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好看,但想换个老板   作者:伦佐   文案   视角:主受   光渡十五岁生辰那夜,他在地牢中度过。他的双腿在受刑时被打断了,趴在肮脏的地面上,吃了这顿没下顿,不知道断头饭是哪顿。   光渡十九岁生辰当晚,他在皇帝寝宫中度过。他趴在雪白兽毛毯上,皇帝为了哄他开心,许他权位,又打开私库,珍宝任他挑选。   侍君一年,入仕三年,光渡创下西夏朝廷的最快升迁记录,朝野上下无人不知,知道光渡不择手段,心思狠辣,以及……是个男人,却长得太美。   因为太美,能让皇帝为了他四年不近后宫,从阶下囚做到权势滔天的佞臣,站在权位之巅。   光渡:嗯?问我下一步的打算?噬主。   光渡:这个皇帝不行,换个能干的上来吧。   至于他心中合格的帝王人选……   当今皇帝的堂弟,掌控西夏军权的王爷——李元阙,这人就不错。   这个人他很早就喜欢了,确实很不错。   CP李元阙!不是皇帝,是王爷!   ————————————————————   【食用须知】   - 攻受双C,介意勿入   - 受可能让你觉得他不是好人,介意勿入   - 攻受前期立场敌对,介意勿入   - 不是传统万人迷!古早酸爽狗血!正剧HE   - 开局受18岁,他会在一年后实权在握,给他一点时间   - 曾用名《佞臣光渡》   -   内容标签:历史衍生 正剧 古早 高岭之花   搜索关键字:主角:光渡,李元阙   一句话简介:当个好人   立意:家国两全 第1章   光渡前来地牢时,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他已在门外站了好一会。   门里有人,却无人前来应门。   隔着厚重的铁门,另一端放肆的说笑声清晰可闻。   他们不仅无视了门外的光渡,连自己就在里面的事实,甚至都不屑于掩饰一二。   光渡站在外面,毫无恼怒之色。   今日西北有风,风中有从腾古拉沙漠吹来的浮沙。   风裹挟黄沙,将光渡束起的发吹得有些乱了。   但他站立的姿态,却没有丝毫散乱。   光渡一声轻叹:“张四。”   一位黑衣侍卫,在光渡身后应声站定,无声等待着光渡的命令。   光渡温和地轻叹道:“炸了。”   一声巨响掀起滚滚黄沙,浓烟直冲云霄。   夯土墙体被炸得开裂,铁门向下压去,入口顷刻间坍塌成废墟。   片刻之前,光渡敲不开的这扇门,如今连门带墙,已然大敞四开。   光渡顶着那副温顺又柔和的皮囊,穿过空中漂浮的烟与沙,踏过暗火未熄的断墙。   刚刚还谈笑风生的地牢守卫,如今各有死伤。   其中一人尚有知觉,看到光渡走来,吓得手脚并用向远处爬去。   守卫恐惧地不敢抬头,却也只看到光渡的长靴,落在他咫尺之处的瓦砾上。   “大人……饶命!”守卫崩溃道,“这都是虚统领吩咐的不能给你开门,小的也做不了主……”   他的话顿住了。   因为光渡没有踢他,没有杀他,甚至什么都没对他做。   光渡只是单纯的经过了他身边,不停留,像是不曾瞧过地面的尘埃。   他提着衣袍,摆迈过了一具焦黑的尸体,平静地一步步走下通往地牢的阶梯。   这处地牢越往下行,越是阴寒。   在这种终年不透风又不见光的地底,连空气中都带着污浊的腥气,而深入地牢后,道路错综复杂,若没有狱卒带领,极容易在此间迷失方向。   可光渡却一直走得极稳,在每一个机关、拐口处都能毫不犹豫做出选择。   仿佛他对这里每一处布置都异常熟悉。   “怎么了!?上面发生了什么事?”地牢深处的狱卒也听到了巨响,正跑上去确认情况时,却迎面撞上了正在下来的光渡。   光渡乌黑的长发上,有一层薄薄的尘,这是烟火留在他身上的痕迹。   在烛灯的照耀下,他的乌发不因沾染尘埃而显脏,反而多了一份奇异的光晕,宛若一支狼毫笔在纯黑色的边缘描上一层金粉,纯粹而无害。   他没在笑,但眼神却温和,走下来的速度不紧不慢,姿势透露出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优雅。   即使狱卒知道光渡来者不善,可是突然看到他这样出现,也是被晃得一个失神。   下一刻,光渡身上的味道,让狱卒很快清醒过来。   狱卒精熟各种酷刑,自然分辨得出……这是皮肉烧焦的味道。   再联想到刚刚地牢入口的巨响,狱卒心里当即“咯噔”一下,连呼不妙。   脸上却偏偏堆出一个恭敬又客套的笑。   “光渡大人!诶,光渡大人驾临此地,这可真是稀罕事!”   狱卒赔着笑,态度十分恭敬,“敢问光渡大人,这次可是奉旨前来地牢?要提审哪个犯人?光渡大人只和我们虚统领交代一声就好,小的们肯定给大人办得妥妥当当的,哪用得着大人屈尊降贵,到这种腌臜地方来呢?”   光渡还是那样温温和和的,柔声回道:“屈尊降贵?言重了,我倒是当不起这样尊贵的说法。毕竟这个地方,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不是么?”   狱卒不怕光渡横眉冷对。   他越是这样文雅温和,就越叫人背脊发凉。   关于这位光渡大人,朝野上下有着许多传闻,其中的风风雨雨,他一个远在朝廷之外的小小狱卒或许难以分辨。   但光渡大人从何处出身,又怎么成为了从这座地牢里第一个活着出去的人……他们整个地牢的人,却是不敢不知道的。   虚统领与光渡大人的朝野之争,已近乎于不死不休。   而这里是虚统领的地牢。   光渡礼貌询问:“你看,你是这样让开呢,还是想再拦一拦?”   狱卒犹豫了不过片刻,就点头哈腰,做出了退开的姿态。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他只知道现在再拦,他现在立时就要死了,这人他拦不住,也不敢拦,哪怕时候统领惩罚他,他至少能多活几个时辰。   光渡摊开手掌,“最底下那间,钥匙。”   狱卒苦笑着递出了钥匙。   接过那把钥匙后,光渡熟门熟路地继续向下走,一路来到了地牢最深处,才停下脚步。   他从石壁上的灯台上,拿下一根燃着的蜡烛,对跟在自己身后的侍卫张四道:“我自己进去,你在外面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   张四有些犹豫,皱了下眉。   “不用跟着我。”光渡抢在他开口之前,“若皇上问起,你照实说便是,我会和陛下亲自解释,所以,一会无论外面谁来,都请你为我挡上片刻。”   光渡手中的半截蜡烛,在昏黑的空间里映亮他半边侧脸的眉目,他神色语气皆是淡淡的,眼神却安静而认真。   他这样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很难叫人移开目光……更难叫人开口拒绝。   “张四,我可以相信你么?”   张四的眼光,只在光渡脸上停留一瞬,片刻后,就移开了双目。   在阴沉昏暗的狭窄通道里,身材高大的侍卫沉默片刻,终究是点了头。   牢房的钥匙插-入锁孔,严丝合缝。   光渡打开了这扇牢门,走入了这座藏得最深的囚牢。   这一道门,分割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一走进去,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是最深处的地牢,这里不通风,隔绝着一切地面的声音,却有着刺骨寒意,和陈旧腐败的血气。   只有光渡手中的半截蜡烛,带来了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牢房的深处,有个被吊在架子上的人。   受刑的人,是个刚过十七岁的少年。   少年一身衣服肮脏,双手指节肿胀青紫,小腿也不自然地扭曲着。   显然他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已经受尽酷刑。   他身上穿着辨不出原本颜色的衣服,那是干涸后发黑的血污,连着头发都结成一缕缕的,沉腐而肮脏。   光渡目光落在他微弱起伏的胸膛。   至少现在,人还没死。   光渡轻声唤道:“都啰耶?”   “都啰”为夏州左近一支蕃部的姓氏,都啰家男儿到了十五岁时,都投入西夏军中,这个少年更是自十四岁就跟在长兄身边,兄弟俩一起加入了西夏王爷——李元阙的西风军。   他被吊在这里,受到了这样的酷刑折磨,不是因为他本人做错了任何事,犯过任何大罪。   只因为他跟错了主子。   光渡看了他片刻,“还有意识么?听得见我的话么?”   少年没有反应。   光渡拖来角落里一张肮脏的杌凳,从燃烧的那端倒出烛泪糊住蜡烛底端,将蜡烛立在凳面上,然后将提了一路的盒子,放在了杌凳旁。   “都啰耶,你被抓进来已有五日,至今仍然只字不招。你为了……李元阙死在这里,值得么?”   提到“李元阙”三个字,都啰耶小将军的脑袋,终于微弱动了动。   他虚弱地嘲讽道:“呵,哈……咳咳,皇帝的狗,你们,还有什么手段没使出来的?”   都啰耶垂着头,呼吸的声音很重,发出的声音奇怪,像是冬日里烧着火的风匣。   他受伤不轻,但依旧嘴硬。   光渡走到刑架前。   都啰耶余光看着光渡不断靠近,以为自己又要挨打,这顿折磨是逃不掉了。   但光渡只是展开双臂,双手环过他的身后。   一阵清爽雪风的气息扑面而来,冲散了萦绕鼻间的血腥气味。   刑架的扣环被光渡一个个打开,都啰耶整个人被光渡稳稳地放了下来。   都啰耶愣住了。   但是都啰耶伤的太重,他甚至无法靠自己的双脚在地面站稳——于是光渡架住了他,将他半举半抱着从刑架上放了下来,带着他一点点接近烛火的方向。   光渡毫不介意自己干净的衣服,被都啰耶身上的血污弄脏。   可都啰耶毫不领情,即使虚弱到自己站不住,也不愿对着敌人露出好脸色,“滚开,我不用你来假惺惺的卖好!”   “你那个连骑马打仗都不会的废物皇帝,只会玩这么下作肮脏的手段!强行逼供我认罪,污蔑王爷里通外敌!”   光渡只静静的听,任由都啰耶侮辱着西夏的皇帝,没有制止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   都啰耶慢慢抬起头,看到了扶住他的人,“你真当我像你一样?是皇帝的一只摇着尾巴的……”   话没有说完,都啰耶的话卡住了。   两人对视片刻。   都啰耶震惊了很久。   等他回过神,就开始很不自然地挣扎。   他个子却足够高大,虽然受着伤,但挣扎的幅度也不小。   光渡被他闹得直接放了手。   这一下果然有效,光渡撤手后,都啰耶身体就失去平衡,只是在摔倒前,他本能去捞身边的东西。   情急之中,他只好一把捞住了光渡。   光渡的袍服略宽,本是看不出腰身线条的,只有当腰肢被压住时,才会现出轮廓。   双手一合,就圈住了。   都啰耶愣了一下。   那一瞬,他甚至害怕自己太沉,一不小能把这腰给撅断了。   但都啰耶很快发现自己想多了。   光渡身形瘦高纤细,却意外的稳当。   都啰耶知道自己不轻,他这个重量扒在光渡的身上,光渡却仍然站得极稳。   ……难以理解。   毕竟他的腰那么细,身量看上去那样纤长。   都啰耶不是故意碰到的,但刚刚的手掌间的触感……意外的柔韧,绝不是柔软。   他的身体,与他的外表不同,他看上去是文士打扮,但绝不是宋地那些柔弱的文人。   怪不得这个人要穿这样宽大的衣服,若是衣服腰线细窄,该怎么才能遮得住?   怕不是人人都得看上两眼。   而这个人又……又长成这种模样。   光渡扭头看他,“你想干什么?”   离得太近了。   都啰耶只是抬头,就连光渡的睫毛,都能看得根根分明。   这男人睫毛太长了,睫毛下的眼含着霜雪清孤,冷淡迷人,就像他身上的那种雪香。   清清冷冷的,和地牢里肮脏恶心的味道不一样,在地牢里带了许久,就连肺腑中那股浊气,都被这一阵冷香短暂冲散。   都啰耶神色别扭,“……喂,你叫什么名字?”   “光渡。”   这个名字,似曾耳闻。   ……他到底是在哪里听过?   直到光渡重新拖着他往前走,他都快要被光渡架到杌凳边上时,才慢了好几拍地想起……前年自己还在西风军中时,曾经听到过的一段朝廷上的传闻。   ……如果那是真的。   都啰耶心中猛然生起不适。   他不好龙阳,于是他猛然向后仰身,再次试图与光渡拉开距离。   光渡只淡淡扫了都啰耶一眼,就将他放在了地上,退开一步。   毕竟这地牢里除了刑具,几乎没有别的什么东西。   都啰耶腿使不上力气,只能半瘫在地上,他甚至要用胳膊肘撑在杌凳上,才能勉强直起上身。   他望着光渡的眼神,却逐渐变得古怪而排斥。   “……我随着王爷在前线那会,就听说过狗皇帝身边有了个近臣,虽是个男的,却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皇帝喜欢得不得了,给迷得三年不近后宫。”   胸膛涌入尖锐的酸苦,都啰耶说不清楚那是单纯的失望,还是极度的厌恶。   原来这个漂亮的人,是狗皇帝的人。   原来他长着这样一副模样,却顶着这样难听的名声。   心头的失望与不知因而而起的怒火,最后落为话语,凝成恶意的嘲讽。   “啧。”都啰耶满脸轻蔑,“他们说皇帝身边的那个男美人,不会就是你吧?”   都啰耶充满恶意地期待着光渡的反应,但……出乎意料。   光渡没有任何发怒的迹象。   他近乎于没有反应。   离得足够近,都啰耶确认自己没有错过光渡任何的表情变化。   ——但他也是真的无动于衷。   都啰耶拼尽全力的一拳,像是打进了柔软的棉花。   光渡的反应,就像是听到了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笑话。   他毫无情绪的眼神扫过时,都啰耶甚至会心生自卑,感到几分自惭形秽。   毕竟光渡看上去这样的干净、坦然。   这不禁让都啰耶开始质问自己……是不是自己搞错了什么? 第2章   光渡注视了都啰耶片刻,才再次开口。   “都啰耶,你搞清楚一件事,我今日来不是折磨你的,却也不是听你来折辱我的。”   “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该冷静下来,观察你周围的环境,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若你不想活了,那你最好什么都别说,多余的举动,也什么都别做,好好将你的秘密带进坟墓,别再节外生枝。”   光渡语气很平静,可说出的话,却又这样让他难以接受。   刚刚有一瞬间,都啰耶觉得自己似乎被光渡鄙视了,但他没有证据。   “我知道你想激怒我,但是这样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光渡站在都啰耶面前不远处,在这处见不得人的肮脏地牢里,他却仿佛身处华堂高座之上,气态自成一派雍容雅贵,“看清楚,都啰耶,我是不是你的敌人。”   牢里太黑了,又或许是光渡那双眼睛太能蛊惑人心,都啰耶猛地转过头,不再与他对视。   ……不能看,不能听,这个人有一种很危险的东西,都啰耶的直觉在告诉他逃离。   事情完全脱离预期。   这让他不知所措。   都啰耶挣扎道:“呸,你们都是狗皇帝的人,打完了又过来示好?我才不会中计!”   光渡点点头,像是哄小孩一般夸赞道:“不错,你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警惕。”   都啰耶再次沉默下来。   光渡的每一个回应,都不在他的意料之内。   说多错多,他终于学会闭嘴。   而那个被光渡提来的食盒,已在杌凳之上放置好了一会。   见都啰耶终于平静下来,光渡才将盖揭开,温暖的气味从食盒中散出,让都啰耶在这肮脏潮湿的角落,再一次闻到了记忆中的醺然酒香。   光渡拎起一只酒囊,倒进了干净洁白的空碗中,“我这次来,也不做别的事,只是想在你死前,请你喝一碗马奶酒。”   都啰耶刚刚强撑出来的锐气,像是云开后的雾气一样散去。   他已经明白,不管面前这个人想做什么,这可能是他这一生中,最后一个拥有尊严的时刻。   光渡将酒碗递到他面前,“我知道,这是李元阙西风军中的旧仪,你们在他军中的人,都忘不掉这个味道。”   ——他的敌人敬了他一碗酒。   虽然都啰耶不相信光渡的目的,但他已经无法抗拒这最后的温暖。   都啰耶肿胀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已经无法自己拿住酒碗了,光渡送佛送到西,将酒碗亲自端到了他唇下。   都啰耶默不作声干掉了一整碗,终于露出了见到光渡后的第一个笑容,“酒里面下-毒了么?那我谢谢你了。”   他这句话倒不是故意讽刺,在这处地牢里待了些许时日,他早已受尽酷刑,数次求死不能。   若能借此机会解脱,一了百了……那就好了。   光渡摇了摇头,“抱歉,要让你失望了。你是陛下亲自过问的人,我还不敢就这样拎着食盒,大摇大摆走进你的牢房把你毒-死。”   一碗热酒下肚,都啰耶一阵恍惚。   刚刚在光渡靠近的时候,他似乎闻到光渡衣袖间带起的冷香,这让他想到了贺兰山雪的味道,过去的日子中,他曾数次于贺兰山下策马飞驰,就连兜头灌来的冷风都是清爽的。   可如今身陷囹圄,往事如云烟飘散,就连这股清凛的雪香,都慢慢变成地牢中腐朽的味道。   死在这处见不得人的地牢中,就是他最后的结局了。   而这碗奶酒,更是他在牢中数日以来,唯一碰到的热食。   都啰耶的眼眶慢慢红了。   光渡为他带来的这杯酒,勾起了他短暂一生中所有最不舍的过往。   沦落到这个地步之前,他也曾是西风军精锐前锋,追随着自己的主将,与西风军同袍浴血而战,护卫身后的家国。   少年英杰,也曾策马驰骋、意气风发。   “有了好酒,可惜就差下酒菜了。”都啰耶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不过我已经知足了,谢谢你。”   可是他没想到,光渡听了这句话,居然真从食盒最里面那层,给他拿出了吃的。   那是一只烤好的山野鸡,鸡拔干净了毛,鸡肉底下垫着树叶,拿出的时候还是温热的,不知道用了什么木草香料,在空气中散发出一种独特的草叶果香。   都啰耶才猛地回过神,一口就咬下一大块肉,可是狼吞虎咽几口之后,他就越嚼越慢,而神色也愈发震惊难言。   他囫囵吞下嘴里的肉,神色怔怔的,“你……你是谁?你是不是认识我老大……认识王爷?”   黏在杌凳上的蜡烛,微弱的火光被阴风吹得摇摇欲坠。   而光渡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蹲在都啰耶的面前,专注地看着他,像是用心记住他如今的模样。   都啰耶心跳如鼓,连声音都轻轻颤抖起来,“这是我老大亲手烤的山鸡,就是这个味道,除了西风军中老大身边最亲近的人,别人不可能吃到,你……你怎么可能知道?即使是那狗皇帝派来的细作,也绝无可能探出这个……”   “说话,回答我。”都啰耶紧张得连语气都变了,“我记得,你姓……光渡,求求你了,你说点什么吧,好不好?”   在都啰耶期待的目光中,光渡缓缓开口。   “这是贺兰山北坡上野采的树皮,晒干后塞进肉里烤熟的味道。”   这一刻,光渡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安宁,“……原来他也没变。”   “……贺兰山?”都啰耶猛地浑身一震,“不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都啰耶焦急地连声追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是……是你吗?老大每年都去西凉府找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光渡回避了这个问题,自顾自地开始收拾他带来的东西,“我该走了。”   “不许走!”都啰耶在地上爬了两下,既然站不起来,就死命去抓光渡的腿。   可是光渡轻轻迈向旁边,就避开了他的接触。   都啰耶绝望道:“问你呢,你说话!你回答我的问题!”   光渡终于站住了脚步。   但不是因为都啰耶的追问打动了他。   而是因为他听到牢房外的骚-动。   隔着一堵石门,能传进来的声音都变得扭曲憋闷,可一个阴冷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显得格外突出。   门外的人说:“都退下,你们都不是张四的对手。”   这个声音传进来时,都啰耶的身体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他望向光渡的眼神又是绝望,又是恐慌。   都啰耶本能地恐惧道:“……别让他进来!”   他走不了,就爬了过去,用肿胀的指节紧紧攥着光渡的衣角,不断追问道:“你回答我的问题!”   外面的声音继续传进牢间。   “张四,你我都是陛下的臣子,本该各司其职,若你忠于陛下,你便不该、也不能与我在此兵戎相见。无诏强闯地牢,私会朝廷重犯,你这是想谋逆么?”   隔着一道门,光渡也在听张四的回答,“虚统领,我是否谋逆,相信陛下自有判断。”   虚统领的声音,总是透着一股凉意,“张四,你该清楚值得你尽忠的主子,只有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而不是你身后这个……”   虚统领的语气,听得出不屑和嘲讽。   “这位靠着皇帝宠爱,才能当上的‘大人’,呵。”   这一次,张四没有说话。   刀剑出鞘,外面的人已经交上了手,兵刃相接的声音传了进来,外面的清醒已经相当紧张。   隔着一道门,里外两面的人,很明显不是同一伙的。   都啰耶心中又多了几分信服。   他怕被外面的人听到,刻意压低了音量,“——我老大找了好几年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   光渡低下头,短促地看了都啰耶一眼,可还来不及说什么,又听到外面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里面,光渡,我也知道你能听得见。”   光渡提高声音道:“虚统领,我今日前来,特地为你送来一份礼物——我用新研发出来的火器,试炸了一下你的地牢大门,却没想到有点太猛,连你的人都炸死了几个,你说这个新火器的强度,咱们陛会喜欢吗?”   虚统领默了片刻,声音咬牙切齿,“……光、渡!”   光渡对都啰耶道:“你也听见了,我来见你这一遭,已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我现在必须得走了……再不走,别说虚陇了,就连皇帝都要疑我了。”   都啰耶近乎于绝望地追问道:“你是谁!?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王爷要找的人!”   光渡摇了摇头,眸底装着一片纯粹的幽暗,“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必要呢?都啰家的小兄弟,若是还有下辈子,你该更谨慎些,别再让自己落到这个结局了。”   说完这句话,光渡就转过身,向关闭的牢门处走去。   这句话击穿了都啰耶最后的犹豫,他的胸膛在急速起伏呼吸。   只因为李元阙曾对他说过完全相同的话。   “小都啰,你不缺勇武,却还得再磨炼磨炼心性,你什么时候能有你亲哥那般稳重,我什么时候提你当将军。”   可他都啰耶,从来不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   谨慎的人不会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与敌军搏命血战,一往无回,肯将生死置之度外。   而此时,都啰耶心中有一个疯狂的念头。   在战场上,都啰耶也曾几次依靠直觉死里逃生,事后回想,连都啰耶自己都解释不清,为什么他当时会做出那样的反应。   但他的直觉,从来都没出过错。   就像此刻。   他的直觉在告诉他,去相信面前这个人。   自从入狱以来,虚统领严刑拷打,都啰耶抗住了所有的酷刑,却始终对于他保守的秘密和李元阙军中之事一言不发。   光渡和那个虚统领势不两立,而光渡身份可疑,似乎知道不少西风军中骨干才知道的秘密。   他都啰耶可以死在这里。   但必须有人知道他藏起来的……必须有人要知道。   见光渡越走越远,都啰耶下定决心,孤注一掷道:“应理!他们在应理!这就是我独自带人东行的原因!”   光渡猛地停下脚步,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都啰耶已经站不起来,但他拖着不灵活的双腿,还在靠近光渡的方向。   他极快地说道:“去应理,沿着鸣沙河向青铜峡行十二里,那里有一处门口晒着八个葡萄架的院子,你一定要快,我们没……”   外面的兵刃声,不知何时就消失了。   都啰耶看到石室的门推开了,然后他的声音也停下了。   冷风灌了进来,彻底吹灭了杌凳上摇摇欲坠的烛火,屋子里全然落入黑暗。   而牢房外的光,随着推开的门,拉着一条线进来,在地面不断移动。   直到这一刻,都啰耶才看清了光渡的表情。   光渡转过身,俯视着他的眼神中,是一种奇异的怜悯,“我让你不要说,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   而门口那个身形干瘦的中年人,将手中的兵刃收回鞘中,阴冷地嗤笑了一声,吩咐门外道:“都听清楚了?应理向东北方行十二里,门前八座葡萄架的院子……呵,光渡大人,你这魅惑人心的手段,果然厉害。”   都啰耶的表情,还停留在刚刚的一往无前的坚决上。   可此时,那表情停在渐变的空白,他惶然望向光渡,仍在下意识的求助。   光渡不曾看他,只对门口的人说:“虚统领,你浪费了五天的时间——整整五日,你用尽手段都问不出来的东西,我进来不过片刻,就已然到手了。”   虚统领走近来,与光渡擦身而过。   光渡忽地一笑,“我确实炸了你的地方,杀了你的人,又擅闯了地牢,但你说,就凭着我片刻立下的功劳,咱们的皇帝会不会治我的罪呢?”   虚统领脸皮抖了一下,牵出一个古怪的表情,“光渡大人,近来我回想起前事,总是有些懊悔。”   “我这辈子,很少会给自己留下后悔之事,可近来我每每看到你,都会后悔当年的自己不够果断。”虚统领声音轻飘飘的,却蕴着悚然的寒意,“在三年前你走进这座地牢的第一天,我就该活剥下你脸上这张皮,那么后面很多事,也都不会发生了。”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光渡毫无兴致,看上去甚至有点失望,“就这?”   在光渡重新迈步向外走去的时候,都啰耶终于反应过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浑身冷得发颤,他已然明白,他的直觉错了,他的押注——输了。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犯下了怎样的错误?   都啰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嘶喊道:“根本就不在应理,一切都是我瞎说的,我是故意骗你的——”   只是光渡始终不曾回头。   因为都啰耶此时的补救,显得太过苍白可笑。   就连他自己,都从虚统领和狱卒的脸上得到了答案。   “去死!去死!你不得好死!”都啰耶竭尽全力的咒骂,声音泣血般凄厉,“光渡——你这个王八蛋!你会有报应的!弟兄们会替我报仇,老大也会替我报仇!他一定会杀了你!”   光渡终于停了下来。   他在门边侧过头。   囚门半开半阖,而光渡立在光暗交接的那条线上,回头看了都啰耶一眼,“他要……杀我?”   光渡慢慢笑了起来。   虚统领身后跟着的一个副手,看得眼睛都直了,直到被虚统领狠狠怼了一肘,这才低头掩饰。   明明话这样难听,光渡却像是听到了让他极为高兴的事情。   李元阙会杀了他?   他不是在期待一个答案,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光渡满怀期待道:“……好啊,我等着他。” 第3章   那扇重重的石门,重新锁上了。   一座牢门,将光暗隔绝,也将一个少年所有的绝望和悔恨,锁进了无声的黑暗。   光渡站在地牢门口,借着外面的光,整理自己衣摆的褶皱。   他刚刚背叛了一个孤注一掷决定相信他的少年,可他看上去丝毫不受影响。   面色如常,神色坚定,动作间毫无犹豫和停顿。   狠心得令人侧目。   光渡看向单膝跪在地上的张四。   张四身着黑衣,却能看见他肩上衣服已经被利刃刮破,鲜血洇开黑衣,留下一片濡湿的痕迹。   对视的瞬间,张四躲开了光渡的注视,低头不语。   光渡亲自伸手去扶张四,还不等张四辩解什么,光渡就已经出言安慰:“虚统领武艺超绝,我知道你拦不住他。”   这一次,张四顺从光渡的力道站了起来,沉默地跟在落后光渡半步身位的位置。   一道阴冷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光渡大人,请留步。”   光渡没有回头,神色平淡,“虚统领,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虚统领的身影从阴影中显现,他对着光渡笑了一下。   那笑容与干枯的脸皮不太协调,配着他身上挥之不去的阴冷,让人看了就心里发凉。   虚统领个子不高,相貌寻常无奇,身材干瘦。   但西夏达官望族中,却无人因他不起眼的外貌而轻视于他。这是一把大夏帝王放在明处的刀,没人希望自己会被他盯上。   被虚陇惦记的人,没有几个能活得下来。   但光渡是其中之一。   虚统领垂着眼皮,看不出眼中情绪,“交代不敢当,不过是送送光渡大人罢了。”   光渡淡淡道:“不劳烦虚统领,这里路怎么走,我还不至于现在就忘记。”   “看来,光渡大人对那些过去的事情,一直是念念不忘。”   光渡反问道:“虚统领难道不是也一直记得?”   他们交谈的语气平淡,相伴走出地牢的样子,还真有几分虚统领口中的送客之意。   如果没有旁边数步一岗,兵刃出鞘的狱卒,他们至少连表面看上去都很和平。   虚统领带来的人遍布廊道,手压在武器上,目光充满压迫力地追随着光渡的一举一动。   只要一声号令,就会乱剑齐下。   而光渡神色平静,众人无声凝视的压力,他视若不见,步履平稳地拾阶而上。   越靠近地表,能闻到的烧焦气味,也就变得越清晰。   黄沙卷着风从上面吹下来,地牢门口已被炸成废墟,残垣上燃烧着未熄的暗火,正是光渡不久前亲手造就的杰作。   几具人形焦炭仍在废墟之中,虚陇的人手正在转移收敛。   此处地牢位于陛下在皇城外设立的军司营地边,在光渡搞出这般动静之后,军司处不可能不派人过来巡看。   所以,皇帝此时也已经知道了。   光渡心不在焉的想。   虚统领目光扫过面前狼藉,并未发作。   他缓缓打量着光渡,“……不瞒光渡大人,我曾经也想过与你交好,时至今日,毕竟我与你同朝为官,若是能摒弃前嫌,一同齐心为陛下做事,那才是最好。”   “可我今日过来,看到门口那几具烧焦的尸体,我就知道,我和光渡大人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一日了。”   光渡四平八稳,神情没有一点波动,“这些话,你是说给陛下听的么?”   军司处的骑兵就在附近,张四也在这里。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皇帝都会知道。   光渡淡漠道:“你在这里说,或者不在这里说,并没有太大变化。因为虚统领的嘴,长得和虚统领的手很不一样,你做的事情,和你说出来的样子,也从来是两个东西。”   “……而我们的陛下,什么都知道。”   光渡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了一眼身边的张四。   张四注意到光渡的视线,愈发沉默。   “……光渡大人,你这张嘴,是真的够利啊。”   虚统领揣着手,站在被炸烂的入口处,“若不是光渡大人总与王爷扯上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我也不至于这样针对你。三年前你初入此牢,就是为了李元阙,而时隔三年后再闯地牢,仍是为了他。”   “哦,是么?”光渡神色恹恹,看上去对这样耍嘴皮子的事情毫无兴趣,“虚统领推己及人,看谁都跟李元阙有关系,如此废寝忘食,我也是很佩服的。”   虚统领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   光渡十五岁那年,在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责问时,他即使会隐藏情绪,也总有那么一点生疏。   而像虚统领这样的老手,足可以在刹那间发现端倪。   今年,光渡已经十八岁,依然很年轻,却有了官场上混迹数十年的老狐狸般的本事。面对他刚刚的试探,整个人散发着古井不波的沉稳安静。   仿佛他刚刚只是听虚统领放了个屁,所以引不起丝毫情绪上的变化。   虚统领什么都没能从他的脸庞上看出来。   这个敌人,成长得太快了。   快得令虚统领心悸。   既然前仇难解,已无拉拢可能,那么唯一的答案,就变得毫无怀疑。   ——杀了他,不能留。   虚陇继续试探:“光你今日特地支开旁人,独自去探视都啰耶——可谁不知道都啰两兄弟,都是王爷军中心腹?”   “光渡大人,你口口声声说与李元阙没关系,可你为何每次行事,不是与李元阙,就是与李元阙的人扯上关系?”   光渡站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他,“如你所言,今日我确实与李元阙扯上关系了。”   “那按照虚统领的逻辑,你与李元阙的心腹——都啰耶一起待了五天,那你是李元阙的人的嫌疑,岂不比只跟都啰耶待了一小会的我,大多了?”   虚陇面色一变:“你!”   光渡懒洋洋道:“都啰耶在你手中足足五日,毫无进展,我一来,他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既然虚统领有编故事的才能,不如还是想想待会见到皇上时,该怎么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无能吧。”   虚陇被挑衅得都说不出来话了,脸上都有一瞬的扭曲。   光渡厌倦道:“虚统领,这些年来,你把奸细这个罪名按在我头上,按了一次两次三次,你没玩腻,我都腻烦了,下次,不如给我见识些新的名目?”   光渡翻身上马,动作利落爽快。   “虚统领,快去和陛下告我的状吧。”   骏马嘶鸣,虚统领目送他远去,毒蛇一般眯起了双眼。   “这世上从没有巧合。光渡大人,三年以来,你所有的动作都挑不出错。”   “但我在看着你,一直都在看着你。”   虚统领回望门边废墟里还未燃尽的暗火,眼神中的暗光黏如泥泽,“只要你行动,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等你露出破绽的那刻……”   “我会亲手扒下……你脸上的那张皮。”   ……   今日西北风大,在卷起的黄沙中,光渡目之所及,西夏首府——中兴府壮丽的轮廓,逐渐出现在贺兰山下。   贺兰山东麓下的中兴府,城中城外有着无数夯土黄屋,土地连着屋子是黄土的颜色,只有傍山矗立的宫殿,是一片突出的白。   夏国宫殿遥在暮昏与荒芜的山石侧脊之间,如一团被夹在天与地中间的雪云,是这片风沙黄地上唯一无垢的纯色。   光渡进宫前,回了一趟自己在中兴府的小院。   这是他在中兴府偶尔歇脚的居所,虽然小,却也够他换身衣服,在进宫前整理仪容。   他原来的衣袍被都啰耶的弄脏,进宫面圣前,他选择去换一套干净的衣服。   光渡换衣服的时候,并没有支开一路跟过来的张四。   而张四自觉抱着剑,守在光渡的卧房外。   以张四卓绝的听力,他可以听清房门里传出的每一个响动。   他听见光渡利落地解开了自己的外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光渡似乎是想重新束好长发。   夏国男子蓄秃发,这本是开国皇帝夏景宗定下的规矩,可是百年后风俗慢慢改变,尤其是当朝皇帝崇尚文治,带头效仿宋国保留着长发,如今夏人倒是与宋人蓄发的习俗很相似了。   他知道光渡头发很长。   解下发冠时,乌发会像水一样从身后倾泻下来,会有很柔和的声音,那是发落下来时拂过的风。   每一个出现的声音,都能让人在脑海中勾勒出画面。   声音不绝于耳,想象却无缰可控。   张四不自然地抿紧了唇。   卧室内,光渡换衣服的间歇,和身边的小厮有短暂交谈。   光渡吩咐道:“拿前日送过来的那件衣裳,我要进宫。”   那个小厮是个哑巴,张四从来没听到他说过话,但这哑巴很老实,光渡一直用着他。   小厮在服侍光渡换好衣服后,又捧过茶水。   但光渡尝了一口,就将杯子摔到桌面上,语气听上去隐含怒意,“水都冷了,你近来做事,怎如此怠惰?”   茶盏碰撞桌面,发出清脆撞响。   哑巴小厮像是很惶恐,双手比划着请罪。   光渡冷冷地命令道:“别傻站在那儿,帮我换进宫的衣裳。”   片刻后,光渡穿戴齐整。   他换上了一身青衿中袖长袍,腰上束着一条白绦带,脚上换了一双与腰带相配的白色毡靴,并不如何华丽贵重,却穿出一身清气矜贵。   他带上张四,备马入宫,行色匆匆。   只是张四不知道,光渡刚刚迁怒的小厮,在光渡离去后,仍然定睛看着桌面。   那被光渡摔在桌面上的“冷茶”,还在散发着热气腾腾的白烟。   而桌面上用水渍写成的字,依然未干。   小厮默不作声地举起袖子,将桌面的字用力抹了个干净,随后疾步从后门离开,如一滴水没入街上流动的人群,迅速消失不见。   ……   光渡出现在皇帝的太极宫前。   他回去换了一趟衣服,满打满算,其实并未耽搁太久时间。   但就是这套衣服,让他比虚陇慢了一步。   这同样也是为什么陛下的太极宫中有人,而他需要在外面等候的缘故了。   黄昏至时,光渡在西夏皇宫雪白的殿门下,等候皇帝传召。   光渡静静待了一会,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他回过头,看到了张四从袖子上滴落的血滴。   张四穿着黑色的衣服,即使是受伤也不明显,那落在白色地面的血液,不多,却足够醒目。   看到那抹鲜红,光渡立刻用袖子掩住了双目。   张四注意到地上的落血,顿了一顿,上前一步,挡住了光渡的视线。   可光渡还是不肯看他,只隔着袖子说:“我已经到宫里了,此处四周都是陛下的人,张四,去处理一下你的伤口。”   因为皇宫里都是皇帝的耳目,所以张四不跟在光渡身边,陛下也不会怪罪。   光度没有说出这句话,但未尽之意,张四已然明白。   不知为何,张四却没有听话离开。   光渡见他毫无回应,只得稍稍拉开袖子,露出双眼去看。   他冠下散着的一缕发,也随着这个动作从肩头的衣上滑落。   乌发如银水乍泄,滑过柔滑的肩袖,落下来的时候,轻轻拂过傍晚的风。   正如张四不久前,在光渡房间外,用声音勾勒的画像。   只是,天边的霞光穿过他发丝的缝隙,落在他眉眼处,糅合成一片温暖的晕红。   面前的人以袖遮眼,风姿仪容,更胜瑰霞。   然后他移开一点袖子,露出半张面容,将视线投向了自己。   张四抬头与他对视,瞳孔深处,有震颤和凝滞。   他知道自己不该盯着看了,也不能这样看了,这里是皇宫,周围都是皇帝的耳目……   可他根本,无法在这一刻移开双眼。   光渡叹了口气,“我见不得血,你也是知道的。可你偏偏不说话,还叫我来看你……又这样,你一句话都不说,要我来猜你的心思么?”   张四笨拙地回应道:“卑职不敢。”   “可即使是我,也不能每次都猜中你的心思。”光渡没有看他,“张四,去处理你的伤吧。”   张四情不自禁向前半步,脚步却骤然停住。   他应该低下头,像其他人那样避让行礼。   太极宫的宫人,从来无人敢直视光渡的容颜,离着老远就行礼避让,极为谦卑谨慎。   ……他做不到,越来越难以做到了。   张四犹豫道:“光渡大人,你……”   话没说完,却已经被远处尖锐的声音打断。   “陛下有旨——传——光渡大人。”   光渡没有追问那后半句话。   他抬手整理好额边的碎发,重新恢复端庄的仪态,然后在瑰丽的黄沙暮色中,踏上太极宫的白石长阶。   张四留在宫殿玉白石梯的另一端,目睹着那道背影,缓慢消失在长阶的尽头。   过去的三年中,这样的场景发生过无数次,所有皇帝身边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晚上……   光渡都不会出来了。   直到明日天亮之前,帝王的寝殿再次打开之前,他都不能再见到刚刚的人了。 第4章   太极宫中,皇帝的寝殿被推开了宫门。   一双干净的长靴踏了进去,轻悄无声。   正如现在的殿内,听不见一点声音。   因为在光渡出现的那一刻,所有宫侍都目不斜视地鱼贯而下,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这三年来,皇帝宫中的宫人已经无比熟悉的规则。   光渡大人来了,陛下就不允许任何其他人进来打扰。   皇帝的寝殿中,铺这一张厚重的纯白毛毯。   毛毯足足铺满了殿的一侧,这毛毯是兽毛拼成,不知用了多少张雪色的皮毛,才做得出这样一张奢华而柔软的长毯。   白色毛毯之上,有一男子身披圣白锦衣绣金龙纹长袍,随适闲雅地盘腿坐在地上。   西夏党项族以白色为尊,能穿白衣金龙的人,却也只有一人。   光渡进来的时候,皇帝的膝头,摊着一副长卷,   而他正提着一只莲花纹的褐釉瓷执壶,自己动手,往瓷杯中倒入色泽醇净的葡萄酒。   男人动作缓慢,却入目优雅。   杯子晃动间,看得到深红色的酒液,在酒杯中流淌,醇厚的红,如盛了一杯天边的晚霞。   光渡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皇帝看到光渡的反应,动作一顿,转手将酒杯饮尽,将干净的酒杯,放在了面前的矮几上。   直到视线中见不到那红色的液体,光渡紧绷的身体才慢慢变得放松。   皇帝打量他一番,赞道:“孤前些日子叫人给你做的衣裳,这些河东的时兴花样,穿上果然衬你。”   西夏的男儿皆是马背上作战的好手,许多皇帝都有修习武艺、甚至军中作战的经历。   可这位皇帝也是一个异类。   他博览群书,精通汉文,尤擅隶篆,一手字画在宋地士大夫之中,都颇有才名。他还曾在西夏的廷试中,因文采出众被先皇点过状元。   即使后来以宗室之身夺位登基,他也不曾改过文人的气度作风,端坐饮酒时,姿态风雅。   皇帝对他招招手,“再过来些。”   于是光渡微微欠身,踏上了长毯。   这华服男子目光追随着光渡的动作,直到光渡在他身前停住,行了一个端正恭敬的礼,“陛下。”   他背脊压下去时,肩上披发散开,有几缕发落在雪白的毯上。   颜色黑白分明,愈发惊心动魄。   皇帝表情看上去很平和,语气也温和。   “你把孤的地牢给炸了。”   皇帝的语气不是在询问,而是在肯定的叙述。   光渡就着行礼的姿势,不曾抬头,“陛下明察秋毫。”   皇帝叹了一声,有一会没有说话。   这殿中落针可闻,过度的静谧让人的心高高悬着,仿佛有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汇集。   皇帝在等他开口。   而光渡今日惜字如金,竟也没有更多的解释。   光渡身体的姿态是绝对的温顺安静,而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沉默却多了几分嚣张。   良久,皇帝才道:“你还真是笃定,孤不会拿你怎么样。   这话语气仍然是温和的,但光渡却立刻伏身请罪。   皇帝忽然开口道:“抬头。”   光渡以跪坐姿态,扬起了脸。   他姿态恭顺,偏偏眼眸冷淡,这样巧妙融合着的气质,撞入皇帝的眼。   皇帝声音总是温和的,可他微笑而俊朗的眉目间,依然有种不动声色的威严。   柔和的威压,同样也是威,不会让人轻易忽视。   他即使手握书卷,却也是一个执令干戈的一方之主。   “孤知道你不是莽撞的人,你每次的莽撞,都是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所以,光渡,你这次想要什么?”   皇帝不紧不慢道:“光渡,你长大了,有时候,就连孤也琢磨不透你的心思了。”   这回光渡终于开口,还是刚刚那句话,但语气却听得出微妙的不同。   “陛下……明察秋毫。”   皇帝面色露出无奈,“都过去三年了,还这么恨虚陇?”   “光渡,你与虚陇,都是孤的左膀右臂,如今你两人同为朝臣,都是孤的肱骨。虚陇跟着孤许多年,有苦劳,更有功劳。”   光渡没什么情绪的听着。   各打五十大板,这大概就是皇帝对他和虚陇争执的回应。   皇帝果然说:“我刚刚已经训斥过虚陇,不许他再故意为难你,这三年,我知道你也受了不少委屈,但这次,过了,光渡,你炸死了他五个手下。”   光渡睫毛动了一下。   “这次,我帮你压下了 ,所以我也要看到,这是你们之间的最后一次摩擦。”皇帝语气温和,但这依然是说一不二的命令,“孤改日亲自做局,你们该同归于好,既然同朝为官,总该放下恩怨,一心为孤。”   皇帝声音温柔下来,“再说,若非当年虚陇误会了你,将你错抓进地牢,孤也没有这个缘分与你相识。”   “可见这世间祸福相依,因缘牵扯,皆有天定。”   光渡再次行礼,“三年前,臣几乎死在虚陇手上,三年后,虚陇仍在与臣针锋相对。臣于庭上提出的意见他必然反对,臣奉旨查办的事情总是险阻重重,臣想用的人必然离奇死亡……陛下,臣已经忍了虚陇三年。”   光渡的语气很平静。   皇帝默了片刻,“孤会严格约束虚陇。”   “如若这确实是最后一次,臣愿意退后一步。”光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如果虚陇还不收手,臣也不愿坐以待毙。”   “他要是敢这么做。”皇帝轻轻的说,“孤替你处理,不必担心。”   刚刚这番话,让皇帝想起了三年前初见光渡的场面。   那天他只是兴之所至,突然去自己戍守皇城的军司处巡查,又突发奇想,去了旁边重建不久的地牢。   他因此见到了面前的人。   那年光渡才十五岁,明明身受重伤,满身脏污,那个样子既不整洁也不体面……可是皇帝第一眼看光渡,就移不开眼。   只需要再稍稍施一点力,他就会像一只虚弱已极的蝴蝶,被彻底掐断最后的生机。   那个垂死的样子,使得皇帝想起了前往地牢的路上,他见到的一个画面。   西夏向来干旱少雨,难得下了一场连夜的大雨,皇帝在过来的路上,看到了一朵破碎的海棠花。   那颗海棠树长在承天寺墙内,承天寺红墙巍峨,却有一枝沉甸甸的花枝从的围墙上探出,被雨水浇打一夜,依然姝色盛放。   花在枝上,也在泥中。   一朵花苞从树枝垂落,于未败之时辗转落入污泥,路上马蹄车辙印碾过,已被泥水半掩。   颓靡脆弱,却又带着生时的娇妍。   是那样的可惜。   皇帝事后想起,那天他在路上遇到的落入泥中的海棠花,仿佛是一种预兆。   是他即将遇见光渡的预兆。   他在路上,没能好好送别那朵花,怀揣着惋惜,因为一路的回想而放大。   而这份惋惜,在他看到十五岁的光渡的那刻,如水波满溢的湖泽破堤,让他决定插手其中。   至少,这一个还能挽救。   他斥退虚陇的副手,亲手把人从地牢里抱出来,抱进宫中,招来太医,用上无数珍贵药材。   仔仔细细养了三年,才把人养回如今的模样。   春夏秋冬,四时变化,就连承天寺前的海棠花,都几经枯荣衰盛。   可是光渡还在极盛的年华。   他不会像花朵那样过季败落,因风雨而飘落枝头,他长在皇权的枝上,能在四时盛放。   皇帝心不在焉的想,他本来是要把人直接养在后宫的。   他甚至一开始都这样做了……但阴差阳错,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光渡身下那张毯子,是数只白色的老虎皮所制成,即使是在宋地,这样一张巨大的白虎皮,也是万金之数。   清贵雅致,世间难得。   就像面前的人,不管是他这三年里展露的令人心惊的手段,还是他现在温顺跪坐在这张白虎毯上的模样,都是同样的……   万金不换。   殿中烧着甜香的蜡烛,整个房间中弥漫着闷热的暖香。   白色兽毛毯上的君臣,一时无人出声。   皇帝身体往前探去,将稍远处的光渡拉了过来。   他将人拉近后,却没有立刻松开手。   而光渡任由他动作。   面前的青年坐在厚重的毛毯间,露出的脖颈手腕颜色似冰,在这样雪白兽毛毯上,呈现出难以言说的剔透如玉,色泽莹润清透。   皇帝手指上的金玉扳指,与光渡细腻如冰的手指皮肤相撞,力度不大,果不其然看到一条浅浅的压痕。   脆弱而名贵的,都是绝世稀罕的奇珍异宝。   本来就该归帝王所有,也只能为帝王所有。   皇帝眼神中有些难懂的意味,他虽然时有出人意料之举,但却并不是全然的无法猜测。   伴君三年,光渡对皇帝的了解,已经足以超越许多陪伴他多年的心腹。   皇帝笑了一笑:“孤有时在想,当年若是不放你出来,你会不会就一直留在孤触手可及之处?”   ……但依然,会有现在这样的场景,出乎意料,无法预判。   不好回答,难以取悦。   不能出错。   皇帝不是在问他。   他今天确实过了,皇帝需要看到他的态度,敲打他的野性。   光渡温驯地低下头:“君恩如天恩,臣事君之忠,神佛可鉴,陛下随时可以夺走臣的一切,因为臣的今日,皆由陛下所赐。”   皇帝看了他片刻,用另一只手伸向光渡侧脸。   那是一个有些亲密的动作,光渡下意识想垂头避让,却被皇帝轻轻地握住下巴。   皇帝用很温和的力道,命令他抬头。   在这个姿势下,光渡的整张脸都在皇帝的视野里,每个表情变化都被放大。   那是一个足够近的距离,近到皇帝能看清光渡眼瞳中自己的倒影,看到那双浅褐色瞳眸中,每一个情绪和光影变化。   一切无处可藏。   皇帝毫无预兆地开口道:“李元阙无诏擅回中兴府,光渡,你怎么看?”   君王的发难突如其来。   随性所至,不给光渡一点准备的时间。   光渡被迫展示的褐色眼瞳,如一块瑰丽的琥珀。   瞳孔震动时,仿佛藏着一只被琥珀凝封的虫,古老的生机本已于漫长的时间中逝亡,却偏在这样的轻颤光移中,让人怀疑它是否生息未绝。   却恰逢天边一朵云让开。   窗外瑰丽的晚霞骤然大亮,如水银般倾斜入光渡的褐色双瞳。   天意相助。   于是琥珀深处震颤的真意,在同一个刹那,被浓重艳逸的霞光倾覆。   长而密的睫毛碰撞、震动、掀离。   仿若蝴蝶栖息于棠枝花侧,伸展瑰丽的翅翼,于艳丽的霞色下渡光闪烁。   长睫之下,瞳藏春秋。   而光渡面如霜冬。   “陛下,你究竟在试探臣什么?” 第5章   真相与谎言审慎穿行。   帝王专心地看着他。   天垂怜地将金霞渡在光渡瞳中。   以瞳为线,天光遮覆半面,让冰霜的锐痕都柔化。   光渡眼中的情绪是明显的厌恶。   皇帝放开了他,“是孤不对。”   他不仅没有计较光渡无礼的质问,反倒是因为光渡在他提及李元阙时展露的敌意,而感到了愉悦。   皇帝耐心解释:“孤的这位堂弟,向来是有些特立独行的。他此时本该领军拒金兵于羊狼砦,可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竟然抗旨不尊,抛下前线大军,自己一个人跑回来了。”   ……李元阙真的回到了中兴府?   光渡非常快地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他露出了将信将疑的诧异。   这也是皇帝想看到的,在皇帝的预期中,光渡应该有的反应。   光渡迟疑道:“……这是真的?不是陛下拿此事试探我?”   “孤在李元阙军中,并不是全无耳目。”皇帝唇角在笑,眼中却没了笑意,“此事,孤已有十分把握。”   光渡喃喃道:“按照我大夏《天盛律令》,主将擅离前线,其罪同叛国,斩无赦。”   皇帝垂下修长的手指,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孤实在是好奇,李元阙冒这么大的风险回中兴府,他是为了什么?”   他稍微想了一下,露出遗憾的神色,摇头道:“若是李元阙来中兴府,只是为了地牢里的那个孩子……那孤这些年,算是高估了这个堂弟,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好对付。”   “陛下,李元阙在西凤军中毫无破绽,可他若是敢自己跑来中兴府……”光渡语气变得轻快,眼中的光却愈发漆黑,“不让他死在这里,都是瞧不起陛下了。”   皇帝微笑道:“你说得是,既然他敢来,就让他有来无回。”   带着杀意的语句,随着笑意轻轻出口。   伴君三年,光渡知道,当皇帝真正想杀一个人的时候,他从来都是笑着的。   就像现在这样。   语气如同谈起春花秋月,轻柔又宽和。   光渡主动请缨:“中兴府是陛下的地盘,李元阙敢大摇大摆的跑过来,就不可能再活着离开,如此天赐之机,机不可失,臣请命,愿为陛下分忧。”   皇帝温和地笑道:“你是文臣,不通武艺,就算是以智取胜,也难免会有动手的时候。可孤那位堂弟可是军中首帅,十五岁就能单枪匹马深入敌军中,斩下敌将首级。”   不出所料。   皇帝拒绝了他亲自抓捕李元阙的提议。   李元阙。   这三个字像是某种蛊咒,这么多年,光渡一直都和这个名字绑在一块。   无论是三年前,虚陇因为李元阙三个字把他抓进地牢,还是三年后的现在,他因为这个名字,再次被皇帝试探,依然无法得到皇帝完全的信赖。   皇帝笑了一下,意味不明,“说到地牢里的那个孩子,按理说,这条线索是你查出来的,本该让你继续跟进,不过……”   “此去应理,须日夜兼程。”皇帝在光渡的手背上拍了拍,“这趟苦差,孤已经差人去做了,若让你去风餐露宿,怕强撑着回来,人就病倒了。”   见光渡沉默,皇帝安慰道:“不若你来猜猜,应理那边,会有什么?”   “……臣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光渡神色如常地回答,“但无论应理有什么,能让都啰耶死不松口的秘密,都值得好好探一探。”   这对君臣,在这点上取得了相同的意见。   “话说回来,光渡,你今天是用什么火器,把虚陇地牢门口给炸碎的?”   “是臣新研制的火器,今日试用后,臣又有了新的想法,待回去再做调试,就为陛下呈上。”   皇帝来了兴致,“我听说,新火器不大,可以随身携带,但你已经拿得出来如此威力的新火器了么?”   火药配比的改良方自宋朝传入后,蒙、金、夏、宋各国都有专门的资金和人才去精进研究。   火器储存并不稳定,大多用于攻城和高地防守,铁炮厚重难以移动,如何能让小型火器在随身携带还不会意外炸开的情况下使用,且拥有这样足够的杀伤力,一直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炸了地牢事小。   但皇帝必须要知道,光渡如何在不出动铁炮的情况下,搞出这样的动静。   两个人谈论了直至晚膳时,在详细了解了光渡负责研究的火器进展后,皇帝脸上的笑容加深了。   有了新火器,再加上君臣谈话的气氛不错,光渡之前炸地牢的行为,皇帝就不准备继续追究。   “光渡,之前你从都啰家的孩子嘴里问出了东西,算你立了功。而你弄出来的新火器,更是一件功劳。”   皇帝心情很好,“只是下次换个地方试火器,别冲着孤的地牢使劲了。这次算你功过相抵,孤只罚你三月俸禄,算是在朝臣面前有个交代。”   皇帝这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态度了。   光渡炸了地牢又弄死虚陇手下这事,算是揭过去了。   天色渐暗,留着光渡用过饭后,皇帝果然又留了宿。   皇帝开口的时候,光渡看上去并不吃惊。   光渡恭敬道:“臣自当为陛下值夜。”   说这句话的时候,光渡的脸藏行礼的袖子后,他从袖子的缝隙微微抬起头。   皇帝一直在看他,没有说话。   皇帝没有传人,光渡起身过去,亲手帮着皇帝拆下了发冠。   他接过来,浑不在意地放在一边,然后盯着光渡的长发。   皇帝:“你的发冠有些歪了,也拆了吧。”   光渡微微一怔,皇帝却已经先行一步,抬手制止了光渡。   皇帝亲手解开了光渡头顶束住头发的冠扣。   乌发如泼云般落下。   光渡温顺的站在原地,披散着长发的模样,将他往日里冰冷的距离感柔和许多。   可是那双深邃的眼,里面的情绪还是那样冷淡,像贺兰山巅终年不散的云与雪,浸着无法攀登的寒气。   皇帝再靠近一步,手握住了光渡的肩,“光渡。”   光渡依言微微仰头,他无声等着皇帝说着下面的话。   面对这样一个冰雪做的人,注视着那一双让人无所遁形的眼,皇帝也沉默下来。   两人就这样静静站了半晌。   皇帝温凉的手掌,似有还无,轻抚过光渡的侧脸,“早些休息吧。”   殿中本来是安静的。   直到远处传来一声惊讶的倒吸气声。   皇帝目光移向远处,厉声质问:“谁在那里!?”   擅自闯进殿中的是一个宫装嫔妃,面生,年纪不大。   皇帝突然发难,宫妃吓得直接砸了手里捧着的小汤盅,她精心梳妆打扮过的衣装,被飞溅的汤汁打湿。   她吓得直接摔倒在地上。   她看上去非常狼狈……但表情非常奇怪。   尴尬而恐惧,那是撞破了可怕隐秘的本能恐慌。   光渡已将形势看得分明。   他收回目光,后退一步,慢条斯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光渡的衣服并不乱,只是稍微摆正一下腰带,外表上就再也看不出任何散漫的痕迹。   敢在皇帝和他独处的时候擅自闯进来,若是普通的宫人,早就已经被拖下去了。   然后光渡就再也不会在这个皇宫里,见到这个人,这种事三年前就发生过,如今已经很久没再见到发生过了。   但这一次,皇帝却没有立刻叫人。   所以这是身份贵重,连皇帝都不能随便下手伤害的人。   光渡如此确定了此女身份。   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模样,嫔妃打扮,看样子入宫不够久,还不知道光渡和皇帝的事。   那么,这位应该是药乜族的贵女。   药乜氏入宫后不久,她嫡亲兄长就当上了药乜族族长,在西凉府颇有动作。   连同这位送进宫中的嫡妹,地位也水涨船高起来。   药乜氏凭着娘家和嫡兄显赫的身份,入宫就封了妃,如今是皇后眼前红人,据说很得皇后喜爱。   但显然,皇后并不是真的疼爱她。   否则怎么都不提点一句,让她在皇帝与光渡独处的时候过来?   光渡敛袖垂目。   皇帝与皇后,后宫与前朝,皇族与望族……只需要轻轻再拨动那根绷紧的弦,就足够让当前的局面再起变革。   ——只需要再加一把火。   光渡的反应堪称冷淡。   皇帝的恼怒,也很快压了下来,但他脸上亦没有了那种温和的笑意,“给孤出去!既然不懂规矩,就让皇后好好教导一番,学一学宫中的规矩。”   “若是皇后诸事繁忙,连宫妃的规矩都无暇顾及教导……”皇帝对着进来的宫人,几句话间夺了皇后的权,“那不如让皇后先好好歇上一阵子,旁的事情也不用忙碌了,比如说,前日皇后奏请要修缮的‘春华殿’,也一并先搁置了罢。”   皇帝借题发作皇后的时候,光渡正在将自己的长发挽到冠上,并没有出手干预的意思。   直到那个走不动路的药乜氏被太极宫宫人拖下去,光渡才闲闲发问:“陛下,宫中要修缮春华殿?”   春华殿,是宫中嫔妃居所。   皇帝但话已出口,只得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尴尬地解释了一句:“这是皇后的意思。”   春华殿荒废多年,翻修之后,自然是为皇帝后宫广开枝叶,选进新人,给新进的嫔妃居住。   光渡的表情变得淡淡的,这回轮到他借题发挥了。   他将衣冠打理齐整,拱手行礼。   “陛下,既然臣禀事已毕,臣今夜就该回观星台了。”   皇帝欲留,可最后还是没能把挽留的话说出口。   他将光渡留到入夜,什么还没做,就被闯入的药乜氏打断。   然后一个不留神,言语间又扯出修缮后宫嫔妃宫殿的事……既然他留光渡夜宿,就不该提这个话题。   今夜两次败兴,光渡此番请离,连皇帝都不知道能再说些什么,才能把人留下。   皇帝无法,只好提前放人回去了。   ……   光渡从殿中走出来时,已是月悬星空。   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卓全提着灯笼,走在前头为光渡带路,有这么一位身份贵重的太监总管亲自护送,足以见得出皇帝对光渡的看重。   光渡出来的时候,张四没有守在殿外。   这也是正常的情况,张四是皇帝的人,平常几乎是寸步不离跟着光渡,只有光渡入宫时,才是张四可以短暂休息、并和与宫中交换情报的唯一时机。   等到光渡出宫的消息传过去,不用片刻,张四就会重新追上他。   这是光渡难得获得的片刻自由。   皇帝的大总管太监卓全,提着灯盏走在前头,低垂着头,对光渡十分恭敬。   或许别宫的人不清楚,但这位光渡大人,皇帝待他到底有多上心。   为了光渡大人,皇帝已经整整三年不曾踏进后宫嫔妃的宫宇,罢黜后宫,连往日宠爱的嫔妃都不再问津。   他只每隔数日,召光渡进宫留宿过夜,每次都不许旁人伺候,每次都要到第二天才放人离开。   不止如此,这些年,无论是金玉宝器、布帛裁衣还是奇珍宝物,皇帝只要得好东西,都惦记着光渡大人。   这样的宠爱,无人能出其右。   宫中的白石长路,在月光下散发幽幽冷意。   光渡站在宫中另一处通道上,看着这条路远远的尽头。   那是正宫皇后的宫殿。   皇后宫前倒是隐隐有着火光,火光边有人。   那是刚刚擅闯太极宫寝殿的药乜氏,如今正被皇后罚跪。   药乜氏不过十五岁年纪,已不知在冰冷的地面跪了多久,光渡记得她离开前,就是发鬓散乱的狼狈模样,她那一身裙装淋上了汤汁,想必仍是湿的,不知道在夜晚的寒风中,她这身子骨能不能扛住。   光渡远远看了片刻,微微叹了口气,他转手将临离开前,皇帝披在他肩上的披风脱了下来。   “我不便出面,劳烦卓公公送过去。”   光渡将披风递了过去,“再劳烦公公着人送她回宫休息,若是有人问起,就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卓公公眼珠一转,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皇帝不会将药乜氏罚得太狠,差不多就会收手了。   而这位光渡大人,是最会体贴圣心的,他既然这样说,卓公公能有十分的把握。   而且,还能让卓公公在这位贵女面前卖个人情,这样玲珑体面的事,自然是讨巧的。   见卓全没有立刻拒绝,光渡补充道:“我就站在这里,公公速去速回。”   卓全看了看不远处正在巡逻的宫中侍卫,心想光渡在这里站一会,总不至于人就丢了。   再说现在天色这样黑,光渡手里连盏灯都没有,这黑灯瞎火的,他还能去哪儿?   等过去路上见到侍卫,就叫一位过来陪在光渡身边,卓公公在皇帝身边颇有脸面,定然请得动人,如此这样,也算周全。   于是卓全恭敬道:“光渡大人果然心窍玲珑,最是体察陛下的心思。那奴才去过便来……烦请光渡大人在原地稍等。”   光渡道:“当然。”   宫中皇后与嫔妃的寝殿,外臣自当回避。   光渡站在离皇后殿足够远的地方,也是为了避嫌,一切都合乎情理,也合乎圣意。   卓全快步走远。   光渡一身常服青袍被风灌着,显得出匀称修长的身体线条,他站在入秋的夜风里,却依然不畏严寒,挺拔如松。   “我了解陛下的心思么?”   光渡将手掌,轻轻按在了面前的宫墙上。   “但是这位皇后的心思,要比陛下好猜一些,而陛下的心思,又总是比……”   不能提及的名字,被光渡从舌尖吞下。   ……又总是比那个王爷,李元阙,来得更好猜一些。   这种多事之秋,李元阙离开前线,跑回皇城中兴府做什么?   如果真是为了都啰耶……   这是太自信,还是太傻了,亦或者两者兼有?   卓公公很快就在路上找到宫中夜巡的侍卫,和这支侍卫小队打了声招呼,侍卫立刻前来寻找光渡。   可是等到达卓公公说的位置,他们却并没有发现本该在原地等待的光渡大人。   “咦?光渡大人呢?”   “或许是卓公公说错了地方?白大人,咱们去那边看看?”   姓白的侍卫皱了眉,“……拿我手令,将轮休的兄弟调过来,叫一队过来,先找人。” 第6章   入夜,宫宇沐浴月辉,寂静无声。   只是在夜巡侍卫队的头顶,有人如游影般在宫殿墙上挪移。   那是光渡。   无人看见他在那里,只因他熟悉宫殿布置,身形又太过敏捷。   不过眨眼之息,他就到达了目的地。   此处宫殿的门匾沾满灰尘,上面已有裂口,在月光下依稀辨得出——“春华殿”三字。   光渡跳入了一间废弃的春华殿,连落地也轻巧无声。   春华殿。   这是皇后主持修缮的宫殿,皇帝毫不留情地驳回。   这处宫殿已经荒废数年,而它的上一任主人,是已经去世的先帝贵妃。   如今这位太妃已长眠黄土,春华殿荒废不堪,无人打理的殿内杂草丛生,枯叶被风吹到墙角,又淋了雨,缓慢腐烂成泥。   光渡站在殿前,沉默着敛袖执礼,对着破旧的正殿行了一礼。   夜风萧瑟,万籁俱寂。   只有满天星月是为见证。   光渡披着星光,脚步轻敏,在宫殿四周快速绕过一圈后,才来到了东侧的偏殿。   春华殿的门窗,都上着层层重锁。   光渡抓起偏殿门上那把锁,不知用什么手法直接开了锁,然后进入偏殿。   偏殿里黑洞洞的,墙壁遮住了天边的月光。   除了门口投入的那一丝月华,这里没有半点光亮。   光渡踏入殿中。   殿中散发出久不通风的腐久气味,大门打开后,才稍稍被夜风吹散。   光渡打量着这里面尘封已久的宫殿。   皇后要派人来“修缮”这旧殿。   光渡微微皱了眉。   但无论皇后为什么盯上了春华殿,哪怕这只是纯粹的巧合,他渡也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适应片刻,光渡已经能看清屋中布置。   他毫无障碍的走进去,精准绕过了所有的家具和障碍。   他的脚步,停在一张孩童小床边。   在这一座被遗忘的荒凉宫殿中,这一只属于孩子的小木床,却显出一段柔和的过往。   只是随着春华殿前任主人的殒没,这一隅温柔的角落早被世人遗忘,只在布满尘灰的缝隙中,暂停于过去的模样。   光渡走过去,推开了这张孩童木床。   他蹲下来,在落着一层灰的地面上摸着砖头。   找到了。   他果断从发髻中抽出一块扁形发簪,发簪在地砖边缘探了片刻,找准了缝隙,斜斜插-入了地下。   那块地砖被他撬了出来。   地砖的样子平平无奇,看上去毫不起眼,和地面上其他砖块看上去并无不同,连高度也是一般的平整……但地砖中间,却是空的。   这里显然是能藏东西的。   光渡伸手探入中空的地砖。   这夜晚太安静了。   月光从窗口缝隙进入房间,而光渡在布满尘埃的地面上蹲着摸索,直到手指触碰到了地砖中的硬物。   那一刻,光渡表情变得很复杂。   不是期待,不是喜悦……他抿着唇,用手指再次确认。   今夜时间不多,他不该多逗留。   光渡闭了闭眼,抓着在暗格中摸到的东西,将它拉了出来。   在这样宁静的环境中,连呼吸声都那样明显。   所以只是一点点动静,都会格外突兀。   他平复了略微急促的呼吸,却到了自己呼吸之外的,其他的声音。   ……那是衣襟摩擦的声音。   很细,但是很快,衣襟带起风声,力道转瞬变得凶猛,向光渡急速而来。   ——这房中有第二个人!   那藏在暗处的人不知在黑夜中潜伏了多久,更不知道他在暗处看了许久,都看到了什么。   连光渡都没发现他的存在。   此人藏得无声无息,出手时却又快又恨,不给光渡反应的时间。   就像一只埋藏在黑暗中的的狼,只等待着毫不知情的猎物踏入他的领域,再给予夺命一击。   光渡猛然原地翻滚,离开了自己刚刚所在的位置。   那人出手时,空中都有凛冽的破空声。   劲风随后而至,都昭示着袭击的人极为难缠。   这个力道……如果不慎被打中,骨头一定会断。   光渡躲得千钧一发。   按照他的预计,袭击者的这一击,应该落在他刚刚方位的小木床上,将木床击毁。   那么他的手臂会陷在碎裂的木板中,这应该能绊住他片刻。   可是那猛烈的风声,说停就停住了。   这个人已经收招再起,向光渡的新位置,准确袭击而来!   光渡猛地一惊。   这个人的本事,比光渡预想中还要厉害。   如此去势凶猛的一击,竟然可以说收就收,然后迅速改换方向,再次出击。   收发自如,过分迅捷。   此人不止一身蛮力,矫健如豺狼猎豹。   ……是谁?   大夏宫廷里,还谁有这种本事?   虚陇?   或是……皇帝藏在暗处的人?   光渡第二次原地滚开躲避的时候,半途就被追上了。   那人预判了光渡的轨迹,光渡躲了,但速度终究是差了一着,没能完全躲开。   他后腰挨了一击,身体重重砸回地面。   这一下挨得不轻,光渡却一声都不哼,他刚刚跌到地面上,就以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卷起腰腹,向侧面一滚。   随后而来的一击追杀落空。   那人拳头打到地面,砖面都纷纷碎裂,扬起厚重的尘灰。   光渡已借着尘土飞扬的掩盖,将自己的身体紧紧靠在墙面,他控制自己呼吸的频率,不发出任何明显的声音。   屋中极安静,连呼吸的声音都被压制。   这人动手速度太快,光渡根本无法正常突围离开。   光渡有一个鲜有人知的秘密——他夜可视物。   世上知道他这个秘密的人,屈指可数。   当他这边没有声音后,对面的人显然也没了动静。   那人在黑暗中,大概是没有办法像他看得这样清楚,但只论听声辨位,仍是绝顶好手。   应当不是虚陇,虚陇没有这么强的听力。   这个人只靠声音,也能在黑暗中来去自如,虚陇没有这手本事。   光渡观察周围环境,心中有了思路。   打破这沉默的对峙的,是光渡故意制造的破绽——他将自己手中的发髻扔到另一个方向,发出了足以扰乱袭击者判断的响声。   那边果然有了动静。   杀意与风声紧随而至,不给光渡任何逃跑的时机。   那人没有去往发簪落地的方向,反而向光渡藏身之处而来。   可是光渡已借着刚刚声音的掩盖,和自己黑夜中可视物的能力,利用两个柜子之间的间隙藏身,成功让开了这一次攻击。   袭击者扑了个空。   而光渡已经抓住这个时机,屈起手肘,从柜子间急速出手,对那人头颈猛掼下去!   人的手肘,是人体最坚硬的骨头之一,只靠手肘屈起发力,不用太大力气,就可以打出极大的伤害。   即使是力气小一些的女人和小孩,都可以出其不意,以此制敌。   更何况光渡是有备而来。   这次捕猎的人,成了他。   他离得太近,速度又太快。   即使那人听声辨位,也最怕这种来不及反应的近距离袭击。   但那位袭击者,再次展现了自己极强的近身搏杀能力。   绝地反击。   那人听到风声太近,既然已经避不开,就测过身体,保护相对脆弱的头颈要害。   是以光渡只掼到了他的肩膀。   突袭失败了。   即使肩膀分筋错骨,也不是要害。   应当是很痛的。   光渡听见那袭击者“嘶”了一声。   那道气声很轻。   但光渡却猛然停下了动作。   ……生死相搏之时,怎容片刻分神?   这转瞬即逝的、真正的破绽,成为了袭击者反杀的绝佳机会。   对手抓住了这个机会。   下一刻,光渡后腰再次遭到重击,这一击将他狠狠掼向地面。   光渡摔在地面。   当那人从正面压制下来,光渡就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反抗的机会。   他的双手腕骨被一双烙铁似的大手紧紧钳住,强行伸直,按在地上。   如果强行挣扎,光渡毫不怀疑,他双手手腕骨会被当场掰碎。   一只膝盖顶在光渡后腰上,重力压了下来。   光渡忍不住闷哼一声。   他们挨得很近,光渡被死死按在地上,腰窝还抵着一只膝盖,承受着袭击者大半的身体重量。   而此人的另一只手,压住了光渡的咽喉,给予持续的压力。   光渡呼吸受阻,艰难发出声音:“放……放开!我……”   这显然不是对方想听到的话。   下一刻,光渡背上的身体压了下来,而钳制在光渡喉咙上的手,传来足以毙命的压迫力。   相依无间的姿势,却带来足以致死的压制。   这样下去,这只手很快就会碾断光渡的气管和脖颈,让他窒息而亡。   没有对话。   没有交谈的意愿。   只有沉默的执行。   这是面对敌人的态度,果断干脆,不存怜悯。   光渡在头脑发昏的窒息中,甚至还分神想了一下。   ……做得不错。   无论是杀掉他,还是想留个活口问问再杀,这一次致死的体验,都可以用作威慑,让光渡明白——他的生死已经全然落入他人手中。   想活下来,只能好好展现自己的利用价值,或是祈求压制者的怜悯。   肺部好似被挤压,需要吸入空气的压力愈发焦灼。   光渡笑着从喉咙里挤出字句:“你当真……以为,没人知道你在这里么……李……元阙? ”   他这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却足够让人听得清楚。   身上那人被叫破身份,竟真的放松了手上的力量。   一口气重新灌入口鼻,光渡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他急促地吸入空气,窒息让他眩晕,又或者不只是窒息的刺激,而是这近在咫尺的人,那过于滚烫的骨血。   李元阙。   那个被皇帝深深忌惮的堂弟,执掌精锐西风军及六大监军司的王爷,原本应该守在前线羊狼砦的前线大帅……此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中兴府的皇宫中。   偌大宫中,侍卫无数。   李元阙出入皇宫如同自家后花园,若是让皇帝知道他的这位堂弟能在自家后院里如此潇洒来去,如入无人之境,怕不是要气到笑都笑不出来。   黑暗中,李元阙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李元阙的声音压得很低,却依然能听出原本音色。   这几个字在他的胸腔震荡,通过他们完全压制姿态的躯体接触,一路以骨骼血肉为媒介,传进光渡的耳中。   在某个瞬间,光渡感受到他吐出的气息,都夹杂着滚烫的血气。   光渡几乎没有听清李元阙的问题。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变得陌生了。   不再熟悉,不再与过往的认知相符。   少年时期的清润和纯净不在了,这些年饱尝过背叛和磋磨,在黄沙上生死与伴的经年,即使是李元阙,也不得不发生改变。   明明前一瞬还在濒死之境,可光渡此刻却感到无比的喜悦。   一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李元阙。   可循例分析的轨迹全部失效,他需要建立新的认识——这是一个难以预测的,不那么容易看到未来和结果的,格外有趣的李元阙。   这里尘埃飞扬,光渡压着窒息后又受到刺激的咳嗽,听上去很不舒服。   黑暗中,李元阙看不到光渡唇角的笑容,只听得到他受伤后的声音暗哑。   光渡费力说:“……春华殿,是你母妃旧时的宫殿,这处偏殿,是你童年居所,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自然……”   “不。”李元阙打断了他的话,“我很确定,你刚刚认出我,只是因为我泄露的一声气音。”   他平静,却十分笃定。   光渡的呼吸声,都因为这句话有了片刻停止。   鼓噪的安静,喧嚣的心跳,谎言与真实碰撞。   他们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纠缠,这场短暂的交谈,发生在不曾想象的时间与方位。   “为什么我连句话都没说,你就能认出我是谁?”   李元阙声音听上去始终不急不躁,甚至是耐心友善的。   只是他的眼底,衬着如夜色般看不透的黑。   “你是谁?” 第7章   李元阙确实想不通。   身下的人,可以通过一个气音认出他的身份。   然后他……选择了收手。   虽然他在下一瞬间恢复了进攻之势,但李元阙不会看错这两个行为的发生顺序。   而顺序不同,传递的信息也大不相同。   是失误,还是掩饰?   犹未可知。   但对于李元阙这样的高手,狡辩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暴露更多的信息。   光渡心知肚明。   所以他一字不言。   “不想说么?”李元阙俯下-身,在光渡耳边轻声道,“那我换个问题,我们之前认识么?”   光渡始终沉默。   这一次,李元阙没再刻意折磨他,伸手入怀,掏出了火折子。   他轻轻吹了几下,火光出现在这黑暗的空间中。   没有烛台,没有油灯,火折上的火苗摇摇晃晃,随时都能被一阵风吹灭,让这个角落再次坠入黑暗。   但直到这一刻,他们彼此被黑暗藏起的面容,才在火光下骤然清晰。   在光亮起来的那一刻,李元阙甚至恍然了一下,以为自己看到了白昼。   或者说,他的眼前,是一场在黑夜里铺开的靡丽盛雪。   入目就是雪一样的侧脸,下颌轮廓半埋在散乱的发中,偏偏那双眼睛那样幽深,在黑夜里显得愈发惊心动魄。   雪鹿自古被视为祥瑞。   但在火光下看清光渡的这一刻,李元阙就想到了那年他重返贺兰山时,在北麓林中见过的一头罕见的雪鹿。   按理说,雪鹿这种瑞兽,不应该在贺兰山出现。   至少李元阙之前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   直到李元阙亲眼目睹,那头比冰雪还要晶莹剔透的雪鹿,在春初的贺兰山绿坡上适意漫步,食着嫩绿色的草芽,饮着雪山顶融化的清水。   李元阙看得入神,不小心踩到枯枝,发出了响声。   听到异响,雪鹿才在山涧流水边回头。   那一瞬,雪鹿的眼仍是纯粹的无辜,干净得让人不忍出声惊扰。   此时此境,面前的光渡,让李元阙想到那个回眸。   猛虎亮出爪牙,即将捕食猎物。   爪下却是这样一只无法逃离的雪鹿。   如今,雪鹿已经被他按在地上,弱点已经全部暴露在凶猛的利爪之下,只能将自身生死的权利交由残忍的猎食者,祈求不被咬断喉咙,呛血而亡。   无辜者赴死,脆弱又惊人艳丽。   蓬勃又野蛮的生命力,不需要任何伤口,就带出一身滚烫的鲜血气息,让呼吸都变得难以为继。   搏杀猎物的振奋,污染白雪的印痕,欺侮的本能怜悯。   李元阙不发一言地注视着他。   陌生的情绪在胸膛间回荡,无法理解,不合时宜。   在黯淡微弱的光线中,有那么一个刹那,他们不像在这里生死相搏的敌人。   是火光太暗了,所以他才看错了吗?   光渡已经不再挣扎,他的目光仿若无声低语,闪过片刻某种予取予求的宽容。   柔和而干净,纯粹而温暖。   如贺兰山下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李元阙无法理解。   这个人,是怎么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这种模样?   他刚刚收到这样的对待,却似乎完全不害怕。   他不害怕自己。   连双眼里的情绪,都干净得令人心悸。   在看清这个人的时候,李元阙感受到了难言的震撼。   这些年他虽然远在军中,但身处夏国顶层的漩涡之中,李元阙怎能对朝上之事一无所知?   更何况,这位近两年才出现于人前的、远近闻名的“光渡大人”,早有容貌近妖的传闻。   可直至这一刻的相见,李元阙才切身体会到这个人的惊心动魄。   能长成这种一眼摄人的容貌和气度,面前的青年,身份实在难作第二人想。   光渡甚至不需要说话。   他只是这样静静看着,就足让李元阙全身僵住,连呼吸都变得突兀。   李元阙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过神。   他只能确定,自己绝对、从来、都不曾见过光渡。   因为长成这样的人,任谁看过一眼,这一生余下的时光中,都会变得很难忘。   所以,他没有再重复这个得不到回应的问题。   但李元阙在心里逐渐确定。   ——他应当认识我。   若是不相识,他为什么会仅凭声音认出我,又为什么会投来这样……的视线?   可如果认识,那该是在什么样的场合?   李元阙感到苦恼。   在光渡的脸上,他得不出任何其他的答案,甚至受到了干扰。   他不明白,像光渡这样姿容出众的人,是不是天生都有着某种特殊的优势?   比如说,无论他看着谁,都是眉目含情的。   让人想对他低头,想凑到他的唇边,听清他的低声私语,执行他的心愿,让他那双眼睛,流露出其他不曾见过的情绪。   然后,他在下一秒猛然清醒,抗拒这种本能的诱惑。   两种欲念反复冲撞,惹得人心烦意乱。   坦白说,真正看到光渡的这一刻,李元阙甚至没有办法将那些难听的传言,匹配到他的身上。   数年来,光渡一直以“西夏第一美人”的狎称出入朝堂。   他和自己的皇堂兄关系匪浅,佞臣之名,男宠之疑……被禁止的话题,被猜忌的关系,勾栏青酒间流传的香艳故事,总是越语焉不详,越是惹人遐思。   皇帝为了他,整整三年不宣召任何后宫美人,连原本宠爱非常的嫔妃都弃之脑后,只满心满眼装着这一个外臣,把人隔三差五招进宫里,留到大半夜才把人放出来。   生怕外面的人不知道,皇帝有多宠爱他,生怕别人猜不出来……皇兄和他是什么关系。   中原宋朝好南风,李元阙虽从不沾染,却也见过那些涂脂抹粉、雌雄莫辨作派的男人。   他不喜欢,甚至见之生厌。   他们西夏马背上长大的男儿从不孱弱,甚至连女儿家都能提刀挽弓上马,个个骁勇善战。   李元阙退可理解柔性之美,进则喜悦飒爽英姿,但却从来无法欣赏……羸弱容姿。   而他的皇兄身边,却也有一位这样的陪伴。   雪鹿?   ……光渡。   李元阙移开视线。   这个人,不可能是他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清澈纯粹。   心绪烦躁扰乱,李元阙有些不适地皱了下眉头。   他今夜犹豫的次数太多了,明明此时、此地,都没有让他肆意挥霍时间的余量。   光渡不回答任何问题。   李元阙也不能在这里陪着干耗,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况且,今夜李元阙的行踪已败露,留着此人,若是日后指控,想必会非常麻烦。   ……杀掉么?毕竟已经问不出信息了。   李元阙烦恼地转回视线,视线在光渡腰间徘徊。   片刻后,李元阙开始动作。   当光渡发现,李元阙真的伸手探向自己腰间时,连他本来游刃有余的淡然,都变成一瞬的怔愣。   其实李元阙没有别的意思。   手边没有绳子,若是想把一个人束缚住的话,李元阙只能就地取材。   光渡下意识躲避,他如今被按在地上,没有躲避的空间,只得本能地塌下腰,试图拉开和李元阙手指的距离,以避免任何接触。   但他们距离太近了,这是无用的逃脱。   凭李元阙的眼力,他不会错过这些细小的动作。   但只这一个反应,就让李元阙的手跟着顿住,无处安放地停在了空气中。   李元阙抿着唇,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避嫌。   ……只是这些年战长杀伐,他活绑一个敌人时,什么时候也会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下意识想到要避嫌了?   避什么嫌?   他光明磊落的一个大男人,抓个人而已问心无愧,又不是那位天天留人到大半夜,落下满朝闲话的皇兄!   ……念头越理越乱,什么都不对。   现在发生的一切,在失控与失序的边缘摇摇欲坠。   李元阙深深吸了口气,动作坚决而果断地剥下了光渡的腰带。   李元阙很快取下了光渡的腰带。   他熟练地将腰带中间缝线撕开,将布条斜拧成股,充当绳索,再把光渡的双臂、双手一起紧紧绑缚在身后。   绳子收紧后,不给光渡留下任何挣脱的机会。   这是绑缚战俘的手法,干净磊落,没有丝毫旖念。   只是,触碰不可避免。   尽管李元阙尽可能避开不必要的接触,落在他腰间的手指也没有任何杂念,但短暂的相接……   李元阙将手背在身后,手指轻轻捻了一下,那触感,似乎仍留在指尖。   他再看向地面的光渡。   从刚才他逮到这个人开始,就一直把光渡按在地上,如今绑好了,光渡以一个蜷缩的姿态,被他放在了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他的视线不避不遮,落在李元阙的脸上。   ……这是光渡今晚以来,第一次能好好看到李元阙的长相。   夏军主帅,出入沙场的武将,却长着一副让人一眼难忘的华丽面孔。   李元阙鼻骨眉梁挺拔,眼窝微深,能一眼辨出与中原宋人的长相有些微的差异。他生母有蒙古血统,当年亦是位冠宠后宫的美人。   他完全继承了来自母亲的长相。   灯火昏暗,更是为李元阙的眉眼增了几分莫辨的深邃,昳丽英朗一览无余。   李元阙今夜穿着一身黑色夜行劲装,长发简单束在脑后,劲衣收紧了腰腹线条,紧身衣服贴在躯干上,手臂与腹部勾勒出来的线条,随着他的呼吸,不明显的起伏着。   李元阙今年二十二岁。   这个年纪的青年,不止手是烫的,连血肉都是滚烫的。   光渡轻轻移开了眼。   他被绑着,低着头不说话,头发顺着脸侧披散下来,模样看上去几乎是楚楚可怜的。   李元阙在意识到这个评价后,整个人几乎是从光渡身边弹开的。   他确定了一件事。   有些好奇,或许不要深究,才对他更好。   李元阙压下心中的异样,试图不去溯源这种异样的直觉。   举着手中的火折子,前往了不久前光渡摸出地砖的小木床前,“光渡大人,你刚刚在这里做什么?”   光渡没有说话。   但这个问题,李元阙很快自己就能找到一些答案。   李元阙并不蠢,他蹲下来,模仿自己出手袭击之前,光渡所在的方位和动作。   火折子移过去,李元阙就什么都明白了。   更别说刚刚光渡仓促躲避,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将地面恢复成原来的模样,那一块藏着暗格的地砖,很快就被李元阙找了出来。   李元阙的表情微微变了。   这是他母亲的宫殿,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竟然都不知道,这里藏着这样一个秘密的暗格?   “这里虽是我童年住处,但你似乎比我还熟。”李元阙从木床边站了起来,重新走回光渡身边,“那个地砖中间是空的,你从里面取出了什么?”   光渡蜷缩在地上,不回答。   但李元阙只看了一眼,就道:“这一会功夫,你往墙边移了约四五寸的距离,你是觉得,只要我的眼睛不在看着你,你就有可能做些别的动作么?”   光渡轻声回应:“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   这是一个难得的回应。   李元阙长腿晃动,几步就走到了光渡身边。   他蹲下来,将光渡蜷缩的身体强行展开。   没有什么挣扎,光渡也知道自己在李元阙这样的人面前很难挣脱,于是顺从地被摊平在地面。   李元阙收敛了神色,他非常认真的问道:“光渡大人,我最后一次问你,你见过我母妃么?”   光渡终于开口回答:“我想想,我去年随着陛下去过太陵祭祖,路过了你母妃的墓……这算见过吗?”   其实,现在对李元阙这样挑衅,实在是很不知死活。   但李元阙也只是那一瞬的呼吸,微微加重。   没有其他的反应。   他没有被光渡所激怒。   光渡依然保持那副会让人以为他是柔弱可怜的模样,却接着低头的遮掩,兴奋地咬住了唇。   ……想激怒他,看他失控。   李元阙只是深深望了一眼光渡,“你从那个地砖空层里取出的东西,现在藏在你身上吧?”   “你不喜欢我碰你。”   他扭开头,“正好,我也不想碰你。”   李元阙蹲在光渡身边,“光渡大人,告诉我东西藏在哪里?我自己拿出来,否则……”   在这一隅静夜里,光渡一头长发泛着格外幽深的乌光,温驯柔软得贴服在他的脸上,又四散于地面。   他压住光渡试图蜷起来躲开的腰腹,压低声音威胁道:“……否则,我只能亲手来搜。”   即使是这样,光渡还是一言不发。   明明表情是如水的柔韧,骨子里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执拗,微妙又柔软,让人无法真正对他狠心。   李元阙无法理解,光渡是怎么长成这个样子的。   他在想什么?在想如何脱身么?   ——逃不掉的。   如果他要逃,就狠狠抓住他。   这个念头就这样盘踞在李元阙的心上,毫无理由,不合情理。   危险而甘甜。   如同一种本能的直觉。 第8章   李元阙忍住心中探头而出的异样,亲自动手搜身。   李元阙先检查的是,内袍。   光渡的腰带如今绑在他自己的手上,前襟没了腰带的束缚,向两旁松散敞开,露出里面的白衣。   那是光渡身上最后一层遮蔽。   如今已入了秋,中夜气温转凉,但光渡入宫时穿的常服,依然单薄。   所以无论光渡的衣袖夹层、或者缝制在内衫的暗袋中藏了什么,都很容易就可以靠手掌的触感来确认。   而堆叠的衣层,则是最容易缝制暗袋、藏匿秘密的方位。   李元阙单膝跪在地面,俯下上身,从光渡的袖口开始检查。   这合乎逻辑,因为袍袖足够宽敞,若是光渡手上拿到了任何东西,都可以迅速滑到袖子里收着,这是最快也足够隐蔽的方式。   李元阙将光渡的两只袖子都仔仔细细的触碰、按压、确认,毕竟这里是最容易藏东西的地方。   有些凉。   这是李元阙触碰的第一个感觉。   光渡常服单薄,白天或许还不觉得,但这片黄沙隔壁的地域上,秋日的夜晚会格外的冷。   寒冷的地面带走他的体温,又因为外袍被李元阙解开后灌进了风,所以贴身穿着的内袍,也是冷冰冰的。   就像光渡这个人一样。   安静的冷淡,克制的寒凉。   只有李元阙的手指在发烫。   李元阙移开视线,不去看自己手下的光渡。   可是眼睛看不到,反而脑海中,会描摹出触觉所感知的轮廓。   分明的骨线,揉乱的前襟,肌骨匀停的触感……光渡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瘦弱。   但却是那样的柔软。   他的肩膀紧张,腰腹也紧紧绷着……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不习惯这样的触碰?   ……或者确切地说,是他不习惯另一个男人的触碰?   李元阙睁开了眼。   这感觉混乱极了,闭上眼,反而看得清晰极了。   一笔一划,都记在脑海里,倒不如睁开眼睛,大大方方看个分明。   火折的光太暗了。   地面原本的灰尘毫无痕迹,已经被他们弄得很乱了,等到明日天色大亮,阳光从窗纸中透进来,就可以看见地面原本如薄雪一般无痕的灰尘,多了许多不应该出现的痕迹和脚印。   光渡发丝从地面扫过。   尘灰在空中,回旋未落。   光渡控制呼吸频率,他本该全身精力去对抗这难捱的检查,但他还是短暂地出了神。   原来漫长的分隔,是如此有意思的事。   一切笃定的事,都有了变动的可能。   一切熟悉的人,都拥有不再确定的轮廓。   边塞黄沙刀尖滚血的军戍生涯,宫廷深处暗藏的旋涡,太妃莫名的离世……   不过三年而已,就足以让一个少年褪尽稚气温雅,长出硬冷深邃的轮廓,披上一身风霜血气的锐利。   只是,这样还不够。   光渡在期待某种更旺盛、更疼痛的铭记。   激怒李元阙,看着他失控,摸清他的底线。   逼着李元阙去了解他,亦或是了结他。   哪个都可以。   光渡安静到有些消极的回应,让李元阙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然后从晃动遮掩的发丝间,瞥见那双褐色的瞳。   却发现,光渡此时居然在走神。   李元阙突然感到了难以言说的不悦。   在他这样的检查下,光渡还能想什么别的事?   或者说,他还能在想着谁?   李元阙更努力了。   于是光渡那些恶意的念头,飞快地从脑海中消失了。   他的注意力,正在被一双手所夺走。   没有人说话,这间被遗弃的宫殿在夜中僻静,只听得见扰乱的呼吸声。   检查愈发深入,光渡躲不开。   弓起腰背,也只是自欺欺人的徒劳。   他被摊开了。   不允许藏着任何秘密。   他们视线并不接触。   可耳畔听到的,变得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并不只是一个人。   李元阙低头问:“你在想什么?”   光渡略有些涣散的瞳孔,慢慢对准了李元阙的脸。   这样平平无奇一个变化,可是做出来,翩然自若,敛光流彩。   手指下的冰玉雕像,注入魂魄,转瞬间活了过来。   光渡只将目光投向窗边,依旧不作回答。   ……又是沉默。   这是今夜李元阙第三个问出口,却没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李元阙靠得足够近,不可避免的,闻到了光渡衣衫上沾浮的味道。   是葡萄酒的暖醺。   看来,他今夜在皇兄的寝殿中用过酒。   那醇甜的酒香,糅合了光渡自己身上清幽的冷淡,就像是被冰浸过的葡萄酒,冷香慢,却能醉人更久。   光渡与皇兄喝酒的时候,也会是现在这般情态么?   李元阙低下头,将搜查继续进行。   光渡身上带着一个瓷瓶,这是李元阙最先摸出的东西。   瓷瓶放不进地砖,说明这应该是光渡原本自己带在身上的东西。   所以这个人,在吃药么?   可他看上去很健康。   瓷瓶中只装了一颗深色的药丸,再没有别的东西。   药瓶中若是有很多颗,或许李元阙还会顺走两粒,事后叫人去验一验。   可是这里只有一粒……   李元阙将药放回了原处。   除此之外,光渡身上还带着一个钱袋,一枚符牌。   钱袋里面没装铜板或者银锭,他在里面又找到了一个圆滚滚的深色药丸。   这药丸和瓷瓶中装的那一颗很像,不禁让李元阙疑惑了一瞬。   谁会在钱袋里放药?   西夏官员,无论文臣武将,都配有符牌。   李元阙找到的这枚铜质符牌上,用西夏文刻着光渡的职位——司天监少监。   若是那枚符牌翻到另一面,会看到光渡的西夏文全名“光渡禄同”。   李元阙皱起了眉。   在光渡身上,他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不应该。   除了身上,他还能藏在哪里?   这让李元阙不得不去考虑另一种可能——难道那个地砖空层中,原本就没有任何东西?   皇宫出入官员,皆有随侍陪同,光渡冒着这么大风险甩开人,独自跑进春华殿,只为了打开这样一个空无一物的暗格……   这说不通道理。   而刚刚短短的片刻,光渡将从暗格中取出的东西,会藏到哪里?   李元阙双眼从光渡凌乱的衣服扫过,他在观察,光渡身上可能还有什么地方藏着秘密。   他的视线慢慢移向了光渡的腰和腿。   外袍散开后,就连衬裤里包裹着的双腿轮廓,修长的线条也若隐若现。   ……那里,会藏着东西吗?   李元阙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空气中那冰醇的酒香,愈发勾人心痒。   军中禁酒,他大概是太久没有碰过酒了。   要不怎会在这狭窄、晦暗又尘灰遍地的废弃偏殿中,感受到被美酒吸引般的心醉神迷?   随着李元阙的视线变化,光渡终于蹙起了眉。   可他也没想到,李元阙竟然真的付诸行动,开始了最后的搜查。   光渡浅褐色的瞳中微光明灭不稳,像是极力在忍耐着什么情绪。   直到李元阙的手再次移动时,光渡终于忍不住开口:“……够了。”   短短两个字,尾音却是微微颤着的。   像是一声叹息,更像是一声喘-息。   李元阙看向光渡的面庞。   光渡败下阵,“我说。”   李元阙手上的动作停下了。   他双手停在一个让光渡心神紧绷的距离。   只要轻轻落下,就可以重复刚刚的检查,直到光渡再也不能承受,心甘情愿地回答他的问题。   李元阙盯着他的眼神,在黑夜中显得无比晦暗幽深,“回答我刚刚的问题。”   光渡的手臂已经被绑了起来,那一身规整端庄的长衣如今已然凌乱,领口向旁边散开,露出里面如无暇冰雪的肤色。   他整个人看上去是凉的,但吞吐的气息是湿热的。   他一边呼出微热的气息,一边蜷缩着身体,将身体向后仰,只是为了避开李元阙的手。   连示弱的姿态,都这样令人目眩神迷。   光渡眼尾泛起不自然的红晕。   这一点红,让原本霜雪般疏离的眉眼,都浸了一层春水,天暖化冻,万物冰融后,原本沉寂无波的水面上,就盛出一汪碎星似的粼粼水光。   形容一个青年的词有很多,英俊,挺拔,强壮……   不应该用“漂亮”这个词。   但李元阙脑海中只浮现了“漂亮”这个贫瘠而单薄的词。   光渡缓了片刻,才让自己听上去更加冷静镇定,“你的所有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但是你真的确定,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话中有话。   李元阙望向他的目光,带了深思。   光渡缓缓道:“因为这三个问题,对于此时的你,都不算重要。”   光渡的声音沙哑,显然是在刚刚的压制中伤到了喉咙。   但他原本的音色本就好听,反而因为这份哑,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潮意。   光渡再一次狡猾的绕开了问题,反而给李元阙抛出了新的问题。   他在等待李元阙的回应。   这一次,没有立刻给出回应的人,变成了李元阙。   李元阙目光凝在了光渡脖颈侧边。   直到刚刚有形无声的对峙后,光渡长发滑到另一边,李元阙才看到了光渡脖颈上显露的痕迹。   他默默看了片刻,才并起双指,挑开了光渡耳畔的一缕发,彻底看清了那皮肤的模样。   那是一片与他刚刚所有动作,都毫无关系的红痕。   如白雪泼墨,玉面染污。   无比刺目。   李元阙漆黑的眸子烧着一把暗火,沉甸甸地叫人摸不透,也看不清。   “……原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光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而李元阙平静地撤回了自己的手指。   他恢复了事不关己的冷漠。   骤然拉开的距离,如一盆腊月冰水,浇在了滚烫的血上。   他是半夜从皇兄寝殿里出来的。   ……满身酒香,而他又带着这样的痕迹。   若是没了这层衣服的遮蔽,这场在夜晚中铺开的纯澈白雪,是不是还会现出更多被碾污过的浊痕?   这个发现,如毒蜂的尾针,在李元阙心头扎了进去。   明明力道很轻,却深深刺入肉中,带来绵长酸苦的疼痛。   李元阙变得疏离冷漠。   “我皇兄的床榻好爬么?光渡大人?”   光渡木然片刻,突然开始用力挣扎。   但他的挣扎并不是为了脱困,而是为了避开李元阙的手。   滑凉如水的发,从指缝间坠落。   像一把抓不住的沙。   李元阙没有挽留注定消逝的指间沙。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光渡,“你不是么?”   是什么,又或者,不是什么?   他不用说明,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光渡以绑缚之姿,勉力抬起头。   这是这个晚上以来,他第一次认真与李元阙对视。   就连李元阙都在这个安静的对视中,收起了方才的神情。   在这一刻,他从光渡麻木的瞳孔中,感受到了某种悄无声息、却又浩瀚绵延的隐秘震动。   李元阙蹙起眉头。   明明不都是事实么?   可为什么……   他看上去这样难过? 第9章   美有很多种形态。   静止的彩蝶,匍匐的猎豹,冻湖冰破的刹那,钻出土面的嫩芽伸展生长。   干涸水渠被暴雨冲盈,贺兰山西麓腾古拉沙漠之上的黄风卷沙成旋。   脆弱可以是美的,荒凉可以是美的。   那么,残忍同样也可以。   光渡所展现的脆弱,短暂到仿佛只是刹那错觉。   他的眼神变了。   那种温和的、友好的东西彻底消失了。   光渡的目光变得冰冷,攻击性藏在厚封的冰层之下,太过夺目的外表,反而具有迷惑和隐藏的功能。   他这个样子,反而可以让李元阙将他传闻中的形象,和面前这个人重新连接起来。   光渡冷淡而镇定地开口:“我不是。”   李元阙微微错愕,随即反应过来,光渡这是在回答他刚刚的问题。   “每当我接触到某种特定的土石,我的皮肤就会变红,甚至长出红疹,若是你有能在这里再等一会,你便会知道我没有骗你。”   这便是光渡给出的解释了。   光渡缓缓望向旁边锁着的窗户。   这也是适才李元阙短暂离开他身边时,光渡在地面挪动的朝向。   他深褐色的双瞳中,闪着奇特的光,“如果你走到那扇窗下,推开窗,往外看,你就会得到佐证。”   “这是你脱身的伎俩么?”   李元阙感到了一点诧异,“别再说谜语了,不如你自己说清楚,外面有什么特别的?”   李元阙刚刚进殿时,并没有在外面看到任何奇怪的东西。   可是光渡再次改变了谈话的方向,“那么,你相信我吗?”   看着光渡这双眼睛,李元阙没有轻易给出判断。   想去相信他,那是源自直觉的判断。   但理智回笼的时候,李元阙便清晰罗列出,自己今夜做出了多少不合常理的决定。   只是……   如果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都不是真的,那又该如何去理解面前的这一切?   既是冰雪,亦染污墨。   纯粹洁净,同时也恶贯满盈。   纵使不论声名,单单只看光渡这些年的行事手段,也很难称他一声“贤良之人”。   李元阙紧紧抿着唇。   他无法理解,并再次感受到那种混乱。   可是光渡仍然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李元阙眉峰紧蹙,最终只是道:“……我愿意相信你另有隐情。”   这个回答狡猾地回避了是与否,却显得很真诚。   光渡没有穷追不舍。   这夜本来安静,所以一点声音,都变得很突出。   春华殿外,似乎有声音在靠近。   他们同时看向了春华殿主殿大门的方向。   李元阙今夜独身潜行进宫,除了光渡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会在这里。   但是光渡不一样。   他已经在这座荒废的宫殿滞留了太久。   光渡正常出入皇宫,入宫与离宫必然都有专司笔墨记载,突然之间这么大一个人不见了,宫中定然会有人发现他的消失,且不会坐视不理。   而且以皇帝如今对他的看重,宫中的人,大概会找得非常积极主动。   可两个不该出现在春华殿的人,偏偏就在这里撞上了。   太多的疑云笼罩在春华殿之上,关于光渡的秘密尚未解开,可他们今夜没有更多时间来浪费。   李元阙叹了口气,俯下身,双手抱住了光渡的腰。   他俯下身的时候,身上的热,扑面而来。   那一瞬间,光渡的眼睛睁大,但他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疼,因为碰到了刚刚近身缠斗中被打中的位置。   热,是因为这个人的血太过滚烫。   李元阙注意到了光渡身体的僵硬,但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李元阙动作一顿,将光渡整个人从地上抱起来,把他放到了一张木桌上。   然后退后一步,拉开了和光渡的距离。   光渡个子高,把一个他这样青年抱起来,并不是很轻松的事。   可是李元阙动作却很稳。   光渡注意到手臂的弧度,衣服上透出若隐若现的线条和轮廓。   虽然桌面布满尘埃,但这样坐在桌子上,总比倒在地上,更像一个可以好好说话的样子。   他不用再费力抬起头,只需要稍稍仰着头,就能看到李元阙的脸。   李元阙:“光渡大人,你在这里撞破我的行踪,时间不多,咱们需要尽快商量出一个可行的方案,但你若是不愿意配合,我就不得不考虑另一个可能了。”   “另一个可能?”光渡慢慢笑了出来,“你是说,如果我不合作的话,王爷就杀了我?”   “……确实,这样做才稳妥,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他说这句话时,神色轻松愉悦,似乎他刚刚不是在建议李元阙就地格杀自己,而是在谈论另一个无关之人的生死。   那种轻松发自内心,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李元阙微微眯起了双眼。   他是笃定自己不会死,还是真的不在乎生死?   短短几次交锋,几段对话,他们两人已经明白,他们彼此都不会按照对方预设的路线去行动。   不可控的人,应该干净利落地解决掉隐患。   这样由不可控而带来的风险,就不会有变成错误的可能。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李元阙没有思考太久,快做出了决定:“我不杀你。”   光渡听了这句话,脸上没有太多意外,只是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表情。   “……王爷,你放我活着离开,我在脱身后的做第一件事,就是指控你在春华殿对我的袭击。”   光渡缓缓道:“主帅擅离军中,这可是要砍头的罪,你若是让我活着,我就是人证。”   李元阙神色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难道,真的很希望我在这里杀了你?”   “其实你出去后,怎么说我都可以。”李元阙甚至还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待在羊狼砦,从不曾离开与金军对峙的前线。你可以指控我,但你除了这份指控,你拿不出任何其他的证据。”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坦荡又洒脱。   话里的内容明明是气人的,可字字句句,偏生反驳不来。   光渡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抓不到李元阙这个人,就无法对李元阙造成决定性的伤害。   而李元阙有这个自信,他不会被任何人抓到。   他们面对面,一坐一站。   光渡双膝并拢,脚尖垂下去,就能够到地面。   而李元阙就站在他并拢的膝盖前,那张俊逸的脸庞因为自信而熠熠生辉。   李元阙眉眼英姿昳丽,但眼神又很清澈,这种清澈与稚气无关,让人一眼感受到旺盛蓬勃的朝气。   他是一位战士,一位年轻的将军,在面对危险时,那双眼睛具有专注的攻击性。   可若他不把你当成敌人,里面盈着一点温和的明亮,整个轮廓就柔和下来。   光渡在朝中见多了老狐狸,那些人说话推推诿诿,露一半藏一半,叫别人去猜心思。   他们的气息贪婪而腐朽。   李元阙的眼睛,和他们都不一样。   年轻,锐利,李元阙有着冲破一切桎梏的凛然锐气。   他就是他,他不需要按照陈腐的规矩做事。   光渡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个反应看在李元阙眼里,可以说是光渡被他一句话噎住了,也可以说是有些无奈。   光渡垂下眸子,藏住里面的情绪,“王爷艺高人胆大,什么都不怕。”   “我确实有办法全身而退。”李元阙这话说得坦坦荡荡,眉眼潇洒又意气风发,“你虽不是良臣,但罪不至死。”   光渡彻底沉默。   李元阙骨子里的东西,一直都没变。   他心中自有一杆秤,秤上装的是公正。   是这个乱世中最难能可贵的东西。   是能服众的东西,也是能凝聚人心的品德。   外面传来动静,李元阙双眼从光渡身上移开,侧耳倾听。   春华殿外面的人或许注意到了异常,但殿内还没有更大的动静。   他们依然有时间。   面前的光渡,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完全拒绝交流。   而李元阙对他充满好奇。   李元阙问出了刚刚就有些在意的问题:“你刚才说,‘对于此时的我,有更重要的事’,我倒是想听你说说,什么是对我来说,才是更重要的事?”   光渡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在桌上的姿势。   衣衫无法去整理,但他至少能把双腿并在一起,腰背始终保持挺拔。   并不体面的姿态,偏他却能让人新生怜惜。   又或许是,他褐色的眸子里有光,纵使身染尘埃,也不显得潦倒困顿。   “王爷此时出现在中兴府,我想到的第一个原因。”光渡施施然抛出了第一个筹码,“都啰耶落难,王爷想捞他出来?”   李元阙表情很稳,“这就是你说的,对我来更重要的事?”   不确定敌友立场前,他连话也说的滴水不漏,反将问题抛回给光渡。   光渡不置可否。   凭他对李元阙的了解,李元阙绝不是心如铁石的人,反而完全相反,这位王爷很重情义,在军中极有领袖魅力。   都啰氏这一支总共就这两个兄弟,前后都跟着李元阙出生入死,老大失踪多年,这个最后还活着的兄弟,李元阙不可能坐视不管。   光渡提起都啰耶,李元阙不接他的话,不暴露自己的真心。   他不相信光渡。   光渡有些无聊地在空中点了点脚尖,脚背在空中蹦成一条直线。   李元阙一直都没有对他放松警惕,偏生他这个动作,带出了一点不合时宜的孩子气。   这也让李元阙骤然意识到,光渡今年还不到二十岁。   他比自己还要小一点,只是个司天监的文官,从没上过战场,没经历过伍军的磋磨。   抛开善恶立场不论,李元阙觉得自己今夜的做法,多少有点欺负人。   刚刚在捉住光渡的时候,他下手虽收了力,但光渡挨了两下,不知道伤没伤到筋骨。   李元阙看了看光渡,他被自己折腾到头发都披散下来,这个样子看上去,更显小了。   但光渡似乎在自得其乐。   他双手反缚,指尖却在手腕的腰带上轻轻敲着,指腹敲击布料,发不出太大声音,但节奏有韵律,他仿佛是顺着无声的旋律,打着拍子。   光渡悠然问:“王爷擅离前线,如何确定金军不趁此机会趁虚而入?是王爷有万全的障目法,还是王爷早知,金军不会开战?”   这是里通外敌的罪名,李元阙自然不会随便露口风,之随口道:“你猜?”   “我猜王爷自有万全法。”光渡唇角短暂地勾了一下,“所以不如咱们再猜猜,应理有什么?”   李元阙的目光落在光渡身上。   他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光渡大人,你在说什么?”   光渡的手指依然在腰带上轻轻敲着,不发出声音。   直到这一刻,他才停下了有节奏地敲击,“时间到了,差不多了。”   李元阙没有贸然追问诸如“你在说什么?”“什么差不多了?”这一类的问题。   通过刚刚的交锋,李元阙足以明白,想让光渡有问必答,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于是他疑惑的目光,跟随着光渡的视线,移向了刚刚光渡刚刚离开的那扇窗户。   为什么光渡连续三次,让他去注意窗边呢?   李元阙:“你……”   他话还没有说话,却亲眼目睹——   坚固的墙壁,被整齐堆砌的砖瓦,就这样在李元阙的面前——在骤然爆出的火团中变得四分五裂!   “——嘭!”   巨响、震动与火光,同时接踵而至。   炸飞的砖头在空中碎裂,气团掀飞的杂物,无差别地袭击偏殿中的所有东西。   没有思考和犹豫的时间。   躲避。   立刻离开原地。   能依靠的,只有身体的本能反应,这是在战场杀阵上千锤百炼出的速度。   李元阙该跑的。   可是这一刻,他却抬手按住桌上之人的腰,将人直接带进怀里。   一切发生得迅如雷影,可是每一个刹那,却又那么缓慢。   光渡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另一人拥入怀中。   骨血滚烫。   光渡抬起的角度,是看向李元阙。   只是李元阙看到的,只有扑面而来的火光。   那团炙热刺眼的光,终究是追上了他们。   李元阙顷刻间调换位置,护住光渡,用后背接住了冲击。   他们被掀飞了出去。   然后又重重撞落地面。   李元阙反应极快,借着未消的力道就地翻滚,卸去他们被爆-炸掀飞的余劲。   他们彼此拥抱,互相用背脊承担了地面的瓦砾撞击与碎裂家具,滚过狼狈不堪的地面。   吸入的空气都是灼热的,连着血管中的血液都一起烧到滚沸。   李元阙却清晰冷静的,感受着躯体每一次经受的疼痛。   砸在身上的瓦砾是滚烫的,怀里的温度,却是微凉的。   呛人的烟灰追了上来,只有埋下头,才得到片刻清润舒爽的冷香。   如若掬起一把寒凉的雪溪,冰着灼伤,镇静疼痛与所有躁动。   李元阙贪婪地摄取着,直到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那冰雪也有源头。   ……那是缠绕于他指尖的,光渡的发。 第10章   剧烈的撞击,疼痛,耳中持续的轰鸣。   灼热的气团扑面而来,明亮的环境。   熟悉的气味……李元阙的怀抱。   光渡再次睁开眼时,他们已经停下了翻滚。   李元阙刚刚承受了绝大部分的撞击。   周围火光四起。   或许是疼得很了,光渡看到了李元阙手背爆出的血管,看到了一片渗血的烧伤,和皮肤上无数细小的擦伤。   光渡被绑缚双手,动作并不方便,但他只依靠双腿和腰腹的力量,从李元阙身边成功离开。   光渡挣脱时,李元阙甚至没能做出反应。   有那么一刻,李元阙手指合拢,试图挽留。   可是泛着雪香的发丝,已经毫不留恋地从指尖滑走。   李元阙周身的剧痛还未停歇,双臂间的余温已经在消散。   怀抱中那点冷冷的酒香,逐渐被呛人的硝烟替代。   这不是可以休息的地方,李元阙被烟呛得咳嗽,他逼着自己从地上翻过来。   至于刚刚他救下的人……   光渡背着火光,轮廓被红色火焰勾勒清晰,他逆着光,从书架边的地面起身。   他站在足够远的地方,手背在身后,静静看着李元阙。   光渡轻声问:“为什么救我?”   他声音很轻,几乎要淹没在燃烧的声响中。   李元阙却清晰地听到了每一个字,振聋发聩。   为什么?   不只是光渡问他,就连李元阙也问了自己同样的问题。   只是在那短暂的刹那,能做出决定的是本能,并不是大脑。   ……所以,为什么他会本能地去救面前这个人?   李元阙半蹲在地上。   “……我不杀你,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你在我面前被炸死,捞你一把,顺手之劳。”   这个回答,就连李元阙自己都说不上来,这究竟是说给光渡的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光渡垂下眼,很轻地叹了口气,“……你这样,可怎么办啊?”   “光渡大人,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李元阙难以理解的目光落在光渡身上,“从刚刚和窗边的距离来估算,你就不怕你自己,也跟着我一起被炸飞么?”   李元阙微微皱眉,“……还是说,你为了脱身,连自己的命都算进去了?”   光渡默了一瞬,“我早说过了,你该先看看窗外的。”   李元阙似乎从疼痛中缓了过来,从地上站起来,“为了这一炸,你准备了多久?”   光渡坦然承认,神色非常平静,“有段时间了,不过,刚刚看来效果还不错。”   李元阙侧过头咳了数声,才问:“……为什么?”   光渡说话的声音,依然有些微沙哑,刚刚在他脖颈处留着的压痕,在火光下逐渐变得青紫。   他微微偏过头,语气纯真:“因为我喜欢,因为你需要一些……严厉的教导。”   光渡满不在乎的态度,让李元阙真的动怒了。   这位年轻的王爷在真正动气的时候,反而十分克制,不太容易露出痕迹。   可是他就是看得出来。   光渡露出了一点笑意,“……很好,李元阙,你不错。”   那是光渡最后的话。   下一刻,在李元阙的注视中,光渡扭身,重重撞向身后摇摇欲坠的窗口。   原来安放炸药的窗子早已连着墙面一起荡然无存,这是另一边的墙壁,而在这一撞之后,光渡从破损的墙口脱身而出。   他如一条灵巧的游鱼,从满是火与灰尘的残殿中滑了出去。   李元阙立刻以同样的方式跳了出去。   可是已经追不上了。   而光渡似乎对这座春华殿熟悉异常,李元阙只是晚了一瞬,视野中就再也找不到这个人。   周围灼热的火团将空气都烧的滚烫,温度在持续升高。   李元阙在春华殿中找了片刻,见到春华殿的大门,在从外面被撞开。   他能听到远远近近的呼喊声,大叫声。   整个宫中的人都在往这个方向匆匆赶来,纷纷呼喊着“走水了”、“快救火”。   李元阙并不意外。   刚刚剧烈的爆炸声,足以惊动这深宫中每一个沉睡的人。   许多人在向春华殿汇合,李元阙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下一步的行动变得清晰。   李元阙需要在被宫中侍卫包围前,脱身离开。   既然已经做出决断,李元阙当机立断放弃追踪光渡,从另一侧墙壁翻了上去。   他骑在墙上,却没有立刻跳下去,而是借由树木和黑夜的遮掩,最后一次回看这座他儿时居住的宫殿。   到了高处,视野更加清晰。   春华殿半边的房屋已经不成样子,可在另半边尚且完好的屋子前,李元阙甚至看到地面上还有一串微弱的火,正顺着地上游走,像蛇一般如暗火前行。   那是早就铺在这里的引线。   而这一段引线,还没有烧到尽头。   两边引线的长度决定了爆炸的时机,光渡甚至留出了第一次爆炸后逃生的时间。   ……而光渡在进入春华殿时,就点燃了引线。   他更是不知提前多久布局,才能如此避人耳目,在春华殿中安置了重重火药。   这场毁灭,原来光渡早已势在必行。   春华殿曾经是李元阙最熟悉的地方。   在这个熟悉的地方,如今暗中发生的一切,都让李元阙难以想象。   他竟一无所觉。   毁掉春华殿,是皇帝默许的么?还是光渡自己的谋算布置?   这座旧日宫殿,势必会完全变成一片废墟。   李元阙最后一次回顾春华殿,将今夜的一切深深记入脑海。   然后他跳下宫墙,隐入黑暗。   “……光渡。”   李元阙的身影淡入夜色。   只剩下这个在唇齿边呢喃诵出的名字,在烟与火的黑夜中消散。   ……   中兴府入秋后天干物燥,火势蔓延极快。   宫人奔走相告,忙着救火,只是彼时他们尚不清楚,这场突如其来的春华殿大火,究竟只是一次走火引起的意外巨响,还是一场别有用心的爆-破。   但很快,每个人都有了答案。   第二波爆-炸的震动摇撼大地,火光在黑夜中冲天而起,惊动了宫中所有的人。   不是意外。   这是一次蓄意谋划的爆-炸。   如果说第一次爆-炸,只是塌了半座宫殿,而后的一次大规模爆-炸,彻底将整个春华殿炸成废墟。   春华殿在众人眼前被火海吞没,寸寸崩塌。   彻底变成废墟。   宫中火光冲天,在夜色中更是明亮如昼,怕是城中百姓,都清清楚楚看得见宫里的异变。   那是春华殿的方向。   是已故太妃的旧居,也是太妃住过的宫殿,是如今掌管兵权的那位王爷的童年故居。   这样一个前身后因都格外敏-感的地点,偏偏还笼上一层帝后博弈的阴影。   数个时辰前,皇帝收回了皇后翻修春华殿的权柄,这件事无人遮掩,差不多该知道的人,都可以知道。   春华殿的火,真相格外扑朔迷离。   谁在局中?   谁会以如此决绝的手段毁掉春华殿?谁又能因此获益?   皇帝脸上的笑意都消失了。   若真是因为春华殿天干物燥,导致了夜半失火,那也就罢了。   可这场不容错认的、在皇宫后院里肆无忌惮的爆-炸,就像一个嚣张的耳光,明晃晃地打到了皇帝的脸上。   皇帝本就极看重名声。   今夜的事故,对于皇帝的威名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挑衅。   现在外面的情况未明,皇帝没有贸然离开自己的宫殿。   他的太极宫仍是最安全的所在,皇帝身侧坚如壁垒,足有百人或明或暗地保护着帝王的安全。   皇帝在脑子里仍在飞快思索着所有的可能,在宽敞的殿中来回踱步。   直到皇帝眼角瞥见进殿的太监,才从沉思中回神,随口问道:“卓全,光渡是否已安全出宫?”   这场大火虽然蹊跷,可光渡离开得早,算算时间,光渡应该已经安全离开宫中,和这场变故错身而过。   只是卓全没有给出皇帝想要的回话。   卓全听了皇帝问话,猛然双膝着地,脊背深深伏在地上,“陛下恕罪!奴才……在出宫途中与光渡大人失散,根据宫殿出入口的监军回报,光渡大人,至今还没有出宫……”   不过片刻,皇帝寝殿大门猛然大开。   皇帝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   他出来的匆忙,里面只穿着就寝时的寝衣,只肩上披了一件大氅,显然是临时起意的出行。   卓全惊慌劝阻:“陛下!春华殿走水一事不简单,若宫中纵火的贼子尚未离去,他们目的很可能是陛下!而春华殿可能是声东击西的伎俩!”   “陛下留在太极宫,才万无一失!”   皇帝没有停下脚步,他的目光扫过卓全,卓全浑身一惊,立刻低下头,闭紧了嘴。   在皇帝出宫的那一刻,数十名侍卫跟了上来,将皇帝看似松散,实则紧密地保护在中心。   皇帝冷冷开口:“你是如何送光渡出宫的?”   卓全哪里还敢有丝毫隐瞒,连忙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今夜他与光渡的路线。   在得知光渡独自被留在小道上,皇帝眉头紧皱,“张四呢?让他寸步不离的保护光渡,他在做什么?”   皇帝在卓全的带领下,来到了光渡最后消失的地方。   他们站在宫殿的白石路上,除了身边这数量瞩目的侍卫,还有许多在路上匆匆救火的宫人。   没过多久,一个青年将领亲自率领一队五百人精锐,穿过长长宫道,来到了皇帝面前,跪下行礼:“臣救驾来迟。”   “你从北司赶过来,已经足够快。”皇帝没有责怪他,进一步给出新的指令,“白兆睿,即可封锁皇宫,事情调查之前,谁都不许出去。”   白兆睿:“是,臣遵旨。”   皇帝面色沉静,“以及立刻派人,去找光渡。”   最初的骚乱已过,皇帝亲临现场监管,关于此时这座宫殿的信息,也一步步送到皇帝所在之处。   “回禀陛下,目前为止只有春华殿受灾。”   “火势已得到控制!”   “虚统领正在逐间排查各所宫殿,目前没有发现火药痕迹。”   皇帝想了想,“传令火器厂的人进宫,叫他们派个行家,来验验现场的火药残余。”   消息如雪片般汇集,而皇帝终于等到了他最想知道的消息。   “……报!在春华殿内找到了光渡大人,现在正在宫中侍卫的陪同下,向陛下这里……”   不等侍卫说完,皇帝已经大步疾走,向着春华殿方向迎了过去。   离着很远,就能看到光渡的身影,正亭亭立于火光之侧。   光渡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人群中最出众的存在。   只是他如今的模样……   皇帝的太阳穴仿佛都被长针狠狠扎了一下。   皇帝喝道:“放肆!都转过头去。”   侍卫和宫人一个个都反应过来,低头的低头,转移视线的转移视线,无人敢去直视光渡大人如今的模样。   光渡出现在人前之时,仪容从来都是端正得体的,气度高华冷淡,让人不敢靠近。   那个印象,被此时狠狠揉碎了。   狼狈而凌乱。   被打碎的脆弱。   脖颈处悲惨的青紫色淤痕,衣襟凌乱不堪,双手被缚,头发披散……   就像是刚刚,他经历过什么无法放在明面正大光明地去说的事情,却足以让见过这一刻的人,在以后的每一个黑夜中产生无限遐思。   皇帝毫无笑意,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光渡,怎么回事?”   光渡抬起头,眼眶是红的,看上去分外可怜。   他说:“……陛下,是李元阙。”   他指认李元阙过后,很快就低下头,仿佛在掩饰自己此时的失态。   所以震怒的皇帝也不曾看到,那双泛红的眸中没有任何泪光,只有一片深沉的疯狂。   李元阙很好,但还不够好。   如今他们的家国,否塞不通,暗奸当道。   李元阙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   当断不断,当杀不杀。   那么,在李元阙放走他的时候,做好了会被反噬的准备吗?   是李元阙太过托大,根本不怕这些找上身的麻烦?   还是他对光渡太有信心?   无论他是怎么想的,他都赤诚于近乎天真。   如一位真正的君子。   却也是一个弱点无数的活靶子。   君子无咎。   只是他还不懂得如何去保护自己,和他羽翼下庇护的追随者。   但有一点,李元阙所料不错。   光渡确实会投桃报李。   所以,他这就来教会他……   什么是为小人无义,什么叫做明入地中,什么又是狼心狗肺。 第11章   皇帝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滑下去。   光渡的腰带缠在他自己的手腕上。   出现在了本不该出现的地方。   缺失了腰带的束缚后,散开的衣襟里面是更凌乱的场面,露出的皮肤泛起大片的红,甚至让人怀疑了一瞬,这是不是被今夜大火烧红的伤。   而他袖口下手腕被勒出的压痕,严丝合缝地勒着血肉,缠绕在手腕上,留下难以忽视的痕迹。   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是谁把他变成这个样子的?   但是,光渡说:“是李元阙。”   声音不大。   却足以让皇帝变色。   皇帝一字一顿,“……李元阙?”   他疾步上前,揽过了光渡的肩,把人放在了自己身侧,“怎么回事?”   皇帝虽已在发怒边缘,却依然惦记着光渡此时的模样。   脱下了自己身上的皮毛大氅,罩在了光渡的身上,遮住了他的狼狈,也中断了众人暗中打量的目光。   这件大氅挡住了大部分打探的视线,但凌乱垂落的发丝,及腰披散的长发,模糊了往日里坚硬冷淡的线条,让他看上去格外柔和。   他此时如此狼狈,风貌却依然如此出众。   就连旁观的人都不得不感叹一句,怪不得光渡大人能得皇帝另眼相看,前朝后宫无人能与之相比,着实风姿绝尘。   光渡目光不安,“陛下,李元阙是不是知道了……知道了我做过的那些事?”   “就算他知道了,也不用怕,孤会保护你。”皇帝手放在光渡肩头,轻声说,“只是……你可确定,那就是李元阙?”   听到这个问题,光渡重新抬头看向皇帝。   光渡定定望着皇帝,眼神中情绪复杂。   火光在他瞳孔中倒映出一片旺盛的红,又或者只是因为皇帝的疑心,他表现出了那么一点难过。   “三年前,虚统领将臣压在地牢时,曾给臣看过李元阙的画像,臣虽没见过李元阙,却一眼认得出来。”   光渡:“所以臣确定。”   皇帝点了点头,“既如此,封锁宫殿,搜索……逆贼。”   白兆睿听到这个命令后动作顿了一顿。   皇帝下的旨意,是“逆贼”,而不是“李元阙”。   稍一思索,白兆睿已然明白过来皇帝其中之意。   在抓到李元阙本人,两厢对证之前,自然不能明目张胆扣上将“进宫纵火的贼人”的罪名,扣在西夏王爷上。   若现场抓不到人,没有铁证,那皇帝就像是编制了一场拙劣的陷害,不仅落得他人口舌,还会引来贵族群臣的非议。   白兆睿领旨而去。   皇帝旁边的卓公公趁机劝谏道:“还请陛下返回太极宫,逆贼尚未肃清,陛下安危至关重要。”   皇帝点点头,顺手拔出白兆睿腰间的长剑,将光渡手上的腰带切断。   光渡的双手终于重获自由,他摩挲着自己手腕深深的勒痕,那处皮肤已经变得青紫。   而皇帝幽深的目光,再次落回光渡的脸上。   是他太过大意。   珍宝就应该好好藏起来,不叫任何人看见。   将这样的宝贝大摇大摆放在外面,怎能不招来不怀好意的窥视?   更何况是……李元阙。   凭李元阙在宫中来去自如的身手,他若是想干净利落杀死一个落单的、不通武艺的光渡,实在不难。   可李元阙不杀,还偏偏把光渡弄成了这副模样……   他在想什么?   其心可诛!   “你刚刚近距离接触了硝石,生了红疹。”皇帝压下怒火,做出安排,“这里不安全,你现在就去太医院,包扎伤口。”   光渡低头道:“如果只是在硝石边待上一会的话,倒也没什么,臣在火器厂的时候,每天也是不停的喝药,已经习惯了。”   “那你跟着孤。”皇帝点了点头,视线移向单膝跪在旁边的侍卫。   这个侍卫,一直跟在光渡身边。   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卓公公察言观色,立刻替皇帝问道:“白侍卫,春华殿情况,你可知道什么?”   年轻侍卫的侧脸,倒是和刚刚离去的白兆睿将军有三份相似。   白侍卫道:“臣在春华殿找到了光渡大人,光渡大人被绑在树下,火势已经烧到树枝,于是臣就先将光渡大人救出。”   “只是臣不知春华殿中还埋了其它的火药,未能阻止第二次引爆,请陛下恕罪。”   这句话说得清清楚楚,意思不容错认。   如果不是这名侍卫带队闯入春华殿,又及时发现了被困住的光渡,将他救出,那么现在能来到皇帝面前的,不可能是活生生的光渡。   “赏。”皇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侍卫,又道,“传太医来,光渡随孤同回……嗯?光渡,你怎么了?”   光渡突然弯下腰,掀开了用双手抿紧的皮毛大氅。   他原本的衣襟前侧,渗透出一片血迹。   皇帝骤然一惊,“怎么回事!”   夜色笼罩西夏宫殿,光渡这边又突然生此变故,吸引了绝大多数的目光。   是以皇帝没能看见远处无光的宫路上,他信任倚重的另一个臣子,正在快速走来。   光渡手伸进去,从渗血的位置,掏出了一个裂开的瓷瓶。   碎裂的瓷片扎进胸口皮肤,连衣服都染上了血。   瓷瓶碎开了一个大口,里面黑色的药丸,在破碎的瓷片中若隐若现。   “刚刚……没有感觉。”光渡面色变得很难看,碎片在他的手指上拉出伤口,鲜血顺着指尖向下滴落。   光渡连说话都有点发抖,“陛下,我……”   皇帝见他几乎都要站不住,忙揽过光渡的肩膀,又亲手捂住了他的眼,“别看,孤知道你见不得血……”   话没说完,光渡猛然挣脱皇帝的手臂,头一偏,对着宫道旁侧的排水渠,“呕……”   皇帝:“……”   他看上去太难受了。   他的反应非常剧烈,呕吐到单薄的脊背一直在颤抖,连手上的碎瓷片和那枚压瘪的黑色药丸,都拿不住。   药丸和瓷片滚进道路边上的排水渠里。   虚陇的身影从远处靠近,可终究是晚了一步。   “虚陇,来得正好。”皇帝快速吩咐道,“你给光渡的……那个药,重新炼一颗。”   “这份解药用料珍贵,并不易得,臣定不负陛下所托,但,最快也要半个月以上才能配出来。”   虚陇没有问发生了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现场,差不多已经猜出了这里发生过什么。   虚陇干瘦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算算时日,光渡大人怕是要受几天的苦了。”   那一瞬间,皇帝似乎想说什么。   但皇帝脸上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不过片刻,复又消融。   最后开口,皇帝也只是强调着刚刚说过的话:“虚陇,必须十天内解决,十天后,我要看到成药。”   虚陇低下头:“是,臣遵旨。”   皇帝望了面色惨白的光渡片刻,对旁边的白侍卫说:“你护送光渡大人去太医院,守着他,直到张四回来。”   不过片刻,宫道上的人随着皇帝离开而散去,刚刚还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宫道,就变得冷清。   皇帝离开后,跪在地上的侍卫站了起来,为光渡带路:“光渡大人,太医院这边请。”   春华殿大火仍未熄灭,而漫长宫道上,只有虚陇脚下一步未动,仍停留在原地。   他没有立刻动身去处理协助追查“宫中逆贼”的下落,反而在宫道边的排水渠边蹲下,毫不回避地直视那被呕吐物覆盖的碎裂瓷片和药丸。   虚陇端详片刻,吩咐自己身边的副手道:“拿根长的银针来。”   ……   去往太医院方向的宫道远离春华殿,越往深处走,越听不到春华殿那边的动静。   安静下来的夜宫中晚,让人紧绷的心终于获得一丝休憩之机,仿佛今夜一切混乱,已经接近尾声。   只是宫道中时不时穿梭的沉重脚步声,严密巡逻的侍卫,都昭示着这一夜的混乱仍未结束。   光渡被瓷片滑开的伤口,只是一道皮肉伤,虽然流了不少血,但伤口并不深,只要及时止血上药,不至于有任何的性命之忧。   他紧紧裹着身上的大氅,不露出自己身上的血污。   为光渡带路的侍卫十分年轻,光渡看了他一会,开口道:“多谢你今夜救我。”   白侍卫一怔,谦道:“这是臣职责所在,大人不必言谢。”   光渡突然问:“你姓白,那位左金吾卫正将军——白兆睿,是你什么人?”   这一问,让侍卫出乎意料。   周围没有其他的人,他抬头快速看了光渡一眼。   这是他今夜第一次正面看清光渡的长相,而从他的角度,正好看到光渡的侧脸轮廓。   他的瞳孔,一瞬间震惊放大。   但这个侍卫很谨慎,立刻转开了直视光渡的视线,盯着旁边的地面,“……光渡大人好眼力,臣白兆丰,是白将军的庶弟。”   光渡将白兆丰反常收入眼中,再次仔细看了看他的长相,眉毛微微蹙起。   很快,光渡状似无辜开口道:“你看到我,为什么会这样惊讶?”   白兆丰深深低头:“臣不敢。”   光渡见他如此谨慎,并没有追问,只是用闲聊般的语气,岔开了话题:“看你年纪不大?是不是比白将军小好几岁?”   这个话题倒是没什么不能聊的,白兆丰稍微放松了一点紧绷的肩背,“臣今年十六。”   “那我大你两岁。”光渡脸色虽然还是很白,但表情变得温和,“真是少年英杰,我不通拳脚,向来敬佩如白侍卫这样的勇武之人。”   光渡平日里都是不太搭理人的,却对白兆丰评价颇高。   白兆丰俊朗的脸骤然红了,整个人看上去都很局促。   这一次,光渡回过头。   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光渡抓了个正着,“你果然在看我。”   在此时沉默,太像默认,白兆丰还是低头解释道:“我本意不是偷看光渡大人……呃,光渡大人的侧脸,看起来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   “放肆!”   那一声轻斥如夜中惊雷,白兆丰本就全身紧张,这一声从背后僻静处响起的声响,让白兆直接丰兵刃出鞘。   可下一刹,光渡却按着他握住剑柄的手,帮白兆丰把剑送回了鞘中。   光渡意味深长道:“张四,何必动此干戈?”   光渡的手很凉,一触即离。   白兆丰放在剑上的手很稳,却并未放松警惕,“久闻大名,原来是张四大人。”   另一侧的宫路上,黑夜中缓缓显出张四的身影。   张四眼睛定定地注视着白兆丰,那目光充满压迫力。   白兆丰无声攥紧了手中的剑柄,他虽然因为岁数略显稚嫩,但露出认真的神色时,那股气势却让人不敢轻视。   对峙片刻后,张四才转向光渡,抱手行礼,“光渡大人,我来迟了。”   “不迟,正好你来陪我去太医院。”光渡转身对白兆丰说,“白侍卫,今夜宫中事情繁多,不劳烦你亲自送我了。”   白兆丰回头看了一眼光渡。   既然光渡本人又已经这样说,白兆丰立刻收起了戒备的架势,对光渡简短告别。   然后迅速跑了,毫不回头。   光渡目送着白兆丰走远。   这处偏僻的宫道上,只剩下他和张四,再没有第三个人。   张四目光深沉地看着他,“光渡大人,你对这位白侍卫颇为另眼相待,当时春华殿里,你不让我带走你,还让我把你绑在了树上,就是为了等这位白侍卫来救你么?”   光渡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来了。   张四,到底是皇上的人。   皇帝既然肯把他放出后宫,让他入仕,从那一天起,他就持续在受到皇帝的监督和制衡。   前有一个虚陇对他赶尽杀绝,后一个张四穷追不舍。   还有今日在太极宫的质问。   皇帝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他。   ……因为李元阙。   才刚刚分别,光渡就再次想起李元阙。   他炸了春华殿,直接推到李元阙头上,李元阙都能担下来。   反正他虱子多了不怕咬,再多背负点真真假假的罪名,李元阙有这个胸怀。   光渡逐渐体会到,为什么李元阙带出来的人,对他有着无法动摇的忠诚,和发自内心的拥戴。   比如说,都啰家的两个兄弟。   光渡叹了口气。   ……   丑时,夜色稠厚,天上明月高悬,仍未见日光。   夏国皇帝封锁皇宫,满宫严防死守,侍卫与宫人四处奔走搜查,如临大敌。   而与此同时,中兴府一间不起眼的民房打开了小门,迎进了它的主人。   下属关好门,进入屋中后,才小心称呼道,“王爷,受伤了?”   李元阙脱下了短打夜行黑色上装,露出了衣服下伤痕累累的后背。   