,银色长发散乱垂地,脸上身上血污斑驳。   慕广寒心脏如被重锤击中,急忙跑过去。可慌张地伸手,所触却只有一片虚空。   “燕止……”   “燕止,醒醒!”   他碰不到他,急切呼喊应该同样也是徒劳。然而,在他叫了几声以后,燕王竟好像是听见了什么一般,茫然地睁开了眼睛。紧接着他胸口起伏,剧烈地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来染红衣襟。   “燕止!”   燕止扶着残壁,摇摇晃晃起身。   他所在之处,石柱断裂倒塌,周围墙壁之上亦有模糊不清的壁画。那似乎亦是东泽那边某座坍塌的神殿废墟,遍地残破之中,倒是有几尊保存完好雕刻精致的石像。   慕广寒定睛细看,骤然心惊。   那根本不是石像,而是彻底石化了的纪散宜、荀青尾与拓跋星雨!拓跋星雨手腕上,还戴着好友钱奎送他的金钱护身手串。   燕止亦看到了那些石像,目光变得深沉凝重。   他垂眸翻开手掌,掌心出现一丝小小青色的火焰。他已很是虚弱,却仍试图那火焰靠近纪散宜的石像。然而毫无作用,火焰解不了石化咒,很就从掌中快熄灭化作一缕青烟。   燕止无言,沉思片刻后,他不再管那些石像,只目光锐利向前方尽头看去。   前方尽头亦有一道门。   青色的大门爬满青苔藤蔓,东泽青龙圣兽底座赫然守卫门殿两侧。   燕止朝着那门走去。   他伤得真的很重,步履摇晃,一个趔趄,慕广寒下意识隔着虚空就想要伸手扶他。   所触仍是虚空,可有那么短短一瞬,燕止却似乎感知到了他的碰触般一僵,略微迟疑。   “……阿寒?”   慕广寒浑身血液凝固,几乎发疯般地呼喊他的名字。然而声音终究被无法逾越的屏障阻隔,燕止仍是看不见他、听不见他。   ……   布满苔藓青色大门上,一道道凹槽深浅不一。   其间镌刻岁月风霜侵蚀过的古老文字。燕王皱眉,沾血的手划过那些模糊不清的文字。   他本意应该只是努力辨认这些文字,却不想指尖触上凹槽,一阵远古雷霆般沉闷的回响骤然传来。   等待千年的守护青龙认出了东泽王族纯正的血脉,大门凹槽竟开始缓缓向内收缩……   尘封的青色殿门缓缓开启,迎接着东泽血脉主人。   同时,慕广寒眼前红色的门也在缓缓洞开。两扇门的幻影在时空交错中几乎重合,命运的无声交织。   燕止眸光寂定,迈入了那扇门。   慕广寒亦咬牙,踏入另一侧的未知。   ……   朱红门中,是一座昏暗阴沉的宫殿。   甫一踏入,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   宫殿高耸空旷,没有残垣断壁,却也没有华丽磅礴。梁柱之上不见任何浮雕,既不见南越常见的那金光闪闪的蟠龙鳞甲,亦没有宝石镶嵌的凤梢羽翎,甚至不见一盏华光熠熠的鲸油琉璃宝盏,只有两侧普通灯油燃起的明火,一盏一盏通往幽深的深处。   空荡荡的脚步踩着剔如薄冰的砖石,声音在大殿内孤寂地回响。   笃。笃。   一步一步,慕广寒总觉得周遭场景熟悉。   他好像来过这里。   是在什么时候?不愿想起的回忆,如同枝蔓层叠、缠绕心扉。   慕广寒突然停下了脚步,神殿尽头是一座占星塔,半圆的穹顶镶嵌着无数细小的水晶,月华与浩瀚晨星的漫天光芒通过它们汇聚成斑斓的光束,投射在房间中央的巨大机杼罗盘上。   罗盘之上,刻满繁复的星图和古老的符文,随着星辰的运转,指针轻轻摇曳,发出轻微的滴答声,带动机杼上的无数丝线,一刻不停,秘密编织出一幅幅精细的星海图。   机杼罗盘下,静静站着一个人。   身黑色的宽大的斗篷。   是谁。   慕广寒心脏狂跳,背后阵阵发凉。   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失去了纵深,回忆撕扯灵魂。   他应该记得,他其实一直都记得……   记忆中,身着黑衣的顾冕旒回过头来,沉静的脸庞,一双本该明若星辰的双眼冰冷沉寂,沉默着。   一切都是假的。   温情脉脉的时光,终究化作了冰冷残酷的事实。那时候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呢?怨恨,窒息,绝望?抑或是一片空白?   慕广寒垂眸,压下那些经年翻涌的蚕食,一步步继续靠近那人。   没关系。   早都过去了。   他直直走到那人身后,屏息等待着。   终于,斗篷下的人回过头来,却不是顾冕旒。   而是一个女子,眼中春山秋水。烛火荡漾,照映着她明眸皓齿、黑发朱唇的绝美容颜。   淡淡兰芷香幽幽飘来。   “……”   慕广寒一时愣住,心情复杂难以言说。   他是孤儿,亲生母亲在他记事前就已离世,后面的日子,他只短暂叫过两个女子“娘亲”。一个是他幼时的养母姜蚕,而另一个……正是眼前之人。   顾辛芷,顾冕旒的生母,上一任的南越女王。   记忆中,她总是拉着他的手,温柔地叫他“小阿寒”。她说婚书既在,迟早都是一家人,小阿寒当然应该也唤她娘亲。   ……   如今,时光荏苒,已隔多年。   再度相见,她温柔如初,眼角一抹微红微笑注视着他。   “小阿寒。”她同以前一样唤他,柔夷覆上手背,慕广寒的心颤了一下。   幻境本该虚妄,可淡淡兰芷香,那双包裹掌心的手真实而温暖。   初见女王时,慕广寒只有二十一岁。   那时他离开月华城在外巡游三年,遇到不少形形色色的人,没有谁肯真心对他。就在他失意之时,南越女王亲自带仪仗车马接他。她不嫌弃他的样貌,将他当孩子一样搂进怀中。   “小阿寒,娘亲一直在等你。”   同样的话语,跨越经年再次回响耳畔。   她的拥抱亦和当年一样温柔,泪水洇透了肩头,她哽咽着:“小阿寒,都是娘亲不好。对不起,若非因为我……你们也不会吃了那么多苦。”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苦了你们……”   好像记忆中什么时候,她也曾这样抱着自己,说着同样忏悔愧疚的话。   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而他当时的心情又是如何?   不知道,记不清了。   唯一记得的是,毕竟她曾给过他亲情、给过他一场温柔幻梦。所以,就算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他也不会真的……记恨她吧?   是啊。   不会。   他缓缓闭上眼睛,也温柔地回抱她。   真正的南越女王顾辛芷七年之前便已离世。眼前之人,最多只不过是一抹幻影、一缕魂思。但幻影也好,魂思也罢,他甘之如饴,只愿能再次感受这份温情。   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很想念她。   顾辛芷的柔夷抚上他的脸颊,说想要再好好看看他。慕广寒亦乖乖抬起脸来,努力想让她看看自己此刻的样子。   当年,虽然她从没有像别人一样嫌弃过他,可慕广寒自己清楚,他青涩、丑陋,同她的儿子顾冕旒并不相称。   好在多年过去,他也变了很多。   因而当然也想让“阿娘”好好看看。倘若当年的祝福只是她善意的谎言,那么此刻的自己,或许终于可以得到她真诚的认可与祝福。   顾辛芷手指抚过慕广寒面颊,眼前之人二十九岁,五官与当年无异,只是脱去了稚嫩更加棱角分明,眼神亦更坚定沉稳。   顾辛芷垂眸。   小阿寒不恨她,大概只是因为太多事……他都已经遗忘。   可她全记得。   后来的时光,为了弥补罪过,她不惜耗尽心血力竭早亡。却还是始终无法抵消内心愧疚,做不到无牵无挂地进入轮回。   于是,她将自己的一魂一魄封存在这里。   尘封在这座隐藏于陌阡城王宫之下,南越女王私建的深红祭殿里。   在这里,她守着孤单岁月,忏悔自己的罪过,幸而终于在这一魂一魄彻底消散之前,等到了故人。   没有时间了。   “小阿寒,”她捧起他的脸,额头紧紧相贴,“有一件事,当年我一直来不及告诉你。”   她闭上眼睛,将意念传给他。一幕幕属于顾辛芷的记忆,幻成画卷徐徐展现出来。 第121章   女王的记忆,从一段古老传说开始。   千万年前,大夏苍穹之下,“凡人”和“羽民”共同生活。凡人与今人无异,无法使用任何法术,而羽民族裔则天生可以驾驭仙法。   因此,数量稀少的羽民常被凡人尊为“仙人”,每有天灾降临,凡人便纷纷向羽民求告,希望他们能用仙法消除魔障、拯救苍生。   岁月流转,除却隐居极北、不问世事的月华族之外,羽民后裔皆被尊为了这片大地的守护者,成为了皇族以及四方王族。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千载。   寰宇仙法凋零,羽民后裔们也逐渐失去了法力,变得与凡人无异。   那些“失去”的法力,其实仍在羽民后裔血脉,不过是被天道压制、陷入沉眠而已。因而在皇族与王族的纯血后代中,每隔数十或者百年间,还总能诞生一两个法力极强的天纵奇才,即使在天道的层层重压之下仍可使用一些简单法术。   而其余后裔,若能在机缘巧合下接触一些自己部族的古物圣物,与之共鸣辉映,也能短暂觉醒法力。   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年西凉正统雁氏大皇子在火祭塔拿到天玺,瞬间就“疯了”。   那时大皇子行迹怪异,一直喃喃说着看到了天灾,所有人都死了。   他其实没疯,只因他是西凉雁氏正统,在天玺圣物的刺激下一时觉醒了血脉,窥探到了腥风血雨、天火焚寂,尸僵横行的末世——那个在姜郁时的搅弄下几乎濒临破灭的现世!   只是当时除他之外,所有人都看不到他看到的一切。   所以才会以为他在胡言乱语、发癫发疯。   ……   而同样的末世景象,南越女王顾辛芷早在二十多年前,就也看到过。   黑暗之中,冉冉升起辉光。   慕广寒透过顾辛芷的双眼,亦看到了天地无光、日月隐匿,天地之间只有血雾阴霾的末世。   城郊野外,田间满目疮痍、庄稼枯萎。饥荒瘟疫蔓延,倒毙的饿殍露着胸口白骨,眼睛已经被啄空,秃鹫乌鸦还在盘围啄食。天火如愤怒长龙吞噬茂密森林,焚毁繁华城镇,天空被映成血红色,浓烟滚滚,遮天蔽日,整个尘世被烈焰包围。   天火过后,一场洪水又汹涌而至,冲破堤坝,淹没平原,将大地变成了一片汪洋。水面上漂浮着残破的草垛、牲畜和人尸,随即大地又开始剧颤,一道道裂缝交错,岩浆喷涌而出,人们惊慌失措,尖叫着无处可逃……   那时的顾辛芷虽已是南越女王,却也不过刚刚二十出头的年纪。   她吓坏了,发丝散乱、花容失色重重跌坐在地上,满头珠翠华钗散落在地,绣着珍珠翠玉的王袍亦沾染尘埃。   “原来。”   她恍惚着,泪水夺眶而出:“原来‘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啊……”   ……   顾辛芷口中的“他”,是她曾经的夫君拓跋玦。   时光幽幽,回溯到更久的往昔。   葱郁的东泽雨林深处,女王还是二八年华少女的模样,一袭紫衣狩猎装,面若桃花,一脸羞涩地端坐马背之上。   少年牵着缰绳,引她穿越密林,到了雨林深处的拓跋族部落。   他带她参拜图腾,谒见长老。全族上下欢欣鼓舞,杀鸡宰羊隆重迎接。族人为她献上奇异的祭祀舞蹈,送了她羽毛斑斓的珍惜锦鸟作为礼物。大家吹奏弹唱,连着数夜篝火欢庆。又送她堆积如山的黄金首饰,直把顾辛芷这个见多识广的王女都唬得小脸通红。   拓跋族中最尊贵的少主带心上人回家,好像都是这么个流程。   慕广寒也曾见识过,歌舞、神鸟,出手豪横成堆的金山。   顾辛芷就这么在拓跋族住了下来。   安顿以后,拓跋玦就带她到处游玩。从深林古庙到藤条吊桥,从清澈山涧到潺潺溪流,都留下了他们的笑声。   东泽笃信鬼神,各样求神拜佛的小山洞小祭坛遍布林间。   每一处小祭坛,拓跋玦都带顾辛芷虔诚跪拜。   他告诉她,按照东泽的传说,像她这样血统高贵的南越王女,应该可以从祭坛里看到许多,比如前世今生,乃至未来之景。   他没事就带她去看,温柔地循循善诱:“辛芷,看得到吗?”   “再努努力,你一定看得见。”   山洞里火光微明,照耀那少年异常俊美的脸庞。   他戴着东泽特色的精铁耳坠,一晃一晃,潇洒不羁。虽气质截然不同,可那张脸上的眉眼却几乎与成年后的燕止一模一样。   ……   顾辛芷是南越王唯一的掌上明珠。   自幼接受严格的继承人的培养,诗书礼仪武艺骑射无一不精。   顾辛芷自幼有一个竹马伴读,那是邵氏的公子邵染乔。邵家历代为洛州侯,是南越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如无意外,顾辛芷长大之后应该会同邵染乔成婚。   对此,顾辛芷原也没有异议。   邵染乔温雅和善、才学出众,两人自幼相识,有细水长流的脉脉温情。长大后的邵染乔更饱读诗书颇有才情,除了稍显寡言与自幼体弱外,方方面面都无可挑剔。   然而,一切都在顾辛芷十六岁那年发生了改变。   那年的顾辛芷,得了一匹西凉的汗血宝马,一时痴迷驰骋,体验风驰电掣的快感。   那时南越边境尚算和平,邵染乔体弱无法陪她,而侍从又往往追不上她。因而顾辛芷常常一个人踏过边界进入东泽丛林,就这么因与拓跋玦一起盯上了同一只珍惜的小雪兔结缘,就此相识。   彼时拓跋玦狩猎常戴着东泽的面具,神秘某测,只露出深邃双眸。他总是弯弓搭箭抢射猎物,挑衅她后又消失无踪,如同夜空划过的璀璨流行,勾起了顾辛芷熊熊的好奇与胜负欲。   终有一回,顾辛芷故意让给他猎物,却趁他不备一剑挑了他的面具。   就这么陡然露出了面具下那张惊世骇俗的绝美面庞,她当时就看呆了。   之后的日子,两人常约着一起猎雪兔,一起溪边烤肉,一起月下谈诗。她跟他私定终身,随他去了拓跋族。她又将他带回南越,见了自己的父王。   王女与东泽少主订婚的消息很快传来,邵染乔并无怨言。   他微笑着恭喜了她。行宫夕阳之下,他一如既往俊雅温柔,顾辛芷则默默心虚。   她真的不是认为邵染乔有哪里不好。   邵染乔很好,是世间一等一的好。   只可惜,这世上为何既有初升明霞,又为何偏要有骄阳万丈。为什么命运让她遇到了邵染乔后,又偏偏遇到拓跋玦?   当一个人遇到生命中唯一那次惊鸿一瞥,其他世间瑰丽美丽,就只能成过眼云烟,随风而散了。   ……   大夏四方王系,自数百年前北幽姜氏被驱逐后,就只剩下西南东三家鼎足而立。   其中西凉雁氏雄踞大漠,游牧为生,肆意不羁。南越顾氏则沐泽中原文化江南婉约,亭台错落,楼阁如画。唯独东泽拓跋族和风格与众不同,躲进深山密林朝拜神明,暮祈安宁,不争不抢,自成一统,十分的超然物外。   但再如何不问世事,好歹也占着东泽广袤之地。   比起邵染乔,拓跋玦自然和南越王女更加门当户对。加之那几年边境异象频现、异兽横行,南越与东泽联手灭兽更是势在必行。拓跋玦又甘愿舍弃一切,入赘南越,这更让南越王室喜出望外。   拓跋玦来了南越,与顾辛芷柔情蜜意,很快就诞下麟儿。   他们给爱子起名顾菟,菟是南越常见的一种野花。在旁人看来,这似乎是故意给世子取个贱名好养活,其实却不然。   菟这个字,藏着顾辛芷与夫君雪兔结缘的小故事,那一年正好又是兔年,南越皇子这一代又从草,顾菟之名还有天边明月的意向,总之藏满美好的意思。   小世子顾菟自幼生得粉雕玉琢,惹人喜爱。   也很聪明,方数月之龄,竟已经牙牙学语,逗人欢笑。   夫妻和睦,幼子承欢。一切都那么好,以至于后面变故如同晴天霹雳,让顾辛芷措手不及。   拓跋玦突然带着小世子一声不响就逃回了东泽。顾辛芷的父亲老南越王心急如焚,誓要夺回爱孙,亲率大军浩浩荡荡直逼东泽,又在战乱之中不幸被拓跋玦砍伤。   老南越王本就身体不好,急怒攻心这下,竟就这么猝然过世了。   遭此巨变,顾辛芷一夜之间白了头。   一年后,她终于得在边境之地两军阵前再见拓跋玦,她发疯一样质问他,字字泣血,她问他为什么带走孩子,为什么要害死她的父皇。她从没有哪里对不起他,她不明白!   拓跋玦匆匆同她做了解释。   他告诉她,在他们的有生之年,会有末世降临,到时天空撕裂、烈火坠落,整个寰宇大地都将毁于一旦。东泽王室早早堪破天机,世代承袭研习各种典籍法术,就是为了在灭之前找到拯救苍生的方法。   他告诉顾辛芷,眼下唯一救世办法,就是用“羽民的至纯后裔”献祭苍生,才能平息天火、挽救尘世。   “可是辛芷,这千百年间,西凉、北幽王族都常与凡族通婚,就连皇家宴氏也几乎不剩一个血统纯正之人了!”   “但好在,南越有你,东泽还有我。”   “……什么?”   “这世上,只有你与我二人结合,才能生出一个彻底‘干净至纯’的孩子,成为神明愿意收下的祭品。”   “所以,我必须带走阿菟。”   “只有以他为祭,能救下这摇摇欲坠的寰宇。”   “……”   顾辛芷睁大眼睛,拓跋玦的每一句话,在她听来都无异于发疯胡言。她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曾与自己耳鬓厮磨的俊美男子,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般。   “你都……在说什么。”   “辛芷,我知你不会原谅我。”拓跋玦道,“可已经没有时间了。你的父皇他,是我一时不慎失手……或许,有朝一日待你血脉觉醒,亲眼见证我说的一切,到时你会明白我的苦衷。”   拓跋玦的话语,顾辛芷一个字也未能入耳。   “孩子。”她只绝望地向他伸手,“把阿菟,把我的阿菟还给我!”   “……”   “拓跋玦,你自己要发疯我不管了你,你把阿菟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这一刻,他在她眼里再不是爱人,而是恶毒的厉鬼。   这个恶鬼,竟还妄图用他孩子去献祭众生。顾辛芷彻底崩溃,厉声嘶吼:“你把阿菟还给我!你要拿他做什么,你可是他的父亲!幼子何其无辜,你要用他祭神?阿菟做错了什么,我的孩子做错了什么?拓跋玦你个疯子,配做一个父亲吗?”   拓跋玦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阴郁道:“可,就只能是他。”   “辛芷,我曾无数次带你去祭坛,无数次想让你明白。”他垂下眼眸,“可你明明是纯血,却为何总是什么都看不到。”   “你看不到,自然也不会信我说的话。”   他本想先将孩子紧紧攥在手中,想着日后再同她慢慢解释。可是南越王突然带兵杀进东泽,大肆屠戮,他万般无奈与之交手,却不慎伤了他的性命。   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   此后一年间,顾辛芷无数次尝试冲入东泽、夺回幼子,却屡屡失败。   长此以往,她心灰意冷。   而拓跋玦一意孤行,却也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他抓着小小的幼子试炼各种书中的献祭禁咒,却一次次以失败告终。   再次见面,顾辛芷状似疯妇,拓跋玦也因为数年憔悴枯槁。两个人面目全非。   她早已不再爱他,唯余满腔恨。   那恨也不再仅仅是因为幼子被夺,她还失去了比那更重要的东西——   父亲死后,顾辛芷年纪轻轻继位南越女王,一时外忧内患、风雨飘摇。动荡艰难的日子里,唯有竹马邵染乔始终如一、默默守护在她身侧。   顾辛芷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当年做了多么错误的选择,下定决心要好好珍惜邵染乔。   她同邵染乔成婚,也获得洛州邵氏支持。隔年生下了他们的儿子,取名顾苏。   和邵染乔一起抚养小顾苏的日子,平淡如水、温馨和睦。顾辛芷后来无数次后悔,后悔自己从来不曾告诉过邵染乔,她心里其实有多么喜爱他、多么眷恋那样美好的日子。   她本该就此和他一家三口,长长久久。   可她却偏要执着,继续屡屡去找拓跋玦讨要长子,最后害得邵染乔在一次埋伏里中了东泽的猎兽毒,本就孱弱的身体彻底垮了。   顾苏两岁那年,邵染乔在她怀里病逝,死前还在殚精竭虑替她谋划担忧。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对她那么好,本是她最该珍惜的人。可她却没能给他应有的偏爱,顾辛芷后来一辈子都对邵染乔满怀愧疚。   他走后,她爱屋及乌,大力扶持洛州邵氏。   而幼子顾苏的名字后面,也被她加了一个“枋”字。   “苏枋”,意为小小的乔木。她想要他将来同他父亲染乔一样,长成参天乔木。   邵染乔是中了东泽猎兽毒而死的,为了替她讨回那个被拓跋玦带走的孩子。渐渐的,无数个冰冷的日夜,顾辛芷恨拓跋玦的同时,不由自主连带着恨上了那个孩子。   她会想,若是从一开始,没有那个孩子就好了。   她当然知道不该。   可她却无法控制自己,甚至连同南越每个夏天遍地盛开的菟丝子,白色的小花摇曳,都让她感觉无比厌恶。 第122章   几年后,拓跋玦突然死了。   关于他的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沉迷巫术,不慎踏入禁咒招来灭顶天雷。亦有人说他是一念之差引火焚身,烧得连灰烬都没留下。   “活该,此乃天命,报应不爽!”   “上天还是……太过仁慈,才让他死得那么轻松!”   顾辛芷又哭又笑,神智迷离,疯癫数日。直到东泽部族在拓跋玦死后权势更迭,嫌弃幼子碍事,专程派人来请她接回,她才恍然忆起还有顾菟这个孩子。   若是换做几年前,终于能接回顾菟,她该多么满心欢喜。   但这些年,顾辛芷的心早已被蚕食,留下一片麻木空洞。   那种空洞感,在她真正看到顾菟时尤为明显。   六七岁的顾菟,眉眼和拓跋玦惊人地相似。就连说话的尾音、走路的姿势,都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让顾辛芷涌起一阵强烈的厌恶。   以至于当她注意到幼子手臂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时,也无法涌起丝毫怜爱心疼。偏偏,他还毕恭毕敬对她行礼,像个小大人般替那罪人说话:   “娘亲。爹爹有话让阿菟带给您。”   “爹爹说,若他消失于是,就是去了‘另一重天地’。”小小的顾菟一脸认真,一字一句背诵着拓跋玦离开前教他的话。   “爹爹还留了一些书信给娘亲,请娘亲务必看一看。”   “……”   “还有这个黑光磷火碎片,爹爹也要我一定带给娘亲,日后……”   啪!   一声清脆,孩子的脸颊瞬间红肿。   顾辛芷面目扭曲,眼中充血,毕生怨念都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她伸出手,指尖如刃,狠狠掐上了男孩的脖子,看着那小小的生命在她手中挣扎,痛苦,呼吸越发微弱。   “……”   “那时的我,只剩满腔仇恨厌恶。”   “我厌恨他的样貌,厌恨他为拓跋玦说话,恨到想要杀了他,可我其实……明知一切错不在他,明知只是无能迁怒,明知道他只是个无辜孩童,明知道他什么也不懂——”   “可我还是恨!”   “恨得无法自抑!我看着他就想到拓跋玦。我只能想想到拓跋玦!”   “因此,我始终待他冷漠,从来不曾给过他一天温情……”   ……   顾辛芷终是没有真的下狠手。   她带顾菟回到南越王宫,安置于幽禁偏院。小院陈设一应俱全,衣食亦从无短缺于他,女王还允许小世子的导师们也教他功课,自觉对顾菟仁至义尽。   她给了该给的,就从此把他丢在小院,不再理会。   小小年纪被孤零零丢下顾菟,并没有抱怨,更没有沮丧。   他在东泽时未曾学过文字,来南越之后从头学起,很快以惊人的速度掌握;他在东泽未曾学习礼节,却仅上了两次餐桌便学会了个七七八八。南越宫中的事事处处,他都默默观察,很快就学得周到懂礼、无可挑剔。   加之,他容貌漂亮,对人彬彬有礼,又颇为机灵。   不出半月,师长仆从们对他的态度,便从最初敷衍不屑,转为对这个聪明懂事孩子的真心喜爱。   然而,无论旁人如何夸赞大世子,南越女王始终冷漠以待。   彼时只比顾菟小两岁的弟弟顾苏枋,也已已初谙世事。   他曾是南越宫中众星捧月的存在,可顾菟的到来,却让他瞬间黯淡无光。   顾菟初来乍到时不会写字被他嘲笑,可仅仅小半年,顾菟就写出一手他望尘莫及的行书。顾菟初时瘦骨嶙峋,没过多久也已吃得比他更加白白胖胖、惹人喜爱。   顾苏枋还没学会上马,顾菟就学会了骑马驰骋。   同样的文章顾苏枋要反复诵读才能记住,顾菟却可一遍就过目不忘。   很快,顾苏枋就从宫人师长们掩饰不住的偏爱中,察觉到了自己和哥哥的差距。   尽管贴身宫女安慰他,说哥哥毕竟年长两岁,他日后也能追上。可顾苏枋很清楚这些安慰不过只是谎言。   ……   顾菟倒是很喜欢这个小两岁的幼弟。   他总觉得他模样可爱,有好吃的好玩总愿与他分享。   可这份亲近,只让顾苏枋心里更加别扭。一次被顾菟带着游玩归来,顾苏枋故意装了病,病榻之上他扑在娘亲怀里撒娇诉苦,小声说哥哥的坏话。南越女王心疼不已,一直紧紧搂着他,并在顾菟前来探望时狠狠斥责了他。   期间,顾苏枋一脸娇弱,缩在娘亲怀里吃着糕,得意地看着哥哥。   看吧。   就算你什么都会、样样出色,娘亲也只会向着我。   我才是她唯一的小宝贝,她永远不会像疼我一样疼你。   ……   那日顾菟去看弟弟,袖中藏的全都是顾苏枋喜欢的杏子糖。   骂一顿被赶出去后,精心准备的糖果也未能送出。他暗自垂眸,自己剥开了一颗。   很甜。   怪不得弟弟喜欢,是很好吃。   顾菟仍旧没有沮丧。   既然争取女王和弟弟的喜爱无望,他便转而和宫人师长更多来往,尽管居所偏僻,他的宫中还是常常回荡欢声笑语。   然而好景不长,他的宫侍陆续被换,从之前的青年男女换成了老眼昏花难以相处的嬷嬷和老翁。偏爱他师长们也纷纷被调离,换成不苟言笑、严格教条的老古板们。   孤零零的寝宫,又只剩下顾菟孤单的身影。   他八九岁,那么点儿小,依旧看不到什么难过的模样。继续按部就班地吃饭,读书,习武,散步,极偶尔地发发呆。   就好像是早已看透世间诸多不如意,对一切习以为常一般。   ……   顾菟八岁那年的春天,南越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春汛,,堤坝溃决、农田淹没,百姓苦不堪言。   顾辛芷前往火祭塔为民祷告,回来却开始屡屡陷入噩梦。   梦里,熊熊天火,洪水肆虐,大地塌陷,种种末日景象交织一处。她醒后心惊胆战,却还是不肯轻易相信这些梦境,她总觉得是拓跋玦过去的那些鬼话萦绕于心、影响了她,才让她梦境这些不吉利的东西!   可渐渐的,梦境越发频繁。   顾辛芷难掩心慌,只好千里求告,向天庸神殿借来了法器圣物。   在神殿圣物的加持下,她于火祭塔的祭坛之下,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拓跋玦口中的末世之景。亦看到了百年之间拓跋一族遍游天下、寻仙问道,四处收集上古残片,只为给天下寻得一线生机的种种艰辛。   从火祭塔回来的顾辛芷,第一次主动去找了顾菟,问他讨要拓跋玦留给她的东西。   幸好那片黑光磷火碎片一直都还被顾菟贴身珍藏,而通过碎片里藏着的一些回忆,顾辛芷也终于得以看到拓跋玦在分开那些年里究竟做了什么,又是如何将顾菟抚养长大的。   拓跋族上古残片记载,“纯血之人献祭众生之前,需先觉醒血脉术能、得上天认可”。   顾菟养到三岁,虽聪明伶俐,却并无觉醒任何法术的迹象。   为了催化他的术能,拓跋玦不惜炼制各种猛药给他强行灌下。一年过去,此法无效,他又尝试一次次将小顾菟置于生死边缘、陷于虎豹之口。仍旧不行,他开始用棍用刑,各类要命的伤害阵法,时常折磨得幼子血肉模糊、遍体鳞伤。   顾菟最初也是个正常孩子,会红着眼睛委屈大哭,会被拓跋玦的脚步和声音吓得瑟瑟发抖,也会痛极生恨、在拓跋玦的手臂上狠狠咬下一口。   可一次次的折磨,他开始麻木。   渐渐不再反抗,甚至一度变得浑浑噩噩、毫无反应,像是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空壳。   村里老人看不下去,纷纷劝说拓跋玦收手。太婆气得拿着棍棒追打他:“造孽啊,你的心还是肉做的吗?如何忍心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骨肉?”   拓跋玦置若罔闻。   时光匆匆,很快数年过去。顾菟在做了几年行尸走肉后,莫名地眼里又渐渐重新有了光。   小小的他似乎找到了奇怪的自洽,不再逃避,不再难过,而是变成了一只不知疲倦的小怪物。甚至身上的伤痕也成了他好奇的对象,没事就数数,带着一种小动物无限探索。   顾菟变了,可血脉还是无法觉醒。   拓跋玦无数次尝试,无数次努力,全部徒劳无功。   ……   拓跋族不知道的是,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都误读了上古残片上的内容。   倘若是月华城之人拿到他手中古书残片,肯定会立刻明白,那上面所谓的“羽民‘至纯血脉’后裔,可以献祭众生、抵挡天劫”,指的根本就不是拓跋玦一直认为的“不曾和异族通婚的羽民血脉。”   “至纯”二字,在古羽民的语言里,其实类似于“疗愈”。   可惜岁月悠悠,语言更迭,后世之人难以洞察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残片所谓“至纯血脉可以献祭众生抵挡天阶”,真实的意思不过是“月华城主能够献祭众生抵挡天劫”罢了。   然而,在月华城人人都知晓的意思,东泽拓跋族人却并不了解。   以至于拓跋玦的爷爷、父亲,数代人皆因弄错了方向而徒劳无功,无奈之下甚至妄图循着那残片的只言片语,自己孕育出一个“至纯血脉的后裔”来。   殊不知,皇族与王族虽同为羽民后裔,但不同于“至纯疗愈”的月华族,他们所掌握的,皆是具有侵略性的自然之力,如土、风、火、水等。   譬如拓跋族就是“风”之力羽民后裔,而南越王族则是“火”之力血脉传承。   火风相生,两者纯血融合的顾菟自然潜力惊人。奈何风火之力如何浩荡,终究不可能用来疗愈。   顾菟就算血脉觉醒,也不可能有资格献祭众生、拯救万民。   ……   拓跋玦半生呕心沥血,终是一场徒劳。眼看着寂灭之月频动,灾难四起,迷茫沮丧。   就在那时,他忽然收到旧友来信。   之后的数月,他异常忙碌。   却再不是尝试献祭无辜幼子,而是埋头复刻一个新的阵法。东泽祭塔,灯火昏幽。不到而立之年的拓跋玦,已经因为常年的憔悴操劳,再不复往昔的清雅俊逸。   而小顾菟难得几个月没被折磨,倒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如同一只撒欢的小兽,在拓跋玦身边跑来跑去的。   法阵建成,晃动的烛火照亮了拓跋玦苍白的脸庞。   他第一次伸出手,允许顾菟钻进他的怀里。轻抚怀中稚子,多年压抑的陌生情绪突然涌上心头。他喉头一涩,俯身抱紧怀里小小的生命。   “原来你已经……这么大了。”   “……”   那是十分陌生的触感,他这一生,第一回 好好看这孩子。怀里那双天真的、没有恨意的纯净眼眸,让他指尖不住颤抖。半晌,拓跋玦垂眸,自嘲又颓丧地笑了。   他根本没有资格抱这孩子,他知道。   更没资格做他的父亲。   然而小小的孩子懵懂天真,只在他怀里钻来钻去,小手露在外面,藕节的小臂全是伤痕。拓跋玦抚过凹凸不平的痕迹,眸中起了一丝薄雾。   “阿菟,爹爹以后,不会再弄伤你了。”   他捏着顾菟软乎乎的小脸,脸上难得显露出些许温柔:“父亲很快……就要前往另一重天地,以后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   “阿菟,你还小,爹爹此刻告诉你的事情,你一定听不懂。”   “爹爹只希望你长大后,有朝一日能够明白。”   拓跋玦自嘲地勾起唇角,心里很清楚自己有多残忍。他伤害了眼前的孩子那么多年,如今又要抛下他。顾菟长大以后又凭什么要明白?   不恨他入骨,已是对他宽容。   可他还是想要告诉他一切。   “阿菟,你可知道……在咱们所生的这片寰宇之外,还有另一重浩渺天地?”   “……”   另一重天地,与他们这片红尘寰宇本是一体双生。   拓跋玦并不知道那重寰宇的名字,因生在大夏之土,他干脆将自己所在寰宇唤作“阳夏”,而将另一重寰宇起名叫“阴夏”。   “阴阳两夏是双生寰宇,因果交织、彼此影响。但与阳夏清净世界不同,那阴夏天地仙法昌盛、混沌不堪,诸多仙魔恶鬼肆意横行。那里的人贪婪自私、多行不义,种下太多恶因,从而催生出了寂灭之月。”   寂灭之月,乃是浩瀚苍穹因果之眼,吸纳寰宇无尽恶念。一旦其承载之力达到极限,红月爆裂,则会释放出末世之火与滔天洪水,洗涤寰宇一切善恶生灵,将万物归寂为最初的纯净清平。   “那些人自己种下恶念,自知恶果难逃,,竟然……以卑劣法术将寂灭之月弃至我寰宇!弄得阳夏世间遭受天灾祸端、混沌纷乱,无辜替他们承受了全部恶果!”   “可怎奈,阳夏仙法凋零,无神仙大能,无力阻止阴夏恶行。”   “唯有每隔数百年,以至纯之人献祭月神,方能一次次净化那寂灭之月,保我寰宇数百年安宁。可每一次净化之后,阴夏很快又会催生出新的寂灭之月,然后故技重施,世世代代、周而复往永无止境!”   “……”   “已经够了。”   “总该有个了断,阿菟,爹爹想要彻底结束这一切。”   “爹爹将亲身踏入那个阴夏之地,找到那些罪魁祸首,一一清算。等到恶人除尽,世间再无寂灭之月,两界都可恢复清平世界,再无末世之虞,无献祭之苦……”   只是。   虽有宏愿,但其实拓跋玦自己也不知道。施用禁咒、肉身泯灭后,他的魂魄能否真的成功抵达另一个寰宇呢?   就算去了,阴夏之人个个精通法术,宛若神明,他一介凡人又如何与之抗衡?   即便他怀着玉石俱焚之心,或许在那些人眼里,他不过一只蝼蚁,发不出半声控诉就会被无情碾死,尘埃不剩。   拓跋族不知自己会在另一方寰宇遭遇什么。   但他已别无选择。   这么些年,心怀苍生,牺牲却只有妻子、孩子。倘若可以,他宁愿以身代之替妻儿承受一切苦楚,但这些空话出口,未免显得他嘴脸过于虚伪。   如今,终于轮到自己,舍身忘己、背负一切。   拓跋玦孑然踏入法阵,就这样在光华之中渐渐消散。   至于他是否成功抵达异界,能否夙愿得偿,没有人知晓。只知多年过去,大夏疆域之上灭世征兆仍在。时不时天火地裂,生灵涂炭。   或许他失败了。   或许他没有到达阴夏,就已陨落法阵。   或许一切从一开始,就只是一场徒劳的、彻头彻尾的骗局。   因为。   因为慕广寒透过女王眼睛,分明看到了百年以前给了拓跋族老组长古籍残本,引他们全族走向歧途的“清心道道主”,那满是沟壑苍老、陌生的脸上,藏着一双冰冷阴狠、熟悉的眼睛。   那是姜郁时的眼睛。   那个人,恨了五百年,筹谋了五百年。这漫长的岁月足够他游刃有余,将所有人引上无尽的混沌因果。   ……   拓跋玦的回忆让顾辛芷大病了一场。   康复之后,她派人去东泽,取回了拓跋玦留下的笔记帛书。   顾辛芷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尝试理解拓跋玦。   她依旧恨他。   厌恶他、唾弃他、永不原谅他。   可继位之时,她曾跪在父亲棺椁前发誓,此生肩负起女王职责、护好南越子民。她当然也不愿末世天火降临在南越大地之上。   那些帛书整齐排列,压着一封拓跋玦留给顾辛芷的信。   毕竟相爱一场,他还是太了解她。   再如何一生一世不肯原谅,这世间也只有南越女王顾辛芷拥有足够的权力与智慧,来继承他的遗志。   接下来的数月,顾辛芷认真研读了那些帛书。   帛书里不仅记载了拓跋族为救世而付出的百年艰辛,亦记下了原来阻止天劫的关键——月华城主的献祭。   只是,这一代小城主并不被上天眷顾,小小年纪遭受了神明降罚。   等他献祭时,整个寰宇虽不会彻底陷入灭顶之灾,但四方大地仍会有许多他护不住的地方,会被地裂天火、万丈洪水侵蚀。   南越树多水多,易生瘟疫天灾,到时如何是好?顾辛芷为此忧心不安。   恰逢此时,天雍神殿祭司姜蚀巡游至南越。   女王便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求祭司指点迷津。   可姜蚀告诉顾辛芷的话,却只让她的心变得更迷茫。   “他那时告诉我……灭世浩劫已是注定,天雍神殿也无法逆转。”   “却又私底下暗示我,身为南越女王哪怕不择手段,也当尽一切办法回护南越、保全子民。”   “哪怕是,手染鲜血,永背初心。”   “……”   “那时的我,只当他是天雍神殿千挑万选,救济万民的圣洁祭司。以为他是秉持公正的神职,自然不会骗我!”   “我怎会想到,竟是他……筹谋了一切,那些记载月华城秘辛的帛书,根本就不是拓跋玦手笔,全是他暗中篡改的!”   “明明我那时,只要再多想一点,应该想到的……”   怪她太过愚钝。多年以后才恍然大悟,拓跋玦若真在生前知道月华城主献祭的秘密,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前往月华城助那城主一臂之力。而非铤而走险前往另一个寰宇,面对生死未知的一切!   可那时年轻的顾辛芷,却因为惶恐和迷茫,轻易就相信了帛书的每一个字。   而“见多识广”的天雍神殿的祭司姜蚀,还偷偷向顾辛芷透露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月华城主献祭,虽以生命为代价。但城主的生命,又可被拆分成“月华”。   “月华,才是真正能抵抗灾变、护佑平安之物。”   “而当城主献祭,散尽月华时,那些月华会不自觉飞向他心之眷恋、最为在乎的人和物。”   “因此……”   “殿下只要能让南越之土,成为城主心中所爱、眷恋之处。”   黑夜里,姜蚀的眼里透着明灭不定的光。   “女王殿下不妨细想,如今天下四分,南越在大夏之土尚不足三成。就算城主无法护佑整个天下,仅仅守护南越一地于末世之中太平无忧,却是绰绰有余。”   “您只要将他从‘心系天下的月华城主’,变成‘心系南越的月华城主’,不就好了?”   于是,那一年,南越十分唐突地向月华城送去了求婚书。 第123章   顾辛芷膝下无女,只有两个儿子。   这封婚书多么荒谬,她心里当然也清楚。   怎奈实在没想到别的办法——倘若南越仅是邀请城主过来修习研学又或是旅居小住,根本就不可能长久将他留在南越。   唯有联姻,才能让他名正言顺长久住下,爱上这里的人,心甘情愿倾其月华庇佑南越。   所幸大夏贵族之间,这类联姻也有先例。顾辛芷的目光时隔多年,终于第一次落在了她那不受宠爱的长子身上。   顾菟九岁了,比小时候更肖似他父亲拓跋玦。   长久以来,这份相像都是顾辛芷打从心底厌恶他的理由。直至此刻,她无比讽刺地庆幸,这个孩子就连风采神韵都与拓跋玦出落得如出一辙。   拓跋玦其人,骄阳似火,一颦一笑蛊惑人心。当年从东泽到南越,不知有多少男女为其倾倒。   那样的人想要得到谁实在太简单了,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   此后时光,顾辛芷难得人生中第一次跟顾菟母慈子孝了起来。   小世子顾苏枋不明就里,整个人急坏了。又适逢围猎,仅仅九岁的顾菟就打败了十几岁的小公子们,在少年组拔得头筹,一时风光无两。   顾苏枋嫉妒得面目全非,冲到他面前就大喊:“你以为娘亲是真心待你好么?”   “不过是舍不得我去娶那个丑八怪,所以才让你去罢了!”   平生头一遭,女王打了顾苏枋一巴掌。   顾苏枋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大打击,泪眼婆娑就跑了。而顾辛芷也第一次没有选择偏袒他,只蹲下去,轻声对顾菟循循善诱道:   “阿菟,吾等身为南越王族,受百姓供奉,锦衣玉食,亦当以德配位。”   “你总有一天要去联姻,不是月华城主也有其他人,而将来苏枋亦需如此。谁也逃不掉。”   “你只需记得,身在王家,真心最不重要。食南越之禄,就要以南越百姓为重,望你铭记于心。”   “……”   “娘亲放心,阿菟明白。”   “阿菟会竭尽全力,得城主欢心,促成这桩婚事。”   ……   九岁的孩子如此深明大义,反而弄得有意巧言令色的顾辛芷颇有些惭愧。   于是后来那段日子里,她又破例多送了顾菟很多珍宝礼物。帮他赶制了更华贵的礼服,送去月华城的礼品也加了好几船。   顾菟很听话。给他衣服他就试,教他背甜言蜜语他就背,俨然是一名合格的和亲小世子。   ……   那一年,慕广寒十岁,顾菟比他还小半岁。   十岁的慕广寒孤零零一人待在月华城中,虽总觉得城中众人待他浅淡疏离、不愿接近。可每到佳节,那些百姓供奉到宫中的用心小礼物,又总能让他感受到一丝善意温情。   到底有没有人真心喜爱他呢……慕广寒就在这种迷思中渐渐长大。   但好歹,终归看得见一点明灭的希望。   他从不知道,就连这一点点希望,小顾菟都不曾有过。   无论在东泽,在南越,无论是拓跋玦还是顾辛芷或顾苏枋,都不会爱他。书上总说,从小不曾得到亲情滋养,长大后亦难习得如何去爱。然而顾菟似乎又是个例外。   等待去月华城相看那段日子,顾菟埋首于书海认真阅读计谋兵法,又向师长求教怎么讨人喜欢,一副满肚子任务和心机志在必得的模样。   可私底下,他却又总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自言自语。   “广寒。”   “慕广寒,阿寒……”   “听起来冷冰冰的。”   “不过,他是月上宫,我是宫中兔,听起来倒像是一对。”   “未婚夫……将来携手共度一生之人。”   “……”   “爹爹不喜欢我,娘亲和弟弟也不喜欢我。在这世上,好像就没有人会喜欢我。”   “但或许,未婚夫会喜欢我呢?那样就会有人一辈子都喜欢我了。”   “……”   “要怎么做他才会喜欢我?”   “要说什么话他才爱听?我好像穿鹅黄色更好看,他喜欢鹅黄色吗?他喜欢吃什么?他喜欢玩什么?”   “定要锲而不舍,让他喜欢我。就算他一开始讨厌我、赶我走,我也要死死缠住他。”   ……   礼物装船,扬帆启程,顾辛芷五味杂陈。   这段日子,她不是没有自我怀疑,只是在屡屡挣扎后,又无数次安慰自己——   既然上天注定她和拓跋玦有一段孽缘,让她尝尽遭受失去亲人、挚爱之苦,又害她注定永远无法喜爱自己的亲生骨肉,那么多折磨,总该换回点什么。   说不定这一切苦难曲折,都是注定。   就是为了今日,她送顾菟前往月华城。换得月华城主真心,换得将来南越能在这次天劫之中得以保全!   是了,一定是这样。   本来作为女王,她不择手段为南越筹谋,就无任何过错。何况让南越得到月华,先保她的子民先无虞平安,到时再伸出援手去救济西凉北幽和东泽的难民,说不定还能在天灾之下,挽救更多生命呢。   又有什么不妥?她尽力了,并没有对不起谁。   ……   慕广寒近来,曾不止一次回忆起与小未婚夫的初次相遇。   每一次回忆,似乎都会挖掘出更多小小的细节。   一开始,只记得小未婚夫非常好看,好看得不得了。渐渐,他还能想起他活泼开朗,对自己特别温柔、特别好。   都是特别美好的回忆,直到这一次,他才终于知道原来顾菟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是练过的!怪不得一下就成功把他迷得晕头转向。   “广寒公子好,在下南越世子顾菟。”   很可惜,带着任务来的顾菟,遇到的却是全然傻唧唧的慕广寒。   如今再度看到这一幕,慕广寒又一次无奈地确认,当年的自己……真是傻得让人没眼看。   一见惊艳,直接五雷轰顶呆在当场,继而只剩下全程害羞到磕磕绊绊、同手同脚地跟着人家走的本事。那时候的他,魂儿都被勾没了,哪能看出来顾菟的半点心机?   他就纯傻,顾菟说什么他信什么,顾菟全程默默观察他,他浑然不觉。   顾菟不动声色,不到中午,“广寒公子”就悄悄变成了“广寒”。   下午,慕广寒更是全月华城拉着顾菟到处跑,像个土财主一样给他买遍所有店铺。他那个时候还小,喜欢别人毫不掩饰,就是喜欢倾尽所有、哐哐一堆东西不要命地送。   很快,顾菟就拿不下了,略微发呆。   慕广寒还傻傻问他:“阿菟,你怎么了?”   “没有。”   “没有,只是我……”   顾菟欲言又止,本想说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礼物。但想想,来月华城之前娘亲也是送过他东西的,不过娘亲给他的那些,比起礼物更像是补偿,和手中这些完全不一样。   “是还我第一次,收到‘真心的’礼物。谢谢你。”   慕广寒闻言,小小的脸庞瞬间被点亮了。谁小时候都可爱过,他那时脸上虽也有疤痕,但生动起来时也并没那么难看了:“你喜欢的话,我、我买下整个月华城送给你!”   他说这话时,背后烟花绚烂绽放,波光点亮整个湖面。   童言无忌。   但足可见小时候的城主,就已经隐隐透出一种千金买笑的昏君潜质。让顾菟第一次忍不住眯起眼睛笑出声来。   很快,“广寒”又变成了“阿寒”,顾菟也不再暗中观察了。他在月华城的日子,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快乐,一天比一天放松。开始主动拉着慕广寒东逛西逛,眸中是从来没有过的明亮。   “那几船的东西,都是娘亲给你的礼物,不能算是我送你。”   很快,三日过去。   最后一夜的饮思湖边,顾菟从手指剥下一枚泛着微光的萤石戒指,给慕广寒戴上。   “是我自己亲手雕刻的。”   很多年后,坐拥西凉的燕王无名指上,亦戴了一只便宜的萤石月戒,与其余手指的名贵宝石扳指格格不入。   婚后有一次,慕广寒问及那戒指,燕止笑了笑:“不过是数年前随手刻制的小玩意儿罢了。”   “……”   有些人什么都忘了,刻石头的本事倒是一直还在。   萤石在大夏并不昂贵,小孩子自己刻的小兔子戒指,也值不了什么钱。然而当年的小阿寒丝毫不觉得萤石戒指便宜粗糙,他喜欢极了,将那小小戒指奉若珍宝,满心欢喜。   他实在是受宠若惊,不知道该怎么对顾菟好::“对了,我还会小法术,我表演给你看?”   月华如萤火,点亮沉沉夜空。   月华城主毫不吝惜地放出周身月华,一团团浅浅月色浮荡在两人身侧,映入顾菟清澈的双瞳,如梦似幻。   “好看吗?”   “阿菟?”   “阿菟,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顾菟凝望着漫天月华,那一刻思绪似乎飘得很远,“我在想,月华城离南越那么远,要是能近一些该多好。”   他们就要分别。   短短三日的小小幸福,之后就又要相隔千里、山水万重。   “阿菟,你别伤心,我不会忘记你的。”   小时候的月华城主,单纯坦率又热烈,根本不会想太多,喜欢谁就毫不避讳贴过去去摸。   在看到这一幕之前,慕广寒还一直以为初遇的故事,总是他惶恐又害羞,而顾菟游刃有余。这次他终于看清了,第一天是他主动牵顾菟的手,第二天是他主动摸顾菟的脸,第三天也是他主动撞进顾菟怀里,抱着别人就不肯撒手。   反而是顾菟被他突袭,直接僵住了。   片刻的迟疑后,也回抱住了他。   “阿寒,你喜欢我吗?”   小小的慕广寒脸红了,但他时候毕竟还没有后来的羞耻心和自知之明,当即毫不犹豫重重点头。“嗯!”   “喜欢我什么呢?”   “什么都喜欢!阿菟什么都好,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阿菟呢?”   “……”   “哦,这世上不喜欢我的人可多了。”   “怎么会!”慕广寒一脸认真地不相信。   “嗯,没关系,”顾菟垂眸,不禁笑了笑,“只要阿寒喜欢我,之前的一切都不重要。”   那夜星辉璀璨,小阿寒尚且懵懂,并看不懂顾菟眼中复杂的的涌动。   他只是隐隐觉得阿菟好像有一点点……说不清到底是难过,还是别的什么情绪,让他微微揪心。但这也没关系,小时候的慕广寒英勇无畏,非常干脆地就捧起顾菟的脸颊,无比认真虔诚地亲了亲,一脸亲了好几下。   “我会一直喜欢阿菟,一直一直,一辈子都喜欢!”   “……”   如此直白热烈。这回换顾菟人生中第一次,同手同脚了。   次日清晨,水畔船边。   昨夜月下还在晕乎乎地笑的人,今日分别却是第一个红了眼睛、全程要哭不哭:“阿菟回去以后,不要忘了给我写信。”   “好。”   “阿菟不能忘了我。”   “不会。”   “呜……”   “阿寒乖,不哭。”   “……”   “阿寒,我想书上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慕广寒吸吸鼻子,含泪问他:“什么?”   “人会遇到自己的命运。”   “……”   晨光熹微,朝霞万丈。顾菟弯弯眼睛,笑容第一次终于有了点小孩子该有的样子。   “你之前说,想要一个家。”   “我答应你,终有一日,我们要一起有一个家。”   “约定好了,到时候我来接你。”   “嗯!”   慕广寒点点头,却又忍不住摩挲着戒指,亦步亦趋跟个地缚灵一样跟着人家上了船。顾菟又笑了,在大人一时没看见的地方,小世子将他捉过来,捧着他稚嫩又满是伤痕的脸,也重重地亲了一下。 第124章   回到南越后的顾菟,每天都给小城主写信。   有一次正专心致志笔耕不辍,寝宫却被两个洛州的小豆丁闯入。小邵霄凌两只爪油腻腻的捧着糕点,歪着头一脸好奇围观了半晌:“柿子哥哥,写信这般有趣吗?你看起来十分开心。”   “嗯,有趣。”   窗外院里,阳光斑驳、枫藤如火。顾菟嘴角微扬,目光亦如春日暖阳   “你们两个,多吃点,快长大。”他道。   “待你们长到十几岁,就可来王都陌阡游学。到时,我和阿寒带你们一起去郊外骑马投壶、赛诗赏月。夏天更可去落水湾看萤火。”   城外洛水湾,那有好大一片广袤的芦苇荡。   夏日夜幕降临时,那里流萤飞舞的景象总能让他想起饮思湖边的点点月华。   那段时日,顾菟着实心怀畅然,看什么都开心。   甚至有一天心情太过好了,一把捉住在宫中枫藤缠绕的柿子树下落单的顾苏枋。顾苏枋拼命挣扎,哇哇大叫,顾菟则摁住他,拿出一片黑光磷火诱惑他:“想不想要?”   一直以来,顾苏枋在顾菟心中,始终都还是很像宫墙上那只总是哈气的小花猫。凶是凶了点,可还是让人时不时想伸手摸摸,哪怕冒着被挠的风险。   两片完整的黑光磷火,是慕广寒送给他的一堆礼物里最特别的存在。流光溢彩,有如夜空星辰,异常稀罕漂亮。   果然,顾苏枋一见那光芒,就被深深吸引,眼里满是惊叹。   可就在他想要伸出小手触摸之时,顾菟又合上了掌心:“我可以分你一片。条件是以后见面,你都需唤一声‘哥哥好’。”   小小的顾苏枋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羞涩中带着恼怒。   然而,那黑光磷火的色泽实在太漂亮诱人,他最后还是忍不住上手摸了摸,眼里露出渴望神色。   “这是同意了?”   他不情不愿小声道:“……嗯。”   黑光磷火落在了顾苏枋手心,流光亦沾染了童稚的双眼。半晌,他回过神,把那黑色的玉片紧紧攥在手里,终于扁扁嘴不情愿地说了句:“谢、谢谢。”   ……   之后数月,不仅女王继续同顾菟母慈子孝,就连幼弟也开始别别扭扭地对他毕恭毕敬起来。   大世子顾菟终于凭借不懈努力,在南越过上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生活。   唯有一件事不太如意——他寄去月华城不知道多少信和礼物,但等啊等,却一直没有收到回信。   “难道阿寒近日繁忙?”   “不会是病了吧?”   “这一路虽山高水长,倒也应该不会有人敢劫南越王室的船……”   他再提笔,又多写了几封。   秋风起,桂花黄,丹桂轻轻飘落在澄心堂纸之上。   桂花,又叫丹樨。   “这么说来,当时月华城是有这么个人……楚丹樨。一副桀骜不驯样子,看人的眼神亦是不善。”   “……”   “广寒有兔,但更早之前,已有丹桂……”   片刻后,顾菟自顾自摇摇头。   “想多了,他又如何能同我比?”   随着信件始终石沉大海,杳无音讯,顾菟忍不住频繁追着女王询问。   顾辛芷的态度很快从敷衍变成了严厉:“要说几次?世事多变,既然别人把你忘了,你又何必执着,自寻烦恼?”   顾菟僵住。   “休要再为此事纠缠,他若无意,那便作罢。将来娘亲为你挑选更为匹配的佳偶就是!”   少有人知,女王的态度骤变,源于她数月前收到天雍神殿的一纸神谕。   神谕之上赫然写着,南越顾氏小世子顾苏枋,乃天命传承、重任所归,注定能挽狂澜于俗世、救乱世于水火。   南越女王需顺应天意,速送他入神殿修行,令其沐浴神恩,研习天道,承袭夙命,不可有违。   ……   整整数月,女王拒不从命,与祭司们据理力争。   “定是神殿有所疏漏,选错了人——本王膝下二子,长子顾菟天赋过人、与众不同,而幼子顾苏枋则平凡无奇且年纪尚幼!承袭天命这等大事,怎么可能落在幼子肩上?”   然而神殿祭司展示的神谕星盘,所有纷繁的天命交织之线,确实都汇聚在一个人的命格八字之上。   而那命格八字确实就是她与邵染乔所生的幼子顾苏枋。   “……”   “不,你们弄错了,我绝不会让幼子前往神殿!””   那段时日,女王频繁往返南越火神殿,虔诚供奉祈祷。亦不断写信给天雍神殿,让他们收回成命、重降神谕。然而神殿权威亦不容置疑,甚至皇室都跟着数次施压,誓要带走顾苏枋。   这些年里,不仅顾菟长得越来越像年轻时的拓跋玦,顾苏枋亦越来越神似邵染乔。   顾辛芷每每看着幼子,都能想起逝去的爱人。而每次幼子在兄长的耀眼光芒下黯然失色,也总能回忆起当年被拓跋玦光芒掩盖的邵染乔,心疼无比。   “天雍神殿祭司,自入神殿之日起,便需立下重誓,割舍红尘之中所有牵挂,摒弃世俗的情感欲念,全心全意地侍奉月神,清苦修行,一生孤寂……”   可她又怎么舍得苏枋一生孤寂?   她欠了邵染乔的一世柔情,此生已无法弥补。那至少,他们的孩子此生必须幸福。   她要让顾苏枋继承南越王位,将来贵不可及,还要给他选到这世上最称意如意的心上人,琴瑟和鸣,儿孙满堂,享尽这世间最凡俗的圆满!   顾苏枋绝不能去神殿。   若非要她的一个儿子去,也只能是顾菟去!   ……   顾菟到底不傻。   他始终不肯相信小城主会轻易变心,就这么把他给忘了。   经过数月不动声色的观察,顾菟终于寻得机会,跟踪女王侍女进入密道,来到了南越王宫地下一处隐秘宏大的祭祀地宫。   地宫中祭坛法器一应俱全、庄严肃穆。边角一间石室内,更赫然堆放着本该早就装船送去月华城的大量礼物——无数亲笔书信,顾菟亲手雕刻的石头小老虎和松鼠,精心挑选想送给阿寒吃的果干,以及已经褪色枯萎的火红色南越枫藤……   母慈子孝的假面,终于在这一刻被无情撕破。   女王的冷笑尖锐而刻薄:“你那是什么眼神?呵,别忘了,你也不过就是奉命去骗骗他而已,如今又装出一副痴心的虚伪模样给谁看?”   “呵,罢了,你同那个人……既是一脉相承,自然也一模一样的会骗!也是,去一次就骗到了黑光磷火,自然舍不得轻易放手。说起来,当年他送我的定情信物一样价值连城……就连最后留下的信,也还在说什么挚爱吾妻。”   “多可笑啊,你们骗来骗去,最后骗得自己都信了?”   她一通宣泄后,命人将把顾菟就地锁进了地宫下面孤冷的牢房。   数日后,祭司姜蚀奉召远道而来,为女王呈上了一枚黑色的药丸。   “……”   药丸被熬制成汤药,黑沉沉摆在顾菟面前,顾菟问侍女:“娘亲之前明明说过,我此生之责就是与月华小城主成亲,让他喜欢我,心甘情愿一辈子留在南越。”   “我照做了,为什么一切又变了?”   “……”   “既要我替苏枋去天雍神殿,那阿寒呢?他会以为我背弃誓言辜负他,还是会换苏枋替我去跟他成亲?”   “……”   顾菟无论如何也要再见顾辛芷一面。   顾辛芷最终还是去见了他。   “我想要娘亲以幼弟苏枋之名发誓,善将来无论如何,待阿寒。”   “……”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那冰冷的沉默。顾菟垂眸:“也是,娘亲眼中,从来只有苏枋一人重要,将来阿寒来了南越……你也不会好好对他,多半只会一样用过就弃。”   一道寒光闪过。   顾辛芷眼眸骤然睁大,幸亏身旁的侍从反应迅捷,牢牢捉住了顾菟手中那柄打算自戕的利刃。毕竟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瞬间便被数名身强力壮的侍从如铁壁般牢牢控制,动弹不得。   顾辛芷踢开那不知哪里来的匕首,满脸通红,脸上神色变了数次。   “想用死来威胁我?”   她俯下身,捏住顾菟的下颚,眼神冰冷幽深:“你以为你死了,我就找不到其他年龄相仿的孩子替代苏枋?抑或是你以为你死了,月华城主便能免去过来南越的宿命?”   “你就算死了,我也不过是多费些周折罢了。但那些周折,我将来要月华城主十倍、百倍替你承担!”   “……”   “还有阿菟你可别忘了,你若死了,也就无法再完成你爹爹的遗愿了。”   “去神殿不好吗?去神殿不可以同你爹一样,去肩负你们那‘拯救苍生’的夙愿了?你不是从小就想要和他一起回护天下么?这般重责,怎可因一时冲动而轻易舍弃?阿菟,你说呢?”   ……   数日前,离开洛州时,慕广寒曾去找过荀青尾一回。   既是去嘱咐那一妖一魔在东泽路上多照顾燕王,也是探问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他始终还是想不明白,顾冕旒小时候明明有他自己的脸,长大后却为何会变得和弟弟一模一样。那张与顾苏枋宛若双生的脸,绝非易容之术或妙手丹青可得。他很确定,那就是一张真实的脸。   小狐狸沉吟:“在吾原本寰宇那边,倒是有这么一种瑶池换颜丹。”   “不过那药,即使在仙法横行之界,亦被视作邪术医法。只因那丹药之原理是彻底熔炼被施法者原有容貌,在血肉尽碎之上生生重塑骨骼。此过程极为苦痛,无异于生生千刀万剐、错骨分筋,根本就是在原来的脸上硬生生雕凿出新的容貌出来……”   神殿地牢里,灯火昏幽如黄昏余晖。   猩红的血水,悄无声息紧闭的牢门里渗透出来。四周却一片死寂,听不到任何微弱的声音。   华光流淌的屏障如无形的墙,挡住了慕广寒。顾辛芷的魂魄合上眼眸,睫毛湿润。   “让我看看他。”   “小阿寒,我……”   “你让我看看他!!!”   眼前的女子,曾几何时,曾是他心中最温柔的娘亲。而如今亲眼看到这些过往,慕广寒已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屏障在怒吼中轰然碎裂,慕广寒终于看到了地宫牢狱里的一切——顾菟被链条捆绑蜷缩在角落,浑身是血,正经历着溶骨塑形的极致痛苦。   即便从小受尽酷刑,这熔骨之刑还是痛得他眸光涣散,浑身发抖。   慕广寒在他身边跪下,颤抖着手试图碰触他。那一刻只觉得心如刀搅,千言万语哽咽在喉,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碰到的,仍是一片虚空。   那是一种经年无声的安静绝望。那个时候顾菟还小,在他在最孤独无助的年纪,最万念俱灰的时候,没有人任何人在他身边。   那个时候,他无依无靠、力量微薄,看不到前路。   没有人会告诉他,他会去哪里、成为谁。会不会终有一天坚不可摧,会不会终有一天满不在乎,会不会终有一天看到希望,会不会终有一日……与谁相遇。   慕广寒无声泪水一颗颗砸下,指尖所触之处,一丝微混杂着血水的冰凉。   仿佛有那么短短一瞬,他透过时空,碰触到了那时的小菟。   心脏猛地一颤,一阵抽搐绞痛。   他突然俯身,不顾一切地抱住他,即便无法碰触,即便隔着无法触及的虚空。即使那一丝丝微不足道、无能为力的心疼与安慰,再不可能突破那已经逝去的时光,滋润哪怕些许与早已经枯萎死亡的过去!   但至少,他陪伴过他片刻。   哪怕隔着虚无的时空,无法真的渡去半点温度。哪怕无人知晓,悄无声息。   身下人的手指忽然动了动。   在那幽暗无垠的地牢中,顾菟拼尽全力,将那血肉模糊的脸庞微微扬起,他的唇没有血色,满脸的伤痕触目惊心。微微睁开的双目茫然无光,却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阿寒……?”   慕广寒一时无法呼吸。   心被碾磨,千刀万剐粉身碎骨的疼痛不过如此。   “阿寒。”   少年似是望着他,目光又虚空涣散,他沙哑道:“阿寒,我没事。”   “没事的,不疼的。”   他总说他不疼。   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以后,无论是顾菟,是顾冕旒,还是很久以后……他成为了燕止。   他都说不疼,无论受了多重的伤。总是那么云淡风轻。   可是。   可是直到如今,燕止都吃不了辣。   并非很多人知晓,辣其实不是一种味觉,而是一种痛觉。吃不了辣的人,往往是这世上最怕痛的。   眼泪再度夺眶而出。   有人最怕痛,可是,太多事他从小就选不了。拓跋玦戕害他时,他也哭过,可是没有用。在南越时,他也努力争取过家人的喜欢,也尽一切力量抓住过命运的一切机会,可是也没有用。   所以后来,他不再哭了。   所以后来,他也懒得争了。   也再不会喊痛,因为就算他会痛,也没有人在乎。   ……   半个月后,随着脸上的青紫痕迹一天天消散,小顾菟看起来已经完全是顾苏枋的样貌。   他走出地牢时是很平静。   神色淡然,没有怨怼,没有难过。   “阿菟……”   倒是女王又愧疚了。她之前明明不愿意发誓,如今却是追着他:“阿娘发誓,阿娘答应你,将来好好照顾月华城主,好好待他。”   “嗯。”   她讪讪,又像是自我宽慰般喃喃:“神殿智者云集、典籍万千,卷帙多繁,浩瀚恢弘。你天赋过人,到时自然能明白,世间繁华喧嚣、年少心意,比起你在神殿所学所见,统统不过过眼云烟……”   顾菟没有多言,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母亲,准备启程吧。” 第125章   陌阡城外。   从来碧波万顷的南洛,只在那一日披上了灰沉沉的纱幔,不见素日潋滟。   船只扬帆,缓缓驶向远方。顾辛芷目光如丝紧紧缠绕,追随那渐远的帆影直到它逐渐消失在昏灰的天际。那么多年头一遭,她今对顾菟生了一些……真情实感的不舍。   然而船只已远,渺然难觅踪迹。   如梦幻境渐渐消散。   “他本该责怪我的……”顾辛芷喃喃,“怪我当年没去东泽救年幼的他,怪我从来不曾温柔以待,怪我将一切本不该有的重负加诸于他。”   幽幽魂灯,重重楼宇,她那双翦水秋瞳里,交织着歉疚、心虚、哀愁、不忍,难以名状的万千情愫。   慕广寒则是静静地立在在他对面,恍惚站着,身影被一半暮色吞噬。   虚空无端落下细雨。   小雨如织,轻轻洒落落在手心,带来一丝酥麻微痛。万千思绪如潮水般汹涌而上,却又在瞬间归于沉落。时空交错,有那么一刻,仿佛整个虚空都被这绵延不绝的潮湿所笼罩,连同他的心也一样落在一片无尽的绵绵阴雨中。   后来,岁月流转,他们都长大成人。   二十一岁的顾冕旒,是神殿最尊贵的司祭。温文尔雅,皎如明月,却又骄阳似火、洒脱爱笑。那般璀璨,仿佛世间所有一切美好集于他身。   以至于慕广寒想当然以为……顾菟在南越做世子时,一定也是最备受宠爱、万事顺遂,才会生成那般灿烂模样。   然而他本该想到才是——真正备受呵护长大的人多是邵霄凌那般模样,自信满满又傻乎乎的莽撞,同时娇贵无比,一点点伤痛嚎得像鬼。   可顾冕旒不是。   他从来不是。   ……   一阵悠长的吱呀声从二人声音从身后传来。   有是什么沉重的门扉骤然被关紧,顾辛芷都被吓了一跳。   慕广寒亦强忍着酸涩的眼眶回过头,他们身后的虚空黑暗之中,竟然再度出现了那扇东泽的青色大门。幻影重叠的门前,灰尘弥散、断壁残垣,有人在那烟尘里狠狠咳了几声。   烟雾散去,那人身形矫健,银色的长发狼狈披散,但仍在黑暗中闪烁着淡淡的光芒。   燕止皱眉掩住口鼻,眯起眼看向眼前的一切。   适才,甫一踏入那扇青色大门后,有一瞬他明明看见门后的场景就是东泽祭塔内那满目疮痍的残垣断壁。然而仅仅片刻之间,随着身后青铜门重新关落的一声巨响,那些残破的碎石断壁,竟在他面前生生变幻了模样。   雕梁石柱竟开始缓缓剥落苔藓旧色,宫灯亦褪去锈迹斑驳。东泽神殿里千年腐朽的旧物,纷纷回转时光,恢复华灯彩彻,碧波深潭,万物焕然一新,原本空荡乱石的大殿之中更是出现了座座亭台楼阁、曲折回廊,连成一片!   “……”   烟尘散去,燕王渐渐将窄袖放下。   女王看清他的脸,骤然睁大双眸,身形一瞬直直就朝他飘了过去。近了,她怔怔望着燕止,伸出颤抖的手指,仿佛想要碰触那个记忆中遥远的曾经。   “……阿、阿菟?”   眼前那张脸,神似拓跋玦,却又分明不同。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顾菟长大后,“应该”会长成的样子。   顾辛芷心如擂鼓。   种种疑惑、震颤、欣喜与恐惧,杂陈交缠狠狠冲击心房。但他不可能是顾菟,不可能是……因为当年正是她下令,将顾菟彻底重塑了别的模样。而后来……更是她抱着那冰冷的尸体,亲自替他入殓。   可是。   燕止人在东泽,自然看不到眼前虚空幻影的顾辛芷,只眯着眼睛,认真对这横在眼前的种种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皱眉。   燕止读闲书不多,当然不知眼前一切不过是恢复了旧貌的东泽风祭塔中戏台、上香、守卫、献殿的布置。只是与西凉水神殿里从下到上的规整肃穆不同,这里的戏台看着一点不像戏台,却更像是竹兰和墨梅点缀的几进院子、一处大户人家。   燕止一步步向院子走去。   院子进去没几步,就是一处小池回廊,水里朵朵莲花竞相绽放。他悠然信步,又路过一座竹子铸造的书房。书房里书籍象棋静静摆放,他继续没有理会,一直到走到最里面的房间。   那房间门头挂着大红灯笼,窗花裁剪出喜字,显然是一间婚房。   窗下,风铃叮当悦耳,燕止步入屋内。只见婚房内布置典雅、纤尘不染那,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梳妆台上安静放着一方紫檀妆奁,上面落了一枚同心羊脂玉佩,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见只不俗。   燕止手指拈起玉佩,只见正面娟秀字迹镌刻:【玦玦如环,岸芷汀兰。一堂缔约,永以为好。】   他翻转玉佩。   玉佩反面则刻有一块环形有缺口的龙形玉石,被几朵小兰草上包裹。遒劲的草书,落着“辛芷,阿玦”四字。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名字,他再度皱眉。   “……”   幻境之中,殷红色的真实血水,一滴一滴,从燕止腰腹的几道极深伤口渗出,落在地上发出轻响。   顾辛芷看见了,一时惊慌,下意识惊叫出声:“小阿寒,他、他的伤!”   待慕广寒过来,她却又如梦初醒一般小心翼翼地咬了唇,眸光闪烁不定他的避开眼神,不敢与之对视。   许多尘封的过往,在后来的岁月里,都被她刻意藏匿掩埋。因而经年以后,南越许多人只道女王顾辛芷有一亡夫邵染乔,生一独子顾苏枋。鲜有人知她同东泽少主拓跋玦的一段过往,更遑论那个无人知晓的大世子顾菟。   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更不会知道她对他做过什么。   直到此刻。   她亲自解开尘封,将那些不为人知的丑陋过往和盘托出。她自知得向小阿寒坦诚一切,但,坦诚以后,她也自惭、再无颜面对他。   慕广寒垂眸。   