他后背肤色偏白,叠着大大小小战场上留下的疤。   只是此时疤痕之上又添了新伤,烧伤渗出鲜血,蜿蜒而下。   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没了衣服的阻挡,伤口渗出的血,顺着脊背蜿蜒而下。   入目刺眼非常。   下属正要动身去准备伤药,却被李元阙叫住了,“叫人整理一下这些年的资料,咱们记录过的,能收集到的,都拿到我这里。”   “是。”下属恭敬应道,“王爷要看什么?”   “看一个人,要看清他。”   李元阙侧过头,遥遥看着皇宫的方向,“……他叫光渡禄同。” 第12章   西夏宫廷偏僻的一条道上,光渡仍与张四相对静立。   光渡看上去十分配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张四,咱们去太医院,找个安静的房间,我会回答你的所有疑问。”   就算是皇宫中相对僻静的地方,也依然需要提防隔墙有耳。   谨慎起见,他们确实应该换个地方说话。   张四哑声道:“好。”   两人沉默下来,一同前往太医院。   张四刚刚的疑心很合理。   光渡确实另有打算。   左金吾卫,北司白兆睿。   那是只属于皇帝的精锐部队,只听命于皇帝。   与李元阙所统率的夏军主力,隶属范围,泾渭分明。   皇帝心腹军司的将军位置,前后坐了两个姓白的人,白老将军因伤病逝后,由其嫡长子白兆睿袭承。   白家深得皇帝信赖,如今白家有两个人,兄长白兆睿掌军司,白兆丰则是御前侍卫,日后同样前途无量。   皇帝手中有几把锋利的刀。   北司白兆睿是其一,虚陇是其二。   至于这第三把刀……   皇帝有一把藏在暗处的刀,光渡伴君已有三年,至今没能摸清底细。   张四曾经也是这个秘密势力的一员,但因为光渡,被调到了明处。   张四的过去如一张白纸般毫无着力点,让光渡连查到他的底细都无法做到,但他对皇帝的忠诚,是刻在骨子里的。   想让他彻底站在光渡这边,没那么容易。   虚陇与他结怨已深,这个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不过,这三年以来,光渡倒是没什么机会能接触到白兆睿。   司天监与将军职责全然不同,白兆睿于公事上毫无交集。   而白家另一个子弟,光渡今夜倒是见到了。   真正见过白兆丰为人行事后,光渡对他有个大概的了解。   尤其是转身就跑那个瞬间,让光渡对他评价很高。   年纪小,但脑袋还不错。   白兆丰刚刚说,他认识的人,和光渡侧脸长相相似?   看他那个震惊的样子……   光渡喜怒难辨的神色,隐在漆黑的夜色中。   ……这不是更好了么?   连他的弱点都能掌握。   ……   太医院早得了口信,见光渡到达,立刻帮他清创包扎。   光渡转开视线,避免自己不小心看到血污。   但只是掀开浸了血的衣衫,空气中满眼的气味,就让他的脸色迅速变白。   太医院中值夜被叫起来的医生,见光渡如此不适,立刻加快了处理的速度。   光渡见血就吐,在宫里不是秘密。   光渡拉开衣服的角度都很谨慎,他闭着眼,一眼都不想看到。   但张四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   瓷瓶碎在胸口附近,万幸伤口不深,及时处理,恢复应该很快。   太医动作很麻利。   除净血污后,冲进张四眼底的,就是一片在昏暗烛光下也掩盖不住的珍珠白。   肩头裹在衣服里,锁骨在骨肉上匀停分明的突出。   肌骨匀停,线条流畅,却也看得出柔韧的雏形。   十八岁的光渡,身形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   一眼望去,这具身体既有着松柏逢阳时的旺盛生力,又有着不曾剥离的青涩。   张四凝望了片刻,才移开了视线。   光渡胸膛被瓷片割出的伤口,很快就被太医妥善处理好了。   太极宫的宫人又适时送来了一套新的衣服,显然皇帝还惦记着光渡这边的情况。   太医和宫人退了出去,为光渡腾出空间更衣。   这间弥漫着药草苦香的房间,除了他和张四之外,再没有旁人。   于是它变成了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光渡动作缓慢地换上干净的新衣服,他拒绝了别人帮忙的提议,一举一动都小心,不愿意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渗出血迹。   张四站在他的面前。   虽然他不说话,光渡却也知道,他依然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张四一向沉默寡言,两年多前刚到光渡身边时,两人十天半月都不会说一句话,现在就算情况有所好转,一天几个字也是正常。   很少见他一次说这么多话。   他刚刚对光渡发出的质问,比他刚来到光渡身边时一整年说的话还多。   正是如此,光渡看得出张四的认真,   不能给出一眼糊弄的答案。   光渡需要谨慎选择自己解释的理由。   因为张四对他的质疑,基本全是对的。   众人以为,光渡是被白兆丰从春华殿救出的,张四全程消失,一直都不曾赶到。   这是假的。   其实,张四找到光渡的时候,比宫中所有的侍卫都要早。   早在春华殿第一次引爆后,张四就寻到了光渡。   彼时光渡衣衫凌乱,手还被腰带缠着,还不等张四为他解开绑缚,光渡就对他提了一个古怪的要求。   “不用动。”光渡摇头道,“把我绑在那边的树上……现在,立刻。”   这个命令如此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张四照做了。   张四虽是皇帝的人,只要与陛下命令不冲突时,他的一切行动意图,都以光渡的要求为先。   但,也总会发生些让张四夜摸不着头脑的事。   光渡的一些行为或决策,张四总是需要在事后想一想,才能明白他的用意。   与光渡相处两年多,张四已经清楚光渡才思敏捷,常有惊人之举,所以他在不能理解光渡的意图时,依旧会执行光渡的命令。   因此,春华殿发生的插曲,只有他和光渡两个人知道。   事到如今,张四无法依靠自己的头脑判断,光渡今夜在春华殿的行为,是否与皇帝的立场冲突。   ……光渡大人,为何会对皇帝有所隐瞒?   若是张四初识光渡那年,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将今夜所见,一字一句报以皇帝。   光渡垂着眼,在弥漫着药草苦香的屋子里,推测着张四的行动轨迹。   光渡抬起自己的左手,看了片刻后,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赤口白舌,局势混沌不明。   总有事情出现在他的预料之外。   张四待在光渡身边多年,他至少能看得出来,光渡今夜对白兆丰的另眼相待。   白兆丰背后是白家,身份敏感。   难免让张四怀疑,光渡是别有所图。   张四像一道影子,无声跟在光渡的身后,大部分时候,他足够沉默。   可是光渡从那张相貌平凡的脸上,看出了少见的执拗。   张四会后悔帮自己吗?   或许会的。   他或许已经在思考光渡这样做,是不是别有用意?可能再过一会,他就会去找皇帝,坦白今夜他所看到的一切。   皇帝是个非常谨慎的人。   如果这一次处理不好,或许会带来本就不牢固的信任,进一步崩塌。   再加上那个死死盯着他的虚陇……光渡今夜,势必不能出一个错。   张四那些没说出口的怀疑,又有多少呢?   比如说,张四今晚在春华殿,究竟发现了多少异样?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来到的春华殿?   可能张四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可能他来得比爆-炸还要早,他看到了更多不该知道的画面——比如说,看到了李元阙护着他,让在爆炸中全须全尾完好无损。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今夜光渡与李元阙的交谈,张四知道了多少呢?   张四认得出来李元阙么?   光渡不曾有一刻放松,过来的路上,他已经在脑海中过了书中方案。   他需要从张四这里试探出答案。   光渡表情无奈道:“我之前从没见过白兆丰,我每天见得到谁,难道你不是比我还清楚吗?”   张四一怔。   “我不是神仙,不会料事如神,就算脑子再好用,我也算不出来今夜宫中值夜的这么多个侍卫中,一定就是白兆丰闯进春华殿发现我。”   光渡声音低哑,“张四,你并不是一开始就跟着我的,所以你不知道我做过的一些事。”   “我不清楚李元阙知道了多少。”光渡低下头,轻声呢喃,“……如果全部知道,他会杀了我的,他都不会给我说话的机会。”   他的样子,有些惊惶。   张四绷紧了腰背,“……不,光渡大人,我在这里,没有可以杀你。”   “……可是你连虚陇都打不过。”光渡抬起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张四,你真的能保护我么?”   张四的神色彻底僵住。   光渡目光清透,宛若幽水。   “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疑问,但今晚之事,我从来都没有骗过……我的主上。”   最后的几个字,在他的唇间流连。   “但你无法保护我,皇帝也无法保护我。”光渡眼中,流露出一丝悲哀,“我只能……寻求自保,所以今夜我确实耍了手段,如果你要告诉陛下,我认。”   张四沉默了很久,“那为什么,是白侍卫?”   光渡:“……你可知道,我在宫中领什么职?”   对于光渡如此的提问,张四显然愣了一下,“大人是司天监少监。”   光渡慢慢道:“司天监,观占人间道,天地五行相生相克,所以我看到他的长相就知道,白兆丰日后必然不是一般人物。”   张四硬邦邦道:“既如此,光渡大人可以向陛下举荐良才。”   “举荐贤能,那是忠臣该干的活。”光渡轻飘飘瞟了张四一眼,“小人阴诡,蝇营狗苟,这才是我这个佞臣该做的事。”   “况且,张四你平心而论,咱们这位陛下,见我突然这样积极做事,是会高兴?还是会更想没收我现在的一切,把我重新关起来?”   张四骤然沉默下来。   光渡轻声说:“你大概多少已经猜到,虚陇确实给我下过毒。”   张四猛地看了过来。   光渡坦荡对视,神色非常平静,“此毒只能定期吃解药延缓,如果不能按时服用,就会痛苦难忍,直到活活疼死。”   尽管有所猜测,但第一次得到确定,张四仍是非常震惊的。   然后心头漫上的情绪……是愤懑。   张四哑声道:“……陛下,不是一直很疼你么?”   “这些年来,虚陇一直想将我置于死地,陛下虽然居中调停,却从来也不曾真正制止。”   光渡自嘲道:“一边是追随他多年的肱股之臣,一边,不过是一个皮相漂亮、另有用处的佞臣,或者再退一步,我是他可以随时收回一切,重新锁进后宫的玩物。”   光渡平静地注视着面前摇曳的烛火,“就像三年前那样。”   ……无法反驳。   张四面色紧绷,光渡看到他放在身侧的手,握成了紧紧的拳头,上面青色的血管迸现。   本能在预知危险,不能再让光渡说下去了。   如果任由光渡继续说下去,他过去所深深信奉的一切,曾经毫不犹豫执行的一切……可能都要被推翻。   就像浩瀚的城墙,崩塌倒下前,发出的最后一丝悲鸣。   可是张四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无法阻止这一场轰然山崩地裂,在今夜悄然发生。   面前于火光中坐着的人,脸色有些苍白,今夜的经历让他看上去很疲惫,于是就格外柔和温顺。   那样的令人在心生毁灭的同时……心生怜惜。   他垂下来的乌发,在幽夜都散发着冷香。   烛光落入他浅灰色眸子里,像是波斯商人带入夏国的宝石,放在阳光下旋看,能从每一个角度看到凝结的光面。   光渡那样看着他,眼神非常安静。   他这样看人的时候,只会让人觉得,他满心满眼,都只装得下一个人。   光渡声音很轻,“你在怀疑我会妨害你的陛下,我承认,今夜我确实别有所图……但我也只是想给自己多一点保证,如果日后陛下厌弃我,我也能从虚陇手中活下来。”   张四没有办法叫他住口。   尽管那里曾经奉为圭臬的信条与纪律,在被光渡柔和的一点点瓦解。   哪怕张四知道,光渡的行事手段与“柔和无害”这四个字毫无关系,但此时此刻,张四收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旧有的秩序,已经摇摇欲坠。   光渡大人,今年才十八岁。   当时他落到虚陇手里时,也不过才刚刚过十五岁。   即使张四不在十五岁的光渡身边,不曾亲眼见证他全部的经历,但这些年里,张四也听到过一些零碎的传闻。   ……只是那些只言片语的过去,就足以拼凑得出,光渡十五岁时经历的过去,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光渡柔和地给出了最后一击,“当然,我此刻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你都可以向你的陛下如实禀报。”   吐出温热蛇信子的蛇,用蜜糖般的毒液,融化了用数十年建立捍卫的规则。   跳下去。   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   这一间弥漫着药草香气的小房间里,光渡将自己散下来的头发揽到一边,这一刻,他看上去又很幽深,身上那种与年龄感不匹配的奇异感觉又来了。   但当光渡微微侧过头,那样干净地看着张四的时候,又会让人想起他真实的年岁。   光渡侧过头,认真注视着张四,“后悔了吗?张四,你是不是已经在想,要去向陛下告发我了吗?”   张四猛地抬头,他挣扎道:“大人……我不会向陛下禀告今夜的事。”   然后他退后一步,给光渡行了礼,“光渡大人,今夜是属下僭越。”   光渡定定看着他,眼中光如湖面惊粼,“多谢你,张四,那么从今往后,这个秘密,你就要与我一起藏起来了。”   “我们要仔细藏好。”   他轻声言语,呼吸轻轻煽动长而微卷的睫毛,张四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再也没能移开双眼。   摸清楚了。   今夜张四确实没有见到李元阙。   他出现的时机就差那么一点,足够光渡在许多时间上有再次解读和发挥的可能。   如果张四真的见到了李元阙,他不可能接受这样的解释。   ……李元阙。   光渡出神的想。   张四如一把出鞘见血的快刀,遇强则刚,见血折刃,却对柔和与脆弱毫无抵抗之力。   皇帝不同,陛下喜欢名贵高雅、世间难寻的奇珍,他披着一张极其温雅的皮,内里藏着野兽。   光渡心不在焉的出神了片刻……那李元阙呢?李元阙的偏好是什么?   暴露的喜好,就是他的弱点。   希望他现在可以藏好自己的弱点。   虽然今夜试出了张四掌握的信息,和如今光渡对他的影响力,但光渡依旧很清楚。   张四还不会背叛皇帝。   可是光渡不会气馁。   他已经开始成功了。   这样的深渊,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张四会爱上踏入深渊的感觉。   就让这一次小小的隐瞒,成为瓦解旧有领域的开始。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而攻心之计,柔于无形。   至于那些在变化过程中,因清醒而发生的反复……   ——光渡会确保这种短暂的片刻清醒,永远不会发生。   按照常理来说,光渡和张四刚刚清过场,这一间太医院的小屋,若无急事,不该有人会来打扰。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人敲了敲门。   “光渡大人,我来看你——咳,我是奉圣旨从火器厂前来的,刚刚已经探过现场的爆-炸痕迹,嘿,隔着门还得扯着嗓子喊,要不你打开门,咱们见面商量商量?”   那是一个欢快的青年声音,散发着与这深宫格格不入的喜意和活力。 第13章   门外的青年,操着的口音是正宗的宋地官话。   虽然隔着一道门,看不见那一边的人,但只听那人说话的音色和调子,就能知道那道声音的主人活力洋溢,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在一举一动都要谨小慎微的皇宫中,能听到这样有活力的声音,可不是常有的事。   被敲门声打断后,张四也投去了目光。   光渡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瞳孔中骤然光起碎亮,瞬间冲淡了瞳底的沉寂,却在下一刻张四望向自己时,重归平静。   光渡平淡道:“让他进来吧。”   于是张四去开门,把人放了进来。   门外的青年踢踢哒哒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宋制直领文人长袍,脚踩一双西夏常见的乌皮短靴,在身前挎着一个挺大的木箱,腰上还挂着一串缝在一起的小袋子。   他这一身行头,看上去分量不轻。   可他足够年轻,随身带着这么多的东西,依然可以来去如风。   青年走进来,看到光渡的位置,就像一阵风一样扑了过去。   光渡毫无躲避的意思。   张四阻止的动作骤然停下,恢复成毫无特色的站立姿势。   可是等看清这青年的长相后……张四的目光,一下就警惕地黏在了这个人身上。   没有别的原因,这个宋人青年长得实在是很好看。   虽然是和光渡不一样的风格,但任谁都不能否认,这个人身形修长,长相又极其出色,是非常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模样。   而且在看到光渡的那一刻,他双眼绽出喜悦的光亮。   他肉眼可见的,变得非常高兴。   他认识光渡。   ……可张四从没见过这个人。   见张四杵在这里不懂回避,光渡只好给了张四一个眼神,这一次张四低下头,转身出去,复又关上了门。   青年连围着光渡不停转圈的步伐,都透露出活跃和喜悦。   他将身上的箱子拿下来,一边皱着眉头抱怨“疼疼,这个好沉,压得肩膀好疼”,一边毫不见外的将那么大的箱子,直接堆在了光渡身边。   他掀开大箱子,入目所见,上面一层的抽屉上摆着许多杂件,他拎起一个东西递给了光渡,然后抓过光渡另一只手,直接按在箱子上,为他诊起了脉。   对于他的动作,光渡毫不挣扎,甚至是非常顺从。   然后看了看青年塞到自己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个宋国人会使用的过关路引。   青年对光渡疯狂挤眉弄眼,小小声道:“好兄弟,两年没见了,想我没?”   看到青年眉飞色舞的活力,光渡也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自从他在见到这个宋地打扮的人出现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光渡单手将那个宋地的路引放在膝上,无声翻开,看到上面写着两个字,宋珧。   光渡慢慢说着一些废话:“今天晚上宫中发生的事情,既然你已经进来了,想必都已经知道了。”   这废话是说给门外的张四听的。   需要用持续的对话,来遮盖屋内两人无声的空白,不至于听上去像是挺久无人说话,惹得张四起疑。   宋珧手上在把脉,嘴上却牛唇不对马嘴的说:“……哎哟,怎么这个样子了?光渡大人,你千万要保重身体呀,毕竟火器厂的事情,大家伙都还靠着你做主呢。”   他心领神会地对完没什么意义的废话,又快速小声对光渡说:“你看我这次回来,宋地官话说得怎么样了?标准不?以假乱真不?”   不等光渡回答,他又装模作样地咳了一下,一脸骄傲,“我知道,我官话自然是极好的。”   光渡拍了他手臂一下。   宋珧立刻提高声音说:“春华殿那边炸得太干净了,啥都不剩啦!咱们火器厂的人看了一圈,也只能还原出当初火药埋放的方位。老李头擅画,他正在根据现场痕迹,画出炸药原来的位置,那边好几个官老爷走来走去看着他,手里头拿着刀,可唬人了。”   “验得出是什么吗?”   光渡嘴角笑意敛去,轻轻合上路引。   这话看上去是在问春华殿的情况,但实际上,光渡一同递还过去的不止路引,还有他从袖子里拿出来的……在掌心上躺着的一颗乌黑色药丸。   “宋珧,你有什么想法?”   宋珧立刻明白过来光渡的意图,神色有些变化。   同时,光渡在宋珧手心写道:被我的血沾过了,有影响么?   宋珧将那颗药丸,扣在一个看不出质地的小黑碟里,他拿起碟子一转,那药丸就在里面转了一圈,宋珧观察了一下药丸周围的色泽,又低头闻了一下,“沾血后是否影响药效,我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   “但我有九成把握,不影响。”   宋珧托在碟子里颠了一下,小声问:“这是你这个季度的药?”   光渡一语双关,“你之前说过,你需要全部的分量,才能做下一步的尝试,那么,这次都给你拿走。”   宋珧猛地看他。   光渡点了点头,声音压得很低,“我没事,你放手去试。”   他们对视时,宋珧收起了所有的笑容。   宋珧:“……知道了,我会竭尽全力。”   光渡慢声道:“今夜宫禁,进宫的人,相比每一个都要仔细搜过。你这个箱子,倒是带了不少东西,到时候搜查起来,怕是要花上不少时间。”   宋珧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打开箱子。   他一双手跟变戏法似的,眼花缭乱地动了片刻,就从看起来完全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弹出了一个格子。   若是让别人来查,可能永远都没有办法把这个可以藏东西的格子,从这个大箱子里弹出来。   光渡在旁边看着,压低声音问:“……把我的东西用这个带出宫,你有几分信心?”   宋珧自信道:“十分!我自己做的箱子,我想藏进去的东西,砸了这箱子都别想找到。”   宋珧明白光渡的意思。   说完这句话,他就准备把这颗药丸,准备放进去藏着。   这可是关乎光渡性命的东西,能弄出一颗余量肯定不容易,得慎之又慎。   却没想到,光渡突然伸过手来,直接拦住了宋珧的动作。   光渡探过身,贴在他耳边说:“宋珧,再帮我一个忙。”   ……   所有的事情商议停定,光渡和宋珧准备离开这个房间。   两个人一直待在一处不出来总会惹人怀疑,而且皇帝交代过,光渡处理好伤口后,还要再去太极宫走一趟。   光渡低头整理自己新换上的衣服,宋珧也在旁边开始收拾好自己的箱子。   开门离开前,还顺手往光渡手里塞了点小零食。   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把晒干的大枣切成的薄片,只是拿出来,就散发出枣子的甜香。   看到这样的东西,即使是光渡,也难免愣了一下。   “光渡大人熬这么晚,饿不饿啊?”宋珧看着跳脱,实则很会照顾人,“吃点这个垫一口,好吃还能补气血,我亲自晒的,能入药呢,味道相当不错。”   “什么东西,味道不错?”远远传来了一个阴冷的声音,“光渡大人,今夜宫中发生了这样大的事,你倒是颇有闲暇,既然如此,不如聊一聊我刚刚巡宫时发现的一些有趣的东西。”   听到这个声音,门口的张四手直接放在剑上。   黑暗中,已经现出了虚陇的身形,他由远及近,“此事,需要光渡大人配合。”   光渡接过枣片,顺势挡在宋珧身前,示意他退回屋子,“虚统领,你可真是阴魂不散。今夜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你不去追查在外逃窜的逆贼,还在这里盯着我。”   虚陇走进太医院,他手里捏着一根银针,银针之上,串着一枚黑色药丸。   药丸在之前的挤压后,已经有些变形了,但上面的污物已经被擦干净,被这样串在银针上。   而银针与药丸接触的那端,已经开始发黑。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道理,每当我多花些时间盯着光渡大人的时候,就会找到一些特别的线索。”虚陇转了转手中的药丸,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这药丸做得倒是挺像,你有这些心思不奇怪,但我也不得不佩服你今晚选择的时机,毕竟你这一手说吐就吐的本事,寻常人确实也练不出来。”   “光渡大人,你这手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的偷天换日,玩得确实漂亮。”   虚陇眼睛盯着光渡,慢悠悠的说,“陛下命我与白兆睿彻查今夜宫中夜袭的逆贼,我倒没想到,能在光渡大人身上发现了第一个疑点,还望光渡大人配合调查,跟我走一趟,咱们去个安静地方,单独解释解释?”   张四持剑横在光渡与虚陇之间,并没有让开。   虚陇确实厉害,眼光毒辣,很是难缠。   能把光渡的假药丸从一片狼藉里捡出来,只看这一件事,足见虚陇这份心性远远非比常人。   光渡稳得面不改色,“虚统领,有话直说,你若是怀疑我就是今夜纵火的逆贼,请拿出真凭实据,直接压我去殿前对峙。”   “我是什么意思,光渡大人会不知道吗?”虚陇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是个聪明人,倒不用和我玩装傻,咱们验过,再去陛下面前走一趟,不就什么都明白了么?”   宋珧被光渡挡在屋子里,始终不曾参与这场对峙,一直安安静静在光渡身后藏着。   只是此时他突然抬起手指,在光渡后背上,写了两个字。   光渡眼神凝了一下。   虚陇注意到里面的情形,“哟,光渡大人,里面还藏了个人呢?是谁呀,出来看看吧。你个子比光渡还高一点,他也藏不住你啊。”   宋珧侧开一步,对付着行了个宋朝的文士礼,敷衍道:“火器厂宋珧。”   然后他就不再多说一句话。   笑话,这人看上去就是光渡的敌人,才不理他。   虚陇眼睛上下扫过宋珧。   光渡主持的火器厂,里面除了夏国的工匠,也确实聘用了一些宋地的匠人。   这件事很久之前在皇帝那里报备过,虚陇一直都在盯着,倒是没办法从宋珧的宋人身份上挑出毛病。   但这个,却是从没见过的人。   虚陇认过了他的长相,又快速打量过宋珧的骨骼身量……   近二十年来,虚陇亲手刨开过足够多的人类皮肉,对骨骼研究也远比常人深刻。   这个青年从骨头的形态来看,大概是在鞋里垫了东西,所以看上去比光渡要高,但这个人实际的身高,应该和光渡极其接近。   再加上相似的年龄,同样修长的体型,甚至都很出众的长相……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叫宋珧的人,格外引起虚陇的警觉。   那一口看似流利的官话,偶尔在末尾露出的卷韵,看上去听上去都没有问题,但他却能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什么……微妙的不对。   光渡微微挪动位置,用身体打断了虚陇打量宋珧的视线,脸上露出了嘲讽之意。   这张脸上,无论做出什么表情,都格外明显夺目。   光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甚至重复了一遍,“你想将我带到你的地方,去‘好好谈谈’?”   “虚大统领,可惜如今我不是白身,与你一样都是朝廷命官,今非昔比,虚统领今日想审我、对我动刑,也再不能说抓就抓,说打就打,无论你想做什么,需得先请过皇上旨意。”   虚陇目光落在光渡脸上,那目光颇有深意,“好啊,咱们走,去见皇上。”   那一刻,虚陇仿佛有一丝得意闪过。不明显,但光渡算得上是熟悉这个老对手,才能看出他那一瞬间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喜悦。   看到虚陇这样的回应,光渡的心念反而转了几转。   他在心中快速梳理了一遍今晚的全部过程——他夜晚的异常行动路径,并不是没有被人发现的可能,张四都能发现异样,那么在他无法全盘关注的角落,别人同样也可以。   张四已经被他稳下,虚陇如果真的掌握了,他和李元阙意外见面的实证……不,正是因为没有实证,所以虚陇才会过来诈他。   那么唯一可能、真正的落到虚陇手里的把柄,只有他手中用银针扎着的这颗假药丸。   它确实是假的。   这是宋珧数月前从宋地托商队带还给他的,伪造品。   皇帝半年前某一夜,有一次醉后微醺时,曾经无意中透露出过一些信息。   这解药药丸,每一丸都是虚陇亲手所炼,此药品类复杂,工序繁多,药方只在虚陇手里掌握。   那晚上皇帝说得有些多,光渡就在他身侧,皇帝说虚陇有不少本事,他的毒,可以掌控许多人的性命。   但陪在皇帝身边的三年时间里,光渡却从来都没听皇帝说过一次,虚陇擅毒。   光渡当年被皇帝抱回后宫不久,就被虚陇找到机会强行灌了毒。   这套毒和解毒方确是虚陇手里的不传之秘,光渡与他针锋相对时,虚陇就曾借口没做好药,让光渡发作过两次,确实让光渡吃了不小的苦头。   后来光渡与皇帝关系大幅改善,这种事情才再也没发生过。   所以,虚陇可能会认不出自己“得意之作”吗?   要听虚陇的,去御前对峙吗?   真到了御前对峙那一步,虚陇手中要是真的握有证据,那势必会把他逼到极限,那时才揭开真相定会让皇帝格外震怒,这样的“欺君之罪”,皇上会降下怎样的惩罚?   皇帝应当不会杀了他,但会废了他……再想东山再起,光渡不确定自己还要熬多久了。   越是这样的关头,光渡脸上越是不能露出一丝惶恐和心虚。   虚陇正在观察自己。   ……光渡同时也在观察他。   身侧传来另一个身体的热度,那是宋珧。宋珧的衣袖无意间与他的衣服重叠,这如蝶翼般的一触即离,轻轻扇动了光渡的思绪。   也让光渡的思考,重新回到假设的原点。   ……如果从一开始,虚陇就没有掌握光渡在解毒药丸上造假的实质性证据呢?   宋珧刚刚在他的背上,用手指写出的两个字是,“信我”。   要相信吗?   ——相信宋珧这些年在宋地精进的医术,相信这一步他们没有留下破绽。   那枚假药丸上,沾过光渡的血,甚至光渡还特地吐了一次在上面,这些意外状况,定然会影响虚陇的判断——而他,最后需要在这里赌一把。   赌一把,虚陇真的不擅毒。   赌虚陇刚刚露出的那一点点的、正好只能被光渡察觉到的神色得意,是在做戏。   如果虚陇用来控制光渡的毒,只是他机缘巧合下得来的一纸秘方,那么虚陇根本没有足够的把握,判断出那是宋珧精心准备的伪造。   赌的是——自己今夜不会路绝于此。   光渡想。   就赌一把,老天眷顾着他的道,赌——天意在他。 第14章   光渡既然已经拿定注意,回应就非常强硬,“虚统领在这里说的话,句句另有所指,字字含沙射影,我实在听不明白。我当不起虚大统领的欲加之罪,既然虚统领既然对我如此不依不饶,不如咱们现在直接去御前对质,好好说个分明?”   虚陇幽深的眼光,落在光渡脸上。   “皇上日理万机,宫中遭遇此事,陛下定然彻夜难眠,像这样的琐事,我们应该在面圣前就替皇帝处理好。”   虚陇微微一笑,冠冕堂皇道:“光渡大人既然无所畏惧,那就证明一下自己吧。”   他似乎很笃定,光渡刚刚没有吃下真的解药,那么另一颗药,现在就只能在他身上。   ……或者,在光渡挡着的这个小白脸的身上。   当然,光渡可以将那枚药就地毁掉。   只是,虚陇看不出来这样做的意义。   如果他毁掉了药,就是为了让虚陇搜不出来他身上藏着的药……实在是得不偿失,就算是闹到御前,也不过是陛下两句不痛不痒的申饬。   凭光渡的本事,他毁掉这样珍贵的筹码,怎么可能只期待这样粗陋的结果?如果光渡这样简单对付,虚陇也不至于盯他盯到现在。   所以药一定还在。   虚陇的目光,反复在两人身上流连。   光渡从虚陇的反应中,获得了一些全新的信息。   这枚药丸,是无法提前服用的。   他在春华殿被炸之前,就从皇帝手中拿到了解毒丸,算算日期,也该是五日后吞服。   如果光渡没在正确的日期服用,虚陇一定是有判断的方法。   ——或许,那个判断标准非常明显,时效很短,立竿见影,他只需要站在这里,就可以观察到。   当年宋珧第一次帮他试图研究这个药的时候,就得出过“不能随便提前日期吃”的劝告。   宋珧的判断是对的。   有几味药用量很精妙,宋珧辨认出来了成分,擅自改动服用日期,定然会让这几味药的累积在身体里产生影响,会出现反应。   光渡从来没有提前服用过,也不知道提前吃下去,身体会有怎样的表现。   但如今虚陇的种种举动,倒是帮光渡反向确定了一条关于解药的情报。   这条情报,或许对宋珧非常有用。   虚陇侧过身,让自己的副手走了进来,“王甘,你亲自来,帮着光渡大人和他身边这位宋人,好好都检查一下。”   有了虚陇这句话,王甘从虚陇身后走上前来。   他将目光放在光渡身上的那一刻,宋珧就皱起了眉。   这人看光渡的眼神,很难用语言形容。   ……或许该说,有点恶心?   王甘的语气,和他的眼神一样仿佛另有所指,“光渡大人,既然是虚统领之令,请恕下官得罪了。”   他目光在光渡身上迅速打了个转,落在宋珧的大箱子上。   虚陇要求手下来搜索宋珧的箱子,这件事即使让皇帝知道,也是合乎情理的。   可宋珧在进宫之前,显然是做过准备的。   平日里,宋珧随身携带的这个箱子中大多数时候装着药,但他在进宫之前显然替换了出去,如今里面装的真是丹方、一些散乱半成品的火药配比的草纸、许多瓶瓶罐罐的矿粉,还有一些匠人常用的工具,上面甚至还有明显使用过的痕迹。   虽然还有几瓶药,但数量上不会引人怀疑,到时候宋珧只说是自己备的常用伤寒药,也说得过去。   如果虚陇足够信息,派人来考验宋珧的火药知识,宋珧都不可能露出破绽。   宋珧这些年在中原跟了个隐居的老道士学了一年丹方,帮着打过不少次下手,怎么把药炉炸飞的方法,他瞬间就能默背出几十种。   宋珧完全符合光渡从宋地聘用工匠的标准,专业对口,根本不慌。   王甘很快就将宋珧的箱子翻了个天翻地覆。   动静虽大,却足够仔细,王甘将每一个瓶瓶罐罐都打开,仔细检查过,均未发现异常。   解药是黑色的一大丸药,王甘看到这几个瓷瓶里面,装的都是小药丸。   王甘算是谨慎的,已经将“大药丸化整为多,切小了再放进瓷瓶里来试图蒙混过关”的可能,都计算在内。   王甘将拿不准成分的两瓶深色小药丸,都拿到了虚统领面前。   虚统领打开看了看,然后示意他将剩下的瓷瓶拿过来:“那一瓶是什么药?”   王甘:“那几瓶我看过了,里面装的与黄色的药粉和白色的小丸。”   他判断的方式合乎逻辑,因为这两瓶从颜色上就不匹配,而且那颜色看上去就不像药。   “拿过来。”虚统领淡淡道,“无论大小,无论颜色,全都要验。”   在虚统领说出这句话后,宋珧的背脊绷紧了。   光渡就在宋珧身侧,是最先注意到他的身体变化的。   他既然注意到了,那么,虚统领自然也不会错过宋珧的紧张。   虚陇不动声色。   他手上拨动检查,眼光却在观察宋珧细微的身体反应。   与此同时,王甘还继续检查着宋珧的箱子,他将宋珧箱子里每一层都掏出来,手法十分粗鲁,有点的东西随手摊在桌上,更多直接扔在地上,全无认真对待之意。   现在箱子里面已经空了,王甘用手在木料边缘敲敲打打,显然是仔细听着回响是否存在异样,来判断是否存在机关和夹层。   直到王甘的手指,停在暗格的附近。   宋珧脸上虽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可身体那些压抑着紧张的本能反应,没经过特别训练,显然很难隐瞒。   面对这样的压力,宋珧能做到绷住表情,已经很不错了。   但只这种程度……在虚陇面前还不够看。   虚陇一定会看出问题,只要再稍加试探,就能确定到底是什么引起了宋珧的紧张。   光渡捏了一下宋珧的肩。   宋珧转过头,看着光渡,用眼光询问:叫我?   他光洁的额角,已经出了微微细汗。   光渡把自己披散的头发放到一边,“来,闲着也是闲着,帮我扎一下发冠。”   宋珧愣了一下,虽然不理解光渡说的话,但他还是照做了。   他真的从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拎出一把干净的小梳子,把光渡的头发捧在手里,一下下梳起来。   光渡给他找了个活干。   宋珧一丝不苟地梳了一会,整个人注意力就慢慢被转移了。   他开始变得有点飘。   虽然做着下人的活,但宋珧梳得显然愈发高兴,爪子在光渡乌黑漂亮的头发上撸个不停,还顺着光渡的脖颈,往他脸上瞟。   宋珧理直气壮。   开玩笑,谁不喜欢看美人?   很久之前,在宋珧初识光渡这个人的时候,他就总控制不住自己眼神。   平日相处时,他从不敢一直盯着光渡太久,因为光渡发现了,就会揍他。   但现在,显然光渡让看,给看,还能摸摸他漂亮的头发。   宋珧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光渡的长发又凉又滑,在指尖滑落,连自己的指上都萦上雪香。   光渡从不用熏香,那就是他身上的味道,很淡很冷,也很雅。   平常宋珧只有在外面起风的时候,当风穿过光渡发间缝隙,送到他鼻尖,他才能若隐若现的闻到一丝痕迹。   现在能这样接触,他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光渡身上好闻的气息萦绕满襟,把宋珧越熏越迷糊。   现在宋珧整个人都晕晕的,于是完全不紧张了。   因为他都快忘了自己在哪儿了。   虚陇目光落在光渡身上,心中暗骂了一声。   早知今日,他三年前,就该亲自动手杀了这个祸害。   他这副手王甘向来好色,尤好男色,王甘家中养了好几个娈童,这个毛病,虚陇是知道的。   对于虚陇来说,自己身边用着的人,总得有点把柄抓在手里才算用着放心,是以虚陇并不介意自己手下有些不痛不痒的弱点。   而三年前的光渡,正正好好撞上了王甘这点隐秘的心头好。   也是因为三年前虚陇对副手的放纵和默许,才让光渡多活了几个时辰,然后就这样被皇帝给撞见。   若是那天当场把这个祸害给杀了,哪有这三年以来这么多烦人的事?   但懊悔是没有用的,错误需要及时纠正。   只是这个错误,愈发滋长壮大,到现在变得这样棘手,早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虚陇一一验过手里的这些搓成小丸的药,甚至每瓶都尝过……但,没有。   就是没有。   他紧紧皱着眉头。   也不知道宋国这小白脸怎么想的,身上带的这都是什么东西?   那白色的小丸竟然是糖豆,虚陇将药中小丸子摇匀后倒出两颗,自己吃了,颗颗甜得发齁,齁得他直想喝水。   那边的王甘,也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显然箱子那边,他也什么都没有发现。   “既然箱子已经检查过了,那么,光渡大人,请吧。”虚陇将搜查进行到最后一个步骤,“只剩下搜身了。”   搜身。   这两个字,光渡短短的一夜,听到了两次。   上一次,光渡虽无法拒绝,但那个人,是李元阙。   李元阙动作克制,又因为那是李元阙,光渡其实不如何生气的。   只是这一次,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王甘,光渡拒绝得非常果断, “不行。”   至此,虚陇这一夜终于等到了光渡的拒绝。   越是拒绝的,越是要深挖。   虚陇好整以暇道:“怎么?光渡大人,不敢?”   “问题是,你敢么?”光渡冷冷扫过王甘,“这是什么东西,想搜我的身?他也配?”   王甘脸上表情迅速扭曲,眼神充满怨毒。   三年前还在他手底下乞求活路的人,如今竟爬到了这个位置,白日里不小心碰见时他都要恭恭敬敬的暂且不说,居然还当面敢这样羞辱他!   光渡对王甘的存在,仿佛视而不见,“走吧虚统领,咱们去太极宫,把你今日的阴阳怪气说给陛下听。”   “但这个人不能碰我,虚统领,你可以看皇帝亲自搜我的身。”   谁敢让皇帝亲自搜身?   如今大夏皇宫敢说出这句话的,大概也就只有光渡一个。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多宠爱他。   虚陇枯干的面皮,听了这句话后,都黑了一层。   对于虚陇来说,这种“搜身”,怎么可能真正搜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搞不好,过了一夜,还能让皇帝更宠爱他。   但光渡这句话,足以让张四展开行动。   ——带着光渡,立刻去太极宫,面见皇上。   可是他一直脚还没进屋,就被虚陇拦住了。   张四厉声道:“……虚统领,让开!”   虚陇亲自拦着张四,扬声喊道:“王甘,搜。”   王甘阴狠的目光落在光渡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是!”   门外传来兵器交手的声音。   兵器猎猎作响,碰撞声令人惶恐不安。   光渡退后一步。   但光渡心中并不慌张,因为对于他来说,今夜非常值得庆祝。   这是他第一次,将虚陇逼到这个地步。   虚统领竟然为了揪住他的把柄,不惜亲自在门口对上张四,让王甘在里面强行搜身。   这里发生的事情,皇帝早晚会知道,闹到这个地步,皇帝真的会毫无嫌隙么?   毕竟这位陛下可是说了,他和虚陇都不许主动找事,皇帝下午亲自调停过。   结果现在呢?   才过了几个时辰?   光渡想了想,他自己今夜挺配合的,也挺退让的。   今夜,虚陇在赌。   光渡又何尝不在赌?   对于虚陇来说,反正事情已经做了,皇帝早晚会知道,那还不如搜到底,看看能不能真的搜出什么要命的证据,能一举扭亏为盈、反败为胜。   对于光渡来说,今夜已经有了许多意外收获。   虚陇这些年的肆意妄为,皇帝看在眼里,怎会毫无想法?   虚陇不是不懂帝王心思,他可是陪在皇上身边最久的老人,以光渡对虚陇的了解,他今夜有些过分冒进急躁。   所以皇帝是做了什么,会让虚陇行事与往常不同?   或许,不是皇帝说得那样轻巧的“调停”。   皇帝很有可能做了某种……相当偏袒光渡的决定,让虚陇感到事情开始脱离掌控。   可现在,虚陇已经错过了定罪光渡的机会——今夜,他们身上什么都没带着,虚陇搜身,注定什么都不会找到。   那么,责任全在虚陇。   光渡心情变得愉快。   他今夜的豪赌已经无比接近于大获全胜,他获得了远远超出预期的信息和结果。   所以王甘把他逼到角落,对他伸手的时候,光渡甚至没怎么躲。   就算被搜身,就算真的被王甘隔着衣服检查一遍,也不算什么。   王甘可没有胆子在这弄死他,那他只需要忍过这阵恶心,就可以品尝这份胜利。   倒是宋珧毛了。   至此他也算看明白了,这个王甘看着光渡的样子,就是不安好心,他恶心的视线在光渡身上徘徊的位置,都好不正经!   他箱子里的东西被王甘翻得桌子地上都是,宋珧从地上拎起一块铁片,直接对着王甘脖子扎过去,“你个恶心东西,别碰他!”   身后发生危险,王甘只得回身打飞那铁片。   宋珧虽然是个身材高瘦的青年,手脚也敏捷,但他没有真正学过武,和虚陇、王甘这些练家子没法比。   王甘眼中冒出凶光。   现在他虽然不敢弄死光渡,但弄死一个小小的北宋工匠,凭他的身份,总是有这份底气。   毕竟今夜,他已经连番几次在光渡这里吃了亏,如今又受到这种羞辱,不当场杀掉光渡这个跟班,难解心头之恨!   要不他以后在光渡面前,也别想再抬起头了!   转身时,王甘杀心已定,腰间短刀出鞘,亮起刀锋冷光。   那是他最拿手的飞刀,在这样近的距离,只要薄薄一片,就可将人脆弱的喉咙轻松割开。   这个宋国人,明显就是一个普通百姓。   这会为了光渡,站在他面前张牙舞爪却门户大开的样子,简直不要太容易弄死。   就像这些年,他在明里暗中已经弄死了十几个光渡的人,那都是些寻常的平头老百姓,以王甘的身手,杀起来简直如碾死蚂蚁一样容易。   ——本该万无一失的。   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飞刀即将脱手之时,王甘的腰间突然被人踢了一脚。   那是一击顶膝,重重撞击他的腰部。   站在他身后的,只有光渡。   光渡再不擅长武艺,他也是个高个子青年。   无论男女,若将膝盖提起来向前顶击,这个动作不需要特地练过,力量也足以让人伤筋动骨。   更何况光渡的反应速度,太快了。   王甘没有防备身后的光渡,他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大意了!   剧痛后,王甘半边身体都麻了,飞刀出手的角度彻底偏差,飞出去的路线更是大相径庭。   那把刀没能割开宋珧的喉咙,反而挨着宋珧脸侧飞过,切断了脸侧飘起的碎发后,力道仍未消,继续向门口疾射而去。   门口缠斗的二人注意到了这把刀。   张四猛然向后仰身,虚陇转身后跳。   那把刀宛若劈山分海,将黏在一起近身交战的两人一刀切开,寒光一闪而过,没入他们身后的黑暗。   片刻后,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啊!”   外面传出尖锐的哭嚎,“啊啊啊啊!杀人了!杀人了!”   王甘愣住了。   他视线转向虚陇,下意识等待着虚陇做主。   虚陇深吸一口气,快速走了出去。   若只是误伤了一个路过的小太医,或者什么普通宫人,那么这个事情,很有转圜余地。   凭虚陇的身份,他可以出面把事情摆平,不至于让皇帝动怒。   而这里又是太医院,只要能尽快医治,总归是能捡回命来,那么一切都仍在掌控之中。   但事与愿违。   走入太医院暗处的走道后,虚陇终于看到,那把飞刀,是插-在一个女子的胸膛前。   血泊在她的裙装上迅速蔓开。   那不是身份稀松平常的宫侍。   那是西凉府的大族贵女——药乜氏嫔。 第15章   “光渡,刚刚那个姑娘……药乜氏,她为什么大半夜的,会跑到太医院来?”   光渡正在闭目养神,“不知道。”   这场遇刺的变故,已经是一个时辰前的事了。   凭药乜氏的身份,就算哪里不舒服,传一个太医过去她宫里,这是完全符合规矩的。   结果她就这样完全不合逻辑的,自己跑来了太医院。   没人知道药乜氏当时在想什么。   但现在……也没有人有办法,能从她口中得知这个答案了。   宋珧:“药乜氏,是谁家的姑娘?”   “你久在宋地,自然没听过这个姓氏。”光渡睁开眼,稍稍拉了拉松散挂在自己手肘上的衣服,完全露出自己的后腰。   “药乜一族居于西凉府,宫中的这位药乜氏,她嫡兄是族长,半月前刚刚将第三座马场收入囊中。”   西凉府大宛马,是自晋代后就天下闻名的良马。   如今李元阙西风军的六大军司中,突击骑兵、重骑兵、弓骑兵的所用战马,十匹之中有九匹出自西凉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而药乜一族,在西凉府拥有三所马场,每年供马数千匹。   宋珧肃然起敬,“这背景,这姑娘,怕是连皇后也当得了。”   光渡突然发出一声很轻的吸气声。   宋珧立刻放轻手上动作,“对不起,我刚想得出神,把你弄疼了吧?”   之前太医为光渡包扎伤口时,光渡很小心控制露出的部位,不曾让人发现他的小腹和后背受了伤。   如今宋珧手上涂了药,在逐渐变黑的淤青上,用一种化瘀的手法打圈。   宋珧仔细看了看,难免有些心疼,“这是谁打的你?下手真狠,虽然没伤到脏腑,但伤到三焦也不是闹着玩的,要不是我今天帮你推开,没几个月都别想好。”   谁打的?   李元阙倒不是蓄意殴打,但他确实也没打过李元阙,被李元阙给按在地上了,不过这件事,光渡才不会说。   光渡避而不答,只淡淡道:“是啊,有你亲自医治,自然转危为安。”   一听光渡这样说,宋珧立刻惴惴不安,“你……生气了是不是?我刚刚,是不是给你闯祸了?”   看到宋珧露出这样的表情,光渡叹了口气,“不,我没有怪你,只是……”   只是今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而他们有疏漏。   如今他们在太医院一间干净的房屋,除了宋珧和光渡之外,在没有第三人。即使说话,也是安全的。   就连往日跟在光渡身边的张四,也被皇帝叫过去了解事件来龙去脉,到现在还没回来。   宫中身份贵重的嫔妃遇刺,其中还涉及了重臣虚陇。   出了这种事,连左金吾卫正将军白兆睿都中断了对“闯宫逆贼”的追击,立即赶过来,接管了混乱的现场。   张四、虚陇、王甘三人被震怒的皇帝当即召回太极宫。   光渡没有第一时间过去。   一是因为证据确凿,他反而是最不需要出现在皇帝面前,做那个最后来落井下石的人。   二是因为……看到血,他又吐了,并且趁着兵荒马乱,把虚陇那颗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特制假药”,顺水推舟给彻底毁掉了。   然后顺理成章在太医院一直滞留到现在。   一是重新换衣裳,将仪容整理干净,二是皇帝如今焦头烂额,自然不会立刻顾及到光渡。   宋珧就这样得到了和光渡单独相处的机会。   但他觉得,他其实可能、大概、也许……刚刚给光渡闯了个祸。   因为一个时辰前,就在药乜氏被飞刀砍中时,宋珧冲了出去,原因无他——这里没有医者,如果不立刻干预,这姑娘会死的。   除了救人,当时他脑袋里别的什么都没想。   光渡当时是拦得住宋珧的。   但那个时候,药乜氏虽然说不出话,但双眼一直看着光渡的方向。   光渡动作一滞,终究没有出手阻拦宋珧。   宋珧是一位医者,只看着他紧急处理时干净利落的动作,就知道他这两年在大宋学到了不少本事。   太医院中的医正,慢了好一会,才赶过来接管了后续处理。   不是这些太医渎职。   实在是之前虚陇带人打起来时,这些太医都躲得很远,生怕这些大人物的刀剑无眼,自己也挨上一刀。   也正是因此,药乜氏遇刺后,身边竟找不到任何可以帮忙处理的太医,宋珧才顶了上去。   赶过来的医正中,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   老先生说着一口正宗的宋地官话,“施针,封穴,备药,准备拔刀。”   宋珧抬头看到老先生的时候,肉眼可见的吓了一跳。   老先生发鬓斑白,虽有年纪,但下手却极稳,在他的指引下,宋珧、和另外两位赶来的医正,一同救人。   此时人命关天,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先止住血,再把药乜氏抬进去医治。   但药乜氏伤得太重,能不能活下去,也只能静等消息,看她自己造化了。   再之后,宋珧就和光渡一同来到了这间安静的屋子。   光渡叹了口气,“刚刚那位老先生,你和他是不是认识?”   宋珧露出了做错事的表情,“对……我当时,是不是太明显了?”   虽然当时情况混乱紧急,但宋珧的异样明显,凭虚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不可能错过这个疑点。   光渡沉吟道:“他是你什么人?”   “算是……我的师叔吧?”宋珧苦笑道,“他是我学丹药那位师父的师弟,我们在宋国的地界上见过。”   宋珧压低了声音,“那一年,我官话说得还不咋地,师叔一听就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是宋人。我回西夏的几个月前,我师父说联系不上他师弟了,还叫我沿途帮忙找找看,只是没想到会在夏国皇宫里见到师叔。”   光渡静静听着,“所以你师叔来西夏一事,你也是毫无头绪?”   “对。”宋珧面露迷茫,“刚刚见面,他都不肯当面认我,我师叔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生什么了?”   宋珧想了一会,静静地打了个寒颤。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自告奋勇进宫来见我。”光渡目光移了过去,“终于怕了?”   “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宫里的事要是想明白,怕是得多长个脑子。”宋珧低声说,“当时只想着进宫给你个惊喜,可是没想到,险些把自己都给吓个半死。”   宋珧处理好了后腰的伤,光渡站起来,重新打理好自己的衣装。   然后他渡推开了窗户,让寒冷的风吹进屋子里,散去药膏的气味。   天色破晓,火红的一线在最边缘的天界处拉长,等露出完整模样,就是白天的到来。   从窗户的这一面,看不到春华殿的方向,宫中楼宇仍在夜色中沉睡。   虽然今夜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一夜无眠,但太阳仍会照常升起,新的一天也会如期到来。   风吹进屋子,直到被这冷风灌进衣服,宋珧才从获得了几分真实之感。   宋珧喃喃道:“想过你这几年不容易,但没想过你这样不容易……”   光渡脸色有些苍白,站在窗边,“谢谢你,宋珧。”   宋珧:“……不,我没做什么,还是你比较厉害。”   屋子里只有泡冷的茶,太医院在当前这个关头,也不会有什么人顾得上给他们换茶。   光渡自己喝了一杯,苦涩的冷,勉强压下翻腾不休的恶心感,又拿了新的杯子,递给宋珧一杯浓茶。   宋珧咕嘟咕嘟全灌下去,这杯茶又苦又冷,果然非常提神醒脑。   “说实话,宫里这些人都挺可怕的,光渡你也真厉害,面对那种压力,都能面不改色……我不行,等我忙完这阵,我还是回宋国,跟我那师父在荒山野岭继续搓丹丸吧。”   光渡放尽屋内气味,就关上了窗,他又打开门张望了片刻。   张四不在门外,这里暂时没人盯着他们会说什么。   光渡叹了口气:“不行了,等宫禁解除后,你怕是要和我待上很长一段时间了。”   “什么意思?我走不了了吗?”宋珧慌了,“我……你跟他们说我就是个火药工匠呗,撑死会点医术罢了,干啥要为难我?”   “是的,你跑不了了。”   光渡面色沉静,他站在窗边,脸色苍白的分析着,“若药乜氏转危为安,最严重的处罚,不过就是王甘被处死,再过两年,虚陇就养得回这口气。”   宋珧愕然道:“就这?”   “虚陇跟了皇帝将近二十年,功劳与情分,无人能出其右,皇帝现在还有不少用得着虚陇的地方,你看王甘闯下大祸后,虚陇依然能在宫里来去自如。”   “如果药乜氏没挺过……”光渡沉吟片刻,“她的兄长不会善罢甘休,能因为族叔将自己胞妹送进宫,从蒙古赶回来掀起家变,亲自手刃了族叔,自己夺了族长的位置,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善茬?”   光渡看向远方,语气非常平静,“药乜氏的意外,还不够撬动虚陇,但这是一个开始,一个很好的开始。”   这回宋珧听懂了,点了点头。   光渡回头看着他,“今夜之后,虚陇定然会盯上你,就算是你宫禁结束立刻离开中兴府,最多也就只能跑出城门,你只要离开我身边,虚陇就能以奸细之名将你抓走。”   “如果我无法立刻知道你的下落,那么,几年前的我,就会是你接下来的结局。”   宋珧懵住了。   他一脸“我没太听懂,但有被吓到”的表情。   光渡叹了口气,解释道:“宋珧,你的户籍在宋国,他随时可以用‘疑似细作,行踪可疑’这个理由带走你。”   宋珧小声:“我本来就是西夏人,我生在沙州。”   光渡冷冷地横了他一眼。   宋珧一下子就被光渡吓住了。   光渡冷下脸时,有一种威。   这种威会超过宋珧对他的美的感知,让宋珧瞬间就不敢跟他嬉皮笑脸。   果然给光渡梳头的待遇,让他飘了,让他得寸进尺了。   宋珧立刻表忠心道:“我姓宋,我是宋国人,祖籍河东,说着一口正宗官话,沙州是什么东西?我从来都不知道!”   光渡点了点头,靠在窗边闭眼假寐。   他需要养精蓄锐,稍稍恢复些精力,毕竟接下来的白天会很漫长,他等会还要去见皇帝,那是一点都不能出错。   没过一会,宋珧委屈巴巴的:“你刚刚待我好凶。”   光渡:“……”   算了,就不该担心他。   见光渡闭上眼睛不再搭理他,宋珧又过了一会,才小声说:“你放心,其实我没那么没良心,还有那个解药的方子呢,我还没有给你搞出来,怎么可能把你一个留在这里跑路呢?”   光渡睁开眼。   他们的视线,一同落到宋珧身前的箱子上。   其实虚陇不知道,他刚刚最接近真相的一次,就是他手握那个装着白色糖球瓷瓶的时候。   那瓷瓶里,装了一把真的糖。   ……却也装了真的药。   将一整粒解药切成小块,分装进其他容器,是光渡的提议。   但在外面再裹一层白色糖衣,是宋珧的点子。   宋珧真带了一瓶糖,他喜欢甜,身边总是备着点小零嘴。   当时宋珧从箱子里面拎出了一个小棒槌,把瓶里原来的糖球碾碎成粉,再将切小的黑色药块,麻利地裹上白白的一层糖衣。   这个过程中,他还用了一种特殊的蜜帮忙黏上,再手动拍硬。   伪装了糖衣的解药,被重新倒进装糖的瓷瓶。   那瓶子里,一小半是真糖,一大半是切成小丸的解药,但从外表上看,大小、形状、颜色都没有区别。   剩余没用上的糖粉,宋珧直接灌进自己嘴里,合着茶水咽下去,一点糖粉都没留在表面,以免虚陇生疑。   那么短的时间里,宋珧能伪装得滴水不漏,不仅是因为他擅药。   据他自己说,他有一年盘缠用尽,在河东一家酒楼里的后厨里包了好几天的元宵赚路费,因此练出了一身给团子裹粉的手艺。   虚陇是每一瓶的药都倒出来检查过的,他甚至亲自吃下两颗。   但看样子,虚陇吃到了两颗真糖。   光渡想,若有天意……   今夜,天意确实眷顾于他。   无论是那颗糖。   还是后来的药乜氏意外遇刺,虽然那姑娘确实无辜。   宋珧打量着光渡的神色,小心开口,“刚才那个王什么的,眼珠子一直滴溜溜地看你,真恶心。”   光渡不以为意道:“嗯。”   宋珧紧张又小心地试探:“当年你落在虚陇手里的时候,那东西就是虚陇副手了……那……是不是……”   光渡没说话。   宋珧脸上表情飞速变化,那张阳光俊秀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愤怒,“可恶……那家伙!真该死,该死!”   “我不会走的。”宋珧沉了脸色,“这次我就留在西夏陪你。”   光渡心中难免有些好笑,“你不用这样,当年的事情,也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再说对于我现在的名声来说,这些事情都算不得什么。”   “算不得什么?”宋珧突然变得很不高兴,“那还要怎样,才算有什么?”   光渡按了一下他的肩膀,“我还活着,我活下来了,还能活着做很多事情——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在这里聊了一会,倒是安抚了宋珧绷紧了一整晚的情绪。   可是光渡看上去,完全不需要纾解。   他依然是云淡风轻的安稳,甚至还有多余的心力,来照顾宋珧的焦虑不安。 第16章   过去的三年多,光渡时常在宫中出入,每天都过着这样的生活么?   他是怎样挺过来的?   宋珧想一想,就觉得窒息。   明明他们同岁,可光渡就能做到这么厉害。   宋珧不嫉妒,也不羡慕。   他很敬佩,但绝对不想复刻光渡的过去。   宋珧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光渡突然制止了他,“有人往这边来了。”   宋珧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身侧的箱子拿到膝盖上抱着,连胸膛都压下来,将药箱护个严严实实。   见他像只松鼠抱着坚果一般护着自己的东西,光渡眼中也流露出暖意。   虽然宋珧举止看上去有时会有些孩子气,但真正遇到事,他像个男人一样扛得住。   ……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   今夜宋珧进宫来看他,确实是他的幸运。   因为宋珧背来的那个箱子里,最隐蔽的地方,用来藏了光渡最重要的东西。   而这个秘密,自始至终,都没有被王甘、虚陇、或者任何人发现过。   那是光渡冒险进入春华殿,从地砖里拿出来的东西——也是他好不容易,才从李元阙的搜身之下小心藏起的秘密。   ……至少李元阙现在绝对不能知道。   其实不止光渡,就连宋珧,都在回想一个时辰前发生的事。   今夜他们刚碰面时,光渡就拒绝了宋珧将解药藏入最安全的暗格的提议,反而交给了他一个别的东西。   他将钱袋递给宋珧时,直接贴着他耳朵说话,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外面的张四听到一个字。   光渡对他说:“帮我把这个藏起来。”   宋珧将钱袋拿在手上,掂了一下,“里面不装钱,这么硬,这是什么东西?”   光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奇怪的表情。   即使到了现在,宋珧也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表情。   那一刻,光渡似乎想笑,但那个笑容还没有成型,就透出苦涩的悲意。   那悲伤很浅,甚至是寡淡的,无声无息的出现,仿若一个沉闷的单音浸在水底,消失时化成细小的气泡,不断碎裂溶解,最后再也寻不到一点痕迹,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宋珧甚至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再看过去,光渡已经恢复如常,再不见一丝异常,“宋珧,把它藏在你有十分把握的地方。”   宋珧立刻丢弃了刚刚的胡思乱想,紧紧皱起了眉头,“可是你的解药……”   “哪怕解药被发现,都没关系。”光渡语气淡漠平静,却异常坚定,“我可以死,但这东西绝不可以落到任何其他人的手中,宋珧,请你帮我。”   宋珧这一刻,有被光渡震撼到。   他从没见过光渡这个样子。   光渡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哪怕他面对的是一般人足以绝望的险境,他也从不曾束手待毙。   而宋珧也从没见过,光渡会拿自己的生命来开玩笑。   所以宋珧在一瞬间明白了,光渡可以为真的为了这个东西,生死以赴。   其实钱袋里面装的东西,宋珧只要拉轻轻开绑线,就能清楚看到。   这就是一层一戳即破的伪装。   但宋珧知道,光渡为了这东西,可以连命都不要了。   他不如光渡聪明。   所以他只需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不用去问为什么,也不要去问是什么。   这是他宋珧不计生死,也要帮光渡保住的东西。   宋珧坐在光渡身边,紧紧抱着膝盖上的箱子。   他声音轻轻的,却给出有重量的承诺,“你放心,我知道的。”   直到出宫前,他都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光渡的秘密。   ……   一夜过去,天边初现火红色的朝霞。   往日的这个时辰,臣子从宫外涌入皇宫,皇帝也会准时出现在议政殿,处理夏国政务。   可是今日的早朝取消了。   昨夜宫中出了如此大的变故,有点门路的人都得到了些消息,“逆贼”还没抓到,入宫之人皆要经历严格的筛查。   宫禁未止,仍是许进不许出。   光渡等了许久,等皇帝再次召见他的时候,已经快是中午了。   过来传皇帝口谕的,是太监首领卓全。   日光明盛时,光渡再一次站在太极宫寝殿前。   与昨日不同的是,这一次太极宫宫门紧闭,已派了重兵把守。   宋珧一直跟在光渡身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皇帝的太极宫宋珧是进不去的,于是光渡对他说:“我进去后,你就在外面候着,麻烦卓总管……”   卓全反应很快,抢先道:“那奴才先将这位公子,引到外面去休息等候。”   在分开前,宋珧问了一个挑不出错的问题:“光渡大人,什么时候能解除宫禁,咱们才能出宫啊?”   光渡心底算了一下,“快的话,未时之前,最晚也不会超过傍晚酉时。”   听到这笃定的回答,就连卓全有些惊讶地看了光渡一眼。   这位光渡大人对陛下的影响和了解,就连卓全这位从小跟在皇帝身边长大的总管,如今都已经自愧不如了,至少卓全就不敢说这宫禁什么时候能解除。   卓全愈发不敢小觑于他,忙叫来小徒弟,将宋珧安顿到附近的殿中休息,连光渡带来的人都客客气气的照顾着。   光渡独自一人进入寝殿,他甫一推门进去,就闻到浓重的药味。   果不其然,香炉里燃着特制的香,这是安心养神的药香。   一闻到这个味道,光渡就知道皇帝凌晨动过怒后,犯了头风。   殿内静悄悄的,光渡也不自禁放缓脚步。   远处龙榻的垂帘已放下,里面隐约一个人影,正是皇帝侧身躺卧于其上。   光渡没有出声惊扰,但皇上没有睡,很快就发现了他,“你来了?靠近些。”   光渡来到皇帝床边,端正行礼。   皇帝仍侧卧着,却从床榻上伸出一只手,将光渡拉到了身前。   皇帝却有一会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放开手。   光渡没有贸然开口,只是顺势将跪礼改为跪坐,等待着皇帝开口。   皇帝哑声问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光渡回答:“太医院正在全力救治药乜氏,臣从那边过来的一路上,看见白兆睿将军亲自带队巡视,宫中秩序井然。”   “那你火器厂的人,可发现什么新的线索没有?”   皇帝缓缓问道。   “春华殿被摧毁彻底,臣的人也只能按照如今残垣,大致还原出火药埋放的位置,但除此之外,臣确实无能为力。”   皇帝听了之后并不觉得意外,这本来就只是尝试的一种途径。   更何况,今夜还发生了另一件要命的事。   “孤都不知道,药乜氏出了这么大的差错,孤该怎么和她兄长交代。”皇帝看上去很是头疼,“孤派去了医术最高妙的医正去救人,药乜氏一定要转危为安,不能有事。”   光渡跪坐在床边,温驯地低头聆听。   他身上的气味,在一室厚重的燃香中也是脱颖而出。   那是冬天里贺兰晴雪的味道。   清爽冷淡,却沁人心脾。   即使是现在皇帝身处头疼欲裂的极度疲惫,也能在光渡身侧感到宁静和安心。   “陛下。”光渡声音柔和地抬起手,细心体贴地为皇帝压了压翻起边角的被褥,却也是借此机会,挣脱了皇帝拉着他的手。   刚刚略显旖旎的气氛,如被一阵清爽的雪风吹散,光渡正襟危坐,开始谈起了公事。   “臣一路过来,看到如今宫中戒严,这是为了搜索李元阙没错。但如今情况渐渐分明,李元阙还滞留在宫中的可能性其实并不大,昨夜发生了太多的混乱和意外,虚统领手下误伤药乜氏嫔,连白将军都惊动,李元阙极有可能已经借此混乱逃了出去。”   光渡点到即止,但皇帝听懂了他的意思,脸色变得难看。   本来昨夜宫中大乱,虚陇不仅不出力调查,还放纵手下惹出这种麻烦,连正经差事都给耽搁了。   孰轻孰重,虚陇这么大岁数了,心理都没点数么?为了一点和光渡的旧怨,竟连大局都不顾了。   皇帝亲自做的调停,还没过夜,虚陇就给当耳旁风了!   皇帝心下恼怒,头疼愈发剧烈。   光渡跪坐于地,姿态笔直端庄,声音不疾不徐,“与其被动宫禁,陛下,不如我们主动出击。”   皇帝抬起头,“细说。”   “陛下,为什么李元阙能从与金兵对阵的前线回来?而他为什么又偏偏出现在春华殿中?我们之前毫无头绪,可是近来皇后提案修缮春华殿,李元阙就跑来亲自毁掉春华殿,这只能说明,春华殿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对于李元阙来说非常重要。”   “光渡,你所思所言与孤甚同。”皇帝慢慢从床上坐起,神色幽深不见喜怒,“原以为春华殿不过是一座废殿,倒是没想到,还能给孤这么大的惊喜。”   皇帝突然想到什么,脸色有些难看,“对了,今夜春华殿外面人多眼杂,那会,孤也没来得及问你。”   皇帝神色肃然,“在春华殿的那会,李元阙,是不是欺负你了?”   光渡没说什么。   只是伏下身,深深行了一礼。   “之前人多口杂,臣不能说。”光渡伏身道,“李元阙……确实对臣使了些手段,他逼问臣,都啰耶被关在哪里,臣不曾吐露分毫。”   皇帝默了片刻,眼神冷了下来,“敢碰你的人,孤都不会轻饶。”   但皇帝手上的动作倒是怜惜非常,轻轻摸了摸光渡的发。   “陛下,在都啰耶被处决前,李元阙不会轻易放弃救他,他会一直躲在中兴府,这个机会着实难得,我们拥有李元阙想要的饵,就能把李元阙诱出来。”   光渡抬起头,轻声说出足以影响城中上万人生计的话:“陛下,宫禁找不到人的,去城里严查吧,就用搜查奸细的名目。”   “但陛下一定要严令军士,对城中百姓不得无礼苛待,以求避免引起恐慌,只是来往搜查即刻,甚至不用封城——因为,都啰耶生死未定前,李元阙不会离开。”   光渡这个提议,非常照顾皇帝的脸面和名声。   仁慈之君,自然要爱护臣民。   李元阙名声极好,因军威赫赫而备受百姓爱戴,那么皇帝就更要行正言顺,至少在明面上,不能落人一点口舌。   皇帝神色复杂,“……孤想到的,没想到的,你都替孤想好了。”   光渡低头道:“臣双眼之所及,皆是为了效忠……臣唯一的君主。”   “你心性细腻,做事谨慎,又思虑周全。”皇帝喟叹道,“有你在身边辅弼,是孤的福运。”   ……   中兴府的百姓,同样在天亮后感受到了气氛的异样。   城中戒严了,城门处驻守着森严的军队,进进出出都要排起长队,卫兵查过户籍,再仔细验过携带物品,才放人出入城门。   更有一队队穿甲持剑的侍卫在城中穿梭,以“搜索细作”为名,挨家挨户进行突袭。   只是中兴府人口众多,就是排查,也一时难以全部顾及。   此时,在中兴府一处不起眼的地段的民宅中,李元阙推开窗户,让日光照进室内。   贺兰山吹下来的风,带走了屋内沉闷一夜的空气。   阳光照拂的桌面上,层层叠叠铺开着拆放的文书。   一张张薄纸写就的简报,摞成一座座厚厚的小山,每一张纸面上,都写着同一个名字,没有一块空余的地方。   满目,皆是光渡。   ……是他的名字,他的过去。   李元阙一晚未眠,却仍未能发现光渡与自己过去的人生有过任何交集。   他还是无法解释,为什么光渡要甘冒奇险,来炸掉春华殿?   更无从猜测,母妃宫殿地砖的暗格里,被他带走了什么秘密。   但只是看着这些写在纸面上的过去,李元阙就能感受到无声的震动。   光渡从皇兄的地牢里爬出来,摆脱后宫的宠佞身份,一路入仕,进入司天监,揽火器厂事务,成为心腹近臣……不过才三年时间。   他靠的不止是身体和容貌。   所有鄙夷他是以美色上位的人,都低估了他。而低估他的人,都可能会输在他的手上。   只要给光渡时间,他就能爬到很高的位置。   李元阙闭上眼。   昨夜种种,皆在心头划过。   从始至终,光渡的脸上,不曾闪过一丝畏惧。   他嚣张赴死,以命破局。   那一刻,甚至连春华殿彻夜燃烧的大火,都盖不过他双瞳中灼热的明光。   凶猛而优雅,欢愉却疯狂。   李元阙双瞳深邃,双目注视着遥远的宫殿,那是光渡所在的地方。   “光渡思虑周密,心思谨慎?呵……错得可笑。”   李元阙轻声笃定:“他明明是疯得不轻。”   他起身,将手上的纸张毁去。   ——这是这一张错误的信报,手下完全误判了光渡的性格。   李元阙面无表情地忍过后背撕裂的灼伤,他吐出的气息如此灼热,连心头的血也沸腾滚烫。   只要想着那个人,就无法冷静平息。   他会是毒蛇一般的对手,狡诈的投机者,还是一位可能的盟友?   窗口的那边,是那座遥不可及的白色宫殿。   而光渡被藏在层叠的宫墙之中,在最后火光冲天的黑夜中,只留下一个决然离去的背影。   李元阙出了神,“……光渡,你究竟是谁?” 第17章   让宫中人心惶惶的宫禁,竟然只持续了一夜和半日,就在第二天的傍晚时分,宣布放开解禁了。   一切正如光渡所言。   所以光渡从太极宫出来的时候,见到了卓全弯得更低的腰,和更显亲近的神色。   在这皇宫中生存,最要紧的一件事情,就是体察上意。   而光渡在持续证明他对于皇帝的影响力。   卓全跟在皇帝身边已经足够久,许多朝臣都与卓全保持着不错的关系,卓全从来都用不着去特意讨好谁,他最大的靠山是皇帝。   但这个光渡不一样……很不一样。   卓全见过皇帝身边有许多人来来去去,仔细算算,光渡跟在皇帝身边的时间并不是最常长的,可展现出来的手段,却是卓全最不敢小觑的。   如今来看,以他在皇帝心中的位置,绝不会是昙花一现。   宋珧被卓全领过来的时候,光渡能一眼看得出来,在分开的这几个时辰里,宋珧被照顾得很好。   他看上去有点困,但肚皮吃得有点鼓,看到光渡出来的时候,还控制不住地打了个饱嗝。   光渡和卓全道谢。   卓全笑眯眯地客气了几句,才与光渡分别。   光渡离开太极宫时,张四就无声无息地跟在了光渡的身后,卓全目送他们离开,身后传来了皇帝的传唤声。   皇帝头疼了一整夜,只在光渡的陪伴下小睡了两个时辰,光渡离开后,卓全进来伺候梳洗。   皇帝淡淡开口道:“御上新贡的新果,新上的贡缎,还有温养滋补的药,都挑好的给光渡送一些去,他本就底子虚,又干熬了一宿,叫他好好养养。”   卓全应是。   沉默了一会,皇帝又道:“之前的宫禁倒是别有用途了,也算是封死了药也氏遇刺的消息,卓全,你亲自去处理,控制好宫内流出的信息。”   卓全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诺。”   “先全力去救药乜氏,用最好的药。孤把自己从宋国请来的神医,都给她派过去了,这个药乜氏,必须得给孤救回来。”皇帝露出疲惫的神色,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虚陇……孤用了快二十年的老人,从来都没出过差错,却没想到一出岔子,就给孤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理由何其荒唐,孤都没脸往外说。”   ……   光渡抬头看着天边的霞光,与他昨日入宫时何其相似。   他已经在宫中待了整十二个时辰。   这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事,有许多是明面上不能为人所知的,但也有一些至今沉没在暗涛之下,翻涌不息。   虚陇那副手王甘,已经被押入大牢。   王甘怎么处置,怎么定罪,全看之后药乜氏是否有命活得下来,以及她兄长是否愿意为她出气。   但即使是处死王甘,也只是对虚陇有所限制,等王甘确定了结局,他就是一枚可以随时被放弃的“卒”。   棋盘上的“将”还在行动,光渡坐在棋盘的另一侧,还远远没有到可以鸣金收兵的时刻。   光渡的身边,是与他并肩前行的宋珧。   是一切变故后,仍稳稳待在他身边的人。   宋珧一夜未睡,倒还没有露出疲色,双手将那箱子斜挎在身前,看得很紧。   只怕出宫之后,宋珧还是不得休息。   他还要研究那刻解药,那是让光渡不再受制于人的关键。   宋珧今年十八,与光渡同岁,他潜心从医也不过寥寥四、五年而已,这个解药的难题别说交给他,就是交给极有声望的年长医者,也都很难给出任何确定的答案。   但光渡手中,其实没有那么多的选择。   皇帝派来的张四在明面上看着他,虚陇一直在暗里盯着他,他行动颇受掣肘。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他相信宋珧。   皇帝果然听从了他的建议,城门出入口设置岗位,严查来往人士与货物,光渡用司天监少监的符牌优先离开,他身负官职,不是白衣,不用像寻常百姓一样排队。   出宫后,光渡没有去往自己城中的住宅,他带着张四与宋珧在城门落钥前,离开了中兴府。   光渡想,如果自己所料无误,李元阙如今就在城里。   而中兴府城墙高耸,城门又严加把守,就算李元阙想出城,怕是也要费些功夫。   光渡待在城外,李元阙反而很难找上他。   他刚刚给李元阙泼了一身脏水,还不知道李元阙作何反应。   他也不是很想知道。   但他不想再被李元阙追过来按在地上,身上再多添一些难以解释的伤。   光渡任职的司天监,与他兼任的火器厂,是两处不同的场所。   司天监在贺兰山北,火器厂靠近腾古拉沙漠,都在荒郊野外,离中兴府距离不短。   从中兴府出城后,光渡骑快马,也需要近半个时辰到司天监,而火器厂比司天监还要远,需要再近一个时辰才能到。   往日里光渡并不是每天都往返,但今日,他亲自将宋珧送去了火器厂。   火器厂地处僻静,一个孤单单的院落独立于沙漠之旁,此处院子进出都有着严格的规定,里面的工匠即使想采购原料,也都是要有专人陪同。   倒不是光渡苛待工匠。   实在是这些年里,只要是光渡手下的人落单后下落不明的,着实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人。   因此光渡也在皇帝首肯后,为火器厂配备了一小队人手,每隔数日都有专人采购物资,若是工匠需要出门,需要提前申请,光渡会专门调人过来陪伴同行。   光渡走进火器厂,众工匠见到光渡,都露出了关切的神色。   昨天夜里宫中急讯,他们火器厂被侍卫带走了两个人,如今光渡只带着宋珧回来了,大家自然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宫中意外爆炸,老李还在宫中协助调差,最迟后天就能回来。”   光渡将可以摆上明面的信息,给火器厂的工匠们通了个气,然后交代道:“也就是这两天,宫中肯定还会来人查咱们这里的库房与账目,一一核对所有火药原料的用途,格隆,准备这一年来所有的入库账目和消耗报损单,我等下就过去验看。”   “至于宋珧……”光渡转过视线,“你熬了一夜,先回去休息,你住我的房间。”   光渡把火器厂的房间让给了宋珧。   火器厂这边光渡有专人把守,宋珧在这里更安全,况且宋珧需要单独的空间研究解药,总不能去住多人宿舍。   光渡短短几段话,安抚住了众人情绪,交代清楚了工作顺序。   但还是有人关心道:“光渡大人,听说你也一夜没睡,要不先休息一会,再去看账?毕竟身体要紧。”   光渡应道:“我心中有数。”   光渡检查过进度后,就离开了众人视线,好几个工匠这才将粘在他身上的眼神扯了回来,各回各的位置,继续起了手头的工作。   光渡先把宋珧送去了住房。   此时外面匠人都在工作,连张四都被光渡短暂支开,此时屋子里只有宋珧一人。   难得光渡身边没人,宋珧立刻打开箱子,弹出暗格。   “东西给你。”宋珧将那个要命的钱袋,重新塞回了光渡手里,这才长出一口气,“太惊险了……幸不辱命。”   光渡不为所动,“还要劳烦你再帮我保管一阵子了。”   宋珧傻眼了,“啥?哥,不是,这种东西,你放在我这,是想让我天天晚上都睡不着吗?”   光渡安静地看着他。   宋珧坚持跟他对视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受不了道:“好好好,放我这,都依你。你别这么看我,你这么看人,谁能拒绝你?”   “多谢。”光渡沉吟片刻,“你在宫里遇见那位师叔,他是宋地有名的医者?”   宋珧想了想:“我那位师叔?他挺厉害的,但他也是有脾气的,看病挑人,宋国有地方官以百金求诊,他照样甩脸子不去看,就因为那是个贪官,我师父说他脾气轴,这样下去,早晚被人麻袋套头上绑走。”   光渡想了想,这位老先生被皇帝的人麻袋套头上绑过来的可能。   “那你可知,他擅长什么?”   宋珧思索道,“我这位师叔,擅针灸,擅治外伤,就连常人不敢轻易做的断肠续接和金针拨障术,他都游刃有余,不在话下。”(1)   师叔擅长的医术,宋珧其实也很有兴趣追过去学学,但他始终记挂着光渡的毒,因此他在宋地也都是以学药为先的。   他师父就擅毒擅药,所以宋姚就在那鸟不拉屎的荒山里陪着蹲了一年多。   宋珧本来还想再和光渡说两句,可张四回来得太快了。   他一转头,就看到张四沉默又高大的身影,抱着手出现在屋门边了。   所以宋珧只能白眼一翻,“知道了,我先睡一觉,一切都听你的。”   这人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宋珧看得烦躁,于是将被子拉到脸,倒头睡回床上,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但他也是真的累了,一晚上的精神紧绷,终于在这个时候得到放松。   光渡关门的时候,已经听到了宋珧被窝里响起有节奏的鼾声了。   宋珧可以睡下了。   但光渡还不可以休息。   火器厂里面有一间很小的房间,里面装满了各种账本、图纸与书籍。   光渡走进这间平常用来处理事务的小书房。   格隆正在把一沓沓的文书往桌子上搬。   本就不宽敞的房间,显得愈发狭窄,满地书本与账目,柜子上放了一半各种材料,几乎难以下脚。   光渡就着干净的水,吞了两粒抽屉中备着的药丸,火器厂中,硝石是必不可少的原材料,光渡又在此主事,在这里常备着一些缓解症状的药。   格隆是光渡亲自指定的帮手,他个子虽然瘦小,动作却很麻利。   “光渡大人,这些是你要的账目,我马上去库房清查一遍材料余量,再以此检查这半个月的所有单据。”   格隆干练地汇报了一遍最新的账目,然后说:“明早前,我会将校对过的最新账目,呈到光渡大人桌上。”   光渡温和道:“估计要熬上一夜,你要辛苦了。”   格隆粗声粗气道:“不辛苦,光渡大人才是要多多注意身体,我过去了。”   格隆退出的时候,很警惕地瞥了一眼甩不开的张四。   张四将格隆的敌意看在眼里,但他心中却不屑于计较。   他还不至于为难这样一个瘦小的女人。   张四知道光渡在这个火器厂里,用人颇有些不拘一格,只要有能力,不论出身,不问过往。   这里面有宋国的庶民,有在蒙古过来的流浪部族,还有一些特别出身的人才,比如说刚才出去的这个管理账目的格隆。   就算是她女扮男装,声音放得再粗,脸涂得再蜡黄,在张四这样的行家眼里,也是一眼露馅。   张四一向少言寡语,竟也劝了一句:“光渡大人,你一夜未睡,需要休息。”   光渡摇了摇头,“昨夜炸毁春华殿之事,宫中定会有人过来校对火器厂近几个月所有的原材料走向。”   “而火器厂、军器监库房的出入明细,更是调查重点,皇上早晚会派人来清查一次,我既是主事,就必须保证账目与库存全部对得上,不出一点疏漏。”   话已至此,张四无法改变光渡的意愿。   光渡抬头看了他一眼,“若是你累了,就倚在边上歇息会,我一直都在屋子里,你也不是铁打的,不用陪我干熬着。”   张四愣了一下,才看向桌案后的光渡。   可是光渡已经埋首于浩大的账目中,没有再将目光分给他。   这是以往光渡从来不曾分给他的关注。   自然的关心,一句随口的叮嘱,如此平凡,却显得如此珍贵。   张四知道,自己这样的存在,是无比令人厌恶的。   近三年来,他从早到晚都在光渡身边,那不只是守护,而是监视。   他需要向皇帝汇报光渡每天做了什么,见过什么人,又说过什么话。   光渡从来都心知肚明。   没人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盯着,而光渡已经足足忍受了他几近三年。   但他们关系最冷淡的时候,光渡也只是把他当做空气,从来不曾借故发作打骂于他,也不曾在吃食住宿上故意苛待他。   这已经是光渡的胸怀和涵养了,他原本已经别无所求了。   张四从不曾想过,原来光渡还能待他更好。   只因他和光渡有了秘密,只因他第一次为光渡在皇帝那里隐瞒,于是……光渡待他也和以往不同。   张四并不觉得累。   此时此刻,在光渡身边待着,就让他从心中翻涌着热气,浑身充满了干劲。   如果皇帝知道了他对光渡的心思,皇帝不会轻饶他,张四无比清楚。   可只要能待在光渡身边,每天看着他,张四又怎能拒绝?   “对了,从宫中回来,一直没有机会问。”光渡埋首账目,像是不经意间随口提问,“药乜氏在太医院遇刺的前后经过,陛下是不是亲口问过你?”   张四:“是。”   “我大概知道你说了什么,但是下次,你不可以这样了。”   光渡从账目中抬起了头,深褐色的瞳底无比幽深。   他定定看着张四,“陛下擅于见微知著,召见我时竟对于太医院变故一事只字未提……我就觉得,定然是你说了什么偏袒我的话,陛下才一句不问我。”   从张四微微放大的瞳孔里,光渡知道自己猜得分毫不差。   张四确实没有特地去告状,只是在以往公事公办的汇报里,稍稍暗示了一下王甘当时对光渡并不规矩的意图。   这些小小的细节,恰到好处地穿插在张四如同往日一样的单调叙述中,恰似无痕。   皇帝看上去神色如常,似乎没有留意到张四的小心思。   张四以为,他这样可以帮上光渡的忙。   光渡神色很认真,“张四,你要和两年前一样,你看着我,却又完全看不见我。”   张四脸上唯一那一点鲜活的神色,渐渐淡去。   他沉默地看着光渡。   “我们的皇上非常谨慎机敏,如果他留意到你的异样,那么,你就会离开我身边。”光渡语气平淡地说,“不要再试图为我说话,以前怎样,以后就怎样,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露出任何对我的偏心。”   被光渡提点后,张四后背都冒出一层冷汗。   他认真点了点头。   见张四做出保证,光渡严肃的神色才柔和下来。   “……我知道,你只是想帮我。”   光渡没有笑,但素日里那双冷漠的眼中,却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暖意。   如春雪初霁,只是为了融化那一点点坚冰,就足以让人赴汤蹈火。   就像宋珧不曾说出口的。   他有这样一副皮相,又是这样有魅力的人,没有人能拒绝他。   光渡宛若叹息:“张四,你若是想留在我身边更久一点,就不能改变任何你原本的做法。因为,如果我无法摆脱监视,那我至少希望,那个人能一直是你。”   这位精于中原诗词雅赋的皇帝,除了于书画上的造诣传名之外,他还是夏国的统治者。   若真的只是一介文人雅士,他做一个闲散贵族,便足以一生富贵无忧。   可他选择了夺位而上。   那么再温和文雅、礼仪无缺的外象,也终究只是披在外面的皮囊。即使他将这层文质彬彬的皮批上,也难以改变里面藏着凶猛掠夺的骨肉。   光渡声音很轻,宛若叹息。   “所以,张四,在面对我们的陛下时——你必须要更小心一点。”   ……   第二日中午时分,光渡终于处理好火器厂的账面。   至此,光渡已经三日两夜不曾合眼。   即使是向来风采夺目的光渡,都能在脸上看出疲惫的痕迹。   离开前,他吩咐格隆,“如果有人过来查账,立刻派人去叫我。”   光渡把火器厂的小房间让给了宋珧,便只能回到司天监休息,他在司天监担任少监,有一座独立的小院。   半个时辰近,光渡回到司天监的住处,一头载到床上,一直睡到了入夜。   他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全部黑下来,屋内屋外都静静的,屋子里小炉的炭火,是唯一的光亮。   司天监离贺兰山有段距离,周围尽是荒地,风吹过去温度很低,近日渐入深秋,天也冷了起来。   入夜之后,不知是谁给他烧上了炭,屋子里果然温暖了许多。   张四合衣睡在外间的窄床上,隔着一道墙,一道屏风。他守在这个位置,无论是谁进谁出,都必须经过他。   光渡轻轻下床,从他身边走过。   在司天监,光渡有下人服侍,他唤人烧水,然后去旁边的屋子里沐浴梳洗。   等他出来的时候,张四已经又站在门边候着了。   光渡长头发未干,湿湿的贴在身上,水顺着发丝垂落,很快将衣服打湿。   他个子高,很也长,迈动间沾湿的薄衫贴合皮肤,灯光昏暗,暧昧的弧线若隐若现。   他从张四身边掠过。   张四看了一眼,就避开了视线。   他们之间的一切,仿佛都和以前一样。   但曾经那些泾渭分明的边界在被一丝丝蚕食,贪欲喂养滋长,规则在破碎的边缘反复徘徊。   隔着这一扇屏风,光渡在另一边擦干头发。   他穿上衣服时,在屏风的投影上,看到了张四的头,犹豫试探的转动角度。   光渡适时转身,于是那边所有的小动作都消失了,看上去一切如常。   那么他也装作毫无所觉。   光渡在心里计算着,每一个变量的控制法。   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每一断线头轻轻扯动,都能积累变化,当变量足够多,当网编织得足够坚韧,他就可以抓住强大的猎物,掀起翻天覆地的变局。   当一个人展现了喜好,这就是暴露的弱点,只要操纵这个弱点,就可以控制这个人的抉择和行动。   有人要的简单,有人要的很难。   张四属于非常简单。   而有人藏得很深。   那位白色皇宫中遥遥高坐的皇帝,就颇具城府,不好摸底。   即使是从小就待在陛下身边服侍,与陛下一起长大的老人,如今也只能猜到一部分皇帝的心思。   可无论是虚陇,还是太监卓全,他们之中谁猜得到,皇帝如此宠爱他的真正原因?   光渡笑容冷淡而讽刺。   随即他又想到了李元阙,脸上的表情淡去了。   他沉默着收敛情绪。   适才沐浴时,他见身上瘀伤未消,片片青黑的淤血,和“审问”时不小心留下的掐痕。   那是李元阙留下的痕迹,有些是缠斗时留下的伤,有些来处怕是连李元阙自己都不知道。   可火药引爆的那刻,不假思索舍身护住他的,也是李元阙。   那个时候,李元阙在想什么呢?   他又想要什么呢?   光渡有些不懂他了。 第18章   司天监。   观天文,修历法,仰观俯察天人际,若有天象异变,司天监则需要第一时间昭示君王,以求避免灾祸。   这是司天监职责所在。   在这里,光渡白天不一定见得到全部的同僚,但晚上总是可以见得到几个。   夜空清澈,没有乌云遮挡,视野开阔,月辉柔和,星耀也明亮。   光渡走出门,就知道今夜是个好天气,足够他完成明早的任务。   虽然光渡有自己的渠道,可以获知朝上发生的所有政务,但他终究只是个司天监少监,无事出现在朝会上,名不正言不顺。   皇帝当年把光渡从后宫放出来,让他入了司天监,光渡从小吏做起,并未收到过分优待。   那年的皇帝并不需要光渡会做别的事,这个职位无关痛痒,正适合打发。   但后来皇帝很快发现,这是一朵解语海棠花,还格外的善解人意,总能在他需要的时候,为他铺上合适的台阶。   入司天监的两年,光渡连升三次,官至司天监少监。   朝野间论及皇帝对光渡的宠爱,皆是侧目。   司天监少监设两位,少监之位位同副长,而少监之上,只设一位监长,如今的监长是一位头发花白的三朝老臣,而这位老监长看得清楚——光渡在司天监连升,不只是因为他得了皇帝的宠爱。   他自己于观星与术数一道的造诣,被他的名声和容貌所累,不为人知。   但光渡并不在意。   朝臣或许看不惯光渡,但也不是人人都和虚陇一样,想让光渡死。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其中一部分理由,但最重要的,是光渡终究只是待在司天监而已,就算升到少监也无伤大雅,这个职位虽清贵,但实权却有限,动不了别人的根本。   他们的判断都没错。   所以光渡从一开始,就对司天监这条路走到头不感兴趣。   去年,工部尚书急病离世,尚书之位便空了出来。   下一任工部尚书继任,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这为准尚书,却非要在皇帝钦封当日,参了光渡一本。   口号响亮,为的是以正朝堂之风,清邪佞之浊。   那时光渡就在宫里,听了这事,却一点都不慌张。   因为这么做,实在太蠢了。   虚陇这么恨他,都从来不在朝廷上参他。   而工部准尚书这一步棋名号喊得好听,实际上逼的是皇帝。   而这位陛下,可不是受人摆布的性子。   果然,皇帝面上不露喜怒,却当场宣了光渡入殿。   研制军中火器这种差事,本来是军司与工部的合作,是八竿子也打不着司天监的人来沾边的。   但在皇帝叫光渡上来之前,朝上谁都不知道光渡居然精通杂学。   光渡与工部老臣直接当着朝臣比了一次文试,皇帝叫人去工部仓库里打包了各色材料小样来,混在一起铺开后,让双方在白纸上辨认默写其种类和作用。   而光渡认清了所有的矿石,对各类矿物如数家珍,无一有差,对矿物的了解甚深,远远超出于这位准尚书,令所有人惊讶,将工部数位官员辩到哑口无言。   当今诸国,无论是宋、蒙、西夏或是金,都设立军器监、火器厂,投入大量物资、人才以推动火器开发,而火器的制作方法皆为军备机密,各国严加监管,杜绝泄密外传。   西夏工部的沉迷钻营,在上位日久,早已疏了学识,往日里都是交给下属去做,而下属则效仿其上,层层向下继续分发……一时朝堂对峙,能站在朝上的工部准尚书,竟远远不如光渡对制作火器的材料了解更多。   有朝臣对光渡“毫无实绩”的过往背景表示质疑。   于是皇帝现场宣布了第二轮比试。   三天之后,腾古拉沙漠的无垠黄沙之上。   ——光渡做出的火器十发十响,无一哑弹,颗颗在沙漠上炸出深坑,胜得毫无悬念。   众目睽睽下,一切不得作假。   所有人瞠目结舌。   没人知道光渡为这一天准备了多久。   但他们知道,凭光渡藏起来的这一手本事,再加上皇帝对他的宠信……他很可能会成为夏国开国以来,第一个从司天监跳到工部担任实权要职的官吏。   工部尚书升任的指令当场撤回,准尚书被皇帝申饬,贬职下放。   工部之首的位置至今空悬,而光渡领了筹建火器厂的命令,还在军器监挂了职。   任谁都不得不感叹,这件事最后的赢家,实在太过出人意料。   经此一事,光渡虽走到了朝堂明面的位置,却没有过分引起众人的忌惮——至少暂时没有。   算术器械之能,虽然令人称奇,但终究不成气候。   术数地理,虽却有其能,但火器不过奇技淫巧,比不得圣贤书的光明正大,难登大雅之堂。   就算是光渡真入了工部,又如何?   无功名在身,又因容貌盛异而议论鼎沸,如此名声,又这个年纪,怎么可能一路升到要紧的实权位置?实在是无需忧惧。   但所有人都看得出,皇帝对光渡的信重与宠爱,他的影响力与日俱增。   光渡表面一副云淡风轻的高洁,但他心中,还不满意。   比起单纯对于皇帝个人的影响力,他更需要能每天能名正言顺出现在朝会上、能掌控实权的官职。   他没有那么多空耗的时间。   星空之下,他向南眺望。   贺兰山脉藏于漆黑幽夜,而跨过这座贺兰山,那边便是阿拉善盟。   ——在山那边的草原郁郁青葱,生长着茁壮的牛羊与骏马,有骁勇善战的蒙古诸部族儿郎。   夏国没有那么多选择的余地,不得不依赖着这份同盟。   光渡却明白,山那边的大蒙古国,不会留给西夏太多时间。   ……   隔日,光渡出现在议政殿的朝会上。   两日未见的皇帝,正穿着一身白袍坐在白玉金椅上。   夏国与中原风俗相异,西夏以白为尊,是以皇帝衣白衫,金线绣团龙,头戴金冠,冠项后垂红结绶。(2)   这一身装扮雅贵高华,皇帝今年正值英年,端坐于白玉金椅之上的气度既贵且威,气宇轩昂。   但今日皇帝脸色很淡,原因臣子们都心知肚明。   距离春华殿被烧已经过去了三夜四日,要抓的“逆贼”仿佛凭空消失,至今毫无踪迹。   宫中一日封禁,城内两日搜查,俱一无所获。   光渡移步出列,“臣有事启禀。”   皇帝见是光渡,脸色缓和几分,“准。”   “臣夜观天象,只见令星晦暗,而天权星暗红,主火为伐,是为天子施令不依(3)。”   光渡深深行李,将脸深埋于并起的长袖之后,“本应日居而月诸,天行而地止(4),不与天人合和(5),如今天象昭示,小人逆行乱政,陛下该养精蓄锐,因时而动,以求拨乱反正。”   臣下办事不利,皇帝需要发作的时机。   “逆贼”嚣张,就更需振主上正统之威,以安抚人心。   而光渡今日出现在早朝,短短一段话,完成了两个作用。   为首的白兆睿、虚陇和几位将领纷纷请罪,而光渡悄无声息地退到一边。   虚陇隐晦地瞥了光渡一眼。   接下来直至朝会结束,光渡眼观鼻鼻观心,没再说过一句话。   退朝后,皇帝果然单独留下了光渡。   皇帝在大殿议政之时,发了一通脾气,可光渡伴君日久,已有默契。   这会私下独处,光渡就能感受到,皇帝心情并没有在朝臣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么糟。   发作是做给群臣看的,振威正名是光渡做的,私下皇帝自己也清楚,李元阙不可能这么容易被捉住。   若是李元阙那么好对付,皇帝也不会视他为心腹大患了。   不过样子还是要做的。   皇帝的真实心情,还不错。   为什么?   光渡心中盘算了一下,“陛下,药乜氏嫔伤势,是否有所好转?”   果然,皇帝微笑道:“她确实伤势见好,你还真是什么都猜得出来。”   光渡低头称不敢。   皇帝叹了口气,“前几日,孤还真是提着一口气,特地宋地请来的名医给她指了过去,如今终于转危为安,只是孤也不明白,为何那晚上药乜氏到处乱跑,给孤捅出这么多事来。”   “宋国名医?”光渡却捕捉到了另一个信息,追问道,“可是陛下龙体不适?”   “……孤的头风乃是顽疾,并不易治,孤也只是再试试其它的法子罢了。”皇帝轻轻岔开了话题,“倒是算算日子,孤派去应理的人,差不多后天就该回来了。”   听到“应理”这两个字,光渡看了皇帝一眼。   他没问出宋珧那位师叔的下落,皇帝对这个话题似乎很警觉。   皇帝正在作画,与光渡交谈过后,就专注于面前的画绢上,他挥毫寥寥数笔,山峰起伏便已初具雏形。   皇帝画了一会,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声音温和道:“就在寒衣节前,把那个都啰家的小子处置了吧。”   处置。   光渡立刻明白过来,这是要杀掉都啰耶的意思。   若是快马加鞭,再等两日,皇帝派至应理调查都啰耶秘密的人,就能归来复命。   等应理的秘密揭晓后,若无意外,那日即会宣判都啰耶的死期。   给出诛杀都啰耶的命令的时候,皇帝正勾好左半章画绢上的山壑。   山水石壑于白绢间杳然而现,沟壑细腻,这样的成画即使送到宋国文人墨客之中,也能颇得声名。   这位陛下,很有一手风雅的技法。   连杀人的命令,都说得雅致。   皇帝将手中的尖豪挂回笔架上,“还有件事,孤一直记着,你来了,先给你看看。”   皇帝从桌上拿起一个方形小木盒,递给了光渡。   光渡在皇帝的示意下,打开了盒盖。   下一刻,光渡露出惊讶的神色,“陛下这是?”   那是一枚符牌,一面镌刻了“夏国工部尚书”的字样,署名处却是一片空白。   “提前交给你了。”皇帝声音中带着笑意,“藏好了,别让别人发现。”   短短片刻,光渡心中转过无数念头。   可他的表情,却依然保持着惊诧和震惊。   而他没有反应过来的这个情态,显然让皇帝看得十分喜欢。   因为光渡向来稳重,很少于人前露出这样有点懵懂的情状,那平日里藏得很好的少年气,都在此时流露几分,格外能激起皇帝的怜爱。   光渡低头合上了盒子。   “臣资历浅薄,难以服众,更不愿陛下为人所议。”光渡将符牌双手递还,“臣得陛下偏爱,却从不敢将此视作理所当然,名不正言不顺,是以臣不能受。”   皇帝含笑道:“等你把火器做出来,就是最大的功绩,有这样的能力,自然能堵住悠悠之口。光渡,明年年底前,把宋国用过的那种突火枪做出来,孤要亲手将这个尚书的符牌,刻上你的名字。”   这一次,光渡深深向皇帝行了一礼,“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皇帝伸出手,把光渡拉到了身边。   光渡不反抗,却也没有如何配合。   因为若是他想配合,顺从皇帝的力道,他们现在已经挨着皇帝了。   但光渡还是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今日光渡穿着西夏宫制的官服,腰上扎着护髀,两边护髀用一条白色的宽腰带连接,在腰正中的地方打了个结,白色腰带的尾端垂下来,与绯色外袍的长度对齐。(6)   这样的衣服,正能衬出光渡的好气色,且该窄的地方窄,该宽的地方又看得出端庄,垂下的腰带潇洒飘逸,愈发风流。   光渡让人移不开眼的不只是容貌,他的气质同样出众。   他并不是那种被风一吹就倒的柔弱。   只是静静伫立的样子,他亦让人挪不开眼,仪态典雅悠然,如挺拔于泼雪凑霜中的松柏木,傲然临山居风,气贵而闲。   垂顺的整洁,一丝不苟的冷漠,只让人产生反差而凌乱的旖想。   “现在不是时候,你年岁尚小,资历不够,孤对你自有打算,必不会亏待于你。”皇帝神色和缓,与他说笑,“既然知道孤偏爱于你,你就该时常进宫陪孤,多为孤排忧解难。”   还未干透的画,被皇帝整理到了桌子的另一端。   皇上再次伸过手,这一回,光渡顺着皇帝的力气,坐在了这张画桌上。   当这个人坐到桌上的时候,笔架与砚台,画绢和漆墨,青黛与朱砂,卷中肃穆的山色水景,都要为这一份生动的颜色而让步。   他们面对面,光渡坐在桌上,皇帝这样伸出手,轻轻阖在他的后腰处,光渡整个人,就几乎被完全笼进了皇帝的怀中。   光渡垂下眼,回避直视天颜,此为不敬。   他那条白色的腰带,因为姿势的变换,垂下的部分,落在桌面边缘,被皇帝手肘不小心压住了。   于是平整的缎带,有了一点褶皱。   天子之上,只有青天。   除天之外,皇帝从来不需要抬头仰视任何人。   此时他却仰着头,看着坐在更高桌面上的光渡,神色温情脉脉。   光渡只要伸出手,回抱面前这个男人的脊背,或是揽住面前他的脖颈,就是这份心意的回应。   皇帝正值壮年,却已足足三年,不踏入后宫半步。   在他将光渡从牢中抱出来那一日,他这双眼中,就再也看不见第二个人。   光渡与皇帝对视片刻,温和道:“陛下,臣从前日开始,就一直在想一件事。”   气氛正好,皇帝柔声问:“什么事?”   “臣在想,该如何为陛下捉住李元阙。”   皇帝表情稍稍变了。   他身体后退了一些,看清光渡的脸。   光渡却认真执了一个端正的臣子礼,袖中敛着双手,用双臂隔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容颜上,只有平静的冷淡。   “待陛下的人从应理返回后,臣请见都啰耶。”   在这种时候说起公事,光渡的态度,依然是挑不出一丝过错的恭敬温和。   可在此时端庄守礼,就是最大的不合时宜。   光渡神色清明,没有一丝迷乱之意,也毫不留恋刚刚帝王展现的温情   皇帝有些失望。   光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如高山之巅寒意彻骨的雪,似乎永远都不会有融化的那一日。   但他也没着恼,只继续听着光渡此时的提议。   “陛下,都啰耶这枚棋子,还没到废弃的时候。”光渡面色冷静,“只要李元阙在意,那他就还有活着的必要。”   “光渡,你已有策?”   “如何应策,只取决于陛下的人,在应理找到了什么。”   皇帝微一沉吟,“那好,等去应理的人回来,孤召你一起来听。”   既是商议停当,光渡顺势从画案上落地,脱离皇帝身边。   皇帝心中不是没有遗憾。   李元阙,一直是横亘在他们君臣之间的心病。   所有过去的揣测,都需要时间去修复,只是这个时间比皇帝想的还要漫长,光渡从不是毫不在意。   皇帝心中迟疑。   光渡在他身边,一直是如此体贴解语,他不想怀疑光渡,可是当年之事……   他亦如鲠在喉,不得不疑。   殿中气氛已经完全变了,光渡见状,直接请辞出宫。   皇帝允了,却对他说:“今晚你宿在中兴府,不要出城。”   光渡回头看皇帝。   “为防城中动乱,孤会暂时加派人手,在你城中住处保护你。”   此事合情合理,光渡拱手谢恩:“谢陛下恩典。”   ……   光渡踏出太极宫时,正撞上了皇后凤驾。   皇后仪仗威严,前前后后围着数十宫人,如今宫中没有在世的太后,她就是皇宫中最尊贵的女人。   她远远坐在轿子中,没有出面,也没有说话。   太极宫值守的宫人不少,此时此刻,两边密布的宫人,只无比安静地看着光渡从皇帝宫中走出来。   无人敢对皇后不敬。   同样,也无人敢对光渡不敬。   张四出现在光渡身边,那道沉默高大的身影,和太极宫明处暗处的刀影,就是最好的威慑。   但光渡没有任何挑事的想法,他主动退到一边,礼数周全地避让了皇后前行的路径,还对着皇后凤驾遥遥行了礼,才从侧边小路离开。   ……   光渡本想宿在城外司天监的院子,但既然皇帝吩咐,他便只能留宿中兴府。   此时的中兴府处于戒严状态,消息难以进出,火器厂那边如果有事发生,他无法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但如今多想无益,光渡顺其自然。   皇帝确实为他加派了人手,这一夜十分平静,毫无波澜。   可是光渡知道,李元阙不可能放过自己。   他会再次找上自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第二日光渡并未上朝,待到日光明盛后,他穿了一身常服,戴了一顶帷帽,走上了中兴府往日里聚集小贩、贩售蔬菜瓜果的街道。   自中兴府戒严后,街道上总是有官兵列队巡视,还会时不时抽查街上的行人。   就是老百姓上街,都可能会被拦下搜查一番,是以人们都会避免上街走动。   但总有事情必须要出门,比如说,百姓要买菜吃饭。   所以,即使城中气氛紧张,这条卖菜的街上,聚集的人也不算少。   光渡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   今日街头上人头攒动,来往行人众多,身影凌乱繁杂。   有道一闪而过的身影,是如此熟悉,转瞬就消失在人群中,待等光渡定睛再看时,已是毫无异常的平静模样。   光渡回过神时。   他身边卖土豆的小贩在说话,声音很大,引得附近的路人经过时都看上一眼。   小贩大声抱怨道:“贵?这位大娘,俺可不是乱要价,你去问问这条街上,俺这价格算不算贵的?”   那大娘见众人围观,不禁涨红了脸。   “俺为啥涨价?这不都城禁闹得么!天没亮的时候,俺就拉着这一车土豆在门外排队了,都排到天亮了,俺还没放进来。现在菜拉不进中兴府,可这么多张嘴可没少,涨价也是正常,你不买,一会可就要被别人抢光咯。”   光渡来到小贩旁边,指了指被刻意挑拣出来的土豆,问道:“你这些土豆,怎么坏了?”   在这一条街上,光渡衣着气度明显和旁人不同。   中兴府今日风中有沙,普通百姓不过迷着眼睛,而光渡却戴上了帷帽,柔软的绢丝隔开吹到脸上的浮沙,却也能遮住面容。   只看身形气度,就断然不像寻常老百姓,尤其身边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张四寸步不离。   这份排场看上去就非权即贵,不能得罪,连小贩都收敛了表情。   小贩悻悻道:“这都是那些城门口的官兵老爷们,拿个大矛使劲戳戳戳给戳坏的,说要看看俺土豆里藏没藏人。”   “他们要查贼人就查呗,但把俺一车的土豆都给戳坏了干啥?样子难看,都拿不出来卖了,只好挑出来,省得人家说俺故意卖坏掉的货,到时候坏了名声,就没人来买俺种的土豆了。”   光渡点了点头,把所有坏掉的土豆都以原价买下,又挑了些好的,一同结了账。   小贩没想到坏土豆还能原价卖出,忙连声道谢。   光渡转头将土豆递给了刚刚为了土豆讨价还价的老大娘,大娘呆呆接过,正是满脸怔忪时,光渡已经抽身而出,滑入街上的百姓之中离开。   他不声不语,在隔街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就站在那里,仿佛只是在观察着这条街上行色匆匆的众生百态。   张四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干什么。   这也很正常。   可能就连皇上,都不一定知道光渡在想什么。   而他张四要做的,就是时时刻刻待在光渡身边,陪着他,跟着他,保护他的安危。   这条街上偶有小贩带着货物匆匆跑过,正如那个卖土豆的小贩所说,城禁之后在城门口设立的检查,确实耽误了进城的时间。   有的商贩来得稍晚一点,就排到现在才能进城,生怕集市上的百姓都散了,在道路上着急赶路,只为了能再早一点赶到自己铺位,再多卖出去一些。   等过来买菜的百姓都散了,这好不容易带进来的东西,就更难卖出去了。   听到后面有人气喘吁吁地叫“麻烦让路”,光渡立刻向路边站了站。   回过头,一个农民拖着沉重的手推三轮木车,正从光渡身边经过。   这是一车硒砂瓜。   西夏耕地多含砾石,比不得中原土壤细腻肥沃,而硒砂瓜,就是少数可以在砂砾地上种出的一种西瓜,深得百姓喜爱。   只是装着一车硒砂瓜的木车,看上去用了有些年头了,连车板配平都出现了偏斜,那农民要用绳子将右边拉手绑住挂在肩膀上,才能保持木车的平稳。   瓜农着急得赶路,没有注意着脚下。   不平的道路,一块凸起的地砖,就要卡住本就颠簸歪斜的车轮。   光渡眼角一跳,“小心!”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瓜农完全没来得及反应,但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车。   装了十几个硒砂瓜的木车,在光渡的身前,发生了侧翻。   张四就在光渡旁侧,他的第一个直觉,是拉着光渡立刻离开可能被波及的范围。   但光渡却抢先一步,他不仅没有躲开,反而侧过身,用自己的肩膀顶了上去。   而这一车沉沉的硒砂瓜,连着笨拙木车一起失控,重重载倒了光渡身上。   但这辆倾斜的车,终究是被光渡用身体顶住了。   张四紧随其后,双手重重推了过去,他力气大,一下就将硒砂瓜车重新推回路面。   而张四却看清,刚刚车子倾斜的厉害,有几个硒砂瓜掉出来,光渡躲不开,有一个还砸到了他的后背上。   应当很疼,他看到光渡的腰身,都哆嗦了一下。   然后那硒砂瓜从他后背滚落,砸到地面,清清脆脆地在地上摔裂。   地面变成了红色,硒砂瓜瓤砸出红色的汁液。   红色的汁水在地上蔓延,气味香甜。   街道两侧行人都看呆了,这一连串变故跟变戏法一样快,让人反应不过来。   张四把硒砂瓜车推正,就立刻回过头来照顾光渡:“大人,别看。”   光渡闭着眼僵在原地,听着声音摸过去,拉了一下张四的袖角。   张四一下子静了,他盯着那只拽着自己衣角的手,眼神有点发直。   光渡勉强挤出了一个字:“走。”   他们离开得很快,在人群聚集起来之前,就已经不见踪影。   等那个瓜农从地上爬起来,想好好感谢帮他保住一车瓜的好心人时……他却茫然环顾四周,再也找不到刚刚带着帷帽的那位公子了。   等张四带着光渡脱离了那片满地都是红水的区域后,光渡才停下脚步,放开了张四的袖子,睁开眼站在一边。   但张四却清楚他刚刚经历了什么。   “光渡大人,你出身望族,身为朝廷命官,身份贵重。”张四态度鲜明地表示了反对,“此等庶民,不值得你为之损伤自己的身体。”   光渡掀开了遮面的帷帽,侧过身,让冷风吹到脸上。   刚刚满地红水的画面,虽然没让他吐出来,但到底是不舒服的,脸色都变得惨白。   半晌后,他垂下眼眸,“……我知道的。”   张四到底是练家子,见光渡站姿如此僵,就知道他后腰定然是伤到了。   他现在应该是非常难受的。   张四偌大一个汉子,有些手足无措,“……疼得厉害?”   “还好。”   光渡又压了一会心头泛上的恶心,才轻声回答道。   张四还是不放心,“光渡大人,还是请个太医……”   光渡摇了摇头,拿定了主意,“前面有家茶馆,你带我过去坐下歇歇。”   看着光渡这样难受,张四紧紧皱着眉。   “走路疼的话,那么,卑职抱你过去。”   光渡怔了一下。   张四说做就做,话音刚落,一只手放在光渡后腰上方没有伤到的地方,另一只手伸到他的膝弯后,呼吸间,已经将光渡整个人轻松抱了起来。   武人手掌大,他身形又高大,这样张开手臂,就能将人抱得很稳。   光渡却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神色有点迟疑,可张四手太快,一阵天旋地转后,光渡已经离地了。   光渡神色有些慌张,“你在干什么?快放我下来!”   这是一个明显的拒绝。   张四沉默地抿了抿唇,他知道自己僭越了。   可当他冲动地将人抱在怀里后,有那么一刻,他什么别的都不愿去想了。   光渡身上独有的清雪冷香扑盈满怀,这是别人才能享用的私密,从来不属于他。   他只是放纵自己,偷来片刻。   可是对街却有一道身影,疾步而来。   视线对上的瞬间,张四入坠深渊。   “张四。”皇帝今日微服私访,未着白龙袍,却依然望之生畏,“把他放下。” 第19章   光渡落地,站到了皇帝身边。   张四单膝跪在他的脚边。   不远处的街道,人声鼎沸。   而他们面前此处,却恍如隔世般安静。   “回宫自去领罚,三十板。”皇帝面色森然,语气冷漠,“如此不懂规矩,以后也不必跟在光渡身边了。”   皇帝对张四的处置,光渡没有求情,也没有任何异议。   他始终沉默着。   张四向皇帝和光渡行过了礼,看了光渡最后一眼。   光渡那双眼睛无惊无喜无怒无伤,藏在帷帽下,更显得薄情寡淡,对上那双眼睛后,还是张四先转开了视线。   他起身,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皇帝意有所指道:“张四跟在你身边,也足有两年多了,我以为,你刚刚会为他求情。”   “无所谓。”光渡神色恹恹,很无所谓的模样,“陛下把他打发走,定然会给我指派一个更好用的,我已经在想,下一个能有多好。”   皇帝静了片刻,突然笑了一下,“也是,给你的,必然都是最好的。”   卓太监今日也穿了百姓的衣服,跟在皇帝旁边,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他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自己不存在。   见皇帝重新露出笑容,他不仅再次对光渡刮目相看。   这位光渡大人不仅深得帝心,也深谙帝王心术。   只用这么一两句话,就能让皇帝心情立刻变好。   连同张四的处置,就这样轻轻揭过,而皇帝对他刚刚生起的疑心,就在他满不在乎的态度里消散大半。   今日微服私访,这并不是皇帝心血来潮的临时起意。   昨日皇帝让光渡留宿中兴府,就是为与光渡在城中见面,这一趟虽是私下出行,但皇帝早准备妥当,身边前前后后跟着不少侍卫,足以保证皇帝的安全。   皇帝碰了碰光渡的后腰,“刚刚伤得严重么?”   光渡没有问皇帝为什么知道。   “行走倒是无碍。”光渡摇摇头,“只是臣今日身体不适,怕是要扫陛下的兴致。”   “既然身体不适,那我与你改日再去。”   皇帝并没有询问光渡的意见,稍显强硬地改变了目的地,“走吧,这里人多眼杂,就去你在城里的院子,我叫太医给你看看伤处。”   皇帝的命令合情合理,光渡应当遵从。   只是他用那双浸着冰雪的眼睛注视着皇帝,含着一缕恰到好处的担忧,“城中仍是不太平,陛下今日出行,总是……”   李元阙多日毫无踪迹,大概率混迹于市野中,为了君主的安全,皇帝不该这样跑出来。   皇帝显然很享受光渡的关心,伸出手揽过光渡的腰。   他的手,正好覆盖住了刚刚张四触碰过的位置。   光渡身体有片刻僵硬,却又很快放松。   皇帝偏过头,在光渡耳边,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不怕。”   平心而论,皇帝根本不担心李元阙在城中策划暗杀。   因为,李元阙不会这样做。   李元阙军队驻扎在前线,自己千里潜行折返,独身进城,他在中兴府势必没有那么多的人可用。   比之周围高手林立、护得密不透风的皇帝来说,双方实力悬殊。   甚至可以说,皇帝是希望发生些什么的。   在他眼里,若是李元阙胆敢动手,他这边一声令下,现成的天罗地网直接就能把李元阙当场捉住,成算极大。   在这件事上,光渡与皇帝得出的结论一致,但推断出“李元阙不会动手”的过程,却不尽相同。   光渡知道李元阙不会动手,和他带的人少没有任何关系。   李元阙不会在这里动手,只是因为他根本不想杀皇帝。   即使皇帝也是夺位而上的,即使李元阙比起这位陛下更名正言顺,他也不会这样做。   杀了皇帝,朝政大乱,内忧外患他该如何选择?难道要抛下前线,将半壁江山拱手让人,领着大军打过来当个半边皇帝么?   只从宫变之夜,李元阙能把光渡活着放走,并默默背黑锅这一件事情上,就能看出其心胸为人。   这位领兵的大将军,胸中有沟壑。   皇帝小瞧了他这位堂弟。   但光渡不敢,也不会。   只是……   光渡目光隐晦的扫过人群。   乔装后的侍卫,混迹于普通人,分布于路上各个方向。   他甚至看到了跟出来的白兆丰,他穿着一身普通的锦灰袍子,在人群中都像郁郁青葱一样出挑。   他们视线对上,白兆丰立刻移开双眼。   有张四的前车之鉴在先,他根本不敢把视线黏在光渡身上。   虽然如此,但明处暗处打量的视线,仍然如影随形。   光渡对于众人的视线,早已习以为常。   今日皇帝出访在外,穿上了一身锦绣圆领白罗大袖,他身居高位日久,儒雅也被岁月糅进了沉淀和厚重,威严外露。   西夏男儿尚武,可这位皇帝却精通多国文字,博览群书,擅画擅书。   北人南相为贵相,武地出的文士同样稀罕……   他亲手帮光渡将遮面的帷帽整理妥当,双方衣着气度皆是非凡,又相携行走,如此举止亲密的模样,自然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可是看了一会,又不得不移开视线。   贵人威重。   偶尔视线扫过来时,就让人心中一凛,不敢多看。   这一路上,皇帝没有问光渡在中兴府的宅子坐落在哪里,但却在每一个街道巷口,走上了完全正确的路。   光渡并不意外。   皇帝一直掌控着他,这是皇帝将他从后宫放出去后,一直不曾改变的习惯。   皇帝这是第一次来到光渡在中兴府的住宅,皇帝对他私下的住处很感兴趣,如果不是城外太远,光渡毫不怀疑,皇帝会去他司天监的住处坐坐的。   光渡居住的这一进小院,算不上什么豪华的宅邸,位置也偏僻,也就能称得上一句清静。   皇帝参观院宅时,光渡自然陪侍在侧,可是他的屋子乏善可陈,实在没有什么太多值得介绍的。   皇帝进去不过片刻,就将整座小院逛完了,看得眉头直皱,“孤给你换处地段好的大宅子,再添些下人,添些摆件,若让别人看了你这屋子,还以为孤苛待臣子。”   “我不喜欢熙攘的地段,人多就吵闹。”光渡摘下了遮面的帷帽,神色略显冷淡,“若是让人看到陛下出入臣的居所,但时候又要有闲话传出来。”   皇帝便看他,笑了起来:“谁敢欺负你?告诉孤,孤来收拾他。”   光渡这一进的院子里过分的干净,屋子里就是基本的桌与床,别说常见的皮毛挂毯、金玉装饰或者画屏摆件,这里连一应文人雅客爱好的诗画字帖,竟然连一副都欠奉。   唯一塞了点东西的,就是光渡的书房了,里面的书架摆了个半满,那是因为他的大部分书都放在司天监的居所。   光渡这院子里连下人都没几个,只有两三个不起眼的仆从,端上茶之后就退下去了。   这里过分简洁,甚至看上去没什么人气。   但这个院子,又莫名符合皇帝对光渡的了解,这让皇帝多少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个年纪正是鲜衣怒马的好时候,怎么过着这样清苦的日子?”   就在这时,便衣的卓公公前来汇报:“陛下,常太医已到。”   问诊的地点,定在了光渡的卧房。   入了房间,卧床纱幕低垂,光渡将衣服褪下,露出后腰伤处。   常太医看了一眼,就转开视线,看向地面,“敢问光渡大人伤处,是否疼痛剧烈,若有动作,会疼得愈发厉害?”   常太医今年四十余岁,能跟在皇帝身边这许多年,早已将做人的功夫练到极致。   能看的,不能看的,他心里非常有数。   尤其是面前这位,万一做不到看一眼就别开视线,那还不如从开始就一眼都不看,免得惹祸上身。   “对,走路的时候都疼。”光渡很清楚常太医在询问什么,于是自己主动作答,“刚刚疼得比较厉害,缓过那会,现在已经感觉好多了。”   皇帝本来是坐在外间,听到光渡这样答,不由得直接走了进来,“竟然伤得这样厉害么?”   床帏中的人,如雪的背部一大片瘀痕,最严重的地方,血已经在皮下淤积成深色肿块。   只看了一眼,皇帝就皱起了眉头,“若孤不亲自问,你就自己忍下了?”   常太医又仔细询问了几个问题,隔着衣服确认过肩骨位置,这才退到外间,向皇帝禀告:“光渡大人被撞到之处积血淤肿,看着虽然严重,但实际上没有伤到筋骨,待臣从太医院取出活血散瘀的药,每日涂在伤处,过段时间当可无碍。”   皇帝点了点头,“回去挑最好的药,拿给光渡。”   常太医领命退下,而皇帝信步迈进里屋,看到了床纱内的影子。   光渡坐在床上,透过床帏的身影变得个有些模糊的,但也能分辨得出,此时他正低着头,手在腰带上重新结扣。   这些年,皇帝已经像这样看了许多次,光渡时常在他的寝殿中过夜,却从来都安安分分的睡在外间。   有时他醒来,能看到光渡在屏风另一侧穿戴的身影,隔着距离,绰绰约约。   皇帝直接走了过去,“让孤看看,伤成什么样了?”   光渡手上的动作一顿,将惊讶隐藏起来。   他后背的伤,是与李元阙交手那天被李元阙给弄出来的,虽然已经用了宋珧开的药,但时间太短,若仔细查看,依然能在新伤之下,可以辨认得出这里曾有旧伤。   刚刚常太医没敢怎么看他的身体,让他顺理成章地蒙混过去,可是他没想到,皇帝竟然亲自来看。   但是,他的身体……有些秘密,不能让皇帝知道。   他低着头,坐在床上,背对着皇帝,深色的衣服谨慎移动,只露出后背,给皇帝想要看到的回答。   皇帝紧紧抿着唇。   往日在衣衫下藏住的轮廓就已经足够优美,今日却能在巧妙遮掩的衣物间,看到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背脊。   那种目眩神迷的幽与冷,是活着的,是在流动的。   而目睹光渡身体所产生的每个念头,都与冷漠无关。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平息心底欲念的躁动。   于是将视线凝在他的伤处。   在这样一片绢白画布上,多出一大片惊心触目的青淤。   虽然没有伤到骨头,但这一处,只是肉眼看着,也能想象到这定然不好受。   甚至一片瘀痕明显肿了起来,看上去更是令人心惊胆战。   皇帝叹了一声,“竟然伤成这样,还强撑着不对孤说。光渡,下次再这样,孤可要罚你了。”   光渡垂下眼眸,“臣知错了。”   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回答。   但皇帝却伸手落下纱帘,弯下腰,从身后靠近了他。   光渡第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拉上自己的衣裳。   可是衣襟才掩过肩头,那闯入床帏的人一身冷气,带着金玉扳指的手,就压在他的手背上。   半寸雪,似遮还掩。   那金玉扳指被体温熨烫,触手生温。   光渡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皇帝今日不对劲。   往日里的分寸得当的,今日却在一步步打破。   只是他自己不知,他眉间微蹙的隐忍模样,让皇帝神色晦暗些许。   皇帝不禁想,那双矜持冷漠的霜雪星眸,若是装进了别的情绪,会是什么样子?   大概会像日出后,第一缕渡到贺兰山巅积雪的光。   山头那在天光下融化的冰雪,变成了水,也是华丽到刺目的。   如霜雪将将,日月辉光。   化成涓涓源水,并后不壅不塞。   皇帝向来喜欢光渡如水一般柔和细腻的脾性。   乍看寒潭,不知其深深深几许,投石入潭,水面短暂的惊扰后,依然是平淡无波。   但处得久了,看得久了,就能明白这不是坎水的幽静,而是泽川的深厚,这种性子,处着最舒服。   只是光渡太过出色的容颜和冷漠的神色,如让人遥望的凛然寒冬。   他不喜笑,又喜静,如一朵生长于雪山之巅不可攀折的花,皇帝最爱他这种出尘的冰雪之气。   旁人见不到这朵花盛放的时候。   没有任何其他人有机会接近他,没有任何其他人有机会攀折采撷,看到关于光渡另一面的模样。   ……甚至包括他自己。   皇帝眼神微微沉了几分。   金玉扳指向下移动,停在光渡新伤旧伤重叠的边缘之处。   “这里的伤,真是的刚刚砸出来的吗?”   原本冰冷的器质,被体温中和成微微的凉。   金玉扳扳指划过的区域,让光渡明白皇帝查看得很仔细。   “……不是。”光渡压着声音,让吐出口的话尽量平稳,“这是数日前在春华殿那夜受的伤,臣的伤算不得严重,那时又适逢药乜氏遇刺,是以臣没有声张。”   皇帝看不出喜怒,“你倒是懂事。”   光渡确实善解人意,知情识趣。   沉默的顺从,从不主动的默契,安静侍奉在皇帝身边,从不发出任何疑问……   已经整整三年。   皇帝从后面,沉默看着光渡温顺垂下的脖颈。   他抓着衣服的手,刚刚被皇帝按住,于是就犹豫着不知该放下还是拉上,只好安静等待着皇帝的指令。   皇帝心头盘旋依旧的兽,逐渐冒出一点狰狞的端倪。   光渡向来聪慧……这三年以来,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   气息相近,呼吸穿过发鬓,拂过后颈。   皇帝抓住光渡压着肩头衣服的手,力道不重,却带着不由分说的坚决。   握着他的手,离开原来的位置。   衣服从肩头滑落。   光渡心中一震。   以前都不曾如此……为什么今日皇帝会对他展露渴望?   “陛下。”就在此时,外面响起了卓全惶恐的声音,尾音竭力压住惊惧的颤抖,“白将军……急事求见,着奴才立刻让陛下知晓。”   屋中如死一般寂静。   皇帝脸色几变,却不得不收了手,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的频率,对光渡的背影说:“你在这里等我。”   随即大步而出。   光渡被独自留在屋子里。   “什么事?”他听到皇帝在门外质问,“偏偏这个时候来?”   卓全弯着腰,不敢直视天子,“白兆睿将军候在外厅,他说有十分紧要之事,事关陛下安危……奴才不敢不报,陛下恕罪。”   脚步声和交谈声很快远离。   光渡从屋子里,很快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皇帝离开得匆忙,门只是虚虚掩上,中堂穿风而过,门渐渐被推开一条缝隙。   风吹过来,肩膀上的垂衣逶迤而落,光渡坐在床上,面无表情一把抓住掉下来的单衣,将自己的身体遮住。   屋中空无一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在床榻上的样子。   凌乱,狼狈,是如此的难看。   这是他最讨厌的、任人宰割的情态。   皇帝今日这般反复无常,是想做什么?   他又想到,皇帝今日的眼神和动作,与以往都不同。   有一个猜测,在光渡心头逐渐成型。   那并不能让他安心,反而令他心情沉重。   卧室里很安静,皇帝刚从这里出去,这里无人敢靠近。   光渡从床上俯下身,按着衣服,去捡落在床塌下的腰带。   ……   无论皇帝想做什么,他都不想继续。   所以他要抓紧时间,恢复端正的仪态。   入秋后,天气总是冷的。   风灌进来,门猎猎作响。   今日的风中有沙,有新鲜的烟尘,与……滚烫的血气?   埋首腰带的光渡,猛然抬头。   那人过来得太快了,光还没看清是什么,他就被一股力量推回床榻上。   一只膝盖压上他的床,身边的床榻向下微陷,那人直接上了他的床,并反手格挡了光渡的斜劈。   床帏翩然垂落。   对视的瞬间,光渡的动作停住。   风是冷的。   这个近在咫尺的呼吸,却是熟悉的炽热。   李元阙把他按回床榻,“不好意思,借我躲躲。” 第20章   借他躲躲?   这该如何借?   更何况,这里本就是光渡的卧房。   李元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就这样毫不见外地闯进光渡的卧室,钻进光渡的床帐里,身体亲密无间,却彼此防备。   皇帝知道他遍寻不到的李元阙就在这里吗?   ——他会知道,李元阙此时就在光渡的床上吗?   他们在床上的第一个对视,只有短短片刻。   但李元阙已从光渡的眼神中,看出了光渡的打算。   在光渡喊出声之前,李元阙已猱身扑上。   他一手按住光渡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按回床上,另一只手掌紧紧捂在他的唇上,把那句未出口的“这里有人”捂了回去。   不知道是这张床太过厚软,还是因为光渡只穿着单衣,他双眼含着怒意,眼角飞起一片灼然的隐红。   李元阙一只手掌,足足遮住了光渡大半张脸,只是露出的那双眼睛,却在瞪他。   其实李元阙闯进来之前,他也没能想到……光渡会是这种模样。   虽然光渡与皇帝的风言风语从未停息,但听过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就又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震撼隐秘而绵长。   即使是最暗香浮动的旖旎想象里,将塞上江南春花的所有美好浓缩于一处,李元阙也无法在勾勒出这样的画面。   搭在光渡肩膀上的外衣,还来不及好好穿在身上,却已经足够让人难以移开眼睛。   李元阙的第一个想法,是想抬手帮他整理好衣冠,才不会让这过分出众的皮相来徒填心乱。   可若是任由那狰狞的躁动掌控理智,李元阙就会想做完全相反的事情。   ——夏初荷露于水面上,等花朵开败后,便留下一朵朵莲蓬。   若是一层层拨开莲蓬,就能取出里面甘甜的莲子,温润洁白,适合把玩,更适合含入口中。   “别出声。”李元阙声音有点沙哑,“我看到皇兄刚刚出去,而你又是这样……啧。”   这算个什么事?   就连李元阙都感到难以言说的烦闷,“难道要我叫你皇嫂么?”   若不是李元阙听到耳畔风声,以战场生死间练出来的速度闪躲,他脑袋上已经挨了一记光渡的飞踢。   “你还……你别踹我。”李元阙双眼从他身上短暂移开,看了一下不远处那扇半掩不掩的门,压低了声音,“光渡大人,我帮你背了夜袭春华殿的黑锅,不用你谢我,但至少也没想到你会反手搞我。今天这个情况,就帮我遮掩一把,行不行?”   光渡说不出话,露在李元阙手掌之外的那一双深褐色眼瞳,格外幽深。   他们挨得很近,李元阙的手,就撑在光渡散开的头发上方。   他几乎完全遮覆在光渡的身上,却没有把身体重量真的压下来,这姿势过分亲昵,但他却尽量在每一个地方克制。   都不敢真正的碰他。   李元阙滚烫的体温透过手掌,压在光渡有些凉的唇上,他的手掌不细腻,有着握刀和缰绳磨出来的茧。   光渡抬起眼,就能看到李元阙下巴上未愈合的一片擦伤。   这是四天前,李元阙抱着他在春华殿烧红的瓦砾中翻滚时,用身体替他挡下的伤。   他身上应该还有许多的伤,只是包裹在衣服中,看不到那些狰狞的伤痕。   光渡终究是缓和了挣扎的力度,没有再踢他。   卧室门外,始终安静,这处宅子中保护皇帝的人,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没有人知道,皇帝在中兴府搅个天翻地覆都没找到的李元阙,此时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   就在光渡的卧榻之上。   而光渡这个房间,果然正如李元阙的判断,这是整座宅院中最安全的盲点。   ……这里怎么能不安全呢?   只需要看看身下的人,就会知道,这里为什么会被皇帝守得如此滴水不漏。   但这个“最安全”的正中心,对于李元阙来说,同样惊心动魄。   只因身下这个人,让人心乱如麻。   此时光渡两只手,抓着李元阙的手腕,正试图将李元阙压在脸上这只的手抬起来,从他的脸上拿走。   但不是拼死反抗的力度,光渡向来会见机行事,也没去自讨苦吃,妄图撼动一位军中之将的桎梏。   他只是在表明一种态度,他想要交谈,想要说话。   李元阙也稍稍放松了力度。   因为他发现,自己只这样轻轻按着光渡的肩膀,这个人,就一整个陷入了层层叠叠的柔软被褥中。   他明明个子高,腿又那么长,可这个时候,却给人这样可以肆意欺负的绵软之感。   李元阙明知,光渡这个人和柔软没有半点关系。   不说他刚刚踢人的力度,就只说在春华殿那一晚的疯狂,就让李元阙完全不敢小瞧于他。   尖锐而冷漠,像一把淬了毒的冷刀,只是刀刃太利,出鞘时伤敌又伤己。   刚刚这一番挣动,床上的人腰带全部散开,那松松披着、未曾系牢的衣服就掉了下来,要坠不坠地堆叠在手肘。   风华月色,冬霜春晓。   李元阙不敢细看,但偶尔扫过一眼,就愣住了。   因为面前这具身体,只有在衣衫散乱时,方能窥见一角真容。   光渡这个样子,不像他穿上衣服的时候看上去那么纤瘦。   若只从背影看,那入目的,大概只有光洁胜雪的肌肤,和一把窈窕漂亮的线条,美得雌雄莫辨。   可若是从正面,就像现在这样,看清光渡的身体……   不会错认,这具身体非常健康有力,衣下若隐若现的胸腹,覆盖着一层并不夸张的肌肉,线条流畅光滑。   这是一具柔韧又充满着力量的年轻躯体。   光渡注意到了李元阙的视线。   他本来双手都抓在李元阙按着他的那只手上,此时却骤然放开,任由李元阙手掌覆盖半面,双手匆忙往下探,摸到自己的衣服就立刻抓紧,胡乱将身体遮掩好。   光渡将口鼻完全交到李元阙手中,也顾不上自己呼吸不畅……却只是为了系上衣服,遮盖自己的身体。   李元阙知道,在他进来前,在这间卧室里,只有皇帝和光渡。   皇兄匆忙离开,屋子里床铺凌乱,光渡又是这个样子,之前房间里在发生什么事简直不言而喻。   可此时看他这样慌张去遮掩,李元阙心底却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酸涩非常。   光渡胡乱系上衣服,整个人就静了下来,他垂下眼睫,不再挣扎,也不去看李元阙。   床帐中很安静,甚至能听到从门缝里吹进来的风,在搅动堆在地面的柔软衣带。   光渡是什么样的人?   在李元阙没见过光渡之前,他从口口相传的事迹中,拼凑出来一个关于光渡的形象——貌若好女,弱不禁风。   前年春季围猎时,据说光渡在林子里偶然碰到了一只野猪,都要“惊慌失措”骑马跑出很远,连佩的弓,都吓到丢到了草地上。   一个十六岁的儿郎,不会用兵刃,不会挽弓,连野猪都打不过,这样羸弱,岂不是连西夏的女儿家都不如?   这件事传到他麾下西风军的那日,惹得一众血性汉子笑了好半天。   光渡不善武艺,已经到了满朝皆知的程度,这样的人理应是手无缚鸡之力,想必身体也是纤细孱弱的。   那夜在春华殿那夜交手之后,李元阙原来很多关于他的想法就已经推翻了,可是就在此时此刻,就在这张床上,他竟然还能有全然不同的发现。   那具身体藏在这件薄衣之下。   只刚刚惊鸿一瞥,也足够李元阙发现,这具身体非常漂亮。   如羊脂白雪作堆,细腻得不染瑕疵,却不是荏弱,而是郁郁葱葱的挺拔俊秀。   李元阙应该挪开眼睛,但他却隔着衣服,突然伸手按了一下光渡的腰侧。   他指下力度不重,却让光渡身体轻轻抖了一下。   触摸确认后,李元阙有些讶异地挑高了眉毛,“你这个身体……我说,你是不是习过武?”   光渡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无法说话,只能抬起一双神色难辨的眼,定定看着他。   李元阙发现自己面对这样一双眼睛时,总是会感到心惊。   这双眼睛,里面似乎有很多未竟之语。   一声一声,声声震心。仔细聆听时,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明明他们身份与立场对立,但再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李元阙心中却生不起一丝厌烦。   为什么?   他这样反问自己。   是因为这个人容貌之盛,生平罕见,连自己都难免因美色着相所困?   还是因为他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谜团,而自己被完全排挤在他的允许之外,无法看透,无法参悟,所以格外牵挂?   但无论如何,李元阙对光渡的好奇,已经来到了一个新的巅峰。   如果说李元阙在光渡这里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人永远都不会乖乖回答任何问题。   想了解他,别去问他,不如自己亲手去找出答案。   李元阙把手从光渡的肩头移开,想看看他手臂的模样——如果他会使用兵器,他的手臂肌肉走向,一定能告诉他很多秘密。   或许他那个皇兄看不出来,但对于李元阙来说,他可以从很小的细节,判断出很多信息。   所以在李元阙隔着袖子,去碰他手臂的时候,光渡似乎是彻底愣住了。   片刻后,光渡在他身下剧烈挣扎。   李元阙怕响动太大,引来外面的注意,只好用身体压制他,低声道:“你别多想,我就是觉得你的身体很漂亮,才想看看你的手臂什么样。”   光渡:“……”   他脸上挂着一丝惊恐,拼命制止着李元阙,不许李元阙去碰他的手臂。   光渡的身体确实漂亮——李元阙说这句话的时候,称赞的是他匀称体态里蕴含的力量,不含一丝旖旎之意。   李元阙甚至都有种冲动,就这样把人绑走,把他拎到西风军中好好练练,就这个身体素质,再配上这个聪明的脑袋,说不定能练出一员相当厉害的猛将。   这不比在这里做他皇兄的佞宠、背负这样的名声要好得多?   这个念头生出时,李元阙心中那种不适,再次狰狞地刺出水面。   这么漂亮的人。   ……是他皇兄的人。   不过同时,李元阙心中却也生出一点疑虑。   他原以为,以他皇兄的心性,会更喜欢那种柔和纤细、华丽无害,却又能完全掌握于手心的美人。   难道他对皇帝的判断出了错?   光渡的美貌足够迷惑人心,但只要他脱下衣服,任谁都不能忽视这具身体的力量。   这个奇怪的疑问,如此不合时宜,却猛然冲进李元阙的心头。   他的皇兄……真的知道,光渡是这个样子的么? 第21章   光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冷漠。   只是他一直被李元阙捂着嘴巴,呼吸难免不畅,不仅喘息微微加促,连额头都出了一层薄汗。   即使他侧过脸,也依然无法摆脱李元阙的桎梏。   而他的皮肤上,已留下润红细腻的指痕。   ……原来这么容易,就可以在上面留下印痕。   李元阙闭了闭眼,在他耳边说:“我放开你,咱们聊聊,你先别喊人,行不行?”   光渡没有迟疑地点了头。   他点头时,唇蹭过李元阙干热的手心,细软又温暖,李元阙飞速移开了手掌,仿佛被烫了一下。   “李元阙。”光渡眼神很奇怪,声音也压得低,“你疯了么?”   李元阙在光渡的眼神中反思片刻,诚恳道:“我来找你确实有事,我承认这个时机不好,但以我对你的预估,在其他的场合,你都不会听我说话。”   “光渡大人,我来找你,是为了你上次的提议——合作。”   光渡态度冷淡,“今时不同往日,之前的提议,早已过时不候。”   他看上去并不好糊弄,“不请自来是为贼,你闯入我卧房,只是为了避开陛下带来的人,然后你说,你是来找我谈合作?”   “李元阙,你若是想死在这里,我只需要对着外面喊一声。”光渡神色不悦,“如果想活,拿出诚意。”   李元阙并未受光渡所激,却也没有贸然说出他的底牌。   ——他既然敢进来,就有只身突围的把握。   只是在众侍卫包围下强行突破,即使是他,也不可能做到毫无代价。   李元阙擅长强军冲锋,却也擅长以巧取胜,如果能回避不必要的冲突,他不介意灵活一些,尝试其他的办法。   他的神色变得认真起来,“光渡,我想知道你在我母妃的宫殿里拿走了什么东西,还想知道你与我母妃生前有何交集,这不过分吧?”   于情于理,这两个问题确实不算无礼。   于是光渡点点头,“不过分,但你别想了,因为,我都不会告诉你。”   “而我想藏起来的……你永远都找不到。”   李元阙没想到光渡拒绝得这样干脆,而且态度又是如此倨傲。   嚣张与真诚竟然能出现在同一张脸上,看着光渡冷若冰霜的模样,李元阙心中气闷未生,却已开始无奈,简直让他不知如何反应。   如果别人这样说,可能只是单纯的态度恶劣、气焰嚣张。   但光渡这样说,李元阙确实会想想,他就是这个意思,并且有把握坚守到底。   因为从他搜集到的关于光渡的信报中,已经知道光渡这位司天监少监,并不是名不符实。   光渡初入司天监之时,确实借了皇帝的势,但光渡升到少监,让司天监内大半同僚对他心悦诚服,是靠他自己易筮与天文推演上的本事。   如果他连地理风水阵术都有所涉猎,那么,他要想认真藏个东西,自己很可能找不到。   李元阙相信了光渡的话。   这个话题再追究下去,两人势必谈崩。   而他们现在还在商谈合作。   这些疑虑李元阙只得压在心底,暂且按下,日后再谋。   因为如今,他确实有一件更紧急的事。   在光渡炸地牢后,都啰耶完全消失了踪迹,李元阙派出去不少人手,却依然打探不到一点下落。   每一日过去,都啰耶能活下来、且还能好好活着的希望,就日渐渺茫。   合作。   该给出何等的筹码,才能吸引光渡的入局?   就在李元阙专心思索时,他完全没发现,或许自己此时……应该换个姿势。   他就这样撑在光渡身体上方,与他身体保持着微小的距离,回避着完全的接触,却又过分挨近。   为了维持这个姿势,李元阙的腰腹绷直,手臂与肩膀的肌肉线条在粗麻衣下起伏隐现,他支撑时的姿势并不容易,但他做起来却如呼吸般轻松。   西夏王族多着皮毛绣锦,衣着华丽,这样的粗布麻衣,是穷苦平民百姓才穿的衣服。   李元阙混在百姓中来,即使是这样粗简的衣服,也穿得自在。   而过分简单、甚至是有些简陋的衣装,却无损李元阙不同于常人的气度,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就能感受到他气华内敛,绝非寻常人。   他粗衣乱麻,身上没有一点多余的颜色,不仅无损李元阙那张脸庞的昳丽英挺,反而格外突出了他的骨相优异。   李元阙的母妃有回鹘血统,面容很有异域特色,到了李元阙这里,眉眼轮廓更是格外英丽,那双黑色的瞳子纯净清澈,下巴虽然擦破了皮,但丝毫无损他有着非常好看的容颜。   他今年二十二岁,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看上去如一个格外干净的俊秀青年,卷卷的睫毛浓厚茂密,跟随着呼吸颤动。   李元阙的睫毛和他的头发一样,若是细看,都是微微卷曲的。   光渡盯着看了一会,有点走神。   而李元阙也发现了光渡的目光。   光渡在他的身下,安静地注视着他。   李元阙微微一愣……但倒也可以理解,毕竟春华殿那夜,他们都不曾好好看清过彼此的模样。   也怪他刚刚动作粗鲁,光渡好好的发髻都乱了。   如果说那夜在春华殿太过昏暗,那么今日,屋外的阳光隔着窗纸透进来,就能让一切都无所遁迹。   李元阙也终于能好好看清光渡在白日里的样子。   无论是长久占据他视线的腰腿手臂,还是那张太过于惊心动魄的容颜,一如那夜,目光凝聚之处,都会让他感到头晕目眩。   与那夜生死相搏的气氛又不同,这一日的相见虽然仍是充满意外和紧迫,却因为双方掌握了更多关于彼此的信息,多了全新的可能选择。   光渡任由李元阙看了一会,见他还不动,开口问:“李元阙,你好龙阳?”   李元阙猝不及防,双眼装满了震惊,“啊?”   两人对视,李元阙顺着光渡的视线低下头,看见两人的姿势,终于反应过来。   他慌忙滚开,几乎是落荒而逃。   李元阙立竿见影地拉开了身体距离,语速飞快解释道:“我对你没有那种心思,我不是……咳,我和皇兄不一样。”   因为光渡这一问,李元阙也终于反应过来,刚刚自己说的话、做的事,是多么的容易让人误会!   他瞬间连耳朵都红透了。   可下一刹那,李元阙窘迫的神色就骤然消失。   他望向门边。   有人敲响了光渡的房门。   门外响起了一个迟疑的声音,“光渡大人,你房间里……呃,刚刚是有什么声音吗?”   床上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屋内没有立刻回答。   外面发声的侍卫,正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按照正常做法,他应该已经进去查看了。   门小幅度开着,透过床帏,光渡和李元阙,就能看到门外的人影在徘徊。   侍卫很是犹豫。   因为光渡大人……到底身份不同。   刚刚皇帝那样匆匆从光渡卧房走出,谁知道现在里面的人是什么模样?   在太极宫里,他们当值的侍卫都是亲眼所见,连卓全这位太监首领都对光渡恭敬有加,那个态度,都和礼见皇后时几乎不差太多了。   他们敢随便进光渡大人的卧室,估计很快就要像张四一样挨上一顿板子了。   光渡挑衅地看着李元阙,李元阙神色看不出惊慌,但他还是做了一个拱手的动作,双手抱成一团晃了晃,意味着请光渡大人放他一马。   门边的侍卫心惊胆战地又等了片刻,光渡的声音才从里面传出:“你在说什么?里面没事,你退下。”   那侍卫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是。”   床上的两人静静听着那侍卫的脚步声走远。   李元阙神色已毫无羞赧,但耳朵的红,到现在都没有消退下来。   他刚刚注意力都盯在门外,等会过头,就骤然跟光渡的视线撞上了。   光渡就在床上,就在李元阙触手可及的地方,身上的雪香并不如那日在春华殿浓郁,却也足够清爽怡人。   他之前被折腾一通,一直被按在床上,现在从床上撑起身体,却也能看出异样。   长发散了几缕下来,腰带也是胡乱系着的,他表情虽然是冷的,但只要往下一看,就能轻易从他身上看出来……他刚刚经历过的一场匆忙慌乱。   李元阙转头看着墙壁,看地面,就是不敢再多看光渡一眼。   他这会不敢对视,却错过了光渡静静看着他的眼神。   胆大包天闯进来的人,却在有些事上,这样经不起撩拨。   身居高位,身边却这样干净,整座西夏皇宫,都很难再见到另一个比他纯粹的人。   绝大多数时候,旁人都不会知道光渡在想什么,而那短暂展露真心的瞬间,又总是被光渡藏得很好。   李元阙生涩的反应,同样将短板暴露得明显,光渡在心中瞬间生成了几个可以用来干扰李元阙的方案雏形。   但此时此刻,他没有进一步执行的打算。   所以,李元阙只听到了光渡的挖苦,“……无所谓,你是不是断袖,都不需要告诉我。”   光渡的声音听上去毫不在乎。   这样浸人心神的冷,也让李元阙迅速冷静下来。   他立刻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们在皇帝随时可能回来的卧室床上,屋外还有着皇帝留下的侍卫。   此时是乱中偷来的平静,李元阙知道,这绝对不是最好的商议时机。   可是对于李元阙来说,或许也没有更好的时机。   光渡合作意向渺茫,在春华殿那夜就已经展露了绝不配合的态度,还能那样疯狂的以身为饵,炸掉了一整座宫殿,并嫁祸于他。   出宫之后,又一连几天,躲他躲得滴水不漏。   对于聪明人,不需要说太多废话。   李元阙单刀直入道:“光渡,帮我掌握关于虚陇地牢的情报,我会给你让你满意的报酬。”   光渡冷漠反问:“让我满意?你做得到么?”   李元阙与他对视,不闪不避,目光清凛。   “光渡大人,若是你想要工部尚书之位,我会给你最关键的助力——你虽有能力,但资历不够,只有工部真正到无人可用时,你才可能力排众议。”   李元阙眼神深幽,“可皇兄对你,并不是毫无芥蒂,若无其他推力,他不会轻易把你提到这个位置,我这个外人都看得清楚,你身在局中,只会更受掣肘,必须突出奇招,你才能够脱颖而出。”   光渡似有些惊讶,他望着李元阙的眼神,却又多了几分欣赏。   李元阙微微一顿,补充道,“如果你想要钱,我同样可以给很多,但我觉得你最不想要的,应当就是钱了。”   光渡不置可否,露出一个浅淡而短暂的笑容,“看来春华殿一别后,你对我也做了不少调查。”   李元阙从他的稍纵即逝的笑意中回过神来。   他知道自己拿出的筹码,已经让光渡开始认真考虑。   “我有十足诚意。”李元阙深深望着他,“合作吧,我不想要你来做我的敌人,同样,你也不需要再多一个对手。”   光渡默然不过片刻,那张光华夺目的脸上,就浮现出一种让李元阙很不舒服的冰冷无情。   李元阙本能就不喜欢这个样子的光渡,他慢慢皱起眉头。   光渡至今彻底知道,李元阙想从他这里要什么。   那么他就可以掌握谈话的节奏。   光渡微妙地打量李元阙片刻,嗤笑道:“你找上我,果然是为了那个都啰耶。说吧,你是想让我去确认他是不是死了,还是想让我去确保……他必须是死的?”   光渡话音未毕,李元阙的神色就变了。   “光渡大人。”李元阙神色从未有一刻如此的认真,那双清澈的眼此时因锋芒而冷冽逼人,“我西风军中训诫,第一条,亲同袍,如子弟之亲父兄,急难相救,若手足之捍头目,斯须不离。我找你合作,是为了救人,绝不是去残害同袍。”(1)   “袍泽之情?了不起。”光渡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王爷,你的兵都在羊狼砦,你拿什么救他?都啰耶所在之地重兵把守,难道你想率军回师,为了如今一个已成为废人的都啰耶,去谋逆夺位?”   李元阙表情冷了下来,他深深呼吸,才道:“世人皆道不可为之事,我却偏偏有兴趣试他一试。光渡大人,具体执行之事,不牢你费心。”   “兹事体大,我需要仔细考虑。”光渡神色轻慢,“王爷,请从我床上下去,去别的地方躲着。”   “……你的床下躲不了人。”李元阙顿了片刻,知道光渡岔开了话题,却也知道,此时不是和光渡撕破脸的时候,于是也压下了火气,“刚刚是我冒昧,你这屋子里,还有别的地方?”   光渡冷冷道:“衣柜,自己进去。”   这卧室一眼望去,并没有太多的摆设,除了衣柜和床,几乎没有什么大件家具。   多了什么东西都很明显,连躲人都成了难题。   李元阙虽然脸色平淡,但下床时,还是特意调整了自己的姿势,避免碰到光渡的身体。   光渡没有错过李元阙的动作。   李元阙一直足够小心,无论是方才突然跑到床上来,还是此时下床,他自始至终控制着自己的动作,不曾碰过光渡后腰的伤处。   ……果然,光渡之前没有认错,在市集时,李元阙就穿着这一身麻布粗衣,混在人群中。   他既然知道自己伤在后腰,那么,他一定亲眼看到自己因何而受伤。   光渡脑中飞快构建出前后因果,手指轻快地抬起,敲了敲自己身下柔软无声的锦被。   将这些线索梳理在一起,光渡就确定了一个不那么令人愉快的脉络。   李元阙在街上看到他后,竟然直接跟着他过来了。   光渡能推测出李元阙亲身上阵的理由。   这处中兴府的住宅,光渡置办的时间不算久,位置足够隐蔽,他作派又低调,知道位置的人极少。   所以,即使是李元阙后来对他产生了兴趣,想调查他的住处,看看能不能找到他那夜从春华殿带走的秘密,只在定位他居所的这一道关卡上,就需要花上人手和时间。   而李元阙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手和时间。   如今中兴府封闭,李元阙手下办事处处受制,本来人数就有限,绝大多数又派出去搜集都啰耶的情报。   他为了找到自己,就这样选了最省人省事、却也是最冒险的方法——在皇帝眼皮底下,跟着他回家。   李元阙,艺高人胆大,真是需要一些严厉的教训。   光渡表情漠然地想。   李元阙落到床下,正要依言前往衣柜时,卧室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那声音很轻,等能听到时,已是近在咫尺。   而那锦袍华服的衣角,已经在门边若隐若现。   来不及了!   李元阙缺距离角落的木柜太远,时间根本不够他躲进去。   李元阙反应极快。   他瞬间揭开了光渡的被褥,动作敏捷地钻了进去,刚下床的人,又重新躲回了原位。   还把被子给光渡盖上了。   而此时,房门已经被皇帝推开。   门推开时,床帏依风而动。   卧室的主人,仍在床上。   皇帝进来后,顺手关了门。   走到床边,皇帝就发现光渡已经重新穿戴齐整,他靠床而坐,被褥拉到腰部,被子里一条膝盖屈起,并顶出了明显的弧度。   皇帝看了他许久,坐在他的床边。   但不知为何,靠近的瞬间,皇帝就发现光渡的身体,比之前的每一次接触都要紧绷。   就连神色都是僵硬的。   皇帝默然片刻,叹道:“光渡,你总要习惯孤的。” 第22章   光渡并不习惯皇帝的亲近。   这件事情,他们心知肚明。   但这还是第一次,皇帝挑到上明面来说。   皇帝在等待光渡的回应。   如果可以,光渡真的什么都不想说。   毕竟这房间里……有第三个人。   他该怎样,才能心无旁骛地应对皇帝?   光渡顿了一下,低头一声轻叹:“陛下,你是知道我的。”   皇帝坐在床边,定定看了他片刻,伸出手,捋开了光渡垂在脸侧的发,“孤知你心,你却不知道孤的心意。”   不知为何,今日的光渡,看上去有些奇怪。   隔着被子,甚至他们彼此的身体,坐得还有一点距离,皇帝就能感受到光渡那边传来的热度。   往日里光渡的身体都是偏温凉的,人也是冷冷淡淡的,但今日没有缘由的,他的体温都比往常要高上许多。   连气色都比往日红润。   皇帝轻轻抚过他的额头,光滑的皮肤上,有一层暧昧的潮气。   床上的被子看上去是凌乱的,另一侧被掀了起来,又厚厚的堆在光渡身侧,蓬蓬而疏松。   他屈起一体腿的坐姿,看上去十分随性。   而当他陷进柔软的、层叠起伏的被子里时,身上难得一见的慵懒,连轮廓都变得柔和。   皇帝觉得,这个样子的光渡很有些可爱。   君主同坐床侧,这距离足见亲密,按道理来说,光渡应该往里让让,稍微隔开些距离,也是给皇帝更宽敞的地方。   但他让不了。   被子下面,藏着一份不能移动的重量,那是一个不能揭开的秘密。   所以光渡无法挪动,也不敢动。   刚刚情况紧急而慌乱,李元阙躲进被子里时,他是想帮着光渡拉一下被子,帮忙把自己整个人罩住,结果还没完全做完这个动作,皇帝已经闯了进来……所以他不得不停止一切行动。   他动下来的地方不巧,手臂落下来,只能搁在光渡的腿侧。   ……他对光渡没兴趣。   但这个位置着实尴尬,在皇帝彻底近身前,李元阙最后试图换个地方,能让自己在光渡心中,多留下几分清白。   但他不曾想过,光渡竟然也在同时改变了姿势,选择用屈腿的坐姿来遮掩他。   双方没有商量。   于是李元阙的手臂,换到了一个更糟糕的位置上。   那是光渡腰腹之上。   然而皇帝的脚步已经近在咫尺,他们没有再次调整的机会。   彼此接触的时候,李元阙甚至感觉到光渡的身体都轻轻颤了一下。   手臂之下的皮肤触感温热而柔软,可是很快,就能感受到皮下的肉与筋骨,都是紧绷的柔韧。   李元阙在被子下这个姿势,更接近于……侧卧在旁,抱过光渡的半边身子。   这个姿势,光渡根本无法有片刻松懈。   李元阙……大概也不是故意的。   至少看他刚刚震惊的反应,应当是不好龙阳。   光渡能感觉到李元阙的身体也是僵硬的,手臂放在他的小腹上,整个人却如临大敌般紧绷。   为了配合李元阙的姿势,光渡不得不在被子下绷紧脚尖触碰床面,让腿更长,使得膝盖勾出更明显的高度,更好的遮蔽在他身侧蜷着的李元阙。   可李元阙藏的位置,实在是……   置臂于腹,呼吸却打在侧腿。   光渡默默咬紧了牙。   那道灼热的呼吸,轻易穿透单薄贴身的布料,紧迫、敏锐又无可回避,光渡听到自己心脏的震鸣,都几乎要无法掩盖。   光渡还将双手交叠放于自己的腰腹之上,用来盖住李元阙的手臂。   若是仔细看,已经能在被面看出另一人的手臂轮廓。   一切端倪,藏在光渡小心计算过的遮掩下。   他们的双手,隔着被子触碰。   就连李元阙的手臂都微微一抽,随即又如投石入水那般消弭,一切动作归于无声。   皇帝:“……光渡?”   光渡转过头,与身侧的皇帝对视。   今日他脸上虽然仍是清清冷冷的不爱搭理人,却与往日情状有微妙的不同,话虽然不多,但顾盼生华,眼波流转时,只让人心中泛生潮意。   但对于光渡来说……不一样,这次什么都不一样。   之前光渡每一次与李元阙的会面,哪怕中途是被皇帝抓个正着,光渡都还有足够的把握和话术,将情况解释到别的角度上。   但如果,此时,他们被皇帝发现……   不止这辈子了,就连下辈子,光渡也别想洗清嫌疑了。   ——洗清和李元阙有私的嫌疑。   虚陇查他,皇帝怀疑他,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   而此时,就连光渡也很难想象。   他居然就在皇帝面前,就在皇帝伸出手就能摸出端倪的位置——藏了这么大一个活生生的、“和他有私”的李元阙。   多么讽刺。   这些人一直想要的证据,如今就摆在他们眼前了。   他们却什么都看不到。   光渡双眼有些微的失焦。   如果……如果就这样把一切暴露在皇帝面前,皇帝会有怎样的反应?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悄悄转过,就已经足够光渡心脏砰砰作响,胸口气血翻涌。   带着报复般畅快的恶念。   有些秘密藏了太久,光渡都要忘了自己是谁,又来自何处,偶尔也会有这样的须臾,他在畅想中短暂地放纵本性……如果就这样毁掉一切,又会怎样?   但他却也清楚,此事如若发生,绝无收场可能。   所以,只要光渡神识清明,就永远不会让它发生。   被子下的李元阙也足够配合。   为了避免被面起伏太过明显,李元阙无声蜷缩起身体,尽量将身体贴在光渡的身上。   这样看上去更隐蔽了,愈发万无一失,可是……这样也更热了,光渡想。   被子之下无气流通,热气堆积,热重难消。   只这一会功夫,光渡冰白的脸庞,都泛出少见的潮红。   这模样,让皇帝都看得有些情不自禁。   光渡趁着皇帝不注意的时候,拎起围在身周的被角,悄咪咪地撑起了一条缝,让外面的空气流进被子里,不至于把李元阙憋晕过去。   光渡做完小动作,才定了定神,岔开话题:“陛下,白将军此时找来,想必定是有要事,臣今日身上有伤,不敢耽误陛下之事。”   “白兆睿也叫孤早点回宫,说在院外见到了异常,可是孤带来的人,早已把你这个小院子围满了,这里怎么可能会不安全,又怎么可能会进来别人呢?”皇帝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不过,光渡,今日你怎么总像是怎么迫不及待的,想要把孤赶走呢?”   光渡心中一跳,微微侧过脸,抬起头去看皇帝脸上的表情。   皇帝看上去表情轻松如常,仿佛这只是一句随口之语,但光渡心中没有丝毫松懈。   光渡神色浅浅淡淡的,“陛下说笑了,臣只是担心陛下,这里不比宫中周全,而陛下的安危,在臣心中,从来都是重中之重。”   皇帝又看了光渡一会,他今日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情态。   就连脸上的气色都是少见的润红,仿佛在无声忍耐着什么看不见的欲念,与往日那样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有着根本的不同。   皇帝从没见过,却非常喜欢光渡现在的模样。   因欲而过密,因情而相亲。   皇帝将手放在他身后的被褥上,环住了他的腰。   可皇帝只是轻轻把手搭上去的这个动作,又让光渡全身轻轻抖了一下。   光渡立刻伸出一只原本交叠放在腹部的手,把住了皇帝的手臂。   皇帝那只手,如今就搭在开了一条缝透气的被角边,或许此时,那只手都已经出现在李元阙的视野中。   再往下放一放,就会触碰到属于李元阙的、滚烫的身体,皇帝若是察觉不对,用那只手掀开一角锦被……那么一切秘密都会无处遁迹,就此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皇帝将手放在光渡后腰的时候,再次确认了光渡的异样,不由得有点惊讶地看着光渡。   不知为何,光渡今日对他的接触,与以往的反应都不太相同。   是他感觉错了吗?   今日的光渡,像是格外的……敏感。   光渡抬眼,神色微怨,“陛下,放过臣吧,真的疼,别碰了。”   这一眼,看得皇帝喉头一动。   他不得不压下心头的潮热,耐心哄道:“孤又不是禽兽,你既然受伤,孤就不会对你做些什么,再说,孤怎么舍得折腾你?”   他没等来光渡温情的回应,却看到光渡微微蹙眉,轻轻吸了口气。   光渡被子下的长腿动了动,看上去就像是调整了一下坐姿,没有任何其他的不同。   但如果忽略了光渡猛然咬紧嘴唇的动作,他就像是因为伤口疼痛,导致身体会有的正常反应了。   皇帝看得有些发怔。   ……他已经有些后悔刚刚给出的承诺了。   或许是因为凌乱,光渡今日风采与往常迥然相异。   让他越看越难耐,忍不住得想……尝试亲近。   而光渡更像是提前一步看出了皇帝的意图,主动开口岔开他的注意力,“陛下,还记得前两天答应过臣的事吗?”   “什么?”   “算算日子,今晚或明早,陛下的人,就该从应理回来了。”光渡向皇帝投去了恳切的目光,“臣的伤不影响行走,到时候还请陛下……不要忘记答应过我的事。”   前半句话提到公事,让皇帝心中多了几分清明,可他后半句的请求,偏偏又用这样的语气和眼神,瞬间将这事情的性质弄到半公半私。   皇帝提起的这口气,被钓到不上不下。   这是光渡难得一见提出的要求。   他极少会说自己想要什么,欲望非常淡薄,皇帝有时想送他东西,都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合他心意。   今日气氛这样好,面前的人神色虽然浅淡,却难掩霜雪春霁的好颜色。   皇帝自诩年长,也经过不少事,早已不是草率冲动的毛头小子,此时看着光渡,却也有一种只有年少时才有的冲动。   只要光渡开口,就什么都想给他,什么都愿意给他。   这样的冲动,这对君王来说,实在是危险的事。   好在光渡的要求并不难做到。   皇帝回握光渡的手臂,声音充满温情,“知道了,孤肯定叫你,你且好好歇着。”   皇帝的手温凉,远远不如李元阙那样的热。   而此时被面之下另一个人的热度,还在源源不绝的穿透被面。   光渡眼皮一跳,反手拉住皇帝的手,力道轻轻牵引,交握的双手远离危险的地方,姿态放松地垂落被侧。   他另一只还放在被面之上,这只手却握着皇帝,轻轻晃了晃,“都啰耶一事,陛下既然已准了我献策,那就说好了,这一次陛下不能只听虚统领一个人的了。”   “我什么时候只听他的了?这话说的,倒有几分含酸捏醋的意味。”   皇帝脸上笑容有了细微的改变,他抚上光渡侧脸,轻轻一触,就放开了手,但声音依然是柔情的,“等过两日蒙古的使者前来,孤也让你一起陪同。”   从光渡提起“都啰耶”的名字开始,李元阙本就细微的动静,也彻底消失了。   等皇帝说起“蒙古使者”时,连打在光渡皮肤上的那道呼吸,都被李元阙一同屏住了。   李元阙应当是听得仔细。   正好,光渡也不用多费口舌,皇帝亲口所言,李元阙亲耳所闻,这已经是最好的证明。   证明他拥有左右交易的本事。   证明他一个司天监少监,确实有足够影响皇帝直接决策的可能。   光渡又陪着皇帝说了一会话,才终于说动皇帝离开。   “既然如此,待傍晚时,孤在宫中见你。”皇帝放开怀里的人,离开床榻时,却将光渡按在原地,“不用送,好好躺着,等你晚上入宫,再陪孤说说话。”   光渡作势要起身相送,并不是真的要起,真起来就露馅了。   既然等到了皇帝这句话,他就顺水推舟地躺回原处,“谢陛下关怀。”   皇帝衣冠未乱,只在床边稍作整理,便重新恢复齐整端正。   他看了看窗外天色,有些遗憾,“今日本想带你去城南那家宋氏茶庄坐坐,那里听说倒是颇有些花样巧思,城中贵族皆以之为贵,孤本想与你同去,却没想到你意外受伤,既如此,改天再说。”   “以及,张四既然领罚,你身边总不能无人保护。”皇帝微微沉吟,“既然说了要给你一个更好的,我让白兆丰留下。”   光渡略微惊讶,“白侍卫?”   皇帝按住光渡肩膀,温和地安抚他,“只是暂代,白兆丰年纪不大,但做事极稳妥,有他在你身边,孤才会放心。”   光渡应了是,谢了恩后,皇帝终于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带走了明里暗中保护的人手。   可是他带了这么多人,都没一个能发现李元阙。   即使是光渡也不得不感叹一句,李元阙本事够大,今日再次交手,光渡已经发现他可不止是胆大心细。   能坐稳一军主将,李元阙绝不是偶然。   正如李元阙所说的那样,在朝上左右为敌时,光渡同样不希望再多一个棘手的敌人。   如果能获得他作为助力,隐藏在暗处,会是一着不可小觑的妙棋。   但李元阙需要一些严厉的教导。   光渡从一开始的想法,没有改变。   皇帝离开后,光渡确认过周围已经安全,才终于掀开被子。   被子里的李元阙骤见光明,反应尚有迟缓,慢了一拍,双手才放开了光渡的腰身。   他刚刚似乎太热了,头脸都是汗莹莹的,他坐直身体,抬起脸看光渡的那一眼,眼中情绪不似以往。   视线相触那刻,光渡心中震了一下。   李元阙的眼睛一向都是清澈的,他似乎从不畏惧强敌,眸底是坦坦荡荡的明亮,清正而气纯。   而此时那双明亮的眸,却装进了难以言明的情绪,像是乌云遮蔽了星曜。   还不等光渡多看,李元阙已经移开视线,从床榻另一侧翻了下去。   “光渡。”李元阙身影半隐在床脚那侧,喊出他的名字后,停了很久,“这就是你选的路么?”   光渡目光追随过去,“什么?”   “他对你……这不是长久之计。”李元阙有些烦躁地整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欲言又止,“这不是君子之道。”   光渡的神色慢慢淡了下来,“王爷,像我这样的人,算得上什么君子呢?再说,我本就从未想过什么长久。”   李元阙眼含痛惜,“我了解过你这些年做的事,我亲手翻过你经手的卷宗,我很确定,你的才能远不止于此,你不该被困在床帏之间。”   李元阙心中有一个念头,不应该,也不合适,可是就这样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不想再犹豫。   “光渡,你我之间的合作交换,再追加一个选择。”   光渡的视线落在李元阙身上。   李元阙神色郑重道:“等都啰救出来之后,光渡,你可愿随我去军中?”   “前事既往不咎,我用你,就不疑你。”李元阙风清月朗,字字清正,“离开朝廷,入我西风军,一展你之才华,我定待你如兄弟手足。”   在李元阙心里,光渡是一个难懂的人,可也有少数时候,他会觉得光渡并不是全然无法捉摸的。   比如说现在。   光渡像是被他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定住了。   可那不只是震惊,李元阙收了笑意。   在光渡身上,他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无声的悲意,一如春华殿那夜,让李元阙猜不透,看不清。   李元阙无法解释,就像此时光渡听到了他的话后,眼中似有片刻和缓,如化开的坚冰,仿若一轮弯月浸在暖水中,只是看一眼,就能沉浸进去,让人再也不想出来。   可是等光渡看过来的时候,他眼中那一汪蕴着的水就退了潮,连月也沉了下去。   那双眼重新变得冷漠。   瞳底是深不见底的幽暗,那里有一把隐隐烧着的火,对视的瞬间,李元阙仿佛被带回四夜前的那个夜晚。   春华殿房梁烧着火砸下来,在他的后背留下了伤,那一夜滚烫的瓦砾四处翻飞,呼进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滚烫的,一路烧入心肺。   身上未愈的伤口重新灼烧,那夜他曾寻找唯一能保持清醒的寒冷,那是光渡衣袖鬓发间散发的雪香。   那冷香不曾远离,即使是今日,依然让他屏气凝神。   光渡嘲讽道:“李元阙,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我在中兴府随侍皇帝之侧,荣华富贵享不尽,你这意思,是叫我去沙漠上跟你吃沙子?”   光渡这话说得阴阴柔柔,含着暗刺,语气神态,皆是李元阙最反感的模样。   李元阙没有再解释什么,只是看着他的目光中带着心痛和失望。   而李元阙永远也不会知道……光渡此时缩在袖子里的手,已紧紧握成拳头,才能忍住颤抖。 第23章   火器厂。   此时,宋珧正用自己的背,抵着身后的房门。   他明朗俊秀的眉目没有浮躁慌张,但额头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些古籍摊开放在房间各处,桌面上摊开的许多药材还没来得及收,那枚对光渡无比重要的解毒丸,也混迹藏于其中。   离宫变之夜已过了数天,宋珧早已经将切成小块的解药完全被提炼而出,但是变故来得突然,宋珧不得不开始思考最坏的可能。   门外传来的那道声音,不能说是陌生。   数日前的夜晚,宋珧就在宫中听过,并留下了深入骨髓的印象。   虚陇,不是好人。   此时他就在门外说:“上次与宋公子一别,在下对你倒是印象深刻。”   门内虽然毫无回应,虚陇却并不介意。   “今日在下奉旨调查火器厂所有材料的走向,还请宋公子配合。”   “我不管火器厂!”宋珧隔着门喊道,“你自去找负责的人,找我干什么!”   “宋珧,你可曾去过沙州?”   听到“沙州”这两个字,宋珧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才四五天时间,这家伙怎么查到这么多!?   那天晚上,光渡说这个人已经盯上他了,果然不错。   宋珧大声道:“沙州?是你们夏国的城市!我知道那是光渡大人的故乡,你要是对此地好奇,不如去问他!”   火器厂中,虚陇带来的人正在查验库房账目,但他们大概要无功而返,光渡从宫里出来那天,就已经不眠不休将一切打点妥当。   宋珧非常清楚光渡的能力,对此不担心。   只是这个叫虚陇的阴险家伙,真是阴险,居然跑到门口来堵他!   还好他反应快,刚开门打了个照面,就麻利地转身关门回屋,绝不落单。   只是……   宋珧目光划过这件小屋的大木柜。   这个时机,实在是太不凑巧。   宋珧神色略显担忧,他怀疑是不是虚陇真的知道了什么,才选择在这个时候过来堵人。   “光渡在做什么?他怎么还没过来?”宋珧擦了把汗,“……算了,我自己来,不能每一次都靠光渡来解决问题,毕竟脑子这个东西,越不用越没有。”   外面虚陇的声音,却突然远了一些。   “白……白侍卫,你怎会在此?”   外面的情况有变化。   宋珧连忙将耳朵贴在门上,然后他听到了一道年轻的声音。   “公务所在。”那个新出现的声音有些冷,“既然虚陇大人在此办事,臣只做职责之内的事,不多打扰。”   虚陇顿了一下,方答:“既然同为公事而来,白侍卫,还请借一步说话……”   再往后,宋珧就听不见了。   这两个人似是说着话,一同从门边走开了。   没过多久,房门被有礼貌地叩响,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宋珧。”   宋珧立刻睁圆了眼,毫不犹豫开了门,“光渡!”   光渡走进来的时候,仍在轻轻喘-息,面颊带着细微的红意,看得出他这一路来得有多匆忙。   宋珧嘴角已经带上了笑,“你这来的时机,简直像是掐指算过的!也太及时了吧?”   光渡摇了摇头,“及时,但并不轻松。”   他离开中兴府住处,就一路驰马赶来,如今中兴府进出都要排查,他动身之时,甚至都没来得及收到火器厂发出的消息。   宋珧简直心花怒放,他朝门外努了努嘴,“外面那个姓白的侍卫是谁啊?你请来的吧?这人好大的本事,能把虚陇挪走。”   “这人请不来,是我诓来的。”   “……啊?”   “他叫白兆丰,暂时代替张四跟我在我身边,他不知我做事的手段,才能被我诓进来,解了刚才的局。不过,他现在应该已经反应过来了。”   光渡看上去并不担忧,“我知道他该怎么处理,无须担心。”   宋珧又看了一眼大木柜,“光渡,妹妹刚刚来过,她让我给你带话。”   光渡蹙眉,“可曾撞上虚陇的人?”   “没有。”宋珧看了看光渡的脸色,试探道,“你让她去外地了?一个女孩子家,这样会不会太危险了?”   “她颇有能力,往往能发现常人所不能发现的蛛丝马迹。她发现了什么?怎么会直接过来找你?”   宋珧压低声音,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快速答道:“她给我带回了一个人。”   光渡立刻反应过来,“有谁受伤了?”   宋珧很佩服,“……是,我不用说,你都能猜到。”   光渡双目移向宋珧眼神瞟过的方向,“那么,就是她带回来的人受伤了,并且被你藏在柜里。”   “不过,下次要注意。”光渡沉吟道,“柜子里藏人其实很明显,只能用作拖延时间。”   说到如何在柜子中藏人——   光渡就想到了李元阙。   就在一个时辰前。   李元阙这个混蛋,不好好藏柜子里,别的不该藏的地方,倒是藏了个透彻。   光渡不得不绷紧脸庞,才没在宋珧面前露出异常。   而且,李元阙还叫光渡和他走。   这个提议被光渡拒绝后,李元阙的下一句话,让光渡的火气蹭蹭蹿上来。   李元阙皱起了眉,然后把他连件画屏摆设都没有的卧室认真打量一番,语气虽淡,但内容挑衅十足,“你说你想要荣华富贵,然后,你管这个叫荣华富贵?”   光渡很努力忍住,才没有当场呛回去。   吵架对于光渡来说,毫无作用,并且太幼稚了。   ……但李元阙那个认真的劲上来,真是太轴了!   而李元阙的反应,已经明明白白告诉光渡,他再次开始怀疑光渡的真实目的。   可是光渡早已在很久之前,就做出了决定,如今既不会改变,也无从更变。   光渡先一步离开了中兴府的住宅。   李元阙这家伙能在侍卫环绕的情况下进来,就一定自己知道该怎么出去。   他和李元阙并没有约定如何下一次见面。   但光渡知道,李元阙一定还会来找他的。   他需要在下次见面前,提供足够多正确的信息,完成他们的交易……或者正相反的,给他一个足够深刻的教训。   “让我看看。”光渡同时确认道,“她只带回了一个人?”   “对,妹妹没让我给你带别的话。”宋珧打开了柜。   柜里果然有个人。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瘦小老头,正蜷缩在木柜里。   这木柜里除了衣服外,还有一些胡乱塞进去的药罐、捣药器具、书籍、手稿。索性木柜足够大,这许多东西都塞得下,甚至还能再塞下一个人。   这个老者满脸惊恐茫然,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声音,只知道用力将自己的身体一个劲地往角落里用力塞。   光渡立刻就看出端倪,“这人神志可清醒?”   “不太正常。”宋珧脸上多了几分郑重,“此人是个太监,我摸过他骨头,我有九成把握敢确定,他是幼年时期受过的宫刑,而不是成年之后。”   光渡眉心一跳。   宋珧得出的判断,非常关键。   按理来说,幼年受宫刑,只有从小就入宫做了太监这一种可能,而夏国皇宫管理森严,寻常太监无法轻易出宫,绝大多数终其一生都在宫里度过。   净过身的太监能流落到民间,本身就说明此事别有隐情。   这个老太监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神色混乱异于常人,也不知道这种状态已经多久。   “不……不要打我。”他嘴里喃喃乱语,“别打我,我就在这里,我不出去。”   宋珧无奈扶额,“就是这么个情况……呃,所以,带这个人给我是要干什么?”   就在此时,火器厂外面传出一声震响,吓了屋子里的人一跳。   外面起了几声争执,但又很快平息。   只是这声巨响,似乎刺激到了面前这个老太监。   前一刻,他还在把自己努力塞进柜子里,可是在巨响发生的后一刻,他浑身开始颤抖,面容露出癫相。   他从柜子里滚出来,用手去抓光渡,口中咕哝有声,“打雷了!打雷了!”   光渡一步躲开,老者扑了个空,于是动作中途停下,面露痴笑,拍手尖叫:“是时候了!打雷了!该去给太极宫报喜了!”   此话一说,不禁宋珧吓了一跳,就连光渡都脸色微变。   这果然是皇宫中出来的太监,从年纪上看,这至少是先帝时期的宫人。   见老者要尖叫,光渡随手拿起桌面的一块抹布,塞进了老者的嘴里,堵住了他的声音。   不用光渡多说,宋珧已默契地从针囊里抽出针,三针扎进他头顶穴位。   老者挣扎顿消,双眼闭上,身体也缓缓软倒,结结实实地昏了过去。   宋珧将老者安置到一把椅子上,他沉默着,没有对刚刚老太监发出的惊人之语做出任何评价。   光渡面沉如水,“这个人你治得好么?”   宋珧这次没敢打包票,“这样的狂症,我可不敢说有几份把握,即使是我那个道长师父亲来,也做不出任何保证。”   他露出了犹豫的表情,“光渡,这个疯了的老太监,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光渡正色道:“重要,所以你能否预估时日?”   “这种病急不得,我没法说出个期限,可能三五天,可能三五月、甚至三五年都有可能的,我怕你的事情要紧,等不了那么久的时间。”   宋珧的担忧十分合理,“若真的急,要不你自己去算算看?毕竟‘山卜命相医’五术之中,我除了医术好一点,剩下的,你都比我厉害太多。”   光渡神色平静:“既知,何卜?能此解局的关键,已在你身上。”   他的目光看向紧闭的窗子,那是城外军司驻扎的西南方,“这是有个傻子连命都不要,也要死死守住的秘密。我们一定要从这个老太监身上挖出来,他到底知道什么。”   光渡没有说这个不要命的傻子是谁。   宋珧看了看他,亦心领神会的没有多问,“你吩咐我的事情,我从来都是全力以赴的。只是说来惭愧,再加上这个的话,我怕是要有些分身乏术了。”   光渡看到了他铺满了整个屋子的书,抬手翻了翻,“我听说,你这段时间也在火器厂也出了力?”   “是啊,我总待在屋子里不出去,也会惹人怀疑的,那天我打饭经过时,看到几个大师傅在一个火药方子的配比上困了好久,中而我正好就给他们说了一嘴,然后……然后就被他们直接拉走一起做火器了。”   这屋子里摊开的古籍,把光渡原来的屋子都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充满了宋珧风格的杂乱。这些书包含宋珧亲自抄录的医书,砚谱,杂录,还有一些奇门巧术,涉及各学,足以见得出宋珧所学甚广,杂采众家。   所以他被大师傅捉去研究火器,只是早晚的事。   宋珧尴尬一笑,“关于你的事,我心中从来不敢忘……那个解药,我这两天思路有些卡住了,所以才稍微掺合了一下火器的事,你放心,从此以后,我都会回绝。”   “你继续,这样连你在火器厂明面上的身份,都没有破绽了。”光渡心中已有数,“蒙古使者要来了,火器厂这边不能搁置,我需要所有的帮忙,能者多劳,宋珧,哪怕是火器上,也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宋珧微微睁大了眼,“可是……”   “至于我的解药,可以押后再议,今夜皇帝大概率会给我一枚丸新药。”   宋珧握紧了拳头,“这算什么?大不了我拼命就是了,你每次都把自己排在最后,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个儿看得重些?”   光渡静了一会,“我这样的人,有什么重要的?”   宋珧当场拉下了脸,“你对妹妹、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你当着我的面说这样的话,是想让我伤心么?”   宋珧听不得光渡这样自暴自弃的话。   明明他放在心上视若珍宝的人,却偏偏要留在宫廷里挣扎,连自己也染上一身污浊。   光渡既不愿走,那他也跳进来陪着罢了。   “我知道你在宫里总是不快活的,你……别陪那狗皇帝了。”   宋珧心如擂鼓,却强装镇定,“我不比那皇帝好多了?我长得还好看,跋山涉水地回来,就是为了看看你,你还不如多陪陪我。”   光渡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浅笑。   宋珧见他笑了,自己也露出一点笑意,“我就感觉你今天心里有事,几天没见,发生什么了?”   这个问题,让光渡的笑容慢慢淡去。   他转过身,随手翻起了宋珧摊在桌面上的书。   屋中陷入沉默。   光渡看上去,是一个拒绝交流的姿态。   宋珧心中失望。   就在宋珧以为光渡不会回答时,光渡说:“……我拒绝了一个提议。”   ……如果。   如果当年他跟着李元阙一起走。   如果现在的他,还有选择的资格……   光渡呢喃道:“有时我也会想,我错过的另一种活法,该是什么模样?”   若有机会,能选择一条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路,他的人生,又会延展出怎样的未来?   或许很多人都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刻,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但以宋珧对光渡的理解,光渡不该是其中之一。   因为光渡对自己接下来每一步的规划,总是坚决又清晰。   在他的世界里,不存在“如果”。   看到宋珧意外的神色,光渡回了神,“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光渡虽然说得云淡风轻,但宋珧看得出来,这不是无事发生。   纵使光渡瞒得过别人,也瞒不过他,他们少年相交,知根知底,宋珧自信对光渡的了解,总是比别人深刻。   光渡刚刚看上去的模样,沉静而落寞。   一定是在宋珧不知道的时候,有什么人和事触动了光渡的心,让他至今难以平静。   ……那个人是谁?   光渡看了一眼宋珧神色,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宋珧,还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帮我。”   看出光渡的认真,宋珧立刻回应:“你说。”   “此事与你的师叔有关,你那位师叔,认得出你的字迹么?”   光渡说的宋珧师叔,就是药乜氏嫔在太医院遇刺当夜,出现在西夏皇宫中的宋国医者。   宋珧认真想了一会,点了点头,“我曾与师叔有过几封信件往来,孙师叔应当认得出来……我这位师叔姓孙。”   光渡平静道:“既然孙老认得你的字迹,宋珧,请你帮我写一条消息,我进宫的时候,会想办法和他见面。”   说干就干,宋珧麻利地去桌子上翻纸笔,“用墨还是用碳笔?写在绢布还是写在纸上?”   “用绢,小字,绢布柔软无痕,方便藏匿。”光渡看着宋珧把东西准备妥当,才继续说,“告诉孙老,让他不要再治皇帝的病了。”   宋珧刚刚拿起笔,听到这话,就愣住了。   孙老离奇出现在西夏宫中,原因光渡曾有所猜测,但今日皇帝来他住处的态度,才是光渡最后确认的关键。   光渡神色平静,语气却笃定,“皇帝病愈那天,你师叔定死无疑。叫他能拖就拖,然后我们找机会把他从宫里偷出来,送他回中原。”   宋珧立刻回神,迅速按照光渡的要求写了这份密信,双手递给了光渡。   这一次,宋珧面上的郁色现了出来,“所以……你今晚又要进宫,去陪皇上?”   光渡没有说是,亦或不是。   他只是动作优雅地卷起了那张晾干墨迹的细绢,仔细地收到了袖子里,“此间屋舍你已经住了一段时日,想必已是熟悉了,一切需要的物资,你叫格隆帮你买,至于其他的,就像我们刚才说的那样,你量力而行。”   “这个老人先藏在火器厂,晚上我让格隆把他安排在更稳妥的住所。”   “……好,我知道了。”   光渡转身离开时,没能看到宋珧在背后看着他的模样。   宋珧在很早就发现了。   光渡步子很快,总是走在前面。   他前面有风景,脚下有路,所以从不回头看来处。   必须走的足够快,走到与光渡并肩的速度,必须走到他的路上……他才会将你看入眼中。   宋珧在这里安静等待着光渡,好多天才能见这短暂的一面,没说几句话,又要匆匆分别。   宋珧还是在光渡离开前,叫住了他。   他找了个话题,想多留光渡一刻,“所以……皇帝到底得了什么病?居然让你这么慎重小心?”   光渡看了他一眼,“你真的想知道吗?”   宋珧看到光渡的表情,本能察觉到了危险。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道:“想!”   光渡轻飘飘道:“陛下曾受过伤,不能人道。”   宋珧:“……”   这是皇帝最不可提及的秘密。   只有与皇帝同行同住三年,亲密如光渡,才敢作此猜测。   而孙老的医术确实高妙。   要不今日,皇帝也不会对着他别有念头,跃跃欲试。 第24章   留下在屋内彻底陷入呆滞的宋珧,光渡推开门,走出了房间。   离着门口有一段距离,站着笔直挺拔的白兆丰。   白兆丰不会像张四那样寸步不离地监视他做了什么,而是特意站在离这屋子里有些远的地方,刻意留出了足够的距离。   光渡感到了一点久违的陌生新奇。   这就是皇宫侍卫和张四不一样的地方了,白兆丰的工作中不包括偷听和打小报告,不会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汇报给皇上。   毕竟是白将军之弟,白家之后,将门虎子,做侍卫只是为了在宫中攒够年份,等以后放出去了,至少能做到一方将领,前途一片光明灿烂,自然干不来这种扒墙角的活计。   皇帝指派白兆丰给他,可能只是心血来潮,也可能是当时光渡把话说到那里了,皇帝赶走张四后,也没办法随便指派个人来光渡身边。   但对于光渡来说,白兆丰可以有很多别的作用。   比如说,虚陇就在白兆丰身边,见到光渡过来,才停下话头这件事,就可以得出一些信息。   ——皇帝果然将虚陇的副手王甘,交由左金吾卫收押。   现在王甘就关在白兆睿手底下,而白兆丰身为其弟,一定有机会接触得到,以往虚陇与白家泾渭分明,如今为了这个副手,倒是要和白兆丰说上几句话了。   虚陇在与白兆丰判断,却看到白兆丰对光渡微微行了一礼,并与虚陇拉开了距离。   这个动作,令虚陇面容有片刻扭曲,但是很快,他又露出了那种让人很不舒服的笑,“又见面了,光渡大人。我想我们未来数日内,还要再次见面的。”   “托陛下的福荫,还是别见为好。”   光渡毫无和虚陇交谈的兴致,自行往火器厂中庭而去,而白兆丰跟在他身边,与虚陇错身而过。   “下官最近派人在沙州走动。”虚陇突然开口,意味深长,“光渡大人,你以为自己,真的毫无破绽么?”   光渡站住脚步,“虚统领,若你编排好了罪证,可以直接递御前,不用在这里诈来诈去的,太幼稚,没必要。”   光渡走到火器厂中庭,虚陇这次没再跟上来。   中庭人头攒动,两方人手来来去去,人虽多,却难得的秩序。   火器厂的格隆抱着账目路过的时候,更是对光渡点了点头,示意刚刚虽有意外,但一切无忧。   虚陇与光渡针锋相对三年,火器厂建成一年来,更是会被虚陇的人时不时上门找茬,明里暗里遭受的为难,不止一次两次。   甚至连单独出门的工匠,都有可能离奇消失,从此生死不明,逼得火器厂彻底执行了任何人不得单独外出的规定,这才保证了没有工匠意外消失。   众人对虚陇一向又怕又恨,却从来没有哪一次,虚陇带来的人会这样知情识趣。   不识趣不行。   虚陇手底下的人,今日尤其老实,他们可还不至于忘记,虚统领几日前还受了陛下申饬和罚俸,连副统领王甘也折了进去,到现在都生死未卜。   再说他们谁还没看见,连白将军的那个弟弟,如今都跟在光渡身边做事了?   刚刚虚统领还亲自去和白侍卫寒暄,态度很是客气。   这位光渡大人,可不好惹。   火器厂的人走过中庭时,看到光渡站如定海神针一般,镇住了虚陇带来人的小心思,一时都有些扬眉吐气。   况且这次抽查,众工匠并不如何惊慌。   光渡大人早就交代了,火药来源一定是调查春华殿被毁一事的重点方向,这里既然是火器厂,就总归是避不开这一查。   更别说光渡大人之前,早就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而白兆丰跟着光度,被迫在火器厂中庭的正中央,也客串了一次镇场子的驱邪像。   但白兆丰始终神色淡淡的。   他并不傻,早已想通了前因后果,不过他并不确定,皇帝把他指到光渡身边,是不是本来就有这层用意。   只是,他依然会为这种被人利用的感觉,而感到微妙的不适。   这位光渡大人,今年不过与他相同的岁数,却是如此狡猾多端,一心七窍。   他暗自下定决心,只要是光渡说出来的事,必须要多几个心眼。   白兆丰遵旨跟在光渡身边,定然会好好保护他的安全,但除此之外,他希望不必要的交流,一句都不要发生在他和光渡之间。   因为这份临时工作的棘手程度,已经远超于他最初的想象。   光渡一直待到虚陇的人失望地撤出火器厂之后,才放心离开,他在天黑下来之前,奔向中兴府。   按照与皇帝的约定,他今晚要去往宫中,回城这一路十分顺遂,光渡入城的时候,发现天色比预期还要早一些。   光渡下了马,牵着缰绳走过城中,以避免冲撞街道上的行人。   白兆丰落后半步,一路上沉默不语。   这份沉默有些明显了,光渡都注意到了这位似乎打定主意,拒绝与他交谈的侍卫。   直到后者感受到了光渡的注视,才将视线转回对视。   光渡漫不经心道:“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说我长得像一个你认识的人,不是么?”   这个话题让白兆丰神色一凛,“那夜是在下妄言,请光渡大人不必挂在心上。”   “其实这句话漏洞百出。”光渡微微一笑,“你该知道,与我相貌相仿的人,不会太多。”   换个人来说这句话,都会让人觉得此人过分自恋。   可他说出这句话,就会给人“本来如此”的感觉,他的语气中听不出挺多情绪,只让人感到确凿的笃定。   即使是对他心怀警惕的白兆丰,都不得不承认,光渡只是说出了事实。   光渡的容貌风流,只看他这一路进城,有多少路人不拘男女老少,都看他看到目不转睛,便可足见其盛。   连白兆丰都时时警醒自己,不可因其容貌失态,重蹈张四的覆辙。   红颜皆枯骨,色相皆成空。   他心中既然已有了人,就该当避嫌。   尽管这样,白兆丰也知道自己必须给出合理的解释。   与光渡外貌相似,确实很有难度,而自己那夜的话,始终像一个蹩脚的借口。   白兆丰不敢轻易回答,不愿说出违心的话,却不得不想办法澄清。   那夜他盯着光渡时间长了些,确实是真。   ……但他从不曾说谎。   光渡仿佛洞察一切,“别紧张,我知道你不是在扯谎,红尘中人有万千面,便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面容有些相似之处,也是寻常。”   他的声音温和,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白兆丰见他确实没有为难之意,才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但我其实也好奇许久了。”光渡出其不意地问,“那位‘小宋娘子’,相貌果真与我有几分相似之处么?”   白兆丰一瞬震惊。   在光渡面前,仿佛他所有的秘密,都已无所遁迹。   光渡露出一点笑,“……我知道答案了。”   在这句话之后,白兆丰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直到他们走了很久,天色已暗,中兴府亮起万千灯火,他们穿过中兴府的街道,来到白色的皇宫墙门下。   白兆丰才再次开口,他的态度变得客气又恭敬,“光渡大人,皇宫到了。”   ……   同一时间,西凉府。   “药乜族长,中兴府的人到了。”   一座灯火通明的深重院落,最豪华的主房之中,迎来了新的变化。   “进。”   主座上的贵族青年,如转动一支毛笔般玩着手中的匕首,指尖频频掠过寒光。   “怎么样?可有纺妹的消息?”   “禀报族长。”下面的人低头汇报,“小姐……小姐在宫中遇刺。”   主座上的人,骤然停下了所有动作。   房中轰然巨响!   一把匕首斜劈进面前的屏风,将整张屏风击倒,重重撞向后面的书架。   “小姐现已脱离危险,性命无忧!只是至今未醒!”属下语速飞快地补充道。   药乜一族当家人——药乜绗一脚踢开挡在面前的乱物,几步上前,拎起了地上的汇报人,“谁敢杀我妹?”   “是……是是司天监的光渡禄同!”   药乜绗立刻反应过来,“皇帝的那个男美人?”   “如今宫中信息封锁,我们的人昨天才从打探出消息,是咱家小姐在宫中冲撞了这位大人与皇帝……与皇帝在寝殿相处,那晚上不久后,小姐就出事了!”   下属递上一路上妥善保管的匣子,“近来能收集到的宫中前朝动向,光渡禄同的资料,以及此人的画像,属下都带回来了。”   药乜绗的怒气,在听到这句话后,却骤然而止。   “……呵,有意思。”药乜绗原地站了一会,嘴角慢慢牵出了一个带着邪性的笑,“这是有人,想借你爷爷我当刀使呢!”   他将拎起来的下属放到地上,“滚回去,别人算计了还不知道!三天之内,我要知道纺妹如今伤势,以及她遇刺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回去查,仔细查,给我查出来,是谁将这消息故意放出来给你们的?”   下属悚然一惊,只低头应是,随即退下。   等人离开后,药乜绗独自一人时,才冷笑道:“这位光渡大人的画像,坊间三年有价无市,怎么我纺妹一出事,就随手可得了?局做得这么明显,这是哪个王八孙子惦记上我药乜家了?”   他眼神狠厉,“纺妹不会有事,只要我一日在西凉府稳坐,皇帝就不敢让她出事,否则……”   房间已是一地狼藉,药乜绗掂了掂那匣子,走到了房间另外一角。   在不起眼的角落,有个上锁的柜子完好无损,自始至终都没被主人的怒火波及。   药乜绗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了那个柜子。   只见这个深藏在机要书房的柜子里,所有文件都秩序井然,摆放着许多装着画卷的匣子,若是仔细看,还能看到每个匣子上都贴了纸条,写着诸如“汴京梁氏美男”,“洛阳云家姐弟”,“乃蛮部落王妃哈儿八真”等等名字,更是分门别类按序收藏,十分齐整。   药乜绗坐在柜子旁边,咕哝道:“哥哥早晚接你回家,到时候这一柜子好东西,还是我们兄妹共赏。”   他抽开了装着光渡画卷的匣子,将那副画细心展开。   画中人的样貌,逐渐清晰于眼前。   这幅画显然是擅画之人所制,笔触细腻,墨色柔和,细微之处颇见神韵。   而画中青年凭栏而望,背景只寥寥数笔,人物虽然只是侧脸,却也足见眉目神髓。   药乜绗看清这幅画中人的瞬间,双眼睁得圆滚,脱口而出道:“你还活着?”   随即,他眼中惊讶之情消退,只剩下浓重的疑虑。   他将手伸入柜子最里面的位置,抽出了唯一一个不在任何归类里的画匣。   那画匣上面,却是他的亲手题字,“城南甘三胡同老宅,宋氏”。   药乜绗抽出画卷。   画中着墨两人,其中一位锦衣少年身形瘦长,与一位女童牵手而行,那女童没有正脸,只有一个活泼的背影。   虽然两张画的技法不同,却也能隐隐看出青年与少年相似的容貌轮廓。   药乜绗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沙州……光渡?你明明是西凉府生人,姓宋,什么时候摇身一变,变成了沙州旧族?”   青年族长的双眼精光闪烁,“这些年,你身上都发生过什么?但无论如何……终于,又找到你啦。”   ……   与此同时,中兴府。   “王爷,羊狼砦的消息到了。”   李元阙在灯下接过密报,看过后,就拿到油灯的火苗上烧了。   “三日内,我们必须离开中兴府。”前线有变,留给他的时间更少了,李元阙面容端肃,“与光渡的合作,势在必行。”   “王爷,你前些日子吩咐的事情,已经有了回信——光渡大人是沙州的西夏旧族,家族没落后,祖上三代不曾离开故土,直到光渡禄同来中兴府谋职,可他路上也从不曾到过西凉府。”   李元阙静了很久,“……知道了。”   “同时,按照王爷的要求,探子在西凉府又进行了一次查访,城南的三十几个胡同中,只是这次……也没能找到家中姓宋的商贾人家。王爷,这位宋公子,我们已经找了三年却无一点音讯,还要继续吗?”   李元阙毫不犹豫,“继续。”   “这位宋公子应该已经十八岁了,如今的体貌特征,王爷可有猜测?能否示下?”   李元阙深深吸入一口气,他站起身背过油灯,闭上了双眼。   光亮被遮挡,熟悉的黑暗占据全部的视野。   而李元阙的双手,已经在身前自发画出囫囵模样。   “他现在大概应该这么高。”李元阙站了起来,闭眼在自己的下巴处比划了一下。   “腿很长……胯窄,双肩大概这般宽,他的身形比例极好,在人群中,也是一眼出众。”   李元阙在空无一物的空气中,丈量着这位看不见的故人。   他用手掌亲自展示每一处的身量尺寸,他并不犹豫,仿佛一切本该如此,仿佛他已经拥抱过千百次。   只需要闭着眼,重新进入黑暗,一切过往的触摸记忆,就都在他的脑海中复苏。   那是一段极好的时光。   忆及往昔,连李元阙唇角,都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笑意。   他从不曾见过故人的面目。   那最要紧的想象,总会在关键处留下一片空白,如一团散逸于空中的铁水银花,片刻华丽后消逝无踪。   而今日,他自然而然地将双手伸到身前,掐出大概模样,“他的腰这般细,就像……”   李元阙的话戛然而止,猛然睁开双眼。   那苦求不得的多年留白,竟在这一刻填上了色彩。   ……便如光渡一般。   是他咽回喉中的半句话。 第25章   光渡与白兆丰在太极宫前分别。   他一进来,就看到皇帝身边有个人。   这个人站姿佝偻,一副不太想引起别人注意的样子,他甚至在光渡进来时,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但光渡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   尾牧,他司天监中的同僚。   司天监同僚大多性子淡泊,晚上看看星星,白天喝喝养生茶,仕途平静无波,但他们对现状毫不挣扎。   但也有少数几个看不开,还想到红尘里滚一遭、再搏一个荣华富贵的。   他们说,光渡是其中一位。   尾牧就是另外一位。   皇帝对光渡去了个眼神,示意他稍等,仍在继续上一场对话,“依你所看,那七日后可行?”   尾牧低头拱手道:“金阳压煞,双血同源死败,当可邪祟不侵,诸事不扰,若陛下选定此日,臣自会绘制选择最合适的地阵,定让陛下心中所求,万无一失。”   光渡听出了一些门道。   七日后原不是多稀奇的日子,只是都啰耶的亲兄长,三年前便死于此日。   兄弟同葬一日,是为双血同败。   光渡心中计算,如此看来,都啰耶能活着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皇帝很快就把尾牧打发走了。   “孤叫他来,倒是有些别的用处。”皇帝解释,“尾牧祖上精通制阵、点穴、与司祭,和你的路子倒也不同,也算是有些可取之处。”   区区一个尾牧罢了。   光渡并不放在心上,还在心里盘算着李元阙的计划。   君臣一同用过膳后,如往常般相处,皇帝批着奏折,而光渡在旁翻着一卷书。   皇帝从桌上拿起一个方形小丹盒,递给了光渡。   “这件事孤一直记在心上,该就交给你了。”   光渡接过了丹盒,锦缎中,正静静躺着一枚熟悉的黑色药丸。   光渡直接捏过来,一口口嚼着吃了。   皇帝怕他噎住,忙把茶盏递送过去,“慢些来。”   光渡应了是,可神色却有些少见的麻木。   皇帝定定看了他片刻,神色似有痛惜。   片刻后,皇帝道:“光渡,孤应理的人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光渡果然将视线转了过来。   “来人,把东西拿进来。”   皇帝吩咐后,进来一个小太监,双手捧着一个托盘。   而托盘之上,就是皇帝的人应理之行带回的东西,上面一尊密宗明王像,造型精致,眉眼怒威,栩栩如生。   光渡面露疑惑,再次确认道:“都啰耶提供的地址……鸣沙河向青铜峡行十二里的院子,只找到了一尊佛像?”   皇帝看上去十分头疼,“是,那地方没有别的东西了,孤的人掘地三尺,把那院子里里外外的搜过了,没有人,没有别的东西值得注意,也就找到这个佛像,你脑子一向灵活,你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臣不敢保证,只能尽力一试。”   这座佛像足有成人小臂大小,摇晃时,像中有声,光渡端详片刻,却也无计可施。   “陛下,佛像中空,里面仿佛藏着东西,但佛像莲花座融金封底。”光渡摇了摇头,“除了破开此像再确认里面所藏之物外,臣愚钝,暂时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皇帝直接摇了头,“你这想法也太过大胆,佛教是为我西夏国教,损坏佛像金身是为大不敬,孤不能开这个头。”   “既如此,只能继续审问那个都啰耶了。”   皇帝笑了笑,“那个都啰家的老二,倒是个硬骨头。除了你去的那次让他开了口,这些日子来,他都不曾再说过一句话。”   光渡默了一瞬,“那么请陛下旨意,臣再去会他一会。”   “准,等明日白天,白兆丰带你去。”   看着光渡一句都不多问,连皇帝都主动提了一句:“都不问问,你明天要去什么地方么?”   “明日便知,臣不急。”光渡重新翻起了膝头的书,“只是陛下,臣以为,七日后不妥。”   皇帝微微一顿,正了脸色,“光渡,你知道了些什么?”   光渡手上又轻轻翻过一页,“我只知道,名册上那位即将出访我夏国的蒙古使臣,是一位不拘小节的变通之才,若蒙古的成吉思汗对陛下、对我夏国心有疑忧,那么这位使者,就极大可能会脱离明面的使臣路线,提前动身,以其他身份进入中兴府,进行暗访。”   皇帝神色凝重,“继续说。”   “他要看我们在做什么,陛下既然想用阵祭生杀都啰耶,那就必须从速从快,在蒙古使臣到达中兴府前,我们必须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干净,不要旁生枝节。”   皇帝没立刻说好,也没有立刻说不好,他尚在思考。   光渡看了眼皇帝的脸色,心中对他迟疑的原因有了猜测。   寒衣节,是烧献故人的祭日。   陛下赶在寒衣节前,特地要将两兄弟挑在同一天赐死,又特意叫出了司天监的尾牧用阵祭作法,这足以看出皇帝的心事。   除了寄托于仙鬼之力,用以压制李元阙外,更是为了压住都啰兄弟的怨气。   都啰兄弟虽忠于李元阙,但他们二人同样也是西夏的将士,在前线生死不顾的保家卫国,从不曾犯下任何叛国背君的忤逆之罪。   ……残杀忠良,屠尽满门。   原来皇帝也会心中不安,畏惧含冤而死之人的身后阴怨么?   光渡想通此节,便对症下药道:“陛下身份贵重,真龙气运加身,无有邪祟能近身,这些凡人之忧,与陛下而言,却都算不上什么。”   “退一步讲,若真有阴气怀怨作祟,那也讲究一个冤有头,债有主。”光渡心平气和地开导着皇帝,“都啰家的两个兄弟若真化成厉鬼,他们最想杀的人,也只有我。毕竟,我才是最坏的那个。”   皇帝叹了口气,“孤同样担心于你,不希望你因此有损,孤本想在寒衣节前挑一个合适的时候,将这些事情处理妥当,只是没想到,竟然凭地生出这许多变故。”   光渡心中对皇帝的猜测愈发清晰。   皇帝既然笃信天地鬼神,那么在这一道上,皇帝就不可能再相信除他之外的第二人。   ——他要插手尾牧的计划,破坏尾牧所有算好的步骤。   无人可以取代、削弱他的影响力。   “陛下,我们如今面对的,不止蒙古使臣的这一个威胁——陛下请不要忘记,就在我们身侧,还藏着一个李元阙。”   光渡娓娓道来:“给李元阙越多的时间,变数越大,陛下,迟则生疑,慢则生变,时机稍纵即逝,望你早下决断。”   皇帝终于被说动,“既如此,光渡,你且帮孤参合……”   ……   小半个时辰后,太极宫中的两人,终于商议停当。   而光渡的脸色愈发苍白。   皇帝注意到了光渡的不适,“已经发作了?事情都差不多了,你先进去躺下。”   服下解毒药之后,光渡总会有一段时间的不适,刚刚他坚持着谈完要事,如今不需再硬撑了。   光渡不曾推却,他来到了皇帝寝殿的外间的小床。   这张小床位置虽然离皇帝近,但与皇帝卧寝之处到底还是隔着一段距离,按照常理来说,这是皇帝贴身太监守夜之处,若皇帝半夜需要用人,外间的宫侍能随时应命。   可是这三年来,这里已经变成了光渡的住处。   皇帝看到这张十分狭小的床,不禁皱起了眉毛,“至少今夜,去孤的床上休息。”   光渡额头已经冒出细汗,“不……臣睡后不安,恐会惊扰陛下。”   皇帝叹了口气,等他躺上床后,亲自坐在旁边,拿着自己的帕子擦拭他额角的冷汗。   “你现在的样子这么乖,倒是忽地让孤想起来,孤子小时候生病的模样了。”皇帝眼中有怅然,声音却喜怒难辨,“可是那孩子现在长大了,也到了快自己能独挡一面的年纪了,而你陪在孤身边,都已经三年了。”   光渡看上去已经有些迷糊,只模模糊糊道:“只要陛下需要,我就会陪着陛下,一直到……最后一刻。”   他几乎已经要睁不开眼睛了,似乎随时都能昏过去,这个时候说出来的话,更显真心。   皇帝脸色温柔,却也看得出细微的动容,“以前,孤不明白如何能得一心人,时至今日,倒是你让我明白了这有多难得……光渡,越是和你相处,孤越是喜欢你的性子。”   “陛下,臣……好难受。”光渡的声音断断续续,手胡乱抓住了皇帝的衣角,“这次……格外难受。”   皇帝握住他的手,轻轻安抚哄着,同时扬起声音道:“来人,传孙医正!”   等孙老走进太极宫的时候,光渡已停止挣动,在小榻上陷入昏睡。   孙老见多识广,纵使亲眼目睹了有人宿在皇帝寝殿,也没多惊讶。   皇帝和蔼道:“孙医正,劳烦你看看他。”   孙老大晚上被人请过来,脸色淡淡的,也不多说一句废话,直接过去干活。   那夜太医院遇刺之变,孙老只和光渡匆匆见过一面,来不及细看,没对光渡留下太多印象。   但今日情形不同,孙老刚走过去,一眼入目就是这样的品貌,即使是孙老也怔了一下,“这孩子……啧。”   孙老一把年纪,发鬓斑白,皇帝都对他客气敬重,既然皇帝不曾介绍过光渡身份,孙老仗着自己年纪,直接叫了一声孩子。   孙老把过脉后,翻了翻光渡的眼皮,“他在吃什么毒?以毒攻毒,这不是法子,无论吃了什么,都得立刻停了,这孩子脉象紊乱,一息迟滑空虚,一息又躁盛如沸,亏得他年轻,才顶得住这样的折腾。”   听了这话,皇帝神色也郑重起来,“孙老医术果然高妙,那依你之见,这毒可有彻底的解法?”   孙老凝神细思片刻,摇头道:“即使是老朽,也不敢说能解,解时一个不慎,这孩子一条命就得搭……呃,咳,搭进去。”   孙老说这句话的时候,中途突然奇妙地呛了一下。   但在一声咳嗽后,他很快恢复过来,接上了自己的话。   只是孙老刚刚给光渡把过脉的那只手,悄悄缩回了袖子里。   孙老慢吞吞道:“这孩子身体,已经有些需要注意的地方了,若是不好好调养,要折寿的。”   皇帝微微蹙眉,“怎么说?”   “三焦与脏腑都有暗伤,这孩子是被打过么?”孙老点到即止,并不多说,“若陛下不想他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开些药调养一阵吧,至于今日,老朽就先……”   光渡后面没有再听了。   他很清楚,如今自己的身体里哪有什么暗伤,过去的那些小毛病,只要再静养个一年半载,就会尽数见好。   若真有任何伤病,宋珧早就给他解决了,不可能留到现在。   但孙老这样一说,顿时显得格外严重。   光渡心中也很是敬佩。   宋珧这位师叔,是真有本事,能从这么细微的脉象里,推断出一点他过去的事。   反应更是机敏非常。   孙老在摸到光渡袖中递出的小字条后,转瞬就用一个“调养身体”的借口,给他们在宫中的下次见面,铺垫了合情合理的契机。   同时孙老对待皇帝的态度,也向光渡传达出一个信息。   孙老不像是自愿进宫的,真有可能应了宋珧师父那句话——他是被皇帝叫人从宋国绑过来的。   而皇帝一直把孙老藏得很好,几近于秘而不宣。   如果不是那夜意外,孙老不得不出手救回药乜氏,连光渡都不会知道孙老的存在。   ……   光渡在太极宫留宿一夜。   这在宫中已经算不上什么稀罕事。   毕竟过去三年中发生了太多次,皇帝对他的宠爱有目共睹。   往日光渡留在宫中过夜时,都会在皇帝早朝前起身着装,不肯面君失仪。   可因着昨晚服了解毒丸的缘故,他罕见地醒不过来,一直睡到皇帝下朝回来看他,他才醒过来。   于是皇帝留了光渡一起用早饭。   光渡脸色依然看得出憔悴,连胃口也不太好,人更是懒懒的不想说话。   席间无声,光渡本在安静用餐。   可皇帝却突然开口:“光渡,无论药乜氏伤势如何,无论虚陇如何求情,孤已意决,王甘明日问斩。”   这话题来得突兀,光渡愣了一下。   他稍微想了一下,就明白这是自己昨夜的示弱,让皇帝心疼了。   ……与以前不一样了,皇帝现在对他的喜爱,已经到了一个连虚陇都为之侧目,并不得不铤而走险的地步。   虚陇。   光渡虽然表现得轻松,但却从未有一刻轻视过这位与他不死不休的敌人。   虚陇近日格外安静,这样的安静更像是暴风前最后的安宁,让光渡心中感到隐隐的不安。   他那日提到的沙州,以及他开始调查宋珧,都不是什么好迹象。   早些年,光渡终究是在沙州留下了隐患,他必须要承认,也不得不为之做好应对的准备。   但是话说回来,光渡一直在想,皇帝到底为自己做了什么,才让虚陇感到危机,以至于激进行事,连副手都折了进去?   他似乎在皇帝如今的和声细语中找到了答案。   “三年前,是孤第一次见你,那时虽中意你,可彼时心境却与今日不尽相同。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你我之间,你心中一直有数。”   光渡早已不声不响停下了筷子。   “光渡,你如此聪慧,应该已经知道,如今孤待你与两年前已大不相同。所以你以前承的那些气,受过的那些伤,孤既然知道,就无法坐视不理。”   “孤若能早些认识你……”皇帝的笑容淡去,想到了那年初识光渡的地牢第一面,“孤一定不会让你落到那步境地。”   但皇帝的这点感伤,很快就被一个新的发现给冲淡了。   就在用过早饭后,他见光渡站在太极宫前——盯着一位俊俏侍卫看的时候。 第26章   本来,皇帝正亲自给光渡挑着赏赐,准备让他拿回去摆在中兴府的住处里。   这个时候,皇帝还没发现身旁的情况。   光渡声音听上去还是专注的,“陛下,你赏了我太多东西,这一车拉出去,宫里宫外的人都会看到,明日怕是又要有人参臣一本,说臣奢靡招摇了。”   卓全带着徒弟,正指挥着十几个小太监,搬运皇帝给光渡的赏赐。   御赐的东西太多,宫里甚至要叫来一辆车,才能全部装下。   如此隆宠,怎能不叫宫内外侧目?   皇帝语气温和,“孤最看重的臣子,家中却连件像样的摆设都没有,这些人若是敢睁眼扯谎,孤会亲自给他们上上课。别多想,孤给你拿些温养身体的药,想着既然已经开了库,就再给你挑些像样的东西,总得把你那屋子里布置得多几分颜色,才看得过去。”   结果他这边挑完,一转头,就看到光渡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黏在旁边的侍卫身上。   侍卫白兆丰相貌俊俏,皇帝一直是知道的。   近来皇帝亲手指了白兆丰跟在光渡身边,是以白兆丰正站在他们不远之处。   从小练武的白兆丰身形笔挺如松,一身一等侍卫服更是穿得意气飞扬,今日晴空清澈,阳光温耀,愈发衬得白兆丰面如冠玉。   和光渡一般的年纪,还是一位俊美的翩翩少年郎。   皇上往日只觉得这个下属得力,今日却发现有些碍眼。   白兆丰在察觉到这两道目光后,后背顿时冒出冷汗。   他眼观鼻鼻观心,连头都不敢抬了。   皇帝来到光渡身边,语气含笑,“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光渡眼神微弯,“臣只是在想,多亏了陛下,这次臣那个屋子里,也终于能有些‘荣华富贵’的样子了。”   皇帝不明所以,只以为他在捉狭,失笑道:“你呀。”   全宫之中,大概也就只有光渡,才能让皇帝用亲近的语气说话,周围的宫人全都低下头,态度愈发恭敬。   两人气氛和睦地聊了一会,皇帝将话题转到了旁边的白兆丰身上。   “孤记得,你是左金吾卫白兆睿将军之弟,今日一看,已经长成一表人才。”皇帝眼光中带着赞赏,“年纪多大,可曾婚配?”   白兆丰今日完全不想引起任何注意,但这话题怎么又转到了他身上?   可皇帝问话,他不得不上前应话:“回禀皇上,臣今年十八,不曾婚配。”   皇帝叹了一声,“还不曾娶妻?你在宫中当值这些年,都耽误了成家之事了。”   “回禀陛下,臣三年丧期未过,原本也不得议亲,且,臣志不在于小家小情,只愿追随陛下身侧,守护陛下安危。”   “有忠义之心,很好,像你父亲,白老将军忠贞耿直,孤更不能在他去后,慢待他的小儿子。”皇帝慢慢说,“再过两个月,你就该出孝了,到时候,孤让皇后给你物色一桩好婚事。”   白兆丰深深低头,恭敬非常,面上没什么喜色,只有少年老成的稳重,“谢陛下恩典。”   “今天你仍跟着光渡大人,出门在外,便宜行事,务必保护好光渡大人。”   等到光渡和白兆丰告辞离宫,皇帝才对身边的卓全道:“张四那边,可说了些什么?”   卓全忙道:“张四说他绝无旁心,只是当时听错了光渡大人的意思,才做错了事,惹来陛下和光渡大人生气。听说他用刑时,每挨一板子,都要喊一声谢陛下教导之恩,想必是知道错了。”   皇帝点了点头,“既然张四已受过罚,想必往后行事也会更加谨慎,罢了,毕竟也是光渡身边用了两年多的人,今日就让张四回去,换白兆丰回宫吧。”   卓全低眉顺眼:“是。”   皇帝心中曾有的疑忧,早在他把张四从光渡等边抽走后消除大半,当时光渡不仅一眼都没多看张四,求情的话更是一句都从不曾有过。   张四在光渡身边两年多,做的从来都是最不讨喜之事,光渡厌恶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有什么?   也是他多心了。   即使是张四真生出过不该有的心思,在他亲眼见过光渡的冷漠绝情后,如今遐思尽消,心生怨怼,将他放回去,反而更是有利无害。   至于白兆丰……人能力、性情都是不错的,但年龄相貌俱是不妥的。   如今看来,还是张四长相老实,最让人放心。   ……   光渡先回了一趟中兴府的宅子,安置了皇帝的赏赐,才动身出门。   这是光渡第一次去西南左金吾军司,但皇帝显然为他找了最好的向导。   白老将军过世后,西南左金吾军司就传到了其嫡长子白兆睿的手上。   白兆丰是白兆睿唯一的弟弟,更别说自己还很有能力,明眼人皆知他以后出路定然不凡,是以他带着光渡在左金吾军司行走,所到之处,兵士无不恭敬礼遇。   他像一个好用的金令牌,只要站在光渡身后,就是皇帝和白将军的态度。   光渡也因此长驱直入左金吾军司的监牢。   这处监牢秩序井然,兵士把守周密,光渡看了片刻,就知道这里绝无任何可乘之机。   李元阙不可能在这里下手。   在这里,光渡再一次看到了都啰耶。   他还活着。   但情况非常糟糕,比上次看到的时候,更是萎靡了太多。   以他如今的状态,甚至光渡都不需要白兆丰在身边贴身保护,但白兆丰确实谨慎,他收到了光渡的示意后,只是站在了牢门边,给了光渡足够的空间,又保持在一个可以随时反应的距离。   光渡到了都啰耶的身边,仔细端详着这个少年。   从虚陇的地牢转到白兆睿的军司监狱后,并没有让他的处境好上多少。   白兆睿下手太狠了。   这个少年精神全毁了,甚至左边眼球凹陷下去,眼周都是未愈合的狰狞伤痕。   他应该是瞎了一只眼。   光渡抿着唇,在他面前安静站了很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直到都啰耶从半昏迷的状态中醒来,他睁开唯一的那只眼,看到面前模糊的人影。   光渡拿出水囊,说道:“你先喝水。”   如今都啰耶已经心存死志,对很多事情、对别人说的话都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但在他认出光渡后,麻木许久的心境,还是久违地感受到了搅动,尽管那是仇恨。   都啰耶张嘴,还没来得及往光渡身上吐一口血痰,光渡已经眼疾手快,趁他分开嘴唇的瞬间,将拧开盖子的水囊塞到他嘴里,直接开灌。   都啰耶差点被呛到。   入口的东西是温热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何时,光渡带来的东西总是暖和的。   只是这一次不是美酒和食物,而是酸苦的黑汤。   但这是光渡带来的东西。   都啰耶下意识抗拒。   “喝光。”光渡冷淡道,“陛下赐死了,你谢恩吧。”   听完这话,都啰耶还真开始主动吸吮,把那水囊喝得干干净净。   直到那水囊被光渡拿走,都啰耶咂了咂自己迟钝的舌头,后知后觉地品出来,那是草药的清苦。   这真的是能让他解脱的毒吗?   自从落到皇帝手里,都啰耶已经不知道熬过了多少日夜,最深处的监牢没有阳光,连时间都是停滞的。   而上一次光渡的到访,带走了他最后的希望,也给他徒留了满腔的悔恨。   他从没想到还能再一次见到光渡。   多少天过去了,光渡已经去了应理,鸣沙河边院子的秘密,想必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吧?   他是来洋洋得意炫耀的?   都啰耶并不畏惧死亡,他看着光渡,“我先去阴曹地府等你,我看着你会有什么结局,我等着你一起下来。”   光渡慢慢开口:“可惜,我现在还不能死,你现在也死不掉,因为我给你灌的不是毒药。你这人真有意思,我说真话的时候,你不信,骗你的时候,你偏偏又都听不出来。”   都啰耶:“……”   光渡收起了装苦药的水囊,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   都啰耶在过去的数天中,也曾无限悔恨,也曾无声痛哭,不断责骂自己的莽撞,在这个地方被困太久,都啰耶有时以为自己都死了,可是身体还是沉重的,将他飘起来的魂魄定在原地,让他不得解脱。   他再次见到了光渡,他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这幅残破而沉重的身体,被后面的锁链困在地上。   但要是能在死前再诅咒他两句,也值了。   白兆丰本来在门口守着,此时却突然有一位左金吾军司中的将领找了过来,对他低声说了什么。   白兆丰摇了摇头,“陛下亲口交代,我必须守在光渡大人身边,除此之外,我不能做任何其他的事。”   那将士似乎很着急,“大人,可是白将军……”   光渡听到了那边的对话,体贴道:“白侍卫,我就在这里,不会走开,白将军的监牢十分可靠,想必不会出任何意外,如果你另有要事,快去快回。”   白兆丰想了想,“我不能走开,那这样,我就在几步之外的地方,光渡大人只需要叫我一声,我立刻就能过来。”   这里牢房是铁铸栏杆,没有实墙,并不隔音。   白兆丰稍稍走开了一些,但并不远。   光渡站在铁栅这边,就能看到白兆丰的背影,正在与那将士小声交谈。   虽然光渡相信,白兆丰无意于偷听他和都啰耶的对话,但以白兆丰的谨慎,也是一定会竖起耳朵防止出事的。   光渡继续道:“都啰耶,陛下派去应理的人,已经回来了。”   都啰耶望着他的目光冰冷而仇恨。   但他这次不再随便说话,光渡实在精明,他绝不能再透露更多的信息。   “鸣沙河向青铜峡行十二里,门口晒着八个葡萄架的院子,这是你自己说的地方。”光渡准确地重复了那日都啰耶亲口供出的地址,又慢慢说道,“我们掘地三尺才发现了那尊不动明王的金像,这就是你要藏起来的东西么?”   “陛下已经着宫里的能工巧匠检查过,确实,你这一招精巧,无论佛像里面藏的什么,陛下礼重佛教,都不会轻易砸毁佛身金座。”   光渡深深地望着他,“那尊密宗明王像,眉眼怒威,栩栩如生,佛身八臂,每一臂都是真金熔铸,佛像背拱光圈和头脚的圆光,都是宝石做成,这尊佛像造价不菲吧?”(1)   都啰耶眨眨眼,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应理那个屋子里,什么时候放过佛像?   这个家伙在说什么鬼话?   都啰耶一脸诧异地抬起头,却看见光渡竖起手指,抵着唇,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光渡那双眼睛清澈如许,口中却道:“都啰耶,老实交代,你到底在佛像里藏了什么?” 第27章   白兆丰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仔细说来,这位将士突然来找他,本就不合规矩。   他兄长白兆睿在军中事务自有安排,他自己平日里只在御前任职,突然跳到这个节骨眼来找他,着实有些奇怪。   就像是……特意要把他从光渡身边支开似的。   而白兆丰感到不对的那一刻,他立刻回到了光渡的身边。   唯一庆幸的是,光渡才离开他视线不过片刻。   而光渡身边看上去一切如常。   白兆丰松了一口气,暗想自己可能是在光渡身边太紧张,所以想多了。   光渡又问了几个问题,可那都啰耶就跟死了一样,一字不言。   问询毫无进展,光渡只得动身离开这处地牢。   出去的时候,光渡刻意放慢了脚步。   他目光偏移得不明显,而白兆丰现在都不敢和他对视,自然抓不到光渡在隐秘的左右打量。   他将这座监牢里面的布局,和关押的囚犯都记在心里,牢房大多都是空着的,只偶尔见到几个人。   光渡全部确认过,里面没有王甘。   从左金吾军司离开那刻,光渡确认是无功而返。   这并不意外,一个能让虚统领和白将军束手无策的硬茬,一个文臣进去,轻飘飘几句话,能做到什么?   什么都没做到,才是最正常不过的。   光渡动身返回中兴府,他刚回到自己住处没多久,就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张四。   他刚挨了一顿板子,今日已经能勉强下地,但如果他不是脸色惨白,表情也不怎么好看的话,他看上去已经无甚问题,甚至可以来去自如。   和张四同来的,是宫中的一个叫乌图的小太监。   这个乌图,光渡倒也颇为眼熟,是跟在太监总管身边做事的一个年轻人,认了卓全做师父,所以讨得来出宫给光渡传口谕的活儿。   这可是肥差。   都知道光渡大人颇得圣心,在他面前混个脸熟只会有百利而无害,更不用说,谁还没看见今天宫里拉出去一马车的赏赐?   光渡大人刚被皇帝重赏一番,这会只要随便过来传点啥,都不可能会空手而归。   乌图:“传陛下口谕,白兆丰即刻回宫,张四官复原位。”   果然,光渡大人不会让人失望,递给乌图足够的礼物。   乌图在袖子里掂了掂那锦囊的重量,一张圆脸上眼睛都要笑没了,“如此,可多谢光渡大人了,光渡大人乃陛下肱骨,能亲自接下给光渡大人做差的活,也是奴才的福气啊。”   这话说得谄媚,光渡不由得看了乌图一眼。   乌图话虽俗气,但满脸笑容可掬,看上去一派喜气洋洋。   这笑容极有感染力,但显然无法影响光渡,当着乌图的面,光渡甚至表现处了一点厌烦,懒懒道:“知道了,臣谢恩。”   光渡很不给张四面子,不与他说什么,甚至都没有多看张四一眼,直接转身去了书房。   而张四不发一言,沉默地跟在了光渡的身后。   然后白兆丰发现,自己被张四无声无息地给挤开了。   白兆丰有些不敢置信。   ——这就能走了?   自从跟在光渡身边,他不是被光渡阴了,就是被皇帝凝视,他都快要紧张到睡不好觉了,没想到张四竟然能回来……这可真是如释重负!   但短暂的轻松后,白兆丰同样感到了君威难测。   前日明明闹得那样难看,众人以为张四就是侥幸不死,以后也决计不可能再在中兴府活动,哪知道才过几天,陛下就给放出来了,还回到了光渡的身边?   乌图将光渡见到张四的不喜一一看在眼里,没说话,但面上仍是笑眯眯的。   见光渡还有事情要忙,乌图没有多留,与白兆丰一起回宫了。   等这房间只剩下光渡和张四时,张四才找到了一些熟悉的感觉。   从前他们便是这般,光渡在书房里,而张四只站在房门口,互不打扰。   这个画面一如往昔,仿佛他们从来都没有变过,就连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走远。   但这两人却知道,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等到四周再无他人时,张四跪下行礼,“谢光渡大人,保我出来。”   光渡站在书柜之侧,身体顿住。   但随即他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说,“谢我?你不怨我就好,毕竟我什么都没做。”   “我只知道,若是大人什么都没做,我必然不能再次回到大人身边。”张四沉声,“对不起,这次是我错了。”   光渡手持一卷书,转身对张四说:“张四,这是第二次了,以咱们皇帝的心性,如果再有第三次,连我也保不住你。”   张四没说话,只重重的给他磕了一个头。   光渡神色淡淡,用手中那本书半掩住口鼻,“这两天,你也是辛苦,先去仔细梳洗一下,再叫城中医生给你看看。”   仔细梳洗?   张四稍微想了一下,就明白光渡大人是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了。   光渡本就见血恶之,张四这几日在宫中根本无暇打理自己,身上混着血味,想必气味有异。   想明白了这个,张四顿时非常羞愧:“是!”   张四退得很快,立刻就跑出去清理自己了。   等光渡确认张四离开后,才对着最里面的书架,扬声道:“王爷,你次次这般不请自来,着实是有些嚣张了。”   他的话音刚落,最里侧的书架那里就转出一个人,长腿轻敏修长,脚步落在地上却毫无声息。   李元阙果然就在他的书房里。   但他可没有一点不速之客的自觉,很自来熟地笑了起来,“光渡大人,虽早有耳闻,但没想到你真怕血啊?”   光渡摇了摇头,“王爷,看来你在中兴府的这段日子,还是过得太轻松了。”   李元阙即将要做的事,承受着非同寻常的压力,可他至今还能言笑晏晏,肚量涵养确是非常。   书房门已紧闭,张四也被短暂支开,光渡在窗边迅速走过,确保此次谈话足够隐秘安全。   此时天色尚未昏暗,屋外阳光透过窗。   而李元阙站在原地,用目光追随光渡时,双眼却被书房一个新增的琉璃摆设的反的光刺得一阵疼痛,立刻撇开了头。   光渡注意到了,微微蹙起了眉。   但李元阙很快掩饰过去,声音依然轻松,“在你的书房转了转才知道,原来你这院子里最值钱的东西,都在书房里。”   “这些孤本塞在角落不太起眼,仔细看来,每本都是重金难求的,你这个人,比起荣华富贵,更像是喜欢看书啊。”   光渡眼角轻轻一跳。   果然,李元阙若有所思道:“你不重财,爱书,倒是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第28章   李元阙问了问题,却没有那么期待光渡的回答。   他站在书架边,翻了翻光渡摆在柜子里的书,“我只知道你通晓宋书,擅夏文,倒不知道你连金文、蒙文都看得懂?这般才学,皇兄只把你放在司天监,真是屈才了。”   光渡淡淡回答:“这处宅子,本就是我在中兴府的歇脚之处,我每个月歇在这里的日子也不超过十日,并不需要布置得如何费心。而那几本古籍,更是没有王爷说得那样难得,城中宋氏书坊就有抄本在售。”   “我已经回答了王爷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疑虑,倒是敢问,王爷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光渡在李元阙说话的同时,眼神在书房的桌椅、柜面上一一扫过。   他在此处的下人,从来不会随便出入他的书房。   书房在大多数宅邸里,都是机密之处,里面存着各户人家的重要书信往来。   光渡在此处,没有任何机密,不怕任何人来翻。   可以光渡对李元阙的了解,李元阙极大可能是什么都没有动过。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和他出去之前的位置完全一致,李元阙最多只是翻了翻他放在明面上的书,可能是等他时随手用来打发时间的。   李元阙行事不拘小节,但其实是真的君子作派。   哪怕在李元阙心里,光渡并不是一个君子,只是一个以利益相动的小人。   但他依然以诚相待。   李元阙突然问:“光渡大人,你能告诉我,四年前的那个冬天,你在哪里么?”   光渡想了想,“那个冬天?我从故乡沙州离开,跟着一队在各地宣讲佛法的法师上了路,直到次年开春,我们才到的中兴府。”   李元阙听得认真。   光渡见状,眼中多了几分玩味,“王爷,我是做了什么,才让你觉得我和你认识的人相像?”   “我也……说不上来,你们哪里相似。”李元阙有一点出神,“但总觉得,一定要问你一问。”   这直觉来的毫无理由,仿佛不深究下去,定会错过什么。   “王爷,你这样说,我可是要误会了。”   光渡的眼光变得有些奇怪,“类似这种‘你像我一个故人’的话,我这些年,可以说没听过一百遍,也有八十遍,若我不曾事先确认过,知道王爷确实不好龙阳,说不定真就误会……王爷这是在与我没话找话。”   李元阙微微愣住,他显然是没想到光渡竟然会这样回应他的疑虑。   他下意识想解释,但转念一想,却又忍住了。   光渡已经在他脑子里,灌入了一些他以往从不曾注意过的领域。   于是李元阙知道,自己的解释并不能洗清嫌疑,接下来的试探也会变了味道,他无法开诚布公将全部都告诉光渡,那么他的话语,听上去就会像语焉不详的搪塞。   他不想自己看上去不真诚。   若光渡认为他心有二念,那么很可能就会对他有所保留,这会让他接下来的行动举步维艰。   李元阙沉默得有些久了,好在光渡放过了他。   光渡:“王爷,都啰耶死期定在明晚。”   李元阙顿了一下,眨了眨眼,收了笑意,“这么快?”   “恕我直言,王爷,如果你想救都啰耶,你不会有任何取巧的可能,这是场硬仗,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你在这里,就已经布防了最周全的兵力。”   “都啰耶如今被关在左金吾军司,此处铜墙铁壁,没有任何强袭的可能。而王爷你从前线脱身,行动隐蔽,根本无法在一天内调动可以与左金吾军司精兵比肩的兵力,更别说皇帝昨晚还了下令,让虚陇带人协助。”   “虚陇武艺高超,夏国第一高手之称并不是浪得虚名;白兆睿率兵颇有章法,他亲自率兵送押都啰耶,即使是路上,守卫也几近固若金汤。王爷,亢龙有悔过犹不及,君子之道,也有应退则退之时,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李元阙神色凝重,“虚陇我有所耳闻,白兆睿确实不错,但我亦非毫无打算。地点,路线,兵力布防如何?你可有任何线索?”   光渡垂下眼,轻声道:“王爷,你真的心中有数么?你为了救一个已成了废人的都啰耶,很可能要搭进你其他还活着的兄弟,甚至搭进你自己……值得么?”   “……不论值不值得,只论该不该做。”   李元阙收起了眉眼间的明快畅意,那张昳丽英朗的脸上,神色认真,“知难而退易,可这事实,更多是知常人不可为而为之。”   “若是我在能有所作为之时,为求自保而束手旁观,那我终会问心有愧。”   “若我心中有愧,照镜自惭,我又该如何让我的兵信我、将性命托付于我?当断不断,就不配作为戍边六军军司的总领了。”   李元阙摇了摇头,“如我自惭形秽,日后与故人重逢……”   怕是再也不配与他并肩进退了。   光渡看了他许久,才道:“是不是只要被你纳入羽翼下,你就会不惜一切去保护?”   李元阙听出这问题有异。   他看向光渡,目光中带着探究。   光渡转开视线,捏住袖子里的手。   他的声音仍是稳的,“看来,王爷已经下定决心了。”   光渡旋即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张羊皮,在桌面上摊开。   “王爷,这是中兴府近郊地图。”光渡以指为示,“明日白兆睿将会带着都啰耶秘密行军,从西南左金吾军司出发,前往城西远郊,他们会路过这个山谷,时间是早子时……”   ……   翌日亥时,城西远郊森林。   “王爷,兄弟们都准备好了。”李懋——李元阙得力属下,此时压低声音道,“只是我不明白,若是押送小都啰的话,他们怎么不选择天亮时行动?天黑了才行军……这不符合常理。”   李元阙一身夜行衣,长发束成马尾,以细绳绑于脑后,他们的兵器已经涂成黑色,就连马蹄都已经用布包过,藏在林中,于黑夜安静地融为一体。   无声无息,刃却已出鞘。   只要主将一声令下,这只精锐军就能撕裂森林外土道上的任何队伍,出其不意,攫其心脏。   “他们要以巫阵生祭都啰耶,并以袍泽之血妨咒于我。此等仪典诡异,对时辰、地点、行动方式皆有种种古怪要求,殊异之极,自然也不能以常理推断。”   李懋低低咒骂一声,“这狗皇帝!真阴损!不过……王爷,你在宫中什么时候也有人了?连这种事情都能知道?”   李元阙笑了一下,“其实连我自己也在想,他到底是谁。” 第29章   前夜戌时,西夏皇宫,太极宫。   皇帝听过光渡的话,陷入了沉思。   “光渡,孤依你所言,尽快处理都啰耶,那你也一同参详尾牧推算出的方位……”   光渡难得打断道:“此等机密,请陛下不要告之于臣。”   皇帝愣了一下。   “这个位置,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最好,虚统领、陛下俱疑臣与李元阙有私日久,所以,臣请求不要让臣知晓。”   在灯下,光渡的侧脸沾染橘黄色的光。   他眼底漠然,“陛下既然已经决定启用尾牧,那便放心布置,哪怕就是把都啰耶带到贺兰山这等远离城中之地,陛下也无需忧虑。”   “皇城精兵尽皆在此,为陛下马首是瞻,而那李元阙在中兴府能有多少人可用?等陛下布置伏兵,将那李元阙引出后,李元阙就如涸辙之鱼,陛下自当手到擒来。”   “说得好!”皇帝赞了一声,神色愉悦许多,和声道,“孤早已不再疑心,你我君臣不疑,此事无需再提,只是那虚陇……”   想起虚陇近日的表现,皇帝面露不喜。   光渡却主动劝道:“陛下,纵使虚统领近来颇多失误,但只凭他一身武艺,也是一位难得的人才,在此要紧关头,诸般人才,陛下当用则用,不必顾及于臣。”   皇帝长叹了一声,“你这个年纪就有如此的心胸,还这样一心为孤着想,那虚陇一把岁数,比起你来……哼,他算是越活越回去了。”   “李元阙此人武艺通神,为他一人之敌,便足以值得动用千数兵马。”光渡宠辱不惊,并未因帝王的倚重而动容,“陛下,时机难得,切勿轻敌。”   “渡河未济击其中流,方可事半功倍,而李元阙更是深谙此道,若他想救出都啰耶,当选择在陛下派人押送都啰耶之时,于易攻难守的地势之处,发动强袭。”   光渡条理清晰,逐条阐明,“臣以为,陛下可着人做障眼法,以都啰耶囚车诱出李元阙,同时将主力埋伏于此路,将李元阙及其同党一网打尽。并另派一支人手,将真正的都啰耶秘密运送至仪式地点。”   “陛下可请虚统领来布置操作,论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才是个中好手,虚统领全力以赴,连臣都捉摸不透。”   皇帝注视着光渡的眼光有赞赏,却也有更多复杂的情绪。   “卿之才,堪称栋梁……孤竟然直到今日方知。”   光渡毫无得色,将功劳重新踢回给皇帝,“陛下慧眼如炬,知人善用,臣一切伎俩,尽在陛下彀中,臣不过萤虫渺渺,安敢与灼日争辉?”   ……   昨夜戌时,中兴府,光渡院宅。   李元阙注视光渡,“地点?”   光渡摊开地图,沉吟片刻,“龙从巽巳方来,水从乙辰方出,死龙入首,生机散尽,气运断绝之地……”(1)   他手指点在城西远郊森林侧,“便是此处。”   “设阵之人,是你司天监的同僚。”   光渡语气幽幽,“是啊……尾牧确是我的同僚。”   李元阙在中兴府长大,本就熟悉城外近郊,在地图上一看便知,“即是此处,我知晓了。”   光渡一直看着他,“你要在白兆睿押送都啰耶的时候动手,决计不能让他与守阵的虚陇回合,既然你了解附近地势,就在最合适的地方动手,切记——等白兆睿与虚陇汇合后,你就没有任何胜算,甚至可能无法全身而退,不要冒此奇险。”   李元阙深深望了他一眼,“好。”   光渡问:“以少胜多,实力殊异……敢问王爷有何打算,该如何取胜?”   ……   今夜早子时,中兴府外,城西远郊森林。   李元阙轻声念着昨夜自己回答光渡的话:“……唯有声东击西,涣散其心,扰乱其形,再出奇制胜罢了。”   安静的狭窄土道上,传来凌乱的马蹄声。   果然正如光渡所说所说,白兆睿带兵出现了。   夜行军轻骑举着火把,长长的火光蜿蜒其道,如同一条狭长的火龙。   这一支队伍足有五百余名轻骑。   李元阙正面精锐,只有六十四名铁鹞子——令宋、金都闻风丧胆的重甲骑兵,这是李元阙西风军内精锐中的精锐。   面对如此悬殊的兵力,没有一名铁鹞子的眼中露出畏怯。   因为他们的主将,会冲在他们的身前。   而他们身经百战,虽死犹生,面临死绝之境,亦无人退却。   他们无声屏息,在黑夜之中列阵,低头注视着坡下经过的轻骑长队,如一支狱府归来的修罗,森严冷漠地俯视着初握兵刃、不曾刃血的稚子。   随着骑兵队逐渐接近尽头,李元阙:“……不对,都啰耶在哪里?”   这支骑兵队伍直到尽头,也没见到任何押送的囚车,或者类似的装置。   领头的白兆睿举起做了个手势。   一队骑兵勒马停步,勒着马首,原地调转方向。   李元阙当机立断道:“退至背坡!”   漆黑的山谷杳杳无光,今日夜晚有浓云,不见月色流淌。   那队勒马回首的骑兵,拆开火把,摘下长弓。   下一刻,上百支火矢漫天而至,射-向林中。   树林转瞬灼烧,冲天火光瞬起,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六十名藏于林中的铁鹞子,身影已彻底暴露。   白兆睿一击得手,面无喜色,反而相当惊讶,“竟然是真的……光渡大人,还真不能小瞧你了。”   火势蔓延极快,铁鹞子散入林中,他们遵守李元阙的带领,从火光暴露处撤离。   黑夜是最好的掩护。   而只要他们速度够快,就可以发起第二轮冲锋。   李元阙面色沉静,遭此背刺,却仍无慌乱,“李懋,替我之位,行第三方案!此战凶险,务必叫兄弟们珍重,任何人都不能亡于此地。”   李懋喝道:“是!”   两人并辔奔驰,不过片刻,而下一刻,就是分路而别。   李懋分别前大声道:“若我全身而退,请王爷传我斩-马-刀法!”   “你资质不够,还得再努把力。”远处飘来一个微带笑意的声音,“不过你活下来,可以考虑。”   铁鹞子队伍就此与李元阙分开,驰向两个方向。   疾风刮过脸侧,李元阙脸上的轻松溶入沉夜。   ——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   难道从一开始,判断就出了错?   李元阙想起那日在街上偶遇光渡时,光渡带着一顶帷帽遮面。   可李元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跟他在身后,看着他穿过街市,与卖蔬菜瓜果的小贩询问物价。   那一刻,李元阙就动了与他合作的念头——此人或许心机深沉,但本性向善。   若心中无义,他怎会买下破皮的土豆,解小贩之忧?又将之赠与老妪,怜悯弱者?   若心中无仁,又怎会在电光火石之间,亲身替一个小贩抗住了一车的瓜,保住那人一家老小的生计?   李元阙甚至后来特地去调查过那个硒砂瓜的小贩,他得出的结论,是此人绝无与光渡作戏的可能。   所以那一刻,光渡不惜受伤,也要帮一个陌生人保住一车西瓜的举动,确是发自仁心。   可他若是一位仁义君子,为何又会行此阴险毒辣之计?   李元阙心中开始出现另一个声音。   ——若是光渡从一开始,就从人群中认出了我,这一切都是故意演给我看的……我又该如何自处?   他能从熙熙攘攘人群中,只一眼就能认出我,他必定对我非常熟悉,对我了解至深。   可是,若他真与我有如此前缘……   ——他又为什么要骗我?   ……   一个时辰前。   今夜亥时,中兴府,光渡院宅。   卧室中灯火已熄,而窗户却大开,风灌入房间,吹得卧床垂纱鼓动起伏。   光渡的小厮,并没有像往常那般撤出房间。   此时,这名小厮正躲在屋中的大衣柜里。   衣柜微微敞开一条缝。   而这条缝隙,正对着光渡的卧床,足够小厮看清所有正在这个房间中发生的事。   卧床纱帐被人一把掀开。   有两个人影从窗中翻进,就此挤入床中。   光渡转醒后在床上用力挣扎,可是床榻柔软,他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很快,他不仅口鼻被堵住,就连手脚都被从用麻绳束缚,光渡挣扎不过片刻,就彻底没了动静。   而门外的张四,不知为何,自始至终未发现屋内的异常。   透过这道缝,小厮看见光渡被人从床上拖了下来。   光渡的身体已经全然温顺,被人抗在肩上也毫不反抗。   然后,那人带着光渡从窗口翻了出去。   整个过程中,小厮始终用手掌死死捂住自己口鼻,不曾发出半点声音。   ……也因此,不曾被任何人发现。   ……   今夜早子时,中兴府外,地点未知。   光渡是被一盆凉水泼醒的。   他躺在地上,手脚被缚,口鼻又入了水,让他忍不住呛咳。   可是咳了两下,他的腹部就被人重重踢了一脚,还不等他蜷起身子,又已经被人掐住脖子,从地上带了起来。   光渡连睫毛上都沾着水珠,视线仍有些迷离,他缓缓眨了几下眼,才勉强看清面前的人。   那是一张熟面孔。   “……王甘?”   王甘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光渡大人,别来无恙啊?”   光渡的视野逐渐清晰,这是一处木制棚屋。   而王甘几步之外,虚陇负手而立。   虚陇神色冷漠,目光看着他,却又完全没有把他看在眼里。   ……已经足足有三年,虚陇不曾这样看过他。   就像他如今又变回了一只蝼蚁,不再对虚陇拥有任何威胁。   “等等,错了!是我叫错了,不该叫你光渡大人了!”   王甘兴奋地舔了一下唇,“如今,我该叫你一声——宋公子了,你说对吗?” 第30章   王甘在光渡面前,展开了一张画像。   画面上年轻的男子相貌极俊,未语含笑,正是宋珧。   水从光渡的额头流了下来。   淌过光滑的额头,贴着眼睛,光渡半闭着眼皮,那水就顺着他的脸颊从下巴滚落,一滴滴流入他的衣襟。   秋日深夜,被这样一盆冷水兜头盖脸浇在身上,不好受。   衣服濡湿地贴在身上,冰凉黏腻。   或许那不只是冷水,还有他自己后背冒出的冷汗。   “那个宋珧第一次在你身边出现的时候,虚统领就感觉到了不对,我们的人连夜去了沙州,不过这一次,我们调查的不再是你,而是宋珧。”   “你猜猜,我们找到了什么?”王甘脸上露出奇异的兴奋,将光渡掼在木壁上,“我们在沙州找到了一个老农夫,他看到了这个画像的时候,脱口而出的话,可真叫我们吓了一大跳!”   王甘的语气逐渐激昂,“他说——‘这不是光渡少爷吗?’”   “我们那个时候都愣住了,赶快在沙州一顿好找,竟然还真的找到了人证——除了那个农夫,还有光渡一族衰落前,曾经伺候过真正的‘光渡少爷’的老仆,我们都已经把人带到中兴府了。”   “光渡啊光渡,叫了你这么多年的光渡,谁能想到,你根本就不是光渡禄同啊!”   即使是虚陇和王甘,都没想到这次调查的对象变了一下,进展就如有神助,直接拿到了足以扳倒光渡的最关键证据!   一直冷眼旁观的虚陇突然打断道:“注意些,别损坏这里任何东西。”   王甘动作立刻有所收敛,“是。”   光渡一直在观察周围。   这个木屋极其简陋且狭小,他们站立的脚下甚至没有水泥浇灌的实底,只是一片散发泥土气息的大地。   刚刚光渡后背砸在木壁时,感觉这木屋大半边的板子都一起晃动了。   这里与其说是木屋,并不如说它是一个仓促搭建的……木制祭台。   木板上以鲜红与黑绿的材料画着诡异的图纹,散发出奇怪的味道,这八成是尾牧绘制的密文。   祭台有两层,上面那层架得不高,高一点的人站在地面,甚至都会直接撞到头。   这处祭台像是仓促赶工建成,连张椅子都不见,楼梯更是都没有,上一层祭台只在侧边顶板处露了一个缺口,架了一把仅供一人爬上去的梯子。   但上面那层的祭台似乎有敞口,夜风从架着梯子的缺口吹下来,吹得光渡身上半湿的衣服愈发冰冷。   光渡看不到上面的情形。   屋子里面生了火,但四周加了木板充当墙壁,想必在黑夜中,也可以遮蔽室内的火光,不至于让它在黑夜中过分显眼。   他只能从木板缝合的缝隙,看到离这座祭台稍远一点的坡上……黑夜中,伫立着一排排着甲的精兵,于祭台外无声驻守。   那是白兆睿的兵。   而这一方小小祭台中,是五名虚陇的得力下属。   皇帝果然采取了他的建议。   那么在他看不到的祭台上层,应当有一个都啰耶。   他大概还没死,但状况想必糟糕至极。   “你在想什么?想谁还能来救你?”王甘见光渡在他面前还敢走神,顿时不满,他下手狠掐了一下光渡,满意地看到他疼得浑身一颤。   “没人会来救你,明天就是你的死期了。”王甘逐渐兴奋,“就像那年……你在地牢里,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就没人会过来救你。”   王甘轻蔑地拍了拍光渡的脸,“如果‘宋珧’是沙州旧族的光渡家独子——光渡禄同,那么告诉我,现在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又是谁呢?”   说到这个地步,装傻或者否认都已经没有作用,虚陇和王甘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   ……他们究竟知道了多少?   光渡脸上的表情已经全部消失了,“虚统领确实手眼通天,连陛下亲口指定要问斩的人,都能从牢狱里捞出来。”   虚陇皮笑肉不笑,“毕竟我在中兴府总是有些人情的,必要时,即使是白兆睿,也会给在下这个面子。”   虚陇中兴府多年经营,手上有着不少权贵人家的阴私,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他究竟用了什么把柄,才能让白兆睿甘冒奇险,将王甘偷偷放出来。   “如今陛下为了你,可真是迷了神志,明明药乜氏救活了,伤势也稳定了,这不是都没事了?可陛下却执意要将王甘处死。”   虚陇摇了摇头,“君威难测,陛下金口玉言,王甘明日问斩,依我看,这旨意是极难更改了,若我这位老兄弟真是明日上路,他至少还有你做陪,我与他二十年交情,总该满足他最后的心愿。”   光渡胸膛起伏着,连语速都变快了些许,“纵使我在身份上有所隐瞒,你结党营私,私放命犯,绑架朝廷大臣,你真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   虚陇在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腰间的剑。   这许多年过去,他终于再一次看到……光渡慌了。   这个认知令他全身通泰,他欣赏了一会,才道:“别伤他的脸,不限任何手段,确认所有信息。”   虚陇爬上梯子,消失在光渡的视线中。   只有王甘黏腻而疯狂的视线,仍然黏在他的身上。   “知道吗?我去在沙州查了你数次,次次无功而返,直到这一次,出现了两个变化。”   王甘抓着光渡,把他拖到了祭台下层的另外一侧。   他动作粗鲁,途中还让光渡撞到了一个带轮的木车,那木车很沉,被猛烈一撞居然还在原地,没怎么改变位置。   王甘:“第一个变化,是真正的光渡禄同居然出现了;第二个就更有意思了,我们在沙州调查时,居然碰到了从凉州过去的人,那伙人真奇了怪了也在查你,于是我们顺着他们的来处查了查,倒是发现了意外之喜。”   “这一查就发现,你姓宋,你是凉州人。”   “原来你在五年前,就在凉州背了债,逃到沙州后,你杀了追债的人,你的通缉悬赏在沙州挂了许久,最后沙州县府判定你于贺兰山坠亡,才撤下了通缉令。”   光渡被王甘从中兴府绑过来的时候,正身着单薄的寝衣。   此时被淋过半身冷水,又在地上暴力拖扯,他的寝衣也被撕开了裂口,形貌狼狈不堪。   “可是,你呢?”王甘放下光渡,俯下身,迷恋他此时的模样,“你根本没有死,既然你原本的身份不能再于明面上行走,你就哄着这个原本的‘光渡禄同’,与你交换了身份。”   “说来也是巧,你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只差几个时辰出生,年龄相同,身形相仿,脑子机灵,又都有一副好相貌……是以这许多年来,你竟然能一直瞒天过海。”   “欠钱不还反杀债主,伪造身份入朝,欺瞒圣上……按我朝《天盛律法》,你犯下如此重罪,足够你死上三次!如今人证俱在,那个真的光渡禄同……也就是你火器厂里的宋珧,虚统领明日会一并带上朝堂,于朝廷众臣面前对质,那时候,就算皇帝再喜欢你,也没有办法保住你了。”   “天下之大,若是陛下如此徇私,这悠悠众口可堵不住啊,他又不可能为了你放弃他的名声、动摇他的皇位。”王甘笑容扭曲,蹲在光渡身边,“明天,有你与我一起死,路上做个伴,这辈子倒也值了。”   这一处“隔间”简陋,墙壁门板俱无,只靠那辆沉重的带轮木车,撑着几块钉起来的木隔板斜斜放置,潦草遮蔽其他人的视线。   “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你知道我的手段,光渡……哦,宋公子,你交不交代,结果都不会变,还不如让自己少受一些罪。”   王甘拔-出了腰间佩着的小刀。   刀在手中熟练的转着,他打量着地上的光渡。   既然光渡并不想说话,他将刀尖贴在光渡手掌上,轻轻沿着掌纹画着圈。   “你越挣扎,就越好看,对……就是这样。”他轻声哄着,“我真想狠狠在你身上割几刀,谁叫你到了现在,还是这般合我心意。”   “但还要留你一口气,明天把你扔到朝堂上,你要活着,才能完成虚统领的计划。”   王甘不得不压制心中暴虐。   只是这许多年来,他确实再未见过比光渡更合他心意的人。   他圈养了不少玩宠,有从宋国那边偷偷买来的,也有看上了直接从贫苦人家抢来的……   却没有哪一个,能比得上光渡一分的风华气度。   这许多年的求而不得,那滋味并不好受。   甚至连虚陇都劝过他,息了烛火后,难道不都一样?   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这是一块他惦记了许久的肉,日思夜想,从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想弄,一直到现在,一直到他王甘都要死了,还不曾得手过。   想将这把刀插进光渡的手掌,挑断他的手筋,把他钉在地上。   想看他疼。   光渡疼起来的样子是最漂亮的,当年将他锁在地牢里肆意折磨的情景,他至今回想起来,依然会激动不已。   他后宅那些玩宠太过无趣,稍微扎一下,就会惊恐的乱叫,哭着求饶。   没有一个比得上光渡。   如果这一刀扎穿他的手掌,会在他的手上留下疤么?手筋断了,这只手以后都不能用了,那就变成一个带着伤疤的、孱弱而精美的白玉摆设,只能供人把玩。   不过那又怎样呢?就算是手不能用,他依然有别的地方能用。   ……但明天之后,他们就都没有以后了。   若不是虚陇从中斡旋,他连今夜都不会有。   王甘不得不忍耐下来,完成虚陇的嘱托,“你姓宋,但原名不是珧。”   “让我们先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小宋公子,你真名是什么?” 第31章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更何况李元阙并不是兔子,他是虎豹,是猎狼。   此一战,白兆睿不只带了五百弓骑。   这五百弓骑出手,只是围剿李元阙的第一着棋。   弓骑以火矢击其埋伏之处,在逼现铁鹞子后,再原地箭阵齐射,对其造成远程打击。   不死即伤。   第二着棋,一千精骑。   他们早已埋伏在此,林火暴露了铁鹞子的位置后,一千精锐轻骑从黑暗中现身,对铁鹞子紧追围捕。   李元阙军队在前线,能带过来的铁鹞子,撑死不过百人之数。   两支骑兵回合,便已有一千五百人计。   十五倍于敌。   第三着棋,祭台。   祭台始终坐落在不远的地方,隐藏在黑夜里,遮蔽火光,不露行踪。   如果是白日天光明盛之时,从白兆睿所在的位置,就能清晰看见那座祭台。   若是骑马疾驰,不过数息,就能抵达。   都啰耶在祭台上。   那就一定是李元阙此行的目标。   用木头搭建的祭台,若在黑夜中凝神细看,已经能看到细微的火光。   里面的人早在白兆睿放出火矢之时,按照约定撤掉部分顶层木板,暴露祭台上的火光。   当李元阙在伏击不成、反遭埋伏后,会作何打算?   本就兵力悬殊,如今计划全盘败露,想必定是人心惶惶。   一片慌乱之中,若李元阙正好发现不远处的祭台位置,而此时身后还有骑兵穷追猛打,这个时候,他会有多少时间来细细思量?   他会力求速战速决。   发现祭台后,李元阙定然会狂喜,来不及思虑周全,就率领强骑,向祭台冲锋。   那么,祭台之前,就是李元阙的葬身之地。   第四着棋,刀索暗阵。   祭台背靠两面荒山,一面临泽,能接近的方向,只剩下为东面。   而唯一的面东方向,地面早已牵起了锋利的刀索。   黑夜是最好的伪装,地面上的陷阱,仓促之中更是难以分辨。   当李元阙被追赶至此,这一队骑兵就会将自己以巨大的冲力,送入一道道刀索中。   马匹飞驰,撞上刀索。   刀索横切入骨,马腿会当场飞离。   那怕马腿覆钢甲,能侥幸不被当场隔断,也势必要重伤骨折,在此连人带马翻个跟头。   坠了马,碾上刀,再受了伤。   即使是铁鹞子,也不足道哉。   第五着棋,五百枪兵。   在刀索阵后,离祭台最近的地方,这里埋伏了一队长-枪兵。   长-枪克重骑,正是铁鹞子的克星。   若能出其不意,杀伤更是巨大,等冲过刀索后,若仍有骑兵保有战力,到了这一步,就是一个都别想逃。   更别说三遇伏兵,李元阙定军心涣散,心无战意。   第六着棋……   祭台之上,虚陇正凝神擦拭着自己最趁手的武器——一柄用了十数年的剑。   剑锋锐利无比,一滴滴血液从刀刃坠落。   刃身如镜,火焰跳跃其上。   只看虚陇试剑后,都啰耶留在地面上未干的血,就可知其一二锋芒。   等早晚子时交接之时,就是动手生祭都啰耶的时刻,把人连同这些阴符一起烧了,他便算完成皇上的旨意了。   那时,他便会提着这把剑,走下祭台,加入对李元阙的围剿。   白兆睿有帅才,武艺出众,但,他绝不是李元阙这种绝顶高手的对手。   他的作用是将李元阙拖住、反复消耗,灭其铁鹞子精锐,一直拖到虚陇加入。   等虚陇、白兆睿回合之时……   纵使李元阙可做千人敌,也必死无疑。   而根据铁鹞子手持照明火把,正全速奔袭的方向……   想必很快,就能听到他们的惨叫声了。   ……   祭台下层。   刀尖正在光渡的身体上打着圈。   扎下去,他会乖乖听话吗?   王甘还在思考的时候,光渡似乎已经认清了局势。   他变得合作起来。   光渡声音微颤,连着长长的睫毛一起,在昏暗的光线下颤动。   “我的本名,宋沛泽。”   “哪两个字?”   “沛泽雨霖的……沛泽。”   天边闪过的一道雷光,如一把利斧劈开黑压压的乌云。   未闻雷震,已见雷光。   一场大雨就要下来了。   北地干旱,这片土地上,沙漠绵延万里,雨水贵如金油。   沛泽雨霖,滋养万物。   此是天意恩赐。   “沛……泽。”王甘品味这两个字,“倒是一个好名字。”   他将手中飞刀随手甩出去,擦着光渡的腿,扎在地上。   刀片割开衣物,在他的腿上留下了一道血痕,缓缓渗出血迹。   而他刚刚被割裂衣袖、露出来的手臂,还有一片逐渐变得青紫的瘀痕。   这是王甘掐出来的印子。   “下一个问题,你的父母兄弟,是何身份、来处?”   王甘身蹲在光渡身边,用寒冷的刀尖,压在碎裂的衣料边缘上打着转。   向上挑,挑破衣服,逃离不开一点点剥开的羞辱。   向下压,肉裂骨突,逃不脱鲜血淋漓的皮肉之苦。   “我并无兄弟……父亲是宋国商人,祖籍河东,因商队定居于夏,我娘亲是凉州平民,如今父母俱已亡故。”   王甘定定的看了光渡一会,像是在判断他话中真假。   然后他在光渡的深褐色瞳孔中,看到了明晃晃的恐惧。   这是极稀少的、能在光渡脸上见到表情。   王甘突然就笑了,“接下来,说说你是怎么杀人的吧?你连张弓都拉不开,见把刀都会发抖,更别说你这见血就晕的毛病,你能杀人?哈,你拿什么杀人?”   “怎么杀的,嗯?”王甘在他耳边,吹着气嘲笑道,“你长成这样,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生来就是该被锁在床上的玩物,你还会杀人?”   “难道是……拼了命的服侍,把你身上的……榨干了?还是说,是有人弄你时太过兴奋……”   乌云浓重,一道雷划破夜穹。   暗雷无声。   而光渡卧于地面,却从自己的骨骼血肉间,感觉到地面些微的震颤。   王甘眼中闪烁着奇特的光,恶意道:“……然后他死在你身上了?”   光渡抬起脸,露出不堪受辱的神色。   王甘走近他,“‘光渡大人’,你让我也试试,看看我能不能……也这样死在你身上?”   ……   这处简陋的祭台,内部空间不大。   虚陇只带进来五人。   因为祭台之外,是白兆瑞的五百长-枪兵。   守在外面的枪兵,看到不远处的森林燃起了滔天火光。   着火之处,离这里并不遥远。   那处是白兆睿将军先锋所在。   这说明先锋遭遇敌袭,也已经交手。   祭台外的守军肃然而立,各自警惕。   他们离祭台有一些距离,听不到祭台下层的声音。   但虚陇的属下听得到。   其中一人看看时辰,硬着头皮提高了声音,“副统领,时……时辰快到了,按照尾牧大人的要求,该准备最后的步骤了。”   隔间中的声音,短暂地停了一瞬。   属下知道王甘这是听到了,忙不迭的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这五人虽然守在原位,却向那潦草的木板,投去了隐晦的目光。   他们心中知道,这位王甘副统领,这是犯了一惯的毛病。   毕竟,刚刚抓过来的……可是光渡大人。   刚刚在这样近的距离一看,果然是摇曳生姿,国色天资。   确实是个男人,也确实是太漂亮。难怪连皇帝都给迷得三年不进后宫,光渡的确有这个本钱。   但对于王甘此时在做的事,他们没人敢置喙,就算是有探头想看看热闹的,想起王甘那手段,也是不敢动作。   看是看不到了。   可那几近呜咽的声音,却总是隐隐约约的从里面传过来,令人抓耳挠腮,心中瘙痒。   毕竟用几块木板拼出来的隔间,遮挡视线都是勉强,更是完全无法隔绝任何声音。   是个人,都猜得出来里面正在发生着什么。   而王甘遭此打断,不得不停下来。   他才刚刚用刀,割开绑着光渡双脚的绳索。   毕竟这种束缚,分不开腿。   王甘走近那辆斜顶着木板的带轮车边,从上面取下了一把……两米长的带鞘长刀。   这刀非常重。   王甘习武多年,力气不小,都要憋红了脸,才能将这把刀勉强取下。   王甘本想把刀拿走,然后立刻赶回来继续办好事的,结果他余光扫到光渡的模样后,突然改了念头。   他斜拖着那把刀,走向了光渡。   光渡双手还被绳子绑着,而他满眼都是恐惧,正在地上匍匐后退,试图离那把可怕的长刀远一些。   这是无用的挣扎,他根本无处可逃。   王甘并没有阻止,反而迷恋地看着他最后的挣扎。   “看到了吗?这个就是我们从李元阙手里缴获的刀——斩-马-刀,这个长度,这个重量,一刀横劈出去,活生生的马脊骨都给你击成两截,更别说人了。”   “尾牧说,要用李元阙的贴身之物,再放掉都啰耶的血,如此,方可成此巫术……你们这帮神棍的玩意儿,邪性,我也听不懂,但既然皇上下旨,那照做便是。”   王甘想把刀从鞘拔-出,用锋利的刀刃去吓一吓光渡,结果王甘就发现自己……居然拔不出鞘。   这把刀立在地上时,甚至比王甘还要高上整整一截。   即使王甘一手持刀,一手脱鞘。   他双手张开拉到极致,也不足两米,自然也拔不出刀。   王甘顿觉丢脸。   ……   白兆睿在轻骑队中中军之位,弓骑紧随其后。   弓骑在后,手握长弓,时刻准备远射,这是合理的追击阵型。   只是白兆睿很快发现了问题。   ……李元阙人呢?   还有那一队铁鹞子呢?   怎么跑着跑着就没影了,大半夜的,李元阙的人竟然连火把都熄了?他们看得见路吗?   所以人都哪儿去了!   更离谱的是,人家还是重骑兵!   重骑突进时,本就比不得轻骑轻装上阵的迅捷,他们以长击短占尽优势不说,还能把人追丢了!?   他们这一队千骑之数,愣是追丢了那不过百人的铁鹞子,皇上回去问起来,他哪还有脸?   白兆睿见队伍已经接近布设刀索的位置,只得叫停全队。   只是在这样安静的黑暗中,他们手中持着火把,就像一个巨大的、明亮的靶子。   似乎是要下雨了。   又一道雷闪过,没有声音,空气愈发沉闷。   白兆睿非常不安,他神色紧绷,在原地犹豫片刻,发令道:“左指挥使听令,分……”   他的话没说完。   雷光照亮天地。   而震天巨响,不是雷声,却是从他身后发出的。   白兆睿骇然回头——   李元阙如隐于夜中的暗鬼,于厉火之后,单骑现身。   ……   外面似乎有动静,虚陇的两个手下走出祭台,去外面确认情况。   但王甘并不在乎,他眼前——如今只有一个光渡。   他本来担心光渡会嘲笑,结果看到光渡那畏惧惊慌的模样,又瞬间心情舒畅。   毕竟光渡一介孱弱文臣,刚刚大概都没看懂发生了什么。   瞧瞧,都不用出鞘,就能把他吓成这样。   王甘拿着这把两米长的刀,用刀鞘去打光渡,只打了一下,光渡就哆嗦着蜷缩起来。   这把刀太长、太重,从左划到右后收不住势,连王甘自己都掌握不好,想打第二下的时候,控制不住方向,甚至光渡自己就胡乱躲开了。   王甘顿时恼羞成怒,“你还敢躲!?”   在王甘继续下手的时候,光渡从口中挤出微弱的声音,“……没有。”   光渡像是疼狠了,整个人蜷缩起来,崩溃道:“从来没有,我没杀人,也没有过任何人。”   “……什么?”   光渡抬起头,眼眶通红,“没有人碰过我,以前没有,皇帝也没有,皇帝不好龙阳,他三年前受过伤,得了痿症。”   “他宠我,只是为了避开他的妻妾,遮掩他不能人道的事实。”   王甘不想闻此惊人之语,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啊?”   骤然得知这等要命的惊人消息,王甘几乎傻在原地了。   但仔细想想,似乎过去几年间,一些不合理的细节,都在这一刻一桩桩一件件的连点成片……拼凑出一个荒唐的真相。   王甘震惊非常,没注意光渡已经从地面蜷缩身体的姿势,悄悄改成了单膝跪地。   光渡脸上的神色,像是怕极了,那样害怕他、却又努力讨好的样子,又让王甘移不开视线,贪婪地盯着光渡的脸。   “皇帝之前有许多嫔妃和子嗣,但自从那次陛下遇刺之后,他就不再搭理后宫,没过多久,他找来了你,传出龙阳之好,然后更加顺理成章的冷落起后宫妃嫔……”   一切线索都串了起来。   王甘看着光渡,只剩狂喜:“居然……哈,没想到,你竟然……哈哈哈,我居然捡到了这等便宜——”   光渡对着他微微笑了。   他很少笑,将王甘晃得两眼发直时,他的眼神却向王甘身侧瞄去。   “轰——”   突然而来的一声剧烈震响,连大地都似乎震颤。   王甘猛然回神,吓了一跳,回头咒骂道:“他娘的,什么动静!吓我一跳!”   “副统领,好像是外面打雷了。”   “可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像?”王甘声音有所迟疑,“喂,你出去……”   他的话没说完,声音已经淹没在接连的巨响中。   祭台之外火光耀目,一瞬几如白昼。   天动雷钧,生却万法。   而人间的火雷却能撼动厚土,沸光溅射,火光四溢。   这座仓促搭成的祭台并不稳固,甚至在外面剧烈的爆炸下开始摇晃。   而天地间震耳欲聋的动静,掩盖着一切正在进行的变化,这短短的几个呼吸的时间,王甘不曾注意身后。   所以他也不曾看到,那最不可能反抗的人,已不知何时从地上站了起来,如一条灵敏的游鱼,游到了他的身前。   让王甘的,是他手腕处突然的剧痛。   他大叫一声,猛然回身。   光渡双手仍然绑着,可他却将被绑缚的双手并于身前,从下而上猛力一掼,重重锤在他的手腕穴位上。   那击撞的位置极其巧妙,王甘瞬间整条手臂都又麻又痛,几乎难以使唤,他满脸不可置信,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光渡却借此拉开距离的机会,原地旋身,一记又快又准的单腿飞踢,踢在王甘脱手后尚在空中、未曾落地的斩-马-刀上。   刀鞘在他力道极巧的一踢之下,从刀身上剥下脱离。   斩-马-刀尚在空中未坠,鞘已疾速飞出,撞在身后墙壁落下,发出一声响。   震为雷。   新生之雷,震动百里,浩浩殇殇。   ——轰!轰轰……轰隆隆!   今夜响起的第一阵巨响,确实不是雷。   而第二阵,却是天威雷震,不容错认。   两阵巨响连绵未绝,交相呼应。   光渡的动作利落又干净,这一踢只为夺刀出鞘,力道极其巧妙,王甘也是习武之人,只一眼就看得出来,这绝不是一朝一夕就练得出来的收放自如!   这个鼎鼎闻名的、连只兔子都不会杀的文臣,竟然会武!   那把长达两米的重刀,握在光渡被绑缚的双手中,稳得没有一丝颤动。   他重新转回面对王甘的方向。   王甘目眦欲裂,伸手摸向自己的武器。   可在他眼前,寒芒曜曜,斩-马-刀已出鞘。   刀中之王,重锋不可当,三军退让其阵,无人夺其锋芒!   光渡踢刀、架刀的动作是如此的娴熟,仿佛他已经用过这把刀千百遍。   狭间交锋,正面应战。   王甘仓皇脱出两把飞刀,闪避后退。   光渡持刀一横,以刀背将之撞飞,下一瞬,他已持着两米长刀,朝王甘劈砍。   斩-马-刀重如山崩!   第二阵雷鸣声势浩大,振聋发聩,遮掩万象。   之后的诸般动静,种种声响,就此藏于轰鸣雷响中,不被人知晓。   守在祭台外的两千精兵,丝毫不知祭台中已起的惊变。 第32章   祭台外数百米处,李元阙手中没有火把,但身周却不黑暗。   他刚刚投掷了第一波开道、惊敌、掠阵之用的霹雳雷火弹。   霹雳雷火弹触地的瞬间,大地撼动,声震数里,火光四起。   长-枪兵暴露于火中。   另一端,李元阙也借此看到了骑兵阵与枪兵阵之间,莫名留出了一片黑黢黢的空地。   白兆睿震惊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李元阙。   李元阙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他们阵后?   但白兆睿知道无论李元阙怎样神出鬼没,他的终点都不会变——他要救出都啰耶。   可李元阙同样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想要抓住他。   封疆拜侯,得赏醇酒美人,立不世奇功。   诱饵和猎者,身份转换,就在这样一个刹那。   天边雷声滚滚,乌云压顶。   却又有几个人知道,今夜响起的第一声,不是雷鸣。   李元阙深深望向闪电下显出轮廓的祭台,却选择了另一条路——中军阵,白兆睿。   面对捉住李元阙的诱惑,白兆睿当即整队,“听我号令,变阵——长蛇阵,弓骑全军后退,立远遥射,轻骑整兵,左右迂回包抄!击杀李元阙者,拜将封侯!”   ……   这世上有许多兵刃,有凶猛厚重无坚不摧的,有四两拨三斤使巧的,也有诡谲难测出其不意的,凡此种种,各不相同。   诸般兵器,各有所长。   却不得不承认“一力破万法”的至理。   返璞归真,大道至简。   光渡手里的长刀,携雷霆万钧而来。不用多余的花招,只需要最基础的劈、刺、挑、崩——斩。   就足以让王甘节节败退,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斩-马-刀极难使用,虽有崩山断地之威,却总是缺一份机动灵敏。   因自身重量导致挥砍时惯性极大,需要使用者身体素质极好,并有相当的技巧才能掌控。   而李元阙贴身使用的这把刀,更是西夏能工巧匠,为他量身所制的。   长达两米,重达六十斤,与李元阙身量接近。   但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把特制的斩-马-刀,就是一个灾难。   若不是对自己的身手有着十足的自信,谁敢自取其辱,轻易将这把刀出鞘?   这把王甘根本无法拿稳的刀,如今却在光渡双手下虎虎生风,无往不利。   连斩-马-刀原本的劣势,都在光渡手中得到了极大的弥补,他足够巧,还足够快,在他手中并不厚重笨拙。   光渡每往前一步,王甘都会感到一阵迷茫恍惚。   他面前这个人……是谁?   光渡那张脸仿佛还是熟悉的,但上面的神情,已经是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   再没有那种让他喜悦的、赏心悦目的恐惧和脆弱,不再是可以攀折的花朵,而是从血海中走出的修罗。   那双眼睛里,只有全然忘我的专注。   ……和安静冷冽的漠然。   光渡褐色的瞳孔中,映着刀光的寒芒,他挥刀太快,连刀刃在空中,都只是掠过的残影。   那瞳中不装着人,不装着无所谓的感情,只有每一次挥刀角度的预判,目光追击着每一个暴露于他面前的弱点。   王甘目眦欲裂地喊道:“啊——来人!快来人!”   天威未尽,这一阵雷鸣彻响大地,塞满双耳。   他的呼救,连自己都听不到。   在左手离体飞出去的那一刻,王甘恍然明白,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面前这个人。   那年光渡十五岁,被他们捉进了私牢肆意折磨的时候,几次接近崩溃,都不曾露出过这样一面。   或许,光渡从来都没有真正崩溃过。   他一直知道他们想看到什么,他在权衡,他在调量,他在表演。   ……太能藏,也太能忍。   怪不得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能骗过所有人。   王甘随身佩戴的五把飞刀已经尽数被光渡击飞,他只有最后一把刀在手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就像一场噩梦般让人毫无准备,他甚至来不及恐惧。   他已经没有任何手段来阻止光渡的屠杀……他完全不是光渡的对手。   最后一把飞刀,握在王甘仅剩的右手中。   王甘反手向外扔出。   他已经知道,自己绝无生还的可能。   只有让这把飞刀,飞离光渡手中斩-马-刀可以打落的区域,才可能让外面的人及时醒悟,让虚陇早点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虚统领……   他要死在这里了,那他至少……能让虚陇知道,能让虚陇有所戒备。   王甘最后的惨叫,淹没在轰鸣雷响的最后余响中。   光渡提着刀,抬脚迈过地上王甘的两截躯体,循着那把刀飞出的轨迹,走出了隔间。   “什么!”   “这是……”   副统领的飞刀。   祭台下层,如今还有三人在守,两人刚刚出去探听消息,还没有回来。   而剩下这三人,纷纷发现了空中疾至的飞刀,在愕然躲避后,齐齐望向隔间的方向。   然后,他们看到了这一生最难忘的画面。   血,如泼水般溅上了墙壁。   山虶~息~督~迦T   雷响声震耳欲聋,掩盖了一切声响。   他们分明没有听到惨叫,却因眼前的场面不寒而栗,纷纷将手放在了腰间的兵刃上。   很快,他们就看到刚刚还臆想过的光渡,施施然从隔间后走了出来。   他破碎的白色寝衣上,如泼墨般淋了一道狰狞的鲜血,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拦腰劈开,而事发时他就站在旁边,才会飞溅出如此模样。   就如那堵墙面上的痕迹一样。   乌黑茂密的长发地黏在脸上,光渡不束发冠,轮廓愈发柔和,美得男女莫辨。   他看见了他们,微微侧了一下头。   于是那缕湿润的头发,从他脸上滑落,并在他的侧脸留下了一道红色的、湿润的痕迹。   盘玉点染红梅,美人回首,眼神专注,清澈不染尘埃。   那本该是极美的画面。   若没有他双手中持着的那把比他还高的刀。   若没能看见温热的猩红血液,还在顺着刀尖滴落。   那把长达两米的大刀,反开背刃,上面带着的不只是血。   还来不及辨认,提着刀的人,已经冲到眼前。   下属破音大喊:“虚统领——遇袭!”   在他张开嘴的那一瞬,外面剧烈震动,仿若地动山摇。   从木板拼接的缝隙,祭台外的光亮一闪而过,火光星星点点,摇晃波动。   外面那不是雷声的怪异巨震,再一次淹没过他的呼喊。   ——也淹没过兵刃相撞、刀刃火花飞溅时的刺耳嘶鸣。   刀剑再次相撞的瞬间,光渡微调了一下背刃的倾斜角度,切入对方的长剑。   那锋利的兵刃,就如一张脆弱的白纸般,在他们面前生生地被从中撕成两截。   三人本想合力动手,前后包抄,可没想甚至没有成型的机会,他三人就已经被分而击之。   在光渡面前,他们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群手无寸铁的稚童。   即使试图逃命,也快不过光渡灵敏诡谲的步法,和他手中那把两米长的、无坚不摧的重刀。   最后一个人在身首分离前,还在想——他们在祭台之上的虚统领,会知道他脚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吗?   天边云层仍有光闪烁,天上雷,地火震,两种巨响连绵交错,互为补足,络绎不绝。   ……他们临死前,每个人都发出过声音。   但他们每个人都不曾被听到。   