萤火月华缓缓凝聚掌心,光芒柔和微暖。   月华族的治愈法术,即使经年在天道压制之下无法使用,但血水和髓珠仍可做救人良药。而今,在这祭塔之中他亦不再受寰宇天道压制束缚,治愈法术也终于可以施展。   月华点点散逸。   明亮柔暖,如同轻纱将燕王包裹其中。   本来在进入这座深红地宫、进入女王魂魄编织的幻境之前,慕广寒就曾隔着时空看到过燕止一回。纵使燕止始终看不到他,他却一直仍能清晰看到对方,他想这一切很可能是因为此刻两人皆在祭塔之中——四大祭塔虽相隔千里,但彼此之间有乱流连通,必在某处有所交叠。   所以他想尝试……   纵然声音和触碰无法穿透壁障,但或许沾染治愈之力的月华可以。   顾辛芷:“小阿寒,我、我也助你一臂之力!”   女王冰冷颤抖的手覆上的他手背,掌心传来一丝淡淡暖流。   一时间,月华明亮、光耀万丈。   “小阿寒,”良久,她还是忍不住,轻声问他,“这个人,他……他真的是,阿菟吗?”   她的声音颤抖忐忑,分明期待又害怕得到答案。而就在那一瞬,燕止身子忽然顿了一下。他微微皱眉,抬起手只见手臂伤痕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腰腹也不再那般剧痛。燕止是何等敏锐之人,眸光一亮,几乎立刻回头找寻。   “阿寒?”   然而他眼前看见的,却不是慕广寒。   那化作小院的东泽风祭塔戏台,一片幽幽幻影终于在燕止眼前升起。幻影缓缓凝聚,化作了冬季北幽连绵的、银装素裹的白茫茫雪山。   小顾菟顶着顾苏枋的脸,穿着一件明黄色的冬衣,被祭司们恭敬地接着下了船。   寒风凛冽,他走在天雍神殿的神道上,身影在雪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   ……   天雍神殿作为大夏千年传承、供奉月神的祭司院,其地位崇高无比。   顾菟千里迢迢来到天雍神殿后,他很快就融入了日复一日的清修生活。同其他祭司神徒一起素食、早起、读书、背课,重复地诵读与抄写神卷典籍。   南越世子十岁以前,曾十分喜爱术法丹青,能写一手好行书。   然而,天雍神殿课业所用的却并非大夏文字,而是另一种形如竹节的“神谕文字”。神殿的所有藏书也都用神谕文字写成,顾菟不得不重新学习这种晦涩难懂,如同鬼画符一般的新文字。   数年后,顾菟勤学苦练、终于精通了神谕文字,然而曾经会写的中原的文字,却因长时不用而忘了七七八八,最后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该怎样写。   神殿课业繁重无比。   在被海量经书、浩瀚历史、万千道理、诸家争辩的思想洗礼的同时,神徒们却又被逼迫着听话、沉默,循规蹈矩地尊奉天命、一成不变地生活。   那些割裂的年月里,顾菟渐渐掩藏锋芒,褪去了曾经的骄阳似火,变得安静沉默,如一抹清冷孤月。   他静默下来,却仍旧是同龄学徒里的佼佼者。   作为东泽之主与南越女王的纯血后裔,顾菟的羽民血脉在神殿的修行里终于得以渐渐苏醒,得以施展一些点燃火苗、控制微风的简单法术。   虽然那些法术威力极弱,但仅仅能够显化出人人可见的风火形态来,在这片仙法凋零的寰宇之中已是一骑绝尘、无人可及。   也因如此,天雍神殿的高层这么多年来,竟从未怀疑他其实不过是冒名顶替,而并非神谕真正选中的天命之人。   但他毕竟不是真的顾苏枋。   再如何血脉觉醒能控风火,可在神殿为天命大司祭专设的秘境试炼之中,他却始终无法通过哪怕第一道关卡。   神殿的众多祭司长老在外慈悲和善,在内却并非如是。他们既知灭世神谕就在不远,就如同当年的拓跋玦一样,没有多余的时间等“顾苏枋”慢慢成长。   于是时隔多年以后,顾菟人生中竟然第二次遇到了揠苗助长。当年拓跋玦使在小顾菟身上的一切残酷磋磨又再次上演。长老们用最严厉的阵法特训他,将他丢入刀山火海、万刃冰窟,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与遍体鳞伤后,顾菟年轻的脸上也渐渐出现了不加掩饰的厌倦与疲惫。   尽管不公和折磨,好像从他记事起就已是人生的日常。   但他还是觉得……很累。   后来,他改变的一天,也不过只是平常一天。   那天没有月亮。   幽闭室亦没有光,只有一根摇曳将灭的拉住。微光太过暗淡,照在黑光磷火之上,都几乎无法映出五彩斑斓的流光。   十四岁的顾菟浑身伤痕累累、昏昏沉沉意识模糊地躺在幽闭室冰冷的地上。   唯一尚且能动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了半晌那片冰凉的黑光磷火。片刻后,他不再动了,烛火也随之熄灭。   四周陷入了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点微光、一丝萤火。   他就那样仰面躺着,一双眼睛清明寂定,什么都没有。   ……   顾菟放放任自己彻底睡了一觉。   那场酣梦一直持续到数日之后,等他醒来,周身的伤终于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而当夜等待他的,会是另一个满是杀戮与血海的秘境。傍晚,顾菟决心去神殿祈祷。   月神神像之下,他躬身祈祷,起身时却将一道小小的术法包裹着的黑光磷火悄然藏匿于月神垂眸慈悲微笑的造像之下。   天雍神殿的藏书阁内,确如母亲当年所说,典籍浩瀚如烟,让人见天地、见众生。但……正因为书海无尽,就连天雍神殿的高层也不曾觉察,成堆成堆的正统典籍里,偶尔也藏着一两本奇淫技巧、歪门邪说。   这些年,顾菟修行不辍,那种书着实读了不少。   成功被教得亦正亦邪。   天雍神殿香火鼎盛,常年进香之人络绎不绝。无数凡人的祈愿、心思,汇聚成一缕缕虔诚香火与一次次顶礼膜拜,源源不断供养普照整片大地的月神。没有人知道,祭坛之下藏匿的黑光磷火,悄然窃取起了神明香火。将百姓们的祈愿吸纳、回转,源源不断地只转化为供养顾菟一人的力量。   顾菟就是靠这不正之途得来的力量,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硬生生连破了天命大司祭秘境的七重难关。   在众长老的惊叹之中,他的法术更是持续突破天道压制,化作狂风烈火在秘境风卷肆意蔓延。很快,就连现任长老司祭都无法通过的阶段,他也仅在一个月内便轻松通过。   满殿哗然。   如此进步神速,再度印证了他无疑就是神谕选中的“天命之人”,就连曾对他屡屡有所微词的长老们从此也再不敢言。之前的好几一任天命大司祭,都是在古稀高龄才能达到这等境界,而今顾冕旒十五岁,史上最年轻天命大司祭的位置触手可及、指日可待!   只是,随着力量的与日俱增,顾菟的性子也从之前克制的沉默安静,变得再度恣意飞扬、随心所欲起来。   很快,他便成了同批神徒之中独树一帜让人牙痒痒的顽劣。   他开始没事就去找长老司祭们单挑。当年他被扔去的刀山火海、恶毒阵法,他如今要拉长老们“携手同游”。   长老们想起曾经对他种种,一个个见到他都躲着走。其他司祭高层更管不住他,顾菟更加公然在天雍神殿横行,日常迟到早退,课上睡觉,偷跑出去买酒烤肉引得其他弟子眼睛发绿,又带头怂恿其他弟子跟他一起上房揭瓦。更动不动就入高层祭司长老们的室内公然抢劫,把长老供奉的宝贝神珠打散了磨珍珠粉吃,再塞上几本春宫放上各位长老的书架。   就连神殿每日的公读时间,他也是肆无忌惮。   别人读经,他公然捧着一堆旁门左道、无关杂书,《古祭塔与机杼术》、《大漠种菘实录》看得津津有味。   几次长老们大发雷霆,他也毫不在意:“我这亦是修行,这叫博采众家之长。”   “你!”长老被他气得胡须乱颤,“你修行这些……你、你对这诡道机杼感兴趣也就罢了,你、你看什么大漠种菘?须知你这辈子也无缘踏足西凉大漠,亲身实践这荒谬之事!”   “嗯,就算无缘亲身实践,但学来以作消遣,亦是趣味无穷。”   “你!”   “况且长老您常言,修行之道,在于心悟。得道司祭所授课程,其实多为空泛之谈,或是故弄玄虚、装神弄鬼。既如此,我学种菘之术,以菘悟道,又有何不好呢?”   长老:“你!!!”   顾菟抬眼,神色挑衅嚣张,一脸带笑不笑。   那一刻,即便是顶着顾苏枋的脸,他的表情还是与多年后桀骜不驯的某人几乎一模一样!   慕广寒看得有点发呆。怎么记忆里优雅知礼、纤尘不染的大司祭,人在神殿中时,原来竟是这般……性子吗?   顾菟十五岁的年纪就是这个性子。   人在神殿,却不信鬼神,不敬神明。   不理会长老,不在意方圆天地。   除了没有直接卷铺盖一走了之以外,他几乎是想做什么做什么,为所欲为。   十六岁,他在神殿前大喇喇移栽了一堆果树。种花,酿酒,收养了几只流浪的小猫。十七岁,他继续用黑光磷火窃取神明香火,没事去秘境练练手,很快竟打得只剩最后一层。   等到他十七岁彻底打通秘境,获得“天命大司祭顾冕旒”的名号时,适逢他又捡到一只受了伤的海东青鸟,悉心照料。   那只海东青总是咕咕叫,他给它起了个颇为接地气的名字就叫咕咕,一直养在身边。   隔年开春,咕咕的伤好了,他放走了它。目送它飞越天雍神殿高高的宫墙,看着它展翅千里、自由翱翔于天际,飞到他不可企及的高远地方。 第126章   对面幻境萤火突然明灭。   紧接着明烛倒落,一片昏暗混乱。风祭塔婚房布置的戏台上不知突然发生了什么,似有刀锋寒芒闪过,金鸣交鸣,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继而戏台轰然崩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   “燕止?”   慕广寒屏息凝神,努力看向那边的一片漆黑中。   “呃……”   良久,一片漆黑中传来微弱人声。萤石戒指散发微微幽光,照映出一张满面血污、扭曲凶狠的脸。可尽管面容狰狞,轮廓间仍隐约可见昔日俊美风华——那是一张慕广寒见过的脸。   赫然就是之前将一行人引入浓雾之中的傅朱赢!   此刻,身披黑袍的傅朱赢正被燕王俯身压制,摁着脖子掼在塌陷的戏台的冰冷砖地上。   他动弹不得,只能恨恨地瞪着上方的燕王。   而身侧废墟之上,已经陷落的戏台竟又缓缓重新聚拢萤火,幻境画卷再度徐徐展开。   五百年一遇的天命大司祭现世,很快名扬天下、世人皆知。那一年恰逢神殿长老病退,便由顾冕旒穿着九层月白洒金华服,手执神殿星辉杖,登临天雍神殿古祭塔主持祭典。   他虽样貌已变,周身却仍是拓跋玦那蛊惑人心的气质。   登上神台,微微一笑便是万民沦陷。百姓热泪盈眶,山呼海啸。   人们总赞大司祭亲民,博学多才、心怀慈悲。那些年,天雍神殿常常赈济灾民、造桥修路,大司祭更是讲经布道云游天下,平息战乱安抚人心。所到之处,常能看到孩子围绕其侧,他摸摸人家的头,笑得和煦温雅。   “呵……无聊至极。”   幻境之外,燕王不屑嗤笑:“道貌岸然,装模作样。”   “……”   污血从傅朱赢唇角滴落,他仍被燕王死死摁在身下,却突然低低笑出声来。因他已是一具尸体,那笑声风箱一样低沉怪异、一顿一顿,像从地底传来。   燕止皱眉,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疯。   钳着他后颈的手指手中力道更甚,几乎要将傅朱赢的脖颈拧断。但那笑声却愈发响亮,愈发诡异,直至傅朱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扭曲成一团,停不下来要笑晕了一般。   “哈,哈哈,啊哈哈……”   因为确实太好笑了,如何能停得下来呢?   幻境中的大司祭顾冕旒,越是一身华服仪态万方、越是有如神祗下凡,燕王摁他脖子的手劲就越重。脸上的不耐烦更只差把“嗤之以鼻”“我不想看”八个大字写在上面。   这简直是。   这多好笑啊!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了也不过如此了。   “哈……哈啊……你,嫉妒,他?”   嫉妒。   有人时隔多年,诚挚评价曾经的自己道貌岸然、装模作样。这难道不是全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原来天下无双的西凉燕王,也就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   成王败寇,天道如是。   傅朱赢按说死过一次,万般执念于图谋都成了空。但谁让命运弄人,他偏偏又活了,还又遇上了最令他恨之入骨之人。   可笑的是,昔日他被燕王砍下头颅,临终时仰望前马上那人,见其矜恃傲慢、自负淡然,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神情,其时恨意尚不如斯深切。   因为彼时,他还将一切归咎于时运不齐。怪他自己在战场上不幸撞上所向披靡的西凉战神,技不如人,无话可说。   可后来他复活成了尸将伥鬼,被姜郁时操控。   一次次交互,很快,一个属于姜郁时的迷惑,也开始在他脑子里萦绕,盘旋不去。   ……   很多年前,傅朱赢就见过“顾苏枋”。   那时他正四处苦苦寻找月华城主的下落,最后得到消息,是那人已赴南越履行婚约。   南越边陲,傅朱赢见到了慕广寒的未婚夫。   大司祭顾冕旒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乍看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华而不实。可当两人一旦交手,顾冕旒的强大却让傅朱赢震惊。他好歹也数年征战,御敌无数,从未遇到如此对手,一把法杖轻轻松松将他打得落花流水!   在那之前,在那之后,他都不曾遇到那样的劲敌。   直到多年后,弥留之际,有一瞬间莫名觉得……燕王有些招式,和曾经那人,很像。   后来,被复活的日子,他在姜郁时的记忆里看到了顾冕旒陨落时的模样。原来那个大司祭最后死得那么惨,这让他略微宽心得意。可后来的北幽皇都城楼之上,当燕王跳上城楼,那张染血、露出白牙狞笑的脸出现在姜郁时面前时——   那一瞬,无论是姜郁时还是傅朱赢,都觉得看到了故人!   ……   人死不可复生。   整整五百年,姜郁时不懈追求复生之法。从重塑肉身到借尸还魂,尝试过种种手段,始终不能如愿。   可燕止却就这么奇迹般地凤凰涅槃。   甚至连他的身体,好像都还是原本的身体——作为东泽拓跋玦与南越顾辛芷的儿子,只有顾菟的原身血脉能够开启两边祭塔。而傅朱赢是亲眼看着燕王以血成功开启了风祭塔的,倘若只是借尸还魂,绝做不到这点!   他竟连死了,都能原身复活。   可凭什么?   凭什么他就可以?   上天如此不公。   同样生而为人,顾冕旒生来就已被上天眷顾,于王室之家享无上血脉。而旁人却是生来无依流落街头,只能凭最低劣的筹谋算计,苟延残喘于世上。   若有同样的好命,傅朱赢自负未必输给这种人。他只是从来一无所有才只能成为命运的赌徒,赌输了被世人唾弃不择手段,但倘若他赢了呢?   到时候就是逆天改命人人称羡,谁还会在乎他的过去?   只是逆天改命很难,他也知晓。因此输了,本也无话可说。但凭什么,生来就坐拥一切的人,就能那般纤尘不染的地揽着他失去的东西,轻轻松松俯视他?凭什么好事都被那人占了,生前得做最高贵的大司祭,死而复生还能做权势滔天的西凉王!   后来,整个西凉大厦将倾,他竟还能通过联姻卖身求荣,换回柳暗花明。   这难道不是同样不择手段,这难道不是同他一样的厚颜无耻、能屈能伸?如今又知,就连往昔当大司祭时,他的法力都是拿黑光磷火偷来的。什么天命?可笑,虚伪!   傅朱赢此刻只有滔天恨意。   恨自己适才送白惊羽回国师那边消耗了太多力气,才会被燕王这般从始至终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倘若还能起身,他一定要掐住他的脖子,撕开他那层华丽的皮囊好好看看!   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死而复生的,他要让他再死一次!   然而燕止手千钧之力,他动不了。   戏台已塌,台上戏却不停——   顾菟凭借黑光磷火的借力气运如虹,在通过所有试炼拥有“大司祭顾冕旒”之尊名后,又刚替大长老圆满主持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法事,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要做。   五百年一见的天命大司祭,即将进入神殿“幽深之处”,探寻救世天机。   那日,顾冕旒祭沐浴清泉,焚香更衣,虔诚祷告后踏入那禁忌之地。   话本常说,当日大司祭于幽深之处,凌星月之巅,居寰宇之心。听月神亲口圣谕,见过往,观未来,洞悉天地众生,得见万物一切秘密,窥见千丝万缕命数相连,亦明白夙世一切因果。只是千百年来,“最深之处”所见天机不得泄露,故而最终谁也不知道大司祭真正看到了什么。   话本当然只是编书人的臆想。   顾冕旒本来去看的就是救世天机,自然是在“幽深之处”清楚看见了寂灭之月的来龙去脉、因果缘由。亦终于记起了很小之时,拓跋玦曾向他讲述的关于“另一个寰宇”的故事。   世事轮回,命运血脉循环果然玄妙难测。   犹记母亲顾辛芷曾嘲讽他去了神殿后要和父亲一般救世。   而今一语成谶,还真都应验在身。   从“幽深之处”回来,顾冕旒将所见所思与神殿众长老细细商议。随后,他还真同当年父亲一样开始依据古籍线索,四处云游探寻。   顾冕旒去找的东西,是四方天玺。   神殿藏书有载,天玺乃上古邪物,饕餮所化,无所不噬。既能吸恶人精髓魂魄,亦夺善人气运功德,一旦开光,无论善恶,近者皆伤。   然而,顾菟却亟需那四枚天玺,完成他的救世计划。   这个计划的灵感源头,来自于他这些年偷偷用黑光磷火吸纳窃取月神香火的经验。   那些香火信仰在黑光磷火之中,如同涓涓细流汇聚成海,成功将他从一个顶替神谕之人生生顶上了大司祭高位。据他研究,四枚天玺的本质于黑光磷火一模一样,不过比黑光磷火更为深沉阴邪,但收放力量同样也是黑光磷火的百倍千倍有余!   天玺确实阴邪,但他们天雍神殿是干什么的?   神殿最擅长的就是净化之道。顾冕旒深信,只要以神殿纯净的力量净化四块天玺,就可让天玺以后只吸香火善念。   而被四大天玺长久所收集的善念信仰之力,可在寂灭之月毁天灭地之时,借助星轨机杼、四方祭塔罗盘与天雍神殿之力倾泻而出,为天地众生展开一张浩瀚天幕。   到时天幕之外洪荒水火,滔滔熊熊。   天幕之内,神州大地被众生善念守护,与寂灭之月恶念隔绝,仍旧可以风雨不侵、宁静祥和。   ……   天幕计划,神殿众人闻所未闻。   然而此计划毕竟是“天命大司祭”提出。五百年一遇天命孕育而出的救世圣人,其言又怎会谬误?   很快神殿全员上下一心,誓要寻回散落四方的天玺,以安天下。   然而天玺历经多年散落,寻觅过程自然多番险阻。加之时局动荡,各方势力也未必全然愿意顾及天雍神殿与大司祭的威严。   但短短两年后,计划终究还是一步步接近成功——顾冕旒先是说动了老西凉王替西凉水玺开光,又在东泽拓跋族认祖归宗成功获得风玺。每净化一方天玺,他都会在当地长设神殿,吸纳香火信仰,以众生善念为天玺之滋养。   那些日子,他奔波劳碌,风餐露宿,也清瘦不少。   眼神却更是光明坚毅。   当年被迫进神殿的少年如今再不是顽劣的神徒,而真的成为了替苍生尽职的大司祭,在无人知晓处如长夜明灯,默默守护众生,灭天灾雾瘴、救万民水火。   那段日子,他身上真的有了种浅浅的神性。   但凡见过他当念模样的人,毕生都不会忘记。因此就算大司祭短短数年现世便如昙花一现便很快陨落,至今仍是很多人口中经久不衰的念想。   乃至后来,燕王在南越大婚露了脸,万人空巷轰动一时。有些人还是会忍不住感慨一句,论模样,燕王确实是一等一的好,但说起气韵风骨,还是当年的大司祭顾冕旒无人可及。   那些话传到燕止耳朵里,起初他也并不在意。   他好歹也通读过《月华城主风流史》,清楚有人以前桃花债一把。可什么卫留夷、楚丹樨、樱懿、傅朱赢之流,在话本子上个个被吹得天花乱坠,其实也都不过尔尔。   跟他比起来差远了。   到头来,也就唯独顾冕旒他没亲眼见过,没想到最后竟是在幻境里见着。看着倒是比其他几个多点意思。   “呵,燕王殿下是自觉……比不过他了?”   傅朱赢咬牙抬眸,点点萤石微光将燕止的侧脸照得多少有点阴晴不定。闻言,燕王危险地眯起眼睛:“比不过?”   “……”   “大司祭风骨铮铮、为国为民,自然绝非凡人可比。但其实……燕王也不必介怀。虽比不过,但您好在多少有几分‘像’他,又出现得是时候。”   “正好故人死去多年,给你腾了位置。也是燕王运气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   “我,像他?”   “本王像他?”   燕王连着冷笑两声,傅朱赢心里更是笑得想死。这辈子值了,就算此刻让他当场魂飞魄散也算够本。可燕王片刻沉吟之后,说出的话却让他目瞪口呆。   “傅将军说笑了,本王可没有他那般废物。”   “有能耐就别死。”   “……”   “既是死了,就该好好安心长眠。反正黄土之下,一切成空。便是心有不甘上来闹鬼也无用,死人终究无法与活人争锋。”   “……”   傅朱赢虽是一具尸身,可那一刻还是生生感受到了一口血翻涌在胸口,堵塞难当的感觉。   世上都说活人争不过死人。   这个燕王!他是怎么厚颜无耻脱口而出死人争不过活人的,还说得这样理直气壮?明明死了的那个,才是朱砂痣、心头血才……傅朱赢咬着牙,又听到燕王念念有词。   “你在念什么?”   燕止没有理他,继续诵念。很快傅朱赢听明白了——他在念往生咒。但那咒语明明是给“顾苏枋”念的,此刻却是如利刃一般,生生在撕扯、咬噬同是亡灵的他!   “……你!”   燕王淡淡道:“既是你也听着,就也顺道一起超度了吧。路上若遇见那位大司祭,替我传个话,死人不宜留恋尘世。无论你或他,还是自觉早点干净离去方为上策。”   “……”   “……”   往生咒。   燕王这种人,是得多讨厌、多想送走某人,才能亲自去念还念那么长一段?慕广寒隔着屏障哭笑不得,心情一辈子没那么复杂过——自己给自己念往生咒,这算是什么离谱的事情?   是他错了。是他保护过度,没将一切告诉燕止,如今才会有这种荒谬的误会。   很快,再见面他必须将一切和盘托出,再无隐瞒。   但话又说回来。   燕止平日里虽偶尔也会半真似假拈酸吃醋,但毕竟骨子里自信绝世无双,从来懒得认真嫉妒他曾经的风流债。如今倒好,好不容易挑一个前任认认真真给骂了,结果,哎……   该说他挑得很准吗?   慕广寒身边,女王一丝残魂此刻的神色,复杂程度更是精彩万分。   好容易刚刚接受儿子死而复生的事实,还沉浸在震惊迷惑与迟来母爱纠葛中无法自拔,如今却发现儿子好像不但失了忆,还在自己超度自己、自己骂自己,打击一个接着一个。   ……   第三块火玺在南越。   顾冕旒离家十年,终于再度踏上南越故土,却刻意屡屡避开了南越皇宫。   大司祭似乎认为没有任何必要与王室联系。毕竟从进入神殿起,顾菟就已远离红尘,更于南越王室再无瓜葛,又何必再生枝节?   可他虽不想打算面,但那段时间寂灭之月异动频繁,南越天火瘴气频发肆虐,加之边境还屡遭东泽叛乱的月兰族侵扰,一时很多道路封锁守卫,弄得神殿之人寻个天玺都举步维艰。   顾冕旒没办法,最后不得不寻求王室帮忙找寻火玺,时隔多年再次见到了母亲顾辛芷。   那时,适逢女王刚刚迎了月华城主回王都。   时光已逝多年,人也会变。   年少情长,经年累月却早已成空。至少顾冕旒起初,亦不打算去节外生枝去见慕广寒。   而慕广寒也在成天在战场上忙着,他来了南越以后,女王对他百般温柔照顾。为了报答,他依靠多年所读兵书屡屡替女王击退月兰族的攻击。   有数月时光,慕广寒所带南越军队与顾冕旒神殿卫队在边城屡屡擦身而过,却始终陌路。   真正相见是在数月后的一日,慕广寒诱敌深入,可该由顾苏枋指挥的援军却迟迟不到,月华城主陷入重重包围。   所幸顾冕旒正带着他的神殿卫队在附近搜寻火玺下落,及时杀入重围,救下了重伤的他。 第127章   顾苏枋身为南越世子享尽尊荣,却在生死关头置大局于不顾。   只因不喜欢婚约对象就故意按兵不动,如此肆意妄为任由南越军队孤悬敌手,其行径恶劣简直闻所未闻。   就连南越女王都前所未有的出离愤怒,狠狠杖责了宝贝儿子。   没想到顾苏枋不仅不思悔改,棍棒之下反而越打越倔。女王气得更是关了他禁足,始作俑者捅了那么大的篓子,她也只能恳请救了城主的顾冕旒念南越之危帮忙周旋,尽力挽回城主的心。   于是月华城主醒了以后,便是救了他的大司祭日日来探望。   大司祭乃是绝代风华,举世无双。   奇怪的是,他明明跟顾苏枋长了同一张脸,但慕广寒就是感觉他明显比顾苏枋美上好多。大司祭举止优雅,眉眼之间尽是风流,就连那轻轻摇曳的衣角衣角都好香。   慕广寒深知按照自己的脾性,都觉得人家香了,这是活该完蛋。   好在他再怎么恋爱脑,好歹也有最后一丝自知之明!   倘若是遇到“未必配得上”的,他可能还会去努力一把,可这一看就知道“绝对配不上”……何况人家还是至纯至洁的大神官,他又哪里真敢肖想亵渎!   因此,那段日子,他反而难能可贵地坦荡了起来。   虽也一直受着顾冕旒的好,但他心里一直格外清楚,一切不过只是社交礼仪。此刻南越需要他,所以大司祭才会即便是在百忙之中也不忘关照于他。至于什么甜蜜的月下共舞,温柔如水的目光和笑容,都是在替他那个不懂事的弟弟还债!   然而,尽管知道这些,慕广寒也觉得这日复一日的暧昧……没什么不好。   谁让大司祭身上总是香香的,谁让他自己没用,只要多看他一眼就会异常开心。人生第一次,他和某人异常合拍,像挚交好友般心有灵犀、无话不谈。也是人生第一次,他明明这样喜爱一个人,却不曾妄想占有他。   因自知配不上,他反而没有任何托付的心。   只是想要每一天再长一些,美好的梦境再长久一些。   镜花水月,哪怕虚幻缥缈,但只要形似真实,便已足够珍藏。原来他人生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是在这个时候——就算一切始终究未假,但只要对方将这场梦幻泡影演得足够像,其实也够了。   他心甘情愿被骗,只愿在这温柔乡里多沉醉一会儿。   ……   女王禁足顾苏枋本是想让他好好反省,她甚至没有打算逼他就范、履行婚约,只要他愿意收拾自己作下的烂摊子,去跟城主道个歉就已足够!   谁成想顾苏枋道歉都不愿意,还觉得母亲兄长都在针对他。不堪委屈,竟纷然偷偷攒了个包袱,跑了!   顾辛芷万万没想到,整个人都要疯,感觉想办法补救。   而慕广寒亦万万没想到,他年少时同南越订下一纸婚约,竟还有“新郎跑一个包赔一个”的荒唐路数。   后来的一切,发生得很快。   顾冕旒打算代替弟弟同他成亲,并且立刻就去神殿还俗。   古往今来,大夏只听说过神徒弟子受不了天雍神殿的严苛而丢弃学业还俗的,从来没听过在任何职的司祭去还俗的,何况还是五百年一遇的大司祭本人?   谁也不知道顾冕旒怎么成功交代这事的。   反正神殿那边估计全都焦头烂额了,但又无力阻拦,只能低调含糊地处理此事。以至于后来很多年,煊赫一时的大司祭突然下落不明的原因都众说纷纭。民间有人说他已仙逝,也有人说他闭关清修,总之谜团颇多、莫衷一是。   而另一边,南越世子与月华城主婚约如期履行。   一切对慕广寒而言,如梦似幻。   虽说,他对大司祭一直都抱有敬畏,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当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主动送上门时,又有谁会轻易拒绝啊?   他是觉得自己不配,但他也不傻。   哪有人会将送上门的绝世珍宝拒之门外的?   于是月华城主当即恶向胆边生,决意笑纳这份厚礼。女王亦即刻行动,着手替他们筹备婚礼,准未婚夫顾冕旒则带着月华城主到处“培养感情”。   大司祭十余年不在凡尘,却是深谙循序渐进、步步为营之道。   他先是带着他去周边城里闲逛采买,熙熙攘攘不经意间,就这么牵上了手,一切自然而然。随后,又带他去湖中游船,涟漪轻漾小船摇晃,不着痕迹又搂上了腰。   等半月后,待他夜幕低垂带慕广寒去落水湾芦苇摇曳里看萤火时,满天星辉与皎月之下,慕广寒竟已是习惯地慵懒趴在他膝头了。   可趴了好一会儿,他耳根发烫想要起身时,对上的又是顾冕旒似笑非笑的眸光。   他似乎在那一刻,将他的一切慌张心思都看穿了,继而垂眸俯身,给了他一个缠绵悱恻的亲吻。   那是慕广寒人生第一次,感觉被命运之神温柔地拥入怀中,满心欢喜、晕晕乎乎,感觉人生圆满。   不久,南越宫中,雕梁之下,枫藤小院,洛水之畔……整个陌阡城处处都有他们甜蜜的痕迹。紧紧拥入怀中,肆意亲吻,都已是家常便饭。   新婚前,顾冕旒还带慕广寒回了一趟东泽拓跋族。   月华城主就这么在东泽收了黄金、看了歌舞,还在顾冕旒的要求下,按照当地风俗,在他左手的无名指手背咬了小小一口,留下了细细的一道牙印。   短短数月,他得到的太多,一时承载不了。从东泽回来后,他就成天整个人喝多了一样晕晕乎乎的。就这样一直恍惚到了新婚之夜,他坐在床上浑身火烧不知该往哪里看,目光茫然无措,直到落到了顾冕旒左手无名指那枚压着他咬痕的萤石戒指上。   这戒指,其实从他见顾冕旒的第一天就存在。   怎奈他那段时日实在是过于半梦半醒的迷离,以至于过了那么久方才恍然觉得,那戒指实在是很肖似小时候顾菟给他雕的那一只。   而顾冕旒整个人,其实也事事处处……比起顾苏枋更像当年的小菟。   于是新婚之夜,他忍不住悄么么地问了,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慕广寒当场坐立难安。   原来真是这样,不是他的错觉……整个南越都骗了他,从女王到顾冕旒到顾苏枋,每个人都在骗他。狸猫换太子,这欺骗太严重了,他该生气发火的,可怎奈他年轻时实在太没有原则了。   身边的顾冕旒幽兰香袭人,又触手可及,中衣微散可以摸可以啃,就算被骗……也有点气不起来。   慕广寒当然也知道这样不好,但他就是这样一个肤浅的人。   尤其当顾冕旒拉着他的手指贴上脸颊,温柔地轻轻吻了吻手心,所有经年委屈登时烟消云散,他不愿再追究。   ……   新婚之夜,烛火摇曳,红帐翻滚。   新婚隔日清晨,阳光透过窗棂,月华城主在甜蜜的腰酸背痛中醒来,发现自己掌心之中,竟握了一颗奇异的珠子。   那是一颗艳若玫瑰的红珠,异色光彩,不似凡物。   慕广寒愣怔片刻,似乎想到什么,又不敢置信。   月华城的古籍有载,城主的精血月华可凝结为髓珠,而髓珠之上,还能够凝结为一种叫“月泪”的东西,一生仅有一颗,珍贵无比。   古籍说月泪乃是城主的“真心”,后续的文字却因为年久而难以辨认。慕广寒从未见过月泪,还以为物如其名,应是一种很像泪滴的剔透宝石。   没想到实物却是这般朱红如血,璀璨夺目。   他正把玩着珠子,顾冕旒醒了:“嗯……是什么?”   慕广寒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月华城的一种,咳,特殊宝石。”   “宝石?”顾冕旒迷迷糊糊,“是要送给我?”   “……”   “嗯!!!”   于是月华城主就这么又把刚到手的月泪送出去了,像个没脑袋的傻子。但想想他当年见面就送黑光磷火,大概生来就是倒贴败家的命,也只能认了。   顾菟将原本的萤石戒指用心打磨了一下,那颗将月泪精心镶嵌其上。   戒上一抹绯红如烈焰般绚烂。   新婚燕尔,两人日子也如蜜般甘甜。只是好景不长,很快边境烽火连天、天灾亦接踵而至,两人被迫迎来了时不时的分别。   其实后来,慕广寒与燕止新婚之后亦是如此,才甜蜜了几天就各自带兵奔赴战场。   可不同的是,年轻时的慕广寒,毕竟还不是后来二十八九岁真正沉稳下来的模样。   他很不安。   那种不安与焦虑,与顾冕旒在一起的时候不明显,但一旦分开,就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慕广寒努力说服自己不要患得患失,并努力用边陲战事的紧张来让自己集中精神。但没有用。聚少离多让他很快陷入了彻夜的难以入眠。那种感觉就像穷人乍富,守着花不完的金银财宝,却生怕一睁眼就突然不见了,自己又会跌回以前没有尽头的穷日子里。于是整日浑浑噩噩,惶惶不安。   顾冕旒身为天命大司祭,虽成婚还俗,但并未抛下身负的种种重任。   那段日子他忙得不可开交,偶尔回一趟南越,每次也都行色匆匆,虽然仍对慕广寒关怀备至。但在他的温柔之下,偶尔又会露出一些让人倍感陌生的阴沉。   顾冕旒的阴沉,其实是因为天幕计划进展不利。   水玺、风玺、火玺已都在手,可偏偏始终在哪都找不到最后的北幽土玺,让人忧心。   他只能继续努力去寻,整个神殿到处去寻,但因天幕计划本就是天雍神殿秘密执行的天机大计,他自觉又很难从头给慕广寒解释起,于是在无数次分别和短暂的相聚中,他都只说是天雍神殿的事情忙,并没和盘托出。   就这样聚少离多了约么一个秋天的光景,慕广寒突然病倒了。   ……   这病来得汹涌突然。   其实以前在月圆之夜,慕广寒多少也会身体不适,骨头周身隐隐作痛。   但从未如这次一般,周身被难以形容的剧痛狠狠侵袭。那种疼痛撕心裂肺、痛入骨髓,让他仿佛置身于无间地狱翻滚挣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次都生生痛昏过去。   有时候,他会在不知凄惨折腾了多久以后,在顾冕旒怀中睡去,再悠悠醒来。   “阿寒,你这旧疾,究竟是……”   他究竟是什么病,竟连南越资历最老的宫医都诊不出来。   慕广寒为免顾冕旒担心,只跟他说是旧疾复发,叫他不必忧心。心里却对这剧痛究竟是什么已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他直到,大概是献祭之日越发近了的缘故。   ……   那个时候,他与顾冕旒之间最大的错漏与遗憾,就是顾冕旒从来不曾告诉他神殿的天幕计划,而他,亦没有告诉过顾冕旒月华城主的献祭之事。   世间之事,往往便是如此,荒谬地阴差阳错。   在月华城,人尽皆知皇帝或是天雍神殿的大司祭最终会牵着月华城主的手,将他送上古祭塔进行献祭。   但可笑的是,月华城的五百年平静流年,在大夏之土却是经年的纷争、战乱,沧桑已过。而本来月华城主献祭之说,一直也就只存在于皇室与天雍神殿最高机密者的口口相传,并无记载见录。如今口传断代,而书籍留传下来的天命传说,则只有“天命大司祭可以救世”的只言片语。   以至于神殿如今竟无人知晓,其实天命大司祭现世,只是因为王气衰败。宴氏这几代天子,成帝宴成祈被胞帝历帝篡位诛杀,而厉帝荒淫无道登基不久又暴毙,转而将皇位传给年纪尚幼的晏子夕。这短短三代,竟没有一个有资格能够带月华城主献祭的一统之王,因而数百年一遇的大司祭才因天命孕育而出。   而若是皇帝强势,天命自在人皇一侧,天命大司祭根本连有都不该有!   但这些本该由最高祭司长口口相传的事情,因为中间断了档,如今天雍神殿自己都搞不清楚。   才二十出头的顾冕旒又去哪里知道。   他更不知道的是,就连那神殿的“幽深之处”,也早就被混入神殿多年的姜郁时做过手脚。以至于他看到的“天机”也和他父亲拓跋玦看到的一样,缺失了最重要的一部分。   导致多年以后,冥冥之中,他竟和父亲拓跋玦走上了同样南辕北辙的命途——   他们都不知有月华城主救世,无法之下皆尝试以一己之力,苦苦寻觅着拯救苍生的方法。   只不过当年拓跋玦是想要献祭他来换天下太平,而他则是想出了不用献祭任何人的“天幕计划”。   天幕计划意在吸纳世间善意抵抗寂灭之月带来的恶意天灾,而城主献祭散尽月华也是将至纯的月华铺满神州大地,替人们遮挡天灾,二者就连本质原理都异曲同工,倘若当时顾冕旒回南越时,能将计划的只言片语透露给慕广寒……   可他没有。   大司祭想的是,灭世之事,岂是寻常人等所能承受。何况阿寒近来身体不好,他更不愿让他徒增忧虑。   而慕广寒同样也是难以启齿。   毕竟,又要他怎么跟爱人坦言,末世将近,而自己注定去履行那神圣而又残酷的使命,为了维护苍生而献祭自身?   他怕。   怕顾冕旒对自己的喜欢全部都是真的,怕他会伤心难过。也害怕他听闻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会是悄然松一口气,戳破他这一生最后的一点念想。   他其实只是自私地想在死去之前,将这场美梦做完,哪怕只是自欺欺人的苟延残喘。   ……   可是上天最终还是没有让他把梦做完。   南越小世子顾苏枋夏天离家出走,冬雪纷飞之日却突然回来了,直直闯进慕广寒的枫藤小院。   “醒醒吧,他一直在骗你!”   无数次回忆,慕广寒一直记得那日漫天大雪,但始终听不清晰顾苏枋到底说了什么。   终于这一次,那声音异常清晰。   “我娘亲从十几年前第一次窥破天机时,就开始搭建深红神殿。那神殿地宫里藏有特殊法阵,可以吸收你周身的月华之力!”   “这个计划十几年前就开始布局了,也是正因如此,她当年才让我大哥去月华城求亲。因为她早就知道月华城主的守护之力会在灭世天灾之时飞向自己最爱的人,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怕我和大哥无法成功笼络你。所以她又找人布下了阵法,只要你人在南越,那阵法就能源源不断偷偷吸取你的月华,直到你耗尽枯竭!”   “她一直都在算计你,逼我与你成婚,后来换成大哥来稳住你,不过都是为了你能更久地留下来,能吸取你身上更多的月华罢了!”   “等她拿到足够多的月华,就可以不用你,也能在灭世之时以那月华回护南越一方安宁了!”   “她也知道,月华城主的月华是靠爱意滋生。所以,她装作对你好,也让大哥装作对你好,不过是为了骗取更多月华。我大哥也跟她一起骗你!他们两人共谋,却从来不曾将此事告诉我,不然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   “……”   “你看看你。”   他拉着慕广寒,带他到镜子前,让他自己看看那憔悴枯槁的脸。   “你看看吧,你才来不到半年,都被折磨成什么样了?再这样下去,你就死定了!!!趁现在还有力气,你快跑吧。”   “跑,跑得越远越好。只要你远离南越王,离得越远法阵对你的影响越小。我掩护你,你赶紧回月华城,一路都不要停,一定不要被他们抓到!” 第128章   慕广寒并不肯信顾苏枋突如其来的一番说辞。   顾苏枋急得连连跺脚:“深红神殿就在陌阡王宫之下,证据确凿,你敢不敢跟我去看!”   于是一切,终于回到了走进深红幻境后的最初的一幕。   朱红大门之后地宫是幽唱深邃,尽头之处烛火摇曳,阴暗庞大的法阵宛如一张巨大狰狞的蛛网,丝丝缕缕的猩红丝线之上凝结着萤火一般的点点月华。法阵一侧,矗立着巨大的机杼塔,齿轮咬合,罗盘嘀嗒,星轨流转不息……   大司祭身披一袭厚重黑袍,站在于巨大钟摆摇晃不止的机杼塔下,像一道无言的深影。   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从头到尾,他就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没有任何辩解。   为什么不辩解……   酸楚缓缓侵噬,狠狠磋磨着慕广寒的心脏。唯余身后机杼钟摆,越来越快,发出尖锐的刺鸣——   当。当。当。   响彻脑海的声音,宛如一盆刺骨冰水兜头浇下,寒意直透骨髓。紧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痛,生生将慕广寒整个人逼得跪倒在地。   “啊……好痛……”   他痛得咬牙蜷缩,胸腔发出痛苦的喑哑哀鸣。脑中如同被利刃疯搅,嗡嗡作响,而钟声像是催命符一般还在不断继续。   眼前景物亦仿佛被无形之力撕扯,不断扭曲。   就在这让他几乎死在当场的恍惚中,远处一道熟悉的清脆女声传来:“太好了,一切打通,献殿开启!咱们快回去找城主吧!”   眼前重重残影,现实与梦境交织。   南越女王那淡如烟尘的一魂一魄,似乎还焦急还想跟他说什么,但他只看到她的口型,却听不见半分声音。   而片刻后,与女王的脸几乎重叠的则是赵红药那双闪闪的黑眸。她一脸焦急欣喜,用力在慕广寒肩膀上摇晃,身后还紧跟着西凉众人,几张脸转着圈围着他。   “城主,醒醒,醒醒啊!你还好么?我们成功了,你瞧!”   “……”   耳鸣与刺痛的余韵恍恍惚惚,慕广寒身上的湿意正在褪去。戏台幻境渐渐褪去,随着赵红药等人的越发真切,女王的残影也在越发模糊。   就在女王消失于无形前的一瞬,她急急将手腕一枚兰芷玉戒摘了下来。随即残影彻底消散不见,可那冰凉的玉戒却留在了慕广寒手指上。   “城主,你的办法果然可行!!”   赵红药将他半扶半拽地拉了起来,脸上洋溢着喜悦之色。   “适才只用远廖一人便拖住了香台,我拖住守卫殿,宣萝蕤则是带着扑朔直奔献殿,轻易就开启了!城主,我看献殿之中看到了好大一面镜子,也不知它……”   她的话语未尽,献殿之中突然传来天崩地裂的巨响。   众人愕然回头,就见献殿瓦片纷飞,似有什么法阵的眩光从里面爆射而出,瞬间将整个祭塔内部照得刺眼夺目一片雪亮,就连那散射的浓烈烟尘都犹如泼染于水中的墨般迅速洇开,呛得众人连连咳嗽。   随着强光,地动山摇的轰鸣也开始震颤祭塔。混沌的咆哮声如同远古巨兽又似天地初开,整个祭塔的石壁都跟着晃动起来。   “呀!”   赵红药一时不察,被那尘浪掀翻,一头栽在慕广寒身上。   那一撞其实不重,她反应也极快,单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撑便稳住了身子。   然而就那一下,慕广寒却感觉心口像是被千钧巨锤狠狠砸中,只觉四分五裂。   剧痛再度侵袭,蔓蔓从头部爬满了全身。他一时动弹不得,浑身发冷,那疼痛比之前月圆之夜的痛楚还要猛烈百倍,他一时甚至痛得难以呼吸。   周围人不明就里,还纷纷来扶他。   所有被碰触的地方都有如挫骨扬灰,他双目血红,却连一声呻吟都无法发出。   ……   另一侧,东泽祭塔。   同样数阵地动山摇,燕王身侧那摇摇欲坠的戏台再度崩塌,宛如巨兽张口化作一道无底深渊。还好燕止伸手敏捷闪避及时,傅朱赢那残破的身影却如同秋日枯叶,落入黑洞洞的深渊被无声吞没。   燕王无暇管他,身形一展,便已跃回那残破高台之上,一眼就看着匆匆跑过来的荀青尾。   他身后还跟着一脸惊魂未定还在发懵的拓跋星雨。   小狐狸见了他,如临大赦,喜形于色:“太好了,原来你在这儿啊!你没事就好,不然城主必要剥了吾这身狐狸皮去做袄子了。”   他说着,又有些挠头不好意思:“燕王莫怪,之前是吾与散宜太过大意轻敌……”   好在二人毕竟一个是妖,一个是魔,并不会被小小石化法术困住太久。   眼下,魔神纪散宜既然解了石化,更是急着找回面子。香殿、守卫殿、献殿,哪里还用一一去闯?瞬间就被他手中魔域黑火缭绕轰得只剩断壁残垣、一地狼藉。   一行人就这么堂而皇之进了风祭塔献殿。   献殿内,同样立着一方剔透水晶万方镜。那镜名为万方仙穹,其实乃是祭塔之中连接乱流之门。风祭塔如今因浮屠之阵回复千年前气象,千年前的万方镜也恢复如初,如今献殿开启,万方镜亦开始重新运转,此刻流光溢彩、潋滟霞色。   纪散宜手指放上去:“……果然咱们比城主先打通祭塔。”   “燕王,赢了赌约,心情如何?”   他略微的笑容还在唇边,下一刻倏然变色。   “不对。”   “万方仙穹后的乱流……不太对劲!”   话音未落,纪散宜指尖便泛起幽蓝火光,火光凝聚成一道繁复的符文,就这么点在了身边三人的眉心。   小狐狸与他相伴多年,自然知道这是纪散宜的守护咒语,可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见纪散宜身形一晃,竟毫不犹豫就打开了那通往乱流的万方仙穹。   瞬间,门后乱流汹涌而来,混杂着狂风呼啸,无数闪烁不定的光芒与扭曲万物交错一起,仿佛整个寰宇的天道规则都被拧成乱麻。这等混乱时空,凡人若落入其中只怕瞬间就会被拖未知的永恒深渊,十死无生。   但纪散宜毕竟身为魔神。   他信步踏入乱流,不仅如履平底,还主动循着异动一路追寻而去。   小狐狸亦小心翼翼扯着燕王踏入虚空,就跟在纪散宜身后不远处。   很快,异动源头找到了,那竟是一片隐藏在乱流之中的法阵结界——本该是彻头彻尾的一片混沌之中,却有飞沙走石,乱尘迷眼,结界之内雷电交织,黑夜如墨,滚滚浓云之中掩映着黑压压的千军万马。   那些士兵皆是黑衣佩剑,狰狞金甲半覆面,身形高大健硕。虽无声息,却分明升腾着滔天煞气。   为首男子周身黑色铠甲熠熠生辉,覆面之下目如鹰隼,耳下戴着一枚微微发光的精铁耳环,胯下战马更是神骏非凡,马身缀着点点星光般的奇异斑纹,马蹄更是燃着淡淡磷火,在乱流之中气贯长虹,分明不是凡物!   “那战马,怎么会……”   那战马荀青尾一眼便认出了,乃是他们寰宇才有的一种罕见天马异兽。   它怎会在此。   还不及他去问身边纪散宜,只见马上男子猛地抬眼,目光如炬,视线洞穿虚空直直锁定三人。紧接着,他右手一挥,荀青尾只觉到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扑面而来,下一刻,他们三人竟都被推开数百米之远,直直砸在了风祭塔的内墙上!   滚滚云雷之中,黑衣大军还在继续集结。   “麻烦大了。”   纪散宜蹭了蹭唇边血丝,咬牙简短道:“那是我们寰宇……人间界的军队。”   他倒是一眼就看明白了一切。只是很多事情背后牵涉复杂,难以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在所有仙法凋零的寰宇,时空乱流的流道都会随之变得狭窄幽深。狭窄的流道即是天道给与低阶寰宇的天然屏障,限制了其他仙法昌盛的高阶寰宇大军肆意过来侵犯践践踏,从道法层面巧妙维系了三千世界的存衍与平衡。   比如他们此刻所处的这方阳夏寰宇,就因为仙法寂灭,时空乱流已变得狭窄至极,一次仅容一两人通过。   故而,之前纪散宜离开南越时,就只以五百年道行为代价做咒封印了火祭塔入口,本以为只要挡住了姜郁时与其麾下尸将,就算万无一失。   可他却不曾料到,随着寂灭之月越加崩溃,加之浮屠之阵增威倍增、四方季塔的重生焕新,原本狭窄的乱流通路竟在近日悄无声息间急剧膨胀。   而那姜郁时,更又不知是通过什么阴邪秘法,竟通过乱流与阴夏寰宇建立了联系!   眼下纪散宜懊恼万分,只恨自己过去几百年只顾和神主斗,却忽略了人间界的种种异动。他其实应该见过那个天马之上的黑衣将领的,许是在几百年前三界的会盟,又或是其他什么重要场合,那人应该是人间界的某位王侯将相,可惜他具体记不清了。   ……也不知道姜郁时究竟许了他何种天大的好处?   竟让那将领不远万里,不惜背负破坏天道因果的沉重罪孽,也要横跨重重险阻来到此地。   要知道,凋零寰宇的乱流再如何膨胀,也不可能容得下眼前的千军万马。他能到此,必是两人狼狈为奸,或用法宝或用其他什么邪魔歪道硬生生地在乱流之中撕开了一个空洞,才能容许另一个寰宇的这么多兵马集结与此!   他已看到,那黑衣将领身上就有高阶法宝。   正是他耳畔那枚发光的玄铁耳环,萤萤紫光纪散宜一眼就看见了。若没有厉害法宝,区区凡人适才又怎么可能做到一个扬手之间,就把他堂堂魔神打飞?   事不宜迟。   纪散宜抖擞精神再度飞入汹涌乱流。这次,他不再保存实力,直接张开双臂瞬息展开一张铺天盖地巨大魔网。   那魔网之上,道道丝线如无垠星空中的银河倾泻,在乱流之中,化作一片山海天地的万象炽红紫金。一时巍峨山峦、层云叠嶂,皆山呼海啸,朝着那千军万马兜头笼罩而去,仿若要将这片天地都吞噬其中。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纪散宜暗暗咬牙,可惜他虽在此方乱流之中不受寰宇天道压制,但也绝不是就此可以肆意妄为!   天道昭昭,身为魔神却向凡人出手,他如今每一个招式自然都会遭到剧烈反噬,修为瞬间倒退好几百年。   “可这……又哪里公平了?”   纪散宜宜愤愤不平。若对手确是“普通”凡人,那他动手确实理亏。可阴夏的“凡人”一个个又是什么成色?全都生来就有法力,若是放在这边寰宇也是要全被奉为“仙人”的!   何况对方还带着法宝。   那法宝天地精华孕育而成,可能已是千百万年的灵物,而他一个魔神才修炼几万年?就这还要扣他修为!这合理吗?   然而天道静默,多说无益。   纪散宜只能将满腔不甘继续化作无尽的力量,注入漫天魔网。那魔网一时极盛,甚至全然压住了原本汹涌澎湃的时空乱流。适才还庄严肃穆、恢弘万方的千军万马,此刻全被这张魔网牢牢困住,从喧嚣挣扎其中到动弹不得。   唯余那魔网霞光尚在熠熠生辉,将乱流染就一片瑰丽,如梦似幻。   梵音阵阵,仿若夙世低语,回荡天地。   荀青尾屏息凝神,他跟了纪散宜千年,但他这最厉害的招数之一他此刻也只是生平第二次见!   ……   西凉水祭塔中。   慕广寒仍在剧痛中苦苦挣扎,耳边还能听见西凉几人焦急唤他的名字,意识却被某种力量牵引着竟又回到了乱流之中。   四周景物迷离,只见漫天魔网如星河倒挂,铺展成天地之间一道绝美画卷。纪散宜受千钧反噬,发丝凌乱、气喘吁吁,第一次在人前显露疲态。   “怕是……到最后了。”   他咬牙道:“可恨我也不过万年修为,没有几个数百年可以折损,亦无法违逆天道诛杀众多凡人。当下,也只能倾尽所能,与青尾一起将他们一网打尽,带回原先寰宇再做发落。再从阴夏寰宇那一侧封印乱流,让这些人此生再也无法踏足阳夏!”   “……”   “燕王,手给我。”   纪散宜伸手,一把抓过燕王,一道流转红色光华的咒印有如盘转飞龙,瞬间钻入燕止掌心。   “这符咒可以保你在这几日内短暂穿行乱流之中而不受侵害,你可用它去水祭塔找城主。告诉他,以后……就靠你们自己了。”   他适才画的那道符咒,气息似乎稍稍有些不稳。   荀青尾敏锐觉察:“散宜,你、你受伤了?”   他一把拽开纪散宜衣襟,果然只见他整个胸口全部是漆黑灼伤触目惊心,小狐狸一下子急了,立刻想要替他治疗,却被他轻轻挥开。   “散宜!”   手被握住,纪散宜无奈:“你够了。你就那点修为,留着吧。”   “放心,我又死不了。”他说着,指尖轻轻一勾。漫天魔网之下有什么亮光一闪,瞬间极速飞到他的手中。   他展开掌心,正是之前那黑衣男子耳上戴的法宝耳环,在他手中紫光更是大盛。   “你瞧,此番虽然损失了修为,也不是没有收获。两两相抵,也不算亏了太多,最多回去闭关修养一阵子。”   “好了。”他说着,摸了摸荀青尾的头,眼里淡淡宠溺。   小狐狸被他一摸,瞬间乖乖化成了原形钻入其袖。纪散宜则立于虚空之上,一双深邃眼眸望向燕王,难得笑了笑:“今日匆匆暂别,有缘再会。”   “你与城主,都务必保重。”   说罢,那漫天魔网开始极速收缩,将千军万马裹挟其中。魔网交织、缠绕,最终汇聚成一个璀璨夺目的光球。同时纪散宜身后的虚空之中,烈烈狂风呼啸,乱流之中亦露出了一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裂缝。   当光球的光芒达到最盛时,纪散宜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提手中的魔网,整个人也随魔网一起化作一道流光直接冲入裂缝之中。   那道流光在裂缝中扭曲、变形,很快即将消失于一片绚烂。可就在此刻,猛然一生震耳欲聋的轰响,一道黑色棘火化作锐利流光紧紧直追裂缝而去,魔网竟在最后一瞬碎裂开来,刹那间少量的黑衣覆面的异界士兵化作雀鸟一般兽散,从那裂缝之中逃逸出来,像是一场不详的乌鸦群,扑棱棱盘旋飞而回!   透过烈烈黑色的雾瘴,燕止精准捕捉到了姜郁时身影。   那人此刻用着的还是小皇帝晏子夕的身子,手握一把燃烧纯黑火焰、剑身布满符文的巨剑。   那剑似乎有千钧之力,剑光缭绕如暗夜厉鬼。他第一剑先是追击纪散宜,随即第二剑剑锋一转,直指身后乱流之中一个方位,又是一道黑火直直燃烧而去,燕止看到他烧的赫然是火祭塔被封住的大门!   仅仅一瞬,黑火灼烧,封印猎猎作响、发出凄厉嘶鸣。   适才那些如乌鹊一般逃出来的黑衣散兵,就有如雀鸟争食一般,争相朝着南越大门蜂拥而去!   怎能容他们去南越肆虐?   燕王下意识便扬起烈火袭风,火焰如同狂龙,铺天盖地向那些异界士兵攻去。姜郁时终于发现了他,不可置信地挑了挑眉,随即第三剑挥出,黑火铺天盖地宛如末世直直向燕止袭来!   那剑风黑火甚至可以打碎魔神魔网,凡人之躯又如何抵挡此等恐怖攻击?   只一瞬,烈火灼身,纪散宜加诸在燕止身上的防护便骤然侵吞。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又不知哪里升起一道新的防护,熠熠光华暂时护住了他。   纪散宜人已入裂缝再不能回。   只能在最后关头,情急之下掏出袖中刚缴获的法宝施了个诀,用力朝燕王投了过去!   那法宝通灵,直直朝燕王而去,顷刻就锁在了燕止耳畔。   那是一枚玄铁耳坠之上,其上莫名有一丝熟悉的气息。燕止亦不知那是什么,只知在法宝的加持下周身经络仿佛瞬间得焕新,血脉沸腾。   待姜郁时第五剑劈下来,他已是用自身忘却的火风之力扬起一道坚壁,勉强抵挡了攻击。   还好……   看到这最后一幕,纪散宜稍稍松了口气。随即时空裂缝彻底闭合。   他再也看不见那边寰宇的任何情况,心中隐忧,不禁暗骂,姜郁时手中那把剑……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纪散宜虽为魔神,也并不认得世间所有法宝。但那剑竟能轻易将他魔网打出一个洞来,可知绝非凡物,甚至都不像是古物法宝了,更像是某种上古神明手中的神宝!   但,姜郁时又是从哪里得来的神宝?   他心中满是疑惑,着这一切的慕广寒却已大概知晓——樱懿闭眼之前曾告诉他,国师他疯了,意图复活上古邪神。   邪神不知道复活没复活成功,但至少邪神的剑,是重新现世了! 第129章   姜郁时邪剑在手,孤傲立于虚空之中,周身烈烈黑光如深渊之焰。   他不屑地瞧了一眼燕王耳上的那枚法宝耳坠,冷笑一声。   呵,根本无用。   这等寻凡法宝真用来对抗他手中的上古神武,根本撑不过一个回合就会碎裂。话虽如此,姜郁时的手指来回摩挲了剑柄几回,眸中恶意亦闪动几次,却始终未向燕止再度挥剑。   他倒是想。   天知道他有多想再如七年前那般,将眼前男人逼入绝境,再欣赏一次他在自己面前宁死不屈,但最终傲骨尽断的模样!   可惜还不是时候。   手中邪剑仅仅挥动五次,黑火已经燃去大半。剩下的力量他尚有更重要的用处,遗憾不能此刻尽数挥霍在眼前人身上。   毕竟,唤醒沉睡万年的邪神,岂是易事。   姜郁时心中无限思量,嘴角却勾起一抹森然笑意。他随手一扬,身后虚空顿时宛如镜面般清澈,倒映出了南越那广袤无垠、蔚蓝如洗的天空。   上百只漆黑的乌鸦,扑朔朔盘旋过深红色的祭塔,仿若变天风暴的序曲。   随后那乌鸦纷纷落地,化作一个个黑衣覆面、身形矫健的异界将士。尽管从他们落地的瞬间,寰宇天道就开始压制、侵蚀他们周身法力,但哪怕仅仅只有一炷香的空隙,只怕也足够他们将繁华的洛州瞬息化为灰烬!   轰。   一道雷火燃着长风长狂啸冲着姜郁时而去,被他周身黑火抵挡之后,又化作一只展翅火凤再度向他袭来。尽管有邪剑在手,姜郁时周身依旧顷刻被熊熊火焰包围,漫天火雨倾泻而下,他在邪剑黑气的掩护之下仍旧感觉到了焚山煮海、毁天灭地的可怕力量。   “呵,学得还挺快……”   脸颊被火焰擦出几道细小的伤口,姜郁时蹭了蹭,咧开嘴诡异阴森地笑了起来。   他是真的打心底里佩服这位燕王啊——没见恢复大司祭的记忆,倒是无师自通恢复了当年六七成实力。   “但,不过徒劳!”   尽管他不得不承认,当年的大司祭确实让他功败垂成,后来的燕王也曾给过他致命一击。非要说的话,他也挺欣赏他这么些年做出的种种……有同精卫填海、螳臂当车一般的不懈努力。   可,又有什么用呢?   他嘲讽地看着眼前人,手再度随意一挥。身后虚空明镜的精致,从南越的青空骤然化作一片幽暗深邃的夜幕。高耸入云的碎石坟茔,残破褪色的图腾,黑红夜色下漫山遍野开满了暗红色的花——那赫然是传说中神明的埋骨之地。   巨大的浮屠之阵,在埋骨之地上空静静流转。一道黑红色的脉流如蛟盘旋,如兽低吼,正源源不断将黑红色的煞气注入神骨坟茔之中。   “浮屠大阵之所用,除加速寂灭之月溃裂,亦可以……引灭世煞气灌注神冢,复苏沉睡万年的邪神怀朔。想必那时,这方尘世定会迎来比寂灭之月崩坏还要惨烈百倍千辈的永世无明。”   姜郁时说这话时身形未动,只以烈烈黑火化作人形,悄然凑近燕王耳边。   “而如今,已别无他法。唯有月华城主立即消弭寂灭之月,才能护这世黎民避及这这永世灾祸。”   “一切,就看燕王与城主,自己怎么选。”   “……”   他说到这,特意停下来,愉悦地观察这一刻燕王的表情。   他竟是直到这一刻才猛然发现,其实眼前这位“故人”——风华绝代的大司祭,所向披靡的西凉燕王,命运好像也未必比他好上多少。   甚至可以说,和他……很像?   “哈,哈哈……”   姜郁时突然之间笑出了声,时隔百年,终于久违地感到了一阵彻头彻尾的愉悦与宽慰。   燕王才是同他很像!   枉费他之前这么多年,费尽心机控制、操纵月华城主的命运,只为想让他沦落得和自己一样悲惨凄苦。   可无论他如何磋磨、打压,月华城主的命却始终都比他好上许多,明明都那么丑陋那么笨拙那么无可救药了,却总能遇到好心人,大发慈悲愿意接纳他、照顾他、帮他、对他好!   但好在,这世上终究是有人和他是像的。   为什么他一直没有注意到?顾菟才是跟他年幼时一样,被惨无人道地折磨。顾菟才是和他一样,一次次被所有人抛弃。顾菟才是同他一样总是被命运摆布磋磨,每一次都短暂地拥有希望又失去。   他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   枉费他骗了拓跋玦那么多次,耍了顾辛芷那么多回。他几乎是看着他们虐待小顾菟长大的啊,他竟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的人生有多像他一般荒谬可笑!   高高在上的大司祭啊,命途却和他一样多舛,无论是上一次还是这一回的终局,都注定是反抗不成、被碾碎剥夺所有!   甚至,这个人还更惨一点。   他还要亲手……送心爱的人去献祭。   自己当初也不过是眼睁睁看着,他是要亲自送他去死,哈,什么杀人诛心的桥段!   “哈,哈哈哈……”这人比他还惨,上辈子是不是犯了什么天条?   可是。   姜郁时笑了一会儿,又不笑了。   因为他前后想了两回,始终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不像他呢。   明明命运都是一样的,经历着一样的绝望,他怎么可以不像他呢?他不解,他不忿,顾菟的存在过于碍他的眼,所以七年前他咬亲手碎了他的尸才够解气。   而如今,轮回往复,又是相似的剧情。   姜郁时真的很想知道这一次又是什么时候……能再看到他一无所有、碾碎铮铮傲骨,被砍下骄傲的头颅?   应该很快了,他满心期待那天的到来。   ……   姜郁时就那样低低笑着,黑火包裹的身影恍若烟尘薄雾,无声湮散。   东泽祭塔中,慕广寒咬紧牙关,于重重苦痛折磨中努力逼自己睁开眼睛、逼自己恢复清醒。然而周身疼痛虽如同万蚁噬心逼得几乎恨不得下一刻死去,身体偏又沉重得不属于他一般,丝毫动弹不了。   以前,无初次,他都曾怀疑过,每次月圆之夜的痛楚源头是否都与寂灭之月异动相关。   果然。   如今猜测终得证实,他也只能拼尽全力让自己在纷乱如麻的思想之中找到头绪。   “呵……”   片刻后,一声苦笑。   他实在还是难以想象,有人为了灭世竟不惜大费周章,构思出那么多异想天开到几近荒诞的办法,并将它们一一付诸实现——   在这五百年间,姜郁时试过人祭、试过阵法、试过种种邪门歪道,而今,他更是甚至不惜穿越乱流去到另一个寰宇说动他们的天兵千里迢迢过来作恶。   而就这他还觉不够,还在同时阴谋将寂灭之月的恶力注入邪神埋骨地,企图唤醒沉睡万年的神明?!   是真恨啊,想尽办法就为拉着全天下陪他一起死。   到底图什么?   慕广寒觉得他可能这辈子都永远无法弄懂姜郁时了,也再不想弄懂。如今想来,只怕从浮屠之阵起阵、姜郁时躲入月神神殿起,寂灭之月恶力就已在源源注入埋骨地。   而今,业力已唤醒了邪剑。   只怕不久,邪神也将一同被唤醒,那确会是比寂灭之月灾祸还要严重千百倍、整个寰宇永世无明的浩劫。   想要阻止这浩劫,只有月华城主提前献祭,从源头上净化寂灭之月的无尽业力。   “……”   慕广寒倒不是怕。   毕竟从五岁起,他就知道献祭是迟早的事。是他必然要面对的命运。   只是一切太过突然。   真的太突然,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之前的日子,即便浮屠之阵高悬天际,他却还是总能心存侥幸宽慰自己,尚不到最后一刻,或许尚有机会。或许,打通四座祭塔就能推迟一切。或许最后尚能有什么转机。   哪怕真的失败,无法打通四座祭塔,无力阻止姜郁时加速寂灭之月崩坏,那至少也该还有……一两年时光能留给他吧?   他答应过燕王要回家的。   他们约定好了,要一起回去的。   哪怕只剩一两年时光,也足够赶上秋日之景,他们商量过一起在院子里种棵柿子树。也还能看到一两回冬雪,在冬日晴好时一起爬上屋顶和猫儿并排晒太阳。   或许,还可以去附近游玩个几趟,去夜市买糖人兔子,去落水湾观萤火,在清晨黄昏观霞起霞落,坐在一起发呆看云卷云舒。   一两年也就够了。他所求不多。   没有非常遥不可及的奢望,比如要跟他一起过完漫漫一生,相伴到鬓边白发……之类的。   他只是想要能够跟他经历哪怕一次的四季更迭。   回一次枫藤小院,试一次冰和钓鱼,捉一次炎夏知了,赏一回秋风冬雪。还想要多碰触几次,多亲吻几回,多说说话。   但眼下,好像已经,不可能了。   真就注定……   真就注定,他所拥有的,就只有那么短暂,是吗?   “……”   “阿寒,阿寒。”   幽幽香烟,半梦迷离。黑沉之中荀青尾的声音突然传来,似是离得很远很远。可瞬间那半人半狐又到了眼前,耳朵尾巴一晃一晃的。   “阿寒,一切可都还好?”   荀青尾曾告诉过他,他们有夙世的缘分。因而狐狸常能入他的梦。   “阿寒,吾已回到原先寰宇。相隔太远,道法有限,有散宜帮忙吾才能最后同你说几句话,但吾此刻看不见你也听不见你,以后也只怕……有生之年都没法再入你梦去了。”   “阿寒,国师手中那把剑应是洪荒神物,你们务必当心。”   “好在任何寰宇之中,天地万物都相生相克。那剑再如何威力滔天,你们也一定能够寻到克制之物。”   “……时间不多了,我该走了。”   “阿寒,我舍不得你。”   “但就算此生缘尽,有夙世因果,下一世我们还会再相见,我在下一个轮回等……嗷!嗷嗷!散宜你掐吾尾巴做什么?疼,你放开!”   纪散宜自始至终隐而未现,只有声音无波无澜,像是梵音缥缈,幽幽回荡于苍茫天地间:“世事轮回,循环往复,历久弥新,周而复始。”   “愿君安好,有缘……自当再会。”   缘起缘灭,夙世轮回。   浩渺苍穹,无垠天地。   只是他就连这一生的记忆都零落,碎琼乱玉,又哪里还知前世因果。   只能记起当年月华宫,一抹火红跃入眼帘,受伤的小狐狸一双圆眼睛瞪着他憨态可掬。从此长夜孤灯,有它相伴,不再形单影只。隔年的春日里,小狐狸叼来一朵小野花,轻置于他掌心。   那是匆匆此生,他经历过的诸多里苦乐交织里,难以忘却的真切与美好。   而除了那一刻……魂游虚空,如梦似露,其实还有许多画面。月华城花朝节之夜满城的明灯烟火。洛州月下小院里馥郁的栀子香。还有,西凉小镇的某个安静冬夜,灯笼映着雪地,天冷路滑,燕止从牵着他的手到最后将他一把抱起。   尘世天道,许是每个人,都被早早定了命数。   但即便早有定数,即便短暂。枫藤遍野,萤火飞花,他也终是,从这尘世得了许多。   赵红药:“城主!”   宣萝蕤:“城主,您到底怎么了啊?究竟哪里受伤了?你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窄袖一沉。慕广寒睁开双眼,一只手死死抓住她袖口,咬牙低声对她道:“你们快马,速回援南越,带上神武……要快。”   他随即喘息了几口,当下已是浑身寒湿颤抖不停,又艰难道:“南越王库地宫应当……亦藏……神兵你们,去问,邵霄凌,问阿铃,去找……”   “好,”宣萝蕤赶紧点点头,“城主,那咱们一起回南越,即刻就走!”   “城主?”   “我不走……”   “我留在这,等燕止。你们,勿念,速去。”   他说完这短短几句,已是虚弱得半晕厥过去,再没有力气说什么。只在心中默默计算,西凉快马回南越,三五日可达。希望洛南栀他们守得住,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异界军队再有仙法,只要他们神武在手,相信也能与之一搏、扭转乾坤。   赵红药几人相视一眼,虽都无比担忧眼前城主情况。可此行追随城主过来之前,他们也都答应了燕王要誓死遵从城主之命,无有所违。   “城主,我等领命。那您……自行保重!”   慕广寒终于心中稍安。   他实在喜欢西凉这帮人。行事果决动作快,从不会拖泥带水。   众人离去后,他孤身一人咬牙蜷缩在神殿冰冷的一角,周身疼痛潮水般汹涌撕扯,他疼得眼前发昏,却还在撑着最后一口气力不让自己倒下去。   他不想……   燕止拿了纪散宜的符咒,应该很快就能穿越乱流,到他身边。   他是真的还想努努力,至少以一副还有人样的姿态……站在他面前。   然而,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竟也实现不了。   又一阵剧痛铺天盖地袭来,他身子晃了晃,终是无力支撑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之上。再想起身,手指竭力磨出血痕斑斑,仍无法坐到。   倒是挣扎间,有什么东西掉在手边。   是一只荷包。   精绣的小兔,火红的柿子,里面藏着缠绕着的两缕长发,一黑一银,你中有我。   慕广寒望着那结发,一时心中无限柔情,回落又是涩然。疼痛加剧,意识也跟着逐渐涣散。此刻他连勉强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了。   月华散逸,照映献殿的万方仙穹镜。   镜面波动,涟漪四起。   慕广寒暗自苦笑。原来他竟然连最后一次见他,都没有丝毫矫饰的机会。   他还想着……好不容易抹去了伤痕,能给他看一眼。结果这一次却还是像之前每一次见他一样。一如既往的,那么狼狈。   “呵……”   罢了。慕广寒终于彻底放弃了,就那样无声无息半死不活地望着那镜面波光粼粼,越发像一片碧蓝的水面。   那水面让他想起此生第一次看到燕止的真容时的情景。   西凉簌城的城外温泉。燕王疲累,洗了一半靠着石头小憩,容颜如画。他回想着那时场景,心里莫名做着他的千秋大梦——或许马上从万方仙穹的镜水之中,又能看到燕王出浴的绝色美景。   结果,从水波里跃出的燕王,模样却不比他此刻的狼狈样好到哪里去。   一头湿漉漉的兔毛胡乱发贴在脸上,遮住了那双深邃好看的眼眸,好似一只水鬼。很久不见的西凉没眼睛大兔子造型重新现世。   慕广寒明明已经气若游丝,还是当场笑出了声。 