是天意偏爱这个持着重刀的玉面恶鬼么?   要不为什么,会有如此巧合?   让所有的挣扎与警示,都被震鸣湮没。   他们至死都不知,今夜不止是天雷煌煌。   还有人间霹雳雷火,上请天威。   ……   第二波霹雳雷火弹从四面八方而来,重击了白兆睿所在的轻骑前段与中段。   马群受到巨大的惊吓,骑兵瞬间阵型大乱。   雷鸣并霹雳火弹震动不绝。   天威地震,场面混乱而激烈。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祭台外站着的两位虚陇手下,正准备重新返回祭台,将观察到的外面战况禀告给虚陇统领。   可他二人并未注意到,祭台围墙边缘的土地上,正在蔓延开湿润的血色。   而不远处,白兆睿在见到李元阙现身的大喜之后,开始感到匪夷所思。   ……李元阙这是不要命了?他为何敢孤骑冲锋?   很快,两千左金吾军都自己找到了答案。   ——因为他有这个本事。   李元阙一人冲入阵中,瞬间撕开了足有五百人的后方弓骑阵。   弓骑队防御相对薄弱,是以白兆睿将其置于轻骑阵后,从后方支援。   论及近身接战,轻骑兵才是首选,可李元阙准确盯上了弓骑,像盯上猎物撕咬不休的孤狼。   弓骑兵放下弓箭,抽出弯刀,近身交战时,甚至无人能在李元阙手中接下一招。   李元阙如一道游龙,只身一人撕裂了骑兵阵,一路向白兆睿所在轻骑中军突进。   白兆睿心头猛地一跳。   古有彭城之战,楚霸王以三万军,破敌五十万。   更不用提三国逍遥津,张文远更是以八百死士,突入十万孙吴兵阵,杀到孙仲谋中军帐前,让东吴之主仓皇逃窜。   读史之时,白兆睿只觉晒然,难以置信。   可是今日,他却切身感受到那遥远岁月中的震撼。   千人敌,万人往。   一人成军,势不可挡。   不只是白兆睿,就连他的兵都面露惧意。   六军总帅,骁勇尚武,如同一个活在眼前的神话。   没人想成为他扬名路上的一颗不起眼的、无人会看上一眼的垫脚石。   古有名将,其威名可止小儿夜啼。   而如今李元阙只用一个照面,一次交手,就已让军心涣散,畏惧不前。   不能坐以待毙。   白兆睿咬牙道:“变阵——指挥使听令——”   他不知道,他的敌人早已在第一批霹雳雷火中摸清了底。   四面八方埋伏的铁鹞子,在白兆睿发令之前,就已经在一片混乱中定点强袭指挥使,如尖针裂布帛,准确将其击杀。   小队指挥使被击杀后,白兆睿军中已经大乱。   而这六十四名铁鹞子调转辔头,与另一端孤身一人的李元阙,反过来完成了一次前后夹击。   白兆睿绝望大喊:“停下——不要往前!”   可是最前面被冲散的骑兵,已经做不到了。   此次参与围剿的兵士人数多,为了防止情报走漏,白兆睿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   比如说,关于刀索阵的布置,只有白兆睿和枪兵指挥使才知晓其存在。   而军中各队的另四位指挥使,根本不知其中窍要,普通士兵更是无从知晓,这里夜色中隐藏着如此杀招。   而在黑夜中神出鬼没的铁鹞子,在驱赶着骑兵,迈入他们自己布置的死地。   一瞬间,惨烈的哀嚎声、嘶鸣的马匹声不绝于耳。   ……   祭台内,光渡一身血污,重刀斜指,对准了最后一个活着的虚陇手下。   那人浑身颤抖,苍白着脸,祈求地看着光渡。   无声对峙时,他们听到了虚陇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下,“王甘,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33章   虚陇出声后,楼下对峙的两人,都一言不发。   但光渡心知,他不能沉默太久,否则会让虚陇过快地察觉到异样。   至于虚陇提问的王甘……   光渡朝隔间的方向看了看。   地上拖出一道蜿蜒血迹。   活是肯活不了的,但这一时片刻也没死成,总不能把只剩一半的王甘拎过来答话。   光渡将刀对准了虚陇属下的咽喉,扬起下颌,漠然而视。   斩-马-刀可活斩马脊,那么用来横切人类脆弱的咽喉骨,自然也算不得什么。   这人还算是有些眼色,准确领会了光渡的意思。   “虚……虚统领。”他大着胆子回话,“副统领在忙……忙着审问光渡大人,有什么事找我就行,我们出去确认了,外面是白将军和李元阙的人交上了手……他们还动用了火器。”   虚陇沉默了一下,随即声音如常道,“战况如何?”   这人接收到光渡的眼神,努力忍住话语中的颤意,瞎扯道:“打得有来有回。”   等了一会,虚陇那边不再说话,也没有继续提出任何问题。   于是光渡不再停留,手起刀落。   刀光落下,光渡托着他的身体,将他柔和地放在地上,没使其轰然倒地,引来虚陇怀疑。   血在脚边无声蔓延。   光渡熟视无睹,毫无反应。   然后光渡提着刀走到最初的隔间。   王甘在最后的时刻,也试图爬得离光渡远一点。   他的声音已经极其微弱,“救……救救我……”   光渡平静道:“若我救你,谁来救当年的我呢?就像你当年对我说的那句话,都是各人的命,受着吧。”   王甘:“不……不……”   “如果你死后化成厉鬼,记得来找我。”光渡双手持重刀,这次对准了王甘的前额,“他胆子小,你不要找错人。记住,我是宋沛泽。”   王甘彻底断了气。   在这点上,皇帝对光渡的评价没错,光渡是极为谨慎的,他可以为了完成自己的目标,清理一切细小的隐患。   却也可以为了那个目标不择手段,行事堪称疯狂。   很快就是和虚陇的决战,他必须拼尽全力。   所有后患,必须在此一并根除。   光渡双手仍在身前紧缚,于是他将手对准木梁上插-着的飞刀上,手腕使力,将绳索从刀刃上穿过。   绳索成功割断,双手重获自由。   光渡终于换成单手提刀的姿势。   光渡按照刚刚虚陇出声的位置,走到了他所在的木板之下。   这祭台搭得仓促,上面那层承重有限,再上去一个人,上面那层都会塌掉。   所以从一开始,虚陇就只让其他人留在下层,只自己带着都啰耶上去,才给了光渡这个机会。   都啰耶……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无法确定,都啰耶是否还活着。   祭台外面轰然作响,场外形势愈发难辨。   而奇怪的是,虚陇本该对此关心,此时却闭口不言,不再给出任何指令。   光渡心中一沉。   果然,虚陇从刚刚的对话中察觉到了异常。   那么,此时都啰耶的安危……已是刻不容缓。   ……   在虚陇叫王甘,王甘却没有回应时,就已经心中生疑。   皇帝特地将李元阙的佩刀带到这处祭台,交给王甘掌管,已经到了时辰,为什么没有任何动静?   而那属下口称“光渡大人”的瞬间,更是让虚陇确认了,事态有变。   平常私底下这些手下为了迎合虚陇,从来不会这样客客气气的叫上一声“光渡大人”。   虚陇屏息凝神。   他甚至放轻脚步移动,不再发出任何的声音。   他看向火盆边手脚俱被绑着的都啰耶。   都啰耶身上的血,已经放了有一会了。   虚陇从白兆睿的左金吾卫北司,把都啰耶提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重伤,如今更是只剩一口气,连跪在火盆边都跪不住。   脑袋一搭一搭的,敲在火盆边的木板上,发出细碎的声音。   人已经半昏厥了。   这点声音,倒是可以制造干扰,帮虚陇掩盖脚步声。   是以虚陇没去管他。   ……   光渡空出来的那只手,捏了个古怪的诀,推算着虚陇所在的方位。   他走到一处稍停,犹豫不决。   喧嚣烦扰,心无安宁,毫无回应。   他无法确定虚陇的位置。   迟则生变,可他偏偏要追求一击得手,就不能盲目出手。   心急如焚,却偏偏要镇定冷静,找准那唯一的时机。   只是……   哪个方位,什么时候,才是最适合的?   外面的声音震耳欲聋,扰人心画。   光渡闭上了双眼,侧耳倾听。   既然眼睛看不出来,那就用耳朵去寻找。   寻找着一切蛛丝马迹的线索,让声音作画,穹顶闷雷仿佛带来故人的呢语,帮助他勾勒出此时祭台上层的画面。   隔着一层木板,虚陇落脚无声。   光渡闭着眼,单手提刀,追随于其下。   上下两层,他们的行动轨迹趋近于一致,方位逐渐交叠。   但光渡总是慢了小半步。   直到他听到了哒哒哒的轻响,从木板上面那层,断断续续的传来。   光渡眉心一动,彻底停住脚步。   ——让周围安静下来。   排除百米外喧嚣的厮杀与呐喊,去掉火焰燃烧的灼响,将天边轰鸣雷动甩到五识之外。   物我两忘之境,光渡提取出了那一段信息。   ——那是西风军的暗号。   那是都啰兄弟在告诉他,“敌人”的方位。   ……东北偏东一分,三步之距。   此时此刻!就是现在!   光渡猛然睁开眼睛,双手齐握斩-马-刀,腰腿紧绷,由下向上掼出一击——全身气力化成这一击猛劈!   蛟龙出海的一刀,切开搭架祭台的木梁、和祭台上层的木板。   所到之处,所触之物,尽皆劈成两截!   这座本就仓促搭制、并不牢固的祭台,二层发生了一场中心坍塌。   随着倾翻的火盆、在空中断折碎裂的木板、蹦出飞溅的榫卯……两个人影从被光渡砍塌的窟窿里滚落。   那是都啰耶和虚陇。   虚陇在下落的途中,暗器已经出手,泛着幽蓝色碎光的三角刺,在空中向光渡笔直而来。   可光渡足够快。   斩-马-刀尾威未消,光渡大幅度转动腰身,未曾卸力,已再一次借力生力!   他挡在都啰耶身前,旋身一刀,打飞了所有的暗器。   那暗器被打飞,落在地面之时,都啰耶甚至还未坠地。   而翻覆的盆中炭火,已将附近周遭所有的断木,送入烈火。   祭台本就易燃,按照原本计划,虚陇也是要将整个祭台都烧掉的,现在也只是提前了一点而已。   空气迅速变得灼热。   而虚陇握着剑,扶着未坍塌的一层木梁,从地上站了起来。   虚陇环顾四周,心中惊怒交加。   即使是知道下面有变,他却也从来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被迫现身,更没想过,祭台一层会是如今的场面。   他的下属,他的副手,尽皆生息皆绝。   甚至都不得全尸。   火苗迅速肆虐,舔舐上他们的身体。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提着李元阙那把刀的光渡。   刀上血液未干,他双眼追随虚陇,已索敌在虚陇的每一个动作上。   虚陇感觉到无比的荒谬,不可置信道:“光渡!陛下待你不薄,你竟然忘恩负义,背叛皇上?”   光渡刚刚这一刀从下往上的猛劈,不仅崩了祭台,还切断了虚陇半只脚掌。   剧痛之下,虚陇无法如寻常那般挪移闪避,只能倚在木梁边,不得不拖延时间,等待外面的人发现里面的情况,牵制住光渡。   可光渡同样在拖延。   都啰耶还没到安全的地方,虚陇的暗器奇诡,这个距离,都啰耶会受到波及。   光渡缓缓抬眼,“我只有一位主君,不曾事二主。既从未臣服过你主,又谈何背叛?”   都啰耶被抓进私牢,动用大刑,生不如死,这许多天不见天日的绝望,都不曾让他掉过一滴眼泪。   听到光渡这句话,他终于流下眼泪。   光渡……竟然真的是光渡。   他果然是自己人!他听得懂自己传递的西风军专用暗号,还打出了完美的配合。   都啰耶从仅剩的那只眼睛,看到光渡在火光中的背影。   他持着一把足有两米的斩-马-刀,拦在了虚陇面前,如一座怒目八臂武金刚。   光渡催促道:“都啰耶,坚持住,离远一些。”   “是……是。”都啰耶哽咽道,“末将遵命。”   光渡的出现,让都啰耶迸发出求生的意志,他虽然站不起来,却手脚并用向远处爬去。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只会是光渡的拖累,所以他很听话,咬着牙拖着身体离开。   都啰耶身体移动时,在地上留下的血痕,让光渡蹙起了眉。   “末将遵命?”虚陇嘶声道,“你果真是李元阙的人……不,你岂止是他的人,你是西风军,你是他的……”   他的视线落到光渡手中两米长的斩-马-刀上。   虚陇亲手握过这把刀,他知道这把刀的重量。   而光渡单手持刀的架势,虚陇就知道这不是一两年能练出来的身体底子,至少得十年往上算。   李元阙军中那么多人,能得他斩-马-刀传承的,屈指可数。   因这斩-马-刀的使用条件极为苛刻,不仅需要异于常人的气力,还不可以只用蛮劲,使用者必须要从腰、到臀、到腿都灵活异常,而这样的人,通常都是从小练武的童子功出身,又兼具灵活的头脑,能善思用巧,才能掌握如此复合的刀法。   而拥有这种资质的人——万里挑一。   据虚陇和皇帝所知,李元阙的斩-马-刀法只传过一个人,栽培之意明显,后来还将其点为麾下六军司的一军都统。   那是都啰燮,都啰耶的亲兄长。   所以他们用尽手段围追缴捕,让都啰燮变成了一个死人。   时至今夜,这把刀在第二人手中出现。   动如震雷,停如坤艮。   虚陇喃喃道:“……你这斩-马-刀法,竟是李元阙亲手所传。”   这一刻,所有的线索串了起来,虚陇神色恍然,“原来,你就是他定下的六军副帅,你手握他的六军兵符,可调配西风军出军征战,是你……竟然是你!陛下这些年来掘地三尺,都没能找出来的第二人……”   竟然一直就在他们的身边!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是这个见血就吐,朝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嗤笑的光渡!   是一个众人眼中弱不禁风,连弓都拉不开,见到一把小刀都吓到脸色煞白的废物!   “哈,哈哈,西风军第二人,这么重要的人物,李元阙竟一直埋在皇帝身旁,甚至亲手送到了皇帝榻上……他可真舍得啊!”   虚陇脸色苍白,尽是冷汗,神色却黯然,“李元阙如此狠厉,陛下这一阵,输得不冤。”   “不,你错了。”光渡眉眼森然,横过重刀,“……他舍不得,所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第34章   都啰耶足够配合,他已经尽可能躲远了,但还是……差一点。   光渡收回视线。   对待虚陇他不敢分神,更不敢轻敌。   虽然削掉了虚陇半个脚掌,但这并不代表稳操胜券。   如果就此笃定自己必胜无疑,那么他和刚刚被他干掉的王甘等人,还有什么区别?   自骄而败,自大而盲,均是自葬生路的好选择。   光渡直视虚陇,“这些年来我自认天衣无缝,连皇帝都逐渐相信我了,为什么你一直都对我穷追猛打?有时想想,这究竟是你的直觉,还是你真的知道什么?”   虚陇并不直接回答:“你唯一的破绽,不在你自己身上,你很年轻,但到底缺了些经验。”   光渡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是当年太妃随手赏我的一道菜?让你察觉不妥,竟然一直记到了今日……虚统领,你确实心细如发。”   虚陇神色阴霾,“……光渡大人,你这脑袋瓜子,转得可真够快。”   光渡话锋一转,“不过你们谁都没能猜到,我是西风军的人,看来贺都统不配合,你和陛下都被蒙在鼓里。”   虚陇面上露出稍纵即逝的意外,“贺……?”   他立刻住口,随机反应过来,嘲讽道:“你想诈我?哈哈哈,原来……原来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   光渡默了片刻,将刀换为双手交握。   他已经套不出更多的信息,而都啰耶也躲到足够远的地方。   可以了。   光渡看着虚陇,双眼冷冽,杀意坚决。   而虚陇同样镇定。   他虽处下风,却不见惊慌,一双眼幽幽盯着光渡,里面的冷让人毛骨悚然。   你死我活之局。   入局之人,生死无惧。   光渡踏出一步,手中斩-马-刀开山劈地,掀得滚烫气流,直直扑面而来!   可断了半只脚掌的虚陇,却身如鬼魅般地离开了原本所在的位置。   六十斤斩-马-刀去势未消,狠狠砸在地面,发出一声巨震。   土地被砍出一道沟壑,扬起足有半人高的尘土与灰烟。   虚陇快得……好似他的脚从未受过伤。   这么短的时间,他就已经掌握了如何用半只脚掌着力和发力,他的身法,甚至恢复了往常七八分的敏捷。   如果不是地上未干的血,和虚陇额头豆大的冷汗……   光渡几乎以为,他刚刚是劈空了。   光渡从地上起刀的瞬间,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到身后的虚陇,就已经感觉到腰后袭来的冷。   即使是这座祭台周遭空气逐渐加温,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冷,还未触及到皮肤,就已经难以忽视。   光渡变抓为撑,放弃抬刀的打算,反而借着大刀扎于地面的重量,将刀当成了撑杆,双腿猛力蹬地,将腰部骤然抬高半尺。   身体瞬间腾飞,光渡以极佳的腰力,完全躲过了这一击。   长剑的寒光擦着他的后背而过,而剑出未回,正是时机!   光渡以身为器,以手中与地面垂直的斩-马-刀为轴心,借着悠荡的惯力,将自己腰腿用作直鞭,向后盲甩虚陇!   这一腿疾风烈烈,气势凶猛。   ……中!   虚陇闷哼一声,被他踢得后退一步。   而光渡借着一踢之力,重新调整自己空中身体的力势,并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重新荡到斩-马-刀的另一面,再次以正面对着虚陇,不将后背暴露于在敌前。   虚陇侧过头,吐出了口中一颗被光渡踢掉的、带血的牙。   “若你与我堂堂正正交手,你又怎么可能是我对手!卑鄙下作!”   光渡双腿落地,抬刀,起刀。飒爽利落。   “或许你是对的,可我从来都不需要打赢你。”   “……我只需要杀了你。”   刀风再起,刃热如火,席卷四方。   ……   与此同时,中兴府,光渡院宅。   张四在光渡的卧室门外,支了一张小床,和衣而卧。   他在听到脚步声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然后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张四立刻翻身落地行礼,“陛下。”   皇帝都不曾正眼瞧他,径直推开光渡卧房的门,走了进去。   张四不能拦,也不该拦。   他恭敬的行着礼,伏低腰脊,却藏起眼底的怨怼。   而张四与皇帝带来的宫人,都一并留在了光渡的房门之外。   皇帝接过烛台,走进了光渡的房间。   床帐垂落,又隔着一段距离,里面看不真切。   皇帝将烛台放到了桌上。   这个距离,光不至于太过刺眼,却足够看清房间里的摆设,看得清脚下的路,看得清帐中有人。   卧榻之上,锦被仿佛隆起一人的弧度。   即使听到皇帝进来的动静,也没有任何动作。   “睡了?吵醒你了。”   皇帝掀开垂帘,坐到了光渡床边,“孤在宫里,怎么都睡不着,今夜……孤心里总是突突的跳,总觉得,是要有大事发生。”   “既然睡不着,在哪里都是要等消息,还不如到你这里来,有你陪着孤一起,倒也不算难熬。”   “你说,孤的人,到底什么时候会带回消息呢?”   被下毫无回应。   皇帝抬起手,掀开了盖得严丝合缝的锦被,“……光渡?”   ……   中兴府外,城西远郊森林。   虚陇刚落到下层时,已经从王甘和手下的身体上,看出这把刀有多么威猛。   正面交锋毫无胜算,他一直在避其锋芒。   虚陇本就擅四两拨千斤的快剑,只要足够快,就一定能追上对方的破绽。   可光渡用一把六十斤的斩-马-刀,破绽却极少,他有自己的办法,补足这个武器的笨重不足。   虚陇从未和李元阙真正交过手。   但是在某一刻,他恍然以为,自己在面对的敌人是李元阙。   大开大阖,却细腻如许。   虚陇数次抢攻,皆以失败告终。   ……到底是那被砍断的脚,剧痛到抽搐的腿,拖累了他的身形。   躲不开。   那就只能正面硬抗。   虚陇的剑虽是极难的珍品,却也很难以硬接六十斤的斩-马-刀。   而每一个不得不刀刃相接的瞬间,都是光渡潜心营造、等待的时机。   周围的火已经烧了起来。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   ……   究竟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   白兆睿如果要应付李元阙的猛追,势必就无暇顾及指挥全军。   被李元阙盯上的感觉,如手无寸铁的旅人落单在荒郊野外,被一只野狼穷追不舍。   祭台烧了起来,荒野火光燎原,夜晚愈发明亮。   西风军中出来的人,都是这样能以一敌百的吗?   白兆睿彻底看清了四周,将他打到这一步,李元阙甚至只用不到一百名铁鹞子。   六十人,或许七十人?   而左金吾北司两千精兵,甚至不需要铁鹞子来做对比,只李元阙一人奇军,就足以让皇帝的直属精锐变了笑话。   以少胜多,实力殊异,又该如何取得一线生机,绝地翻盘?   ——唯有奇兵。   李元阙的盔甲之下,他的胸膛之上,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挂着一块圆环祥云玉佩。   他低下头,隔着盔甲,轻轻触碰那块玉佩。   “沛泽,无论你在何处,都请注视着我,佑我百战长捷。”   暗火倒映在他的盔甲上,西夏六军主帅,出入沙场的元帅,今年不过二十二岁,还长着一副让人一眼难忘的华丽面孔。   只是他脸上漠视一切的冷……   令他胆寒心惊。   那是心意已定、藐视众生的漠然。   所以无论蝼蚁,无论生死,无论尊贵低贱。   众生平等,皆是一般的挡路者斩。   祭台已经燃着了。   都啰耶还困在里面,不得解脱。   而李元阙还在这里,前面隔着一个枪-兵阵。   已经这样近了,已经触手可及——叫他怎样甘心放弃!   李元阙高举偃月刀,铁鹞子猛然变阵,放弃防守,全力进攻!   天边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雷光在乌云中如游蛇般蜿蜒舞动,李元阙偃月刀所到之处,又是人仰马翻的惨叫。   白兆睿大喊道:“虚陇——何在!”   明明已是晚子时,祭台都已经放火烧了,虚陇还躲在里面干嘛!怎么还不出来帮他诛杀李元阙!   白兆睿咬牙停马,“诸君听令,随我——殊死一搏!”   ……   以少胜多,实力殊异。   ——唯有声东击西,涣散其心,扰乱其形,再出奇制胜。   今夜有三支奇兵。   光渡在祭台中,以一己之力,挡住了虚陇的驰援,破了围剿李元阙的奇局。   但并不是毫无代价。   光渡身上多了数道伤口,胸腹的衣服也破了口,被鲜血浸透,也不知道是别人的血,还是他自己伤口渗出的。   普通兵刃难以抗衡斩-马-刀。   虚陇剑刃已现裂口,在这一次相接后,终于彻底破碎。   虚陇一声痛喊,斩-马-刀碎剑后仍横斩,切开了他的小腹。   却没能切断他的身体。   到此地步,若是有耐心的长久消耗下去,光渡胜算极大。   可是这座祭台已经陷入火海,身周的木梁已经摇摇欲坠,光渡……不得不加快。   也因此,斩-马-刀在极近身交战时的另一个缺点,暴露无遗。   刚刚一击由左向右的横劈,劲力凶猛,光渡还来不及挥刀防守左侧。   虚陇最后的几枚三角刺,淬着幽蓝色毒芒从他手边扬出,其中两枚没入光渡左臂。   ——他终于没能防住。   光渡左手瞬间麻痹,六十斤斩-马-刀顿时发生偏移。   挥空。   不曾斩敌。   光渡摔倒前,推着斩-马-刀压向虚陇。   既然已无法双手挥起刀刃——就用这柄重刀,连同他自己的体重,压断虚陇的颈椎骨!   虚陇小腹伤处被光渡跪下来的膝盖用力一碾,可他死死咬着牙,双手撑起,抵住了光渡向前推压的重刀。   光渡左臂失力,在此生死逐斗之时,差这一道力气,就是与一击生死的失之交臂!   焰火在他们身周肆虐,光渡甚至能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   可是他动不了——虚陇亦然!   他们胶着着,谁都无法轻易让开。   直到火光中,有一人踉跄着接近。   光渡余光瞥到,唤道:“都啰耶!”   都啰耶手中持着一把从血泊中捡起的飞刀,正艰难的从火中靠近。他一条腿拖在地上,无法行走,却仍然握着飞刀爬到了近处。   “帮我!”光渡咬着牙,“快!然后我们逃出去!”   “都啰耶——”另一道声音喊住了他,虚陇目眦欲裂道,“你的兄长——都啰燮,就是光渡亲手所杀!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你岂能认贼为主!”   光渡脸色骤变。   都啰耶茫然转头,“……你说什么?”   “杀了他!就在此处,为你兄长都啰燮报仇,快动手!动——”   虚陇的话戛然而止。   都啰耶将刀深深扎入,“我不信你,我信他。” 第35章   这一刀正中要害。   虚陇眼中光未灭,气力却已消竭。   光渡用刀背压断他的脖颈。   这一位与他纠缠三年的死敌,至此终于以生死作为结局,分出高下。   光渡最后看了一眼虚陇的首级。   ……今夜,没有人赢。   光渡背对都啰耶蹲在了地上,“都啰耶,还使得上力吗?”   都啰耶看了他的后背片刻,却没有动。   “都啰耶?”光渡背对着催促。   这个地方确实不能再呆了。   火焰肆虐,烟尘弥漫,将胸膛中的空气都一并烧尽。   都啰耶的全身都在颤抖。   但最终,他还是将自己的身体,移动到光渡后背上。   光渡用右手将都啰耶推到后背上,然后从虚陇身上拆下了染血的腰带,将都啰耶绑在了自己后腰。   他的左臂已经失去知觉,就只能用右手将刀插-在地面,以此施力,背着都啰耶站了起来。   这座祭台的顶端,随着大火燃烧破碎坠落。   空气中的气味呛人,都啰耶低下头,就是光渡身上带着血的气息。   “都啰耶,抓好。”光渡走到墙角,右手提起刀。   他向上猛挑,将那已经燃烧的墙壁戳了个洞。   风灌入祭台,火烧得更为剧烈,整面墙壁倾斜,离祭台的彻底坍塌,只有一步之遥。   而光渡已经背着都啰耶,从劈出的豁口跳出去。   终于,冷冽的空气冲进肺腑,洗刷灼烫的尘灰。   光渡忍住咳嗽,因为他们正前方,就是一支足有五百人的枪-兵队,他不想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但预想中直接交战的情况,也没有出现。   因为枪-兵列阵,此刻正方寸大乱。   ——铁鹞子在李元阙的率领下,正从另一侧强行冲锋,左金吾卫的轻骑已经士气涣散,在刀索阵的消耗后,慌不择路地冲入了自军的长-枪兵阵。   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冲了自己家人。   失控的马匹乱入枪-兵阵,将阵冲出缺口,场面非常失控且混乱。   雷声轰隆作响,酝酿一夜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至此,雨幕又成了一层掩护,遮蔽着光渡带着都啰耶撤离。   光渡背着都啰耶从祭台侧面逃走,迅速遁入火焰不曾照覆的无光暗处,不曾引起注意。   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只有一个被冲散的兵,光渡单手劈了这名认出他后无比惊讶的兵。   不授之以把柄,不留下任何隐患。   光渡干脆利落。   等到了远离交战区的地方,光渡才驻首回望,深深看向李元阙的方位。   他看到李元阙已经冲到在那焚毁的祭台前,跳下马来,就想火里冲,却被身边的铁鹞子死死拉住。   下一刻,李元阙看着那祭台在他面前轰然倒塌,燃烧成灰。   大雨也浇不灭的火,照亮那一隅的夜色。   李元阙的背影伫立于火前,无边黑夜缩于一影,无声而恸。   忠心耿耿的铁鹞子,将自军主帅护在中心,挡住了旁边的兵。   好在李元阙不过片刻就已经重整,在同袍的护持下,持刀上马。   这一瞬间,李元阙仿佛心有所感,突然在黑夜中回头,望向了光渡的方向。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   光渡躲在不被火光波及的黑暗中,确认李元阙不可能看到自己。   可这一瞬间,他的心还是颤了颤。   是火光的倒映吗?   李元阙的眼睛,余下一片深沉的灼红。   光渡手中握紧了故人的兵刃,不敢多看。   雷光照亮原地前,他已带着都啰耶离开。   偃月刀变阵。   ——退。   六十四名铁鹞子追随于李元阙身后,虽有受伤,但无一人亡,全数生还。   天边的雷光闪烁,而光渡已经遁入森林。   都啰耶虚弱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二老大,你真的没有和老大……商量过今夜的行动吗?”   “不曾。”光渡气息短促,“我只知道,军中主将既意已决,副将就不能退缩,必誓死追随——无论身在何处。”   “哪怕今夜并不是我暴露的最好时机,事起仓促,筹谋也不过一日而已……但,随他上了。”   光渡脚下迈过积蓄了雨水的低洼,那盈泽的水,也因雷震而生出波澜。   “……能救你出来,我也是愿意的。”   泽中有雷,雷震而泽随,吐故纳新,刚柔既济。(1)   天之法如此,人间道亦随。   “都啰耶,坚持住,抱歉我没有多余的衣服,不能帮你遮一遮雨。”   光渡身上的寝衣早已不能看了,大雨淋下,洗净一切痕迹,也冲洗着他们身上的血。   “老大能全身而退吗?”都啰耶轻声的问。   光渡声音平缓而笃定,“他必须能,若这点小事都能难倒他,他不配做六军统帅了。”   “二老大,你告诉他吧。”都啰耶喃喃道,“他找了你好多年,他想你都快疯了。”   雨水顺着光渡的头发往下滴落,他沉默着赶路,步伐越来越沉重。   “你是我们的二老大,你应该回到西风军去……”   “不能说,不能告诉他。”光渡声音很轻,“他不能知道,我不想看他对现在的我……失望透顶。”   光渡声音有些颤抖,“况且,我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   光渡沉默着。   耳边雨声喧嚣、雷声惊魄,都啰耶只听得到他急促沉重的喘-息。   “元哥身边,从不缺冲锋陷阵的猛将,也不缺临阵指挥的军师——你看他被白兆睿埋伏正着,还能用六十四骑突围,并一路把战局逆转至此,他不需要军师,他是天生的统帅。”   光渡语气平淡,却听得出骄傲,也听得出沉重。   “我们面前的敌人,早已经不是金军,若贺兰山西侧那位领军出征,除元哥外,我夏国还有几人敢挂印为帅?”   都啰耶喃喃道:“阿拉善盟……成吉思汗……”   “我若在元哥身边,也就只能做一把刀。可比起一个冲锋陷阵的副将,他更需要一个在朝廷中枢运作、在皇帝身边为他运筹、在蒙古使者身边斡旋的心腹。”   “如今虚陇已死,朝局不稳,再给我几个月,我就坐到为他调度粮草,筹备军资的位子,如若皇帝对他下手,我也能第一时间里应外合。”   都啰耶:“可是你受这样的委屈,皇帝这样对你……老大知道了,会气疯的。”   “若真让他知道了,只怕他今夜就会闯进我家里,把我扛起来,直接扛回西风军去吧……”   光渡的声音带了短暂的笑意,但那一丝怀念消散于雨夜,又重归寂寥与遗憾。   “我想跟他去西风军的那年,我们失散了。”   光渡喘-息声愈发重了,他的体力消耗太大了。   “世事无常,我落到皇帝手里……三年,我熬了三年,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我若是跟元哥走了,我这里经营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你别睡,都啰耶。”   都啰耶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他的下巴在光渡的脖子上,他听得见光渡在说什么。   只是他太累了,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光渡的长发有一大片在今夜决斗中被砍断了,还有一部分被火烧焦了,闪电亮起的时候,都啰耶看清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帮光渡把头发整理好。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光渡走进来的样子。   他从没见过相貌这样好的男人。   仪态端方,不语风流。   那天他的头发齐齐整整,人也干干净净,在阴暗的地牢里发着光。   不是现在这般狼狈的模样。   奇怪,他却更喜欢光渡现在的样子。   都啰耶骂过他,诅咒过他,可时过境迁,如今却趴在他的肩膀上,感到无比安心。   他把他背得那样稳。   这是西风军的二老大。   是袍泽,是同胞,是生死相托的兄弟。   老大的斩-马-刀,他一只手就拎得动。   一招出手,便翻云覆雨,改定乾坤。   挨到这一刻,一直撑着都啰耶的那股劲,在慢慢的散去。   光渡的声音有了微微的颤意,“都啰耶,你别睡,再跟我说会话。”   “你会被追上的。”都啰耶声音愈发轻了,“把我……放下吧。我是个废人了,不能死在那场火里,但这里……”   光渡刚刚经历过剧烈的决战,本就体力消耗甚重,此时还要背着一个一百六七十斤的青年,再单手拎着一把六十斤的刀,靠一双腿转移去安全的地方。   他怎么可能不累?   这是一片树林,干干净净的,也安安静静的。   都啰耶想在这里休息一下了。   “原本还担心老大,现在知道了,有你这么厉害的人帮他,我就放心了……”   “不行。”光渡急促打断道,“不许睡!我为你找了最好的大夫,再坚持一下。”   “……光渡,别骗我。”   “我不骗你,宋珧就在前面等着,他医术极精……”   都啰耶声音已是有气无力,“在贺兰山救过老大的人,是你吧?”   “是我。”   “应理,也是你吧?”   “是我。”   “那个老太监……是先帝宫人,我出事前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他可能知道先帝的遗诏藏在哪里,咱们老大才应该当皇帝,你一定要找出那道遗诏……”   “是。”光渡声音颤抖,“知道了,我会处理,你放心。”   “……光渡。”   “你说。”   “你知道吧……我哥是怎么死的。”   “是。”   “谁杀的他?”   “……是我。”   都啰耶没再说话。   光渡感觉到有热的东西,顺着自己的脖颈,流到胸前。   他不知道那是都啰耶的血,还是他的泪。   光渡胸膛急促起伏,“都啰耶,别死——求你,当初我救不了你哥,至少——现在让我救你!”   没有回答。   他只看见,都啰耶的手从他背上垂落,于雨中无力的晃荡。 第36章   “光渡?”   皇帝掀开锦被,看向头埋在被子里熟睡的人。   窗外雷鸣轰作,山雨欲来风满楼。   光渡看上去睡得很沉。   皇帝进来之后,已经和他说了好几句话,都没能让那道均匀的呼吸声有片刻停顿或改变。   他的头发大半紧贴在脸上,半张脸藏在手中握着的被子上,这种睡着的姿势,让他看上去像是个不安的孩子,在本能地寻求保护。   房中光线昏黄,看到的东西本就是影影绰绰的,也让光渡轮廓显得更加柔和,就连以往那张棱角分明的容颜,今夜看上去都多了许多温柔。   这种美丽,无关性别。   秀藏于骨,美得锋芒毕露,年岁见长,却如醇酒日益悠远。   皇帝本不好龙阳,如今三年相处,却已被光渡深深吸引。   近来治疗有望,更是让皇帝十分意动。   看到光渡睡中不安,皇帝心下怜意大起。   “竟睡得这样熟,可见平日你在孤的太极宫里……”   从未有一刻真正的放松警惕,只有自己在家中时,才能得到真正的放松和安息。   光渡头发散下来时,本就与往日的端庄干练气质不同,缩在被窝里睡觉的样子,看上去又是稚嫩了好几岁。   皇帝看得心中爱怜不已,想伸出手摸摸光渡的侧脸,又怕惊醒他。   他想,光渡本就比自己小上那么多,而自己前些年待他,又实在说不上有太多真心。   这孩子思虑这样重,是他之过。   上次孙医正为他诊过时,就已经说了,多思忧虑,伤神折寿。   等过两日,还要再把光渡接进宫里,用些好药好好调养,再让孙医正过来,给他瞧瞧身体。   毕竟老人家医术高明,在还能用他的时候,就物尽其用吧。   皇帝临时起意来到光渡宅之前,本来是想把光渡叫起来的。   光渡向来解语善意,定然能缓解自己心中的不安,可是如今看他睡在自己身旁,皇帝那不安的心便被安抚了。   现在,也不必叫光渡起来了。   只这样待在他身边,便感到无声的安宁。   皇帝叫宫人进来给他拿了本书,便再不许旁人打扰。   他坐在光渡床边,就这样打发起时间。   丑时时分。   左金吾卫有将领在外面行礼,不敢遥发一语。   白兆丰在旁侍立,同样神色紧绷。   皇帝看到他们,合上书,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确认屋中再无第二人的那一刻,床上的“光渡”猛然睁开了双眼,眼中哪见得一丝睡意?   雷声轰鸣,雨声喧嚣。   饶是如此,也能听见外面皇帝发了大怒。   “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逐渐远离,像是走到了外面,“虚陇呢?”   “光渡”侧耳细听,想听请皇帝到底说了什么话,却先听见在这吵闹背景下,数下几不可闻的轻敲声。   “光渡”一个猛子从床上翻了下去,把衣柜打开。   这座大衣柜看似装满了衣服,实则中空,背板升起后,俨然看到连着墙外的一个洞口。   洞口之下是一处密道,而真正的光渡从里面钻了出来。   他随便披着一件外套,并不是被人抓出去时穿的寝衣。   出来后,光渡稍微听了一下,“皇上来了?”   “光渡”开口,却是不容错认的女子声音,“他来了一个多时辰。”   灯下两人会面,如揽镜自照。   往日不刻意趋同发型、衣装时,两人只有三份相似,迥异的身高气质,绝不会有任何人将他们错认。   可当他们披散长发,再刻意模仿彼此时,就足有六七分相似。   光渡身姿容貌,本就极难有任何替身。   ——唯有血缘相连的亲人。   光渡仔细看她,“没事吧?”   少女脸色发白,“没事,皇上没有对我做什么,他只是在旁边看着我睡觉,叫了我几声,我一直在装睡,然后他就坐在床边看书了。他一直以为我是你。”   “哥哥,你事情办完了吗?”少女打量着他,“这个味道……你受伤了吗?”   光渡叹了口气,“对不起,雨霖,今夜吓到你了。”   西夏干旱少雨,每一滴雨水,都是天意恩赐。   而“沛泽雨霖”四个字,是世代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对故土最深的祝福。   宋家有两个孩子,自幼长在西凉府城南甘三胡同老宅。   长子宋沛泽,其妹宋雨霖。   宋雨霖如今在中兴府经营了不少产业,手中掌控不止一支商队,人称小宋娘子,却鲜有人知其闺名。   他们兄妹一母同胞,光渡更换姓名斩断过往,却无法斩断最后的血脉维系。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等此间事毕,雨霖,你跟着宋珧归宋吧。”   宋雨霖想也不想地拒绝道:“不,哥哥,我和宋珧都走了,谁能在这里帮你?况且我若是认祖归宗,以宋国对女子的约束,族中长辈只怕会立刻逼我嫁人,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有家。”   光渡沉默片刻,然后长长叹了一声。   他后面的路会只越来越难走,所有与他有牵绊之人,都可能反过来受他拖累。   光渡只能小心、再小心的将软肋藏起来。   只是在一些人眼中,这些秘密逐渐不再是秘密。   “雨霖,从今天后,你要格外小心白兆丰。”光渡飞速交代,“今夜我做了不少事,足够他开始怀疑你我是否有关……我在左金吾军中与都啰耶见面时,那位帮我支开白兆丰的将士,你必要断了来往。”   如果今夜光渡不出手,一切如皇帝所愿按部就班的发生,那白兆丰倒不至于立刻疑到他的头上。   白兆丰比他那位嫡兄更有本事,光渡更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宋雨霖点头道:“我晓得如何应付他,哥哥放心。”   今夜险中又险,每个入局之人都有意料之外的发展。   事急从权,连光渡都不得不孤身赴险,见招拆招。   但光渡已经把自己从今夜的事中……摘了出去。   要不王甘绑他走时,怎会那般顺利?   那是因为光渡为了配合他,不仅门户大开,还特地支开张四,就是为了让王甘不惊动任何人,直接把他带到今夜的旋涡中心去。   为了帮他们做到毫无破绽,光渡还特地将胞妹叫过来,在必要时冒充自己在张四面前露脸,力求能做到万无一失。   事后无论怎么查,那都是光渡就在自己家里睡了一夜,无人会怀疑到他头上。   只是皇帝意外到访,完全在光渡意料之外。   万幸灯光昏暗,他兄妹披发时侧脸相似,皇帝又未曾深究,不曾发现异样。   因此,光渡有了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据。   光渡脱下了自己身上这件被雨沾湿的外套,暴露了衣服之下这具身体的真实情况。   原本的寝衣几乎已经损坏到看不出原样,被他三两下从身上拽了下来,在这微弱的光照之下,他的肩胛骨线流畅凸起,优美的线条一路蜿蜒而下,埋入中裤。   白玉一样的肌肤,劲瘦流畅的肌肉,连那些伤口,都呈现一种异样的美丽。   宋雨霖蹙眉道:“哥哥,你穿的是宋珧的外衣,既然已和他见过,他居然没有帮你处理伤口?”   “来不及,他另有要事。”光渡简短答道,“等下你就扮成哑仆出去,还有一件事,需要你亲自主持扫尾——虚陇的三个窝点,你都挨个去扫一次,虚陇抓了宋珧老家的仆人、和当年他救过的农夫,动作要快。”   毋需多言,宋雨霖立刻明白其中利害,她眉目间闪过狠意,“我做事,你放心。”   “不要打扰宋珧,也别催他过来找我,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一切资源都以他为先……但等他忙完了,替我跟他说一声谢谢。”   光渡说这句话时,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身上有片刻罕见的松弛。   “是,我记住了。”宋雨霖眼光一凝,“哥,你的左臂……”   深入光渡左臂的三角刺,如今已被宋珧取出。   但皮肤仍是黑色的,毒素残留对他的身体有影响,伤处虽用桑根线缝过,但动作间仍在渗出血液。   宋雨霖认出这是宋珧惯用的缝合手法,却也能看出宋珧当时处理得多么仓促。   换做往常,那是光渡手上割个小口,宋珧都紧张到不行,能给他缠成粽子。   而今夜光渡一身伤,宋珧却只处理了光渡左臂上最要紧的那处,其他伤处都不曾包扎,就让他这样回来了。   但光渡显然不以为意。   能全身而退已足够幸运,这点代价实在算不上什么。   “方才宋珧气极了,骂我了。”光渡露出一抹无奈,“今夜出发前,我就已经服下了解毒药,虽不完全对症,但总归性命无忧,至于其他的,等以后宋珧有空再说吧。”   虚陇贴身暗器淬的毒,本该是见血封喉的一等一难缠之毒,结果光渡至今来去如风,活得有模有样。   但并不是毫无影响,只是宋珧现在倒不出手。   光渡不说,宋雨霖就什么都不问。   但仅从只言片语,就推测得出光渡度过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夜。   光渡到门边侧耳听了片刻,让外面传了热水。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光渡这里过了夜。   而他又传了热水,连宫人都不感到意外。   热水是小太监乌图带人搬进来的,这代表皇帝还没走,可能还在等他。   光渡需要抓紧时间。   乌图送上水就退下了,他的脸色紧绷,没有以往那样笑眯眯地和光渡寒暄,足以见得出此时皇帝那边的情况不妙。   房中再无第三人,宋雨霖在另一侧飞快换回仆从的衣服,一边往自己脸上贴一种特制的软条,将原本出色的五官变得平平无奇。   “哥,你受伤不能沾水。”   “已经淋了一路的雨,不差这一会。”光渡闭气钻进水里,让热水漫过他的长发,“最后一步戏必须做全,妹妹,你帮我拿那件玄黑色熏过香的衣服。”   就是有血迹渗出,深色的衣服也看不出。   而浓厚的熏香,就可以将血腥味压住。   宋雨霖:“我先帮你包一下伤口,很快。”   看着那些外翻的皮肉,宋雨霖嘴唇都咬出了伤口,但她一声不吭,下手稳又快,糊了一把宋珧的特制药,飞速缠上干净的白布。   光渡穿衣的片刻,宋雨霖拿过剪子,快速剪掉他被烧焦的头发。   索性光渡头发茂密,盘上发冠后,倒也看不出来他有一片头发断过。   不过片刻,光渡就拾掇齐整。   没人看得出他之前经历过什么。   袍子宽松,他便将领口扎得格外严实,身上未干的水珠润出若隐若现的腰线,愈发显得身形颀长。   宋雨霖已经从密道离开,去替他清扫最后的隐患。   于是光渡沉肩而立,推门而出。   门前大雨淋落,听闻门框响动,皇帝负手转身。   光渡伏身行礼道:“陛下。” 第37章   一道雷,将天地劈为惨白。   皇帝面沉如水,“平身。”   光渡久伴君侧,只一眼,就知道皇帝此时心情之糟,不由正色道:“陛下,出了什么事?”   光渡站在皇帝身侧。   他虽夜半惊醒起身,但眼梢眉角不见疲惫,只有一段奇异的畅意,锐气藏在苍白的脸色里,不是刚睡醒的混沌。   眼尾一点病态的红,仿佛他此刻抱恙,这红不显得暧昧,细品起来,只藏着危险。   他今日情态,与往日不同。   无比矛盾,韵尾却又如此迷人。   “这件事情,孤没让你参与。”皇帝心绪不佳,美人在侧,也少了心思欣赏,只重重叹了口气,“你一向是孤的福星,唯独这次是用了尾牧……”   皇帝吞下了后半句话。   棋已落下,就算是后悔,也不能出口坦承。   “如今祭台已烧,虚陇却不见人影,白兆睿身受重伤,李元阙……”   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皇帝想到这里,脸色都是微微扭曲的。   都没脸把这话说出口!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左金吾卫北司精锐,数千名好儿郎,原来与那支沙场生死历练出来的杀神对比下……竟然什么都不是。   六十四骑,将两千精兵杀得落花流水。   不仅如此,六十四骑并李元阙竟全数生还,连一具能定罪王爷无诏调兵的尸体,都没给他留下!   此等战威,即使是皇帝,也感到不寒而栗。   李元阙如此声望,再配上如此统帅之能……又怎能不让皇帝深深忌惮?   庭院中雨声淅沥,就连光渡一时都不敢随便搭话。   仿佛他已从皇帝的沉默中,知情识趣的得出了答案。   光渡沉默片刻,安慰道:“今夜天色黑暗,又适逢大雨,想必城郊传回的信息也是混乱的,虚统领武艺高强,除李元阙外无人能敌,他至今没有回信,说不定是因为追杀李元阙,才暂时失去联络的呢?陛下不要过分担忧。”   “……望如卿所言。”   光渡态度始终温和,“陛下万金之躯,一身安危重抵万钧,即使陛下心存疑虑,想亲临现场探看,臣斗胆恳请陛下等天亮后视野清晰时,再谋行动。”   皇帝又何尝不知道等天亮之后,才更安全呢?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茫然四顾,发现身边竟无一顺手可用之人。   原来以为能用的,竟如此不堪一击。   以为万无一失的,竟能在这要紧时候音讯全无。   皇帝沉默许久,最后道:“你说的对,天不亮,孤不能亲往,白兆丰,你点宫中侍卫五百人,前往北郊搜索虚陇下落,并驰援左金吾司。”   ……   辰时。   昨夜大雨已经转成淅沥沥的小雨,天色业已大明。   而众侍卫高悬的心,也随着天亮逐渐放回肚子里。   白兆丰领命带宫中侍卫来到城郊,数人一队于四面八方分散开,搜查虚陇并李元阙的踪迹。   他们举着火把寻找,却也知道这在黑夜中,手中这束光让他们变成移动了的活靶子。   每个人都如惊弓之鸟。   久闻李元阙赫赫战神之威名,他们从不曾真正面对过,更不曾想过,这第一次直面,自己竟是战神之敌。   当他们看过左金吾军如今的惨状后……   他们真的害怕了。   同为西夏子弟,没人希望与同族开战,他们是被迫卷进上层大人物权力交叠的小卒。   未曾上阵杀敌,却已同室操戈。   在今夜城郊之战后,王爷与皇帝,已进入水深火热的局面。   可惜夏朝内乱之变,已迫在眉睫,由不得他们。   皇帝之命,不得不从。   不从就是立刻死,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万幸的是,两个时辰过去了,天大亮了,他们夜没有碰到李元阙。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但他们也没能找到虚陇。   皇帝罢了早朝,带领心腹,前往城郊。   御驾马车,前后皆是重兵把守。   光渡同乘一车,坐在皇帝身侧。   在地势空旷的地方,光渡看到了坠在不远处的黑衣武者,人数约有百人,光渡从来都没见到过其中任何一人,等到了树林近处,这些人又会分散隐匿身形。   光渡看了张四一眼。   张四对这些人的出现,显然并不意外。   那么这大概就是皇帝在暗处畜养的死士,并无军职,与左金吾北司那些有出身的青年不同,这些人毫无显赫身份,且各个武艺极优,手上见过血,只听命于皇帝一人。   看不到他们后,光渡收回视线。   沿途路上,能看到远处的山林也有数处火势,而昨夜的雨水不曾浇灭。   也不知道这是昨夜惊雷引来的山火,还是交战时未曾熄灭的战火,波及到了更远的树林。   时隔三个时辰,光渡再次来到这熟悉的地头。   一处林泽,两面荒山,剩下的一面布置过刀索阵,如今那刀索已经撤下。   但雨水还没完全冲淡土地中的腥味,皇帝到来时,甚至还能看到被刀索切断的马腿,散落于土地之上。   问到血腥味,光渡立刻面色苍白的捂住了口鼻,甚至也用衣袖一并遮了眼,连一眼都不敢多看。   皇帝叹了口气,“你在这里歇着,别过去了。”   在周围侍卫和死士的保护下,皇帝下了车。   他来到原本祭台的位置。   一夜之后,这里如今只是一片漆黑的残垣。   白兆睿负伤,却不曾敢离开,仍于此处主持收拾残局。   他盔甲已卸下,被捅了一刀的肩膀如今已经厚厚包扎了,白布上渗出血迹,看上去十分严重。   “回禀陛下,昨日李元阙不曾闯入这座祭台,祭台就已焚烧坍塌。”白兆睿深深埋着头,“只是虚统领,自始至终也不曾驰援,至今也不见踪影。”   光渡看着那废墟,已然明白皇帝心病。   他隔着车与白兆丰交谈,“陛下既已亲至,不如将祭坛确认清点,才是妥当。”   见皇帝微微点头,白兆丰点头领命而去。   马车边,随行的尾牧面如菜色。   他前日设阵之后,意外得了一个至凶至险的象,昨夜便故意推脱,不曾亲临祭台。   如今看着现场,果然事情不小。   “陛下。”尾牧硬着头皮道,“只要法阵无恙,亡魂就不得超脱飞升,同血不曾相渡,生死两无期,若虚统领已经完成法阵,想必……”   皇帝眼神扫了一下尾牧,尾牧立刻就闭上了嘴。   而那些御前侍卫,已在白兆丰的命令下验查祭台废墟。   他们拉出了一具烧焦的尸骨。   随即是第二具、第三具……   在发现祭台烧死的不只一具——即原定烧死的都啰耶后,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陛下。”白兆丰清点完成后,在皇帝面前单膝跪下,“祭台中共有七具尸体。”   皇帝的沉默,让所有人都深深的低下了头。   皇帝沉默许久,“昨夜虚陇派了几人守于此处?”   “虚统领五名手下,押送都啰耶在此。”   此为六人计,若算上都啰耶,那便是该有七具尸体。   七具烧焦的尸骨,一字排开,堆放于面前的空地。   白兆丰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都在颤抖,“臣已辨认过,其中一具尸骨身形酷似虚统领,连手臂和胯骨旧伤都吻合……他的死因是颈椎断裂。”   没有人说话。   “而剩下六人,死因为断首或腰斩。”白兆丰深深埋下头,“臣问过了左金吾军将,其中三人的身高、体型,可确认与虚统领带入祭台的手下相符合。另三人,还需要再行确认。”   皇帝脸色难看至极,“都啰耶呢?这里哪一个是他!”   白兆丰顶着压力,吐出了惊人之语,“尚不能完全确定。”   白兆睿猛地变了脸色。   他和白兆丰隔了一段距离,方才没找到机会和白兆丰私下交谈,但是,他也没曾想到自己这个庶弟,竟然能看出这许多门道!   如果虚统领死在里面……   那么第六人,可能是都啰耶,也有可能是他和虚统领做过交易后,偷偷放出来的王甘!   只希望没有人认得出王甘,否则他必然难逃大罪!   “臣粗通武艺,只能勉强判断死因,若有不妥之处,还请陛下恕罪。”白兆丰态度谦虚,但以他为人,既然敢说出口,心下已经有了九成把握。   为了周全起见,他还是补充道:“陛下可叫刑部官员来验过,或许会有其他发现,也未可知。”   皇帝喃喃道:“腰斩……怎么做到的?”   “斩首或可用剑,但腰斩——必然是极快的重刀。”   皇帝轻轻颤抖起来,“那祭台中,那逆贼的斩-马-刀呢?”   白兆丰深深埋下头,“未……未曾在废墟中发现斩-马-刀。”   这句话出去之后,所有人都面露恐惧。   李元阙的斩-马-刀……六十斤的重刀,鲜有人能熟练掌握,在这祭台的方寸之地间连斩六人,却不惊动祭台十步之外的枪兵,足可见其实力奇诡。   除了李元阙自己,就只有都啰耶已死的长兄——都啰燮得过斩-马-刀的传承。   而都啰燮已授首。   阵未成,同血相激,怨魂从阴间归返,手持旧刃,大开杀戒。   没有人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   皇帝只觉前所未有的冷。   周围有这么多人保护着他,他却从没有一刻,发现自己暴露于不可见的危险之下,仿佛是被无数双黑色的手拉入地面的泥沼。   “陛下。”光渡倚着车边,虚弱道,“皇帝真龙天子,又岂有鬼怪能近身作祟之理?陛下不必……”   光渡没能说完这句话。   只因他眼光扫到这骇人的场面,不堪如此重负,身体缓缓软倒,柔弱的昏了过去。   皇帝拦腰接住光渡,将人抱起,几步抢上马车,“回宫!” 第38章   人固有一死,本是常理。   但令所有人都无比意外的是,虚陇居然会死得这样无声无息。   其他认识虚陇的侍卫也纷纷前去查验,都得出了和白兆丰相似的结论——这具尸首,极有可能就是失去消息的虚统领。   西夏内廷第一高手,让无数人胆寒的虚陇,带着那么多响亮的名目……甚至昨夜都不曾与李元阙轰轰烈烈的交过手,就这样在角落里,无声无息的死掉了。   只余下一地谜团和荒唐。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快马加鞭去宣刑部的人过来了,但刑部能查出什么,皇帝其实并不抱希望。   他甚至想求助于仙鬼神佛,寻求一个答案。   可是那把失踪的斩-马-刀,在祭台那被重刀斩杀后的一地尸体,他却又熄了这个念想。   他心中有愧。   若再问仙鬼,真招来亡魂复仇,又该如何处之?   召尾牧主持此祭,一夜之后,就能弄出这么事。皇帝下意识觉得此人晦气,还是想像以往那样依赖光渡。   ……可偏偏光渡晕得又太是时候,让皇帝连个想商量的人都没有。   这次卫兵布置,全部知晓的只有虚陇、白兆睿和皇帝三人而已。   李元阙不曾进入过这座塔——真的么?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人盯着昨晚的李元阙,他们眼睛看到的李元阙,就一定是真的么?   如果不是李元阙先入祭台,挥起那把斩-马-刀,又还有谁能腰斩祭台中这一等一的高手?   难道真有亡魂归来么?   无人敢问出这个问题,皇帝更是离开得仓促。   可是帝王车驾从祭台刚离开没多久,在路上就遭到了拦阻。   而车外有喧嚣,远远看去,是一群百姓拦在了路上,这些老百姓因担心林火蔓延到村子中,所以提前一步来此,试图灭掉林火。   可是正值虚陇离奇身亡、草木皆兵的多事之秋,就连宫中侍卫也不敢让村民于此多做停留。   皇帝正是心绪不佳,不悦道:“何故停车?”   卓全点头哈腰道,“前面几个闹事的刁民,侍卫正在驱散,陛下尽可安心。”   侍卫厉声呵斥、动手驱赶后,外面百姓不满声四起。   而这个时候,尾牧再次求见。   “陛下。”尾牧在车外行礼道,“陛下,不可强行驱赶百姓,那道上有一人,虽作平民打扮,但容色有异,不似寻常百姓。”   看着皇帝脸色不悦,尾牧连忙补充道:“但观其面相,倒不是逆贼刺客一流,此人目秀而长,必近君王,鼻如狮虎,乃聪明达士也。以此观之,必身份不凡。”(1)   “臣听闻,蒙古使者近日出使我西夏国,道边那人气度奇异,非同凡人,臣斗胆,请陛下一探。”   这句话一出,皇帝沉默了许久。   蒙古来使。   皇帝在想,数日前与光渡的太极宫的对话。   光渡当日之言,声犹在耳。   “陛下,那位出访我夏国的蒙古使臣,是一位不拘小节的变通之才,若成吉思汗对陛下心有疑忧,那么使者就会脱离明面的路线,提前动身,以其他身份进入中兴府,进行暗访。”   而这里是中兴府近郊。   若蒙古使者过夜处离得不远,昨夜又如此异动,他怎能不感到好奇?   想必定是会过来探查一番的,只是皇帝也无法确定,蒙古使者已经知道了多少。   想到此节,皇帝脸皮抽动——昨夜失利之事,怎能让蒙古使者知晓!若成吉思汗知道自己武威不杨,而那李元阙如此神勇……   那岂不帝王颜面全无,连威仪都成了笑话?   所以,无论这个使者知不知道,都必须要在此拦住,当场叫破身份,直接带人回中兴府,不能再让他随处走动肆意调查了!   “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皇帝喃喃道,“他又对昨晚的事情又知道了多少?难道蒙古与李元阙……”   他心中诸般念头,烧心灼肺的理不出头,不由得轻轻推了推怀里的光渡。   可光渡晕得踏踏实实,一点醒过来的意思都没有。   皇帝只得叹了口气,小心将光渡留在车里,自己下了车。   ……   等光渡恰好"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事态差不多已经稳定。   车里无人,光渡倚着窗,闲闲的听了一会。   那蒙古使者说话时,带着一种易于分辨的独特口音,倒是很好认出其身份,“如这位尾大人所言,夜半惊雷,林中起火,反倒是祥瑞之象了?”   尾牧的声音传来,“正是如此!拙帖大人请看,这颗百年老树足有三人合抱之宽,数十米之高,昨夜引雷灌入,大人若透过树皮上的裂口,就可见里面火焰仍在燃烧——是以此为道家奇珍,雷惊奇火木!”   树干一道狭长裂痕,里面裂为中空,中空处燃着的火焰窜得几乎有一人之高,可从外面看,此树仍枝叶茂密,用树干就牢牢锁住了树干内的火。   确是一道奇观。   如今蒙古使者——拙帖,已被看破身份,被宫中侍卫恭恭敬敬的保护起来。   拙帖的声音多了几分兴趣,“雷惊奇火木……此为何物?”   尾牧朗声道:“此为中原道家至宝,当三气汇聚,古木引雷而入,变震为丽并引来天火淬炼时,便会呈此般木火通明之象,此物可驱辟邪祟,引福缘,只有大福泽之人才能有此机遇。”   随即虔诚拜服于地,“陛下因祥瑞入梦,而清晨亲临于此,果然在此地得吉祥之兆!又在此处得遇蒙古贵使,这正昭示着我夏国与蒙古之交清正友安,才有此祥瑞之象!”   这番当场即兴发挥的说辞,显然给皇帝面上增了不少光彩。   尾牧是有些急智的。   祭台那般情形,都能被他掰扯到天降祥瑞。   而皇帝如今,最需要的就是这份脸面和安心。   皇帝的声音果然听上去温和许多,“如今火焰未熄,难以移动此树,这样罢,孤先命人协助百姓,于此古树周围砍出断火带,防止火势蔓延,再留守二十名侍卫,于此地看护此树,待火熄灭之时,孤当邀请可汗贵使,一同前来带回此天赐祥瑞!”   拙帖笑道:“如此甚好,陛下爱民如子,合该得此祥瑞之象。”   光渡听到这里,意义不明的笑了一下,然后又躺回原处,继续晕了过去。   ……   皇帝为展示重视,将蒙古使者一路接回宫中,设宴款待。   一直晕着的光渡,被送回了他自己中兴府的住宅。   他甚至尽职尽责地晕到了宫中太医过来,给他扎了几针,才悠悠转醒。   见光渡身体不适,皇帝没让他进宫作陪。   今日宴席,想必有朝中百官陪伴,定能宾主尽欢,不缺热闹。   这正合光渡之意。   他今晚确实不能进宫……他还有人想见。   等到天色微暗时,他去了城中一家酒楼,找了个安静的包间,给自己点了一桌子好菜,然后把张四支到了外面。   光渡自己慢慢吃着的时候,门开了。   光渡甚至没有抬头,“你来了?坐。”   来的人并没有坐,他动作带着一道风,直接吹来了光渡身边。   光渡不得不放下了筷子。   因为他的下巴被一把出鞘的刀,一点点逼着抬了起来。   刀面冷冽,他能看到自己睫毛的倒影。   光渡眨了眨眼,那长睫也在刀面上模糊轻颤。   “王爷,今日心情不好?”   李元阙开门见山,漠然道:“门户大开,全无守备,你是在等我么,光渡大人?”   “当然,连两千精兵都拦不住王爷,我这几个下人又算得了什么?不过白白枉死罢了。”光渡不见慌乱,谈笑自若,“如王爷真想杀我,我怎样都活不过今晚,不如吃好喝好,体面上路。”   光渡慢慢地在刀面上转过下巴,终于看到了李元阙的正脸。   他的那双眼沉了下来,压抑黑沉,不见朝气。   那些在倾轧中尚存的几份明朗少年气,终于在这张英气昳丽的脸上……看不到了。   ……李元阙这样,真不错啊。   阵痛之后,必有反思。   经过取舍,便有成长。   “把我送进白兆睿的埋伏,隐瞒祭台位置,你一开始就计划如此?”李元阙想不明白他能从中获得什么,“你所欲到底为何?”   光渡想要什么?   皇帝本就容不下李元阙,而昨夜近郊之战,只是加快了进程。   李元阙以新鲜出炉的惊人威慑,让许多世家大族在此夜之后,为之胆战魂惊。   左金吾军司那些出身不凡的子弟,等他们活着回到家中,就会让他们的家族知道……李元阙有多可怕。   皇帝以文治为尊,并不如何崇尚武艺。   而李元阙此人如今看来,算得上是党项皇室中百年不遇的统帅之才。   且不说其少年领兵,多年与金交战于前线,从无一败绩,就只论及昨夜六十四骑大败两千精兵之战,便足以让热血的西夏男儿心向往之,恨不得追随其麾下。   谁不希望能追随一个缔造神话的将军?为其冲锋陷阵,在浩浩青史上留下自己的一角姓名?而不是被困于斗室,与同泽内乱相残。   更别说李元阙本为先帝皇子,他本就是名正言顺的皇位顺位人。而这些大族掌权者今夜之后定会犹豫,真的有必要为了皇帝,与李元阙为敌么?   昨夜,李元阙是唯一大获全胜的得利者,他震慑之人,都会重新审慎地选择起自己的立场。   但对于李元阙本人来说,昨夜他所求皆空,失之极痛。   他一定是很难过的,不仅仅是看着都啰耶在自己面前被烧死。   当他提刀冲阵,斩杀那些只因立场不同、就不得不自相鱼肉的陌生面孔时,他定然是非常难过的。   光渡知道他的难过,也知道他在自己面前,绝不会露出丝毫心中的动摇。   所以,光渡要确保,李元阙必须习惯这种动摇。   这是早在李元阙第一次因“罪不至死”而放过光渡时,光渡就想让他明白的道理。   ——若想要西夏早日结束政朝乱象,必须杀伐决断,果敢过人,这其中包括,李元阙必须承担那些违背他良知的抉择。   光渡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毫不松懈,却藏不住眼神的明亮慑人。   他真正的喜悦,不合时宜。   光渡吃吃笑道:“王爷,我从来没指望从你这里拿到任何回报——在我告诉你计划那一刻,我就已经自己动手,拿到了所有我想要的。”   “王爷,你也不必杀我,我们之后,仍有很多、很好的合作。”   李元阙用力一弹刀刃。   光渡被迫仰头,露出雪白的脖颈,宛若献祭的羊羔。   李元阙凝视他片刻,“出尔反尔,无义之至。我不信你,不与你同谋。”   这个眼神,光渡看懂了。   他们以往的每一次会面,都和这次不同。   这一次,李元阙是认真在考虑,杀了他。   无义小人,不足为谋。   用不着,不如干凑利落的除掉。   不错,光渡心想。   ……以李元阙的心性来说,确实长进了不少。 第39章   光渡没去挑战李元阙的耐心。   他没有过多着墨于自己为何模糊祭台方位、和把李元阙坑进埋伏的这些事实。   事情已经发生,若是拿不出动摇事实的解释,那还不如不解释。   向前追责,只有害无益。   他需要用别的办法,让李元阙心甘情愿,收起这把点在他要害处的刀。   光渡欣赏地看着李元阙,“王爷确实厉害,以昨夜中兴府城郊一战来看,我斗胆猜测,王爷在前线与金兵对峙时,是从来没尽过全力的——你在积蓄着真正的实力,防着其他的敌人,无论是家中的、还是从外面来的潜在敌人,不是么?”   李元阙冷肃漠然,冷冷看着光渡。   他的用心能被光渡一眼看破,这个人对他的了解,已经远远超乎于他的想象。   既然光渡如此说,难道皇帝也是如此看待他的么?   ……不,不该如此。他这位皇兄,这些年在军资筹备上颇多克扣,定然不敢相信他在这样的为难之下,仍然保持着出乎想象的战力。   见李元阙连交谈的意愿都没有,光渡微微一笑,“王爷,你那一百七十枚霹雳雷火弹,用着可好?”   光渡施施然地再次叫破了一个秘密。   ——光渡要用别的办法,来证明自己对于李元阙的价值。   李元阙表情终于变化,他深深吸了口气,“……难道与你有关?”   咽喉被扼,这是被一只毒蛇盯上要害的窒息感。   李元阙并不习惯这样被动的局面——猜不透这个人的下一步,看不穿他的目的,而他偏偏又太过了解自己,一切都如此反常。   李元阙刀尖转动,就看到光渡不得不顺着他的力度行动。   光渡看过来的视线,似是怨嗔。   李元阙微微怔了一下。   光渡如此作派时,李元阙从来都很难应付,连表情都出现一丝微不可觉的无奈。   李元阙:“光渡大人,我原本以为你只是想要权位,并无意于商贾博弈之道,但如今看来,我对你也有所误解。”   “这样真好,我们可以互相了解。”光渡端坐桌前,双手甚至有闲暇去笼好自己的袖子,“王爷,你从一开始,就不该从我身上寻求诚信和仁义,对于我这样的人,只有一致的利益,才永远不会背叛。”   李元阙静静地看着光渡。   他并不认同这种观念,但也不准备与光渡争论。   李元阙收回了刀。   光渡伸出手揉着自己的脖颈,雪白的皮肤上,有一条刀背压出的红痕。   他眼波流转,埋怨道:“王爷,你下手真重。”   李元阙抿了抿唇,不作一言。   “王爷看上去似乎对我的话不以为然,那么我便举个例子吧,王爷,你真以为你这批火器,是从灵州道商道胡人手中买来的吗?”   光渡深不见底的褐瞳,映着包间华灯的流光溢彩,“王爷,看在一百七十枚霹雳雷火弹的份上,请入座吧。”   李元阙至此确定,光渡能这样说,定是手中已掌握非常确凿的证据。   ——一份会让他非常难受的证据。   这份证据的恶劣程度,和主帅用替身守阵、并擅离前线的性质截然不同,若有确凿证据,不用抓到李元阙擅离前线的本人现形,只一件私下交易军火之罪,就足可让他陷入完全的被动。   李元阙不曾入座,却眼神如刀,“你的火器厂,在向外售卖火器军备?”   “是。但目前为止,我也只卖给过王爷一人。”光渡不慌不忙道,“我所制火器,不曾有一件流落外族,毕竟王爷的西风军,到底也是我西夏国最大的倚重,算不得外人。”   在这番话后,李元阙终于拉开了座椅,坐在了光渡身侧的位置。   看上去足够疏远,但光渡毫不怀疑,这对于李元阙来说,是一个随时能把自己杀死的距离。   李元阙的目光仍是审视的,但光渡知道,李元阙杀心已散去大半。   他判断光渡并未在军备要事上撒谎,事实上,光渡确实没有。   光渡对着他笑,“别杀我,像我说的,我能给王爷提供很多好东西,比如说下个月,我还可以再为王爷送去二百五十枚霹雳雷火弹。”   霹雳雷火弹,这是夏国目前为止最先进的火器,光渡显然已经研制成功许久,甚至可以达到规模量产,却不曾报给……皇帝知晓?   至少以李元阙的了解,皇帝手下的军司中,都还未铺开这等威力的火器。   “当然,我还知道很多别的消息,王爷同样可能会感兴趣,比如说,今日现身的蒙古使者,西凉府的战马分配……我知道王爷对我有所疑惑,但今日,我也愿意为王爷解答,以示我的诚意。”   李元阙彻夜鏖战,侧脸见得出些微疲惫,可是毫不损耗他原本的英姿勃发。   他目光锁定光渡。   昨夜大捷并未让他眉目恣意,那双黑眸之下有流淌的熔岩,他在压抑着一座不曾喷发的火山。   这样的沉稳与坚毅,反而压得那眉眼愈发深邃危险,但一眼看上去,露在外面的却只有极致的安静。   李元阙头发茂密而微带蜷曲,束成一束高高吊在后脑勺的样子,让脖颈和肩膀的线条更清晰漂亮。   今日“赴宴”前,李元阙定是清洗过身上血气,他的发梢,至今带着微微的水汽。   光渡轻轻移开视线。   李元阙问道:“你并不期待我履约的回报,说说吧,你要如何自己坐上高位?”   光渡微笑回答:“等皇帝从你昨夜的震慑里回过神后,他就会发现如今他身边无可信、可用之人了,虚陇已死,而白兆睿犯了猜忌,工部因火器一事早已失圣心,兵部因王爷之威愈发势弱……皇帝信任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王爷能为我提供的回报,只是锦上添花,正如王爷不信我,我同样不信任王爷。是以,在王爷出手袭左金吾卫北司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拿到了此次交易的回报,如今正是我等待许久的时机,只要运作得当,我便能……登高览小,更上一层楼。”   光渡言笑晏晏,“对了,说到锦上添花——我还未曾谢过多亏王爷帮忙,替我杀掉虚陇,除此心腹大患。”   李元阙微微蹙眉。   昨夜他不曾与虚陇交手,其实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皇帝对付他,连两千精锐都出动,那就更不可能不曾派出这个能牵制住他的高手……可不知为何,从始至终,李元阙都没见到这个人。   而如今听光渡这话的意思,再加上宫中内应的回报……虚陇果真是死了。   李元阙摇头道:“此人之死,非我所为。”   光渡含笑道:“反正左右都是王爷的人。你说不是,那便不是吧。”   今日见到李元阙,光渡笑容倒是不少。   往日里他极少笑,笑时眉眼风光容色摄人,换成旁的人,恐怕眼睛都会看直。   但李元阙也只是微微皱了眉。   这座包房的门再次打开,张四一回来,就见到了座上一位不速之客。   认出李元阙身份的瞬间,张四瞬间脸色紧绷,如临大敌。   长剑倏然出鞘。   光渡笑容全部散去了,神色冷淡地阻止道:“你不是他对手,张四,你退下。”   张四僵持不动,双眼望向光渡,眼中是焦急和不可置信。   “出去,我不说第三遍。”光渡冷下了脸,“你什么都没看见。”   最后张四还是收起了剑,复杂地望了光渡一眼,抱剑退出房间。   李元阙一直旁观着,不发一语。   光渡身边这个高手,是皇帝耳目,可现在看来,光渡似乎已经有足够的信心控制此人。   确实很有手段。   在张四离开后,光渡再次露出笑容,“既然你我再次坐在谈判桌上,王爷,我们这一次,可以谈一谈那二百五十枚的霹雳雷火弹了。”   既然再次合作,还是要有合作的样子。   光渡提起酒壶,亲手斟酒。   可李元阙却突然伸出手,压住了光渡为他斟的那只酒杯……连同光渡的左手,一并按在自己掌下。   光渡想抽回自己的手,抽了一下未动,于是他又加力挣动,这一回李元阙终于松动钳制。   可在光渡完全离开掌控的瞬间,李元阙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你会害怕什么,光渡大人?”李元阙漠然道,“你孑然一身,毫无牵挂,性子又捉摸不定,你若藏起真意,想要看穿你,不是容易的事。”   光渡眨眨眼,露出看不出真心的明媚笑意,“我其实并不难猜,我平生最怕与你‘有私’,这位不好龙阳的王爷,请你放开我。”   “我从未……”李元阙垂下眼,视线落在光渡的左手上,“我只是看出你的左臂受伤了。”   光渡微微一怔。   李元阙目光如炬,只一次出手试探后,就确定了光渡受伤的位置。   但在什么情况下,会伤到这里?   “这好像不关王爷的事。”光渡轻声道。   李元阙点点头,“既然你怕与我有私,那这一次,你留下些东西。”   “什么东西?”   “证明你与我有私的信物,或者任何足够私密的东西。”李元阙扫视光渡上下,光渡身上并无配饰,之前也没见过他身上带过什么贴身的东西。   也不知他今日拿不拿得出来。   光渡沉默片刻,“好。”   他站起身,在李元阙的注视下,利落地解下腰带,搭在椅子上。   之后他又脱下了自己的外袍。   外袍之下,尚有中衣和内衣。   光渡依然不停,只动手继续解着。   这一刻,李元阙脑海中倏然闪过他曾经在军中搜出过的东西。   那些军中男儿在出征前,与情人在月下依依不舍,两情浓好后,男子拿走了肚兜、小衣之类情浓之物,在分别的长夜中聊以慰藉。   李元阙怔住了,这是……这是要干什么? 第40章   光渡并不需要用内衣来当“彼此有私”的证物。   他只脱下半身的中衣,依次露出右肩、右臂。   满目盛雪渐入眼中,除此之外,更另有一段金光璀璨,映入眼中。   光渡赤着的右臂上,赫然带着一只金造护臂,从胳膊肘往上,罩住了大半上臂。   护臂似乎有些紧。   光渡雪白紧实的肌肤上,护臂首尾两端都被勒出肌肉的起伏。   这并不是臂环,更像是一段专门护着手臂的甲胄,只不过纯金打造,观之灿灿金烁,曜曜满室,上面还镶嵌着玉石,一眼望去便知富贵堂皇。   他纤长指节在护臂边缘上轻触,也不知道扣了何处,这个坚硬的臂环就从他的手臂上脱落。   在卸下护臂后,还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两道红色勒印。   “这个护臂曾帮我挡过刺杀,我一直贴身用着,宫中许多人都认得。”   光渡斜拉着半身没穿好的衣服走过来,将护臂塞到了李元阙手里,又转身拂柳般离开。   他今日身上的新雪之香夹杂熏香,衣衫翻动时,气息愈发浓郁。   而这个金护臂接到手里时,尚带着光渡身上余温的温热细腻。   光渡开始往回穿衣服,“如此,你也拥有我的把柄了,只用这个便足可以让皇帝疑我,这回,你可安心了?”   李元阙想的却不是这个。   这个金护臂一入手,他便知道这东西足有近二十斤的重量。   光渡的肩膀、手臂一丝赘肉也没有,他拥有这样的体态,原来也可能不是因为习武……而是因为时常佩戴这枚颇有分量的金玉护臂,才练出来这样的手臂模样么?   这一刻,之前李元阙关于光渡一切的细小猜测,都在此严丝合缝的串起了前因后果。   李元阙看着手中的金护臂。   其中有一段格外加厚,厚厚的金镶嵌了玉片,这样的工艺让它更为沉重。   怪不得能挡下兵刃,寻常兵刃与之相击,确实很难从正面切穿。   李元阙看了片刻,却是有些意味索然,“光渡大人好手段,就连皇帝也不知道你在背后卖了他吧?”   光渡一边穿外袍,一边侧过头,“两头下注罢了,我等小人逐利而往,本就无情无义,这不是王爷自己说的么?”   “有私。”   这两个字玩笑般说出来,在此时此境,便也只是一句类似于“绑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的话。   于是,这就是他们密谋的证据。   可李元阙偏偏问他,“光渡大人,我们这就算是有私了?”   光渡笑容不变,“自然。”   玩笑般说出来,便不会当真了。   “王爷助我登上高位,我必然投桃报李。”光渡含笑道,“希望王爷能提供同等的价值,不要让我失望。”   与光渡共谋,宛若悬崖沿线行走,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可是这个人,提出了李元阙难以拒绝的交易。   这一天,关上的包间门里,两人谈至华灯初上。   一桌子的菜都放凉了,却始终不曾有人动筷。   “如今西夏朝内局势,王爷无论心中作何想法,已是不得不争的局面了。”光渡自己喝了半壶的酒,脸颊红润,却毫无醉意,“今夜与王爷详谈,收获颇丰,临别时,倒是突然有一问题。”   “但问无妨。”   “王爷你脖颈间那条绳,挂着的是什么?我的金玉护臂已赠予王爷,王爷怎么这么小气,也不给个回礼?”   李元阙神色未变,“此为故人之物,不便转送。”   光渡神色古怪,“故人之物?什么故人?该不会是王爷之前说过的那位……不爱钱,但爱书的故人吧?”   李元阙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我收回前言,如今看来,你与他完全不像……你们,完完全全的,不一样。”   他的话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如果不是光渡了解李元阙,他不会看出李元阙藏在平静面庞下的陌路之意。   李元阙推开椅子,不给光渡再询问的机会,“那么先告辞了,择日静候佳音,光渡大人。”   光渡扬声道:“不送,我明早还会再送王爷一桩厚礼——为了表示这次合作的诚意,还望王爷笑纳。”   李元阙没有回头,他推门离开,不愿多做停留。   光渡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面前。   门开后,张四迫不及待地走进来。   “光渡大人,没事吧?”张四眉目紧张,视线在光渡身上检查,“那逆贼可曾对你无礼?”   光渡没有回答,但也看得出来,他在和李元阙独处时,并没受到什么伤害。   光渡正拿着筷子,挑起一块冷掉的红烩羊肉,品尝片刻后,他轻轻说,“不一样,不是最好么?”   张四不明其意,疑惑道:“光渡大人?”   光渡抬手抓住了张四的袖子,轻轻晃了晃,“以物易物的交易而已,他的人帮我解决了虚陇……这件事也别告诉皇帝。”   张四虽然并不完全相信这番说辞,但看到光渡这样充满依赖的动作,原本凶恶的眼光,立刻就柔和下来。   “都凉了,不好吃。”光渡推开椅子,“咱们回家,再叫小厨房做一桌。”   他站起身的那刻,张四目光瞬间下落,凝在光渡的腰上。   刚才桌席遮挡,张四无法看到。   但如今清清楚楚地不容错认——光渡的腰带是重新系过的,翻面的结与他今天傍晚出门时不一样了。   ——光渡大人,刚刚到底与那小白脸逆贼在里面做了什么?   这以物易物的交易,光渡付出的,到底是什么?   ……   “分批启程回羊狼砦。”李元阙回到城外,“受伤的兄弟隐入沿途城池据点修养,剩下的兄弟做平民打扮,注意隐蔽和分散,我明日动身。”   李懋应道:“是!”   随即又问:“王爷,昨夜你从战场上抓回那个人,该作何处理?”   李元阙眉目森然,“我亲自去会会他。”   左金吾卫北司在天亮后清点时,就发现了一个怪事。   与李元阙交手之后,这两千兵除了伤亡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失踪?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怎么回事?   而如今,这个他们遍寻不到的左金吾卫北司的兵士,此刻正跪在李元阙面前瑟瑟发抖,“王爷饶命!王爷饶命——三年前……三年前的那事,我家人确实不曾参与!”   李元阙不发一语,只冷漠的看着他,旁边数位铁鹞子,一同将目光投向他。   这份压迫力,让兵士逐渐崩溃道:“王爷!我……我知道太妃死得冤枉!”   提起太妃,李懋面现悲色,拎起了他的衣领:“你又不在宫中当值!怎会知道内情?休要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八道!我内人是当年宫中的宫女,她虽不在春华殿当值,却也躲在暗处,不小心亲眼见到了那日的变故!”   李元阙神色木然,这不露喜怒的样子,愈发威重。   三年前,他母妃明明身体健壮,还能操持宫中事务,怎么就会突然急病殁了?   这其中诸多猫腻,他又能不知?   只是当年他远在军中,腹背交敌自顾不暇,中兴府实在鞭长莫及,等消息传回时,宫中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他一直无法确定,到底都是谁一同参与逼死了自己的母妃。   直到昨夜撤退时,李元阙撞见了这个与主军失散的兵,他为了不被李元阙灭口,开口就吐露三年前的宫中密辛,只为能活下来。   见李元阙眸光深沉,不发一言,该兵士愈发战战兢兢,“我没有说谎,这是我妻子亲眼所见,当时太妃娘娘当日会见之人,在宫变后全部被收押审讯,其中包括一个宫外请来的戏班子……”   李元阙忽然感到不寒而栗,“……宫外来的……戏班子?”   “是……是。”兵士道,“太妃娘娘那段时日在准备宫宴,特地从中兴府招来了一个戏班子,只是宫变当日,所有与太妃娘娘接触过的人,都被虚统领给带走了,后来再也没人见过那个戏班子,我内人还感慨过,这戏班子着实无辜。”   虚陇带走的人,没有人能活得下来。   ……有一种可能,李元阙从来不敢深想。   当年明明约好了一同投身西风军,明明说好了到中兴府安顿过妹妹就去前线找他,可沛泽为何整整三年,都从无音讯?   中兴府……戏班子……他告诉过沛泽的中兴府据点……   过往的一角迷雾,终于揭开了血淋淋的真相。   李元阙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   翌日。   城郊那“天降祥瑞”的“雷惊奇火木”,在一日两夜的燃烧后,终于熄了火焰。   皇帝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带着文武百官、蒙古使者前往郊区,一同觐见祥瑞。   也正是因为这个吉祥之象,让本该因设祭一事失利而被君王厌弃的尾牧,再一次站到了众人面前。   尾牧神色激动,激昂道:“陛下、众位大人、蒙古贵使,敢请诸位在此观瞻雷惊奇火木,乃天下一等奇物——夫雷霆者,天地枢机,故雷乃天之号令,其权最大,三界九地一切皆属雷可总摄!”   “雷法引离为丽,行持无上之气运!阳雷收镇恶鬼,使天下归心,万邪归正。而阴火辟邪化煞,祛晦熔浊,气象清明!”   “如今震没入地,雷惊奇火木已至完全的——木火通明,有此三清之象,正是天运恩赐,昭示我夏国国本稳固,国运亨通!”   皇帝面露欣赏,显然对尾牧的表现很是满意。   众臣目露敬意,都非常捧场。   可是偶然间隙,也会将目光瞥向光渡。   毕竟往日都是光渡站在皇帝身边,为皇帝解天下人间事吉凶的,如今这个位置骤然换了人,这代表着……光渡失宠了。   这是一出好戏,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而光渡站在群臣队伍之末。   这是他出仕以来,站得位置离皇帝最远的一次。   可是面对众人明里暗里的打量,他仍是气淡神闲,毫无众人预想中的困窘和难堪。   众臣在尾牧的引领下,先祭拜了天地,又做了一场缭乱繁杂的法事,至此才得了皇帝首肯,御前侍卫带着斧头上前。   尾牧激动道:“如今已昭示过天地神佛,请为陛下劈开此树!陛下既授于天,当承其福泽!”   树干上有一道狭长裂痕,里面漆黑幽深。   如今皇帝的意思,就是要将这颗树砍下来带回宫中,再着令能工巧匠,将其躯干做成珍器,将吉兆昭示四方。   白兆丰手持利斧,沿着那道狭长裂痕猛砍数下,这才让这颗祥瑞轰然倒下。   空心的树干,终于暴露于天光之下。   这一刻,全场皆静。   因为在看清树桩里有什么后……所有人的脸色都是骤变。   只因——这颗三人合抱的百年古树的空心树桩里,静静躺着一把在场许多人都十分眼熟的刀。   那是李元阙的斩-马-刀。   是那把在祭台着火后,不见踪影的六十斤重刀。   明光闪烁,冷若游龙,刀刃虽沾染火烟,却多了一份古朴醇厚。   正如他的主人,龙潜于野,一朝跃出潜渊,一鸣惊人。   如今这把刀,在昭示天地后,出现在了只有天子配享的福泽祥瑞——雷惊奇火木之中。   尾牧满脸恐惧,已经发起了抖。   没有人敢说话。   只有蒙古的使者拙帖毫不畏惧,当场大笑出来:“这把刀,可是你们西风军统帅那把传奇的斩-马-刀?哈哈哈,是我理解错了吗?可你们这承载国运的祥瑞,怎么应在你们西夏的王爷身上了?”   光渡没去看那把熟悉的刀,他将脸藏在长袖之后,随着众臣一起惶恐请罪,动作合群且毫不突出。   前夜子时,光渡背着都啰耶艰难在雨中行进,就在都啰耶因伤重昏迷不久后,一道雷在光渡面前劈中了林中古树,引来林火。   光渡刚好躲过了这道雷,他目光移向这被劈出一大个裂口的树干,看到了里面燃烧的火。   然后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   他没有犹豫多久,就将这把斩-马-刀顺着那道缝隙,扔进了这颗古树中。   这是他的选择。   ——弃刀救人。   他扔掉了故人的刀,背着都啰耶,在雨夜全速急行。   ……   傍晚,中兴府,光渡院宅。   光渡本在屋内看信件,突然神色一动。   他将张四支出去后,关闭房门,打开了卧室的大衣柜。   密道里钻出的人,是宋雨霖。   宋雨霖第一句话便是:“哥哥,都啰耶救回来了。”   光渡骤然听到这个消息,表情都有一瞬的空白。   “宋珧说,你当时把人送到的太及时了,若再晚上一时片刻,这人就救不回来了。”   宋雨霖羞愧道:“但也有坏消息,哥哥,那几个能指认你和宋珧身份的沙州旧人……我没能抢出来。” 第41章   光渡很快回神,“发生了什么事?”   所谓树倒猴孙散,可虚陇这棵树倒下得太快。   他的手下皆是以利相挟相聚之人,在虚陇死去后,如散沙般倏然消散,再不成气候。   虚陇死因离奇,按照皇帝的心性,他绝不会轻易将虚陇掌控的权柄交出去给任何人,十有八九,他会暂时亲手接管。   可是这两日皇帝颇受冲击,一时半会竟也没反应过来。   于是乱得毫不意外。   这些年虚陇手中掌握的秘密,掌握的把柄,不只有光渡一人。   足够许多人坐立不安,在他虚陇死后,采取行动截夺或者销毁。   只是……   光渡面露意外,“在门口就打起来了?”   “是,两波人都是好手,死了好几个。”宋雨霖描述着,“其中有一队约五十人,个个尽是一等一的好手,我带的人不是对手,于是只好躲在一旁躲着,并试图捡漏,但什么都没捡到,这群人如狼似虎,把那窝点搜刮后全都打包带走了,什么都没给我留下。”   光渡:“……”   他开始思考,在中兴府都有谁有这样的本事,行事还如此嚣张?   宋雨霖神色忧郁,“连虚陇关押的活人——一个宋珧家老仆,还有一个在沙州宋珧救过的农夫,都被这帮人给劫走了,我派人跟着,试图找机会下手,但是没等到机会,他们把我们甩开了。”   光渡沉默片刻,“有这种身手,能甩掉追踪并不奇怪。雨霖,不必自责,这不是你的错,以前陛下盯我太紧,确实没机会操练成手,我们的人本就不适合这种正面交战,你避其锋芒的决断,并无失误。”   光渡虽然没有出言责怪,但宋雨霖何尝不知道此事留下的隐患?   这是哥哥身上的大把柄,若是被别人握在手里,该会带来多么大的麻烦?   宋雨霖神色略现阴霾。   这些年哥哥一直出入宫廷,已是令她心如刀绞,如今又有人要挡他们兄妹的路。   ……杀了,全部……都杀光,就好了。   瞥了一眼宋雨霖,光渡似有所觉,开解道:“人生于世,总难以一帆风顺,无需过分担忧,雨霖,我们见招接招便是。”   “那哥哥的解药怎么办?”宋雨霖恢复了符合她这个年纪的表情,藏起了那份阴郁,“哥哥,三个月的时间本就不多,总还要有试错、调整的时间,宋珧一个人要做的事太多了,我怕时间不够……哥哥,我去宋地再重金聘几个名医吧?”   光渡摇了摇头,“能为钱财所动的名医,怕是解不出此药的秘密,相信宋珧吧,他很有能力。”   宋雨霖抿着唇,终究是点了头,“我听哥哥的。”   当前明面上的朝局尚不明朗,暗中颇多诡谲旋涡,可光渡看上去并不慌张,有一种胜券在握的安稳。   他的气定神闲影响了宋雨霖,让她也慢慢舒展眉目。   “但打输的那波人,我派的人跟住了。”宋雨霖话锋一转,“哥哥,那是细氏的人,你被细玉氏盯上了?”   光渡微微蹙眉,“细玉氏?”   他与细玉一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从没有任何直接的恩怨。   光渡唯一能想到的,也就只有那位细玉皇后了。   就算光渡真的是皇帝床笫宠臣,也威胁不到细玉皇后的地位,细玉皇后有嫡出的太子与次子,背靠刑部尚书的父亲,宫中操持多年,品行无可指摘,地位根本无可撼动。(1)   更何况,皇帝这个情况,他也不能是。   虽说皇后不受宠,这多少会让细玉皇后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但据光渡这些年的观察,这位细玉皇后不是如此浅显的人,算是有些城府。   细玉氏族的人,已不知在暗中看了他多久,亦不清楚其用意。   好在终于因为这次意外,暴露在光渡面前。   既然难分敌友,那便只能静观其变。   ……   张四再次进入光渡房间时,发现光渡神色有些淡。   张四看得出他的不悦,动作顿了顿,仍如往常般侍立在侧。   他念头非常不通达。   他这次回到光渡身边后,光渡一直对他不冷不热,虽说是亲厚的,但光渡的秘密,却也从来不让他知晓一二。   有时候,他以为光渡是信任他的,可是……   光渡从来都没有一次,和他解释过、甚至提及过那日酒楼私会李元阙的事。   为什么光渡重新扎过腰带?   他们在那间包厢里待了那么久,都做了什么?   张四没有立场开口问,但并不代表他不在意。   ……一个皇帝,已经让张四愈发难以忍耐。   光渡这几日不去宫中过夜,张四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前日皇帝还亲自前来光渡大人住处,在卧房待到大半夜。   他只能在外面眼睁睁地看着。   站在外面,想着里面在发生这什么,每一刻都煎熬无比。   他看着里面的人传了热水,宫侍殷勤地服侍着光渡,像服侍着宫中受宠的娘娘。   想到这里,张四心中愈发酸涩锐痛,那些不甘、不敬之念,如同笼中困兽,每一秒都在折磨着他。   而这些折磨的源头……就在他的咫尺之处。   光渡快速批完了积压的公务,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张四。   只这一眼的注视,就让张四再一次忍下愈发膨胀的心绪。   不过光渡似乎只是偶然一看,他收起笔墨,拿过一匣子蓍草。   他摆弄蓍草,这东西张四看了也不懂,光渡并不在意。   ……他需要知道,到底是谁,攥了他这么大一个把柄?   他抽出一根,静立于旁,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 没用多久,变爻已现。   险在前也,刚正而不陷。   而入局之人,自南来往。   光渡一把收了蓍草,塞回原来的匣中。   ……   太极宫内外宫人噤若寒蝉。   最近宫外发生了多少事,他们虽不敢知,却也不敢全然不知,因此没人敢随便触及霉头,惹来皇帝震怒。   孙老摸着胡须,颤巍巍道:“陛下,陛下近日急怒交加,颇为伤神伤身,恕老身直言,陛下最近须得清心净火,将损耗的心血好生养回来,老身方能继续下针,为陛下治疗啊。”   皇帝脸色沉了下来,“你这意思,孤心情不好,还不能继续治了?”   “时机已变,若强行用药,定会损伤陛下身体根本。”孙老毫不松口,“谋害陛下龙体,那可是重罪,老身可不敢这样做,须得辅以良药,补上这段时日的损耗,再等陛下自己心情通达,才能早日医治。”   皇帝心情糟透了。   只是短暂的离开了光渡的辅议,他就事事不顺起来,如今连颇有进展的治疗,都不得不搁置下来。   可更令他不开心的事情,竟然后面还有。   “陛下,刑部尚书,细玉大人求见。”   孙老到了外间等候,刑部细玉尚书入殿觐见,“回禀陛下,刑部已验过城郊祭台遇难之人,身份确实为虚统领与其五位手下,死因与白侍卫判断无异。   “只是这第七具,不是都啰耶。”   皇帝愈发头疼难耐,“你说什么,不是……不是都啰耶,还能是谁?”   细玉尚书深深弯腰,描述了一番两人的体态。   皇帝烦躁问道:“那你可有任何头绪?”   细玉尚书惶恐道:“据老臣所知,如此身形,倒是与那虚统领的副手,王副统领有些相似。”   “王甘……?”皇帝头更疼了,“他不是该关在白兆睿那里吗?算算时间,也应该斩了,卓全,你亲自去左金吾军司看看。”   “是。”卓全领命而去,丝毫不敢耽搁。   可是他还没出殿,就看到自己的徒弟乌图,正引着一个翩然窈窕的身影走入太极宫。   见到光渡,连卓全停下来打了个招呼,两人寒暄片刻,卓全切入正题:“今日陛下龙体抱恙,医正已说了,要保持心念通达,如今见光渡大人入宫,奴才就知道,陛下这番病今夜就能去了大半。”   光渡闻弦知意,知道卓全这是在提点他,道了谢。   卓全毕竟毕竟有事,没多客套,匆匆离去。   光渡一入殿,就发现细玉尚书也在。   他目不斜视的走到皇帝近处,跪行全礼,道:“陛下。”   看到光渡,皇帝连日阴霾的心情,才终于有了一丝明朗,“既如此,就继续查下去,你且去吧。”   细玉尚书离开的时候,光渡走了进来。   光渡这次心中留意,果然看到了细玉尚书的目光,在光渡身上有不甚明显的片刻停留。   那眼神很深,完全不是面见皇帝时那副老迈惶恐的样子,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细玉尚书已经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而皇帝已经招手叫光渡走到近前。   太极宫宫侍鱼贯而出,等再无第三人时,他就被皇帝拉着坐在了身边。   光渡看着他的双眼,依然带着一如既往的温驯,“陛下圣光辉辉,不可夺也,困局不过一时而已,更该仔细保重龙体……陛下,头疼得厉害么?”   “这次,终究是孤输了这一阵。”皇帝深深叹息,“还是你在孤身边,孤才觉得踏实。”   皇帝默然了一会,又道:“万幸在虚陇死前,孤要来了你的解药方子,总不至于让你受苦,其中有几味药并不易得,孤已经安排人去准备了。”   如此一切便都对上了。   怪不得前些日子虚陇对他那样反常的穷追猛打,原来是自认为能握住他性命的关键,被皇帝给撬动了。   光渡颇感意外:“怎敢劳动陛下……”   “药方会给你的,等成药配好时,一起都交给你。”皇帝打断道,“以后到了时间,药材都由孤这边来配,方子你也自己拿在手里,别的你不必为此费心。”   这是皇帝的心意,光渡柔声道谢。   见光渡态度柔和,皇帝本想说几句亲密的话,但一想到孙医正的话,心里顿时难受极了。   他不得不克己守礼道:“正好孙医正候在殿外,也让他给你瞧瞧身子。” 第42章   孙老的手刚把上光渡的脉,不过片刻,就把自己袖子里的小纸条收了起来。   上面原本写着几种解毒的思路,孙老想着,自己那师侄既然跟在这位光渡身边,想必也是在着手解决此事,能将这个小纸条递出去,也算是给宋师侄提供些尝试方向。   只是孙老也没想到,仅隔数日没见,光渡身体的情况居然完全不一样了。   有什么新的毒进入了光渡的身体,将原来所有的平衡打破重排,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上去是暂时性命无忧的,但解起来却更难了。   那么原来的药方思路,也用不上了。   至于现在该怎么做,他还要再好好想想,毕竟这是师侄说能救他出去的孩子,看上去是个好孩子,年纪轻轻的,总不能就这样死了。   他开出的方子,还要看上去就是一个四平八稳的平安方。   可是现在光渡是什么都不能随便吃的,一张平安方都可能牵动毒发,连他都颇感棘手。   此事若想面面周全,得正经费上一番脑筋,孙老捋着白须,想得入了神。   ……所以他也不曾注意,本该好好藏在袖子里的小纸条,就这样掉到了地上。   ……   近期发生这许多事情,让皇帝脸上也没了笑容。   就算是光渡,这一夜也是费了好些心力,才哄得皇帝重新心情舒畅。   那夜李元阙参战的城郊之战,虽皇帝已经下令封口,但因为参与人数甚多,根本封不住,西夏掌握军权的王爷已是众口沸议。   如此风头,反而遮住了祭台内虚陇遇害一事的细节,众人不知所以,只以为是李元阙顺手杀的。   那亡魂归来复仇的异闻,因为真正知道内幕的人有限,反而容易压下,等皇帝回过神处理过后,更是不透露出一点风声。   光渡完美的全身而退。   除了当事者,没有活着的人能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事……只除了那一个。   这件事仿佛平息下来,皇帝最深的恐惧也在按部就班的消散。   那把离奇出现在祭台百米外的斩-马-刀,皇帝这次问了光渡的意见,直接拿去熔毁了。   光渡再也没听说过尾牧这个人,司天监里再没有见过这个人,朝上也没人再提起过这个名字。   一个平凡的人遭到高位者厌弃,便消失得无声无息。   但皇帝高兴的时间显然并不持久。   翌日,使臣拙帖站在朝上,道出来意:“我蒙古成吉思汗即将集十万兵马,由木华黎太师率兵伐金。”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朝哗然。   可拙帖面上带着微笑,“在下久闻夏国王爷用兵如神,此次前来西夏,倒是愿意一见。”   只一句话,又让众臣猛然安静下来。   “蒙夏既是盟友,不如联合伐金。”拙帖意味深长道,“而成吉思汗身边,从来只追随最好的将。”   皇帝没有立刻表态。   他脸色不虞,当场宣布罢朝。   皇帝是走了,可成吉思汗的使者没人敢怠慢,礼部尚书亲自陪随。   而拙帖却谢绝了游览中兴府的提议,主动提出道:“你们司天监里,有一位光渡大人颇具盛名,对吧?”   礼部尚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观天地解人间事,听说倒是个奇人,前日郊外,我只远远瞧过他一眼,并不曾交谈过,我对天象奇闻向来也好奇,倒是想与这位光渡大人论解一番,大人可为我引荐?”   礼部尚书:“……”   ……陛下现在商谈朝政要务,这种小事不好打扰,可他自己还真不敢擅自做了这个主!   见别人也就罢了,见光渡大人,这哪是他能做主的?这还不得看皇帝的意思?   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真是要了老命。   ……   早朝还未结束,光渡已经知道了成吉思汗要求西夏协助出兵的要求。   而蒙古使臣暗示的人选,是李元阙。   但现在不是光渡去见皇帝的时候。   就在刚刚,朝上一片混乱的时候,光渡宅院中,有一张递上门的请帖。   那请贴上的身份,是一位西凉府富商的名目。   光渡看了一眼,当即吩咐:“放人进来,然后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他看了一眼张四,“别跟皇帝说我见过任何人。”   张四颔首。   富商走进来时,穿得颇为花里胡哨。   光渡鲜少看到有人穿金戴银满身珠宝,不仅不可笑,反而因为脸长得好,显出几份特立独行的富贵。   仿佛走进来了一只开着屏的孔雀。   此人所穿所佩,无一不贵,就连头上扎着的辫子,每一人发绳都穿着一颗拇指大小的彩色宝石。   偏又长了一张薄情又多情的风流面孔,看到光渡,未语先笑,“久闻光渡大人美名,今日一见,确实名不虚传。”   这话听起来,别有些不正经的意味。   光渡凝视他片刻,道:“送客。”   张四直接拔剑。   那富商眼露惊奇,显然也是没想到光渡这样难以对付,见张四真的过来薅他,他不得不闪身拆过。   他的动作很是灵巧,显然也是会武的,张四一招落空,更是面色肃然。   富商连忙双手举起来,“别,光渡大人,见你一面不容易,别赶我出去。”   他这次学会配合了,拿出一个镶满宝石的金色礼盒,往光渡面前桌子一放。   “今日前来,只是为了给光渡大人送一份礼的。”他笑得意味深长,“光渡大人,敬请看过便知。”   光渡看了他一眼,还是依言打开了盒子。   盒盖掀开的那一刻,血腥气就扑面而至。   而那木盒里,赫然装着两颗人头。   光渡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是宋珧数年前曾经帮过的农夫,而另一人,根据外貌和年纪推断,大概就是宋珧家落败前用过的老仆。   光渡默然片刻。   这两人完全无辜,终究是被他们连累了。   而两颗头颅静静躺在盒中,已经告诉了光渡很多信息。   这位从南而来的客人,手段果断而狠辣,他已经知道了光渡足够多的秘密,多到他足以坐上桌,与光渡进行一场有分量的谈判。   光渡面不改色的看了片刻,关上了盒子,“张四,你在外面守好。”   张四得令而出,屋中只有两人时,光渡直接叫破此人身份,“药乜族长,你这是何意?”   “嘘——药乜族长还在西凉府,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位西凉富商。”药乜绗满脸笑容,声音柔和,“我这个人心眼小,瑕眦必报,光渡大人,咱们倒也不必舞刀弄枪的,好好说话,才能和气生财嘛。”   “虽然我是头一次与药乜族长相见。”光渡坐得四平八稳,八风不动,“但族长如此手段,无论所求为何,想必已是势在必得。”   药乜绗笑容逐渐古怪,“……头一次见?光渡大人,你倒真是无情啊,你家道未曾中落时,你小时候习武,开蒙的那位唐师父,现在还在我府上当统领呢,你说说,咱们头一次见?”   这句话一说,光渡便确认了,这人真的在西凉府见过少年时期的自己……甚至更早,或许在童年时,他们就曾经有过自己毫无印象的交际。   但光渡对此人没有印象,药乜绗却完全相反,对他的了解,比他预期还要深、还要久。   药乜绗一定知道他全部的底细。   光渡默然片刻,第一次有被全然看穿的感觉。   他叹了口气,只得退了一步,“药乜族长,说明你的来意吧。”   “把我妹妹从宫里弄出来,周全的、好好的、正大光明的弄出来。”药乜绗轻声道,“你也有个亲妹子,最后的亲人被别人给算计的那种滋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我找你帮这个忙,我最放心。”   “而今日这份礼,就是我的诚意,所有关于你的过去,从我这里帮你出手斩断,此事过后,没有人再会以你的身份做要挟,包括我。”   光渡慢慢道:“其实这已经不是族长第一次出手了吧?”   光渡早就感到异样了。   数年前,他试图抹去自己在西凉府的过往时,却得知已经有人提前出手,替他毁去了宋氏在官府里的户籍卷宗,他一直没能找是谁做的,但这个人无疑是帮了光渡。   药乜绗笑了一下,“脑子够快。”   这是默认了。   此人虽来势汹汹,但看上去很有合作的诚意。   至少此时,光渡判断药乜绗全无恶意。   光渡投桃报李,直接透露了药乜绗最关心的、却没有办法得到的宫中情报:“皇帝指了宋国神医亲自医治,药乜氏嫔昨夜就苏醒了,她恢复得很好,再过些时日,等她伤势再好些,就安排行动。”   药乜绗终于听到了关于妹妹的确切消息,眉目顿时舒缓了许多,“这个自然。”   光渡想到宋雨霖昨日所见,今日又亲自接触了这位难以捉摸的药乜绗本人,不由得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他敢长途跋涉来到中兴府,还在虚陇窝点明目张胆的抢人,故意杀了好几个细玉家的仆从,或许这里面有别有缘故。   估摸着这位药乜绗的性子,光渡没有迂回试探,直接开门见山道:“我倒是有些好奇,后族细玉氏与远在西凉府的你本该是毫无交集,何时结了仇?”   药乜绗眨眨眼,笑得邪气横生,“你猜?”   光渡完全不按照他的节奏走,见状直接沉默下来,仿佛兴趣寥寥,这等小事不值得他追着问。   “既然要结盟,对于这些藏在暗中的人,你也该多个心眼。”药乜绗撇了眼光渡,和盘托出道,“我从宫中得到的消息是,我妹跟你争宠输了,被你杀了,皇帝包庇你,勒令封锁消息。”   光渡立刻听懂了其中险恶。   他占得皇帝独宠,对皇帝影响力日益变盛,果真有人忍不下去了。   不过这药乜绗好生厉害,不仅心狠手辣,心思还如此细致。   这样的局,一眼看上去前后恩怨都格外合理,毕竟满朝皆知,光渡独得帝心,让皇帝整整三年不理后宫。   可药乜绗却能一眼看破其中蹊跷,没入这借刀杀人的局。   之后药乜绗不仅没暗中布局害自己,反而解决了光渡的隐患,并直接登上这个“可能害了他妹”的人的大门,直言合作。   只是……他这样相信自己,为什么?   光渡记性不差,他回想过去在西凉府度过的近十年,却从来不记得自己与这位药乜绗有过任何交集。   药乜绗大族公子,身份贵重,相貌又颇扎眼,若真的见过,他不会毫无印象。   药乜绗笑容健康,“我查过谁给我放的消息,虽然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细玉氏的人,不过既然遇到了,那就先杀了,正好最近心情不好,很想杀几个人。”   药乜绗眼光凝在光渡身上,晦暗片刻即逝,又是一副笑脸,“想算计我的,都后悔从娘胎里来到这世上了,而我盯上的,也没有失过手的,除非自己长腿跑了的那种,差点抓不回来了。” 第43章   药乜绗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仿佛话中有话。   凡有所予,必有所求。   唯有坦荡君子行事从正,不问回报,光渡确实见过君子,却也只见过一人。   这个药乜绗毫无相关,不在此列。   药乜绗太了解光渡,态度又如此亲善,将计划和盘托出不说,从始至终都毫不怀疑光渡会谋害他的妹妹,对他的人品信任有加。   不仅如此,他还亲手除掉光渡最大的把柄,再双手奉上自己所知的情报,一切都如此都恰到好处,连私心都偏向他,结盟的态度是如此的诚恳。   这一切都天衣无缝得让光渡心中发冷。   将药乜绗的妹妹从宫中带出来,这是药乜绗的目的不假,却也只是他的目的之一。   此人所图,必不简单。   光渡坐在桌前思索着,张四重新走了进来,他目光落在光渡身上。   空气中仍有淡淡血气。   那份药乜绗的“礼物”,仍在桌面上摆着。   张四:“这些,我来处理掉吧。”   光渡恍然回神,“张四。”   只这一句呼唤,就让张四浑身热了起来。   对,就是这样,那双冰雪一样清澈明亮的双眼,经过漫长的等待,终于重新落回他的身上。   张四享受这样占据光渡全部注意力的时刻。   “光渡大人,我一直在等着你。”张四哑声道,“也一直在等你的解释。”   光渡知道张四差不多快忍不住了,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我特地留出来了这个时间。”   张四突然问道:“那么光渡大人,可否为我留出晚上的时间?”   “晚间我大概要入宫。”光渡神色平淡,“陛下的宣召,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送到府上,且看着吧。”   今日早朝,蒙古使者当庭表示要皇帝出兵协同出击,又近乎明示要李元阙领兵,这个提议彻底搅乱了皇帝的心境,也狠狠动摇了西夏当前本就脆弱又微妙至极的权力平衡。   在这种让皇帝深感不安的时候,皇帝一定会询问光渡的意见,而光渡意见之重,更是与以往截然不同。   在此关键之际,虚陇已死、白兆丰自顾不暇,皇帝又多疑,光渡是他唯一依赖信重的心腹。   他的意见,定会左右皇帝最后的决定。   这个机会,光渡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   但张四想不到这些,他也不愿去想。   他只是知道,若是皇帝傍晚传召,光渡定是要在宫中过夜的,这让他的心都快被毒汁浸泡得酸苦,面目可憎。   光渡歇在宫中的夜晚,是张四不用守在光渡身边自行休息的酣眠之夜,可是现在的他,却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他只想在光渡的屋子外,睡那又窄又小的床,伸不开腿,却安然舒心。   他今夜,要忍受光渡睡在另外一个男人的床榻上。   如果只要忍受皇帝一人,还不至于让张四如此煎熬。   可是现在……   张四执着追问道:“光渡大人,刚才那个,是谁?”   这个花里胡哨的年轻男人走进来后,看光渡的眼神,就让张四本能的感到危险,那个时候,张四就想留在光渡身侧,而不是被光渡赶出去。   但他不会当众违背光渡的意思。   “他是西凉府来的商人,来和我做一桩生意。”光渡神色有些淡漠,似乎并不喜欢被这样追问,“张四,我愿意给你解释,但你必须知道,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所有的问题。”   “为什么不能回答?”张四眼光阴霾,“陛下也就罢了,为什么连李元阙,都可以?”   光渡愣了一下,“……你在说什么?”   “昨夜,半个多时辰,你和李元阙在包厢中,都做了什么?”张四神色执拗地问道,“你为什么重新系过腰带?他脱过你衣服了?”   光渡神色微微变了。   隐藏在暗处的恶犬,露出了嗅到肉味后的尖齿与涎水。   只要露出一次芬芳柔软的内里,就会被恶劣地咬住索取,狠狠咬穿,至死方休。   “交易,你总说是交易。”张四那张向来木讷的脸,今日多了几分生动的嫉恨,“可你究竟有什么,是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的?光渡大人,你最不可替代的,就是你这个人了。”   张四向前迈进一步,打破了以往恭敬而疏离的距离,“请光渡大人恕属下不敬——只是,陛下有的,李元阙有的,宋珧有的,刚才那个男人可能会有的……属下想了很久。”   光渡脸上的表情全部消失了,他冷漠地看着张四接近。   张四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表情,终究是没胆子直接逾矩,他单膝跪在光渡身前,“我想了很久,我也想有,他们有的……我也要有。”   “光渡大人,我想要你。” 第44章   人便是如此。   若一个人看到如雪无暇般的白瓷瓶上,落下第一个污点后,那些在人心中存着的无形束缚,就会轻轻碎掉。   明明没有任何允诺,仿佛就得到了可以打碎它的许诺。   屋内门窗紧闭,这场对话再不为第二人所知晓。   窗棂的贵纹切割午后的光,屏风遮掩着暗潮翻涌,透过装着夏白瓷的博古格,透露出另一侧八仙桌边太师椅的对峙。   光渡垂着眸,看着单膝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他没有说什么。   出口的话,就像紧闭的笼子开了锁,关着的欲念放了出来,如凶猛野兽得出牢笼。   都没有那么容易再收回去。   见光渡久久沉默,张四心一横,伸出手,就着跪下的姿势,伸手握住了光渡的小腿。   隔着衣服,掌中是温热的骨肉,是另一个人的体温。   而一直沉默的光渡,也终于有了反应。   ——他转过头,吐了出来。   张四下意识收回了手,随即神色变得无比僵硬。   “我……就这样让你厌恶么?”   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张四并不善言,脸上神色晦暗反复。   光渡冷眼看着他的挣扎。   张四在爱护与破坏两边挣扎抉择,是不顾一切地破坏掠夺,让光渡失望甚至于憎恨,还是退回一步,回到安全的距离,如往常一般观望和守护?   只是……今日之后,他们还能回得去吗?   不可能的。   光渡怎么可能会若无其事的翻过这一页?他以后不可能再有任何得手的机会。   但如果在此时选择前进,他至少能……获得光渡。   或许迈出这一步后,这一次将成为无数次的开端,或许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但这是光渡,他承担一切责罚,不会后悔。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的。”光渡终于说话,声音有些虚弱,“你跟在我身边,你看到我,你知道我,你不是那些传出谣言的人……我原以为,你和他们不该一样的。”   光渡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的情绪,是难过。   张四眼中孤注一掷的凶恶,在这一刻终于动摇。   他从没想过,原来光渡的失望,比光渡的愤怒和咒骂,更令他心魂震动。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眼中只有敌人,你亲手杀了七个李元阙军中的铁鹞子,还协助活捉了都啰燮……你那日的英姿和威风,我铭记至今,从不曾有一刻敢忘。”   光渡每一个字都说得认真,明明声音很轻,咬字却带着铿锵的韵。   而这段话,将张四带入过去的回忆。   原来……原来在那么早之前,在他还没有到光渡身边的时候,他就已经得到光渡的注意了吗?   他并不是从不曾被光渡看在眼里的。   张四逐渐平静下来,心中淌过温暖又酸涩的暗流。   “如今你的眼中,只有欲望……我不愿意。”光渡声音虽轻,却透露着斩钉截铁的意味,“你可以去向皇帝揭发我,你会因为替我隐瞒的事情获死,我不会死,我会被皇帝废掉,然后锁在宫里,成为他的玩物……如今虚陇死了,皇帝手里掌控着毒药的解方,他腻了我那天,我会无声无息的死在没人知道的角落。”   光渡眼中的忧伤,几乎让张四的心都颤抖着,他想祈求让光渡不要再说了,可是光渡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张四,你觉得我除了这幅皮囊,就没有任何拿得出手、又无可替代的本领,对么?”   光渡轻轻说:“不到迫不得已,我从不将自己摆上交易的桌面。我从来都不愿意与皇帝……只是当年我没得选,张四,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你至少该和他们不同。”   他俯视着张四,看到张四压抑而疯狂的双目重回清明,然后装进了愧疚。   “我和李元阙什么都没有,宋珧没有,刚才那个富商,更是无稽之谈……你想的那些,全都没有过。”   光渡看着远处的窗户,仿佛在回想那段过去,“我当年逃不掉,即使现在筹谋,也等不到合适的时机,我想过如何从皇帝身边抽身……我需要李元阙帮我,我需要很多人的帮助,我一直在筹备这一天的到来。”   张四心痛如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光渡用最轻柔的话语,宣判着他的罪,“在那个没有皇帝的未来里,我是想过会有你的……但我从没想过,原来,你与他没有任何区别。”   张四双膝跪下,重重给他磕起了头,“光渡大人……我错了!你别这样说,我以后……都不会这样做!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   光渡给了他描绘一个全新的希望,然后告诉他,已经被他张四亲手碾碎了。   端坐在那把太师椅上,光渡冷眼看着愧悔难当的张四,将额头都磕出血痕。   他无动于衷。   光渡说话时,总有一种奇妙的气场。他会让人听他说话,他笃定别人都会听他说话,没有人会拒绝他。   他有着这样一幅皮囊,又有着这样的魅力,可以轻松影响任何一个人,无论男人女人,都趋之若鹜。   ——却也无聊至极。   只除了一个人。   ……只除了李元阙。   张四猜得不错,酒楼密会李元阙那夜,并不平静。   关上门,褪下金玉护臂后,在光渡的衣服没有系齐整时……他们并不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他里面的中衣掩着,外衣挂在臂弯上,他像一阵晚春骤起的风,携香吹进人的眼中,再长长久久地住在别人的心中、梦里,欲语还休。   “王爷,如果你还需要别的,关于我们‘有私’的方式……”他回想当初被皇帝带宫里时,那些负责教导他如何承欢的宫人,曾经教过他如何取悦一位君王。   光渡不需要用心钻研此道,便已会如何搅动人心。   他亭亭立在李元阙身边,抽走发簪,头发垂了下来,站得端庄,却也并不端庄,让人欲念横生。   吐息如沸,酒香却浓醇热烈。   “我们也可以做些别的。”   李元阙彻底愣住了,“……什么,你……”   “王爷不必如此讶异,难道没人称赞过你相貌昳异华丽,身材又如此……”光渡笑了一下,指尖滑了下去,“和我一夜,王爷不会吃亏的。”   那是光渡平生第一次试图诱惑一个人。   光渡想,或许是他装得不够好,或许他的动作还是太僵硬……真正的风月老手定会发现异样,但,对付李元阙足够了。   效果足够直接,记忆也足够强烈。   而光渡的一切,都该生长成与宋沛泽截然相反的样子。   他会永远记着李元阙当时闪避的坚决。   光渡自幼便知自己容貌之盛,所到之处,向来都是众人瞩目。   只有李元阙,能将他拒绝得那样干脆。   “光渡大人……”李元阙哑声道,“穿好衣服,再商谈正事,这种事我不奉陪,再发生一次,我就这样把你丢到街上去。”   和在春华殿重逢那晚不同,李元阙愈发能摆脱对光渡的心烦意乱。   城郊之战送给李元阙的挫折,让这位尊贵的王爷成长得如此明显,这令光渡倍感喜悦。   光渡吃吃地笑,“王爷果然不好南风。”   李元阙神色复杂。   他既不曾否认,却也始终不曾承认。   只是……   真的全然无动于衷么?   李元阙已数夜未眠。   同行的铁鹞子,都知道老大心情非常不好,自从都啰耶营救失败后,老大就郁郁不乐。   可是让老大差点发疯的,却是那夜他进城回来亲自审过抓住的左金吾卫军士后。   老大知道了一些三年前春华殿宫变的内情。   不只是确认了太妃死因蹊跷,同时,也知道了老大这些年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大概,很可能……三年前就死于宫变。   他们都是李元阙心腹,知道老大这些年找人用了多少心血,心中藏着多少期冀。   李元阙那夜出去了一趟,没让人跟着,回来的时候,双手鲜血淋漓,后来听跟着的兄弟说,老大徒手打断了几棵树,那神情,没有一个兄弟敢劝。   万幸,他们的老大看上去没有全疯。   第二天天亮时,他亲自写了一封信。   之后,李元阙甚至放慢了脚步,只为了等到从中兴府传回的信息。   传书的不是飞鸽,飞鸽传书太易有失,铁鹞子分批撤,留守在中兴府的兄弟,乔装打扮后选了最快的马,将这封信送到了李元阙的手上。   李元阙迫不及待展开信纸,“王爷托我之事,我已查明,三年前春华殿宫变,光渡并不在那日进宫的名册中,他是因为其他事获罪,才被虚陇抓捕。”   “另一事,必须告知王爷,刑部已经验明,虚陇及其手下死于王爷的斩-马-刀,而这把刀从祭台不翼而飞后,却在近一里外的树林中,于蒙古使者面前,以国运祥瑞之姿‘雷惊奇火木’应验,皇帝已严令封锁鬼魂复仇的说法,知晓虚陇死因之人甚少,许多人都以为是王爷杀的。”   光渡说送他一份厚礼。   然后“国运”应在了他李元阙的身上,他本已在风口浪尖,如今光渡再一把,推他冲上顶端。   他早已是不得不争,可能拥有这样的声望,无疑是乘风扶摇直上,对他接下来的动作大有助益。   光渡为何这样做?   “我不曾杀虚陇,亦不信亡魂会归来复仇。”李元阙抚住那枚贴身佩戴的圆环祥云玉佩,瞳中藏光,“那会是谁?”   斩-马-刀法,他平生只传了两个人。   而宫中隐秘细作的关键情报,让李元阙推断到了最重要的一环——如果不是他的人,还有谁挥得动他那把斩-马-刀呢?   虚陇西夏内廷第一高手之名,并未浪得虚名,并不好杀。   却能死得毫无声息,这是谁动的手?谁能有这种本事,挥着他那把六十斤的斩-马-刀得手?   可如果真的是……   为何这些年,他为什么要冷眼旁观自己苦苦追寻,却从不现身相认?   念头繁杂纷乱,真相扑朔迷离。   都啰燮没这个本事。   能谋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局……只有沛泽。   光渡的确也能谋划出这样诡谲的奇局。   可是沛泽坦坦荡荡,磊落光明,是这世间上最好的人。   ……光渡,完完全全的小人作派,无义无信,口蜜腹剑,心如蛇蝎。   沛泽被虚陇带走了。   这些年,入虚陇牢中之人,无人得以活着脱身。   ——除了那位让皇帝一见钟情的光渡。   光渡举世无双的气度容华,美貌浓稠厚重,让人见之失神。   可是沛泽不是,沛泽长得不好看,声音也不同。   光渡均匀的体态,手臂覆盖着漂亮的肌肉,那个二十斤重的金护臂,可以是解释他为何拥有如此身体的原因,也可以是补救他那日看过光渡身体后起疑的完美借口。   那夜酒楼相会时,正是城郊突袭的第二夜。   光渡不曾承认,但李元阙看得出来,他受过伤。   为何那么巧,之前见的时候还好好的,偏偏前一夜就受了伤?   李元阙闭上了眼。   沛泽平生最厌恶龙阳之好,言之色变,哪怕自己稍稍……他也是丝毫不假辞色。   ——可光渡却能扑到他怀里,问他要不要试试,那样毫不在意的姿态,放荡而熟练。   让他莫名暴躁。   信纸还有最后一节,可李元阙迟迟不铺展。   他盼着能找到他的沛泽,可是却怎样都不希望自己的怀疑成真。   ……所以到了最后一步,他几乎不敢揭开这个谜底。   李元阙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展开信纸。   “答王爷最后一问,城郊之战那夜,光渡始终不曾离开中兴府。皇帝亲临光渡宅邸,子时入其卧室,丑时方出,出来后还传了热水。” 第45章   这一天确如光渡所料,在下朝之后,递上门求见的帖子,几乎淹没了他这一处小小的宅邸。   无论是否助蒙出兵,是否让李元阙来领兵,都会让西夏的未来产生巨大的分歧。   所有西夏人的命运,都绑在自己的家国之上,与君主一同站在了这个分岔口上。   这不止是触动多方利益……而是牵动着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皇帝还没有表明态度,一切都有改变的可能,未来还没有被完全的定下方向。   而在这个时候,深得皇帝信任的人,可能只用一两句话,就能动摇皇帝的抉择。   这就是对帝王的影响力。   这位皇帝或许心思深沉,但他身边有那么一两个真正信赖亲近的人。   在其中一人身死、一人重伤思过后,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那个人是谁。   光渡闭门谢客得正是时机。   送别了秘密登门的药乜家主后,光渡迎来了偷偷从后门进来的宋珧。   张四被光渡单独支了出去。   走之前,他虽然看到宋珧进屋,但这一回,张四显然心中安定了许多,他如同一只被驯服的野兽,乖觉地执行主人的指令,在得到主人许诺未来后,心中被幸福和希望充满,那些酸涩的猜忌和嫉妒,都渐渐淡去了。   宋珧顶着深沉的黑眼圈登入光渡的正门,看到光渡的那一刻,差点把他挠了。   宋珧进门就摔了药箱,“你还想得起来我!你还知道让我来!”   光渡从来没看到宋珧这么生气过,实际上,宋珧对他连半句重话都不舍得说的。   宋珧那张每每看到光渡,都带着明光笑意的俊美脸庞,这次都没了那份生动多情,他大概是这段时间累惨了,连形象也有点潦草。   光渡看到他泛红的眼球和眼底的黑痕,真心实意多了些歉意,“宋珧,最近累到你了,我要是没有你,也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光渡太过了解宋珧,很知道该怎么哄他,“那夜冒险,于我而言,实在是不得不为,我往日都是非常爱护自己的,你是知道我的。”   “光渡,我知道你不是寻常之辈,你做的事情有时很危险,你不告诉我,这个我理解,可是……”   “你不能这样,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宋珧一点都笑不出来,“受了伤,还中了那种蓝色的毒,我跟你说,我现在都不敢摸你的脉。”   光渡直接挽起袖子,将皓白的手腕送到了宋珧面前,“宋珧大人,快帮帮我。”   光渡往日里不爱笑,但在宋珧面前,倒是能露出一点轻松样子,此时眼睛里带了笑意,声音又柔,更是容光摄人。   宋珧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动摇了,“别叫大人,你叫一声哥哥来听。”   本来……本来,他也是哥哥。   他们两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他比光渡早了两个时辰,但光渡从来都只叫他的大名。   光渡微笑道:“可以,但你确定?等雨霖下次过来的时候,我会跟她说一声,她多了个大哥。”   宋珧悚然而惊,“别……别别,可不能让妹妹知道这事,她会直接杀了我的!都不用你出手。”   见光渡搬出了宋雨霖,宋珧不敢再皮,把手放到了光渡的手腕上。   经过刚刚的打趣,宋珧脸色本来有所缓和,但把脉不过片刻,他脸色黑如锅底,“本来时间就紧!你可真是不怕死啊,恭喜你呗?大前天晚上一顿作,我之前研究的解药全部都作废了……不一样了,你体内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现在叫我该怎么办!”   看宋珧都气到胡言乱语了,光渡有点无奈,“治得了吗?”   “治得了,必须得治好!”宋珧愁眉苦脸地拿出一张纸,把一会脉,快速写上几笔,草书如同鬼画符,光渡看了两眼都难以辨认。   宋珧写满了两张纸后才停了笔,脸色认真道:“脱衣服,我要扎你几针看看情况,再顺便看看你身上的伤。”   光渡腰腹与周身的伤,那夜宋珧只仓促处理过,这几日他顾着都啰耶,更是来不及处理光渡的伤和毒。   好在当时宋珧缝的线很扎实,宋雨霖仓促涂上的特制药也管用,沾过水后伤势都没有恶化,反而已经有见好的趋势。   宋珧的心痛之情溢于言表,“这么漂亮,却受了这样的伤,等治了你的毒,我就一定要给你开最好的伤药,一点疤都不能给你留。”   但就是留疤……也完全无损光渡这具身体的魅力。   肤如凝脂,皓如冰雪是一种美。   劲瘦窈窕,线条分明,也是一种充满力量的震撼魅力。   而面前的光渡,就是两种结合在一起,宋珧眼睛发直,“仙……仙品……”   光渡淡淡瞥过来,宋珧不得不回魂。   宋珧亲自动手,清理掉了那些止血的药,重新检查过光渡的伤口。   只有那几处伤口,却迟迟无法愈合。   宋珧仍然记得,从光渡身上取出那几个带毒的三角刺时,锋利的暗器尖伤依然萃着幽蓝色的毒液,虽然三角刺早已取出,但皮肉绽裂之处,已经变成黑色。   宋珧捏过针扎了几针,见光渡几处穴位流出了黑色的血,脸色直接沉了下来。   “很棘手?”光渡从宋珧的反应里,看出了他心底的动摇。   光渡抿了抿唇,声音依然很平和,“我还能活多久?”   宋珧脸色极其严肃,“我会竭尽全力,接下来一段时间,什么事情都别来找我!谁爱死谁去死,我谁都不管不救了,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次,宋珧竟然连个时间都不敢说。   光渡渡默了一阵,“能保我再活三个月么?”   宋珧很糟心地看着光渡,“你这个人,是想活活气死我吗?听着,我会竭尽全力的,我治不好你,我给你殉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最近太多事要忙,差点忘了该跟你说——你让妹妹从应理带回来的那个疯了的太监,那天晚上不是雷电交加么?他听到雷响和巨大震动声时,倒是会有反应,那晚上他清醒了一会,倒是说了一些话。”   光渡眼皮一跳,“说了什么?”   这是都啰耶用命守着的秘密。   而这尘封已久的烙印,终于被撬动了一个起口。   “虽然他清醒的时候只有一会,但却提到了皇后地坤宫中的枣树林,他在某个打雷的夜里,似乎看到了什么秘密。”宋珧沉吟道,“可惜,那天晚上我在救你带回来那个血人,没来得及给他扎几针固神清志,要不说不定还能再听他说几句话。”   “而先皇后的地坤宫,如今是现在这位皇后住着。”   光渡深深叹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抗拒之色,“若是想去那里一探究竟,说不得,还是要与细玉氏继续接触。”   宋珧疑惑道:“你和那个皇后有过结?”   光渡叹道:“我对那位皇后没有任何意见,有问题的,大概是细玉尚书。”   药乜绗送上的情报如果无误,细玉一族果然对他也颇有关注么?   光渡想到昨日擦肩而过时,细玉尚书回眸的眼神。   他总觉得,如果细玉皇后参与其中,此事并不只是“后宫嫔妃因为被皇帝冷落而报复他”这么简单的事。   宋珧思索道:“细玉尚书本有一子,是几年前病死了吧?当时我在宋,都听到了他为这个儿子重金求医的说法,但医还没求到,人就先一步没了。”   细玉尚书痛失爱子后,细玉氏一族在朝中有名姓的人,只有皇后和他自己了。   如今皇后虽有孩子,但到底姓了李。   细玉尚书年岁已大,后继无人。   宋珧试探的看着他,“我这话不知当不当问,你和妹妹既然是同母异父,那你娘亲,是不是早年就在中兴府……”   光渡漠然道:“我只有一个爹,爹对我恩重如山,所以这话,往后也不必再提。”   宋珧心里压着光渡的事,有些魂不守舍,临走前才又想起了一件事,嘱咐道:“如今妹妹年岁也大了,出落得也越发好看,我见那个白家的侍卫小子,一沐休就去找妹妹,怕不是打着什么好主意,你也要多注意。”   光渡无声笑了一下,“我知道。”   宋珧离开后,光渡翻了翻今日递上门的请帖。   身居高位之人虽自恃身份不亲至,但都派了门生前来递帖子,在皇帝宣召光渡见面前,若是能与光渡见上一面,探得他的态度,或者……改变他的态度,可能都是这盘棋上至关重要的一着。   名帖上的人都在光渡意料之内,只有一个,让光渡吓了一跳。   “太子亲自求见,此时就在门外?”光渡听到都愣了一下,“……一会走后门,避开他。”   光渡宅邸外的街头,确实围了不少人,原本安静的街头,如今车马林立,就连附近的百姓,都生怕得罪贵人,小心绕道行走。   如今光渡这处住处,已经不算什么秘密,毕竟皇帝曾几次驾临,排场不小,有心人不难探得一二。   就像此时,皇帝身边有头有脸的太监,手持皇帝口谕,从光渡宅邸正门而入,亲自走了这一趟。   乌图看到光渡,脸上就一团笑意,“陛下口谕,请光渡大人进宫。”   “只是陛下还有一句话,要单独说与光渡大人听。”   光渡环视四周一圈,周围的人都知情识趣的退了下去。   见屋子中再无别人,光渡从袖子里摸出厚厚一沓银票,递到了乌图手中,“多谢乌公公。”   那银票一到手,就立刻以看不清的速度消失在了乌图的袖中。   乌图笑得格外喜气,“好说,好说,陛下嘱咐光渡大人早点进宫。至于光渡大人要的那个东西,奴才都已经上下打点妥当了。”   “可完好无损?”   “无损,无损。”乌图小声道,“那可是六十斤的刀,张四大人双手就给抱起来了,算算脚程,估计快要到光渡大人的府上了。”   “不过……光渡大人好手段啊,张四大人这般武艺,对陛下这般忠诚,都能为你所用,奴才实在是佩服。”   乌图堆着讨喜的笑,拱手道,“但奴才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奴才送到口谕,就先走一步了。宫中见,光渡大人。”   情能通窍。   财能通鬼。   虽早就与乌图有隐蔽的接触,但为了保下那把刀,光渡这次到底花了一笔巨款,才买通了乌图。   在乌图身上花的钱,比李元阙给他用来买火器的钱还要多。   光渡面无表情的想,又亏了,他好像一直都在自己亏钱养李元阙。   而这把李元阙亲用的斩-马-刀,能这样拿回来,就已经是最好的解决途径。   毕竟能用钱买通的,都足够简单。 第46章   乌图有办法将皇帝下旨融毁的刀偷出来,而光渡毫不介意暴露张四的立场,并不是因为只有张四拿得动六十斤的刀。   此举用意两重,一是为了安张四的心,让张四知道他与李元阙到底交易了什么,有个猜测的方向,总比没事瞎想好,免得想着想着又动了色心。   二是为了震慑乌图。   毫无锋芒的财力,若是暴露于他人眼中,那就等同于一只待宰的羔羊。   而光渡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乌图,他连放在明面上的皇帝的人都已经撬动了,更别说他在看不见之处藏着的后手,乌图可以合作愉快拿钱办事,但别的,最好想都别想了。   光渡曾经家徒四壁的宅邸,如今已经有了几分模样,皇帝的赏赐分散摆在各个角落,可光渡真正用钱的时候,这些全都帮不上忙。   能买通关键人物的钱,都来自胞妹宋雨霖经营的商行。   商行为光渡提供着源源不断的资金,而光渡则在暗中提供着朝中的消息。   当然,还有那个白兆丰。   自从白兆丰认识他妹的这一年多来,也是逐渐发力,若说以前白兆丰的动作做得还算隐蔽,但近来他的一些动作已经浮上水面,为她的商行提供足够明显的庇护。   只是如今朝上雷霆不绝,无人关心这些角落里发生的小儿女之事。   想必等白兆丰孝期结束,十有八九就会着手议亲。   宋雨霖妙龄貌美,又以孤女之身运作商行,中兴府云集西夏达官贵族,不少青年都对她有意,若是娶了她,不仅得娇妻美妾在怀,还能直接将一座金库娶进门。   不过宋雨霖的心思并不在儿女情爱之上。   她接近这些朝中的青年才俊,建立自己的情报网,也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帮到光渡,光渡虽不想她冒险,但宋雨霖不是庸才,有自己的主意。   宋雨霖相貌与光渡相似,白兆丰已经有所怀疑,他出手调查,大概只是早晚的事。   西凉府那边,药乜绗虽已承诺会断光渡的后顾之忧,但交换条件是,光渡要让皇帝将药乜氏嫔从后宫中放出来。   皇帝和离嫔妃,并非易事。   更何况白兆丰那个嫡兄白兆睿,光渡盯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他的把柄,结果白兆睿闭门养伤之时,还能分出心思处理痕迹,再一次滑不留手的脱身了。   城郊之战那夜后,白兆睿用了足够的手段,瞒下来他私放虚陇副手王甘的大罪,连皇帝派太监总管突击检查,都没能抓到他的把柄。   刑部验尸的第一次出招,被他悄无声息的化解了。   光渡从后门出发,坐着小车依旨进宫时,还在思考这件事。   ……刑部,细玉尚书。   这确实是能撬动白兆睿的好机会,在皇帝眼中足够公正,不至于让皇帝对他起疑。   光渡是城郊之战的亲历者,但他不能直接就这样说出去,他将自己的行踪从所有人眼中抹去了。   他虽知道真相,知道祭台遗骸处的每一具尸体对应着的身份,遗骸如今已经交由刑部保管。   但死掉的王甘就是王甘,尸体不会说谎。   就算白兆睿能把王甘的尸体都变成别人的,也需要一番努力,而光渡藏在暗处,总有出招的时机。   毕竟光渡知晓一切真相,总是要比全然无知,要多出更多手段。   他叹了口气。   只是眼下和细玉家族的这场交道,他是不得不打了。   今日递上门的帖子虽多,却没有细玉氏的请帖。   细玉家族身为皇后后族,虽然人丁凋零,但到底有这份底蕴,很是沉得住气。   若不是药乜家主这神来一笔的到访,怕是到现在,光渡都无法发现这藏在暗中的视线。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听到车喧闹。   有人堵在他的后门,试图拦车。   车从后门驶出,没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下,光渡稳坐车中,任由外面喧嚣声起,并不准备露面去亲自解决。   算算时间,张四马上就能过来,谁敢拦他,就直接报到皇帝面前,皇帝都会替他解决。   除非……身份足够高贵,笃定皇帝不会如何发作。   可这样的人,本来也不会不顾身份,当街强拦他的车。   外面的对峙很快分出分晓,有人直接闯了进来。   光渡不由得一顿,“……太子殿下。”   太子就这样带人堵在他后门,拦住了他的马,登上了他的车。   这些年来,光渡这是第一次与太子私下会面,却没想到,场面方式都会这样别具一格。   太子年纪比光渡小两岁,若是平辈论过,叫他一声哥也差不多。   但是他们之间辈分却是截然不同的。   太子面目方正,长得浓眉大眼,面目上并不太像皇帝,但据说和皇后也不甚相似,十五六岁的年期稚气未脱,但华服重冠压下来,也看得出尊贵模样。   车中狭窄,光渡难以起身,却仍是不得不在车中行了一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上来后,端视了他片刻,“我知道这次拜访很突兀,但,我也是没别的办法了,光渡大人见谅吧。”   他说着见谅,却没给光渡拒绝的机会,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马车对面的窄坐上,没有一点要下去的意思。   光渡不得不将自己的长腿曲起斜放,避免膝盖碰对面的太子。   为了遮住身上的药味和血味,今日光渡身上的熏香格外浓重,狭小的马车中,每个角落都是他的味道。   冷雪清香悠然绕骨,光渡一身紫银织锦长袍,色泽厚重,压下眉眼艳丽,更显清冷不可及。   他往日里远着看就已经足够惊心动魄,这样近着一看,能让人忘记呼吸。   可太子强行移开目光,做了一个出乎光渡意料之外的动作。   他双手交叠,反过来向光渡行了一个礼。   “此为我西夏危机存亡之时,光渡大人,拜托你说服父皇,请一定不要派王爷出战。”   “你说的王爷是……”   “我夏国唯一独掌兵权的王爷,李元阙。”太子垂手道,“父皇如今意图不明,朝中重臣过半赞同派王爷领军助蒙伐金,可这无异于饮鸩止渴,绝不可为之。”   光渡沉默了好一会,“司天监本就不得干政,况且我人微言轻,陛下圣意我无法揣度。你找上我,怕是找错人了,在陛下知道这件事前,请下车吧,殿下,我就当你没来过。”   太子毫不客气道:“你看看你自己宅邸前门排队堵着的人,就该知道这话不实。若说父皇心意,我看满朝上下没几个比你更了解,他那么看重你,你的任何意见,都可能动摇他的决策。” 第47章   光渡避开身体,“臣当不得此礼,殿下,你该去向皇上陈清利弊。”   “他不一定会听进去,所以我才找你,我夏国绝不能出兵助蒙!”太子像是怕光渡赶他下车,急急说道,“若是王爷助蒙,成吉思汗定然会以我夏国子弟用作前线来消耗,可王爷的精兵若是因此损耗折尽,或者王爷莫名其妙死在战中,我夏国还有谁能震慑蒙金?”   “光渡大人,无论我父皇心中如何将王爷视为心腹大患,但在这种夏国存亡之际的关头,王爷决不能出事。”   光渡定定地看了一会太子。   这件事细说起来,对太子来说很是屈辱。   不得宠的太子,被皇帝拒绝面见,在这件事上显然不支持他的母家……他甚至要找上光渡,找上这位自己父皇明面上的男宠,来试图影响皇帝的态度。   要说聪明,这位太子真看得清眼前的局势,要说傻,他怎么可以这样来找光渡?   百闻不如一见,今天光渡算是知道这位太子的品性了。   如若光渡的本意是阻止李元阙领军助蒙,那么在太子闯车之后,他也什么都不能再说了。   一腔热血的弄巧成拙,却也是一腔孤勇地念着国本和未来。   太子笨拙地做着交易,“你想要什么?你是不是想进工部,事成之后,我的人会推举你,或者我那里有许多宋地字画,或者商行金银……”   光渡虽不笑,但眼角却轻轻地上挑,“这些都不必。我这里,大概只需要太子殿下做一件事,并不算难。”   太子精神一振,“什么事?你说。”   “外男无诏不得擅入后宫,可我,偏偏想去皇后的地坤宫里逛逛。”   这三年来,皇帝宠爱光渡,几乎不曾踏入后宫一步,更别说这位皇后早已失宠许久。   然后光渡要去皇后宫里闲逛,这不外乎于明晃晃的羞辱,太子听了这话,顿时神色僵住。   “两日之间,你来促成此事,否则……”光渡眼中透露出兴味,慢慢挑了他一眼,“我势必,全力劝陛下让李元阙出兵。”   ……   西夏皇宫,太极宫。   光渡进来的时候,宫殿中已经清过了,但光渡还是能从地上未干的水渍上,看出刚刚皇帝发过火。   可是皇帝见他的时候,面色还算正常,“光渡,来孤身边。”   如往常一般,屏退众人后,光渡行礼后,正准备起身坐在皇帝身边,可没想到,他还没站起来,就被皇帝拉了过去。   光渡半跪着,察觉到皇帝今日不同寻常的心绪,他并没有挣扎,而是柔顺地允许皇帝的一切动作。   “所有人都各怀心思。”皇帝用手握着光渡的脸,仔细看着面前人的眉目容颜,“甚至有人让孤将你封作军中祭酒,连同李元阙的大军一起送去蒙古……这不过是今日那蒙古使臣下朝后,问了一句如何见你。”   光渡双瞳稍稍收缩,他今日闭门谢客,还不知道蒙古使臣用了这种损招。   “别说满朝文武,就连太子如今长大了,都有了别的心思。”   皇帝已经知道他在进宫路上与太子会面的事,光渡听得出来。   光渡连脸色都没变一下,“陛下,是疑了我么?”   皇帝凝神观望,光渡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神如长川秋水,清清泠泠,明明是让人冷静下来的淡漠,却能让人浑身血脉偾张,心跳如鼓。   “孤亲自守了你三年……孤不疑你,是你太招人惦记。”皇帝按住光渡的唇,用力揉了揉,就让那淡色的唇,多了几分浓烈的颜色。   可是光渡轻轻蹙眉,握着皇帝的手,制止了他的揉弄,“陛下,事情没到这一步,切勿心躁。”   “蒙古可汗妻妾成群,并不缺美人。臣确实有一些独到之处,但那蒙古使臣,其意绝不在此处。”   光渡几句话,让皇帝心中慌怒去了一半,而他这份安宁的态度,也让皇帝也冷静了许多。   “成吉思汗对方术颇为笃信,甚至数次礼请全真教的丘处机道长出山相辅,可汗确对观星论命、风水地理有兴趣,但以臣之能,比之中原诸子百家,实在是不值一提,蒙古使臣所言,不过一种借口。”   皇帝慢慢回过神来,“你的独到之处,你独一无二的本事……你会制火器。”   此事西夏朝臣皆知,甚至过半亲眼所见,算不上是秘密。   但使者拙帖能准确地点出光渡之名,足见蒙古成吉思汗对夏国的朝政,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   皇帝喃喃道:“朝中,到底有多少与蒙古里应外合的臣子?”   宋、蒙、金、夏的火器制作,皆为军备秘中之重。   蒙古对司天监的少监不一定感兴趣,但一定对制火器的人才感兴趣。   退一步说,即使蒙古并不缺此类人才,他们也一定会确保西夏没有这种人才的存在。   “就算陛下决定将臣遣送蒙古,只要能平息可汗之疑,臣也愿意。”光渡看着他,眼神深如黑渊,“臣一切皆由陛下所赐,若陛下亲手收回,臣绝无怨言。”   “……胡说!孤虚度半生,才得了你这么一个知心人。”   皇帝伏身将光渡抱入怀中,“你,绝无可能,孤绝对不会将你拱手让人!”   光渡柔声道:“陛下,他们不懂你的为难。”   这话显然触动了皇帝。   今日朝上朝下,主张附蒙攻金、亦或是主张拒绝成吉思汗的吵得不可开交。   他何尝不知这两种选择,各有代价?   可是连太子那震惊、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过来时,皇帝也会感到深深的疲惫。   朝上所有的人都各怀心思。   只有怀里这个人,愿意为了他,放弃自己的一切。   皇帝将脸埋在了光渡的发中。   今日光渡身上冷香清幽,皇帝抱了他好一会,才问:“光渡,依你看,孤该怎么做?”   光渡垂下眼。   该怎么说,才能真正地影响皇帝的决策,让他如自己所欲般行动?   现在,就是开口的最好时机了么?   “臣之所思,并不重要。”   光渡最后缓缓抬起手,轻轻在皇帝后背顺了顺,“重要的是,只要陛下拿定了决议,臣就会全力以赴。”   ……   皇帝留下光渡过夜,第二日甚至没有送他出宫,像是生怕他在宫外再见到什么不该见的人,引起更多的波澜。   光渡就这样在宫中住下了。   白日皇帝在密见重臣,按照光渡过往的性子,他会留在太极宫中一步不出。   这一次不一样,光渡有需要见的人,需要做的事。   总管太监卓全此时正陪侍在皇帝身边,光渡这边留了乌图伺候。   光渡突然道:“那夜药乜氏嫔,到底是因我之故意外受伤,我至今不曾探望过,说来也是十分过意不去。”   乌图愣了一下,心觉不妥,试图阻拦,“有孙医正大人细心照料,娘娘恢复得很快……”   “我该去探望一下。”光渡不用带路,他自己逛了过去,乌图拦不住,只得跟着。   虽然外男入后宫不合宫规,但光渡是皇帝亲自留在后宫里的,有谁敢管?后宫之中无太后,只有皇后位份最高,出手名正言顺。   可是皇后又不在这里。   结果是光渡直接进去了药乜氏嫔的宫殿,没人敢拦。   光渡挑了个好时候,今日竟连孙老医正也在。   如今药乜氏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可光渡来的正好,药乜纺刚巧醒来不久,正倚在厚厚的靠枕上斜坐在床头喝药。   她见到床账外的光渡,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光渡看她这个反应,基本确定了无论是药乜纺,还是家主药乜绗,这对兄妹都认得西凉府的宋沛泽。   光渡把所有人赶了出去,只留下来药乜纺点过头的侍女,这些都是她从西凉府带来的心腹,有光渡做主,她也能将他人耳目从自己身边赶走片刻。   满脸为难的乌图,只好亲自守在了门外。   光渡昨日进宫前,特地着人买了街边的小吃橘饼,此时他将油纸包好的橘饼从袖子里拿了出来,当着药乜纺的面拉开了包装。   药乜纺在看清橘饼的一瞬间,眼睛缓缓睁大了。   光渡心中叹了口气。   这样一试,他确定这位药乜娘娘,也在西凉府见过自己了。   那半年多,有架富贵奢靡的马车,隔三差五就停在他家老巷子口的那家橘饼铺门前,甚至因“贵人爱吃”都把橘饼给带火了,时常把他家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如今他可以确定,那马车果真就是药乜家的。   “娘娘那夜遇刺之后,受惊过甚,神志不清了,时常发疯。”光渡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孙老也束手无策,这是吓出来的毛病,只能慢慢养了。”   光渡走上前,将橘饼递了过去。   这份橘饼仿佛是一个暗号,药乜纺果然慢慢接了过去。   “切记,要疯到所有人都束手无策,只要在宫中你就是疯的,至少两三个月后,送给娘娘橘饼的人,才好为娘娘行动。”   药乜纺听懂了,她没想到……自己进入这深宫之后,竟还有恢复自由的可能,不由得面上流露出激动,嘴上却蹦出了一句,“你长得可真好看。”   这一瞬间,光渡都差点忘了自己下句要说什么。   “我明白的。”药乜纺嘴上虽然这样说,可那双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光渡,“我疯了,我马上就要发疯了,你要看着我疯吗?”   孙老也听出了门道。   他捋着胡子,垂着袖子,给光渡递了个眼神,光渡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靠近了孙医正。   面对药乜纺时,光渡态度还是很和蔼的,“你前些时日还是日夜昏睡的,一下变化太过,容易让人看出端倪,不如循序渐进,比如从害怕晚上开始……等你身体再恢复一些,再疯得厉害些吧。”   药乜纺:“我知道了。”   而门外的乌图,已经惶恐地敲响了门,“光渡大人,光渡大人?你行行好,饶了奴才吧,这要让皇帝知道,奴才可……”   光渡一把拉开了门。   药乜纺宫中的侍女在外面等了片刻,见光渡终于出来,立刻鱼贯而入,但还有人足够机警,盯住了光渡与乌图。   但光渡直接离开宫殿。   到了外面无人处,光渡将乌图拉到旁边,一脸平静道:“若皇上问及,我是来找药乜氏嫔争风吃醋的。”   乌图:“……啊?”   说完这句话,光渡从袖子中拿出一把银票,“一点茶水钱,孝敬公公了。”   乌图看上去很惶恐,“这种事,我怎么敢隐瞒圣上……”   “不用乌公公作任何隐瞒,如实说明就好。”光渡又加了些分量,“乌公公做事,陛下和卓总管都是放心的。”   乌图苦着脸,“这真的不妥,这么大事……光渡大人,我算是上了你的贼船,下不来了!”   光渡慢条斯理地从袖子中抽出更多的银票。   乌图立刻变了一张面孔,满脸笑意,“光渡大人为陛下用情良苦,奴才亲眼所见,甚是佩服!” 第48章   光渡在药乜氏殿中的所作所为,没过多久,就被后宫名义上的主人知道了。   “外男擅闯后宫,不合宫规。”皇后身边的女官,板着脸挡在了光渡面前,“光渡大人明知故犯,不如跟着奴婢去皇后的地坤宫中,走一趟吧。”   乌图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收钱时手太快了。   往日里光渡大人都谨慎低调,怎么今日就这么能惹事呢?   更有些奇怪的是,皇后娘娘一向漠然,对于皇帝喜欢哪个、宠爱哪个,从来都安安静静的闭口不言。   皇帝留宿光渡大人已不是一年两年,皇后娘娘不是第一天知道,怎么就突然今天发难了?   此时皇帝更是商谈朝中要事,偏偏后宫出了岔子,这里只有乌图一个,他还不得不顶在前面,否则回头皇帝先赏他一命归西。   乌图满脸恭敬道:“皇后娘娘有管理六宫之权,奴才们自然不敢不遵守宫规,可这位光渡大人是前朝臣子,不是后宫中人,既然说起宫规,那么按理来说,皇后也不得传召外男,这事为难,不如晚些请皇上定夺?”   女官不置可否,转头问:“光渡大人的意思呢?”   光渡象征性的拒绝了一下,“乌公公所言甚是,臣不该去。”   这句话后,女官拍了下手,她带过来的侍卫直接列队,甚至还有几个会武的宫女,将乌图强行请离了光渡身边。   女官冷冷道:“光渡大人,请。”   这等武力差距,于情于理,光渡都得乖乖跟着走了。   乌图被人制着,眼睁睁地看着光渡被皇后的人带走,急得差点哭出来了。   这可是他伺候这位爷时搞出来的事,最后光渡要真的出事,他肯定讨不来好。   见光渡走远,皇后的人放开了乌图。   即使乌图不回去通风报信,皇帝该知道的,也都会知道。   毕竟这是皇宫,到处都是皇帝耳目,而他们只需要让光渡顺利被带走就好。   光渡跟着人一路走过了地坤宫大门,真真切切地站在了皇后宫中。   女官不与他交谈,只低头带路,她没有把光渡带去任何宫殿,只一路将他引到僻静处。   皇后始终不见踪迹。   而女官将光渡带到枣树林边后,行了个礼,就无声退下了。   今日一切都如此顺利,光渡心情不错,同样也转身行礼,“太子殿下好。”   这才过去了不到一天的时间,昨日闯车的太子就已经达成承诺。   也不枉他在药乜氏宫里闹了一下,特地往皇后面前递了这个把柄,而太子心领神会地抓住了机会。   只是太子见到光渡的表情很是不爽,“说好了,你要帮……”   下一刻,光渡转过身,他看到了光渡唇角的笑意,坚冰因暖芒而容光焕发,像是贺兰山雪中的日出,剔透无暇又辉光满目。   太子才十五岁,确实没见过这等阵仗,话说一半,人先愣了。   见光渡收敛了表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太子才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我……我遵守约定,带你来我母后宫中的枣树林了,你呢?你打算如何履行承诺?”   光渡并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在这片枣树左近踱步,闲适地逛了起来。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你非要指定这里见面?”太子观察着光渡的动作,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里是皇后宫中南角,旁边有这座三角拱亭,木生引火,小心天干物燥。”光渡随口乱答。   太子迷茫道:“啊?”   往日里,光渡是绝对没有任何机会来皇后宫中的,更别说来到这一处枣树林,看看都啰耶誓死保守的秘密。   他并不立于一处,始终走走停停,目光在四处环扫,迅速将这一处的全部布置在心头盘算,一草一木,亭台楼阁之间的距离,都依靠目视而整理默记。   鬼鬼祟祟的闯宫,怎如就这样正大光明的进来看?   更何况,此行还有太子帮忙遮掩。   一阵风刮过,枣树树叶飞落于地,光渡低头看了一眼。   两长一断,东南为巽,巽在木中。   东南角正是那个有些奇特的三角拱顶的亭台,亭台中放着平平无奇的石桌石椅,三角拱顶铸着绿红陶带角的兽形鸱吻,观其颜色,已经有些年头。   这枣树林有些荒僻,显然皇后并不如何钟爱此处,周围虽然干净整洁,但看得出并不曾精心修缮。   太子耐着性子陪着光渡转了一会,往日里太子养尊处优,身份又贵重,对别人耐心不多,能被光渡无视这么久还陪着,已是前所未有。   可是光渡都不看他。   光渡左转右看,观天望地,就是不理他,也不回答他的问题。   ……光渡绝对不敢这样对待他的父皇。   太子心中突然漫上巨大的不悦,他不依不饶地去拉光渡,“我已经兑现了,你的呢?”   “陛下会拒绝出兵助蒙攻金,大概明日或者后日,就会在朝上正式宣布,你会亲眼见到。”光渡袖子一摆,躲过了太子的手,也终于回答了他的问题。   看着太子喜形于色,光渡又道:“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真正改变,皇帝已与蒙古使臣达成密约,过两日朝堂上当众拒绝,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   “待到成吉思汗归回蒙古之时,皇上就会出兵伐金,十有八九会点李元阙的将,一切正如你所预料的那样,陛下之意已不可动摇。”   太子彻底愣住,不敢置信道:“为什么……父皇为什么还是要这样做?”   光渡心中有答案,但他并不准备与这个太子分享,“多谢太子殿下招待,臣不便在皇后宫中久留,该出去了。”   “所以……你明知道父皇的意思,却什么也不说?”   光渡看了看他,感觉自己仿佛在欺负一个小朋友,“我们彼此都达成了约定,太子殿下,臣先告辞了。”   太子怒道:“太敷衍了!你是来耍我的么?”   真正的小朋友暴怒,也没什么杀伤力的。   但这位马上十六岁的大朋友,已是青年男子身形,他不甘心就这样让光渡回去,直接上手去抓他。   皇后端坐地坤宫,正在亲手修剪花瓶里的花枝。   虽然她容貌平凡,也不再年轻,但到底有着书香门第的气质和大族的沉稳贵重,即使知道光渡此时在她的宫中,依然宠辱不惊。   女官在皇后身边恭敬地行礼。   皇后一边修剪花枝,一边重重叹了口气,“这个光渡,果然如你所说那般,生得宛若一个妖孽?唉,也不知道太子费这么大的力气找他,到底要做什么。”   女官:“娘娘,宫中不好动手,可需要与咱们宫外的人联络?”   “他有皇帝赐下的张四大人贴身保护,并不容易得手。”皇后面不改色地剪下分岔的花枝,“更何况……以前,他不值得我们动手,以后,他更不需要我们动手。”   女官不解其意,“娘娘何意?”   “当年娘亲曾经在父亲外出的时候,发卖过他的一个女奴,那女奴极其美貌,堪称绝色……时至今日,我对她尚有些印象。”皇后语调毫无起伏,“父亲第一次在朝上看到光渡之后,就派人去找那个女奴的下落……呵,若是能善加利用,这位光渡大人,不一定就是敌人。”   此时,一个婢女匆匆忙忙跑进殿中:“娘娘不好了,太子动手打人了!”   皇后动作顿住,“发生了什么事?”   “原本奴婢们按照娘娘吩咐,都远远的跟着,见太子殿下和光渡大人聊着天,在三角亭附近闲逛,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一言不合,太子动手打起了人。”   皇后丢下花剪,起身就走。   ……   “尊贵的西夏皇帝,我仅代表成吉思汗,感谢你英明的决议。”   今日罢朝,但皇帝在宫中秘密召见了蒙古使臣拙帖,而拙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回应。   拙帖满面笑容,十分满意,“蒙夏联手,定能让金兵有来无回,成吉思汗赏罚严明,定然会论功分赏,不会叫陛下空手而归。”   “既然今天见到了陛下,那在下就再提一事。”   皇帝语气也是温文尔雅的,表情也还好,只是那双眼黑意幽深,毫无笑意,“但说无妨。”   拙帖笑道:“久闻司天监少监之名,他虽年纪不大,但本事却不小,在观星之术上颇有造诣,我蒙古可汗向来对此道颇有兴致,还望陛下割爱,令其一同出蒙。”   皇帝在蒙古使臣提及光渡时,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可汗既然想问询观星之术,那么这位司天监的少监……待出兵之时,孤定会安排他随军。”   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自然,贵使不必担心,孤自然会派出夏国最精锐的儿郎和最勇猛的将领,此战攻金,必当战无不克。”   拙贴抚掌而笑,“那么我明日便启程回蒙!等成吉思汗知道这个好消息后,想必会心怀大畅。”   “至于具体的出兵时日,大概是两三月后,可汗会另作告知,此事机密,还望陛下配合遮掩。”   皇帝点点头,“为防金人密探走漏消息,孤明日便会当众拒绝使臣的提议,之后两月,军备粮草之物都将转到暗处秘密筹备,只等攻金之令,必然全力而出。”   这场对话到这里本该差不多结束,可是皇帝却看到了卓全在远处探头探脑。   今日密谈何等重要,若非重要之事,卓全绝不会打扰。   拙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十分知情识趣地主动起身,“既然陛下尚有有要事,在下便不多打扰了。”   等人都退出去后,卓全低声说了几句话。   皇帝沉默片刻,猛地推开桌案。   桌案上的东西稀里哗啦碎落于地,卓全低眉垂目,知道皇帝见完蒙古使臣后,这是将气一起撒在此处了。   皇帝面色不渝,大步踏出,往后宫而去。 第49章   太子哪里想跟光渡打架,这只是个意外。   一开始,太子只是想抓住这个狡猾的光渡,好好地问上他一问,可是凭光渡身体的机巧灵敏,自然能轻易躲开这孩子般的玩闹。   他躲得并不明显,但太子一下抓空后,踩到滑石,没站稳,整个人摔了出去。   太子摔倒的时候,本能去抓身边所有能稳住身体的东西。   他身边最近的就是光渡。   光渡在太子摔过来之前,还认真想了一下自己就这样跳开,会不会让人怀疑这是习武之人的反应?   满宫皆有皇帝耳目,自从李元阙闯宫后,光渡感觉得到,这宫中暗处更是多了许多双眼睛。   于是他顺从又柔弱地被太子一起抓着摔倒了。   事情发生极快,场面又闹得很大,远远看上去就像是太子给了光渡一下,把光渡都给直接按到在地上了。   “哎呀!疼疼疼,你……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太子殿下,你这样……”光渡后背的伤还没好,倒下时虽然调整过角度,但这一下仍是疼得钻心,“是想弄死我吗?”   太子也摔得正懵着,看到光渡脸色苍白,心中更觉抱歉。   可是当视线微微偏移时,又看到光渡微微散开的衣领里,脖颈上微微渗出一点鲜血的皮肤,是太子自己刚刚倒下时,在光渡身上不小心乱抓出的伤口。   他怔怔地伸出手,光渡却躲了一下,那个反应,仿佛是以为太子要打他,才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太子一下子毛了,张牙舞爪地将光渡从地上弄起来,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拉起来光渡后还半抱着不松手,“我打你干什么,你在想什么?”   光渡轻轻摸了下自己脖颈上的小擦伤,将血随手擦了,没让太子上手,轻轻挣脱了太子的手,“我在想,这处伤,一会该如何向你父皇解释呢?”   这处抓伤,本就暧昧,红色的血痕留在他泛着冷香的雪色皮肤上,更是一眼瞩目的明显。   不知想到了什么,太子脸红透了。   皇后在远处藏身看着,看到此处,已经知道太子并未莽撞到在她的宫殿里动武打人。   大概就是误会。   但也借此机会,皇后终于第一次看到了光渡的长相。   她不由得一声叹息,“真像……若他真是的话,那可真是造孽。”   “你亲自过去,妥善处理了那边的情况。”皇后转身离开,“在陛下来到之前分开他们,务必不能让陛下看到这个场面。以及,整理一份适龄待嫁女孩的名单,等年后,我就回禀皇上,给他娶个太子妃吧。”   皇帝赶到的时候,光渡已经离开了皇后宫殿,他们是在地坤宫门口相遇的。   “是臣不慎,引来皇后规训。”光渡主动开口揽过了一切,“陛下,其余都是意外。”   皇帝没有问他为什么在皇后宫里,也没问皇后对他做了什么,他打了个手势,周围所有的宫人一起转身。   皇帝不顾光渡些微的挣扎,亲手解开了他的衣扣,将领口下那包扎过的布层层拆开,神色未明地看着包扎藏起来的痕迹。   那是指甲抓坏的伤,伤口还很新鲜,随着揭开的纱布,血珠轻轻渗出,在这片无暇的皮肤上出现,让人深觉可惜,又隐隐勾动人心藏得最深的欲念。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光渡脖颈上包扎过的伤,“你说,这是意外?”   光渡无奈道:“陛下,这也……只能是意外。”   皇帝面无表情地想,他的海棠花长大了。   摇曳生姿,招人觊觎,颓靡时颜色更见鲜艳。   这也是他一开始选中光渡的原因,可随着时间过去,皇帝的心境也发生变化,他原本乐见其成的分享,如今变成了难以忍耐的独占。   光渡愿意维持表面的风平浪静,但皇帝看上去并不愉悦,“太子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孤会给你交代。”   他不曾问过光渡皇后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皇帝随意说出的话,明明白白告诉光渡,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知道这座皇宫里面发生的每一件事。   “孤叫太医院备上最好的伤药给你送回去,伤处别沾水,不要留疤,剩余别的,孤会给你交代。”   光渡知道自己今天行踪诡异,若皇帝细究起来,他很难给出完全不惹人怀疑的解释,但好就好在,如今皇帝对他圣宠不怠,又有太子横来一挠,这事差不多能混过去。   更何况,后宫前朝唯一会对光渡所有举动穷追不舍的虚陇,已经死了。   等与皇帝一同回到太极宫后,只剩下君臣两人独处时,皇帝终于在光渡面前,抛下了云淡风轻,露出了深深的疲惫。   “你不是不谨慎的人。”皇帝有些无奈,“说吧,直接告诉孤,你今日这一出,到底是想干什么。”   光渡欲语还休,“臣就是想去看看药乜氏。”   皇帝没想到这个回答,顿了一下,才问:“……她怎么了?”   “她那夜因臣受伤,臣心中始终有歉意。”光渡眼波轻飘飘地瞄了皇上一眼,“今日一看,药乜氏清减许多,神色也略见恍惚,仔细想来,她实在无辜可怜。”   “你倒是很怜惜她。”皇帝眼神幽暗,“孤甚至不敢和蒙古使臣多谈,生怕你在后宫中被为难,急匆匆赶来,你却在那边自得其乐。”   “那是陛下的妃子,臣怎敢自得其乐?陛下有这许多乐,而我也只能在边上看着。”   皇帝终于露出一点笑模样,“如今孤不是只同你得乐?若不是为了那药乜氏本家,孤都不会多看她一眼,她哪有半分及得上你?”   光渡深深看他一眼,“陛下的话,臣记住了,也望陛下不负今日之言。”   皇帝招手叫光渡靠近,面带笑意,“真难得,能见到我们光渡大人胡乱吃醋。”   光渡来到皇帝面前,跪坐在兽毛白毯上,清凌凌地仰视皇帝,“对了,陛下刚刚说到那个……蒙古使者?陛下,你已经做出决定了?”   皇帝拉着他的手,收起笑意,沉默许久后,才长叹一声:“是,光渡,孤也不知道,走出的这一步,待孤百年之后,后世史书该如何评议孤。”   “既然但已经决定,就不可更改。”皇帝眼中神色落寞,抚摸着光渡的长发,“就像孤有时也不知道,把你放出去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可是,孤如今身边没几个真心信过的人,真的算起来……也只有你了。”   皇帝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等过些时日,你交接下火器厂的公务,替孤出去看看吧。”   光渡慢慢抬头,“陛下,你真的确定了吗?” 第50章   两个月的时间飞速流逝,时节已过冬至,初雪未至,地面已有薄霜。   贺兰山毗邻沙漠,天气愈发苦寒。   朝上一切事情如常,风平浪静下的表面下,隐藏着在深处翻涌不息的浪涛。   皇帝隔三差五就能找到由头将太子申饬一番,有时只是很小的事,但皇帝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他对太子的深深不满。   而君王的姿态,连带着朝廷的风向都发生着改变。   今日,太子从太极宫走出去的时候,脸上神色十分难看。   两月后,事态变得愈发清晰,一切果然如光渡当初预言的那样发展着。   皇帝明面上拒绝了对金出战,暗地里却截然相反,在秘密筹划用兵。   边境筹调军备粮草之事虽是机密,但太子已从诸多痕迹中,看得清清楚楚。   就像光渡说的那样,皇帝已经拿定了主意,他没有任何办法改变。   助蒙攻金一事在暗处几成定局,于是太子准备直谏,甚至死谏,只要能让皇帝收回成命,他什么都愿意试试。   但在他决定付诸行动的那一天……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   不仅如此,第二次、第三次……在第五次被不咸不淡地挡回来后,太子已经完全没有死谏的欲求和感觉了。   他心中的这口气,如今已经变成了心灰意懒。   太子逐渐理解光渡当初的袖手旁观。   事君以忠是为信,可择君以明,缺鲜少有人提及。   当君主不再贤明时,贤者本就该及时抽身隐退。   ……而居心叵测的小人,则会借此乱机,在近君之位上蔽天听。   光渡这个人,似乎一直都知道皇帝想要什么。   所以他一直能得到皇帝的宠信,只是太子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要走一走翻云覆雨的遮天之道。   但这两个月来,满朝臣子却并没有在光渡身上过度聚焦。   只因光渡十分低调,无论是宫中还是朝野,他仿佛都从众人讨论中悄然隐身了。   这和他之前去皇后宫中“逛逛”的嚣张截然不同,但那日之后,太子也没见到光渡做什么事,太子一开始还警惕着,后来都逐渐放松,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在对待光渡这件事上,太子也被皇后训诫过,甚至还强行为他定下了一桩亲事,就等入夏后成婚。   光渡的作派难以让人猜测,根本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皇后那日静默许久,说此人可怕,叫太子离他远点,不要再随便招惹。   可是太子发现,自己才是完全没有被光渡看在眼里的那个。   ……就像现在。   光渡从他身边经过,步入太极宫,目不斜视,毫无留恋。   光渡不会回头看的人,不止他一个。   那个随着光渡进宫的那个魁梧侍卫武艺高超,是父皇亲自指给光渡的护卫,叫做张四。   张四抬头怔怔望着光渡走入父皇的宫殿中,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可是张四在察觉到太子观察的视线后,就立刻离开了。   太极宫里面已经烧上了地火龙,温暖如春,光渡走进去,发现皇帝正在作画。   两个月来,许多事情的影响都在慢慢散去,无论是曾经被议论一时的李元阙城郊之战,乌龙混淆的国之祥瑞,虚陇的离奇之死,还是蒙古使者被拒绝后慨然离夏。   一件件事情,如一颗颗种子埋了下去,只是时值入冬,万物栖眠,所以也看不出它未来会长成的模样。   至少此时的夏国,还是风平浪静的。   连皇帝也恢复了以前气定神闲的文质风雅。   “再过两日,你就要动身启程了,解毒丸给你配好了,到时候你应该在路上,记得按时吃下。”   “孤对你寄予厚望,这是你第一次独挑大梁,不要让孤失望。”   光渡恭敬行礼,“臣定不辱使命。”   皇帝亲手将光渡扶了起来,“走之前,孤再找人看看你的身体。”   解毒丸每三月要服用一颗。   算算时间,应当是半月后光渡再服用,只是皇帝无从知道,这东西对如今的光渡来说,已经全然无用。   过去的这两个月中,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光渡这段时间虽然极其低调,但并不是躲懒偷闲,他一直频繁往返于火器厂与皇宫之间,偶尔也会留宿中兴府自己的宅院,十分忙碌。   两个月过去,他那夜在城郊突袭后留下的伤,如今已经全然见好,只留下浅浅的伤痕,遮在日渐厚重的冬衣下,更是看不出任何端倪。   不止他,许多人的伤都养好了。   那位被李元阙重伤的左金吾卫北司正将军——白兆睿,如今已经重新出现在皇帝身侧。   白兆睿仍掌管着近宫军营的精锐,虽然城郊一战的失利让他受过皇帝斥责,但他到底是皇帝的心腹,两个月过去后,这几日更是领了差,已是渐渐恢复过去的圣宠。   对两个月前的那一夜郊外惊变,细玉尚书查得中规中矩,他不是不曾发现异常,只是在一次试探后,便不再追查,他深谙官场的默契,不曾真正向白兆睿发难。   但光渡却也心知肚明,细玉尚书深耕官场多年,又掌管着刑部,手上自然掌握着不少达官贵人的阴司秘密。   他手里若是留着证据,那定然会是白兆睿的大把柄。   光渡很清楚,除非细玉尚书得到足够的利益,他这样的老狐狸,绝不会贸然出手行动。   光渡始终不曾与细玉氏接触。   细玉尚书谨慎地将自己藏在这一团纷争之外,仿佛在观察着什么。   两个月过去,宫中也有些半喜半忧的消息。   药乜氏嫔的刺伤是大好了,但人却疯了。   宫中消息慢慢传了出来,所有人都知道这位贵女如今神志异于常人,一到半夜就啼哭不休,一点动静变大喊大闹,找了好多太医也没治好,甚至请了僧人祈福作法也不管用。   事情严重到连药乜氏族长都连上了几封折子,皇帝大为头疼,也只得留中不发。   而宫外也有些半喜半忧的消息。   喜的是都啰耶在经过两个月的修养后,恢复了大半生龙活虎,不过他一直藏在光渡妹妹宋雨霖的商会里,这种人物混杂之处,反而最能掩埋一个人的身份。   忧的是他越好越有精力闹腾,听宋雨霖说,都啰耶自从能下床后,就时不时地吵着要来见光渡,但是光渡从来没有理过他。   十七岁的青年,正是一身精力无处宣泄的年纪,对自己天天被关在小屋的遭遇愈发躁动,只是光渡想到他就觉得头疼,也是故意冷着他,逼着他自己学会动脑。   而宋珧全身心投入光渡的解毒药研制,他偶尔过来,也会给光渡用一点药看看在光渡体内的变化……但情况都很不乐观,只要一点点变动,都十分凶险。   甚至有一次他连上数十根金针,才勉强将光渡的异样压下,情势十分凶险,虽然光渡不介意,但宋珧自责到好几天都没睡着觉。   太极宫中,奉旨前来为光渡看身体的人,依然是孙老医正。   借着这两个月进宫的机会,光渡和孙老有了不少的接触,小纸条传得你来我往,愈发熟练。   宫外的宋珧和宫内的孙老借此途径探讨光渡的毒,交换了不少思路,孙老许多见解,对宋珧也颇有帮助。   可能的解毒法被一条条划掉,最后只差寥寥数种行险之道,宋珧却愈发谨慎且不敢妄动。   孙老把过光渡的脉象,两人动作隐蔽地在袖间交换了最新的小纸条。   光渡找了个机会打开看,看得出上面字迹焦急,孙老如今处境愈发艰难,“陛下痿症已几近痊愈,老身只得用针灸压制其肾水走旺,但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陛下已起疑,怕是瞒不了太久……另外,光渡大人,当时老身弄丢的第一张小纸条,至今仍是毫无动静。”   老人家一把年纪了,在宫中的这些日子,过得胆战心惊。   等皇帝这难言之疾治愈后,皇帝就会杀他灭口,可是如今他已是进退两难之境,只后悔自己当时治得太彻底,让皇帝好得如此之快。   现在他开出的药方,每一张都会被太医院的常太医细细验看,他在用药上使不得太多手脚。   况且孙老始终记挂着他在宫中弄丢的小条。   那上面写的东西,若是被别人捡去了……实在是有些要命,要给光渡添麻烦的。   无论它落在谁手里了,都会是个大问题。   但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孙老擦着额头的汗,从太极宫离去后,回到了自己太医院的住处。   确定四下无人,老人颤颤巍巍地打开了纸条,这一次光渡递过的小纸条,只写着短短一句话。   三日后丑时,接你出宫。   ……   前线羊狼砦,西风军。   “报——中兴府急报。”   李元阙接过信报,解开信筒,一目十行地看过,“知道了。告诉李懋听令行事,见他如见我,无有犹疑。”   军帐中,另一中年男子抚须笑道:“想不到数年不见,王爷在这样年轻的年纪,就有着如此精湛的养气功夫了?夏国朝中发生这么大的事,都未能让王爷变一变脸色,还是王爷心中早有对策,所以半点不慌?”   男子眼中精光一闪而过,“这会我倒是真心觉得,希望王爷你永远都不要成为敌人了。”   ……   翌日,西夏朝廷。   皇帝白衫团龙袍,头戴垂红结绶的金冠,在众臣面前宣告:“拟旨——皇弟李元阙为大将军,领三万夏军出军助蒙攻金,即刻拔营!”   太子猛地出列,可还没等他说出一句话,白兆睿就已经一个眼神,旁边早有准备的侍卫猛然靠近,一下打昏了太子,将他瘫软的身体带了下去。   朝中众臣看着面前顷刻间发生的这场变故,神色各异。   “再依可汗之邀——着司天监少监为军中祭酒,随军同行,同往蒙古。”   众臣目光,同时移到了光渡身上。   可是光渡好好站在众臣之末,脸色没有一丝变化。   皇帝端坐椅子上,威严道:“读”。   卓全手捧早就拟好的圣旨,朗声道:“司天监尾牧,封为少监,即日奔赴西北,随军起行。”   “原工部尚书不求思进,不务时务,反而钻营构陷同僚,尸位素餐,品行有缺,孤甚失望,如今则其罢官还乡,不再录用。”   “原司天监光渡禄同,出身沙州旧族,为人端庄灵秀,事君忠纯,于军备火器事务上颇有实绩,更兼通天文地理,熟知术数与奇巧杂学,今,着令光渡封为工部尚书,后日启程往黑山近郊,于冬季枯水期修筑水利坝渠,待入春后引流灌溉,开垦良田。”   卓全一挥手,小太监乌图满拿着托盘,来到了众臣之前。   托盘的木盒,光渡不是第一次见了,但这一次,这枚“夏国工部尚书”的符牌,曾经空白的另一面,终于镌刻上“光渡禄同”这个名字。   光渡握住这枚符牌,宠辱不惊,“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第51章   蒙古可以开口从西夏要走一个无足轻重的司天监少监。   但于情于理,成吉思汗都不该要求盟国一位在朝的重臣,随行入蒙。   比如说,夏国的工部尚书。   至于尾牧,他已经是一枚弃子,从他在国之祥瑞、木火通明奇象中揪出李元阙的刀之后,皇帝就想杀了他。   可那个时候,是光渡保下了他的命,没想到如今还有这种用处。   但光渡对尾牧,另有想法。   如果夏国国运昌盛之祥兆,真有一日能应在李元阙的身上,光渡觉得这个人应该活下来。   所以他出手了。   何况尾牧为李元阙立下了如此声望,光渡自认为自己也算是赏罚分明,好好干活的人,都要好好活着。   那些有仇的人,他也都一个个记着。   如今,正好将尾牧直接送到蒙古,毕竟人家要的就是一个懂天文会术数的少监,西夏也不算违诺。   他能活着离开,去蒙古谋一条生路。   而光渡升任工部尚书一事,也已成定局。   这样都好。   满朝文武无论心中想着什么,看了太子的遭遇后,都无人敢在朝上出声反对。   但细玉尚书离开前,深深望了一眼光渡。   若说只是为了在黑河修建水利,皇帝大可去叫别人前去,不一定就非得让光渡出去,此举有将人远远打发出去的意思,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光渡失了圣心。   可看看光渡的相貌风度,又是如此年华,总觉得皇帝不至于现在就脱得开手。   皇帝此举,似乎别有深意。   朝中的老狐狸,都能从此举中嗅出些特别的意味。   ……   翌日,中兴府,宋氏酒楼。   宋氏酒楼开张已有月余,占据着中兴府城中最繁华的地段之上。   宫中侍卫已经清过场,又守好各处通道,是以最上面一整层,除了光渡与皇帝,就再没有第二桌客人。   而君臣二人,坐在视野最好的雅间中对饮。   皇帝面带怜惜,“今日腊月初八,明日你便要出发,你过年的时候是回不来了,大概要在外面独自度过……孤等你回来,再给你补办一桌盛宴。”   光渡今夜穿了一身银白色的狐裘,下面一套绣着云纹的月白丝段长衣,头发用云冠梳着,少见的穿了一身白。   他脖颈上了一串晶莹剔透的琥珀,雅间中燃着香烛,灯光明盛,更是与他暗琥珀色的瞳孔遥相呼应,那双眸看上去更是含情脉脉,只要被他扫上一眼,就移不开对视。   光渡:“陛下怎么不在宫中,特地出来陪我?”   “你明日便走,孤怎么舍得与你分开?”皇帝将临街的窗推开片刻,看了看下面一无所觉、人来人往的街道,不由笑道,“今夜在此坐坐,倒是明白你为什么喜欢这样的烟火气了。”   “这宋氏酒楼做的东西确实别致,据说有一位从江浙请来的大厨,果然比之孤宫里那些中规中矩的御厨,更有一番花样和风味。”   皇帝对宋氏酒楼的菜色满意,“如今已是腊月,这酒楼却能弄到鲜活的螃蟹,再配着这别有味风味的腌橙,做了一道橙酿蟹,孤特地叫人去问,说是自入秋起,这酒楼就用炭火供着养着活蟹的屋子,蟹屋温暖如夏,这螃蟹就不会死亡,为了这一道菜,这宋氏的老板,真是下了好大心思。”   皇帝虽微服出宫在外用膳,但是一应饮食,无人敢懈怠。   白兆丰在厨房中亲自看着人一道一道的试毒。   往日在宫中,皇帝饮食皆有极严格的管制,每个环节都不敢出错,但今夜皇帝即突发奇想在外时用餐,他们便少不得谨慎,将厨房围的密不透风。   只是白兆丰有些不甚明显的心不在焉。   今夜,除了他这位侍卫之外,更有他的兄长白兆睿跟随在皇帝身边。   而如今皇帝光渡上了楼,不许旁人打扰,白兆睿却待在小宋娘子的账房中,听说他还特地屏蔽了众人,也不知道要与宋雨霖说什么。   但更令白兆锋心急如焚的是,这两个月来,关于宋雨霖容貌的传言,传开得用心险恶。   他本来在暗处小心的守护着明珠,突然发现有一天,这明珠的美名被人所知,顿时引来了所有人的觊觎与无端的揣测。   就连他这位素来并不十分亲近的嫡兄,几日前都问了他一句,“你常见的那位小宋娘子,果然长得有几分像那位光渡大人吗?”   而当时白兆睿脸上露出的那种兴味,让白兆丰本能地感觉到危机。   可白兆睿即使知道弟弟与这位小宋娘子相识多年,仍要趁着陛下私服出访之时,跑来与宋雨霖私会。   他安的是什么心?   楼上雅间中。   皇帝今夜酒兴不错,被光渡连着劝了好几杯。   光渡:“倒是托了陛下的服气,我才能进来这宋氏酒楼,此地开业以来异常火爆,若不是陛下做东,臣享不得这等口福。”   “这算什么?”皇帝晒然,“孤发话,以后这里就给你留个雅间,你想来便来,不用像他们那样等。”   “陛下不知,此地老板倒是与我有些过节。”   皇帝有些讶异,“哦?”   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来了些兴致,“那既然如此,今日由孤作局,将这里的老板上来好好分说,以后不许为难孤的光渡大人。”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楼下有骚动。   光渡将窗推开一条小缝,见一男性客人,被宋氏酒楼的护院推搡到了街上。   一个彪悍的护院叉着腰站在门口,吐了口声,“汰!什么混账小子,就凭你,也想见我们家小宋娘子?”   那食客在街上摇摇晃晃的站稳,不忿道:“得意什么!一介商贾女流,下九流的身份,老子想看她,那是给她脸面,还敢跟我拿乔做态?知道我是谁么?若不是听说这小宋娘子长得有几分……几分像那位西夏第一美人,嘿,谁稀罕看她?”   光渡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淡了下来。   皇帝听到此言,并没有诧异的表情,显然是早就知道小宋娘子与光渡相貌相似的传言,但听到别人这样议论光渡,也有些不悦。   那护院大汉听了这话,上去一顿猛揍,将食客打得当街连声求饶。   片刻后,一个女子声音响起,“可以了,差不多停手吧。”   “是,老板。”彪悍护院顿时住手,老老实实地站到了门口。   宋雨霖的声音清清凌凌地传遍大堂内外,“以后再见到这人,直接给我打出去。”   “以后所有宋氏经营的铺面,只要有人说我与那位有半分相似的,都给我当场打出去,别想再次登门。”   宋雨霖一身红袄黑裙,踏出酒楼,亭亭玉立于街面一侧,“我虽是一介商贾,却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子,知廉耻,懂忠义。此身虽薄,却也不屑于奸佞为伍……呵,我与那位大人,有何值得相提并论的地方?”   这发言听得出小宋娘子的不屑与轻蔑,也让酒楼中数位客人哄然叫好。   身为男儿,本该魁梧阳刚,粗放不拘小节,一个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那能是什么有本事的?   多半是狐媚圣上,才得了这个工部尚书的位子。   中兴府许多自认怀才不遇的男子,听了这话,都深以为然,觉得小宋娘子说出了心中所想,一个个将其因为知己。   更别说小宋娘子如此美貌,冬夜红妆,更是亭亭玉立,若人生能得此红颜知己,又该是何等美事?   小宋娘子出身虽然低了些,却也是一身清正,是有见识的好女孩,只怕今日之后这番说辞传出去后,又要引得许多文人墨客争相赞扬,等美名扬出去,说不得许多人登门求娶。   宋雨霖站在街上时,正好对楼上皇帝所在的雅间,露出了一面侧脸。   皇帝定睛看去,果真是个极为明艳泼辣的美人,从这个角度看上去,长相却与光渡不如何相似。   或许正面与光渡会有更多的相似之处,要不传言怎会毫无跟脚?   可此时,皇帝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她探究的欲望。   她今夜当街这番发言,讽刺的可是如今新任工部尚书、身在风口浪尖的光渡大人。   也有人在看好戏。   只是不知道等光渡大人听到小宋娘子这番话,心中又该如何记恨?   唯独光渡放下了心。   等到明日,城中的人便都会知道,宋氏酒楼这位性子火辣的小宋娘子,即使相貌与光渡有几分相似,那也是势同水火的仇人。   仇敌是最好的身份切割,往后他们的名字再被一起提及,也不会让人多做猜疑了。   做得不错。   皇帝皱起眉,“此女妄议朝廷重臣……”   光渡按住可皇帝的手,淡淡道:“一个小姑娘家,不值得陛下出手,陛下也不必为我生气,她说说也就罢了,更何况,她说的原也是事实。”   皇帝心中怒意散去,怜意顿起。   他何尝不知道光渡名声如今这样难听,也有自己早些年默许放纵的缘故?   可是无论皇帝怎么做,只要光渡这个人往朝上一站,凭他的身段容貌,朝内朝外也会是风言风语不断。   这样想想,皇帝也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多对不起光渡的地方。   只是在自己没看见之处,光渡怕是受了不少这样的委屈,毕竟之前光渡身份更是低微。   这个工部尚书,给他到底是有些晚了。   白兆睿一直在冷眼旁观,直到此时才露出微笑,“……有意思。”   宋雨霖微微一福,与白兆睿错身而过,抬起眼,便看到了堂内另一端站着的白兆丰。   ……   “这种小事情,倒是算不得什么。”光渡面色平静道,“待臣从黑山归来后,说不定就要拜访宋氏商铺,与这位提到我名字就要打出去的小宋娘子当面讨教一二。”   皇帝立刻听明白了,这是光渡想回来后自己下手,自然无有不允。   光渡并未被此事影响情绪,君臣二人聊过几个话题后,皇帝重新带了笑意。   而光渡酒后,容色更是潋滟。   他平时多穿暗色,也不用名贵装饰,衣饰都十分低调,今日他一身稍稍打扮过的衣饰,顿时风度气韵大不一样,眸光水潋,清逸与醺色在一起糅杂,不仅有往日的冷,因这几杯热酒下肚,脸上飞起薄红,又露出一两分不一样的清妩。   让皇帝都看得移不开眼。   看了片刻,皇帝叹了一口气,“孤突然后悔,不该就这样让你走了。”   “陛下的事,总要有人去做,而陛下选中了臣,臣怎能叫陛下失望?”   皇帝叹了口气,“虚陇死后能做这些事情的人……除了你,孤还一时想不到第二个更合适的人。”   “我明白的,陛下。”光渡柔声道,“他们如今畏惧李元阙,行事必不尽力,但臣不怕他,会在黑山坐镇调度,两面夹击,定会牢牢掌控李元阙军中粮草物资等一应军备,让他寸步难行。”   皇帝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助蒙攻金九死一生,若李元阙真有天命,没能死在战场上……那就由你在黑手把守最后一道防线,别让他活着回来。”   光渡微微笑道:“西夏……唯有真正的君主才有天命加身,陛下,伪善小人,是不得天顾的。”   光渡这番话,皇帝显然非常受用,“给你的张四,你已用习惯了,但你却不知,这张四原是孤所密训影卫的副首领,如今,孤的影卫你带走一百人,这一百人每个都是好手,均能以一敌百,既可做保护你安危之用,也可在必要时机……截杀李元阙。”   皇帝握住了光渡的手,“他们在外一切听你指令,别让孤失望。”   光渡行礼道:“是,臣领命。”   今夜几杯酒下肚,就连皇帝都身体发热。   更别说光渡今夜这样诱人,连皇帝的欲望都有了几分松动,“孤马上就要几个月见不到你了,今夜孤去你住处,你可愿意?” 第52章   光渡中兴府宅邸。   即使皇帝今夜临时起意在外留宿,一位君王该有的保证,也一样都不缺。   早在他们回来前,这间屋子就有人搜过,确保没有任何刺客藏匿。   不仅如此,连送进光渡房间的每一杯水,屋中备下的每一根香,都有专人验过。   屋中摆了第二轮酒,君臣两人围炉夜坐。   皇帝今夜不想醉倒,但交谈时气氛正好,他也不忍推辞。   几杯酒下肚,皇帝慢慢就感到……浑身懒洋洋地温暖轻松,舒服到有些睁不开眼。   从踏进光渡的房间开始,在这一个有些狭窄的房间中,他就感到难以言喻的轻松。   面前坐着的人,是他如今信任的人,他用了三年时间去观察光渡,培养光渡,最后得到了这个完全属于他、不依附于任何羽翼,在朝中毫无派系从属的纯臣。   在这个方圆之地,皇帝也不需要做强硬无缺的帝王,他可以在自己如今最信任的人面前,做他自己。   温过的酒,满室的醺香,像一把钩子,将连绵数月的疲倦,从皇帝的骨子里勾出,在这一刻向感官汹涌袭来。   气氛太好了,但他困了,未免辜负美景。   面前端庄跪坐,手执酒壶的人,不止是心腹。   三年前从泥水里捡起的花,如今已经攀上枝头,摇曳盛放。   他该摘下这朵花,该品尝这独一无二的盛宴,这件事只有他能做,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资格染指。   只是……   他今夜实在过于疲惫。   “陛下?”光渡扶起皇帝,将昏昏沉沉的皇帝,扶到了卧室唯一的床上,“陛下今夜饮了不少酒,歇一歇吧。”   这么漂亮的花,他精心养了三年,明天却要放他离开。   孙老已经将皇帝调养的七八分恢复,他压抑了太久,就这样放光渡走,他不甘心。   可是这汹涌而来的疲惫与困倦,如一座缓缓倾倒的山,袭向了他的神识,将他压到动都动不了,连抬手脱下外衣的力气都没有。   一双手替他解开微紧的领口,而身上那些不舒服的束缚,都被小心仔细地一一取下。   让皇帝舒服地躺在床上后,光渡吹灭了近处的蜡烛,又为他盖上了棉被。   屋中烧着暖和的炭,光线昏暗下来,一切都是那么贴心舒服,让人昏昏欲睡。   皇帝最后一丝清醒沉醉于光渡温柔的照顾中,陷入了最深沉的梦乡。   “陛下?”光渡在皇帝耳边呼唤,可是皇帝没有任何回应。   又过了好一会,光渡反手给了他一耳光,柔声道:“陛下?”   他并未下狠手,只在皇帝的脸上留下了一些微红的指痕,想必过一会就可以消去,但是声音清脆,皇帝的脸都被打歪到另一个方向。   但他始终没有醒过来。   光渡坐到了几步之外的太师椅上,在烛火的映照下,随手翻开了一本批注过的《水部式》。(1)   这本书页脚都有些卷了,空白处也已经做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但其上并不是光渡的字迹。   光渡注视到批注,沉吟片刻,另拿出一张纸,随手写下了几个名字,然后翻开了下一页。   ……   与此同时,皇宫中。   两月前,皇帝下令诱杀李元阙的时候,显然低估了李元阙单方的实力。   那一夜,皇帝并没有将自己的影卫召回并派去城郊协助,他以为虚陇、白兆睿和那两千精兵可以。   但不可以。   他输惨了。   如今情状不同往日,李元阙这一次必须死在外面,皇帝狠心召回一百影卫随光渡去黑山,这已经是倾巢而出。   又因为皇帝夜宿光渡宅邸,动用了最精锐的那批御前侍卫,宫中侍卫大半今夜都跟着皇帝出了宫,贴身保护。   此时此刻守在皇宫里的侍卫,较往日要少上许多。   虽然有守备,但聊胜于无,是真正的外强中空。   ……所以混进来的难度,也比想象中轻松。   两拨人于接应入宫的地方,准备分道扬镳。   今夜,药乜绗将自己辫子上那些耀眼夺目的宝石全都取了下来,一个黑色头套罩上去,将自己灰扑扑地藏入夜色中。   他将带入宫中的人手分成两拨,吩咐道:“你们跟着叶小哥和宋小哥,半个时辰内,从这里按原路返回。”   “叶小哥”都啰耶出口道:“杭公子,千万别暴露。”   两位用了化名的人互相点了下头,转身潜入夜色中。   一个宫女打扮的人在路边等着药乜绗,见到他便行礼。   药乜绗带着一半的人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都啰耶收回目光,“跟我走。”   这两个月以来,都啰耶虽然早就能下地了,但完全康复还要时间。   可他早就闲不住了,就在他即将暴躁闯出去见光渡前,光渡没露面地交给了他一个任务。   一听这个任务,都啰耶所有的烦躁不满,立刻就压了下来。   今夜他要去皇后宫中的枣树林一探究竟。   这个老太监藏着的秘密,由他开始,也该由他来收尾。   能被委以重任,这让都啰耶无比振奋,但他也有些摸不准光渡的行事风格。   尤其令都啰耶想不到的是……这么危险的任务,光渡没把自己的人拨给他,居然是借别人的成手给他用。   这是对他有多大信心啊?觉得他能管住这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借来的这些人听上去是西凉府左近的口音,也不知道光渡是从哪里找来的人,个个都是好手,出手狠辣,尤其是那个领头的看上去十分精明,很不好惹。   这无疑可以避免自己人手的损伤,但与之相对的问题,却是任务的服从性和保密性……   都啰耶有些焦虑。   他感觉今夜这个任务其实是需要动些脑子的,这东西他有,但也不太多。   比起那个脑子鬼精的二老大光渡,那个武力值让他无比安心的二老大,亲口承认杀了他哥的二老大……他算得了什么?   想到光渡,都啰耶就牙痒痒的,也不知是恨他怨他,还是想和他坐下来说说话,好好问一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都啰耶确实知道,如果没有这个任务,他近来想见光渡的心,都已经忍耐到快要爆炸了。   只是今夜事关王爷,他自己的想法不重要。   都啰耶凝神,再次回思光渡亲自探得的皇宫地图,这几个白日,他已经把那地图背得滚瓜烂熟,即使是在黑夜里,也可以根据四周的建筑,迅速分辨出方向位置。   都啰耶牙一咬,心一横——就按照光渡说的做!   二老大这个人或许有问题,但他的本事绝对没得说!   ……   自从药乜纺疯了后,她宫殿的已经完全不许闲杂人靠近了,等入夜后,若是有人发出声音,她轻则大声尖叫,重则伤人见血。   宫殿中的太监侍女们,早已不敢随便招惹这位疯掉的贵女,一到晚上,就闭门不出,躲得老远。   药乜氏嫔的宫殿安静无比,只是今夜,却传来吱吱呀呀的推门声。   随即是进来的脚步声,落在地上虽然轻,但也足够清晰。   药乜纺拿着刀,拉开了床帐,正准备发疯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   药乜绗脱下黑色头套,对着药乜纺笑了一下,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药乜纺跳下床,赤着脚奔了过来,脸上仍是不可置信的喜悦。   “纺妹,今夜,你最好要再疯一点。”药乜绗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拿出火折子,点燃了妹妹房中的床帐。   ……   药乜氏宫中走水了。   这位疯掉的嫔妃,众人早有所闻,但是能把自己宫殿点了,还跑出来大笑跳舞,这是真疯得不轻。   今夜宫中本就没有闲值的侍卫,又出了这等事,少不得要分去更多人手帮助灭火。   就连遥远的太医院也听到了声音。   这两日来,孙老牢牢记着光渡最后传给他的那张纸条,如今时间已到,安静的夜晚被外面的尖叫打破,让他眉毛猛地一跳。   虽已是深夜,但老先生衣衫齐整,正襟危坐地等在自己房中,他随身的东西收在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有两套衣服,剩下的只有医案抄本。   这是他在西夏皇宫住了半年,所有需要带走的东西。   喧嚣的夜中,有人敲响了他的门。   “孙老?”   孙老猛地起身,前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的正是一身黑衣的宋珧,他接过孙老的包裹,上手搀着孙老,“师叔,我接你走。”   而在他身后,站着几位蒙面的劲装好汉。   光渡这边,今夜一共就派了两个人。   他们想不明白,另一个人,是怎么跟着跟着就突然跟丢了的?   不过宋珧早有准备,只叫这些人执行现在的命令,护送老医正平安出宫。   药乜家主不会出力做白工,他借出这些人,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无论光渡用他的人去干什么,他都想知道其中奥秘,若有机会,再看看能不能分一杯羹。   可显然光渡准备了不止一手。   在他们躲避路上巡视的夜巡侍卫时,再一回头,那位小叶公子已经不见了人影。   好利落的身手,显然对这皇宫也颇为熟悉,他们如今没法再找人,只好打起精神,抽出了刀,砍了一个不小心撞到他们的倒霉太监。   ……   都啰耶的外伤虽然已经长好,但等他爬树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确实没有养回来。   以往他爬个树快得像只猴,如今这枣树也爬到一半,他便已经感觉到气喘。   但现在正是需要咬牙坚持的时候,都啰耶爬到足够高的位置,向斜下方轻轻一跳,就落在了皇后宫中的三角拱顶的亭台之上。   白日中绿红陶带角的兽形鸱吻,在月下闪着幽光。   都啰耶紧张地滚动喉头,伸手去拨弄离他最近的兽形鸱吻。   那只鸱吻,牢牢固定在原处,根本无法移动。   于是都啰耶站起来,缓慢而轻巧地在斜拱上行走,来到另一方的鸱吻边,重复刚刚的动作。   依然毫无收获。   那一刻,都啰耶不是没有动摇,光渡为什么叫他来看这个三角亭的鸱吻?   枣树林就在旁边,他却不去看枣子林,那个疯了的老太监说得那么模糊,光渡靠什么确认了该从亭子开始找?   可是如果要都啰耶自己去指定搜索计划……他放弃,自己丁点头绪没有,这里枣树这么多,他一个人,又不能全给刨了。   皇后宫中离接应他们入宫的那个口最远,他一路过来已花了不少时间,而约定撤离的最后时辰,也越发接近。   都啰耶现在动身前往脱离地点,时间才差不多够用,若是因为路上着急暴露行踪,引来巡逻侍卫,那就更不好收场了。   想到这里,都啰耶难免有些心浮气躁,他在过去检查最后一个鸱吻的时候,手有点重,不小心直接将那个兽头掰了下来。   ……都啰耶瞪圆了眼睛,震惊地望着自己手里这只兽头。   这让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刚刚真的使了那么大的劲吗?前几个怎么掰都不动,为什么这个一碰就两截了?   还有……还有这玩意儿他该怎么处理?一会直接扔地上?还是安回去?   就在都啰耶试图把这玩意塞回去的时候,他拿着的兽头与断裂的接口相碰撞,似乎搅动了里面的什么东西。   都啰耶一瞬面露惊恐,难道他又把什么东西给怼碎了?   可还没等都啰耶找到答案,他就听到了古怪的、沉闷的响声。   ……这什么动静?像是机械转动的声音。   声音来自脚下。   都啰耶低头一看,却发现月色之下,这三角亭下的石桌中央,突然凹陷下去了一个洞。   洞口不大,但里面俨然有物。   都啰耶目瞪口呆,随即狂喜。   ——光渡没有骗他!真有东西在这里,他也真的找到了!   都啰耶立刻从亭顶跳了下来,扑向了石桌中央。   可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平静无声的枣林外,猛然窜出了许多人。   他们已经不知在这里埋伏了许久,他们静静看着都啰耶跳进来,静静看着他打开这座机关,然后才亮出刀刃,齐齐向那凹陷的石桌围去。 第53章   今夜有些事,是明暗交锋。   “白将军。”   白兆丰叫住了一同值夜的嫡兄白兆睿。   这两位兄弟并非一母同胞,感情并不如何亲密,但算得上是礼貌恭敬,表面上一直挑不出任何毛病。   白兆睿一点头,“白侍卫,可有问题?”   “没有问题。”白兆丰单刀直入,“有一件私事,想拜托兄长。”   “如今孝期已过,家中已无在世的长辈,长兄如父,我有一位心仪的姑娘,还请兄长为我提亲。”   白兆睿的眼中多了些兴趣,“哦,你看中了哪家闺秀?”   白兆丰紧紧盯着兄长的脸,“正是小宋娘子。”   “门不当,户不对。”白兆瑞嘴角虽然牵起弧度,语气也温和,可是那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实在不像什么真心实意的样子,“区区一介商贾之女,怎配为妻?”   “你虽是庶子,但白家这一支只有你我两人,你能力不错,又深得皇帝信重,前途无量,在娶亲之事上,兄长也一直为你打算着,你长嫂前些日子进宫见过皇后,皇后已经为你挑好了人选,说是这之前陛下御口吩咐的,是名门之女,对你入朝会颇多助力。”   白兆丰的眼神带着不明显的审视,“那今夜在酒楼,兄长与小宋娘子关门说了什么?”   白兆睿玩味道:“……呵,白侍卫,闲聊时间够久了,御前当值,还是不要懈怠为好。”   白兆睿心想,这个小宋娘子虽然比不上光渡那般绝品容貌,却也足够漂亮,又以孤女之身经营商行,若是纳进来当个美妾,那是财色皆得,再富贵不过。   不过……   他看了眼白兆丰冷着脸离去的模样。   这个庶弟,倒是有点麻烦。   ……   有些事,是计划之内。   皇宫外,中兴府在月色下安静沉睡。   可是皇宫内却充满了刺耳的尖叫。   药乜纺赤着脚满地跑,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火把,点燃了自己的宫殿。   没有人拦得住她,更没有敢真正伤害她。   她母家身份显赫,连皇后都不敢为难她,他们这些普通宫人哪敢随便动手?   “快!快去传孙医正,只有孙医正能给娘娘看病!”   孙医正虽说过这个疯病是治不好的,但他有办法,只要几针下去,总能让药乜纺消停上一时半会。   场面一时混乱无比,但万幸,很快就有了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他们虽然没看见人,却听到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中气十足地喊:“孙医正来了,孙医正来了!快把娘娘带到这边来!”   听到那个声音,药乜纺眼睛一亮,立刻甩开众人,自己冲到一处宫殿前,尖叫了一声,往里面跑去。   她发疯得太厉害了,谁靠近她,她就直接拿火点人头发。   这会已经烧秃了好几个宫人,根本没有人敢靠近她。   众人只能与她拉远距离,叫苦不迭地跟着这个贵女到处疯跑。   可是他们晚了一步到,就只看到……药乜纺将一个太医装束的人点燃,然后将他用力推进了一座空殿。   殿中迅速起了火。   那个“太医”被推进去前,还有一只医药箱仓皇的落在外面地上,见过孙医正的人,都认出这正是他随身携带的那只漆木药箱。   “啊!药乜娘娘杀人了!”   药乜纺不舍地望了眼已关闭的殿门,手持火把,转身就对着外面的人冲了过去。   殿外尖叫四起,众人仓皇逃窜,所有试图过来救火的宫人,都被药乜纺拦在了殿外。   而药乜绗,是唯一藏在这座着火宫殿中的活人。   他脱下身上太医的服饰,将一具早就准备好的老者尸体,小心放在刚刚入口处他假装摔倒的位置上。   等他确认那具尸体被火舌完全吞没后,才从烧坏的窗户中跳了出去。   ……   有些事,是节外生枝。   太医院外,在宋珧带人找到了孙老后,还没走出几步,就已经见了血。   宋珧炸毛道:“你们不要瞎砍!我们的目标是不要惊动任何人!”   蒙面的好汉手持涂黑的刀,刀上的血还在一滴滴的往地上淌。   他冷酷道:“这家伙躲在暗处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不能留。”   孙老年纪大,今夜又一直提心吊胆着,突然看到面前这样刺激的画面,腿一软差点瘫下去。   宋珧连忙扶住了自己的师叔。   但很快,他们发现刺激的事还不止这一桩。   “这……这个太监是……”孙老颤颤巍巍道,“这是皇帝身边的那个太监总管,你们……闯大祸了!”   听了这句话,宋珧吓得变了脸色,他也与卓全见过一面,记得这个颇有权势的太监。   此时他翻过来看了一下这个太监,果然认出其身份,两眼一翻,脸都绿了。   但宋珧还是坚强着主持大局:“快快快,把这个太监送到那边着火的地方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藏好,假装是他在火中烧死的,这次别让人看到!”   ……   有的人,是早有准备。   “药乜氏今夜放火烧宫,已经烧了两座宫殿,伤了十数位宫人,还请皇后示下,该如何处理她?”   皇后从黑暗中睁开眼,手伸出床边,女官立刻上前,将皇后从床上扶了起来。   “一个疯子,从哪儿弄到的火?这件事有蹊跷,去查。”皇后娘娘声音仍有困倦,“一群没用的东西,连个疯女人都看不住,叫她宫里人立刻制住药乜纺,否则她殿中所有的宫人,每人五十大板。”   皇后目光深邃,“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看住那天光渡来我宫中去过的那两个地方。小心声东击西,别让咱们的人被转移了注意力。”   两个月前,光渡诓着太子进了她这座地坤宫。   可两个月过去了,光渡毫无动静。   连皇后都怀疑起来,光渡那日难道就是心血来潮参观了一下她的宫殿?   还是说他年纪轻轻,但格外沉得住气?   皇后想不出他要做什么,但这并不妨碍皇后对他留一手。   如果说从一开始,光渡只是个男宠,他若是只被皇帝锁在后宫里,那也不值得皇后多看他一眼。   皇帝宠爱他,比宠爱那些嫔妃让她省心太多,毕竟是个男的,连孩子都生不出来,太子稳如泰山,她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甚至还很欢迎光渡得宠,能长长久久地占据皇帝的视野。   至于皇帝为什么突然改了口味,她虽疑惑,但不甚在乎。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光渡对皇帝的影响力太大了,如今更是直接从司天监数级连跳,直升到了工部尚书。   而他今年才十八岁。   这是一个极其有价值的人。   抓住他,感化他,利用他,他很有用。   女官:“是,娘娘,我们的人已经在枣树林看守了整整两个月,从无一日懈怠。”   “若这个光渡,真能为我细玉氏、为太子所用,我们就必须知道他需要什么,害怕什么,先让他陷入绝望,甚至动手先将他推入绝望,然后在最好的时机出现,对他施以恩惠。”   “如果此人实在无法拉拢,那就将光渡最需要的东西握在手里,必须要让他为我们做事。”   女官低眉顺眼道:“娘娘高明。”   皇后嗤笑了一声,“这有什么厉害的,说到底,不过威逼利诱罢了,古往今来多少人都玩过了?”   ……   有的人,入困局自解。   都啰耶眼疾手快,从石桌中的凹陷处抽出东西,护在怀里,就地一滚,同时抽出了自己的佩刀,挡住了身后的冷剑。   身后的高墙,截断了都啰耶的退路。他想跳出去,必须先爬树。   可是蜂拥而至的攻击,让他根本没办法爬树。   再这样下去,他无处可逃,只能束手就擒。   事态的转机,发生在太子来了之后。   太子发现今夜宫中起火,直接带人来了皇后宫中。   “母后今夜宫中起火,情势有异,我来护——诶?”   兵器叮咚作响的声音,引起了太子的警觉。   趁着月色,越往有的声音的地方走,太子越能确定,这里就是当时和光渡待过的枣树林附近。   为什么这里会有动静?   太子在月色下,骤然看到了一群黑衣人。   太子大怒,“居然敢擅闯母后宫殿?快上,把这些黑衣人给我拿下!”   一支奇军突入战场,瞬间冲淡了都啰耶的压力。   太子随身护卫的都是一等一好手,一瞬间就形成包围压制,把这群黑衣人打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被打了好一会,其中一黑衣人才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大喊道:“太子殿下,我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抓闯宫之人的!我们已经在这埋伏了两个月了!冤枉啊!”   太子:“胡说!你们若是我母后的人,我怎能从来没见过?”   这句话说完,太子就突然想起——皇后惯用的人手,在两个月前一次行动中,尽数死在中兴府城里,至今没能揪出是谁干的。   如果说从那个时候起,母后身边就换了一批脸生的新人,那他确实都没怎么见过,他认不出来,好像也是有可能的。   ……太子发现,他可能闯祸了。   都啰耶虽然完全不清楚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但并不妨碍他在刚刚混战之时,找准机会爬树跳墙而走。   是谁来解了他的围?都啰耶不认识。   但他在心中默默道,感谢你,陌生人,你真的很好。   都啰耶一路赶了回去,终于赶在最后的时限内撤退,他在内应的接应下,安全离宫。   ……   有些人,长夜不得眠。   “宋小哥,叶小哥,请替我转告光渡大人。”药乜绗露出了有些奇怪的笑容,“光渡大人要我做的事,我已尽数办妥。接下来,我会按照计划假装返回西凉府递上请折,再之后,便静候佳音了。”   宋珧看着他叫光渡的名字时的那个神情,就本能地感到不喜。   如同一只危险的野兽,不声不响的藏起爪子,却藏不好那凶恶的眼神,没有声音却无比危险。   只是宋珧始终记着这是为光渡做事,一切正事要紧,只追问道:“杭公子,你们最后,到底怎样处理的卓全?”   “将他扔进起火的宫殿里,一起烧了。”   药乜眼也不眨道:“既然你叫人给我送过来,那便一起都烧了干净。”   宋珧不曾亲眼见到现场,也不知道他处理得好不好,有没有给光渡留下隐患,但现在追问也得不到答案了。   在清点过所有人都安全出宫后,他们就地解散,各自隐入城中藏匿身形。   等回到了宋雨霖的地盘后,宋珧和都啰耶都松了一口气。   天渐渐亮了,而他们今夜有惊无险,每个人都全身而退。   予E溪E笃E伽E   他们还将孙老医正安全无恙地带了出来。   宋珧顾念着孙老的年纪,开口道:“师叔,你折腾一夜了,先休息一会,接下来这个月,师叔你都要藏在城中,等事情平息一些后,你再跟着妹妹的商队一同返回宋国。”   孙老被刺激了一晚上,虽然疲惫,但重获自由还是令他精神尚可,“也好,那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正好和宋师侄研究一下……光渡那孩子身上的东西该怎么处理,那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咱得让他没病没灾地活下来。”   都啰耶本来都要走了,听到这话,竖起耳朵,噌地一下又蹿回来了。   宋珧面容肃漠,“我们没有一个月的时间,除去我去黑山在路上要用的时间,我们只有不到半个月了……师叔,请你全力助我。”   ……   有的人,做出了选择。   “来人!快来人!”   众人定睛一看,这个刚从着火宫殿里钻出来的灰头土脸、满身烧伤、几乎认不出长相的圆脸年轻人,正是御前行走的乌图公公。   而他身上那个已经烧到看不出面目的人……   “师父……师父?”乌图将卓全从火海中亲自背了出来,“快来人!这是我师父卓大总管,快叫人来救他!”   一听到这是皇帝身边最受仰重的卓全公公,宫人立刻行动。   乌图吼着:“还愣着干什么?快找个干净的地方,带我进去!”   宫人将乌图引到距离最近的一个空房间中,乌图找了个干净的床,将背上半成焦炭的人,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   乌图满眼含泪,在旁边蹲着,小声唤道:“师父,师父?”   在乌图的呼唤下,卓全竟然动了动手指。   乌图满眼不敢置信,眼中含泪,嘴角却已露出笑容,“我师父还活着!太医!太医怎么还没来?”   他转过头,对旁边守着的宫人发火,“你在这里杵着做什么!蠢货,快去找太医!拿清水,拿纱布来!我师父等会都要用,你们快去!”   很快,房间里的人都出去了,而乌图拉住了卓全的手。   卓全确实还活着,他用力拉着乌图的手,发出“嗬……嗬”的痛苦呻-吟,显然非常痛苦。   乌图语气哽咽,“……师父?”   卓全在着火的宫殿里吸入了过多的烟尘,此时喉头生疼,发出声音,宛若用刀片在割。   他想说,他在奉旨给孙医正赐白绫时,在太医院遇袭了,可是他在遇袭后,看见了宋珧。   宋珧……是光渡的人。   今夜之事,与光渡脱不开关系。   光渡狼子野心,竟藏得滴水不漏,这个人太可怕了,陛下必须知道,陛下不能再被他蒙骗……   可是卓全说不出一句话。   “……师父啊。”乌图语气低了下来,“你都烧成这样了,怎么还活着呢?你应该死了啊。”   乌图的袖子压下来时,卓全的身体剧烈弹动,奋起挣扎。   “师父,你身体这么硬朗,在这个位置,你怕是还能再坐十年、甚至二十年吧?”乌图贴着他的耳朵道,“可是徒儿等不及了,徒儿想要你的位置,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已经不能再等了——你放心,徒儿会好好安葬你的,逢年过节也都会给你烧纸钱的,你且安心去吧。”   等太医急忙忙赶到的时候,隔着门,就听到了一声凄厉至极的哭嚎,“师父——!”   太医立刻推门上前,探看片刻后,黯然道:“乌公公,卓公公伤势过重,已然去了……请节哀。”   乌图跪在床前,已经哭到浑身抽搐,显然是悲伤已极,“师父——师父你醒醒!太医,你救救我师父——”   ……   有的人,在坐而观局。   天微微亮的时候,光渡已经坐在出城的马车上了。   在光渡离开中兴府时,火药厂全权交给了光渡的心腹格隆去运作,一切都已经交接好。   司天监少监的符牌已经收了回去,他现在拿着的符牌,写着工部尚书——光渡禄同。   皇帝这一夜好眠,睡得异常踏实。   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确实来过人,只是在试图叫醒皇帝时,被皇帝暴躁地打了下去。   是以无人再敢打扰皇帝。   让皇帝安睡若此,光渡确实借助了一些手段,但他没在自己的住宅里动手。   从皇帝在酒楼吃下那一道橙酿蟹开始,他就别想醒过来。   昨夜的行动虽出现了差错,但一切结果都是对的。   ——此行诸事颠倒,但负负为正,反得顺遂。   再睡一会,皇帝应该不得不起床了,到时候,他就会知道昨晚发生的事。   卓全之死,必然会掀起波澜。   但皇帝在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前,他应该会看到自己留下的信。   时机是重要的。   皇帝看过自己离别时信后,定然情意翻涌,等再知道昨夜的事后,那么,药乜纺出宫的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   五日后,光渡在前往黑山的路上,听到了药乜纺奉旨和离出宫、回西凉府娘家养病的消息。   果然,正如光渡所料。   圣旨已下,定局已成。 第54章   光渡到达黑山时,已是五日后。   他虽然领的是筹修水利的工部尚书之职,但是到了地方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探查耕地和河道湖泊。   至于查阅当地卷宗,询问地方负责水利之官员这些程序,光渡更是一个都没做。   当地的官员并不感到意外。   这位过分年轻、从司天监跳到工部又立刻连升数阶的光渡大人,来到这里,只是代表皇帝的态度,或者只是工部尚书新上任,出来巡查一下,扬一扬名声,大概也并不准备真正做什么实事。   毕竟一月前,黑山下的军营就开始从夏国境内筹调粮草军需,这么大的动静,瞒不住这些在这里常年生活的人。   而光渡大人离开中兴府,来到这即将与金国交战的前线,名义上是考察水利。   实际上他来是要干什么事,没人说得准。   前线的军报,每日三次的经由黑山发送,即使是快马加鞭,昼夜不息,也要一日多的功夫,才能传至中兴府,送到皇帝手中。   这次负责粮草筹备调运的是一位党项贵族,从族系上来说,与皇帝也有些关系。   此人这几年时不时就朝上参李元阙一本,也因此被视作皇帝的派系。   按理来说,军备筹调没有光渡什么事,但皇帝疑心实在太重,即使是这位效忠皇帝的党项贵族,皇帝依然担心他可能会另有其他的打算。   毕竟换个角度来说,李元阙还是皇帝堂弟,这位贵族和李元阙同样也是远方血亲。   李元阙除了那样大的风头,皇帝可不敢保证,这人在听闻李元阙的事迹后,真能做到毫不动摇。   皇帝之所以命令光渡来到此处,明面上是奉旨修筑水利,实则让光渡手携密旨在旁监看,保证这位贵族无有二心。   光渡手里握着一百名影卫的调动权,若是这位党项贵族有里通外合的确凿证据,光渡便就地格杀,取而代之。   在皇帝眼里这是两重保险。   可皇帝信重的这第二重保险,前两日,刚给李元阙写了一封回信。   [王爷亲启:   我已经验看过黑山司的库存,只待你拔营起军、深入金地后,从此运入你军中的粮草,就会变成草车。   粮筐上面压着一分粮,下面装着九分草,给马吃尚可,给人吃,还叫人日日奋勇杀敌,实在是有些为难。   不知王爷可有应对这断粮之法?]   今日,光渡清点过刚到的军甲和药物后,回到自己暂居的驿客栈中,打开了李元阙送来的密报。   在一百个影卫的注视下,这份密报从客栈的厨房中进入,再一路畅通无阻的摆到光渡的客房中,听起来很难,但做起来尚可,毕竟影卫只有张四才全权负责他的身侧。   张四不允许任何其他的影卫过度接近。   虽说入口的食物张四会帮他验过毒,但张四也不会知道这一整座客栈,其实早在一年多前就被宋雨霖全部买下了。   如今这里是不挂名的宋氏产业,里面的老板伙计,都是一等一的得力之人。   信件上,李元阙的字迹苍劲潇洒。   但内容却让光渡啼笑皆非。   [光渡大人实在是高看我,又不是神仙妖怪不用吃饭,凡夫俗子肉体凡胎,总是要吃喝的,皇兄用断粮来对付我,我真没办法。   好大人,我知道你有办法,求你给我弄点粮,条件随你开。]   这个李元阙,倒也算是很会因地制宜了。   粮草之事,光渡不相信李元阙会毫无准备,但他这样主动提起,反而能试一试光渡深浅。   反正李元阙脸皮够厚,坦然求助,被拒绝也只是丢脸罢了,他不过多问了一句话,但若真能从光渡这里试出其他办法,只会有赚无赔。   光渡拿起炭笔。   [王爷,我只管卖你霹雳雷火弹,粮草生意我不做。]   他信是这样回的,可是不出两日,李元阙的属下就传来了好消息。   自从蒙古可汗的使者要求出兵后,李元阙的属下就已经在各地做着准备。   而其中一个属下,接到了之前一家粮商的准话。   之前这位粮商态度一直含含糊糊,最近被下属诚心的请求打动了,改变了过去的态度,还透露了确凿的消息,说他有一批前几年从宋国收来的粮。   李元阙在军营中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笑了:“这要价至少比当初收粮时,高了五、六倍不止吧?不过,继续接触,要多少都可以给他。”   粮食这种东西,总会在缺的时候有价无市。   贵就贵吧,李元阙虽然被狠狠敲了一笔,但这都在接受范围内。   直到看到了信上,那位粮商承诺的粮草分量,李元阙才感到了惊讶,“居然囤了这么多?也真是有手段,明明宋国税赋不轻,这人却能搞来这么多的粮。”   下属的信报惊喜之情溢于纸面,而李元阙却从中品出了不同的味道。   他写信管光渡要粮,果不其然被拒绝,还在信中被光渡嘲讽了一顿,可是转头却在临拔营出发前,收到了这样的好消息。   这时机太过巧合,而这世间,从没有纯粹的巧合。   虽然据这位下属说,他为了取信这位粮商,已经辛苦运作了一个多月,直到近日才松了口,经历了种种不容易之事,一切都看上去合情合理。   李元阙并不觉得这事情会这么简单。   虽然说他高价求粮,定会有投机者暗度陈仓,如果足够幸运,加上他之前准备的份额,或许可以度过这次难关。   但若沾上了光渡这个名字,一切看上去顺理成章的事情,他都愿意再多转个脑筋。   光渡。   有一步棋,极为冒险。   李元阙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做,风险太大,可是他这一生中,总有不得不赌的时候。   现在或许不是最好的时候,但这两个月来,有一件事,时时刻刻在李元阙心头盘旋,留下了厚重阴影。   ……那个念头只要划过心中,他日夜难寐,甚至有的时候,感觉自己都要疯了。   “李懋。”李元阙下定了决心,“你带走……这些兵,明早我会以你为先行军,将你支出军中,但当你离开众人视线后,就立刻夜间疾行回头,返回黑山左近,静待指令。”   “是!”李懋大声应道,可是他等了一会,也没能等来王爷后面的指令。   他不得不主动追问:“王爷,可你到时候深入金国,我该听什么指令?或者……我该听谁的指令?”   李元阙抽出了一封信,递给了李懋,“到时候,你便会知道了。”   ……   [光渡大人,我军中已收到了你的霹雳雷火弹,关于你日前告知的草药与军衣之事,我已知晓,多谢。]   光渡看完这封信,就将之举到火苗上烧了。   直到绢纸干干净净地烧成了灰,他才懒洋洋地唤道:“张四”。   自从离开中兴府,张四有了许多和光渡独处的机会,虽然光渡白日里忙碌,可夜晚却总是在他的视线之内。   这种“独占”光渡的感觉,让张四感到格外的踏实和幸福。   偶尔,光渡也会这样叫他过去,和他闲闲聊天。   “张四,陛下说,你是这一百影卫的副首领。”   “是。”   屋外有人敲门,是客栈中的下人,“大人,热水来了。”   见光渡姿态舒适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张四亲自出去接了水,回来后将热水兑入木桶,单膝跪在他面前,替他除去鞋袜。   近来,张四抢了这些下人的活,光渡并未阻止,默认地放纵了他。   “一百人……就是影卫的所有人么?”   张四没有犹豫,如实相告:“不止,离宫之前,我还看到影卫首领亲率三十精锐,守护在陛下身侧。”   “陛下还说全派出来给我了。”光渡似乎有些不高兴,“他果然在骗我。”   张四毫不顾忌身份,任劳任怨地给光渡洗脚。   水面波光粼粼,而水面之下的脚洁□□巧,他执在手中,半晌都不舍得放开。   直到光渡踢了他一脚,踢得水花四起,沾湿了张四的脸庞和衣摆。   可是张四不以为意,看着已经空了的掌心,反而有些留恋不舍的意味。   光渡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维持住脸上的倦怠慵懒。   他弯下腰,靠近张四,轻声问道:“你说,那个首领,比你还厉害吗?”   张四喉头滚动,“我们从未交过手,但想必此人不简单,虚陇统领活着时,曾经夸过他武艺高强,与虚统领在伯仲之间。”   “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张四眼中多了几分清醒,“……光渡大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光渡漫不经心道:“虚陇死后,你不就是那个最厉害的了么?张四,难道你不是吗?”   不等张四回答,光渡已经自己穿上鞋袜,站了起来,“你记住,我只喜欢最厉害的人,也只用最好的刀,如果你不是,那就没意思了。”   他推开门,没给张四更多分说的可能,直接下了楼,等到了无人的地方,光渡厌恶的看了眼自己的脚。   ……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候。   厨房火未熄,光渡为了避开在房中与张四相处,便借口自己饿了,特地去厨房要了碗面。   可是出来煮面的人,并不是以往眼熟的厨师。   都啰耶压低了帽子,也压低了声音,“清水面?还是鸡蛋面?”   光渡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我没有要你过来。”   “可是我不能在中兴府傻傻等着你,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光渡大人。”都啰耶盯着他的眼神,仿佛要把他吃了,“如果我不追过来,你是不是就会这样一直躲开我?永远也不见我?” 第55章   光渡从不曾限制过都啰耶的行动,但有些事情他们是心知肚明的。   比如说都啰耶这个“已死之人”,至少该保持低调,隐匿行踪,不要到处乱跑。   在中兴府的前两个月,都啰耶躲在商行里养伤,如今他身体好多了,心思也活络了许多。   在都啰耶参与了这次深夜闯宫的行动后,宋雨霖的人对他愈发放心,结果一下没看住,居然真的自己从中兴府跑了出来。   “都啰耶,我身边有一百影卫,个个是高手,有部分就在这座客栈里,还有许多人,我都不知道他们躲在什么地方,此时此刻,不知道正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   光渡语气很淡,声音不大,可是每一个字,都仿佛敲打在都啰耶的耳内鼓膜上。   “等他们见到李元阙,就会不惜一切代价砍下他的首级,带回去给陛下——这是这一百影卫出来时,得到的唯一命令。”   光渡脸色平静,但都啰耶能感觉到,他此时情绪并不好。   他在因为自己擅自过来的事而着恼。   只是光渡连生气,都不像别人生气那样难看。   他眼睛格外亮,凛冽的目光传递着奇异的真诚和坦荡,都啰耶本来是过来兴师问罪的,结果此时却有了几分心虚。   “都啰耶,你真的以为,你不会被发现么?这些影卫并不是完全是皇帝的人,还有不少是虚陇死后皇帝收编进来的武者。”   光渡:“如果他们认出了你,再顺着你把我揪出来——我埋伏了这么久,藏得这么深,因为这件事而暴露,你说我冤不冤?退一步说,我生死事小,只是现在没了我,你老大在前线,可就真的是少了一个强援了,到时候,这些后果,你想过吗?”   都啰耶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无措。   他终于知道,自己追过来这件事,会给光渡和老大李元阙带来怎样的风险。   光渡看他这个样子,其实已经有些心软了。   都啰耶到底还是个孩子,被自己晾了这么久,确实心中不安。   更何况……看着都啰耶脸上那只被头发挡住的眼睛,那里有一道疤,里面曾经亮晶晶的眼瞳,如今只有一片黯淡。   光渡实在没有办法对他生太久的气。   光渡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一次,我会替你遮掩,但以后不和我商量,不许这样乱跑了。”   都啰耶低下头,小声道:“是,二老大。”   “你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二老大。”都啰耶声音颤抖,“关于我亲大哥是怎么死的,你欠我一个交代。”   “……那天晚上,你都听到了。”光渡移开了视线,苦笑了一声。   之前光渡一直不理会都啰耶,一是让都啰耶独自冷静冷静,二是……光渡确实也不知道若是真见了面,自己该如何解释。   “你和我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都啰耶执拗地盯着光渡,“你不要骗我,或者,如果你骗我……你就一直永远都骗着我,好好骗着我,别让我醒过来。”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指节攥得苍白,半晌才说出话,“如果你想要原原本本的知道这一切……我答应你,等这段时间后,等王爷安全回来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然后我会将全部都告诉你,毫无保留。”   都啰耶抬起脸,眼角是红的,他定定看着光渡,眼中有闪烁的泪光,“可是……我听宋珧和孙老说,说你中了毒,解不了,就活不过半个月,这是真的么?”   光渡眉头抽了一下,“下次不要偷听,不……我不会死,你且放心。”   光渡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完全剥离事实的自信笃定。   可当他这样说出口时,都啰耶就愿意这样相信,事情定会如光渡所说那般发生。   都啰耶抹了把眼睛,转开了脸,恶声恶气道:“好,说定了,你必须要兑现承诺,不许食言,不许耍赖……不许死。”   光渡轻轻应道:“好。”   光渡最近心神紧绷着。   自从李元阙拔营离开黑山后,每一份军报都会牵动他的心神。   李元阙离得越远,能到手的信息就越是模糊,在无法及时沟通的情况下,光渡要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准确推测出李元阙的意图。   光渡白日里在应付压粮的贵族和官员,同时还在摸底藏在暗处的影卫,事情不少,为了摒除干扰,尽可能专心在李元阙之上,光渡有些事情提前处理完了。   比如说,将多年收购的粮草,教人牵线卖给李元阙之事,本可以做得更周全些,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下……只是,没时间了。   在李元阙出征前,必须将口粮全量送到李元阙手中。   李元阙善用急行军,军中的粮草若是数量足够,就能支撑足日,那会给李元阙带来更多战术的可能。   光渡回想时,觉得此事虽然略有些急了,但前后的戏都做全了,况且,他不觉得李元阙会过分关注他,并自认已经给出了足够迷惑人心的干扰。   都啰耶打断了光渡的思绪,“那就……清汤面吧,我就会煮这个,你自己放盐。”   只是光渡在后厨耽误许久,引起了张四的注意。   等厨房出现第三个人的时候,光渡与都啰耶的对话不得不终止。   光渡没有留下来看他煮面。   于是那碗面,都啰耶特地没放盐。   但这一天晚上,是都啰耶唯一一次与光渡接触的时机。   第二天,他就被调到客栈做杂工,负责劈柴火,等闲进不来客栈,更别说见到光渡了。   他撇撇嘴,顺着光渡的安排,以杂工的身份在客栈待了下来。   ……   在李元阙出征后,蒙古就派了骑兵过来,驻守在西夏黑山近侧。   名义是协防驻守,实则是用以震慑。   如果夏国不听话,如果李元阙有别的心思,光渡毫不怀疑,蒙古定会借此机会把黑山顺势吞并,等到机会,再挥师西上,蚕食夏国的领土。   光渡给皇帝写了一封急报,陈述了其中利害,他没有提李元阙,只是陈述了西夏国与金国边境的现状,试探皇帝口风。   可皇帝的回复很简单。   爱卿多虑,依令而行。   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光渡并没觉得意外,他心中最后那微弱的桎梏,散了。   他确认了一件事。   他要完全悖逆而行。   ……   前线军机多变,李元阙深入腹地,而他军中的情报,却能每一天都送到光渡手上。   光渡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异样,直到他比对过皇帝圣旨中的询问,光渡才发现——李元阙在单独给他通报军中情报。   光渡顿时冒出冷汗。   ……李元阙连皇帝都瞒着,只给自己说了实话,只给自己报了准确的战报,李元阙这是想干什么?   但更令光渡牵肠挂肚的,是从第六日起,李元阙在密报中传递的内容。   光渡在房间中铺开一张地图,每一日,他都会随着军报,变动所有势力的位置。   “金军主力在此,侧翼藏于河川,东胜州与大同府互为犄角,近地驰援。”   “蒙古木华黎,在此领军对峙。”   “……而李元阙,在往这个方向走。”   只是这样用兵……这样选线……   光渡短暂的笑了一下,李元阙这家伙果然不会乖乖的去前线为蒙古送死。   他有别的打算。   但如此这般脱离,用不了三四日,蒙古就会发现他的异常。   光渡神色变得凝重,待时——蒙古军队镇压黑山,直接抄底的话,该如何应对?   难道现在就要和蒙古撕破脸面码?   光渡迅速盘算一遍李元阙可能留的后手,只是他怎样都算不出,西夏现在直接和蒙古开战的十全把握。   李元阙在筹划什么?   更光渡不安的是,两日之后,都啰耶递给光渡的一张纸条。   [二老大,我今日在黑山镇上,看到了西风军的兄弟。   我跟了一段,他们去了镇子外,他们没有看到我,我就回来找你了,我已经确定了大致位置。   虽然我不知道山那边有多少人,但是我确定,老大已经在这里留人了,二老大,这事你知道吗?]   ……光渡原本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   光渡手指有些发颤,被气的,他难得发了怒,手中的纸条都捏皱了,“李元阙!你想干什么?”   李元阙在地图上的行进路线,已经偏至一个连光渡都没有想象过的方位。   他——这是自己打过去的,还是纯属运气好,一路都没遇到任何金兵?   “李元阙确定金兵不会偷袭黑山,并且黑山会有人替他兜底拦住蒙古的兵,才敢这样走……果然,在这场联蒙攻金开始前,他就已经和金国私下结盟!”   房中再无第二人,光渡焦急地踱步,“李元阙行踪诡异,最早明日,最迟不过后日,蒙古的消息定会传至黑山,到时候,黑山的蒙古骑兵定会动手,李元阙到底有什么底气,或者说,他到底准备了什么后手?”   “能藏在山里的人不可能多,李元阙已在数百里之外,怎能即时应变?信报不通,下将自令,除非有人灵活带队,因地制宜,才能以巧补力,避其锋芒……这三年中,李元阙发掘出了这般能手?”   可如果,这里根本就没有这位足以弥补兵力劣势的将士的话……那么,黑山的吞并势在必行,而且,西夏很快就要面对成吉思汗的发难……   李元阙真的会留下这样大的疏漏吗?   这个问题愈发鼓噪,在沉默中震耳欲聋。   光渡慢慢攥紧了拳,“他这样做,不会是……”   光渡回思梳理两个月前发生的事,城郊之战那夜后,李元阙是可能知道更多细节的,虚陇等人的尸体在刑部走了一遭,除了宫里的人,还将更多人牵扯进来。   如果李元阙已经查清了死因,连那把刀的前后经过都已确定。   ……那么他这样做,最可能的目的,只有一个。   “……李、元、阙!”   这三个字,在光渡的齿间碾压嚼碎。   “你是在逼我出来?”光渡气得在房中转圈,“为了一个根本不知死活的人,你就这样赌?你疯了吗?” 第56章   都啰耶正蹲在后厨的灶台边,往灶台风口里塞柴生火的时候,突然看到光渡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光渡平常都是温文尔雅的,所以见他这样推门,还一句话不说冷冷站着的样子,反而比较少见。   “你们出去,守好这里。”   厨房的三个人,立刻动身。   都啰耶一瞬间就看出来,原来这几个都是光渡安排的人,当都啰耶也正准备装模作样地退出去时,被光渡横了一眼,“别装了,你留下。”   等没有别人了,都啰耶直接问:“看你脸色这样,是发生了什么事?”   光渡当着他的面,掀开了菜窖的木板,走了下去。   这菜窖之下,都啰耶从来都没机会来过,他跟着下来,才走了半截楼梯,却看着光渡已经从里面熟门熟路地拎出了一把大刀。   这把刀,都啰耶不能算是不熟悉,虽然第一眼看上去花样不像,但若是见过、甚至碰过它的行家仔细辨认,就能看出这把斩-马-刀换汤不换药,还是原来那一把。   毕竟光渡就是抡着它,把都啰耶从祭台火海里救出来的。   都啰耶对它的印象不可能不深刻。   当然他也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再次见到这把刀。   “元哥的刀。”光渡单手拎了起来,“花了些功夫弄回来,不曾真让人熔了,但也让工匠做了些表面花样,就是被人看到,也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一把刀凝刻着过去的荣光。   原本冷光闪烁的暗纹,如今镶上了张扬的宝石,足够欺骗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   都啰耶端正了神色,“二老大,要做什么?”   “这次行动非常危险。”光渡毫不隐瞒,“我不愿骗你,你若同意去,甚至有回不来的可能,所以我提前告诉你,去不去,由你自己决定。”   都啰耶默了一刻,“我若是不愿意,你会怎样对我?”   “我会派人送你入宋国,到了那边,自会有人替你安顿身份,为你安排钱财土地,足够你娶妻生子,后半生衣食无忧。”光渡款款说来,显然认真做过这样的打算,“其实,如果你愿意选这条路,你兄长未尝不愿意看到你能安稳一生。”   都啰耶沉默片刻,笑了,“那你可是小看了我,也小看了我哥。二老大,我怎么可能把你和老大独自留在这里,自己去过安稳日子?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光渡深深看了他一眼,“有两件事,但你要记住八个变化,每个可能的变化,都对应着不同的方案。时间很紧,你要记牢。”   都啰耶立刻道:“你等等,有几句话,我先告诉你。”   “那夜我从宫中带出来的密匣,里面的圣旨……虽然你传话给我,叫我自己保管,但我也不知道你发没发现,其实我把那圣旨匣子藏到你府上的密道里了。还有,我这些年攒了十两银子,就在我老家宅子的树底下陶罐里埋着,我要是死了,那银子就都归你了。”都啰耶站在厨房中,认真交代了后事。   光渡:“……”   和都啰耶接触多了之后就发现,他原来是这样一个赤子心性的人。   光渡无奈道:“知道了,你好好的能活下来,不用想这么远。”   都啰耶不知道想了什么,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光渡袖子下的手,“……你也是,二老大,我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但你也要……好好活着。”   ……   这是李懋在黑山秘密驻守的第十天。   他不知道李元阙叫他在这里等什么,但他也不知道,自己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   王爷的命令,头一次像这样来得没头没脑,而李懋唯一能做的,便是服从和执行。   十天以来,镇子里接应的人,总会在夜色之后隐蔽的送来物资,可是今晚,接应的人居然带来了一个单枪匹马到来的陌生人。   李懋立刻警惕起来,“来者何人?”   来人一身厚重的黑披风,遮住了其下显眼的一身秘银铠甲,戴着一顶银色面具,手持一把眼熟的大刀,酷似老大那柄斩-马-刀。   在见到李懋的那一刻,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枚印。   看清那枚印的瞬间,李懋骤然变色。   他态度非常客气地告罪,然后迅速到无人的地方,举着火引子拆开了李元阙为他留下的信件。   [李懋,见信如晤。   待第十一日晚,若无人前来,我会安排人让你自己来打开这封信。第十一日夜,你需要率军偷袭黑山的蒙古驻军,将其引离黑山。切记避免主力交锋,多利用山野地形牵制黑山蒙古军,一直坚持到我率主军回援。]   李懋手心骤然冒出一层冷汗。   ……夏国与蒙古开战,居然就是现在吗?!   虽然李懋早就从李元阙的态度中看出了苗头,但他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似极其不可能的任务,李元阙居然交给了他——去打出这与蒙古反目的第一仗。   他喉头紧张地滚动。   李懋不怕死,但他此时心情也难免沉重。   他知道,此战艰难,这些朝夕相处的兄弟,必然死伤甚重,十不存一。   他面目肃穆地翻去下一页信纸。   入目便是一枚拓印,李懋刚刚还见过原印的样子。   ——完全一致。   [李懋,若你见有一青年持此印而至,以上军令,全部作废。]   李懋震惊地睁大了眼。   [此人为我军副帅,是我军师,是我至交至信之人,若他出现,此事定另有转机。   若见到他,莫问姓名,莫问来处,待他如待我,尊之重之,无有所疑,完全听令行事。]   李懋出去的时候,已是恭恭敬敬的行礼,“将军。”   周围所有兄弟,在听到这个称呼后,都立刻跟随李懋行礼。   而站在中间的、身着面具和秘银铠甲的青年,显然有些手足无措,他有那么一瞬间想挠挠头发,但是忍住了。   刚才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都啰耶已经非常确定了。   老大留在这里的,是六十四名铁鹞子,和军中最精锐的兄弟。   果然,老大留给二老大的,全是顶顶好的。   李懋恭恭敬敬道:“如今在此的,有三百位兄弟,均是骑兵。”   都啰耶刻意粗着声音,避免熟悉自己的兄弟听出端倪,“这里可有常年和金兵交战的兄弟?若是会说几句金国话,那就更好了,你把他们都叫过来。”   ……光渡嘱咐过他的,他一点都不能错。   哪怕这是都啰耶不擅长的事,他也会认真完成。   ……   张四来叫醒光渡的时候,已是入夜。   光渡坐在床边,看着张四点亮了蜡烛,满脸惺忪睡意,“怎么了?”   “李元阙出现了。”   张四一句话,让光渡睡意顿消,“确定是他?”   “他带着一队骑兵,出现在距离黑山东南,似在仓皇逃窜。”张四单膝跪在光渡床前,“李元阙身边人不多,正是趁乱杀人的好机会,光渡大人,要动手吗?”   光渡看上去有些迟疑,“确定吗?人不多?不会是什么诱敌之计吧?”   张四笃定道:“我们的人已确定,他身边没几个兵跟着。”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确定了,那就动手!去……杀了他。”   “是。”张四抬头注视着光渡,“属下亲自带领影卫前去,光渡大人,请你在客栈中等候,在我回来之前,不要离开客栈。”   在张四起身那刻,光渡揪住了张四的衣领,仰头望着他,目光盈满了潋滟的依赖。   红尘烛色,夜半幽昏,就连空气中,都有光渡发间的冷香。   张四脸上神色本来是冷酷的,可低头看光渡的眼神,却变得极之柔和。   光渡小声问:“全都要带走吗?”   “李元阙此人不可小觑,陛下嘱咐,必须认真对待。”张四忍不住,轻缓地摸了摸光速光滑的侧脸,“为你留下一人,专门保护你。你好好睡一觉,或许天亮后,我就回来了。”   张四说走就走,并带走了九十九名影卫。   整座客栈都瞬间安静下来。   很快外面有人敲了门,一个陌生的男子在门外道:“光渡大人,奉张四大人之命,由我来替值。”   里面立刻就有声音传来,“你进来。”   影卫迟疑道:“这……”   这不合规矩。   他本意是知会光渡一声,让光渡知道自己到了,然后就在外面守着就好。   光渡却已经道:“张四让你听我的话,我的话就是让你进来,你进不进来?”   没办法,影卫只好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看到光渡已经穿好了一身黑衣,正坐在桌边束发。   见自己没看到什么要命的场面,影卫偷偷松了口气,光渡既然没有后续吩咐,他便沉默地站在了门边。   余光中,却看到光渡起了身,走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   影卫仓皇抬头,看到了一张明艳的脸,正神彩熠熠地盯着他。   久闻光渡大人之名,更是知道面对这位大人的诸多忌讳,他不敢多看……却也一时移不开视线。   若是熟悉光渡的人,都知道光渡此时的情状与往日不同,他唇角带着笑,眼神却执着而阴冷。   他很少笑。   光渡声音又柔又轻,像是情人趴在耳畔的呢喃:“说话啊,你叫什么名字?”   影卫都有些恍惚了,“我……属下……庚六……”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光渡袖间的刀,已经割断了他的咽喉。   影卫双手捂着喉咙,痛苦地倒下了身体,血呛进气道,他说不出话,更无法再吸入空气。   光渡蹲下搜了一遍影卫的身体。   今夜光渡穿着漆黑的衣服,头发也是纯黑的,即使是沾了血,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抬起袖子,擦掉脸上飞溅的血,然后迈过地上不再挣扎的人,打开了门。 第57章   “李元阙,他怎会出现在此处?”黑山驻守的蒙古将领很是不解,“他不是正与金兵交战于丰州么?”   “回禀将军,李元阙看上去十分狼狈,难道是被前线的金兵打得屁滚尿流,夹着尾巴逃回来了?”   将领狐疑道:“确定是他?”   “我们是没见过李元阙……但西夏人总该认得自己的王爷吧?将军,从西夏朝内收到的消息,西夏皇帝手下一整支精锐影卫倾巢而出,就是为了杀皇帝自己这个堂兄弟。只是这个王爷运气不太好,刚从前线回来,就被自己的君主派人截杀。”   “西夏内乱,对我蒙古有百利而无一害。”将军点了点头,“我们不需出手,可在此坐山观虎斗,无论被追杀的那个是不是李元阙,他是死是活,我们都不用去管。我们只需见机行事,找个由头,为成吉思汗占下夏国黑山,便是大功。”   说着说着,蒙古将领不屑一笑,“所谓西夏军神,又能怎样?生不逢时的王爷,朝内权利倾轧,外有强敌环伺,就算能活下来,也不成气候。”   不成气候的李元阙,此时尚在数十里外。   蒙古甚至不知道,李元阙刚刚在明面上收割了金国一城之地,还反手暗割了蒙古一刀。   他已从丰州脱身。   蒙古本来是想用李元阙的精锐用作前线消耗,来折损西夏精锐兵力的,可如今李元阙不仅脱离了蒙古的掌控,还偷偷拿下金国东胜州西边的村镇,再班师回援。   他与金军合谋,不仅将羊狼砦划地交易,甚至还将东胜州西边的村镇尽收囊中。   李元阙已全速疾行了一整个白天,如今入夜,他仍在赶路。   ……他不知道,宋沛泽会不会真的现身。   如果他这次的试探是完全的无用之功,那他同样要回去救援自己的副将李懋和兄弟们,稳住故国边境。   待与蒙开战一事事发后,他便不得不面对皇帝的问责,皇帝会拿他向蒙古请罪,现在绝不是图穷匕见的时机,西夏经不起一次内乱和分裂。   但这你死我活之局,在金蒙之战后,只会解无可解。   蒙古对西夏的忌惮与觊觎,早晚有此一战,他只是将一种必然提前。   如果……如果沛泽还活着,如果沛泽有能力窥视自己送给光渡的情报途径,如果沛泽出手了……   李元阙用力抹了一把脸,他的胡子长了出来,已数日不曾刮过。   行军辛苦,仪容难整。   自己如今这幅邋遢的样子……他只希望,故人还能认得出他。   沛泽……   心中的感情喷涌翻滚,几乎将他的甲胄烧化。   他已经等不及了。   那个未知的答案,就在那里等着他回去,等着他回去亲自揭晓。   结果只在极乐与地狱的两端摇摆。   而他一刻都没有办法再忍耐。   ……   没有人行军时会戴着面具,也没有人故意在逃跑时穿着银铠。   都啰耶本就是用作诱敌的。   李元阙根本就不在这里。   光渡吩咐他扮作李元阙,走上一圈,去引出他们的敌人。   出发前,都啰耶连脸上都做了易容——光渡变戏法似的带来一个婶子,她巧手在都啰耶脸上一顿动作后,都啰耶都认不出自己的样子了。   他的眉毛被剃掉了,婶子在他脸上不同的高度画上了逼真的眉毛,他鞋底垫了东西,让他健步如飞的同时,还能看上去和老大差不多高。   他脸上更是不知道抹了什么东西,看上去就是他皮肤的颜色,干掉之后,却连脸型都变了。   都啰耶用来遮挡自己失明那只眼睛的额发,仍然垂着,只是在戴上盔甲之后,变得并不是那么明显。   黑夜之中,这样就足够了。   他要拿着老大的刀,带着铁鹞子兄弟们,协同老大的副将李懋,装作溃败而逃的西风军,吸引敌人的注意。   这是光渡叫他去做的事。   光渡告诉他,他今夜的敌人不止一波。   皇帝派出了一百个影卫,他们并不准备交手,也不可以交手。   若是交手,西风军死伤定然即为惨重,所以都啰耶要按照计划,将这些人往光渡所指定的方向引去。   他身边已经有兄弟跟不上了。   刺杀一刻不停,他的兄弟是护着他时倒下的,都啰耶嘴唇咬得满嘴腥苦,却不能回身厮杀。   只要他拿着二老大的军令符牌。   那么西风军所有的兄弟就会跟着他,不会质疑他的决定,为他生,为他死。   正如都啰耶不会质疑光渡的决定。   哪怕这个任务是最危险的,他会成为所有人的靶子,他也义无反顾。   ……   蒙古黑山驻军的将领,从今夜异常沉闷安静的空气中,察觉到了异样。   “今夜营帐附近,再加强守备。”将领命令道,“连那边山上都布置人守着,等天亮后再撤。”   此处军营位于黑山脚下,一面临川,两面平地,地势并不复杂,周遭若有异动,会被立时知晓。   营地中火光尽熄,彻底于黑夜中隐藏。   蒙古将领足够谨慎,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没出过错。   只是——   他面对的,是绝对在计划之外的对手。   黑山半山腰上,蒙古用来值夜的兵,被捂住口鼻一刀毙命。   光渡悄无声息地杀掉最后一个蒙古卫兵,收起刀,对着后面的人一挥手。   一群纤细窈窕的身影迅速抹黑跟上,她们身影在山林中穿梭,月色被枝叶遮蔽,她们排成一条整齐的队,每个人都严格遵照前一位的脚步行走。   在最前面打头的是光渡。   他夜能视物,黑夜在他眼中,是一种特异的白昼。   即使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要所有人踩着他走过的地方,就知道该如何在夜色中行走,也不曾有一人掉队摔倒。   光渡早些年被皇帝一直盯着,能用的人手实在有限,所以他从一开始着重培养训练的,就是不引起任何注意的帮手。   他的帮手,多是女子。   光渡在山上看了片刻,“这件事必须我去做,雨霖,这边你来,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计划走。”   宋雨霖立于夜色之下,毫无废话,“是。”   待到了合适的地段,山上的女子一字排开,五人一组,清理地面,将自己背来的东西汇聚一处,熟练而敏捷地组装着。   而光渡的身影已经完全落入黑暗。   宋雨霖查到第一千个数时,已经完全看不到哥哥的行踪了。   是时候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她用很轻的声音说,“第一轮,点燃。”   女子迅速掏出火石,点燃一路背上来的包裹,将燃着的巨大火球,放到那简易投石车的装弹凹括,再数人协同用力,搬动机关。   一团火如坠星般从半空中出现,向营中急射而出。   守夜的蒙古兵看到山腰处亮起火光时,便大声呐喊,用蒙古语出声警示:“敌袭!敌袭!”   可是那火球砸下来得太快,已经来不及。   足有半人高的火球,带着烈风声砸向他们的帐篷。   离得足够近,蒙古人认出了这不是火矢。   这也远远不是弓矢可以达到的距离,这是只有攻城器械才能达到的射程。   他们的帐篷表面本来做了防水防火的油层,并不怕火,此时却被大火球砸下碎裂时飞溅的液体腐蚀,顷刻间就着起大火。   宋雨霖看到下面火势,轻声道:“第二轮——结束,好,拆车,立刻撤!”   蒙古今夜面对的挑战,不止如此。   黑夜中人声喧嚣。   虽看不清身影,却能听到地面的震动,那是骑兵在黑夜中迅速接近。   他们听见金国人在大喊,“冲啊!杀啊!”   “金兵来袭!”   “救火!有人烧到了!快救人!”   蒙古兵瞬时乱成一团。   蒙古将领走出军帐,“整军出阵!弓骑兵上马前排列阵!余下的人灭火,抢救伤员,抢救粮草!再一百人,守住面朝黑山的方向!”   “听令——蒙古全军上马!”   一位颇有威信的首领,顷刻间就能将手下兵士指挥得井井有条。   营中深夜遇袭的慌乱,逐渐止息。   实际上,今夜根本没有金兵来袭。   光渡用来伪装金兵的人,其实并不多。   光渡特地叫都啰耶挑选了会说金国话的兄弟,结果光渡去点人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令他难言喜怒的事实。   ——会说金国话的人,李元阙早就为他备好了。   或许是默契,或许是李元阙只是单纯猜到他有使用这种战术的可能,李元阙在城中的据点,不仅准备了近百套从战场上缴获的金兵刀刀、甲胄、旌旗,甚至,李元阙还特意在城中留下了二十个投诚的金兵,他们最知道金兵该如何行军。   再加上都啰耶点回来的人,这一队“金兵”,有六十人。   六十人很难在平原上做出千军万马的声势。   但如果有更多的人呢?   这六十“金兵”早在黑夜中埋伏许久,出动那一刻,是确定了自己的伙伴们——“二老大”与李懋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假的李元阙引来了足够多的敌人,来到了蒙古的驻军地。   六十人,李元阙的三百骑兵,再加上那些追杀他们的、以一当十的一百名影卫……在黑夜中乱起来,足够让人分不清敌我。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危机四起,又该如何自处?   光渡给出了答案。   不如驱虎吞狼,借力打力。而如今计划顺遂,只差最后两步。   光渡在这一刻,相信即使自己不出现,李元阙也有留好的后手。   但如果有了他……有了这西风军的第二人,所有的计划都不会存在失败的可能,他将以最小的代价,取得完全确定的成功。   而此时,带领一支无影军团追杀李元阙的张四,逐渐发现此时情况失控。   金人?金国的兵,怎么会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这里?   以及他们追着的李元阙,居然径直扎进了……那是蒙古军营?!   张四咬紧了牙。   这绝对不是最好的时机,可是张四不想再等了。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杀死李元阙……以及,消耗他自己带出来的一百影卫,能多消耗一个,他张四的计划,就多一分成功的可能。   但他们刚刚在平原冲得太快了,而且蒙古军不知为何帐篷起火,看着并不对劲。   但李元阙还在前面。   张四不退反进:“不惜一切代价,诛杀李元阙!”   而前面那队“仓皇逃窜”的军队,突然,“李元阙”举起了大刀。   那一刻,他身边的队伍立刻分散打乱,像分开的裂帛般干脆齐整,骑兵向两侧急转。   然后,他们将后面刹不住马的影卫,全部暴露在蒙古军搭起的弓箭射程之下。   张四瞳孔瞬间紧缩,“躲避!跟着李元阙走!”   第一波弓矢飞离蒙古军营时,光渡将手中的弓收回背上,请出了手上的刀。   蒙古将领十分谨慎,在乱象之中仍有防偷袭的意识,他所在之处被层层保护,光渡已经没有办法中程射杀他。   擒贼先擒王。   想让蒙古军大乱,想让计划成功……这个人必须死。   光渡趁乱从侧翼摸入了蒙古帐营。 第58章   蒙古弓骑的这一轮齐射,让直面压力的影卫损伤惨重。   张四冷酷地看着旁边的影卫哀嚎着坠马,心中毫无波动。   今夜,这些影卫在追杀李元阙的同时,若是能多熬死几个,都是好的。   金、蒙、夏三边局势剧烈变化,即使是张四这个不太懂朝政的人,都已察觉不妥。   滔天巨浪即将拍上陆地,看不见的危险在逼近,不该再于岸边停留。   ……如果皇帝的影卫死得七七八八了,他就能趁着这个机会,带着光渡从这里离开,两个人远走高飞。   待事发之时,这些影卫一定会穷追不舍、刀剑相向,所以能在今夜多消耗一些影卫,那么他带着光渡私逃那日,就能更少受一些阻力。   那位蒙古将领确实颇有能力,他在深夜遇袭后,没用多久就重新凝聚军心,如今营中大火已经灭了十之八九,所接之敌亦逐渐明晰。   他确定山腰方向,定无后援。   山上若非兵力不足,敌人定不会放弃此良机进行突围,这么久都没有动静,只能说明那边其实没人,笃定了他们不敢随便过去。   这些军械前所未闻,能在山地悄无声息的组装,想必极之轻便,若能缴获送回大本营研究,定意义非凡。   现在派人过去,说不定能逮到那些带着军械的大鱼。   蒙古将领派出一位百夫长带队前去查看,再回头看向战场,已经在心中分出……这是三波人。   西夏内乱,自相残杀的情报他是知道的。   可是无论是李元阙的兵,还是皇帝的人,怎么会和金人混在一起?   他心知有异,难道夏金在暗地里联手了?   但敌手身份未明,今夜颇多蹊跷,他不能妄下结论。   可蒙古将领并不知道,他此时的慎重,却在日后彻底误导他手下的兵将。   他此时全心专注于这场突袭战的指挥和反击,“弓骑兵,散射!阿涵纳,巴登,其牧格,你们三个在掩护下突进!”   此时,有一个百夫长打扮的蒙古兵,正骑着军马向众将领靠近。   在将领发现他并喝止其靠近,大声询问他的编队归属时,他用蒙古语焦急地说着什么。   张四听不懂蒙古话。   但这个声音……有些莫名的熟悉。   虽然不懂蒙语,但看得出来,无论这个百夫长说了什么,都让附近的人大惊失色。   借着这个机会,百夫长已经骑马靠近。   距离够了。   那一刻,他突然从马背上跃起,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弧线,他就这样从上方扎到了被众星拱月的蒙古将领身旁。   如一条游鱼摆尾,奋力跃出水面,银色的鳞只在唯一的角度闪烁过璀璨。   但那不是一尾黑夜中跃入半空的银鱼。   那是一把闪烁着银芒的刀,这个人是一把刀。   他身体尚在空中,手中的长刀却已经砍下了蒙古将领的头颅。   头尚未落地,喷射的鲜血已经飞溅周围众人的满头满脸。   那边惊慌悲痛的怒喊,亮刃攻击的仓皇,都尚未追上他的衣角,就已经被他自上而下横刀压下,再次借力空中翻滚着跳出包围。   他落下的时候,正好落在那匹无主狂奔的马背上,一切都计算的正好。   一击得手,一击即离。   他冲出军营时,在军营边缘的蒙古兵士,还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   后面的千夫长大声嚷着他是叛徒,蒙古兵士还来不及阻拦,那些“金兵”却已回马杀至。   乱作一团。   影卫从不是正式军队,他们擅长暗处刺杀,将自己暴露于敌前,本就是大忌,可是此时,影卫们却不得不与蒙古的骑兵缠斗于前线。   而远处那位“百夫长”的表现,才更像是一个影卫,一位刺客。   如跃渊之鱼,窥视化龙之门,又复归深黑水面,找不到一丝踪迹。   可是,为何看这一切的张四,会感到如此心慌?   “必须快些回到光渡身边。”张四心中有一种极为不安的恐惧,他大声道,“放弃交战,杀李元阙!”   这只松散组拼的影卫,并无太多团体作战的经验,虽然他们不懂配合,但他们却知道如何执行此行唯一的皇令。   ——砍下李元阙的头,不惜一切代价,换来封官晋爵。   四十多位影卫不曾被蒙古骑兵缠住,及时脱身后调转马头,杀向那在黑夜中若隐若现的银甲。   ……   光渡如今已无法支援任何人。   他身后五位百夫长率领队伍紧咬不放,不给光渡一点犯错的余地。   这些人是要杀了他,为他们敬爱的蒙古将领报仇。   哀兵必败,光渡也需要避其锋芒,以巧卸力。   但光渡有办法让他们无法立刻锁定自己。   他扎进树林,弃马步行。   只要他带走更多的人,就能给西风军的兄弟更多活下来的机会。   只要他逼着蒙古骑兵下马,在黑夜中进山近战,就能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生机。   今夜的混战牵扯进了多方势力,也不止一处战场。   西风军队终于将刀对准了皇帝的影卫,而皇帝的一半影卫与蒙古混站在一处,那一小撮“金兵”来回添乱,在蒙古大营游击破坏。   光渡不曾回头看来处。   所以也不曾看见暗影一拥而上,将那银甲如覆潮一样淹没。   ……   一夜乱战后,张四一身浴血地赶回了客栈,他身边只余数名影卫,个个负伤。   百名影卫,如今十不存一,死伤惨重。   勉强从战场中带回几个重伤的影卫,情况都不是很好,其中甚至还有一人瞎了眼睛,至今昏迷不醒。   张四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大踏步走进客栈。   客栈空空荡荡,无一人值守,敞开未关的窗户灌进风,凉得令人心慌。   张四疾步上楼,房屋推开,光渡不在里面。   他看到了脚下漫开的血,和那已经凉透的庚六。   张四猛地得咬紧了牙。   外面的天,慢慢亮了。   而客栈门口出现的人,也显然是大吃一惊,“这这这,张四大人?这是发生何事了呀?”   张四猛然回头,那满脸鲜血的凶恶模样,将来人吓得一个屁墩摔在地上。   来人穿着太监服饰,这个时候,宫里的人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   他一定是藏在黑山附近,在这里监视了许久。   他是乌图。   在卓全死后,太监总管这一肥缺经过一番明争暗抢后,终于尘埃落定,落在了卓全生前最心爱的徒弟——乌图的身上。   如今他出现在这里,代表皇帝的耳目,也代表着皇帝从不曾完全信任于他。   张四已经没有了带光渡离开的机会。   他甚至还要再次求助于皇帝的人手,找回他心爱之人。   张四忍下耻辱,“乌公公,昨夜围捕李元阙的行动死伤惨重,但已将其击毙,而光渡大人客栈遇袭,不知所踪。”   乌图惊恐变色,“你说什么!?谁丢了?”   ……   天亮了。   蒙古军营外堆满了尸身,蝇虫嗡嗡,血臭扑鼻。   昨夜五名上山为将领报仇的百夫长同陨,甚至带过去四百多人,如今也才稀稀落落地回来了一百人。   蒙古兵在辨认战场上的痕迹。   战场上有些尸身穿着黑衣,分不清是籍贯身份,但身边零星散落着金国的刀、弓和旌旗,昭示着他们的来处。   这个昨日此时还有千人值守的蒙古驻军,如今只剩百余人。   一位百夫长仇恨道:“金兵……是金兵突破了前线,快去报给前线的木华黎将军!”   将领已死,这位活着的百夫长,如今竟是这处营地最高级别的军官。   而昨夜死得太早的将领,还不曾告诉过这位百夫长关于西夏的内乱倾轧。所以百夫长先入为主,已认定了这些身份模糊的偷袭者,都是金人。   在远处伏于地面的铁西风军斥候,正盯着蒙古军营的一举一动。   而斥候刚刚于同袍交接过,知道王爷已至的信息,无疑于心中多了一根定海神针。   所有的西风军,皆心神已定,从昨夜凶狠的激战中多了几分安慰。   李元阙刚刚才到,他一下马,马儿都累得倒在了地上。   他下马问了几句话,就抓住了自己的副将,“李懋,说话!他怎么了?!”   李懋双眼通红,双手递上了一块兵符。   李元阙认了出来。   这是……那年他曾经亲手赠与沛泽的令符,赠与他西风军的统帅之职,此兵符可调动西风军全军。   可如今,这枚兵符沾了血,中间多了一道明显的斩痕,放在李懋的手心中。   李元阙怔怔问道,“……他人呢?”   “我们……没能带回他的遗体!”李懋满脸悔恨,自责道,“昨夜六十四名铁鹞子,伤十三,无损亡。三百十七名精兵,亡十七,重伤二十三,兄弟们的尸体全部带回来了,没留下任何西夏军的印记,只除了……这位,他吸引了全部影卫的火力,不幸……不幸……”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斗。   但如果没有这神来一笔的奇谋,或许他们此时能活着站在这里的西风军兄弟,不过寥寥数人。   可是代价……   李元阙转身就走,“所有没受伤的兄弟,整装上马!跟我走。”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信他的沛泽,会这样轻飘飘地死在这场乱战中,他要亲自去找,将这一片片土地搜过。   ……   此时,光渡正站在一家弃置的农家中,从井中打上了一桶水。   他将自己身上的衣甲尽除,将一桶凉水兜头倒下。   他身上的血太重了,井水顺着漂亮的肌肉线条流下,瞬间变成一团脏污,流向荒芜的地面。   都不是他的血。   他重复洗了许久,发丝流下的水,才终于从暗转清。   如今已是深冬,光渡冷得微微打颤,可是那股血腥味依然散不去,那是他昨夜做过什么的证据。   光渡放下桶的时候,手臂微微抽搐。   昨夜他挥刀杀了太多的人,如今已接近力竭。   他并不因斩敌而动摇,只是此时的疲惫,也难以忽视。   光渡喃喃道:“雨霖她们,安全撤出了么?”   “……都啰耶也顺利脱身了吗?”   他此时所在之处,离黑山的战场有段距离,只有折返回去,他才能亲眼确认他们的状况。   但那身被血泡着的衣服已经不能穿了。   而这农家显然格外干净,主人家大概因为战乱而早已搬离了此处,屋中食物、钱财、衣物一应俱无,他唯一找到的,只有一条脏兮兮的被褥。   光渡叹了一口气,但此时此地他没得挑挑拣拣,也就只能对付着打理了。   他决定回去洗洗那身衣服,然后就套在身上吧……只盼他速度够快,那衣服洗干净后还不会结冰。   可就在他即将迈出房门的那刻,他听到了空中细微而尖锐的响箭声。   光渡向后猛退,却见到一支鸣镝穿过屋门,落在了他脚边不远的地面上。   片刻后,有白色的烟雾在屋中炸开。   光渡掩住口鼻,不过片刻,神识已变得格外昏沉。   他扶着旁边的墙壁向窗口移动,可瞬息之间,身体就已经失去控制,摔倒在地面。   有一双精致华美的鹿皮靴,停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光渡看到的最后画面。 第59章   光渡醒来的时候,能感觉到身下的颠簸。   耳边传来的声音,是车辙在冻土上碾过的震动。他是在一辆马车上。   “哟,醒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毫不见外地打起了招呼。   光渡将有些涣散的瞳孔聚焦到面前的人身上,认出了他的身份,哑声道:“药乜绗。”   这是一个温暖而封闭的空间,车厢里面铺着柔软的金毯,配着精木定制的固定小桌,甚至连车顶四角都镶着拳头大小的海珠。   “光渡,声音怎么哑成这样了,你多久没喝水了?”   药乜家主狐狸一样的眼眸弯了起来,里面装着真实的关怀。   光渡试图动作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绑住了。   双腿交叠摩擦时,那是皮肤的触感。   他没有衣服。   车里面的炭盆烧得温暖,而光渡则被一张暖和的毯子整个包裹着,虽然他看不见毯子下面,但里面大概也是不着一物的。   而药乜绗将身子探了过来,手隔着一张毯子,扶在他的后腰上,将他的上身扶起,以免喝水的时候被呛到。   因为变化的姿势,光渡微微低下头,看着毯子从自己的锁骨处落下,一路滑到腰腹。   这是一具极为美丽又有力的身体,洁白的皮肤上散落遍布着新伤旧疤,近乎于完美的体态,往日只会隐藏在衣服之下,丝毫都看不出其中的力量。   而药乜绗笑吟吟的,完全没有为光渡遮蔽一下身体的意图,只将一杯温热的水,递到了他唇边,“喝一点?”   光渡注视他片刻,直接就着那杯子喝了。   药乜绗挪动手指,轻轻抬高杯子,方便光渡喝水,却也借机碰了好几下杯壁之下的唇。   唇有些裂开了。   柔软,却也锋利,该为他寻些蜜糖,细细涂抹这些细小的伤口。   光渡对于这些恶劣的触碰不动声色,他一连喝了好几杯才停下,而药乜绗也愿意伏低做小,伺候着他喝水。   药乜绗笑得更开心了,“我以为你不会喝的,怕我在里面下东西。”   光渡脸色格外苍白,在这样温暖到令人昏昏欲睡的车中不知待了许久,都没能将他脸上多熏出几分血色。   他语气依旧平静,“若你想对我用药,在我昏迷的那会有很多动手机会,我此时再反抗,着实有些不知好歹。况且我方才确实很渴,多谢你了。”   药乜绗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继续扩大。   他今日头发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戴满金玉首饰,却也象征性的带了三块宝石,他嘴角掀起笑容,薄眉轻轻挑起,眼神很亮。   他是真的心情很好。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你是真的有意思,我对你用的迷烟,寻常人得睡上三天,而你呢?大概只有三个时辰,就已经完全恢复清醒了。”   车内拉着窗,根据透过窗的光暗,光渡估算着确切的时间:“只有三个时辰吗?”   “没错。”药乜绗大大方方地任光渡上下打量,“我没有骗你的必要。”   而药乜绗炙热的视线,也从毛毯下不及遮掩的结实腰腹,移动到光渡的肩膀手臂上。   “不愧是练了十三年武功的底子,是……十三年吧?我算算,你母亲带着五岁的你,改嫁给西凉府那位姓宋的商人后,你的便宜爹就为你请来老唐做你的启蒙武师傅,在你家道中落前,一直文武不辍。没错,就是十三年。”   他近乎于赞叹地窥视,“只有从小练武的童子功,才练得出这样漂亮的身体……可惜多了好多疤,我会为你一点点去掉的。”   这个话题的走向,药乜的接触、眼神,都变得越来越不对。   光渡只希望这一切不要往那个方向发展。   而且……从醒来之后,光渡就感到非常不适。   不只是因为用井水冲洗着凉了,骨血深处藏着的阴寒酸痛,在一点点逼入他的身体。   “所以说,咱们是有什么误会吗?药乜族长?”光渡语气和善,“我们或许不需要这样相见,我们的利益从来都非常一致,之前的合作非常愉快,我以为我们取得了对彼此最基础的信任,不是吗?”   “我可不敢松开你,你别想骗我小瞧你啊,光渡大人。”药乜绗笑嘻嘻道,“这段时间,我都没敢跟你跟得太近,就怕被你发现,但昨天晚上,我都被你吓到了,你脑袋又聪明,杀人又这么厉害,说不定放开你之后,连我都打不过你,皇帝知道你这么凶吗?这位……不通武艺的光渡大人?”   光渡依然没有生气的模样,“药乜家主是不满意我将令妹送出宫的名目,坏了她的名声吗?请给我一些时日,我保证会让令妹的声誉恢复如初,不愁再觅良婿。”   药乜绗言笑晏晏地打断他:“我妹妹不愁嫁,有我坐镇西凉府,手握供给军队的几处大马场,就有的是人想娶她,不敢对她有丝毫怠慢。更何况,我家纺妹本来最中意的是你……至少这几年是,我们兄妹兴趣相同,口味也出奇一致,我们看中的美人都会一起分享,以后也会一起玩。若是你也喜欢她,我可以做主让你们成亲,给你一个妹婿的身份,以后咱们三人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过日子,没人敢说什么。”   光渡脸上依然没有惊惶。   可是药乜绗却从他紧绷的腹部,和刚刚呼吸屏住的胸膛上,看得出来自己刚刚这一番话,对他确实是有冲击的。   光渡过了一会,才道:“药乜族长,我们不必走到这一步,我们以前是朋友,以后也可以是朋友,在朝廷中有一位朋友,总不是一件坏事,不是吗?”   “光渡大人,你说得没错,但是在这件事上,看来你也不是很了解我。”   药乜绗笑了起来,“钱财权势虽美,但我这俗人,平生最好的便是‘色’这一道。无论男人,女人,甚至太监都无所谓,只要足够漂亮,我都喜欢。而你……”   药乜绗的视线扫过去时,都不得不佩服光渡的稳了。   即使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光渡依然能维持着从容。   不仅如此,光渡还在劝:“便是好色,以族长的权势地位,身边什么美人求不得?你不需执着于我,你在绑架朝廷命官,比起你要承受的风险,是不是太不值得?何苦为了一时之快,断送自己往后的富贵荣华?”   光渡仿佛在替一个朋友担忧,连劝说让药乜绗放了他的话,都能让人感到真诚。   这一刻,药乜绗对的渴望与喜爱,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   “……不会有人发现我绑了你的,光渡大人,这都要感谢你自己,你做的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的,就连你离开黑山客栈时都没留下任何尾巴,倒是方便了我把你带走。在此之后,没有人知道你去了何处,也没有人知道我做过什么。”   药乜绗说话的声音又轻又快,他在控制着音尾的颤抖,那是因为得偿所愿而太过喜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光渡大人,我就惦记你这口‘色’,不狠狠咬下一口,我这辈子都放不下。”   光渡神色冷下来,“为了一夕欢愉,连身家性命都搭上,值得吗?”   “太值得了,死了都值!”药乜绗大笑道,“那年我在西凉府的武馆中,第一次见到你的当天晚上,就托人往你家送了一箱黄金,又递书求与你结契,想和你恩爱相好,可你一次都不曾理过我,把我的人打出门,还将我的信撕了。”   药乜绗笑出了眼泪,“光渡大人,你劝不动我。”   “若你真是为我好,不如提前恭喜我得偿所愿……省省力气,留着待会在床上求饶吧。”   光渡沉默许久,“原来那人是你。”   药乜绗摇了摇头,“虽然后来你跑了,改名换姓的,还落到皇帝手里三年,但我不看以前,我只在意你以后,你以后……只能在药乜家里,做我们的人。”   他这几句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手伸向毛毯。   光渡试图向后退,但是空间狭小,他躲不开,仓皇中撞到刚刚放在一边的杯子,连那半壶水都一并撞倒。   毯子被揭开一片,而他并起的长腿,露在外面。   药乜绗看了片刻,也不由得发出赞叹,顺着他被绑的脚踝,按上他的腿,“绑了很久有点疼吧?先帮你过过血,虽然你以后都只能在我身边,但我会好好养着你。如果你表现得好,我也会带你出来的。”   他的动作,过于磨人。   那并不是推拿过血的力度,更不是这种意图,药乜绗对他似乎有些意动,但双手继续向上不过片刻,还是停住了。   “等晚上到了地方,我要帮你好好洗洗,你身上还有血污,我不喜欢这种味道。”   药乜绗靠得很近,将气吹进光渡的耳朵,“等你洗干净,我会让你很舒服的……你喜欢水里,床上还是马上?我都可以。”   他看着光渡,甚至第一次,他起了不愿意将这个人与妹妹分享的心思。   只有这个人,他惦记太久了。   城南甘三胡同的那家橘饼铺,做得真的是太难吃了。   可他若不是为了等着那位每日回家都从路口经过的人,又何必雷打不动地去买那橘饼?   他曾经想过循序渐进,想过两情相悦的,只要光渡是迷人的,只要他好看一天,他就可以为他一天不变心。   如今看来,他那时的想法太幼稚了。   当年就该把人抢走,管他愿不愿意,关在府里日夜疼爱,串着链子,打上烙印,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药乜家的人。   若是他愿意……那光渡便是药乜绗最好的契弟,同食同宿同止,他有的权势和财富,都愿意与他共享——为如光渡这般的美人,他舍得。   如果他当年下手果断,也不至于自己离开西凉府那一趟,这个人就带着他妹跑得没影了。   光渡手脚被绑,躲也躲不开,于是抬起头问:“药乜绗,如今蒙金环伺,家国之危对你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吗?如果你亲眼所见我昨晚所做之事,那你一定知道我的立场和我的能力,等我回到西夏朝中,我能推动许多改变——即使这样,你也要把我带走?像一个奴隶般把我藏锁起来?”   药乜绗歪头想了一下,“金国于蒙古成吉思汗有杀父之仇,两者已是不死不休,西夏如今内乱自顾不暇,无力与蒙古为敌,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在光渡注视的目光中,药乜绗慢慢说道:“无论外面是谁在称王当帝,我都自有办法独善其身。这世上没有不败的王朝,荣华富贵加身之时,本就该及时享乐,我劝你不如也看开些吧,比起螳臂当车,还不如跟我去西凉府享福。”   他声音温柔下来,“别去拼命了,我会对你很好的。为那个皇帝不值得,如果你是私下押注了李元阙……那就更没必要了,他们谁爱当皇帝,都与我们没关系。”   光渡脸色冷了下来,“所以你的倚仗,果然就是你在给蒙古秘密供给军马?到时候即使蒙古攻下西凉府,屠杀满城夏人,你也能因与蒙古的结盟而全身而退,并冷眼旁观一切发生?”   药乜绗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光渡,“我什么都没说,不过……你确实厉害。”   他心中为原本的计划作出修改,等把光渡带到西凉府后,需要施加更加漫长严密的看守,因为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屈服的。   光渡轻声道:“……药乜绗,你真是恶心,家国抱负在你心中毫无意义,你所庇护的百姓,在你的眼里同样一文不值。”   这一刻,光渡脸上那种不以己悲的稳消失了,转变成一种深刻的厌恶。   