第130章   燕王出水后,皮毛仍是带着湿气的炙热,没有丝毫凉意。   环抱过来的双手,亦一如既往是灼人的温度。慕广寒闭着双眼,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潜心感受那温度。这是一向最让他安心的温暖。   还好。   还好,一切结束之前,还能让他再次贪恋这怀抱的片刻温存。   真好。   尽管浮屠之阵威力绵延,痛楚如影随形如蛆附骨。甚至连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绞痛。   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燕止眉头紧锁,将他揽得更紧:“阿寒,你怎么样。”   慕广寒努力试图发出声音,可喉咙却如同被利刃划过,剧痛难忍。他艰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只挤出几个字:“去……古祭塔。”   燕王没有动。   他看着他,深邃的眸中带了些幽深的东西。   天光摇曳,大地渐入昏暗。   慕广寒喉头动了动:“……对不起。”   其实他也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关于过往,关于前尘旧梦。亦渴望能再亲亲他,摸摸他,最后好好道个别。   他们都成婚了,他也想做好一个负责夫君应有的交代,可他实在没有任何力气。   就连一句完整的道歉,也力不从心。   没有时间了。   邪神复苏或许是在数日、数月、数年后,又或许就在下一瞬。他不敢赌,害怕那稍纵即逝的时机被他耽搁,害会整个寰宇陷入永世的万劫不复。   燕止颔首,将他抱起。   肌肤相贴之处,疼痛似乎得到了片刻的缓解。   可惜慕广寒周身僵冷,即便想要努力贴得更紧一些,都做不到。   ……   之后,慕广寒似又短暂地昏睡了一瞬。   梦里,古祭塔巍峨耸立,一轮满月当空,月光洒向清辉大地。   醒来时,他人仍还在燕止怀中。前往古祭塔最快的路是通过肆虐的乱流。此刻尽管燕王竭力替他遮挡,可狂风依旧无情地灌入口鼻,让他几乎窒息,视线模糊。   耳边传来纷乱喧嚣的细细低语。   无数天机隐秘,他该知道的和不该知道的,都如洪水猛兽般涌入脑海。千万根针刺痛神经,刺得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一震痉挛,呕出一大口血。   燕王见状一滞,抱紧他,替他擦去唇角的血迹。   而那些嘈杂的声音还在不断告诉他,寂灭之月的衰败与加速崩解,其实并非造成他多年以来满月之夜苦痛的真正原因。   他的痛楚,其实源自于数年之前。那是姜郁时第一次用邪术催动寂灭之月业力,将其灌注于另一个叫做古穆神枢的天命机杼之上。   声音太过刺耳,那神枢的作用是什么慕广寒未能听清。但他猜测,那多半也是如那邪神一般,吸纳业力之后足以毁天灭地的存在。   后来,他与燕王被困水祭塔底,获救之后,那每月一次的折磨突然中断。   他一度以为是燕王施展了什么奇效。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在那时候,同时还发生了另一件大事。南越王顾苏枋突然挟洛南栀北上征讨姜郁时,最后在古祭塔中,顾苏枋催动多年收集的天玺,赌上生命一举毁掉了古穆神枢,从而暂时掐断了寂灭之月的业力外泄。   由此,他才得了片刻喘息。   亦是顾苏枋神枢,才替天下苍生又延续了数年指望。而这件事,几乎无人知晓。   天命滔滔,滚滚二来,不可阻挡。   这么多年,女王机关算尽,让顾菟替顾苏枋背负命数因果。可冥冥之中,宿命裹挟,最终还是原本的“天命之人”以血肉之躯在无声之处拯救天下苍生,履行了他原本既定的救世命格。   那同样的……   慕广寒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苦寻不得的的楚丹樨,那个本该是“真正”月华城主的人,他的命数轨迹,想来也应与顾苏枋一样,应是这苍生天地一线的玄妙转机。   只可惜。   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慕广寒苦笑,手指因痛楚无意识掐进手心,鲜血淋漓。   风停了。   月下,祭塔古巍峨赫然近在眼前。   慕广寒微微睁开眼睛,目光留恋轻轻拂过燕王高挺的鼻、优美的唇,细细缠绵牵扯着他那月下熠熠银色的发。   燕止……   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微微动了动唇。   “嗯?”燕止却觉察了,温柔地将他紧拥怀中,俯身试图听清。   发丝轻触,温软的兔绒蹭着,拂过心间。脏腑如绞,他拼尽全力,却还是没有力气发出一点声音。   燕止。   在这些阴错阳差的残酷命运中,你与我,本都是被无辜牵扯进来的人。   背负了别人的枷锁,承受了别人的伤痛,最终却在这错位不幸的命运之中得以相遇。   如果没有那些苦难,我们会怎么样呢?   会不会终其一生,我都只是月华城中一名普通郎中,一生无波无澜。而你,会是自由自在东泽的小少主,还是尊贵的南越世子殿下?   一南一北,秒层云万里,永远不认识。   又或许某一日,月华城的郎中也会想去云游天下,南越世子亦选择踏上旅程。或许两人会在落日的沙漠上擦身而过,在雪夜的破庙里点燃对方熄灭的篝火。   彼此不见,各自逍遥。   如果是那样。   如果是那样,是不是也好?无苦无痛,无相思之扰,无离别之苦,没有痛彻心扉的不甘与不舍。   可是。   可是,倘若真的能够重头来过。   慕广寒想,他应该还是会毫不犹豫一头扎进这不幸的命运。   尽管短暂。可他随时闭上眼睛,都还能想起乌城水乡的朵朵莲灯的璀璨,西凉水祭塔一片黑暗中的气息交缠,北幽山中落下的红色盖头时的心花怒放。还有儿时月华城下的点点萤火。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对“一生一世”有了具体的想象。   ……   月下祭塔,皎皎穹茕。   慕广寒的眼底已是血腥一片,可或许正因到了最后,他反而隐隐有了一丝回光返照的力气。   虽然大概,这力气只够动一动手指,说一两句破碎的话。   慕广寒心里苦笑。   如果可以,他多想最后再摸一摸燕止的脸颊,流连抚过那优雅的唇,蹭一蹭眼角淡淡的红。   他还想说最后一些温柔缱绻的话作为告别。   还有太多太多未尽之言,喜欢,依恋,舍不得。还有。   很多。   很多很多,都还来不及跟他说。   可他真正挣扎着抬起手指,却只指向了祭塔的方向。而说出口的,破碎没入风声的,只有一句“你一定能,保护好……”   燕止,你一定能保护好南越的安定,西凉的繁荣。   守护好我们那么多年拼尽全力捍卫的亲人战友、家园百姓。   “一切……交给……你了……”   慕广寒没有听到燕止的回答。   许是因为他再一次跌入了黑暗,周遭又都是轻飘飘的幻影和小声的嘈杂。他整个人沉浮在一片痛海,时而清醒,时而所有的场景又与过往记忆混沌交错、分辨不清。   祭塔的大门,仍是记忆中的模样。   其上细碎的鎏金点缀,亦是记忆里圣洁的玉色辉光。   祭塔里,仍旧还是那冷硬的白玉砖。他此刻浑浑噩噩被抱着走上回转的阶梯,耳边回想着熟悉的、那冰冷肃穆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可为什么,他会记得这些。   为什么,他记得曾经走上过这条献祭之路。   甚至记得祭台之下那一潭清泉的冰冷刺骨,记得天火灼烧在身上那噬骨焚心的痛。   可是。   怎么可能,他为什么会记得这些。   是梦吗?是在儿时孤冷的月华宫中,无数次想象,让他已分不清真实与幻象?   他不可能曾经献祭过。   倘若献祭过,他早该已化作尘埃。又怎么可能还活着。   可是。   剧痛再次袭来,周身颤抖,头疼欲裂。他痛得几近崩溃,想要哀嚎却仍是发不出声音,双目已是猩红浸满,意识越来越纷乱。   “阿寒!”   他似乎听见燕止的声音,知道自己仍在他的怀抱。可是。   可是。   纷至沓来的记忆碎片,分不出是真是假。儿时想象中的献祭场面总是很是宏大。有天子仪仗,有万民瞩目。然而真实的献祭却并不是那样,那时他的身边只有一个人,紧紧抱着他。   而他,也如此刻般狼狈不堪、不成样子。   淡淡幽兰香弥散,祭司服的广袖有月色绣样做点缀……   可是……为什么会是顾冕旒。   周遭依旧飘荡着影子,慕广寒再度不确定自己是清醒还是迷离。一边好像尚有神智,一边又理不出头绪。唯一的好处,在爱人温暖臂弯之中待久了,至少炙热肌肤碰触的地方不再那么疼痛。   很奇怪。   明明他已经知道,燕止从来不能止痛。   但事实上,就是不再那么痛了。   慕广寒终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鲸灯摇曳,照着祭塔白砖铺就的地面,一片斑驳光影。   燕止靠着一侧墙壁,紧紧抱着他,修长手指温柔梳理他的头发。   见他醒来,燕王忙拿出水袋,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那水贴身放着,带着一丝体温,很是甘甜。喝完,燕王又细心替他抹去唇角水渍。   “阿寒,我只能送你走到这里。”   他伸出手来,指尖触碰到虚空,出现了一道极光般炫目的屏障将他弹开。九层祭塔,他抱着他上到第八层,距离塔顶仅有一步之遥,却不能继续前行。   慕广寒唇动了动。   燕止见状,又喂了他几口水。得到滋养,慕广寒轻咳了几声,终于嘶哑出声:“只有……月华城主……可以上到……塔顶。”   “但还……还,不到时候。”   “……”   献祭的时辰,应是午夜。而此刻距离那时约么还有一个时辰。   昏天黑地的塔中,不得见天日。时空都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慕广寒意识混沌,按说也不会知晓当下时辰。   可也不知为何,他就是知道。   额头滚烫,身体似被无形的力量拖着,越发沉重。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说,到头来却只能勉强挤出微弱的声音:“多陪我……陪我一会儿。”   “好。”   好。   只有最后的相守,可意识却再度昏昏沉沉。   就在慕广寒将失去意识堕入黑沉的瞬间,他感受到一股暖流,从交握的双手源源不断传入体内。   那是燕止的力量,他知道。即便什么都忘了,他还是能那么快无师自通捡起法术。如果有力气开口,他真想夸夸他。   浮光掠影,迷迷糊糊,燕王指尖轻抚他的手腕。   好像也没能告诉他……一直以来,他都特别喜爱这样的爱抚。   再度醒来,仿佛过了很久,但似乎又只是片刻后。时辰仍旧不到午夜,燕止问他:“饿不饿?”   燕王身上也没有别的,只有一小包细细包好的杏子糖。   他捏碎了喂给他,甜甜的。慕广寒吃了好几块,终于再度有了一丝力气。手微微抬起一点,无力垂下之际被燕止紧紧握住,他把那手贴在脸颊,闭目蹭了蹭。   “……”   “冕旒。”   有片刻的安静,燕止墨瞳深邃,凝视着他。   世人都说燕王桀骜。可他在默然片刻后,就只是垂眸,再度抱紧了他。   “嗯。”   而慕广寒,却浑浑噩噩,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叫了他什么,只继续喃喃:“等我上去……你一定要,离祭塔……远一些。”   “越远越好……免被天火波及。”   “……”   “嗯。”   “回南越,你还有,许多,责任。”   “嗯。”   “以后,偶尔……”   “……”   “偶尔,每一年,想想我。”   “嗯。”   “……”   “阿寒。”   燕王摩挲着他冰冷的手,垂眸道:“你忘了。我说过,会去找你。”   “……”   “我答应过你,若我们分开,无论多远我都会找到你。无论你身在何处,不管要用多少年。”   “所以,别怕。安心等我就好。”   “相信我。”   “……”   一点点万年鲸灯的余晖,浅浅点亮漆黑幽深的祭塔。很安静,也很温柔。   燕止吻去慕广寒眼眶努力忍住的泪,却越吻越多。慕广寒咬牙,伏在他怀中又落了几滴。   他会来找他。   真的。有这一句话就够了,什么都不怕。   这世上,没有什么燕止做不到。   燕止也从未骗过他,从未让他失望过。   所以,等很久以后,等燕王安排好南越与西凉的一切,了无牵挂时,他自然会来找他。即使或许天道并不慈悲,或许他们的魂魄会轮回在不同寰宇。或许一个小小的誓言,会要千年、万年的时光才能实现。   那也没关系。   如果是等你,哪怕是要经历无尽悠悠岁月、沧海桑田,为了那片刻绚烂,一瞬的心意相通,一切也是值得的。   只要是你,一切都值得。 第131章   慕广寒并没有最后与燕王分别的记忆。   亦并不记得自己最后是如何上到塔顶。   只知再度睁开眼时,整个人已浸在祭坛那汪冰潭之中。刺骨的冷冽反而冻结了周身痛楚,眼前是半掩苍穹之下繁星如织的夜空,浩瀚无垠,灿烂夺目。   ……他确实来过这里。   躺过这冰冷的祭坛,也看到过这举目的星汉灿烂。   可是,是什么时候?   身体冷如冰,心脏却晃晃不安——他好像还是忘记了一些至关重要之事,应该……快点想起来才好。   可一切已经太迟了。   当——   当——当——   午夜钟声响起,那轮悬挂天际的血红之月赫然就在祭塔之上。   硕大无朋,触手可及。   那一刻,所有经年梦中反复出现的恐惧终于化为现实。雷声轰鸣,天际仿若被利刃撕开,狰狞裂缝之中,天火如流星般倾泻而下,每一道都锐如霜刀,衣衫在烈焰的舔舐下瞬间化灰,天火则于血肉中肆意穿梭,烈焰焚心,剥皮食骨。   鲜血迅速染红了整个池子。   疼痛锥心蚀骨,似要将灵魂寸寸灼烧殆尽。   好疼……太疼了。   慕广寒恍惚间,只能尽力以残存的意识,去勾勒一些美好的东西,他拼命去想萤火微光,想月酿醇香,想着簌城扎着吱呀秋千的小院,想着香喷喷的奶汤小黄鱼。   他想着这些,默默数着数,一,二,三……   天火究竟有多少重?记不清了,反正再多,无非就是千刀万剐,终有尽头。   然后就能彻底结束所有痛楚。   魂识模糊,无数画面在脑海里过来过去,却莫名停在了最后同燕王分别时。   那时,燕止为什么用一种他不明白的、略微古怪眼神看着他?   又是数道天火落下,他却在和一刻恍然突然反应过来原因。灵魂痛苦嘶嚎,心情却是复杂,哭笑不得。   这实在是……   太荒谬了,他苦笑,总觉得此刻即便是死,也难以瞑目。   更荒谬的是,世上人人说西凉王桀骜,可其实燕止也就是个傻子。   纵使误会了,却好像也并没有要责怪他的样子。   ……   献祭台上,天火如龙,无情肆虐。   慕广寒意识涣散,浑浑噩噩又跌回很久以前那个雪夜。齿轮与机杼沉沉转动,顾冕旒身影立于下方,沉默无言。   然后呢?   他能想起的,只有黑暗的地牢,锈蚀的铁链如噬人毒蛇,层层缠绕着他的身体,穿过肋骨、刺透肩胛。他不能躺,不能站,腰似乎快要折断。身下是恶毒法阵、烈烈黑火,血腥味刺鼻催人作呕。   那时他和此刻一般无二,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几乎胆汁都吐光了,全身残破不堪,没有一点好地方。   就那样不知过了三日,五日,还是七日。   姜郁时用各种刑具,无数利刃鬼爪滚过他的身体。他残忍地剥他的骨肉,五指逐渐变成白骨,触目惊心。   再后来,又发生什么呢?   好像有一场大雨滂沱。   顾冕旒黑羽斗篷将他紧紧裹住,似是要带着远离尘世纷争,逃去什么无比遥远的地方。   “阿寒,我送你回月华城。”   “……”   记忆里只有缠绵黏腻的雨,和昏昏沉沉的疼痛。   “我不……”   “不回……不回去……”   他挣扎着,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冕旒,你带我去,一个地方……”   随即,又是昏沉。   直到再度醒来,他看到了古祭塔沧然矗立。   雨也停了。   幽幽兰草香中,夜风温柔,仿佛回到他们新婚之时芦苇荡里那个萤火纷飞的夜。   顾冕旒紧紧抱着他,温暖的脉息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良久,慕广寒渐渐缓过来一点,望向祭塔。   “阿寒,”顾冕旒声音温和得能够融化寒冰,低声哄他,“你喜欢那座塔?你若喜欢,我就带你上去看看,好不好?”   大司祭本该知道他在做什么。   然而数百年间,神殿古籍被篡改、传说亦湮灭。天雍神殿只知天命大司祭,不知有月华城主。   所以,那时的顾冕旒,是被他骗上去的。   千年万年,从没有这样先例——月华城主骗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司祭,将他送上祭塔!   ……   是顾冕旒先骗了他。   原本,一切可以简单很多。大司祭想要月华,直接跟他说就好了。反正城主本来就是要献祭以救众生。   何况,他又本来就是心上人想要什么都肯给的那种人。早说的话,早什么都给他了。   又何必骗他?   谁被骗都会伤心难过。   而那时候的他,又正是一无所有,什么都抓不住的年纪,满心皆是阴暗的想法。   所以。   他就想着,是不是能让顾冕旒从这场欺骗之中,也稍稍得到一丝良心的惩罚。   但这种做法,其实异常荒谬可笑。   毕竟,短短二十年时光,月华城主经历的背叛伤害也不止一次两次。而明明过去每一次,他都很大度地选择“算了”。   为什么唯独这次不能算了?   为什么唯独对顾冕旒,他过不去?   为什么。   他不明白。   天火如龙持续狂啸,疼痛如同破土而出的疯草,肆意啃噬着每一寸心神。可越是痛得神形俱灭,这个问题却越发执念深重。   为什么。   他痛得嘶吼,血泪滑落,狼狈不堪,却还是在想。   为什么他,此生就只对顾冕旒一人苛责?   为什么只有同他一起时,反而时常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孤独和折磨?   为什么,为什么……   突然间,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那一刻世界安静。炙热怀抱有如冬日暖阳,破晓曙光,于万千苦海之中稳稳接住了他僵冷的心。   幽兰香如梦似幻,将他包裹。   滚烫的手覆上他的面颊,掌中薄茧,他再熟悉不过。   心脏狠狠震颤。   “……”   但是,不可能。   这里古祭塔塔顶,即便是天命大司祭也无法踏足。何况他……他早已让他离开!   燕王他,绝不是那种会飞蛾扑火的人。   更不会为一己私情,弃天下于不顾。   燕王知轻重,行事也一向最谨慎——万一他也被天火波及,遭遇不测,南越、西凉怎么办?被留下来的人群龙无首,又该何去何从?   可肌肤相接的触感,又分明是他无疑。   慕广寒心急如焚,皮箧想要确认,却发不出声音,努力微微睁开眼睛,视线又被血水模糊。   滚烫的指尖替他拭去脸上血污。   触感,细微的动作,都是燕止。   可当慕广寒真正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一双清澈如水的明眸,以及月白色的祭司华服。   冕旒……   一时,时光交错,煌煌鸣音。   二十九岁的月华城主慕广寒无比清楚,眼前所见一切不可能为真。可被埋藏已久的另一部分灵魂,却如同被唤醒的野兽,汹涌情绪如溺毙人的潮水,陈旧的喜悲一片片地分崩离析、千疮百孔。   他忽然不受控制落下泪来。   积压已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狠狠推开眼前人,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放手!”   声音喑哑变调,根本不像慕广寒自己的声音。推开对方的力气,亦不知是哪来的。   这一刻,他明明还是自己,却又完全不是自己。二十九岁的城主云淡风轻,可二十一岁的慕广寒却还想要质问,想要发疯,想要追根究底。   人在执念之中,总是不自觉就会磨灭所有善意,任由生腾恶意滋生、肆意蔓延。   而他,终于得不得承认一点——   小阿寒曾经是个特别好的孩子。   纯真无邪,开朗光明,天生就懂爱。   即便遭遇磨难、孤单无依,但至少在十岁那年初见小未婚夫时,他还能毫无保留地付出全部的爱,满心满眼全都是那一个人。   可后来,他变了。   随着长大,逐渐一遍一遍领会这个世上的残酷无情、人心善变、誓言成空、重重恶意。同时,也清晰照见了自己的丑陋、怯懦、贪心、无能。   他学会了爱以外的东西。   比如无情,比如猜疑,比如麻木,比如低劣的一报还一报。他渐渐熟悉这些东西,懂得这些东西,擅长这些东西。   比爱……更懂得。   口中漫延开咸中带涩、锈迹斑斑的血腥味。   在这错综复杂的新仇旧恨里,过去的他挣不开、逃不掉,绝望之中,竟狠狠一口咬住了大司祭的肩头!   “……”   万千道法,最忌“着相”。   此刻的慕广寒,其实比谁都清楚过去的自己正深陷于执迷虚妄里无法自拔。可他却阻止不了,缓缓自顾冕旒肩上抬起头来时,只能呆呆透过血泪他望着他。   那被他咬破的伤口红得刺目。往上看,是他略显苍白的唇,挺拔如峰的鼻,水墨勾画眉眼……多可笑,阴魂不散的怨灵一边发疯说着恨,一边眼神贪婪勾勒着眼前人的轮廓,一遍又一遍!   他看得是那么认真,甚至在对方圣洁深邃的瞳里,清楚看到了狰狞可怖、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   多可笑啊……   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覆盖在他的眼睛上。   顾冕旒什么也没有说,只缓缓俯身而下,以吻封缄。   身体里血液沸腾,又骤然回落。   只是一个吻。   仅仅只是一个吻而已。那些汹涌如江水澎湃的疯狂、刺心、酸涩……种种铺天盖地的情绪,骤然消退。   唯余柔软和不舍。   原来,纵然是疯了,满心扭曲恶念,想要报复,想要诅咒。可到头来他要的不过是一点点安慰。这样就满足了,就还觉得大司祭高雅圣洁,全天下最好。   是啊。   他不就是一直一直,都觉得冕旒最好。   轰——   又是一道震耳欲聋的巨响,熊熊业火将周遭空气都烧得变形,热浪扑面,令人窒息。   可是没有疼痛。   唯有耳边低低一声闷哼。   抱着他的身躯晃了晃。滚烫的血,如熔岩般染红指尖。   嘀嗒,鲜艳又刺眼。   嘀嗒,嘀嗒。温热的血水透过衣服,浸湿了他的胸膛。   那温度太熟悉,仿佛要将他的心也一同灼烧。   嘀嗒。   慕广寒悚然惊醒,却恍惚发现自己好像只是落入了更深的梦魇。   雷声渐渐淡去,仍有少数天火仍在缓缓坠落。   迷雾褪去,他低下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触目惊心的暗红。他有点不明白,为何顾冕旒的黑色长发,变成了柔软的银白。月纹绣样的祭司白衣,也不知何时变成了黑色的劲装。   他僵硬着,向怀里看去。   燕止靠在他身上,闭着眼睛。无声无息,像是睡着了一样。   “……”   刻骨寒意从心底升起。他哑失无声,手背经络根根暴突,胸腔剧烈起伏,剧烈地喘息。   “……”   浑身血液上涌,冲击着理智。他拼命回忆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身体和嗓子都像是坏掉了一样,完全不听使唤。半晌,他终于逼自己想起来,这里是古祭塔,是他进行献祭的地方。   深潭之中,满是寂灭之月黑红色的余烬。   天火燃尽,月被净化了,可他却没有死。   他没有死,那,谁死了?   献祭总要死人,总得有人承受无尽天火业力。   是谁……   是谁在烈火灼身中不顾一切抱住了他,用血肉之躯整个护住他?是谁甘愿替他承受那无穷无尽的因果业力,遍体鳞伤,却温柔得连一丝一毫的声响都不曾发出?   他手指颤抖,抚上怀中人的背脊。   黑衣之下,是皮开肉绽、遍体鳞伤的躯体,洇出道道焦污血水,没有一处好地方。   燕止的身子仍有余温。   可指尖搭在手腕之上,良久,却没有摸到脉搏。   “啊……”   那一刻心神俱裂,是谁的噩梦?冰棺之中,孤零零的尸体静静地躺着。此刻彼时,仿若轮回。   他痛不欲生,发不出一丝声音,眼眶滚烫,却落不下泪。心脏骤然被掏空,冷得浑身颤抖,他只能用伤痕累累的手徒劳紧抱那伤痕累累的身躯,将他微凉的手贴上自己脸颊。   仿佛这样就能让怀中身体暖起来,摆脱这场令人窒息的噩梦。   ……   不知过了多久。   慕广寒紧紧抱着怀里人,怔怔地发呆,好像只是片刻恍惚,好像又是时光漫长没有尽头。   他摇摇头,还是想不明白。   他明明,明明,已让他先走……他缓缓抬起发红疲惫的眼,一轮明月遥挂天际,暗淡高悬。天地安静。   怀中,燕王还是很安静,睡着了一般。   这张脸,平日里如骄阳炽烈,睡着时却又如月般沉静。他望着他,手指贴在他脸上细小的擦伤,轻轻蹭着。那是他新婚夫君的脸,亦是当年小未婚夫的脸。   他总是受伤。   从小到大。   小阿菟那时才多大啊。就历经坎坷,饱尝辛酸。   可只是平平淡淡,没有丝毫埋怨,就这么对付过去了。而后来,岁月流转。大司祭也总是谦和有礼、处事淡然。   燕止就更是,总一副洒脱的样子。数次分别,乌城江边,簌城渡口,雪域北幽,他亦无怨尤,只是微笑目送。   一幕幕往事,如刀刺心。   慕广寒骤然痛得不能呼吸,终是把头埋在怀中人的肩窝,泪水悄然而下。   他还没有……   还什么都没能告诉他。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心里所想所念,从来就没有别人。   从儿时惊鸿一瞥,长大后再度相遇。数度分别重逢,最终他还是他。多奇怪啊,在这充满背叛、算计、替换、疯狂、罪孽交错的纷乱命运里,却偏偏生长出了秩序井然的缘分——   规矩地、赤诚地、坚定地,经历千头万绪辗转崎岖,还是一次一次,一步一步,只将他引向那唯一既定的结局。   宿命中,他无数次重新与他相遇。   除了他,再无旁人能入他的眼、入他的心。   还有……   顾冕旒没有错。   大司祭肩负天下苍生责任,本就无从选择。试问无从选择怎么能算有错?试想易地而处,他又能有什么别的路走?   若要归咎,也该只怪命运。可是那个时候,他怪他了……   手指再度抚上那血肉模糊的背脊。是因为他怪他了,所以后来的一切,都是惩罚,是吗?   因为人就是注定没有办法守住不该得的、过于美好的东西。所以纵然他耗尽此生全部幸运,得以再次相遇,还是会自己不够好、太笨拙,而注定留不住他,是吗?   慕广寒闭上眼睛,紧紧抱着他。   这一刻,只愿什么也再都不想。万事皆空,就这么于天地间、同他一起,化作你中有我的骨血尘埃。   若是这样,就能从此长伴他左右。   把这久久以来这世间欠他的偏心、宠爱,一点点的,全弥补给他。   小顾菟看着聪明坚强,其实多傻啊,他不会哭、也不会索求。燕王就更是。该有的,想要的,他明明都有本事直接抢了,却也还是傻傻的不知道要!   这样的人,就该好好宠着他的啊。   无尽溺爱,不必他说,什么都想着他,什么都给他。可自己做到了么?他闭目,无尽悔意涩然。脸颊蹭着冰冷的手指,泪水和着血水落在那掌心。   嘀嗒。   嘀嗒。   突然,怀中之人似是轻轻一动,一声咬牙呻吟。   慕广寒愕然,他泪水落得看不清楚,一时僵住不敢妄动。直到一只手替他拭去泪水。   “阿寒。”   “好了,不哭。”   熟悉的声音,像是让人不敢相信的梦。   偏生此刻,一道最后的灰烬余火从房梁摇摇坠下。虽不致命,却还是烫得本就浑身是伤的燕王当场骂了一句西凉脏话。   “……”   梦是真的。   随即,他看到燕王缓缓抬起一张染血污脏的兔子脸,略显狰狞,不复平日优雅俊美。然而散乱发丝之下,那脸上的神情嚣张明亮,却是比慕广寒以往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耀眼、骄傲、得意!   明明他深受重伤,都已虚弱得摇摇晃晃,话都断续了。   却仍是抬着眼,咬着牙,勾起唇角,目光炽烈又明亮。   “放心,我可,没那么……容易死。”   “……”   都什么样了,还争强好胜。   尽管泪水止不住,但慕广寒那一瞬间还是又被他给逗笑了。   ……   天火彻底燃尽,献祭落幕。   祭坛冰冷潭水褪去,余留潭底柔软的青色水草。   慕广寒身体渐渐脱力,晃了晃。燕止倒是没有嫌弃,就顺势跟他倒在那一片水草之中,仿佛躺在辽阔西凉草原上相拥而眠。   一片碎裂婚牌从袖中滑落。   玉牌背面,雕刻着玉玦与兰芷。那是燕止在之前东泽风祭塔中婚房中拿到,又鬼使神差放进袖中的。   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拿它。西凉军虽是出了名的喜欢四处抢掠搜刮,但他身为王上,倒是从不干那缺德事……   这玉婚牌意外地似乎有什么不凡力量。   之前姜郁时持黑火邪剑劈向他时,就连纪散宜的守护咒都应声碎裂。千钧一发之际,正是怀里的这个婚牌升起一股强大念力,化作屏障护了他一时。   拓跋玦,顾辛芷。   一个是上任东泽之主,一个是南越女王。作为西凉王,这两个名字对燕止来说倒也是常识。但为什么这二人的婚牌会愿意保护他?   但,既然那么能护,他当然要赌上一把。   ……   燕止当然也知,此番倘若赌输了还赔上自己,他到九泉之下必被阿寒骂死。   但毕竟,人生赌局,胜负未定。   何况燕王此生又豪赌无数,几乎未尝败绩。   甚至就连对手是月华城主的那几回,他也自认为一直都是小输大赢。打仗确实是输了,但最后情场赢了个彻底,人都拐成自己的了,怎么不算小输大赢呢?   而鉴于他又太有赢的经验……   直接艺高人胆大,就这么带着莫名其妙的婚牌,以及纪散宜最后丢给他的不知何用的法宝,果断上场就跟老天爷赌了。   然后,他就又又又赢了。   ……   所以他当然得意啊。   燕止就那么浑身是伤心情愉悦,自顾自得意了好一会儿。   直到慕广寒的手用尽力气勾住他的指尖,直到淡淡月华之光开始修复他浑身无数伤口。有些人自己也是一身的伤、疲惫至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还要逞强替他修复。   “……阿寒。”   脖子一侧被修复处,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痒。   “是你刚才,把我认成别人,咬的。”   “……”   “你看清楚了,我到底是谁?”   没有听到回答,燕止不是太满意。他用着最后的力气,皱眉把人往怀里狠狠摁了摁。摁完没忍住,又凑过去亲了亲头顶。   亲完,还是莫名有些焦躁:“我是不是,比谁都好?”   “……”   他在等,等一个简短的嗯。手指习惯性轻轻抚着慕广寒后颈,能感觉到怀里人似乎努力想说什么。结果到最后,也就只是气若游丝地勉强发出了一点声音。   居然不是嗯,燕止仔细听。   “……傻子。”   燕止被骂得莫名挑眉,可下一刻,怀里人突然泣不成声。他又慌了,然而无奈他也伤得厉害,双手沉重如铅,想要给他擦泪都难。   唉。   片刻后,慕广寒已经带着泪痕沉沉昏睡。   即便天火被抗下一半,但城主毕竟为封印恶月散尽月华,自然虚弱不堪。   好在,终归还活着。   至于亏空的身体,以后他会替他慢慢治、慢慢补起来。   怀里人睡着了也总是不安,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指节发白。燕止无奈,轻声哄了哄:“好了,安心睡一会儿。”   睡一会儿吧,等醒来后,还有许多事等着他们做。   就算邪神不会复苏,但姜郁时毕竟未除。异族大军还在南越兴风作浪……此刻他也只能寄希望于战友的坚守。好在纪散宜给的引路石还能用几次,待醒来,他就立刻回到南越支援。   他也太累了,要睡一会儿。   “……”   水草之上,玉佩婚牌缓缓化作尘土零落。耳上的法宝坠子,却再度散发幽幽紫光。   紫光环绕二人周围,缓缓修复起伤口。 第132章   南越。   本该桃红柳绿、春意渐浓的江南,突然倒春寒,连绵下了七天的纷飞大雪。   银装素裹,山河皆白。山腰上临时搭建的营寨之中,何常祺递给邵霄凌一块烤肉。趁他默默啃肉之时掀开披风,看了一眼他腰侧的伤。   “伤的不算轻,少主吃完务必去休憩,”何常祺道,“若有事,我叫醒你就是。”   说罢不给他任何反驳机会,起身便强硬拖人回屋。   “就算急着想回去救南栀都督,也得先确保自身无恙,方能成事。”   “少主,听话。”   “……”   总算把洛州少主摁回房中,何常祺又披上厚重披风,率领轻骑巡哨茫茫雪原。   七日以前,月华城主与燕王分别离开洛州,留下李钩铃驻守乌恒、路老将军等人驻守陌阡与周遭城镇,他与钱奎驻守洛州州府安沐。洛南栀与邵霄凌则负责镇守至关重要的火祭塔。   起初几日,风平浪静。   直到三日前,何常祺照例带城外附近林子巡防。本是晴空万里,无风无浪,却突然一阵狂风大作,几乎将身边树木连根拔起。   天空骤变,乌鸦盘旋。一队黑衣银盔的军队骑着从未见过的天马异兽,就这么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出现。   何常祺根本来不及回城,就在护城河边与这些人短兵相接。对方寥寥数人,却个个身怀异术,伸手便能引雷唤电,甚至将身边树木石草短暂变为活物同他们一起攻击!   凡人谁又见过这些?在这等令人眼花缭乱、难以理解的法术和光芒攻击中,便是西凉精锐也瞬间显得脆弱渺小、不堪一击。   小队很快被冲散,何常祺孤身一人陷入了重重包围。长刀舞动抵不过瞬息法术,他无比清楚自己这样下去只能坐以待毙。   必须找到机会,突围才行……   无论如何,唯有先活下去与战友们会合,才好弄清这些魔兵都是怎么回事!然而在招招无法抵挡的法术攻击下,有那么一瞬,他几乎找不到任何逃出生天的可能,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慌乱。   而他上一回如此恐惧,还是仪州战场上。   是燕王认真考虑要不要杀他那回!   ……   何常祺万万没想到,他最后竟是被邵霄凌给给救了。   邵霄凌从火祭塔来。   大半日前,一众乌鸦魔兵突然从被烧毁的封印中振翅而出。见状不妙,洛南栀当机立断封锁道口,自己死守祭塔通路,而命邵霄凌带数名精锐火速分赴陌阡、洛州、乌恒、宁皖各地,通知李钩铃、路将军、钱奎等人撤走百姓,增派支援。   洛州少主虽不善战,却也凭借对洛州地形的熟悉,巧妙地抄近道一路躲开了几个乌鸦魔军的追击。就这样及时赶到何常祺被包围的安沐外,刚好把他从尸山血海里拖了出来!   随后,两人且战且退。   乌鸦魔兵比曾经尸将威力更甚,根本不是寻常人等可以抵抗。好在邵霄凌对火祭塔附近古墓群也极为熟悉,利用那群魔兵根本没见过的古墓地宫迷阵的劣势,再度将其困于其中,争取到了回城疏散百姓的宝贵时间!   而做完这一切,他就急着速回火祭塔,解救孤军奋战的洛南栀。   然而行程半路,又遇到魔兵增援!   这可……不是个好征兆。   众人只能尽力安慰自己,也许这几个名魔兵只是突破了洛南栀的封锁闯了出来,而不是整个火祭塔已经全然沦陷。可私底下,每个人心里又难掩不安——火塔之中不过方寸天地,而魔兵实力远胜凡人。洛南栀凡人之躯究竟要如何抵挡?   会不会,他已经死了。   会不会火祭塔已经失陷,魔兵已然四散各处。而若真如此,乌恒的阿铃,宁皖的百姓们……又会如何?   不知道,谁也不敢往最坏的地方想。   大敌当前,生死一线。谁也不愿军心涣散。   那几日,曾经的洛州二世祖邵霄凌反而比谁都沉静坚韧。   或许因为他本来就比较没心没肺。又或许,几经历练风雨之后,他本该蜕变成这样。   那日火祭塔上,乌鸦魔兵盘旋而下,洛南栀清浅的瞳仁映着末日景象,却仍旧故作平静:“霄凌,你先走。莫怕,去找阿铃、或者去找何常祺,疏散百姓为先,这里有我撑着。”   “……”   “霄凌!”   “你要,小心啊。别受伤了。”   “……”   南栀这人,从小到大就不是很会演戏。   嘴上说着等他回来救他,可看着他的眼神,分明是诀别一般。   邵霄凌看懂了,但他一如既往装作不懂,没有同他争辩。没有任性地叫着我要同生共死,他听他的话逃出来了。   天昌之战,他的家没有了,只剩洛南栀相依为命。他其实一直没有认真没想过,万一有一天再失去了洛南栀,他又该何去何从。   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踏上征途便是生死未卜。甚至即便不是乱世,没有纷争,也不会有什么是花团锦簇会一直美好,总有一些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先行离开。   只可惜,这些道理都已是他弱冠之年以后,才突然领悟的事情。而在那之前,他都沉浸在亲人挚友环绕、岁月静好、眠花逗狗、肆意逍遥的幻梦之中。   人们说“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他曾经就是那自在恣意的画中仙。   爹娘不老,岁月不变,江南安沐城,永恒温柔乡。   然而一转眼,父母兄弟不在,挚友生死未卜,战场之上杀戮之声不绝于耳。   天光渺远,兵器相交震得他虎口生疼。喘息,重击,疼痛……邵霄凌已想不起这是第几日,第几次相似的场景。敌军所施展法术犹如狂风暴雨,每一道光芒、每一声轰鸣都有毁天灭地之力。   身边战友拼死抵抗,身影在法术洪流中摇曳不定,宛如风雨浮萍。大地焦黑,冰雪刺骨,他的战斧越来越重,每一次格挡都与死神擦肩而过。每一次挥砍都越发力不从心。   体力在一点点流逝,呼吸都变得异常沉重,一轮又一轮徒劳的反击。   砰——   何常祺长刀划过静夜,如银龙破晓,帮他挡下一击。可转瞬黑尘翻滚,又有利刃如影随形,直指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要挡,然而,战斧断了……   那一刻,短暂又漫长。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只有一道红色火焰如龙如蛟龙出海,席卷狂风,将那利刃轻易这段。又有一道水墙晶莹剔透阻挡法术,将他紧紧护在身后。   他恍然间,只见一把闪着银光、燃着火焰的弯刀在眼前。   另一侧是宣萝蕤的寒冰铁索,熠熠寒光。   “是援军!援军到了!”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本该远赴西凉的人会在这里。   但那手持弯刀、风尘仆仆的的,确实是赵红药无疑。只见她手中跳动的火焰翩然起舞,顷刻点燃整片战场。战局瞬间逆转,脚下大地震动,那是师远廖当场用土筑起防护战壕。而对面法术洪流,则被宣萝蕤的冰冷水屏障格挡在外。   剩下的西凉军,更个个如神仙下凡,借着神武之力无所畏惧地冲向敌军。   黑夜战场之上几近通明,全是炫目的、不该属于这个尘世的光彩。   “……”   邵霄凌恍恍惚惚,不禁迷惑。   他以前怎么没听说过,西凉兵个个能飞天遁地、神通广大?   而在他身边,何常祺表情更是从劫后余生的喜悦,到天崩地裂的妒火中烧——西凉四大将军,素来是他以最强之姿傲视群雄。可几日不见,剩下三个怎么突然都会法术了???   西凉军一波清理了区区十几个魔兵后,又马不停蹄回洛州州府安沐城掏家。   安沐数百年来在邵氏门阀治理之下,一直是南越最富庶的一个州。加之自打城主与燕王大婚,西凉名门何家、宣家,乌恒李家纷纷迁居洛州,各自带来大批世代传承的家族珍藏,其中古董神兵收藏多不胜数,那可是一点不比王都少!   何常祺很快就从海量兵器库里寻到了一把趁手、通体黑凉的上古长刀,仿佛为他量身定做一般。   “教我。”   师远廖:“啊?”   何常祺咬牙,字字铿锵:“教我怎么像你们那样用。”   “……”   “你教不教?!”   他何常祺这一辈子铮铮傲骨,没有向剩下三人求教过。能如此凶猛开口已是勉为其难。   ……   很快,不止何常祺,余下精锐也都对神武基本上手。之前在西凉的群魔乱舞当场又来了一遭——   “哇哈哈,我会法术了!”   “赵将军,咱们这以后就算是成仙了么?”   赵红药无奈,学着之前城主的样子:“不能!成不了仙。切莫贪玩,学会了就干正事去!”   尽管只是短暂体验,但战场上初次尝试神武之人仍一个个奋勇当先,乐此不疲。   之前那些乌鸦魔兵不是以法术欺凌他们?如今他们亦掌握了法术,反倒是那些乌鸦兵远没有他们十余年战场经验,顷刻溃不成军!   “嘿,会法术又怎样?不是照样打!这人生,可真他奶奶的精彩!”   ……   沿途,何常祺长刀发烫,热浪滚滚,砍杀魔兵无数。   那些乌鸦魔兵有些能控土风水火,有的则还可施展万物幻化之术。他们这一路所遇……该如何形容?藤蔓缠绕的巨兽,岩石堆砌的怪物,更有诸多不知名的诡异之物,全见着了!   真正遭遇之时,也不过奋力一战罢了。   然而,每当停歇之时,何常祺仍会觉得一切如梦似幻,很不真实——从小,人人皆说他跟他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西凉第一老美男生了西凉第一小美男,才学武艺都不输给父亲,前程似锦。   而他爹从小教他的,也只是需循规蹈矩不要惹是生非,好好长大,到时机成熟,自然顺风顺水登临绝顶,一览众山小。   可是,可是啊。   想想何大人一生,不过是侍奉昏庸刚愎的老西凉王,与一些心怀叵测的家族周旋罢了。而他遇见的都是什么?   初出茅庐就遇见了强得不像人的燕王,随后在战场上比燕王更恐怖的月华城主。仪州之战他铩羽而归,他爹还安慰他,说什么乱世之中英雄辈出,还有多少能人籍籍无名葬身草莽。好歹他在西凉四大家族,还有机会建功立业,还有机会看到世间气象万千,已是无上大幸。   世间气象万千……   他爹也够一语成谶的。这不?他后来确实看到了气象万千。比如尸将,比如尸鬼。比如乌鸦魔兵,还有这一堆妖怪一样的鬼东西!   唉。   越是靠近南越火祭塔,妖魔鬼怪越是形态猖獗。好在众人一路拼杀,总算到了塔下,邵霄凌眼尖,一眼便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南栀!!!”   祭塔向外,唯一蜿蜒而出的通路之上,尸山血海,有如炼狱。   而就在这那片被邪法与猩红浸染的雪地上,洛南栀的身影如冬日寒梅,傲然不屈。他一头长发肆意散乱,宛如风中乱舞的墨云,原本闪耀着冷冽银光的铠甲,短短数日已被烈焰和风霜磨砺得划痕遍布、斑驳陆离。   手中疏离剑染血斑斑,却仍旧锋芒未减。   只是每一下挥动已然沉重。连日的鏖战,也让他的身形摇摇欲坠。   “南栀!”   一缕阳光穿透厚重烟云,照耀在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   洛南栀没有丝毫反应,疲惫与伤痛早已将他推向了极限的深渊,他此刻不过是凭着本能仍在守着、挥剑。   对面魔兵叫嚣嘶吼着,重重黑火漫天袭来。   千钧一发,一道金色光墙有如神兵天降,亮晶晶挡在他面前。有人把他拽到背后,身影顶天立地般。   他恍惚,嗡嗡耳鸣,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一直以来,那么多年……从小到大,那个总跟着他的小豆丁,无数次灿然笑着露出牙“谢谢你呀南栀,总有一天,换我来保护你!”   雪停了,阳光万丈。   确实是邵霄凌挡在他面前。   洛州少主此刻精神大振,透明的光墙在他心志坚定下亦变得极为强盛,甚至散射开来,将洛南栀周遭所有将士都笼罩其中。   之前邵霄凌听赵红药说过,本人实力越强,神武加持后法力就越强。可惜他从小习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实力平平。但好在,其他人拿到的都是进攻法术,而他的却是守护法术!   只要心志坚定,站在这里不动就可以庇护众人。   他想着,回过头来,眼明亮看着洛南栀。   他新学的本事那么厉害,也成功安顿了百姓、搬来了救兵。他觉得他应该能够得到一个表扬。   可入眼的,只有洛南栀几日恶战下来浑身的伤,盔甲划损掉了一半,连同下面的衣服都破破烂烂,手上一直偷偷缠着白绫也早就松开,露出早已腐烂的手臂,触目惊心。   “南栀……”   “你不该回来,太危险。”洛南栀垂着眸,还在轻声喃喃。   几日鏖战让他全然虚脱,直至此刻依旧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更不知此刻战场已经翻天覆地。   “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不回来,难道让你这白痴一个人死在这里?我告诉你洛南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时让我寻救兵是想支走我。你想保护我,我好心没跟你争,我也没说要同生共死。但只要你还活着,我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都会回来救你!这次这样,下次还是这样。每一次都是这样!”   “还有,下一次,换我殿后。”   “一人一次才公平。”   “还有!!”   “以后不管咱们谁保护谁,别弄得像是要生离死别了一样!”   他咬牙:“你听见没有?”   此时二人身侧,两边精锐手持神武,加上西凉四大将军亲自上阵,此等阵仗乌鸦魔兵哪里还是对手?只顽抗了片刻,被一一斩杀,剩下的四散逃窜。   “能让你们逃了??”   何常祺提着他的黑曜长刀,杀得畅快淋漓宛如地狱修罗,先是追着连劈十几个魔兵,继而捉住最后一个就要当头砍下。   忽然,天空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   何常祺猛然回过头,只见那座破败不堪的西凉火祭塔之上,道道符文纹路骤现,随即整座高塔轰然崩碎,乱石滚落,天地间响起了一连串沉而悠远的回向,裂缝之中,法阵光芒滚滚、刺目光亮,仿佛深渊之门缓缓开启,无尽混沌。   紧接着,滚滚的地狱熔岩沿着残垣断壁翻沸流出,周遭草木瞬间焦黑。阴风从法阵中呼啸而出,带着硫磺与腐朽的恶臭,以及无数亡魂般凄厉的嘶鸣。   硝烟之中,一个巨大笨重的身影缓缓跨出,每一步都踏得大地颤抖。   这是怎样诡谲的情形?一只巨大无比的炎石巨兽,双眼如同燃烧的幽冥之火,身躯覆盖赤红的熔岩外壳,上面印着未知的符文。巨兽肩头坐着红衣的白惊羽,她赤足踏空,居高临下斜睨了一眼下方,满是珊瑚珠坠饰的手指,定定往邵霄凌方向一指。   轰隆。   瞬间,炎石巨兽扫尾。邵霄凌的光墙在巨兽之力下瞬间支离破碎、化为虚无。毁灭性的火焰风暴肆虐开来,瞬间将整片森林化为灰烬,所过之处滚滚熔岩,草木枯焦,寸草不生唯余灰烬!   还好千钧一发时,有宣萝蕤以水凝冰将邵霄凌同洛南栀从火海拖出。然而凝水之术也不过片刻,就被熔岩消融。   邵霄凌则被光墙反噬之力伤得极重,头发和半个身子都烧焦了,只是他呆愣在凝冰之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也不觉痛,还在喃喃:   “一点点。”   “一点点伤而已,没关系的。”   “墙碎了没关系,我马上再结个更结实的,我可以的……”   他这一生不学无术,好不容易终于能保护大家。   邵霄凌没看到其他人此刻的神色。   直到他被推进何常祺怀里,愕然抬眸,就只看到洛南栀那双清浅如水,柔和望着他的眼眸。   自从天昌以后,南栀变了很多。   似乎藏着很多心思,总有些让人不可触及的清冷,也不怎么爱笑了。   可这一刻,他竟又再次看到了洛南栀的微笑。   冬雪之中,暖阳晴灿。   落在身上,暖意融融。洛南栀口型微动,无声道:“霄凌,照顾好自己。保重。”   “……”   随即他转过身去,周身柔和而耀眼的光芒倏然刺目,那光芒节节攀升,如初生之日刺破苍穹,瞬间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汹涌而出,化作一棵参天巨木,根系深深扎入大地,枝繁叶茂直冲云霄。   那巨木蓬勃无尽生机,瞬间将又要喷火的炎石巨兽和白惊羽及其法阵尽数笼罩包裹,枝叶泛着莹莹翠绿,缠绕着破碎的祭塔,以四象之势紧紧包裹,瞬间构筑一道坚不可摧的无形封印,将一切熔岩灾难封印残塔之中。   “南栀?”   邵霄凌睁大眼睛,洛南栀的身影也在那点点光芒变得模糊,像是消失一样。   “洛南栀!!!”猎猎风声,淹没了他的呼喊。   南栀从很小时就修清心道,他一早就知道。但大夏之土无论何种道法,除了神殿中人,又有谁曾以凡人之躯升起如此强大结界?   良久,风沙沉寂,天地安然。   再不见洛南栀身影,只有那参天巨木与晴空之下,盘绕巨塔。   邵霄凌有些茫然地走过去,掌心蹭着那巨木粗糙的枝蔓。脑子里始终还是一片空白。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对他有所出息不抱希望。唯有南栀,一直相信他。   他其实,倒也没有什么大的愿望。只是那么久以来,每次都是他给南栀添麻烦,每次都是南栀来救他。   他本以为,至少终有一次……   可最后。   还是只能是南栀保护他。 第133章   那天之后,江南又簌簌继续下起了鹅毛大雪。   整整两日后,南越全境军队集结完毕,装备好神武,亦肃清了所有流落在外的魔兵,浩浩荡荡返回火祭塔。   封印大门的神木颜色褪去不少,绿叶也不负两日前的莹润。倒是神木封印之下,原本火祭塔剥落的墙与断壁残垣焕然一新,就连门前那锈蚀千年模糊形状的朱雀,都已恢复了千年前的华丽形态。   赵红药一行人毕竟已看过西凉水祭塔焕新,忙跟众人解释原委。   “只是这祭塔一旦恢复原貌,就唯有皇族血脉或者南越王室继承人,方能将之重新开启。”   然而环顾四周,在场既无皇族血脉,亦没有南越继承人。   “……”   邵霄凌:“没有就直接杀进去!”   他已足足让南栀被封印在这祭塔里、生死未卜两日了!   这两日里,他看似率众清扫障碍,实则更像紧急练兵,如今南越全员精锐皆已神武加身、初习法术,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已个个与魔兵一较高下之力。   他倾尽全力,只为赶紧重开祭塔。   若众人修炼如此却仍无法与被封其中的炎石巨兽抗衡,救不回南栀的话!   不,不会。   邵霄凌咬牙,怎么可能救不回?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他想着,目光坚定上前。手指轻抚神木小声说了些什么,那些紧紧封锁的藤蔓反抗片刻,不情不愿地缓缓撤去,火祭塔朱红的大门缓缓露了出来。   “……”   随即,邵霄凌刺破指尖,鲜血顺着祭塔大门的凹槽流淌而下。   然而他又不是南越血脉,半晌之后,没有半分动静。   “喂。”   朗朗乾坤,邵霄凌战斧扬起,对着守护石像的凤头大不敬地敲了敲:“开门。”   “开门,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言罢,他竟真的挥斧斩去。   神武战斧赫赫青光,破铁斩石如切菜砍瓜。一击之下,竟真将两只朱雀雕像双双一分为二。两只护兽东倒西歪,睁着四只大眼,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所有人沉默。   邵霄凌收了斧头,继续淡定与那残石絮叨:“看,被砍了吧。”   “……”   “你们身为守塔神兽,也得懂得变通。你们要皇家血脉,可如今小皇帝都被人夺舍去了,南越顾氏更是连旁支都死绝,上哪给你们找人去?”   “不过么,我虽不是南越王室血脉,却是先王夫邵染乔唯一的亲侄儿。”   “按照南越律法,王室凋零无人,姻亲谱系便是第一继承顺位。也就是说,按律我也是唯一名正言顺的下任南越王!怎么就不算南越王室血脉了?”   “……”   多日的战斗下来,面对此等胡搅蛮缠,众人无语凝噎。   石像继续纹丝不动,邵霄凌抬手又敲一下。   啪叽。   石头再出裂痕。   啪叽,啪叽。   一瞬间阴风吹过,南越众人皆吓了一跳,西凉一行倒是比较淡定,只个个默然扶额——毕竟他们在水祭塔已见过狮虎兽了,人家神兽确实是活的吖!   “愚蠢凡人……”   幽幽之声响起,随着守护兽的苏醒,大门凹槽缓缓转动。   “非南越血脉,还妄想……开启祭塔……还对护塔圣兽……大不敬……定要……惩罚……”   “等等……”   “等等,他的血……他怎么,他竟是……”   “仙法凋零……往后新朝……天命人皇……不再出于羽民之后……原来……原来如此……天道回归……这个寰宇……要靠自己……以后都……要靠自己了……”   门锁缓缓转动,咔,开了。   邵霄凌并未听清刚才神兽到底说什么,但既然对方这么给面子,他一时倒有点后悔自己适才暴行。只能讪讪把碎石勉强拼了一下,并狠狠摸了摸朱雀鸟头:   “不愧是上古神兽,早点讲道理不就好了嘛!”   神像无声,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唯有千年尘埃,从祭塔大门簌簌而落。   ……   火祭塔内,亭台楼宇错落,灯火辉煌如昼。   西凉众人对戏台、上香、守卫与献殿的布局已是了如指掌,迅速向众人说明道理。   赵红药:“综上,尤其戏台之中幻影,往往直击人心最深的幽暗与执念之处,大家千万当心!”   众人踏入戏台,邵霄凌大概已做好了准备,深知自己将看到什么。毕竟他的人生除了那一事之外,再无任何幽暗和执念。   果然,幻境之中,他来到了当年的天昌战场。   时隔经年,他午夜梦回,其实也曾无数次想过那会是怎样惨烈的场景,如今终于在残酷幻境中亲眼目睹。看到了身中数箭英勇战死的父亲,看到爱笑、最疼他的大哥被万剑穿心,看到刚刚新婚的二哥被砍去头颅。   他安静看着。   从始至终,唯一从那场战役里回来的洛南栀,从未向他透露半句战场的惨状与绝望。但南栀背负的,其实他早就应该跟他一起承受。   那一年,父兄皆亡。他匆忙顶上洛州侯的位置,万事不精、无能透顶,几番与可恶的仪州牧樱祖交涉,却最终连父兄将士们的遗骨都无法领回。   洛州英灵回不了故乡,无法安歇,最终变成了游荡世间的鬼。   此刻,厉鬼断手断脚,眼睛淌出血泪,将他团团围住。   邵霄凌有些茫然。   但没有害怕,只是伸出手去,想要安抚那些魂魄。   他没有资格害怕。   本就是他无能,才没法带他们回家。是他年少无知荒废了太多时光,在宠溺中长大什么都不懂,还一度以为世上谁人的家都该和他一样,有漂亮亭台楼阁、暖榭温香,有院子里撒欢的兔子和猫狗,有美味佳肴与锦衣华服。   有以为世上每个人,都该有威严慈父,活泼严母。有和睦兄长,以及陪笑陪闹的小竹马。   当时只道是寻常……   直到后来长大了,才陡然发现,这世上几乎没有人拥有他的幸运。   幻境中,厉鬼步步紧逼,却被他温柔抱住。   厉鬼尖叫挣扎,拿他毫无办法。谁让有人打从心底里坚信,他的大哥二哥,爹爹娘亲,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叔伯伯,哥哥们军营里的年轻战友,就算变成了断手断脚的厉鬼,又怎么可能真的伤害他?   有人年少被亲友滋养,灵魂干净无瑕,完整不见裂痕。   所以后来,当他必须独自面对风雨残酷时,那些过去拥有的温情总能一次次包裹他、修复他。   幻影如晨雾消散。   他就这样很快从戏台火光烛影中醒来,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叫醒众人,前往上香处。   然后立即又被众人推去上香——据说神明喜欢“清澈灵魂”给他敬香。只是从西凉众人的表情里,邵霄凌很怀疑他们所谓的“清澈”是不是其实指的是“愚蠢”。   结果这次,神明竟并未选择他。   而是和水祭塔时一样,又一次选中了师远廖的香。   师远廖:“……”   宣萝蕤:“哈哈哈哈,倒也不意外。”   何常祺同样前仰后合:“看来西凉笨蛋和南越笨蛋一比,还是我们更胜一筹啊。”   赵红药则扶额摇头:“被水祭塔和火祭塔双重认定为傻,也算资质不俗?”   师远廖:“喂,你们别太过分了,没有我过这一关你们能过吗?一个个心思不纯之人还好意思笑别人,我看谁还敢笑!”   ……   接下来的守卫殿,众人本以为应是最易之处。谁成想反而异常艰难。   南越守卫殿里,火光炽烈。可偏偏西凉南越两地高手,竟只有宣萝蕤一人属水。李钩铃的未婚夫沈策还偏偏属风,一靠近就引火烧身,引得李钩铃恶向胆边生,一记凌厉的掌风拍在他后脑勺将他直接拍得昏厥过去:“真是碍事!”   “罢了,反正都是火,咱们跟它互烧算了!”   言罢,她便一马当先冲进守卫殿。众人紧随其后,何常祺以土锁火,邵霄凌开光墙,众人各种属性一通乱打,好在有神武加持实力非凡,竟就这么生生把守卫殿给囫囵打了下来!   下了守卫殿,众人都是气喘吁吁。   然而根本来不及歇息,眼前那本该再度用血水开启的献殿,竟然自己黑洞洞地敞开了一条缝。   “……”   怎么看都透着几分诡异。   但既已走到这一步,还怕什么诡异!邵霄凌率先踏入门中,门后是一条幽深狭窄甬道,出来以后,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广阔无垠的高台,举目望去,难以窥其边际,仿若一方超脱尘世、凌驾九霄的净土仙境。   “……”   “南栀?”   月下,洛南栀幻影飘荡。邵霄凌一眼认出那是幻影,只因他实在太熟悉竹马——没有那股浓郁的栀子香,眼前这人绝对有形无实。   洛南栀幻影对面,是红衣破烂,狼狈的女祭司。   “你明明看到了前尘往事,何以不知国师所为才是正道?”她厉声道,“千岁万年,你们寰宇世人难道就不该向罪魁祸首讨回公道,而要一直忍受无尽的欺压利用?”   “……”   洛南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轻声道:“我不想因果前尘,只愿护佑身边之人朝夕浮生。”   “冥顽不灵!”   白惊羽冷笑变色,伸出纤纤玉手,一道白色阵法当空落下。随即幻影消散,却只剩四周寂静。高台之上一轮皓月当空,云影婆娑,空旷寂寥。   “南栀?”   邵霄凌满心迷惑。下意识就跟着幻影余下的一小团光点,追向前去。   “洛南栀,你在哪?”   高台尽头,竟与整个封印祭塔的神木相连。浅浅月色之下,邵霄凌睁大眼睛——他竟看到白惊羽半闭双目,身体被神木紧紧缠绕。之前所见那白色法阵光芒幽幽,不断回流于她和树木之间,明暗恍惚、阴晴不定,将她照得像是活人又像一具尸体。   “这……”   后面的人陆续跟来了,赵红药也是大惊失色:“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没人知道眼前看见的这诡异场景是什么。何常祺皱眉意欲上前查看,却被宣萝蕤拦了一下。两人交换视线,无人认得她身下法阵之上的咒文幽光,贸然碰触确实后果难料。   “……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先杀了她。”李钩铃紧了紧匕首,就要上前。   忽然,淡淡铃声响起。   邵霄凌一愣。接着,他的脚腕被绊了一下,一条木枝轻轻地绕着他的脚踝,拍打他,一下,又一下。   叮,叮叮叮,叮。   铃铛轻响。   叮,叮叮叮,叮。   那声音把他骤然带回年少时,那时他热衷冒险,时常拉着洛南栀一起探陵。他们在墓里有自己的暗号。叮,叮叮叮,叮的意思是……   有危险。   “破坏那个法阵!”   邵霄凌喊着,当即风一般冲了出去,可就在他手中银斧斩向白惊羽脖颈的瞬间,女祭司脚下的阵法猛然间绽放出耀眼的光芒。铺天盖地的灵流如狂风骤雨,将他身躯狠狠弹飞出去。   白惊羽的眼睛里空洞无物,斧刃落下之处,她身上与神木粘合处,不断地涌出浓烈法律的白色树液汩汩流淌。   邵霄凌不顾摔得七荤八素,大喊:“破坏法阵!破坏掉它!千不能让它成型!”   话音未落,何常祺和李钩铃已如离弦之箭,双双冲上去,直到此刻,两人才惊觉白惊羽身下白色的法阵其实并未彻底成型,而是在那白色树液的浇灌下,尚缺最后一笔即将圆满。   何常祺:“怎能让你画完!”   法阵闭合的前一瞬间,何常祺雷霆万钧的一刀,生生将其断绝。   然而,明明应该已经阻止……   却有远远一声闷响,似雷声滚滚,又如地狱嘶吼,由远及近。   白惊羽之前一直失神的眼眸,突然泛起明亮的红色光华。   她突然欣喜大笑起来,浑然不在意自己身躯残破,声音畅快癫狂:“姜大人……你做到了!你做到了是不是,真好,太好了。不枉我拖延这些时日,您终于做到了!”   “来吧,大人,快来吧。”她喃喃自语。   “天火末日,烈焰洪荒。将这些人烧干净,无人再能阻止你!”   叮,叮叮叮,叮。   叮,叮叮叮,叮。   清脆铃铛疯狂作响,预示着死亡危机。   而万方仙穹的另一侧,时空乱流之中,莫名呈现出一幅夕阳西下的凄美景象。但仔细看去,那其实不是夕阳,是一道巨大火球,携着金光璀璨的地平线火海,滚滚生腾。那是众人都从来没有见过的,真正末世一般的场景。   “……所有人。”   邵霄凌声音颤抖:“所有人到我身后!”   几乎是话音刚落,一道如同万丈海啸般的天火巨浪就以吞噬天地之势猛扑而来。金光耀眼,几乎令人目不能视。   邵霄凌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撑住那一下的,火舌如蛇,疯狂滋滋燃烧着他用全力构筑的守护光墙。火花穿透灵力薄弱之处如箭矢般凌厉地喷射进来。所触之处,皮肉溶解,光墙的反噬更是让他感觉浑身几乎筋骨寸断。   一口鲜血喷出。但是,不能倒下。   死也得撑在这里。只有他的法力是防护,一旦他被突破,身后的所有人都将陷入万劫不复。   叮,叮——   枝叶拍打他的脚踝,一股淡淡栀子香。周身剧痛中,邵霄凌有一瞬心血来潮,忽然大喊:“所有人!”   “大家将力量给南栀,给他!快!!!”   何常祺,赵红药,宣萝蕤,阿铃,身侧,师远廖……身边的每一个人迅速反应,手掌纷纷搭上神木。凤凰卷羽般的火海再度袭来,火舌嘶嘶作响,时空乱流倾泻溃散,仿佛就要吞噬一切。   就在邵霄凌拼尽全力,几近神形俱裂之时,神木带着众人灵力冲天而起,参天化作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硬生生接下了那波毁灭性的熔岩天火。   可众人还来不及庆幸劫后余生,便个个脸色惨白,谁都清楚感觉到周身力量正在枯竭。   李钩铃:“它、它,神木是要吸走我们全部的力量吗?可是……”   “相信他。”   邵霄凌大吼,声音不容质疑:“相信南栀!”   神木继续吸走一切力量,疯长生腾,枝蔓极速长进乱流之中,绿叶闪烁最后的生机,分明正在倾尽所有试图封闭乱流之口,将烈烈火海挡在外面!   然而,那火海力量深渊浩荡、无穷无尽,而神木却早已是强弩之末……   咔。   一声断裂脆响,神木之上出现了蜿蜒裂痕。   所有的人脸色剧变。   咔,倘若倾尽一切力量,仍旧无法阻止那天火……   轰——   未及想完,乱流之中天火铺天盖地吞噬一切。照映天空白茫茫一片,已是末世之景,仿佛一切走到了尽头。   ……   邵霄凌没有感觉到痛,只是好像坠入了一片白雾,周遭尽是朦胧。   他在那雾中踽踽独行,忽见一株乔木矗立,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斑驳陆离的光影洒落一地碎金,宛如流金泻玉。他莫名觉得一切很熟悉,忍不住靠过去。树叶温暖柔软,抚在脸上像是温暖的手。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他的脸已被捧在一个人手中。   眼前人有一双淡若秋水的眼睛,周身他最熟悉的栀子香。   “南栀!”   邵霄凌惊喜交加:“你,你没事就太好了。这是何处?刚才那天火……大家怎么样了!”   “……”   “……”   “抱歉。”   洛南栀垂眸道:“抱歉。我的力量……远远不够。”   什么?   什么不够。   邵霄凌顺着洛南栀的视线往下看去。才发现自己此刻不知何故竟悬浮于白雾之上,下面是翻滚云层。云层之下是烈烈焦土,祭塔内外全是火海一片。   他的脑子嗡了一下。   “……他奶奶的,老子要被烧焦了。”   突然,几藤焦黑的神木摔在地上。何常祺从后头爬起,灰头土脸狠狠咳了几声。在他身边李钩铃、师远廖等人也横七竖八躺地躺着,分明已经力竭,但所幸伤得不是太重!   宣萝蕤则因为逞强护着大家一下,伤得较重,周身血污。而她身前还有个伤得更重的,整个人已然面颊炭黑,好在还成人形,正被沈策小心翼翼往回拖。   邵霄凌正揪心不已,心想这倒霉鬼恐怕要破相,再仔细一看——   那倒霉鬼竟是他自己!   所以,什么情况,他怎么会在两个地方?难道他死了?他和南栀都死了?   然而未及细想,又有阵阵木头碎裂的声音接踵而来。万方仙穹入口处,尽力堵着乱流入口的神木焦炭之处再度裂开缝隙,露出熊熊火光。   轰——   邵霄凌眼睁睁看着,一瞬间从头皮麻至脚底。   所有人都已精疲力尽,无力抵挡。眼见着金色火光再度席卷眼前,所有人都得葬身于此!   忽然,一道青碧色华光骤然亮起。   那竟是一道风墙将众人包裹其中。按说大风助火势,但这究竟是何等厉害的风,竟是千钧之力将将这熊熊烈焰给席卷着推回了乱流之中!   “!!!”   邵霄凌睁大眼睛,只见一人黑色劲装衣袂飞扬。而这一刻远比邵霄凌激动的,是看清他脸的众人。   “是燕王!!”   燕止神色一如既往强悍嚣张,不知从哪里来,总之就这么振奋人心如神兵天降出现在献殿之中。异色瞳中映着火光,手中风火肆意挥洒、万钧之力,耳边坠子熠熠生辉。   “太好了,有燕王在,大家一定有救了!”见绝处逢生,邵霄凌喜不自胜,转向洛南栀,却只看到他残破的双手与身躯渐渐透明,整个人浅淡得似乎就要消散一般。   “……”   “南栀,你、你……”   洛南栀垂下眼眸:“抱歉,霄凌,以后我恐怕,不能再陪在你身边。”   “别胡说!”邵霄凌急了,一把拽紧他的衣袖,幸而那衣袖不是虚空,他抓得结结实实。   “能治好的!”他大声道。   “……”   “你以为我是真的傻吗?我早就发现你受伤了。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怎么可能没有觉察!”   “……”   “你也真是!想必是觉得肌肤溃烂便是毒疮,药石无医了。但其实并非如此,我早已经派人去苗疆找到那边最厉害蛊师配制灵药了,最多三日,五日,就能送过来。”   “……”   “嗯。”   洛南栀轻轻应了一声,拉过邵霄凌的手,贴在脸颊上:“多谢你。”   他闭上眼,轻轻蹭了蹭。脚下神木枯枝渐渐化作无数金色萤火,缓缓将两人包裹,像是金色的蚕茧。   “南栀,这些是……”   萤火之光淡淡温暖,却让邵霄凌胸口莫名涌起一股难言的悲伤酸涩。   “我没有太多时间了。”洛南栀道,“霄凌,有些东西,必须给你看。” 第134章   邵霄凌在萤火中闭上眼睛,眼前一片片雪花轻盈若蝶,缓缓飘落。   那是一段尘封的记忆。彼时他还是个五岁幼童,那年冬天,洛州都督洛文泰的夫人携幼子洛南栀回仪州娘家探亲,不料突遭匪祸,整座城池在当夜化作修罗炼狱,火光冲天,哀嚎遍野。   