光渡一字一顿:“你们这些人,都令我非常恶心。”   说来奇怪,药乜绗反而喜欢看光渡现在的样子。   像他从前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喜怒哀乐都那样明晰,不需要这样一层层伪装,将所有的情绪锁在这层不动声色之下,看不清也摸不透。   恨就是恨,爱就是爱。   嬉笑怒骂,憎恶无惧。   药乜绗被骂其实并不生气,但他的笑容确实慢慢消失了。   光渡用这样的表情对他,他很不喜欢。   “看来不用等到晚上了。”药乜绗沉下脸,去抓他的肩膀,“现在就该好好教你以后的规矩——”   光渡猛然扬起一直在旁垂落的双手。   那双手腕上,多了几条划开的血痕——而那绑缚双手的绳索,已经被割断大半。   光渡指间抓着一个瓷片,这是刚刚争执时打碎在车中的器皿,也不知何时到了他手里,药乜绗愕然时,光渡却已经双臂同时用力崩开了断绳,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第60章   光渡的反击,并不只是一拳砸中药乜绗的脑袋。   他出拳的手臂带动腰身力量,砸中的每一下,都能让人伤筋断骨。   这样凶猛的力道,连药乜绗都不敢硬碰,药乜绗躲开第二拳,而光渡的拳头,直接将车内精致木几从中击穿劈断。   木几的案板,能有女子握起一拳时的厚度,光渡一掌下去,木灰纷飞,断口处连毛刺都劈出来了。   药乜绗傻眼了。   但药乜绗很快就回神还击,毕竟他走南闯北多年,也不是什么花架子,除了第一下出其不意被打,第二下就已经有模有样地近身接战。   到了这个地步,药乜绗也顾不得什么怜香惜玉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宋佩泽的过去,不曾被那披着“柔弱文臣”外表的美人所迷惑。   药乜绗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野兽般凶猛的敌人,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光渡双手虽然恢复自由,但还来不及解开腿上的绑缚,他躲闪不及,这样下去必落下风。   他拼着挨了药乜绗一拳,双腿并起伸直,被绑着的双脚在车厢壁上,用力一蹬,同时腰身发力,狠狠将自己砸到了药乜绗身上。   药乜绗被他砸得重重落在车厢底板上。   “光渡大人这是等不及了,已经要对我投怀送抱?”   这话一出,他又狠狠挨了光渡一记肘击,这下力道太重,他歪过头吐了一口血沫。   并不是投怀送抱。   而是在这种狭隘空间搏斗,长久拉锯下去,光渡必输无疑,所以直接强行猛进,制住了药乜绗躲避的可能。   又凶又狠,变招又快。   这意识和反应,连药乜绗也生平罕见。   可是药乜绗的凶性,也被这一拳拳地打了出来。   他顾不得自己头脸仍在被揍,双臂猛地挥出重击光渡脖颈,可光渡反应速度比他的出击还快,瞬间收手回防。   然后光渡抓住药乜绗的一只手臂,将他手按在地面,屈肘在他手臂上重重砸了下来。   虽不曾肉绽骨裂,但只一下后,药乜绗就再也感受不到自己那只手的存在了。   光渡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我不介意再废掉你另一只手。”   药乜绗颇受震撼。   光渡武艺又精进了。   不过他哪来的机会?从西凉府离开后,光渡东躲西藏了近两年,再现踪迹之时,就已经被收在皇帝后宫中了。   他这些年一直在皇帝身边“不通武艺”,哪来的可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让身体持续保持这等的灵敏和力量?   药乜绗已经被打得懵了,而光渡已经借机调整被绑着的双腿,以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在药乜绗胯骨上,废了他腰以下的所有回击。   但药乜绗这座马车之外,不止他一人。   能在乱世之中如此招摇富贵的出行,药乜绗必然配有相应的武力,更别说车厢异常颠簸,里面发出的声音,也早已吸引了外面人的注意。   “族长,可有异常情况?”   光渡停下了殴打,示意他回答。   在狠狠挨了几拳,药乜绗的半张脸都肿起来后,他反而盯着光渡笑了出来。   “你这个姿势,真是美不胜收。”   光渡此时是岔开腿坐在药乜绗胯骨上的,立刻就感觉到药乜绗身体发生的变化。   光渡的眼神是无法掩饰的厌恶,又狠狠给了药乜绗脑袋一拳。   外面的人又敲了一次,“族长?”   药乜绗被光渡打得连头都骗过去,缓了一会儿才说:“你们都退下。”   药乜绗看着光渡笑道:“你离开西凉府那年,就已经很出名了,夏天你去河里抓鱼的时候,好多人闻讯过来看你,男的女的都有,我还记得有几个年轻男人想偷你衣服,被你上岸后打了个半死,你那时候的狠劲……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这才是我认识的宋沛泽,你如此厌恶龙阳之好,这三年来是怎么在皇帝身边待下来的?被他玩,你一点都不喜欢,对不对?”   光渡眯起眼又给了药乜绗一拳,让他闭了嘴。   药乜绗被打得耳鸣眼晃,可是竟然还在笑,“光渡,你还想不明白吗?你生来便是如此模样,除非你毁了你这身皮,否则,你永远打不消别人对你的垂涎,也永远管不了别人梦中对你会如何肖想。”   光渡低下头,那披散下来的、黑沉沉的发,愈发衬得出他脸上毫无血色。   “药乜绗,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毫无礼义廉耻,活着宛若发情的牲畜。”   “你又懂什么?”光渡披头散发的抬起脸,他说话虽然并没有大喊大叫,但药乜绗却看得出光渡的笃定,“他就和你不一样。”   药乜绗愣了一下。   他是谁?   为什么光渡说起这个人的时候,眼神都有细微的变化。   药乜绗精于投机,尤擅谈判和洞察人心,他却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嫉妒。   “谁?谁能对着你的皮相无动于衷?”药乜绗讽刺道,“七八十岁的入定老僧?没这本事的太监?还是说,那人是个真正的瞎子,连你长什么样都看不见?”   光渡的眼神变了。   这句话让光渡彻底动了怒。   捶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再次从车厢中传出。   药乜绗的下属一定在车外听出端倪,可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再来询问。   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刀剑压鞘而出,周围的武者无声散开,从各个方向对准了中心的马车。   车内的光渡下手是真的狠,药乜绗被他打得耳鸣不止眼冒金光,可他依然没有昏过去。   药乜绗的脑子里,仍在快速盘算着光渡所有的逃脱路径。   是了,光渡的脚还绑着,他需要把自己打晕,才有机会能割开腿上绳索,又不能打死自己,因为光渡需要用活着的自己做人质,从外面突围。   可是光渡没有割开脚踝上的绳索的时机,如果他将手上刺片,从自己要害处移走,就无法阻止自己下属闯进来重新控制局面。   光渡逃不掉的。   除非他选择在这里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他才不会轻易自尽,药乜绗无比肯定。   若光渡忍不下去,他早在三年前就在宫里自我了结了,怎么可能忍到皇帝将他放出宫,还一路做到工部尚书?   只是,光渡打得真狠啊。   他流了不少血,就连此刻,都能感觉到疼到几乎裂开的鼻梁,正在缓缓流血……   药乜绗慢慢凝固了表情。   不对!这不是他自己的血。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光渡。   光渡也察觉到了脸上的冰凉,他有一瞬间怔忪。   被打到鼻青脸肿的药乜绗,这一刻竟然露出了慌张的神色,“光渡,光渡!你怎么回事?”   药乜绗在说什么?   光渡不明白,他在打人,还能怎么回事。   可为什么,药乜绗会露出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   这一刻,光渡有些想找件衣服套在身上了。   他手脚都在发冷,整个身体都有些变沉。   脸上的液体在往下流,很凉,是眼泪吗?   可他什么时候哭了?   光渡看了一眼药乜绗,见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挣扎的斗志,于是迟疑地抬起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脸。   ……原来不是泪水。   从他眼角流下来的,是两道黑色的血。   “你别动了,别动!我不挣扎!”药乜绗怒吼道,“喂!你们外面的,把懂医术的叫过来!快!进来的时候不许对他动手!”   光渡看了药乜绗一眼,见他此时方寸大乱,正是好时机,于是干脆松开了对药乜绗的钳制,翻到马车旁边屈起了腿,将自己双脚的绳索割开。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但光渡没有将那沾着自己血的瓷片,再一次架到药乜绗的咽喉前。   而药乜绗重得自由,立刻就用一只手去抓毛毯,去擦光渡脸上的血,直到把那可怕的黑色完全擦干净,重新露出下面那张惨白的脸庞。   光渡凑了过来,双手扣上他的衣领,“给我你的衣服。”   药乜绗一句废话不说,立刻就脱。   “别让你的人进来。”光渡一边套上衣服,一边交代着,他此时尚能如常活动,“叫外面备马,放我离开。”   药乜绗一一照做,看着光渡穿上自己衣裤,光渡动作很快,穿好衣服后,就揪着药乜绗一同下了马车。   有这个最好用的人质做要挟,药乜绗的下属不敢妄动,立刻为光渡送上了最好的马。   “光渡!咱们立刻回西凉府!”药乜绗全程都很配合,赤身赤脚站在光渡马边,焦急地看着光渡,“我为你找大夫,我保证,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至少在你身体恢复之前……”   “不必。”光渡一鞭子抽下去,决绝地分开了药乜绗,“你帮不了我。”   就在光渡彻底离开前的最后一刹,药乜绗猛地一声大叫,“等等!”   光渡坐在马上,回头。   这一次光渡看着他的目光中,刚刚的厌恶消失了。   药乜绗在这一刻突然醒悟,在光渡眼中,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不值得光渡欢喜,也不再值得他憎恶。   他怔怔问道:“宋沛泽,你会死吗?”   光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控着马辔,转过头,一鞭挥下。   马儿扬蹄飞奔,带着马背上的人,向黑山的方向扬长而去。 第61章   “沛泽,你相信这世上有因果吗?”   四年前的冬天,李元阙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光渡没有直接回答,“你不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人,元哥。”   “是吗?那谁还问过你这个问题?”   “我娘亲。”光渡语气很平静,“那年我三岁,她以为我早就忘了。按常理来说,三岁的孩子确实不太记事,但唯独那个画面,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   “那年冬天很冷,她抱着我缩在街角避风,我们没有吃的,身上也没有厚衣服,她脸上都冻裂了,抱着我一直在发抖……也许那天的问题,她从来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天地神佛。”   “我那时候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我牢牢记住了她说的每个字。元哥,你今天也这样问我,可我……依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因果因果,不过种因得果,佛说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可是元哥,我见多了这世上好人没好报,积善之人惨遭横死,极恶之人却横行无道,权势在握,毫无报应。”   光渡抱着膝盖,双眼安静地望着李元阙,良久才道:“我曾经不屑一顾,但是现在……我也不再确定了,元哥。”   “就像葫芦藤结出的葫芦一样,播下种子,开花结果,只是这个葫芦不会在那个秋天结出来,它会跨过很长的时间,等它终于结出的时候,却永远都不会被我看到……因果一道,凡人穷极一生,也难以窥视其中玄妙。”   李元阙听着他声音中的落寞,于是伸出手,手心向上。   光渡看了片刻,轻轻放了上去,李元阙的手掌很大,也很热,包住他的腕骨时,能感觉到蓬勃的生命与温暖。   “若有因果,能遇到你,定是我结了足够的善缘。”李元阙声音带着暖意,“跟我走吧,沛泽,我们去西风军。”   ……   直到日落,张四也没有找到光渡的踪迹。   就在他们追杀李元阙的数个时辰中,光渡仿佛凭空消失了,客栈没有任何其它的痕迹,黑山镇中同样一无所获,张四向城外拓开了搜寻范围。   残阳渐渐没入了地平线,墨色从天边如潮水般蔓延铺展。   土城墙内的百姓也听闻了不远处的战事,各户门窗紧闭,早早打烊,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   只有巡城士兵的脚步声在狭窄的街道上回荡,远处乌鸦在林中盘旋,发出阵阵凄厉的鸣叫,白日里飞扬的沙尘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静谧。   张四的手脚都在发冷。   语希圕兌A   劫持光渡的人定然来者不善。   可光渡是个连弓都不会拉的文臣,他被这样带走,没有一点保护自己的能力。   已经过去了七八个时辰,这段时间里,别人会对他做什么?   光渡还活着吗?   张四从不相信因果,可是这一次,他却想求神拜佛。   只要能找到光渡,只要光渡还平安……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连乌图这边也急得不行,“这要是找不到光渡大人,咱们回去都得掉脑袋!不行,天都要黑了,点上火把,还得继续出城找,我带队往东南边走,张四大人,若有消息,咱们随时以火弹联络!”   ……   “他是什么模样?”   李懋已经向李元阙描述过二老大的身高长相,但那并没有太多的判断意义。   因为手持副帅兵符前来的二老大,本就不是原本的模样,他扮成了主帅李元阙,在黑夜中去迷惑敌人。   只是莫名地……这个人,会给李懋一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有那么几个瞬间,李懋面对的仿佛不是素不相识的西风军副帅,而是一个并肩作战过的、配合默契的好兄弟。   “与蒙古接战不久,那狗皇帝的影卫就脱离蒙古的牵制,向二老大杀去。”李懋黯然道,“他为了我们,自己脱离队伍,将那群影卫引开,等我们发现追上去的时候,已经晚了。”   “从前,我也不相信因果。”李元阙静静道,“良善之人不得好死,无义之人高坐金玉堂,可是那个让我看到更远的人,却……”   为何近在咫尺,却偏偏叫他错肩而过,不得相见?   若世上真有神佛看顾,为何偏偏要这样狠心的对待沛泽?   若真有因果——他们凭什么要在经历这些后,却依旧毫无善果?   李元阙明白,沛泽设此计为他引开金蒙聚焦在他身上的注意,本就是为了让他顺利转入暗处。   本该销声匿迹的人,此刻在外面行走,李元阙知道他正冒着巨大的风险,一旦暴露,他会辜负沛泽为他安排的全部后手。   只是,沛泽生死不明,又怎能叫他躲在暗处袖手旁观?   他已经错过一次了。   人这一生短暂,本就挨不住太多次的错过。   “王爷!这边有发现!”   越过斜坡后,他们看到了一匹死掉的马。   李懋认了出来,这是他们西风军的战马,也是……冒充王爷的二老大骑走的那匹马。   顺着凌乱的脚印走去,他们在折断的树枝之下,找到了一套沾着血的、胡乱掩埋的秘银铠甲。   一同藏起来的,还有那把八十斤的重刀。   李懋呼吸一窒,“王爷……这是……”   李元阙从马上下来,将那把斩-马-刀提在了手中。   八十斤的刀被他轻松提起。   而刀柄入手的那一刻,他便确认了这就是自己的重刀,也是当年沛泽曾握过无数次的那把斩-马-刀。   李懋回忆刚刚的经过,“王爷,二老大拿着这把刀的时候,一直未曾用它砍过人,他似乎……并不怎么会用这把刀,甚至双手一同握持时,都有些吃力。”   哪怕这把斩-马-刀熔过花纹,变了涂色,完完全全地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可是入手的瞬间,李元阙便知道了。   沛泽最擅长于虚实之间扰动人心,变化莫测,如流水般不拘于形。   他的沛泽,怎会拿不动他的刀呢?   他明明从宫中保出了这把斩-马-刀,而在宫中能拥有这般地位,还能将此事运作得不动声色的人……   从来都是,一直都是,那个答案,已经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兵士们仔细搜查过附近,在地上找到了大滩的血,还找到了几具影卫的尸体,但他们一一辨认过,身形年龄,没有一具对得上二老大。   李懋打起了精神,“老大,二老大可能还活着!”   李元阙静静看了片刻,却道:“走。”   李懋愕然道:“老大?”   “他不在这里,我们找错了方向。”李元阙调转马头,向另一个方向策马而去,“再快一些……他一定在等我。”   ……   难以言喻的阴寒,是从骨髓里开始向四肢和内脏蔓延的。   不只是疼痛,仿佛有无数只细微尖锐的指甲,从他的骨头中钻出来,无情地撕扯着皮肉之下的一切。   那匹从药乜绗处抢来的马,如今早已跑得不知去向了。   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光渡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   那是因为五感都充斥着极端的痛苦,光渡嘴里泛起金属般的腥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艰难而痛苦,肌肉时不时不受控制地抽搐。   眼前的视线变得灰蒙蒙的,周围的声音也时近时远,连自己沉重的呼吸声都不再清晰。   天黑了下来,他连眼前看到的距离愈发受限了。   自入冬以来,气温逐渐转冷,入夜后更是阴寒,虽未曾下过一场雪,地面却已经结了霜。   但他的身体太冷了,在那结霜的地面蜷缩许久,甚至都未能融化那层霜。   光渡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他看不清身周的景象——他到哪里了?这里离黑山很近了吗?   他已经走不动了。   黑暗中亮起朦胧斑驳的火光,那是幻觉,还是……   “……光渡大人?哎哟,我的天哪,这是光渡大人吗?”   耳边的声音仿佛鼓了一层油膜,光渡反映了一会,才听清楚真的有人对他说话。   他睁开双眼,瞳孔里堵着瘀黑的血块,让他有些难以辨认面前的人,“乌图……?”   乌图从马上跳了下来。   他靠近光渡,脸上满是惊讶,“光渡大人?”   光渡心彻底定了下来——终于有人找到他了。   太好了,找到他的不是蒙古人,而是皇帝的人,甚至是多次合作过的太监乌图。   他不会死在这里了。   光渡气息微弱道:“带我……回黑山,回客栈。”   那是他写信告知宋珧汇合的地方。   这一次身上积毒的发作,和之前每一次都不一样,不仅比预估的时间还要早了几日,还正如宋珧所说,这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毒了。   希望宋珧能提前赶到,光渡感觉自己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他的舌头都有些僵硬了,可还是抓着乌图的袖子,交代着之后的每一个步骤,“让宋……珧……来。”   乌图握住了光渡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当然,咱家一定不会不管光渡大人的,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要问问光渡大人。”   光渡眯着眼睛,用力辨认,“……什么?”   乌图脸上带着那标志性的笑意,他笑得很开心,就像每次他收到银票时,都会堆出的那种笑。   “光渡大人,你相信因果吗?”   ……   乌图在净身入宫之前,也有疼爱他的父母双亲,过着平凡的生活。   他父母都是农户,虽然贫苦,但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和睦,他在家人的庇护之下,也曾有一段不知忧虑的童年。   直到那一年闹了蝗灾,他们家在交过土税和粮税后,连过冬的口粮,都所剩无几。   可偏偏也就是那一年,一队流窜的土匪到了他们村中,闯进他们家里,逼着他们交出所有的粮食。   家里已经没有多少粮了,如果最后那一点要被抢走,他们没办法活过这个冬天。   不反抗,他们会饿死。   反抗……   乌图躲在床底下,看着父母惨死在土匪的刀下。   那个时候,当地的官府在做什么?   他们什么都不曾做。   当地的官役,只在收粮充税的时候才会登门,将不按时缴纳税赋的农户全家杖责。   可土匪流窜在袭击、屠杀他们治下的百姓,他们却毫无动静。   乌图在破旧的床底傻傻地等了许久,看着土匪搜刮了他家最后的粮,看着父母的身体倒在离床不远的地方,身体慢慢鼓胀起来,引来了门外的乌鸦与蚊蝇。   他就躲在那里,看着不知道太阳几次升起落下,才被一双手从床底拉了出来。   那是一个少年将军。   少年将军抱出瘦骨嶙峋的乌图,亲手给他灌了一碗米粥,让他捡回了这条命。   那个时候的乌图,见人就躲,说不出一句话,少年将军安葬了他的父母,又耐心地哄了他许久,然后才从周围侥幸活下来的农户口中,知道了这个村庄到底发生过什么。   小将军将他托付给附近的村民照顾,三天之后,小将军带回了几颗人头,插在村子中央。   村子中,麻木的人群中响起了哭声。   而乌图走过去,从那几根杆子上认出来,上面串的脑袋,就是杀了他爹娘的土匪。   后来,他从村民的口中,知道了那个小将军叫都啰燮。   都啰燮是凌晨离开的村子,乌图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他更是后来才知道,都啰燮给收养自己的那户村民留了半年的银饷,只求养父母能善待他。   乌图很遗憾,他还不曾亲口对都啰燮说一声感谢。   但这个名字在乌图心中,再无一刻敢忘。   没关系,乌图充满希望地想,等他到了十五岁,他就去参军,他想去西风军,一定还有机会再次见到都啰燮将军的。   等他见到都啰将军那天,就亲口道谢。   ……   “我不相信因果,老天的报应太慢,我等不及,不如我亲手动手。”   乌图扶起光渡,一字一顿道:“光渡大人,当年你亲自掌刑凌迟都啰燮将军的时候,你可想到过,会有这一天的报应吗?”   乌图拔出那把刀的瞬间,光渡就反应过来。   可是他已经接近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他的胳膊抬起来,只来得及将将格在乌图的胸膛上。   而那把刀,已经没入光渡左胸。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这个阉人用钱就能随便收买,是最简单不过的玩意?其实,光渡大人,你能想象我从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就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吗?”乌图将那把刀缓缓推进去,“光渡大人,我看着你,得到你应得的果报。”   纵使经百劫,所作业不亡。   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1)   过往所有种下的因,在这一刻串成了明晰的线。   乌图用把刀子刺进他身体,光渡甚至不曾感觉到疼痛,只因知觉已经被最痛苦的折磨占据。   冰冷和炙热的感觉同时在身体里交织,脑袋嗡嗡作响,头痛欲裂,心脏跳动得越来越慢,每一次跳动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眼前开始出现奇异的幻象,五彩斑斓的光影闪烁跳跃,过去和现在的声音,在这一刻,统统在他耳畔交叠。   纷乱扰杂,不予他片刻安宁。   ……   都啰燮。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光渡陷入断断续续的恍惚。   那个伤痕累累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前,是无数次出现在夜半惊梦中的那个模样。   都啰燮被绑在受刑台上,他左手以下伤可见骨,几乎叫人不忍继续看下去。   触目惊心的血迹如一条蜿蜒扭动的赤蛇,从刑台蔓延到边缘,一滴滴坠入土地。   浓稠的血液,在地面上汇聚成暗红色的水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光渡,多少片了?”   光渡刚从虚陇狱中放出不久,被打折的腿骨尚未长好,不能久站受力,他惨白着脸扒在旁边的椅子上,整个人都从椅面滑了下去,转过头不住呕吐。   他面前,是同袍受刑时的血肉。   虚陇叫他亲自动手……他做不到,于是皇帝开恩,只叫他在旁边帮忙数着落刀后的肉与骨。   他颤抖着数到“二十一”,就已经吐了两回。   看到光渡的模样,虚陇满脸讥讽,回身道:“陛下,看罪人光渡禄同今日行刑时百般推脱,想必定是与都啰燮、李元阙等人瓜葛甚深,才不忍下手,如今漏洞百出,皆是铁证!还望陛下早日将光渡禄同杀之,以绝后患。”   那时的皇帝听了虚陇的话,冷酷的看着他,似乎在掂量光渡继续活着的价值。   光渡眼尾泛红,眼光下褐色的眸子盈了水光,大病初愈的惨白脸庞,也染上了一层病态的红晕,他微微颤抖着嘴唇,望向皇帝的方向,却一字不语。   那时的皇帝即使不好南风,也依然会被这的情态所打动。   就像第一次打动皇帝的那种美好,风雨后落在泥水中的初晓雨棠,在风中摇晃几近破碎的模样。   皇帝终于开口解围,“好了虚陇,继续吧。”   光渡已经数不下去了。   面前的血那样的多,仿佛这个人都流不尽,都啰燮始终一声都不吭,只有刀落下时,才能听得到隐忍的闷哼。   “二……二十……二三……”   不过再下两刀的跟上,光渡仿佛已彻底崩溃,他夺过刀,跳上了刑台,“虚陇!你埋怨陛下,便对我挟私报复——这是你逼我的! ”   虚陇已看出他意图,从皇帝身边跳下:“快!拦住他!”   光渡借故发作、夺刀而上时,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凌迟太漫长。   若注定救不了都啰燮,至少该给他一个痛快的解脱。   光渡知道,自己应该袖手旁观的。   他已经自身难保,至少这样,皇帝不会怀疑他,他能多一点可能活下来……   但他还是选择了铤而走险。   他将身后嘈杂的声音甩开,真正站在都啰燮面前那一刻,光渡却觉得周围一下安静了。   他也迟疑了。   光渡知道,他余下一生,永远都不会忘记都啰燮看他的眼神了。   那双黯淡而憔悴的眼睛里,最后里面装着的浓烈情绪,并不是仇恨。   ……那是无比的安宁、宽容、和平静。   都啰燮望向他,温和无声地催促。   虚陇终究晚到一刻。   光渡下刀落在要害,不曾偏移半寸。   都啰燮救无可救,不过片刻,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光渡被虚陇揪着衣领扔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他仿佛不知道疼,只怔怔地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转头便吐得天昏地暗。   这双手上杀过无数动物,也沾过人命,可连光渡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有一天,也会因见血而吐。   这是袍泽的血。   刺骨黏腻的热,是他后半生再无法摆脱的恶。   都啰燮因他而死。   他问心有愧。   故人的身影随着鲜血淡去,让人崩溃的折磨回到五感知觉,过往与现实开始交叠。   光渡再次听到都啰耶匍匐在地的哭喊和咒骂,“光渡——你这个王八蛋!你会有报应的!弟兄们会替我报仇,老大也会替我报仇!他一定会杀了你!”   “你会有报应的——”   “两位都啰将军,今日,我替你们报仇。”乌图的刀越刺越深,“光渡禄同,你该死。”   光渡猛然睁开眼。   他用尽身体最后一丝力量,将另一只手肘撑在地面,而抬起的那只手牢牢锁住乌图,不让他再进一步。   乌图都吓了一跳。   他没想到了这步,光渡居然还有这等力气反抗。   光渡瞳孔都开始涣散,却仍未放弃,“都啰耶……我……没有……杀……我不能……”   三十六名铁鹞子葬身中兴府,都啰燮至今未曾瞑目,他还不曾为同袍报仇!   三年前他束手无策,三年后他救下了都啰耶……他也只救下了都啰耶,但这补偿还远远不够。   还有敌人活着,他们还活得好好的,光渡还没有屠尽,光渡要他们血债血偿。   西风军中训诫——亲同袍,如子弟之亲父兄,急难相救,若手足之捍头目,斯须不离。(2)   他认他应得的报应。   ……但不该是现在,也不能是现在!   在乌图不敢置信的目光中,光渡完全格挡住乌图,坚定而缓慢地推开了他持刀的手,“我不能……死在这里……”   刀片落在地面,血花落入泥土,声音混沌而扭曲。   耳畔传来熙熙攘攘的杂音,有人在叫,有人在哭,也有人在笑。   光渡已经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幻象。   身体如此沉重煎熬,他也渴求过那解脱的轻松,他仿佛听到故人呼唤的声音,回到了年幼时西凉府的家,推开门,便是爹娘与妹妹的笑脸,而他笑容毫无阴霾,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笑过哭过,在生与死的中间走过,那便是红尘世间。   光渡最后的意识,也终于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 第62章   “光渡禄同——逆子,你现在给我跪在床下,向我发誓!”   光渡禄同毫不含糊,说跪就跪,“嘿!老爹,你看我跪的姿势你满不满意?这最后的遗言,你看看是不是就这么说?”   床上病骨支离的中年男子,被气到噎住,缓缓吸了一口气,才颤颤巍巍道:“逆子,你给我发誓!从此之后不许再去钻研那医术,回家用功读书,学习观星术数,早日进入司天监,重扬我光渡氏先祖的威名!”   “差不多行了啊,所谓先祖……就是我那位太爷,也只是在司天监当了个芝麻小官,咱们光渡氏什么时候有过威名了?再说我什么玩意,你这个当爹的难道还不清楚?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干嘛要交给我呀?”   光渡禄同掏掏耳朵,挎着一张脸道:“还给我起名叫禄同,这就是又要名又要钱啊,可是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好事啊?你看看你自己,也别对我要求太高。”   “……住口!逆子。”   “爹啊,毕竟咱家这几年来,家中产业都被你败光了,仆人全辞了,剩下的钱被你拿去赌了,连娘被你气病的时候,你拿不出她的药钱,后来她死了,你又拿不出她的棺材钱,还是靠我这个逆子在外头当郎中,才勉强攒钱给娘亲置办的后事,你仔细想想你做过的事,想不起来我替你想,这个时候,你就别拿自己当老子了啊。”   床上的人半晌没说话,就在光渡禄同准备将手探过去,看看自己爹是不是真殡了的时候,中年男人从床上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了儿子,“你发誓,如果你不能让我们光渡家的姓氏在司天监重扬威名,你、你就……”   “啊啊啊,好好好,我发誓。”光渡禄同突然来了精神,充满期待道,“就罚我断子绝孙?”   “呸!想得美,就让你妻妾成群,子孙满堂!”   光渡禄同大惊失色,“我一断袖,你为何给我如此恶毒的诅咒!你到底是不是我亲老子?”   床上的人猛地倒了几口气,才颤颤巍巍道:“逆子,你好自为……”   手上的力气松了。   急促的喘气声戛然而止,只留下的一个人呼吸的声音。   “爹?”光渡禄同脸上那刻意的笑,慢慢消失了,“……爹。”   房中彻底安静了下来。   ……   沙州光渡家的独子,并不知道此时一个与他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人,此时此刻正在西凉府的街道上快走行走。   西凉府,宋家长子,宋沛泽。   他抱着妹妹,小心避开街上行人,速度却没有减慢,只要转过这条街道,就是城南甘三胡同的宋家老宅。   那家橘饼铺前,又停了一辆贵族的马车,周围武者护卫,排场惊人,周围百姓惊叹窥探,却从来和他不是同一个世界。   他心中有事,目不斜视地从那辆漂亮的马车边错身而过,并没有发觉车中之人他的身影消失于胡同后,才缓缓离开。   随即,他提起画笔,在洁白的绢布上,勾勒出两道背影。   一走进巷子,宋沛泽眼神就变了。   巷尾那家老宅紧闭的大门前,正有五个彪形壮汉,当路拦门。   宋沛泽将怀中妹妹放下,小声道:“雨霖,去王婶家,哥带回去接你。”   “哥,我也能帮你。”宋雨霖眼光也变了,“我也是练了武的,我也能打他们!”   看着才到自己腰的小姑娘,宋沛泽摸了摸她的头发,“知道你厉害,但你现在太小了,等你长高到哥哥肩膀的时候,我就带你一起上场。”   小姑娘不哭不闹,透露出不符合这个年纪的狠,“哥哥,把他们都打趴下。”   宋雨霖迈着小短腿消失在旁边的院子里,而这边的动静,也终于引起了门口那群壮汉的注意。   “你就是老宋的儿子?”为首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晃了晃手中的刀,“父债子偿,那老宋死后欠下的债,就让你来偿!”   在一条无人经过的小巷中,五个壮汉将一个少年围在正中。   宋沛泽今年不到十四岁,但身形已笔挺如松,腿长腰细,这个年纪的少年个子抽条,几日便是一个样,而他个子又高,只看背影,甚至有青年人的身量。   “即是讨债,可有字据?”   络腮胡子不屑一笑,“老子说有,便是有。”   他一挥手,身边的壮汉齐齐撸胳膊、挽袖子,露出粗壮的手臂。   若是寻常十三四岁的少年,可能已经吓怕了,就是家中从无欠债,这样被堵在家门口打上几顿,都得乖乖掏钱,息事宁人。   可是面前这个却依然毫无惧色。   宋沛泽脸色淡了下来,“我爹虽是一介商贾,却为人诚信,若有欠债,绝不可能毫无字据,家中更不可能毫无备单,你们不过是见我家中无人,上门欺负孤儿寡母的混账,过来讨钱还这么理直气壮,你们要脸吗?”   这小子确实说得没错,事情虽然是这么一回事,但这小子也不能放到明面来说。   他们就是眼馋这姓宋的商人,这些年走南闯北这些年攒下的家底,可是如今姓宋的老子死了,一个毛头小鬼,还敢这样给他甩脸子?   为首的络腮胡子面目狰狞,“找死!”   络腮胡子根本不把面前宋沛泽放在眼里。   就这小身板,就这小腰,打一下怕都得断,他站在自己兄弟几个面前,他们一拳头下去,这小子能挡得住谁?   “前两日趁我不在,砸锁打进我家,伤了我娘和妹妹,又将我们家东西搬空的,就是你?”   宋沛泽神色很平淡,在那种平淡之下,却有一种极致的冷酷。   可是这络腮胡子看不懂。   他看着面前这个个子虽高,但手中空空的少年,顿时恶向两边生,“少废话,今天爷爷就来教教你该怎么说话!”   ……   等宋雨霖把头从邻居家探出来的时候,巷子里已经勉强算是恢复了安静。   宋沛泽手里握着一把刀,那把刀是从在地上翻滚的那几个流氓手里抢来的,上面沾着血。   可她哥身上干干净净的,连衣服都一处没破。   宋沛泽将他们一个个踩在地上,讲那把沾了血的刀,往络腮胡子胯间一插,“抢我们家的东西,都弄到哪去了?”   络腮胡子吓得大叫,惊慌欲绝。   然而那刀片带着凉意,只是贴着他那处而过,并没有真的扎进去。   这一次,络腮胡子再也横不起来,他看着宋沛泽的脸上,都是绝望和恐慌。   他虽然带了五个壮汉,结果打起来的时候,却没有一个少年的对手……看着纤细,这少年劲怎么这么大?一拳砸上来,他整条手臂都感受不到了。   “没几样在了,卖、卖的卖了,我们都分了……啊啊啊!”   话说完,少年踢了他一脚,络腮胡子疼得哀声惨叫。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惚想起,之前他曾和狐朋狗友鬼混喝酒时,不知听谁提起过一句:“老宋那儿子?从小学武,就前两个月的时候,在西凉府第一大武馆里头,把人家驻馆的师傅都给打倒了,这一战扬名之后,好几家镖局、甚至豪门贵族去找他,不过呀,老宋都给拒了。”   “哟,几岁呀,就这么厉害?”   “听说过了年才满十四,所以这不就得早点定下嘛……”   而直到被打得嗷嗷叫唤时,络腮胡子才将这段记忆中的描述,和面前这个少年对上。   原来老宋那个从小习武的儿子,说的就是面前这位玉面阎王。   可是这小子长到十四岁,他老子却没回来。   老宋最后一趟走西域去波斯做生意,路上被胡匪给杀了,只留下孤儿寡母,络腮胡子本以为这肯定信手拈来。   没等到失算了。   “走,我跟你们过去看看。”少年拎起络腮胡子的衣领,将他身体在地上像拖狗一样拖着,面无表情道,“拿了多少,都还给我,咱们一一清算。”   他又扬声道:“雨霖,你先回家照看着娘。”   宋雨霖:“好!”   小小的姑娘一句废话不说,毫无惧色穿过满地翻滚的大汉,掏出袄子里的钥匙,敏捷迅速地开锁,门打开后“嗖”地一下钻了进去,不给她哥添一点乱。   见宋雨霖安全回家,宋沛泽才将目光收了回来,看着面前的人,“带路。”   家里被抢走的东西,爹给娘买的首饰,他都要夺回来。   宋沛泽压着几人,还没来得及走出巷子,他却突然听到了自家老宅里传来了妹妹的尖叫,“娘——”   雨霖年纪虽小,但自从家中剧变以来,却不会轻易惊慌。   这声尖叫惊飞房顶的黑鸦,带着有几份不详。   少年猛地站住,扭头转身就往回家跑。   见那少年丢下他们,这几个壮汉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找准机会,屁滚尿流地从巷子中跑了出去。   回家的短短几步路,宋沛泽脑子里却像是有个咚咚作响的打鼓在敲,无比鼓噪。   他几步冲进门,看到娘亲正卧在床上,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的那套衣服,梳过头发,脸上也施过薄妆,双目紧闭,面容安详,安安静静的模样,仿佛只是睡着了。   而宋雨霖跪在床边,握着娘亲的手,哭得浑身发抖。   而娘手边有两只编好的如意结,缓缓飘落在地上。   宋沛泽怔了许久,捡起了那落在地上的如意结。   ……   三日后。   被痛打一顿的络腮大汉,遣小弟去探听宋宅的消息。   “那寡妇病死了?”他一声嗤笑,“葬得也真够急,停灵都省了,就直接入土?这什么意思,这是想跑?”   这几日,络腮大汉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那个叫宋沛泽的家伙,害他在兄弟面前丢尽了脸!   不过宋家的东西,确实已经被他们里里外外地搬得差不多了。   再去一趟,也很难再搜出什么油水。   老宋生前去波斯的最后一单是大生意,带走了不少货物,而他人死在路上,如今人财两空,一份都带不回来,宋家又因为那寡妇生病花了不少钱,掏空了最后的家底,他们最后去的那次,确实没在宋家翻出什么。   好在那些上好的家具、首饰、还有衣物,他们都搬走了,变卖后,确实也让他们捞上了一笔。   络腮胡子沉思时,门口却走进来一人,“表弟,你的伤怎么样?”   络腮胡子大喜过往,“官府事忙完了?怎劳烦表兄亲自大驾?”   这些年作奸犯科,还能全身而退,络腮胡子便是靠这个西凉府当衙役的表兄罩着。   而听说他受伤后,连表兄也亲自前来看望他,这真是莫大的脸面了。   衙役表兄关怀几句,问及打伤络腮胡子之人,络腮胡子本来觉得很没面子,竟然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给打了,不想说,却没想看,衙役表兄竟然早有所闻。   衙役表兄意味深长道:“表弟,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不知道,那个宋沛泽,在咱们这西凉府颇为有名,甚至,这名声都传到了外面。”   络腮大汉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衙役表哥悠悠道,“年初时,就曾有一个宋国贵人行径此地,见过一眼那个宋沛泽,那贵人当即就问我,说这个少年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弄到他那儿去?”   “那姓宋的商人家已经被你搬空了,可是最值钱的,你却置若罔闻——宋地之人多好南风,打你的那个宋沛泽,若是能卖到宋地那贵人处,他给我们这个数。你就盯着那一点,实在不如将眼光放长远些。”   络腮大汉彻底傻了。   衙役表哥笑容暧昧又猥琐,“后来那贵人知道宋沛泽有妹妹,还特地过去见了一面,于是价格又提了五倍——你知不知道,这种相貌相似的美人可以成对卖,比单独卖出去可金贵太多了,啧,还是宋国的贵人会玩。”   “表弟,这件事你出力,我负责把这件事压下来,并打通贵人那边的关系,事成之后,你我兄弟平分。”衙役表哥的手从袖子里露出,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五成,就足有这些。”   “……五百两?”   “五千两白银,”衙役一晒,“宋国皇帝聘皇后,也不过五万两白银,更何况那皇后也没有这对兄妹的姿色,那贵人眼光当真毒辣,这对美人,他是准备调-教好了,再拿去孝敬大人物的,总之,这两个人,咱们必须给他好好生送过去,连皮毛都不能擦破。”   络腮大汉眼光发直,用力吞了一口吐沫,“表兄!这事你放心交给我!我一定把人给你绑过来、好好的地绑过来!”   “无论老宋欠不欠债,在我这里都是定论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而欠债不还之人,按我夏国《天盛律法》,那自然要被收监流放的。”衙役好整以暇道,“如此一类,神不知鬼不觉,这两人就没了,懂吗?”   络腮大汉幡然醒悟,连连称赞:“高明!表兄这招,真是高明!”   “两个要一起抓住,别伤了那副好皮囊。”衙役表兄叮嘱道,“无论兄妹少了哪个,那贵人都只付原本十分之一的酬金,所以,必须要完完好好的凑成一对,明白吗?”   还未到天亮之时,络腮大汉便带了所有兄弟,一起到了那条老巷子的宋家老宅前。   房门紧闭,于是络腮大汉当场叫人砸门而入。   可他们晚到一步。   那对兄妹连夜将母亲下葬,已经从西凉府跑了。   ……   两月后,西夏边陲之地,沙洲。   光渡禄同咬着一根草,闭着眼,躺在河边草地上。   路过的农夫跟他打了个招呼,“光渡少爷?”   “嘿,老张,我如今已经不是少爷了,就是一江湖郎中,你随便叫一声就行。”   农夫有些羞赧,“这……这不合规矩啊。”   光渡禄同看他不走,一副有话要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模样,主动道:“可是有事找我?”   “这个……少爷,你这两天可有时间,能不能去趟我家里,瞧瞧我那儿媳妇?我儿子好不容易才讨到媳妇,怀孕后我们全家高兴的不得了,可是这才三个月,就天天喊肚子疼,我们实在放心不下……”   光渡禄同懒洋洋道:“知道了,我明天去你家看看。”   那农夫喜不自生,“好好,那明天早上,我就来少爷家门口,接少爷过去……”   千恩万谢了一会,那农夫才搓着手离开。   光渡禄同放下手上拿着的那本《通志天文略》,他看天文如同看天书,最适合用来助眠。   不过没过多久,脚步声重新响起,又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扰他清闲。   光渡禄同以为还是那农夫,有些不耐道:“说了我会去,你不用……”   话没说完,他脸上盖着那本书,就被人掀开了。   眼中日光大盛。   而光渡禄同见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尽管他此时非常狼狈。   宋沛泽蹲在他身边,低头问道:“你是个大夫?” 第63章   宋沛泽藏在腰后的手,其实拎着一条木棍。   他就已经打定主意,如果面前这个小大夫不答应,他就会强硬地将人“请”过去。   所幸这件事没有往最差的情况去发生。   因为这个同龄少年在愕然片刻后,竟然点头同意了。   这个大夫的配合,让宋沛泽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下来。   ……宋沛泽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从西凉府到沙州的这一路上,宋沛泽经历了他从不曾想到过的惊险,甚至他一开始的目的也不是沙州,只是一路上的围追堵截,逼迫他不得不一路西北逃窜。   他本以为,自己带着妹妹离开西凉府,就可以远离那些是非和危险,找一个新的地方,他可以找些营生来养活自己和妹妹,可没想到,那些流氓混混居然会对他们兄妹穷追不舍!   这与宋沛泽的判断完全相悖。   不应该,他家里已经全空了,被夺走的财产,他自知也很难再要回来,所以从一开始,他离开的目的就是为了保证自己和妹妹的安全。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值得让这些人惦记着继续追上来的……但他没过多久就发现,这些人似乎盯准的,就是他自己。   想明白这层后,他恶心到差点吐出来。   因容貌极盛,他从小到大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男女皆有,若只是安静持礼、遥遥相望倒也罢了,可从来都是偏激扰人、给他带来的麻烦更多。   有些胡子花白的老男人,也敢对他开口,宋沛泽今年十五岁,却已经遭遇过太多这样的事情,因此格外厌恶男子的示好,拒绝时从不假辞色,遇到太恶心的还会暴打一顿,哪怕是大半夜不睡偷偷蹲点把人套麻袋里打,从无例外。   但这次不同以往,在宋沛泽意识到这些人背后还有官府中人的帮助后,他立刻意识到了危险性。   如今宋沛泽不敢带着宋雨霖进入城镇,入城镇便会被盘查户籍,他与妹妹的名字竟然已全被重点关注了,见到他们便会通报当地官府,将他们押送回西凉府……宋沛泽没想到那些人会做得这样天罗地网,在第一座城镇察觉到不对时,甚至对官兵动了手,才成功逃脱。   自此,他也只能带着年幼的妹妹在野外风餐露宿,还要避人耳目。   而妹妹年纪太小,身体本就不如习武的宋沛泽这般健康,在爹娘接连去世,她一直郁郁寡欢,前几日露宿野外缺医少药,她淋雨着凉后,身体的病苛一通发出来,竟然病得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宋沛泽不能进城,甚至不能为她去请村镇里的大夫。   宋沛泽自家道中落后,第一次这样走投无路。   时人偏向于选择年长的医者,因为经验老道,也更受人信赖,可是此时此刻,宋沛泽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只知道,面前这个和他差不多大的、被农夫称为“少爷”的少年懂医术,能在外面抓到一个已是万幸,实在没有挑选的余地。   因为宋雨霖的病,他已经耽误不起了。   这位名叫“光渡禄同”的小大夫,显然心地不错,看出宋沛泽着急,还反过来安慰他,“没事,你带路,我现在就跟你走。”   光渡禄同并未不经事的人,他也见到过别人着急找大夫的样子,定是亲朋好友抱病,才会如此心急如焚,既然面前这个美人愿意信任自己,光渡禄也同愿意帮忙。   ……只是,这路,怎么越走越偏?   在跟着这美少年往山里走的时候,光渡禄同惊恐不已的想,有人会住在这种深山老林吗?在这种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偏僻之地,他被杀了都没人知道。   而且这一路上,美人甚至都没有和聊过诊金和药钱,也没和他说过几句寒暄的话,虽然看他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光渡禄同可以一分不收……但,总归这不对,和别人求医问诊的流程都不一样。   不过仔细想想,他如今也没什么怕失去的。   财,他没有。   命,就一条。   色,他虽然个子挺高,在十里八乡也算是有名气的俊秀……但比起面前这个级别的美人一比,实在是云泥之别。   若这美人愿意图他色,那还真不知道谁占谁便宜更多。   大不了就是死在这里,不过人固有一死,想开就好。   光渡禄同想明白了,心境开阔了,也不害怕了。   走了很久,他们终于到了山林中一处废弃的小屋子,光渡禄同跟着宋沛泽走进这小木屋,便得出了这个结论——这木屋中没有人久住的痕迹,像是废弃有一段时间了。   美人绝不是附近的人,而且这样子看起来狼狈,像是逃荒。   山下不远就是沙州城,他却住在这里,要么是连落脚之处都没有的可怜人,要么就是身份上有问题的人,才需要避开有官兵把守盘查的城镇,住在这样荒郊野外的地方。   只不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能犯什么事呢?   光渡禄同一边想,一边走进去。   小木屋最里面那间屋子的炕上,躺着一个小女孩,人是昏着的,却额头都是冷汗,脸上都烧红了,一看就是生了重病。   他看一眼就知病情凶险,也自然明白过来,这一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救这个小姑娘。   光渡禄同一句废话不说,过去搭脉,很快便做出决断。   “立刻带到沙州城中,你妹妹需要施针,我亲自用针,看看晚上降不降,不降再来一遍。”   光渡禄同面容严肃,“现在她这个样子,连药都喝不下去,更别说药这深山老林里也没有,我的东西都放在家里,先回去扎针,然后你去城中药房买一种成药,压在舌底下可以化开,这是她现在最适合的药。”   “你要是相信我,你现在就带着你妹,跟我走。”   那美人抬起头,虽然看得出羞愧,却也看得出豁出去的坚决,“我现在……诊金和药都付不起,请你宽宥些许,我一月之内,定三倍奉还,求你救我妹妹。”   光渡禄同想到自己手头剩下的钱,可能都不够买下个月的米。   可是他看着面前这张漂亮的脸,看着宋沛泽眼中的恳求,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你放心,我不收你诊费。”   他们立时启程。   路上光渡禄同犹豫了片刻,还是主动道:“我家就我一个人,你可以带着妹妹住我家里,我收拾得挺干净的,也方便我就近照顾你妹妹,若夜半病情有变,我也能立刻处理。”   面前的美人侧过头,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多谢你。”   天未黑时,光渡禄同鬼鬼祟祟地带着两人入了城,有当地人带路,他们直接从看守最稀松的城门,成功混了进去。   果然如他所想,这两人身份大有问题。   入城时不仅要绕道避开城门处的看守,甚至在他询问姓名的时候,都一直沉默着。   那美人美则美矣,看着身形瘦高,没想到力气是真不小,一路背着他妹妹走了那么久都非常稳。   光渡氏祖宅地处偏僻,院落虽大,但透露出久疏打理的荒凉,好在一应用具倒还算干净,到了家,他就指挥宋沛泽把小姑娘放在床上,又拿出了一套金针用煮沸的水烫过。   光渡禄同给宋雨霖用过针后,宋雨霖果然不再汗如雨下,连无意识的挣扎都平稳许多,宋沛泽便知道此人确实有些本事。   放下针,光渡禄同回屋子里翻箱倒柜,掏出了自己最后的家底,心一横,就揣着钱匆匆前往附近的成药铺,买到了需要的药,并指导宋沛泽压到了他妹妹的舌根底下。   一个时辰后,宋雨霖的高热,竟然真的开始退去,宋沛泽从院中井口打出清凉的水,为她擦洗降温。   宋沛泽一夜没敢睡,一直守在妹妹身边,时不时探探体温和呼吸,光渡禄同后半夜特地起来,过来看一次,说晚上只要不反复,宋雨霖就彻底脱离危险。   所幸这一夜极为安稳,宋雨霖也如光渡禄同所说,肉眼可见得康复起来。   宋沛泽多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宋雨霖病未痊愈,人还昏着,光渡禄同并没有开口让他们走,还反过来宽慰他放心再住几天。   主人家虽然通情达理,但这并不代表,宋沛泽可以心安理得的麻烦人家。   第二日清早,光渡禄同醒来的时候,却听到这自从仆从遣送、父亲病逝后就安静下来的院子里,竟然出现了声音。   他定了定神,想到了家里来了人,又下床找出了几套自己不太常穿的干净衣服,出去后,递给了那个捡回来的美人。   美人就是裹着麻布出来就是好看的,更何况是宋沛泽,他在野外自然无暇打理仪表齐整,这并不代表他愿意一直如此落魄。   他接过了衣服,低眉道了声谢。   后厨的锅里冒着白烟,之前那些声音,原来是他在劈柴生火,熬粥做早饭,光渡禄同看他生火通灶的动作有些生疏,显然这种事做的不多,再观其行事气度,想必以前也是有人伺候的少爷。   光渡禄同倚在旁边着看了片刻,突然道:“我不问你来处,也不问你叫什么名字,我看得出来你在躲人,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宋沛泽低着头,“但等我妹妹恢复,我就带着她离开,公子,我欠你的,我都记在心里,绝不会赖账。”   光渡禄同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若是无处可去,不如往后就住在我这里?”   “我这地方偏僻,平常也没什么人来,你和妹妹小心点行踪,没人能找你找到这里来,你也看到了,这么大的院子,就我独自一个住着。我家人全没了,我一个人也不怕被你连累,左不过能活一天是一天,还不如搭个伙,收留一个聊得来的朋友,也算是人生在世,做件好事。”   听了这些话后,宋沛泽抬起脸,很认真地看着他。   光渡禄同心里怦怦跳。   这个带回来的客人,真是了不得,在阳光下露出脸这样一看,几乎像一朵幽幽开在空谷的水兰,幽深的头发,褐色的瞳宛若剔透的宝石,静静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光渡禄同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他看化了。   “光渡公子,你为我提供这许多帮助,是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光渡禄同想了想,试探道:“你愿意陪我睡吗?”   看着面前人的脸色变化后,他立刻改口:“不,不是那种睡,我的意思是,你晚上能陪我入睡后,再离开我的屋子吗?”   他着急解释自己,也顾不上丢人了,“是……是我爹娘离世后,这房子只有我一个人住!我晚上空落落的睡不着,你就坐在床边陪我入睡……不用太久,不会耽误你照顾妹妹的。”   这话不是谎话,他昨晚躺在爹离世的那张床上,半宿都凉飕飕的,是真的没敢睡实。   但他也试出来,这个美人很反感分桃断袖之好,那自己的心思,往后必须藏好。   宋沛泽看着他的目光有审视和怀疑,可是他最后还是柔和了目光,“如果只是这样,我可以做到,那么……我兄妹二人便叨扰了,多谢公子。”   几日之后,光渡禄同在城中看到了美人的一张通缉令。   光渡禄同的猜测没有错,只是那通缉令上的画像和本人长相实在相距甚远,但事迹、口音与特征都相符,光渡禄同也因此知道了他的名字。   西凉府,宋沛泽。   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会犯下欠债、追打、伤人等罪名呢?   家中那个彬彬有礼、还会替他打扫家中的美少年,和通缉令上描写的穷凶极恶之人,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而按照律法,家中窝藏罪犯,当同罪同坐。   光渡禄同没一会就考虑清楚了。   就像他说的,这个罪犯,他要窝藏到底。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上这样的生活了。   一日三顿都有人帮忙做,有人坐在桌上一起吃饭,他自己往日懒得打理的房间,如今都被收拾的一尘不染,那美人白天照顾妹妹,然后就在自己的书房里打发时间,安安静静的一点都不让人操心。   有了人气,那屋子里不冷了,他回家都有盼头了,也有人陪他说说话。   光渡的祖家中,有着千卷藏书。   他父亲败掉家产时,都从来不曾碰过这些古籍孤本,只不过这些书一代代传下来,传到这一代,着实是有些埋没了。   光渡禄同不喜这些古书,也不想继承祖辈的观星术。   但自从这个美人住进来之后,这些古籍都不曾蒙尘了,所有的灰尘被好好擦拭过,天气好的时候,还会搬出来晾晒。   光渡禄同注意到的,注意不到的,宋沛泽已经悄无声息,都帮他做好了。   等到晚上,宋沛泽又会信守承诺地来到他的房间,陪自己入睡后,再悄无声息的离去。   光渡禄同曾经想过,如果自己不是断袖,娶个小媳妇,大概婚后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了。   有人照顾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有一个人惦记着,便是一个家了。 第64章   对于光渡禄同来说,从此回家变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熟悉的老宅里,不再是空空荡荡、毫无人气的寒冷,宋沛泽和与他妹妹的到来,几乎填补了光渡禄同这段时间独自生活的寂寞,更是满足了他对于一个家的期许和幻想。   一想到家里有人在等他,这日子过起来,干劲都有了。   光渡禄同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到颇为积极主动的去搞钱,如今他自觉需要担负起养家的重任,整个人都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   不过他帮人看病赚得的诊金并不丰厚,他年纪太轻,又不挂靠医馆,不通过卖药材吃利,赚不到太多。   好在他家祖上是光渡氏,到底有一个在司天监任过职的先祖,光渡这个姓氏在沙州当地也勉强算得上是小有名气,于是他开始接替人合八字、看风水的活。   比起循规蹈矩的行医,显然这个来钱更快。   光渡禄同以前不愿意靠这个谋生,虽然是世家祖传的术,但他也只是粗通,不过这就足够他在沙州这里装模作样的行走了。   如果……如果沛泽愿意一直在他家住下来,就好了,哪怕他是要做不喜欢的事,他也愿意一直坚持下去。   宋沛泽这个人,他是真的越看越喜欢。   他知道宋沛泽身上背着通缉,但光渡禄同不介意,甚至觉得这样更好了,这样,沛泽就能一直呆在这里。   他很愿意把沛泽藏在自己家里,连同他的妹妹一起养,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样照顾着。   可是还没等他赚到钱,宋沛泽那边刚缓过一口气,就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宋沛泽安排的范围,不只有他和妹妹,甚至还包括了光渡禄同这个人。   在宋雨霖身体无碍后,宋沛泽就不再是每天都待在家里了。   他会选择天黑时外出,又会在天亮之前回来,他脚步轻得像溜进院子里的猫,光渡禄同竟然听不到一点动静,最开始的几天,他都不知道宋沛泽出去过。   直到某个凌晨,光渡禄同听到屋外院中有声音,他披着外衣点着烛台出去看的时候,才发现宋沛泽在干什么。   他撞到宋沛泽刚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宋沛泽背着一张弓,手里抓着几只山兔和狐狸,他手中的猎物放过血,皮毛却很完整,处理得非常完美。   宋沛泽一身武艺,同就会使弓,在野外流浪日久,如今打猎已经是熟能生巧。   只是此时看着宋沛泽外袄溅上兽血的这一刻,光渡禄同突然失去语言。   因为夜间狩猎,宋沛泽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紧身猎装,少年个子本高身材瘦长,紧致贴身的衣物,让人一眼看得见的力量与漂亮,那扑面而来的美,几乎让人忘记呼吸。   这不是一只乖巧而温顺的猫。   这是一只优雅却危险的豹,宋沛泽望过来的瞬间,光渡禄同猛然感到了惧意。   直到这一刻,他才将宋沛泽与通缉上描写的那个人,第一次联系在了一起。   只有这样充满了力量的优美身体,才能让人相信,他确实有做出通缉上那一切暴行的本钱。   但看清是光渡禄同的一刹那,宋沛泽立刻缓和了神色,他和妹妹已经不是在野外躲避追杀了,这是沙州,面前的是收留他们的恩人。   于是,宋沛泽又变回了那个光渡禄同认识的少年。   那个性子很安静、眉目带着一点读书人的秀雅文气,会在床边守着他妹妹时,手里拿本书就能稳稳坐住一个下午的少年。   可他喜静,爱看书,并不代表他就没有危险的一面。   宋沛泽看到此间主人震惊的模样,沉默片刻,没有多谈,只是侧身遮住了自己身上的兽血,然后问:“中午想吃兔肉,还是吃山鸡?”   “有肉吃就不挑,吃啥都好!”光渡禄同下意识回答,随即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不是,这大晚上的你出去打猎?你怎么看得见的,还能射这么准?”   “我天生夜能视物,一片黑暗里也看得清楚。”   宋沛泽拎起手中的猎物,他已经在野外收拾过了,不至于发出太大声音,引来附近沙州居民的关注,“若是熟悉猎物栖息的习性,即使是夜晚,也并不难找。”   光渡禄同恍然道:“夜能视物啊,怪不得……所以你的眼瞳是褐色的,和寻常人颜色都不太一样。”   看到光渡禄同自然的回应,宋沛泽心中骤然一轻,他轻轻弯了弯嘴角,将剥过皮的兔子和山鸡拎进了厨房。   错肩而过时,光渡禄同持着灯台,看到了这惊鸿一面。   ……这是他自从相遇以来,第一次见到宋沛泽笑。   宋沛泽一直都是紧绷着的,光渡禄同在看到过他带着妹一路逃过来,他被到处贴在通缉令上,虽然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但显然这不会是一段轻松的过往。   而此时安静凌晨的一个笑容,像是过去的阴影,都开始在宋沛泽的身上逐渐远离。   他以前应该是一个很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光渡禄同双眼发直,半晌后才追了上去,在宋沛泽边好兄弟似的勾肩搭背,“来来!美人,我给你打下手,早上做好肉,妹妹起来就能吃……唉,你别打我啊!我……哎哟!我不叫你美人了,不敢了不敢了!”   宋沛泽分得清,救他妹妹的光渡禄同,是个本性纯善的人。   宋沛泽不会对认定的朋友再抱有过分的戒备。   他们年岁相近,又有相似的家道中落的境遇,他们本就是同龄人,混熟也比旁人更快,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相处,也变得自然了许多。   况且宋沛泽早就看得明白这光渡禄同的为人,此人着实没有什么坏心思,素不相识的时候,就肯掏空家底帮他妹妹买药,也从来没有狭恩图报过。   虽然偶尔有点嘴欠,偶尔也会对自己有点……稍显过界的亲密,但实际上对他非常敬重,从不以他们的身份做相挟,逼迫他们兄妹做过任何违背他们意愿的事。   如今就连宋雨霖慢慢都和他混熟了,光渡家的这位少爷,一口一个“妹妹”的叫着,配上一张干净爽朗的笑脸,着实是很讨喜的。   宋沛泽心里都有一本账,谁对他有恩,谁和他有仇,他一刻都没忘过。   谁对他好,谁有所图,他心里清清楚楚。   从宋沛泽夜猎开始,这个屋檐下每天都吃上了肉,在光渡禄同这里过了明路后,光渡禄同还为他弄来了硝兽皮的材料,然后再把制好的兽皮卖了补贴家用。   看着美人昼伏夜出了小半个月,光渡禄同人都麻了。   他带回家的那些钱,在这位美人的对比之下,着实是有些不够看。   他好像被这个美人反过来给养上了。   宋沛泽确实是个打猎的高手,无论是野兔、狐狸、甚至还有狼皮,那都是极完整、品相极好的,毛皮上一点缺损都无,卖价自然就高。   他在沙州三教九流的朋友中找了些路子,将兽皮尽数脱手了,但光渡禄同一直谨慎,别人问他什么时候会打猎诸如此类的问题时,他从来是都嘻嘻哈哈地混过去了。   而宋沛泽也是见好就收,控制着夜猎次数,不去引人怀疑。   但无论如何,这些兽皮为他们换来了足够过冬的钱,还让他们吃上了肉,没吃完的腌上了,这个冬天都不愁没有肉吃。   也正如宋沛泽当初初遇时承诺的那样,他一定会还钱,只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不仅数倍奉还了药钱,还凭自己本事反向养了自己妹妹和光渡家的少爷。   宋沛泽再次震惊光渡禄同,是半月后的一个晚上。   那天晚上宋沛泽下厨做菜,光渡禄同很捧场地吃撑了,人家做的确实也好吃,结果晚上撑到睡不着,到院子里转圈消食,结果一抬头,就在房顶上看到了半夜赏月的宋沛泽。   光渡禄同甚感新奇,自己找来梯子,也爬了上去。   两个少年人并排躺在屋顶上,也不说话,就看着天上的星星月亮。   夜深人静时,天地更显得辽阔,远处的树木散发着独特的香气,混合着泥土的清新气息,弥漫在夜晚寒冷的空气中。   而他们的头顶上,是夜空浩瀚,繁星璀璨。   宋沛泽指着天上星斗一角,问道:“那可是玄武之宫的七宿?”   光渡禄同仔细辨认了一会,才道:“没错,就是这个,不过,你会看天象?”   “都是你家古书,前些日子,我拿了几本来看。”宋沛泽慢慢的说,“……书上说,像这种天军星侧为北落,黯淡衰弱,再加上钺星红黯,这就该是……主战乱?”   光渡禄同慢慢瞪大了眼。   宋沛泽继续摸索道:“我已经看了半个月了,这半个月来,天军星一直缓向北移,生芒衰减,只与火、金、木星遥遥相对……”   宋沛泽一边思索,一边说:“若此星象主战乱,却是不知道对应那场战乱,又或者是同时对应着几场战乱,我看不出来,这种星象昭示着哪国的队伍会遇到凶险?而根据其变化,又该如何判断会遇何种凶险?”   此时,不止宋金交战,更有蒙古成吉思汗西征花刺子模,天下战乱纷起,纷纷扰扰。   宋沛泽诚信请教:“禄同兄,你家传观星之术渊源深厚,能不能教一教我,这该怎么辨别?”   光渡禄同已是从旁边爬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之前真的从来都没学过星象观占之术吗?你驴我的对不对?你真的没有读过书吗?”   “书……倒是读过,但不多。”   宋沛泽有些赧然,“我家中是做生意的,自幼请的是学武师父,本来是想到了年纪,就跟着家父去西域走商的,虽请过先生开蒙,识得汉字、夏文、蒙文,于学问上却并不如何精深。”   这话不是作假。   宋沛泽虽然喜欢看书,但却从来没在这上面花太多的功夫,读书破费,请先生、书本纸笔毕竟都要花钱,而宋沛泽的出身,注定了他没法考取功名,所以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走这条路。   直到他来到沙州的这一个多月来,他才有时间、有条件,好好看一看书。   也多亏了光渡家有一屋子的祖传古籍,保存完好,至今不曾变卖。   宋沛泽欲言又止,“曾经想过……算了,如今也不值一提了。”   光渡禄同只觉得,这里只有自己才是不值一提的。   从他进自己书房开始,才过了几天?   一个月而已,就已经能将观星术学到这个地步了,沛泽问出来的问题已经不是基本功,而是相当有难度的问题了,连他都听懵了,更别说如何回答了。   虽然他医术上天分更高,但早年也是被他爹耳提面命拎着学了十年的观星术的,他自认不蠢,观星术上也是下过功夫的。   今日一看,或许他前半生,竟不如宋沛泽个把月的自学成才。   他目瞪口呆的想,原来这就是天赋的差别吗?   光渡氏那位先祖倒是说过,在这一行里,天赋上差一点,就是一百年都追不上来,人与人的差距,光渡禄同在这一刻凄凉的感同身受了。   他老子要是能有宋沛泽来做儿子,怕是在坟里都能笑到活过来。   光渡禄同久久无言,宋沛泽看了一眼他的神色,立刻道:“我不过是胡言乱语,随便说说罢了,禄同兄别笑话我。”   光渡禄同长长叹了口气,“兄弟,你这可真不是胡言乱语,明天我给你把钥匙,你去开书房里间的锁,那密室里面全是孤本,你进去看看,说不定我光渡家的术数和观星术,能传到你一个外人身上……这样也好,传下去,总比就此埋没,要好得多,你这天赋,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比你强的。”   宋沛泽见他神色忧郁,安慰道:“你心智聪颖,只是心不在此道。”   光渡禄同苦笑道:“你用不着宽慰我,观星一道上,我确实天资有限,在遇到你之前,其实我也不相信看看这些孤本就能看出门道……”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活着的天才,原来就在他身边。   “禄同兄,人各有命,或许你的路,就在杏林妙手一道,所以你若走错路,老天就不许你开悟。”   宋沛泽声音如清风一般舒缓,语气却是温和而笃定的,“我在遇到你之前,其实也找过别的大夫看过我妹妹,吃了他的药之后,雨霖病情毫无起色,反而变得更为凶险,若不是遇到了你,我妹妹不可能这么快就恢复。”   “你的本事和年纪无关,不必妄自菲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以后必定会在医术一道大有成就,我相信你。”   光渡禄同整张脸都红透了,所幸这是夜晚,没人看得见他的羞窘。   他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肯定,无论是从自己的父母,还是从旁人那里,这样好听,还这样真诚,让他心花怒放,又倍受感动。   光渡禄同家祖上观星确实出过能人,可是到他这一代已经彻底落没,他更是亲自经历了家道中落,世情冷暖他都尝过,前些日子他还上门为故交家的一个管事看病,但他走到门口,最后还是没进去。   从前一同读书的贵门同窗,如今高坐朱门。   而他却拎着针箱,走进他家仆从的院落。   世家子弟不去读书,偏去学医,便是不务正业。   当年他不服气,相信人各有道,可少年人不去碰壁,原也不会成长。   他不是不曾怀疑过,消沉过,可是今夜,他却从这个同龄人这里,得到了如此肯定。   于是刚刚生出的沮丧和自弃,在宋沛泽短短几句话里,就拨云见月、烟消云散了。 第65章   光渡祖宅有一家很大的书房,而里面有一间上了锁的内室,宋沛泽之前就已经留意过。   而今日,是宋沛泽跟着光渡家的小少爷,第一次踏进这座上锁的内室。   推开折扇颇有年头的门,里面的内室中,满满装着几个巨大的书架。   书架之上,整齐堆叠着不知多少本的古籍孤本,一眼就能看出岁月侵蚀的斑驳,页面或有残损,脆弱泛黄,但全部完整地修补过,好好地供放在这里。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绢书和油墨的香气,混合着陈旧木材的味道,角落里,宋沛泽还看到里面有光渡禄同亲手配的防虫药,一同在这一隅角落里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光渡禄同小心的走进去,向宋沛泽介绍道:“这些是我家中如今最值钱的东西,我家现在虽然不行了,但我也从来没想过去变卖这些古籍,你看,这是唐代名家批注的《开元占经》,批注的是位名家,非常厉害,你闲来可以有限看看这本。”   “那这本《太乙神数》是焦延寿亲传弟子的批注孤本,你一定看这本,还有这部《天官书》,这是我太祖爷爷,沐浴熏香后亲手拿进来放在这里的,这百年间都没改过地方,还有……”   只是听着光渡禄同报出的名号,宋沛泽心中便知道,光渡祖宅内室里的上百本藏书,却是是光渡氏的不传秘宝。   这许多孤本,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听着其中批注者的名号,便知里面陈列的每一本都是珍品。   宋沛泽当年家道未曾中落时,也碰到过感兴趣的书本,可是书本价贵,他没过多久,就彻底打消了读书的心。   更别说这种有价无市的孤本古籍,他心知这有多么贵重。   然后他就亲眼看着,光渡禄同将这把通往古籍的钥匙交给了他。   “从今天起,沛泽,你也是这里的主人了,好好对待这些书。”   那钥匙很轻,压在手心上的分量,却是沉甸甸的。   宋沛泽蜷缩手指,将那把钥匙包在掌心里,郑重地应了声,“谢谢你。”   ……   又过了一段时日,光渡禄同几乎可以确定,他们光渡氏族的绝学,真的能在一个外姓人身上传下去了。   光渡禄同甚至动了心思,替他爹收个义子,这不也算是完成了他爹的遗愿?   若是沛泽改姓的话……   他们光渡的姓氏,说不定真的将会再入仕途,留名于司天监。   而等再过段时间,等城墙上的通缉令撤下来,等这件事从人们脑海中淡忘后,他就去找官府衙门中的熟人运作一下,看能不能帮沛泽重新落个户,就落在他家,说他们是宋人北上,投靠远亲。   这样一来,有了新的身份,他与雨霖妹妹也不必再躲躲藏藏的生活了。   白日里,这对兄妹都不会出这座院子,连邻居过来敲门,都只敢开小小的一道门缝,沛泽想透风,甚至只敢大半夜上屋顶,他们兄妹自从住进光渡祖宅就没惹过事,谨小慎微的令人心疼。   这段时间以来,他从妹妹口中,得知了这对兄妹过去两个月的经历。   若要他来说,这对兄妹实在是飞来横祸。   只是为了躲避他爹不存在的债,竟然被一路穷追不舍,为求自保,有几次逼得沛泽不得不动手将人打退。   而动手的结果就是,对面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明明沛泽收手得很有分寸,但这些人在西凉府官府中有人脉,竟直接给沛泽定了罪,在附近城镇同步通缉,让这对兄妹寸步难行,一连两月露宿野外,实在是吃了不少辛苦。   改名换姓这事,光渡禄同越想,越觉得此举可行。   可没想看,宋沛泽听后,先是郑重道谢,然后就直接拒绝了,“抱歉,我还是想姓宋。”   光渡禄同完全想不明白:“可是妹妹说,他只是你的养父,改个姓也不算背祖,还能帮你摆脱通缉的麻烦,这有什么不好?”   “爹对我视如己出,恩重如山。”宋沛泽想去过去的时光,目光也多了几分温情,“等这边风声过去,查身份不那么紧的时候,我就会想办法入宋,将爹……的消息带回爹祖家,在那里,爹早就为我和妹妹留了一条后路,再过几年,我可以用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回归西夏。”   看到沛泽这样的神色,光渡禄同也没有被拒绝后的恼意了。   或许说,这样出色的样貌,无论他怎样,光渡禄同都很难对他生气。   光渡禄同甚至还问了一句,“那你也得改个名,你准备改叫什么?”   “等到了河东,宋家这一代的名字……嗯,该是王字属水的字,爹和我说过,玚、珀、珧,大概就这些名字里挑一个。”   宋沛泽虽然已经十四岁,但至今尚未变声,神情柔下来的时候,音质更显清脆。   他想去过去的日子,语气中透出笑意,“我名沛泽,妹妹名为雨霖,名字是娘取的,没有遵循这一代宋家子侄的行辈,当时为了我们兄妹的名字,娘当时还和爹吵了一架。”   光渡禄同沉默下来,他似乎明白了沛泽的坚持。   从妹妹和沛泽透露的过去中,他已看得出来,宋父于沛泽虽是养父,但对这对儿女确实很好。   背姓是弃养育恩,沛泽不愿意这样做。   光渡禄同知道沛泽有入宋的计划后,有些怅然若失,但随即振作起来。   也是,刚刚是他太想当然了,如今仔细想想,沛泽还真不能用他们光渡家的姓氏。   如果真为同姓兄弟,那他有些话,是真的不能说出口了。   在与宋家兄妹混熟了后,他就问过沛泽的生辰,结果就意外发现,他于沛泽竟然是同年同月只差数个时辰出生。   他比宋沛泽打了一个时辰,万幸大了一个时辰,他还能捞一声“禄同兄”来听。   这让光渡禄同就很震惊,他们连年少经历也如此相似,无论是父母早丧,还是家道中落,可从没想到,还能相似到是同一天出生。   可见有些缘分,就是天注定的。   他们就该比相遇,就该比别人更要好。   要不怎么那天就那么巧,沛泽抓到了他,去给妹妹看病呢?相隔千里仍能相逢,人生际会就是如此奇妙。   更何况沛泽长得那么好看。   光渡禄同读的书不多,但那些最美好的词句和想象,似乎都可以落在他的身上。   他们还很聊得来。   沛泽在他家养了几个月,如今气色比初见之时好了很多,就连笑容都偶尔能见到了,不再是以往冷冰冰的戒备模样。   如果说,前一个月光渡禄同是真正动了心思的,想跟沛泽提一提结契兄弟的事,可是又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后,他又不敢提了。   虽然此时落魄,但是宋沛泽此人,望之便知不是凡人。   就比如说劈柴生火做饭这些事,宋沛泽从不熟练到如今的熟手,上手极快不说,还很会从想不到的细节改进。   同样的事情,宋沛泽做起来的速度比他快至少三倍,还可以多件事同时进行,比如说那边煮饭的时候,他在这拿着一本书,翻过小半本书的时候,那边菜已经煮好了。   更别说他家书房里的书。   那些他抓耳挠腮看不懂,最后不得不恭敬地束之高阁的古籍……正在沛泽飞速的阅读下,延续新的生命。   这样的人……定然不会像他一样偏安一隅,他有飞出去的志向。   家雀留恋巢穴的安稳温暖,鸿鹄却会一飞冲天。   光渡禄同心里明白,这样的人他留不住,但……能陪伴在沛泽身边一段时间,能占据他一段如此美好的时光,那也是极好的。   可是宋沛泽没有这个意思。   他自始至终,都很反感男子对他过分的接触,光渡禄同那些稍显亲密的动作,他都过分敏锐。   光渡禄同落寞的想,自己是断袖不假,但也不能强求别人也断。   只是……面对着这样品貌的人,日夜相处,还要让他心如止水,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近来秋日明媚,余热未消,人本来就容易燥热,光渡禄同有好几次都要掩饰不住自己的心思了。   憋了很久,光渡禄同这一日,是真的实在没忍住。   闲扯了一通,真正的意思他刚期期艾艾地起了个头,宋沛泽仿佛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把手里的书合上,提前截停道:“禄同兄,我们聊聊。”   宋沛泽冷静的神色,让光渡禄同那上头的热血迅速冷静下来,双目游移道:“唉……那什么,我本来也没什么……”   宋沛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我始终没网,你第一面见我,就叫我美人,禄同兄,你可是格外偏好我这种长相?”   光渡禄同情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他之前从来没发现过,沛泽这种眼神,会让他下意识感到害怕。   在莫名的威压下,光渡禄同本能地实话实说:“谁不喜欢美人呢?你长成这种模样……你不知道自己长得多好吗?我本来就……咳,我这也是人之常情嘛。”   这话说得……好像自己只会见色起意。   光渡禄同太紧张了,他明明也非常欣赏沛泽的为人和品性,心中酝酿,想赶快再找补几句。   但宋沛泽没给他这个机会,“我视你为友,始终如一,从无其他僭越的心思,禄同兄品性高洁,我与小妹,始终记着你的恩德。”   这一段委婉的拒绝,把他没来得及出口的话直接堵回肚子里,再没有机会说出来。   光渡禄同手足无措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双颊羞愧得飞红,快速地说:“我知道,我不说了,保证不说了,你别放在心上!我……我先走了!”   看着他一溜烟逃跑掉,宋沛泽目送着他背影消失,眉心仍是微蹙。   宋沛泽心里明白,光渡禄同不愿给他任何压力,也不想因为这件事与他生分,搬离光渡氏祖宅。   光渡禄同不是狭恩图报的人,这位友人的品性,他已经很是了解。   所以沛泽这一次的拒绝,心中并不像以往发生过许多次的那样毫无波澜。   爱他容貌的人很多,过去不少,以后怕是也不会断绝。   他厌恶这过分出色的容颜,若他只是生得周正齐整,或许从小到大许多的骚扰,和惹上身的这许多祸事,都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在住下去,日夜相对,总是不妥。   如今妹妹还小,等再大一点,总也有名声要顾及的,他不能这样一直带着妹妹住在别人家。   不过……外面通缉仍在,他短时间都不会离开这里,这些话,以后再找时机慢慢和光渡禄同说开吧。   他不是薄情之人。   他会始终记得禄同兄的这份回护之心,也永不会忘记,禄同兄在他陷入绝境时援以庇护的恩情。 第66章   时值深秋,郊外丛林灌木,风催叶而下,落叶堆积在地上,踏上的每一步都有簌簌之音。   金红染尽远山层岱,夕阳温煦,山野景色美不胜收。   不过出来的两人都各有目的。   今日,光渡家的少爷带着两个篓子出来,一个篓子用来拾柴火,另外一个用来装他在野外采到的药材,如今这个时节有几味药材成熟,他正好收一批回家晒干留用。   等到天再冷一些的时候,就可以将这些药材做成药膳,给沛泽和妹妹温补身体,养养前些日子的气血亏空了。   可是光渡禄同今日的注意力,并不只在采药上。   他犹豫许久,对宋雨霖期期艾艾开口:“妹妹,你说你哥……沛泽弟弟,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宋雨霖从不卖哥,也早就看出来了光渡禄同对她亲哥的心思,面上温文尔雅,张嘴信口胡说:“我哥喜欢温柔有礼,貌美动人,打架厉害,做菜还好吃的人,我一直期望我哥给我找一个这样的嫂子。”   只有一条勉强沾边的光渡禄同,听完犹如地裂天崩,崩溃自语:“果然、他果然喜欢女子更多么!做菜我现练来不来得及啊?……不对,女子有打架这么厉害的吗?”   在他身边的宋雨霖听了这话,转身拉满弓,箭离弦,将远处树下的一只灰毛野兔当场射杀。   光渡禄同看着面前这个九岁的小姑娘,瞬间鸦雀无声。   宋雨霖过去捡起兔子,在空中转了两圈:“破口一大,这毛皮就不值钱了。”   光渡禄同呆呆道:“妹妹,你已经很厉害了。”   宋雨霖温柔一笑,“我这点微末本事,比起我哥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还是谢谢大哥哥夸赞我。”   女孩学武确实少见,但她不止有一个厉害的哥哥,还有一对通情达理的爹娘。   ……原先,宋家未曾败落前,他们家还养着一位姓唐的武师傅,她四岁时,也想跟着哥哥习武,爹娘竟然都同意了。   于是她也有了和哥哥相同的启蒙武师傅。   想到过去一家四口的和睦安乐,宋雨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牵起了笑意。   不过……那些日子再也不能重现,从今往后,她就只有一个家人了。   这让宋雨霖更加思念起出门几天、至今未归的宋沛泽。   她拎着兔子,跟着光渡禄同在野坡上采药,“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希望他一路都平安,不要遇到麻烦。”   宋沛泽几日前出门了。   夏去冬来,这段时间城中的盘查松懈了不少,宋沛泽找准机会离开西夏,进入西辽国的疆域,毕竟沙州与辽国接壤,出入最是方便不过。(1)   而西辽有一个与宋父做过生意的契丹商人,宋沛泽想去找找那个契丹人,宋父在商路上遇难的消息是别人传回的,他的家人心中总是留着一线希望。   可是随着日子过去,这四口之家如今只剩下两个人,这对兄妹又何尝不明白,这样的希望接近渺茫?   只是,总是缺那一个确定,才能彻底了断这最后的念想。   沛泽启程前,还自己起过一次蓍草,那一卦的结果令他消沉了数天,但他还是决定启程前往西辽,去拜访那个可能知道宋父生前最后消息的契丹商人。   光渡禄同拦不住他,只能送他离开。   几日不见,光渡禄同心中愈发思念不已,缠着宋雨霖打探消息,“好妹妹,回头我把压箱垫的钱,都给你买新布、裁衣服,就……你就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哥以前中意过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宋雨霖用那双和宋沛泽相似的眼睛,冷冷看了他一会,突然眉目神色一变,举起了手中的弓,对准了他的脑袋。   光渡禄同吓了一大跳,“我不问了!妹妹你别……”   他话还没说完,宋雨霖搭在弓弦上的箭,已经满弓离弦。   那只箭向光渡禄同急速而来,根本没有任何闪躲的可能。   光渡禄同看着那支箭飞速接近,整个人都已经吓傻了。   可是他毫发无伤。   那支箭,终是擦着他的身侧而过,射向了远方的灌木丛中。   可是他没想到,那灌木里,竟然响起了一人的惨叫。   光渡禄同还没有从这变故中反应过来,宋雨霖已经脸色煞白地拉住了他,童音清脆地喊道:“跑!”   行迹败露后,附近躲藏的人直接冲了出来,“抓活的!都抓活的!别伤了他俩的皮肉,老大发话了,这对兄妹一个都不能少!”   光渡禄同这时也反应过来,不用宋雨霖拉着他跑,自发撒腿狂奔,“他们是谁啊!?”   “这一路上追我和我哥的人!”宋雨霖猛地刹住脚,“不好,对面还有人……快换方向!”   ……   夜幕降临时,两个少年男女绑成一团,被扔到了一个络腮胡子大汉的面前。   “头儿,按你吩咐,这对兄妹都抓住了。”为首那汉子神色得意,“就是这小臭娘们,拿着弓伤了我们好几个兄弟,要不是记着头儿的吩咐——”   “瞎嚷嚷什么!”络腮胡子直接给了一脚,制止了他的唠叨抱怨,然后转头给一位主座上的宋国人毕恭毕敬地端上了茶。   那宋国贵客打量着下面的人:“这便是给我提的货?这两人终于捉到了?害得我在这里足足等了这么久,你和你表兄两人,把我耍得好把戏。”   络腮胡子连忙陪笑道:“主要是那小兔崽子实在机敏,好几次都给逃了,抓他和他妹确实花了不少功夫,但这一次总算是逮住了,这不,立刻就给他们,都送到贵人你面前了。”   一边说着话,络腮胡子一边将在地上的两人揪起脑袋露出了脸,一一给坐上的贵人验看。   宋雨霖被揪着头发扬起脸时,仍在用力挣扎,她头发已经散乱,眼神中却全是怒火。   而旁边的光渡禄同,早已被这阵仗吓傻了。   而络腮胡子终于到了他身边,揪起他的脸,“这就是那个打伤了我们好几个人的哥哥……咦?”   他抓在手里的这张面孔,虽然也是非常俊美出众的,但绝对不是那张被开出一万两白银之价的美貌,更不是之前见过的那张摄人心魄、明珠顾彩的美人。   顿时陷入沉默。   那宋国的贵人重重地摔下杯子,勃然大怒道:“喂,西夏人,你和你那表兄是在玩我?人都没抓到,就传信叫我过来验货?且不说你们比说好的时间晚了三个多月,只说如今,你们当我是傻的,就敢在我眼前玩这手偷梁换柱?”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络腮胡看着贵人带来的十几个护院都拔出了刀,惶恐道,“这是手下抓错了人!不过不要紧,只要他妹妹在这里,那小兔崽子就一定会来,大人且安心等待片刻,我这就从他嘴里问出那小兔崽子的下落!”   络腮胡子转身就拎起宋雨霖,想给她几拳,让她供出宋沛泽行踪,但是看到贵人警告的眼神,还是不敢动手,将她回原处。   然后他拎起了另一个。   这段时间来,他追捕宋氏兄妹这五个月,无数次铩羽而归,更没想到他那表哥直接叫了宋国的贵人来让他伺候,好几个月,他还要伏低做小,好不窝囊。   如今这一通怒气与怨气,都借故发泄在光渡禄同的身上,毕竟那兄妹金贵,碰都不能碰,打也不能打,但别人,自然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没过半个时辰。   宋雨霖叫停道:“我说!我说,你们别打了——我哥出门去契丹了,再过两日就能回来了,你们现在停手,我告诉你们我哥会去哪儿!”   光渡禄同吐出一口血,虚弱道:“妹妹,别告诉——”   话没说完,他就被重重踢了一脚,宋雨霖甚至听到了他骨头断裂的声音。   挨了一记窝心脚后,光渡禄同缓缓蜷缩起身子,却仍是坚持道:“不能说……”   可是和他声音同时响起的,是宋雨霖干净利落的话语:“沙州东南角,光渡氏祖宅!你们往哪个方向去,随便问几个沙州人就能找到,我哥——宋沛泽过两天就会回到那个地方!”   络腮胡子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模样,“早说不就是了?用得着吃这么多苦?来人,把他们两个带上马车,先给贵人运到东边去,然后,兄弟们跟我走,咱们去把那个小兔崽子的哥哥抓回来!”   因为宋雨霖的招供,络腮胡子终于暂时放过了光渡禄同,将两人扔进了黑暗的马车中。   身下的车轮在土地上碾动,土路崎岖不平,马车颠簸起伏。   他们在一路向东走,那是离开沙州的方向。   光渡禄同整张脸都被打肿了,连说话的都不甚清楚,“妹妹,不该告诉他们啊,沛泽该怎么办啊?”   宋雨霖与光渡禄同独处的时候,终于是露出了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的无力弱小,可她眼泪虽然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不曾落下。   天色已经黑了,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可光渡禄同,却能听到小姑娘的哽咽声:“可是禄同哥,我也不能看着你死呀。”   “……妹妹,我烂命一条,死就死了,不像你,还有个哥哥,在这世上还有牵挂。”光渡禄同痛苦道,“沛泽、沛泽他不一样……他以后定然了不得,这些人不怀好意,绝对不能让沛泽折到他们手里。”   “哥哥不会扔下我的。”宋雨霖哭过之后,又开始动脑分析。“他一定会找我们的,也一定会救我们的,既然怎样哥哥都要找上来,那刚刚我还不如老实交代,让哥哥少费点劲,还能让你少受些折磨。”   女孩的声音充满着坚定,“相信我哥哥吧,他总是能完成常人所不能及之事,禄同哥,相信他,也为他撑住,哥哥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   宋沛泽一路西行,竟真的拜访到了宋父同行的契丹商人,也终于确认了宋父死于胡匪之手的讯息。   这位契丹商人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还特地为宋父收了尸,并葬在了当地。   听过当时情境后,宋沛泽长揖到地,几次郑重谢过了契丹商人,这才踏上了回去的路途。   关于过去,终于尘埃落定。   只可惜养父长眠异土,终究是与娘亲分隔两地,没能同穴而葬。   宋沛泽一路郁郁,却更是归心似箭。他最后的家人与朋友,还在沙州等他。   ……却没想到一路昼夜兼程,他一踏进祖宅时,就发现了不对。   他到光渡祖宅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内虽亮着烛灯,却并不是往日里点火的那个房间。   更别说院子里的养的母鸡,从早到晚都会发出咯咯咯的动静,今夜却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宋沛泽掏出了一把匕首,缓缓打开正门,走了进去。   这院子里没有妹妹和光渡禄同的身影,若是往常,他们发现他回来,早该满脸笑容地迎上来了。   这里有一种几日不曾生火的冷。   “雨霖?禄同?”   没有回应,没有声音。   宋沛泽的心一点一点沉到底。   这座宅子里迎接他的,只有一记从身后而来的闷棍。   可是宋沛泽早有防备,在听到风声的一刹那,他心下还是猛地一沉,然后从原地如鬼魅般闪避。   对方一击未中,暴露身形,而宋沛泽已经抓住了这个破绽,干脆利落打了那人的后脖颈,将那人击晕。   “人呢?那小兔崽子人呢?”   “他已经进来了!就在这屋子里,兄弟们,外面守好大门,绝对不能让他逃出去!”   四面八方奔来的脚步声,让宋沛泽已然明白,这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他仗着自己对房中各处方位烂熟于心,在众人赶至前,就已经藏匿起身形。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熟人。   络腮胡子满眼赤红,大喊道:“小兔崽子,你妹妹还有那个叫光渡禄同的小白脸,如今都在我们手里!要是不想他们出事,你最好自己乖乖出来!”   “我只数三个数,他们是死是活,还是缺胳膊少腿,就看你的表现了?” 第67章   络腮胡子打量着这间颇有年头的祖宅,大声道:“三……二……”   他在倒数,而他带来这群人,正在每个房间里搜寻着宋沛泽的下落。   “一!”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房间中依然没有任何声音。   络腮胡子气笑了,“不出来是吧?那你就别出来了!等我抓到你,回去就让你看着,我会亲手砍掉那小白脸一只手!外面的兄弟都不用进来了,这里面地方小,你们就把外面守好,他逃不掉。”   络腮胡子转身走进书房,拿出火折子,靠近藏书,发出一声嗤笑,“饭都吃不起了,还弄这么多书本子作甚?”   书柜上面堆放着整整齐齐的书,全都是光渡家祖传的古籍,传了数代,哪怕是光渡家破败,都不曾变卖和毁坏。   宋沛泽感念光渡禄同的借阅之恩,平日更是精心爱护,时时擦拭浮灰。   如今这些被数代人爱若珍宝的古籍,被络腮胡子一把火点燃。   纸张被火舌吞噬,前人的心血燃为灰烬。   宋沛泽终于现身,他握着匕首的手都在发抖,“住手,灭火!你们别碰那些书!”   络腮胡子愉快地转过身,“终于知道出来了?可惜,晚了。”   是晚了。   火势起得太快了,西夏干旱,这些竹、纸本就易燃,没过多久便连成火光一片。   这间他度过了数百个白日的书房,那幽香的纸张与油墨气,一切熟悉的过去,那些无比珍贵、他连拿起来都小心翼翼怕磕碰到的书卷,正在他面前,被这场蓄意的火逐一吞噬。   宋沛泽看了看自己手中开刃的匕首。   络腮胡子注意到他的动作,哈哈大笑道:“前几次大意了,都让你逃了,知道你练武多年,但这次我们这么多人,都带着家伙,你这把小东西……哈哈哈哈!能威胁谁啊?”   火势蔓延太迅速了,宋沛泽不得不向外走出几步,屋中所有的打手,已经团团围住了他。   包围圈在逐渐收紧。   “宋国的贵人严令我们,不许伤害你们兄妹。”洛腮胡子的眼睛,从宋沛泽的脸上扫到他的脚边,带着某种黏湿的意味。   宋沛泽今年十四,头发散下来的时候正是雌雄莫辩的模样,即使不好南风,看到这样的人,都会有片刻的目眩神迷。   “虽然是个男的,但长成这种模样……啧啧,能让远道而来的贵人一眼就相中,也是不奇怪了。说到底,还是宋国人会玩,一要就要一对,还是一对长得像的同胞兄妹,哈。”   络腮胡子满脸猥琐道:“我说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就不愿意呢?人家宋国的贵人看得上你,愿意花钱买你,那是给你脸面,到了宋国那边,吃得上江南的美食,穿的是最细腻的丝绸,什么都不用做,你们兄妹只要敞开腿享受,就能过上舒舒服服的好日子,我说,你这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宋沛泽猛地瞪了过去,他的瞳孔中,是一片燃烧的火,“……这就是你们赶尽杀绝的理由?”   原来在络腮胡子眼中,自己就是那最值钱的货物。   而他们兄妹只是因为容貌出众相似,又只是平民,毫无保护自己的全是,就会招来这样的恶欲。   连他都不曾想到,里面竟还藏着这样的祸心。   “……好恶心。”   宋沛泽几乎要吐了出来。   他无比厌恶道:“你与你那个官吏表兄,故意将我定罪,就是为了将我们从西凉府户籍上除去,让其他人无从追查,再将我们兄妹暗中卖给宋人?”   络腮胡子坦然承认,“你脑子挺灵光,既然不傻,你就该好好认清现在的情况。你那妹妹还是个娃蛋子,还得再养几年,但你这个年纪,正是那些宋国贵人们最喜欢的好时候,劝你别挣扎了,乖乖跟我们走,趁着年纪好,多享几年的福吧。”   宋沛泽这一生烦恼,许多源于这副皮囊。   这一刻,他宁愿自己长相丑陋,其貌不扬,也不愿意因为身体和容貌而招来觊觎和灾祸。   如此,也不至于在父母亡故、家道中落后,还不得安稳度日,背井离乡的东躲西藏。   他一身武艺,谋算策略同样不遑多让,可在这些肮脏的人眼中,这些毫不重要。   当年宋父曾经仔细和他聊过,为他开蒙的夫子,说他头脑如此聪明,极适合修文习书。   虽然说商贾出身并不好看,但也有办法在西凉府运作一二,等成了再让他去试试考秀才,入朝做官。   可幼年的宋沛泽,见过了纸贵,就毫不犹豫的选了学武从商。   他早年和母亲的流浪、和这些年随着养父的东奔西走,让还是孩子的沛泽早早就明白,有些事情、有些人是无法讲理的。   那些人脑子太脏,心眼太坏。   对他们既然讲不通道理,那么打服就是道理。   藏书房的火势蔓延太快了。   是他低估了这些人的无耻。   宋沛泽的手有些抖,若是早如如此……   他会一开始就将这些人引出去,至少不会烧毁光渡家族的世代藏书。   光渡禄同珍而重之地打开这座密室,将钥匙递到他手中,再将先祖传下的古籍一一指给他看的画面,仍清晰如昨。   那把钥匙被火光烤得微微发热,可锁住的那些珍贵的古籍,却因被自己连累,在这里化为一撮烟尘余烬。   火光烤得匕首刃面滚烫。   珍重的家人和对他有恩的好友,因为受他连累,就这样被人劫走折磨……这几个月休养生息的安稳时日,如今在自己面前,被一刀劈成两截。   是他太优柔寡断,在短暂的安宁幸福中迷失了双眼。   他后悔了。   宋沛泽翻转手腕,匕首挥出时血光四溅,他割断了一个人的脖子。   血溅上宋沛泽的脸时,他不曾眨眼。   这是他杀掉的第一个人。   在此之前,即使是络腮胡子穷追不舍,他也只是将人打伤、打晕,从不曾走上这一条路。   火在他的身后熊熊燃烧。   那张芙蓉晓月面,再不是让人旖旎遐想的美,而是从修罗炼狱的业火中走出来的杀意。   第一个人倒在地上的时候,屋子里有瞬间的安静。   宋沛泽的手很稳,仿佛他刚刚不曾夺去一条鲜活的生命,可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回不到过去。   ……   络腮胡子跌跌撞撞地从着火的光渡祖宅中跑了出来。   他眼中惊魂未消,看到外面团团守着的兄弟时,才终于感到一点安心。   络腮胡子没想到自己带着这么多人,也会失手!更没想到,这个宋沛泽大开杀戒后,居然可以这么凶!   虽然知道宋沛泽会武,但之他下手撑死也就打到骨折昏迷……如今这崽子见了血,凶性全都激了出来,络腮胡子想到刚刚的画面,都感觉到胆寒。   但……他都已经追了这么久,现在放弃,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没关系,络腮胡子安慰自己,屋外还有很多他们的兄弟,还有他们自己的布置!   宋沛泽还在反抗,他不会玉石俱焚地死在火里,只要守在外面,总能抓得住他!   大火从内而外地吞没了这间百余年的老宅,火光冲天,焦糊的浓烟冲天而起,在沙洲的夜色中格外显眼。   宋沛泽提着一把抢来的刀,从着火的房子中走了出来。   刀尖滴下血,而宋沛泽披头撒发,眼神可怕到令人骨寒。   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他们兄弟活着出来。   看到这景象,外面的人其实已经有些惊惧。   他们是亲眼看着有多少兄弟跟进去的。   之前虽然或多或少和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交过手,可是他从来不曾杀过人,不像现在这般……   宋沛泽那双褐色的瞳孔在深夜中显得格外黑沉,里面黑漆漆得没有一点光,而他身后冲天的火红,却从夜色一路烧进了他的眼里。   “我会一直杀,直到你们有人愿意告诉我——你们把我妹妹和我的朋友带去了什么地方?”   宋沛泽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来吧。”   ……   夜半一场大火将光渡家的祖宅烧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等到第二天太阳当头,大火完全熄灭之后,沙洲附近的住户才敢靠近。   可是这一进去就吓坏了,急忙叫乡亲们奔走相告,去衙门报了官。   因为这里面不止一具焦黑的尸体。   屋里屋外,差不多三十个人,这是一场轰动沙州的大案,衙门立刻来了人,不仅如此,附近还有百姓来报,说在起火的光渡家不远处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外乡人。   这人是个壮年汉子,已经被吓破了胆,神志也不清醒了,裤间一股异味传来,不仅让人捂住口鼻,向后退去。   看着面前惨状,连衙役都感觉后背发麻,“昨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来过什么人?”   那汉子哭了起来,杀猪般叫道:“宋沛泽——宋沛泽杀人了!都是他杀的!别杀我,我说!我说!”   衙役面色一变。   “宋沛泽”这个名字不算是全然陌生了,此人的通缉告示还贴在沙州西城墙门侧,至今不曾揭下。   而在沙州光渡祖宅惨案之后,宋沛泽这个名字,连同新的通缉单,从沙州城向东加急传直夏国各城镇。   西凉府官府听闻此事后,甚至还牵头还设下悬赏,请求各地豪杰协助捉拿此凶犯。   ……   宋沛泽已经两天三夜没合过眼了,但他终于按照络腮胡子死前供出的信息,找到了那宋国贵人的车队。   而这里的人,远比之前的络腮胡子那群人要棘手许多。   宋国贵人身边带的护卫,个个身强体壮,进退配合间颇有章法,不是乌合之众。   那么也自然不能以对付络腮胡子的方法,来对付他们。   宋沛泽偷着跟了大半天,确定了中间那座马车里,困住的就是自己的妹妹和好友。   一整个下午,他都找不到任何下手的机会,直到傍晚车队停下扎营生火时,他才在宋国贵人去林中方便的时候,抓住了短暂落单的宋国贵人。   一把刀悄无声息从身后而来,抵住了宋国人的脖子。   “一切都好说,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这个宋国人并不慌张,甚至经验十分老道地配合着宋沛泽,一起来到了车队的篝火边。   直到这个时候,他只以为是普通的沙匪。   而车队的护卫见主人被劫持,立刻将宋沛泽围了起来,   而借着火光,宋国人终于见到了挟持者的真面目,不禁愣了一下,有些骇然:“你竟然能找到这里?不止如此,你能找到这里,说明那些……”   宋沛泽刀一压,那宋人喉间一道血痕,立刻不再废话,“立刻去请那位小姑娘和小公子过来。”   “不必,将车直接赶到我面前。”   宋人一听,就明白这少年动手前就摸清了车队底细,不由得又认真看了他一眼,“……听他的。” 第68章   天幕一丝暗红残阳,为这片大地带来最后的光亮,天色尚未完全黑下,但离天黑只是咫尺之遥。   趁着这最后的天光,一辆马车在蜿蜒崎岖的沙道上全速驰骋。   “哥哥!”宋雨霖从车中探出身子,从后面抱住了宋沛泽的腰身。   宋沛泽手中控着缰绳,只回头飞速瞥了一眼宋雨霖,见她衣衫整洁,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心中知道她大概没什么事,心中虽然轻松些许,却仍是满怀愧疚。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没有,哥哥来的正好。”宋雨霖抵在他腰上的脑袋动了动,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般充满依恋,刚刚在看到哥哥从天而降的那刻,她高兴极了。   “禄同兄怎么样?”   马车中传出一个声音,“我也还好,肋骨断过,不过我自己掰正了,疼是疼,但暂时死不了。”   他声音虽然不如以往那般中气十足,却也听得出激动和紧张,“沛泽,你果真找到我们了!”   宋沛泽的行动大胆,但确实很有效,他们逃了出来,虽然后面还有人追着,但至少这是成功的一步。   光渡禄同嫌弃地踢了一脚身边被绑成粽子的人,此人正是宋沛泽劫持带上路的那个宋国人。   只是这一脚,那个宋国人没啥事,光渡禄同自己却牵动了肋骨伤口,疼得呲了半天牙。   这个宋人被宋沛泽直接打昏了,抓上马车后充当人质,至今还没醒过来,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这人身份不简单,后面一直有人追着我们。”宋沛泽听上去很冷静,“等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必须兵分两路,一会你们先走。”   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持续多久,宋沛泽理智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宋雨霖和光渡禄同心中冷透。   宋雨霖本能道:“哥哥,我不要跟你分开!”   光渡禄同反应过来,也立刻反对道:“你想做什么?你想一个人把他们引开?”   如今已是深秋初冬接临之时,入夜后天气格外寒冷,宋沛泽一身衣服单薄,有些压不住这夜中的凉。   熬了几夜的眼睛通红着,可是他的头脑,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下来过。   他冷静地说:“咱们在下个路口分开,马车在地上留下痕迹明显,速度也不够快,入夜后更是笨重,若不想办法,到时候,我们谁都逃不掉。”   他们知道宋沛泽说的是实话,   宋沛泽语气很平静,但一字一句,都让车中的人听得清楚,“听我的,一会你们两个先走,骑马走。别担心我,我一个人反而更容易脱身。”   光渡禄同急得声音变了调,“不行!他们那么多人,你怎么能单独留下来?留……把我留下来,正好我受伤跑不快,你带着妹妹跑,还不会被我拖后腿!”   “留你下来,还能有命活下来吗?”宋沛泽对他说话的语气,从来没有那刻像现在这般温柔,“……你有此劫,本就是受我兄妹连累,我已负你良多,不能再害你。”   光渡禄同还要再说,却被宋雨霖打断了,“哥哥,我知道了,我们会走……我带着他走,只是,如果我们在路上分散,找不到彼此,那么该定在哪处回合?”   光渡禄同红着的双眼,不可置信的转而望向了宋雨霖。   妹妹真的要抛下沛泽吗?   她年纪小,难道不知道沛泽一个人去应付,会有多危险吗?   现在在这里分开,沛泽替他们断后,要一个人对付那么多人,他怎么打得过?   如果沛泽被抓到宋国……那此生,他们还有再见面的可能吗?   可听到宋雨霖这样果断的发言,宋沛泽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拿得起放得下,这才是他的好妹妹。   宋沛泽迎着风,却已经敲定了未来的路。   “别回沙州,也不能再去西凉府,往东走,如果我们中途失散……那就中兴府见。”   中兴府,西夏国的首府,贺兰山东麓脚下的白城。   宋沛泽这一生从来都不曾到访中兴府,但那里却是娘亲生活过十多年的地方,而且路途较远,西凉府的通缉不会立刻贴到中兴府去,那里暂时是安全的。   面前出现了第一个岔路时,光渡勒住了马。   马车转动的车轮,缓缓变慢,及至停下。   宋沛泽跳下马车,把马从车上解下来,这是他刚刚从宋人营地抢来的,就是预备着这一刻。   宋雨霖个子不够高,控不住马,所以光渡禄同坐在前面,宋沛泽把自己的妹妹抱起来,光渡禄同接了过去。   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好好的告别。   临出发前,光渡禄同紧紧抓着宋沛泽的胳膊,“我们走了,你怎么办?今天早上我们经过那个城镇时,你已经被西北边的城镇通缉了,现在到处都在找你,到处都说你杀了好多人。”   光渡禄同哽咽道:“……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做错,你只是为了我们。”   宋沛泽微微笑了,拍了拍他,“我不怕,你们好好的。这一路上你们低调行事,一定要藏好,我尽量甩掉他们,如果成功,就去找你们,若是我们路上错过了,那就中兴府见。”   光渡禄同放开宋沛泽后,从怀中掏出自己的身份符牌和路引,一同交给了宋沛泽。   宋沛泽一证,下意识推却:“不能给我,你如果没有这个的话,路上会有很多麻烦。”   可是光渡禄同坚决地摇了摇头,“你比我更需要,这个你必须拿着,之后要怎么做……我不在通缉上,我总会有办法的。”   这一刻无需多言,他们已经明白彼此的意思。   这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少年,在这一个即将黑透的黄昏山路岔口,交换了彼此的姓名和命运。   然后一刻不停地奔向替换的未来。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光渡禄同控着马辔,“沛泽,中兴府!你不许食言!”   宋雨霖也哽咽道:“哥哥!我们等着你。”   宋沛泽眷恋地望着马上的两人,语气却很静,“走吧。”   他们没有更多的告别,没有依依不舍的挥泪,只有沉默的马蹄声,顺着两条岔路蔓延开去。   他们仓促地奔向离别。   宋沛泽攀上马车,看了那昏迷的宋国贵人片刻,拿出了匕首。   同时将卸掉马的马车,推下了山崖,山间树木受力折断,留下深深的车辙压痕。   第二天天亮时,宋人的护卫终于找到了那辆侧翻的马车。   马车中,他们的主子心口中了一刀,身体已经僵硬了。   而宋沛泽早已不见踪影。   ……   半月后,一座沙漠边缘的小城,一个少年在经过路上设立的关卡时,压低自己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将路引和名符交给了关卡处的驻兵检查。   对方接过来看了看,“哪来的?叫什么名字?”   “……光渡禄同,沙州人。”   驻兵在名册上登记,不耐烦挥挥手,“下一个。”   少年走进小城,用猎来的兽皮换来银两,添置了一些药品和食物。   做完这一切后,他没敢在城里待太久,天黑前,又独自出了城。   从城门走出时,他看到墙面上贴着的一张通缉告示——西凉府,宋沛泽。   只是上面画的人像,并不像他。   他压下帽檐,在那张通缉令边错身而过。   母亲予他性命,养父给他新生,友人赠他姓氏,桩桩件件皆是再造之恩。   他须臾不敢忘怀,而每一段过往,也将他一步步变成如今的模样。   从此以后,抛却姓名,抛弃过往。   他是光渡,他必须习惯这个名字。   前尘袅袅,才不过几个月的时光,他都已经记不得自己曾经少年意气的模样。   前路漫漫,而这世间,从此再无宋沛泽。   出城后,少年在乡野间找了个废弃无人的破房过夜。   他褪下身上的衣服,将买来的劣质伤药涂到了手臂的伤口上,曾经无暇的皮肤,如今已经叠着许多的伤。   然后他又将治伤寒的药丸倒出一颗,没有水,也硬逼着自己吞服下去。   本来,他是想在这漏风的房中对付过一个夜晚,可合眼不过半个时辰,他又警觉地睁开了眼。   外面有人来了。   他们手中持刀。   少年扒着门缝看了片刻,没走正门,从另一边的窗子跳出离开。   ……   一个月后。   那些宋人一直在追着他,他们认得出他的模样,却认不出他的新姓名,他一刀一个,抹除着关于自己的过往痕迹。   而这场追逐,早已不是简单的买卖,而是一场誓要见血的复仇。   他不知道妹妹和禄同兄有没有成功逃脱,他希望自己已经将所有敌人的视线,都引到了自己的身上,他向神佛祈祷妹妹与友人能一切顺利,他愿意经受一切苦难,只求他们两人能平安到达中兴府。   他引着这些人兜圈子,已经走了一个月,体力与精神在极限拉扯,他身上总是添上新伤。   他也断断续续的病了一个月。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愈发虚弱,可惜几次进城买的药,都没什么作用,或许是不对症,药效远远不如自己的朋友几针扎下去那般,来得立竿见影。   他已经带这些人转过了足够久了,他想去中兴府了。   尽管他自己都不确定,能不能在那里见到自己的亲人和朋友。   尽管他自己都不确定……这具身体,还能不能坚持到那一天的到来。   数日后,他看到了贺兰山。   入冬后下过一场雪,贺兰山披裹银装,起伏的山峰被积雪染成白色,一片冰雕玉琢的山峰错落有致,在蓝天下辽阔又壮观。   在盘查的关口,熟练的报上“光渡禄同”的名字,光渡正想去换些口粮,就发现前方的路上,出现了新的追兵。   打了照面的瞬间,光渡立刻转身潜进山下林木。   可对面已经发现了他。   人太多了,光渡被逼上了贺兰山。   厚厚的积雪留下一串脚印,将他的行踪透露得清清楚楚,光渡望着面前陡峭的山崖,咬着牙,徒手攀了上去。   他躲在山上,一躲就是两天两夜。   冬季山上植物枯萎,他饿极的时候,也只能塞上两口雪,早就没有干粮了,他没有东西吃,也不敢生火取暖,那些人还在找他,若是生火,白天有烟,晚上太亮,他们就会找到他。   光渡在山中找到了一个勉强避风的洞穴。   晚间太冷了,他听到夜晚贺兰山的狼啸,于是整夜整夜不敢睡觉,可总有倦极的时候,他短暂的昏过去,再浑浑噩噩的醒来,再花些时间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一天,一天……他又活过一天。   他就这样熬到了第三天。   这空旷荒芜的雪山上,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山腰上只有呼啸的寒风,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没有人来。   那些人没有找到他,狼也没有找到他,他活了下来。   饥饿与虚弱让他几乎站不起来,可光渡还是要出去觅食。   好在风停的时候,出去觅食的不止是人类,光渡用自己为数不多的羽箭,射中了一只岩羊。   这是他入山后第一次猎到动物,挽弓时连手臂都无力地发抖,也因此失了准头。   那只岩羊并未一击致命,背上带着那支箭,跳下了山坡。   光渡已经没有太多力气了,但求生的渴望,支撑着他最后这一口气,他顺着血迹追了不知道多久,整个人都摇摇晃晃。   但他终于找到了那只被他弓箭射中的岩羊,那只羊倒在地上时,身上还带着他的箭。   光渡扒开岩羊的血管,直接生饮羊血,羊尸体还是温的,这是光渡几天以来的第一口有温度的食物。   孤山天地,雪风萧瑟,光渡稍稍缓了过来,才烧火吃肉,狼吞虎咽之后,所有的疲惫都漫了上来。   他正在未熄的火堆边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脚步踏上厚重积雪,发出的轻微坍塌声。   这个频率不是动物,是人。   ……有人来了。 第69章   光渡打量身周地貌,这才恍然发现,他为了追着这只岩羊,竟一路下到了山腰偏下的位置。   太大意了。   若是在他状态正常的时候,他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那些人追到了山里吗?   下山是自找死路,唯有上山才有生机,无论是在狭窄的道路上守住,还是借助山中地势逃脱,都是好选择。   光渡反手拿出弓箭,从岩羊身上拔出了最后一支箭矢,立刻向山上跑去。   可身后熟悉的声音,证实了他的猜想。   “那小崽子在这里!”   “快,用弓!”   光渡仓促回头,猛地向旁边滚去,避开了第一支箭。   那支箭擦着他的头发而过,深深扎进在旁边的树上,光渡反手从树干上抽出,箭上弦回射。   对面一声惨叫。   后面不止一人在追,光渡离开原地,继续向上山的那处斜坡奔去。   可是光渡绝对没想到,这荒山野岭的半山腰下,今日竟然如此热闹。   ——斜坡之下,另有一人。   光渡心下一沉,真是见了鬼,要不是他饿极了去猎羊,今日怎么连串撞上这么多事?   没有正常人会在冬天的贺兰山的荒坡上出现,更别说这个人身上还带着伤——他伤在头上,半边脸都是干涸的血。   可当光渡看清他的相貌后,就放下了一半的心。   至少堵在他路前面的这个人,不像是宋国人。   这个人个子虽高,但糊着血也能认出来这张脸上的异域长相,此人眉骨高,眼窝也深,鼻梁又直又高,头发微微卷曲,一眼望去,就知道他不可能是中原人。   这人似乎刚在大雪里摔了一跤,满身都沾着雪花,就连头发上都披着一层银白。   他单膝跪在雪地中的样子,让光渡瞬间想到了某种大型猛兽,即使明知道他已经受了伤,却仍然很难叫人掉以轻心。   这人脸上的血已经糊住了半张脸,可他却依然能准确地追踪着光渡的行动轨迹,“谁?”   这个人占据着上山斜坡唯一的路,前后不是陡壁,就是无法着力的树木山石。   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光渡转身,暂时将后背交给那人,然后将最后一支箭搭在弓上,瞄准了来时路,“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后面有人追过来了,麻烦借过。”   光渡十数日不曾与人开口说话,此时张嘴,才发现自己声音的嘶哑和生涩。   那人将头转向光渡的方向,又微微偏过头,似乎是在用耳朵听。   他听到了光渡离弦的最后一支箭,听到了远处又一声惨叫,听到了由远及近的杂乱脚步声,也听到了光渡收起弓,在雪中踉跄地奔向自己的方向。   不远处的人却齐齐挽弓,弓弦拉开的声音,在这清空白云的贺兰山上,是如此的清晰。   狭路相逢,躲不开,也无处可躲。   于是他对光渡说:“趴下。”   光渡闻言立刻照做,果断地趴在地上。   面前这人,从雪地中站了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光渡才知道他埋在雪地里的另一只手上,原来一直紧紧抓着一柄大刀。   那柄几有一人之高的长刀,从一片静谧的银白中破出时,雪花如扬尘般飞溅,雪晶在阳光下颗颗分明,寒锋冷芒于雪中乍现。   光渡已然明白他是要做什么了。   他手中的刀重量十分惊人,劈风吹雪的声音凛冽可怖,光渡趴在地面还要滚一下,才免于被长刀波及,躲得非常狼狈。   呼啸而来的箭矢被这一把重刀尽数挡下,在几声吨响后箭矢折断,散入近地,再无伤人的可能。   直到这个时候,那斜劈的大刀,才去势将消,重重落下砸进雪中,激起漫天雪瀑。   光渡就地打滚,停下来时,已避至此人的身后。   这人刀风一往无回,甚至将披风灌鼓,为光渡挡住半数飞雪。   光渡抬起头,他面前的人身上未着甲胄,只一身玄锦襕袍,肩上披着一顶黑色披风,身形屹立如松。   只是背影便有如此气势,这个人身份定不寻常。   而那边的人箭矢已用尽,正在不远处,惊异地看着这尊不知从何处杀出来的杀佛。   他们只是过来捉拿那个长相漂亮的兔崽子。   在西夏连番的意外,已经叫宋国的主子颜面扫地,这次带队的师爷已经被这兔崽子杀了,主子叫他们将行凶者提头来见。   他们一连追了几个月,一直没追到不说,竟然还折损了许多人手,主子已经无比震怒,今日他们这对人手才终于找到人,还找到了拿下光渡的机会,结果却被面前这人破坏了。   这人是来干什么的?   观此人气势,绝不是随随便便杀了也没事的平民百姓,他们不想与这人交战,只想要后面的那个宋沛泽的脑袋。   他们试图交涉,“喂……”   可为首之人才说一个字。   那拄着重刀而立的人,转向了说话之人的方向,下一瞬间,重刀泼雪而出,携着雷霆之威而至,到了他的面前。   他们这一路共有五人,已被光渡伤了两人,而这撼天震地的一刀劈下去,三人当场毙命。   另外受伤的两人落后片刻,在远处看到此处惨状,吓得肝胆俱裂,当场一声惨叫。   面对此等战威,他们已毫无接战的勇气,两人屁滚尿流的滚下斜坡。   光渡回神,他从地上捡起了已死之人的刀刃,几步抢上掷去,将其中一人当场击落坠崖。   而那持刀之人,立刀于原地,刀上献血一滴滴落在纯白的雪面。   他并没有追上去。   光渡看着他手中那把刀,都有些骇然,顿了片刻,才道:“多谢你,这些宋人追我而来,多谢你出手解围。”   那人转过头,面向了他的方向,“……这些人是追着你来的?”   光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人静立片刻,自嘲一笑:“罢了。”   “难道也有人在追杀你?”光渡有些犹疑,注视着他那双蒙了一层血的眼瞳,还是问出了口:“你是看不清,还是看不见?”   ……   这人是个瞎子。   不仅是个瞎子,还恐怕还是刚瞎不久。   目盲之人摸索行路自有一套技巧,而他显然十分生疏,若不是光渡拉了他几次,他差点在山间崎岖处摔下去。   光渡将他带到自己在半山腰藏身的洞穴,一路上都在观察他。   虽然这人眼睛瞎了,但其听声辨位是一等一的好手,一个瞎子都能在山道上强袭,一刀干掉三个人。   光渡以前在西凉府的各大武馆间颇有声名,逃亡这一路上虽然以一敌多,却也是从无失手过,但如今见了此人,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武之一道,前路仍是大有风景。   光渡心中生出几份对此人的敬意和惺惺相惜。   这个人脑袋上受过重伤,糊了一脸血,还能躲到这么远的地方,这情况不太正常,绝对也不是什么平头百姓。   此人身上必有是非。   光渡祖家那烧毁的藏书中有数册古籍相书,光渡已有所感悟,如今看此人气度长相,便知道他就连惹麻烦,都不会是寻常麻烦。   光渡没去计较。   他自己便是一个满身是非之人,如今能活过一天就是一天,既然此人帮过他,那他便坦荡报恩,他们刚在山腰下闹出这等动静,不能久待,他便将此人带走,在山中收留一晚。   外面又下了一场大雪,遮盖了他们上山的足迹。   等到天色昏暗时,光渡又去找了些枯枝,他们在洞穴中生火取暖,光渡用随身带着数月的小锅,煮了山间雪,将雪烧化。   没吃完那大半只岩羊,也一同被光渡背了回来,成了这一对少年的晚饭。   那个人一直握着手里那把两米长的大刀,一刻也不曾放手,他来到这个洞穴后,除了道谢,也不曾开口说什么。   光渡自然不会和一个瞎子计较谁做多少,自己动手准备晚饭,两人烤羊就着羊汤填饱肚子后,光渡刷了锅后,又烧化了一锅雪水。   光渡等水温合适,就将锅递给了另外一个人,“你脸上好多血,洗洗吧。”   那人道了谢,就着锅里的温水,将自己的脸上污血洗掉。   如此一来,他的脸就完整地露了出来,他的年龄看上去没比光渡大几岁,相貌可以说是非常的昳丽英气。   那双没有焦点的瞳孔,是唯一令人扼腕惋惜的缺陷。   许多人着迷于光渡的皮囊,但光渡自己从来没什么感觉,这是第一次,光渡都觉得这个人长得很好。   如果光渡可以自己选择,他也想要这样的长相,非常美丽却又端正凛然,眉目间尽是周正的英气,不让人生出亵玩的心思。   光渡看了他好几眼。   因为他眼睛看不见,连偷看都变得正大光明。   这人现在脏兮兮的,他脑袋上的伤口大概藏在头发里,连伤口附近的头发都因为干涸的血而粘在一起了,即使是这样,只是拿水抹一把脸,都能看出他长相的优越。   若是按照以往的少沾是非的习惯,光渡定然一句话都不会和他多说。   可此时贺兰山太过寂静,而光渡又已经逃了很久很久,太久都不曾与人有正常的交流了。   光渡看了一会,还是生涩地开口:“我姓宋,你叫什么?”   那人在火堆另一端转过头,“看”向了他的方向,沉默了很久。   那双漂亮的眼睛无法聚焦,就连他听而不闻,都难以让人出言责备。   就在光渡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开口说:“我叫李元阙。”   光渡彻底愣住。   虽然光渡知道他不是常人,但他身上的是非,还是远远超过光渡所能想象。   “李”为党项族姓氏,这是皇姓。   自党项族归唐得赐姓李、并在李唐衰落后独立成国的西夏国,能姓李的,终究不是寻常人。   此人长相有几份异域风情,让光渡想起当朝那位受宠的贵妃,正是回鹘贵族后代。   而贵妃有一皇子,已在外独立带兵数年,即使是身在边陲沙州,光渡也听过这位十八岁少年将军的威名。   一位皇子流落于此。   而今日李元阙为他解决追兵之时,在得知那些人是追光渡而来时的那一瞬诧异。   李元阙在躲避谁的追杀?谁能追杀皇子?   谁能让在外领军的皇子双目失明?   光渡打了个寒颤。   他到底卷进了什么样的争斗?   “今日多谢你相助。”李元阙虽然看不见,却仿佛洞悉人心,“有人在追杀我,你若不想卷进这场是非,明早便赶快离开。”   光渡沉默了。   李元阙身边的事,根本不是他这种平民百姓可以掺和的,现在抽身离开还来得及。   光渡虽然不怕死,但他绝对不想因为一个皇子死在这里。   他还有妹妹和好友在等着他回去。   思量停当,光渡没有逞强,“好。”   可是短短一个“好”字,光渡说出来却滚烫沙哑,他似乎生病了。   李元阙也听了出来,淡淡道:“今夜我来守夜,若有声音会叫你起来,睡吧。”   这山洞狭小,他们守着火堆各靠一边,光渡靠在洞穴中与李元阙相距最远的一角,低咳了两声。   在天黑下来后,他就觉得自己又烧起来了。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时常断断续续的低热,他熟练地将自己窝好,等着天再黑一些后,自己睡一觉就能挺过去。   明日便要分别,这一面后,便是天各一方。   光渡看了李元阙好久,几次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保持了泾渭分明的沉默。   天色愈发黑暗,光渡身体不适,很快倚着身后的石壁坠入梦乡。   可是光渡从没想过,他这一晚上睡下去之后,第二天并没有如约醒来。   太阳照进洞穴时,李元阙感受到了明亮的热度,唤道:“小宋兄弟?”   那边人没有回答,却传来粗沉的呼吸。   李元阙顺着记忆中的位置摸了过去,他碰到了一个滚烫的身体,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那不寻常的热度。   李元阙推了推,“醒醒,你发烧了。”   无人回应,而那具高热的身体,软软地滑向了李元阙的方向。   光渡连着一个月强压下的病,终于在今日悉数奉还。 第70章   手掌下的人,隔着衣服都能摸出高热的体温,这一身单薄的衣物,此时都被冷汗浸得半湿不干。   在这种荒郊野外什么都没有,缺医少药又天寒地冻,这样生上一场病,能不能醒过来,几乎全要看自己造化了。   李元阙怎么样都没想到,他自身尚且难保时,还会有这样一头撞上来需要他帮助的人。   这一晚上李元阙的手始终不曾离开过刀,他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追上来,更不知道面前这人的底细。   这位萍水相逢之人杀敌时毫不犹豫,身上一样带着故事,素不相识,李元阙同样不得不防。   可倚靠在他肩膀上的人已经烧成这个样子,体温总不能作假。   李元阙叹了口气。   可他如今一个瞎子,还要帮人治病,这可真是……尽人事,剩下的只能听天命了。   李元阙陆续叫了几声宋兄弟,可是光渡始终没有回应过他。   双眼失明的李元阙,只得摸索着将光渡的身体摆正,然后斜斜靠在石壁上,才将自己身体解放出来。   高烧中的人畏寒,光渡本能贪恋着李元阙身上火炉一样的热和暖,李元阙正摸着地面要站起来,那边滑倒的人,又循着热源靠了回去。   李元阙僵持了一会,还是把人放到洞壁上,但很快他就发现,发烧的人需要补充水分,这成为了一个新的难题。   他走了几步,勉强摸到了昨夜的锅,感受着风声的冷风,顺利找到洞穴,并在外面摸到了雪,用器皿盛满雪后,再摸着洞穴石壁走回来,将锅放在火堆附近的位置。   火堆他也看不见,自然也无从得知柴火快要燃尽了,但当他发现雪半天不曾融化时,只好提着刀,自己摸索着出去一趟。   雪后崎岖的山石堆积,这里连可供人行走的路都没有,仿佛有天庇佑,李元阙没有摔倒,更没有失足滑下山崖,也没有遭遇野兽,甚至成功带回了附近的树木干枝。   洞穴的温度重新暖了起来。   雪水融化,李元阙好歹给人喂了水进去,他想了想,又拿出了贴身带着刀药。   李元阙身上带的药,对风寒之症毫无疗效,但是提气护心,能保住心脉之气的药,他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李元阙从怀中摸索出药囊,从里面倒出了一颗药丸,握在手心。   他摸索着,手掌第一下碰到的是光渡的头顶,他又向下扶着脖颈,试图让这个昏迷的人服下药,   所触碰之处,都有着异常的热度,李元阙终于摸到了嘴唇,那处嘴唇因高烧又干又烫。   李元阙掰开了他的唇,将那枚药放入了光渡的口中,捂着光渡的唇等了一会,确定他没有吐出来,那么那药丸,就合着水在他口中化了。   李元阙的指尖,放在身侧捻了捻,借此摆脱那寒湿却灼热的触感。   怀里这人的年纪,似乎比他预想中还小。   之前李元阙不曾与光渡过多交谈,听起来声音也是哑的,李元阙一直不确定他的年纪,到此时才有了一点猜测的轮廓。   如此年纪,却如此行事,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又因何沦落至此?   这少年烧得糊涂了,有时喊疼,有时喊冷,后来喊冷更多。   李元阙起了惜才之心,将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盖到了少年身上。   他此时能做的也不多,只好用披风仔细包裹住光渡的身体,连每个角都能给光渡掖好,希望自己这个瞎子,不会让他着凉,加重病情。   不知过了多久,洞穴里呼吸的声音,愈发急促。   李元阙伸手摸了摸,发现了不对。   光渡全身的衣服都已被冷汗湿透,这样的衣服贴在身上,少年只会病得更严重。   李元阙深深吸了口气。   他一个瞎子,只能凭借触感弄下来光渡的衣服,摸索着放在火边烤干,并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光渡身上。   可李元阙毕竟什么都看不见。   直到烧得迷糊的光渡小声说:“别烧。”   李元阙愣了一下,他放开了一直握在手里的刀,顺着刚刚记忆中火边的位置,摸了过去。   等火舌吞上皮肉,他才从火中拎出半燃的衣服,拍打灭火。   ……他烧坏了别人的东西。   自从双眼看不见后,许多简单的事情,他都自己做不得了,宛若一个废人。   李元阙怔然许久,抿紧了唇。   这一夜很漫长,李元阙既然在守夜,就将光渡挪到了自己腿上,光渡已经烧得有些失去意识,嘴里断断续续嘟囔着破碎的句子。   李元阙认真分辨了一会,这个少年的话里,掺杂着蒙文、金文和标准的中原汉话,这少年掌握不止一种语言。   李元阙心中,也对他的出身地有了些猜测——看来这位小兄弟,家应该在边境城池,才能学会这么地道的各地方言。   但不像是书生,读书人没几个像他这般武艺精湛。   更别说年纪小小,用弓就如此很娴熟,杀人时毫不犹豫,比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还要稳准和冷漠。   但在这一连串的胡言乱语中,李元阙仔细听了一会,勉强分认出了一句汉话。   “别烧衣服,里面有,如意结。”   李元阙被火烧过的那只手正埋在雪里镇凉,此时抽出来甩了甩上面的水,问道:“什么结?”   “……如意结。”   李元阙顿了一下,立刻去找刚刚被烧的那件衣服中的如意结。   他摸着……不确定是不是被烧了一半,李元阙心中有些歉意,但他也是真的没办法了。   光渡迷迷糊糊,说着正宗的宋地官话,“……爹娘最后留给我的,没有别的遗物了。”   李元阙沉默很久,问他:“你多大了?”   光渡的回答搀着各地方言,李元阙到底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后来,李元阙在他脸上摸了一把,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汗还是泪水。   光渡时昏时醒,醒来的时候,就本能靠近身边最热的东西,“冷。”   李元阙的手在空中悬了很久,终究是没能推开光渡。   他双手慢慢下落,抱住了少年,热度从紧贴的胸膛传了过去,那少年无意识地用头拱进他怀里,挑了个最暖和的地方睡下。   ……   光渡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都是黑的。   他恍惚了一下,才慢慢想起之前的事,以为自己只是小憩片刻。   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他的皮肤上浸着一层薄汗,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太过暖和。   这不是贺兰山冬夜里该有的温暖。   就连睡前的火堆位置都发生了变化,而且火堆中的东西……那是什么动物的骨头?   添加柴火的人,都分辨不出这不能烧吗?   那个瞎了眼的皇子,也不在洞穴的另一端了。   他连夜离开了吗?   ……不对。   光渡这才发现,他脖颈边有一道呼吸,炙热而潮湿。   不知为何,他醒过来的时候,竟然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身后这个人的存在。   这令他汗毛都立了起来,他猛地远离,可手肘一动,便抵上了身后一个人的胸膛,那具身体充满年轻的力量,扎实而滚烫。   光渡愣住了,低下头,掀开这件眼熟的披风,下面是一件外袄。   外袄胡乱系着口子,里面的肌肤摩擦着柔和的布料,而一双手正扣在自己的腰上,也不知道这样抱了他多久。   那双手掌上有握刀留下的茧子,随着呼吸而粗糙摩挲着腰部细腻的皮肤,看到这个景象,光渡只觉得所有的血都冲上了脑袋。   他不假思索,一记肘击,怼到身后的人胸膛上,发出“嘭地一声,打得毫不留情。   李元阙骤然受击,直接被打懵了。   光渡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但他并不代表他一点都不知道。   浑身都不舒服,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光渡惊疑不定地打量四周。   李元阙想起昏睡前的事,慢慢支起身体,却看得出衣衫整齐,他只是脱了外袄和披风。   他看不见,只能听着声音侧过头,“出什么事了?”   光渡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衣服。   那身衣服,就在不远处晾着,有明显烧过的痕迹。   但最要紧的那如意结,被烧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绳结上仍有烧焦的痕迹,但显然经过抢救后,被供在了一个干净的、没有雪的石头上。   那股冲上头顶的血终于慢慢落回去,光渡逐渐将面前的一切拼凑起来。   他可能误会了李元阙,还把人家皇子给打了。   李元阙看不到光渡此时的急怒羞恼和迷茫不解,他两天守着光渡,睡下才不过一会,就被光渡一肘打醒。   他显然还没有清醒,以为光渡病中闹腾,便用困倦的沙哑声音唤他,“还冷吗?抱着你,别闹了。”   光渡愣住了。   片刻后,他从脖子红透到耳朵——他长到这么大,就没听过这种话!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要闹什么?还有李元阙这种哄小孩的口吻,到底是怎么回事?   光渡从小习武身体健壮,从来没有生过重病,一时竟气到分不清,这到底是李元阙生性轻浮随口胡诌,还是他生病时真做了什么幼稚之举……   不可能,他即使是生了病,也必不可能病中失态……吧?   这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堵在光渡胸膛,给他憋得够难受,但最后,也只憋出一:“我的衣服……”   可这话一出口,两个人都静了。   光渡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更是听不懂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话。   咽喉疼如刀割,但最可怕的是他的声音……这还能是一个人类发出来的动静吗?   李元阙的脸上,也露出了生动的诧异,“……这是什么声音?是你在说话吗?” 第71章   比同龄人稍晚一些的变声期,终于也来到光渡身上。   在家中未出事之前,光渡也曾期盼过自己成年后的声音,如果能褪去几分稚嫩,再多上几分雄壮的男子气概,那就好了。   既然容貌已无法更改,那么,若他的嗓音能变得低沉有力,或能为他减去几分容貌上的烦恼。   至少他曾经是这样期盼的。   ……而且绝对不是现在这样。   适逢寒天雪地里受了这场冻病,他伤了嗓子,竟一连数日毫无好转,开口虽然不那么像鸭嘎了,但依然不好听。   所以除非必要,光渡绝不开口说话。   这几日,他们撞上了一场连绵多日的暴雪。   在这种人迹罕至的陡峭山壁,暴雪后的山地行路更是艰险崎岖,虽然光渡身体还没有恢复到最好的状态,但让一个眼盲之人出去收集柴火和觅食……这听上去实在不像话。   之前光渡昏迷的时候,也不知道李元阙是怎么为他找来食物和柴火的,现在这个天气,怕是都不用李元阙的敌人动手,只要李元阙看不见自己脚下是什么,一脚踩下去,就能把一位皇子交代在这贺兰山里。   下了雪的贺兰山,比之前还要难走。   别说瞎眼的人,就是视力无碍的人,在这样的天气出去活动,脚下都要加倍小心,才不至于从陡峭的岩壁上摔下去。   好在光渡身体恢复得足够快,等到雪停后,就持弓入山,万幸没遇上什么野兽,还猎到了一只山上的岩羊。   但贺兰山暴雪后,还是太冷了,即使是午未这样最暖和的时辰,天上仍是乌压压的云与雪。   光渡穿着李元阙那件暖和的袄子,依然感觉到手脚都被冻得僵硬发疼。   之前李元阙不小心烧坏了光渡原本的衣物,就将自己的外袄赔给了光渡,光渡没有客气,他刚刚大病初愈,在这样的鬼天气上山,需要多穿点才能抵挡寒风。   不亏是皇子的衣服,绣工非常精巧,虽然比他身形大了一圈,有点灌风,但还是很舒服。   大风掀起山面的白雪,宛若沙漠上刮起不定的风,时时刻刻改变着山中每一处的记忆点。   光渡回来的时候,几次都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走对了,直到他在天黑前,绕了不知几圈才终于走回来,看到洞穴里面的李元阙时,才松掉这口一直紧绷的气。   他运气很好,没有迷失在这场雪中,带着食物,回到了这唯一避风的背坡洞穴。   而李元阙,看上去也一切都好,和他离开前相比没什么变化。   光渡的脚步靠近,李元阙猛地转过了身体,对准了他的方向。   李元阙那双眼睛空空茫茫的,聚不住一点光,外面风雪声隐隐呼啸着,他却能从这杂音中,敏锐地分辨出光渡脚下踩出的每一线声响。   ……这个皇子是将军,他能有多厉害?   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光渡就生起了打探之意,他故意压低呼吸,放轻了脚步,靠近着李元阙。   李元阙手中那把两米长的刀放在地上,他的手一直握着刀柄,不曾有片刻移开,光渡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但李元阙追随着光渡每一个动作,与光渡移动轨迹分毫不差。   像一只目盲的狼,虽然看不见,但仍然保有野兽的直觉,只靠最细微的声响,也可以锁定敌人的位置,保持着机敏警惕。   确实厉害。   光渡心下有几分佩服,他估摸着自己快进入李元阙长刀的范围了,也不想作死,于是站在原地,故意咳了一声。   李元阙立刻认出了他,眉头的肃穆散去,唤他的口气是和缓的,“小宋兄弟。”   光渡恢复了正常的步伐,他拖着羊走进了洞穴,两人聊了几句上山的收货,光渡将羊放在火堆边,准备煮雪烹饪。   两人分踞洞穴两侧,交谈不多,相处间一直很安静,安静得不似这个如火般的年纪该有的朝气。   只是在拆羊的间歇,光渡也会望向李元阙那双黯淡的眼睛。   李元阙身份贵重,他今年似乎还不到二十岁,如不是盲了眼,本该风光无限。   可如今他眼睛看不见了,那么他从前的一切功绩一笔勾销,往后的一切皆成一纸浮云,再无一句定数。   如此来说,李元阙的消沉,亦在情理之中。   看他连身边属下都没一个,这样狼狈地逼进贺兰山,瞎着眼,却还要一力抵挡想要他死的人……光渡就知道,对于李元阙来说,能悄然隐退,都是很好的下场了。   他对自己有恩,那就一定抓紧时机报了,等下了山,桥归桥路归路,他们做回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或许才是最安全的。   他这样的身份,高攀不上王孙贵胄,更别说光渡有天然的警觉性,他绝对不想牵扯进大人物之间的争斗。   可是光渡心中,也有几分些不忍。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挣扎。   若李元阙不为皇子,只凭李元阙的为人与本事,他是怎样都想和这人结交一番的。   光渡平民出身,往日里见过最大的“大人”,也不过是西凉府官衙中的官老爷,还是在市井街道上远远看到过的一个背影。   他从没想过,李元阙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皇子,会比那些官老爷还要平易近人,仿佛是早年为他启蒙的夫子口中谦言卑行的“君子”,从四书五经里走到了他面前。   李元阙有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可惜却看不见了。   但光渡从没有听他抱怨咒骂过,他只是很安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看得出消沉,可他对自己都始终是谦和有礼的。   也因此,光渡原谅了他烧掉娘亲留给他那只如意结的无心之过,李元阙尽力了,为了抢救他的如意结,连手都烧伤了一片皮肤,他怎么还能责怪他。   李元阙准确地捕捉到了光渡的方向,“你带回了什么?”   “一只羊,咱们今晚有肉吃了。”   光渡回答了一句话,嘴角微微的得意和笑意,就被他自己用力压了下来。   ……他嗓子什么时候能好?   这个声音,太屈辱了。   果然,听到这个声音后,连李元阙嘴角也忍不住微扬,但他随即想起光渡对此事的介意,很给面子地别过了头。   光渡眯起了眼。   “皇子殿下,可以借你的刀一用么?”   “做什么?”   光渡笑了一下,“火要灭了,得砍柴。”   这是一个捉狭的要求,也是对刚刚李元阙忍不住笑出来的回敬。   李元阙能寸步不离的兵刃,必然不是凡品,用来砍柴相当不敬。   换个人,光渡可能不会开口。   但光渡莫名就觉得李元阙不会生气。   若是李元阙逞强将宝刀借了他,光渡劈柴时当场卷了刃,那就只看李元阙心不心疼。   光渡猜他是一定要拒绝的。   可李元阙沉吟片刻,“可以,但要你自己来拿。”   光渡本来正在用一把小刀拆羊腿,听了这话,立刻停下动作。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李元阙说借就借,但话已经说出口,总不能自己再推脱说算了。   于是光渡起身,走到了李元阙身边,他的目光,移向李元阙身边从不离手的长柄大刀。   光渡的声音听上去是客气的,但脸上的表情却是跃跃欲试的,“既如此,谢殿下——”   他蹲下握住刀并试图拿起来的那个瞬间,他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凭空消失了。   光渡脸上的好奇,变成了猝不及防的震惊。   这把刀长两米,光渡虽然知道这把刀不会轻,但他真没想到,竟然会这样沉!   纵使光渡多年习武,个子拔得也高,如今十四岁,已经比许多成年人高挑——即使是这样,在他把刀从地上拿起来的瞬间,还是一个踉跄,差点就被这把刀的重量,反过来带到地上去。   而李元阙还在那边,准确地“看”了过来,他听到光渡乱掉的呼吸和错拍的步伐,宛若浑然不觉般友善提问:“怎么了?”   望着李元阙眉眼间那一点藏在温和中的狡黠,光渡心中傲气顿生,也不认输,双腿用力站住,腰脊手臂全身同时发力,真的将这把刀完全从地面上提了起来。   “殿下这把刀,确实不轻。”光渡努力平稳住呼吸,让自己声音听上去都云淡风轻,“但也算不得什么。”   他双手握着那把刀,走进了暴风雪。   李元阙这会脸上真的露出了惊讶,他摸索着旁边的洞穴石壁,也站了起来。   他侧耳倾听着光渡的脚步声,在后面依样葫芦着他落脚的方位,一路大差不离地走了出来,光渡斜睨到李元阙的身影,稍稍放缓了脚步。   光渡没有离开洞穴太远。   贺兰山北麓多见彬松,洞穴外面不远的地方,便是几株在斜坡峭壁扎根的云彬,冬季的云杉不见绿叶,唯有枝头堆满白雪,净白剔透。   光渡走到合适的距离,将手中这柄重刀调整了方向,有些跃跃欲试。   这可是李元阙自己要借的刀,那么他光渡怎样用,李元阙都不该后悔。   只是这把刀……   过去光渡虽用过胡人弯刀,可如今手中这把刀,却与那胡刀完全不一样,迥异与寻常武器的长度和重量,让这把刀极难操作。   与其说是刀,使用起来却与重长-枪、重戟有更多的相通之处,但细究起来,却又处处不一样。   光渡从来没接触过这样的兵器。   他小幅度地调整动作,判断着一会自己该如何挥出这把刀,毕竟此时李元阙就跟在他的身后,他不能丢脸,更不能就此认输。   刀刃反出一片冷光,光渡看到天上飘下的雪花,被风吹落在刀锋上,从锋利的刀刃划过,便断成两半。   好锋利的刃。   光渡深吸了一口气。   “稍等。”   随着这个声音,光渡绷紧的手臂与肩膀,被人从身后用手掌握住了。   在接触的瞬间,光渡身体不适应地抖了一下,李元阙的声音清正,从他身后传来,“拿稳,调整用力的位置,这里放松,这一处牵带背脊……便是这边,你试试。”   早在光渡从高烧中初醒的那会,李元阙就敏锐地察觉到,光渡虽然不曾明说过,但光渡似乎对于身体接触十分厌恶。   李元阙感受到光渡抖了一下,微微顿了一下,手上动作更谨慎,他只掰着光渡的手臂、肩膀到最合适的角度,又迅速点了一下他的腰,“这里发力旋转,用你全身的力挥刀。”   光渡习武是从小的童子功,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远比常人灵活敏锐,李元阙只是简简单单的点拨,他便立刻掌握要点。   果然这几下指点正中要点,这把八十斤的刀,在光渡手中仿佛都轻敏了许多。   面前云彬被风吹动,而他已经蓄势待发。   李元阙沉声道:“挥。” 第72章   随着李元阙这一声清喝,光渡挥出长刀。   这刀好重!   一刀之势,光渡灌以全身之力,自然也会牵动全身,他本来双腿、双脚齐齐用力抓着地面,却发现真正挥出这把刀的时候,他根本就站不住。   既然站不住,那也不必强行对抗。   身体的重量顺着刀势旋转,便可以顺势卸去刀重,而这把刀重重挥出,从地面携起一阵雪风,斜劈进面前的云彬。   枝头堆雪扑簌而下,云彬轰然倒落。   刀势凶猛,在劈砍入树的一瞬间,光渡虎口被震裂,鲜血流了下来。   可光渡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在这雷劈一般的震动中,他感觉到了难以言喻的兴奋——这一刻,他蓦然惊觉自己过去用过的刀、剑竟然都是不值一提的。   这柄八十斤的长刀,犹如一个不讲理的霸主,大开大阖声势浩盛地摧毁着一切,在诸家兵刃中,都有着独一无二的摧毁力。   光渡将刀从切断的云彬树干中抽出,那刀寒光濯濯,没有丝毫缺损。   “好厉害的刀。”光渡由衷赞叹,将刀在手中仔细看了看,才递还给李元阙,“殿下,多谢。”   一刀之后,他不仅对这把长刀多了敬意,更是对能掌控这把刀的主人有了敬意。   李元阙绝不是徒有虚名的一军主将,除开皇子身份,他本人也是非同一般的武者。   李元阙若不是皇子,只是军中小卒,就凭他这身用刀的本事,也能在马上博取功名,光渡毫不怀疑他的本事。   这样的实力无关弄虚作假,光渡是心悦诚服的。   "把树弄断。"李元阙没有接过来,反而说,“你总不能将一整棵树,倒提着扛回洞穴,你可以试试剁开它。”   此话正合光渡心意。   他如今对柄长刀有着非同一般的好奇,贺兰山上本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他本就是习武之人,又怎能对神兵利器毫不动心?   刚刚初试横劈,就已经让他心折不已,既然刀的主人开了口,他更是再无顾忌。   偌大的云彬倒在雪地中,就这样被光渡剁劈成段。   最初的几下,光渡尚有许多不熟悉,可是每一次挥刀,他都在调整,五六刀之后,他便摸到了一些诀窍。   光渡轻轻喘着气,这把刀很难挥,他也不想再掩饰自己的勉强,“殿下,你这把刀,是什么刀?”   光渡说话时,李元阙就这样“看”着他,眼神黑幽深邃,蕴着深意,“斩-马-刀。”   顾名思义,刀可斩马,亦可斩敌。   斩-马-刀是步兵用刀,光渡久闻斩-马-刀之名,可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斩-马-刀也可以如此厚重。   二米长,八十斤,其长度重量远超于常规的斩-马-刀,这世界上除了李元阙外,怕是也没几人能使得动。   当李元阙提刀竖立时,他也只比这把两米长刀矮上一点,个子矮的人都拎不起来,个子高的人,却也不是每个人都如此勇武的同时轻敏灵活。   李元阙接了过来,再摸到刀柄尚有余温的血时,微微皱了下眉,“你手震裂了?”   光渡回过神来,“是,刀柄沾上了血,不好意思,我一会帮你洗洗。”   李元阙摇摇头,没在让光渡握刀,他摸索着走了几步,还没开口,光渡已经看明白了他的意思,走过去用那只干净的手牵着他的袖子,将李元阙带到了云杉树前,“殿下,你右前方有一颗云杉,如海碗碗口粗细。”   李元阙微微抬手,那把八十斤重的斩-马-刀,就已经灵巧地调转了方向。   “沛泽,你看好。”李元阙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重依然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玄静,“此刀可斩马骨,斩人腰,却也可以劈木草,断流水。”   “当你握着这把刀时,他就是你血肉的一部分,既然刀势沉重,那你便要循力而走,顺势而行。”   李元阙挥刀的时候,不曾刻意用力,可刀握在他手上的那刻,身上的气势都为之一变。   凛冽而安宁,就像天上飘下的雪花般没有声音,那柄重刀斜劈切入那云彬时,如切开了一块柔软的豆腐。   刀入木身的声音很轻,可是在光渡眼中却很慢。   李元阙连外袄都没有穿,他里面这一身衣裤沿着身形勾勒,于是更能看出肌肉动作,他的每一个动静,都变得清晰了然。   此消彼长,刚猛无缺,却也暗藏柔中,是为至势。   光渡喃喃道:“……厉害。”   李元阙近乎于无声地抬起了那把刀。   他望了一眼光渡的方向,片刻后,他在雪中蹲下,摸索到一块刚刚光渡劈开的断木,没有多说什么,“回去吧。”   光渡回过神,将李元阙牵回了洞穴,自去收拾劈砍了柴火。   他小心地接过斩-马-刀,将之放在洞穴中与李元阙不远的地方,而这些新砍伐的木材,足够他们重新将火堆烧旺。   光渡用匕首一边收拾着之前的羊,一边状似无意地提了起来,“殿下,我从来都没对你说过我的名字,可你怎么知道,我名沛泽?”   这个问题出口后,洞穴一时有些安静。   外面的风呼啸,可是这一隅背风的角落却是安安稳稳的,火堆中木柴燃烧的声响,羊腿受热后滋滋冒油的轻响,逐渐肆虐的油脂香气,都没有办法装点这片沉默。   “我如果说……”李元阙抬起眼,幽深的目光带了一点戏谑,“这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呢?”   光渡第一个反应便是:“绝无可能!”   他定了定神,解释道:“我记性很好,我没说过,便一定是没说过。”   李元阙却反问他:“你是不是很少生病?”   虽然这个问题看上去毫无关系,光渡还是配合地回答道:“是,我自幼习武,身体强健。”   李元阙:“你不容易生病,所以有些事情,你大概也没机会知道。”   说到这里,李元阙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你发烧的时候……会变得有问必答。”   光渡不敢置信地看向李元阙。   一阵惶恐漫上光渡心头。   他高热时能做什么?都做了什么?   李元阙仿佛能看到光渡此时困惑惊疑,他又别过脸,但侧脸看得出笑意,声音也听得出愉悦,“我没多问,就问了问你的年纪和名字,你会挺多种方言,确实多才多艺。”   光渡:“……”   光渡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从脖颈到耳垂,他一生少有如此羞窘的时刻,皮肤也因为这层红色,在温暖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晶莹滑润。   万幸……万幸李元阙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也不会知道他此时的狼狈。   光渡从没生过重病,也不知道自己病中会是什么表现,看着李元阙如此言之凿凿,他心中也不再那么确信。   若他真病中胡言乱语,他说过什么,就必须摸底。   光渡试探道:“……我发烧的时候,还说了什么?殿下?”   李元阙:“想知道吗?”   “想知道的话,别叫我殿下了。”李元阙声音含笑,“我军中的兄弟也没人叫我殿下,你这么叫我,我怪不适应的,不如你叫我一声元哥,我比你年长,本就当得了你大哥……不许叫殿下,我就告诉你。”   光渡强撑着:“你是不是在诈我?我先验验货,钱货两清,再看情况。”   通过交谈,光渡很快发现李元阙没骗他,李元阙确实知道一些他绝对没有提起过的底细。   包括他熟练掌握金文、蒙文,家中有一个妹妹,以及爹娘的情况……   李元阙一连点了几个大城镇,这都是与金、蒙、辽接壤的地段,光渡逐渐相信自己病中兜了不少底细,李元阙竟然连他出身都猜的差不多,“所以,沛泽,你是哪里的人?”   光渡叹了口气,承认道:“我是西凉府生人,家父是行商,因为家中生意的缘故,我从小便接触过许多异邦人,也会说不少方言。”   想到西凉府,光渡眉眼那消失了几个月的少年意气与活力,又逐渐沉了下去。   从他被西凉府通缉起,光渡便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这片故土了,也不知道好友与妹妹遭遇如何,只希望他们不曾经历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   “不过,你从小学武这件事不用说,我自己也摸得出来。”   李元阙双手在空中比出了光渡的身形,肩宽腰身,几乎分毫不差,“当时帮你换被冷汗浸湿的衣服时,我就发现,你这个肌肉筋骨,绝对是从小就学武的,很难得。”   不过李元阙的话锋,却在变转,“所以,当你决定动手的时候,寻常人是根本打不过你的。”   “你武艺如此娴熟,杀敌却足够果断,动手后情绪也安静稳定,可见不是第一回如此动手。”   李元阙清醒地点出自他们相遇以来的经历,“有人在追杀你,你惹上了事,是什么?惹上了什么人寻仇,还是身上背着官府通缉?”   光渡最后的笑意敛去,他沉默了一会,才道:“殿下,看破不说破啊,我一直以为你也有这个默契的。” 第73章   既然李元阙今日打破了这份知而不问的默契,那他就必是另有所谋。   刚刚火堆边畅怀而谈的轻松气氛,如今已一扫而空   光渡目光冷了下来,他不笑时,眼角便如沾雪霜,格外冰凉。   他无声看着李元阙,等待着李元阙的回应。   李元阙抬起手,声音恰到好处的安抚人心,“沛泽,不用紧张,我想要的东西,就在你身上。”   “……恕我直言。”光渡坐在火堆的另一侧,谨慎地开口道,“我如今身无长物,孑然一身,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能让殿下惦记上?”   李元阙看不见,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光渡想,李元阙和之前自己所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也从不因为容貌对他有任何偏待。   难道是因为……李元阙为了自身安危,所以才故作此态?   但这个念头刚从光渡心中闪过,就被他自己否定了,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光渡有九成信心,李元阙不是这样的人。   能挥得起这样的刀,李元阙有自己的傲气,能在自己昏迷时照顾两个人,他眼睛瞎了也自有谋生本事,不需要对他欺骗。   “沛泽,那你以为,我为何会指点你□□法?”   光渡一愣。   “能把这柄八十斤重的斩-马-刀从地上提起来,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即使是我军中精锐铁鹞子,都不是每个兄弟能做到的,我在你病重的时候就摸过你的筋骨,刚刚又试过你……你果然可以,我有信心,如果是你的话,你一定学得会。”   李元阙明明看不见,却总是能准确地找到光渡的位置,那双漆黑的瞳孔被火光点亮,让他双目如炬,这一会看上去宛若常人。   “宋沛泽,我要传你斩-马-刀法,你愿意吗?如今我军中,只有一位副手掌此刀法,你若愿意学,你日后定是西风军一将。”   李元阙语气笃定,“你资质极好,日后成就,定然不可斗量。”   光渡没想到,李元阙竟然会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是四月的生日,如今已是腊月,再四个多月,他就要满十五岁了,按夏国律法,所有男丁满十五入军籍……像他这种罪籍除外。   在此之前,光渡从未想过入军的事,可如今因着贺兰山的缘分,李元阙不仅许诺了举荐,还将“斩-马-刀”法亲传奉上。   如果李元阙说的是真的,如果李元阙偌大西风军中,竟然只有两人会这套斩-马-刀法……   光渡的心跳了起来。   他若是接受传授,未来可在西风军中以军功平步青云,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无论你为什么逃到这里,都不必担心。”李元阙似乎早已为光渡思索停当,只是正好选择此刻全盘托出,“就算是你惹了厉害仇家也不怕,等你入我西风军,我镇在这里,谁敢动你?”   在这一无所有的深山洞穴,光渡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了从未得到过的、与容貌毫无关系的偏袒和认可。   光渡沉默很久,才道:“如果我说,我逃到这里,是另一个原因呢?”   “……以你为人,即使身负通缉,也应当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事。”李元阙屈起手指,敲了敲身前未燃的柴火,沉吟道,“我相信,无论你所犯何事,都另有转圜余地,等下山后,我便能着手为你运作。”   光渡艰难开口:“……可是殿下,你如今已经自身难保,你又能如何保我?”   这是一个相当冒犯的问题,可李元阙不仅没发怒,还认真回答道:“哪怕我从此眼睛再也不好了,我都能有办法能保下你。实不相瞒,你们西凉府知州是审大人,他倒是愿意听上我几句话。”   李元阙微微侧过头,在火光中端视光渡,“哪怕你不想学刀,不愿意暴露与我相熟这件事,我也有办法保你无忧……你信我吗?”   光渡没有出声。   在这样的目光中……他已然信了。   “我知道,你一开始是不想和我扯上任何关系的,对吗?我理解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李元阙毫无责怪之意,“我所争的,我所求的,对素不相识的你来说干系太大,危险也太大。你从知道我身份后,既不贪慕我身份讨好,也不攀谈相交,反而一字不问守得划出泾渭,就冲这一件事,我就知道你的智慧,更能看出你一部分的品性。”   光渡深吸了一口气。   从西凉府逃出后的这一路经历,早已让光渡明白一个道理,人与人之间互有所误是常态,能相互理解彼此,反而最是难能可贵的。   知音难求。   他与李元阙相交甚浅,至今不过短短数日,但李元阙对他却比经年相处之人,还要相知更深。   面前这位皇子,不止一身武勇。   以他的身份地位,只要不是气运太差,以后在西夏,绝对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若不是他双眼瞎了,他前途不可限量……但这一刻,光渡心中却也确定,纵使李元阙这双眼睛好不了了,日后不可能是平庸碌碌之辈。   光渡低声说:“我身上既有通缉,你就不怕我是个恶人、小人?不怀疑我欺骗于你,想借你的势脱困?”   李元阙干脆利落的承认:“想过,怀疑过,但我已经确定了,你不是这样的人,你很好。”   在斩钉截铁的肯定中,光渡心中绵延出漫长的震动……却也有些微妙的惊惶。   他发烧的时候到底都做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就让李元阙如此相信他的人品?   但光渡自从改换身份东躲西藏以来,还没有人能这样笃定地对他说过一句……   “你既然品性可靠,那么我相信你身上的一切,都是另有隐情。”   李元阙是唯一一个。   火光太热,让光渡眼睛都有点发烫了。   他背负的通缉冤罪,从一开始就是子虚乌有的,若能光明正大活在阳光下,他又何必弃姓埋名,带着一个那么小的妹妹不得安稳,偏要四处逃窜,惶惶度日?   这一路蒙冤,他也因此被迫开了杀戒,可光渡也知道,他人微言轻,纵使百般冤屈……可民与官斗,谈何容易?   但是俗话也说,官大一级压死人。   而李元阙贵为皇子,又领西风边陲驻军,这官位比起西凉府知州,更是大了不止一级。   若有李元阙出手相助,那么光渡身上背的所有案子都可以重新验查,其中那些不清不楚的疑点,就都有重新彻查后一笔勾销的机会。   如此一来,光渡这半年来受过的所有冤屈,就都有真相大白的时候,他也有重新带着妹妹,回到宋家那所胡同里老宅的那天了。   清白一身归故里,这不就是他梦寐所求?   李元阙声音缓缓响起,并无要挟之意,“即使你不愿,我也会为你把这些事情做到。你我相识一场,我始终记着今日恩缘。”   光渡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甚至心中生出几份哀恸。   自双亲逝去后,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如此不求回报地为他筹谋过了。   也没人记得,他其实也是个孩子,却在家道中落后,不得撑起这个破碎的家,护着最后的妹妹安稳。   更何况若是仔细论及前后,光渡为李元阙所做之事实在有限,反而是李元阙悉心照顾过病中的他。   可李元阙行事颇有德行,不以恩挟报,此时也只是提及所受光渡之恩,丝毫不提自己作为。   李元阙年纪不比大几岁,却如此做人,君子胸怀至诚坦荡,让光渡都为之惭愧。   原来西凉府,沙州,都太小了。   小到这些地方里,他从来都没见过有李元阙这样的人。   军中如有如此将领,何愁人心不归?   “你病着的时候,说过你名叫沛泽。”李元阙笑着看他,“沛泽为雨,而我西夏多旱……你的名字即为祝福,无论是你的父母,还是你自己,都不愿意你离开故土,不是么?”   “既然怎样都要留在夏国,不如来跟着我?”   光渡呼吸一窒,半晌才道了一声:“殿下。”   这一次,李元阙一眼瞥了过来,“叫我什么?”   光渡抿了一下唇,改口道:“元哥。”   “我会告诉你我身上的事,全部。”光渡被如此真正相待,他也愿意揭开一角自己身上那些独自背负的秘密,“但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说,我想做很久了,殿……咳,元哥。”   光渡脸上因火光而微微发红,又或许是因着百感交集的复杂心绪,烫得他骨血滚烫。   春桃抽出一枝,归来困冬已解,他踉跄背负的过去罪名,在这一刻得到了温和的慰藉。   贺兰山风雪如织,而他得一知己挚友。   即使是光渡,想起一身过往,也难免有几分悲喜交集之感。   光渡不习惯叫任何人哥。   但李元阙不一样,这是一位令他敬佩心折的年轻领袖,是他未来的军中主帅,也是他从心底接纳的知己。   ……但即使李元阙不错,光渡也不是吃亏的性子。   李元阙听出光渡已是意动,心中蓦然一松,就连目盲后沉闷多日的心情都变得轻快许多。   想到沛泽比他小几岁,李元阙就连声音也格外柔和,“怎么了?”   他对光渡要做的事情,一无所觉。   “我想看看你的脸。”光渡顿了一下,补充道,“还有你头上的伤,所以你介意,我烧些雪帮你好好洗洗吗?”   李元阙愕然。   片刻后,他便明白了沛泽的用意,他目盲之后对仪容一无所知,又是在这种冰天雪地中,他本就难以打理。   ……也不知道刚刚对沛泽说话的时候,他在沛泽眼里都是个什么鬼样子?   想通此节,李元阙猛地窘迫起来,“好!如此便多谢你了。” 第74章   前几日光渡病得厉害,如今雪停之后,光渡起得来身,就拿着自己的弓箭和最后的那支箭,外出打猎搜集食物。   毕竟人总不能饿死,他不能指望一个瞎子在冰天雪地里,攀上陡峭的贺兰山山壁去帮他打猎。   光渡运气不算太差,出去了大半天,拖回了一只羊,够他两人吃上几天的。   解决了饥饱问题后,其他的事情才逐渐被注意到,比如说,打理仪容。   光渡未家道中落前,家中也有仆从,他虽不用人伺候,但也从不做伺候人的活。   可是今日帮李元阙净脸,他却做得心无隔阂,甚至还有些好奇。   等擦掉血污、剃掉潦草的胡须后,这位王孙贵胄,究竟长了个什么模样?   前些日子光渡虽然有此心思,但两人实在没有熟到开口提及此事的程度,更无合适契机。   李元阙同意后,光渡也终于有机会看清了他头侧的伤。   那伤口早已结了血痂,连着长发,糊在李元阙的头上,看上去很不好清理,光渡心里想了想之前随着好友行医时的操作,将自己那件被烧坏的里衣撕下来几条当了布巾,用热水烹煮、洗净后,才用这些沾湿的布,一点点擦拭李元阙头上的血。   光渡一连用了十数锅煮化的雪水,才勉强将李元阙头上的伤口洗了出来。   看清这处结痂后依然狰狞的伤口,光渡就蹙起了眉,“这伤是怎么受的?是不是在这之后,你就看不见东西了?”   “当时躲刀,但仓促落马,掉下来时脑袋撞到了石头。”李元阙微微摇头,无法聚焦的双眼空落落的沉默,“短暂地昏迷了一会,醒来之后,我就看不见了。”   李元阙谈及此事的时候,情绪很平和,过往那些刀尖舔血的危险,几乎无法从此时的他身上看出分毫端倪。   不过很快,李元阙约摸着瞥向光渡的方向,“现在那处伤口,什么样子的?”   “结痂了,头发遮着,我再给你洗洗头发。”   光渡专心帮李元阙整理头发,终于露出了头发下的脸,愣了好一会,才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没想到,皇子也竟然可以长得这样俊。   光渡生在西凉府,也算是大城,随着宋父走商,这些年见过不少人,但李元阙——确实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   听说这位皇子相貌随他那位贵妃娘亲,他生母有回鹘贵族血统,因美貌冠宠后宫。   回鹘的美人,可以长得这么美吗?   前两天让李元阙随便抹一把脸的时候,光渡就发现了,李元阙相貌优越,但光渡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也会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一眼一眼地偷瞄着别人看。   光渡恍然发现,自己竟然对李元阙做着别人对自己做的事,他难得能从别人的角度,体会到了旁人两三分的心情。   李元阙刚被他洗完,头发还泛着湿气,脸颊都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连光渡盯着看,脑海中不住想象李元阙身披铠甲,长刀银马的三军统帅的英姿勃发。   只是那双失神的眼,是这张脸上唯一令人叹息的缺憾。   他本身长相昳丽,轮廓线条锋利,可如今这双盲了的眼,那种攻击性消失了许多,让人对他再也提不起警惕。   光渡想,李元阙要是顶着这样一张洗干净了之后的脸,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光渡都不太可能对他生得起气来。   只是……太可惜了。   他以前从来不懂,为什么有如此多人,会因为他的容貌就失魂落魄,原则尽失,猛追不舍,手段不用其极,令人无比厌恶。   光渡今日终于有了一些感同身受。   仗着李元阙看不见,光渡又定定看了好一会,才移开视线,去处理李元阙头上的伤。   从把李元阙洗干净那一刻起,光渡对李元阙说起话来,都是和颜悦色的。   “我之前曾经跟在一位医者身边,有幸学过一点头部的经脉穴位……”   光渡轻轻上手,不敢用太大力气怕牵扯他的伤口,但还是按照记忆中的脉络图和医案,还是顺着李元阙头顶按了几下。   李元阙立刻蹙起了眉。   “疼?”光渡立刻停手,“什么疼法?”   李元阙缓了一下才说:“酸痛,有根针在里面扎着。”   光渡想起好友那日在屋中背诵的书籍,和曾经协助处理过一位从悬崖上掉落摔到头的人,思索道:“头脉淤堵,可能是外伤导致的颅中淤血,如果用金针驱散淤血,你还有重新复明的可能,不过,我不会用针。”   但至于舒缓之法,光渡倒是心中有一些章法,他思索停当,拿出了一个可以尝试缓解的方案,正准备和李元阙说一说。   他收回上身,正准备坐回原地,却没想到李元阙竟然也同时有动作,李元阙似乎是想站起来。   一个向下,一个往上,他们在空中撞上了。   光渡磕到了鼻子,撞到李元阙手臂,闷哼一声。   李元阙知道自己把人给撞了,连忙扶了一把,“撞到你那里了,不好意思,我真不知道。”   鼻子被撞到后酸得厉害,光渡一时说不出来话,下意识摆摆手。   然后他想到李元阙看不见。   他这边不回话,李元阙心里更是没底,他着急地摸了过去,“你怎么了?”   他摸到了一具温柔的身体,衣服下的皮肉柔软温暖,骨肉匀亭,是个习武的好架子。   李元阙愣了一下,感受到光渡的挣扎,手指移到旁边,感受到了身体的弧度,才确定自己捞住了光渡的腰。   光渡腰上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又韧又细。   被李元阙胡乱摸了两下,光渡一开始还是勉强忍耐,可实在受不住了,一边细细地发着抖,一边拍开了李元阙的手。   李元阙如梦初醒,“抱……抱歉。”   光渡缓了一会,说话都是瓮声瓮气的,“没事,你别乱碰了。”   他没再说话,出去拖了埋在雪地里的羊,生火洗锅,开始准备下一顿饭。   李元阙也不敢说话,他好像知道自己刚刚有些过分了,这一回没有擅自开口。   只是贺兰山上太安静了,光渡若是不说话,就只能听到呜呜的风声和火堆燃烧的声响。   听了一会,李元阙发现自己还是更想听光渡的声音。   不只是声音,他早就对这个相依为命的人,有了更多的好奇。   李元阙还是打破沉默:“沛泽,我看不见,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长什么模样?”   光渡面无表情道:“我形貌异于常人,长得奇丑无比,别问了。”   这一回,李元阙听出了光渡有气,但他会错了意。   李元阙安慰道:“男儿功名马上取,沛泽,你不需要太过介怀容貌。”   光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说得对。”   “就像我认识你,欣赏你才思敏捷,秉性纯质。”李元阙语气很真诚,“我看重你,与你交心,从来和你相貌无关。”   这一次,光渡沉默了一会,才道:“知道了,元哥。” 第75章   贺兰山的风雪呼啸着,吵闹着,而这一处洞穴火光温暖着,却也安静着,成了两个人的全部世界。   雪花不断地堆积在洞口,形成了一道雪白的屏障,风从堆雪的缝隙间撞进洞穴石壁,那声音凌乱毫无节奏,无法像乐曲般,预测下一个响起的节拍。   贺兰山夜里的风卷着雪拍进来,还卷来远处野狼的嚎叫。   但那个画面和声音,光渡后来记了很久很久。   那是他即将十六岁的冬月,独属于贺兰山夜晚的声音。   远处的狼不敢闯进有火的山洞,在高烧退去后,光渡的体力迅速恢复,他勉强拿得动李元阙的刀,就不需要害怕外面的狼。   所以这些扰动,都不曾打断洞中光渡与李元阙的安宁。   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山洞中,光渡将自己的过去,第一次对着一个陌生人,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这一次,他不需要遮掩与谎言,因为光渡有一种接近于本能的预感,即使知道他身上发生过的一切,李元阙也不会指责他。   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从不会近乎于天真地说出“不该杀人”这种话。   李元阙和那些俗物都不一样。   李元阙听后,沉默了一会,“你做得很好。”   “元哥。”光渡抱着膝盖的双手逐渐收紧,他目光注视着面前的火堆,有些不敢去看李元阙的双眸,“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一路杀的人……我或许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李元阙微微偏过了头,那双看不见的眼睛,落在了光渡发出声音的位置。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许多的不得已,你告诉了我关于你的过去,可我从一开始认识的,就是现在的你。”   “我对你的判断,和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一样,没有丝毫改变。”李元阙就像再说一件平静而笃定的事,“你没有错。”   是偏袒吗?   毫无理由的偏袒,几乎让光渡感到偏爱,这是与他容貌毫无关系的偏爱。   可在看清李元阙的神色后,光渡却觉得他不只是安慰,那称赞是发自真心。   李元阙笑了一声,“从我的角度来看,我反而觉得,你相当厉害——你能一个人引走近百人的追剿,单枪匹马,反杀半数,我要是在军中看到你,一定会把你拎到我身边,亲自教你几年,出去多少是个人物,能当得上我军中的将军,不过,现在也不晚。”   他稍稍收了笑容,“你家中发生的事情,我很遗憾,等我们从贺兰山出去后,该让那些人还你个公道。”   光渡轻声道:“公道……若不是有你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出手,我这样的平民,又哪里能得来公道?”   “若这世间真有公道,就不该让你这样好的人盲了眼,若天真有公道,这人间就不该有冤屈。我西夏国礼尚佛,佛说因有果应,可是,那些人的报应在哪里?”   李元阙语气很坚定,“有的,哪怕会来得晚一点,但因果环环相扣,总会还以公道,我一直是如此相信的。”   光渡一怔。   “天上,地下,为乾,为坤。”李元阙抬起头,远远眺望洞口,他双眼已经看不到月亮,可日月的模样仍在他心中,“乾坤变转,阴阳生休,有魍魉遮云蔽日之时,就一定有日正月清之时,只是月明清正之时,不是所有人都能亲眼看到了。”   李元阙说这些话时,脸上有一种悲悯的了然,这一刻,光渡仿佛从他的身上,依稀看到一角他经历的过去。   那是中兴府皇宫贵胄王孙的过去,也是血与黄沙的生死中爬出来的战士的凭证。   这位皇子并非端坐高堂,而是从那富丽堂皇的皇宫中走了下来,入了世,走进了普通人的烟尘里。   李元阙:“一府如此,更遑论夏国上下领土,不知有多少像你一般蒙冤抱屈的百姓。”   风呼啸吹入洞穴,声音骤然凌厉,仿佛是在叫他不要这样说下去。   “如今西夏内中豢养硕鼠,外邻金国蒙古,左右虎视鹰瞵,父皇……”   李元阙终究还是没有说完这句话。   光渡已然听出他的未尽之意。   这位皇子将一切看得分明,却喟然无解。   下、将、相、宰不司其位,四面危患不休,为君者庸庸不清,难辞其咎,可当皇子的,总不能说皇帝君父的不是。   更别说如此艰难之局,守成之君都难以一搏,只是,如果……如果李元阙能早生十几年,或者他自己晚生十几年,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位是李元阙,是不是,他的命运会不一样?   这世上许多人的命运,都会不一样?   如果他生在西凉府,在李元阙的时任下,他是不是会碰到一个廉政清明的知府,或许他母亲不会被逼死,或许他从来都不需要带着最后的家人出走西荒,一路流浪?   光渡久久地看着李元阙的脸,今夜的对话,他大概会记上一辈子。   若非过往将他逼上贺兰山,他可能永远都不会遇到李元阙,那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原来夏国身份贵重的党项贵族,居然也有着像李元阙这样的人。   可堪信赖,可为知己,若为领袖,李元阙定会吸引无数人才的追随。   如果他能平安回去,如果他能治好眼睛……   ……如果李元阙能成为帝王。   那么这片土地上,许多人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像他这样的平头百姓,是不是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李元阙向他伸出了手,“沛泽,持我长刀,做我耳目,习排兵布阵,随我去西风军吧。”   昏暗迷茫的未来,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般,在光渡眼前铺开第二条道路。   他拥有了选择。   一个体面而光明的选择。   一个不是隐姓埋名、东躲西藏的通缉令上的罪犯,他能为自己沉冤昭雪、为家人友人搏一个安身立命的、新的选择。   如此清晰,如此确定。   不离故土,无愧又无憾。   ……   漫长风雪,有彼此相伴,这时间便不难熬。   李元阙有意教他,与他讲军中那些大小战事,将兵法化在那些精彩的交锋中,又与他说那些决定成败的细节。   那些举国皆知的战役,从这个统帅的口中说出,光渡就得以窥见和过往完全不同的另一面,许多秘密光渡都无从得知,桩桩件件实在是颇有意思,让他听得入迷。   只是……   光渡回应的速度,渐渐慢了下去。   聚精会神的学习,消耗了光渡不少精神,他略有低烧,但不严重,好好睡一觉,明早就不再是问题。   他将李元阙的外袄盖在身上,倚坐在石壁边烤着火,他撑着不愿睡去,他还想再听李元阙和他讲些。   可李元阙还是发现了他身体的不适。   李元阙摸索到了他的额头,立刻蹙起眉道:“又烧起来了,怎么不说?”   光渡勉强睁开眼看了一眼,“睡一觉,就会好了。”   李元阙轻轻将他的头揽了过来,让光渡靠在自己的肩上。   “……元哥。”   “嗯?”   “你的西风军。”光渡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我想去,追随你,我愿意做你的眼睛。”   “好。”李元阙柔声道,“你会在西风军中认识很多好兄弟,你会喜欢那里的。”   “爹娘在天上看着我,我会好好护着妹妹活下去的。”   李元阙摸了摸他的头,“他们会为你骄傲的,今晚好好睡下,我们以后还很长。”   他们在这个寒冷的贺兰山上,彼此依偎。   在半昏不醒的时候,光渡却始终记着一件事。   如果在夜里又烧起来了,这次绝对不能说胡话,旁边的可是李元阙,以后他们还有很长的未来,丢脸一次就够,不能再丢人了。   可是人又怎能控制得住呢?   人在真正痛苦的时候,怎么才能忍住自己无意识的低语呢?   四个月后,翌年四月,当他落在虚陇手里时,都不曾真正失去过意识,尽管他装出过崩溃的样子,但他知道还没到自己的极限。   又熬过三年,他一步步走上去,然后亲手让虚陇死在他面前。   可是如今……   那些被他冤杀的无辜之人,那些他所背弃的誓言,那些他所颠倒的清正,那些他为了接近皇帝之侧而不择手段的一切……以及他所辜负的、李元阙的信任。   他也得来了他的报应。   过往的日子糅杂着如毒蛇斑纹的黑暗,与喷涌而出的鲜血,让他面前一切失去原有的线条,扭曲成一团打翻的颜料。   世界地转天旋。   疼痛的不是胸口拔出的那把刀,而是全身骨节漫出的阴冷寒毒。   极致的热与冷,在光渡的知觉中如刀切割,一瞬间他想疼得打滚,可身体却没有一点力量,面前的一切仿佛陷入了一场绚烂至极的腐烂,每一滴鲜血都散发出迷离而黏腻的黑光。   ……不是现在。   不能死在这里!他可以死,可以死在李元阙手里,可以为他做错的一切偿命,但不是现在……   乌图的刀,好像落在他脸颊边的冻土上,可那里似乎又什么都没有。   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光渡挣扎了足够久,可他也终于再不能挪动自己一根指头。   他好像飘了起来,风刮过他僵硬的脸,但他却感觉不到。   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是谁?   “光渡……你……”   “……王爷?啊!”   “快放下……哥……”   “滚开,你们都滚开!”   许许多多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嗡声同鸣。   太累了,他不想再累下去。   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他重归于温暖而安全的怀抱中,如初生的婴儿般苦痛渐褪,释然入眠。 第76章   翌年正月,瑞雪纷飞。   夏蒙金三国交战之局渐入僵境,随着夏国主帅李元阙失踪月余,夏军渐成散沙,再无人积极响应蒙古出兵。   交战线也逐渐拉远,夏国边境城池重回安宁。   而这处城池,更是因为远离战事,城中气氛都轻快了许多。   腊月过后,便是除夕和新春。   即使身在边陲,西北的百姓依然有心欢庆,岁末的寒风吹拂着城门上的彩带,街道小巷上也挂着红色的灯笼,家家户户贴着红纸黑墨写就的迎春对联。   一个孩子从街上走过,却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前,踮着脚好奇张望。   可没看多久,那孩童的母亲就急匆匆寻来,将自家孩子满脸紧张地拉走了。   孩子小不懂事,看不出来这院子里外都镇着驻兵,这等阵势,又怎会是寻常人家?这要是不想惹事,最好赶快离开。   而这处被严密把守的小院,此时却有一个宋珧拎着一袋子药,甩着袖子从正门走了进去。   见到宋珧,守兵立刻放行,宋珧则熟门熟路地去了后院拿了小炉,将药熬好,才端进了屋中。   这座层层把守的屋中,所有的窗缝都用棉布包得密不透风,就连入口处都一连几道厚布门帘,不让这严冬苦寒的一丝风溜进卧室。   屋中无人把守,这里足够安静,仿佛被外界所孤立遗忘,无人前来打扰。   就连隔壁街道那热闹的敲锣舞师、鞭炮炸响的动静,传进这座屋子后,也只是一丝宛若轻风般柔和的呢语。   卧室里摆着四个炭盆,烧得屋中温暖如春。   而正中的床上,正沉沉睡着一个人。   宋珧捧着熬好的药走进来,就像过去一个多月中他每天所做的那样,他安安静静地走进来,目之所及毫无异样。   直到他走到床边,看到那床上睡了一个多月的人,在今日睁开了眼,安静的凝目注视着他。   这一瞬间,宋珧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在原地僵成了一块石头。   光渡的脸依然惨白着,但不容错认,他已经醒了过来。   他唤道:“宋珧。”   光渡神色很安宁,“我做了一个梦……梦很长,也很好。”   他在梦里见到了很多过去的人。   见到了许久不曾见过的爹娘,年幼的妹妹,故人都是数年前的模样。   “醒来时看到你在。”光渡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枕边尚余梅香,便知一切安稳无恙。宋珧,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宋珧……宋珧打翻了手中端着的汤药。   他眼泪汹涌而下,哭得那么凶,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   又过了好一会,宋珧才平稳下情绪。   “你……你昏了一个半月,年都过完了,外面仗都要打完了,你才终于醒了。”   宋珧亲手重熬了一碗药,等药熬好了,就搬个小马扎坐在光渡床前,将滚烫的汤药一勺勺吹温了再喂给光渡。   他刚刚哭得鼻子堵了,此时只好嗡声嗡气地回答,“我和妹妹一直在这里陪你,这边都是妹妹拿主意的,有她主持,你尽可放心。只是她今天有事出去了,到晚上就能回来,你在这里的消息没几个人知道……就连皇帝都不知道,没人能再伤害你。”   说到这里,宋珧眼眶红了,“这种事情再来一次,你还不如一刀杀了我,给我个痛快,你知道那日我……我见到你那样是什么感受吗?这一个多月又是怎么过来的吗?”   “对不起。”光渡真心实意的道歉,“下次不会了。”   宋珧本就身材瘦高,如今更是瘦了几圈,面色如此憔悴,想必是因为担忧他之故。   光渡喝过药,又就着宋珧递过来的蜂蜜水慢慢饮下,“我们现在在哪儿?是什么时候了?”   宋珧尽量言简意赅的回答,“我们此处在东胜州,今日是正月甘三。”   “快到二月了,我确实睡了好久。”光渡伤后初愈,神色本就透着虚弱和疲惫,此时慢一拍地清醒过来,“……东胜州?李元阙?”   宋珧:“对,东胜州,这是他从金国那里拿下的城,内院的都是咱们人,外面的是他的兵……”   此刻光渡甚至顾不上自己身体,他从床上坐起,侧过身来抓宋珧的手,“那日我被刺后,都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告诉——唔!”   “干什么干什么!躺回去!”宋珧吓得脸色都变了,连忙摁住光渡,让他躺回原处,“你以为你就身上挨了那一刀?为了给你解毒,我又捅了你一刀。”   等见光渡躺好,宋珧才小声嘟囔道:“比起外伤,你身上的毒才是最要命的,我一个多月前,从中兴府动身赶来的时候,其实都没拿定这个最后的方案,直到看到你的时候,你都已经挨了一刀,我想这就是天意,才下定决心险中用险,以毒攻毒,又给你身上开个口子一起放血……”   在中兴府那段日夜不休研制解药的日子里,宋珧曾与师叔孙老医正数次激烈争论,不知试验了多少个方子,最后才定下两个最有可能的医案。   而这开刀放血清毒的方案,危险至极,本是宋珧最不愿意走到的一步。   想到那日情况,宋珧打了个寒战,“如果没有这第一刀,我绝对不敢拿出这个方案,你真是命不该绝……也万幸你命不该绝。你醒了,我们也终于能知道了。”   宋珧板起脸来,“是谁捅了你一刀?”   光渡切实感受到如今身体的虚弱,他细细喘匀了这口气,“你跟我……说说李元阙……”   听光渡提了个名字,宋珧便倒豆子般全数招出,“那晚上我和妹妹到处找你,没找到,结果没想到,居然是王爷派人把我们接过来的……怎么了?你别激动?”   光渡死死抓着宋珧的手,“李元阙和你说过什么?还有……乌图呢?”   “王爷就让我全力救你啊,他不说我也会这样做啊……乌图,这谁来着?”   宋珧一脸懵地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道,“哦……那个皇帝面前的新红人?这里有他的事吗?我听妹妹说,他没找到你,已经回了中兴府。”   这就是宋珧知道的全部了。   光渡明白,他不会骗自己。   所以后来发生了什么?明明近在咫尺,自己已经失去反抗,为什么乌图没补刀杀他?   李元阙又是什么时候找到他的?他重伤中,到底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   光渡万千思虑,心绪波动起伏不定,却注定没办法从宋珧这里得到一个明白的答案。   而与此同时,他刚刚灌下那碗药,药效发作了。   这也是宋珧特意调的药,光渡重伤恢复后,本就不该多思忧虑伤神伤身,药中有安眠的效果,他很快感到困倦。   西风军的兵在外面,而里面是他信任的好友,漫无边际的困意淹没神识,光渡带着满心困惑,慢慢合上了眼。 第77章   光渡再次醒来,已是夜深人静时,屋中长烛静谧燃烧,温暖得令人昏昏欲睡。   空气中萦绕不去苦涩的药味,唯有枕边一点干梅花的清香,如一根定海神针般,定下了他摇晃的神魂。   过往是耶非耶,此间方是正途。   他在现在,不在过去。   守在他床前的不是宋珧,而是他最后的亲人,宋雨霖。   光渡看着妹妹靠在自己床边熟睡的脸,轻轻摸了摸宋雨霖的头发。   宋雨霖立刻醒了过来,“哥哥?”   在看到光渡的那刻,宋雨霖双眼都有了神采。   这一个半月来她清瘦许多,光渡温和地注视了她片刻,“你受苦了。”   他们兄妹素有默契,这一眼含着许多关心,不需诉诸言语。   光渡没有时间寒暄,他直接切入了自己最需要知道的信息,“我们是在东胜州?外面为什么是李元阙的兵?”   宋雨霖眼中困意顿消,她一一回答道::“王爷如今在明面上仍是生死未明,夏朝朝内动荡混乱,王爷把所有知道他下落的人,都给控制在东胜州了,这其中也包括许多咱们的人,除了出城不太方便外,别的事上倒也不曾为难。”   这一段话蕴含许多信息,光渡将自己那尚未完成的筹谋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找到了现下所在的阶段点。   宋雨霖果然知道光渡如今最关心什么,不等光渡发问,便自己继续道:“蒙古仍在施压让夏朝再派援军相助,可是朝内已无人应战,皇帝舍不得派出自己的兵,如今在转为军资支持,朝廷再割出一笔向蒙古进贡的款项,国库已是捉襟见肘,这引起了很大的议论,其中几位大臣,已经明确在朝上,反对过当今皇帝对待蒙古的政策态度了……这份名单,晚点我会再整理一次,单独给哥哥看过。”   “在哥哥昏迷、王爷失踪的这五十二天以来,朝内对蒙古的态度,已大致分出三个派系,这段时期里,朝中各位大人的态度和举动,我都已经分类整理……这种事我还不是很熟练,但希望能帮到哥哥。”   “你做得很好,这些信息很重要,你帮得恰到好处。我昏了……五十二天?时候差不多了,再等一下。”   光渡心中宽慰几分,虽然他这段时间无法插手,但显然一切,都大差不差滴按照他预想的那样走了,“能借此机会看清朝上众臣的立场,筛选出真正可以用的人,到时候,我们就更好办了。”   光渡想到一事,“你可知道,如今蒙金交战,前线是何状况?”   宋雨霖小心的打量着光渡的神色,“一个半月前,蒙古黑山营遭遇夜袭一事,已按作金兵突袭论结,我只确定蒙金交战前线不在黑山附近,也不是这东胜州,具体在哪里……得问王爷。”   这两个字,又让光渡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   比起如今朝局大事,他自己个人之事无足轻重。   可光渡还是忍不住问:“宋珧说,是王爷叫他去救我的,可是王爷怎么会知道宋珧?又是怎么找到的我?你可目睹这其中经过?”   宋雨霖神色也慢慢严肃,“那晚许多人在黑水镇外找你,张四、乌图、皇帝的人、我和宋珧等人……但最后只有王爷找到了你,我一直以为,是你叫王爷去找宋珧的,哥,有件事我想问很久了,你胸口的伤……到底是谁干的?”   光渡默认片刻,摇了摇头,“不确定,我也想亲自问问王爷。”   乌图这个人,似乎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淡去了。   若非光渡这个当事人还活着,恐怕所有人都没办法知道,乌图竟然曾经参与其中。   宋雨霖立刻响应:“王爷虽然派了人把守外面,但我却没见他来过这里,既然你要见他,我去请他过来,哥,你想现在见,还是改天?”   光渡顿时转过头,“他没来看过我?”   宋雨霖听到光渡反问,不仅没有立刻回答,反而神色有些古怪。   这屋中如今只有他们兄妹二人,可宋雨霖还是站起身来,里里外外将这屋子又查了一遍,门后、窗边、柜侧,基本所有能藏人之处,她都好好的确定过,才再次回到光渡身边。   宋雨霖如此谨慎,这让光渡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   突然想到一事,光渡神色微变,“王爷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吗?”   宋沛泽,宋雨霖。   沛泽雨霖意味雨水丰盈,一义分为两名,在贺兰山的时候他又隐约提过,怎能不叫人起疑?   宋沛泽有一位朋友医术高妙,而他妹妹叫宋雨霖,且与他容貌相似。   凭这三个足够关键的信息,李元阙现在不是瞎子了,他总不可能真的视而不见。   宋雨霖却摇了摇头,“我在外行走都以纱巾遮面,没人见过我的长相,外面的人,也只道我是你的属下,叫我一声小于老板,别的信息我都很消息,没有走漏过。”   见宋雨霖如此谨慎,光渡心中那空落落的不安,稍稍有几份落回实地。   可是宋雨霖看了他一会,却突然问:“哥哥,元哥是谁?”   光渡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他猛地转头,眼神凌厉的直视自己的亲妹。   “我说过什么?都有谁听到了?”   “没有任何人听到。”宋雨霖双手死死绞着,“你只是在……只在去毒最痛苦的时候,不小心嘟囔过几声,宋珧没听清,只有我知道,我就堵住了你的嘴……后来我更是亲自守了你很久,你低烧昏迷时,我一刻不曾离开过,所以我可以保证你之后什么都没说过,也没有人听到过。”   光渡注视着自己的妹妹,心中年头纷杂   “哥哥,我从没见他来看过你,你们唯一单独接触的机会,便是他带着你去找宋珧……”   说到这里,宋雨霖的脸皮抽了一下,指节用力绞到发白,“那个时候你舌头都是僵的,连药都喝不下。”   光渡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宛若虚脱般靠在一边。   ……这一次,他没有说出任何不该说的,太好了,他的计划可以继续推了。   宋雨霖沉默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哥哥,你已经在背后押注了王爷,是吗?你什么时候和王爷有了交集……难道是,你与我、宋珧分散的那个冬天,对吗?”   市井商人消息灵通,宋雨霖在光渡和父亲旧友的帮助下,已在中兴府耕作数年,早就有了自己的信息渠道,“所以王爷那些年找的人,真就是你吗?”   一放松下来,光渡脸上就掩不住疲惫,尽管这屋子里只有兄妹二人,他还是把声音压低,“雨霖,别问了……也别告诉任何人,答应我,好吗?”   宋雨霖缓缓点头,可是眼眶却红了,脸上止不住的难过,“哥哥,选王爷不行吗?他比那个狗皇帝好多了,你为什么要瞒着他?”   为什么要瞒着他?   贺兰山雪风的凛冽,从梦中吹到今日。   光渡恍然回到那一年的冬天,回到他们在山洞中朝夕相伴的那两个月。   两个月,足够光渡熟练掌握了李元阙的斩-马-刀法,足够李元阙将战史兵法倾囊相授,足够光渡初窥一位君主拥有的胸襟和才德,足够他们对彼此从一无所知到信赖相知。   分别那日,光渡将自己的一枚玉送给了李元阙,那是一枚圆环祥云玉佩,这是他除了那枚烧焦一半的如意结外,最体面的贴身之物。   李元阙珍而重之地接了过来,然后在光渡的掌心上,放入了一枚印符。   “你掌此符,位同西风军副帅,可调遣我西风军半数兵马。”   光渡依然记得那个时候的心情。   李元阙识他,信他,待他以国士之礼,竟然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了他。   “……元哥,如此重要之物,你怎么能这样草率?”   “并不轻率,我认真想过。”   李元阙声音安稳而笃定,也正是因此,更看得出他的决心,“你秉性纯正,又有此才能,在朝必为忠良贤臣,在野必为出世人杰,在军必为文武能将,哪怕你不来到我身边,只凭着你的能力,也必将有一日出将入相。”   “等你安顿好亲人,我盼着你来西风军助我,如果有你帮我,我……”   那一刻,李元阙只是静默地、长久地“看”着他,那个时候,有些话停在李元阙的唇边,他最终没有说出来。   到了最后之时,他也只是说:“……我们来日方长,沛泽,我先行一步,在西风军等你。”   忠良贤臣,出世人杰,文武能将。   这是李元阙对他的评价。   可如今,他是什么?   隔着经年的时光,现在的光渡,几乎没有办法与回忆里,李元阙的双眼对视。   他如今是皇帝床笫宠臣,满朝皆知的第一男宠,阴险狠辣,陷害忠良,负情离心,不贤不义。   既然已经满身污垢泥泞,他又何苦将李元阙这样光明伟正的人拖下来,与他在泥水中一起挣扎?   光渡这个名字,永远都不该与李元阙再做牵扯。   清风寄遥思,从此无音讯。   唯有昨日历历在目。   他本能将自己的身体缩起来,“不能说。”   “……他是我此生再无颜面相见之人。”光渡每个字都很慢,“不要让他知道……永远不要。”   宋沛泽已经死了。   就让宋沛泽永远干干净净,永远在李元阙心里,做那年贺兰山上如雪般无暇的故人。   相见两不识,便可两不负。   这何尝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东胜州今夜乌云蔽月,天色昏暗如许。   也正是因此,无人发现在东胜州这处被层层把守的宅院屋顶之上,有一人藏于黑暗中许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久到屋中的少女离开,久到寅时天边血日一线,久到卫兵换过夜班,他才轻轻放下了手中一枝枯干的梅花。 第78章   “这是……梅花?沛泽,你竟然也会喜欢花。”   “我不喜欢花。”那年,光渡是这样回答他的,“但梅花安心凝神,以前在西凉府时,我家中常备着梅花,即使不是梅花的时节,我母亲屋中也备着干梅花,都是这个味道。”   四年前,李元阙就知道了光渡这个隐秘的喜好。   宋沛泽家境并未落败之时,家中供香不断,娘佩戴的香囊、家中所用熏香,皆是梅香。   时至今日,光渡依然能因梅香环侧而睡得沉稳。   贺兰山二月时,冰雪消融,现出山中路途,两少年下山寻了住处,布置数次,光渡独自出去避开周围搜捕李元阙的人,窥探可行之路,并替李元阙联络旧部。   某日归来途中,发现路边竟有梅花零星盛开,他便折了一枝带回,那梅花花枝香气清新,枯干之前,让他们栖身的山下民房中,都多了几分怡然春息。   光渡从不暴露自己对于梅花的偏好,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窥得一二,知晓之人更是寥寥无几。   李元阙是一个。   亲妹宋雨霖,是另外一个。   光渡的身体在重伤清毒后,又经过漫长的沉睡,如今苏醒后,他很快就已经能下床,缓缓行走,也不需要旁人搀扶。   他闻到了那清爽雅致的梅香,而这个疑问,也一直在光渡心头。   他转身问宋雨霖,“……干梅花?是你买的?”   宋雨霖:“我昨日买的,梅花如今不到时候,算算时间,要再一月才抽出新枝,我昨日在这东胜州街头,看到有人叫卖干梅花,颜色香气俱好,我才买了些拿进来。”   “……昨日?”   闻言,光渡有些迟疑,他苏醒不过数日,初醒那日又着实有些昏沉,一时倒也很难确定,自己那日闻到的梅香是真实存在的,又或只是那从贺兰山梦中带出的幻觉。   他心中有一丝不安,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他漏了过去。   光渡本想再细细过一边自从他醒过来之后的事,但重伤初愈,终究是有些精力不振,见到宋珧叫人抬着浴桶、热水进来,便被岔了注意力。   等众人退下,宋雨霖才从隐蔽处闪身而出,她关心地问道:“我哥能沾水了?”   “没问题,已经长好了,这还是他自己要求的。”这几日宋珧都是乐呵呵的,因为自从光渡醒过来能开口吃食物之后,身体恢复极快。   五十多天过去,足够光渡胸膛切开的两个刀口长好,他五脏内里虽然是虚的,但宋珧对他从来都是全力以赴,有宋珧在旁事无巨细的关注和照顾着,光渡如今虽气血双亏,但只要好好调理着,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那么他的身体彻底恢复,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次被乌图所刺凶险,反而逼得宋珧阴差阳错、不得不兵行险着,用上了正确的解毒方法。   光渡虽挨了两刀,但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无意识时遭的罪,除了把宋珧和亲妹折腾到瘦了不少,只以他个人得失来说……倒是颇有些因祸得福了。   今日,他甚至得到了大夫批准,可以沐浴了。   之前昏迷的那段日子里,都是由旁人替光渡用打湿的布巾擦洗身体,如今既然已经醒了,自然不能和过去一般。   宋珧在旁边搓手,嘻嘻笑:“光渡,你刚醒来,嘿嘿、嘿嘿,总不能自己一个人洗,受不住热,晕在水里可怎么办?”   光渡微微一笑。   宋雨霖收到信号,直接拎着宋珧的耳朵,将他整个人提了出去,宋珧一路“哎哟,哎哟”的惨叫声远去后,房屋中终于清静了。   光渡独自在屋中脱掉衣服后,难免有些沉默。   这具身体消瘦得太明显了,只剩薄薄的一层肌肉了。   他怀疑现在的自己,甚至已经不能挥动那把斩-马-刀。   再稍稍等些日子,等到他身体完全恢复,他便可以像过去那样,在皇帝和张四的眼皮子偷偷恢复训练,维持一个足够拥有强壮的体魄……   可是……这还有必要吗?   片刻后,光渡就沉默下来。   如今走到这一步了,之后,他极大概率没有再出战的必要。   或许更加消瘦、不那么有力量的身体,反而更加不会引人怀疑。   更何况……   皇帝那难言之隐已经彻底治愈,曾经帮着他一起做手脚的孙老已经离开,孙老这个月已安全撤出夏国边境,由宋雨霖的商队护送回了宋国。   之前皇帝未痊愈之时便已是跃跃欲试,更别说现在,他已经彻底治好了那个问题。   等光渡回去之后,该怎么办?   皇帝若有意,他虽然可以推却一时,但长久下来,终究是不可能避过去。   光渡面现郁色。   在沐浴后,光渡穿上新衣服的时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抗拒。   光渡凛然一震。   他好不容易才到了这一步,为什么会为此犹豫?这最后一点的牺牲算得上什么?这是在他踏上这一条路,早就舍弃的东西。   如果露出端倪,他不就亲手搞砸了最后的阶段?   在这个时候,他格外需要皇帝的信任和皇帝的欢心。   反正他在所有人眼里都已经是这样的名声了,是否有真正发生过什么,也不会有人在意。   虽有办法拖延,但他究竟有多少时间?就连光渡自己也很难说,回去之后,朝野局势势必瞬息万变,即使是他,也必须全力以赴。   光渡心中缓慢而沉重地跳着,不愿意去深想自己心中的抗拒。   他手上同样缓慢地擦着头发,直到一阵声音扣在门上。   光渡应了声:“进。”   进来的人落下第一个脚步的时候,光渡就知道,这不是他以为的、掐着时间回来的宋雨霖。   光渡愣了一下,猛地回过身,看到了……那个此时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李元阙身上披着一身带着寒气的大氅,头戴一顶狼皮毛,走进这烧着厚厚银丝炭的房间,大氅上挂着的飞雪,很快就在这过分温暖的房间中融化成晶莹的水珠,李元阙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距离,不发一语地望着他,水滴从他身上滑落到在地面,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   “似乎我来的不是时候。”李元阙垂下眼,看向别处,“听小于老板说,你要找我。”   凝滞的心跳,骤然猛地再次活了过来。   光渡摆上了过去与李元阙相见时,那套客气而疏离的面谱,“听说是王爷救了我,还没谢过王爷的救命之恩。”   “……醒过来了,恢复得很快。”李元阙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容,低下头,压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光渡大人既是盟友,守望相助,本是分内之事,倒不必如此客套。”   嘴上说着不要客套,可他们却说着泾渭分明的客套话。   他和李元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这些年横亘在他们中间,但每一次与李元阙见面,光渡都看得出来,李元阙身上留有一部分从来不曾变化过的部分,那是李元阙最难得的特质,随着时间过去,他身上一直发生着一些细微的变化,可从未有一次,李元阙变得如此……   光渡竟觉得看不懂他了。   光渡垂眸询问道:“我当时仓促遇刺,并不曾看清是谁动的手,王爷既然救我,你可曾看到什么?”   “……我也不曾,既然光渡大人也毫无印象,这凶手日后只能慢慢找了。”   “多谢王爷收留。”光渡慢慢地说,虽然他语气平稳,却依然看得出大病初愈后的虚弱。   “想必此时,陛下正在四处找我,既然伤势见好,我就该回中兴府了,我感念王爷相救之恩,定然对王爷的下落守口如瓶——也请王爷对收留我之事尽数忘却,毕竟之后,你我不要过多接触,对彼此都好。”   李元阙至此,终于抬起眼看了光渡。   目光接触的那一瞬间,李元阙面色是平静的,光渡心里却猛地一突。   不对,有什么不对。   光渡本该转身就走,可是竟然也迈不动脚步了,仿佛有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他们明明一字不言,可谁也挪不开对视的眼。   从多年前的梦境,光渡完完全全地落回了现实。   他再一次看到了李元阙的脸。   二十二岁的李元阙、成熟的、张开的青年,依然有着昳丽英气的容颜,依然是他不想移开双眼的模样。   李元阙来之前,匆促整理过仪容,甚至特意刮过胡子,光渡从他侧脸的伤口看得出来他方才的心不在焉。   这一次和梦里不同,李元阙的瞳孔不再黯淡无光,可以清楚地聚焦到面前的光渡,分辨出面前的人——他不再是贺兰山上那个务必落魄的盲眼皇子了。   光渡心中麻木地刺了一下,终究是自己亲手一步步,将李元阙推到了这一步。   他们都变得认不出来了。   李元阙缓缓开口:“你要回到皇兄身边?”   这一声问话很轻,却像重重的槌锤如撞钟般撞在了光渡的耳膜上,发出了巨大的轰鸣。   “我……”一口滚烫的酸气猛地顺着心管子冲上喉咙,光渡死死咬着牙,才将那口气艰难地压下,这才勉强发出声音,“我不回去,难道还能留在你这里?”   每一次呼吸都如此艰难。   光渡逼着自己,发出难听而尖锐的声音,“我是皇帝亲口御封的工部尚书,王爷,恕我直言,如今你也只是个王爷,更何况王爷身边已经变得如此危险,若想和我合作,你总该拿出更多的筹码。”   “……只是王爷。”李元阙轻轻重复着,然后目光落在光渡的身上,“光渡大人,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说话。” 第79章   光渡态度咄咄逼人,可李元阙今日,却格外稳重沉静。   屋内久不通风的暖,混着沐浴过的湿润水汽,让这一方对峙愈发憋闷。   李元阙移开了眼,目光失焦地落在地面,他在思考,又似乎是在出神。   他这种模样,让光渡地想起了李元阙眼睛还看不见的时候,偶尔会有这样的空。   但时过境迁,其中的意义也不再相同,曾经那个对他只展露温和一面的少年将军,如今已经是棋盘上的猎手。   待李元阙归来之时,西夏朝局即将发生大变。   王不见王,夏国只能拥有一位帝王。   皇帝之侧,岂容猛虎酣睡?   入局便是你死我活,不得不争,然后至死方休分出胜负,成王败寇,各入史书,身后功过任人评说。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的角逐,无数人在重洗的棋面上,试图放下自己的棋子。   无论处于何种目的,无论怀抱何种心思。   李元阙慢慢笑了,“光渡大人,你放心,我又没说不合作。”   李元阙的回应,让光渡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刚刚的回应太过强势,失去了一贯的游刃有余。   反常便是可疑,强势是为了掩饰心虚,别人不懂得这个道理,亲手教了他兵中虚实之道的李元阙,不可能不懂得。   ……上次见面,他们是在酒楼中不欢而散的,那时李元阙对他态度,可远远说不上现在这样心平气和。   光渡疑心窦起,心中砰砰直跳。   李元阙慢条斯理道:“一看到你,就想到当时找到你时,你胸膛开了个口的样子,是以叫你慢慢说,省得你伤口裂开,我还得继续花钱买药买粮的养着你。”   这样不咸不淡的语气,又让光渡安心下来,李元阙还是看不顺眼他,这个态度没有错。   李元阙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养你的米和药,我倒是负担得起,只是怕你等不起。”   光渡跟在他身后,路上迅速检查过自己的模样,他伸手将旁边一件干燥的兽皮外套抓过来,潦草地披在身上,遮住被水沾湿后紧贴腰臀的衣服,让自己的模样更庄重一些。   他养伤时消瘦太多,身体薄了许多,腰细下来后更显孱弱,他不喜欢这个软弱无力、接近于任人宰割的模样,更不愿意以如此模样在李元阙面前出现。   “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说,就是养你太久,我怕会有人误会。”李元阙依旧不看他,却站在那里,拨弄着宋雨霖买来的干梅枝,“光渡大人伤后清减不少,还是肉多些看上去更健康结实,好好养着吧,别让别人说我李元阙,小气到不给伤员吃饭。”   光渡:“……”   他虽然被李元阙后半句话噎到,但前半句的意思……却让他如鲠在喉,难以忽视。   他和李元阙之间,隔着不通音讯的三整年。   三年时间,足够很多事情发生变化。   李元阙还在找他,是因为他是李元阙认定的西风军副帅。   不仅给了兵符,还传了军略与武艺,哪怕待他已不是当年贺兰山那般心境,但继续找他,都是在情在理的。   所以那年离别时不曾挑破的,如今有这三年横在中间……更不必再说。   那年贺兰山深冬寒夜,他们窝在一起取暖的画面,光渡不会忘。   但他不知道,那份温暖在李元阙心中是否已经在淡去,他身边是不是有新的伙伴,甚至真正动心的人。   那年的李元阙看不见,光渡要贴身帮他,那时年纪太容易冲动,天天羊肉吃得更是上火,有些事也是难免。   夏国十五六就成亲的男子比比皆是,他们虽从不曾逾矩,可那个时候……李元阙毕竟长得很合乎他心意。   光渡按下一口直冲胸襟的酸涩滚烫的气息。   而李元阙冷静疏离的模样,却又将光渡从过去拉回当下,“所以,光渡大人派人找我,是有何要事?”   光渡熟练地打起官腔,“朝中、军中诸事,我的人能打探到的终究有限,而如今前线状况关乎我朝廷之局,也关乎你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是以着人请王爷过来商谈。”   他们回到最开始的目的。   与李元阙见面,终于让光渡确定了最前线的军报,这些情报很有用,隐隐能推出蒙古的动向。   光渡在心中盘算,便知道皇帝如今是多么的焦头烂额。   ……他该回去了。   再不回去,他多年在朝中辛苦经营废于一旦,这三年的隐忍,也将付诸东流,他怎么可能甘心。   即使光渡知道,他此去艰难,生路渺茫,但他绝不会不战而退。   李元阙顺着光渡伤前于暗中执的局,颇有默契的扮演着自己的部分,他如今退隐暗处,看朝上这一趟浑水,搅出一个清浊分界,再择机出手。   他坐拥西风军,可此时揭竿而起去硬碰硬,绝对是下下策。   李元阙离开前线,金兵和蒙古看在眼里,又怎么可能毫无想法?   观如今军情,光渡猜得出来,李元阙八成早就背着所有人,在背后与金国做过交易,才有这次拿下东胜州,并在前线协助骚扰蒙古的机会。   金国狼子野心,不可深信,但纵横捭阖之道,却少不了金国作为助力。   夏国是块夹在宋、金、蒙、辽之间的一块肥肉,若是边境西风军班师攻回中兴府,留下毫无自保之力的边疆百姓不说,还会给觊觎夏国已久的蒙、金趁虚而入的机会。   金国暗中的新盟,着实不稳,而之前数载金夏开战,恩怨不休,在这种时机上撤下边境军力,更是很难保证金国不会就地反戈。   毕竟李元阙并非国君,与金国甚至不能留下明面上文书的约定,这薄薄的一纸约定,本就难以追查根源。   所以李元阙不能直接开战。   否则西夏国在立刻进入内战的同时,会将大好领土,拱手相让边境虎狼。   李元阙也绝不会为了权力之争,就对边境百姓做出这样的事。   此为一难。   第二难,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掀起夏国朝内动荡后,再迅速平息稳住局面?   李元阙无法将自己的兵全部渡入城内,皇帝想必如今定是严防死守,此事动静太大,难以操作,精兵铁鹞子虽勇武,还有数十人战胜两千精兵的战绩,但天时地利都不再相同,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就地复刻。   铁鹞子冲刺强袭虽勇猛无敌,只凭六十多人,决计无法进行攻克中兴府的皇城内墙。   中兴府围墙厚重,易守难攻,更遑论皇帝如今以“扼守要塞”之名调派的兵力,只要皇城坚持十二个时辰不破,就必然能等到援兵。   就算李元阙打得赢,那也必定死伤惨重,死的都是西夏的兵,到时候一个积弱的夏国,又该如何震慑临边诸国?   他们只能隐藏在暗处,在暗中摸清所有状况,不能轻易出手。   要么一声不响,不轻易显露行踪,要么点燃这把火时,就必须有把握一夜之间,将一切烧个干净分明。   这就是光渡必须要回去的理由。   必须有人摸底,从夏国朝内接应……他必须去,这是只有他才能做的事。   只希望他消失的这段时间,能在皇帝面前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皇帝疑心太重,若是走漏消息,知道他在李元阙这里养伤,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还有那个乌图……   乌图在皇帝身边,身上太多疑点,光渡都不清楚他现在到底想干什么。   “等光渡大人伤好了,要走,我不拦你。”李元阙说这句话的时候,始终不曾看他一眼,“……也拦不住你。”   李元阙仿佛漫不经心,视线只在光渡这卧床养伤一个多月的屋中摆设上来会打转,“光渡大人既然要两头下注,那就做戏做到底,我知道你缺什么,我自然会准备相应的诚意……我会派人助你,这几日,便陆续到你身边,听你调遣,全无二话。”   光渡:“……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大概差不多吧。”   但李元阙没有多说,反手从干梅花中挑了一支,亲手插-进了房中净瓶,“既然已经和光渡大人商量停当,我便先告退了。”   “……王爷去的真快,原来王爷房中也有了红颜知己,迫不及待地要和我避嫌了。”光渡不会放过李元阙的那半句话,拿出了李元阙最不喜欢的虚伪笑容。   他还是试探了一下,但符合光渡这个身份一向给李元阙的印象。   李元阙顿住脚步,终于望向了他,“你很好奇?”   光渡抱着双手,站在原地,脸上是为微着挑衅的戏谑,“毕竟王爷可是拒绝过我的人,你要知道,能拒绝我的人并不多。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能赢过我,我确实是好奇的。”   “光渡大人,我之前并未反驳过你,只是因为不想多做纠缠,可我从未说过,我不好南风。”   光渡怔住。   李元阙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甚至主动道:“你若是好奇,要不要亲自到我房里去看?”   这一次,光渡沉默了。   李元阙何时变得如此狡猾?   滑不留手,光渡的几次试探都轻轻滑开,却又恰到好处地回答了问题。   还有李元阙……为何今日会承认,他喜南风?他什么时候……不对,这是赶着话来噎他,还是在做别的什么试探?   ……一定有什么线索,被他忽略了。   光渡脑海中思绪万千,心中砰砰乱跳,慌乱难言,他尚未理清分明,李元阙已走到了他身前。   这是今日相会以来,李元阙离他最近的一次,光渡心中猛然一慌,向后退了一步。   “我这个人很念旧。”李元阙声音温柔下来,“我喜欢的人,长得并不好看,和光渡大人你——完全不一样。”   光渡瞳孔微震,慢慢道:“王爷喜欢……丑的?这……确实与众不同。”   李元阙退后一步,拉出了一个疏离的距离,“嗯,先告辞了。” 第80章   腊月寒风朔朔,在这座西北边陲的小城里,光渡昏睡了近两个月。   春节已过,他已经与中兴府单方面失联了许久,或许皇帝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总要回去的,在逐渐失去皇帝对他的宠信之前,这盘棋还没下完,他还有许多棋子没放下。   只是接下来他所做的一切,都将是为了迎接另一位主君。   归程已定下,在重新投身风暴前,这是光渡最后偷得的安宁。   光渡的伤势已然大好,今日终于得到了宋珧的许可,光渡准备出门透风。   这还是他伤愈后第一次走出门外,他想亲眼看一看这座小城的模样,他在这里本能的感到安心和亲近,这里是李元阙管理的地方,是西风军兄弟驻扎的城镇,是李元阙心腹接手掌管的地盘。   在这里的,是他心中认定的兄弟,是朋友。   是安心之处,他可以稍作休息,是最后的懈怠之机。   城门上的彩带在晴空下飘摇,街道小巷上还有几家不曾收起来的灯笼,对联上仍是新墨。   来往之间,尽是些陌生的面孔,当地百姓生活一如往常,战火短暂地波及过这个城镇,可如今已经看不到这里的人民受过惊扰的模样。   光渡在梦中度过太久,如今走上街头,竟然一时有恍如隔世之感。   雨霖在他身边前前后后布了人,便装沿途跟随保护,光渡一眼就看了出来。   不出意料的,李元阙也派人跟着他。或许是监视,或许是保护,或许两者皆有,但无论哪一种,都符合他们此时的关系。   西北的冷风灌入长街,光渡咳出第一声的时候,宋珧和宋雨霖如临大敌。   宋珧小心劝道:“不能吹风了,回去吧。”   “大人,咱们走吧。”宋雨霖在外面遵循人设,并不称呼他为哥哥,“冬日风寒,大人还要再回去养养。”   光渡并未勉强,他从善如流道:“好的。”   再慢慢走回住处,光渡看着秩序井然的街道时,突然心想,三年前的李元阙,其实做了一个很正确的选择。   ……   三年半前,李元阙与他在贺兰山分别前,其实就已经取得了和外界的联络,但是李元阙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李元阙在贺兰山又留了一段时间,一边是等待突围的机会,能从仍在寻找他的军巡中安全脱身,一边是在实地用兵的情景里,训练那年从无实战经验的光渡。   同时,光渡从李元阙身上学到了一整套斩-马-刀法,这即将是他在西风军中站稳脚跟的立足之本。   但当年光渡并不知道,能掌握这套刀法在西风军的兄弟眼中代表着什么,他只是很纯粹的学习这凶猛无匹的刀法,沉浸于精进。   在李元阙离开贺兰山前,他们两人甚至还在山下的村庄住了一段时间。   光渡还在李元阙身边,第一次见到了李元阙的亲信一——都啰燮。   此时贺兰山左近,有各处乔装后的人马埋伏巡守,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中,都啰燮在保持作战、保全兄弟的情况下,还能找到失踪许久的老大,无疑是欣喜若狂的。   只是开门的光渡,就把都啰燮晃了一下。   光渡早就对别人看他看到愣住这种事情习以为常,他此时虽只是粗布麻衣,却依然……怎么看着怎么不像普通村民,更不像是会和李元阙这种军中人物扯上关系的长相气质和模样。   光渡淡淡一笑,率先开口:“西风军的人?”   都啰燮本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却被骤然叫破身份,惊疑道:“敢问这位公子……”   光渡直接侧身,做了一个请进的模样,他将都啰燮放进屋中。   李元阙正端坐桌前。   都啰燮当场哽咽道:“……老大!你果然还活着!”   “你们先谈,我出去打猎。”   光渡十分体贴的为他们留出空间,知道两人相逢,必然有话要说。   “无须回避。”里面的李元阙叫住了光渡,失明的双眼准确地移向了门口的人,“这位是都啰燮,是我心腹。”   光渡听明白了,“这里没有茶,那我去烧点水,你们先聊。”   语罢,他体贴的关上了门。   毕竟都啰燮看上去这么高壮的一个汉子,刚刚见到李元阙都要哭鼻子了,日后都是西风军中的同僚,好歹给人家留几分颜面。   光渡借故出去,一出房门,他就看到房屋外站着身穿马装、猎装的十二个青年。   十二之数虽然不多,但每个人气宇轩昂不同凡人,虽未着甲,只做便装打扮,却依然看得出蜂腰宽肩,身长腿直,个个皆是好手。   跟着李元阙学刀的日子里,光渡早已经对人身各处的筋骨肌肉,都有了更深的理解,此时上下打量过这些人的身量体型,便知其兵备与兵种。   毕竟都是李元阙一手调-教出来的,这一队,想必就是李元阙和他说过的西风军精锐重骑——铁鹞子。   铁鹞子有九十九名,算上李元阙自己,正足一百之数。   此时在这里见到十二人,想必在李元阙失踪的这段时间里,这近百名铁鹞子打散后编为小队,在李元阙失踪地段隐蔽寻找。   光渡微微一笑:“各位兄弟,进来喝口水?”   给这些兄弟简单准备过清水后,光渡差不多掐准时间,提着烧开后放凉一些的水转回去了,屋中的都啰燮的情绪果然已平静许多,只是眼眶仍然微微发红,仍看得出几分异样。   可光渡不知道,就在不久之前,都啰燮平复心情后,还谈起了他。   都啰燮吞吞吐吐道:“老大,刚刚开门的那位小公子,长得可真是……”   “背后议论他人相貌,非君子所为。”李元阙淡淡一句话,打断了都啰燮的话,沛泽在意自己容貌丑陋,很不喜欢别人论及。   他的沛泽是最好的,才华性情皆是第一等的品格,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视若珍宝的人,别人不能评议他的容貌,哪怕是背后议论也不行。   都啰燮正色道:“受教,老大说的是。”   看到光渡提着水回来,都啰燮想到李元阙对他的态度,更是主动站起身,客气道:“还没请问过,这位是……”   李元阙去摸桌上的空碗,而光渡早已足够默契地接过去倒水,再递到他手里,又给都啰燮到了一碗。   李元阙换了手拿碗喝水,顺手抓住了光渡的手,“这位是宋沛泽,他已经是我西风军中的兄弟,以后军中之事不必避着他,兵符我已分了一半给他,以后见他如见我。”   都啰燮错愕非常,眼光在光渡身上打量片刻,惊愕之情尚在,却已经果断应下,恭敬道:“是,谨遵军令,见过宋公子。”   随即都啰燮继续了刚刚的话题:“这段时间,陛下身体都不太好,贵妃娘娘望老大能回中兴府,早日接管宫中局面。”   “我母妃可还安好?”   “贵妃娘娘担忧老大,略有抱恙,但想必见到老大,娘娘心一安,就会药到病除。”   李元阙默了片刻,随即道:“截杀我的这些人,可摸出任何底细?”   都啰燮有些迟疑:“听口音是西边来的人,兄弟们杀死的那几个,身上干净的很,什么都没看出来。还生擒过一个,但还没审出什么关键,那人就逮到机会服毒了。”   “追杀你的,是宣化府、西凉府那一支党项族的人。”光渡漫不经心地加入了对话,“西凉府世代有皇族宗亲守城,想干掉你的人,是你的同宗族人,家资相当殷实,养得起如此规模的死士。”   都啰燮愕然望向光渡。   这个过分漂亮的少年公子,一开口,却是完全无法从外貌上看出分毫的老练与沉稳:“前些日子,我将其中一队追踪了两整日,我从他们的饮食习惯、口音、和几句闲谈中,确定了他们的身份,这些都是死士,已经秘密圈养很久,又通过你军中的叛徒,提前埋伏对你下手……我已经摸清了其中两队的搜寻路线和编队分布,元哥,想杀你的人是有备而来的,他们不想你去中兴府,你现在回中兴府,正面与他们接敌,不妥当。”   李元阙嘴边有了笑意,“继续说,我正想问你的意见。”   桌下,李元阙正握着光渡的手,光渡的掌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李元阙心想,沛泽紧张了。   这毕竟是他第一次面对西风军的兄弟,还是都啰燮这样一位高阶将领,他年级这样小,却要在这样短的时间里立威立信,他清楚知道现在就是机会,却也并不熟练。   但他总会熟练的。   沛泽之才,无论是西风军还是在别的地方,都会做出一方天地,这一点,李元阙毫不动摇的笃信着。   沛泽声音仍是沙哑的,他变声时生过重病,嗓音至今没有痊愈,李元阙心中蓦然转过这个念头,要找个好医者给他看看,等他好了,想听一听他的声音。   如果眼睛能治好,就再见一见沛泽的模样。   光渡的声音中,完全听不出一点紧张的意味,“元哥的人手都在边境守军,那是元哥的立身之本,你失踪许久,军中容易生变,不如尽快回去,重新掌控军中局面,军中将领大多都是你外祖父时期留下的人,他们认你,只要你回去,他们心就定了。”   西风军中有叛徒,此时主帅下落不明,正是煽动异变的好时机,李元阙早一日回去,都能多一重稳定。   “中兴府局势未明,不该贸然前往……退一万步说,只要元哥拥兵边疆,贵妃在中兴府,也就多一份依靠,更多一重保障。”   光渡过去走的虽是习武从商的路子,私下却爱读书,此时过去读过的史书,自然涌向了他的脑袋,“元哥此时此境,正似春秋时晋文公重耳,东汉末三国割据时刘琦,与其冒险回中兴府,不如远离家乡,立稳门户。”   都啰燮黯然道:“军中有些墙头草,近来态度已有摇摆,本来老大回去就能镇住他们,只是如今,老大这双眼睛……”   会有多少人,愿意跟随一个瞎眼的主帅征战?   还是在接受新主的招揽,背弃旧主,换帅升官?再一路荣华富贵,得到新主重用?   李元阙此去军中,必然凶险万状,但比起中兴府,那是他最该的去处。   “元哥的眼睛,总有办法治。”光渡想到自己这段时间的尝试,李元阙的眼睛复明并不是毫无希望,“带他沿路治眼睛,若是能治好自然万幸,但哪怕就是治不好……元哥瞎着回西风军,他也能把局面稳下来。”   光渡的声音充满信念,“我相信元哥。”   都啰燮心中已经对他肃然起敬,抱拳道:“宋公子所言极是。”   李元阙握紧了光渡的手,“沛泽适才所言,字字句句正是我意。”   都啰燮斗志昂扬道:“老大,那何时动身?这一方向的铁鹞子共三十六人,十二人为一队,分成三队,门口守着一队,已经传讯给另外两队了,不出意外,天亮时便可抵达。”   李元阙却将脸转向了光渡,表情温和,眼神和语气却是骄傲的。   “如今我眼睛不便,如何突围,如何疑兵,我与你们一起,全听沛泽指挥。”   ……   这个决定,事后来看,无比正确。   李元阙离开贺兰山后,不曾踏足中兴府一步,他选择了直接回西风军,整顿军心,坐稳势力。   若是他回到中兴府,恐怕也只落下被一网打尽的下场,反而不如走出去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这是骊姬之乱时,一念之差的申生与重耳。   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1),晋文公重耳一走了之,进可自保另谋他路,退可等待时机,待出师有名时,率兵重返故土。   三年前的李元阙也选了这条路,选择了这条最好、也是最正确的路。   只要李元阙手中握着军权,中兴府那位皇帝,就从未坐稳过那张龙椅。   西夏的未来,一场内战已经初见端倪。   回到暂居的屋前,光渡撞到了自己记忆中的不断浮现的那个人,那张熟悉的面孔,和三年半前的模样又有了许多变化。   增高的身量,沉默寡言的成熟,眼中收起的锋芒,刀藏了锋并不会生锈,下次出鞘之时,只会锋利得一往无前。   看到李元阙,光渡仿佛看到了一把藏锋的刀。   也不知为何,李元阙见光渡不在,竟然没进屋里,而是站在寒风中等待,也不知道等了他多久,脸都被寒风吹得红了。   但李元阙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睛看过来的瞬间,光渡又恍惚觉得,他仍在昨日梦中,即使李元阙双眼复明,也不曾有过任何改变。 第81章   李元阙在寒风中望过来,像极了过去的模样。   只是如今那双眼睛亮如星月,藏锋于鞘,神华内敛。   一军之帅曾经失明的事并不曾张扬,世人难以知晓,光渡在过去窥见的未来一角,正在揭开谜面。   只是那年在贺兰山的时候,光渡期待过,李元阙若是能看见,会是何等光景。   如今的一切,都在接近着最好的状态。   光渡按下心中的感慨,露出了独属于“光渡”的待价而沽与精明冷淡,“正好王爷来了,谈谈?”   李元阙同意了。   于是他们客客气气的同入屋内,端坐在桌上两端。   只有宋雨霖低头上过茶,带着所有人退了出去后,他们才开始交谈。   一开始,是你来我往的官场辞令。   光渡久在中兴府,也算是浸润此道,将那官老爷大人的作派学了十足像,这才幽幽开口,进入正题:“承蒙王爷搭救,如今在下身体已然恢复,只是不知王爷何时愿意放我离开?”   “……你要回中兴府?”   李元阙单手握着手中一套莲花纹的茶杯,低着头看不出什么反应。   屋中很安静,白釉瓷的茶碟与茶杯在他手中轻轻碰撞了一下的声音也被放大,然后被他一并搁在了桌上,“所以,你还是决定要回去。”   “毕竟王爷的大事,与我自身荣辱同船共渡,我人总得回去,才能帮你办得成。”   “我的大事……最重要的事。”李元阙顿了一下,抬头看他,“若是我不让你回去呢?”   光渡脸上那虚情假意的笑容,有片刻凝滞,“……王爷,你在说笑?”   坐在对面的李元阙,明明很平和,却有着摸不出深浅底细的难懂,听上去也就是一句试探,可光渡认真端详他的神色,竟也看不出几分是真意、几分是假意。   他来见光渡时,身上并未着甲,只穿一套洗旧青灰色绨袍,这样日常的打扮本该是平易近人的,可偏偏此刻,李元阙看上去却是陌生的,紧紧盯着光渡的双眼中,还有种难言的压迫感。   光渡微微蹙眉,难得摸不准李元阙想要干什么。   突然,李元阙扬起了一个笑,“确实是在与你说笑,只是想到了这个可能。”   光渡心还没放下,就听到李元阙慢条斯理道:“不过我刚刚所言,也不算假话——我确实不想放你走。”   “就把你关在我身边,仔细想来也无甚不妥,虽然朝中没有了你的帮助,但总不会……再生变数。”   李元阙慢慢地说,像是把每个字都在锋利的齿间嚼过一遍,“……就把你放在我身边,在这座城里藏着你,关着你,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也不会再有任何风险,光渡大人,你说是吗?”   光渡知道李元阙并不是吓他,而是真的在这样权衡着。   他人在朝中,可以在离皇帝最近的位置,探知皇帝的心思,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记得自己在李元阙眼中的定位——只是他要在维持光渡的“小人”身份时,还要用如此糟糕的印象去取信李元阙,这很为难。   这样恰到好处的两全时机,格外难找,因为以李元阙为人,他不会轻易相信如光渡禄同这般人品低劣之人。   更何况,今日在这场谈判桌上,他们也不是势均力敌的。   这是东胜州,光渡完全落在李元阙手里,李元阙捏着他的命,就随时有掀翻棋盘的底气。   这些年,李元阙的西风军不仅掌握着前线布阵,还掌管着小半数疆土。   李元阙继承着他外祖父在军中的血脉威望,这几年更是亲手打下来数座城池,皆由他的亲信心腹接管,几年下来,颇得地方民心,皇帝不是不曾插手过地方官员的任命,只是皇帝派来的人,在绝对的兵权面前,毫无话事权。   年复一年,人们都习惯了西风军,习惯了李元阙,在贤主能吏的治下,这些地区已经被笼络成了铁板一块。   此为民心。   反观皇帝,本就存夺位不正之疑,与其说有忠于皇帝的人,不如说是忠于当前的利益分配的大族与人才——光渡看得清楚,李元阙也心中分明。   在时机成熟时,而李元阙手中握着的筹码,足够让他更进一步。   硬夺是夺,巧夺也是夺。   如何以四两拨千斤,搅动既有的平衡……光渡心中有数,手上有棋。   若李元阙真把光渡关起来,巧夺就别想了,那只会事倍功半。   光渡面对这种威胁,心里沉了下去,但表面看上去依然很平静,“王爷,这和咱们前些日子说好的,不一样。”   李元阙今日简直是油盐不进,“嗯,我知道,我也不是不能改主意的,正如光渡大人回到中兴府后,也不是不能改了今日的主意的。”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王爷,只有利益不会背叛,我虽是小人物,却也同样愿意遵守这条道理。”   “你何曾是小人物?”李元阙平静地开口,“你如今是皇兄的工部尚书,工部在六部之中,位虽不是最高,但你终究是有了名正言顺进正殿议事的权利——光渡大人,你是皇堂兄身边的近臣,你最知道他在想什么,能触及最隐秘的消息,因而日后,我还有许多需要仰仗光渡大人的地方。”   这便是中兴府那套贵族之间的辞令了,光渡找回了一些熟悉的节奏,却被李元阙下一句话打乱。   “如果可以,请光渡大人帮我留意一下皇城禁军,以及驻守中兴府的军队走向。”   光渡眼皮一跳,“王爷,你是真瞧得起我啊。”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李元阙仿佛知道光渡在想什么,“以你手段与心机,我不信你不曾提早布过局、埋过线。既如此,我不如直接后人乘凉,人尽其用。”   光渡从未见过李元阙这般装模作样的说话。   他到底出身皇族,只是不想说,原也不是不会,看着他这样说话,倒是意思。   光渡心中这样想,眼中便带出笑意,摄魂夺目的双眼熠熠生辉,动人之处不动自动,“知道了,等我消息,今日秘议之事,只在你我之间……”   说了足够多冠冕堂皇的话,夹杂的事情也商议停定,李元阙便要告辞了。   光渡作势要送,可是才起身不到一半,就被李元阙按住了肩。   那手很热,力度温和,却不容拒绝。   光渡怔了一下,他此刻有种莫名的联想,李元阙不是想推开他,而是想把他拉到自己怀里去。   可李元阙终究只是碰了他短短片刻,就放开了手。   李元阙退后一步道:“中兴府,西北塘口,周记酒铺,若是有急讯通传于我,你便在那里留信,同样的,若你有什么需要他去做的,也可交给他去做。”   光渡如今伤势已恢复了十之八九,外伤易愈,但内里因多年缠骨之毒发作而亏空的气血,却还没有完全恢复,今日他上街走过,回来又劳心劳神,此时脸上不免露出一点倦怠。   他懒懒的,眉梢眼尾就多了怠惰倦意,“能帮我到什么程度?”   李元阙多看了他一眼,“看情况而定,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突然想起一事,既然你我如今已私下结盟,有一些事情,便该向你知会。”   “王爷请讲。”   “昔年我这位皇兄派人追杀我之时,曾有一次亲自到场过,我的手下伤过他,他一直对外隐藏那次受伤,但后来,我手下核对了一下他那段时间的形成,这才确定,那次伤的就是他。”   李元阙突然提起了这段话题,光渡一时不明白他的用意。   “他既然未死,我之前,倒也不曾关注过他到底受了什么伤,为何要隐藏下来,又伤到何处。”   李元阙凉凉一笑,“直到数日前,我将那手下传令召来,详详细细询问之后,才知道了一些有趣的事。”   光渡鲜少见李元阙这般神色,这让光渡觉得看不透他了,“什么事情,让王爷如此开怀?”   李元阙却偏偏不告诉他了,只是笑:“光渡大人既然已经决定要返归中兴府,我也不拦你,等你到了中兴府,你便知道了。”   光渡侧过头,难掩不解。   “……愿光渡大人保重自身,马到成功,过些时日,你我中兴府再见。”   李元阙在他耳边轻声道,“先告辞了。”   他踏出光渡的屋子,在外面看到了守着的宋雨霖。   李元阙站住脚步,目光不饰锐利,宋雨霖脸上做过乔装,以前李元阙不曾多看一眼,可如今心中有了答案,再顺着骨骼看时,便能看出宋氏兄妹眉目确有相似。   ……顺堂摸瓜,就能摸出太多相关的线索和痕迹,是他自己眼睛不好,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收回目光,李元阙向低目垂首的宋雨霖微微一点头,离开了光渡的院子。   东胜州冬风萧瑟,他吹了一路的风,才将自己一身热血吹冷了些,这才回到自己书房,亲手写下密信。   “老周,从今日起,西风军在中兴府的一切资源、人手,皆交由光渡大人调动,若他有指令,不可怠惰,他的一切命令皆优先于我,不可有误。注意隐蔽,切记低调行事。”   ……   李元阙已经走出这间屋子了。   光渡回想刚刚的碰面,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只是桌上那只他握过的茶杯,上面多了几道细小裂纹,杯壁却未崩碎,光渡一时不察,直到宋雨霖见两人谈妥之后,亲自过来收拾的时候,这只杯子才显出端倪。   她手轻轻一拿,那茶具便碎了。   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失手,可等她蹲在地上收拾时,细细思索过,又认真检查了碎片,这才确定,又沉默了好一会。   光渡已经被自家妹妹按回床上躺着了,他在床上远远瞧见,道:“放着叫别人来收拾吧,别伤到手。”   宋雨霖摇摇头,继续收拾地面,“做戏要周全,哥哥,我亲自来。”   等收拾好这边的茶水,她貌似不经意地询问:“哥哥,前日你写的那张名单,是什么意思?”   光渡本来斜靠在软榻上,翻着一本书打发时间,此时“啪”的一声合了书,挺腰坐直道:“你看到了?”   那是数日前,光渡养伤闲来无事,在自己的屋子里书写过一张纸。   纸上写了许多名字,光渡用作梳理当前朝局脉络的草纸,却也在上面写下了李元阙夺权上位之争,几个最关键位置上的人选名字。   他以为自己足够谨慎,他写下那张纸不过片刻,墨未干透,就已经递到烛火上,亲手烧了。   “我进来的时候,你已经烧了大半。”宋雨霖垂下长长的眼睫,“我瞄了一眼,零星看到了几个名字,一直好奇,想问问哥哥。”   光渡审视了她一会,“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是许久不曾回到朝上,梳理一下我失踪这段时间,朝上发生的事情。”   宋雨霖抬起头,“哥哥,既然你已无碍,明日我想先回中兴府,提前打理好商铺。”   这话一出,光渡便知道,宋雨霖定然在他的纸上看到了什么。   “雨霖,我正想说此事。”   “忘了吧,雨霖,忘记你那天在纸上看到的所有名字。后面的事,我不希望你掺和进来。”光渡难得如此郑重和严肃,“这几日你收拾一下,与商铺人手交接,然后就准备与宋珧入宋,等西夏这边安全了,你们想回来再说。”   宋雨霖沉默了一会,“知道了。”   可是光渡万万没想到,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宋雨霖完全忤逆他的好意。   第二日他没看到宋雨霖,宋雨霖的贴身侍女来报,说她有事,过不来了,这本也正常,但知女莫如兄,光渡到下午就发现不对了。   他逼问过宋雨霖的贴身侍女,贴身侍女递来一封宋雨霖昨日写下的信。   信上短短几句话:“哥哥,你亲自哄宋珧入宋吧,这个我就不帮你了。至于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咱们中兴府见。”   光渡没想到,宋雨霖竟然这么有主意,昨日就便不告而别,先一步返回中兴府!   光渡心中焦急,他叫人收拾东西,准备提前返回中兴府,同时叫可靠之人快马去追宋雨霖。   只是没有人追上她。   两日后来报的人,说宋雨霖已到中兴府了,她见的第一个人,是白兆丰,是那位皇帝身边的宫中侍卫。   光渡听到后,怔愣许久,终究是叹了口气。   ……   在离开这座边境城池时,光渡没有再见过李元阙。   但一切也如李元阙所说承诺那般,无人拦着光渡出城。   光渡带着走出数里后,驻足回望这座他落脚了数月的东胜州。   远远望去,偌大一个东胜州夹在天地山沙之间,壮阔沧然。   城头有人无声相送,在此处遥望,竟渺小如豆。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1)   天地宽广,前路迢迢,光渡走得潇洒,不再回头。 第82章   光渡走得坚决。   鸿雁心有天地,终归南飞。   野雀不愿受笼中孤苦,困顿彀中,了此一生。   而光渡从来不是掌中雀、椟中珠。   李元阙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他可以将光渡关起来,关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再见到他,无论是皇帝,还是任何其他的人,碰都不可以再碰他一下。   可这样的话……他又将沛泽当成了什么?   保全性命,却折断他的骨脊。这是李元阙遍寻不得的人,不舍得让他受一点委屈,难道就可以自己亲手将他毁掉吗?   光渡已经走得很远了。   李元阙转身走下东胜州的城墙。   不需言别。   大事即成那天,便是团聚之日。   沛泽就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只要那一天来得早一点……再快一点。   ……   光渡回中兴府一路,只用宋氏商会的人手,并没有惊动其他势力。   正如宋雨霖所说的那样,打发宋珧离开并不难,光渡递出一封信,请宋珧帮忙去宋地粮行处理事情时,就已经注定将自己这位友人,推出这遍布荆棘的西夏朝局中央。   “你还是决定要回去。”   宋珧说着和李元阙一样的话,可不同于李元阙的稳定,是他连笑容都是勉强而苦涩的。   “你的事,我自然会为你去办。”宋珧明白这是刻意支开他的路数,光渡并没有将这局设计得多么精巧,一则是他不想欺骗,二则是他们多年好友,光渡意在何处,不须明说,他们都已心有灵犀。   宋珧的手原本放在光渡的手腕上把脉,此时却反手抓紧了光渡,喃喃道:“你还是要回去……”   光渡缓缓点头。   “也是,谁能逼你去做你不愿意的事情呢?”宋珧神色莫名,“哪怕你知道,你回去要面临什么。”   “孙师叔说,他离开之后,皇帝没有药和针灸压着,算算时间,皇帝已经好了。”   “别便宜那个皇帝。”   宋珧猛地靠近光渡,“你如今的身体,已是没有问题……但与其便宜那个狗皇帝,你不如和我……我干干净净,也是第一次,身边从来都没有过任何人,我会让你很舒服的,咱们谁都不吃亏。”   他说的不是没道理。   但光渡看了他许久,“不行,我不愿意。”   宋珧次日离开的时候,没有向光渡告别。   但他留下一封信,信中纸尚带苦涩药香,只写着短短数个字,“祝君万事皆成,早日凯旋。”   光渡默默收好了这封信。   却在夕阳落山后,亲手烧了。   若能活着,便自会相见。   无论所举之事成败与否,这个美好的祝愿,都如此渺茫。   郊外荒凉的街道,逐渐有村镇环绕,路上行人逐渐增多,越接近西夏首府,人马便越是繁复。   有鸟儿鸣叫着,从他的头顶飞过。   光渡抬起头,看他们在天空上飞翔,自由无拘。   如此一路向西北,它们将飞过西夏人口繁密的中兴府,飞过时代守护无数百姓的贺兰山,飞越广阔沙漠,飞向更遥远、他看不见的地方。   海阔天空,自由翱翔。   中兴府的大门出现在路的尽头。   他却要走入笼中。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去便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硬战。   他心甘情愿。   如今仍是寒冬,他踏着雪,拥着白色护肩,走入城中。   ……   光渡出现在皇宫门前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深深的震惊。   于是他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太极宫前,站在台阶下等候皇帝的通传,就像过去四年中,他做过无数次的那般模样。   一阵寒风吹过光都有些冷,他轻轻咳了一声,将狐裘裹得更紧了。   这件白狐护肩,是他在边陲东胜州养伤时,宋雨霖从街上买来的,柔软光滑的皮毛上,有着干梅花的香气,光渡第一次握在手里时就沉默了很久,从此,便再不离身。   这次伤病后,他不如以往那样能受得住风了,站在这里,竟然觉得格外寒冷。   唯有将脸埋入这件白色皮裘中,才能汲取熟悉的暖,心里也格外安静。   皇帝从宫中踉跄奔出,向来注重文雅儒风的皇帝,此时竟连一只鞋子都穿反了。   太极宫前,玉色长阶幽深漫长。   皇帝在台阶之上的另一端,看到光渡那一瞬间,就彻底怔住了。他双眼中迸发出无比明亮而喜悦的光芒,就连嘴角都扬起笑容。   光渡也该笑一笑的,可是他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双目泠泠注视着皇帝从长阶奔下,在他面前站住,竟然停顿数息,才敢伸出手,将他猛地搂入怀中。   “光渡……光渡……”皇帝声音都是颤抖的,光渡都很少见到皇帝在众人面前失态,光渡站着没动,目光却越过皇帝的背后,看到另一端的人。   许许多多的人,乌泱泱的跪在地上,有新面孔,也有许多熟悉的旧面孔。   众生百态,林林总总,繁华过眼走,君恩如流水不外如是,他也看得有些倦了。   乌图在众人之首跪着,他如今已是内务总管了,只看身上衣品与装饰,便知道他如今混得不错。   他深深跪在皇帝数步之后,正如那些不敢直视龙颜的太监、宫女和侍卫,乌图脸色煞白,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他在恐惧……却也不只是恐惧。   他悄悄抬起过头,却正好撞上了光渡的视线,电光火时的一刻对视后,乌图深深埋下头,那是臣服的姿态。   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光渡定定看了乌图几眼,看得乌图全身跪伏于地,才移开目光,又看向宫外另一角。   他看到皇后仪驾到来,皇后在太极宫外的轿子上,看了光渡一眼,突然笑了。   她遥遥点头示意,便率宫人离开,不曾通传,更不曾说过一句话。   皇后来得莫名其妙,可是那一眼对视,她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而长阶之下,太极宫前,光渡惊鸿一瞥的模样,镌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台阶下的人失踪数月,身形肉眼可见地消瘦许多,那件松松散散堆在臂肘上的白狐护肩之下,是一件紧身红色短袄,银线绣出祥云纹,错落有致从领口、胸口、再没入腰间围着的白狐皮毛,再配上那张玉面,几乎是夕暮坠云,落于他一人之身。   如此配色,红娇白仙,又衬得他雪白的脸上多了几分气色,明明看得出身上尚有病气,却在他身上,变成了极其惹人怜爱的脆弱和破碎。   却又远远不止于此。   光渡从来都不止一副极佳的皮囊,他身上那种极为矛盾而勾人的气韵,比以前还要动人心魂。   就像他的生母,明明不情不愿,却依然能勾走自己父亲的魂。   皇后身边的心腹宫女,难免疑惑:“娘娘特地跑一趟,什么都不做吗?”   “就是想过来看一眼光渡,但只这一眼,我便放心了。”皇后脸上笑意幽幽,“他回来仍是如此般模样,后宫就又要变天了,你且看着,只要他回来,就不会再有人得宠了。”   得宠,失宠。后宫女人度过一生,是好是坏,都仰仗于此。   可光渡从不是后宫女子。   他用了四年时间,已彻底从皇帝的后宫走到前朝,这一次回来,他更要站到朝廷权局的最中央。   光渡轻轻抬起手,正想拍拍皇帝后背以示回应的时候,突然眼神一凝。   在一片静默中,皇帝的太极宫里,走出了一个穿着粉色小袄的年轻女子。   那女人穿着宫妃的服装,似是睡迟初醒,脸上尚有迷惑,娇声唤道:“皇上?”   抱着自己的人,瞬间僵硬了脊背。   光渡看到皇帝宫中有新嫔妃的瞬间,就笑了出来。   那日东胜州密议,李元阙对他说的话,光渡一直在想是什么意思,可今日他看到这个年轻女子,光渡就完全明白了。   一月之前,一些谣言便于在中兴府、甚至是西夏朝野中上下疯传。   ——皇帝在四年前受过伤,伤到了男人最看重的那处,这些年,一直有难言之症,广觅名医不得。   想必皇帝知晓之后,定是极为震怒,他下令严禁议论此事,可越是禁止议论的事情,别人便越会信以为真。   此事传得满城风雨,不少人都将这四年光渡得宠之事,与皇帝无能之事联系在一起……后宫再无怀孕的妃嫔,可不就是从遇刺后开始吗?   这些年,皇帝甚至特地找了一个男美人宠爱抬举,这到底是因为佞臣美色误国,还是皇帝因为自己不行才找了遮掩……   如今想来,确实许多蹊跷之处,纵使皇帝确实改了口味,想尝尝南风,也不需如此大肆宣扬,爷爷留宿光渡,恨不得天下皆知。   如今看来,皇帝这番作为,颇有几份过犹不及,就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将过去几年的痕迹,与谣言仔细比对,愈发让众人怀疑。   议论四起。   禁议令根本止不住,达官贵族之间意兴盎然,颇为关注,越禁传得越广。   光渡失踪日久,皇帝派了不少人去找,随着时间过去,知其凶多吉少,也愈发没有信心。   而他迫切地需要新的美人,来破除自己不行的谣言,所以光渡失踪数月间,皇帝宫中有了新纳的嫔侍。   光渡曾经想过这一招,虽然不是这个步骤,也不是这个时候,但看到这一幕真正发生在眼前时,他心情竟然如此之好。   李元阙既然已经帮他开了戏,不过换换幕次而已,他当然能立刻跟上,一起演上。   中兴府虽是牢笼,可换个心境,便无甚忧惧了。   这是最后的战场。   而他并不是过去那样孤身一人,举目无依,仓皇摸索。   光渡含笑地看着那个满脸迷惑、继而又满脸震惊的美人。   看到美人脸上的敌意,光渡心想这可真是太好了。   有美人缠着,他都不用花太多时间来应付皇帝了。   光渡心情非常愉快,露出了回到中兴府后第一个笑容,“陛下,不为我介绍一下这位娘娘吗?” 第83章   光渡不喜欢笑。   皇帝长留光渡于侧,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能让光渡笑上一笑,是多么的难得不易。   即使是此时光渡的笑容并不良善,凉薄和嘲讽皆含几分,但那依然是一个笑,明耀夺目,晃得皇帝脑袋轰的一声热血上冲,眼中生光。   也是太久不曾相见了。   以往每日见面时,皇帝倒也不至于如此失神,久别重逢,光渡形貌气质与以往皆不相同,站得本来就近,他再这样笑一下,冲击不可谓不小,连周围的风似乎都安静下来。   甚至光渡刚刚问的是什么,皇帝是一个字都没听到。   还是皇帝那新纳入宫中的美人,挽着皇帝手臂娇声呼唤的时候,皇帝才回过神来。   而光渡早已挣脱了皇帝的怀抱,向后退了三步,公公正正地行了臣子礼,“陛下,臣晚归,愿请罪。”   皇帝看了看新宠的美人,又看了一眼面前光渡。   些微萤芒,比之高华皓月,几乎没有任何可比性。   光渡从来和寻常美人不同。   皇帝自认为自己对光渡的心意与对其他人是完全不同的,可是光渡失踪许久,他虽焦心,却也不能一直守着一个下落不明的人,任由满城的风言风语发酵。   但如此这般场面,“新欢旧爱”齐聚一堂,皇帝也难免心虚。   皇帝拂袖斥退:“毫无礼数,我君臣相见,岂有你说话的份?出去!”   此时就连美人面上露出的委屈,皇帝都感觉不到以往的触动和怜爱了。   无数的疑问涌上皇帝心头。   两月前黑山郊外,与蒙古乱军混战那夜后,光渡就此失踪。   失踪的这段时间,他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不只是皇帝关心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对此感到好奇。   君臣同入太极宫,屏退众人后,皇帝问起这个问题,而光渡早已想好了说辞——那日黑山袭营,他在客栈中遇袭,受了重伤后逃离,辗转流落到乡野人家,昏了一个多月才醒,又养了一个月的伤,才能下地行走。   他说的都是真话,只是隐藏了最关键的信息。   光渡有些恶意的想。   皇帝知道他落到李元阙手里了吗?知道他被李元阙藏在一件小屋子里,将近两个月都不曾出来过吗?   如果知道的话,皇帝会怎样对他呢?   皇帝大概是不知道的,连一点点风声都没听到过,要不然皇帝不会如此关心他,也不会脸含歉意,更不会毫无芥蒂。   既然光渡说自己受了伤,那皇帝自然也不会毫无表示。   如今孙老已经远遁中原,皇帝招来的是常太医,这位是皇帝的心腹,光渡没有办法让他像宋珧那位师叔,在宫内为他打掩护。   但好在光渡身上的伤,本来就不需要遮掩隐藏。   光渡拆下腰带,脱下外衣,常太医小心为他接下绑带,他胸腹两处刀伤,即使如今已经愈合,但依然能从那狰狞的皮肉边缘,看出当时的凶险情况。   常太医检查后道:“这一处伤口确实凶险,几乎是挨着心过去的,万幸光渡大人身受皇恩,有神明护佑,能死里逃生,躲过这一劫,如今外伤虽然已经痊愈,但终究伤于心脉,光渡大人日后还需要仔细将养,不宜太过劳累,却不会落下病根。”   即使不听太医汇报,只是看到眼前那狰狞的伤疤,皇帝都很难怀疑光渡受过致命伤的这个事实。   没人会随便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皇帝见到那伤,心中便已经信了八分。   既已验完伤口,光渡重新穿好衣服,月白的里衣覆盖身体,将前胸狰狞的伤疤遮住。   但这样的身体受伤,总是会让人感到遗憾。   如白玉落纹,初雪踏痕,美依然是美的,但原本的无瑕被破坏了。   虽然他本人依然是那样的好看,更因消瘦惹人垂怜。   养伤去毒的日子,光渡身体形态变化太大,如今即使让皇帝看到身体,也不会引起他的怀疑。   光渡伤成这样,皇帝心中压着火,却一时也发不出来。   若是发生这种情况,皇帝是一定要责问保护光渡的人的,张四是他派去贴身保护光渡的,可现在张四已经被他下到大牢里了。   更何况,这事若是深究起来,当时张四不在光渡身边,还不是因为皇帝自己下的命令?   可谁能想到……   等光渡到了黑山后,一切事态的发生,就不再受皇帝所控制,蒙古夜袭一营覆没之事,至今没能找到幕后黑手。   蒙古对夏国颇多疑心,经此一事后,蒙古可汗更是震怒,皇帝只好赔了不少礼,将本就并不丰盈的国库再次掏了个底,才勉强平息了蒙古的怒火。   常太医离开后,皇帝才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显出疲惫的神色,“这段时日你不在朝中,不知道最近发生了许多事……你终于回到孤身边,孤心中,也终于有几份安稳了。”   “如今朝野内外,孤可信之人不多,工部尚书是你的位置,既然你回来了,就好好坐,坐稳了。”皇帝握住了光渡的肩,意味深长道,“身体要紧,但也别放松警惕,忽略了你眼前的敌人。”   光渡听出了言外之意,“臣知道了,等一会离宫,就前往工部。”   光渡告退离去时,皇帝有些不舍,想再留他说说话时,但没想到,之前被他斥退的美人却也没有消停。   乌图却小碎步走了进来,“单美人亲手煲了人参鸡汤,特来送与陛下。”   在光渡面前提起自己新纳的没人,皇帝脸色也变得难看,“叫她回去!”   可是这边光渡已经抓住机会告退了,人都退到殿边,行个礼就出去了。   皇帝终究没脸留他。   从太极宫走出来的时候,光渡感觉很是轻松。   新进的美人调教得好,让他有一点好奇,这位美人是谁送进宫的?   倒算是帮了他的忙。   ……   在光渡去向不明的这两个月,工部里同样天翻地覆。   这位名义上的尚书不在,下面各自结党成派,心思各异。   工部里,火器厂归属、修建水渠这两件最要紧的事,再过去的几个月中,众派别明争暗斗许多次,各方势力都在观望,而随着光渡回来,局势将再次变化。   兵部在抢光渡的火器厂,但是兵部不足为惧,有李元阙带着西风军在戍边,皇帝的兵部形同虚设。   光渡一回来,火器厂的人就定了心,光渡一点情面不留,将这段时间外面安插进来的人,尽数摘了出去,然后批过新的火器设计图,这才叫格隆重新开产。   这其中包括秘密生产的攻城火器,这些都是李元阙要用的。   如今时节已是入春,冬季时无人主持夏国境内水渠整修,去年十二月的流淩已是不容乐观,如今已是正月,等一个月后冰水化冻,到了二月开河时,水渠怕难以疏散,淩汛若是挡不住,就要出水灾。   今年的水灾不容小觑,要不工部也不会积压这么多地方官的公文奏报,一封一封,足以看得出急切。   光渡看过几封地方父母官上书要求工部拨款督建、防治水患的公文后,在手中握了许久,才重新套入信封,漠然置于一侧。   如今干预建渠,已不是最好时机,更何况西夏赔礼蒙古后,国库空虚,户部根本就无钱拨款筹建水渠……水患发起来,几乎已成定局。   而光渡看在眼里,却不能去管。   他大概想象得出皇帝的反应,不必多此一举。   更何况,只有水灾发了,当地乱起来,百姓流离失所,流民无处可去,才反得起来。   这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他光渡身负佞臣之名,没人比他去做更顺理成章。   长痛不如短痛,治病也要治根。等闹个天翻地覆,等到民意鼎沸,等到皇座上那位众望所归的换了人,这些民生要事,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能让老百姓的过上好日子的事……就都有人挨个去做了。   可是光渡将那公文放置时,心口刚刚愈合的伤口,还是传来沉闷的痛。   他想,若他毫无良心,或许就能换来今夜的安眠了。   外面天完全黑了下来,光渡感到从骨头里冒出的冷意,他想自己还是该回去了。   回到府上,他同样没有片刻清闲。   光渡粗粗用过一碗热稀饭,与扮作小厮进来的宋雨霖快速交换情报,端着碗灌饭的同时,他还迅速翻看了递到他住处的这厚厚一沓的请帖。   太多皇帝的赏赐来到他的宅中。   太多的人想见他。他活着回来,确实轰动朝野上下。   “……乌图公公还等在外面?”光渡不露声色,“好好待着,别怠慢了,然后帮我谢过陛下的赏赐,就说夜深了,我已睡下了,不见他。”   宋雨霖太过敏锐,自从宋雨霖违抗光渡命令,独身返回中兴府后,光渡就不想让宋雨霖太多介入朝中之事,更不想让她卷入有关乌图的事中。   乌图那一刀给光渡印象太深刻,现在想到这个危险的人,光渡后背的汗毛都会竖起来。   宋雨霖答应了,然后又道:“皇帝新宠幸的单美人,是西凉府药乜家主送上来的当地贵女,这段时间颇为得宠,另外,有关皇帝……曾经不能人道的流言,哥哥,是真的吗?”   光渡看了她一眼,才道:“是真的。”   宋雨霖眼中迸出精光,那一瞬她的脸色很奇怪,又像想哭,又像想笑,却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小腹。   “太好了,哥哥……那个狗皇帝,他再也不能欺负你了。”   后面的话被她小声吞到肚子里,在光渡面前,她不想当小孩,她想当哥哥信重的伙伴,所以她必须藏好自己心底的情绪,保持绝对的冷静。   夜已经深了,光渡看着这个如今已经有几分看不透的妹妹,头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你……关于你的事,我过两天再和你说,白兆丰……唉。”   光渡说到这里,就想叹气,“你见都见了,我还能说什么?只一句话,你离他哥白兆睿远点,要真出事了,我也来不及护你。”   宋雨霖神色莫名,“……我有分寸的,哥哥放心。”   “雨霖,皇后细玉氏的家族,这段时间都见过什么人?”   宋雨霖柔声细语地开口:“我一直派人盯着,细玉氏私下见过几次白兆睿,近来西凉府药乜绗,还有……”   药乜绗这个名字,对于光渡来说,算不上陌生。   光渡拿起请贴上那张一眼富贵,大红烫金的请帖。   药乜绗。   毗邻宣化府,西凉府之上不可忽视的新主。   那个知道光渡的过去,帮过他,也劫过他,行事总是出乎意料的疯子。   光渡抽出了那张请帖,“雨霖,我今晚只见他,偷偷从后院放进来,但别让他看见你。”   ……   药乜绗来得很快,从外面大步踏进来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正月夜风的寒气。   他走进屋子的时候,华贵的大氅之下,上身只一套单薄的里衣,下面多穿了一条裤子,满头辫子散着一半,不像上次那般华丽地挂满了宝石。看得出来,他来得甚是匆忙。   药乜绗一进来,便看到光渡正坐在桌前翻看公文,于是猛地站住了脚步。   光渡并未抬头看他,也没叫下人端茶,仿佛根本没见到他这个人。   如此怠慢,药乜绗却毫不介意,反而大笑了出来,“你还活着!太好了!”   光渡失踪的时候,不止皇帝派了人,就连药乜绗也着人在黑山附近找了许久。   他曾亲眼见过光渡鼻眼流血,如今再见光渡是个勉强无恙的模样,才放下了高悬许久的心。   药乜绗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我还担心光渡大人不想再见我,或者说,不会再这样……私下里见我。”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轻了下来,尾音飘着,轻柔暧昧。   光渡终于抬头,“若是你希望,我们现在便可以进宫,到陛下面前去说、去见。” 第84章   在窒息的沉默中,药乜绗有好一会没说话。   “不。”药乜绗陡然笑了出来,打破了安静,“若你的目的,是让我这一条性命,此刻我们便该在皇帝面前,你只需要告诉皇帝,我曾经劫过你,想睡你,我可能就完了。”   “但是你没有,而是选择私下见我,”药乜绗自嘲道,“你我之间,又没有什么你非要留我一命的情谊,那么,便是你想以此为把柄,让我为你去做别的事?”   黑山蒙古袭营那夜,药乜绗跟踪光渡并把人劫走一事,他做得很是隐蔽,连沿途线索都一一抹去,他甚至还在西凉府留下了替身,让表面的一切看上去都天衣无缝。   所以他曾经想过,此事若当真东窗事发,他大可以厚着脸皮喊冤枉,就是不承认自己做过这件事。   可是此时此刻,药乜绗看到光渡亭亭坐在他面前的模样,他就明白,只要光渡在场,无论是谁找他对峙,他都一定会把这件事承认下来。   太有面子了,就是他做的,死了他都要认的!   可惜当日未曾得手,光渡那日突然流黑血的样子把他吓到了,若是得手了,这件事足够他炫耀到下辈子的。更何况他并非不留后手,就算皇帝震怒要杀他,他也有断尾求生的底气。   钱权虽美,可若碰不了美人,这辈子也相当寡淡无趣。   他宁愿痛快活,痛快死,若能死在美人膝上,那更是此生无憾。   况且,皇帝那般无能,他却精于此道,药乜绗曾经想过,若能让光渡和他试过一次,说不定以后光渡食髓知味了,还会主动找他好。   而据他对光渡的了解……   光渡也不是什么三贞九烈之人,如果他真忍受不了,当时和皇帝的这种名声传出来的时候,他就该一头撞死以明志了。   但他还活着。   这只能说他真正想做的事、想获取之物,比之他自己的名声,在他心中的分量还要重上许多。   ……那么,光渡想要的,他一直想去做的,究竟是什么?   药乜绗恢复了笑意盈盈的模样,“说说看吧,光渡大人,让我看看你的条件,我才好决定到底是去死一死,还是活着帮一帮你。”   光渡抬头,静静看了他片刻,才道:“药乜家主。”   借着这个空隙,药乜绗正在贪婪地描绘着光渡的眉眼,以及他消瘦许多之后的身形,“你说。”   “停止你现在正在做的事。”   “你是指什么?”   药乜绗看了一眼光渡的表情后,还是端正了神色。   “光渡大人,我总不能在前朝后宫中,连一个盟友都无。如果光渡大人愿意做我的朋友,那我自然求之不得,毕竟朋友还是多多的好。”   药乜绗话锋一转,“光渡大人适才所言,叫我停下来的,是指我送美人给皇帝,还是指我花开两枝,同时和皇后细玉氏那个刑部尚书的父亲交好?我想,我往皇帝宫中送美人,你应该是完全不介意的,至于皇后更无所谓了,你又生不出孩子,应该完全没有要和皇后对上的意思。”   光渡短暂笑了下:“你现在做的事情并不聪明,两边押宝可能反而是两边得罪,更何况我若再不说,你就错过了最好的位置。”   药乜绗愣住了。   他品出了一点不同的味道,“光渡大人,还请明示。”   过去三个月的经历,对光渡来说是天翻地覆的,可对于药乜绗来说也不遑多让。   三个月前,药乜绗离开西凉府时虽然隐蔽,但到底是被族中细作发现端倪,回去兜头便是一番龙争虎斗,光渡从寥寥数个字的情报上,就看得出来,那曾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厮杀。   如今,坐在面前的药乜绗,是胜者。   争斗是惊心动魄的,但胜利的果实同样甜美。   宣化府、西凉府一带是当今皇帝的出身地,当地的世家望族,均是皇帝最忠诚的支持者。   可旧的支持者老去,新的继任者蓬勃生长,权力流动更迭,人心也会变化。   就比如说,西凉府的药乜家在春季内战后,势力急速壮大,成为各方交好拉拢的不二之选。   如今药乜绗来西夏首府,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他每天都有数不清的高门宴请,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是朱门高楼座上宾。   不仅皇帝要着意拉拢如今的药乜绗,连李元阙同样需要。   在外人看上去,药乜绗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是很稳定的,之前他的嫡妹入宫为妃,虽然光渡暗中促成了和离,让药乜氏嫔从宫中归家,可因权力的纽带交织,只是两三个月的功夫,药乜氏与皇帝就又以另外一种方式走到了一起。   在他们的利益变得更牢固之前,冷却一切正在蓬勃生长的可能。   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可若是啃下来,绝对会在最关键的地方发挥作用。   所以光渡一回来便着手此事,他想,自己回来的其实有一点晚了,但还来得及。   瓦解药乜一族于皇帝的支持,很难。   让他转投李元阙,难上加难。   但光渡至少能告诉他,他还有第三种选择,能让药乜绗从全力支持皇帝,改为按兵不动的两面观望。   药乜绗一定会听的。   因为他落在光渡手中的把柄,也因为他的弱点同样明显。   光渡轻声道:“药乜家主,眼光放长远一点,别做入局相争的鹬蚌,而忘了旁边的渔翁。”   “光渡大人。”药乜绗的笑容逐渐僵硬,“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或许别人不知道,但你应该是知道的,毕竟你掌管西凉府,知道我的底细,在我离开西凉府后,都盯了我这么多年。”   光渡平平静静的,喜怒不动声色道,“我瞒得过旁人,也瞒不过你,索性也不必瞒了。你如今选择支持皇帝,可是皇帝这个位置,他接下来真的能坐得很稳吗?”   药乜绗低下头思索,将过去一点一滴的痕迹,都连在在一起,终于恍然道:“过去四年中,每年都有几波去你老家胡同找你的人,我派出过高手追踪,但从来都没追上过,如今看来……”   药乜绗逐渐神色复杂,“你十五岁销声匿迹的那一年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你遇到过谁?”   光渡看着他不语,用沉默将药乜绗推向了那个结论。   药乜绗已经完全笑不出来了。   他收起那份笑容时,光渡反而看得出宋雨霖情报中,那个深沉很辣的药乜家主的模样。   药乜绗严肃地问:“光渡,你是李元阙的人?”   光渡神色也毫无震动。   这个人他必须争取,哪怕他的底牌暴露。   药乜绗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你怎么可能会是李元阙的人?”   “为什么不是?”光渡冷静开口,“如今蒙金环伺,我夏国势微,皇上左右逢源皆不得,国君之位,庸者盛时或可守之,但危时,必有能君居之,才走得出一条生路。”   光渡轻描淡写地捧起瓷杯,“我们这位皇帝是个什么样子,你心里有数,若你还对他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你就回去问问你妹。”   “可而李元阙是个什么样子,你只需要去左金吾司中问问——城郊之战,皇帝的心腹精兵两千人,与李元阙六十四骑交过手,却大败而回,这事在贵族中不是秘密,你去看看左金吾司那些兵的眼睛里,提到李元阙的名字是,你看看他们眼中的神色,哪个不是畏之敬之,心悦诚服?而我西夏的热血男儿,又有哪个不对西风军的神勇心驰神往?”   药乜绗短促的笑了一下,神态不见方才的洒脱肆意,而是多了肉眼可见的慎重。   “光渡,就算你说的都对……那又怎样?”   “皇帝无能又怎样,对我们这样的世家和贵族来说,这不是更好吗?这样的皇帝更好控制,只要他会平衡世家,便能坐稳那个位子。古往今来,能以己身贤能得臣子追随的君主并不多,更多的,是稳定的利益,是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光渡微笑问道:“就西夏现在的局势,你就这么相信,我们这位皇帝能守得住家国?”   这句话,连药乜绗也无法反驳。   光渡缓和了语气,“那便退一步,你我只谈利益,难道你就不想——吞下宣化府,再进一步吗?”   都道富贵险中求,可权力之求,更是险中之险。   药乜绗静了很久,“光渡大人,你为何如此笃定,我一定会默许你的行径,并替你的身份保守秘密?”   “只要我连夜进宫,将你放才所言告知陛下,我不用担谋逆之罪,反有揭发检举之奖,更是一举两得——就算你把黑山之事告于陛下,但功过相抵后,皇帝必不会怪罪与我,反而我还能重新获得陛下的信任,然后稳稳保住我如今的荣华富贵。”   “贪功冒进,总是不好,我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守成又如何?总比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落个满盘皆输,要稳妥得多吧?”   光渡的手指很凉。   夜深了,他感到有一点冷,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比过去夜中畏寒。   光渡握住白瓷杯,似乎想从里面温热的水汲取一份温暖,握住杯壁的手指,都有些用力。   片刻后,他松开了杯子,“你无法获得皇帝的信任,因为陛下,舍不得杀我。”   药乜绗猛地望向他。   光渡不见一点慌乱,周身只有安和的平静,“我的下场,最坏不过被皇帝收到宫中,彻底变成他的男宠。”   “但我的本事,你是知道的。”光渡凑到他的耳畔,轻声呢喃,“只要我活着一天,你这辈子就别想高枕安眠。”   “哪怕我永远被困在宫中,这辈子不能再出宫,但每个晚上,我都会在皇帝枕边提起你的名字……让他疑心你,让他杀了你,甚至让他以为我心悦于你……这个风险,你敢担吗?”   