天寒地冻,待邵子坚与洛文泰闻讯疾驰仪州,眼前只有一座烧杀抢掠后满目疮痍、死寂无声的鬼城。   半日后,他们找到了夫人遗体,却始终找不到幼子洛南栀。   又过数日,众人皆已绝望。   唯有邵霄凌还在不断哭闹:“呜,呜哇哇哇……我不信!”   “南栀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没有找到就一定还活着!你们再找一次,再找一次呀!”   他哭得撕心裂肺,父亲与大哥束手无策,只好又在城中各处废墟一遍一遍翻找。   洛南栀的确还活着。   那日匪徒半夜入侵,兵荒马乱之中,他被娘亲急中生智藏匿于柴堆之下。后来前屋被烧,火势蔓延弄断了梁柱,将他紧紧压在废墟之下动弹不得。   就这样,他饿了多天,骨头也断了几根,奄奄一息几度濒死,连一丝微弱的呼救声都无法发出。   大雪纷飞,更彻底将他掩盖。他昏昏沉沉,几次听见搜寻足迹近在咫尺,几度燃起希望,又一次次绝望。   恍惚昏醒之间,唯一的安慰,就是邵霄凌不停的哭声。   一日又一日,他始终不肯走,每天央求大人们不要放弃。后来洛南栀一直觉得,若不是邵霄凌的坚持,他或许早已化作这废墟中的一缕孤魂。   在父兄答应邵霄凌寻找的“最后一天”,洛南栀手腕上拴着的一枚铜铃终于断线。   叮,铃铛滚落,被哭唧唧的邵霄凌瞬间认出。   “这是我送南栀的铃铛!”   至此,邵家大哥总算从柴雪底下把瘦弱不堪失血过多的洛南栀解救出来。邵霄凌不顾他脏,不顾他丑,抱着他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一张笑脸笑得像是开了花。   岁月如梭,几经红梅开满洛州枝头,他们都渐渐长大了一些。   邵霄凌学圣贤书,却总觉晦涩难懂。治国,治家,守一方天地,于他而言如同天书般难以领悟。夫子无奈,常让洛南栀多看着他背书,可每次夫子一走,他便委屈巴巴地耍赖:“呜呜,南栀,我好难过,我不开心。我想去放花灯、抓知了,这篇文章就不背了好不好?求求你了……”   “……”   一来而去,洛州侯府上人尽皆知,小少爷邵霄凌实在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小魔王。   自己不爱读书也就罢了,就连平日里温文尔雅循规蹈矩一个小南栀啊,每次见他的时候都会被他给带坏带歪。   洛南栀对旁人明明都一本正经,可邵霄凌要做什么,他却总会偷偷跟他一起去做。甚至两个人更大些,更学会了偷偷收拾包袱翘家出游,一起逍遥江湖,逛了不知天下多少地方。   那些年,他们去过古墓秘境,见过大漠孤烟,去过雪原林场,看过东海浩瀚。   红尘好日子如流水逝去。   直到天昌之战爆发,所有的鲜活岁月割裂,一切美好皆成过往烟云。   有一件事,洛南栀迄今深埋心中,从未告诉任何人。   那日,当他被那个温柔的声音从月色朦胧的湖底救起之后,那声音便时常如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回响,不断指引着他去南越边境一个叫做唐沙的小城。   那声音告诉他,唐沙旧城古迹里,有一方“真实之泉”。   里面藏着无尽秘密,他应当去看。   ……   后来,南越边境被敌军所扰,洛南栀与部下恰好被困于唐沙小城中。   围城数月,他每个深夜都会悄然前往幽泉之畔。泉水照映下,他看到了诸多难以捉摸、无法连贯的场景与片段。有天火炽烈,有洪水肆虐,亦有不曾见过的翡翠高塔、穿着奇装异服施展仙法的人们。   后来他离开唐沙,可那些画面依旧常常入梦。无论是在安沐城与月华城主酒醉而眠的静夜,还是被南越王劫持去北幽的颠沛路途,很多夜晚他都一次又一次,往复地看到真实之泉中的一切。   然而,太过零碎的片段终究如散落一地的珠玑,难以拼凑出任何完整的“真实”。   洛南栀始终无法参透那声音究竟想要他看懂什么。   直到后来,他机缘巧合跟着阿寒去了一趟月华城。   食梦林那场激战,慕广寒与楚丹樨都陷入了漫长梦境,只有他一人面对混沌战场。那是他第一次在战斗将身体化成了参天巨木,亦是那一次的纷扰乱流之中,他开始能够勉强拼凑起乱七八糟的梦境碎片。   回南越后,他常独自去火祭塔问神。   只是,探寻到越多的秘密,他却越发迷茫。   直到前几日的舍身封印之中,白惊羽宁可肉身相融也要死死拖住他化作的巨木,在被迫纠缠相融时,一些属于她的记忆,终于将那些纷繁复杂的线索彻底串联。   原来,她也来自荀青尾与纪散宜所在的那个寰宇。   那是一个与大夏遥遥相应的双生寰宇,那里亦有名为东泽、西凉、南越和北幽。在那片寰宇中,普通百姓几乎人人掌握法术,四方王族血脉更是天生拥有更为强大的术法力量。   白惊羽本就那个寰宇的东泽公主。   而早在很小时,她就早在王室藏书中读到了关于她们这片寰宇的古早秘辛——   原来,在她们所居的寰宇之中,寻常百姓皆是远古神族之后裔,血脉中流淌着神祇的遗泽,故而人人皆能施展法术。   然而,数万年前神魔大战,魔族虽被肃清,却也在最后对他们神族种下了永世诅咒。从那以后,神族后裔施展攻击法术之时只要心存恶念,那些恶念都会凝结成形,化为“黑害之雾”飘散,腐蚀世间。   每到千年,这些黑害之雾更会汇集成一个巨大的血红色寂灭之月。   血月当空,诡异力量会更加勾起地上人贪婪之火、抢掠之念、征伐之欲。于是朝代从和平走向分裂,战乱四起,人们相互攻伐,而尸山血海中产生的大量黑害之雾更是如同养分一般继续滋养恶月,直到月相彻底异变崩坏,洪水滔天,天火肆虐,大地干涸,四方土地横七竖八裂开巨大的裂缝。   每一次,在这洗一切的巨大灾难过后,人们都会痛定思痛,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   大家重建家园,禁去法术,在复兴与繁荣中度过一两百年的时光。   然后随着时光流逝,禁令再次松懈,贪欲如野草滋生,法术再度横行于世,催生又一轮新的恶月。再度战乱,天灾,浩劫……   历史的车轮在前进与倒退中轮回往复,几番沉浮。   直到万年之前,在那个寰宇里出现了亘古烁今的一统帝王。他决心彻底吸取前人教训,从根源解决寂灭之月的祸患。   然而这解决之道,朝中却泾渭分明分为了两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至纯”血脉世代专司治愈法术的月华一族,主张永世彻底封印法术。不是以曾经的“禁令”的方式,而是寰宇万众一心诚心抛却仙缘,彻底启动仙法凋零的大阵。   从此,世间再无仙法,自然再无黑害之灾。   月就只是天边高悬的月,静静照耀世间。人们也可以安居乐业,不再进入无尽的争端灾祸、荒唐循环。   然而这提议,却遭到了众多至强血脉显赫家族的强烈反对。   这些家族因仙法强盛处处高人一等,如何舍得回归平凡、从此被剥夺人上人的特权?他们很快联合起来,群狼围攻月华一族,并私下使用种种顶级阵法,研究起了古籍之中的双生寰宇。   古书记载,三千世界阴阳形成之初,每一个寰宇本都天然存在另一个与他们一体双生、阴阳交叠的共业世界。这样的两个寰宇如镜像一般,冥冥之中共同承载愿力业力,但为了不在明面上互相融合共入混沌,两个寰宇本该永生永世互不相见。   然而,阴夏寰宇诸多大能终究是突破屏障,在万千时空乱流之中,找到了那传说中的另一个寰宇。   年迈的祭司长在帝王面前信誓旦旦,说那片寰宇是一处无人居住的荒芜净土,正好能够承载他们寰宇无尽业力。而他与众神殿众弟子甘愿自我牺牲,带着寂灭之月穿过时空乱流,将它送去那个遥远无人的共业寰宇。   而他们寰宇则可以从此摆脱恶月,肆意享受仙法带来的无尽力量,不再受任何反噬束缚。   ……   但最后真正踏上送月征途的人中,却根本不见那位言之凿凿誓要肝脑涂地的老祭司。   亦没有他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能朋友,以及忠心耿耿的神殿弟子。   这群人还要在原本的寰宇中继续享受他们高人一等的法术与荣耀,又如何真的肯踏上有去无回之路?替他们送月的,全是一些被他们欺骗、法术较低的底层平民,怀着对未来的憧憬,还以为完成任务后还能荣归故里,获得丰厚赏赐从此无忧。   此外,月华族因反对送月计划,几乎全族遭陷害屠戮,剩下的一些遗孤,也被无情送入了送月的不归之队。   这些人就这样被丢入了无尽的时空乱流。   经历千难万险,终于来到新的寰宇,然后立刻发现这里根本并非祭司长口中的什么荒芜净土!   这里分明人烟稠密,生机勃勃。人们虽不会法术却是淳朴和善,过着农耕狩猎与世无争的部落生活。祭司院和那些权贵们分明明知如此,竟还睁着眼睛说这里荒无人烟,将恶月送了过来!   然而,双生寰宇之间,就只有从高阶寰宇到低阶世界的单向通路,已然处于低阶红尘的众人,就连声音都无法传回原先寰宇。   队伍只能带着愤慨怨恨、无奈茫然,在新的寰宇里暂且安下了家。   他们因会法术而被这里百姓奉若神明,称为“羽民”,献上琳琅满目的祭品。   渐渐,羽民与部落混居通婚,彼此交融。而为了抵御那悬于天际、日益膨胀的寂灭之月,羽民们也着手修建了东西南北四座祭塔,并自愿牺牲了大部分族人后裔的血脉觉醒之力,凝聚塔中吸收天地清冽之气,试图延缓寂灭之月的膨胀。   但很快,他们发现那点清气之于阴夏寰宇的贪婪之心,就如沧海一粟、杯水车薪。   送月成功后,阴夏寰宇的人使用法术更加肆无忌惮,原本应该历经千年才能被黑害之雾染红的月,竟然短短百年就在阳夏寰宇上猩红可怖、濒临溃破。   羽民们悲伤又愤怒。   他们本就是被欺骗流放陌生寰宇,如今好容易在新寰宇刚刚建立起来的一切,又要因为同一群权贵的贪婪而面临灭顶之灾。   这谁能忍受?   彼时尚是千万年前,那时阳夏寰宇仙法尚未彻底凋零。于是,羽民们苦思破解之道,其中有些先是努力修成了仙体,欲以仙人神明形态穿越乱流重返故土,揭露真相、讨回公道。   然而即便修成仙人,那些羽民也无法穿过乱流。而竭尽全力将微弱声音传递回去原先寰宇,亦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终于,寂灭之月的浩劫还是如期而至。   那是数万年间,整个寰宇最大的一场天火。   羽民只能依托祭塔,以塔中清气尽量庇护者些许百姓。幸存者寥寥无几,然而这一切仍非终结。   人的贪婪如深渊无限。   有双生世界承担业力后,阴夏世人更是肆无忌惮挥霍滥用法术、互相倾轧,种种荒唐很快又催生出大量黑害之雾,孕育出了一轮全新的寂灭之月!   新的恶月再度被无情地抛向了这个寰宇。   时隔五百年,阳夏又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滔天洪水。这次,不仅羽民竭尽所能以祭塔之力庇佑众生,凡人亦齐心协力共治水患。然而人们拼尽全力,终究还是难逃九成人口丧生浩劫。   又过五百年前,地裂之祸再起。   一次又一次。   在这无尽的轮回中,羽民从未放弃寻找、护佑、尝试反抗。   终于在北幽极北之地,他们发现了一处连接乱流的世外桃源。那里的清气虽无法助益其他羽民,却能独独滋养月华一族的纯血,让他们的治愈净化之力大盛。   从此,月华一族在此地长久清修,不少人白日飞升、成就仙途。   其中就有一位天赋异禀的少女,飞升之后仍以一颗慈悲之心回望大地,最终成为了真正心软的神明。再一次天劫落下,神女毅然以自身为祭净化了恶月,从灾难深渊中拯救了天下苍生。   ……   从那以后,每一回寂灭轮回,月华城都会再孕育出一位献祭自身、守护天地的城主。   而其他遗落的羽民,则成了寰宇的守护者。他们遵循旧制,将广袤的疆域也划分为东泽、西凉、南越与北幽。自己成了王族皇族,以羽民清气、百姓香火供养四方祭塔,一起守护着寰宇和平。   很快千百年又过去,这方阳夏净土最终,也难免陷入了天下分崩离析、战火纷飞,又涅槃重生的循环往复。   时光幽幽而逝,种种是非恩怨让羽民后裔们也渐生嫌隙,不再同心协力。四方王族各自割据,彼此权谋征伐不休。   而那些早已修炼飞升的羽民们,更是大多早已忘却初心,不仅不再管双生寰宇之事,反而常常在三界动乱、人间界浩劫之时大肆抢掠下界天材地宝,只顾自己修为提升,不管人间界死活。   于是,人间界又在天灾与战火的漫长黑暗中苦苦挣扎了千年,古籍散佚,信仰迷失,羽民的故事渐渐不再被提起。   直到五百年前,人皇天子不堪仙魔所扰,设计寰宇仙法彻底凋零。人间界从此迎来了数百年无神,无仙,无妖,无魔,平民安居的清净世界。   ……   这本也算好事。   只是仙法彻底凋零,也意味着在这片寰宇之上,死而复生变得永不可能。   而关于这一切背后复杂因果,姜郁时最初都一无所知。   刚刚失去楚郁的第一百年,他虽痛,虽恨,但尚未绝望。直到漂泊百年,弄明白了一切,才开始恨。   恨人皇所为,害楚郁无法复活。   可即使如此,他仍在努力寻找楚郁的转世。他走过千山万水,努力寻找,却只看见众多被楚郁所救之人,如今低劣庸碌,苟且偷生,过着好吃懒做的生活。   凭什么?   凭什么楚郁死了,他也从此陷入不幸无法自拔,而让这些虫豸一般的无用废物过得逍遥自在?   他更恨了,满心滔天厌恶。   很快又是百年的光阴流逝,仍旧无论哪里都找不到楚郁的转世,他开始发疯。   他心里跟楚郁有个了约定。   给你十年。   楚郁哥哥,你轮回转世,回到我身边。   好不好?   你既拯救世人,必定不会愿意我恨这世上所有人,亲手毁了他们。   可十年之后,仍旧没有楚郁的音信。姜郁时又默默续了十年,再一个十年……愈加疯狂的执念让他开始不择手段,可他以无辜之人献祭没用,创设清心道想要修仙去上三界寻他亦没用,入了神殿想要用星盘找寻他的去处,还是找不到!   三界之中,他上天入地,始终不得如愿。   绝望之中,姜郁时又开始探寻比羽民更古老的,属于这片寰宇自己的上古神明。他想要找寻月神与邪神的神冢,问问他们有没有让楚郁重生的办法。   可他没有找到神冢,却找到了唐沙小城的遗迹之中。   那是在数万年前最早的的一批羽民留下的占卜泉水,在泉水的映照下,姜郁时第一次窥见了双生寰宇的渊源。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寂灭之月是天灾。   他一直以为,楚郁是命运逼迫,不得不为不可抗的天灾献祭而亡。   却原来,那恶月竟是被源源不断制造出来的!而那个罪魁祸首、丧心病狂的寰宇,正是他逃离的故乡!   在那片土地,他度过最痛苦的童年,见过人们最为丑陋的一面。后来他穿越乱流,曾短暂地遇到了幸福。却没想到原来毁掉他全部幸福的始作俑者,还是他最初、最憎恨的那个世界!!!   哈……   真肮脏啊。   他透过泉水,一会儿看着阴夏寰宇之中的众生相。无数人醉生梦死,肆意挥霍仙法,时刻滋生着新的黑害之雾。一会儿又看到初代羽民带领百姓,血肉之躯筑起家园,可每隔几百年便被摧毁,重建,再摧毁,再重建。周而复始的蝼蚁,只知苟延残喘,用着楚郁命换来的日子却不思反抗!   何其低劣,何其荒谬?   所以,他们当然都该死。   所有人都该为这混沌寰宇走到今日而付出代价,甚至……连神明都该。   神明也一样该死。   他们更该死!难道不是因为漫天神明不仁,才纵容阴夏寰宇千年妄念踩着无辜生灵的尸山血海,逍遥至今不受任何反噬之苦?   哈哈,听说那万千百姓供奉的月神,它沉睡了!   高高在上受着着千年万年香火,却去睡了,就这么对天道不公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好哇,神明睡了,那便由他肃清这扭曲天道。   他要彻底涤荡脚下这片被玷污土地,让一切在烈焰中化为虚无。他要还把这结果给楚郁看,给当年的人皇看,让他们知道自己费尽心机保护的一切不过徒劳。   他更要穿越时空枷锁,杀回曾经那个寰宇。   他要屠戮殆尽那整个寰宇肮脏血脉。让满天神佛、妖魔鬼怪都看到天道昭昭,因果不爽,报应循环。那才是真正天道该有的样子! 第135章   后来的数百载光景,姜郁时创立道派成为教主,广纳信徒编织势力。又改换身份混入神殿,篡改典籍抹消传承。还同时操控皇商富甲天下,卖官鬻爵成为帝师。加之云游四海,所到之处巧言令色,将四方王室玩弄股掌之中。   那几百年,他既是清心道道主,又是下一任道主。既是拓跋族崇敬的先知,又是先知弟子。既是神殿天赋异禀的小祭司,亦是小祭司的皇商兄长。   皇家神殿、祭塔禁地……众多不同身份,让他可以随意出入大夏的任何地方。   终于一百年前,他以神殿高层祭司的身份,主持重修了“中央古祭塔”。   同样的古祭塔,遥远的阴夏寰宇的王都也有一座。   那可是一座不折不扣的恶塔。万年前,阴夏之人正是通过改造那座祭塔,引发了强大的定向乱流,成功将寂灭之月送到这方寰宇。   而如今,在姜郁时主持的改修下,阳夏寰宇古祭塔也变成了恶塔。乱流灵脉不再吸收香火清气,反而开始吞噬天下所有贪欲恶念。   姜郁时的计划其实并不复杂——   既然他们所处的低阶寰宇仙法凋零,无法逆转乱流将寂灭之月送回阴夏。那他便索性利用双生世界既有的共业,将这方寰宇也搅得乌烟瘴气。   这样一来,两方互为阴阳的双生寰宇皆满是罪孽恶欲,两座祭塔皆吸纳无尽恶欲、遥相呼应,镜像共鸣下,成倍业力会变成无形锁链,拉扯着两边寰宇在乱流之中彼此侵染、无限靠近。   直到最终,必有一瞬几近重合。   到时,他就释放早该崩溃的恶月,一举毁灭两个寰宇!   只有他知道,此刻悬挂头顶的恶月,其实早就该在五十年前崩解了。   是他用了种种诡谲邪法禁锢恶月至今,并在五十年内持续灌入恶念,让恶月膨胀到了至极。   待到寰宇真正重合那日,这颗经过压抑寂灭之月会爆发出有一场空前绝后、毁天灭地的盛大崩坏,到时候山呼海啸、天崩地裂,彻底清灭两个寰宇!   ……   当然,为了保证计划顺利实施,就不能让月华城主有机会献祭,净化恶月。   于是三十年前,身为姜蚀的他在月华城设计害死了上一任城主姬晟,又换掉了本该继承城主的楚丹樨。   至于被他换上去的慕广寒么。   本就是个残缺城主,想要他无法献祭只需剥去他周身的月华。于是他哄南越女王修建了深红地宫,专门攫取城主的月华。   但月华是可再生的,想要城主不再新生月华,还要毁了他的心——他后来也做到了,逼疯这种傻子一点都不难。   一切本已天衣无缝,胜券在握。   ……   姜郁时万万没想到,最终的节外生枝,生在了那个顾菟身上。   从头到尾,他都不曾将这个人放在眼里。   那不过是他玩弄的种种恶因,而被意外扯进来了恶果的普通人罢了。就算他后来成了假的大司祭,主持了什么“天幕计划”,又和月华城主纠缠不清,姜郁时也始终把他看做一个“不幸的意外”,而非一个“变数”。   可七年前,偏是他看不上的这个人,亲手弄停了古穆神枢,让他只差一步的全盘计划功败垂成!   区区蝼蚁,竟敢毁他大计,还让他因重伤而蹉跎数年。   数年以后,姜郁时卷土重来,再度着手搭建神枢、寻找天玺,却不想又被那人连蝼蚁都不如的弟弟再度破坏计划。   时隔几年,南越的没用小世子顾苏枋站在他的面前,竟变得和他那个死了的哥哥活脱脱一模一样!   ……   可是,一个资质平平的小世子,哪里又真能轻易在短短数载之间脱胎换骨?   现实残酷,顾苏枋并非天赋异禀之人。因此,为了短短数年成长到与国师抗衡,他只能选择不择手段。   “那些年,顾苏枋研究邪术,献祭了众多无辜之人。他的堂姐紫述郡主,东泽拓跋族,还有其他很多沾染过城主月华的人……都成了他复仇之路上的牺牲品。”   “甚至包括……”   洛南栀垂眸,指尖微微颤抖:“包括你我的,家人。”   当年天昌之战,亦是南越王顾苏枋一纸调令,洛州邵子坚、洛文泰被迫北上。他们戎马一生,却是王命难违,最终成了顾苏枋献祭的棋子。   也是因此,前几日火祭塔里,与神木融合的白惊羽才会那样力劝他。   “洛南栀,其实我们的命运,何其相似……我比谁都清楚你的不甘与迷茫。”   东泽小公主白惊羽,在原先的寰宇曾有着乌木般的头发和鸽血一样绚丽的红眸。她亦曾经有着和邵霄凌、洛南栀一样幸福的家,是父母兄姐的掌上明珠。   可后来,她也因为卷入别人的报复,而被连累得国破家亡。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掉进时空乱流,被冲落陌生的寰宇。   “洛南栀,你其实也和我一样恨吧?”   “我们的父亲,家人,他们何其无辜。这一切明明都是别人的错。凭什么是我们承受痛苦?凭什么那些人可以躲在后面一直逍遥快乐?”   “难道那一整个寰宇的加害者,不该受到惩罚?”   “我与姜大人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公平罢了。你难道就不想要公平吗?”   白色阵法流光闪动,宛如银河缓缓流淌。天幕之上一幅幅画面交织,那是另一个寰宇的翡翠宫殿,是鲜花盛放的属于小公主的小花园。转瞬间,又变成了洛州侯府红彤彤的柿子树,雪夜邵子坚和夫人带着一群子女,在雪地看烟花。   “你明明比谁都清楚,始作俑者最该死。”   “所以跟我们一起吧!放弃这无可救药的寰宇,放弃苟活的庸碌众生,一起重新创造一个干净无瑕的新世界,不好么?”   神木相融交缠,她心里的恨意疯狂与无尽苍凉传到他这里。   可是。   他们毕竟不同。   她已一无所有,心如死灰。而他,不是。   是,他也想要公平。可即便天道不公,他也无法……选择抗争、玉石俱焚。   因为洛南栀从来,都不是像人们说的那般清澈端方、心怀天下。他私心颇重,一生所愿不过是守好一方小小天地,护好最重要的亲友、竹马。   洛州长大的洛南栀,深爱江南的一草一木。他也很护短,若是为了方寸世界、挚爱之人,他愿一叶障目,忽视天道的癫狂不公。   白惊羽愤怒了,愤怒他的冥顽不灵。   而洛南栀也不再与她争辩,只尽全力用神木之力困住她。他深知,白惊羽这般同他纠缠融合,只是为了替姜郁拖延时间。   但他也正需要这些时间,趁着融合偷偷将一点点枝蔓伸进她的心灵深处,窥探他们的最终计划。   ……   在被顾苏枋又一次毁坏全盘计划后,姜郁时已再不愿耗时等神枢重建、天玺复生。   他选了另外一条路。   两个寰宇的古祭塔,经过多年的共业羁绊,虽然尚未重合却也足够接近。近到另一方寰宇的某些人,已经可以透过乱流,与姜郁时产生联系。   阴夏寰宇里也不是完全没有“好人”。   有少数的“好人”,倒也对阳夏寰宇的遭遇心生同情。他们在民间集结,建立了揭露权贵累累罪行的罪月教派,逐渐发展壮大,教众如今已数以百万计。   与姜郁时联系的,就是这一代罪月教派的教主封恒。   而数日前那些集结在乱流之中黑衣覆面的乌鸦魔兵,正是封恒与他的兵马。   “是那人主动提出,为姜郁时扫荡寰宇,肃清敌人。不止如此,他还给姜郁时带来了……”   洛南栀有些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向邵霄凌解释接下来的事情。   五百年前,那时的姜郁时还是阴夏寰宇命运悲惨、年少早夭的王世子怀曦。   怀曦离世后,人们怜悯他的悲惨遭遇,为他修建了祠堂,长供香火。后来又有心善之人为他向上界请了个神号,以作安慰。   封恒这次过来,就是将当年的封神之书亲手交予了姜郁时。   而白惊羽一直拖延,也是在等姜郁时蜕下人身,换就神体。   虽然怀曦被封的神位,不过是那阴夏寰宇里漫天神明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小神罢了。可偏偏,这其中出现了一个可怕的错漏——   怀曦获封神格时,人已经来了阳夏寰宇。在这方寰宇中,月神与邪神都已沉睡。以至于这一个普通的小小神格,竟让他成了这方寰宇里唯一的神祗!   唯一神祗如今手握邪剑,轻易就冒充了邪神,撬动了毁天灭地的滔天业火。   “唯一不幸中的万幸,他太过急躁,先来了南越。”   姜郁时一夕成神,实在太过心急也太过得意忘形了。他该先去土祭塔的。   “唯一能够压制邪剑的月剑,就在北幽土祭塔!霄凌,你务必告诉阿寒,我已尽力锁住了北幽土塔,姜郁时便是神明,一时之间也难以踏入塔内半步。”   “可我的力量,恐怕也只能维持七至十日,你让阿寒务必要快。”   洛南栀能锁土塔,因为他曾与北幽土玺融为一体。   而此刻,体内土玺力量早尽,所生神木也几近凋零,身体的腐化更是从双手爬到了脸上。   他已用尽了所有护佑众人的手段,还好他力竭的之时,燕王及时赶到。他想阿寒应该也不远,这样,他就放心了。   虽然,他也不知阿寒和燕王能想到什么办法能够对抗“神明”。但他愿意相信这世上万事只要尚存一线生机,便总有机会就能迎来转机。毕竟他当年,不也是在绝望之际遇到了月神、遇到了阿寒。   他虽苟延残喘,但也亲眼看着洛州一步一步,从疲敝凋零走到了今日一片盛景的气象。   他是愿意相信奇迹的。   只是……如果可以,原本他并不想把这一切真相告诉邵霄凌。   或许是魂飞魄散之前的回光返照,他麻木已久的心,终于有了一丝久违的、细细密密的疼。若是能选,他最不愿见的,就是自小守护的灿烂自由之人,从此身负枷锁。   云雾渐渐散去,塔内神木枯亡。他下意识抬起衣袖,想要最后碰触小竹马,却又怕自己伤口腐烂沾染了他。   “无妨的,南栀。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邵霄凌一把抓住洛南栀双手,完全不管他的手中已然满是血污腐烂。   洛南栀缓缓闭目,磨蹭着他的掌心,一行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其实,霄凌,还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敢告诉阿寒。”   世间万物存续,都有代价。   那一年在天昌,他用全部情感为代价,换了境界突破,又与土玺融合活下来。但其实在这之外,还有别的代价。   他是被月神施舍复活的。   因而每一次靠近月华城主候,这破败的身体都会自行汲取月华替。   然而那时慕广寒自身也是虚弱不堪,又被他偷走月华,因此月圆之夜会更加痛苦不堪。他明知道是自己害他受苦,却只能沉默以对。   ……   后来,被顾苏枋劫掠北上,对抗国师时,他迎来了第二次“死亡”。   漂浮在虚空中,他又听见了朦胧而遥远的声音,月神告诉他,只要他续汲取城主的月华,就还能存续于世间。   这一次,他断然拒绝。   他不愿再利用朋友,不想再害阿寒再痛苦。可他还想换取一些凡尘时光。   已经一无所有,再拿什么代价去换呢?   ……他还有灵魂。   好在神明愿意接受他那卑微平庸的灵魂。只是等他死后,他将不会进轮回,亦不会有来生。会就此消散世间,再无踪影。   “霄凌,我拿走了阿寒非常重要的东西。我实在不敢,奢求他的原谅。”   “我这一生,受他照顾良多,亦亏欠他良多。你再见他,还请务必替我转告,我真的,非常抱歉。”   “希望他莫要,太生我的气……”   “你别犯傻了,”邵霄凌吼道:“你拿了什么东西,有多贵重?我洛州侯府替你还就是了!而且阿寒也肯定会原谅你的,你相信我,他的东西你再拿去用十倍百倍用,他也愿意给的!”   洛南栀泪水落下,微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哪有人……张口就替别人原谅的。   ……   云层之下,烈烈狂风骤火如怒龙狂舞,神木被尽数拔起,一片混沌。   燕王身姿矫健,如战神降临护着众人,狂风打退一波又一波冲天火海。可火势依旧绵延不绝,仿佛永无尽头。   蓦地,一道金光乍现,异常刺眼夺目。燕止回首,只见那万丈仙穹之中,涌出的不再是熊熊天火,而是如怒涛巨浪一般翻腾的地狱之火熔岩,顷刻之间,众人已再无立足之地。   何常祺情急之下攀上一棵摇摇欲坠的腐朽神木,心中悲愤交加。这还不如被打死烧死,好歹说出去还像个英雄。可若是掉落熔岩尸骨无存,岂不是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然而,此刻攀上的枝蔓却开始嘎吱作响,仿佛随时将断裂,而他近处举目无高台,燕王和众人都在很远处根本没法来救他!   “啊——!”   人生尽头,岩浆几乎烧到后心。   却有新的金色树木疯张,稳稳接住了他。   他摔得七荤八素,恍惚闻到金色树木散发浓郁栀子香。洛南栀魂魄消散,最后一缕意识却如同流光,散落到祭塔每一个角落。   参天巨木,盘根错节。   金色神木虽无力抗拒熔岩,却能在最后一刻,再一次将众人托举!   等到木枝把仍旧昏睡着的邵霄凌放回众人身边,洛南栀已变成了很轻盈的东西,没有人再能看见他。   “霄凌,那我走了。”   “你要好好的。”   “我很舍不得你。望你一生富足开怀、平安顺遂。”   “……”   一切都已消散。   好在这样的离别,在过去的岁月里,其实已经预演了很多次。   五岁那年,他差点死在仪州的柴房雪下。十几岁时,他又为了保护邵霄凌被山贼绑走。两年前,他也几乎没能天昌回来。一年前,他被困唐沙同样,生死难卜。最近的一次,被顾苏枋绑去北幽,也分开了很久。   犹记那次北上时,顾苏枋不屑道:“你的小竹马,哭起来样子又蠢又可怜,还一直求着我把你还给他你。”   是啊,邵霄凌从小就很爱哭。   可是你看今日,他始终都没有哭呢。   “……”   其实,仔细想想,他早已经不是以前那样的爱哭鬼了。   天昌那次没有哭,后来上战场也没有哭。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他才看到邵霄凌腰侧有一道长长疤痕,那么深的伤口,他竟也再不像小时候一样撒娇喊疼了。   洛南栀消散前,把最后一点自己看见的画面传到了邵霄凌脑内。   成了神的姜郁时,在月神殿里用邪剑画下了乱流大阵。大阵会再次拓宽寰宇乱流,到时封恒的百万乌鸦魔兵,都可以再次在这个寰宇的上空集结。   多半会有惨烈的战斗。他只能默默祝愿他的战友们能攻克千难万阻。   再抬眼,他意外地看到了邵子坚和邵家大哥二哥,原来这么些年……他们的英魂都还在默默保护最疼爱的幼弟。随即,他还又稍窥见了看到了邵霄凌的将来,他早知道邵霄凌的命灯很好,但那时所有人以为他只是个命好的富贵闲人,不知道他会走得那么远、那么高。   他一直看着,终是安心消散。   他自小修道,常有人问他,缘何修道?   很多人以为他是看破红尘,天生清冷,但其实答案恰恰正相反——   “是因为世间太美好,所以我想要更长久地留住这一切。”   世间万物是万物都会改变,他那时还小,只是觉得也许修了道,能护着自己喜欢的人与事,更加长长久久地存于世间。而将来,就算消失,就算魂飞魄散,道法天然,也会帮他在时间记得那些画面,曾经的言笑燕燕。   那时他无论在那里,无论是否抹除感情或是记忆,都在这世间无法磨灭的痕迹。   ……   ……   火祭塔轰然倾颓,烟尘如墨,遮天蔽日。   邵霄凌被树枝环抱簇拥,身下塌一个出巨大黑洞,熔岩落入漩涡,吞噬于混沌。他有一瞬间目光恍如隔世,又很快清明。   “南栀……”   金色树枝亦渐渐不支,逐渐碎裂,化作虚无。   这么多年。他垂眸苦笑,终于落了两滴泪。难道他真的会傻到看不出来,南栀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吗?变了那么多,白痴才会不知道。他不过是一直在装傻,等着洛南栀把一切亲口告诉他。   可是,直到最后。   也没有等到。   熔岩侵蚀,大地震颤。深渊边缘,一只手紧紧钳住他的手腕,何常祺一把将他拽了上去:“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啊!看着一时半会不会死了。”   好容易爬上高台,一行人个个灰头土脸,伤的伤,累的累,残的残。   就连燕王也消耗过大,神色不妙。   烈烈熔岩从高台之下蜿蜒淌过。邵霄凌闭了闭眼睛,努力吞下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挣扎着站起:“燕王。城主也来了吗?我有话要……”   话音未落,万方仙穹碎了。   已是神格的姜郁时,或者应该说是怀曦——因为他此刻的样子,已经变回了曾经年轻时俊美的怀曦模样。   怀曦一袭仙姿白衣,飘逸出尘,却是白衣之上浑身燃烧着红黑色的魔气。他穿越熊熊火海,手提黑火缭绕的邪剑,就这么走了过来。   神格已在,随着步伐,周围的空气同万古寒冰封冻令人窒息。就连空气中烈烈燃烧的火焰都仿佛瞬间失去了温度,沉寂而黯淡。   那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遍体生寒、魂魄冻结。   邵霄凌浑身汗毛倒竖,燕止亦是强撑起身。   然而,眼前的局势已近乎绝望。那边是新生的神明,这边是疲敝的凡人,已是个个伤痕累累、无力再战。 第136章   怀曦缓缓抬手,黑火剑涌动沸腾,妖异暗色淬至深渊。   燕王手中法杖亦横于胸前,耳边坠子紫光闪耀,熊熊火焰于周身燃烧,炽热无比。怀曦眯起眼望着他,一时仿若时光倒流梦回七年前——眼前人面容冷峻,目光坚定,一切与此刻重叠。   果然不愧是惊世之才。   怀曦心里感慨,怪不得前世能够顶替了真正的天命大司祭。这么快,竟都已经把以前的本事研究透了,甚至青出于蓝。   不过么。   纵他有两方王族血脉传承,火风之力强悍无匹,终究只是肉体凡胎,又如何与神明抗衡?   他当年能杀他第一次,今日就能杀他第二次,且更加轻而易举。   顷刻,两道身影同时跃上苍穹,邪剑与顾菟杖在半空猛烈碰撞,火光炽烈、金鸣交击。澎湃灵流如怒海狂涛汹涌而出,又如星辰陨落,巨大的力量苍龙猛虎撕咬肆虐,霎时淌落一地的熔岩都被激荡而起,喷涌数丈,化作一片翻滚火海。   何常祺咬牙爬起,挣扎抓过长刀。   他自认天下第二强悍,又怎能眼睁睁看着燕王孤军奋战?可刚欲要跳过去助其一臂之力,一道如龙般的黑火便猛然袭来。   若非宣萝蕤眼疾手快,以锁链狠狠将他拉回,只怕他瞬间就要被这黑火吞噬得骨头不剩。而就那短短一瞬,黑火余威也已将他衣襟灼烧得顷刻化灰,就连宣萝蕤的万年寒冰锁链也竟隐隐有了融化的迹象。   再抬眼,黑火凶猛足以让天地变色,那两人空中的身形却依旧有来有回、难解难分。剑杖金鸣,火风交缠。   但只瞬息之间,邪剑黑火便如同贪婪毒蛇缠住燕王身子。燕止面色不改,法杖啸叫声响彻云霄。剑与杖再度相碰,溅起的熊熊火光,映照两人双眼皆熠熠燃烧。   忽然,何常祺瞳孔猛然一缩。   他惊恐地看到,燕止的右手被黑火吞噬,正在一点点融化。   “燕王!!!!”   燕止却似是感受不到一般,周身烽火疯狂涌动,法杖光华明亮。狂风与黑火继续互相扑咬厮杀,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   燕王胸口一侧洞开,鲜血如泉涌般喷出,瞬间染红了半边身子。   他眼神暗了一瞬,下一刻,顾兔杖如同审判之剑,亦洞穿了姜郁时的身躯。   轰隆天雷阵阵,神明何时被凡人这般亵渎?那一刻神明陷入癫狂,可怖雾气如深渊之门顷刻将两人包裹。   何常祺:“燕止,当心啊!”   黑雾之中,魑魅魍魉嘶吼,狂风暴雨穿破重云,鲲鹏破水掀起滔天巨澜。所有黑火汇成一条黑龙,将燕王整个洞穿。天地共鸣,震颤不已。光华迸发,晨曦初照,璀璨寰宇共沐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之中。   “燕王——!!!!”   罡风如刀割面。邵霄凌拼尽全力升起光墙,护住身边众人。   黑火同洪流般来,千钧之力全部打在光墙上。饶是墙后所有人将所有力量汇聚,那屏障亦是瞬间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崩塌。   天地间的邪风已汇集一处,凌迟着所有人的骨骼肌肤。何常祺咬牙,血腥味在口中弥漫。身边的赵红药、李钩铃等人,皆是脸色惨白如纸。   似乎一切希望断绝。   众人在熔岩与狂风烈火中,如身在一叶孤舟,随时被神怒余火轻易吞噬。   ……   终于,万籁俱寂,天地间只剩死寂。   人生第一次,宣萝蕤把头埋在赵红药肩头,闭上眼睛不敢去看。   硝烟逐渐褪去,时间仿若凝滞。   忽然她叫起来:“你们看!”   金色神木之上,燕止左手几乎燃烧殆尽,右手却铁钳一般死死掐着姜郁时的咽喉。   他头发凌乱不堪,双目模糊,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带血。烈烈灼痛让他略有些恍惚,分不清真实虚幻,额角、眼角也都流出血来。可他晃了晃身子,却缓缓地勾起唇,露出一抹恶劣至极的笑容。   神明的邪剑静静掉落在了不远的地方。   尽管烈火焚身,千难万险。但这天地之间,万千术法流转,到头来天上的神明最终却败给了凡间的战神,他怎能不笑?   “咳……”   胸口似乎哪里骨头碎裂了,血水涌上喉咙,呛得难以呼吸。   堪堪倒下时,似乎很多人扶住了他。他被小心翼翼交到一人怀里,那人仅仅抱着他,一股温暖而熟悉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入身体,温暖着四肢百骸。   他这一生受过很多伤,在遇到那个人前,每次都是草草包扎,匆匆了事。后来遇到了他,才被小心翼翼地治疗,就这样被温柔地治愈过很多、很多次。   阿寒……   他想出声,却只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眼前,数个寰宇乱流交织,无尽的时空光与影。斑斓陆离。他实在无法支撑沉重的身体,却不忘用最后的力气顺手一捞,将邪剑紧紧握在了手中。   继而他放松身体,安心地靠在了慕广寒怀中。   安心……   安心对于燕王来说,实在不是一件必需品。   但很奇怪,这个人却总是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他疲惫脱力,就这么软软枕在他怀中,恍惚想起那年细雨蒙蒙,他拖着被猎兽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身体躺在马车中,于湿润的细雨之中等他。   重逢时,他气息奄奄,却是双手快于意识,迫不及待将人搂入怀中。   那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   说不清。   明知伤口溃烂、不该碰水,但那时候抱着湿透的人,却像是所有生死都抛诸脑后。只想把他捉紧怀里。   他也不知道那算什么心情。   很多前所未有的感情,遇到他时,统统说不清。西凉王坐拥天下,其实要什么有什么,平日也并不觉得空落,但每次抱着他时,还是感觉整颗心被填得满满的。   有人正在努力压抑着呼吸。   抱着他的那双手,此刻也颤抖得厉害。   他想,能让阿寒抖成这样,那他此刻的样子多半是狼狈到了极点。   确实,身体被黑火吞噬,疼痛让他已然失去对大半知觉,他其实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左手了,也感觉不到左腿和左眼。   但好像,也无妨。   记忆回溯至上一幕,还是他们一起扛过献祭天火,相拥竭倒在古祭塔的池水中。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先醒了过来。   一切尚未结束,他抱起阿寒回到南越战场。可那时火祭塔已经被神木牢牢封印,幸而他也算运气好,在乱流中被一盏不知道哪里来的灯火牵引,指引他去了南越女王在陌阡城下新修的地宫。   从陌阡城出来后,他将仍在昏睡的慕广寒交给守城的路霆云老将军照顾,自己先一步赶来了火祭塔。   还好,他来得及时。   想着这些,燕止缓缓抬起染血的指尖,将手中邪剑递给慕广寒。   那可是他从神明手里缴获的战利品,何其荣耀。   剑被接过,他心满意足,终于再度脱力倒下。手被紧紧握住,有滚烫的水汽落在掌心。无尽的月华还在源源不断灌注他的体内,却如泥牛入海,激不起半点波澜。   直到这一瞬,燕止依旧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快不行了。   只道是阿寒太过虚弱,月华不足。   我没事,不要勉强。   他想这么说,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不是没有力气,而是整个喉咙像是被割断了,一开口全是血。   “……”   罢了。   反正他们早有共识,这场战役必惨烈无比,付出代价在所难免。便是残了,瞎了,哑了,只要能活着……   能一起活着,就算赢。   当然,虽这么想着,燕止这些日子也终于被教得乖了一些——世道总是残酷,常是得非所愿、愿非所得。记得当年他是西凉王所向披靡时,什么都不感兴趣,反而是什么都轻易到手。   直到后来,他也有了妄念,开始举步维艰。才清楚自己也不过寻凡之人。和世人一般无二,也会执念落空、愿非所得。   并不容易。   在这世上,谁都不容易。看似简单的愿念,都未必可以实现。   ……   火祭塔片刻璀璨已逝,只留一片废墟荒凉。   天际乌云密布,月隐星藏,一片阴沉。   众人虽皆受伤狼狈,却是个个眼中火光不灭、精神抖擞。火把与灯笼将四周照得通明如昼。宣萝蕤浑身是血,寒冰铁索紧锁着新生神明。何常祺气喘吁吁,青光长刀也搁在怀曦脖子上。   李钩铃刀尖对准他。师远廖弓弦亦然。   这个寰宇从他们出生起,就从来没有怪力乱神。亵渎神明?那就亵渎了又如何。   慕广寒紧紧抱着燕止,源源月华持续输送,却只见他胸口、四肢黑红色的血水越流越多。半晌依旧徒劳,他手指颤抖,几次才拨开了燕止的前襟。   燕王的胸口,一个鲜血淋漓的黑洞赫然在目,里面黑火缭绕,幽冥可怖。   慕广寒脑海中轰然一声,赶紧用尽全身力气再度输入月华。然而纵然竭心尽力,冷汗涔涔而下,那黑火却愈发嚣张烧得更旺。   “别白费功夫了。”   怀曦沉沉低笑,意有所指:“你给他月华,才是想更早害死他。”   慕广寒闻言一僵。   一时间,一种可能性在脑中一闪而过,他仔细看看灼烧燕止的黑火,似曾相识。心中涌起一阵寒意,他颤抖着手尝试着不再注入力量,而是将那燃烧的黑火缓缓吸入自己体内。   黑火被他吸纳了,怀曦脸庞扭曲成讥讽的笑容。   “……”   慕广寒有一瞬间被冰冷和绝望吞没。   但也只有一瞬。   他再度紧紧抱住燕止,开始用尽全力将他周身黑火全部吸到自己身上。眼眶发涩,他蹭着他的发丝,咬牙耳鬓厮磨,轻声道:“会没事的。”   “会没事的。我会治好你,不怕。”   ……   黑火被他缓缓地、一丝一缕地吸纳进体内,燕止胸口终于不再黑气缭绕。   可断肢之处,却汩汩又流出一摊黑血。   慕广寒的在这一刻被万箭穿透,痛得几近窒息。他指尖颤抖,如同触碰世间最珍贵的瓷器般异常小心地抚上那断口血污处,生怕看到他一点点痛楚的神色。   这次出征前,其实他们曾在某个深夜玩笑似地约好过,便是回来少了一只手一条腿,也谁都不许嫌弃谁。   可是。   可是那时的他,心里想的其实只有自己缺了胳膊或腿,燕止能对自己不离不弃。   他根本就没想过……   从没想过燕止会少了些什么。   因为,他不该。   燕王不该少了什么。因为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得以一切重头来过。   好不容易,才挣脱了过往的枷锁,抛却了前尘不幸。好不容易,才得到真正地自由肆意、洒脱不羁。   燕止不该再缺了什么。   因为顾菟已经什么都失去过了。一无所有,身不由己,连模样都不是自己的。   所以重头来过,他当然应当一辈子完美、潇洒、骄傲、自信。慕广寒宁可自己再失了一双眼,再断了一只手,变得更加人不人鬼不鬼,也不希望燕止少了任何一点什么!   他的爱人,不该再受一丝一毫的苦。   当年的顾菟,后来重逢,他并未认出他来。   他深爱过顾菟,但燕止并不是太像顾菟。哪怕事到如今,他也常常会这么觉得。   明明其实是像的。   从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到一些古怪的习性,再到刻石头的小习惯,甚至喜好品位和手上戴戒指的位置,都没有变过。   之所以不像,大概不过因为,他见过的那个完美的顾菟,优雅端方的大司祭,其实早就是千疮百孔、支离破碎。只是他那个时候太年轻愚蠢,到最后都不曾发觉。   但燕止不同。   燕王完完整整,他是没有被毁掉的顾小菟,是小未婚夫长大本来该有的样子。世上第一绝美,世上第一厉害,想要的都能得到,做什么都成功!   这样的燕止,他本该无微不至地好好呵护,让他一直都那么完整,什么都不会失去。   可为什么,他最终没有做到?   ……   怀中的燕王似乎已疲惫至极,双眸紧闭,呼吸平缓。   这样也好,至少不会疼……   慕广寒额头轻轻贴上燕王额头,感受着怀里人的体温和脉搏,他其实还很多话想跟他说。   随即他起身,将燕止交给了面色苍白的邵霄凌,又深深看了一眼怀曦。随即,几乎没有耽搁片刻,他提起燃烧黑火的邪剑,突然一跃而入碎裂的万方仙穹,投身进那片无尽的乱流深渊。   “城主!”   “阿寒!”   乱流激荡,狂风肆虐,众人惊愕不解、无法靠近。   唯有被绑着的姜郁时忽然放声大笑。笑声狰狞,回荡在残垣断壁的祭塔,让人毛骨悚然。 第137章   滔滔乱流,慕广寒如无根浮萍,任由汹涌风潮将自己卷向深渊更深处。   怀中邪剑黑火缭绕。   他修长手指轻轻抚过冰冷剑身。果然,与先前燕止身上的黑火无异,这邪剑之上缭绕的黑火同样可以被他吸纳。   “……”慕广寒苦笑出声。   接着,他又伸出右手,掌心月华盈盈升起。然而他稍稍一用力,那萤火光点竟也瞬间化为黑火燃烧,炽烈燃烧。   果然,他猜得没有错。   火祭塔中,怀曦笑声如癫如狂回荡不绝。   刺耳的狂笑声中,燕王再度睁开眼。虽已止血,但他的左手已经不在,左腿亦是血肉模糊。一只眼睛也已空洞无光,胸口那触目惊心的血洞虽不再流血,看着仍旧触目惊心。   人倒是时一如既往神色平静,那双狭长的眼眸一动不动,静静注视着怀曦。   那眼神让怀曦想起曾经。   曾经这个人在他面前死去,也都一直是这般平静如常的表情。   ……   七年时光,怀曦并不介意当年一切再度重演。   甚至可以说,他此番本来就期待着,当年一切重新上演。   重头来过,他很好奇当两难抉择的命运再次摆在燕王面前,他这次又会如何选择?是终于肯以一己之私放任寂灭之月,让整个寰宇陷入永夜无明,还是会再次选择天下苍生,亲手再一次将心爱之人推向死亡深渊?   不知道。宿命的悲剧无论重复几次,他想他也百看不厌。   只可惜啊,怪他不小心,竟犯了一个要命的疏漏。   他忘记了,慕广寒毕竟只是假城主。   世上无人可以为真正的天命月华城主分担献祭的宿命。千万年来人皇不行,大司祭不行,没有人可以做到。   可慕广寒毕竟不是天命之人。因而他与寂灭之月本该阴阳契合、密不可分的命运线,竟反而弱于了他与夙世姻缘之人的羁绊纠缠。   以至于,他想看一场荒诞的悲剧,可最终看到的,却是一场至死不渝深情大戏——   曾经什么都来不及挽救的大司祭,这一次终于成功上演了“不负天下亦不负你”的愚蠢戏码,那虚情假意又得意忘形的模样,实在恨得他牙痒痒。   这实在是他毕生难见的重大失误。   特意过来火祭塔,就是为了亲手收拾残局。   却没想到,意外的失误,竟后续引出了个大乐子!   也是啊,从古到今,献祭的城主无一生还,以至于谁也不知道散尽月华却活下来城主究竟会变成什么样。是会从此成为凡人,还是得道升仙?如今一切谜底揭晓。   一个可笑至极,让人猝不及防又无比愉悦的结局。   “哈哈哈……都说月华清气与黑害之雾阴阳同源,相生相克……哈哈,谁会想到,这两者也能在城主身上阴阳转化!”   本来数千数万间,都是神裔后人的恶念、贪欲、征伐等等劣行催生出黑害之雾。而月华城主的善念、慈悲、爱意,孕育能够净化一切恶念的纯净月华。   可如今,就连怀曦都没想到,献祭成功后本该陨落的城主没有死,体质却彻底阴阳逆转!   “哈,哈哈哈……月华城主他,用全部月华净化了黑害之雾后,自己倒是变成了源源不断、无穷无尽的黑害之源!这难道不可笑么?”   怀曦大笑,状若疯癫。   天道昭昭,以身献祭,却没有好报。寰宇天道一向如此,真是没让他失望!   城主失了月华,自然也没了治愈力。就这样,适才他还妄图治愈燕王,结果呢?黑害之雾凶猛灌注,只会令他伤的更重。   不过倒也难得。当年的笨蛋小阿寒,竟在这次聪明了一回。理解就发现了真相,继而毫不犹豫就跳入了滚滚乱流,尽力远离身边所有人。   毕竟,月华城主的月华总会时时刻刻不经意散逸到身边所爱之人身上,庇佑他们。而如今,月华变成了黑害之雾。同样会不受他控制散逸到所爱之人身上,给他们带来无尽的伤害。   “真可惜啊……但凡他迟疑片刻。”   但凡他迟疑片刻,这个寰宇如今唯一的神明可就要好好帮他一把,让他用那无法控制散逸的黑害之雾屠尽身边所有的人了!   “可见小阿寒何等贴心,这么不愿连累你们。”   “可惜啊,既要保护你们,他自己从此就要在乱流里孤零零地漂泊,永生永世,再无归期了。”   “唉,记得那孩子年幼时一向最怕寂寞。”   “不知他一个人在乱流里无声无息死掉,又会觉得多害怕呢?”   ……   周遭一片死寂,赵红药怒气冲冲,弯刀狠狠戳了怀曦几下。   何常祺则紧接着将怀曦踹翻在地。   只可惜,上古武器虽能对神明造成伤害,却永远不可能致命。凡人杀不死神明,至于怀曦咳了几口血,也不过是神明合时宜的表演罢了。   “要不要,我最后带你去看看他。”   他不顾身上的伤。眼里闪着光,声音沙哑有如鬼魅,向燕王伸出手。   “像‘上次’一样,带你看一眼他最凄惨、最痛苦的模样。还是你舍得就这么让他一个人去死,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见。”   “……”   他的话颠三倒四,在场没人听得懂,唯有燕王眸光闪动。   他忽然抬起手来,却被邵霄凌一把拽住,焦急道:“不行,你别被这种人蛊惑!”   燕止没有挣开邵霄凌。   他安静停了一下,那张原本俊美的脸被黑火灼伤,遍布血污,却反而有种凄艳的美。有一瞬邵霄凌觉得他明明是燕王,却又好像不完全是他。   继而,异色眸子一动,燕止望向邵霄凌,发不出声音,只唇动了动。   你,借我一点力量。   “……”我?   邵霄凌有一瞬的茫然,随即就被燕止紧紧握住了手。黏腻的血污之中,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脉脉流淌出来。   邵霄凌有点紧张,那力量他自己不知道是什么。但好像,确实那东西被火祭塔的朱雀神兽承认过,被南栀承认过。   暖流入体。瞬息之间,燕王被烧毁的左手、左腿,骤然闪动黑金交叠的绚丽色彩。他就这样借着那金火之力猛然起身,一把掐住怀曦的脖子,带着他化作一道金光,就这么一跃而入那滚滚乱流之中。   “燕王!”   混沌之中,大音希声。只剩下众人呼喊。   而高台之下,那曾经肆虐的滚滚岩浆终于缓缓沉寂,化作乱石嶙峋,碾作尘土。   ……   乱流之中,烈风漫天狂涌倒灌,刺入肌肤咽喉。   慕广寒在不知被无形之力抛到了多少个遥远虚无的角落后,终是缓缓停了下来。喉咙有如火烧一般。他尽力定了定身子,稳住心神。   手中邪剑依旧烈烈燃烧。   他闭上双目,双手持剑,深吸了一口气。   再度睁开眼时,双眼已坚定决绝。邪剑微微震颤,缓缓与天地间脉动共鸣。随即剑神之上黑火猛然如九天腾龙一般旋转,瞬间化成了一个黑色漩涡,幽幽宛如深渊之眼。   而乱流中漫天遍地的黑害之雾,就在这旋涡的牵引下如百川归海,源源不断汇聚涌来。随着越来越多的黑害之雾汇聚,慕广寒身侧乱流也渐渐变成了一片混沌初开的雷云之海,幽暗天际,乌云翻滚。旋涡之中,黑害之雾终于汇聚成一只黑色的闪耀着紫色雷电的光球,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肮脏烈焰。   慕广寒伸出手,那枚光球便落入了他的手中,炽烈的温度烫得手心发疼。   那一刻心脏烈烈跳动,却又很是平静。   他当然,还想活着。   活着回到洛州的家,那个檐廊曲折、温馨如画的小院。他是好不容易,才在这世间拥有了最好的东西。要是能活下去,该是多么的幸福的事情。   可是。   有些时候,命运偏偏不容人选择。   其实他早就猜到会有今日。毕竟,倘若怀曦只有以寂灭之月唤醒邪神这一条路,那他当然应该藏着掖着偷偷实行计划。为何还特意告诉燕王,让月华城主最终有机会阻止一切?   唯一的原因,便是怀曦还有十拿九稳的后手,才能如此肆意耍着他玩。   慕广寒已有大概猜测。   他们寰宇的寂灭之月都被净化了,想要灭世的怀曦却一丝不见慌乱。因此,应该还存在另一个已经成型的恶月,至于存在地点,多半是在阴夏寰宇之中无疑。   那个寰宇好像已经彻底疯了。   之前千年万年,好歹都是上一个寂灭之月消弭,新的恶月才会生出。可如今那方寰宇的神裔已然无所顾忌陷入最后的狂欢,黑害之雾暴涨,新的恶月源源不断成型。   所以怀曦根本不愁。   可他或许是太不不愁了,以至于都已经肉身成神,还要特意倾力出场,逗弄嘲讽沦为了黑害之雾无尽源头的城主。   是啊,能搞成这样,慕广寒也觉得自己命是不好,挺凄惨好笑的。   却也轮不到怀曦嘲笑他。   曾经的月华城主慕广寒,是个宽容的好人,但近几年变了,如今有仇必报。   既然怀曦非要看他的笑话,那也要得付得起相应的价码。   ……   紫电黑球被黑害之力熔炼,如星辰般镶嵌在了邪剑之上。   慕广寒随即提起邪剑,身形在乱流之中犹如破浪之舟,直直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按说,凡人之躯在乱流中,就如暴雨狂风之中飘零落叶,根本不能随意决定自己想要往任何地方。   慕广寒本也不能。然而这乱流看似虚空无序,其实也暗藏玄机。就比如,此刻被黑害之雾充盈的城主,其实可以在乱流之中与同样由黑害之雾构成恶月共鸣,甚至互相吸引、彼此靠近。   可笑吧?当他仅有月华清气之时,世上倒是没有清气能与他共鸣。   如今却不仅能与恶月共鸣,还能同时在这乱流之中共鸣吸收了黑害之雾的邪神神冢,以及……怀曦藏匿的月神神殿里,那张他以黑害之雾画就的大阵。   他甚至都不用看见,就能清晰地感知到法阵的布局与走向!   呵。   这可真是,因祸得福。   怀曦还在嘲笑他的命运,殊不知从小到大,他悲惨的命运,倒是也常常给他意外的机会。   而此刻,他就是刚在阴夏寰宇边缘狠狠吸了一波新恶月的黑害之雾,又在极速响应月神神殿黑雾大阵的召唤,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飞奔而去。   如果注定难逃一死。   那么死之前,他至少要把该做的事情做了。   可不能再有耽搁,不然万一怀曦回过神来,用什么办法把自己拉回现世,那就万事皆休了。   ……   好在,有大阵牵引,他很快就到了月神神殿外围。   眼前是一片虚空混沌——土祭塔还未开启,月神神殿尚不能现世。此刻慕广寒也只能通过黑害之雾的共鸣,隔空感知到大阵就在眼前。   既然它就在这里,看不到也没关系。   他高举邪剑,剑尖烈烈直指前方。光球一闪,烈烈黑火如脱缰野马腾龙而去,盘旋而上直冲云霄,继而又怒涛倾泻撕裂长空。眼前并没有轰然之声,也没有玉瓦碎片,唯有空中突然涌现大量法阵符文烈烈燃烧,光芒忽明忽暗,似乎在竭力抵抗黑害之雾的侵蚀,却只消片刻,符文就纷纷扭曲变形、化为虚无。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烈烈毁天灭地,而慕广寒就在中心。   手中长剑发烫,而他的前心后背,却只感觉到刺骨的冷。他其实能清晰感觉到身体濒临崩溃,周身骨骼格格脆响亦不绝于耳,可是意外的……并不痛。   他明明好像快要死了,竟然,不痛。   完全不像之前献祭之时痛到几近崩溃,什么都想不了。   这一刻他异常清醒。   异常清醒地看到黑害之雾燃烧进虚无月殿,将那召唤魔兵的浮屠之阵彻底摧毁。月华城主此生征战无数,但眼前绝对是他此生最大的胜利——他不仅吸纳了新的恶月,又毁了阴邪法阵。这样一来,怀曦之后既无恶月威慑,又无法召唤阴夏魔兵。   哪怕再弄出什么鬼伎俩来,他相信西凉军和南越军带上神武,就足够收拾他。   那样……便也就,好了。   他安心了。   身体逐渐脱力。   倒下的那一刻,慕广寒脸上带着一抹满足的微笑。   他可能也是跟着燕止久了,也学会了一点他的得意——怎么能不得意呢?残缺的月华城主,本来就算散尽月华也不过能救六七成苍生。可如今,他却以背负黑害之雾恶力之身,彻底断送了怀曦的灭世阴谋。   真的,怀曦还有脸嘲笑他,没想到吧?   他仰面倒在一片虚无之中,唯独一只手还在尽力缓缓抬起。   因为,还差一点……   月殿法阵还差一点,就可以被他燃烧殆尽。他屏息凝神,努力想着一切喜欢的、令人眷恋的美好事物。月华城主以前靠爱意滋生月华,如今靠爱意滋生黑害之雾。听着总归哪里有些荒谬。   或许是体力已至极限,他的喉咙干涸哑涩,如同荒漠。   若是此刻手边能有罐月华酒就好了……   让他最后饮上两口,沉醉其中忘却世间烦忧。   不然,不得安心。   毕竟,他这般倒是对得起天下苍生。唯一对不起的,却只有被他留下来的人。   慕广寒在这一刻,似是更加明白了几分当年的顾菟,甚至当年的楚郁。越明白月觉得,他当年,真不该怪顾菟的。   更是不该,当年怪他,如今又丢下他。   喉咙涩得慕广寒不得不咽下一口血沫。若是从前,他死前或许尚可以安慰自己,就算他丢下燕止一个人,可燕王毕竟性子洒脱,还可以骑马、游历、红尘逍遥,过完很好的一生再来找他。   可如今呢,燕止手和腿都坏了,眼睛也看不到了。以后谁来照顾他。他身上陈年的伤很多,以后雨天或许会痛,又是谁来呵护他。   根本没有人护着当年的顾小菟,而如今的燕止也还是这般。   明明那么厉害,明明那么好,明明也尽了一切努力,为什么最终却还是……要被人丢下。   乱流无人,寰宇无声。   慕广寒突然想要挣扎着爬起来,突然不甘心就这样安静地融化在烈烈黑火之中。明知不可为,他还是突然发疯、跌跌撞撞想要回家,明知道回不去了,也不能回去。   可是,他还没有跟他道别……   有一刻,慕广寒其实清楚地感觉到他这些年从骨子里好容易剔除的那股子疯劲儿,又有点回来了。他挣扎,一次又一次无果。口里大口的血涌出来,还是继续挣扎。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挣扎什么。   回不去了。   他知道的。   一次又一次,他爬起来又栽倒。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发疯。   就在他疯得自己都觉得好笑,再一次又向后栽倒之时,一只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   为什么?   那一瞬他的心是彻底乱的,被揪住,被撕裂,头脑也一片空白。   他真的很可笑,矛盾又无可救药。   明明上一刻还在发疯,满脑子都是想要去见他。甚至都连自己浑身黑害之雾都要不管不顾了。可为什么这一刻被他抱住,感觉到的却只有铺天盖地的悲伤和恐惧。   他想告诉自己一切只是做梦,肯定只是幻觉。   因为没有道理有人要为他牺牲第一次,还要再为他牺牲第二次。可是拥抱的触感无比真实,他缓缓抬起眼,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狼狈得很、头发遮面的兔头西凉王脸,满身脏污和血。   可眼睛半遮在乱发下,却在漫天阴森诡谲的月色之下显得格外明亮有神。他仅有一只手,却紧紧抱着他,贴的很紧。   那一刻慕广寒浑身颤抖,既想要也立刻抱住他,就这么融入骨血永不分离。可真的开口,却是压着嗓子吼他,质问他为什么要来到这种危险的地方。   他不明白,真的,一次就够了,真的他心满意足了。还来是要做什么,燕止到底把自己的命当什么不值钱的便宜东西?为什么又一次为了他来到这种不要命的地方!   燕王静静瞧着他。   歪了歪头。下一刻,没忍住,凑过来啄了一下他的脸颊。   他当然能看出来阿寒明显发疯、明显失控,但他也觉得挺好。   毕竟,他也是一直等到成了婚,才得以看到一向冷静理智的城主偶尔在他面前发发疯、发发颠,也挺天真可爱的另外一面。他从来不介意透过他的失控,多了解一些关于他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只是吧。   偶尔,他也会真心觉得,阿寒的脑袋挺奇怪的,比如此刻。   好像一直以来,他都是给别人的毫无保留、不计多少。而别人给他一点点东西,他就炸毛得厉害。刚才质问他为什么来的时候,那表情分明就是在说,他救了他一回,就不该有第二回 。   可是,一般正常去想的话,救了第一次之后,当然会有第二次才啊。   因为不想你死,所以不管多少次都到你身边。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觉得他的想法应该没有问题。   是城主太过异于常人了。 第138章   燕王自知不剩太多时间。   暂时借来的金火之力也很快即将燃尽。时不我待,他猛地一把搂紧怀中人,额头贴了上去。   温暖如春的脉流,源源涌入慕广寒那已然耗竭的身体。甫一进入,就被那濒临崩溃的饥饿躯壳如饥似渴地鲸吞殆净。   贪婪而迫切的吞噬,逗得燕王不禁微微眯起眼睛——阿寒的身体,一如既往比他本人更加诚实。   慕广寒却是双目圆睁,剧烈挣扎:“燕止!你做什么?快住手!”   强硬被灌入的温暖脉流,修复着身体每一寸被黑害之雾侵染的肌肤,慕广寒却是整个人如坠冰窟。那种全然不要命灌注方式,分明就是要把他属于羽民后裔的火风之力全部换给他一般!   燕止要干什么。   他这次又打算要帮他承担什么???他手都没有了,引以为傲的容颜也烧坏了,他还有什么?打算再为他付出什么!   然而顷刻之间,体内残存的黑害之雾已被换出,源源换入的,却是陌生又熟悉的、大司祭那那包裹着火焰的温暖的风。   慕广寒急了,嘶吼他放手,却被一吻缠绵碾磨堵得死死的。   不要……   换给我了,你要怎么办?   我不需要这些,不需要属于你的东西,住手!   暖流如情人的手抚遍全身。那炙热的感觉,像是新婚之夜红帐被衾之下,那一遍一遍被拥抱的战栗。   爱意交融,红烛摇动,云消雾散,慕广寒再次睁开眼睛,那把仅剩一丝黑火之光的神剑竟也已经被燕止握在了手中。   黑害之雾缭绕,燕止提剑向另一人而去。   直到这时慕广寒才发现,怀曦竟也在这混沌乱流之中。神明身上仍绑缚着寒冰铁索,燕止的邪剑则在他眼前高高举起。怀曦神目眦欲裂,却依旧是狂笑叫嚣:“你做不到!凡人弑神,何等妄想!”   即便是上古邪神之剑,也最多伤他,而永远做不到将他彻底杀死。   “除非杀我之人,是这邪剑主人!否则你便是肝脑涂地、血枯骨烂,也永生永世也伤不了我分毫!”   燕止身躯在黑火燃烧之中,肉眼可见的持续消解。他黑色披风残破不堪,有一瞬看着都快要消融在这天地之间,脸上的神情却仍旧桀骜不驯。   神剑高举起,残风烈烈。   他点了点头,一抹冷笑:“但若我,就是这把剑的主人呢?”   那一刻,怀曦的脸上,出现了他此生未见过的目眦欲裂的惊恐,那是燕止一生中见过的最可笑的表情。   邪剑斩落,神明的身躯被洞穿,血色雾气喷涌而,染红了半边天际。   流星陨落,撕裂苍穹。神格崩裂力量逸散的同时,周遭乱流亦扭曲得如同破碎的镜面,每一片碎片都反射出神明被凡人肆意蹂躏时那全然不可置信的疯狂。   星辰黯淡,风云色变。巨大的声响轰动苍穹,乱流紊乱,割裂出巨大的裂痕,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灿烂光芒。   ……   千万年前,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满月之神月望扶木青树而出。   与其共生、互为阴阳的,还有晦月之神怀朔。   此后岁月悠长,月望司祭礼供奉,怀朔司战事征伐。二神如影随形,相辅相成共护寰宇众生。   然而世事无常,后来的天地纷争中,战神怀朔竟堕入魔道,被月望封印,永沉幽暗梦境。   自此月望独守月宫,成为寰宇间唯一的月神。怀朔之名则湮灭在漫长岁月,很少再有人提起。   然而,二神本同源,终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怀朔沉睡未几,月望亦步其后尘陷入长眠。自此这方寰宇早在仙法凋零之前很久很久,便早已失去了神明庇佑。   只是人们不知,千年万年的人间香火,依旧绵延不绝。   再后来,岁月流转。   拓跋玦在一本古书残片里,再一次看到了关于邪神怀朔的记载。   彼时他正在尝试种种办法,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顾菟以“至纯血脉”的身份献祭苍生,可无尽次失败让他逐渐心念疯狂——千年万载,月神静观寂灭之月祸害苍生而无动于衷。那既然月神无道,何不干脆试试将顾菟献祭给邪神怀朔?   顾菟毕竟是这一代东泽与南越结合的至高纯净、完美血脉,不仅躯壳可以供邪神使用,灵魂也能成为养料。邪神应当不会嫌弃。   拓跋玦心意已决,立刻携小顾菟前往神冢。   神冢之内,他又一次次施展狠戾邪法,想将小小幼子练就成神明的完美的神明容器。   然而阵法太过凶险,他不仅又一次未能献祭幼子成功,反而求成心切终是将顾菟逼到极致,亲手杀死了他。   小顾菟身体僵硬,气息全无。眼睛微微睁着,绝望而不甘地凝望天空。   就这样货真价实地死了至少有三五天,却又奇迹般地起死回生,再度活了过来。   重生后的小顾菟能跑能跳、异常活泼,拓跋玦一度以为那是邪神入体献祭已成。可日子久了,顾菟却不仅仍旧无法使用火风之力,言行举止也不见神明之姿。   好像除了从行尸走肉变回正常孩子以外,再无其他变化。   但拓跋玦毕竟亲手逼死了儿子一遭,之后的日子,终是不忍再下狠手。后来,他自己亦踏入未知大阵彻底消失于这个寰宇,邪剑也被姜郁时拿走。   无人在意顾菟如何。   直到今日,他提剑弑神,震惊寰宇。   邪剑凌空而起,天音轰鸣犹如末日晚钟。寰宇初生的唯一新神本该傲立凌驾于万物之巅、以睥睨之姿俯瞰这浩瀚宇宙间,如今却被凡人蝼蚁捅穿。高傲的神格如脆瓷断裂,星辰织就的华服被撕扯成碎片,不甘与愤怒化作狂风骤雨与凄厉嘶鸣,肆意翻腾掀起滔天巨浪。   邪剑之主,他竟说他是邪剑之主!   怀曦陷入癫狂,眼中卷起千层火。   原来他竟是邪剑之主,怪不得,否则区区凡人又如何能与他神明相抗衡!也难怪之前战斗之中,那把剑会不听使唤,一切全有解释了!!!   可是。   他又怎么可能是上古邪神!凭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又是他!   烈烈狂风,不甘的怒吼响彻云霄。   燕止又是一剑,唇角浅笑,静静看眼前人惊恐万状地发大疯。   其实,他骗他的。   他当然不可能是邪剑之主,但这件事怀曦不用知道。   燕止不止做过一次这个梦——   暗夜之下的邪神神冢,阴森法阵之中躺着一具死不瞑目的小小尸体。   其实燕止并不太想承认那么个死透了的玩意儿可能就是自己。但无奈,那孩子长着他的脸。这世上实在很难有别的小孩子小小年纪能长他那样,他不得不认。   总之,长着他脸的孩子一开始确实死了,浑身是伤,怨气冲天。乌鸦盘旋,厉鬼缠绕。   甚至丝丝黑色邪气也从神冢里面悄然爬出,试图钻入躯壳,侵占那具身体。   可就在那黑气游走全身之时,那孩子竟突然暴起诈尸!   燕止这辈子都没见过那般怨念深重的脸,像是铺天盖地的恨意、不甘、冤屈,疯狂都再也压抑不住一般,或许是太疯,他居然就这么抓起那些黑气,丧尸一样扑上去撕咬、发泄。   然后,那黑气竟就这么被他那样给茹毛饮血、生嚼活吃了。那一整个画面之彪悍,远超燕王在西凉目睹边民生啖牦牛肉的震撼。   ……   应该就是那时,他沾染上了一些邪神气息。   而沉寂千万年的邪剑太过思念主人,才会战场倒戈站在了他这一边。   一切不过都是巧合。   但他又何必把实话告诉怀曦呢?   雷云如墨,翻腾着自天际尽头汇聚而来,将苍穹渲染成一幅沉重压抑、无光无亮的黯淡画卷。   乱流之中,万物失色。燕止身上烈烈黑火也终于再无法控制,肆虐地燃烧起来,手中邪剑亦前所未有的沉重充盈。   凡人弑神,终究违逆天道。   他是可以欺骗怀曦说他是上古邪神,但对凡人弑神的天罚并不会轻易放过他。于是乱流狂涌化成一个个风洞,狠狠刮着脸庞。周身火光更是熊熊大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燕止不甚在意。   却忽然有人竭力穿破狂风,从身后抱住他:“燕止!”   烈烈风刃之中,慕广寒毫不犹豫护着他替他抵挡,脸颊瞬间数处被划伤。燕止回眸,突然发觉这一幕过于似曾相识,好像过去有很多次都是这样——   无数次,在他自己并不太在乎身上的伤时,这个人却会心疼他、尽力替他遮挡。   乱流混沌,燕止眼中泛起点点温和明光。再回眸看向脚边怀曦,他想起东泽幻境之中,就是他将阿寒束缚在棺椁之中,万刺穿心,痛不欲生。而阿寒一生命运的坎坷,从很小时被抱上月华宫祭坛的那一刻起,也都是这个人造成的。   是这个人,改掉了阿寒本该平静安定的命数。亦是这个人,让整个寰宇遭受无数天灾人祸。   这个人终于要死在他手上。   燕止很庆幸,在自己燃尽之前,为民除害。   他凭什么做神?手中邪剑向下一沉,与怀曦唇角喷涌黑血一起流出的,是燕止自己的心头血。   天道反噬,残破胸口血污汹涌、触目惊心,他听到慕广寒颤抖的声音:“够了,燕止。够了!”   他来抢他手中之剑,又想替他挡:“我来……你放手,让我来!”   可根本不等他碰触邪剑。下一刻,淬满黑害之雾的剑便再度向下直直捅穿怀曦胸口。云雷骤响,燕止听见了谁的嘶吼,和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然后,一切都停了。   风声,火光,都湮灭于乱流无尽的黑暗之中。   “不……”   血污散落,弥漫在乱流之中一片猩红,慕广寒突然不敢再看眼前的一切。他怕。他怕下一刻看到的,又是无尽噩梦里燕止四分五裂的冰冷尸体。而梦境以外,他身上多处碎裂,只更让人呼吸停滞、形神俱灭。   一只温暖的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听到燕止温柔在他耳边说:“阿寒别怕,抱紧我。”   魔剑熊熊烈焰,跟着陨落的神明一起缓缓坠向无尽的风洞深渊。身后,漫天诡异的光彩散射黑夜,轰鸣声隆隆远去。燕止黑衣裹住慕广寒,一直到了一处没有风的地方才缓缓落下。   温暖的血水不断流下,无休无止。身体被炙得滚烫,周身却冷入肌骨,无尽湿冷一生也难以消除。   很静,一片死寂。   没有声音。   慕广寒有一瞬似是还逡巡于那最深的噩梦。地宫深处没有光,只有以具毫无生气的冰棺,躺在里面的人脖子和四肢被重新缝好,面容恬静,像是沉沉睡着了。像是随时还会醒来,还会对他笑,还能跟他一起牵着手回家。   他多希望,一切还能挽回。   乱流从来没有那么寂静,天和地都没有颜色。唯余炽烈猩红满眼,慕广寒伏在燕止胸口浑身发抖,小心翼翼想要抚摸怀中人,却不敢用力,不敢问,不敢出声。   他的袖子空了,到处是血,还有什么摸不到了?腰侧露出的,是不是白骨。   “燕止……”   他听到轻轻“嗯”的一声回应,抱着他的身躯总算支撑不住,整个压下来。慕广寒也终于在此刻溃不成形,他鼓足勇气,才终于颤抖抱紧那已然残破不堪的身躯。   明明,也不是完全没有做过面对这些的准备,他也曾想过或许最终分离,他才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他也曾想过,就算是他被留下来也没关系。终究,不会分别太久,燕王一直以为他无所不能,他总不至于真的区区一两年也挨不过去。   虚空寂静一片。   可他没想过,原来真的那么痛。口腔里弥漫着血腥味,心脏也在痉挛。像是被揉碾凌迟,直至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原来他不能承受。   原来他根本不能承受。   怀中的身躯一点点焚尽。   “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声音嘶哑,不成调子:“燕止,你答应过我的。”   “你答应过我,让我先死。然后你去找我,你答应过我的。”   这么久以来,他都习惯了,燕王答应他的事从未食言。   从最初还试探性地去怀疑、去尝试,到渐渐的开始抛却那些真真假假。一直到婚后,燕止明明看似每一件事都是在骗他,可每一件事最后都没有骗他。最终在他这里的信用过于良好,他已经愿意盲目相信他承诺的一切。   “嗯。”   “我答应过。”   身体风化破碎,声音却是一如既往温柔坚定。燕止露出白骨的手,轻轻捧起他的脸颊。   慕广寒恍惚了一下,睁大眼睛在燕王那双好看的异色瞳里,清楚看到自己的模样。   原来……   天下无双的燕王,是真的坦坦荡荡、毫无掩饰。   哪怕风化也罢,森森白骨也罢。燕止不在乎,也并不介意被看到残破狼狈的模样。   而此刻慕广寒眼里的他,也仍是他。是新婚夜俊美端华的模样,是很久很久以前月华城的夜色流萤之下,那漆黑明眸如星辰闪耀温柔坚定望着他,他此生见过最美好的模样。   “我答应过,”燕止望着他,“所以阿寒,你要等我。”   “我答应过,无论我们彼此,去了多远的地方,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会回到你身边。”   “我一定会来找你。”   “……”   “可以相信我,乖乖。”   “相信我,别怕。”   “……”   狂风呼啸。   那一刻慕广寒并没有哭得很难看。他知道燕止喜欢的月华城主,一直是他比实际上更坚强的模样。   无尽永夜,他最后抚摸着燕止满是血污的脸,听见自己的声音:“好,我相信你。我等你回来,不管多久都等。”   那已经是多久以前、什么时候的故事了?浑浑噩噩的记忆之中,也曾有人跟他说,等我回来。   那一年,梧桐树下,一场又一场的雨。他始终没有等到他。   可是,顾菟没有食言啊。   他后来还是回来了。   很多曲折,很多坎坷,但他回来了。   他真的,从来没有骗过他。   所以。   “所以,你也放心。”   我们历经险阻一起守护的尘世,余下的日子,我会好好看管。尽管可能会有漫长的寂寞,尽管我如今,已经是那么的不习惯一个人。   可我会没事的。   前路漫漫,我会守着那些繁花似锦走到尽头,再去见你,去陪伴你。   哪怕千年万年,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温热的身体拥着冰冷的灰烬,心脏揉碎,里面汩汩淌出的都是温柔不舍。慕广寒握着燕止破碎不堪的手,泪水最后一次湿透掌心。   “我等你,一直等。”   燕止狭长凤目浮光盈盈。他用几近不存在的身躯再度抱住了他,将纪散宜给他的那个在乱流中来去自由的咒念渡给了他。   “乖乖,”他轻声道,“我能想起的事情不多。”   “但少许,还是记起了一些。”   最后一丝余火最终消散,乱流之中再次掀起澎湃汹涌。无尽虚空不见天地、不见晨昏,夙世沧海只剩下了最后一人。   但是,没关系。   我会等,无论多久。   只是上一回,已经很久了。这一次,早点回来,别让我等那么久,好不好?   魔神咒术泛起盈盈青光,带他穿透层层乱流。慕广寒咬紧牙关忍住汹涌的泪水,周身燕止给他的火与风开始温柔地护着他。而有什么脉脉的灵流,也开始在天地之间回向给他。   他明明不再是月华城主,没有自愈能力。可伤口却渐渐恢复。   有一刻,最后一丝遗忘的记忆翻涌而出。   他记得……   他记得这种感觉。   七年前,他被姜郁时捉去地牢折磨,用邪法剥去皮肉,四肢露出森森白骨。月华城主确有治愈之力,也不可能白骨森然恢复如初,他记得他被救回时浑浑噩噩,一度十分绝望。   可后来,他却奇迹般地恢复了,一直想不起怎么做到的。   但其实,他本来是知道的。   献心守魂咒,当年怀曦的娘亲用过。献祭魂灵,与仇人同归于尽,剩余的生命之火回向给爱人。   顾冕旒说等他回来,然后去找了姜郁时。烧了他的古穆神枢,毁了他的天玺,破灭他的全盘计划。然后拉着他同归于尽,将最后的生命之火回向给了月华城主。   他才得以重获血肉,得以新生。   时光荏苒,多年以后。   在乌恒边境城楼上,火光之中,他看着城楼下的西凉燕王。   有人再不是不可触及的天边月。重新相遇,他变得嚣张、顽劣、野火一般,恢复了他未曾得见那些岁月的野蛮、凶悍、桀骜不驯。   他成了燕止,却又还是顾菟。   新婚大典之上,西凉王展现出了完美的优雅南越礼节,绝世江南风情。宣萝蕤指天发誓说燕王绝不曾在家练习过,惊讶于他的无师自通。   还有。   其实还有个小细节。   当年他与顾冕旒成婚,毕竟有些匆忙。虽然也曾去东泽祭祖,也曾在芦苇丛里看萤火培养感情。但新婚之夜,顾冕旒歪歪头,还是想起百忙之中他始终忘了一件事。   顾冕旒的遗憾,是欠了他一场模像样的定情之礼。   他说南越习俗,定情要给心上人摘当季的花束。春天采樱、桃和牡丹。夏季采荷、葵与栀子。入秋采月见、菟与丹桂。冬天是蟹兰与梅花。   顾冕旒最后也没能给他采花。   后来,八月处秋的山坡上,燕止采给了他。   他说他觉得“应该”采给他。   他递给他那些花时,慕广寒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月下的小未婚夫。微微对他笑着,小兔尾巴一荡一荡,在风中显得格外柔软好摸。转瞬经年,却是一切如旧。   因为约定好了。   到时候,萤火还会有,菟草也还会生,他们自然也还会相遇,就像从未分离。 第139章   慕广寒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他是平凡的月华城少年郎中,世外悠然、无波无澜。   一直长到十八岁韶华正好,他按例出城,游历四方。就这么在东泽雨林里偶遇了正在追逐猎物的少主顾菟。   平平无奇的相遇后,顾菟用团成小兔的发尾挠他的脸,问他要不要一起吃烤肉。   烤肉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他大口吃着,对身边的人萌生了丝丝缕缕平凡的好感。   他这种人年少率直,心生好感就立刻表达得非常明显。很快顾菟就从了他,于是他就像世上无数平凡但命好的芸芸众生一样,并没有尝过太多的艰辛不易,便水到渠成地就拥抱到了平凡又真挚的幸福。   慕广寒醒了。   月夜渐去,天空泛起已鱼肚白。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像是驿馆的房间里。恍惚下床后推门走出去,看到长廊里是何常祺坐在尽头守夜。   何常祺脸上不少处细小的伤,已涂了药,但应该是连日疲倦,竟就那样抱着武器睡着了,就连慕广寒从他身边走过也没能醒来。   外面是小小檐廊。   东方天际,旭日初升,洗尽黑色铅华。朝霞如同细腻粉彩,在天幕上轻轻晕染开。城墙上箭楼、角楼,亦在晨光映照下静静伫立。屋檐下微明的灯笼微风摇曳,慕广寒看到晨曦之中眼熟的街市,终于渐渐不再混乱。   这里是陌阡城。   距离火祭塔那役,才过去了仅仅一日光景。然而因为洛南栀给土祭塔的封印效力最多只能维持七到十日,他们必须在封印溃散之前抵达。   队伍甚至来不及好好收拾火祭塔的残局,只是稍作休息就整装出发,并在昨夜暮色时分经过了王都。   这一路,每个人都带着伤,每个人都是身心俱疲。但每个人也默默各司其职,不曾有分毫怨言。   浮屠阵已毁,怀曦亦陨落乱流。但慕广寒并不敢就此放松,毕竟他的手下白惊羽等人应该还存活于世,更不要说那阴夏的罪月教主封恒,以及在他背后整个阴夏所有虎视眈眈、企图染指这方清净寰宇的其他涌动势力。   那才是最叫人忌惮的。   纪散宜虽暂时封了阴夏寰宇的出口,但毕竟阴夏寰宇神魔凡三界有别。纪散宜也曾坦言,天道在上,他既是魔尊,也不可太过插手凡间事。   如今,两个寰宇既已过于接近。   阴夏大军指不定很快就能破除封印,卷土重来。   黎明已至,但城中隔夜灯火依旧通明未熄。   城墙之上,慕广寒逆着晨光,竟看到邵霄凌正在点兵的身影。   “……”   那挺拔身影,让他心中的迷茫一点点被驱散。   眼下城墙之下,军队肃穆严整。西凉铁骑、东泽军,南越精锐,全在他二人麾下。所有人的身家性命,亦系与他们一身,而这些人背后还有无数小家、无数普通百姓,都在期待着战乱终结,可以平和安居。   燕止相信他一定能守护好一切,一如洛南栀无条件相信邵霄凌。   如此重任在身。   他总不该,还没有邵霄凌坚强。   ……   一个时辰后,天色亮起。   队伍继续北上之前,先去掘开了埋在南越王宫之下的深空地宫。   众人之前得到的南越神武兵器,多是洛州侯府与乌恒侯府的世代私藏。而更为浩瀚的宝库,则都在这南越王都的隐秘地宫中,因两年前陌阡城被毁而深埋地下。   随着石阶步道被挖开,慕广寒终于第一次真身进入这座顾辛芷回忆里无数次勾勒的深红地宫。   地宫内,祭坛斑驳的残骸,是昔日女王无数次跪摆祈愿的地方。   宝库之中,各色珍宝琳琅,上古神兵更是堆砌如山、金光闪闪,众将士无不喜笑颜开。   而在众多古意盎然、锈迹斑斑的刀匣之中,却赫然有一个明显较新的、很长很大的红色枫藤木盒。   朱红色是南越的象征,也是顾辛芷最喜欢的颜色。木盒上南越王族印章赫然在目,落款一行娟秀而细腻的字迹。   “吾儿广寒、顾菟,二十二岁生辰之礼。”   “……”   慕广寒有些恍惚。   伴随着一阵轻微的吱呀声,木盒开启,仿佛打开了尘封的岁月。   盒子里,一把剑与一把法杖并肩而卧。   法杖和剑都是纯金打造,雕刻华丽繁复。杖底和剑柄之上,龙飞凤舞篆刻着“顾菟”与“广寒”字样。   那字体出自前朝一位大书法家奚卿之手,慕广寒之所以认得,是因为后来燕止为他锻造的那把广寒剑,剑底也刻着同样龙飞凤舞的“广寒”二字,一模一样。   女王与顾菟,其实私底下一直是有许多相似爱好的。   顾菟钟爱的杏子糖、奚卿的字、西凉的萤石、亮闪闪的黄金、南越的桑蚕丝,其实也都是顾辛芷的心头好。   慕广寒还知道很多其他顾菟喜欢、女王也喜欢的东西。只可惜,他们彼此却再也不会知道了。   这无比精致的法杖,是她给他做的二十二岁生贺礼。可顾菟只活到了二十一岁。   他活着时,顾辛芷不曾好好对他,从没给他过过生辰。   可他死后,顾辛芷却在隔年春日给他做了礼物。后来在他不在的漫长岁月,他的娘亲与弟弟,都终于学会了如何爱他。   可是所有的遗憾,所有的不舍与弥补,顾菟都永远不会知道了。   武器之外,宝库角落还摆放着一些陈旧的箱子。打开后是满载厚厚的书信,宣萝蕤看了一眼,把信递给慕广寒。   那是十岁的南越世子顾菟写给月华城主的信。   彼时,顾菟还没有去天雍神殿,还没有忘记中原文字怎么写。那一封封信工笔华美,写的极为认真用心。   “阿寒,见字如面。我在陌阡城中,心中想你。特腌渍了南越果子五十包,望你品尝。”   “阿寒,见字如面。我在洛州游学,甚是想你。特压枫藤书签一枚聊表思念。洛州有两孩童很是可爱,以后介绍给你认识。”   “阿寒,见字如面。我赴宁皖参加农桑礼,特赠送金蚕丝绦一束,聊表思念。”   匣中金色的丝绦经历多年,依旧夺目如新。慕广寒将想起后来他巧合地给过燕止一条类似的,他常常系在手腕。只是后来那条丝绦在战时损毁不见,燕止还为此介怀了很久。   他拿起那条丝绦,也学着燕止的样子,系在了手腕。   ……   离开南越,踏入北幽,天气突然雪雨交加。   半夜慕广寒醒了。   月华如水,照不透心中惘然。他坐起身来,胸口没来由一阵心悸,许是兼连日奔波劳碌,他这些日子辗转反侧,终是难以再眠。四肢百骸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也只能无力地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目光空洞地发了会儿呆。   白日漫长,黑夜无尽。他就这样一个人清醒感受时光流逝。   直到有人悄悄抱着枕头凑到他身边,拓跋星雨也睡不着,他小声问他:“乖乖哥哥……燕王他就是司祭哥哥,是吗?”   “……”   “嗯,他是。”   拓跋星雨的父亲是拓跋玦族中堂弟,当年慕广寒跟大司祭回家祭祖还曾救下过掉下山崖的小星雨。后来大司祭下落不明,拓跋星雨一直没有忘记他,一直到处寻访。   后来他跟着慕广寒见到了南越王顾苏枋。   那人明明就是司祭哥哥的模样,可拓跋星雨始终就是觉得他哪里不像。   直到后来燕王与城主成亲,嫁来了南越生活。很多时候,拓跋星雨看他牵着慕广寒的样子,都会想起当年东泽。那时大司祭牵着乖乖哥哥时,得意的神色和唇角的弧度,与燕王一模一样。   再后来,他看到燕王用司祭哥哥的法杖,看到他有一样的风火之力时,终于确定。   慕广寒没有跟他解释一切前尘。   太多旧事,漫长曲折,他也说不清。何况他连续几天吃不下也无法入眠,头痛得很,一时也没有精神去说这些千头万绪。   他当然知道,不能这样下去。   明明他都与燕止约定好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就算燕止不来找他,他也会去寻燕止。他是月华城主,魂魄和凡人稍稍有些不同,按说死后执念去寻一个人,应该比凡人更简单一些。   可如此宽慰自己,痛苦却始终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那种感觉就好像明明合上了书、读完了故事,也已心中释然,却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故事里。   以至于他清醒地去继续生活时,总有一部分灵魂,永远还在迷茫、徘徊、挣扎,痛不欲生。   那些痛不欲生的部分,一直在争辩、叫嚣,尖声指责他曾经的每一个错误。   责怪他的无知。   责怪他的愚蠢。   那时深红地宫的幻境中,他时隔多年,再一次亲眼回看当年的自己。   他终于最真切地,看到了当年自己待在大司祭身边时的模样——偷偷收拾着不堪,带着卑微和小心翼翼的眼神,盲目而全心全意地仰望着温柔而无所不能的神明。   可是为什么他看见的只有大司祭,只有神明。   明明顾冕旒那时,一直都是以最真实的样子站在他的面前。所有的优雅、高贵、圣洁无瑕,矜持之中带着不可触及的疏离,不过是他对外的伪装。   而对着他时,顾冕旒的衣服穿戴大多数时候并不规整,言语也时常不少古怪的笑话,也会犯迷糊,甚至会在南越王宫里走迷路,打猎也会不小心被林子里的猎兽陷阱给网住而骂骂咧咧。   他却视而不见。   ……   那时候,是他拥有了明月,却因为自己的卑微和盲目,无视了明月的鲜活。   他的眼里,只有南越王世子,只有万事顺遂、高悬天际的神殿最尊贵的大司祭,却从来没有真正触碰那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犹记新婚夜前,芦苇丛中萤火飘荡,他靠在顾冕旒膝上,沉浸无尽的温柔乡。那时的他那么幸福,却又始终有一丝不安——他总觉得顾菟虽抚摸着他,眼里虽满是宠溺,爱惜,却又隐隐有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你当年,是不是,其实一直在等我。”   时隔多年,他轻声对着虚空问道。   “你当年,是不是一直,很寂寞,很孤单。”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迟。   顾冕旒很有耐心,他相信他的潜质,愿意在前面等他。他在等总有一天他能明白他的心,然后褪去青涩与卑微,一同并肩而行。   可他太愚钝,明白得太迟太迟。   甚至直到如今,都来不及把这份心意告诉他。   慕广寒闭上眼,抱着被烤得滚烫的被衾,仿佛将心爱之人的温度抱在怀中。   一切黑暗。唯有风雪之声不绝于耳。   ……   隔日,慕广寒太过虚弱头昏,不得不逼着自己吃饭。   既放不下,他干脆开始逼着自己从另一侧想开——不如坦然面对。干脆就放任无尽苦涩潮水一般,将自己一点点吞没蚕食。   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又为何不能就像顾辛芷、顾苏枋一样,在失去他以后,才真正的学会如何爱他。他又为什么不可以像他们一样沉沦悔恨,在切肤之痛中一直想着,一生一世想尽办法弥补对他的亏欠。   从前,有一只漂亮的小兔子,抱着一只小篮子。   它比谁都努力,却始终找不到一颗小蘑菇。   而他原本,明明可以给他很多的。可以在第一次相见时就抱紧他,无所保留地倾注所有爱意。把所有小蘑菇都给他,让他一辈子都吃不完。   北幽的天空阴雨绵绵,歧路难行。   他们路过的村子遭了水灾,邵霄凌凭着在南越治水的经验让士兵帮他们修了临时堤坝。然而军队重任在身,不能久留,无非也只尽片刻所能顺手帮一下罢了。   当夜入了城,暴雨更是倾盆,所有出路泥泞难行。   他们被迫又住进了陈旧客栈,灯火昏暗。邵霄凌来找他,他给慕广寒唤了粥,自己则拿了一壶梨花白:“我先干为敬,你喝粥,我们不醉不归。”   他说着,自己先连饮了两杯。   他说:“你这几日瘦了太多,这样不行。”   他说:“我也知你难过,可身体重要。”   他说:“你我毕竟重任在身。燕王的事,南栀的事,待到天下安定,寰宇清明……还有大把时光可以慢慢想。”   “……”   慕广寒安静看着他,思绪飘回初见之时。   那时邵霄凌开着南越的战船来接他,战旗迎风招展,他站在下面,大咧咧毫无城府,像个二傻子。那个时候慕广寒觉得他百无一用,就连派他去给敌军放火,都要安排九岁的小小少主跟着他。   他甚至觉得九岁的邵明月都比他靠得住。   但后来,少主渐渐变得可以去敌营当人质而面不改色,也可以治水时独当一面。他已经成了洛州合格的少主,可以坚定地守护大家。   雨连下不停,无穷无尽,拖慢了行程。   慕广寒开始略微烦躁。   长夜空荡荡,睡着又复醒。   再睡吧。   不要想了,雨会停的。邵霄凌说的没错,得先好好照顾好自己。将来战后的百废待兴,他们都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反正再如何懊心痛,也无法改变一切。好在燕止同洛南栀所愿,无非海清河晏。他想到那时,他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来弥补曾一切,就像顾辛芷与顾苏枋一样,尽力将这世间建成他想要的那个人间。   忽然有人敲了窗户,打开一看是赵红药。   她嫌麻烦,前几天一头长发剪了。应该是才从大雨中回来,随便擦了擦水渍,英气飒爽:“城主,我们抓了个人。他要见你。”   身后,一个憔悴沧桑的声音:“城主……”   斗篷之下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庞。他形销骨立,面容沟壑纵横。比当年苍老不少,但慕广寒立刻认出了那张脸。   他是很多事情的始作俑者,亦是姜郁时多年以来的帮凶。同时他还是楚丹樨的父亲。   楚晨。 第140章   月神殿内,一盏长明灯摇曳吐息。   镜子上厚重遮布滑落,男人站在镜前,盯着里面自己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庞。   “……”   一阵低沉笑声自他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戏谑:“如何,怀曦大人?对这重塑的肉身可还满意?”   阴夏罪月教主封恒眯着眼睛,露出狡黠笑意。   怀曦面色不动,心里则暗暗腹诽。他素来不喜此人,总觉得他笑起来像个疯子。当然他自己一个疯子还嫌弃别人疯,倒也确实有些讽刺。   阴夏寰宇仙法昌盛,因此逆天而为、起死回生之事虽不容易,却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可即便如此,能做到重塑肉身者,应也只有非常高阶的神魔。凡人纵有法术,但终究难逃生老病死轮回。这封恒不过凡人之躯体,何以却能给他重塑了肉身?   “呵呵,大人您毕竟也是神明,又岂是凡胎俗骨,”封恒语调悠长,唇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何况即便是凡人,也不是……完全没有空子可钻。”   一旁白惊羽狠狠白了他一眼。   他一直说有空子可钻,却又一直不肯说后面一半。这几日来,她早受够了这人半遮半掩、故弄玄虚的做派。   只是眼下她也没空跟他计较了,正在整饬华丽长裙,准备出发。   一只小黑猫喵喵叫着凑近,她蹲下来,指尖摸了摸猫脑袋。小黑猫欢快喵了几声,亲昵地舔了舔她的手指,转而又去找怀曦撒娇。   “你看,多奇怪,”怀曦逗弄着猫叹道,“它竟至今都不恨我。”   “……”   “虽说残魂记忆不全,可但凡有一点记得,都不会不恨吧?不过这孩子,也确实……从小就不记仇。”   小黑猫看似普通,但其实体内的一丝残魂,属于原来的小皇帝晏子夕。   晏子夕的身体早被怀曦无情夺舍,可毕竟也是怀曦亲自养了许多年的孩子,多少有些于心不忍,便把小皇帝的魂魄注入了一只快死的流浪小黑猫身上。   晏子夕变成小黑猫后依旧很乖,喜欢蹭蹭,一点不记仇。   偶尔怀曦抚摸它的小脑袋,也会不由自主想着……如果,他能早些年遇到小皇帝。不是在他历经五百年的风霜雨雪以后,而是在更早的时光里。   遇到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唤他师父,对他信任有加、言听计从,眼神清澈如水的孩子。   这一生,太过漫长孤独。到头来,好像就只有晏子夕一个,全心全意地爱他、信他、喜欢他。   可惜太迟了。   世事如棋,一子之差便再也无法回头。他凝视神殿正中那剔透的水晶壁,里面映射出月华城主一行人正逼近北幽土祭塔。   一切终于要迎来最终的落幕。   ……   楚晨告诉慕广寒,那漫天倾泻大雨并非天象,而是有人施展异术意图阻挠他们前行。   介于前路实在是泥泞不可行,慕广寒也不得不勉强相信楚晨之言,遂由他带领去往密道,借由古姜国地下祖陵前往北幽祭塔。   那是一方与世隔绝、被岁月遗忘的方圆天地。   祖陵广阔无垠,高耸石壁将外界的喧嚣与纷扰尽数隔绝。唯余陵墓的穹顶高悬数不尽的夜明珠,幽蓝的光芒轻轻洒落,一座座巍峨的青黑坟茔于光影交错隐现。   姜氏一族在大夏源远流长。   一座座坟茔之上,早已失传的古老文字镌刻着模糊的纪年,甚至可以追溯到寰宇旧神明都还未沉睡之时。   那时,姜氏一族就已是凡间大巫,沟通着神明与凡人的愿念。   后来月神沉睡,将守护月剑与邪剑的托付于姜氏后人。再后来,羽民降临,姜氏后人又与羽民通婚,脉系融合成了北幽王室,就这么又过了千秋万代。   直到百年之前,北幽王室因利益纷争而遭皇室驱逐,其中一支族人逃去了极北的月华城避难。从此姜氏一脉才又在月华城生根发芽,姜蚕与姜蚀这对姐弟也在月华城降生。   姜蚀小时候天真烂漫,可随着年龄渐大,长姐姜蚕发觉亲弟弟越发处处不似从前。   但毕竟“夺舍”一事太过匪夷所思,她也是经过了多年的自我怀疑与暗中的观察探寻,才最终确认了一切。   但为时晚矣。   假姜蚀早已通过姜氏血脉手握邪剑,身后势力更是遍布大夏。而她与楚晨不过寻常夫妻,又如何之抗衡?   就连唯一可能庇护她们夫妻的月华城主姬晟,也已风烛残年、垂垂老矣。她实在不忍去扰他老人家清净,却不想姜蚀却先不放过老城主,竟设计将他残忍杀害!   她无比自责,却又无计可施,唯有面上装作毫不知情,苟且偷生。   可很快,姜蚀又拿她的幼子要挟,迫使楚晨调换了新任城主。她终于明白逃避也是徒劳。   她选择了让楚晨亲手结束她的生命。   一方面,姜氏一族曾是寰宇大巫,后又融合了羽民血脉,巫力举世无双。她死后魂魄归天,虽做不到全然修补天道,但也要尽她所能,将被姜氏恶改的天命扳回正轨。   另一方面,她死后,守护月剑的血脉会自然传承给唯一的儿子楚丹樨。   月神邪神一体双生,月剑邪剑亦同样阴阳平衡。姜氏每一代守护双剑者,也往往是一损俱损的双生血脉。   如她与姜蚀姐弟俩,便是她守月剑,姜蚀守邪剑。   而她死以后血脉归于楚丹樨,这是她作为娘亲,能够能保护儿子安全的唯一办法。若姜蚀真敢对楚丹樨下手,他自己也将面临同归于尽的结局。   失去爱妻后,楚晨悲痛欲绝。后来岁月他更被姜蚀要挟,手中沾满鲜血苟且于世,只为能多陪伴儿子成长,同时也为潜伏在姜蚀身边寻找他的弱点。   当然,姜蚀不傻,自然也清楚楚晨意图。   这么多年来始终猫捉耗子般高高在上地玩弄却一直没有杀他,仅有一个原因。   “他没有杀我,是因为……我是月华楚氏仅存的后人。”   “……”   五百年前,怀曦倾心所爱的那位月华城主楚郁,在月华城还有一位比他大了许多的族兄。只是后来兄族血脉也颇凋零,传到楚晨这一代,竟只剩了他一个。   楚晨的样貌很像当年的楚郁,因而年少时的姜蚀常爱拉着姐姐去找他。   可随着年岁渐大,姜蚀发现楚晨性子懦弱,胆小怕事,优柔寡断,除了脸根本没有任何一点再跟楚郁相像。   从那以后,楚晨经常能在姜郁时脸上看到明显的厌恶与嘲讽。   但他还以为那是弟弟不满意他这笨姐夫、觉得自己姐姐鲜花插在牛粪上在闹别扭。听闻很多弟弟都这样,他不介怀。   再后来,楚丹樨十几岁,在食梦林目睹了生父杀母的“真相”后,楚晨便随着姜蚀离开了月华城。   他宁可自己在儿子一生怨恨他,也不愿意他知道背后的曲折复杂。他希望楚丹樨永远置身事外,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就这么又过了数年,姜蚀被大司祭重伤,昏迷不醒。   楚晨趁着这个机会,终于摆脱了姜蚀的控制,开始漂泊四方,循着姜蚕告诉他的古姜氏传说寻找月剑下落。   ……   北幽月恒山。   这里正是当年燕王诱敌深入、背水一战的那片连绵山脉,亦是土祭塔所在之地。只是世人人不知,土祭塔之下还埋藏了北幽姜氏的族陵,以及守护了千年万年的月神之剑。   山麓之上,白惊羽披着红狐裘锦袍,脸孔桃花娇艳,手中轻轻抚琴。   “城主,您来了。”   近几次,她再不是之前的清冷素白,而是一次打扮得更比一次华丽。今日更是五彩锦袍之外,还有大串珊瑚头饰,璀璨夺目。   那是另一个寰宇公主的服饰。   许是这个故事已走到了尽头,她也不愿继续违背本心、装模作样。   琴声切槽,声声沾染灵流。   每一指都有漫天花瓣飘过,芳华落地,化作片片白雪。   身为阴夏寰宇的东泽公主,白惊羽自幼便拥有令人惊叹的术法天赋。只可惜在这方寰宇的天道压制之下,她始终施展不开。而她的身体也已在与洛南栀一战之中消耗太过,几近油尽灯枯。   今日将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全力以赴。   寂灭之月月核已被净化,姜郁时的神格也被剥夺。   他们败了,可她还是想要帮怀曦最后一把,为他拖延足够的时间,让他能实现最后的心愿。   其他的,不重要了。   她盈盈抬眸,看着眼前的月华城主,又看着他身边斗篷下略微佝偻的楚晨。心里忽有一种奇怪的、恍如隔世的感觉。   “其实我与城主,虽彼此神交已久,今日却还是初次相识。”   “楚伯伯也是,久闻大名,这些年姜大人一直在找您。”   明明,她与他们分生两个寰宇,本该终其一生没有任何交集。然而如今回首,错综复杂的命运之网,却让她与这些人冥冥之中,有太多交汇和纠缠。   “城主,在一决生死之前,您愿意听我说一个故事吗?”   “一个关于你我、关于月华城,关于两个寰宇的阴差阳错的因果,而至今不为人知的故事。”   ……   近四十年前,东泽雨林。   皓月当空,银辉洒落林间,一曲悠扬笛音袅袅升起,缠绵婉转宛若天籁。   乐声叫醒了挂在果树上小憩的青年,他歪头认真聆听。   星月照进青年的眼眸,他眼角有一颗小痣,给本不算惊艳的样貌平添了几分不俗。他既醒了,便一边听曲,一边随手探向枝头又够下一枚晶莹剔透的水砂果,轻咬一口,甘甜如蜜,汁水四溢,满口生津好不惬意。   “东泽可真是个桃源乡啊……”   除了月华城,原来世上亦有别的神仙之处。   姬晟如是想着,此地天气虽略比月华城潮湿一些,但也暖和的多。雨林之中又生了驱蚊草,使得此地几乎无虫蚁之扰。即便迷路于此也不必担忧饥饿,伸手便是挂满果实的树木,果实香甜。   如此安逸闲适之境,难怪东泽人愿意与世隔绝,独享清净。   就连这笛声也与北方常有的犀利苍凉曲调全然不同,而是如梦似幻、娓娓道来。   姬晟吃完果子,翻了个身正想枕着这悠扬笛声再度入眠,却忽听得草声梭梭,鸟儿惊鸣,林中有人大声哭喊“救命”。   姬晟一咕噜起身,借着那明亮月色,他清楚看到百米开外山中小径里群狼绿莹莹的眼睛。那是一家数口马车倾覆,正被狼群围追情势危急。   见状他连忙抽出佩剑,翻身下树直冲狼群,长剑如龙,堪堪于狼口之下救出一名幼童。   同时身后一道白光闪过,一个不知哪里来的矫健的长发少年身姿比他还快。姬晟斩杀另一头狼,少年劈开另一头。两人就这么初次相遇却默契十足,几头狼顷刻之间被斩杀,剩下的惊恐逃窜。   事毕,姬晟气喘吁吁:“你们没事吧?”   一家人虽惊魂未定,但好在没有受太重的伤。而那位与他并肩作战的少年更是好整以暇。   只见他头插翠羽,面有纹视,腰间一枚玉笛,分明是东泽部族的服饰。月光勾勒得他脸庞俊美无双、器宇轩昂,有一双带笑的桃花凤眼。   ……   东泽拓跋族十五岁的小族长拓跋玦虽然年少,但丰神俊朗,整张脸找不到什么腼腆稚气,在姬晟看来,倒像是十八九岁的成熟恣意、风华绝代样子。   “姬公子看着应该比我稍大几岁,我猜猜,大约二十岁上下,对不对?”   “我……”   面对拓跋玦笑盈盈的询问,姬晟抿了抿唇,脸一红。声音很轻。   “我,二、二十九。”   “啊?”   拓跋玦惊讶地眯起眼睛,凑近姬晟转了个圈,仔细打量完不禁频频摇头:“不像,莫不是在骗我。”   说着,他马上拉着姬晟在村中走了一圈。果然,整个拓跋族也没一个人相信他有二十九。   “我看这位外族公子啊,眼神清澈,神态无邪。最多十九!不,十七!!”   “就是就是,他哪里像二十九岁的人。你瞧瞧他自从来咱们村,看到什么都惊得眼睛圆滚滚的。跟他说一句,那个耳朵更红得好像煮熟的山蛇莓!”   “听闻是北幽行商至此的。”   “他行商?他哪里有外头商贾男子的油腻模样!他真行商早被人骗得倾家荡产,除非……我知道了,他必是什么北幽大富商家护得很好的小公子,温和善良,不曾见人间险恶!”   “总之,不像二十九。不像。”   姬晟哑然。   都这样了,要他怎么能真的将实话说出口,他的真实年龄确实不是二十九。   而是,四十九。   是的,他都是个中老年人了。只因身为月华城主驻颜有术,让他在外面游历时常不得不谎称自己二十多岁。   比如眼下。   说二十九都快没人信了,说他其实四十九?不被人当疯子才怪。   ……   随后数日,姬晟在东泽拓跋族的款待下度过了一段难忘时光。   许是因为拓跋族人难见外人,而他的反应在族人眼里实在好玩,大家都喜欢逗他,看他那又呆又窘脸色红红的样子。   姬晟自知月华城人久在世外,确实相对心性单纯不懂外面奸诈。他这一路出来远游,也不免被骗了很多钱绕了很多路,好在他也算能打,才没遇到什么大麻烦。   比起外面很多人,拓跋族虽喜欢逗他,却从来不真的欺负他。   反而对他更像一种“宠爱无知稚童”的心态,更因为他略微口吃而怜爱他。就连十五岁的拓跋玦也总没大没小,常把他当成小猫小狗一般摸摸头。   但除此之外,拓跋玦待他也极好,除了热情招待,还不吝带他去看了他一直好奇的、藏在东泽大雨林里的秘密祭坛。   “那是我父亲闭关清修的地方,不过偷偷带你看一眼应该无妨,咱们不打扰他就好。”   “嗯!”   东泽祭坛的斑驳石阶上,姬晟看到了很多古怪的符文蚀刻。他觉得十分漂亮奇特,还特意拓印了好几处。   只可惜,当时的他并未能认出那些符文,分明是一道道逆天邪法的阴刻。   姬晟本该认得的。   月华城的海量藏书之中,就许多关于这些阴刻的记载。怎奈他从小偷懒,不肯认真研读。后来姬晟一直为此事懊悔不已,但凡他曾认真学过其中一本!   那他一定就能当场认出那些诡异符文,然后不解地问拓跋玦,怎么雕刻如此阴毒的邪法,这……不太好吧?   而十五岁的拓跋玦,那时也还是个乐天逍遥的东泽少主,对族中秘密一无所知。   他必也会当场大吃一惊,然后把自己父亲给请出来询问。老族长便会不得已告诉姬晟,他们一族是为了避免恶月灭世的灾难,而不得不修行这些邪法。   若那时能有这番对话,该有多好……   姬晟就可以告诉拓跋族长,净化恶月乃是他月华城主的天职,拓跋族完全可以不用担心。   那么后来的诸多误会、阴错阳差,或许就都不会发生。   可冥冥之中命运弄人,偏就缺了这一环。   就差那么一点。   就那么一点。   等到多年以后,姬晟偶然翻出那些符文拓印,恍然大悟自己错过什么。那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   在东泽逗留了大半个月后,姬晟收到朋友来信。   拓跋玦一边把吃着的梅子倒了一大半在他手里,一边凑过去同读:“你的朋友叫阿宴?这字可真好看。信纸也漂亮,金洒洒的。他是什么人?”   “他啊,他、他是一个大……大财主。”姬晟笑道,“只是年、年纪轻轻就要管那么大一个家,很、很不容易。这种纸叫做澄心堂纸,是他家商铺的名品。他送了我很多,你若喜欢,我我我……之后寄你几箱。”   “好啊!”拓跋玦开心拍手。   姬晟差点就忍不住要告诉拓跋玦,这位大财主阿宴,其实就是当朝天子宴成祈。   而这金洒洒的,当然是皇家专用的澄心堂纸。   但他又不想要拓跋玦误会他是什么皇亲国戚,而若倘若坦诚自己因为是月华城主才和当朝天子认得,则又要解释一大堆复杂背景,实在太过麻烦。   于是直到道别,他仍旧“二十九岁的北幽富商公子”姬晟。   离开拓跋族后,姬晟又去了很多地方。   也沿途给拓跋玦寄送了不少各地土特产,拓跋玦也给他寄来拓跋族新晒的干花,新编的藤篮,种种小物。   可因为他总是迁徙,信件时断时续,有时收不到。   三年之后,天灾频发。   姬晟以为差不多到时候了,便回到月华城,准备迎接自己为苍生献祭的宿命。   而此时拓跋玦也已成年,老族长也按照惯例,将拓跋族世代寻遍天下秘法、希望拯救苍生的使命告诉了他。 第141章   姬晟一生未婚。   其实他绝非感情淡漠之人,只是从小就知自己是月华城主,既然献祭早逝是必然的宿命,他又怎敢自私自利累及心爱之人?   可姬晟又怎么能想到,命运弄人,他的献祭居然来得那么晚!!!   二十有余,他在月华城枯等那个不知何时就会骤然降临的日子。   三十而立,他等烦了,踏足江湖,出门游历了几圈。   四十不惑,他开始默默萌生悔意。等到五十多,姬晟已经十分后悔!若早知命定的悲剧如此姗姗来迟,那他之前肯定好好成家过日子了。   毕竟,月华城里很多半百之人,早已儿孙满堂其乐融融。他若早寻两人人携手一生,即便五十余载后身归黄土,又怎么不能算是勉强圆满?   结果他的一辈子,竟就这么被蹉跎掉。   所幸,很快姬晟又想开了。反正他从小到大,虽也有过几回动心,但确实也没遇到那个“非卿不娶”的缘分。   既如此,他也就顺势放宽心,感叹自己没那个命,不强求了。   月华城主姬晟虽无婚配,但以一颗大爱之心收养了不少城内外捡着的孤儿,给了他们温暖庇护。   人之寿数,不过百年而已。   姬晟到了五十多,虽然样貌一如既往年轻,身体却开始老了。越来越容易疾病缠身、体力衰竭。   对此姬晟淡然处之,他只当随着寂灭之月濒临崩坏,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也实属正常。好在他养的孩子们多已长大成人,也能各自独当一面。   其中,徒儿楚晨与养女姜蚕尤为孝顺,时常陪伴在他左右。   那些日子,姬晟身子虽一天不如一天,但依常同天子书信不断,共商国是。   彼时的大夏天子成帝宴成祈,乃是后来那个短暂在位、好战无道导致天下四分五裂的厉帝的兄长,亦是小皇帝晏子夕的大伯。   宴成祈一生勤勉,堪称中规中矩的一代明君。   按命运轨迹,若姬晟真到履行月华城主职责的那日,宴成祈本该是亲手将他送上古祭塔时之人。   因此,他们在年轻时便已相识。   宴成祈天生体弱多病,因而成年后久病成医,渐渐开始研究丹药术法。结果却意外激发了羽民血脉,开始渐渐变得知天命、能掐会算。   五十岁生辰那年,宴成祈突然发现自己和姬晟的命线似乎皆被人动过。两人原本的命数,都被悄然改写了方向。   但是,是谁?   是谁有如此通天彻地之能,竟能逆天改动月华城主的命线?又是谁,甚至能撼动人皇天子的命运!   宴成祈深知这背后必有极大阴谋,可他刚差亲信将此事告知月华城时,就突遭亲弟谋权篡位、宫变惨死。与此同时,月华城中姬晟也在食梦林试图探寻宫变真相时,遭到了姜蚀的偷袭。   姬晟当了一辈子月华城主,淡泊世外,身正浩然,没有仇家。   所以他又如何能料到,亲手养大的孩子会暗算自己?更不可能知道姜蚀早已不是姜蚀,而这些年他的病痛虚弱也并非衰老使然,而是姜蚀常年在他饮食之中下了慢性毒药。   姜蚀重创了早已被毒药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姬晟,并轻易将他控制起来。   之后数年,他更是以整座城池的百姓为要挟,谎称城主闭关修炼,实则将姬晟囚禁在食梦林中不得出。并花了大功夫,反复折磨他。   毒药,幻境,种种恶毒法术……   月华城主献祭之前不死不灭,唯有将他逼疯才能废了他。但姬晟那时毕竟已是个五十来岁知天命的老头子了,心志坚若磐石,并不会因为种种折磨就轻易屈服。   反而在那些幻境之中,他一次又一次分离拨开层层迷雾,看到真相,拼凑出了姜蚀体内那个叫怀曦的灵魂的过往种种。   他看到了怀曦在几百年的时光里,蛇蜕一般变幻着身体。   看到四百年他巧言令色怂恿皇室驱逐北幽王族。看到三百年前他壮大清心道焚书坑儒。看到二百年前他偷改古祭塔、建造古穆神枢。看到一百年前他成了拓跋族的先知发布灭世预言,害得全族上下百年疲于奔命。   他为了改变天道,颠覆乾坤,布了那么多局。   而借尸还魂成为姬晟的徒儿,不过是这庞大计划中的微不足道的一环罢了。   几百年时光,怀曦是姜蚀,是姜郁时,还有很多其他名字。而随着幻境回溯,姬晟亦看到了寂灭之月和另一个寰宇的秘辛。   这也是身为月华城主的姬晟第一次知晓,原来寂灭之月背后还有始作俑者,而他用一生背负的,竟是另一方寰宇的罪孽。   知晓这一切后,姬晟在幻境之中又见了被乱臣贼子所害的好友宴成祈一面。   宴成祈道:“是我不好,没能尽早识破阴谋,连累了你。”   “晟君,我已身死魂消,但你……既是命运之线被人改动,祸兮福所倚,或许这反而是你打破既定命数,寻求生机的唯一机会。”   “一定有什么办法。”   “望你坚定信念,有朝一日脱出牢笼。”   “……”   姬晟回想起自己与帝王年少时相遇、一见如故。   后来宴成祈大婚,两人还约定待姬晟有了心上人,也要由皇帝替他在皇都大摆宴席。   可惜始终没有那么一日。   后来两人虽见得少了,却一直通信。姬晟游历天下,常给宴成祈描述治下景象与百姓民生。宴成祈亦对百姓疾苦十分伤心,可这样的好皇帝却被乱臣贼子所害,身死之后,还背负了无数冤罪骂名。   时光渺渺。   被囚的第四年,姬晟在食梦林放了一把火,自焚于火海。   他从小就没什么雄心壮志,性子懒散的。总体自认为算是个平凡的好人,可命运不肯放过他。   他并非求死,而是主动舍弃这个寰宇的肉身。   那一夜月光明亮,是连续几年食梦林时空乱流最为汹涌澎湃的时候。也是姬晟作为月华城主,最能感受到月华笼罩的时刻。   他此刻尝试的办法,则是源自数年前,他的拓跋小友于信中向他虚心求教的一则秘闻。   信中,拓跋玦说,他近来意外获得一本古书。   古书上记载,凡人可以借用上古月神或邪神的力量,舍弃肉身抵达另一个寰宇。拓跋玦问姬晟怎么看。   姬晟彼时也不知该怎么看。   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也绝不可能尝试这种听起来匪夷所思的方法。   可如今,他的肉身已在这些年的折磨损毁下越发濒临崩溃。他也怕有一天他真的被怀曦逼疯了、毒傻了,到时月华散落不够压制寂灭之月,恶人的所有阴谋都将得逞。   事到如今,也只能放手一搏。   月华城主死不了,因而舍弃肉身去往另一个寰宇,说不定真是眼下困境的解法。只是一旦他从这方寰宇消失,献祭职责只怕会自然落在下一任城主上。   姬晟也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是谁。   好在天命既定,月华城主须得成年之后才可献祭。也就是说,他若真的能够到达另一个寰宇,至少还有足足十八年的时光,让他为了那孩子、为拯救这方寰宇竭尽所能。   但,又或许这所有一切,都只是他濒临发疯之前可悲幻想?   姬晟不知道。   自焚苦痛,难以言喻。   他虽做好准备,还是因为分筋错骨、皮开肉绽而不断哀嚎。最后他闭上疲惫双眼眼睛沉入黑暗的之处,地上泥土被抓出道道痕迹。   ……   姬晟是被突如其来的剧痛唤醒的。   好在醒来以后,周身的疼痛就逐渐减缓。他发现自己皮肉虽鲜血直流,但那被彻底焚烧过的焦炭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初。   他冷汗涔涔,大口大口地喘气,皮肤在灼热过去后渐渐感受到夜风的清凉。   半晌,姬晟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条不知名的小河畔。夜色如墨,天上一轮小小的、清冷的月,高悬于苍穹之上,比记忆中要高远得多,远得多。   附近山上点点灯火,似有村庄。等姬晟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后,也有附近村民发现了他。他们说着他半懂不懂的语言,提着他没见过的青火灯,努力比划,试图与他交流。   等到了村民家中,姬晟从烛火通明下的铜镜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那明明还是他的脸,但两鬓斑白竟悄然变回了黑发,眼角纹路也全然褪去。   一切仿佛时光倒流,他分明恢复了许多年前眼神清澈、稚气未脱的少年的模样。   ……   姬晟就这么来到了另一方寰宇。   食梦林中看到的一切,也都得到了证实。这里的人们滥用法术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河里有水,他们却懒得多走几步去打,而是用法术生水。灶边有火折,人们也是懒得去点,只用法术生火。   姬晟刚来的淳朴乡村倒还好,城中富家大族林立,人们更是好斗成性。一言不合便互相法术倾轧、当街斗殴,屠杀惨死之事随处可见。   每一次法术施展,都会产生大量黑害之雾。   人们却不担心,大笑着说反正所有害雾都会被另一个寰宇净化。这方寰宇的人不叫恶月为寂灭之月,而是叫它“净化之月”,可笑的是他们也会去拜“净化之月”的月神——   他们求月神保佑,抱有他们术法更厉害,来年更能横行霸道、威震一方。   在彻底养好伤后,姬晟开始在这方寰宇四处奔走。   作为月华族人,他的“至纯”血脉在这一方寰宇终于不再受压制,治愈和卜算天赋大放异彩。   而自从万年前权贵大肆迫害“至纯”血脉以后,月华一族就几乎从这个寰宇绝迹。此后悠悠岁月,整个阴夏寰宇攻击法术大盛,治愈法术却几近绝迹。因而在漫长时光中,人们反而开始建立寺庙祭祀月华一族,将他们奉为远古疗愈之神、医神,编织出种种医神临世、维护和平的绮丽篇章。   而如今,姬晟四处游历,行医济世,种种疑难杂症皆能手到病除,药到病除。   一时许多人慕名前来,很快让他名扬四海。   行医治病途中,姬晟也处处留下警世预言。他劝诫人们少用法术,告诫世人如今寰宇正与阳夏无限拉近,滥用术法将导致寂灭之月将两个寰宇一起毁灭。   他呼吁人们自矜,为两个世界留下繁衍生息的火种。   短短不到一两年光景,整个寰宇都听闻了姬晟大名。有人顶礼膜拜视他为救世先知,有人恐惧敌视觉得他妖言惑众。转眼六年过去,追随姬晟的信众越来越多,甚至形成了教派,黑害之雾也因此大量减少。   可就在一切向好之时,东泽国的王室军队却奉皇命找上了他。   姬晟被冠以“宣扬邪道、惑乱人心”的罪名,在阴暗潮湿的牢狱中饱受酷刑。   而就在他被绑上火刑架即将处刑之时,却又被人一声叫停。   ……   叫停刑罚之人,是东泽权倾朝野的王夫顾玦。   这几年来,若说姬晟是天底下第一名人,那顾玦便是紧随其后的第二人。   人尽皆知,四年前的一个夜晚,彼时还是东泽王子的白惜羽在河边散步时偶然捡到了一名受伤的年轻男子。王子对他一见倾心、从此盛宠不衰,登基之后更是立刻册封他为王夫,为他筑起金碧辉煌的皇宫,赋予他无上的权力。   当然,这位王夫也绝非徒有其表的等闲之辈。   他主动请缨,征战四方。很快所向披靡,威名赫赫。   白惜羽喜极,迷恋更深,更又为他修建高塔,全然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正因如此,虽有皇命要求东泽处决姬晟,但仅凭顾玦一句“毕竟是至纯血脉,或许另有他用”,便让王上立刻改了主意,全权将姬晟交由他处置。   而当姬晟终于见到顾玦真容时,才发现这人竟就是他当年的小友拓跋玦!   原来,就在姬晟利用月神之力舍弃肉身来到这方寰宇之后的两年之后,拓跋玦也画下大阵,以相似之法也来到了这方寰宇。   曾经旧友在另一方寰宇重逢,终于将彼此经历和盘托出。才知阴差阳错、世事弄人,两人竟都走了那么多弯路。   而经过这一路种种波折,姬晟也渐渐醒悟,他那些奔走呼号、试图唤醒世人良心的路子,根本就走不通。   无论在哪个寰宇,只有良心和善念,都是远远不够的。   必须还要手握滔天权势,统御万千铁骑,方能与信念相辅相成,最终成就大业。   而如今,他已在寰宇有了先知之名、有了不少信众,而拓跋玦更是掌握了东泽兵权。两人联手,方是快速实现理想的正道。   ……   于是之后十多年,两人勠力同心,东泽疆域在拓跋玦的带领下迅速扩张,所到之处血流千里、伏尸百万。   数年后,军队攻入皇都。   拓跋玦关押了祭司院和古祭塔的僧侣们,从他们手中缴获了一面阴夏寰宇千万年来用以窥伺阳夏的万方神镜。   神镜虽已被打碎,但两人通过镜子残片,还是成功看到了一些阳夏寰宇的景象。姬晟看到了继任城主慕广寒,拓跋玦也看到了天雍神殿的天命大司祭顾冕旒以及他的“天幕计划”。   姬晟对后人满目欣慰:“你、你瞧,那边天下,仍有人与你我志同道合、全心救世。你我努力并不白费。”   拓跋玦亦颔首点头。他尤其欣赏顾冕旒的“天幕计划”,多次赞不绝口:“此计划精妙远超你我所想,真不愧是后起之秀,小小年纪令人叹为观止。”并屡屡对着姬晟遗憾慨叹,只恨两人再也无法重返那曾经的寰宇,否则定要与那冕旒小友把酒言欢。   然而待数日后,两人修真正补好神镜,拓跋玦彻底看清了大司祭顾冕旒长什么样后,又突然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妻子顾辛芷后来又改嫁了邵染乔,并在邵染乔病故前,又生了个儿子。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儿子竟会长着跟邵染乔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还如此才华横溢、出众有能!   “啧。她跟那病秧子竟能生出这般出类拔萃的子嗣,着实令人难以置信,也不知到底像谁。”   “除了脸,真就一点都不像那个短命鬼。”   “……”   他对冕旒小友的感情从此变得复杂起来,随后又不禁惭愧地想起自己的儿子顾菟。   弟弟如此优异,却不知那孩子如今又是何般模样?拓跋玦思绪万千,终是不敢抱有过高的期望。   顾菟被那般对待,能作为平凡人活下来就已是很好了吧。   唉。   ……   白惊羽是东泽小公主。   她是爹娘的老来子,哥哥姐姐也都比她大很多,故而自然成了家里最受宠爱的老幺,在父母兄姐的保护下过着蜜罐子里无忧无虑的生活。   后来大哥登基为王,二姐则步入神殿,成为祭司侍奉神明。   再后来,大哥迎娶了王夫,那是白惊羽此生所见最为俊美非凡的男人,让她这什么都有的小公主都看呆了。   真好啊,她想。   她以后也想找到一个王夫那般文武双全的美男子共度余生。   然而,小公主的幸福的生活,在她十四岁那年被打破。那年爹娘相继去世,王夫顾玦则开始怂恿大哥大肆发动战争,二姐作为神官则竭力反对,一时朝堂之上争端不休。   大哥竭力维护王夫,认为开疆拓土、一统天下乃是功在千秋。二姐则带头反对征战,指责王夫祸国殃民,弄得天下生灵涂炭劳民伤财。   两边势力激烈交锋,大哥二姐最终决裂。   可怜那时的白惊羽尚且年少懵懂,只因讨厌听见最爱的家人们整日争吵,索性躲了出去四处游玩。所到之处列队奢华,购物狂欢,不亦乐乎。   等她惊闻拓跋玦反叛篡位、火烧王都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东泽王白惜羽死了。   最爱之人的背叛,让他穷途末路中自戕于宫中。二姐白灵羽则带着东泽忠臣遗老逃出宫来,带她一起在边地组建起了反抗军。   一开始,白惊羽当然也同二姐一样恨王夫的翻脸无情与多年欺骗伪装。   可渐渐在反抗军里待久了,从将士们只言片语中,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公主才主角知道原来这桩谋权篡位背后还有隐情,原来他自小读过的关于黑害之雾的童话预言,竟都是字字血泪的真实!   她从小享受的繁花似锦、金碧辉煌的生活,竟真的都是踩着别的寰宇千万百姓的眼泪与骨血,滋养出来的罪恶丰饶。   而拓跋玦便是来自那一个苦难寰宇,浴火重生过来讨债的人。   知道了真相后,白惊羽多日都沉浸在震惊与迷茫之中。   而反抗军里多是东泽国破家亡的遗老,她迷茫中还时常都能听见他们对另一方寰宇的咒骂:   “都怪先祖太过仁慈才有今日祸患!要我说,早该在初回寂灭之月送去之时,就把那方寰宇的蝼蚁众生全部屠戮殆尽。当断不断、果有后患!”   “言之有理,早知如此,当年就让他们亡族群灭种,岂会再有如今祸患!”   “区区蝼蚁,竟也倒反天罡扰我寰宇安宁。呵,若非天生低贱,上苍又怎会不赐他们寰宇仙法?劣等之民便应安分守己,哼,等平了顾玦之乱,老子吾定要率军将他们寰宇踏为齑粉!”   白惊羽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她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或许有些天真,可她虽小有骄奢懒惰,但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将来要当一位正直、善良的公主。   她并不觉得那些叔叔伯伯说的是对的。她总觉得,一定还有别的解决之道。大家应各退一步,和平……相处。   而不是以暴制暴,仇恨循环。   后来,她惴惴不安地将这些想法告诉二姐和各位叔叔伯伯,收获的鄙夷与嘲讽目光让她如刀割心。   二姐更是怒其不争,一记狠狠耳光,劝她早早看清现实。 第142章   多年烽火连天,拓跋玦沾满血腥、罪孽深重。   而姬晟始终陪伴左右。偶有梦回,他想起自己的上辈子直到五六十岁都一直淡泊宁静,简直恍如隔世。   东泽铁骑势如破竹,西凉、南越逐一臣服,疆土日益辽阔,民心却日益背离,反抗之潮在阴夏大地上亦如暗涌般汹涌。   对此,姬晟早已做好觉悟。   杀孽连绵,战祸不断,他作为一个寰宇的受害者和另一个寰宇搅弄风云的加害者,必然也终有反噬之时。却没想到,会是拓跋玦比他先死。   死因是一场暗杀。   暗箭如蛇、毒光闪烁,是拓跋玦一人之躯挡住了射向两人的致命之击。   这条孤单、艰巨、荆棘丛生又没有尽头的路,两人并肩扶持一路走来。但从今以后,风雨前路就只剩下姬晟一人。   这条路究竟是对是错?   其实多年以后,姬晟仍是茫然。   但拓跋玦从不茫然。   即便在临终之际,当他将古祭塔之钥与东泽权印尽托于姬晟之时——过去那么多年。他还能想起数年前的某个夜晚月下,姬晟局促不安的模样:“对不起,其实我我、骗了你。”   “我、我……其实,我的真实年龄,是七、七、七……七十,咳,七十九岁。”   “我、我、我初见时谎称比你大十五岁,实则,我、我一开始就比你大三、三十多岁。只是这事,实在难以启齿。”   姬晟说这些话时神色,竟还与当年他们初见时一模一样。腼腆,害羞,有些好笑。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拓跋玦这些年其实一直很庆幸能遇到姬晟。   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姬晟从不像他一般冷酷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不会像他一样没有心,直到最后都不觉愧疚。   姬晟温柔善良,会因为自己可能早死就不敢轻易涉足情海,就连来到这个寰宇的最初数年,亦只是在民间悬壶济世、救助苍生,从不曾轻易伤害任何人。   可是。   这样的人,后来却甘愿做他的明火在侧,护他在这条血腥晦暗的道路上走了那么远,没有怨言。   这样的人比他更胜千百倍。   也比早已臭名昭著、歧途太远的他,更适合引领这个寰宇的未来。   “替我……替我看见。”   明月洒落最后一抹温柔光辉,照亮拓跋玦即将闭合的眼眸:“姬晟,替我走完。”   走完这未竟之路。   人生在世,究竟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陷入黑暗,拓跋玦最后一次忆起顾辛芷,林中少女背着弓箭、目光明亮。还有他们的孩子,那孩子刚出生便一点都不丑、一点都不皱,可爱又漂亮,一逗就笑。   倘若,当初若他选了另一条路,人生会变成怎样?   他也可以闭上眼睛、关上耳朵,做一个平凡的好丈夫,好父亲,守着妻子儿子。说不定他们一家人也会拥有很好的一二十年,然后寰宇毁灭,一切烟消云散。   那样是不是也够了。   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更艰难的那条路。   身负罪恶,但不后悔。   唯一的遗憾,是未能亲眼见证胜利的那一刻。   可他相信姬晟一定可以等到那一日。   他相信姬晟一定能亲眼看到。   ……   拓跋玦死后,姬晟又花了六七年的时光督造翻修了矗立阴夏寰宇的四方祭塔。四座新塔巍峨壮观、直插云霄之巅,让两界之间引力日益增强,寰宇彻底重合交融指日可待。   踏上这条荆棘路,他早已做不成圣人。   如今的他,形单影只,高处不胜寒。既有东泽大权在握,亦饱受非议骂名,更是遭到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背叛与暗杀。   同样的五六年中,白灵羽麾下的反抗军从未停止过行动,一次又一次尝试攻破四方祭塔。   东泽风祭塔下,反抗军无论如何也无法打破姬晟精心设下的法术结界。想要强行突破,只有献祭东泽正统的王族血脉。   “抱歉,惊羽,是姐姐对不住你。”   白惊羽并不怕牺牲。   她自知从小安逸奢华,国破家亡她有责任。如若二姐肯好好跟她说,她定是心甘情愿去死的。   可为何?从小疼爱她的亲二姐,竟在说出那番话后就毫不犹豫地一掌将她击伤,然后不容分说地投入了献祭的乱流之中。   她坠入深渊的一瞬,真的是无比茫然。   她不恨二姐。   她知道她必也是万般无奈、迫不得已。   可她同时,也再不知道该继续相信什么——身为东泽小公主,她从小被人教导要勇敢去爱去信。可残酷的真实的世界里里,爱确实是可以演出来的,真情亦可以矫饰。   在利益和目的面前更无人在乎公平正义,人们还会为这些背叛找出无数颠倒黑白的理由开脱。   爱人和朋友也会互相背后捅刀,就连最亲的家人也无法依靠。   呵……   她是有多么希望,她能早点知道这些啊!   可一切已经无法重来了,因为当她明白这些时,她已经是迷失乱流的孤魂野鬼,从此无处可去了。   白惊羽本以为自己会死。   可乱流失控之中,却是怀曦机缘巧合救了她。   怀曦有许多与她相像之处。   他和她来自同一个寰宇,她是公主而怀曦是另一国的王子。他们同样迷茫,同样孑然一身,同样不知道该再相信什么。   跟在怀曦身边多年,白惊羽其实也知道,自己多半是在助纣为虐。   可是。   可是,她始终找不到那条“对”的路。   她真羡慕洛南栀啊。即便看清了天道不公和绝望真相,可为了那片他拼死都守护的地方、魂飞魄散都要护住人,仍愿去赌最后一线希望。   她也多想要那样的信念啊。   那样一条牵引着她风筝线,一盏挂在家门前的永远明亮的灯笼,让她在迷茫和黑暗中看得见回归的方向。   可是不会有了。   家园已毁,家人亦不要她,怀曦有朝一日也会抛下她。   茫茫两个寰宇,没有她的一点容身之处。   她多希望,世上真的有书中写的那样井然有序的地方啊。不必多么美好,只要干净公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她不是想灭世,只是如果。   如果她真能跟着怀曦,看到一切故事的终点。那污浊不公的旧世界溃灭后,新的世界会不会有可能,是如书中一般干无暇的呢?   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白惊羽此生已不会知晓。   琴弦崩裂,珊瑚落珠。漫天鲜血如一场绚烂花雨,东泽公主的负隅顽抗最终倒在了众人的神武利刃之下,她的红裙散落白雪,如同绽放至极致后静静凋零的红鸢花。   眼前,是纷飞的颜色与光影。   “用我,最后的力量……”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锁住月恒山脉,然而铺天盖地洛南栀残留的土玺之力如山海重压,她再也动弹不得。   罢了。   也许从很久以前,她所期待的,也不过只是一场安眠。   一场永恒的,让她从此忘却一切的,安眠。   怀曦,别了。   相识一场,望你最后的心愿,能够……   白惊羽缓缓闭上眼睛,周身灵力恍若晨曦初散的雾气,渐渐消散于无形,而她加诸于月恒山脉之上的最后封印亦随之缓缓瓦解,一阵剧烈的地动山摇。   楚晨脸色一变:“城主,糟了,是丹樨!他醒了!!”   ……   一年前,楚丹樨离开月华城,从此踪迹难寻。   慕广寒还以为,他是终于听话想开,从此天地开阔。   可前日大雨滂沱,楚晨蹒跚而至,老泪纵横:“一年前,丹樨他只身找来了姜氏祖陵剑冢,从那以后就一直在用血祭之法,试图为城主唤醒月剑。如今,已只差最后一步了!”   “城主您有所不知。大概是当日您离开月华城之后,丹樨他始终心有不甘,又一次去了食梦林问卜,因而……知晓了一切前尘。”   ……   空幽的土祭塔下,万物虚浮空中。   姜氏祖陵坟茔的穹顶剧烈颤抖,彩绘梁柱发出吱嘎作响的凄厉悲鸣,璀璨的宝石与夜明珠如星辰陨落,散落四处。   坟茔之下,一道巨大深渊悄然裂开,如同深渊巨兽吞噬着无数万年荒坟。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自裂缝中汹涌蔓延,如蛛网般覆盖整个大殿。尘土与碎石飞扬,幽暗无底的巨口上方,唯余一方祭坛摇摇欲坠。   楚丹樨手握一把淡淡月华的细剑,跪在祭坛,指尖血珠缓缓抚摸着剑上纹路。   而他的脚下,祭坛还正无尽深渊拖拽。周遭狂风肆虐,地裂塌陷,已经无法靠近。   楚晨怒吼:“丹樨,住手!你要做什么!你别发疯,你快过来!”   他一边吼,一边奋力试图破开风屏,然而巨风烈烈,脚下的石头轰然塌陷。他是被宣萝蕤用寒冰铁索勾回来的,惊魂未定之际就整个人跪倒在地,哭着对身边之人叩拜:   “小阿寒,小阿寒,我求求你,救救丹樨吧。看在你们年少情谊、一起长大的份上,救救他,我求您了!”   数日前的雨夜,楚晨已将一切和盘托出。   邪剑与月剑一体双生,邪剑既已复苏,月剑复苏亦指日可待。而一如姜蚀作为邪剑血脉能以血液浇灌之法唤醒邪剑,作为月剑一脉的守护人,楚丹樨的血祭亦可唤醒月剑。   但血迹终需以性命为代价。   这一年里,楚晨苦口婆心相劝,也曾老泪纵横相求,却皆是无用。   楚丹樨一意孤行喂养月剑,楚晨再无办法,最后只能以仅剩一点的邪法之力强制他休眠,以此拖延时日。   祖陵深藏于土祭塔地下,因而两人的一切气息都被抹灭。才会整整一年,无论是慕广寒还是姜郁时,都始终遍寻不到父子俩的踪迹。   可怎奈,楚丹樨始终意志惊人,中间醒来数次继续偷偷用血浇灌月剑。楚晨束手无策,直到白惊羽又以自身法术给月恒山施加了一重封印,才勉强逼着楚丹樨再度陷入沉睡。   如今,白惊羽身死封破,再也无人能够阻挡楚丹樨。   深渊祭坛之上,月神剑散射光华。楚丹樨半神在那光华之中,身影孤寂。   他回眸对慕广寒浅浅笑了笑。   “阿寒,”他道,“纵使开启四座祭塔,月神神殿现世,但凡人之躯若无‘天阶’,也无法真正踏入神殿。”   “唯有月剑和邪剑双双复苏,交相共鸣,‘天阶’才会随之出现。”   “阿寒,我这一生亏欠你良多,最终能做的,也无非是为你铺好这最后通往神殿的路。”   “……”   风声哀哀,楚晨嘶哑的声音在空旷中回荡:“楚丹樨,你给我停下!你会死,你这样真的会死!!!姜郁时没事是因为他钻了借尸还魂的空子。你与他不同,若真唤醒月剑,你必将魂飞魄散,再无归途!”   这一切的后果,楚丹樨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能怎么办呢?   他答应过阿寒再也不涉足险境,可那日阿寒离开了月华城后,他还是又去了食梦林。这一次他不任何带目的,只一心一意想要真相。   大概是感应到了他的虔诚,食梦林终于向他敞开了心扉。   脚下祭坛,随着血流更快地向深渊深处坠落。   只差一点……   只差最后的一丝力量,他就能完成使命。   这一切本就是命中注定要他承担的。   他的父亲是月华楚氏,他是守护土祭塔和月剑的姜氏一脉。因而他本就是多重宿命缠身。即便蜕下了月华城主的责任,仍有姜氏血脉的职责所在,结局殊途同归。   “住手!你住手啊!”   烈烈风中,他听到父亲声嘶力竭的哀求。   楚丹樨最后一次抬眼,看向那父亲陌生又熟悉的脸。他与他,何其相似啊。因为太多的犹豫,太多的徘徊,太多的瞻前顾后,太多渺茫彷徨,而最终万事蹉跎。   所以,这一次。   至少这一次,他要义无反顾一回。   祭坛终于彻底坠落,掉入无尽深渊。而同时月剑之中,一道刺目的金光划破长空,直刺霄汉,照彻了整个方圆天地。慕广寒眼前一片月华流光,他看见了桂宫花影。   楚丹樨任由自己坠落,广袖随风烈烈,目光清平坚定。有一瞬,他终于变回了很久以前那个优异、清冷,没有彷徨,没有疑惑,没有愤恨,没有愧疚和卑微,光芒万丈的天之骄子模样。   “楚丹樨!!!!!”   突然,极速下落的身子被一阵风墙裹住。   他一震。回眸看去,慕广寒的身影近在咫尺。   随即,袖子被抓住。   无尽的虚无之中,这是天地间唯一真实的碰触。楚丹樨恍惚看着慕广寒的脸,那双黑眸极为坚定,一如小时候从未变过。   风裹着二人,慕广寒问他:“楚丹樨,你一年前怎么答应我的?”   “……”   “阿寒,我知道。”他微微垂眸,他记得,那时阿寒让他放过他自己。   “可是。”   “可是我,做不到。”   他苦笑,摇了摇头:“要我怎么放过自己……心安理得让母亲、让你,为我承担一切。至少此刻,让我背负作为姜氏后人的使命,最后帮你一把。”   “阿寒。我还是想把原本属于你的人生,还给你。”   “……”   风汹涌呼啸,大地震动,洛南栀的七日土祭塔封印也已经到了尽头。   封印的消散,让整个地下祖陵都随着祭塔塔身剧烈震颤。长明灯摇曳不定、纷纷熄灭,穹顶发出清脆而绝望的声响,整个祖陵地宫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挤压开始向内塌陷,碎石与尘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几近将一切吞噬。   众人各自躲避,唯有楚晨拼命想要抓住身边飘散的光点,伏地悲鸣不止。   而深渊之中,月剑明光闪耀,如烈阳初升。   可那一刻的明亮,在楚丹樨眼中却不如眼前人看向他的目光。慕广寒继续稳稳抓着他的手腕,没有丝毫的动摇。那一刻他抓住的是的楚丹樨迷惘的心,或许可能,也是多年前那个曾经迷茫漂泊的自己。   “为什么要擅自做主,说什么‘把我的人生还给我’?”   “我根本不需要!!!”   他斩钉截铁,眼中光芒明亮:“楚丹樨,我没有跟你说过吗,我如今很喜欢、很珍视这个的人生!”   甚至,不仅仅是在这不幸的人生里,他遇到过真正想要遇到的人。不仅仅是一切流星短暂,也足够照亮一生。   他不愿意忘记的,如今还有这段人生中的每一个在乎的人、每一段或苦或甜,或痛苦或疯癫的过往,经过时光的沉淀,都弥足珍贵。   所以,楚丹樨到底要还什么给他呢?   “……”   “楚丹樨,你,我,世上所有芸芸众生,都只是‘自己’。”   “你也只是你自己。”   “你与我,不过都是被命运捉弄的人罢了。月华城的血脉也好,姜氏的血脉也好,你本来也不该生来命定背负什么的,更亦不欠任何人。”   “你怎么这么傻,怎么就一直不明白呢?”   ……   混沌之中,摇摇欲坠的祖陵一片硝烟。   楚晨跪在地上,还在看向那吞噬了楚丹樨、吞噬了慕广寒的万丈深渊。他一直记得当年月华城的桂树小院,那时日子多好,他有恩爱的妻子,两个小小的娃娃。   可后来,姜蚕流着泪责怪他:“或许还有别的办法,你怎么能那样待阿寒!我们同他,也是一家人啊!”   他当时无措,又有些怨恨妻子的苛责,哪里还有别的办法?   可真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就算别无他法,小小的孩子什么也不懂,他又如何能狠心把他抱上月华城的祭坛。明明那日早晨,小小的阿寒还满院子追着他:“爹爹爹爹。”   小阿寒也曾叫过他几年的爹爹的。   他却狠下心肠,害他万劫不复。明明一切都是他的错。他胆小怯懦、随波逐流,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就这样如卑微的蛇虫鼠蚁过了苟且的一生。注定半生漂泊,注定什么都失去。   他伏首,大哭痛悔。   突然深渊之中,狂风骤起,金光乍现,划破苍穹。   慕广寒气喘吁吁,抱着楚丹樨从深渊之中一跃而起,扔回楚晨怀里。   楚晨愣住。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泪流满面,跪谢天地。   慕广寒对他道:“他醒来以后,大概会忘记前尘。”   “洛州会好好照顾他的,”他抬眸看了看楚晨,“至于你……”   他默默叹了口气。   燕止弑神之时,他无法阻止一切。而洛南栀封印时,他甚至不在身边。终于这次他在最后关头,成功阻止了楚丹樨的悲剧。   只是楚丹樨虽很无辜,可这么些年,楚晨作为怀曦的帮凶并不无辜。姜郁时谋杀成帝时他在,姜郁时血祭村民时他在。大雨之夜,他痛哭流涕,说苟活只为是想看儿子长大成人,说这些年除了姜蚕,他并没有亲手害过任何人。   没有亲手害人,却是很多次不情愿地帮姜郁时布阵。姜郁时让他递刀时,他亦战战兢兢递上了屠刀。罪孽已深,实难洗清。   “把他绑了吧。”   往后余生漫长,等大夏律法数清他的罪过,自然应得的清算等着他。   赵红药等人闻声立刻上前将他擒住。然而就在此刻,整个穹顶巨石翻滚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突然整个儿倾覆砸了下来。   生死关头,楚晨突然暴起,大步流星地冲向那摇摇欲坠步道——却不再是逃跑,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化出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死死地撑住了倾颓下来的万钧之力。   “快走!”他的声音沙哑扭曲。眼前那通往生路的步道,此刻也仅仅只剩下一丝缝隙!   赵红药大喊:“走!”   一行人飞速穿过空袭,而身后楚晨的身影,正在逐渐缩小的缝隙中显得愈发疲倦、佝偻。   就在最后一人冲出缝隙时,祖陵大门轰然关闭,将一切隔绝于外。数千书万年的坟墓轰然倒塌,楚晨也被永远埋葬在了那片废墟之下,一起落进万丈深渊。   而碧蓝天际之上,许久以来一直猩红如兽眼的天裂,第一次从猩红变回了碧蓝澄澈的颜色。眼前土祭塔也已恢复到千万年前的焕然一新。   四座祭塔全部点亮,通往月神神殿的通路终于开启。   ……   之后两日,天气放晴。   中央古祭塔前,各路大军神武齐全、严阵以待。   在四塔封印解除后,寰宇乱流的通路将暂时再无阻碍。而这时倘若另一个寰宇大军再度降临,众人又将面临异常史无前例的大战,大家必须在此做好准备。   而同时,慕广寒一人则会带着月剑,从古祭塔进入乱流,前往最后的月神之殿。 第143章   碧空之下,古祭塔一如往昔。   可那扇古旧的白玉大门之后,再不是之前等待月华城主献祭时那重重盘旋向上的阶梯。如今祭塔内部化成了通往月神殿的混沌,目光所及,皆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   这片浩瀚阳夏寰宇,从创世之处就属于月神。   因而即便神明已然陷入永恒的梦境,想要解开这片大地一切纠缠命运、困境因果,月神神殿仍是眼下的唯一希望。   祭塔大门前,周身戎装的赵红药与何常祺异口同声:“城主,我们送你一程!”   慕广寒轻轻摇头。   “你们的职责,在战场上。这里交给我。”   通往月神神殿的天阶其实分为阴阳两界。凡人若进入了祭塔,初时可能还在人间,可一旦深入,常会不小心渡到生与死的边缘。   而一旦踏上阴间,可能就从此无法还阳。反而慕广寒这种因为献祭而被天道误判为亡者之人,反而可能在这生死之间来去自如。   “大家各自珍重。”   这些年来所有岁月,并肩携手的点点滴滴,只在此刻化作一句简单的“珍重”。   他眸光明亮:“愿有生之年,我们都还能再相见。”   “城主,您也……千万珍重!”   “一定要回来啊,我们等你!!”   “……”   步入古祭塔,先是一段幽暗狭长的神道,仿佛永无尽头。黑暗几乎将灯火的微光完全吞噬,四周更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慕广寒在这死寂与孤独中走了不知道多久,地道才终于渐渐变宽,尽头重新看见一抹亮光。   然而有亮光不是好事。   他停下脚步,只见细雨绵绵,映入眼帘的是倾颓的城墙与尸山血海。   那场景,他当年皇都城下见过,但又和记忆中不尽相同。   这次躺在尸山血泊中的燕止,再不是当年带着些许微笑,抱着一丝最后的期待安心等他的模样。   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微微睁开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像个活死人。   而他身上也不仅仅只有累累刀伤,更有燃烧着的黑火肆虐。颈上更是赫然有着顾菟当年冰棺里被缝合的针痕。他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浑身肌肉因疼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却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不会喊疼。   “……”   “过去啊。”   一个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怎么不过去呢,小阿寒?他死了,你以后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去吧,抱抱他,这说不定是一生最后一次碰触他了。”   “你不是一直后悔,过去没能好好待他?”   月剑狠狠捅入姜郁时幻影的胸口,黑气四散。他挑眉,很是意外——印象中的小阿寒,遇到这种事情是会伤心欲绝疯掉的,哪还有这股力气捅人?   “又不是我搞的鬼,”姜郁时后退半步,叹气摇头,“天阶神道,生死之境……这里所幻化出的魔障,自然全都是你自己的犹豫、痛苦,执念。”   “换言之,是你自己的心魔,让你看到这样的他。”   “而一刻不破除魔障,一刻幻境不消,你亦永远无法前行”   “……”   “若要突破魔障,却也容易。”   怀曦狞笑,一双黑色眼睛淬了毒,握起慕广寒的手:“用你手中的月剑杀了他。毁坏他的尸身,砍下他的头、他的手脚——让他变回心底最恐惧的模样。”   “下手吧,只有这样,你才能继续前行。”   ……   月剑紧握手中。   一切只是幻境。想要登上天阶去往神殿,必先斩断心魔。   这些,慕广寒心如明镜。   眼前之人也绝非燕止。   他当然不是。   可当他真的缓缓靠近那幻影时,燕王的眼睛里却微微有了一丝光,那目光里熟悉的温柔让他一时回到了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缠绵静谧的夜晚,握住月剑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松开。   而幻影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动摇,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握住慕广寒的指尖,随即放在在脸颊之上轻轻磨蹭。   那温暖的触感,可怖地真实,慕广寒如遭雷击。   为什么幻境会有温度?   有那么一瞬,他分不清这究竟是幻境还是现实。那一刻他几乎整个人沉溺在那掌心的炙热里,直到目光缓缓下移……   燕王破损的衣襟里,露出一只小小的荷包一角,上面绣着一只红眼小兔,正紧紧抱着红彤彤的柿子。   月剑猛然间直刺而出。   怀曦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扭曲:“你,竟真如此绝情?你竟下得了手?!”   月剑落下,血雾飘散。慕广寒狠狠喘着气,一动不动看着幻象身影缓缓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了一只狰狞的黑色妖兽,那妖兽一爪挥来,慕广寒身形一侧,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凶险一击。   他深吸一口气,强定心神。   那只荷包之中,装着他们两人黑白结发,燕止之前问他讨过几次,但他始终没舍得给。因为他实在太小气了、太贪心了,两人最重要的定情信物是他的珍宝,他私心只想自己贴身收着,都不肯让给燕王戴个两天。   所以,一切幻象当然都是假的,那荷包不可能在燕王身上。   可是。   可是当那妖兽张开血盆大口,锋利的獠牙迎面猛扑而来之时,他又突然有些不能确定。   那只荷包此刻应该还在他胸口的内袋里缝着,但此刻毕竟激战中,他根本无暇去确认。一时间脑子很乱,万一呢,万一那荷包早已被燕止偷偷摸了去,万一……   一阵剧痛传来,妖兽的利爪穿透了他的胸口。   那一刻慕广寒非常确定自己该清醒了。可偏偏被捅破的伤处,又是与燕王的第一次对战卯辰戟穿透的地方,一瞬再度心神恍惚。   “城主,你清醒一点!”   “……”   突然,有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是沉稳男声与脆生生的女生,同时一把上古铁枪和一把精钢伞同时挡在面前、一红一青两道身影如破晓曙光生生打破了这片混沌。   慕广寒:“阿铃?”   两人回首,竟真的是李钩铃与她的未婚夫沈策。   沈策因为一直是军师之职,业余很喜欢弄些稀奇古怪的玄学。他当即从袖中掏出一枚从洛州月神庙里求来的也不知有用没用的符纸,啪叽一声贴在了慕广寒额头上:“城主,清醒一点没有?”   “……”   “你们两个怎么……?”   慕广寒明明记得他曾明确告诉过所有人,祭塔深处是生死边缘,十分危险,凡人贸然进来可能迷失其中,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他们怎么还是进来了?这不是胡闹吗?   而且他们怎么进来的?   明明他进入之时,就已将身后大门轰然关闭。凡人若想再进,可绝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   眼前李钩铃与沈策两人倒是一脸轻松,相视一笑:“城主放心,您都说了,走得深了才是生死边缘,而我俩还尚还在‘门边’浅尝辄止呢!”   “咱们就只送您一小程,待会就回去了,”沈策说着,不忘摆弄手中罗盘,仿佛这混沌之境中他能单用一个罗盘找到回路似的,“您就放心吧,就算我心智不坚定迷失幻境,我娘子可是个狠角色,一定能带我出去的。”   李钩铃闻言立刻嫌弃:“我不如索性放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好了!”   “放心吧城主,宛城教训,我等铭记于心。”沈策道,“在那以后,我与阿铃对您都再无命不从,这是唯一一次。亦最后一次。”   “城主,您且先行,妖□□由我二人抵御。”   “快去!”   慕广寒还没反应过来,只被他们轻轻一推,面前景致就倏然周边,化作茫茫林海。   再一回首,阿铃沈策和那妖兽竟都已无了踪影。前路则是一对陌生青年夫妇,怀抱襁褓中的婴孩正驾着马车奔逃,而四周蒙面黑衣贼人快马环伺,很快将他们团团围住。   男人跳下马车,神色坚毅:“雪娘不怕,我拼死护着你和寒儿周全。”   “夫君!”   但男人终究寡不敌众,女子也被恶徒擒获。   蒙面贼人从她手中夺走那婴儿。   “不错,那便你的爹娘。”姜郁时的幻影再度幽幽浮现,“想必你早也已经猜到了,当年是我杀了他们。”   慕广寒手中月剑一闪,姜郁时的影子再度消失无踪。他上前,为那对夫妻二人解了围。   女子眸中含泪,盈盈下拜:“多谢少侠援手。”   慕广寒只是看着他,尽力想要记住她的眉眼。但她已然转身向夫君走去,二人身影渐渐模糊,最终双双化为身形庞大的幽冥妖兽向他扑来。   但这也已经够了。   哪怕只是短短一瞥,他这一生终于得见双亲真容。而之前那么多年,就算是食梦林和饮思湖,他都不曾见过他们。   原来爹爹俊朗清冷,娘亲温婉明丽,他们看起来都是极好的人。   转瞬,那幽冥妖兽已在眼前。长刀金光烈烈闪过,又一道矫健身影挡在他面前。   是何常祺!   “怎么连你也来了?!”   “安心安心,整个西凉就我一个来了,剩下都在外头好好备战御敌呢。”何常祺摆摆手道。   “他们共同推举我来送城主,因为我机智过人。”   “……”   慕广寒无语凝噎。他们推举你,只因为你是西凉二傻。他们是怕放大傻进来,大傻真就回不去了!   何常祺:“对了城主,你看到洛州侯了吗?”   “……”   “邵霄凌???他也进来了???”   “哎呀,别叫别叫,”何常祺连忙捂住耳朵,“城主你莫要一惊一乍,一共就来了我们四个。一切安好,出不了事你就放心吧!”   “只不过嘛,咳。”   “原定分组,是阿铃与她夫君同行,而我与同洛州侯一起。但里面真的很黑,我刚才,咳,适才同洛州侯走散了,”   “你跟邵霄凌走散了???”   “嗷嗷嗷,疼疼疼!城主城主,洛州侯他一个人绝对没事,他自保有余啊!我还指望他护呢,他那个光壁有多强您也是亲眼看过的。”   慕广寒:“你速速把他给找回来!”   转念,他又问他:“到底谁带你们进来的啊?”   何常祺挠了挠头:“就洛州侯啊。他难道不是啥都能开吗,之前南越火祭塔也是他开的。我以为他就是这种体质。”   “……”   怎么可能。   从没听过洛州邵氏也是羽民后裔。   除非……慕广寒想起他长得其实和邵染乔也有点像,难道?但再细细一算时间,邵染乔去世时邵霄凌还不曾出生,断无可能。   那到底邵霄凌为什么能开门啊?   还没想明白,慕广寒又被何常祺一句“城主您先走吧我来对付着妖兽”,一推又推出了适才幻境。   前路漫漫,幻境重重。   但好在慕广寒已经学会了吃一堑长一智。   而且,接连遇上这几个人不叫人省心的人,也成功让他之后都没那么入戏了。与其沉浸幻境,不如忧心邵霄凌可千万别丢了,不然他和洛南栀怎么交代?   如此,慕广寒后路渐入佳境,甚至还拆开了之前邵霄凌送他铃铛里的金沙,一路在混沌里努力做标记。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他在冲破一层又一层幻景,到达生死分界处的那片湖泊之时,成功在湖边的芦苇荡里找到了邵霄凌!!!   “这,都是你干的?”   邵霄凌身边一堆妖兽尸体,都快堆成山了,叫人叹为观止。邵霄凌却一脸无辜:“我什么也没干!是他们往我光墙上哐哐撞,自己撞死的!阿寒阿寒,能活着见到你真好。这些妖兽好吓人啊!”   “…………”   邵霄凌的表情是真诚的,只是他脚底下尸山血海让这种“害怕”实在很难有说服力。   慕广寒终于相信何常祺的话了。   洛州侯可以保护自己,甚至可以保护何常祺。   “……”   “但,你怎么进来的???”   “我也不知道啊,”邵霄凌茫然,“就祭塔的那个门,别人都摸不开,我一摸就开了。”   “……”   “嗨呀,我好歹也是洛州侯,指不定也是什么隐藏的天命所归呢?阿寒你当对我多点信心才是。”   慕广寒无奈叹道:“你既知道自己是洛州侯,重责在身,就最不该冒失跑进来涉险。”   “哎,但是,”邵霄凌咧嘴笑笑,“我是洛州侯没错,但众所周知我徒有虚名。反正我在战场上也不重要,与其在那滥竽充数,不如来此帮你点忙?”   “……”   慕广寒无话可说,只晃了晃手中空荡荡的铃铛:“铃里的金沙都已沿途散落,你循着沙光,应该可以找到回路。”   说着,他又指了指萤火点点的彼岸:“湖的对岸就是阴间,万一你走错了,就找个地方等人寻你,总之千万不要渡河,明白了吗?”   “明白了。”   慕广寒又叹了一口。突然手一伸,狠狠抱了邵霄凌一下。   “你啊,好好保重,以后少犯傻。”   邵霄凌被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却也没有挣扎。   “……”   抱完,他紧紧抓着慕广寒的手。他已失去了父兄,失去了南栀,剩下的实在是寥寥无几。这么想着,他又从兜里掏出两只铃铛,一一给慕广寒手腕紧紧栓上。   “这一只是南栀的铃铛,这一只是我的。”   两只铃铛轻轻碰撞,叮当作响。   “就当我们始终在你身边,一起保护你。”   “阿寒,你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好吗?”   “一定答应我。”   ……   邵霄凌回去后,慕广寒一个人在湖边徘徊了一阵子。   适才明明是他跟邵霄凌说的不许渡湖,但真到自己该渡湖了才发现,其实渡湖也没他想的那么容易。   湖上风浪大,游不过去。   远远湖心虽飘着几叶扁舟,却又没有摆渡人。   四周芦苇丛生,萤火飞舞,苇丛中隐约传来阵阵低语,有人欢笑,有人哭泣。无数魂魄在此徘徊,有人血泪横流紧紧抓住他:“若非因你,我不会死……”   慕广寒举起月剑。   却不是砍杀,而是替鬼魂超度。他在月华宫曾也短短学过往生咒,虽不精通,但应该足够渡这些魂魄安息。   他并没有愧疚。   亦没有什么辩解。这些年,他杀掉了许多敌人,确实无数人因他枉死。他也救了许多人,算是量力而为。毕竟乱世之中一方霸主,哪个不是滔天孽障。甚至连神明高高在上,都做不到普照苍生。   神明都做不到的事。他若是自我苛责,就是庸人自扰。   始终没有渡河的船,他只能沿着苇从找。   不久,他看到一个小屋,小屋之中出来一个男人,凝视着他,眼里有惊艳。   “阿寒,你的样子……”   是卫留夷,手指伸向他的脸庞,慕广寒微微皱眉躲避。   不可能的。   卫留夷的灵魂已经入轮回转世了,是他亲自送的。这么想着,眼前幻象果然缓缓消散,这次没有变成鬼魅妖兽,只什么都不剩下。   慕广寒则走到湖边,捧起水洗了一把脸。   水面上倒映出他如今并无疤痕,尚算俊朗的脸。   幻像皆是他的执迷。   ……想来他过去,确实曾无数次偷偷祈愿,希望有一天能恢复原本面貌。毕竟透过层层疤痕也能勉强看出,他原本算得上俊朗,比谁都不差。   之前这么些年,他一度根深蒂固的认为,月华城主能双手捧给自己爱人的,有无尽的财富和至高的权势。而唯一或缺的,就是一张讨人喜欢的俊朗的脸。   他总觉得,若连那都有了,不可能有人不爱他。   但事实真是那样吗?   根本就不是。这世上有太多人坐拥权势与美貌,却依旧寻不到半个知心人,蹉跎岁月群狼环伺,找不到半点真心。   反之,很多平凡众生倒是各有缘法。甚至有人腿瘸眼瞎,一贫如洗,亦能拥有人真心相爱相护。   这世上无论是命运或感情,都有太多不可控制之处。   而如今他看着那片水,虚无的妄念终于彻底消散,只余心里淡淡苦涩。   有些人真不是自己不够好,亦不是付出不够多。所有以为的原因可能都不是关键所在,很可能真的只是单纯的运气不好。   就像顾小菟,他究竟又有哪里不好?   是不够好看,还是不够强大?是脾气很差,还是没有权势地位?他全都有,没有任何不好,可身边的人却仍旧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爱他。而曾经的自己,更竟是因为“他太完美”,而甚至没能看到真实的他。   这难道不荒谬吗?   但事实上这种事就发生了,这个世上没有公平。   他低下头,再看了看自己。   他有优点,也有诸多不好。可其实,早在他还很丑陋之时,就有人爱他无论如何。   这份爱,并不需要他给他无尽的财富,至高的权势,也不需要刻意讨好,就足够纯粹真挚,如同这湖中之水清澈透明,不染尘埃。 第144章   数日后,古祭塔下,乌云遮蔽日光。   云流翻滚,狂风四起,四座祭塔之中,万方仙穹再度传来阵阵喘息一般窒闷而深渊的轰鸣。   “你们快看天上!”   天地变色一片混沌。黑压压的乌鸦如同夜色幽魂再度盘旋于苍穹之上,遮天蔽日。   从北幽到西凉,从东泽到南越,从簌城之外万里菘园到东泽雨林隐秘祭坛,从乌恒到陌阡,从皇都到月恒山,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事物,抬眼去看这诡谲莫测的天象。   那是与之前巨兽之眼的浮屠之阵截然不同的黑暗。   古祭塔尖浮云翻滚,伴随阵阵阴风,无数覆面黑衣乌鸦魔兵再度降临,数量庞大竟是上一次的百倍、千倍有余!   塔下,何常祺身姿挺拔、毫无惧色:“众人列队!”   浩荡军队手中神武纷纷明光大盛、熠熠生辉。   所有人事到如今,都已身经百战,从难缠敌人打到尸将,再打到魔兵,众将士如今面对黑云压城的敌军,早已无所畏惧,唯余熊熊战意。反正如今他们手中也人人有神武,人人力拔山兮,又何惧与这魔兵一战?   雀鹰与海东青翱翔天际,赵红药戴上了最隆重的狼头面具,手部护具上珠宝琳琅,摩拳擦掌。   她投身为将,最初为了家族荣耀,后来则为建功立业史书留名。   可再举世辉煌的功业,又哪里比得上有机会亲自指挥这种与“神魔大战”的旷古烁今?   跟她一同兴奋的还有宣萝蕤。当然,她是一边兴奋,一边又在心里默默念叨“可别死了,可别死了。”毕竟身为西凉第一话本生,若不能战后亲笔记下来眼前这一切,将是何等遗憾!   这么想着,忽听前头阿铃淡淡对未婚夫沈策道:“你是军师,又不能打,待会靠后些。”   “最后一役,活着回去,我就与你完婚。”   宣萝蕤闻言,惊得差点跳起来:“呸呸呸你们在说什么呀,可别说啦!”什么叫活着回来我就跟你完婚。她这言论,在话本里一向最是不吉利啦!   沈策倒是不介意,瞥了她一眼:“终于肯了?”   阿铃白了他一眼:“先活着回来再说吧!”   言罢,乌鸦魔兵已如潮水般落地,来势汹汹,瞬间双方军队短兵相接,厮杀声震天动地,术法交缠光芒交织,战场之上瞬间惊心动魄。   ……   慕广寒望着眼前那片宽阔的湖泊,愁容满面。   在试过各种办法都无法渡河以后,此刻,他已经开始疯狂薅起岸边的芦苇蒿草来——   野渡空旷,连颗树木也没有。他别无他法,只能寄希望于用这苇草生生编出一只简陋的渡湖孤舟!   办法是笨了点,有志者事竟成。   如今两个寰宇相隔那么近,他总觉得阴夏寰宇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此刻外面或许已是大军压境,战火连天。因而他更得赶快渡河,总不能最后自己成了整个故事里失败的一环。   想着,他哼哧哼哧砍了满怀芦苇蒿草,认真准备编船。   就在这时,叮当一声脆响,手腕两只铃掉在地上,滚了几圈,闪烁起微弱的光。   叮当。   记忆中,似乎曾经有过类似一幕。   叮当。   那夜很冷,雪花飘落北幽月恒山。叮当。混沌之中,慕广寒冥冥有了一丝预感,猛然抬头,只见湖面远处一抹淡淡微光缓缓接近。   远远渡河而来的,是一盏朦胧的、如梦一般的月色风灯。   淡淡栀子香,周遭一瞬安静无声。   “……”   慕广寒嗓子瞬间哑涩,指尖有一丝颤抖。他瞪大眼睛,地看着湖上清冷身影提着灯,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一时间浮现脑海的,有洛州月下,小院里淡淡的花香与美酒。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他们身上。   有食梦林中,他提剑浴血奋战,替他和楚丹樨厮杀出一条生路。   有火祭塔中,他自愿以身殉塔的决绝。   有邵霄凌的生日宴上,他握着他的手,眸色温柔最后说的那些话。   洛南栀。   洛南栀周身氤氲着淡淡月光,手中提着一盏风灯,眉眼如初,看着眼前抱着一堆蒿草、模样甚是可笑的慕广寒,勾起一抹浅笑。   “阿寒,你在做什么?”   “……”   一时间,似有千言万语。   这里是生死之畔,所以很容易得见许多已逝故人,见到洛南栀好像也并不奇怪。但慕广寒明明记得邵霄凌跟他说过,洛南栀曾经靠着他的月华存活。   那样存活的魂魄,在失去月华后多半会魂飞魄散,无法再入轮回。   那洛南栀此刻,怎么还会在这里呢?   骨节分明的手握住了他的手,一如既往没有温度。   但他的人却带着风灯的繁星点点的明亮,就这么牵起他的手,凌波浮于波涛汹涌的大湖之上。步步涟漪,牵着他将他引向彼岸。   湖上的天空很低很低,霞光和朱色的红云交织在一起。   “月神宽仁,多给了我几日时光,让我直到此刻扔保留了最后一丝魂识,暂不消散。”   “阿寒。真开心,最后还能帮你一回。”   “……”   一切如同虚幻的萤火梦境。慕广寒想说什么,又被什么哑涩的东西卡住了喉咙。他低下头,匆匆解下邵霄凌给他的两只铃铛,加上自己刚刚用尽金沙的那一只,一起系在洛南栀的手腕。   三只铃铛捆在一起,圆滚滚、金灿灿的,在萤火之中熠熠生光。   只是很快,那三只铃铛就都和洛南栀的身体一般,逐渐化成了璀璨萤火的一部分。   慕广寒眼眶酸涩无比。   有些话到了最后,若再不说的话,就永远都是遗憾。   “南栀,我……”   “嗯,阿寒,我都知道。”   洛南栀的声音温柔坚定,他伸出已经幻化成淡淡萤火之光的双手,最后一次握住他。   “阿寒,你不必说,我全明白。”   他靠过来,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生息。他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们彼此一见如故,一直努力互相珍惜,可是……   可是,也一直惋惜。   一直一直,非常的惋惜。   “阿寒。我一直都……甚觉有幸,此生能遇见你。”   但可惜,在他们相遇之时,他已经不是曾经的样子,再也不会乐于琴棋书画,再也不会享受诗月酒花。他没有真实的感情,唯一能够指引他的只有曾经的记忆。   他只是凭着之前二十多年的经验与记忆,觉得他应该喜爱阿寒。   可在此之外,他更要考虑的,永远是洛州的利益。   因此这几年来,虽努力想要珍惜阿寒,但不可否认,他也一直在利用他。   利用他的能力,利用他的月华。   最后,只在在月华城里那么短短的数天中,他找回了曾经自己的样子,同阿寒、荀青尾一起把酒言欢。可一切终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一切终究,太过短暂荒芜。   他有时会想,若是没有一切变故,没有种种不堪,若他能在什么都不缺、最无忧无虑时遇到他。   他们一定能会是亲密无间的朋友,而不是如眼下这般遗憾,始终隔着一层透明却不可打破的蝉翼。   “阿寒。”   “若我们当初,能有另一种人生,多好。”   若是命运眷顾,月华城主小小年纪就搬来了南越,跟未婚夫顾菟住在他们的枫藤小院里。而爹爹们每年述,也都会职带着小邵霄凌和小洛南栀过来南越王宫。   “那样我们四个,可以从小就一起玩耍。”   “一起……长大。”   “互相信任,互相扶持,长歌月下,永不分离。”   “……”   云气聚散,风灯明灭。   彼岸已至。   洛南栀的身影则宛如薄雾中的幻影几近虚无,发梢微卷,幽香亦在淡去,恰似一场绚烂而短暂的镜花水月。   “南栀!”   “南栀,邵霄凌他还在等你回来。”   “他说,他将来要去修道,一定要再见你一次。南栀,我知天道无情,可你既曾听见过月神仙音,能否求求他慈悲为怀,为你至少保留一丝一毫的魂识?”   “这样无论百年、千年,总有重逢之望,或许还能有再见之时。”   洛南栀垂眸。   很多人不知道,邵霄凌虽从小顽劣,但他肯用功的地方其实也一直十分细水长流。   洛南栀始终记得以前学武之时,邵霄凌每次只练一炷香光景就喊腰酸背痛,但练得虽短,却风雨无阻,持之以恒,最后倒也学得尚可。这份毅力,若是修道想必亦能终有所成。   只是。   “阿寒,霄凌此生的命运,不在修行之道。”   “他注定前程似锦,立不世之巅,光芒万丈。亦注定不会为我停留。”   “……”   “好在,缘起缘灭,并非虚空。即便我彻底消失于这浩瀚天地,即便几百年、几千年以后,哪怕所有人皆忘却前尘、轮回数次,冥冥之中我的这份思念,也会长留。”   “那时,你们于路边看到一朵花,一棵草,一阵拂过面颊的清风。”   “或许都是我。”   “……”   萤火微光全部淡去,洛南栀的身影消散于无形。   唯余那一盏小小的风灯,承载无限思念,继续照亮前路。   阴间界中,幻境渐稀,空荡荡的黑暗寂灭里更多是妖兽横行、危机四伏。   他说,一树,一花,一草,一木,一片风雨都是他。   但那样就够了么?   邵霄凌还在等,还不知道等的人再也无法归来,之后千年万年,再没有人一心一意护着他,替他大点一切,添置他懒得管的家私与衣物、为他处理公务、陪他探陵游玩。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慕广寒没有再想下去,他不愿任由悲伤肆虐。   更不愿想,燕止是否也会如洛南栀一样,魂魄已千年万年永远消失于他的世界,从此相见无期……,   他握紧了剑,摇摇头。   眼前这一条漫长黑暗的路,还承载太多人的命运和期待。   他不可回顾,不可沉溺,不可意志薄弱,不能言败。   哪怕遍地荆棘,也要坚定前行。   他开始运用燕止送他的风火之力,去迎战越发凶猛的妖兽。他虽会剑,攻击法术毕竟并不擅长,但……就当是临时抱佛脚、现场练习了。   而每一次施展火风之力,他也都在想起燕止,以前这些灵流流遍他全身时,他是否也与自己此刻有同样的感受?而这份暖流既在,他是不是也可以当做他一直陪伴身边,从未离去?   ……   一路披荆斩棘,慕广寒终于抵达了月神殿高耸入云的大门。   神殿之巅,素有灵兽守护。   只是慕广寒没想到月宫的守护兽竟是嘤如,他们大夏民间最有名的、拟猫如兔的上古神兽!   诚然,“如猫如兔”听起来倒是可爱——真正眼前的嘤如,却全然不是民间画出来的那副娇小可人模样。只见其身巨大,气势磅礴,盘于万仞殿门之上,见来人瞬间周身毛发犹如泼墨翻涌,竖瞳如线,獠牙毕露,一个摆尾便如同排山倒海,瞬间撕开周遭云流时空!   只这一下,慕广寒整个人就那狂风卷得衣衫纷飞、身形踉跄,倒退数步。   但月宫为何是嘤如守护?   该不会这玩意就是那传说中的“月宫兔”吧?这要就是月兔,那也太凶残吓人了。   “轰!”   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婴如利爪劈开殿前石阶,顷刻间仿佛震碎苍穹。慕广寒勉强用风墙抵挡,却只觉气喘吁吁、力不从心。   “喂,你……”他还想试着同那巨兽交流一二。   然而这天阶之上的月宫神兽,又如何会将区区凡人放在眼里?   婴如没有搭理他,只是轰然落在了地上。一时无数尘埃如怒龙般狂涌而起,周遭巨石纷纷崩裂而泻,朔风呼啸,天地间昏尘弥漫,几乎将一切吞噬殆尽。   慕广寒被尘烟逼得连连后退,心中骇然。   嘤如力量洪荒滔天,分明不是凡人可以匹敌。其实他之前也在书上读过月宫难入,但没想到是这般!可无论如何,他既已经踏过生死,历遍荆棘,好容易人都走到月宫门口了!   又哪里可能就此放弃?   嘤如神兽怒吼连连,这次张开巨口,带着漫天狂风骤雨、电闪雷鸣袭来。风墙在这等威势之下顷刻破损不堪,岌岌可危,随时濒临崩溃。   “……”   区区凡人,这种情况再强攻神兽,无疑是自寻死路!   那倘若……他脑内飞速转动,目光往嘤如身后瞥了一眼。倘若只是找个机会登上台阶,一把拉开月宫大门呢?   说不定可以先闯进去,再说其他!   于是他虚晃一招,随即借助风力腾空而起,孤注一掷就向殿门极速奔去。然而就在那晶莹剔透的月宫大门近在咫尺之时,那婴如却猛然眯起眼睛,唇齿之间拧出尖利的牙齿,爪子瞬间化作漫天法相,狠戾无比地劈落下来!!   须臾之间,死寂一片。   慕广寒整个人都被摔了出去,眼前山河变色、天地无光,整个虚空都似乎彻底被婴如这一击打碎、绞断,湮灭无痕。婴如身后的天空甚至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口,狂风涌动,似是百年之内绝不可能愈合!   却有人接住了他。   他僵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逐渐停息之时,缓缓移动眸子。   他看到熟悉的手,骨节分明漂亮修长的手指,拇指、食指、无名指各戴着一枚柔润戒指。一张巨大的金色的法阵在那掌前,死死挡在婴如狂吼咆哮。相触之处熟悉的温度,让他的心一瞬间被狠狠揪住、提起,然后彻底揉碎。   眼中雾气浮现又落下,模糊了视线。   为什么会没有想到……   又是他犯傻了。   明明自从踏入阴间地界那一刻起,他沿途就一直在遇见各种讨债鬼,以及飘荡无依的魂灵,甚至还见到了本不该在阴间出现的洛南栀。   他都遇到了那么多亡魂,为什么却单单忘了,有人曾在他耳边轻声细语,说只要一丝魂魄尚存,他就一定会来找他。   燕王此刻,是神圣的祭司装束,却是银发倾泻如瀑。   有一瞬间,他既是当年那个高台之上万众敬仰的大司祭,又是本该君临天下一统九州的燕王。婴如那么高傲的神兽,此刻竟被他居高临下、若看蝼蚁一般睥睨压制,气得爪子震地、嗷嗷大吼。   可下一刻,他回眸。   一时冰消雪融,云销雨霁。   他笑了。   上一刻严肃疏离的神明,下一刻露出了温暖的顽劣。而这一回,慕广寒终于跨越经年,能够彻底读懂那一抹微笑。   他伸出手,紧紧抱住燕王。   而燕王亦如上回一样,将他拦腰捞过去,啄了一下。   这天阶幻境真奇怪啊……   慕广寒晕乎乎想着,不仅能拥抱,还能感觉到炙热的体温。眼前燕王看着生龙活虎,比活着时都更神气活现些。   “乖乖。”   燕王亲完还不满足,鼻子贴着他的鼻尖,蹭了几下。   慕广寒则眼眶微红。他突然想起月华城的生死书里曾写过,人死后成了魂魄,便能记起前世今生的所有事情。   “你……”他喉头哽咽,“都记起来了?”   “嗯?”   “但……只记起来少许。”   一时间,风花掠过,无数前尘。   慕广寒胸口酸涩看着当年的人,明明能再见他一次,是无与伦比的开心的,却又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燕止将他压入温暖的臂弯:“记不起的,剩下的,阿寒以后说给我听?”   “嗯。”   那一刻,周身僵冷被驱散,慕广寒一如既往再一次沉溺无尽炙热。   幻境真好啊,他恍惚想着。   鬼魂的拥抱也那么温暖。 第145章   法阵金色的光,挡住了嘤如的怒吼连连。   燕王眸光一冷,指尖轻旋间,法阵金芒汹涌澎湃瞬间如江河决堤崩裂天际,直化作漫天金色火网向嘤如席卷而去。   嘤如嚎叫声震九霄,它摇头摆尾,企图挣脱这金色枷锁。然而越是挣扎,火网愈发紧束,势不可挡犹如灵蛇缠身,将嘤如那庞大的身躯牢牢束缚。随即法阵更加璀璨夺目,犹如晨曦破晓,将周遭的幽冥黑暗一一吞噬,整个天地都熠熠生辉。   有一瞬间,慕广寒心中涌起一丝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网,却又想不起具体场景。燕止的的风火之力明明已经全部给了他……那此刻他用的这力量,又是来自何方?   但不及他多想,金网已至极限。   嘤如毕竟是上古神兽,其力量又岂是凡人所能长久束缚?眼看网丝将断,也唯有此刻,那通往殿门前的重重沙尘之中,终于又再度裂开了一道狭小的缝隙,勉强容得一人穿行。   燕止:“阿寒,你快去!”   “可是……”   燕王道:“我没事,机不可失,快去。”   “……”   那一瞬,慕广寒心潮澎湃、千言万语梗在喉间。有太多话想跟他说,更有太多前尘与当下的纠缠过往,要同他解释、澄清。可嘤如眼见着就要挣脱束缚,而好容易出现的路马上又要被尘土遮蔽、转瞬即逝。   再不过去,就来不及了。   “去吧,往前走!!!”   慕广寒咬牙奋力奔跑,恍惚之中有一瞬,他又忆起往昔。那是什么地方呢?他们之间亦是隔着千军万马。有人高呼,往前走。   是什么时候呢?   手指触到晶莹剔透的月宫大门,他奋力一把拉开,回眸最后喊道:“燕止,你等我!”   等着我,我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你。   在那之前,我会好好生活。策马天涯,孤独为伴,思念相随,但潇洒不羁地过完一生。   然后,去寻你。   无论几度轮回,总会相见。这一次,换我遵守诺言,换我对你的誓言都应验。   大门轰然关落。   慕广寒最后看见燕止冲他挑了挑眉,微笑如初,风华绝代。   嘤如终于挣脱束缚,却没有立刻继续攻击,它很狐疑。既是狐疑凡人之力何以它抗衡,又是狐疑眼前人的气息——他不像鬼魅,却也不是这个寰宇的凡人气息。   燕止随它打量。   自己则得意地抬起手,看了看掌心,赫然是那只小兔抱着柿子的荷包。   他刚才趁着拥抱,从阿寒身上给偷偷摸出来了。   谁摸到以后就归谁,这是他们有过的约定。   ……   人间·古祭塔外。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何常祺眼睁睁看到亲信的副将被拖走,赵红药一把拽住她:“常祺!!!别过去,我们救不了所有人。”   战友被四分五裂,他怒不可遏,却又满心迷茫。   雨水如注,这场恶战已经打了两天两夜。他们始终坚守阵地,希望之火从未熄灭,然而对方亦战力不减,局势危急。生死之战,艰难无比,让他有种这场暴雨将永无止境,直至两界所有士兵同归于尽的错觉。   而同时,慕广寒踏入月宫。   月宫之景,与他所想大相径庭。   虽说,他也不至于真的期待丹桂飘香、小兔嬉戏和广寒巍峨。   却也没想到,月宫大门之后横亘眼前的竟是一座架在浩瀚星宇之间的长桥。桥身直指天际尽头,极目远眺,似乎还有另外一道凌霄石门悬浮在云端尽头。   然而,桥上却有层层叠叠的白骨。   密密麻麻,如蚁附膻,数量之多无法估量。那些白骨之上更有一道黑影嶙峋。那分明是个人,可下身竟如蛛般生了八只脚,森然可怖。   “疯子……”   怀曦又一次没死透,这点慕广寒已经见怪不怪了。   却并不曾想过,怀曦这次竟会以如此令人唾弃的鬼魅之姿归来!连人皮都抛却了,宁可将自己变成这种四不像的怪物?   怀曦垂眸。   他懒得解释,这副身体又不是他愿意变成这样。全是封恒那个混蛋所为。那贱人妄想控制他,最后被他狠狠捅了一刀跑了,但……总之,已是无关紧要。   因为,一切已都要结束。   轰然之间,雷鸣电闪。   怀曦紧握一把闪烁着不祥幽冥之光的深红骨剑,猛然发动攻势,慕广寒则扬起风火之力,化作屏障抵挡。   此刻他面前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操纵风云、阴狠狡诈的国师,更不是手持魔剑、睥睨天下的昔日神明。此刻的怀曦,不过是一个蜕化为残破鬼魅、疯狂绝望的野心家,在进行最后的反扑。   一切都是徒劳而已。   慕广寒手中月剑润沐着皎洁月华,那荧荧之光虽驱不散世间一切阴暗邪恶,但至少与此刻的怀曦抗衡,尚能占尽上风、绰绰有余。   慕广寒只是不明白——怀曦他如今已一无所有,他到底还想干什么?!   “寂灭之月已然消弭,你那灭世之梦再无可能!而你如今也再无法伤我分毫。便是再如何阻挡,也不能阻我踏过此桥,进入你身后的月神内殿!”   月剑璀璨,明光大盛。那光亮瞬间压制怀曦骨剑黑火、灼烧怀曦皮肤,怀曦的脸、手、蜘蛛一般的下肢皆瞬间燃烧,流出浓浓血腥恶气。   然而被月剑这般烧着,怀曦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对慕广寒的质问亦置若罔闻,只咯咯笑着,癫狂夜枭之啼:   “这么些年,你不是一直最好奇,我究竟为什么恨你?”   “我告诉你好不好?今日,终于,我告诉你想要的答案,好不好?”   慕广寒手中烈风骤起,直直将怀曦逼退好几步。   “不必。”   他已不想知道了。   已经早都无所谓了,他早都不会再为命运加诸的不公、委屈、不甘、刺痛,去执着地寻找一个原因了、一个解释了。   解释又有什么用呢?   他只需知道始作俑者是谁,干掉始作俑者就够了!可偏偏在他再无执念之时,怀曦又非要告诉他那个真相,眼里闪着疯狂。   “因为……”   “因为我找不到。哈,哈哈……因为我找不到其他人。”   “我只找得到你!!!”   五百年前,楚郁身死以后,怀曦因为炼制活人生殉的复活大阵,而被天子永囚于暗无天日的地牢。   整整五十年,他才终于借尸还魂逃出囹圄,可当年囚禁他的人皇天子、以及他身边的重臣皆已寿终正寝、不在人世。甚至整个月华城、整个天下,待他重见天日之时,也已不再有一个他认识的人。   唯独怀曦还是怀曦。   抱着旧忆,被孤孤单单留在这么一个陌生的寰宇。   满腔执念,满腔仇恨,却找不到一人可以宣泄!   “哈哈,所以我怎么……能让一切就这么烟消云散。我又怎么能让你们一个个的,就这么轻易逃过!”   “死了是吗?化作黄土了是吗?哈……那我就寻你们的转世,不管过几十年、几百年,欠我的债都必须还!”   可是。   世上那么多人,轮回不息。想要在这茫茫人海中追寻凡人的轮回轨迹,简直无异于海底捞针。可怀曦不甘心,他混入神殿,创立道门,遍寻天下,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终于!   “终于,至少,至少让我找到了一个你。”   “哈哈,哈哈哈,谁让你上一世毕竟是紫微帝星之印,在那万千沧海一粟里,稍稍有着一点不一样的颜色?”   “……”   “只是可惜啊,上一世五百年前的你,是何等的神武嚣张。年轻时一统天下,中年时又兵不血刃驱逐三界仙魔,启动整个寰宇术法凋零、平息寂灭之月。在这之后更是将我囚禁一生,让我五十年不得近身报仇。”   “你那一世做人皇天子时,何等威风凛凛啊,和这一生的蠢货废物的模样,简直天壤之别!!”   正因为他上一世有足够功业,机关算尽穿透种种波云诡谲,才换来的这一世清净享福的命格。   “世人皆不知,都以为富贵显赫才是至高运势。然而真正功德业报里,最好的一生绝非轰轰烈烈、波澜起伏,而是悠闲自在、平平淡淡。”   就闲云野鹤地看看荼蘼野草,品品丹桂酒香,与亲友爱人常年相守、平凡但知足。   那才是慕广寒这一世该有的命运。   “可我又岂能容你度过普通又幸福地过一生?哈……哈哈,我岂能容你?”   他如癫似狂,继续叫嚣,发泄心中怨念。   而烈烈风中,慕广寒只是静静看着他,觉得一切荒诞至极。   他真没想到是这样。   是,他早就知道姜郁时咬着他不放,皆是夙世因缘所致,也早就知道姜郁时早就疯了。但他确实没想到他会这么疯,他一直以为他能那么恨,必是自己前世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   结果,就因为这?   “若真如你所言,我是那五百年前的人皇天子。那我当年所为,不也就仅仅只是履行职责?”   “是天命定下的人皇天子要牵月华城主献祭。就算天子不愿,月华城主转而去找五百年前的大司祭,一样可以带他上去。”   “就算没人肯带楚郁上去。以楚郁的性子,难道他便会就此放弃献祭,与你携手同返月华城?你是楚郁亲手养大,你觉得他会如此?”   姜郁时闭口不言,关而不听。   这些,他当然都知道。   哪怕他真的疯了,也不可能不知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当年的一切都是楚郁自己的选择!   可是他恨啊。   烈火灼身,永世难脱。那仇恨总得有一个出口。   可那时的他回不去阴夏,毁不掉阳夏,寻不见楚郁,抓不到旧人。在这孤零零的寂寞寰宇里,他唯一、唯一能找到的,就只有五百年后月华城里,那个稚嫩弱小、乳牙未齐,只知道傻乐的孩子!   他何尝……不也觉得荒谬啊?   当他看着那一只四五岁的团子,不见一丝他上一世的精明锐利与贵气深沉。一逗就哭,一哄又傻乐,从陌生人手中拿了食物就大口吃,眼底都透着清澈和愚蠢。   他也问过自己,同一个灵魂,但其他什么都已物是人非,将报复加诸于什么都不记得的人,又有什么意思?   是,毫无意思。   但难道就这样放过他?   这世上没人放过自己,他又凭什么放过他?   他既好不容易找到他,又凭什么放过他!当年难道不是这个人,高高在上觉得他错了、觉得他疯了?那这辈子就让他试试经历同样的命运,看他是不是一样会疯?   于是他篡改了他的命数。   残杀了他的父母,把他变成无依无靠的孤儿。又让他和他一样受天道惩罚、面容尽毁,被世人嫌弃。   他让他从那个天天高高兴兴的傻孩子,变成同他当年一样丑陋、自卑、阴郁之人。一旦他喜欢某个人,就让他尝尽背叛、失去。他让他和他一样一无所有,看他还能不能再不知人间疾苦地指责别人发疯!   可明明,他都这么做了。   怎奈月华城人单纯善良,虽不太亲近小城主,却至少同情他,没有人想害他。而他喜欢的比如楚丹樨那种蠢货,就算并不爱他,却还是想要守着他。   太荒谬了。   于是怀曦极力暗地挑唆、散布流言,让他们决裂。   好容易等到慕广寒成年,更是迫不及待把他拉入外面那真实可怖的世界。   那个世界,人心可比月华城复杂多了。只要稍加诱染和煽动、推波助澜,就能将人心之恶勾显得淋漓尽致!   于是他尽力让人们知道月华城主作为药材和器材的“价值”,让每一个人都会想要榨干他,每一个人都会想要吸血他。世上坏人太多了,骗子太多了,终于他遭受了真正幻灭和不公,渐渐把心封闭起来。   但好死不死,顾菟又闯入了这个故事!   ……   姜郁时的人生第一次被顾菟搅局,发生在顾菟还未与慕广寒重逢时。   那年顾菟十九岁,还在作为天命大司祭为了天幕计划而风尘仆仆地四处收集天玺。而姜郁时则利用他同为天雍神殿祭司的身份,暗中教唆一些祭司制作假天玺。   假天玺几乎以假乱真,但是反噬之力有如深渊、后患无穷。   他原想要用借用假货将天幕计划彻底搅乱,可眼看即将成功,却被顾冕旒带人团团围住。   可笑的是,他这次被顾冕旒投入的地牢,竟和五百年前人皇天子关他的是同一间!怀曦在地牢里发疯,竭力诅咒,他实在是觉得顾冕旒可恨、可恨、可恨至极!!!   他想不明白,顾冕旒为何搅局?   他为何要在乎天下苍生?这个人,难道不是从小被父亲虐待,后来被母亲送去神殿,孤苦无依,无人问津。他难道不该发疯,不该恨这世间所有,为什么他不恨?   为什么。   后来,他问了顾冕旒这个问题。平日里在外仙气飘飘、冠冕堂皇的年轻大司祭,私底下非常没礼貌地歪了歪头,思索片刻。   “大概因为我毕竟人在神殿,食民之禄,受人供奉。”   “应尽义务,如此而已。”   那一瞬,姜郁时青筋爆显、目眦欲裂,他无法理解这算什么荒谬至极的理由!刚要反驳,大司祭又道:“何况,人间固有许多不好,也的确不太有意思。”   “但因为这点事就想着灭世,未免也有点奇怪了吧?”   ……   月殿桥上。   慕广寒一边应付着怀曦连绵不断的攻击,一边心生烦躁。   真讨厌!狗皮膏药一样。   他此刻简直满心无奈。虽说他占尽优势,但一时也做不到将眼前怀曦一击必杀。狗皮膏药杀又杀不死,一直挡他的路、还在喋喋不休地聒噪。   “他说‘这点事’?他说我奇怪?”   “他说……食民之禄,为民分忧???”   “哈哈哈,哈哈哈,小阿寒,你真觉得这种回答‘正常’吗,你觉得那是他‘真实的’想法吗?”   “哈……哈哈哈,什么大司祭顾冕旒,不过是被神殿灌输的扯线木偶罢了!他是真的想要拯救苍生吗?不,他根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多可笑啊,不过一具行尸走肉,早就被拓跋玦和顾辛芷给毁了、人云亦云的空壳罢了。”   “小阿寒,你又真觉得……他是真的喜欢你吗?”   “你那般丑陋愚蠢,他喜欢你什么?——不过是南越女王扯着线,他照着在台上演罢了!你以为他真的有心吗?他懂什么是爱吗?不过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傀儡,他哪里会爱任何人!!!”   他不会爱任何人的。   尽管他也会笑,有时候看起来也很温柔。   但那只是“表演”出来的温柔,所有温柔、纵容,只是出于不忍、出于怜悯。   楚郁……   其实楚郁从来没有爱过他,他一直都清楚。只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自欺欺人,就和一直自欺欺人的小阿寒一般无二。   蜘蛛一般的身体被重重被砸在桥上,身后尸骨硌得腰身生疼。   怀曦睁大眼睛,头晕目眩中对上了一双沉静黑眸。   慕广寒死死抵住他的脖子。那个当年自卑、慌乱,轻易就被骗得团团转的小阿寒,如今只是冷冷注视着他,眼神中充满嘲讽和怜悯。   哈。他真的……变得心志坚定、所向披靡了,完全不再会被他的鬼话影响。   就好像,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能动摇他。   呵。   再也没有吗?   不,当然有。   当然有啊,可太有了!   “小阿寒,还有……一件事。”   “还有一件事,其实你也……一直都知道吧。”   “你一直都,呵……哈,哈哈,却这么多年,始终都在欺骗自己,骗自己说他是为天下苍生辜负你,好叫你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   “为什么始终不敢直面?”   “为什么不敢承认,其实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当年,从来没有背叛你。”   “是你自己冤枉了他,最后害死了他!” 第146章   七年前的盛夏,南越多雨。   在绵绵细雨中,大司祭顾冕旒以南越王的身份与月华城主成婚,而同一片炎夏的细雨如织里,出逃的顾苏枋在宁皖边陲一个无名小镇客栈里,“偶遇”了曾是天雍神殿祭司的姜蚀。   顾苏枋并不知姜蚀早已因造假天玺而被逐出神殿。   他只记得幼时曾在南越王宫见过此人几回,母亲一直很信任这位祭司。因而此番重逢,他自然没有什么戒备。   一整个秋天,姜蚀常带着顾苏枋游山玩水,到处“散心”。   及至初雪纷飞,二人已成了忘年好友,姜蚀也是“终于”向顾苏枋吐露了秘密——那个南越女王与他兄长一起,针对月华城主的“阴谋”。   “他轻易就信了我的话,一丝一毫也不曾怀疑。”   “同和后来的你一样,那样痴蠢好骗!”   月剑萤光幽幽冰冷地抵着脖子,怀曦却仍旧狞笑。慕广寒眼睛里涌起千堆雪,翻涌之后又努力克制。   那年是南越百年难遇的寒冬,得知“真相”的顾苏枋踏雪而归,直奔陌阡城将一切告诉慕广寒,见他不信,又果断把他带到深红地宫看证据。   地宫里猩红光芒闪烁,他们看到了榨取月华的巨大阵法,更看到了古穆神枢巍峨矗立、齿轮与机杼转动不已。   顾冕旒身披一袭黑色斗篷,孤影立于巨大的神枢之下。   他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解释。   因为他无法解释。   要如何才能让人相信——相信南越女王顾辛芷耗尽数十年心血筹谋周密,构建出这等庞大的地宫法阵,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功成圆满的布局,身为长子的顾菟竟全然不知情?   那可是他“母慈子孝”的娘亲啊!   何况当年也是他去月华城求的亲,而如今以成亲为由将月华城主留在南越的人同样亦是他。所有被女王偷走的月华里,还有一小部分被姜郁时恶毒地偷偷投射到了他为天幕计划而在神殿里建造多年的天幕塔上。   一切看上去太像精心设计的合谋。   而待他察觉这一切真相时,早已积重难返、无力解释辩驳。   太荒谬,也太苍白无力。   不会有人相信。   “哈……可他事实上,哈哈……就是无辜!”   顾辛芷又怎么可能把她的计划告诉从不亲近的儿子?顾冕旒得知一切事情的真相,其实只比慕广寒早了不到半天而已。   但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他站在古穆神枢之下,默然看着母亲所做的一切。   月华已逝、覆水难收。   而他早已被她拖下共业,共赴沉沦。   ……   再后来,就是慕广寒记忆中最混沌的那一场雨。   深红地宫法阵一旦开启,威力便也再无法断绝。因而顾冕旒只能护他远走,想送他回月华城。只要离开南越足够远,他便不会再受到法阵伤害。   可是半途,慕广寒醒了。   他说他要去古祭塔。   那时神殿口谕传承已断,即便是天命大司祭亦根本不知道古祭塔上有什么。   他就这么被骗着,送他上了塔。   月华城主甘愿用残破之躯、最后的一息尚存,打算献祭苍生。其实原本怀曦也可以到此为止,放任他就这么死去。   毕竟,挚爱背叛也有了,万念俱灰也有了,小阿寒这一生历尽辛酸也算尝尽。   就让一切就这误会重重之中落幕,慕广寒的这辈子,也堪称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悲剧了。   可是。   可是,他明明还有办法让他更加凄惨,让这个悲剧更加盛大绚烂又扭曲可笑。   为什么要就此收手呢?   他明明可以让他更不好过。连同时那个可恶顾冕旒一起,统统坠入万丈深渊!   于是怀曦在最后关头破坏了月华献祭,从古祭塔顶将还剩一口气的城主带走。囚禁、凌虐,剥皮抽骨,任由虫蚁咬噬,折磨得他发疯绝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几天后,顾冕旒率人攻入他的老巢。   但一切早已为时晚矣。   怀曦狞笑看着他用丝布将他小心翼翼包裹起那残破的身姿,洁白柔软白丝之下顷刻血水斑驳。露在外面手指上的深深白骨,让他看到了云淡风轻大司祭眼里难以掩饰的疼痛与愤怒。   有趣的很,真是要把他笑出眼泪来。   顾冕旒把慕广寒带回南越,尽力医治。   可被剥掉皮肉的白骨,已不会再长出新的血肉。而慕广寒痛楚难当、虚弱至极,神智昏聩又高烧不退,又喃喃说了很多胡话。   他说,不治了。   他说,冕旒,求你杀了我。   那时顾冕旒一直守在床边。慕广寒无法看到他的面容,亦听不见他的声音。昏沉中只有淡淡的幽兰气息,萦绕不散。   他会怎么想。   他在每一个昼夜,会是什么心情。   不知沉睡了多久,或许只有几日,或许漫漫无期。有一日阳光透过窗楞,照在身上,带来一丝暖意。顾冕旒最后在他干涩的唇上留下一个吻:   “阿寒,寂灭之月已褪去朱赤,你那日在祭坛献祭,至少能让它多沉寂百年。”   “之后,你只要安心调养。”   “会好的,相信我,一切会好。”   又过了几日,徒劳的换药,包扎,顾冕旒摸了摸他的头。   “乖乖。我去给你寻药,很快回来。”   “你好好的。”   “睡一觉,就回来了。”   “明天见。”   “……”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黑红火焰肆虐,猛烈地拍打着风墙。怀曦狂笑不止,眼中尽是肆意疯狂:“他当然回不来,因为你的愚蠢逼死了他!”   “是你一步一步,亲手把他逼上绝路!”   火焰穿透风墙,侵入慕广寒躯体。   但那疼,必不足当年顾冕旒最后陨落、四分五裂所受之苦万一。   是啊,怀曦说的没有错……   是他逼死了他。   他从来不敢想,顾冕旒得知他上古祭塔的真实意图之后,会怎么想?抱着重伤的他,又是什么心情?顾冕旒是怀着什么心思说出那句让他等他,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找姜郁时同归于尽?   世人皆以为大司祭高高在上,无所不能。   可他那时不过才二十一岁。   只是凡人。   那么多年,他用尽全力,倾尽所有。可他得到了什么。   ……   烈火焚身,慕广寒握剑的手狠狠颤抖。   毁掉月华城主首先要毁掉他的心。很可笑,他如今明明已经不是城主了,周身也不再有月华萤火,可这一刻却还能够清楚感受到周身气流的散逸。   就像是身体伤了,血会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来。心若被洞穿,生命亦会如流沙一般逝去。   是啊,这么多年,他沉溺逃避。   其实明明很多事,再多逼自己一步,就能全盘想起——他早该想起那场雨,早该想起牢笼作响,早该想起被折磨、万蚁噬心的绝望,和抱着自己时颤抖的双手。   他该记得顾冕旒没日没夜陪着他,不让他看见被剔得像一具骷髅的双手。   他该记得他那时浑浑噩噩中,才知道原来以前仅仅毁容也算不得多么难看。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对着他这么可怖的样子,还能温柔以待。   “杀了我……”   “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   他不该说那种话。   倘若那时,他能紧紧扯住他的衣袂一角,不让他离开。   倘若他能早些知晓,彼时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卑微不堪。   倘若那时他能相信,他本就是他一心一意认定的人、视若珍宝的存在。   倘若那时他眼中的他,不是遥不可及的神明。   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   周身火风之力不断流散,他被怀曦猛然一击从月桥之上坠落,向着那深沉幽暗的星河深渊无尽沉沦。   窒息的风里,无数虚空幻影。他看过往,看到芦苇萤火,看到自己热切、卑微的目光,看到古祭塔,看到辽阔西凉荒漠,看到北幽的雪,看到银发绘面的西凉王,看到那日生死之畔倒影在水中的自己。   某一瞬间,他突然停止了坠落。   “你!!!”   怀曦满脸愕然,难以置信他是怎么重返月桥的。   他再次高举猩红骨剑,但那些火光已经无法伤害慕广寒。明明想要伤害这个人只要摧毁的他的心。过往无数次,这个人都被恐惧噩梦所困、无法走出画地为牢,甚至还一度疯了。   但那时以前了。   这一刻他不在逃避,甚至没有躲闪。直面怀曦那些洞穿胸膛、四肢百骸的火光。   ……   慕广寒确实疯过,浑浑噩噩了几年。   后来终于清醒,不想再疯了,于是学会了编织各种借口理由,学会了将过错推诿于他人。   后来遇到燕止,他曾数次逃离。   每次都告诉自己,是燕王出现得太晚,他已经不再信任任何人。一切不是他的错,都是燕止自己的错。   可难道,他在顾菟的生命中,出现得不晚吗?   可顾菟仍旧因为他的出现而满心欢喜,从没有怪过他来得太迟。   一直,都是他太过愚钝……   他是在二十九岁才终于明白,顾菟二十一岁就已经明白的事情——如果不是极端幸运,任谁都要在漫长孤独的岁月里,一个人走上很久很久。   但哪怕再孤寂,也总得勇往直前。哪怕犯错,哪怕失去,哪怕有什么再也无法挽回,哪怕心中从此空了一块再也无法弥补。   可就像踏入一条逆水行舟的河流,无论如何,总得继续往前。   世间轮转,人生短暂。总有既定命数、不能打破的规则,因而人们才有迷茫、才有无尽的恐惧。即使有爱意与信念可以穿透时空,还是会害怕失去,害怕未知,害怕短暂,害怕所有苦难与悲伤。   可这一瞬,他不再恐惧。   因为他彻底明白了,最重要的根本不是结局如何。即便再寻不到,甚至即使从未来拥有,但属于自己心底的那份缠绵、记忆与信念,也能如风拂水、如潮再起,穿透无尽时空,历经千年万年。   待有一日,重新燃起、燎原四方。   周遭八荒风动,全部汇集他手中。慕广寒冲破雾瘴,月剑如龙,刺穿怀曦胸膛。   为什么……   姜郁时愣愣皱眉,他还是不明白。   他想起那年梧桐雨中,眼前人痴傻疯癫,可过了几年看到他,又清明如初。明明他清楚看到他灵魂深处的痛苦和恐惧,明明这种人,早该和他一样坠落。   到底是为什么,他还能一次又一次爬起来。   到底为什么,他撞了一次两次南墙不回头,撞一百次、一千次,还不回头?   他不懂。   而慕广寒此刻眼中没有多余的情绪,只剩坚定清明。   他拔出月剑,从怀曦胸口带出一股血花黑雾。   怀曦垂眸,眼睛骤然全黑。   他的身躯突然被黑火缭绕,扭曲得如同来自九幽的厉鬼。   慕广寒皱眉:“你……”   身后月宫内门,突然洞开。   那里面是什么?为什么和月宫内门之中,竟是一片不祥的雷云翻滚。闪电如蛇,喷涌而出,竟化作道道黑色魔气疯狂地涌入怀曦体内。怀曦狂喜,眼睛精光发亮,那黑色气息瞬间涌遍全身,他能够感觉到灵魂被蚕食的声音,但他不在乎!   这一切,还是他当年从拓跋玦那里得来的灵感……   他也可以成为邪神的容器!   那么多年,他用了那么多人的身体,如今也轮到他供奉自己的灵魂,成为供奉邪神的绝佳养料。雷云奔腾咆哮,几乎撕裂月桥。风声鹤唳,绯红云霞与满地枯骨凄惶交织,成了一张恐怖至极的画面。   ……   万亿年前,邪神怀朔被月神重创,封印于无尽深渊。   他心中积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向高高在上的双生兄长复仇。   终于经过无数年蛰伏,他的一缕魂识终于穿透重重阻碍,来到了月神殿内。终于这一刻,亿万年的积怨如同火山般喷涌,化作滔天水浪,一时月宫倾颓、月桥湮灭,枯骨被魔气吞噬,整个幽冥都陷入了一片混沌。   慕广寒被那突如其来的冰冷浮浪之中冲着,几次御风想要破水而出,但一个连一个狂浪接踵而至,强大的水流有如巨受拖着他,让他他只能在水中不断沉沦。   直到眼前的光亮慢慢消失,他难以呼吸,神思开始混乱。   他开始想,祭塔之外,南越军和西凉军……能不能守住阵地。   而门外的嘤如,又能否放过燕止。   不能放弃……   不能放弃,哪怕对方是邪神。   总该有办法。   总该有办法,都说月神与邪神一体双生,既然邪神如此猖狂,月神也一定就要醒来。   不能放弃。   都走到这里了,不能……放弃。   水中全是细碎的气泡,他徒劳被沉重水流压身,潮湿的黏腻,类似雨水的气息,他突然间睁开眼睛。   他想起来了。   那一年他让顾冕旒送他上古祭塔,看起来很像是赌气故意寻死。   但不是的。   因为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想起了当时的心情!   他只是误以为那时的自己很阴暗,全是怨恨。   但不是。   只是记忆太零碎,很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当然不是,他早该记起来。   一点一滴,如果都能早点记起来就好了。那么在嘤如面前跟燕止重逢时,他就能告诉他一切。他当年,大概一直以为他是怀着恨意,才那样骗他的吧。   但月华城主当时,是多卑微和热忱的一个人。   他还没学会冷漠,更根本不知道怎么恨。   他只是觉得,拯救苍生是顾冕旒想要的,又是他命数的必然。那时他也快死了,当然得去。   那个时候,他以为顾冕旒想要耗尽他的月华守护苍生。   所以,他愿意给他那些月华。   人在真的得到一段想要的爱时,即使是欺骗,即便没有结果,也往往会心怀感激。至少他会,慕广寒觉得那不是傻,他只是觉得一切值得。   当然或许,在他知道全部真相之前。确实也抱有了一点点想让顾冕旒良心不安的恶念。   但真的,只有一点点。   “……”   “……”   他得告诉他!必须让他知道!   慕广寒咬牙,唇齿间无数细碎的气泡在不断地溢出。他们之间还有很多需要告诉彼此。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终于腾水而起,湿漉漉的像个水鬼,但月剑的光芒在黑暗中划出一道耀眼的轨迹。   月神还在睡,那就让他睡吧。   至少月剑还在他手中。凡人真的不可对抗神明?反正燕止也杀过一个神了,又何惧再多一位?   月剑光芒如皓月当空,挡住漫天黑火,他咬紧牙关。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   那一瞬,他从未感受到如此磅礴的力量涌入体内。月剑带动风鸣,整个月宫的黑色潮水都在他剑下颤抖、退却。   突然,炙热的掌心贴上他的后心。   一股温暖而熟悉的气息瞬间将他包围。他有些恍惚,紧接着后背贴上了坚实宽阔的炙热胸膛。那个胸膛的温度他太熟悉了,当年在簌城雪夜,他无数次被这温度烫到,烫得脸颊通红。   “我来迟了,那只猫……着实难缠。”   “……”   慕广寒回眸,看到了一只沾满了神兽嘤如毛、没眼睛的兔子头。燕王再度十分狼狈,华丽的祭司服都袖子都没撕没了。   西凉大兔子低下头,给了他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吻。   诚然,这不是适合亲吻的场合。   怀曦那边早被眼前一切激得目眦欲裂,他如今已经不愿意再去问燕王怎么能又活了,只青筋毕露、疯了一样怒吼:“我今已是上古神明,尔等蝼蚁,都给我去死、速速去死!”   “哦。”   燕止歪歪头,手指轻轻一挑,一块黑色的七彩亮片出现在掌心。   “是吗?”   “一缕邪气入体而已,姜大人就觉得自己成为邪神了?”   “当真如此?”   慕广寒一愣,他知道燕止兴奋时声音会压得很低。但从来没有低成这样过,简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深渊中爬出,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恶。   他默默回头看了一眼,那乱糟糟兔头之下仍旧看不到眼睛,只能看到唇角——唇角勾起的邪恶弧度,远比他的声音还要得意和邪恶数倍!!!   明明刚才在门口,他还披着大司祭圣洁的皮。   怎么此刻,完全是当年初见时的邪恶小燕子了?   可惜邪恶小燕子这些年一直没能打败他,慕广寒其实一直隐隐觉得,若当年燕王在宛城真的一戟把他戳死了,估计也会露出这么邪恶的笑容来。   燕止手中闪耀的,是一枚黑光磷火。   “怎么会……”   姜郁时双目圆睁,愤怒与惊恐交织。   七年前,大司祭只身一人来找他。那时的他自信满满,本以为他手握土玺,加身古穆神枢的力量,顾冕旒次来不过只是送死。   谁成想,顾冕旒竟是带着那枚他在神殿下埋了数年,吸收了无尽愿念香火的黑光磷火。   黑光磷火一次尽放,炸毁了古穆神枢。   再后来呢?   顾冕旒死了,而姜郁时重伤闭关,养好伤已经是三四年后,又哪里会去想那一片黑光磷火去了哪里?   那枚黑光磷火其实一直都在古祭塔。   大司祭死前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它藏在了塔顶一片裂缝的砖石之下。   从那以后,整整七年。   黑光磷火默默贪婪吸纳着古祭塔接受的所有香火。以及……姜郁时每一次动用天玺、动用邪术,每一次引发乱流、甚至连通月神神殿与邪神共鸣时,所有的怨念、恶力。   这些年来,姜郁时时常困惑。   他的一些阵法、邪术,明明应该无往不利,却为什么总是功败垂成?   因为全被悄悄偷了至少一半。   那些运势和力量,一些由黑光磷火储存,另一些被燕王继承,所以这些年,西凉王的运气比谁都好。   甚至就连此刻。   月宫之中,本该满是邪神恶念。   可就连这邪神这滔天恶念一大半,都黑光磷火给偷走了!   因此,怀曦即使献祭躯壳,也没法得偿所愿。所以此刻燕王根本没有办法不邪恶,谁让上扬的唇角根本就无法抑制!   整整七年啊。   七年之前,顾菟死不瞑目。就期待着有朝一日,有缘人能把他这块黑光磷火给从砖石之下挖出来,替他狠狠扔到姜郁时那张可恶的脸上!   没想到因缘际会,物归原主。   此刻黑光磷火吸收无尽邪法,黑害之雾,邪神恶念,加在一起威力足以毁天灭地,甚至湮灭十几个寰宇不在话下。   而如今,一切全掌握在他一人手中。   “阿寒,你看。”   “给你放个烟花。”   没有轰然声响,也没有地动山摇。这一刻寰宇陷入寂静。只有漫天邪雨缓缓从地上反流到天际,倾颓宫殿扶正,月桥尸骨化为齑粉。   “不要——!住手,你给我住手!住手!”怀曦的声音在空中成狂,如同疯癫野兽,黑色魔气不断从他身体里被抽出,在空中化作斑驳烟火,炸开,消散。   怀曦目眦决裂,怒吼、咒骂、发疯、癫狂,无所不用其极。   但一切都彻底结束了。   风止雨熄,月宫皎洁清幽。   慕广寒紧紧贴着燕止的胸口,那里分明有温热的跳动,一下一下。   可是,怎么可能呢?   他有些迷惑不解地抬眼看他,视线很奇怪地被雾气糊住了。燕止从乱发下终于露出了明眸,温和光亮在眼中煽动。   “哭什么。”   他笑了笑:“不是好好回来了?答应过你的事,本王何曾食言?”   “想不想知道,我这几日都去了哪?” 第147章   燕止当年在西凉时,偶有闲暇,其实也读书。   他涉猎不广,只爱略翻几本历史陈章。西凉史册里有一位前朝豪杰,听人说跟他很像——同样起于草根、武力不凡。黑马金戟建立不世功业,可惜最后功败垂成、拔剑自刎。   很是有趣。   这类英雄豪杰,确是很配这种苍凉悲壮的落幕。   不过这种人,西凉有一个就够了。   那日,燕止残破身躯虽一点点燃尽于乱流深渊,灵魂却不会轻易散去。   待再清醒时,他整个魂魄都飘荡在一片紫红色的云天里。四周皆是虚无。燕止试了试,魂魄没了肉身束缚,格外轻松自由,加之可能是他死的地方毕竟是在乱流之中而并非人间尘世,身边一时竟也没看到地府鬼差拘引。   这挺好的。   省他事了。   不然他还得费点功夫与那黑白无常斗智斗勇,如今却全然不必!   燕王心中早就有了筹谋。   从这一年起,他才刚刚有暖衾有阿寒相伴,又不用四处征战,洛州小菜也可口、山花也好看,西凉王嫁人种田给人乖乖当老婆的小日子正过得美滋滋,哪有兴趣做什么悲剧英雄?   他私底下可一点都想死的心都没有!   孤儿,早在最终消散之前,他就突发奇想给自己默默找到了一个“复活空子”,只是不知是否能钻、好钻。   燕王寻思的是,阴夏阳夏,毕竟是双生寰宇。   阴夏之人怀曦既能成功在阳夏生活数百年,那么按说一切反之亦然,何况他身为本就是阴夏羽民后裔,不该无法适应阴夏寰宇。   阴夏仙法盛行。死而复生虽在阳夏寰宇禁绝,在阴夏却并非如此。小狐狸也曾说过,阴夏凡人虽也有生死轮回,但仙妖魔神却能一定程度超脱生死,而在他们手中,凡人只要未至魂飞魄散之境,也皆可救治。   而今正巧,两个又寰宇无比接近。   所以,是不是只要他能保持魂魄不散,找个办法找到附近的那个寰宇,再在那边找到一位不太受轮回管束的高级魔神——比如纪散宜。让魔神给他重新做个身体,一切不就行了吗?   虽然小狐狸说过,起死回生他们天道其实也并不是特别允许,纪散宜也只是极偶尔时,才冒着被雷劈的风险偷偷为之。   那意思就是,确有暗度陈仓的空子可以钻?   ……   当然。   即便想钻空子,燕止首要之务,也是得在这常人都难存活的漫漫时空乱流之中,先想办法找到一条路!   且是以眼下这种魂体破破烂烂、不生不死的状态去找路。   此事之难,可想而知。   “……”   眼前乱流云动,八方无相变幻莫测。   燕止歪歪头,干脆随心而动,随便指了一个喜欢的方向。   “便是你了。”   ……   事实证明,燕王的运气确实一如既往的不错。   确实没有运气好到直接就抵达阴夏,但他在时空乱流中几经辗转,很快渐渐步入一片蒿草丛生的大泽幻境。   要知乱流之中多是白茫虚无,能入幻境就已是十分可喜进展。   只是不知此处是何地。   看这蒿草,总不能是传说中的忘川?   燕止心想,得找人问问。   刚这么一想,就见远处茫茫蒿草里有人影若隐若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红衣女子珠玉琳琅、眉目如画,静立在天水一方,与他遥遥对望。   燕止站定,谦谦有礼拱手道:“这位姑娘。”   “……”   “这位姑娘,在下西凉王燕止,想向姑娘问个路。”   他礼毕再抬眸,却见女子只呆呆望着他,并不言语。燕止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身侧河水,纵然衣服有点破旧,但凭他这般姿容风采,不该有人怕他才是。   但他想了想,还是又补充道:“姑娘莫怕,在下不过恰好路过此地,并无恶意。”   “……”   “燕止,是个好名字。”她喃喃。   “于兹燕止,降福穰穰。是大夏的一首祈福祭曲。对了姑娘,我瞧你有些面善,你我曾经是否哪里见过?”   “……”   “姑娘?”   微风拂过,水面泛起层层涟漪。   她依旧只是凝视着他的面庞。   其实时至今日,燕止的眉眼旧能让她想起拓跋玦。只是,她再也不会因为这样就讨厌冷待他了。   她垂下翦水秋瞳,勾起一抹略带苦涩的微笑。   “燕王想去往何方?我送你一程。”   大风吹过。   忘川河畔,遍地花开。   燕止欲言又止。而她衣袖随风轻扬,一阵淡淡的白芷香拂过。   当年,她目送去天雍神殿的船只渐行渐远,消失在朝阳之中。以为从此天各一方,彼此都不会再忆起,可后来很多年午夜梦回,愧疚之情始终萦绕心头。   再后来,他成年后回到她身边。她其实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他聊聊,想跟他说一句“原谅娘亲”,可一直到他陨落,而她也魂归离恨天,这句话也始终未能吐露。   于是,即使逝去多年,她的魂魄始终徘徊在神殿、在忘川边,在许许多多可能寻得到、等得到他的地方。驻足凝望,不愿离去。   可是。   如今真的见到了,她却不敢与他相认。   她心中有愧。   阿菟变成了燕止,但燕止也并不是什么好名字。   当年西凉王是不过是想让他做两个儿子的短寿替身,才把他纳西凉入王族。但依旧没有给他鸿雁的雁,给了他燕子的燕。   他希望他飞不高,绝不准他翱翔九天。他希望他折翼,希望他止步不前。   甚至世上鲜有人知,西凉燕王还有个从来不用的名字,叫燕不归。   燕止,字不归,寓意归途无望。   西凉对他也不好,可这一切燕止却毫不在意。他就认为他是“于兹燕止,降福穰穰”,那才是他命中注定的福泽。   寂寥的忘川,白蒿摇曳,她轻轻吟唱,用尽她最后的力量,化作长风缠绕,送他前往想去的地方。   雍雍玉佩,清酤惟良。   粢盛具列,有飶其香。   怀其徽范,德洽无疆。   于兹燕止,降福穰穰。   顾冕旒活着不到二十二年,一直没有人肯爱他。   她其实爱过他,可她永远心中有愧,所以她什么也不会再说。   只用萤火微光铺就一条通往阴夏寰宇的路。他终会穿过黑暗、无尽回忆,最终去到那个地方。   ……   西凉民间有歌,歌名叫《山鬼》。   山鬼漂泊无家,洒脱肆意,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有人说西凉燕王应该就是那西凉山鬼,纷乱之中入被匆匆捉入红尘一趟。   或许有朝一日,他会终结世间俗世,踏歌尽兴、回隐山林。   作为西凉王燕止,燕止自觉确实有与山鬼相似之处,比如西凉七载,他一直没有刻意去找他的“曾经”。   漂泊之人不需要曾经。   当然偶尔,他也会察觉到一些自己与“山鬼”不同的蛛丝马迹,比如他那除了习武痕迹之外保养得宜的手,比如他精通水性,比如他爱吃南越松子糖,这些太过于明显的生活痕迹,都太不像纵情山林的山鬼。   但他也懒得去细想。   毕竟燕王这些年的故事,已经足够波澜壮阔、足够精彩、足够嚣张。   他没必要再有其他点缀。   之后的萤火之路上,很多画面如浮光掠影,闪现又消散。   其实关于过去的记忆,燕止仍旧是多半模糊不清、想不起的。很多时候,他的“记忆”并不是一些具体的画面与过往,而是能够让他下意识做出一些事情、说出一些话的“直觉”。   比如无师自通地学会使用火风之力,比如能够自然而然找到路上去古祭塔顶层。   再比如“乖乖”,他就是莫名觉得应该那样叫阿寒。   这些反复出现的直觉,让他确信,他应该就是曾经那人。虽然他至今很难将自己同那个故作高深莫测的大司祭联系在一起。   但至少,在这片没有尽头的路上,他看过一切前因后果、点点滴滴,终于明白阿寒这段日子不愿告诉他的事、逃避他的眼神,偶尔看着他时的心疼和欲言又止究竟都为什么。   但其实。   顾菟的那个故事,可能并没有看起来那般的悲惨和伤心。   ……   毕竟,顾菟本人对他人生真正悲惨的日子,记忆其实并不多。   任何一个正常人,三五岁之前的记忆,谁不是断断续续,又懵懵懂懂的。   或许那时,他被父亲当做献祭的试验品,是经历过有很多疼痛、不解与恐惧。可真正深刻的记忆其实不是心如死灰,也不是父亲冰冷的眼神,而是族中婆婆揪着拓跋玦的耳朵,声色俱厉责备他怎么忍心这么对待孩子,然后紧紧把他护在怀里的温度。   虽然婆婆无法压过族长,但至少她发动过儿子女儿、媳妇女婿,发动过全族批斗拓跋玦。   尽管护不住他,至少为他发声、为他争取。   族中也常有人心疼他,偷偷送他糖饼吃,这世上不是没有好人。   后来被母亲带回南越,顾菟的记忆才渐渐清晰、连贯。   其实南越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那里食物比东泽美味,衣服也比东泽柔软,还不用成天一身伤。顾菟十分满足。他甚至还有机会读书认字,夫子教他“仓廪实而知礼节”,又教他学礼、学琴,他好奇南越宫里的一切,每天不亦乐乎。   只是他小时候有点没长开,眼尾有点下垂。   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是有点阴郁,发呆时则有一种落寞的感觉,不代表他的真实心境。   总之他在南越的日子,整体还是挺开心的。   ……   当然,顾菟在南越,也不是完全没有迷惑。   虽然一开始夫子侍从侍女都挺喜欢他,但娘亲、弟弟似乎总躲着他。后来夫子侍从侍女还被换成了聩的老头和严厉的嬷嬷,所有人都变得不怎么喜欢他。   可是,为什么?   顾菟虽在东泽就习惯受到了一些不公,但他毕竟不是没有眼睛,更不是没有常识。   每次对着镜子,他都会真心觉得自己好看。   虽然那时候还没有人教他什么是“倾城绝色”,但有些美,实在直白得不用教导,仅仅看到就知道,自己小小年纪也必是全南越第一风华无双。   加之,他的天资聪颖,很明显远超同龄。   所以。   他当然会迷惑,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喜欢他?但找来找去,他勤勉功课、知书达理、爱笑礼貌、什么都会。   作为一个小世子,他真的已经足够完美,他到底哪儿不讨母亲弟弟的喜欢了?   顾菟想来想去,一件事明明尽善尽美却结果不如人意,无非两种可能。   一,自己的判断有误。二,别人的眼光偏差。   那既然他自认为判断无误。   就只能是别人的眼光有问题。   ……   于是很长一段时日,他只能叹气娘亲和弟弟都眼瞎了,不识货。   后来他去了月华城。   小阿寒看他时的惊艳、无措、暗戳戳的喜爱与羞涩,让他觉得这个世界终于正常了!   在月华城,他读过了人生中最欢愉的三天,很多从未有过、陌生而玄妙的悸动。诗中的笑语盈盈、言笑晏晏,词里的辗转反侧、寤寐思服,都终于成了具象的真实感受。   月华城很美、很好。   最重要的是,他在那里终于遇到了虚浮红尘之中,唯一可以触摸的“真实”。   偏那么巧,慕广寒也被整个月华城淡淡疏离在外。   于是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两块自命不凡的萤石,明明觉得自己闪闪发光,却在世人眼中蒙尘,被遗弃于角落。直到找到彼此。他看阿寒熠熠发光,阿寒看他亦如星辰璀璨。   阿寒说想要有一个家。   一方小筑,两人相守,夜星为伴,便已足够。   顾菟觉得甚至无需星夜,拥有了彼此,便是摘星揽月,拥着世间至宝、熠熠星河。   ……   那段萤火路不长不短,恰好把燕止送到了阴夏魔界大门。   纪散宜见到他时,表情很是惊恐,据说能让魔神如此失态实属罕见。   彼时,燕王魂魄被时空乱流吹得很是破烂不堪,风一吹就要散了。   纪散宜赶紧给他重塑了肉身。   悉心照料数个时辰,还不忘推着轮椅与小狐狸一起,带他领略了一番阴夏寰宇那多姿多彩的魔界风光。   只可惜,从魔界入口无法直接下到人间界。   不然燕止还想亲眼看看那一堆滥用法术的宵小之辈。   时间紧迫,他必须赶紧返回。   但火风之力已被他送给了慕广寒,纪散宜又不得不摇头叹气,重新分了他一部分魔神之力。   分完之后,纪散宜就又闭关修养去了。   他容易吗?   本来在阳夏那边掉了几千年的修为,回来就已经天天闭关、被死对头神主门疯狂嘲笑。如今又违背天道干了这么个大事,还不知道要被死对头们怎么背后蛐蛐他。   他虽然是邪魔歪道,不惧讥讽。但也不得不说他这几年真是诸事不顺、天天都在走霉运。 第148章   数日后,燕止从乱流中重返阳夏古祭塔。   刚到,就适逢邵霄凌正在开塔门。燕止满心迷惑,按说这扇门就只有大司祭和人皇能够开启。而他已将大司祭的力量给了阿寒,所以……还剩一个选项。   他以后是人皇?   塔内一片漆黑,燕止无声跟在众人身后。   成功看到这群倒霉鬼一一迷路,再出来给他们指路。每一个倒霉鬼见到他,都是一副见鬼般的惊恐样子:“你你你你你……”   燕止自然忍不住使坏。   “本王当然是鬼,你们如今也都死了。”   “地府相见,倒是缘分。”   “……”   这时候能看到明显的“聪明”和“傻”的区分。   李钩铃将信将疑,她的未婚夫沈策则是完全一脸“我就静静看着你胡扯”的淡然。何常祺意外好骗,一脸生无可恋又无可奈何。   公认很傻很天真的邵霄凌则是白了他一眼:“既回来了,还不赶快去找阿寒!”   “他就在前方。”   “他很挂念你,放心,不管你是人是鬼,他想必不会太嫌弃你!”   ……   人啊,绝不该小小年纪就被送到神殿。   神殿之中太无趣了,而人一旦究极无聊,就难免会干一些倒反天罡的事儿。   燕止后来想想,其实在被扔到天雍神殿出家之前,就算遭受不公,顾菟一直也尚算温和善良。真正变得顽劣和无法无天,都是在天雍神殿以后的事了。   人长大了,确实会长歪。   再没有儿时的纯真善良,反而开始越发理解作恶的快乐。   尤其是在他于神殿得势、无法无天之后,非常乐于深知半夜去剪有仇长老胡须、把得罪过他的同学神徒大冬天拎到屋顶上吹风。   或许有人会说,这也是可怜孩子在神殿数年备受压抑,被逼无奈的发泄。   但顾菟自己其实更倾向于认为,自己本性里早就藏着这种恶劣。   毕竟说白了,他可是一个狠心骗子爹,和一个偏心眼子妈的种。   上梁不正下梁歪,很正常。   ……   他爹拓跋玦从来就不是个情种。   而他娘顾辛芷虽然年轻时候眼瞎了两年,后来也是断情绝爱。   如此上梁不正下梁歪结合出来的燕止,自然也不太可能是个情种。虽然一直以来,西凉著名话本大手宣萝蕤姑娘,纵使大肆宣扬过“西凉情种”的形象。   但真正的燕王,其实自认为更符合慕广寒对他的早期判断——忍辱负重、审时度势、能屈能伸,见风使舵。   比如想当年在燕子窝断水断粮那回,明明都打算投降了,城楼下了几滴雨,他马上转身就跑。那才是他西凉王的本性。   而燕王真正老实,绝对是在成亲以后。   在那之前么,嗯……但凡当年皇都城下姜郁时能不用妖法,让他顺利打进城中坐拥天下。   那多半就不是他嫁人了。   而是他耀武扬威,到南越把月华城主给抓回来,乖乖放到凤仪宫里。胜者为王,燕王反正一向都是既要又要还要反正我全都要的,不可能放着便宜不占。   大概也就是当年的小顾菟,或许还曾当过一小段时间的情种。   比如九岁那年,他真切地爱过。   但人总会长大。经历诸多变故、又在天雍神殿里度过了很多年。儿时的承诺早已经像是再回忆一个很久以前、不真切的浮云之梦了。   书上说,人贵在有始有终、长情不渝。   但顾菟长大后发现很不幸地,自己并没有那样良好的品质。   人长大了,都会变。   当年小顾菟在月华城的夜色下,确实想要和阿寒一起有一个家。但后,事实证明一切根本不是愿望里想的那样简单。而孤独荆棘的路一个人走得久了,就很难再回去贪恋儿时的温柔旧梦。   ……   二十岁从天雍神殿回到南越的大司祭,已是道貌岸然,内心冷漠。   他知道儿时旧梦就在南越,也知道他即将同弟弟成亲。   但那又如何?   既然他们注定的有缘无分,又何必再见。因而他回了南越数月,也没想过再与月华城主相见。要不是那次机缘巧合,从战场上救回了浑身是血的他。   时隔多年,童年时的心上人抱在手中,其实也没什么感觉。   ……阿寒或许没有变吧,不知道。   但他变了。   就算是他的错吧,毕竟当年约好了谁都不变的。可长大后的他已然觉得,不变的那个才是真的荒谬了。   “食民之禄,为民分忧。”   回了王宫,他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严厉地训斥了弟弟。   作为南越世子,他们本该一个去神殿,一个要成婚。他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当然觉得任性抗婚的弟弟十分值得唾弃。   他把弟弟关了禁闭,回头安抚月华城主。   阿寒醒了,他确实没怎么变,还和小时候一样傻。竟明知道这次重伤是顾苏枋故意造成,还想要替他遮掩求情。   长大后的月华城主,眼神里仍有着小时候的宽容、真诚和不切实际。那种梦游一样的眼神,让顾菟不禁微微皱眉。   他不喜欢那种眼神。   那是一种很容易成为猎物,很容易被人利用、吃干抹净的眼神。在这个乱世里,很容易成为他人随意践踏的牺牲品,很容易死得不明不白。   长大后的顾菟,并不喜欢这种连挣扎反抗都不会,只会抱着虚幻梦想,乖乖送上颈子任人宰割的弱者。   虽然按说神殿的教条是众生平等。越是高高在上的神职,越该有素质。   不得轻视众生,尤其不该嘲笑那些引颈就戮的殉道者。   但很不幸,顾菟天生没有素质。   成天在神殿里上房揭瓦的人,能有什么素质?大司祭不过是给长老们留下最后的颜面,才在公众面前装出来温和有礼的样子而已,不代表他心里有哪怕一丁点认同。   人没道理永远像小时候一样,天真无邪而温柔。   顾菟真不知慕广寒那副样子,是如何在残酷的现世安然存活至今的。如果换做是别人,只怕早不知道身死道消多少次了。   至少那个握着黑光磷火,等着长大后要再见阿寒的那个顾菟是早就死了,死得透透的。   活下来的是顾冕旒自由洒脱,这种游刃有余来自于他一颗心清明冷静、麻木不仁,没有一丝不必要的琐碎感情。   他并不怀念当年。   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怀念的。   顾菟就这么哄着月华城主,一直哄到他伤好。南越边境月兰族又开始乱,这次千军万马凶险万分,连顾冕旒都不得不跟着上了战场。   然后就出现了那次选择——月华城主带着援军,要选择是救大司祭还是救顾苏枋。   他选了顾菟。   但顾菟开心的点,其实并非他一生从未被其他人坚定选择。而只有慕广寒,一次又一次地选了他。   不是。   久违的开心,是因为他终于发现,他对成年后慕广寒的认知,是完全错误且不全面的。   长大后的阿寒,是有些自卑,是话有点少,是有点呆。但同时他知识渊博、头脑清晰,在战场上挥洒自如、用兵如神,种种谋算经常让顾菟觉得匪夷所思。   而顾菟那时虽在神殿读了一堆杂书,却尚未通读兵法,对于大规模作战一直始终摸不着头脑。一起反击的那半个月中,慕广寒就手把手教他战略。   他学得好时,慕广寒当然会夸他一点就通,但偶尔实在被他的冥顽给气着了,也会毫不留情地斥责。   “……你是蠢吗?”   顾菟被他骂得精神抖擞、默默兴趣盎然。   尤其他骂人时的神情还很好笑——大概是觉得大司祭神圣不可侵犯,于是就连骂他蠢时,也多半都是小心翼翼。   但常常还是骂了。   顾菟很喜欢被他那样吞吞吐吐、小小声地骂。   他很欣喜地发现,原来在阿寒那种梦游一般的不切实际之下,暗暗有着足够支撑他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才华与力量。   那才不是笨,而是勇气。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想起,小时候的阿寒虽然傻乎乎的很可爱,但其实他那时候也读了很多书。   所以他们才能聊的开心,那三天他并不是在围着一个喜欢他的傻子在打转。弱小又呆,和强大却呆,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弱小又呆的生物,在这世上真的太容易死掉了。而一旦死掉,就一切成空。   强大却呆则不会。   之后的日子,顾菟就连看他日常继续躲躲闪闪、无措和发呆,都觉得可爱了起来。   阿寒真的很有趣,总是一边很没把握、很丧气,半死不活又被逼无奈的样子,一边把敌人干得头破血流。   而他明明都把人干掉了,却依旧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那段日子慕广寒每天唯一的快乐,好像就是躲在角落默默啜小黄鱼汤。   他啜鱼汤的样子很可爱,把顾菟勾得心痒难耐。   他想过去。   想和他说话。   想要他不要啜鱼了,来啜他。   很多年来,他连痛的滋味都快记不得是什么样的了,何况是痒。   ……   于是顾菟果断开始引诱。   按说他神殿清修那么多年,本该在情场之上十分笨拙。   好在他天然随他那个风流的爹。   加之这些年里作为神殿大司祭,他也很清楚人们喜欢什么样的人。人们喜欢优雅、聪明、慈悲、温润,完美无瑕的大司祭,而他又已是很擅长伪装那样的大司祭。   他发现月华城主和小时候一样,很不禁逗。   完美又清纯的大司祭只要装作毫无芥蒂地靠近他,对着他的耳朵多说几句话,多吹几口气,他就已是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顾菟实在喜欢他那副对着别人聪明,但对着他纵使傻乎乎、云里雾里的模样。   本来,这也就已经够了。   倘若“喜欢”就是如此,这也已是世上唯一一个能让他感受到真实的酸甜、让他终于觉得自己“还像个活人”的人。   可很快,他们又一次一起上了战场。   厮杀艰难,性命攸关。就在即将发起最后冲锋之际,敌将一剑将慕广寒斩下马去。   那一瞬很短,也很长。   顾菟永远记得,就当他策马就要去救时,千军万马之中只听见慕广寒冲他喊:“往前走!”   “顾冕旒,往前走!”   他看到了他的眼睛。他身上好多血污,脸上脏乱,唯独目光倔强不屈。他不顾浑身伤痛,伸出手,直直指向了胜利的方向。   顾菟策马去了那个方向,那一场战斗胜了。   但斩下敌将首级的时候,顾菟的心是茫然的,像是空了一块。明明如果是他,他应该会做出和阿寒一模一样的决定。他爱的人,也必须在那一刻勇往直前,去为他们夺取好不容易的胜利。   可真的胜利了,却又只会发现,如果失去了他,再如何胜利又有什么意思。   顾菟一直不知道爹娘的故事究竟如何。   只知他们曾经相爱,后来反目。他其实一直想不明白,南越女王与东泽之主,双双坐拥一切、才貌双全。已经如此出色,为什么都那么孤独,在这充满算计的世界里找不到归宿。   这世上,有一个能愿意和自己拥有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家,多么难。   他何其幸运,九岁半就找到了那样一个人。   可命运又是一个多么残酷的东西,它明明告诉他,世上有只属于你的珍宝。后来却又一次次教会他,有时候喜欢也没有什么用。   顾菟以为他回去面对的将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然而慕广寒伤得完全没他想象中的重。   他抱着他时,埋首在他肩头。原来胜利与爱人,两者真的皆得。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在他身上觉得,感受到自己何其幸运。   顾菟更加迷恋月华城主了。   无法自拔。   人生第二次坠入情网,结果还是同一个人。   话本里的故事,好像总爱写从头到尾一往情深、至死不渝。好像没有他这种小时候诚心,把人视做救赎。长大了之后却把人忘了,然后仅仅因为觉得他厉害、觉得他有趣,重新想要勾搭。直到某一日发现非他不可,才又突然变回了至死不渝。   一般像他这样的人,听起来会有点奇怪吧。写成本子可能没人爱看。   有心上人真的很快乐。   那天以后,他真的很快乐。没想到这辈子还能重新知道快乐是什么滋味。那么多年以后,他发现其实他好像也还是当年的自己,还是一个活人,并没有想象中麻木,还是喜悦、会迷茫、会害怕、会心痛,会渴求,会沉迷。   当然他在阿寒面前,始终还有点装。   他就喜欢阿寒将他奉若神明的眼神,让他有种把爱人的心紧紧握在手里,能够随时打碎他的安心感。   他当然不是真的要打碎。   他只是喜欢知道,他拥有打碎它的力量。   他决定先做一段时间的“神明”,再慢慢暴露本性。   反正来日方长,到时候他发现上当也跑不掉了。 第149章   那时顾菟很有耐心。   他本以为,既然二人已结尾连理,自然还有漫长岁月可以携手共度。   星河漫漫,无有尽头。   日复一日,寒暑无极,他们最终会拥抱彼此最是真实、坦诚的模样。   可他想错了。   慕广寒的突然病倒,此后母亲背地里所做一切浮出水面,后续变故更是疾风骤雨、令人措手不及。   姜郁时那满是血污和黑暗的地牢之中,他找到他、小心抱着他,却像是在抱一具冰冷骨架。有一瞬,顾菟恍惚回到了南越王宫那幽暗无明的地牢之中,那时只有十岁的他,茫然孤身,摩挲着冰凉的黑光磷火。   人生第一次知道,就算有希望、有真心、有誓言、有至死不渝的愿望,也往往没有什么用。   都是会被冰冷现实打碎的。   一切成空。   ……   治伤的日子,慕广寒始终昏昏沉沉,伤口不愈。   偶尔清醒,他抓着他:“冕旒,我这般废人,已是无用……让我死。”   “能好。”他沙哑道,“阿寒,会好的,都会好的。”   那时的他一样太年轻,一样很傻,一样也什么都不懂。   明明那时他该说的不是这些。   他该对他说,乖乖,对不起我没能好好保护你。   他应该对他说,乖乖,不做任何事也能被偏爱。不在乎有用无用,无论什么样子,在我心里都是世上最好。   他该对他说,乖乖,我们彼此答应的是相依相伴。是给彼此留一盏灯、永远有一个家可以回。有你在,我才有家。   他应该跟他解释一切。   一遍一遍,澄清所有误会,一直到他相信。那时候阿寒那么喜爱他,其实只要他肯解释,他一定是会信的。   ……   再后来,慕广寒身体日渐恶化,药石无医。   顾菟独自一人去找了姜郁时。   这种行为在外人看来,确实很像是发疯发癫发泄,是故意送死,甚至是去殉情。   他的母亲、阿寒、弟弟,最后都这么认为。   但。   不是。   真的不是。   他们也不想想——一个自幼种种磨难、饱受非人待遇,成年后却还能一门心思既要又要还要的人。这种人能就轻易认输、放弃?   哪怕再恨、再想不开,再想跟姜郁时同归于尽。但爱人还活着又没死,他舍得一个人死?   顾菟就没想过死。   他去找姜郁时,当然是想弄死姜郁时,然后夺回所有月华,这样便能给阿寒给他治伤,到时再慢慢解释一切。   是,解释起来不会容易。   但不好解释不代表他不打算解释!   不然他为什么要跟慕广寒说“等我回来”?他是真的想让他等他回来!   不是道别。   他是打算回来的!   ……   七年前的姜郁时,不仅肆意盗用了城主大半月华,又手握天玺与古穆神枢,实力强盛可撼九霄。   所以他当然轻敌,殊不知顾菟也手握黑光磷火,里面也藏着他从整个天雍神殿借来的数年滔天香火国运,与鼎盛时期的姜郁时对战,亦半点不落下风!   终于,当天玺碎裂、古穆神枢崩塌,所有计划破产,所有月华散逸回向之时,姜郁时发出了最不甘心的凄厉狂吼。黑光磷火数年吸纳积蓄一朝尽数吐出,势如滔滔洪流,他根本无可抵挡。   顾冕旒并不是姜郁时杀死的。   那时,天玺与古穆神枢全部崩塌,以至黑光磷火所吸纳承载的浩瀚之力瞬间远超凡人身躯可以承受极限。可狂风乱流之中,顾冕旒明知力量失控,却仍心存侥幸,贪心地不断将那些散逸的月华之力继续一丝一缕回向给慕广寒。   他那时只一心想着,再多一点、再多一点就好。   只要再多一点,他的伤就会好得更快。   月华再回流些许,他就不会那么痛了。   犹记小时候见他,他很是健康活泼。而初来南越时,他也是神采奕奕。他只是想要更多月华,将他治愈如初,这本就是他、是南越欠他的。   而待顾冕旒惊觉力量远远超出负荷时,身体已然破碎不堪、几近四分五裂。   那一瞬心情不是悲伤,不是不甘,因此他也没有因此发疯。他只是……感觉很意外。   很意外,很自责。   他没想到会回不去。   但事实,好像就是回不去了。   甚至连道别都没有。   那一刻苦涩一笑,心情差到了极点。随即他抬眼,目光如炬死死盯住姜郁时,用尽所有力量咬牙锁住他,死也要拉他下去垫背。   再后来,顾菟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回马灯。   只记得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在眼前浮现,而他浑浑噩噩地想着……不够。   不够,与阿寒相守的时光太短、太仓促,他还有太多事来不及、没做好。他其实还暗戳戳藏了许多计划,能让他将来一步步更了解阿寒,可是来不及了,他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都没有机会了。   可他明明答应过阿寒,要回去的。   他让他等他,还说明天就回去。可是却食言了,不知道阿寒等不到他,会有多难过。   会不会胡思乱想。   会不会觉得自己就是骗子。   弥留之际,有什么温暖的气息包裹着他。无名指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真奇怪啊,手臂都已经断裂了,按说不该感受到手指灼热。   滚烫的东西是萤石戒指上镶嵌的那一枚红色宝石,那是新婚第二日,阿寒送他的定情信物。   此刻,那宝石像是融化的蜡一样流淌,缓缓融进血水。像是爱人的抚摸指尖,又像是爱人的眼泪,恋恋不舍又锥心刺骨。   不要生气,别哭……   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月华城夜空中那漫天飞舞的流星与萤火。   在南越,人们在夏夜有对着萤火许愿的习俗。可惜王宫里没有萤火,而宫外落水湾的萤火娘亲那时只会带着弟弟一个人去看。他第一次对着流萤许愿,还是在月华城阿寒身边。第二次则是新婚前的几日,落水湾芦苇萤火丛中,阿寒睡在他膝上,繁星夜幕之下一片安静。   他两次的愿望都是同一个:   唯愿此刻久长。   而第三次,倘若让他换个什么心愿……   顾冕旒其实一直知道,他的问题在于他根本感受不到这个世上名为“因果”的东西的存在,以至于太多的“为什么”,一直得不到答案。   对他来说,世界太多时候是混沌的。   混沌到好像他怎么做都可以,怎么做都一样。恶行偶得善果,善举亦招恶报。努力反被误解,付出得不到回报。   及至年岁渐长,心念渐淡,后来他已经不想得到什么了。   直到长大以后,重新遇到阿寒。   人与人之间,或许真有命运的牵引。   他只有同慕广寒在一起时,才能一次次找回混沌之中的有序因果,觉得世间之事是合理的。但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大司祭顾冕旒或缺的还是太多,像是一棵看起来枝繁叶茂、其实被挖空了心的乔木。   这样的人,大概无法真的让人幸福。   而他唯一的心愿,不过只是想要阿寒幸福。   他已经没有将来了,所以,他最后的愿望,是不是不该自私。他是不是应该放阿寒走,并真心祝愿他将来能遇到一个比自己更好的人、更真实的人。   一个没有束缚、没有千疮百孔。自由如风、任意洒脱、所向披靡,什么都不怕的人。   然而。   在最后一刻,他其实清楚意识到了,这不过是一个虚假怨念。   大司祭顾菟既贪且婪,纵至临终,犹存恶念——世人那般浅薄,除了他还有谁看得到阿寒的好。何况别人又能给阿寒什么?他实在自负,临死之际仍是无可救药。   人死后,究竟魂归何处?   真会像话本里一样步入幽冥?   那他能不能变成地狱厉鬼,在爬回人家作祟?   他实在不愿将阿寒拱手相让,他自私鬼,他舍不得。顾菟小时候不懂事,轻易拱手让人的东西太多了。好在他终是学会了既要还要、又争又抢,喜欢的必须狠狠抓住、紧握不放。   让给别人?想也别想。   所以,他得爬出回才行。   纵尸山血海、炼狱无间,他爬着也要把他的明月萤火重新拥在怀中。   ……   数日后,一人从西凉的山林醒来。   他不知自己是谁,来自何方,亦无甚探求之心。他的生存能力很强,在山林自足,自在逍遥。   后来被带进宫中,他一样泰然自若。几月就会西凉方言,礼节也很快上手。拿起棍子就会打架,跨上战马就能驰骋。   他像是懵懂,对世上很多事物的感受和反应似乎都异于常人,总给人感觉有点“古怪”,可关键时又很擅长审时度势、能屈能伸   他不识字,不读兵书,但又像是被高人指点过战阵之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度没有对手。   直到那一日。   在乌恒边境恒城城下,西凉在熊熊大火之中遭遇惨败。   赵红药:“燕王,您在看什么?”   他在望城上的人。   那个轻轻松松就能将他逼入绝境的人。看见他,记下他。   赵红药:“下回杀了他?”   “嗯,当然。”   他自然得赶快弄死他。   如若不能,只怕以后都要没完没了。   ……   后来,果然是无止无息。   燕止被他差点弄死好几回,老实了。开始给他写信,歪歪扭扭的“月华城主亲启”。   写了一堆,对面已读不回。   燕王出身山野,倒也并没西凉老贵族那么重的自尊心。不像何常祺每次输给他要死要活的,按说对手不肯搭理他该是常事,他自己亦对那些频频投书的州侯们不屑一顾。   但,就是莫名很在意。   燕王月下踱步。   燕王歪头思索。   燕王辗转反侧。   燕王茶饭不思。   从来无欲无求的“山鬼”,平生第一遭,有了真正“想要”的东西。   而人一旦有了想要的东西,努力的过程中,总会觉得刺挠。   那种芒刺在背让他暗戳戳去北幽重金买了很多情报,日夜研读月华城主秘辛。   情报里说,月华城主浑身都是宝。血能入药,髓珠可活死人肉白骨,更有月泪一颗,更能实现人心最深的愿望。   嚯。   那么神奇?   西凉之地不信怪力乱神,燕止也只把这一切当个话本来看,却不禁嗤笑:“若真如此,倘若谁能收服月华城主,得了其月泪,岂不是可以轻易长生不老、享万世富贵了?”   更有甚者,若是野心直指天下,是不是也能直接立刻登基为帝?那若求仙问道,那千年修为是否也能瞬间唾手可得?   宣萝蕤:“可不一定哦王上,您且细看,书中所述,乃是‘内心最深处的愿望’。”   “王上,人往往未必真的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究竟想要什么。”   “属下以前十几岁时,曾出东海渡重洋,去落云国收集奇闻轶事。曾闻彼国有座许愿仙山,有人千辛万苦登顶许愿,欲让至亲复活,却最终得到了金山千座、海量钱财。”   “……”   “只因那人本以为自己挚爱亲人,但其实他内心深处,始终最爱的还是那黄白之物。”   “……”   “……”   “王上,万一您内心深处,所求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那这月泪真实现了愿望,您岂不是……可就,咳。总之,危险之物需谨慎以待,还是小心为上啊王上,你怎么又知道你不想这等凡尘所愿呢?”   “……”   那日,燕止认真想了一下。   还别说,他突然发现,其实他对自己认识确实浅薄。   他是真的喜欢坐拥天下,称皇做王的风光吗?是,他喜欢,但有多喜欢?不知道。那倘若真让他抛下一切跟城主去浪迹天涯,那日子又真的无法接受么?   好像也没有。   其实,那样的生活,似乎亦别有一番风味。   他终于明白了,宣萝蕤说的对。月泪若真,还是一件危险的东西。   ……   燕止与顾冕旒最大的不同,是燕止能够清楚感受到这个世上“因果”的恒定存在。   燕王每日随心所欲,吃饭,打仗,活着。   只是付出再也会得不到回报。   西凉也曾有许多人对他满怀敌意,却能不断被他魅力蛰伏,或是金钱买通,或是许诺欺骗,纷纷投至麾下。   他开始有了忠诚的追随者,那些人逐渐发展成了伙伴。虽然偶尔,他仍然会被一定程度误解,但随着实力的日益壮大,误解也可以随意被刀锋抹平。   甚至渐渐,因果关系在他这里都变得非常恒定——燕王行善,一般必有善报;燕王为恶,亦能逢凶化吉。   唯一的里外,就是那令他头疼不已的月华城主。不过非要说的话,次次都会被城主无情打败,这又怎么不能算是另一种“清晰而确定的因果”“令人安心的因果”呢?   所以燕王很少多想,也不会问为什么。   因为燕王的人生没有迷惑。   顾菟终于脱下了曾经的噩运枷锁,恢复了天然自由。后来更是仗着无法无天的洒脱和不要脸,做了很多离谱的事情,得了许多令人瞠目结舌的结果。   比如,那场轰动天下的联姻。   只是那时候他还不知,他只是又一次重新爱上同一个人。又在冥冥之中,将七年前遗落的碎片一一拾起,补齐了所有遗憾与空白,让那段未曾圆满的故事终于得以趋于圆满。   燕王的运气,真的比他当顾菟时,要好上太多。   ……   月神神殿,月桥如虹,与古祭塔顶虚实相连。   七年之后,燕王一手紧拥月华城主,一手黑光磷火熊熊燃烧。无尽邪神恶念、黑害之雾所化神火,其威力远超当年神殿数年气运香火之力的千倍万倍,足以抵上数十颗寂灭之月毁天灭地之力!   好在,他也有了新的躯体。   魔界日月精华打造的躯壳,足以承载凡人之躯千倍万倍。   凡人可能封印上古邪神吗?   当然不可能。   非但凡人不可,只怕纪散宜这等万年魔神也做不到。但,若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呢?   “阿寒,借我一些力量。”   城主手中月剑,始终散发着月神的微茫力量。而黑光磷火之中烈烈燃烧着的,则是邪神自己的力量。   重重封印之下,怀朔其实并没有完全苏醒,此刻在月宫之中、在怀曦身上肆虐的邪气黑火,不过是邪神无尽洪荒之力中微不足道的一丝一缕。   但就这么一丝神识,半睡半醒的邪神怀朔,想起了亿万年前。   原来,睡得那么久,几乎都忘了……在陷入漫长的沉睡之前,他曾与亲爱的哥哥月望有过一次长谈。最终,他们约好各自放手,让这个寰宇从此不再有神明的干预,让世上凡人可以摒弃信念香火、独立行走,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   这曾是他与月望商量好的未来。   是他们共同认可的,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看到的未来。   月望……   有这么一瞬,邪神笑了,他看到面前将他再次封印的微茫蝼蚁,觉得很是有趣。更有趣的是,封印他的那个人……好像就是那个想要生吃他的小豆丁。   万忆光阴,能让神明莞尔一笑的存在,不多了。   于是邪神大度地原谅了他的冒犯。   月望。   你看到了吗?凡人正如你所愿,努力挣扎,一步一步创造他们的未来。   风,渐渐停了。   月宫如华,邪神再度沉睡。一切结束了。   “乖乖。”   燕王紧紧抱住怀中人,一时寰宇静默。   或许,月泪确实能够实现人们内心最深的愿望。至少好像他的愿望,确实实现了。   他确实从尸山血海、地狱无间归来,也终于成为了一个没有束缚、没有陈伤,自由、任意、潇洒、所向披靡无所畏惧的人,成为比以前更好的人、更真实的人。   他回到了他的身边。   跨越七年,好在最终没有食言。 第150章   黑光磷火蕴含力量毁天灭地,可发出的光芒却很是温和,缕缕金丝如织,充盈整个月宫。   那柔和辉光浸沐之中,邪神再度缓缓闭目,再度沉入安宁梦境。   一切喧嚣落幕。   地面战场之上,鏖战死守数日的赵红药气喘吁吁,仰起头来望向苍穹。   她看见天空之上曾经狰狞可怖的裂缝慢慢淡去,雨也终于停歇。旭日东升之中晨雾消散,金边云缕一片辉煌灿烂。周遭山河大地,也在朝阳之中回归又一日明丽生动的颜色。   所有人手中神武光耀渐渐变得陈旧暗淡,上面千百年的锈迹和磨损也再度重现。而每个人的血液里,这些日子沸腾涌动的仙法力量,也在逐渐流失消散,归于虚无。   神明沉睡,乱流平息。   尘埃落定,寰宇再度归于到没有神明的平静人间,所有人短暂的仙法体验也到了终结之日。赵红药其实从没有奢望这份力量能一直保留,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她还是发现自己眼眶湿润,忍不住落了泪。   她伸出手来。   掌心最后一次燃起一朵小小的红色火苗。   “谢谢你,再见啦……”   小火苗跳了几下,化成飘落的红色小小花瓣。   数日激战,乌鸦魔兵援军铺天盖地、源源不断,可西凉军、南越军靠着神武之威、靠着多年训练有素的战法,至今依旧死守阵地,不曾退后半步,未曾让魔兵真正踏入过寰宇大地!   如今,战斗终于胜利。   天空之上也有什么东西缓缓飘落肩头。明明是艳阳高照,不冷,却有簌簌新雪。   很快,落雪将战场掩成了一片薄薄的干净的白。无数小小花瓣,馥郁芳华,又从众人神武之上凋零,落在新雪之上。   乌鸦魔兵们手中的武器则在化作烟尘消散,血液里沸腾的法力也瞬间被抽干。那感觉并非寰宇天道压制,而仿佛是他们的仙法就此被剥夺,军队一时恐慌、溃不成军。   而那些时空乱流中尚在进发的援军,也因这惨叫变故而生畏,停步不前。毕竟入侵阳夏前,他们皆以为这边寰宇住着一群没有仙法的蝼蚁,可长久拉锯,损兵折将,始终不得寸进。   封恒咬了咬牙,神色阴郁:“……撤军!”   ……   地面之上,凡人箪食壶浆、欢呼雀跃,庆贺来之不易的胜利。   月宫一角,邪神离开后,怀曦残破的身体再也不能支撑。   蜘蛛一样的脚碎了一地、惨不忍睹,像是被灿烂的浆果包裹在一片猩红。眼前的一切,亦是扭曲而不真实。他似乎看到了楚郁,在白雾中那人离他好远,看他的眼神充满悲哀和无奈。他又好像看到了顾辛芷、看到了拓跋玦,看到了一切被他欺骗嘲弄过的人,此刻正在注视着他的失败。   血流不断。   他的身体濒临湮灭,人却生生再度撑起那几近崩溃的身体,跌撞爬了起来。   他吐着血,连滚带爬上了月桥。   染血的、污浊的手指扣着桥面的雕花砖石。他抬起暴突流血的眼睛,生生盯着月宫内殿的大门。想要爬过去。   有人从背后狠狠踹了他一脚,将他踹倒。   他挣扎着回眸,有一瞬,他像是看见了当年高高在上、雍容华贵的天雍神殿的大司祭。随即又像是看见了那个年少聪颖、抱着书穿行宫中的南越世子。   还有那年皇城城楼上……画着神兔妖兽的油彩,有一双如鹰一般的犀利凶残眼眸的西凉战神。   可是,不该。   这个寰宇明明不可能有死而复生,他试了五百年都做不到。那一刻他声音嘶哑,有如来自炼狱:“我杀过你,我杀过你……那么多次!”   在东泽隐秘祭坛,在南越王宫的地牢,在天雍神殿的禁闭室,在古祭塔的塔顶,在夏日阴雨的王城之下。   他明明一次次杀死他的肉体,或者湮灭他的灵魂。   可为什么,他还能一次次站在他面前?   还牵着月华城主的手——另一个同样不该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他至今想不通,到底是什么让疯子重获清明?   是什么人被毁了心,失去了神智,沦为行尸走肉,有朝一日突然还能死灰复燃?   是什么人,被剥夺一切,还能重新长出血肉。   雪山千里,银装素裹。大漠孤烟,烈烈黄沙。东泽雨林尽染,孩童摘满枝硕果。江南微雨素湖涟漪之中,小黄鱼摆尾游动。   怀曦的身子晃了晃,什么东西从袖中掉下来,咕噜噜滚到燕止脚边。   那一块浅浅月色、满是碎裂痕迹的圆形宝石,像是一块暗淡的明珠。五百年前,它曾是深邃如血的红。   “……”慕广寒捡起那颗月泪。   五百年前。   月华城主献祭结束后,怀曦挣脱层层束缚闯入古祭塔。鲸油烛台万年不熄,照亮了塔中斑驳四壁,也照亮了楚郁弥留时苍白温柔的脸庞。   他最后睁开眼睛,望着亲手养大的少年一双乌亮、满是晶莹泪水的眼睛。   “怀曦。”   他抚着少年长发,沙哑地唤他:“这个,给你。”   “你要好好的,好好活在这世上。乖。”   “……”   每一任注定献祭的城主,一生皆有一颗月泪。   那是在月华城主“最纯洁的爱意”中,滋生出的珍宝,是天道给他们注定悲剧的宿命里唯一的宽慰与补偿。   一生一次,月华城主虽救不了自己,却可将月泪送给挚爱之人。月泪能够满足那人的一个心愿。   前月华城主楚郁,把月泪给了怀曦。   而慕广寒的月泪,则在新婚第二日送给了顾菟。只是那个时候,他们都不知这东西可以许愿,于是顾菟拿那颗红色的宝石去镶镶了戒指。   直到他濒死,有温柔的力量将他托举。   而他依旧浑然不知,其实那时天道正在默默聆听他的愿望。   天道听到他说,他希望月华城主能够幸福——这个愿望按说不难达成,谁让月华城主的要求一向不算太高。若是从来没有遇到顾冕旒,想要他幸福其实不难。   但谁让他毕竟是遇到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有了比较就很难再幸福。   除非能有一个更好的。   天道正在思考,去哪里再给他找一个更好的。还未及思索完,竟又被贪心之人临时加码。他不仅要城主幸福,他还想亲自要从阴间爬回来落实这个事儿。   他不切实际的愿望可真多!   于是天道的运行,竟有一瞬间被他这些乱七八糟、又无法无天的愿望给卡住了。乱流波动之间,天道静默,无所去从。   但也只有片刻。   随即天道洪流滚滚,继续奔腾向前,对这渺小如尘的凡人愿望,他选择干脆不置可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彻底遗忘。   而月泪则趁着天道无视的瞬间,非常努力地、顽强地,尝试给顾菟重塑躯体。   重塑的身躯做不到尽善尽美,小小的瑕疵到处都是。比如温度略高于常人,比如发丝常是银白色,比如眼睛的着色更不稳定,几乎每天起床都不太一样。   但。   月泪尽力了!   在耗尽所有月华之后,那颗月泪就消失了,戒指亦褪去那一抹璀璨鲜红,变回了普普通通的萤石材质。   其实,这般勉强造出的身体,本来很难与灵魂相融。就算勉强结合,多半也撑不了几年。   然而,顾菟那连邪神都敢咬上一口的灵魂,直接无比强横地就接受了这躯体。而藏在古祭塔的那枚黑光磷火,又源源不断为其续命,整个人反而生龙活虎、气运滔天。   ……   月桥之上,本该归于寂渺。   却不知为何,天边悄然悬起一轮红日,残阳如血染照大地,映在怀曦那憔悴残躯之上,更显得风中残烛、凄惨悲凉。   燕止拿过那枚破碎月泪,掷回怀曦怀中。   怀曦被打得一僵,眼珠动了一下,额角青筋突突跳动。他分明看到燕王眼中满是鄙夷嘲讽,同样是被月华城主赠了月泪,一个心愿得偿、应有尽有,另一个却落得眼下这般凄惨田地!   “呵……你,到底在那自顾自得意什么?”   “得意自己命好?得意只有你钻到了空子?你不过只是运气好。又有什么可得意,你不过只是运气好!”   “你以为是我蠢,不知和你一样,去许一个让他死而复生的愿望……”   “你以为是我蠢,不知许个愿望,与他来生相见。呵,呵呵。”   怀曦的眼睛,渐渐空洞茫然。   他又怎么会不知。   只是,他知道得,实在太迟、太迟了啊。   楚郁明明曾告诉过他月泪是什么,可他从来不曾真正入耳。   当年月华城的无忧岁月,楚郁教过他太多事。可那些日子书房茶香秒袅袅,半醒半睡之间,他多半时候只顾想着快点结束课业,就能一起煮茶,煨橘子,围炉烧火锅。   以至于拿到月泪之后,他只知道里面有力量,却不知可以许下心愿。   而他又不像顾菟一样幸运,恰好在那时许下心愿。于是抱着月泪倥偬而过的第一百年,他只顾肆意挥霍那力量,人祭血祭,满手血腥。   直到第一个百年过后,他回到月华城,于无数典籍里,他才恍然明白手中珍宝的用处。只可惜那时月泪里的力量,已被他用掉了十之二三,早已失去了实现愿望的效力。   于是后面很多年,怀曦也曾一度洗心革面,四处收集月华,试图重新充盈月泪。   他以为,只要月泪充盈,便能复活楚郁。   可斗转星移,很快又过了一百年、两百年,他研究神法,探寻道法,知晓两界秘辛,变换过数不清的身份和模样,可月泪的充盈却仍旧遥遥无期。   时光漫长,慢得几近天荒地老。   直到有一年冰消雪融,春芽待放。他看着湖面倒影之中的自己,那已经是认不出的一副模糊面容。   那张脸十分年轻,眼睛却写满沧桑,他不认得那个眼神。   那夜他去了南越的雁回山谷里,沉沉望着夜空,突然又发展自己竟也已想不起楚郁的面容究竟是什么模样。   ……   又过了一百年,他甚至已经几乎忘记了月泪曾是许愿珠,也早就放弃了充盈月泪的念头。   他的愿望变了。   这些年支撑他走下来的,早已不是复活楚郁的愿望。而是覆灭两界、让所有人付出代价的执念。   而这个愿望,他想他可以依靠自己的双手实现。   恨比爱甜蜜。   也比爱长久。   几百年来,回首他最疲倦、最绝望的时刻,莫过于他深爱之时。   那时候他最想死。   而让他苟延残喘,让他活下来,让他越活越好的,是恨。   而今,他捧着那颗苍白耗尽的月泪,像是捧着一场破碎的虚空大梦。梦醒了,站在面前的燕王,还想要以此嘲讽他、想要杀人诛心。   “哈……哈哈……”   但是好不公平啊,好荒谬啊。明明他也倾尽全力,整整五百年风霜雪雨,无数次上下求索。最后上天要他一败涂地,还要让这两个人携手并肩站在他面前,在他眼前甜蜜如愿、幸福满溢,让他五百年的苦楚像一场荒诞至极的笑话!   偏偏。   偏偏这两个人,还是他亲手“造”出来的。   若当初没有他的谎言,没有他以先知知名对拓跋族撒下的弥天大谎,没有他对女王的诱哄欺骗。又何来南越宫中备受冷落的世子,又何来后来颠覆他全盘筹谋的大司祭。   同样,若非他执着于五百年前的旧怨,紧紧不放,亦不会有眼前这位假城主。   慕广寒和顾菟的命运线,本应如天际流云,永无交缠。大夏极北的月华城星空,与千山万水之外江南的芦苇河畔,本该一生也不会相遇。   可偏偏,他想让所有人不幸的念头,让他们相遇了。   一次还不够。   竟还两次、三次,携手在他面前上演一场又一场的不离不弃、情深不渝!   而更如利刃一般狠狠刺着他心的,是七载光阴匆匆流逝,而此刻橙红夕阳洒落,映照着二十九岁慕广寒的脸庞。残酷岁月竟并未在他眼中留下太多痕迹,他眼里明亮,不减少年时。   仿佛一切未曾改变。   像是从来不曾被狠狠磋磨、从来不曾被绝望侵袭。仍旧怀抱初心。   “呵,哈哈哈!!!”   别人……石虽可破,不可夺其坚。丹虽可磨,不可夺其赤。所以别人应有尽有,而他一败涂地,是吗?   怀曦放声大笑,这五百年,他曾无数次感受到命运的玩弄,无数次生受。原来上天仍觉不够,仍要将他狠狠见他在脚底。还要特意用和他同样命运的人,用他们的百折不挠、光明伟大,把他衬托得好像阴暗地沟里的鼠蚁,把他衬托得渺小而可笑!   可这样的展示,又想证明什么呢?   “是要怪我……怪我没有一颗百折不挠、光明炽烈的心?”   这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   他咬牙,丝丝乌发变成银白拂落于脸庞,五百年的容颜开始苍老、崩坏、苍老,他咆哮大吼:“我难道未曾努力过吗?”   “我难道未曾拼尽全力????”   他明明也倾尽所有,他明明也走了漫长的路,越过两个寰宇,甚至楚郁死后也有百年的时光,虔诚想要复活醒来。   可天寒地冻,前路茫茫,永无尽头。   到底他们有什么他没有的?   爱?   真诚?   信念、决心?希望?   可这些,他没有过吗?他也有过,他也曾试图相信过那些!可现实如利刃,告诉他那些不过是世上最脆弱无用的幻象!所以他放弃了。这世道弱肉强食、残酷无比,为什么最终却奖赏两个不肯放弃的傻子?   凭什么奖赏他们啊,只是因为他们反抗了?   可是。   难道他就没有反抗吗?   整整五百年,他难道没有在一直反抗吗!!! 第151章   世间万般皆已成空,唯余眼前晚霞如红尘织锦,浸染整个苍穹,天地之间一片温柔绯红。   “哈,哈哈……”   怀曦喘息间,低笑阵阵,逐渐归于沉寂。   混沌乱流之中,不该有夕阳美景。此刻之所以能看到晚霞,大概是因此处越过忘川,已是神属的三不管之地。   血从怀曦体内汩汩流出,亦从唇角缓缓滴落。   他就要死了,大概最后的一丝慰藉,就是对面的一对野鸳鸯亦难再返人间。   就让他们三人的尸骨,一同永远漂泊三界之外,不得善终。   怀曦闭上了眼睛。   却听月华城主声音兴奋:“燕止,你看你看!”   ……   为何世间诸事,永远只对他们有柳暗花明?   他心有不甘,再度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晶莹剔透、宛若仙境的冰晶宫墙,邪神之气消散殆尽后,九天之上、广寒净土,每一块凝聚月之精华的墙壁都在缓缓其原有风华。   白玉为基,琉璃为顶,千万星辰汇聚,银河如带,横跨浩瀚天际。瑶池池水清澈见底有如明镜,倒映着皎洁月光。   一阵风吹过,月色花朵摇曳,桂树花瓣簌簌而落,如同月色细雨铺满一地。脚下菟草丛生、繁盛无比,一只只雪团子在脚边跑来跑去。   慕广寒:“……兔子。”   叽!   毛茸茸的小兔子乖乖被他捧了起来,两只小脑袋歪来歪去,与书锦锦庭院里养的那些兔子一模一样。   月宫小兔很快欢快地跑开了。   夕阳余晖落尽,清冷而神秘的月下广寒宫矗立眼前。   两人行至那琉璃剔透的大门前。慕广寒的手放在门扉之上,燕王温暖的掌心亦覆上去,大门缓缓打开。   那一瞬,时光仿佛回到多年以前——小小的月华城主第一次打开月华宫明黄色的大门,小小世子亦初次推开南越王宫朱红色的宫门。慕广寒在江南,第一次推开洛州侯府大门,燕王在西凉,第一次推开狮虎城的宫门。   前尘旧梦,无数次的轮回辗转。   荣辱与艰辛,幻梦与波澜。慕广寒想起年少迷茫,想起踏入红尘,想起无数好的或不好的人与事,想起无数次期待、落空,筹算、坚持。   他回首望向燕止。   在燕王温和、波澜浮动的眼里,他又看到了彼此的命运,和归宿。   那一场乌恒的大火,卯辰戟的冰冷金光。宛城城外的林间流萤,水畔乌城的花灯,西凉簌城雪中的温泉,北幽月恒的红色盖头。   怀曦说他们本不该相遇。   诚然,小月华城主和南越世子顾菟或许确实不该相遇。   可阿寒和燕止却不同。   命运织锦,长路蜿蜒。云雾缭绕,山峦如黛,既是都一身傲骨、历经风雨在各自路上翻山越岭,决然孤傲向顶峰攀爬。   那总有一天,他们必会在那雪山之巅相遇。   目光交汇、心生欢喜,然后暂停的命运之轮再度缓缓转动。就如那年烈火城下的惊鸿一瞥,就如后来无数次,久仰彼此赫赫威名,摩拳擦掌期待着有朝一日躲不开的相遇。   ……   广寒宫幽深,一道清冷柔光洒落。   夜色温柔笔触之中,有人白衣胜雪,提流萤风灯缓缓而来。   那人周身有月色轻纱,眉目清秀温柔。近了站定,风灯轻摇,慕广寒认得那张容颜。   他在怀曦的梦里见过。   “楚郁……”   楚郁一袭素雅白衣,衣袂飘飘,仿佛随时都要乘风而去。肌肤在月下如同玉石剔透,透出一股不似凡尘的气息。   “月神已逝。”   “自那以后,便由历任献祭城主化为半神,各自值守月宫五百年,直至下一任城主升临。”   慕广寒闻言震撼,难以置信:“月神死了?”   虽说他也早先就曾在树上读过,天命有时,世上万物皆有尽头。即便是亿万年的先天神明,亦会因各种各样的原因陨落、凋亡。   “可同月神一体双生的邪神,不是还……”   “邪神也近凋亡,”楚郁叹道,“如今所存,不过是最后一丝怨念残余,徘徊不得解脱。”   慕广寒听得有些恍惚,又想起适才楚郁后面半句:“那楚前辈如今已是半神之身,这五百年间,都被困于月宫之中?”   楚郁垂眸颔首。   “月神消散之前,对半神月侍有诸多限制,而我又力量薄弱,难以挣脱……”   因而五百年间,他只能孤身一人在月宫之中,看尽世间事种种悲欢。唯有少量仙缘之人,如洛南栀,才能够偶尔听见他模糊不清的声音。   “你方才说……月神侍者五百年一轮。”   燕止双手手搂住慕广寒,对眼前这位前城主明显防备。   “前辈已值守五百年,如今要换成阿寒继任?”   楚郁垂眸:“其实……因为五百年前寰宇仙法彻底凋零,月神最后一丝神识也已不在。而今月宫亦即将湮灭,或许,此处已不再需要新的月侍值守。”   “……”   “但其实,成为月侍也非全然不好。”   “五百年期满,便可以升为神明,成为三千世界某方寰宇新神主宰。”   燕止搂紧怀中人:“哦,如此好事,前辈还不快去?”   “我……尚有最后一个人要见。”   楚郁黑沉的眸骤然深邃复杂,扇子般的睫羽下目光晦暗不明。他轻声道:“怀曦。”   “……”   广寒宫外,腥湿的血水在菟草之上拖了一地蜿蜒污脏。   月宫边缘是一片无明深渊,时隔五百年,月色刺骨的寒意,竟比雨水还凉的多。   怀曦低声苦笑,怪不得,怪不得那么漫长的时光,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复活楚郁,甚至找不到他的转世。原来他的灵魂,一直被拘在这孤冷月宫。天上地下,永不得见。   如今,终于解脱。   一切却都已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从前。   他至今犹记,当年世外月华城中,楚郁教他善良悲悯、教他心系苍生。可这五百年间,楚郁却亲眼目睹了他如何沉沦于尸山孽海,造就累累白骨,看着他骗人、改换身体、继续杀人……   他残破的手指紧紧抓着身下菟草。   此刻他下身已经完全腐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断地涌出脓血和黑水。是这世上最残破,最丑陋,最可耻的模样。   再度重逢,楚郁却一如既往洁白无瑕。   “怀曦。”   身后,月华之光靠近,楚郁声音一如当年。   一如当年漫天大雨之中,把肮脏丑陋的他捡回去的温柔。温柔替他疗伤,抚平一切痛楚。   “……”   怀曦缓缓回过头去。   本该躲闪自嘲的眼神,此刻却直刺楚郁,毫不掩饰其中欲念、痛苦、悲伤、贪婪。   痛苦燃烧烈烈恨意,他眼神骤恶。就好像这五百年间,他从不曾期待与他重逢,不曾期待再有拥抱亲昵。仿佛眼前人已不是楚郁,而是他的夙世仇人,此刻他恨不得扑上去将他撕咬成渣。   ……他已无法承受。   无法承受五百年后,是这样丑陋的重逢。他已是碎成千片万片,无法自处。只有疯了一样关上心,关上眼睛耳朵,把眼前人也当做他最为憎恨的这尘世的一只蝼蚁,口里疯狂叫嚣着言不由衷的话语:   “月华城主楚郁,呵……世上绝无仅有的大善人!”   “心怀慈悲,普渡众生。”   “就连丑陋妖孽都好心捡回家养,还想教他向善。即便看他沦为恶鬼,亦悲天悯人、不舍责怪!”   “哈,哈哈哈……”   他的声音,已是五百年隔世的苍老风霜。   “即便岁月流转,即便深陷泥沼,你仍旧纤尘不染。”   “皎皎如月、不染尘埃的月华城主,如今,又要成为清绝明净、纤尘不染的神明了!哈哈,哈哈哈……真好啊,恭喜你啊!”   “……”   “五百年了。我一个人活着,五百年了。”   第一个百年,他多么希望能再次见到他。第二个百年,他很委屈,要他给他很多很多安慰。   但第三个百年,他麻木了。第四个百年,他已很少想起他。第五个呢?第五个都去死吧,一切都太迟了,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烈火燃烧,邪神消亡。   在这一刻,他腐烂、流血,已然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癫狂大叫一声,挖向自己的脸,自毁容颜、道道血痕。   “楚郁,昔日你给我的,今朝……奉还。”   “……”   “可我,还是不明白。”   “你一生几乎不曾出过月华之城。天下苍生,你曾亲眼见过他们么?如何知其善恶,辩其庸碌?你可知你献祭之后,世人并不知你,还有闲人笑你短命、辱你骂你。”   “为何你却仍旧宁可舍弃我,去救那些庸人、蝼蚁。”   “天下苍生,谁都比我重要。”   “……”   血泪流下面颊,压抑已久之情突如沸水蒸腾,再难遏制。怀曦神色扭曲,激愤疯狂:“哈哈……哈哈哈,你舍我而去,还欲登仙途,成为神祇?”   “你凭什么,你再高洁无瑕、献祭苍生,可谁让你当初救了我——”   “你救了我,所有的功德就全没了,全没了!”   “你看看我手下亡魂几何啊?如此深重罪孽,全是你的业报!你献祭天下你有功德?哈,可苍生苦难都是因你而起,你若也能成神,岂不是天下最大的笑话?!”   怀曦怨念滔天,口中疯笑不绝。   “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他污血滴落,每一滴都成了万丈深渊。两人近在咫尺,那些血水却仿佛勾勒出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永分阴阳。   清冷月色,楚郁垂眸:“是,我有罪孽。”   他望着怀曦满面血痕,看他身上每一寸肌肤血肉模糊。他像是一具腐烂残尸,浑身上下都是虫咬血污,丝毫看不出当年月华宫时的少年模样。   那几乎不是怀曦,而是一具千刀万剐的行尸怨魂。   站在他面前,双瞳满是血泪。   五百年太过漫长。   漫长得所有都面目全非,唯有楚郁一如从前。   怀曦恍惚想起,其实当年在月华城他也会发疯,会说自己恨、说自己无可救药。那时楚郁便会叹气,会温柔拥抱他:“不是,我们怀曦才不可恨,我们怀曦最好了。”   楚郁是凡间最慈悲的神祗,直到此刻。   他仍是一如往昔,缓缓跪怀曦面前。不介意血污,不介意他残破不堪躯体,向他伸出手来。   怀曦愣住,瞳仁微微颤动。脚下血泊猩红,而他怔忡的眼里则映着楚郁多年以前温柔的眸子。慢慢,他的眼神也变得一会儿狰狞可怖,一会儿又无助惶然。   他终于再次落入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月神力量散开,修复世间伤痕。   怀曦眼睛睁得好大,随后缓缓闭上。   一切,结束了。   这么多年的疯狂、委屈、怨怼、迷茫,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如潮水般退去。   他紧紧地抱住楚郁,几乎想要揉烂碾碎。   那是五百年前欠他的拥抱。   仿佛要将这五百年的亏欠,都融入这片刻的拥抱中。然后一起就此化作尘埃,用他的污浊,去混他的洁白如初,最后变成一团泥泞的灰色。   是不是,那样的话。   来生,或许还有可能……   后心一凉。   楚郁长剑直透他身躯。   怀曦不敢置信,呆呆看着楚郁平静的目光,脑中一片山河破碎,所有思绪混乱不堪。一切好像回到五百年前,楚郁决绝地放开的手,走向古祭塔。只余他一个人发疯、嘶吼,却再也没有回头。   “你……”   那一剑不是杀人,只为诛心。   怀曦本来就已经濒死,并不需要特意再杀一回。只是走上成神之路最终要无牵无挂,这一剑楚郁斩断的不是怀曦性命,是只是二人往后余生所有尘缘因果。   月华城主楚郁生前献祭苍生,生后五百年虔诚侍神。   干净人生唯一的污点,确实就是养了他这么个畜生、孽障。   那冰冷沁入骨髓,冷得人发颤。怀曦就这样看着楚郁抽出长剑,丢下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天阶神道。   “不……”   他声音嘶哑,不成调子。   “哥哥,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崩溃绝望大哭,浑身剧颤,眼里淌出的全是血。   他跪下来,咳出好多血。五脏六腑被剧烈的痛苦揉得粉碎,他不死心地抬起眼,从血污往外看。楚郁无声,目光平静,曾经这世上最温柔慈悲的神明,不再看他一眼。   多可笑啊。   结果,一切原来还停留在五百年前。   而他这么久以来,又在奢望什么?那时楚郁已是决然,五百年后又能有什么变化?   “五百年,五百年啊……”   “对你来说,我就只是个累赘,是个罪孽,是个笑话,是吗?”   “……”   神道之上,楚郁微微皱眉。   无数怨魂突然潮水一般裹挟来,喧嚣、扯着,他停下脚步。   他身为半神,手中剑本可轻易劈开这些冤魂。但那样就会让这些魂魄直接灰飞烟灭,永远无法再入轮回。   可他不愿残忍,剥夺那些怨魂的最后机会。冤魂却不放过他,簇拥在众鬼中间的,分明是怀曦四分五裂、扭曲变形的魂魄。   他惨然,就在楚郁咫尺,冤魂索命一般抓住他手中的剑。   阴魂不散的血泪,落在半神的剑上,竟烫出一个洞。   “楚郁,我本不想挡你的仙缘路……”   “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斩断你我缘分。让我这百年千年……活像一场笑话。你想要从此人神殊途,永生永世再不相见?做梦!楚郁,我怀曦发誓,从此生生世世不入轮回,再也不要重头来过!”   “我要缠着你生生世世,与你永远不死不休!你若不想,就在此刻,用你手中之剑彻底令我灰飞烟灭!否则,我就在此脏了你的神道,永远做你夙世的污秽孽债!”   “以后千年万年,总有一日爬上神界。同你不死不休。”   “除非你此刻杀了我。楚郁,神明无畏,大道无情。你莫不是还怕最后脏了自己的手,坏了自己的慈悲名声?”   “……”   天雷响彻,神道颤抖。   楚郁提剑,眸中无波无澜:“那便如你所愿。”   ……   夙世执着,也可能是错的吗?   可究竟谁能真正告知世人对错。   谁能看透实际因果。   谁能……   怀曦坠下神道,最后一抹目光,落在月华城主身上。   这五百年,他看过很多故事,过程再难,总有好结局。总有人至死不渝。   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一直认为,不可能的。   可是。   总有幸运的人,世上总有幸运的人。   只是那个人不是他。   虚空之中,他最后一次伸出手……自己这一生,曾经接近过幸福吗。但其实,好像也早就不重要了。很久以前,他就发现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得不到。   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第152章   楚郁收剑之后,眼前的神道仙桥只比之前更加光明璀璨。月华如练,幽幽洒落,仙乐渺渺,不绝于耳。圆满之境眼见触手可得。   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没有再向前迈出一步。   明明距离成神只有一步之遥,他却只是长久默然驻足,直到神桥光华渐隐,万籁重回寂然。   慕广寒:“楚前辈……”   为什么。   楚郁明明亲手斩断了此生唯一的罪恶,却为何停下?   整整五百年,他应该清楚明了,怀曦种种的罪孽执念其实早已与他无关。   而他,作为一介苍生凡人,既有救世之功,又已度过了月宫五百年的清冷历练。如今既再无牵挂,亦了解尘缘罪孽,还有什么能牵绊住他,让他最后关头竟不愿选择成神?   “大概因为,成不成神,其实都没有什么意思。”   “……”   楚郁浅笑,望向眼前那怀曦纵身投入的,无尽幽暗的深渊。   “神明的一切,其实和凡人也没有太多不同。”   “只是一切比起凡人,更加淡泊,却也更加漫长很多。”   “……”   成了神明,就再也不会有刻骨铭心的寂寞,但从此会永远孤身无尽。再不会有锥心蚀骨的痛苦折磨,但也再没有欣喜若狂的喜悦快乐。   一样有朝一日会死,只是要等很久以后。   而归于尘土以后再很久,一样会被世间忘记。   甚至所谓的无欲无求,也只不过是想见之人,从此会比凡人的一生一世更加漫长、更加无穷无尽地永远无法相见。只是最后思念会变得浅淡,却也永生永世无法忘怀。   这其实,多残忍啊。   “……”   楚郁没有继续说下去,月华如银轻轻笼罩,他的眼神也在这一刻分明变化。   慕广寒与燕止互看一眼。明明上一刻,眼前人还是楚郁,这一刻,却好像已是五百年后清冷淡泊的半神般目下无尘。   整整五百年,楚郁不成新神,也早不再是一般凡人。他此刻是谁呢?是半神月侍,又或者是月神的最后一丝魂识?   不知道。   两人只知,此地广寒宫阙,无比高远,他们只有倚靠神明的力量,方能踏上归途。   燕止拱手施礼:“还烦请月神阁下,最后送我二人一程。”   那神明轻轻点头应允了,一双浅浅水眸却又看向慕广寒:“你,可要随他一同离去?”   “当然……”慕广寒未及说完,却被燕止打断。   燕王一双深邃明澈的眼睛安静看着他:“阿寒,你若选了我,以后可能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什么?   燕王移开目光,微垂他有些凌乱的兔子头。   因为他确实“死了”,在原本的寰宇肉身被黑害之雾焚烧殆尽,化为虚无。   只是他的灵魂确实成功漂泊到了另一个寰宇,被那里的魔神重塑肉身。新的身体是纪散宜精心打造,是比以前更好、更强大耐用,只有一个问题——   这个身体因是阴夏寰宇的魔界精华所凝,因而今后也只能长久地在阴夏寰宇中生活。   阿寒若是选了他,便只能陪他一起去往另一个寰宇。   从此再也回不了故土,再也回不去南越。   再也品尝不到洛水里鲜甜的小黄鱼,再也回不去月华城。再也看不到火红的枫藤、夏夜的芦苇萤火,再也见不到那些有趣的、珍贵的、最重要的……亲朋好友们。   他今后的人生,都要在一个陌生的寰宇重新来过。   而那个陌生的新寰宇,人间界仙法昌盛、暴戾纷扰、弱肉强食,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凡人”想要在那里拥有一份安稳的人生,难如登天。   不似阳夏,一切阴霾散去,正在万物复苏、平稳走向安定繁荣。而居功至伟的月华城主,受万人景仰。   “阿寒,其实……”   “当然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胳膊一沉,手臂被死死抱住。慕广寒就这么保持着挂在他身上的姿势,眼神无比坚定对月神道:“他在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家。”   “就算他要赶我去别的地方,我都绝对不会去。总之,我已经打定主意一辈子缠着他了。绝对不会后悔,所以您听我的就好,把我们往一个地方送就好。可千万别听他胡说……”   ……   在被神明的银色月华包裹,去往阴夏寰宇的路上,慕广寒两只手捧起燕止的脸。   他先是轻轻把兔毛拨弄拨弄,露出燕止那双狭长而深邃的眼睛。   然而……   慕广寒又想了想,介于他过去一向对着那张太过好看的脸发挥不好,于是拨弄拨弄,又把一头白毛乱草给拨弄回去了。   嗯,还是对着没眼睛的大兔子说话更容易!   “燕止,我是特别喜欢南越水土,留在南越的伙伴们也对我很是重要。若是真的以后都见不到了,我也会时常很想念他们,也会很难过。”   “但对我来说,你最重要。”   “你比谁都重要。”   他的手抚过柔暖的兔毛:“我不会后悔。”   “我只想陪着你。”   “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一辈子本来也没有太长。”   “余下的岁月,此生此世,我只想常伴你左右,以后只对你一个人好。”   以前,那么久的时光,没有人对顾小菟好,也没有人对燕止好。   有人拼尽全力,却几乎从来不曾被坚定选择。慕广寒很庆幸,他是第一个坚定地选择过他的人,后来的每一次,也都能再次坚定地选择他。   可那不够,还是根本不够。   这个世界还是欠燕止太多太多的好了,而他,也一直一直,欠燕止一大堆一大堆的偏爱。   他想给他。   想好好地给他那些偏爱。   在将来的岁月里,一直给他世间无上的、独一无二的、满溢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偏爱。   燕止的新身体,碰触起来灼人滚烫如初,其实和之前没有太多的不一样。   非要说的话,只是可能没有了许多这些年南征北战的陈年伤痕。慕广寒搂着他的腰埋头其中,细细蹭过那炙热的胸膛,失去了很多伤疤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新奇又迷茫。   “……但,你又添了好多伤。”   新伤多是之前被神兽嘤如抓出来的,慕广寒下意识就想要给他治疗,无奈抚上去时才突然想起,自己早已没有了治愈月华。   燕王见状垂眸,笑了笑:“没事,我不要紧。”   “……”   “真的,不痛。”   “还在流血呢,哪里可能不痛了?骗子!”   一直一直,都是个骗子。他的手指在伤口细细划动,心里泛起阵阵酸疼。那些伤口确实比起燕王以前的很多大伤确实不算深,可不深就不痛么?他真的每次都这样。   慕广寒又想起之前,燕止整个身体被黑害之雾烧尽,那个时候他也没有喊过一句疼。   可是怎么可能真的不疼,他该多疼啊。   为什么不说。   “还有,你刚才……”   慕广寒喉头微动。   他如今发现了,燕止擅长死撑这一点,还真的一个顽固的坏习惯。刚才也是,看燕止的意思,是倘若他舍不得故土,他还真打算送他回南越呢?   疯了吧。   他咬咬牙,暗暗将怀里人抱得更紧。   他知道人的坏习惯,都需要好多时间才能改,所以他忍住了没有在这一刻就跟燕止讲道理——没有跟他讲那些老生常谈,诸如人人都有感受,你当然也一样。受了伤叫痛并不可耻,有情绪其实也可以闹脾气。   不用死撑,不用装大度,不用隐忍压抑。   但此刻说了肯定没用。   燕止高傲,当然不会承认的。   好在他们还有漫长岁月,以后的日子,他会全心全意好好护着他、好好研究他,总有一天彻底弄清他努力藏着的每一丝每一毫情绪。   他要把他好好养起来。   当做最娇贵的花养起来,总有一天养得像是阳光下的菟草一样,茁壮摇曳。   ……   去阴夏寰宇按说路途不近,但有月华庇佑,两人统共大概不到一个时辰便穿越万水千山。   一个时辰够说很多话。   足够慕广寒跟燕止解释很多难以启齿的前尘误会,说得他口干舌燥、心跳耳热。   一个时辰,也够月华城主反应过来一些事。   比如,他是不是……又上当了?   就,虽然他适才急着表了一堆忠心特别怕燕王不带他走。但,仔细想想,倘若他真就不肯跟燕王走,难道燕止又会是那种高风亮节的人,在都已经成婚订契吃干抹净以后,客客气气放他走?   燕止是那种人吗?   慕广寒不确定,暗戳戳抬眼偷看。明明刚才还觉得怀里人是全世界最逞强、最需要他全心全意呵护的小可怜,此刻却又暗戳戳回忆起燕王的种种阴险狡诈来。   而很快,他就没有再怀疑了。   “……”   一如既往,虽然月华城主战场打燕王如砍瓜切菜,情场上却始终被杀得一败涂地。   他果然又上当了!   慕广寒只道他们要去另一个寰宇重新安家。一切来得突然,以至于其他许多事他都还没来得及细想——直到突然看见阴夏寰宇之外一片乱流,黑压压盘踞着千军万马的乌鸦魔兵。   他才突然想起来,他以为事情都已经结束了,其实一切的纷乱并没有全部了结!   但。   他抬眼,瞥了一眼燕止,见某人气定神闲。   “你想干嘛……”   而此刻燕王也终于不装了,随手一挥手散去月华,召出毁天灭世的黑光磷火。火光照亮他的眼眸,他抱着慕广寒于烈烈风中腾于天际毫无畏惧对着千军万马,眼中透出势在必得。   而慕广寒跟他在一起那么久了,还不了解他?   某人不仅早已有了办法,而且终于又等到他个人表演的时候了。   一路努力憋着,挺不容易的吧? 第153章   多年以前,大司祭顾冕旒于天雍神殿秘密开启了“天幕计划”。   此计划意在构筑一道名为“天幕”的巨大阵法笼罩住阴夏寰宇天地,以庇护在寂灭之月崩溃之下的万千生灵免受灭顶之灾。   然而,这其实仅仅只是当年大司祭顾冕旒的全盘谋划中的一部分。   此刻,慕广寒被燕王紧紧搂在怀中,隔着衣衫都能清晰感觉到澎湃汹涌的灵流肆意驰骋。有人身上滚烫,俯身于在他耳畔道:“阿寒,你看。”   话音未落,对面乌鸦魔兵阵营中,一股庞大的黑火法雾集结而起,如同铺天盖地垠的暗夜狂潮,刹那汹涌而至。轰隆一声巨响,黑色巨浪猛烈撞击在金色巨网之上,热浪滔天,却是被那巨网紧紧笼络,就连一丝火星都未能泼溅过来。   而燕王怀抱慕广寒,身姿挺拔意气飞扬。犹如九天神祇万法不侵,分毫无损。   旋即,他掌心光芒大放,璀璨夺目。   那黑光磷火之中,有金色枝蔓破土而出,交织缠绕,层层叠叠,转瞬之间便化作漫天烈焰熊熊法相,势如破竹向着寰宇界门之处奔腾而去,所过之处虚空荡平,对面军马阵势支离破碎,溃不成军。仅仅须臾,一切归于虚无。   领头的封恒身形踉跄,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衣襟。   燕王则再度展颜,笑容一如既往优雅而恶劣。   “谈谈?”他问封恒。   问话间,黑光磷火金光替他织就了一身华丽金袍,原先褴褛祭祀服被换掉。他就这么焕然一新立于虚空乱流之中,广袖随风翻飞,凌乱的前额发丝也被玉带束起,更显俊美无双、英姿飒爽,画中仙人一样。   人靠衣装。   慕广寒在他怀里一边心动,一边也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喜欢他这个金玉其外、得意狡黠的优雅恶霸样儿。   试问天下谁想和这种人为敌?   幸好是自己家的,他暗暗想,不然他也也头疼。燕王的敌人太惨了,根本没有翻身余地。   方才那场对轰,完全不能算是战斗。   寰宇门外,一度红尘。阴夏一次又一次败给他们眼中蝼蚁,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其实已经知道大势已去。而刚才那奔腾咆哮、试图撕裂向他们的最后黑火,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寰宇的执掌者最后一次无能狂怒地发泄他们的不满。   但发泄完后,尘埃落定。   他们最终也只能底下高昂的头,乖乖卸甲投降。   燕王高傲睥睨,而阴夏魔兵半跪行礼,臣服脚下。   ……   数日后,红尘乱流之中。   阴夏众高贵羽民来往如梭、忙忙碌碌,一起为建造巨大的白色阵法添砖加瓦。燕王则拉着慕广寒的手,悠闲在旁监工,眼中满是得意之色。   他当然得意。   十年前大司祭的天幕计划,本来目的就不仅仅只是单单保护阳夏寰宇。   顾冕旒的野心很大。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查到了有人正在试图将两个寰宇偷偷拉近,并暗中找到了与阴夏共鸣的古穆神枢。   大司祭并没有声张。   更未急于摧毁古穆神枢,因为他心中早已有了一个将计就计的绝妙构想——   虽然建造神枢之人拉近两个寰宇的目的,只是为在寂灭之月崩溃之时,能一举摧毁两个世界。然而有顾冕旒的天幕计划在,等到两个寰宇真的重合,被毁天灭地其实就只会有始作俑者阴夏寰宇。   如此,顾冕旒便可以利用这一切条件,直接以天幕为筹码彻底要挟阴夏。   阴夏羽民还欲求生路,就必须正视他们祖先千万年来的罪恶行径,然后就在他们这一代把千万年前祖先丢的垃圾给乖乖捡回去。   祖宗作孽,后代收拾。   这很公平。   不仅如此,顾冕旒还要逼迫整个阴夏红尘自废仙法,并以仙法残余净化恶月月核,彻底消弭祖先留下祸端。从此阴夏千秋万代,也只能如凡人一般生活,再也无法滥用法术,再也无法滋生新的恶月戕害其他寰宇。   千年万年,他们做的恶终将在这一代终结。   ……   而今,天幕计划终于走到最后一步。   得益于大司祭最初的深谋远虑,天幕计划在他死后多年仍在一些默默无闻的神殿后辈手中继续着。顾辛芷与顾苏枋亦先后暗中为此计划倾注心血无数。   顾辛芷生前,殚精竭虑写好了完善天幕、重修神枢的一切步骤。   而顾苏枋用了五年,暗中筹谋,将步骤一一落实。   两人坚信有朝一日,必有后人破万难除千阻,最终直面阴夏寰宇。无论天地命数,人魔仙鬼,站在那群高高在上的“神明”面前,以昭昭天幕将其恶行之法还施彼身。   最终逼他们低头,逼他们臣服。逼着他们舍弃仙法,还两方寰宇清宁。   只是他们没想到。   天幕终成,站在“神明”面前发号施令的人,会仍是当初那个人。   白色法阵是寰宇凋零的禁咒大阵,阴夏碍于燕王手中黑光磷火的威慑,不得不全力建造此法阵。而燕王自然亲自督工,黑心无比。   “四个月,”他略作思量,“不,三月又十五日足矣。”   “……”   “不如三个月又十日吧。百日时光,足以成事。反正你们寰宇不是人人都会法术?都干快点,也无需爱惜法力了,反正再过几日也无甚用处。”   封恒:“……”   区区百日,这个阳夏蝼蚁竟要他们百日之内筑成那般大阵!是要累死他们?   他气得面目狰狞,又敢怒不敢言。听闻阴夏人间界众多帝君王侯、权贵大能,也都在骂骂咧咧,可又只能迫于威慑,不得不屈服。   毕竟阴夏素来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让他们最终屈服的,是燕王仅仅动了动手指,就让整个阴夏寰宇连续十日陷入永夜,不见曦光。   永夜之后,一切天翻地覆。阴夏的王侯将相、高官重臣纷纷脸上堆笑,冯虚御风献媚来访,礼物送了一堆。   燕王不忘趁人之危、强人所难。   人家都把他列的礼物清单孝敬到虚空之中了,他还不满足,还暗示那些人在寰宇大门之外,给他们修建专门监工用的临时行宫。   行宫很快落成,琼楼玉宇美不胜收。而燕止也入乡随俗,换下了金丝所化的司祭之服,换上阴夏寰宇帝王月白色流光溢彩的拖地长裙,他本就适合隆重礼服,穿起来举手投足都仙气飘飘。   “好看?”   确是极美,慕广寒心中暗叹,但美虽美矣,燕王能不能不要总这般一天到晚穿得那么美,然后公然躺他腿上?   已经连着好几天了。人家权贵大能那边吭哧吭哧造阵法出苦力、为仙法凋零之事哀鸿遍野。燕王则大肆在旁摆开华盖,一会儿懒洋洋地躺着,一会儿又时不时从心上人手中叼走两颗葡萄,就这么公然上演昏君与妖妃的戏码。   没事还亲上一两口。甜甜蜜蜜,作威作福。   阴夏权贵大能们气得几欲吐血。   不过人这种东西,在恨亦恨极却无可奈何之时,倒是也一贯的皆会自我慰藉,寻求合理。大阵构建绝非易事,随着数月过去,阵法愈发精细渐近尾声,慕广寒已听到许多权贵自我安慰:   “无论虔诚,我等建成此阵,也算是……见证大事。”   “本就是修正错误。有错能改善莫大焉,也算是能记上一笔的功绩?”   “阴夏阳夏本为同源,先祖之过,吾辈勇于承担,以求百世和平修好,怎么不是功在千秋呢?”   略微可笑,但世间事向来如此。   既有前人享受作孽,后人承担恶果。亦有前人栽树种果,后人悠闲乘凉。有人恰好是那个幸的后人,有人恰好是不幸的后人,他们若不反抗,就只能给自己拼命找理由。而天道依旧沉默,巡巡向前。   天道无情,终究难有动摇。   但慕广寒觉得,他与燕止作为凡人,能以星星之火的微茫光明为三千寰宇做出那片这么一些微小改变,此生也已足够。   ……   阴夏权贵大能们送来的礼品里,有许多珍馐特产、瓜果小食。   每日监工,慕广寒眼前总能琳琅满目、奢靡气派地摆上一堆。他反正也没什么别的事,就吃吃吃。   他以前就听小狐狸说过,阴夏虽仙法昌盛,但土地精华却十分枯竭,种出来的果菜大多中看不中吃。事实确如小狐狸所说。进贡瓜果按说已是全阴夏挑来最好的,比起阳夏仍旧不够清脆鲜甜。   好在,慕广寒试了很多日,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试到一种听闻是人间界从仙界引进饲养的灵鱼,果然不凡。   “其味之醇,几乎可以媲美洛水奶汤小黄鱼了!”   燕止抬眸:“滋味尚可?”   “嗯!”慕广寒点头将一碗奶汤灵鱼饮尽,又随手拈起一枚青枣咀嚼,“其实在这鱼外,这几日倒也试出那么三五样水果,吃着还行。”   “嗯。”   燕王眉宇之间淡淡舒展:“如此就好。”   慕广寒才反应过来,燕王一天到晚给他摆得琳琅满目、作威作福,其实只是好让他多试、多挑,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东西。他带他来了新的天地,自然生怕他一切不适应、不喜欢,终有一日会后悔。   慕广寒欲言又止。   “燕止,我……”   正要好好拉着他说些什么,却被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   阴夏皇帝身边的帝师老头儿应该是接了主子的嘱托,一天到晚时不时就飞来上面给慕广寒送各种新奇玩意儿,日常满脸堆笑、拍马讨好,今儿又来了。   按照慕广寒多年识人,老头子对他应该是没有什么恩怨,看面相也不是坏人。只是因为姜郁时的缘故,慕广寒还是免不了对“国师”“帝师”这种人心怀芥蒂。   “月华城主大人啊,老朽听闻您那日说,常在此监工白日难免枯燥无聊,特意为您搜罗了几本皇室典藏宝书,并一些时兴话本,排忧解趣!嘿……”   “……”   帝师走后,燕王陷入沉思。   “阿寒才来数日,就已觉得枯燥无聊了?”   慕广寒:“???”   “不是不是,他乱说的,我不无聊!我没说过那种话!!!”   天可怜见,帝师这究竟是逢迎拍马还是特意来挑拨离间?要知燕止这几日费尽心思没事就折腾变换新装,搜罗珍奇,白天各种新奇美味喂饱他,夜里也,咳……   总之,燕止都这么努力了。   他也真的很满足很感恩也已经吃不下了也已经被折腾得快没半条命了总之他没觉得枯燥无聊啊他哪里说过枯燥无聊了,老匹夫你回来你说清楚!   帝师并没能回来说清楚,燕王则继续沉默。   慕广寒赶紧花式试着哄。虽说他之前确实很多次把燕王气得不轻,但这次实属冤枉。他真没说过那种话。   “真不无聊,每日都有新的吃食,新的玩意,我那是应接不暇!”   “哦。”   “而且听闻阴夏之地山川壮丽,江河浩瀚,以后咱们可以一起玩的地方也那么多。”   “哦。”   “再不济,你不是说魔界不错?咱们让纪散宜接咱们去玩。”   “哦。”   “……”   慕广寒恨。   他发现他居然还是不会哄。   只能叹气坐在床尾,手指团着床头人银白色的小兔尾巴,暗戳戳编各种各样的花。   明明他应该会哄,那本《策论》早已烂熟于心。更何况燕王从头到脚每一处都可以夸。他完全可以说喜欢他眼睛的异色、想咬那优美的唇,爱摸修长的手指,更离不开银丝毛绒的小兔尾。   实在言语不行,直接动手动脚也是可以的。亲一亲,咬一咬,情到浓时就不气了。   但……   但无奈,他对着燕止那张脸,真的至今发挥不好!   慕广寒欲哭无泪,他也想问,哪有人都成了亲那么久了,一旦独处或稍久对视,还是会脸红心跳手足无措、话都不会说的道理?   真作孽啊。   更不要说床笫之间……他真的至今,每一次都强烈要求黑灯瞎火。否则他真的觉得,他要因为羞赧而爆亡。   以往燕止总纵着他。   结果到了他被帝师陷害“无聊”这一日,呵呵,燕王还哪敢让他继续“无聊”?   烛火摇曳,映照出鸳鸯交颈。   牙齿细碎咬噬着颈侧的肌肤,发丝的轻拂带来发麻的酥痒让人几乎无法承受。偶尔迷离抬眼,对上那双深邃眼眸,一切观感更是瞬间被无限放大。   慕广寒终是忍不住低声哀求:“燕止,熄了灯吧……”   “嗯?”耳边传来低沉磁性的声音,“不愿看我?不好看?”   不是,呜。   就是因为太好看,才真的不能看。他快三十了,心脏早没年轻时那么能受刺激,真的不想就此当场爆亡。慕广寒其实也很鄙夷自己,怎么多看几眼就那么敏感?   但事实就是敏感。   厮磨耳鬓,周身燥热。浑浑噩噩想要反抗,手腕又被捉住。燕止声音沙哑,像是被风沙磨砺:“阿寒,前尘过往,许多旧时,我并非故意不记得。”   他伏在他身上轻声道:“但常常总是……偶有片段暂时记起,过几日就忘了。”   慕广寒心里一疼。   小小的抗拒被心疼淹没,他攀住温暖的肩,抱紧。   他不介意,真的。燕止毕竟死过一次,他又怎么可能苛责他记得前尘所有?何况很多事,其实记不起反而更好。他更愿意当如今燕止眼中这个聪明厉害、无法战胜的月华城主。而不是当年那个卑怯的自厌怪。   尽管他知道,顾冕旒从来没有厌弃过他的卑微。   “乖乖。”   就在他想到顾冕旒的一瞬间,燕止涩哑的低语敲打耳畔。慕广寒身子一僵,动弹不得。   他其实并不讨厌燕止偶尔还叫他乖乖。可唯独在床上,这种称呼实在太让人面红耳赤。尤其此刻烛火摇曳,映照着的明明是燕王轮廓分明的的脸,可眼中那清雅明亮的光,却又分明是七年前……   他很怀疑,燕止此刻是不是故意的。   尤其他那张脸,亦比平日里还要完美端正——他明显故意收敛了气质,不见一丝燕王的顽劣,有的只剩顾冕旒那流光溢彩的优雅、华贵、端方。   燕王有时候,是真的坏。   太坏了。有那么一瞬,慕广寒疯狂想逃。   然而燕王单手一把摁住他的腰。任他挣扎扭动,多动一下就多加一分力。随即他弯下腰,万千银丝落在枕边。   “阿寒一直……更喜欢‘燕止’。”   “别否认,我知道。”   “但是,我的阿寒又很贪心,喜欢的类型那么多,又易无聊。”   “实在是,难以满足。得想点办法。”   “……”   他的声音也是顾冕旒的清冽温润,温热的气息一股股吹入耳道,烫得慕广寒几乎要发疯。   但他还是动不了。   慕广寒真的欲哭无泪。   他多希望此刻能抬起手,遮住燕王那双好看的眼睛。把他变回以前的大兔子,他起码能跟他好好解释,就他以前那些风流烂账吧……   那些烂账,其实他从很早以前,就一直等着燕止有朝一日跟他清算了。已知燕止的大度从来是假,顾菟就更是小气至极。不过是看起来不羁而已,其实计较得很,他早就看穿了。   丈夫死了就去满天下找续弦,还有《月华城主风流史》里记的那些事,足够某人翻旧账翻到天荒地老。   呵呵。   到底是谁说他的日子无聊了。他的日子天天都如临大敌,到底哪一点点无聊?   “……”   半夜过去,慕广寒幻海沉浮、半死不活。   明明,其实他也想了很多狡辩之词,但适才过程真的太……此时夜半,他仍旧周身发抖、眼睛发红,适才的温柔细致和燕止一向的强势完全不同,他脑子完全一团浆糊。   好可怕。   好可怕,他宁可要熟悉的那个“燕止”。他宁可要粗暴,像以前一样疯狂折腾,弄得他腰酸背痛。   也不想要这一夜刻意的缓慢温柔,好可怕。他快不认识自己了。   而燕止温柔地欺负了人半夜,见到了很多以前没见过的名场面,默默满意了。   “果然。”   “阿寒除了本王,果然……最喜欢大司祭。”   “既是如此,以后再觉无聊不妨直言相告。”他贴近他,温柔中带着邪恶,“下次还换顾冕旒出来陪你玩。”   “……”   “……”   慕广寒没有做声。   他想骂人,又舍不得骂。挺好的,他默默想着,活着也行,死了也好。   太羞耻了。 第154章   经年累月筹谋,终于开花结果。   阵法竣工并启动之日,恰逢阴夏寰宇的冬至。   浮云悠悠散去,雪花随风轻扬,阵法释放出的白光犹如道道流星涌入寰宇大门,随后化作片片晶莹剔透,纷纷扬扬洒落人间。   这场花瓣雪,会在之后的百年时光之中持续不断飘落。   伴随着阴夏寰宇的清气凋零,直到完全消弭,一同在绚烂之后寂灭。   凋零花雪一朵朵飘落世人肩头,阴夏无数人放声哭泣。有人趁最后时光施展小法术留下回忆,有人不满现状四处奔走呼号。不擅法术者期待将来世间平静,擅法术者抓紧最后机会为非作歹。   人间动荡,种种悲欢。   而那悬于天际的大阵,仍旧安静笼罩整个寰宇。   ……   如此,两方寰宇从此再无恶月困扰。但在如此变革之下,一些小的毒瘤脓血必将趁势爆开、疯狂反噬。   数日之后,阴夏寰宇烽火骤起,爆发内战。   如同千万年前驱逐月华族的那场浩劫,阴夏寰宇之中不知有多少仙法强盛的门阀世家,宁可最后一搏,也决不肯接受仙法凋零、从此无法高人一等的宿命。   因而哪怕如今大阵开启,一切已然尘埃落定。但总有人不信、不服、不甘,还是要用最后的力量垂死挣扎。   寰宇大门多日屡遭突袭。   尽管凋零大阵一旦筑成便不可能再被破坏,那些袭击者仍执意报复,只为宣泄心头之恨。   慕广寒和燕王也得以有幸观瞻阴夏人间界罕见的高手法阵对轰,场面之壮观令人叹为观止。然而不幸的是寰宇大门在激战之中也轰然破碎,乱流肆虐,在虚空中形成了一大片黑色的深渊。   二人则不慎被卷入其中,掉进了黑暗混乱之中。   ……   深渊之中黑暗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唯有彼此的心跳与呼吸声在耳边回荡。   燕止:“阿寒,怕么?”   慕广寒摇头:“不怕。”   多亏他这几日认真研读帝师死老头送来的古籍,知晓这类由法术对撞形成的扭曲时空深渊通常会在几日后或者十几日后自行消退。   “书上还说,掉入之人可自行寻路,倘若运气好,自己就能脱困而出。”   “哪怕运气不好,你我如今在阴夏也算万众瞩目。突然不见,阴夏皇帝和封恒那些人定会来寻。就算他们不来,纪散宜也一定会设法来救我们。”   “所以,无需担心。”   说罢,他抱住燕王的腰,黏黏糊糊:“既是二人一处,就当是补了当年新婚后的出游吧……”   南越之地有故俗,新婚夫妇刚成婚后应有一段相携出游、仅属二人的甜蜜时光。少则半月,多则一月,然而当时他二人成婚才五日,就因战事匆匆分离,始终未能长相厮守。   如今倒好。   在这深渊之中,倒是真真正正二人一处、再无打扰。   慕广寒在燕王怀里蹭了一会儿,只觉燕王衣服上的绿松石总是硌了他的脸。   这个人啊……   自从他以大司祭的身份温柔折腾了他一夜之后,之后连着五六天,就又换回了一身特别正式的西凉皮衣。白色长发随意以羽饰结起,身上衣饰则处处坠满毛布、红宝石、绿松石和狼牙。   就像被顾冕旒抢了一夜很是不甘一样,每天都在重新刻意着重强调西凉王的存在感。   “……”但,不都是你吗?   怎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吃自己的醋玩,还吃上头了?   ……   燕止其实倒还真不是同自己吃味儿。   他只是在演了一夜顾冕旒以后,觉得果然还是当燕王更有意思。   一起监工这些日子里,慕广寒细细跟他解释了许多过往前尘。他认真听着,其实也早就猜到阿寒当初并非是因为置气才去祭塔。慕广寒的心胸一向比看起来更加宽广,他也一直懂爱,却并不真的懂得怎么恨。   但,在那段过往纠葛里,好像还是有人赌气了。   燕止总觉得,倘若顾冕旒真的想,定有办法让后来的他清楚记起所有前尘往事。   但没有。   至今那些记忆在他这里仍如晨雾,朦胧得很。   燕止总觉得,顾冕旒就是故意的。   有人昔日装得温文尔雅、不羁豁达,实则内心幽暗半点不宽容。他应该就是无法释怀,很多事情揭不过去。于是干脆忘了了事。   但,又或许。   顾菟只是太过迫切想要脱去那层去壳——那层伤痕累累、无法修复,连模样和性子都不再完全属于自己的残破躯壳。   顾菟本来不该是那样。   如若他能生在一个没有枷锁的人生,他自知定能绽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   或许那样,阿寒会更喜欢他。   或许那样,他们本来可以幸福的。   所以,很多前尘蠢事,就该忘了。忘了以后,他终于能够只凭本能行动,可以无比坦诚地对着心上人直言“我不懂爱”,又能毫不犹豫跟着他一起跳下万丈深渊。   疯么?古怪么?难测么?   但那样才是真正的他。   他想要的,本就是能够脱下一切束缚,肆意无拘,仅凭心意驰骋天地之间。既是心无挂碍,又是坚定地心有所属。   终是如愿以偿。   深渊之中不见日月,亦感受不到时光流逝。好在慕广寒随身带了不少糖果充饥:“这是数日尝试,口味最像南越杏子糖的。”   他特意给燕王留下最像杏子糖的糖果,却没想到在此派上用场。   燕王拈起一颗放入口中。   浓郁的甜蜜化开,别有一番风味。确实像杏子糖,又没那么像。在将来漫长的时光里,他应当会越发喜欢这口中甜蜜。   事实证明,即便周遭一片黑暗,出路难寻,二人只要在一起就确实不会孤寂无聊。   两人谈天说地,十分快乐地一起背地里蛐蛐这些日子见过的阴夏寰宇王公贵族、祭司大拿们,说完了他们的坏话又开始大不敬地议论神明。   慕广寒曾在南越看过很多神话话本,其中常常编排当年月神与邪神断义割席,种种爱恨情仇。   在那些话本里,有写二神因为争夺凡间一女子而反目的,也有写他们为争夺天道垂青而明争暗夺。但种种书写,都不过是人间爱恨情仇的映射。   “可神明毕竟不是凡尘中人,一体双生的两位月神最初混沌未分,也并无正邪之辨。”   “只是月望恰是秩序所化,寓意稳固与现状维系。而怀朔则是混沌化征,所代颠覆与毁灭。”   “世人常以主观之念,笃定稳固与维持乃是善,而毁灭与颠覆则为恶,遂以此为依据给了神明正邪之名。”   “但你看……这些年来阴夏寰宇之安稳,实则构筑于作恶多端与转嫁恶念。而历代许多已然腐朽烂透的朝代,亦是先由彻底的毁灭推翻秩序,才能新生,再度重焕生机。”   “或许只是天道两面,安稳未必一定好,毁灭未必一定坏。”   “至于世人经常责备月神身为善神,却不顾天下苍生。”   “或许,也是因为一切本无善恶,月望也从未许诺会给世人庇佑。他为神所要坚守的,始终只是循环之中的安稳——然而即便王朝更迭,善恶交替,天下大乱、血流漂杵,天道历经黑暗,也终有一日会自行回归安稳秩序。”   “所以他干脆懒得插手。”   “神明或许从来不曾眷恋红尘,亦不会普照世人。”   “就像你我不会无缘无故照拂门前树下一窝蝼蚁。这样说法或许不敬,但谁知道?或许神明就真只在乎天道循环,而众生如何他们根本不在意。”   慕广寒说到这儿,突然有点耳热。总觉得背后说了那么多也不好。   “罢了罢了,毕竟世上还有那么多人虔诚信奉,我还是不要胡言乱语罢。何况万一真被哪位神明听见了,说不定也因这不敬之言要罚我的。”   “咳,总之,楚郁前辈应当也是看开了。”   “不成神祗,或许亦是幸事。你看纪散宜与青尾,不问天道公理,仅在世间做一对逍遥快活的神仙道侣,却是开心。”   “……”   慕广寒絮絮说了许多,燕王一直仔细聆听,温暖的手紧握交扣。   “嗯,”他轻声道,“神明或许,就是不会普泽众生。”   “我在天雍神殿时,亦有此感。”   “阿寒,我总以为——世间懂得爱人者,或许从来只有世人自己。”   “……”   是世人自己彼此构筑了亲情、友情、信任与无尽爱意流转。   只是人与人命运不同。有人幸运,路过世间便遇见值得托付倾注之人,无论是亲人、挚友抑或挚爱,总归在人世间有幸寻到了可以供奉的凡俗“神明”。   可总有人寻寻觅觅,一腔真心爱意始终无处安放,最后只能投向心中神明。   “但其实,能将心意投向心之所向,亦是极好归宿。”   毕竟世间生灵,爱意绵延,总要有地方可以安放,让它枝繁叶茂。   “我只庆幸……我能在世间,早早遇见我的神明。”   慕广寒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他有一瞬的茫然恍惚,继而浑身战栗。很多年以前,他视大司祭为神明。却从未想过平凡如的他……也能成为别人心中神明。   他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年乌城放灯、簌城大雪、北幽山中、西凉月下,燕王一次一次态度暧昧地“捕获”他,又一次次放他离去。   没有人会甘心放走费尽心机捕到的猎物。   除非他从来不是猎物。   他是燕王的神明。   因而燕王一直以来,一次次点亮烛火,等待神明降临。却从不强留,因为无人能够妄自尊大奢求独占至高无上神祇。他的一切所为,不过是一次又一次虔诚而悄然地接近、再接近。   直到渡到遥不可及的彼岸,直到神明有朝一日垂青。   直到神明彻底接纳,主动向他敞开那片无瑕净土。然后他欣然入住,再以细腻之心一点一点重新探索每一寸角落,一点一滴地拥抱、占有、亵渎。   凡人在这世上最大的野心能是什么?   不过就是渎神。一旦神明入怀,起初想要的坐拥天下也变得索然无味了。虽然以燕王的性子,好像本来也并不怎么在意高处不胜寒,也并不觉得高坐冰冷宝座不能相信任何人、不能爱任何人的日子有什么孤独。   他虽并不介意做一个孤冷孑然的帝王。   只是那一切又怎么比得上真正拥抱依偎着真实温暖的神明。从此一生有信、一生有靠。从此有了归宿与停歇之处,有了虔诚信仰,再也不会彷徨。   ……   深渊无尽,终于在他们的糖快要吃完时,虚空之中无凭无依竟飘来一盏青色小灯。   小灯若有灵性,轻盈蹦跳,似乎要给他们带路。   他们便跟着小灯走了一会儿,幽蓝色的小火苗一直亮着。   慕广寒:“……”   慕广寒:“燕止,我总觉得这灯似曾相识。”   他这一辈子最熟悉两种灯。一个是洛南栀常持的那淡淡月色风灯。还有一种则是燕王用树叶、草条结的小小的流萤灯。   那年宛城旁的萤火山林之中,他与尚不太熟的燕王月下相会,决定携手狼狈为奸时,燕王随手给他做了一只流萤灯。   一年后,燕王从簌城送他回南越,中途绕道去水祭塔。同样的萤火小灯被系在战马之耳,随着星光明亮闪烁。   而在更久之前的往昔,月华城流萤中,小未婚夫也曾制做过一盏流萤小灯。   那是顾菟年幼还在东泽之时,隔壁婆婆教他的手艺。   而后来,他又将这简单却又充满暖意的小手艺,教给过一个人。   小灯安安静静,将他们带出了深渊。   虚空之中,蓝色火苗越来越暗淡。   “……”   慕广寒终是没忍住:“顾苏枋,你都快灭了,还不现身出来跟你哥好好说句话吗?” 第155章   小青灯终于幻化作人形,虽然形象依旧朦胧模糊。   顾苏枋要的就是模模糊糊——他心中有愧,没脸见人,也懒得弄出个清晰模样。   往昔种种,如今想来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小时,他什么都比不过兄长。   其实人外有人天外有人,比不过别人很正常,可他那时被宠得毫无分寸,并不明白这个道理。哥哥给他好吃的,教他编流萤灯,送他黑光磷火,他都不为所动。   就只知道暗戳戳的恨,弄得自己天天气鼓鼓的得好像一只皮球。   后来,兄长替他去了天雍神殿。   母亲在他走后,常常发呆叹气。那段日子他常常满心愤懑地质问她是不是后悔,是不是更舍不得那个优秀的儿子。   他开始叛逆不羁,在月华城主来到南越以后,他的叛逆更是达到顶点。   到处闯祸、上蹿下跳,一时意气差点害死城主。又在种种指责、羞愤与惧怕之下选择了离宫中逃跑。   然后又在宫外受了骗。   那次回来,他的愚蠢终于害惨所有人。   直到亲眼看见兄长四分五裂的遗体,恍恍惚惚看到满地的碎石鲜血,顾苏枋才明白自己错得如何离谱。   但是已经迟了,他罪孽深重,一切都再也无法挽回。   兄长死后,月华城主也疯了。   母亲则一心扑在报复烈火之中,完善天幕计划、毁灭古穆神枢,最终耗尽心血,隔年亦油尽灯枯。   顾苏枋继任了南越王。   孤零零坐上冰冷的王座,一夜成长。   长长的流苏手饰遮去没无伤痕的无名指,他开始模仿兄长的样子不苟言笑,越发地清冷稳重。袖中藏着耗尽破碎的月泪,几案上放着母亲的亲笔遗书,他开始动用禁忌邪法,在深红地宫之中布下大阵。   母亲临终前,要他照顾已经疯癫的月华城主。   顾苏枋明白的。他自知害死兄长,亦毁了城主一生的幸福,原本当然是想要将城主留在南越王宫好生照料,也曾努力模仿兄长的样子去哄他、陪他说话。   有时,慕广寒也会把他当做顾冕旒依偎。   但更多时候,他清楚地知道他不是。月华城主越是发疯,越本能地清楚他不是顾冕旒。反而是清醒时,才会自欺欺人觉得他是。   后来城主还是离开了南越。   数年之间,顾苏枋暗中派人一路跟随保护四处漂泊的城主。同时也在一步一步推进母亲的计划。   顾苏枋觉得真的很奇怪。   明明他自幼备受宠爱、养尊处优、为所欲为、不懂人间疾苦。可反而是那些人人艳羡的逍遥岁月,他从来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别看他总不知天高地厚,也总做错事梗着脖子不承认,其实心里慌得要命,也迷茫得要命。   反而在人生最后几年暗无天日的压抑里,他学着兄长的模样尽力弥补过错。在那荆棘丛生中,却反而看见了自己真实的模样。   奇怪吧,明明他活成了别人。   可又总觉得,镜中的南越王才是他真正该有的模样。   再后来,古祭塔中天玺粉碎,神枢湮灭。他看着姜郁时绝望、不甘、愤怒又醍醐灌顶的脸庞——   没用的南越小世子顾苏枋,其实才是天雍神殿算出来的真正的救世天命之人。   神殿神谕自古流传,从未有过丝毫差错。   他做到了。   他最终以血肉之躯,践行了天命。   或许是因为救世之功,顾苏枋死后灵魂不灭,亦没有轮回。   他是自愿进入黑光磷火成了玉灵的,或许只是难以割舍执念,想要亲眼见证是谁接替他的命运。只是他的魂魄受伤需要将养,虽栖身在那片黑光磷火里,却一度无人能看见他、听见他。   他却看得到周遭的一切。   南越王顾苏枋生前为寻水玺,曾去西凉拜访过一回,燕王出于礼节,还虚与委蛇地招待了他一番。只可惜对面不相识,西凉王觉得他装,他也暗暗心里嘲讽燕王人没人样、坐没坐相——   如今想想,真气得要死。   他和顾菟好歹一起长大。但凡燕王那天能把脸上的油彩擦一擦,他绝不可能认不出自己亲哥的脸!   深渊边缘,顾苏枋生硬道:“前方就是出口。”   “我此生虽亏欠你们良多,但该还的,也都尽力还了。”   “此生两清,再见。”   “……”   燕止:“多谢你。”   “不必,再见。”   燕王掌心温暖,轻轻笼起小火苗。小火苗瞬间暴跳、惊恐万分。   “你你你你干什么?你放手!我要走了!放手,我要回家。”   “……”   “苏枋,你可记得小时候初见之时?”   那年冬日,鹅毛纷飞,六岁的顾菟在红梅掩映的朱色宫墙下,第一次见到弟弟。   顾苏枋年仅四岁,粉妆玉琢很小一只,一身姜黄大袄,团子糕一样在雪地里东奔西跑。他穿的很厚,鼓囔囔的仿佛张开翅膀的小胖麻雀,袖子下面的流苏一荡一荡。   “十分的……可爱至极。”   他其实一直都觉得弟弟可爱。总觉得他平日里别扭的样子很像小猫咪,坏脾气和口是心非时亦像小猫挠人。所以顾菟将珍贵的黑光磷火分了一片给他,只为看到他可爱的笑容。   虚空边缘,顾苏枋模糊的影子终于渐渐清晰。   那是后来南越王的姿容,端庄典雅,清冷疏离。在他身后浮荡着南越宫中的雕梁画栋、玉宇琼楼,亦有古祭塔的崩裂轰塌、焦烟滚滚。   浮华尽去,往事成烟。   那些年南越王孤身蛰伏,宫中长烛泪尽。   后来北疆大雪,淹没一切。他弥留之际将黑光磷火递给洛南栀,将一切责任使命交付、交还。   犹记昔日南越女王常常听戏,台上人咿咿呀呀唱到:“常棣之华,鄂不韡韡……”   燕止伸出手去。   过去无数次,小小的苏枋讨厌他,躲开不让他碰。   而今渺渺戏乐声中,曲终人散,金玉帷幕缓缓落下。顾苏枋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紧紧抱住了兄长,说出了当年没能说出的遗憾。   “兄长,恭贺新婚,愿你与心上人两情相印、百年好合。”   他当年离宫出走,甚至没能参加他们的喜宴。后来在南越的热热闹闹的婚礼之上欢声笑语之中,也没人看得见他、听得见他。   他终于变回了当年的少年。   从燕王肩上抬起眼,看向慕广寒。   “阿寒,当年我年少不懂事,也有很多事对不住你。如今,我将兄长托付与你,请你务必,请你务必……”   “嗯。”   “我定会一生善待他、照顾他,必不负所托。你和女王皆可安心。”   顾苏枋:“你最好是,不然我和娘亲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嗯,放心。”   那一年,兄长不在了,而娘亲亦埋首复仇不再理他。他才终于醒悟,以前的日子有多么珍贵。   人世循环。以前是兄长替他缔结婚约,替他成为大司祭,替他成亲做南越王。后来,轮到他替兄长完成天幕计划,照顾月华城主,走他未能走完的路。   顾菟做了半辈子的他。   后来,亦是他一步步变成顾菟。   那条路很难,他双手沾满鲜血,将洛州邵氏放上棋盘献祭,又亲手杀害了堂姐顾紫述、屠戮东泽半族,那些血债他将来总有一世要还。   但他守住了南越,没有辜负兄长,没有辜负娘亲,没有辜负苍生。   青灯消散。   唯余浩荡乱流,以及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阴夏寰宇。   燕止默然。   慕广寒则从背后换抱住他,慢慢把他略微僵硬的身姿转过来。   燕王依旧是寻常那样,脸上看不出什么必然的难过。慕广寒伸出手,抚了抚他狭长的眼角。   “燕止。”   “过来,我抱抱你。”   “……”   燕王难得像是温驯的动物,乖乖靠了过来。如今他们在世上的亲人,都只剩下彼此。他抱着他,紧紧相拥,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燕止,难过的时候,其实不用憋着,你可以表现出来。”   燕王窝在他肩头,半晌摇了摇头。   慕广寒眼里闪过一丝温暖的心酸无奈,他兀自暗叹,也罢,这个人一直连痛都不会叫,自然更不会轻易承认别的心绪。但没关系,他愿意继续等,亦愿意每次都在他这样克制压抑之时,伸手去好好抱抱他。   如此总有一日,晴柔化暖,水滴石穿。   他素来最有耐心。   想着,他指尖动了动,终是忍不住倾身而下,怜惜地在怀中人的额角落下一吻。继而顺着发丝,细细密密亲了亲,一直到最喜欢的发尾。   整个过程中,燕王都异常的僵硬沉默,直到最后,他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嗯”。   这一声回答,像是一颗春天的种子生根发芽开出绚烂的花。慕广寒心里瞬间柔软无比,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你其实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他赶紧乘胜追击,捧起燕止的脸庞努力循循善诱,眼神包容又温和。   “喜欢的,不喜欢的,想要的,不想要的……都可以告诉我。我答应了他们会永远喜欢你,你可以放心把我当成你的依靠。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都不会觉得你不好。”   “燕止,很早以前,我就答应给你一个家。”   “成个承诺,从来没有变过。”   燕王喉结微动。   像是努力克制着什么,最终倾身而上吻了他,一遍又一遍。   当年月下萤火,是他让他第一次知道这世间因果寻常,也有人会爱他。后来南越战场、皇都城下,亦他让他第一次知道他也会被一次次坚定选择。   如今,他还告诉他他其实可以索求所有隐匿克制、难以启齿的一切,不必压抑,不用装作无事发生。这个世上永远有人满足他,守他护他,接住他。 第156章   乱流之外,有人来接。   却不是纪散宜。来人面容清峻,眼角一颗小痣,言辞略有些口吃,一脸腼腆笑意漾开,仍恍若少年纯真未改:“小、小阿寒,你你你真长那么大了。”   “你小时候,我我我……还抱过你呢!”   月华城人口不多,孩童降生乃是城中大事。因而每一个新生儿老城主当然都亲手抱过,姬晟当年自是也抱过小阿寒。   当然这些事慕广寒那时还太小,自然是不可能记得了。   这么多年,姬晟明明已有八十多岁高龄,却仍容颜未改。大抵因为阴夏寰宇凡人寿命绵长,八十多岁在此就是寻常青年尔尔。   当年拓跋玦死后,姬晟的人生也是多舛。先是在东泽独揽大权,与阳夏配合修筑四方祭塔拉近两个寰宇,后又被皇帝与反叛军联手颠覆俘虏,被关押在高塔数年。   如今内战再起,他又被拥趸救出重获自由,目前正在与皇室王族和谈。   姬晟背井离乡三十年,在这陌生的寰宇孤独支撑,如今终于得了结果。   甚至原本只能透过万方神镜看着的本以为一生一世不会谋面的志同道合的后辈,如今也终在这异世明月之下相遇。   拓跋玦长眠于东泽。   姬晟在这片与他故乡同名的地方为他修筑了宏伟的墓园。燕止来阴夏最初几年并未踏足那里,直到听闻那里离奇生出了红色的枫藤,还绽放了菟草一样的小白花,才终于去看了一眼。   “我早已不记得他的样子。”   只记得他很凶,经常表情狰狞。小顾菟那时最怕他沉重的步伐,以及耳边摇曳的铁饰耳环。可谁知后来那个耳环却成了法宝回到他手里,还曾庇佑过他。   这世上的因缘,谁说得清。   阴夏内战过后,到处疲敝,百废待兴。姬晟本想着从此云游天下、行医治病,却是暂时不能了。   那么多百姓信赖仰仗他,他还有责任守护一方安宁。   而慕广寒和燕止最终也决定先暂缓出游行程,留下来帮助一下焦头烂额的姬晟。   阴夏寰宇的月亮很高、很远,夜里没有流萤。   好在燕王从纪散宜那里拿到的小法术依旧施展自如,有时候夜色浓了,他会用法术给慕广寒做出来一些金色的小小火光,仿佛月华城的流萤一样。   一年后。   万方神镜里,慕广寒和燕止看到另一个寰宇邵霄凌黄袍加身,挣扎哀嚎:“使不得,你们别这样。使不得!”   “我干不了这个,我真干不了这个,救命,救命啊!”   怪不得到哪都能随便开门,他还真是下一任人皇。   邵霄凌作为曾经洛州侯邵子坚唯一的儿子,在南越王、月华城主、燕王、洛南栀都不在了的境况下,自然就成了整个南越地位最高、众望所归的天命之人。   ……   昔日南越如何重建家园,在新的东泽之地就亦如是。   慕广寒没事帮姬晟处理政务,燕王则用当年在西凉大漠种菘的经验改良这边寰宇贫瘠的土地,渐渐,这片土地终于也能种出稍微有味道的蔬菜瓜果。   几年下来,东泽民间安稳、处处平和。   唯独拓跋玦的墓园,被人偷偷砸了好几次。   当年所有的征战杀伐的罪孽污名,都已由死去的他一己背负。因而在姬晟如今再度拥有权力后,每一次墓园被毁他就会再叫人加强守备,并将墓园修得更为豪华。   他认识的拓跋玦,和别人口中的不一样。   他也知道无数人恨他,亦无力评价拓跋玦的是非对错,但作为继任者,他眼前的始终是那位好友一手缔造,却不曾看到的和平世间。   败寇成王。   大概等到明年春天,墓园又会开满鲜花。等到很多年后,他给他多写几本书,拓跋玦总会有一日被人们理解。   姬晟伸出手,桃花落入掌心。   又是一年春,他看着燕止,总有种看着故友的错觉。但他们又是那么的不一样。这个孩子走的是和拓跋玦截然不同的道路,他很幸运,有挚爱之人一直陪着他。   “真让人羡慕……”   姬晟想,自己应该还会留在东泽很多年,继续当东泽的王。   这样,有他东泽势力在背后撑腰,即使两个孩子是凋零大阵的发起者也无人敢轻易动他们。以后总有一日,他们可以自由地去看名山大川、赏山河风月。   当然。   除了他,两人头顶上还有大魔头护着呢。   虽说魔尊不能插手人间事,但有他在,人间界也不敢太放肆,他相信两人可以从此逍遥自在。   ……   又过数年。   两方寰宇重合之后又再度分开,渐渐的时空流速也不一样起来。   于是五六年后,桃花灼灼、春意正浓。当慕广寒和燕止得以重返洛州之时,这边已是二十年后的繁华光景。   洛州州府安沐,成了新朝京城。   慕广寒看着曾经的西市长街,恍若隔世。这里重铺了青石板路,灯火璀璨。昔日微末的樱氏商号看起来又再度发展得十分显赫。家徽印记遍布街巷楼阁,看来樱懿的族妹真的一力担起了复兴家族的重任。   他们此次前来,只能在这方寰宇待上短短数日。   街中书肆之前,人潮涌动,排了长龙。   有人道:“今日可是西凉宣草仙子新作《明月宫闱二三事》首版。记得去年《黑兔将军东征记》问世,也是洛州纸贵、风靡一时啊!”   书肆高悬新书插画,这次主角黑兔将军燕扑朔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犹记二十年前他们离开洛州时,那时燕扑朔十几岁,如今正好三十多。但……   慕广寒歪歪头,心生疑惑。   但,小黑兔应该不长画里这样吧。   小黑兔虽是出了名的哪哪都好,唯独没有眼睛。而画里的大将军一双眼睛虽算不很大,倒也是俊朗飞扬。   “呀。”   稚童之声清脆悦耳。队里一小女娃伏在父亲肩上,手持糖葫芦目光闪亮:   “爹爹爹爹,你瞧那位大哥哥好生俊朗,还是双目异色,好像话本里的西凉燕王呢!”   “……”   “……”   斗转星移,二十年过去。洛州话本里燕王的形象,也早从当年小儿止啼,变成了如今文人墨客笔下华丽辞藻的“绝色姿容”。   女孩的爹闻言瞧过去,先是先是看到一只戴满翠玉、萤石、玛瑙戒指修长的手,继而目光再上移,对上一副绝色面容。   那双眸果然如女儿所说是异色,一只碧波荡漾,一只金色流光。   男人想起前几年看过的《洛州大婚实录》。   书上说,燕王双眸之色常变幻莫测,燕王本人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偏生大婚当日,一只红,一只绿。   燕王对此后来数年都懊悔不休。   不过么……   “嘘,囡囡你瞧,他发丝如墨,并不是银发燕王。”   “爹爹读书不精。书上明明说了,燕王有时候也是黑发的!”   父女俩争辩着,其乐融融,队伍至前。   爹爹忙着挑书,小女儿则频频回首。燕止无声同她挥了挥手,直到这时她才觉察,“燕王”身边还有一身暗衣华服男子,十分俊朗。   “……”   哇,是真正的燕王和月华城主!   她看到了,她看到真的了。   街道熙攘,远远还能依稀听到父女争辩之声,她爹死活不信:“囡囡啊,燕王算下来也得有四五十岁了。哪能那么年轻?”   皇宫深处,气象万千。   曾经邵霄凌和侯府洛南栀的安沐都督府,如今已被打通成了皇宫御花园。两处一径之隔,慕广寒当年走过无初次的小路已成宫道。柿子林还在,红果挂枝,小灯笼一样。   可惜再不见远处麦浪,唯见琼楼玉宇。   御花园里雕花竹窗、曲折游廊,依旧养了孔雀翩跹,还有很多兔儿嬉戏。   除了书锦锦爱养的寻常白兔,还有慕广寒当年从外域胡商买过来的长毛的垂耳兔,厚重的白毛压着脸,正满地蹦跶。   时辰正是黄昏暮色,天边云霞如织。校场空旷宁静,唯余一个黑衣的男子剑光如龙,舞动生风。   他的背影像极了当年燕王。   甚至在他的身侧,还同样飞着一只白色的海东青。   “咕咕——!”   海东青一声脆啼,飞了过来。同时燕扑朔疾风飞奔而至,笑容满面:“哇,你们两个怎么丝毫都没变!”   他们是没怎么变,而小黑兔却已经长成一只大黑兔。   这些年他征战四方,按说应当沉稳一些,但整个人还是当年的纯真恣意样子。且让慕广寒十分吃惊的是,他的眼睛居然真的长大了一点,和画上差不多,勉强可称英俊。   而他的那只海东青,据说是馋馋的“孙子”。   不多时,刚下了晚朝的新帝邵明月也匆匆来了。   当年在邵霄凌黄袍加身后,二十年来励精图治。之后功成退位,如今皇位给了侄儿邵明月。当年的小明月今年也三十了,仅登基一年,面容也依旧显得年轻,而且他长大后和和邵霄凌长得可是真像啊!   邵明月拿来了月桂酒和松子糖。   落座后,他取出贴身佩剑给慕广寒看,竟是他当年的望舒剑。剑穗上坠了一只金绳编的小月亮,上面还有一个大大的笑脸。   其他人也都安好。   邵霄凌登基后,阿铃任户部尚书,并与沈策如约成婚。如今儿女三个都已经成人成材,成了朝中新的栋梁。书锦锦一直做她的副手,两人像当年管洛州侯府内事一样,管理者整个大夏的财政。   赵红药一开始是继续做她的将军征讨边族叛乱,之后渐渐天下太平、无仗可打,便干脆辞官策马云游天下去了。她走之后,云临也紧随其后,只是不知默默陪伴多年,有没有混到个名分。   何常祺做了几年兵部的一把手,眼下是在西凉大漠驰骋、执掌一方的封疆大吏。拓跋星雨、钱奎等人也都在各地担任州侯、州牧,掌管一方民生。   楚丹樨伤愈以后,忘却前尘往事。他们说他回了北方,成了有名的江湖游侠。   师远廖本来在兵部当何常祺的副手当得好好的,后来却离奇地因为替告病的礼部侍郎出使落云国,莫名被那边女皇一眼相中。据说至今深得女王宠爱,为两国带来了不少贸易繁荣。   宣萝蕤未入朝堂,而是另辟蹊径投身商海。常年奔波各地,不仅积累万贯家财,且依旧不改初心广搜素材,并邀诸多文人墨客给她润色,宣草仙子每年都还在出新的话本。   托她的福,无论是古早经典《月华城主风流史》《西凉王与月华城主婚后二三事》《洛州风云:西凉王嫁到》,还是种种编排新帝新朝的新书,至今畅销不衰。   慕广寒和燕止没有一一拜见故友。   红尘滚滚、轻狂已过。当年故友,有人的孩子都快长到了当初的年纪。好在咫尺天涯,大家各有安宁的归宿。   纵然天各一方,但相信彼此都必不会忘记,他们一同欢笑喧闹、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一起见过天地。   一同杀过神明。   临行之前,邵明月道:“城主哥哥,这幅画你带回去吧。”   那是最后一次出征前,邵霄凌的生日。府内张灯结彩设下了家宴,他特邀妙手丹青,将满堂欢颜笑语定格于尺幅之间。   二十年间,这些画早就被书局匠人精心篆刻,诸多话本里都有这张画影。因画中人很全,颇受百姓青睐,或可流传千古绵延不绝。   邵明月道:“城主哥哥,我给你的这份,是那张真本。”   真本之上,是二十年前干了的墨迹。上面他与燕王、邵霄凌、洛南栀、赵红药、李钩铃……众青年才俊风华正茂、朝气蓬勃。 第157章   邵霄凌退位以后,就在天雍神殿内潜心修道。   去见他的路上,车夫话多。他告诉二人新朝轻徭薄赋,皇帝对于赋税之事慎之又慎唯恐扰民,因而百姓得以安居乐业,休养生息。   他还说,新旧二帝皆以德治国,广纳谏言,忠臣良将得以重用,冤屈得以昭雪,百姓心声得以倾听。   如今,万民安乐,五谷丰登,朝堂之上贤臣辈出,海清河晏,此乃新朝之盛世气象。   慕广寒不禁想起昔日,邵霄凌就曾说过,他能坐稳洛州侯,是因为身边好心人很多,大家都会帮他、照顾他、给他依靠。   没想到在他当了皇帝之后亦是如此,身边都是能人名臣,替他维护江山。   这也真是他的本事。   天雍神殿已至,一如往昔庄严巍峨。   “呀,你们来了。”   慕广寒愣了愣。   他本以为修道之人,该是青灯之下、十分朴素。   然而邵霄凌看着却几乎还是老样子,就连身上的衣服也并非道袍,仍旧有着华丽暗纹。岁月似乎对他格外宽容。他四十多岁了,虽两鬓有些白霜,笑起来却还有当年青年的样子。   当年吟诗作对、赏花品酒的洛州侯,却是当了天子,如今又来修道。全然令人想不到的人生。   邵霄凌自己也想不到。   年少时,他总觉得自己哪怕四五十岁时,也必是个老不正经,会在花船上饮葡萄美酒,赏两岸灯火。映着湖心明月摇曳而眠。   可后来那么多变故,那么多身不由己,谁又知道呢?   邵霄凌的丹炉里,居然炼的也不是药,而是煨着一道鲜美的山菇烩肥鸭。他献宝一样端出来:“修道也要满足口腹之欲,来来来,这可是我最拿手的。”   是他最拿手的,也是他唯一会的。   年少时他与洛南栀一起游历野外,没事就捡蕈煨鸭为乐。   美美一餐之后,他又施展这些年所学。   “朕……咳咳,我如今修道小有所成,都可以窥见一些命灯命线了。”   他说着,点起命盘,上面星光跳动。   “看看,瞧见没有!这般修下去,勾动命线指日可待!你瞧这两条,这必然是我爹我娘的命线,这两条应该是我大哥二哥,南栀的还没有找到。总之,等我能偷偷动它了,我定要给他们栓个好命,让他们一世逍遥爽快。”   “反正终有一日,我定还要与父母兄弟、南栀再度共聚,于富贵之家,一起相亲相爱……你以为我修道是为什么?就为这个,我可贪心啦。”   他这么囫囵拨弄,突然,命盘之上似乎动了一下。   他脸色大变:“等等,我刚才,是不是拨动了一根?”   “啊啊啊,但我这才修了几年……难道不是百年天命修者才能做到?莫非朕,不仅是天潢贵胄,还是修仙圣体?”   隔日,慕广寒与燕止辞别神殿。   “你们有空再来看我。”邵霄凌挥了挥衣袖,“二十年后再来亦无妨,别嫌弃我变成老头子就好。不过到时候,我说不定已经得道成仙,返老还童!”   有一件事,慕广寒最终都没有忍心与邵霄凌坦言。   他与父母兄弟,或许尚有重逢之日。   但洛南栀,却是再也等不到。   燕止摇首浅笑:“世事难料,未必全然如此。”   “说是魂飞魄散,但或许这世间机缘,还有我们看不到的一层。也许三千世界之外,还有万方轮转。他们指不定能在什么别的地方,重新相聚。”   “……”   风吹过银色发丝。慕广寒看着他。   “也许,天命大司祭的话,亦是神谕的一种。”   “或许你出口的那刻,就灵验了呢?”   燕止闻言,目光柔和牵住他的手。   这些年,阴夏山河逐渐稳定。两人终于能携手并肩逛遍美景,逍遥自在。待到归期,他们还要去纪散宜那边游玩。   ……   世间机缘,确实难测。   神明消散于天地之间后,楚郁一直在月宫默然思考,想了很久很久。   这几年,神路又几度向他开启,但他仍旧没有走上去。   虽然他也有点想知道那条路后面,是不是什么样崭新的世界。但又总是想,月神到底为什么选择长眠?是不是也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不如闭上眼睛,长睡不醒。   是不是也有一些无奈,也有一些事情想不明白。也有很多事,不愿看,不愿听,不愿做,不愿回想。   终有一日,他下定了决心。   明明世上很多人修仙,以图跳出三界不在五行。但或许,是他没有这个福分,他如今反而只渴望重入红尘,再度沉浮于三千烦恼之河,重新轮回。   重头来过,他并不是希望在轮回之中再见故人。   那是一段孽缘。   怀曦恨他入骨,必然永生永世也不再见到他。他明白,也坦然接受。   他这样选择,只是为了自己。   他想要知道,一切抹除、消散、遗忘以后,天地又会将自己带去哪里,看看后来的轮回,自己会不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哪怕又要经历痛苦、经历迷茫。   经历为人在世的一切艰难。   他想要更深地理解那种痛苦、那种艰难。他想要真真正正地再活一次。   他入轮回,璀璨光华散逸。   因他是差点成为神明的人。他的消散足以释放足够大的力量,在天道之上又一次轻轻撕开一个小小的口子,留下一丝小小奇迹。   他想,不如把希望留给需要那个奇迹的人。   那日,天雍神殿的郊野,一株小小的栀子萌了芽。   然后在它冒出花苞的时候,被多事的修道者给挖了回去,种在了花盆里。   每日那人认真修仙,栀子花因被仙音浇灌,竟然孕育出了小小的花灵。有一天它能看见了,就对上修道人认认真真的脸:“哎,这朵花的颜色,和别的栀子花都不一样。”   这颗栀子的花瓣,是淡淡的月光色。   邵霄凌很是喜欢,日常精心培育,每天在阳光下搬来搬去。   一年后,慕广寒收到了邵霄凌通过万方神镜给他寄过来的一封信。   “阿寒,燕王,见字如面。”   “朕(涂抹墨迹)我,邵霄凌,沉迷于养花之道,颇有心得,竟培育出了新品种。”   书信附赠了一片压花花片,玉石般的月光色经过乱流时空,好不容易穿越寰宇、弥足珍贵。   “是不是很有熟悉的感觉?我决定就给它起名叫‘南栀’!”   栀子花灵在那一天,有名字了。楚郁以重入轮回为代价,将本该消失天地之间的魂魄重新慢慢聚集,给了需要的人另一次机会。   “对了对了,我近来在想啊,一直找不到南栀,或许是他已经羽化登仙了?不过没关系,感觉我有生之年也定能白日飞升,到时候就好找他了。”   “不过到时候,万一南栀又转世了……没关系!到时我就当他师父,再把他引入仙途。哈哈哈。”   洛州人但凡学过些文墨的,都会在书信结尾赋诗一首。邵霄凌挠挠头,提笔写下:   “月落西窗梦已深,古道悠悠影渐沉。花前月下曾共醉,柳岸风边忆旧音。”   “青丝霜染情犹在,沧海桑田心未泯。浮生若梦匆匆过,愿君长忆旧时人。”   “嗯……”   “一纸书信情难尽,万水千山寄初心。”   “好,写完了!”   哪里写完了呢,花灵不明白。   这不少了一句吗?它好像依稀记得,有谁不学无术,写信也总是少一句。却有想不起。   或许冥冥之中,时候等一个,或许真的需要很多年。   又或许,其实转身便能得见。   又是一个艳阳天。   嘤如又醒了,这次化成一只猫懒洋洋在天雍神殿门口晒太阳。   神殿再度香火鼎盛。   五百年前,仙法彻底凋零,神明陨落。世间万物走上自己的道路,然而近来似乎干涸的大地又有一丝仙气复苏。   也罢,寰宇本就是混沌与秩序、凡俗与仙气、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循环。   神兽见惯了每一个轮回的终结。   也见证了漫长岁月中,人们又总用一些治愈人心的善意、爱意、心愿与期望,将残破的世道恢复到美好模样。   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大漠有胡琴,江南有丝竹,神殿有箜篌,边关有笛声。乐声穿过漫漫时空。千里婵娟照亮在天际,都是一般皎洁朦胧。   另一个寰宇之上,则是日头正好。狐狸泡了一杯茶,纪散宜则专注看着一个命盘。   魔界其余众人忙忙碌碌,紧锣密鼓筹备着人间界颇负盛名的月华城主和燕王前来游玩。   荀青尾靠过去:“看出来什么没,阿寒他有没有回归本来的命数?”   纪散宜轻咳一声。   他其实不是在看慕广寒,而是在看怀曦。   虽然那人跟他毫无瓜葛。   但其实吧,千万年前的他,实在跟那怀曦有点像。虽然那段过去被他埋没了,但想想就能明白,谁会没点不堪回首的故事就成了魔呢?   只是他比怀曦幸运,后来遇到了一只小狐狸。   狐狸又馋又懒,整天给他丢人惹麻烦,上界都说他一世英名全栽在狐狸身上。但就是这只小狐狸,给了他一直渴望的,最纯粹、最赤诚,不加任何掩饰的爱意。   “其实,按我看,就算没有那个怀曦,城主和燕王应该也会相遇吧。”   “不信你看,屡世红线绑的那么紧,完全缠在一起解都解不开。呵……这倒算是山川异域同风月,红尘辗转心不移了吧?”   “还真是。”   荀青尾晃了晃尾巴。   难以想象,不看这个,他还以为燕王潇洒不羁。但看这红线,这比鬼的执念都深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与此同时,刚到魔界大门口,慕广寒就看到了大大的“惊喜”场面。   “你怎么没告诉我,魔界还有这么大的食人花?”   燕止:“嗯,此花凉调有竹笋味,之后可以晒干了带走,以后做给你吃。”   食人花本来张牙舞爪,惊闻此言瞬间蔫了。   “还有魔鱼,清蒸是鲈鱼味。只是卖相有些……”   水下的魔鱼惊闻此言,纷纷游走。   这些年,两人逛遍寰宇名山大川。路上,燕王不知何时竟学会了做饭,还学会了做糕点。手艺绝佳。   慕广寒有时也想,还有什么是燕止不会的呢?   暖阳之下,燕王伸出手。   慕广寒紧紧握住,一起前走去。   他们如今在普天之下有很多故友,今日访了纪散宜这里,或许几年后再回故地,有朝一日他还想带燕止再去月华城,回到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看十岁那一年的萤火,饮最烈的月桂烈酒。   但无论去往哪里,只要执子之手,万千红尘皆是归宿。   2024.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