光渡稍稍退开,他身上的冷香如贺兰山寒冬腊月的雪,将药乜绗的身心都浸得凛寒透彻。   “你可以告诉陛下,我是宋沛泽,可这样一来,当年你在西凉府大张旗鼓送我那么多黄金,求与我结契之事,还瞒得住吗?我若告诉皇帝,我那个时候就和你好了,你说他会不会信?”   药乜绗的身体彻底僵住,而光渡依然没有放过他。   “你若闹大今夜之事,我必然鱼死网破。至于李元阙那边,他左右只不过是失去一个马前卒,于大局而言,又有何影响?更何况,你真以为皇帝饶了你一时,你就能安稳一世吗?”   皇帝和李元阙之间的山雨欲来,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早一点晚一点,都一定会发生,他说或不说,都无法改变。   药乜绗的眼神完全变了。   因为光渡说得对。   这个风险,他真的不敢冒。   鱼死网破,最后他们都会一无所有。 第85章   药乜绗向后坐,他看向光渡的目光,第一次不是纯粹的欣赏和喜欢,而是糅杂了审视。   目眩神迷、心旌摇曳的危险。   都啰耶终于知道美人身处高位的迷人了,毫无权势的美色只会被掠夺,而带入权衡和审慎后,竟会如此扎手。   正如光渡字字言言,全部都扎到了药乜绗的心坎上去。   药乜纺不会把光渡送到皇宫里去。   一是不敢,二是不愿。   但当然,若无光渡插手此事,药乜纺决计不会变动家族派系对于皇帝的支持,原因无它,他对于当前的利益分配是满意的。   比起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支持一个行事风格摸不准的李元阙,去谋一个难以确定是不是比现在更好的未来,维持当前的联盟,继续支持皇帝,对于药乜一族来说,无疑是省心又明确的路线。   可如今,光渡逼着身为家主的他重新选择。   而新选择的另一端,要承担足够的风险,胜利的天平上,却也摆放着足够的利益。   药乜绗是好色,也好权势,但他从不在必输的局面,非去搏一个逆天而行。   可光渡摆在他面前的选项,不从的话,只有双输。   元气大伤后,什么都得不到,这不符合药乜纺的习惯。   药乜绗心中做出决定,才感到一阵放松,他将绷直的后背靠在太师椅上时,竟发觉自己后背的单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好算计,光渡大人,我虽然早就知道你不是寻常人,但我也从没想到,你蛰伏这么久,竟然会是李元阙的人。”   药乜绗面色不显,但心中惊异。   过去数年间,光渡从一无所有到如今的地步,能在皇帝面前说话,能举重若轻地变动皇帝的态度,不可谓不是个人物。   而李元阙能撬动光渡这样的人,为他如此尽心竭力地筹谋,这只能说明,李元阙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的简单。   这位王爷武威浩荡,在民间颇得民心,边疆一带尤甚,这些事情确实不假,可李元阙暗中这一面的手段,却如此果决很辣,自己对他的判断原来都有所偏颇。   药乜绗思量已定,又是赞赏、又是流连地看着光渡,“李元阙……咳,王爷可真是不近美色,连你这样的人都舍得拿得出手,要是我,我肯定是不愿意的。”   看得见吃不着的,总是最心痒难耐的。   之前用强不得,已经错失良机,光渡正是有求于他,那不得狠狠敲上一笔竹竿?   药乜绗心中快速盘算,面上却依然摆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光渡大人,你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只是兹事体大,我还要仔细思量……”   光渡闻言,竟然笑了一下。   药乜绗看到那个笑容,几乎就明白了,光渡此刻什么都知道,他心里的算盘都被光渡尽数看穿了。   因为那笑容是讽刺,是嗤笑,虽然浅浅淡淡的,药乜绗也只好收回发直的眼光,有点心虚地移开眼睛。   光渡:“药乜家主,你什么都还没出力,便想着管我要东西了,你不喜欢做亏本买卖,可谁又喜欢呢?”   他轻描淡写地制止了药乜绗的坐地起价,然后转移话题道:“不如我们先来聊聊,你西凉府今年的粮、马、银收成,以及你这次来中兴府……”   一个时辰后,药乜家族的军马供应、粮草资财、领地兵马、西凉府与宣化府当地望族利益等机密,光渡都进行了一个摸底。   而药乜绗已再无跃跃欲试敲竹杠的心思。   因为光渡太狡猾了,他根本敲不到,自己反而交了不少底出去,药乜绗震惊地回想,有些事他本来不想说的,结果光渡笑一笑,和他聊聊天,趁着他放松时旁敲侧击的回马枪……   这回,他是不该说的也漏了出去,真让光渡摸到了要命的东西。   但这能怪谁?   还不是怪他自己好色。   光渡明明没做什么,只是叫人撤了茶,上了酒,两人良夜小斟几杯温酒,再宛如老友般说上几句过去西凉府的旧时旧事,气氛很好,事后回思,药乜绗自己也纳闷,他明明酒量很好,也不是没吃过没见过的愣头青……   但他怎么就问啥说啥,这么配合呢?   光渡归来第一日,便少不得劳心劳神,身体虽然有些不适,但收获却令他心满意足,“既如此,夜已深,我不多留你了。”   药乜绗深感自己被摸清了全部的利用价值后,光渡连送客都送得不太走心。   不过他看着光渡苍白的脸色,还是依言起身。   “光渡大人,之前你有一句话,我却是不认同的。”   光渡撩了撩眼皮,“请说,愿为药乜家主解惑。”   “你说,李元阙若是失了你,于大局而言毫无影响,我今夜过后的看法,正与你说的完全相反。”   “有你在中兴府朝局中央替他筹谋,李元阙不止事半功倍,更可以四两拨千斤,以微弱的本金,撬动本不可能撬动的人、拉拢本来毫无希望的人,你再努努力,我相信即使有一日,你告诉我这江山兵不刃血地易了主,我大概也不会太意外的。”   药乜绗叹息道,“只是如今上了你的贼船,到时候皇帝召集西凉府、宣化府两城之力,我怕是要提着脑袋,为你做一回内鬼反贼了。”   光渡微微一笑,“药乜家主,成王败寇的道理,你比我更懂,若上我的船,只有损害而毫无回报的话,你本也不会这样轻易屈服。”   药乜绗这一刻想问问光渡,谈及未来的那个回报里,可不可以多一个他,可犹豫片刻,药乜绗终究是没有问出来。   “我很好奇,李元阙到底许诺了你什么?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光渡眼神安安静静的,“以后你会知道的。”   “好好,最后一个问题。”药乜绗追问,“黑山劫你那次,你没有直接向皇帝揭发我,除了用它做今夜的威逼利诱外,你真的……就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光渡定定看了他一会,“我在西凉府的那几年,你送给我的黄金,我从来没收过。”   “是,这个我还记得。”   “但我其实收过你一吊钱。”光渡转身走进内室,“那年家道中落后,我奔波于旧债,当时是你借钱给我,助我安葬娘亲。或许这一吊钱你都不记得了,但我一直没忘,只是从没找到过机会报答,后来你在黑山对我做的……在我心中,恩怨相抵,你我之间的过去,便此一笔勾销了。”   药乜绗彻底愣住了。   光渡转身走进内室,“药乜家主,慢走,不送了。” 第86章   药乜绗过于识时务,省了光渡不少功夫。   若这家伙想不明白,这个晚上,光渡是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这里的。   能让药乜绗心甘情愿地结盟,无疑是上策,尤其是药乜纺想要的东西,在他眼中无比清楚的时候,一切都变得简单。   只是光渡曾经从不屑于用自己皮相的去做一根胡萝卜,再吊着一只拉磨的驴。   可人总是会变的。   他曾经对那些着迷于他皮相的人深恶痛绝,敢对他露一点心思,不是被他不假辞色的拒绝,就是把人打得毫无心思。   时移事易,现在的光渡,却主动利用这幅皮囊,软硬兼施,刚柔并济。   他是什么时候想开的?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也是一种筹码,拿去合适利用,能搏出一条生路。   大概就是他十六岁前后的巨变。   有人眼睛瞎着,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什么样子,却依然愿意偏袒和偏爱。   有人眼睛是好的,和那些他所见过的、平平无奇的人一样,所以他在皇帝手里活下来了,并一步一步,活到了现在。   这次重逢后,皇帝依然对光渡热情不减。   第二日光渡仍入宫中,皇帝显然有许多话想和他说。   一封蒙古的来函,从皇帝的书桌上,转移到了光渡的手上。   “如今蒙金仍在交战,前些日子黑山一事,成吉思汗非常震怒。”   皇帝头疼地支着额角,“向蒙古赔礼,再与金军备战,这样样都是流水的银子与粮食,去年秋收,多地收成本就不甚理想,这一笔向蒙古的赔礼后,朝廷的余钱余粮都不多了,春汛前各地都要拨款,可是事有轻重缓急,那些不重要的,只能往后放放。”   光渡听得出来,皇帝这是在点他,他工部今年最好的做法,就是什么都别做。   各地都再要钱,每封折子都喊急,本就难以分辨孰轻孰重,而皇帝向来多疑,索性直接全当夸大其词,通通不处理了。   光渡心里知道,他工部疏散汛期的水渠的筹款,若是往后放一放,秋冬怕是就直接要拨赈灾款了。   不过光渡惯会体贴上意,皇上不想听,他便不说了。   见光渡如此知情识趣,皇帝也柔和了神色,语气亲近了许多,“几个月,就清瘦了这许多,孤都没来得及和你好好说会话。”   “昨日见到你,孤甚是喜悦,结果竟然忘了一件要紧事,半夜里猛然想起,心中记挂着,连后半宿都没睡好。”   皇帝神色是货真价实的担忧,“虚陇当年给你下的毒,这几个月的解药,是不是还没吃过?孤昨晚半夜让人赶制,刚刚做好,给你送了过来。”   光渡看着锦盒中的那丸解药,有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几番阴差阳错,如今这丸药,已经不再是悬在他头上的刀了。   但真相显然不需要让皇帝知道。   “孤一直替你记着,算算日子,离你服药的日子已经过了几日,万幸你这次还没什么反应?那宜早不宜迟,这丸药就在这里服下吧,太医就等候在外面,若有不适,可以立刻宣进。”   光渡早就不需要再吃这东西了。   光渡找了个借口,“臣之前受伤时,灌了不少苦药,这几日虽是预期发作之日,臣却丝毫没有之前的症状……或许因为这次重伤后,情况有变也未可知?不如陛下将药赐予臣,臣贴身携带,等到明确发作时再服用,这样更稳妥些。”   皇帝没说什么,他的笑容有细微的变化,却依然是和蔼的看着光渡。   光渡明白,这次他能混过去,因为三个月后总还有下一颗药。   为什么这一次,皇帝执着于亲眼看着他服用?   光渡想了一下,皇帝对他失踪这段时间的怀疑,原来都藏在心中了。   而且……皇帝如今无人可选,可能是在考虑给他更多的权力了。   光渡无根无萍,是皇帝一手提上来的宠臣,他如今拥有的一切,来源于皇帝对他的宠爱,在皇帝心中,他不可能半路成为李元阙的人。   李元阙成势汹汹,皇帝怎可不着重防范?   既要用人,又要防止重用之人自成一势,那不如在光渡尚未坐大之前,提前准备一手,用以制衡。   将光渡的命、将光渡的一切都握在自己手心,这很符合皇帝的喜好。   虽然虚陇下毒一事,开始时并非皇帝所愿,但如今虚陇已死,局势大变,皇帝这一层钳制也用得颇为顺手。   皇帝不知道,这份牵制早已过时。   光渡拖延一两次就够,他要做的事情,本就不能拖久,久则泄密。   光渡很快转移了话题,只将自己养伤时,那些“山野闲趣”讲给皇帝听,皇帝对他十分怜惜,又赏赐了许多药材补品,叫人送到光渡府邸,给光渡仔细将养身体。   临走时,皇帝又提起了一件事,“如今你身边,都没有一个人能保护你,这样太过危险,今时不比往日,以后中兴府的局势,只会更加严峻。”   光渡进宫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皇宫里的人手。   自从李元阙去向未知后,这座太极宫本就严密的守备愈发森严,侍卫增加了一倍不止,很难有可乘之机。   看来皇帝深深忌惮着这位武艺超绝、又神出鬼没的堂弟。   皇帝态度很坚决,“这个张四如此失职,竟然连你都保护不好,以前看他是个谨慎的,没想到如此懈懒!此人不用也罢,等孤这两日挑个好的,再指给你。”   这次光渡回到中兴府,身边没有张四,算是难得的清闲,但光渡也清楚,这并不会长久。   如果他身边一定要有人跟,他情愿是张四。   这虽不是长远之计,但在这种关头,在他坐卧起居的地方换上完全不受控制的人,即使是怀柔和收买,也需要时间。   他如今最不敢赌的,就是时间。   至少张四,还有一定可以让他操作的余地。   斟酌片刻,光渡开口道:“虽然张四能力平庸,但经此一事,他必然也该有所长进,何况,他对陛下的忠心确是毋庸置疑的。”   可是这句话之后,皇帝神色却莫名道:“对孤的衷心?”   皇帝轻笑一声,“你果然为他求情。”   ……   皇帝结束召见后,是乌图送光渡出去的。   太极宫长阶慢慢,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冷冷淡淡,毫无交谈。   乌图靠近两步,圆圆的脸上挂着讨喜的笑容,“光渡大人,唉,大人留步……”   光渡和乌图始终保持着距离,此刻见光渡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乌图也有些无奈。   太极宫之中,到处都是皇帝耳目,他敢干什么?   可是有句话,他却也不得不说。   乌图快速靠近光渡,低声道:“我知道光渡大人对我诸多疑虑,今日别的来不及多说,求光渡大人信我……这个张四,不能留!”   光渡眉心默不作声地跳了一下。   “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乌图声音又短促又快,仿佛咬着牙说出来的,但脸上仍是笑吟吟的,“还希望大人私下里能见我一面,我定然如实告知,黑山之事,张四没有对皇帝尽数相告……”   长阶另一端,一个声音打断了乌图的话,“光渡大人,”   光渡借机几步,与乌图拉开距离,“白侍卫,好久不见。”   几月不见,白兆丰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英俊的少年像是碰到了什么喜事,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瞧着很是赏心悦目。   “奉陛下旨意,陛下叫在下护送光渡大人,去一趟关押张四大人的牢里,对了,还未来得及恭喜一声光渡大人平安而归。”   皇帝一直对他和张四的关系有所怀疑,光渡并不觉得意外。   可真正在牢里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光渡才明白,张四对他的心意,表现得有些太明显了。 第87章   黄沙另一端的地牢,光渡并不陌生。   这座地牢曾经是虚陇的地盘,虚陇死后,皇帝亲手接了过来。   如今地牢仍在使用,里面至少关押着一个张四。   去年被光渡炸开的入口,如今已经重新修缮,而地牢旁边,依然是军司处。   这一营的将领在过年时告老还乡,如今是白兆丰的长兄白兆睿在兼顾着。   光渡路过时,勒住了马,眺望着远处骑兵在黄沙中驰骋的身影。   白兆丰注意到光渡没有跟上来,也勒住马缰,返回一段路,等着莫名停下来的光渡,“光渡大人?”   前往地牢的一路,风中黄沙不尽,可这一路上,白兆丰都颇为宝贝自己腰间配着的一个香囊。   就像现在,他停下马时,会小心拂去上面沾染的浮沙。   那只香囊,光渡在宫中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   香囊上的绣工,几乎可以用平平无奇来形容,偏偏白兆丰带在身上,却非常珍惜的样子。   像白家这样颇受皇帝重视的氏族,就算是家中人不多,也不至于连个做针线活的丫鬟都没有,更何况白兆丰前途不可限量,年后又出了孝,如今正是中兴府适婚女子中议婚的香饽饽,带着这么一个香囊出来,以他如今的家世和地位来说,是有些不太相配的。   但这是他妹的手笔,光渡认得出来。   上面的鸳鸯绣得像只鹅,丑得别具一格。   宋雨霖自幼就不耐烦做这些针线女工的活计,全家也都宠爱她,既然她不喜欢,就从不逼她去学针线活。   后来家道中落,她随着光渡出逃,更是将这些技艺完全搁置脑后。   再后来,宋雨霖联系自己生父在宋地的家族,从叔伯手中拿到第一桶本金,开始在西夏做起生意,两兄妹一明一暗,一政一商,大开便宜,宋地还有叔伯照拂,就这样,小宋娘子的产业轰轰烈烈做了起来。   宋雨霖的年纪也到了。   可是他妹避开他,特地提前回来,就是为了幽会这小子?   还是说……   光渡勒住马,黄沙卷着风,拂开他的发。   金色的沙漠中,落日的明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艳丽的光。   白兆丰瞳孔有片刻的放大,随即微微侧过头,避开了光渡有些异样的目光。   “白侍卫,你大哥身兼左金吾将军之职,同时还协管着皇宫内城守备,如今再添上一处军司,他身兼数职,想必并不轻松吧?”   说到自己的大哥,白兆丰脸上生动的光,转瞬消融到平淡。   “为陛下尽职,我与兄长自当竭心尽力。”   但光渡看得很清楚,说到这位异母兄长时,白兆丰脸上那种真切轻松消失了,然后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香囊。   光渡的心情沉了下来。   他有几分猜到,宋雨霖是在做什么了。   光渡难得有些生气,便不再说话,心里这份气,直到他走进牢中,才逐渐平息。   阴湿的环境,熟悉的阶梯,光渡在这处地牢几进几出,对这里比白兆丰还要熟悉。   他们没有下到最底下的那间牢房,张四不是重刑犯。   甚至张四在这里,都没有人敢懈怠他,光渡扫了一眼,关在牢狱之中的张四,依然保持着衣衫整洁,连牢房中的生活用具,也都一应俱全。   张四隔着铁狱栏见到光渡的那一刻,几乎像是一只被锁在阴暗处的豹,猛地蹿了过来。   光渡将手放在他们之间的栅栏上,轻轻呼道:“张四。”   “光渡!光渡大人——”   张四隔着栅栏握紧了光渡的手。   面前这一幕,不仅白兆丰持刀上前一步,就连远远看着的狱卒,脚步都顿了一下。   张四的反应,如今的神色……实在无法不让人多想。   若不是他们中间隔着栏杆,让人毫不怀疑张四会直接破门而出,紧紧将光渡大人抱在怀里。   光渡知道此时此刻的情景,哪怕就是他能说服白兆丰缓和言辞,但皇帝在这里的其他眼睛,都一定会向皇帝如释禀报。   于是光渡抽回了自己的手,“打开牢笼,我进去和张四谈谈,毕竟,张四大人不是犯人,陛下已经告知于我,是你自己待在里面不愿出来,如今我既然已经平安回来,你也不必再自责。”   “怎能让你在这种地方……”张四回头看了看牢中。   但光渡像是毫不介意,“无妨。”   很快,他们在牢房干净的干草上席地对坐。   张四的视线清明锐利,他看了一眼远处皇帝的耳目,又看了一眼面前不远处的白兆丰。   “光渡大人。”张四贪婪的盯着他,“你瘦了很多。”   “毕竟挨了刀,能活着回来,已经是托皇上洪福。”   张四没有立刻说话,他靠近了光渡,在他耳边快速说了一句,“难道,李元阙没有好好养着你吗?”   光渡脸上的表情,有一刻的静止。   可在两人拉开距离后,面对张四的审视,光渡脸上的表情已经调整到毫无破绽,“张四,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黑山那夜,你为什么会从客栈离开?而李元阙,为什么要不顾一切的带你走呢?”   张四的眼神在猝不及防见到光渡的狂喜后,那种黏腻的东西在逐渐增多,“我看到李元阙当时那个样子,就知道你大概不会死,甚至说不定还有机会逃出来……可是这几个月里,我一直控制不住那些念头——我在想,数月前那个傍晚,我护送你去小宋娘子的酒楼,关上包间之后,你和李元阙都干了什么?”   “非亲非故,他凭什么要那么紧张你呢?为了带你走,他甚至毫不犹豫自己会暴露,直接和我交手。”   张四说话的气,轻轻吹在光渡的耳边,“你跟我说过,你和他什么都没有,我那时是相信你的,可我现在很想知道,现在呢?你失踪的这几个月的时间里,他是不是什么都对你做过了?”   张四的声音又快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可是他眼中幽暗的光,昭示着这从来不是一条忠诚的犬,这是一只竖起尾针的毒蛛。   毕竟那条恪守的线,已经被其他人打破。   那么对他盯上许久的猎物便再无怜悯,只剩掠夺。   若他只是单纯对光渡有心思,那也便罢了。   可是在张四口中,说出李元阙三个字的这一刻,光渡毫不犹豫便做出了决定。   光渡没相框,那夜张四竟然见到了李元阙,而且他竟然没有告诉皇帝!   乌图不久前悄悄递到他耳畔的那句话,竟然在此刻一语成谶。   ——张四不能留。   光渡将身体探了过去,张四很配合地侧过耳朵。   然后,他听到光渡的声音柔和极了,“是啊。”   张四有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   光渡轻声道:“别说这几个月了,就几个月酒楼那夜,你有没有算过,那天在包房里,我和李元阙待了多少个时辰呢?”   张四瞳孔紧缩。   虽然光渡如此说,但张四心里有数,那一夜,他们大概是没做什么的。   那夜,张四全程守在门外,习武之人耳力优越,更何况他本就着意留意着。   他很确定,自己那夜没有听到不对的声音。   可是光渡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对吗?”   面前的人,像一条美人蛇,明明没有攀附着任何人,可收首缩尾,却能盘绞着一个人的神魂。   毒株张牙舞爪着。   而蛇已经定下杀心。   “那是因为……他把我抱到了他的身上,我嘴里咬着他的衣服,所以你什么都听不到。”   “我知道你在门外,所以我一直忍着,我忍得好辛苦,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但我想……李元阙是听得到的,毕竟,他一直都看着我。”   光渡离开张四的耳畔,盯紧他的双眼,“所以,你嫉妒吗?”   张四猛地拉住光渡的衣领,光渡很顺从,遭遇蛮力也不反抗,被张四一抓,就顺势被他桎梏在怀里。   监牢外的白兆丰暴然怒喝:“放开光渡大人!”   光渡在张四耳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也给你的话,你想不想要?” 第88章   因为光渡的要求,他与张四会面时,其他人都留在了牢房外。   而光渡走进去后,他与张四两人说话又轻又快,即使是耳力过人,在这样有意的遮掩下,也听不到什么话。   看得倒是清清楚楚。   两人越靠越近,耳语的模样非常亲密,想起光渡与皇帝的关系,就连狱卒都觉得心中叫苦不迭。   怪不得宫里早就来人,特地交代过要人盯着这两人做什么,说什么,原来都是事出有因。   他虽是第一次见光渡,但是在这座地牢中待了些时日,总是听闻过光渡的事迹,是以一点也不敢得罪,更不敢怠慢。   可他没想到,连着皇帝身边最忠诚的犬牙——张四,看光渡的眼神都太对,更没想到,张四大人后面的行为更是离谱。   那张四竟然直接上手,把那样纤薄柔弱的光渡大人往怀里按——这两人是直接当着他们的面,抱上了?   这还得了?   可在阻止已经有些晚了。   张四双手戴着那副铁镣铐相互碰撞,叮叮作响,从外面的角度来看,只看得见他把光渡压在怀里。   而张四宽广的肩背,却遮住了怀中的真相——他双手摸到光渡的脖子,他想把这个人勒死在自己怀里,别想让他再出去招惹别人,也别再被别的男人惦记,就这样死在一起,带他一起下黄泉。   可张四动手的瞬间,却顿住了。   因为光渡看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冷静而陌生,和他刚刚说的那些狂热的话,仿佛是完全割裂的。   有那么一瞬,张四觉得光渡看着他的目光,是在看着一个仇敌。   可是再定睛时,已是白兆丰出刀横在他们中间,同时以保护的姿态,将光渡向他后拉去。   面前就是一把出鞘的长刀,白兆丰神色沉静,瞄准着张四的要害。   如果说,张四一开始,还记着外面有皇帝的耳目,那么方才,光渡已经将他刺激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这事传到皇帝耳中,决不能善了。   张四不甘地喊道:“光渡——光渡!你刚刚是在骗我,对不对!?”   光渡在白兆丰身后侧立,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领,垂在阴影中的侧脸,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慌乱。   只有眼前这个露出了以往完全不同一面的人,像毒蛇一样露出自己的爪牙,以前那些惹人垂怜的脆弱,原来都只是一种刻意的伪装,在此刻尽数掀开,嘲笑他清澈的愚蠢。   张四心中深恨——早该下手的!他就该亲自去索要、想用光渡哄骗他背叛皇帝的酬劳,是他愚蠢的怜悯,让他错过了那份甘美的回报!   他本来有机会的……黑山那次行动之后,他本来就是想带走光渡的,可是一切都乱了套。   他知道,他从来都比不过光渡的头脑。   但他也从来都没想到,或许在光渡眼里,他的威胁,他的势在必得,原来如此渺小可笑。   “光渡——”   为防止他暴起伤人,狱卒从后面拉住张四,“张四大人,你冷静!”   光渡定然不会让他冷静,“是呀,刚刚说的,都是骗你的。”   张四的愤怒与不敢置信停在了脸上,扭曲的神色十分荒谬。   “再等等。”   这三个字没有发出声音,光渡站在白兆丰的身后,嘴唇微启,然后极难得的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地牢里发生的事情,在光渡回到中兴府的同时,就已经传进了皇帝的耳中。   当天傍晚,皇帝便召见了光渡。   只一走进太极宫,光渡就知道皇帝心情很糟。   他在作画。   白绢纸上铺满了墨色乌云,翻滚的乌云,带来狰狞的雷雨,落入那漆黑的山水间,黑云欲摧,压抑缓滞,亦如太极宫寝殿里此时低沉的气氛。   “你黑山之行前,曾经为孤留了一封信。”皇帝沉声道,“后来世事难料,孤一度以为你已经不在,每当翻阅那封信时,都会心痛得难以安眠。”   “孤以为你心里是有我的,只有我。”   皇帝搁下了笔,“那么你告诉孤,今日在地牢中,你跟张四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光渡跪在地上,“陛下。”   “孤换个问法。”皇帝脸色整个都沉了下来,以前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做不到,只好一直守着身边这颗未经雕琢的宝石,可他却从没想过监守自盗,“或者孤该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光渡可以为张四求情,他可以救张四一命,就像过去那样。   他跪行大礼,“陛下,我们之间绝无关系。”   ……   这番对峙,在光渡意料之中。   自从光渡活着回来后,皇帝惊喜交加,加之心中有愧,又是久别思念,这几天来,对光渡是极好的,大小赏赐如流水般不绝,更是每日召见,和颜悦色,一时连后宫那位新得宠的美人都疏远了。   可这才第三日,他面对光渡时,脸上便已经再无笑容。   以往他都不舍得让光渡跪,可光渡今日在他面前跪了一个时辰,皇帝也没有叫他起来。   皇帝神色沉沉,“之前,孤就对你们之间有所怀疑,尤其你失踪之后,张四的反应更是奇怪,而今日,张四竟然敢直接……”   光渡甚至连头都不敢抬,整个人微微发着抖,“ 陛下,张四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能,不想?”皇帝怒而质问,“张四在你身边三年,你们……”   皇帝自己都说不下去了,他甚至不敢细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压回帝王的威严,“张四不能再回到你身边,他护卫不利,孤会将他贬为贱民,远远发配到边关,至于你——”   皇帝声音很冷,“就像孤之前所说,孤的工部尚书,身边总不能无人护卫,孤会重新为你指派……”   “陛下!”光渡却打断了他的话,神色着急又伤心,“陛下,张四对陛下忠心耿耿,这多年的功劳和苦劳,实在罪不至此,更何况臣本就不习惯身边有人日夜相伴,除了张四,臣实在……实在……”   光渡像是说不下去了。   皇帝定定看了他片刻,“是吗?”   皇帝走过去,从地上掐起光渡的下巴,“过去,孤给了你太多的自由,你总该知道你到底是谁的人,你也该知道,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走到今天的位置。”   “你该知道,孤要是叫你躺到龙床上,你都没有说不的选择!”   “看来这几年,孤太宠你了,让你有些得意忘形了。”皇帝冰冷地叹息,“你不该忘的。”   皇帝叫他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光渡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很虚弱,脸色煞白,皇帝这个时候,才想起来他身上受着伤,才好没多久。   看着他如今单薄的身形,楚楚可怜的风姿,皇帝心中终是有所怜惜,可是片刻之后,便已被冷酷取代。   不听话的鸟儿放出去,心野了,那便该好好收回来,生生折断羽翼后,他便明白谁才是主人。   皇帝冷冷唤道:“乌图。”   光渡从宫中出去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刚回到住处,乌图便来传旨。   “陛下口谕,将此物赠与光渡大人。”   乌图让身后的小太监上前,那小太监双手托着一个铁盘,全身忍不住发着抖。   乌图掀开了铁盘上的黑色厚布,上面是一颗新鲜的头颅,怒目圆睁地对上了光渡的双眼。   那是张四。   众人皆知,光渡大人见血,轻则呕吐,重则昏厥。   而面前这鲜活的、血淋淋的头颅出现的瞬间,光渡认出其人身份,身体一软,直接昏了过去。   小太监们惊慌地抬起他时,光渡心中很平静。   如果他真想救张四一命,他就不会在皇帝面前跪着求情,不会顺着皇帝的猜测,持续加重皇帝的疑心……   不过借刀杀人罢了。   杀得要足够快,李元阙的事情才不会泄出去。   但代价,是皇帝对他的宠爱。   头脚搁置在柔软的被褥上,光渡知道自己被放到了床上。   而这场戏,显然还没唱完。   乌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常太医,请来看看。”   这一次,皇帝甚至派来了御医。   常太医探过光渡脉搏,便拿起针在他穴道刺了几下,传来微微刺痛。   本来没晕的光渡,便借故幽幽转醒。   常太医一见光渡醒来,一刻都不敢多待,当即退到外间,远离了这是非之地。   皇帝既然做戏做全套,那么光渡就看看,今夜还能有别的什么后招?   果然还有,甚至还特地等他清醒了,才继续上演。   乌图露出喜气洋洋的笑:“陛下体恤光渡大人,生怕光渡大人身边无人护持,再遭遇危险。”   乌图拍了拍手,“这不,陛下这次直接派下了五个高手,来贴身护卫光渡大人,此五人互为犄角,彼此监督,如此一来,他们保护光渡大人得力,皇帝用着也放心。”   竟然一次派给他五个暗卫?   黑山之战中,皇帝畜养的暗卫几近损失殆尽,如今十不存一,就这样,居然还能一次给他派五个?   这完全是意料之外。   光渡的心沉了下去。   一个人尚且需要时间收买,在五个人互相监视的情况下,他该怎么突破?   如今皇帝对他不满,连明面上的监视都会做得更加不予遮掩,日后他私自行动,只会颇受掣肘,怕是要比从前难上太多。   得了乌图的命令,那五人直接来到光渡面前,齐刷刷站成一排,一个个着黑衣劲装,长腿蜂腰,果然皆是好手。   光渡一眼扫过,目光却凝了。   其中一个年纪不大、个子却高的少年,一只眼上戴着眼罩,正面无表情看过来……至少他以为自己是克制了,但在光渡看来仍是挤眉弄眼的。   这正是自黑山之战后就杳无音讯的都啰耶。 第89章   这十年间,皇帝所用的暗卫,都只在他宣化府心腹之地机密培养,这些年,外人极难插手,就连光渡跟在皇帝身边这几年,都没有一丝一毫机会。   所以光渡很震惊。   ……都啰耶还活着?他为什么会以暗卫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他是怎么混进去的?   光渡的目光,倏地投向乌图。   皇帝重新整合虚陇死后的人手,据光渡推测,其中一部分高手,极有可能吸入了暗卫的组织,而且等整合稳定后,皇帝不会事事亲自打理,那么他指定代为管理的人选,必然是对皇帝有极为的忠心。   忠心。   这是皇帝如今选拔人才的第一要紧之物,在皇帝连续两场失利、和对蒙古过分软弱的态度后,西夏的望族世家中,被李元阙所动摇的年轻弟子实在是太多了,人心浮动,皇帝并不是一无所觉。   对皇帝最忠心的,又毫无家族势力牵绊的,只有宦官。   ——太监总管卓权死后,如今便是乌图。   他知道他带来的暗卫,是都啰家的二公子、都啰燮的亲弟弟吗?   乌图微微躬着腰,摆出一副奴才相,“光渡大人,你……这不赶紧领旨谢恩?”   光渡脸色惨白,却将一双幽幽的眼珠转到了乌图身上。   他猛地发作,把床上的枕头、被子都推到了地上,暴喝道:“滚!滚出去!”   乌图愣住,他似乎没想到光渡是这个反应。   “都滚!滚出我的房间!”光渡的头发披散下来,与往日模样大不相同,看上去十分失控,“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别杵在我这里,滚啊——”   乌图无措道:“光渡大人,这可是皇帝金口玉言……”   他话没说完,光渡从百宝格上拿起一个瓷瓶,重重砸在了乌图的头上。   瓷片碎裂,乌图额头被划出一道伤口,当场血就流了下来。   光渡这番发作,把许多人都吓到了。   连都啰耶惊呆了。   他思路完全没跟上,二老大这回想做什么?光渡的模样太有说服力,他甚至有一个刹那,怀疑起是不是刚才那铁盘上的脑袋,给了光渡太大的刺激,才让他变成这样。   ……但不该啊。   他二老大砍头断腰如劈瓜砍果,可是连眼睛都不眨的,那冷酷果断的样子,都啰耶仍历历在目。   乌图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额上的血,露出十分为难的样子,“光渡大人,这几位大人留下来,可是皇帝的旨意,大人何苦为难我一个奴才?”   “我不要这么多人日夜看着我!竟然还有一个瞎了眼睛的……出去,都给我出去!”   看到光渡又摔了好几个东西,乌图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面上始终是恭恭敬敬的,“行,既然光渡大人不喜欢,那就叫他们暂时在门外候着。叶二,既然光渡大人特地提及了你,你便留下吧,其他人退出去,等我劝过光渡大人,光渡大人总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他还特地留下了光渡明显厌恶的那个暗卫,看上去,不是要完全迁光渡的模样,只是不知道,这番软硬兼施下来,光渡大人会不会松口?   其他几个暗卫彼此看了一下,虽然皇帝有所嘱托,但面前情况如此混乱,他们便暂时退到门外。   房门关上了。   屋中一人坐卧于床,两人站立于地,对峙无声,没人开口。   都啰耶虽然刚刚被光渡刺了一句,可他知道二老大不是这个意思。   二老大如果想伤害他,就不会冒那么大风险去救他,何况不过说了他一句,他眼瞎本就是事实,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听不得?   片刻后,都啰耶打破沉默,“二老大,你是……”   此言一出,光渡便明白,他两人果然有私下接触。   都啰耶信任乌图,而乌图已经知道都啰耶的身份。   光渡眼中再无一点崩溃疯狂,只有清明而锐利,“都啰耶,你怎么跑到皇上的暗卫里去了?”   都啰耶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黑山那晚上,追杀我的暗卫太多,我把人引开后,扒了一个死掉的暗卫衣服和腰牌穿在身上,结果皇帝的人,竟然阴差阳错把我也当成暗卫救回去了……狗皇帝的人竟然不了解自己手下暗卫长啥样,又或是知道叶二的暗卫头目,全在黑山一战死了,我养好伤,就直接在暗卫居所待了下来,居然到现在都没有人揭穿我的身份。”   光渡神色有些复杂,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都啰耶胆子真是太大了!   运气也足够好,这都没穿帮。   都啰耶几个月没有光渡消息,前几日听说他活着回来,实在高兴不已。   “只是暗卫居所岗哨严,我一直没有机会联系你,直到我见到了乌图哥。”都啰耶看了一眼乌图,眼中有信赖,“乌图哥认出了我,说他认识我哥。”   乌图盯了光渡一会,“光渡大人,今日我将都啰二公子送到你面前,至少代表了我的诚意——我们好好谈一次的诚意。”   “诚意?”光渡抬起头,目若寒霜,“乌总管,请你离我远点,不然我担心你一会还会捅我一刀,我已经没命再死第二次了。”   都啰耶骤然变了脸色。   他猛然意识到,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可能并不如自己原先想象那般,他不可置信的眼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随即坚定地握着刀,挡在了光渡的床前,“乌图哥……乌总管,我二老大是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乌图幽幽看着光渡,“当时我不曾对你下杀手,是因为王爷,光渡大人。”   “我不明白,王爷为何不惜暴露自己,也非要救你。”   乌图对都啰耶的刀毫无畏惧,他挺直了腰,不再是之前那伏低眉顺眼的奴才模样,只是冷淡地看着面前的人,“后来,我看到本该死去的都啰二公子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便知道此事另有隐情,和我所了解的大不相同,光渡大人,到底是你迷惑了二公子,还是都啰将军之死,你有别的解释?”   “我需要知道当时都啰燮公子殒命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乌图脸色很沉,“光渡大人,望你能如实相告,若你罪有应得,我一定要你的命。”   都啰耶心神一窒,但下意识护着光渡,呛了回去,“你敢!?”   都啰燮死时,到底经过了什么?   这始终是都啰耶最想知道的事情。   他当时不惜违抗命令,也要偷偷从中兴府跟了出来,跑到了光渡所在的黑山,就是想知道,自己大哥为何会死在光渡手上,是不是另有隐情?   只要光渡给他一个理由,他就可以向前看,不再将光渡视作仇人。   或许他不愿承认,他的心中,早已有了偏向。   而光渡答应过他,只要活着回来,就一定告诉他整件事情的经过。   都啰耶已经等了很久了。   光渡看了看卧室的房门,关得严丝合缝。   他刚刚一顿发作是有意为之,除了借故将剩下的暗卫赶出去说话外,还有故意让皇帝知道他反应的意思。   暗卫不会一直乖乖站在门外。   要抓紧时间。   光渡的眉心突突地跳着。   “黑山那夜,王爷是怎么找到我的?你说清楚,乌图。”   乌图审视地看着他,“你先说。”   总有一个人要先做出让步,光渡利落开口:“我第一次见都啰燮将军,是四年前的腊月……”   四年前,光渡第一次在贺兰山下的村子中见到都啰燮,都啰燮带来了三十六骑铁鹞子。   李元阙双目已盲,他委托光渡来主导这场突围。   外面天罗地网,他们只有三十九人,光渡上手的第一战,规模很小,却是一场极为凶险之战。   但他心中没有任何恐惧,目的非常清晰,三十八骑不惜一切代价,将主帅送出围剿圈。   李元阙的眼睛要治,他必须要到西风军稳定后方,只有西风军和边境局势稳了,李元阙的根基才稳。   西风军的半枚兵符,如今在光渡的手中,他是西风军的将士,更是西风军的军士。   他要将自家统帅,安全送回军中。   一切计划以李元阙优先,这其中包括他自己。   但是他们成功了,大获全胜,都啰燮最后传回的消息是所有兄弟都顺利脱身,无人伤亡,而都啰燮则拿着李元阙的刀,率领三只小队引开主力围剿。   他们下一步的计划是发挥骑兵优势,兜圈甩开追兵,再前往西风军营地。   铁骑急行,信报难以及时传送,若是都啰燮一行顺利,他们最终会在西风军相见。   光渡单独陪着李元阙突围至安全的城镇,在那里与李元阙的心腹交接,他们才分别。   “你要去中兴府。”   李元阙当时有很多话想说,但他最终只是重重握住光渡的手,让光渡收回那半枚兵符。   忍一忍,等沛泽到了西风军,他想说的话,再说给沛泽不迟。   他们有以后,有很长的未来。   李元阙对他说:“到了中兴府,沛泽,你直接接手我的人,除了咱们之前商量好的诸般事务,你还可以指派些人手,让他们帮你去寻找亲眷……这没什么,从此之后你我一体,不用不好意思,尽管叫人去做。”   “这次我不能直接回中兴府,如果可以,沛泽,请你替我向我母妃问好,别让她再担心我。”   “你等我一个月,不,半个月。”光渡眼睛很亮,他那时这样说,“半个月后,我去找你,元哥,咱们西风军见。”   路口匆匆分别,没有太多的告别,他们笃信着未来很快就能相见。   正如光渡从没想到,他会在中兴府再次见到都啰燮。   原来,他们都没能回去西风军。 第90章   虽然李元阙叫他大胆用人,但那年十五岁的光渡,还是没有让李元阙的人手,立刻去调查自己妹妹和宋珧的下落,他想办妥了其他事,若有剩余的人手、充沛的时间,再为自己找家人。   他不是一个借着元哥之势,只会来找人的副将,他是一个要为元哥做事的人,孰轻孰重,他心里有一杆秤。   那年的光渡,胸腔更是憋着一股气,他自小便知自己才智远胜于同龄人,可惜家道中落后面目全非,在这一年的落魄之后,他认识了李元阙,他的未来会有一个光明的可能。   知己难得,伯乐不常有。   他何德何能,竟两者俱全。   既然元哥选择了他,他就会不惜一切来证明,李元阙的选择没有错。   李元阙交给他的半枚兵符,在胸膛最私密的口袋里,被他皮肤烫的温热。   李元阙待他以国士。   他怎么肯辜负这沉甸甸的信赖?   这份青涩的羞赧,这份朝气蓬勃的冲劲,光渡事后回想,却成了他最庆幸的选择。   那时的皇帝,还不是皇帝。   光渡也不知道,在他迈进那处茶楼联络点时,踏进宫中的那一刻,一切都走向失控。   在深宫忧子成疾的贵妃,第一时间得知了光渡带回了李元阙的消息,只是简简单单字条上写的“王爷安好,从贺兰山归”,并不能满足这位母亲的渴望。   贵妃并非不懂事理、强求为难别人的人,若是时机不对,她一定会按耐自己对儿子的担忧。   只是那时,一切看上去都尽在掌握,表面上没有一点风浪,李元阙的皇父已无心朝政,贵妃虽抱恙,但她仍是是事实上的皇后。   她以为皇宫仍在她的掌握之中。   正好那段时日,贵妃在主持宫中庆典,说要民间的戏班子来看看新戏,光渡便借在这伙人当中,混进了宫里。   光渡倒是会几样西域乐器,因为长相足够出色,伪装成乐师进宫。   戏班子表演了一段拿手的台戏,贵妃娘娘隔帘垂看,似乎十分满意,不仅留了人,还赐了饭。   光渡坐在最边缘不起眼的地方,而他那份饭,和别人都不一样。   而光渡足够警惕,他注意到旁边宫人盯着他的饭盒,有一个灰衣服的人转身离开,灰色的服饰,与春华殿中人有些不同。   但很快,这边就有了春华殿宫人的接引,光渡顺从指引,偷偷离开戏曲班众人,在春华殿偏殿旁边的屋子里,见到了李元阙的母妃。   春华殿金缕云纱,清雅又富贵,而这座宫殿的主人,有着和他的元哥十分相似的眉目,昳丽明艳之外,又多了几分女子的妩媚。   贵妃因为忧思成疾,有几分抱恙,时不时拿着帕子,掩着口鼻咳上几声,更是多了几分病弱。   但只一眼,便知他们必是母子。   “好漂亮的孩子。”那是贵妃娘娘对光渡说的第一句话,温柔轻缓,眼中含笑,“刚远远的看着就觉得俊俏,这样细看,更是不得了。”   因为相貌好看,因为元儿那短短几个字的信中,提到了这个孩子,贵妃心中喜欢,就偷偷多赏了一道菜。   “别说元儿了,连我看你第一眼,心中都觉得喜欢……好孩子,快跟我说说,元儿怎么样了?”   被这样一位温柔美丽的长辈夸赞外貌,光渡的脸慢慢红到了耳朵。   李元阙眼睛看不见,从不知道他的长相,或许这对不上贵妃娘娘所说的喜欢。   可是知子莫若母。   李元阙即使不因为长相对他有所偏爱……但对他,也绝不是毫无喜爱。   他们分别前夜,李元阙的情状,那欲语还休未曾出口的话……光渡并不是毫无所觉。   此时面对李元阙的母妃,光渡莫名有点心虚,他莫名想跑,却不得不撑着镇定的面皮,做出一副稳定可靠的模样,“……王爷一切安好大概三两日后,就可以返回西风军,王爷知道娘娘惦记,特地叫我来给娘娘报一声平安。”   他没有说李元阙眼盲之事,贵妃也帮不上忙,他和李元阙意见一致,不想让这位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再徒增烦扰。   “只是娘娘。”光渡生性谨慎,他记着刚刚吃饭时那一闪而过的异常,“刚刚戏班所在的那个殿中,有一位穿着灰色衣服的宫女,这可是春华店的宫人?”   贵妃愣了一下,她用秀帕遮掩着嘴,咳了两声,叫身边的宫女,“去查查怎么回事。”   或许便是因为这一个小小的插曲被光渡留意,让贵妃娘娘起了警惕之心,在贵妃叫人去查后,那些人察觉到了异常。   这场宫变……提前动手了。   旧皇势弱,贵妃抱恙,宫中这几个月悄悄地埋进了人手,贵妃病中并没有及时察觉。   西风军内乱,主帅失踪,李元阙自顾不暇。   旧皇软弱无用,只要李元阙无法及时回防,而贵妃娘娘因病没有察觉到异常……这本就是皇城内兵变的最好时机。   皇城的内乱一击而发,所有人都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这是一场没有任何人预料得到的骤变,不过半个时辰,第一滴血,便溅到了春华殿的宫墙上。   外面人影攒动,惨叫不断。   “娘娘,我出去看看。”   光渡脸上带着冷静的杀意,没有一丝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惊惶,他对外面厮杀毫无畏惧,从侧边的窗户翻了出去。   也是在这一刻,贵妃明白,这少年也不是寻常人。   这变故太突然,春华殿正在沦陷,贵妃也无法掌握外面全部的情况,犹豫不过片刻,就发现自己所在的殿门被人急促敲响,从外面留下一串血印。   “娘娘,娘娘!”外面的是被撕心裂肺的喊,“兄弟们还能冒死送出一封信,娘娘!请娘娘亲笔信,求王爷回援!救皇城之乱!”   不过片刻,光渡从侧面窗户翻了回来,他手上带着血,面上带着冰雪般的寒意。   他摇了摇头,“娘娘,走不了了,春华殿已经被团团围住,春华殿外的宫中侍卫,已经跪地投降……这个沦陷速度,皇宫中必有内应。”   贵妃脸色煞白,她直接拉住了光渡的袖子,“孩子,你快走!我写信……”   “不能写,娘娘。”光渡抬起头,“让王爷安心的去。”   贵妃怔住。   “如果发生最差的情况,他回来不过是与我们同葬,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光渡脸色很白,却没有丝毫动摇,“如今元哥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回来,他该头也不回地奔去西风军,可娘娘这最后的一封信,王爷看到,会是怎样的锥心之痛?他日后每每回想,都会想起他不得不背弃生母,不孝不悌。”   以及……背弃他,不仁不义。   光渡缓缓抬头,“元哥在,西风军稳住,我们就在,如果我们不在了,元哥也总有为我们报仇的那一日。”   贵妃面上惊惶的神色缓缓落定,她面露哀色,却坚定地点了头。   眼中含泪,却露出一个笑,“是,是这个道理,好孩子,你说的没错。”   光渡:“即使他们说会供养着娘娘,不会伤害娘娘……”   “你不必多说,我都明白。”贵妃娘娘面色惨白,却镇定下来,“若真的到了那最后的一步……我绝不受辱,不会让自己成为威胁元儿的筹码,也绝不会成为元儿的累赘。”   “……娘娘,还有最后有一事,必须托付娘娘。”光渡从怀中取出半枚兵符,“此物,绝不可落入外人之手。”   贵妃娘娘在认清兵符后,不可置信的看向光渡,脸色数变。   “跟我走!”贵妃抓着光渡的受,匆匆往殿中另外一边赶去,伸手拔下了自己的簪子。   ……   “原来二公子,刚刚叫你二老大,是这个意思……”乌图喃喃道,随即他看向光渡的眼光,变得极为复杂,“你竟然真的是西风军的将军……”   乌图已经意识到,他过往所知的关于光渡的一切,都有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   而这一面……   他可能闯了大祸。   都啰耶站出来,“我亲眼所见,绝无作假。”   ……都啰耶亲眼所见?   乌图脸色惨白地串起了所有线索,“难道……城郊之战那夜,祭台里,是你!?”   光渡没作声,都啰耶却重重点头,“八十斤的大刀,我都拿不动,二老大就跟玩儿似的拎起来……后来他丢了王爷的刀,也只是为了背着我,将我救出来。”   乌图浑身微微发抖,“……不对,你在撒谎!以当日虚陇的手段,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知你心中仍有怀疑,但你大概也没有办法,再找到那日春华殿其他的活人做证了。”光渡露出一点疲惫之色,“已经……没有人活着了。”   “我也后悔过,当时该跟着娘娘一起去的……但死很容易,我想试着活下来。”   他还想见到元哥,他背负着贵妃最后的嘱托,他还想过有没有可能,再次奔向那个许诺过的、充满光明的未来。   光渡的唇动了动,才发出声音,“虚陇带人彻底掌控春华殿前,我找到了一同进宫的戏班子,他们许多人都被砍死了,我意识到这是个机会,所以藏在他们的尸体里,赌一个活下来的可能……”   他赌到了。   用他的容貌。   拷问许久无果后,他那日是该死的,但虚陇的副手对他起了心思,没有立刻杀死他。   而皇帝那日正好过来,又看到了他。   阴差阳错的,皇帝又选择了他,来遮掩自己的难言之疾。   “我被关到后宫后,虚陇却仍然对我诸多疑心,他故意派人漏消息给我,想看我的反应,又带我……”   光渡缓了一下,才继续道:“都啰燮后来为何偏离原定路线,原因我始终不曾知道,我只知道,后来再见到他们……”   “三十六个兄弟,都啰燮将军,战死不降。”   光渡牙齿微微作响,他紧握双拳,过了好一会才说得出话,“被捕的兄弟被那些畜牲作践得生不如死……可他们明明看到我站在皇帝身边,却没有一人供出过我。” 第91章   这些年过去,光渡依然会在午夜梦回时惊醒。   过去的人,过去的时光,那一张张沉默的脸,仍在梦中注视着他。   光渡始终不明白,兄弟们在临死前在看着他的时候,在想着什么?   因为那年的光渡,谁都救不得。   中兴府皇宫哗变尘埃落定,新皇上任,昭告天下新任继承者的姓名,并声称旧皇因病离世,贵妃悲恸之下急病而逝……继任者面子功夫周全,封号、陵寝、哀荣通通做足,将明明是夺位之事,在层层粉饰下,仿佛也名正言顺起来。   与此同时,皇帝在西风军渗透的人,正在竭力煽动巨变,试图将李元阙的势头掐死在边疆。   那年李元阙在西风军,同样九死一生的凶险,一个瞎着眼睛的王爷,该怎么平定内叛,收服人心?   随着时尚过去,皇帝的算盘,进展得不甚顺利。   李元阙来不及阻止中兴府的皇帝登基,可同样的,皇帝也奈何不了这位逐渐收复边疆的、手中兵权在握的“堂弟”。   所有与李元阙有关的一切,都会触动皇帝的神经。   包括光渡。   这个皇帝选中的人,若不是容貌太过有说服力,皇帝定会另选一个背景完全安全、干净的美少年来做身边之人。   毕竟光渡出现的时机太过可疑,与李元阙相关得丝丝缕缕,却又抓不住一条实际存在的关联。   虚陇花过不少心思探查,只发现,光渡的过去反常的干净。   沙州落魄旧族的公子,拥有占星相学卜算之能,一直居住在沙州,因为家中落魄,一路北上来中兴府搏个出路,在戏班子演奏乐曲,赚个糊口费。   听起来太过于顺理成章,找不出一点可能和李元阙有关联的关系,像极了只是倒霉被牵扯进宫中哗变的无辜者。   而那戏班子的人,竟尽数死在宫中哗变,虚陇本想抓一个过来上刑问问,但竟然一个都找不到。   而从宫外入手的调查,同样毫无进展。   所有能证实光渡身份的人都死了,虚荣后来越想越心惊,在皇帝亲自接走光渡后,虚陇回头去刨了坟坑,将所有戏班子的尸体挖了出来,再一一亲手验过。   他发现其中有两人身上的伤,与其他人并不相同,一刀毙命,痛苦极少,造成伤口的兵器,与其他人死因也有很大不同。   其他的人是乱刀砍死,而这两人的死法,很有可能是灭口。   虚陇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每一步算计,都被人领先一步的感觉了。   虚陇在那一刻确定,光渡必有问题。   如果这戏班子里能活下几个,落到他手里,他有很多办法让他们开口,只要有一个人指认光渡,他就有调查的切入口,定能将光渡连根拔起。   可惜都死了。   但他必须确认,李元阙的铁鹞子和心腹都啰燮,到底认不认识这个男狐狸精?   所以行刑之日,虚陇极力劝谏,皇帝带了光渡同去。   那时光渡才从私牢里出来不久,腿上断骨还没长好,来来回回都要人搀扶抱着,他被抱到皇帝身边坐着,穿着江南来的丝绸,少年身形纤薄,像一只美丽温顺的雀鸟。   光渡活着从地牢中出去时只剩一口气,养了许多天,但时日尚短,还没有恢复元气,于是这样脆弱的模样,几乎一眼,便能让人心生怜悯。   哪怕皇帝之前并不好南风,都特地叫人多拿了件衣服,亲手披在了光渡身上。   华台之上是美酒,是珍果,是美人。   衣香云鬓,体面干净,而对面行刑台上被推上去的人,犹如被宰杀的动物,即将被迫上演一场残酷的表演,毫无尊严。   ——如果光渡是李元阙的人。   那么李元阙的铁鹞子,在受尽苦楚后,猛然见到自己的同伴锦衣玉食,端坐在敌人身边备受宠爱的模样,会是什么反应?   诱敌之术,离间为上。   这一招攻心之术,残忍又狠辣。   分别不过数日,铁鹞子怎么可能认不出光渡?   虚陇将一个受尽折磨的铁鹞子拎到台上,“最后给你个机会,看看上面的人,有没有什么要说?若是供出同伙,就饶你一命。”   “……我……说。”那人满脸肮脏的血污,可那双眼睛却很亮,遥遥朝向主位的方向,里面的愤怒、怀疑和震惊一览无余。   光渡坐在皇帝身侧,木然的看着不远处的袍泽,一个个被如牲畜般宰杀。   他想,或许下一个就是自己被拖上去了,他不怕死,如果他死前,能对这些同袍说一声自己没有叛变,更没有出卖过西风军,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信他?   他的手在抖,他抓住自己的手。   皇帝以为光渡见不惯这种场面,起了怜惜,看了看周围,沉吟片刻,直接将他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如此公开场合的亲密,自然加倍惹人侧目,而皇帝本就是希望光渡美貌的名声传到外面,行动间更是不加遮掩。   ……他的同伴,什么都看到了。   光渡移开视线。   悬在头上的刀该落下了,他已经多活了这许多天,总该有个了断。   那人得到了说话的机会,堵口之物被取了出来。   可是最后出口的,只有沙哑的嘶吼,“狗皇帝,窃取皇位的逆贼,你不得好死——”   虚陇手起刀落。   直到同袍咽下最后一口气,直到他再也不能说出话……   他都不曾招供光渡。   光渡不明白,为什么不揭露他的身份?难道活着的人,受罪的人,都对他没有一点怀疑吗?   初来乍到的光渡,怎能比得过西风军中与他们朝夕相处、知根知底的兄弟?他们只是因为李元阙的命令,听从了自己的调遣,或许在他们心中,自己根本就不算是西风军的人……   可是一个,两个,三个……   直到死,都没有任何人招供出他。   最后一个都啰燮,受凌迟之刑。   虚陇逼他,皇帝看着他,光渡夺过刀,送都啰燮上路。   虚陇看过都啰燮的伤口,一刀毙命,救无可救。   这干净利落的灭口手法,似曾相识得令虚陇心惊,几日后,虚陇便找机会闯进宫中,给光渡灌了毒药,哪怕因此生出了与皇帝的隔阂,虚陇都不后悔,他要皇帝从此稳稳拿住光渡的性命,叫光渡不敢生出反叛之心。   虚陇更是积极劝说皇帝,用宫刑把光渡彻底留在后宫里,可是皇帝最后还是被这个男狐狸精迷惑了,一年后,不仅将人从后宫放了出来,甚至送进了司天监。   一日日过去,光渡成为今日的光渡。   没有人知道,光渡佞臣的皮下,藏着怎样的心。   他是李元阙的士,他忠于西风军,不曾有一刻背叛过。   ……   光渡说完这一切后,他摸了摸都啰耶的脑袋,都啰耶抱着他的腿,一点声音都没有。   但他知道都啰耶哭了。   他想到了都啰耶唯一血脉相连的兄弟。   刑场之上,都啰燮最后看向光渡的目光,是那样的平和。   都啰燮从未疑过他,也从未怨过他,只有淡然的告别,和无声的托付。   在都啰燮之前,光渡只在李元阙身上感受过西风军的魂,而刑场那一日后,光渡便知道,哪怕他这一生都无法踏进西风军驻地一步,他依然是西风军的一员。   他的同袍拼死护住了他,让他成为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从此他的魂魄血肉,永远刻上同样的烙印。   “我下手很快,没让他太痛苦。”光渡声音微哑,“我对不起都啰将军,我希望能补偿你,都啰耶,你要好好活下去。”   乌图扑通一声跪在光渡脚下,重重地向光渡磕头,说不出一句话。   光渡缓缓抬起头,“兄弟们的仇,我每一件、每一人都记在心中,片刻不敢忘却,今日的张四亦在其列,他早晚都必须死,如今只是提前了这个时间,但都啰耶补了进来,我因祸得福,不算孤立无援。”   当年围剿铁鹞子后,光渡始终记着,张四提回几个同袍的脑袋论功行赏的场面。   张四虽为他所用,可光渡一开始,就计算着合适的适合,取他的命。   快了,虚陇,张四,还有那一张张曾经围剿过同袍的脸,这些年一个一个,他都没有放过。   ……只差那最后一个。   里面许久没有动静,房门被外面等候着的四个暗卫轻轻敲响。   “乌公公?”   光渡拉起都啰耶,替他擦了擦眼泪,“别哭,接下来我的身边,靠你了。”   ……   皇帝皱着眉,看到了乌图脸上的伤。   乌图跪在地上,眼中却藏不住怨恨,“奴才按陛下旨意,只是光渡大人见到人头那一刻,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那你的脑袋是怎么回事?看到张四的人头后,他把你打了?”   乌图收敛了神色,“光渡大人当场惊至昏厥,常太医施过针,醒过来后,光渡大人看到陛下指派的暗卫,说不习惯身边有五个人看着,这才大发雷霆,对着奴才摔了个瓷瓶。”   皇帝悲喜不辨,“依你意思,是光渡无故迁怒于你?”   “这……当然不是。”乌图挤出一个笑,“光渡大人教训奴才,本是奴才办事不力,笨嘴拙舌,才惹得光渡大人不快。   皇帝沉默片刻,“你做得不错,回去找个太医看看伤吧。”   乌图连忙谢恩,却见皇帝脸上露出一点畅快颜色,“光渡这几年长大了,有时连孤也捉摸不透他了,他这次竟然如此害怕……呵,看样子,仍然还是个孩子。”   翅膀还没硬,那便仍在掌控之中。   乌图看着皇帝的脸色,心中想的却是光渡最后的话。   “——快了,该报仇的,已经都在路上了。”   “只剩下最后这一个了。”   最后的一个,就站在面前。 第92章   皇帝在案前批阅奏折,乌图则弓着腰站在皇帝斜后方,在这个距离,无论皇帝是想喝茶还是要磨墨,不等皇帝开口,他都能随时察言观色,及时伺候着。   低眉顺眼的太监,胆小忠心的形象,乌图想,他已经是这座殿中,皇帝最不需要警惕的人了。   只是……   乌图在为皇帝添茶的时候,才借这个机会抬起头,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离皇帝稍远一点的地方。   ……连房梁上都趴着人。   在看上去毫无威胁的乌图的陪伴之下,皇帝在室内的宫殿中,都布置了森严的守备。   更别说想进入这座宫殿,要经过层层的检查,哪怕有通天手段混进皇宫,都别想来到皇帝三米之内。   毕竟皇帝是逼宫夺权的,他清楚知道该如何突破这座皇宫,为了避免其他人复制他的路,他率先亲手堵死了这条路。   尤其是这段时间以来,皇帝身边人只多不少,防卫尤其谨慎。   这几日,就连太子请安,皇帝都是让人远远地跪了一下,中间隔着大几十米,就被皇帝不冷不淡打发离开。   连亲生儿子都很难靠近,想安排刺杀,如登天之难。   当然,这里面也有皇帝不喜太子的缘故。   皇帝一直对自己这个儿子不满意,在太子去年主动接触过光渡后尤甚,只是皇帝子嗣稀薄,没太多选择,皇后又毫无过错,皇帝在朝中,仍有仰仗皇后父亲细玉尚书的地方,倒也不便轻言废立。   乌图不敢乱看,生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重新垂目敛袖,做回一副唯唯诺诺的奴才模样。   他的师父卓全公公在去年药乜氏嫔宫殿起火的那夜死后,皇帝将诸事交给了乌图,是因为他用着顺手,且心细如发,伺候得当,二来就是看中了他重情忠心的特点。   但乌图并不像卓权那样自幼跟在皇帝身边,时间尚短,皇帝对他的信任,终究还是有限。   除了他这奴才,只有皇帝真心信赖和喜欢的人,如今才有可能被皇帝招到近身之处。   他这个没根儿的家伙是一个,光渡大人是一个。   以及……那位新得宠的嫔妃,在侍奉皇帝的时候,也能近身。   只是自从光渡大人回来后,皇帝已经连着几日不理她了。   唯有昨夜,或许皇帝是为了给光渡施以压力,虽然召了那位嫔妃一同用膳,但坐着看了一会,最后还是兴致缺缺地打发她回去,自己独自歇在太极宫了。   毕竟,有光渡大人这几天在皇帝面前晃,皇帝确实也看不进其他人。   就在这个时候,白兆睿请见。   白兆睿也是能来到皇帝近身处的臣子之一。   这是皇帝从宣化府带来的氏族,白家祖宗三代都支持着皇帝这一系,过去就是家臣,现在随着皇帝夺位登基而鸡犬升天。   皇帝对白兆睿极为信赖,不仅让他掌管着京郊左金吾司,代管另一处军司,还让他掌管了皇宫禁卫,而白家这一代的另外一个子弟——白兆丰,也同样得到了重用,年前皇帝本打算是将他升到外面去做将军,如今也改了注意,指了他亲自担任皇帝的禁卫之首。   至于去年城郊之战,白兆睿对上李元阙的失利,皇帝已经不想去计较了。   因为掌管皇宫禁军,最重要的是对皇帝的绝对忠诚,只要能守住这座高高筑墙,防备森严的皇宫,外面的军队别想攻进来。   那么在皇帝眼中,白兆睿既然在李元阙手下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又因为李元阙颜面尽失,白兆睿因此成为了最不可能投到李元阙那边的人之一,皇帝看得算准,也确实会拿捏人心,毕竟白兆睿心高气傲,一朝遭此挫折,心中也憋着气,怎会不想从李元阙这里一雪前耻?   乌图日日夜夜跟在皇帝身边,在一些关键的细节上,比光渡消息还要灵通——而如今,乌图彻底认清立场,所有情报共享,这将是对光渡的巨大助力。   比如说,这两个月中,皇帝招进了许多世家子弟的年轻儿郎入宫,充作宫中禁军。   黑山一战,皇帝经年豢养的死士死伤惨重,新的还来不及培养出来,只好将世家子弟招进皇宫禁军,扩招了一倍编制不止。   当然,这些禁军的人选十分严格,皇帝扣下了望族和世家中的适龄青年入宫,这既是重用,是荣耀,也是将更多世家绑上同一条船的威慑。   乌图昨天便已与光渡提过此事,接下来需要些时间,将手头知道的世家子弟都整理成名单,偷偷送出宫,递给光渡大人。   他看不出太多信息,但光渡大人一定另有门道。   白兆睿这次请见,带来了更多让皇帝喜悦的消息,军中稳固,禁卫训练有素,桩桩件件都是喜讯。   趁着皇帝高兴,御口吩咐要奖赏他时,白兆睿话锋一转,竟然真的要了。   “那臣厚着颜面,向陛下讨个赏赐。”白兆睿脸上带着笑,“臣有一位中意的姑娘,只是臣已有妻,不能以正妻之礼抬进门,所以想从陛下这儿讨个恩典,赐臣轿礼。”   “这是喜事,孤怎会不允?算起来,你孝期已过,家中虽有妻,却无一子,既然已出孝,便正好纳进新人,开枝散叶。”皇帝大笑道,“若是寻常女子你自己便能做主,求到孤这里来,可是看上了哪宫的宫女?”   “宫女皆为陛下之人,臣怎敢妄想?”白兆睿磕了个头,“她不过是中兴府一介商女,出身低微,因与礼不合,臣又是实在喜爱她,不愿委屈了她,才求到了陛下面前。”   白兆丰站在大殿门口,听到这段对话,猛地回过身。   而白兆睿磕了个头,满面笑容地报出了那个他最不愿在此时听到的名字,“臣便先替宋氏商行的小宋娘子,谢过陛下厚恩了!”   ……   在皇帝将张四人头送给光渡的第二天,光渡果不其然称病,告了假,没能在朝上露面。   皇帝叫了太医,赐了药,虽不是不管他,但如此做派,却照往常的亲厚爱重冷淡了许多。   这番回应俱在光渡的预料之中。   既然皇帝想打他一巴掌,让他温顺一些,他也不介意给皇帝所有想看的反应,让皇帝觉得他依然尽在股掌之中。   本该是这样的。   直到白兆睿在皇帝面前的话,传进他的耳朵。   光渡失手摔了茶杯。   两名在隔间的暗卫,不经允许的闯入屋中,查看屋内的情况。   光渡借故发作,怒喝道:“让你进来了吗?滚出去!”   被皇帝指派到身边的五名暗卫,不过一日,就感到了十分的为难。   光渡大人如此不配合,他们既要执行皇帝的命令,却也不愿彻底得罪这位皇帝面前的红人。   而皇帝的命令本身,就足够煎熬。   要每日记录光渡大人每天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每天两次,都有宫中专门的人来取,这个任务,倒是可以理解,虽然琐碎,但也不是太难。   只是……   陛下吩咐过,光渡大人入睡的时候,必须留至少两名暗卫在屋中,但必须离床很远,还有光渡大人沐浴、更衣时,则是完全不能跟着,更不准偷看,同时彼此需要互相监督,看是否有同僚盯着光渡大人发呆看太久,同时陛下发话,也不允许任何一个暗卫,单独在屋中与光渡大人相处……   种种规定,执行起来极其艰难,可这几名暗卫心里也明白,别管皇帝表面上是冷淡了还是宠爱别人了,这门一关起来,里面门道能有这么多,可见光渡大人是从来都没失宠过的。   他们觉得不容易,光渡同时也感到了举步维艰。   虽然有都咯耶能为他打掩护,可是经常有两三暗卫的互相监督,时间还不足一日,光渡还没有摸到最合适的空子。   可是通过茶水盘递过来的纸条,还是让光渡乱了心绪。   若是往常,光渡肯定第一时间与宋雨霖见面,搞清楚自家妹妹这段时间的这些匪夷所思的动作,到底是想干什么?而不是这样音讯隔断,无法干预,无法沟通,只能猜测和被迫等待。   白兆睿开口求亲,又偏偏撞在了这个时候!   之前雨霖提前回中兴府,不是见的是白兆睿他弟白兆丰吗?什么时候又和白兆睿扯上关系了?这臭东西妻妾俱全,居然还敢打雨霖的主意……   光渡气得面色煞白,不是装的。   但这种时候要格外沉得住气,慌则生乱,乱则生绽,不过是多等几天的功夫,他沉得下心,也等得起。   皇帝虽然赐了婚,但毕竟没成婚,总还是有运转的余地。   光渡慢慢压下了火气,又骂了暗卫几句,把人重新赶到了隔间,又给都啰耶使了个眼色。 第93章   五名暗卫在侧,让光渡行动颇受掣肘,既然他受制,干脆就在家中闭门不出。   在宅中“养病”的几日中,药乜绗也特地前来登门问候。   上次和光渡的一场深夜密谈,药乜绗在心中回味了许久,他越想越觉得,这个从故乡走出来的宋家公子,和他此生认识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若是错过,定然要后悔很久。   是以这段时间,连药乜绗都收了心,不再像以前那样声色犬马……也是因为,他发现过去得意的坐卧美人膝,如今无法再让他开心。   ……甚至还不如提着药,去一趟光渡宅邸,更让他充满期待。   上次他是被光渡吓唬住了,可这几日每每回想,药乜绗念及那日光渡的风华气度,心里面都痒得很。   他想,自己都这么冒这么大风险要帮光渡造反了,光渡让他亲近几次,这总该是他应得的吧?   是以今日,药乜绗用心收拾过自己,穿金戴银的来,满头都扎满了宝石。   结果一进门,就发现光渡这里不一样了。   从踏进光渡府邸的第一步,入目就是森严的暗卫,药乜绗也惊了,他不得不像花孔雀一般收起了尾羽,蔫得非常彻底。   他总不能当着皇帝的耳目找死。   药乜绗看着光渡,眼神里装满了可惜和遗憾,却不得不打起精神,说些挑不出错的废话。   问过光渡病情后,他便怅然道:“蒙陛下看重,正月十五召我入中兴府同庆,如今待得差不多了,我几日后便要回西凉府了。”   名义上既是探病而来,药乜绗自不会空手而来,他给光渡带了一颗灵芝。   光渡打开盒子看了一眼,顺手交给了站得离自己最近的暗卫,都啰耶,“拿去厨房,叫人细火慢熬,此物固本扶正,最是滋养,多谢药乜家主了。”   都啰耶心领神会地拎着盒子走了出去,在路上无人处翻看那灵芝和盒子。   灵芝成色上好,倒是没什么特别,盒子里他伸手摸了一个遍,摸出了一封薄薄的信。   药乜绗捏着鼻子,说了好一会冠冕堂皇的话,才找到机会,摸了一下光渡的手。   又滑又凉,一触即分,药乜绗心里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光渡确实得好好养养身体。   以前光渡的身体那么好,数九寒天里穿着单衣,皮肤都是热的,现在却畏寒了。   ……不过他想起刚刚手指短暂交接时,指尖是的触感,是光渡递过来的小纸条,他不动声色的收到了袖中。   他们两人还真是心有灵犀,想到这里,药乜绗心里又乐了。   药乜绗告辞离开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上面毫无关心和问候,只有短短一行交代他去做的事。   药乜绗看了好一会,才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认认真真的将小纸条折好,收进贴身带着的香囊中,然后他给宫中递了份折子,当天傍晚,皇帝果然召他进宫,带着那位西凉府新进的嫔妃,与他一起用了宫宴。   药乜绗也找到机会,将那几句要紧的话转达给了那位嫔妃。   至少这次帮光渡把事情办好,他是心甘情愿的。   且如今看来,随着光渡一起投向李元阙,收益或许比他预期中还要大。   要不他这辈子,连把人吃上一次的机会都没有,现在皇帝看光渡看得如眼珠子般紧,自己实在没有任何可乘之机。   皇帝怎么变了态度?是因为他终于重新获得了做男人的能力,才如此紧张着?   药乜绗发出了一声鄙夷的嗤笑。   ……   光渡安心养过病,算算日子,差不多他可以好了。   这几日音讯隔断,无比宁静,就连宋雨霖那边的联络,暂时也都断了。   铺天盖地的赏赐、和行云流水般的赏赐,被送进了小宋娘子的院子,最近人多眼杂,宋雨霖没能找到绝对稳妥的机会去见光渡,两人一直没有机会说上话。   似乎这几日来,只有一个白兆睿在春风得意。   他受皇帝重用,又新得一美妾,婚事已十拿九稳,白兆睿对宋雨霖的人、对她身后的丰厚家财和宋氏商行,早已是势在必得。   只待成婚。   婚期定在两个月后,如今白兆睿求皇帝赐婚的“美谈”,已传遍了中兴府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   而在宫中沐休的时日,酒庄的角落中,一位俊俏的宫中侍卫喝了许久的闷酒,在听到隔壁桌客人议论的“将军与美人”的佳话美谈后,沉默许久,然后砸了手中的酒坛子。   ……   光渡在工部待至散值,被皇帝召入宫中。   皇帝在与人交谈,没有立刻宣他觐见,光渡在太极宫外等待的时候,遇到了暮间前来请安的太子。   太子比年前长高了一些,见到光渡,满脸意外。   可等那意外过后,他看上去十分高兴,“光渡大人!好久不见,你瘦了许多啊,身体如何了?”   自从回到中兴府后,光渡就一直揣摩这细玉氏族的动向。   细玉尚书在朝上颇有声望,门下门生遍布每一个角落,是一支不容忽视的朝政势力。   细玉氏有女为后,他们的天然立场,就是支持太子。   如果没有外面的威胁,太子渐渐大了,在朝中继承外祖父的人脉和声望,时日长久下来,以皇帝的多疑,和皇帝之间必会生出嫌隙。   可如今却是李元阙要来势汹汹,那么细玉氏,就定然会与皇帝的利益保持高度一致,进退一体。   毕竟太子可是皇帝的亲儿子。   而太子之于李元阙,只是个没有多大关系的便宜侄子,关系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太子对光渡的态度非常亲近,他拉着光渡的手,几步快走,与其他人拉开距离,喜不自胜道:“免礼,快免礼,别向我行礼,先让我看看你。”   光渡低头看着他被太子紧紧拉住的手,挣了一下,没挣脱。   “太子殿下,这与礼不合。”   熟料太子抓得更紧了,满脸喜色,“这有什么不合的?那天我母后和外祖父说话,我在后面偷偷都听到了!他们要说的是都是真的话,咱俩可不是外人啊?是不是啊,小舅舅!”   光渡:“……”   他差点没绷住表情。   这西夏朝廷之上,有皇帝这种看似儒雅和睦,但实则心狠多疑的人,有如虚陇这样如跗骨之蛆般的小人,也有药乜绗这般又野又狠的奇人,还如老狐狸般不动声色、隔岸观火的细玉尚书。   这些人让光渡差点忘了,在这声名功利的阶层里,还有一个格外朴实的家伙。   此次回来,光渡本就在仔细留意着细玉氏的动向,可还没等他品出个高低,太子就过来,给他送了这么大一个惊喜。   先不说光渡完全没有寻找生父的意愿,养父对他深恩如山,他从来没有做别人儿子的打算……但此时因为吃惊,光渡的反感和厌恶,甚至都没能立刻浮现在心头。   阴差阳错下,光渡也终于因此知道,原来细玉尚书和皇后打的是这个主意。   这两人,竟然真把主意打到他头上了?之前丝毫不露声色,如果不是太子今日送上惊喜,光渡怕是要落后一着。   只是这一刻,光渡心中也充满了疑惑——细玉尚书两朝经营,细玉皇后深藏不露,两人都与愚蠢无关,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他们全力跟注的太子,竟然能天真成这个样子吗?   ……可能,他们不是不知道,他们只是没得选。   细玉氏手里的皇子不多,皇帝成年的皇子,更是只有这一个。   再说对于细玉尚书来说,太子没自己的主意,也算不上什么坏事,反正比起皇帝,细玉氏显然更愿意扶植亲外孙,毕竟一个乖乖听话由外戚摆布的小皇帝,肯定比一个自己有主意、有反骨的皇帝,要来得更容易。   光渡由着太子兴致勃勃的拉着他走,他想再看看这孩子是真的还是装的,虽然他基本已经确定是前者,但表面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光渡脸上露出了一点惶恐,没有特别走心,“臣出身沙州旧族,便是有心借光,也借不到细玉氏的贵名上,太子殿下可是搞错了?臣恐错承太子厚爱了。”   “应该没错吧?”太子手指在光渡柔凉的手背上,轻轻摸了几下,“我听外祖父也不像编的,他说他当年有一个妾跑了,你的出生时间对得上,你的容貌也长得和那个妾十分相似。”   光渡用了些力气,坚决地抽出了自己的手,“没有这回事,臣的父母是明媒正娶,不曾有私,如此看来,细玉尚书想必是认错人了。”   太子笑容有些收敛,“可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亲切……光渡,你是家中独子吗?”   “正是。”   “我外祖父说,他见商行和酒楼里的那位小宋娘子,果然如传言那般,有几分与你相似,他老人家这才生了疑心的,但这也可能也是巧合?毕竟天下长得好看的人,多少都有些是相似的。”   光渡心中一凛。   宋雨霖在中兴府活动数年为他做事,早晚会有心之人,将他们联系在一起,可如今赐婚之后,她已经很难走开了。   有多少人察觉到端倪了?   白氏兄弟已经起疑到什么程度?还有如细玉氏这般暗中藏着的,暗处发出来的冷箭总是最难躲,光渡后背都有些发冷。   想到这里,光渡认真看了看这位太子,觉得这孩子有些旺自己。   若说年纪小吧……光渡自己十五岁那年,能比十五岁的太子多长了几百个心眼子,偶尔在朝野之地,见到这样单纯的孩子,他觉得是真的有意思。   光渡微微笑了一下,“太子殿下,今日你见过我,说过的这些话,别告诉别人,就当成咱们之间的秘密,怎么样?”   太子连忙点头,“好好好,我一定不说,我也不想母后没事骂我,一言为定啊,小舅舅!”   光渡笑容不变地认下了这个有点恶心的称谓。 第94章   太子这里露馅这件事,光渡没指望能瞒住细玉氏太久。   毕竟他与太子在太极宫前,回避众人单独说话一事,估计他还没踏进太极宫大殿,里面的皇帝就已经知道了。   而细玉皇后在宫中,亦有自己的耳目,光渡正想借此事看看细玉皇后的反应,因此是乐见其成的。   果不其然,光渡奉召入太极宫后,皇帝先关心了一下他的身体,叫他明天正常上朝,才便貌似随意地将话题转到了太子身上。   “如今太子也大了,皇后开始操心他的婚事。”   “可有合适的人选?”   “她挑得仔细,如今几家姑娘在相看,专门找司天监看星象斗数、算星宿罗布,又在民间寻奇人能士,挨个给太子合八字。”皇帝露出一点讽刺的笑,“但孤看得清她打的算盘,她只想要户部尚书的女儿,做她儿子的太子妃。”   ……户部尚书。   户部可是掌管夏朝国库银两分发的机要部门,无论是修建宫殿,各地州府运转,还是发放官员俸禄,都要指望着户部拨款。   尤其是在穷苦地方当差的小官,就指着这笔银两入账,才能养活得起一家老小。   这也是在东胜州分别前,李元阙特地交代过他的。   户部——这个位置太重要,坐在上面的人掌管天下官员的钱袋子,有这一派心甘情愿的配合协作,那么无论谁做皇帝,都能做得安泰长稳。   若是可以用一桩姻亲来笼络户部尚书,可是再好不过。   所以皇后上来就瞄准了这家姑娘,若是定下婚事,这桩姻亲将为太子一派提供莫大的助力。   而皇帝的态度,也足够明了。   太子大了,羽翼渐丰,细玉尚书虽然老了,但身体硬朗,一房房比他女儿还年轻的小妾偷偷抬进府,还以为别人不知道。   虽然这些年,没听说过这位细玉尚书再弄出一个孩子,但看这样子,细玉尚书再活个十年、甚至二十年都不是问题。   后族强势,太子年长,这位多疑的皇帝,必不会让这桩婚事落成。   “说到司天监,那倒是你的老本行,你观星卜筮一道一直都很有本事,你那位老长监,年后也给孤递了折子,说年岁大了,要告老还乡,孤已经准了,只是谁来接替他,孤还没想好。”   皇帝的意思光渡听懂了,白兆睿身兼三处要职,他也未尝不可。   虽然皇帝有这个意向,但光渡绝不能开口直接要。   光渡夸了几句司天监的老上司,才接起皇帝的话头:“臣在司天监时,见同僚中能人辈出,臣相信无论陛下钦点谁继任,其人都会为陛下竭尽全力,尽忠尽职。”   皇帝自己会做出决定,而他在试探光渡的态度。   显然光渡的回应,让皇帝十分满意。   皇帝意有所指,“朝上许多老臣,一把年纪了,还占着位置不走?若他们都能像司天监的长监这样忠心为君,诚心事国,又能给孤省下多少力气?”   这话光渡没敢接。   “太子年纪够大了,也是时候该收收心了。”   皇帝收起奏折,光渡病后初愈,又清瘦了一些,如今连腰身都似乎不堪一折了。   这幅清透苍白的模样,让皇帝心中又怜又爱。   皇帝嗤道:“至少不能让太子没事就来孤这太极宫前后转悠,好不容易,等到了一次你,连人都给拉走了,看得目不转睛。”   光渡忙道:“陛下,太子是东宫储君,对臣只是例行询问……”   “好了,孤没有疑你。”皇帝温和地打断了光渡的话,“一个刚长毛的小崽子,孤还不至于如临大敌。”   而皇帝这份悠闲自信,并没有维持多久。   因为第二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李元阙的消息传回来了。   前线大捷。   时隔多日,行踪未定的李元阙重新现身,他骑行绕后金国边境,取得大胜,如此一来,不仅蒙古没有了之前发难的理由,西夏还实打实地又夺了一座城池。   至于他消失的这段时间,是因为受了伤,因此隐忍不出,直到联系上暗处蛰伏的部下,才一举出动制敌——这种借口听听就好,光渡知道不是真的,李元阙明明是躲起来,坐看朝上浑水摸鱼了。   然而李元阙大捷的消息,就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潭水中,在朝上引起了滔天大波。   昨日朝上诸臣还在争论,是否要按照蒙古可汗的要求支付巨额钱粮,那数目,西夏要举倾国之力,才有可能在一年后奉上。   而今日因为李元阙大捷,连群臣对蒙古索要赔偿的态度,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光渡站在朝上最前面的位置,做一个最不起眼的旁观者,只听着身后群臣吵得群情激昂,几乎连大殿屋顶都要给掀飞了。   主和派以礼部尚书为首,不过他和光渡一样,揣着手不说话。   光渡是不该说。   礼部尚书却是不用自己说。   果然没过多久,他旗下门生出列,朝堂上慷慨陈词:“成吉思汗横扫西域诸国,威名远扬四海内外,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我们拒绝赔偿,不就是给成吉思汗一个现成的理由,等蒙古大军凯盛而归时,第一个就带头来收拾我们夏国吗?与其自取灭亡,还不如趁着与蒙古交好的时候,积蓄国力,再图长远计!”   “还图长远,图什么长远?图你家公鸡以后有一天会下蛋?还是图天上打下一道雷,让成吉思汗把我们西夏给忘到脑后?”   一个武将挺身而出,气得当场破口大骂。   “……你你你,武将果然粗俗,在陛下面前,你怎能如此说话?”   光渡认出,这武将出身于李元阙外祖父军中。   皇帝夺位登基后,就将他从边境召回中兴府里圈着,毕竟人家有着实打实的军功,皇帝又爱惜名声,只在名义上将他升到兵部任职,实则完全剥夺了他军队的地方控制权。   武将怒斥道:“蒙古已经在敲骨吸髓,目的是要我们自己剃下肉来,再双手奉上,把蒙古喂得更膘肥体壮!到时候我夏国无兵无粮,岂不是国门大开,任由蒙古铁骑践踏?你们这群蠢货,才是好不晓事!”   争吵继续加温,光渡站在细玉尚书身后半步之处。   以前光渡站在文武百官之后,只能远远听着最前面的声音,如今他站在足够靠前的位置,只要回头,就能看着身后的人,看清那一张张声色各异的脸。   他想起前两日药乜绗拜访他时,夹在灵芝盒里送过来的一张名单——那是药乜绗在中兴府权贵间喝了一个多月的大酒,充分发挥魅力,喝到与许多人亲如兄弟后,套出来的世家底细。   药乜绗以自己的判断,在上面细细列举了中兴府望族之中,哪些人是明确反对蒙古索赔,不满皇帝如今对蒙软弱态度的。   其中许多年轻子弟城府尚浅,心中仰慕李元阙武威多时,一直憋着不敢说,药乜绗给了他们机会,喝到真心流露时,甚至好几个都表示自己愿意从左金吾司潜逃,前往西风军效忠。   而这些年轻人的决定,必定牵动他们身后的父族长辈直接站队。   虽然酒桌朋友说的话不一定都是真的,但药乜绗同样不是普通庸才,他能把这张名单拿出手送给光渡,显然已经过一番自己的考量。   但今日在朝上沉默的、表态的,光渡在这张名单上,还是看到了相当比例的重合。   药乜绗送上的,无疑是一份巨大的人情。   光渡早就在为今日做准备,对朝中动向一直颇为留意,更着令亲妹妹开设酒楼、商行、茶馆等产业,便是为了从细节处,观察揣测这些权贵真正的动向。   今日朝上动向,再结合着药乜绗的名单,终于算是给光渡缺席的这数个月的情报,给补上了个七七八八。   李元阙消失的这段时间,足够让这中兴府乱成一团,水浑了,乱起来了,就是在乱中闯出新秩序的时候。   此刻,光渡什么都不需要做。   火候不够,时候不到,他再等等。   李元阙又立了大功,这消息很快就会像鸟儿一样生出羽翼,飞到千家万户的老百姓耳中。   恐怕李元阙在民间的声望,又要热热闹闹地更进一层了。   货与货怕比,比起李元阙的神勇无畏,皇帝数年的任期内,着实有些平淡无奇了。甚至因为皇帝对蒙软弱,为满足蒙古要求朝贡,去年新填的税,已为他在民间招致了非议。   皇帝冕旒后的脸都青了。   光渡这回站得近,看得清清楚楚。   可皇帝还是咬着牙,露出笑容,“王爷又立大功,当立刻赏赐!别的事情或可再议,但这件事,决不能拖。”   赏赐,封号,殊荣,既要表达天子的爱重,又要给为国立功的王爷足够的体面,户部尚书满头大汗地接下了封拟的差事,他心里何尝不知这事要命,连忙想最近何时、何事让皇帝对他不满,脸都吓得煞白。   光渡大概也知道,皇帝背地里怕是气得连喝水都要呛了。   就像现在这样。   皇帝最真实的脾气,只能关起门来发。   下朝后,皇帝召来心腹开小会,光渡第一次获得站入殿中的资格,可是他始终不发一言。   光渡今天并不太想说话,因为这事才刚刚开始。   如果花费足够心思,他有把握能把皇帝哄好,可是哄好,皇帝过两天怕是又要生气了。   他不做这种无用功。   等小会众人依次发过言,细玉尚书才慢慢开口:“如何对蒙,咱们到是可以放一放,毕竟蒙古使臣路上往返,也还是需要时间的,陛下面前,还有别的难题。”   “内中不稳,外敌才会觊觎,我们这位王爷,如此神出鬼没,难道我们做臣子的,就不为陛下忧心吗?”   皇帝始终神色不明地听着众人争执,直到这一刻,他才给出了第一个主动的回应:“继续说。”   细玉尚书道:“王爷立下如此大功,皇帝该当亲自召王爷回中兴府,当面嘉奖勉力,昭示皇天威德。”   殿内众人一下子静了,迅速探过眼色,就低下了头。   进皇城,卸兵甲,去随从。   然后要做什么,累累史书,已经昭然若揭。   他们跟在皇帝身边这么久,又怎能不知道皇帝最真实的心意?   “可是若是李元阙接旨后,抗旨不回……”礼部尚书皱着眉头,将后半句话吞回了肚子里,苍老的脸上,露出真实的骇然。   这不就是直接逼着李元阙撕破脸面,拥兵造反吗?   如今李元阙不仅掌控边疆,还又新添一城东升州,这许多年来,他治下一块铁板,皇帝的人根本插不进手。   若是把李元阙逼反,怕是夏国境内,接近半数的城池皆举反旗,到时候别说设鸿门宴将人诛杀,西夏国都会直接爆发内战。   没有人敢随便接这句话,一时殿内陷入古怪的安静。   “光渡,你怎么看?”   皇帝看向始终沉默的人,“你说,孤该叫李元阙回来吗?” 第95章   随着皇帝的点名,这座殿中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向了光渡。   按理说,今日所议之事完全在工部管辖外,皇帝带光渡进来,本身就已经代表着一种新的变动。   权力场的水面上每一点细微的波澜,水下都是滔天的浪涛。   兵部尚书今日却连进殿的资格都没有,当然,因为李元阙的存在本身,就将兵部架空至形同虚设,虽然有这个原因所在,但看上去毫不相关的工部尚书,却在桌上坐下了。   而如今,皇帝亲自开口,要光渡说话。   几位老臣心中迅速收好眼中的惊异,心中做着各自的打算。   这位光渡大人,是会提议该继续和蒙古维持联盟,还是借着李元阙回归一事,再做文章?   或者更近一步。   他是该支持细玉尚书的提议,策划一场鸿门宴,还是反对?   早在朝会之时,光渡不发一言,却已经在心中推演李元阙在面对来自中兴府的试探后,会做出怎样的回应?   皇帝要一个个听过他们的意见,是真的在思考揣度,还是他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   ……皇帝也可能是在明知故问。   他只是想看看这些人心里都在想什么,皇帝素性多疑,又重名声,如今更是风吹草动,便是草木皆兵。   即使是他心中已经做出决定,皇帝也需要一个人,来替他将他心中的话说出来。   天子怎么会有过?也不该承担任何的恶。   光渡被皇帝点名,这场合与站在朝会上不同,唯一不能做的便是站在中间打太极。   今日户部尚书的太极从朝上打到朝下,两种选择的利害都陈述,一拿主意就惶恐不知、仰望圣恩了,他可以这么做,但光渡不能这样做。   或者说,至少以他现在资历,这么做无疑于自我逐离。   怎样应对蒙古的索取,对西夏的未来更有利,光渡知道,这不是皇帝现在最关心的。   他最关心的,是李元阙是不是要反了,什么时候反,怎么反。   如今,皇帝给了光渡机会,让光渡来担任自己的喉舌。   光渡抬起头,“李元阙如今士气高涨,人心所向,确实锋芒毕露,不予以之硬碰……陛下须做好齐万全的准备,再谋其他。”   这话中的意思,便是先按下了。   主和的礼部尚书,紧绷的背脊松懈下来。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只以为光渡是在劝谏,心中吝啬地给出赞扬,光渡虽然是个年轻气的,但至少没有像朝廷上的那些愣头青一样,做事如此大火气。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可是光渡却话风一转,“但或许,必须可以把李元阙叫回来。”   “而陛下,也只需要看他到底回不回来。”   “回来,也无需惊慌,陛下虽然没有万全准备,可他李元阙又如何?他更是毫无准备,他敢回来,便说明西风军不敢动手,那么他只身进宫,诚如细玉尚书所言,便是最大的机会。”   话说到此,光渡怕是要主战了,礼部尚书心下叹息,将目光移开。   可光渡再次反转,“他若是不敢回来,反而是陛下的机会,西风军行军疲惫,刚从前线班师,粮草军备已尽是消耗殆尽,比不得陛下的兵休养生息多时,他仓促迎战,反而是我们的机会。”   皇帝眼光一直盯着光渡,带着欣赏,“你继续说。”   “陛下不如赐以厚赏,召李元阙回中兴府犒赏,接下来,就只看李元阙会如何做。”   “陛下胸襟非凡,在天下面前昭示仁君之风,那么,李元阙无论来不来中兴府,他都比不得陛下因此事传出的贤名,若他拒不受过于封后的赏赐,陛下可命翰林着墨,宣扬其忠正为君,王佐之德,李元阙受此贤名,他日若还生出反心,那便是辜负圣心,他不占情理,亦不占法理,天下翰林学子口诛笔伐,便是民心不向。”   细玉尚书转过头,眼中精光闪烁,快速打量着光渡。   礼部尚书已经懵了,但他这种老狐狸,已经品出几分光渡的用意。   细玉尚书难得和颜悦色,主动给光渡递过台阶,“可李元阙若受封,那岂不是让陛下白白送出如此封赏?”   “这便是此计的第二着了。”光渡语速不疾不徐,从脸上看不出情绪,年纪虽轻,却也修成不动声色,“李元阙若领厚赏,又不来中兴府谢恩,那便着人宣扬他狼子野心,目无君主,败坏他如今的好名声……毕竟此时,西夏内外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陛下与王爷,此民心之争,不可不争,陛下。”   光渡恭恭敬敬地向皇帝拱手道:“如此一来,李元阙无论是进是退,陛下都无损贤君之名,更是留有后手,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陛下才有更多选择。”   皇帝抚掌而笑,“此计进退有度,着实甚妙。光渡,你可真是没叫孤失望。”   ……   皇帝的表态,让光渡确定了他没有对皇帝判断错。   皇帝内心对李元阙个人武威,是非常惧怕的。   一个推崇孔孟、尚文治的皇帝,本就不擅作战,而他信重的武将,在李元阙面前又实在不够看——去年城郊之战惨败的阴影,皇帝至今没有摆脱。   而那些有手段的老将,又与李元阙的外祖父交好,皇帝不信,已经搁置许久,双方怨念已深,嫌隙难解,难以所用。   户部尚书拟封李元阙赐赏,愁得一夜都没睡,连夜拟了十几个方案,依然拿不准皇帝最准确的意思。   最后出门第二天上朝的时候,他袖子里揣了三个拟成的折子,每个折子的封角,都有一个不相同的标号。   翌日上朝时,他特地等了光渡,终于在光渡出现在宫门前时,他才“正好”从马车上下来,与光渡一同入宫。   只从昨日看来,光渡对皇帝于此事上态度和心思的了解,显然远超出于他,而这件事要命,他确实需要从光渡这里,探探皇帝的意思。   户部尚书与光渡并肩而行,其他百官都落了数步,虽说最近朝局变幻莫测,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就是这位容貌极美的工部尚书,已经在如此惊人的年纪,逐渐逼进了最中心的位置。   只看皇帝的态度,再看如今户部尚书都与之攀谈的模样,便知道西夏朝内的格局,正在变化。   简单几句寒暄后,户部尚书便隐晦提起,光渡闻弦歌而知雅意,轻声说了句“类如曹相”后,独自迈入大殿。   户部尚书站在原地,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比起昨日朝上的群臣哗然,今日朝会之上,在户部尚书宣读封拟奏折后,朝上诸臣安静得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除诸多封赏之外——更有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1)   在户部尚书的备选中,光渡挑了那个给李元阙封赏最重的,如今从众人的反应来看,确实不错。 第96章   转眼便是数日过去。   李元阙在朝廷上掀起的波澜,似乎只震荡了那么两三天,便若无其事地淡化成朝间议事时,一个只需一笔带过的无关项。   但所有人都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于无声处,睁大眼睛盯紧了朝局的每个变化。   皇帝重脸面,好声名。   是以光渡那日的提议最是合他心意,就连户部尚书那样厚的赏赐、和一个臣子不该拥有的荣耀,皇帝表面上都欣喜赞叹,照单全赏,还在朝廷上当众肯定了户部尚书的拟单,在面子上做到了无可指摘。   厚赏与封赐,皇帝派使者送入李元阙的西风军中。   不日,使者飞信归,“王爷不敢受赐,但深感君恩,愿面面见拜谢,已在中兴府返归途中。”   朝廷之上,皇帝状似欣喜道:“妙极,叫宫中好好设宴,孤要好好犒赏我夏国的大功臣!”   而当日下朝后,他特意留下光渡,“你的计策,果然是妥善的。”   一切尽如光渡所料,如此重赏之下,李元阙无论授还是不授,于情于理,都该回到中兴府拜谢君恩。   光渡望定皇帝,“陛下,可做定打算了?”   到时候卸甲入宫,若要动手,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皇帝沉下眉目,“……等到宫宴那日,孤先试探于李元阙,再做决定。”   可光渡从皇帝的眉眼中,看出了杀意。   于是,他便知道了皇帝的决定。   这几日政事繁忙,皇帝并没有留光渡于宫中,今日皇帝终于有了时间,可还没有跟光渡说几句话,门外面,娇滴滴的嫔妃便已经到位。   乌图满脸笑容地通禀:“娘娘亲手做了点心给陛下送来,已经候在外面了。”   这是当着光渡的面,皇帝十分不悦,“叫她自己回去。”   这一瞬,皇帝有一丝疑惑。   乌图做事一贯体贴上意,明明知道他已经好几日都没能留下光渡,今日既然难得相处,为什么还要在这个时候,进来打扰?   皇帝心中刚刚起疑,光渡那边便笑了出来。   这一笑,皇帝瞬间就忘了自己方才在想什么。   光渡笑,是因为他觉得,药乜绗做事果然颇有手段。   药乜绗送进后宫的女子,一样的能耐不凡,这位娘娘能在皇帝对他颇感兴趣时,依然分散掉皇帝的一分注意力。   还看得这么紧,皇帝和光渡相处的时间多一点都不行,别的后宫女子都不敢往上冲,就这个嫔妃,往上冲了几次,还敢继续。   光渡非常看好她。   也非常看好她即将按照药乜绗吩咐去做的下一件事。   “陛下有佳人相伴,臣便不打扰了。”光渡脸上那有些戏谑的笑容还未退,已经敛袖向后退了几步,潇洒离去,“明日朝上,再与陛下相见。”   “光渡……”   皇帝话出口那刻,光都已经退至门边,他动作很快,甚至不等旁边的宫人动作,他便已经轻轻巧巧地推开殿门,动如狡兔般跳了出去。   如此动作,端的是一派行云流水的潇洒宜人,连皇帝都没忍心打断叫住他。   片刻后,光渡的身影就已经看不见了,而门口进来的人,正是一身丹粉长裙的皇帝新欢。   分花拂柳婀娜而来的美人虽美,到底不如刚刚跑掉那个,皇帝皱起眉头,见美人满面讨人喜欢的崇拜依赖,最终还是没有发作。   ……   随着李元阙回归,连民间的老百姓们,都常常谈论起这位战绩斐然的常胜王爷。   党项族本就是从马背上的民族,连女子都会挽弓搭箭,尽管夏朝前后有数位帝王推崇文治佛教,但在这个战乱不休的乱世中,祖先的热血仍在骨血中,因此西夏的百姓,对于这样一位骁勇善战的领袖,一位能在乱局中屡战屡胜的王爷,有着出自本能的认同。   尤其王爷驻守边疆时的轶事奇闻,陆陆续续传回中兴府,人们对这位王爷已是颇为神往。   百姓们难免将两位西夏最位高权重的人物,在一起比较。   比起施以苛税、对蒙古卑躬屈膝的皇帝,他们这位骁勇善战的王爷……是不是会想他待边疆子民那般爱护,如果是这位王爷坐在那个位置,他们会不会不用少交些粮税,能多一点粮过冬?   如今想来,王爷之前可是先帝最器重的皇子。   五年前那场一夜易主的离奇宫变,再次回到百姓的视野中。   民间的质疑,像风一样吹入了每个角落。   皇帝若知道这些事情,定然会气极,因此乌图只避重就轻地起了一个头,就见皇帝不悦地挥挥手,打断道:“你来安排处理”后,乌图便十分知情识趣的不再提及,而是自行去派人“处理”。   乌图想,他已经告诉皇帝这件事了,不算有欺君之嫌。   只是皇帝永远不会真切的知道,百姓的声音,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如贺兰山巅融化的雪川,一滴滴水流下来,汇聚成溪,成流,由少及多,一路奔入黄河,浩浩汤汤。   一时,关于李元阙的一切,包括他那位回鹘的外祖父,都被百姓们一一盘来。   皇帝原以为可以攻击李元阙的回鹘血统,却不想这回鹘血脉,在民间竟很快化作美谈。   老百姓们只津津乐道——据说回鹘那位贵妃相貌极美,所以连他们这位王爷,都有一副极好的面貌。   因为西夏与多地接壤,本来就与周围民族往来密切,世代都有夏人与周遭部落中的适龄者通婚,如此这般的人口流动十分寻常,甚至还有肃州出身的贵族子弟,跑去成吉思汗麾下效力。(1)   王爷母妃家族虽来自回鹘,但那又怎样?西夏风俗与大宋不同,本就不在意通婚,尤其是西夏边疆上的人家,他们还记得,曾有一回鹘部落归顺于夏王的回鹘将军,是上一任西风军的首领,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   那是他们王爷的外祖父。   血派相传的威名,能征善战的将军,党项族的少年英雄。   就连皇帝过去试图隐瞒的城郊之战,如今也随着李元阙凯旋,从权贵之家逐渐流传到百姓耳中。   ——人们开始不再安于一位软弱的皇帝,一位从百姓手中收走银粮,双手俸给蒙古的君王。   ……   而李元阙班师这一路,走得不紧不慢。   他人还没回来,但这一路上祥瑞奇兆频频现世的消息,已经一路传回中兴府。   夕霞拱色丹鸟鹤行,林中雪鹿相行伴驾,每一桩都是奇谭。   古有秦末陈胜吴广起义时的鱼腹藏书、篝火狐鸣,如今李元阙归途,也不遑多让——在一场无雨的旱雷之后,雷劈中了一颗上百年的古树,那古树当众倒下后,折断的树心截面上,赫然生长着李元阙的名字。   这是神明选中之人,天命所向。   是百战昌盛的将军,是身份最高的皇族,又或是……更进一步……   这些消息如野火入原,轰轰烈烈地在民间传开。   而去年蒙古使者到访时,亲眼观瞻的“木火通明”奇相,也再也瞒不住,被人一同提起,反复颂赞。   这些时日以来,有些世族家中适龄的青年,突然托人讲情从伍中归家,再过数日,又悄无声息“游历”为名而去,从此下落成谜。   更别说李元阙所途径之处,地方军中更是大有兵士脱离队伍,请求加入西风军。   这件事与流言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乌图秘密请示过光渡之后,心中拿定了主意。   若论及体察陛下的心思,那么离皇帝最近的人,总是比常人更准确几份。   除了备受皇帝宠爱的光渡大人,便是这皇帝身边伺候着的乌图公公。   只是乌图大人身为宦官,宫外并没有太多机会结交,而能近皇帝身边的人,都能和乌图说上两句话,更知道乌图那贪财的小习惯。   白兆睿进宫时在见到皇帝之前,还特地把乌图拉到一边,与他袖中塞了一些金瓜子,乌图推脱一番便收下了。   见他收了,白兆睿才放心问:“乌公公,今日西风军所到之处,都有逃兵、流民加入其中,这事陛下可知晓?”   一听这要命的问题,乌图便连忙收起了笑容,“不瞒白大人,陛下早上就得了,气得连饭都用不进去了,头风都犯了,歇了好一会,刚刚才用了碗稀粥。”   白兆睿神色凝重了许多。   他知道皇帝另有耳目,乌公公既然已说陛下大怒,那他便不必再提,自讨没趣。   白兆丰便也没有将此事上报。   只是他不知道,递到皇帝身边的消息,已经被乌图拦了下来。   皇帝自始至终,都不曾知道这个重要的大事。   白兆睿近日严加管束自己所掌管的两处军司,在世家子弟频繁请离后,他已经发觉不妥,近来常在军中整束军心。   皇城禁卫军倒是他最不用担心的,因为他离宫的时候,掌管禁军的是他的庶弟。   虽是个庶子,但勉强还算乖巧听话,白兆丰日前更是备下了重金厚礼,拿一对纯金的合欢如意环来向他赔罪,说这是他孝敬兄长和新嫂嫂即将成婚的礼物。   如今的白兆丰,全然没有之前要扬言要娶小宋娘子那时的锐气,像是一块明亮的宝石,骤然认了命,黯淡了下去。   白兆睿想,这素来沉默寡言的弟弟与他一向不亲近,最近也转了左性,变得懂事许多。   过去的十几年中,白兆睿也不知为何总有种……这小子表面上挑不出错,心里却不大看得上自己这个兄长的沉默嚣张。   可也巧了,他一向也看不上这个舞姬生出来的弟弟,和他娘一般出身低贱。   他们兄弟向来只是表面的客气,可这个心性高傲的庶弟,如今竟也说起了恭维的话,在他面前开始伏低做小。   兄弟两人把酒言和,这几日来,白兆睿见白兆丰如此听话识趣,心中也舒慰之余,更是得意非常。 第97章   如今每日在朝会上站在最前排的光渡,有时也会让人忘记,他这段仕途的起点便是司天监的少监。   皇帝深受中原文化影响,熟读四书五经,而群经之首的《易经》,更是书读百遍。   当年光渡便是倚靠于易学与观星一道的本事,才从皇帝的后宫中放出来,走到了前朝。   而如今,光渡除了献计之外,依然会在合适的时候,做回这份老本行。   比如现在。   “陛下想问天地神佛,探得我夏国……陛下,事关国运,这一类的卜筮,与之前难度都并不相同。”   光渡面色端正,语气严肃,“臣需要一段时间来做准备,在此期间,臣静心养神,斋戒半月,在静室打坐礼佛,在此期间,不可受任何外界的打扰。”   斋戒之时,皇帝自然不能招惹他。   皇帝没怎么犹豫,便点头同意了,“礼佛问神一事,这自是需要诚心的,孤晓得。”   看看拍了拍光渡的肩,没再有别的动作,“孤等着你的消息,去吧。”   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接下来的事情,就要好做许多。   这一段时间,皇帝派下来的五名暗卫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光渡也逐渐摸清了他们的性子。   如今皇帝都允许他做事,光渡便着人将院中的静室收拾出来,亲自去请了佛像,又沐浴熏香,每日下朝后都祝祷庆仪,闭门不出。   至于这处静室,暗卫也早已经检查过了,除了一门一窗外,再无其他的通道。   屋中除茶几、摆设、光渡大人所要求的东西外,大件也只有一尊佛像。   光渡走进静室后,是不允许他们跟过来打扰的,暗卫们守在门外,心想光渡大人总不能从一个闭门关窗的屋子里飞出去,一连三天,都毫无异状,光渡会在夜色黑下来后到点出来,他们也放松了警惕。   是以这一日,光渡从工部出来后仍是下午,他如前几日那般走入静室,无人起疑。   光渡亲手推开了那尊佛像。   佛像底座安装了暗轨,滑开后,露出了一条通道。   他从佛像下的通道钻了出去。   等光渡从宅邸对街那条不起眼的院子中钻出来时,也不过片刻,出口的大树随风摇摆,树叶切割了阳光和暗影,在他面前的光线,正是一个变化的爻相。   “……宜归故人。”光渡凝目,若有所思,“倒也没错。”   光渡做了足够的准备,不仅换上了普通百姓的深色麻衣,还将深色布半包在脸上。   今日中兴府大风,刮来了腾格里沙漠的黄沙,街道上许多百姓出行,脸上都覆着遮布来阻挡沙尘吸入口鼻,是以光渡这样着装,无人会起疑。   行走间,光渡更是佝偻着腰,隐去一切端正笔挺的仪态,在黄沙中更是毫不起眼,这一路上没引起任何怀疑。   他来到了小宋娘子在中兴府的住处。   而宋雨霖这边的人,一看清他的脸,就立刻将他迎了进去,光渡被请进屋中,茶水很快上桌。   他的妹妹来得同样迅速。   光渡端坐在席上,他今日虽然是一身平民布衣,却自有一种威仪,“雨霖,我一开始还在怀疑,但我今日才确定——你并不想见我。”   他相信宋雨霖前些日子的确是忙不开,无法脱身,可这数日来他也逐渐看清,宋雨霖不来是在消极拖延,不想与他见面。   光渡抬起头,表情严厉,“雨霖,你有事情瞒着我,你到底在做什么?”   光渡很少会对宋雨霖摆出这样严厉的长兄态度,宋雨霖自幼早慧,从来都是让他省心的,根本没有让他操心的时候。   可是今日宋雨霖,情状也与以往不同。   她往日这个时辰,都会梳洗齐整,可今日她的头发却只是懒懒散散的挽着,仿佛刚睡好醒来。   兄妹面容虽有相似,但在这一刻,却泾渭分明的不会让任何人错认,这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宋雨霖眨眨眼,“哥哥,我只是有些事还没有完全确定,既然不能确定,就不该来打扰你。”   光渡看了她片刻,见她始终不开口,只得道:“你宋珧哥前两天还写信给我说,他这次入宋,竟然真的把你大伯二伯的那条线给谈下来了,你若是还这样让我担心,我就把他叫回来,让他来亲自看着你。”   宋雨霖突然问:“哥哥,你说我们该什么时候,让别人知道我们是兄妹呢?”   光渡倏地抬起双眼,眸光如电。   “我知道不是时候,你现在暴露的话,就什么都没了,但是在特定的时机,对特定的人,反而会成为我们的底牌。”   她亭亭挽着裙子,坐在了茶桌的另一侧,“这世界上,只有我们兄妹相依为命,我是永远都不会害哥哥的,只是……再给我一些时间。”   光渡表情严肃,“还要什么时间?再拖一阵子,你难道还真想嫁给白兆睿那个混蛋?”   宋雨霖几乎从来没有被光渡说过重话,此时脸色有些苍白,抬起头的样子,楚楚可怜。   光渡注意到她今日一直双手交叠放在腹前,忍了一下心中的火气,再开口,语气都缓和了许多,“今日身体不适?”   “有一点,近来总是有些疲惫。”宋雨霖柔声细气道,“就是我真的嫁给那个混蛋,也不打紧的,我不会一直做他的妾,我总有办法脱身的。”   宋雨霖眼神幽幽,那种执拗的神色,让光渡微怔。   他以前就发现过,宋雨霖有会让他感到陌生的一面,只是每一次都是稍纵即逝,他察觉到了异样,可又因为妹妹的贴心,下意识放过了那些端倪。   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局面。   虽不是不可收拾,但却也花些心思。   “哥哥,你那日在东胜州烧毁的名单,我确实看到了。杀掉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熟悉的人,不难,但如何在空出来的位置上,换上我们需要的人,就需要一番谋划了。”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这其中,从来都不该包括你!”   宋雨霖面带微笑,再次转移了话题:“其实我一直都想知道,哥哥你第一次见到白兆丰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白兆丰在御前当值,但光渡与他的第一次见面,却是春华殿被毁那夜。   光渡第一次看到白兆丰,目光就在他身上停留得比别人久,当时跟在光渡身边的还是张四,张四因此很不高兴。   可光渡会看白兆丰,从不是因为白兆丰长的俊俏,而是因为他从白兆丰身上,看到了一种可能。   光渡眼中难掩心痛,“你不告而别,从东胜州一路赶回中兴府,我一直以为你是中意那个白家那个弟弟。比起白兆睿那东西,白兆丰勉强算是好的,但我从不想让你这么早就嫁出去,等我……”   光渡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停顿了一下。   他想到了自己最有可能的下场,终究还是改口:“等时局安稳之后,有的是适龄儿郎给你选,挑你喜欢的,一个或几个,不喜欢就一个都不挑,但绝对——不该是现在这样。”   宋雨霖轻声请求:“哥哥,再给我一点时间,火候差不多了……白兆丰快被逼疯了。”   光渡定定看了她许久。   光渡这些年是经过大起落的,遇到什么事都稳得住,可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稳重聪颖的妹妹,会有现在这样的一面。   这让他直觉感到不安。   “……雨霖,你给我交个底,你到底要干什么?”   “白家这对兄弟之间,并不和睦。”宋雨霖柔声道,“哥哥,你比我更知道白兆丰姓白的价值。”   “白兆丰其实心思很细,也大胆,他想做的事情,他会做得滴水不漏,只是缺个人在后面狠狠推他一把。”   宋雨霖平平静静道歉:“哥哥,别追问了,别的我就不能多说了,因为比起欺骗,我宁愿对你一字不言。”   ……   暮色将近时,光渡从静室中走了出来。   他神色比往常还要冷漠,或许别人看不出,但都啰耶自认远远比别人熟悉光渡,自然看得出一二。   谁惹二老大生气啦?   都啰耶还没猜出点皮毛,就已经收敛神色,假装冷酷地跟随着光渡,继续随着另外四名暗卫,监视着他下面的行动。   光渡用过饭后,接下来的安排都平平无奇,与前两天没什么差别——光渡看了会工部的文书,回了几封信,见过了火器厂前来请示的属下,将今天的事情安排妥当后,就准备歇息了。   如今经过了一段时日的磨合,五名暗卫已经在光渡大人的住处,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见光渡已准备就寝,都啰耶和另外两名暗卫就退了出去。   今夜不归都啰耶守夜,按道理,他该自去休息,他只需要在明早过来换班。   光渡卧室里留了两人,其中一人正要跟着光渡进去,按照皇帝的要求检查一下床,却见光渡刚刚走进卧室,就顿了一下,然后站在门边,就开始解开腰带,除下外袍。   暗卫顿了一顿,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执行皇帝的命令,于是避开目光,不敢多看一眼光渡,只加快脚步,正要准备上前检查。   却见光渡横眉冷目地瞥了过来,“滚出去!”   暗卫僵在原地,看来今日光渡大人心情不顺,看来没心情继续忍耐他们了。   他远远看了一眼那与往常一般无二的床榻,昏暗中也没什么不同寻常的,暗卫便告辞退下,退至屋外。   光渡大人如今不同以往,稍微有点颜色,便不愿去触霉头,只需要告知陛下,让陛下定夺便可。   见人彻底走了出去,光渡才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到自己的卧床边。   屋中昏暗,不曾点燃烛灯,可对于夜可视物的光渡来说,屋中的一切都分毫毕现。   ——只见他的卧床上,正有一位不速之客占据了他的位置,睡得很熟。   咫尺之处发生的这番扰乱,似乎都没能让他惊醒分毫,仍是姿态放松地窝在他的床上,一眼便看得出来安定放松。   看到这张脸,光渡心中便是猛地一跳。   床上不是旁人,而是本该在千里之外、正慢悠悠返回中兴府的那位王爷。   光渡推了两次,才把李元阙推醒,压低声音问:“你怎么在这?”   “……想你。”李元阙还未睡醒,声音中仍带着困意,“便提前回来了。”   尾韵带着放松和信赖,就像贺兰山他们相处时,李元阙未醒时,对他说话时的神色和语调。   光渡心中打了个突,“……你说什么?”   李元阙终于清醒过来,他在黑暗中找到了光渡出声的位置,慢慢道:“我是说,想有些事,该听听你的说法。” 第98章   光渡在心中默算,从他所知道的、李元阙所停留的上一个位置,到中心府,如果按照李元阙明面上的速度,至少还要慢慢悠悠走上大半个月。   可这才过去几天,他就见到了活生生的李元阙。   他应该是不眠不休的赶了差不多五天的路,才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出现在中兴府,再出现在他的床上。   怪不得会如此疲惫,对刚刚身边的声音都毫无回应,连光渡都差点没能叫醒他。   ……但怎么说都不太对。   以佞臣光渡与李元阙的关系,李元阙怎么也不该跑到他这样一位“见利行事”的卑鄙合作者的床上,睡得如此安心踏实,天地不知。   光渡怀疑道:“什么事让王爷如此着急,竟不惜一路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地赶过来?”   李元阙立刻道:“我是洗过、换过干净衣裳后,才来到你这里来的。”   “不是嫌弃。”   光渡几乎要深深叹气了,“王爷王孙贵胄,我也不敢嫌弃,这段时间朝上发生的事,我叫人将密报送至西北塘口的周记酒铺,已交给了王爷的手下,不知王爷还有什么事,要当面与我问询?”   “就是收到了,才亲自跑过来问你。”李元阙醒来不久,声音还有些哑,“皇帝要赐我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之权……这是你的提议?你想干吗?把我架到火上烤吗?”   他虽然这样问话,语气里却听不出慌乱和愤怒,只像一个刚睡醒的人,在温和的抱怨,没有一点紧迫和压力。   但意思却是质疑,这符合他们现在的关系。   光渡刚想开口,又警觉地止住。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光渡和李元阙两人,都听到了门外那放得很轻的脚步声。   于是两人默契的不再交谈,光渡从另一边翻身上了床,弄出一些被褥翻动的响动,自己又躺了进去,这样不致屋外的暗卫起疑。   这床够大,足够躺下两个人,可是有李元阙这样手长脚长的高个子,和一个同样颇为高挑的光渡躺在一处,就显得有些局促了。   手脚稍微碰一动,一动就会碰到另外一具身体,接触另一种与自己全然不同的温度。   李元阙看不见,他想将手从枕边放下,他移动得很慢,却还是碰到了光渡的身体。   他如触碰烫水,整条手臂立刻收回,连手指也蜷缩起来,对抗自己本能的回应……   可是光渡却抓过他那只手。   李元阙深深呼吸几次,忍住拉过这个人的冲动,还是顺从光渡指尖的力度,摊开了自己那只握拳的掌心。   而下一刻,微凉的指尖,便落在他的手心。   并不是单纯的触碰,而是横竖撇捺,如冰泉水的冷,若即若离。   李元阙从怔忪中回神,感受光渡写在他手心上的字,“人还没走,再等等。”   光渡的手很凉,比他受伤之前凉很多,李元阙想到上一次他曾经触碰光渡时的温度,他的皮肉灼热而柔韧,健康无恙。   可现在碰上去,只有一层温凉的皮,包着坚硬的骨头。   只是两个月的修养,对于光渡的身体来说,显然是还远远不够。   他又想得到了那时在黑山,见到光渡委顿在地的模样……   这一刻,李元阙本能地抓紧光渡的手,可是不过短短片刻,在光渡起疑之前,他复又放开。   李元阙闭上眼,吐出一口酸楚滚烫的气息。   过了好一会,他才反抓过光渡的手,在光渡的掌心,效仿他刚刚的模样写道:“你如今的处境,已这样不易?”   光渡沉默了很久。   他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回握住李元阙的手,他突然不想让李元阙知道这些,也不想让李元阙发现皇帝对他的生活中方方面面的掌控……这太难堪。   光渡不愿多谈,很快回答:“我在朝上呼风唤雨,何来不易?”   李元阙继续写道,“门外看着你的人,可需要我帮你解决?”   这一次,光渡回得更快,“杀了无用,总会有别人来,而门外这几个我有办法处理,只是不到时机……他走了。”   虽是走了,可他们谁也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夜深了,大街小巷都是安静的,他们蜷缩在同一张床上,规规矩矩地分卧于两端。   手却牵绊在一起,在彼此的掌心上,轻轻写着无声的话语。   光渡:“于情于理,王爷都该推却皇帝的赏赐,不过几推过几让这种流程,总还是要走的。”   李元阙笑了一下,写在光渡手心。   “皇帝笃定我为了声名,定不敢随意收受,我是一定要推的,只是我这一路上异象频发,你可知晓?   李元阙自己身边的人,就算有这样的心思,也难以做出这样完全看不出人为插手痕迹的巧思。   而他面前便有一位工部尚书,懂天文,精杂学,制得来火器,搞得出木火通明,做得出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的奇局。   李元阙如今已知他能力,又知他身份底色,许多事情便都可以串联起来。   ……皇帝不怀好心,所以你便让老天来赐我法理,予我正名。   李元阙没有把后面的话写出来。   果然,光渡即使听出李元阙的试探,也只是滴水不漏地回道:“确实有曾听说过,王爷因此在民间、世族间名声大震,还未恭喜过王爷。”   李元阙不紧不慢地在他的手心上划着字,光渡用心记着每一个笔画。   “等我回到中兴府,我还是该去宫中谢恩。”   被窝暖了起来,李元阙那高热的体温,轻易透过他的衣服传来。   就连在他掌心写的字,都是愈发炽热的。   或许是因为李元阙动作太柔太缓,让他的掌心隐隐发痒,也或许是因为李元阙体温太高,让他的手心出了一层微微的薄汗。   李元阙继续写:“如果我进宫,光渡,你怎么看?”   光渡毫不犹豫地写下:“王爷若想求得万全安稳,就切勿踏入中兴府,只需路上因金兵袭境的战事,而提前拔军而行,便可避开此次中兴府之行,我相信王爷有这样的手段。”   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若有军情,李元阙便可以堂而皇之的在半路改道,就算皇帝阻拦,也没有合适的借口。   “我该来一趟中兴府。”李元阙写道,“我这位堂皇兄不会当着天下人的面动手,他不敢。”   光渡立即写道:“王爷三思,此行过于危险,没有必要。”   “总要亲自来一趟中兴府,若是连露面都不敢,如何让那些追随投奔于我的人信服?又如何让摇摆的人定心?”   “把该见的人见了,把该谈的事谈了。”   李元阙一字字写在光渡的手心纸上,“有几个人,你的身份不便出面,我亲自来事半功倍……毕竟如今你我利益一致,我来才是更好的,不是吗?”   一字一画,苍劲有力。   光渡没再说话,他侧卧在榻上,看着李元阙的模样。   其实光渡未必不知道,以皇帝对李元阙的惧怕,即使是李元阙独身进攻,皇帝也不一定敢真刀真枪地动手。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李元阙身份贵重,不立于危墙之下,不自蹈险地,才是自珍之举。   那些需要拿下的人,再给他一些时间……即使李元阙不来中兴府,他自己一个人,总是等得到机会。   可是李元阙像是已经等不及了,一刻都再难以忍耐,他不惧涉险。   中兴府如今局势愈发诡谲,光渡从不敢安稳睡着,即使这是他住的地方,关上门后,他依然不敢有一刻松懈。   而今日李元阙突然拜访,这明明是非常危险的事,如果光渡来不及按住那些暗卫,只要进来一看,那就什么都完了。   明明这般危险,光渡却矛盾的……感到由衷的安宁。   他想短暂地躲在这舒适的安宁中休息,一刻,只要一刻就好,就可以让他始终不敢懈怠的心神,坚持到一切的最后。   他们都没有说话。   李元阙借着隐隐透入的月光,看着光渡那黑暗中模糊的轮廓,他的目光追随描摹着光渡长发落在被面的阴影,闻着他身上揉杂了药香的冷香。   这一刻光渡想起,他该扮演一个奸佞,该给出符合他身份的回应,该索要更多于己有利的奖励,该   光渡掰过李元阙的手,写道:“之前,王爷承诺的……”   李元阙收回了手。   被褥发出轻轻的摩擦声,光渡抬起眼,看到李元阙从床上支起半身,挡住了那柔和昏暗的月辉。   李元阙制止了他并不想说的话。   也制止了他那些并非出自本愿的念。   李元阙只是屈起指节,在他的头顶轻轻敲了两下。   于是光渡心中还没打好的草稿、以及该如何表演的念头……便纷纷被敲散了。   恶念偃旗息鼓,疲劳也烟消云散。   李元阙这张英俊昳丽的脸上,这双漂亮的眼睛曾经看不见了,可如今恢复明亮后,却在黑夜里专注地看着他。   李元阙拉过光渡的手,写:“睡吧。”   “伤后切忌劳神劳累,今夜先休息,别的事,明天再说。” 第99章   “光渡大人,时辰到了。”   随着那声音在门外响起,光渡第一时间睁开了眼睛。   屋内仍是昏黑的,但他这几日冰冷的身体,似乎被一片如流水般的温暖包住了,让他感觉十分安稳。   光渡往日眠浅,哪怕只是合眼一个时辰,都能在这个时候快速清醒,可今日他的一切反应,都迟上了几分。   他该下去洗漱、更衣,准备马车上朝了。   本该是这样的。   可下床的第一步,就遭遇了意外,他刚动了动挪动腿,就踢在一具温暖的身体上。   光渡眼睛瞬间睁大,可很快又安静下来,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转过身,果然看到了另一侧睡着的人,这是他感受到的过量的温暖的来源。   光渡推了推李元阙。   昨夜,光渡到底没能把王爷赶到地板上去睡,但以两人的关系,怎么说都还远远没到同床共枕的交情……只是,光渡自己也没能睡到地上去,因为当他露出这个意思后,李元阙直接用一只手就给他摁了回去。   后来……后来没过多久,他就睡着了。   自从回到中兴府之后,光渡就没睡得这么沉过,甚至需要别人催他起床去上朝。   只是李元阙睁开的眼神,却让光渡觉得他似乎这一晚上没有合过眼。   但这不合理,毕竟李元阙日夜兼程,那么疲惫,昨夜不睡觉,还能干什么?   光渡有些怀疑,但他们没时间谈上几句,屋外的暗卫随时都有可能推门进来。   屋中两人,甚至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声音。   “昨夜守在门外,他们已经违反了陛下御口吩咐的命令,今早,你我不该再同犯此错,应进去看看。”   这一次,不用光渡催促,李元阙自己就行动起来。   他从床上起来,胸膛衣襟有些凌乱,露出一片结识而紧致的肌肉,不过胸前的绳子也来不及系了,他脚上踏着鞋,弯腰捡起自己昨夜落在地上的衣服。   这时,门外一个听上去十分耳熟的声音,阻止了另一位暗卫进门窥看,“这种事……我们最好别参与,上报给宫中,请陛下定夺便好,再说,王十五、余七昨夜熬了一夜,若是知道是你我讲消息报上去而受罚,以后怕是也不好相处。”   都啰耶今早换值,他用明哲保身和同僚关系的理由,叫那位另一位暗卫不要参与,果然此话一出,外面另一位暗卫没再反对。   光渡瞥了一眼李元阙,见他神色完全如常,应该是没认出这是都啰耶的声音。   而光渡自己,更是最好别在卧室里耽误太多时间,该按照和前几天差不多的用时穿衣出门,以免生疑。   李元阙已经动身,光渡也从床上另一侧翻起,他坐在床边,将那一头披散的长发聚拢在手中挽过,挺直的腰微微倾斜,那身柔软光滑的白丝衬着黑发,将腰线清清楚楚的勒出来。   光渡系好衣服,没注意到李元阙一直就在他的身后安静地看着他,目光的追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光渡本来没有多想,可这一刻,或许是直觉,他回过了头。   似有实质的热度,顺着李元阙的目光,扑在了他的身上。   光渡愣了一下。   ……他看错了么?李元阙不是一直都对他毫无反应么?   他心中刚生出怀疑,就看着元阙却将视线投向了卧室的门边。   光渡放心了,那样炽热又充满压迫感的视线,大概是因为他警惕着随时动手,若有异状,就先宰了外面的人。   只不过如今光渡这里耳目众多,确实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任由李元阙自行进出。   索性光渡还有别的准备。   光渡打开了衣柜,柜中满满装着许多衣服,李元阙本以为他是要选一件朝服出门的时候,却见光渡伸手一揽,将所有的衣服都用手臂挡到了一边。   然后他露出了墙体中的暗门,对李元阙做出了一个“来”的手势。   李元阙走到了衣柜边,打量了一下这道暗门边,却没有立刻探身进去,他站在原地,看着旁边的光渡。   他将朝服一一套到身上,不慌不忙,不穿出差错,也不露出任何端倪。   他们昨夜才终于见到,说要今日再聊。   可他却该要上朝了。   李元阙俯下身,贴着光渡的耳边轻声道,“今晚,这里,我还会来。”   光渡听得清楚,他幽幽的目光掠过李元阙的脸和胸膛,没有说好,也没说不行,只是把腰带喜好后,从衣柜的抽屉里拿出蜡烛与打火石,一同塞进了李元阙的手里。   李元阙一笑,单手抓着墙上暗门的把守,跳了进去。   下面果然另有乾坤。   李元阙稳稳落在平整的地面,他看着上面的洞口重新关闭,光渡的身影消失在另一边,这才打量起自己四周。   这是一条地下通道,李元阙点燃了光渡塞给他的蜡烛。   他观察着这条路,从里面寻找光渡穿梭的痕迹,试图还原着光渡这些年在中兴府的生活轨迹。   这通道里面甚至还有岔路,李元阙看了看旁边新挖出的痕迹,这是一条新挖通的路线,按照这个方向,应该是光渡院子中另外一出入口。   记住了路线后,李元阙转回了头,只按照原本的道路前行。   没过多久,外面清爽寒冷的晨风吹了进来,他走到了另一边的出口。   他今晚还会再来。   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堆在沛泽的肩上,他也要快一些……再快一些,才能安安稳稳,把他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   有些异兆,光渡是有办法人为炮制的,但有些瑞相,则是根本不可能。   今日光渡一走出房门,就看到了天边的异象。   五色云气出于东方,继而转为紫气大盛,寅时天幕仍是昏黑,旭日尚未升起,天上没有一点日光混淆,所以这一切变化都异常清晰,不容错认。   不只是他,这片土地之上许许多多的人,都一并看到了。   上朝的官员议论一路,临近上朝的时辰,仍在殿外驻足观望。   皇帝自然也看到了。   朝中便有臣子奏报,“陛下,天边五色霞光,紫气东来,此乃祥瑞,是圣人显世之兆!”   此人开了个口子,接下来朝中便渐起恭维之声,诸如皇帝明君垂政,天象亦昭,满口称赞不休。   这样的话,显然让皇帝听得极为舒坦。   只是朝中重臣,却各个反常的一言不发,他们有普通臣子没有的信息渠道,此时没有一个敢随便说话。   至于光渡,是有好一会,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人世间正在发生的事,就连天也是有感应的,这种程度的天象,可不是他能做得出来的。   而且光渡很确定,就面前这位殿下,不会有任何祥瑞眷顾他。   果然,皇帝的这份满意并没有持续多久。   朝上有人直谏:“禀报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陛下可知,这样的异象,已经接连出现大半个月了?只是今日,连中兴府都看得到。”那人往沸腾的气氛上,破了一盆冰水,“恕臣直言,一切瑞兆,都跟随着西风军前进的路线。”   没有人在敢说话了。   心思灵敏些的,已经明白为什么这些朝廷重臣在刚才的时候毫不附和,不仅不说话,甚至连头都不抬。   随着这个人一一报出西风军这一路上遭遇的异象、李元阙百姓夹道欢迎的场面时……许多人都在这无声中感到惊惧,一个一个给皇帝跪下了,只要从前面回头,就能看到后面已经跪了好几排。   细玉尚书隐晦地看了一眼光渡。   他们这些朝中时代经营的老家伙、或是庞大世家养出来的情报网,总是有办法比流言传到中兴府的速度,再快上一两天知道的。   可为什么光渡刚刚也不说话?   他毫无背景,不该有提前知道的机会,他走到今天的位置,本就是倚仗皇帝的信赖宠爱,可适才群臣热烈恭维,他竟然能如此沉得住气?   还是他,真有如此能掐会算的本事?   若李元阙那边发生的“怪事”只有一两件,众人可以默契地装作不知道,可是这位“直臣”完全看不懂皇帝的脸色,竟然将这许多件发生在李元阙身上的吉兆,当着满朝诸臣的面,给罗列个一清二楚。   这回……皇帝想装不知道,也不可能了。   更何况,之前皇帝是真不知道。   他没有任何心里准备,今天下面这人,就直接给他漏了个大的,皇帝心中也是无比震怒……和说不出的惊惧。   除了今日奇象是天下之人共赏,之前发生的桩桩件件祥瑞之兆,都指明了都是奔着李元阙去的,皇帝就是厚着脸皮硬蹭,也很难蹭得上。   若天不垂怜天子,那天子又有何天眷可言?   既无天眷,又怎配为万民君父?   皇帝脸色铁青,手脚都在发冷,当着众臣之面,竟说不出一句话。 第100章   这个时候,没人敢随便开口说话。   就连想递个台阶给皇帝下、再打个圆场的人,此刻都已经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是说不好,那还不如装死随大流,一句话都别说,至少不会让自己显得突出,在这个要命的时候被皇帝记住。   朝上就这样安静下来,皇帝脸色阴沉,没人敢去随便触霉头。   可就在这个时候,光渡向前走了一步。   他这一步,不只是“刷”地一下的吸引了后面所有人的目光,就连皇帝那冰冷的目光,也一同落到了光渡身上。   光渡声音不卑不亢,却清晰传到皇帝的耳边,“欺君乃是大罪,是以臣以为,刚才那位大人所言属实——只是他解读的方向,却是完全错了。”   “陛下身系国运,五光鎏金、紫气东来之象,本就是陛下的象,王爷为臣,西风军为臣,西夏臣民皆为陛下的子民,王爷新得一城,他一路带着大败金兵的气运,为陛下送至中兴府。”   “如今随着王爷班师回朝,这祥瑞便一路来到中兴府,来到陛下身上……也应在陛下未曾出生的龙子身上。”   连皇帝都被光渡说怔了。   “从古至今,祥瑞之兆,虽也有应在成人身上的例子,但恕臣孤陋寡闻,只知古书中记载最多的吉人异象,都是应验在圣贤之士、王孙龙脉们……还没有出生之前。”   光渡侃侃而谈:“昔有汉太公梦中得见大泽蛟龙,梦醒后得汉高祖的佳话,而吴武烈帝的皇后,也曾见日月入怀,后得江东双子孙策、孙权。”   皇帝原本灰青的脸色,都恢复了光彩,他双眼精光闪烁,“光渡,你是说……”   光渡从袖中抬头,“臣斗胆,请陛下宣太医,去近来伺候过陛下的娘娘身边,请个平安脉。”   皇帝的眼睛猛地亮起来,“乌图!听到了吗?就依光渡所说,去,快去!”   “奴才遵旨。”乌图一溜小跑地跑出了大殿,奔向了后宫的方向。   光渡当朝解读出另一种意思后,这朝会便停了下来,好在乌图动作够快,没有让朝上的君臣等太久。   乌图跑进来时太激动,甚至在御前跌了个跟头,但此时谁也顾不得责怪他御前失仪,所有人都将眼睛钉在了乌图身上,静静等着他说话。   乌图五体投地的行了个大礼,声音都在发抖,“……西凉府的郭娘娘,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皇帝猛地站了起来,“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是常太医亲自请的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乌图欢喜至极,泪水一滴滴落在地砖上,只看他这副情难自禁的激动和喜悦,就没人会怀疑他对皇帝的忠心。   这一幕,连光渡都自叹弗如。   常太医是皇帝信重的太医,决不会随便,这下皇帝再无怀疑,他终于露出了笑容。   “礼部去选封号,升郭氏为妃!”皇帝高兴地在御前无意义转了两圈,“赏,要重赏!”   郭氏女有孕的消息,不仅是解了皇帝眼前的燃眉之急,维护了自己身为天子的天眷,更是杀了李元阙的威风,给民间如沸的热论泼了一盆凉水,更有甚者,这还证明了他身为男人的能力!   前些日子朝下的议论,真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想到这些好处,皇帝高兴得放声大笑,“满朝庸才,你们白吃俸禄,竟没有一个比得上孤的光渡!”   “光渡,你这本事可不能浪费了,你既然出身司天监,那么长监之职,你便替孤担着罢。”   光渡姿态极为谦逊,毫无骄矜,“臣年纪尚轻,本领平庸,除了对陛下的一片忠心外,毫无之处。陛下厚赏,臣无颜领受。”   “年纪虽小,但做人却很稳重!司天监的长监,没有人比你更德才出众。”   皇帝夸完光渡,便借题发挥,指桑骂魁:“个个都说着对孤忠心,却个个都跟木头一般,今天都哑了?之前还一张张的折子参上来,劝谏孤远离佞臣小人,可今日之事,你们问问自己,到底孰忠孰佞?”   “都睁开眼睛看清楚,跟着光渡学学,什么叫做为君分忧!”   发完脾气后,皇帝目光移到光渡身上,那怒气就收了起来,和悦道:“光渡,那依你测算,这天象应召的该是一位皇子,还是皇女?”   “郭妃腹中应当是一位皇子。”光渡的声音很平静,却能让人从这种平静中感到信服的力量,“恭喜陛下。”   皇帝是喜上眉梢,“好!”   细玉尚书盯着光渡背影的眼神,这一刻也彻底变了。   ……   今日早朝跌宕起伏,最后的赢家却是谁都没想到,郭嫔怀孕晋位,光渡兼任了司天监的长监。   随后流水般的赏赐从宫中出来,那怀孕的郭娘娘得了不少好东西,而光渡更是得了她的三倍之多。   光渡以前的赏赐也多,可这次不同,财宝和权力的意义不一样,连司天监第一人的重任都落到了光渡的肩上。   历代帝王本就以重天象星询,就连以前的皇帝,都是刻意将司天监和权臣分隔开,深以两派结党营私为忌,可如今,皇帝把两个职位一并给了光渡,也让人们对皇帝如今对光渡的爱重,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早朝时郭妃有孕的消息传出,下午太子来向皇帝请安时,不知道这对父子谈了什么就崩了,从宫中很快传出了消息,皇帝冲太子发了好大一顿火,数落得太子魂不守舍,从太极宫下来的时候,甚至失足摔落滚下长阶,连腿骨都伤到了。   皇帝以前对这个太子就不甚喜爱,如今确认郭妃肚子有了动静,现在皇帝对太子愈发没有耐心,这份不喜直接摆到了表面上。   这个孩子意义不一样,光渡将天地瑞祥安在了这个孩子身上,又解了皇帝的困局,所以皇帝对这个孩子的到来充满期待。   早朝刚结束,皇帝已经派人将郭妃有孕的消息在民间大肆张扬,皇帝本就不喜皇后细玉氏,更不愿太子身后的细玉一族干政,如今过往的平衡撕开了一个口子,已是风雨欲来。   只是这一番较量,有输的人,就有赢的人。   而前几日皇帝因张四对光渡生出的隔阂,自今日早朝之后,悉数消散。   下超后,皇帝留着光渡说了好一会话,然后又叫光渡宿在宫中。   光渡微微一惊,“陛下,卜筮一事还未准备妥当,臣需要每日静心礼佛……”   “宫中也有佛堂,你按照时辰,自去就是了。”   皇帝来到光渡身侧,温和抚过他发冠下压着的头发,“今晚就是陪孤聊聊天,孤这几日,都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话说到这个程度,光渡也只能道:“臣遵旨。”   皇帝今夜肯定不会随便乱来,光渡倒不是怎么担心。   但他想到了说要晚上等他的李元阙。 第101章   虽然已经定下留宿宫中,光渡却还是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皇帝的接触。   如水般凉滑的发丝从指缝间溜走,皇帝的手僵在空中。   光渡最近对他的态度,很是冷淡。   这让皇帝因为喜得龙子、解了今日天象之困的喜悦都淡了些许。   但皇帝并未发作,神色依然温和。   他端详着光渡,挑起了新的话题,“若孤没记错,你还要再五日才能正式问卜,对吗?”   “是,一切东西都已准备妥当,最后三日臣不能上朝,先和陛下告个假。”   光渡说话时始终执着礼,并不直视天颜,一切都规规矩矩,甚至就在今天早朝,他还力挽狂澜,为皇帝解决了燃眉之急,让人挑不出错。   就是因为一点错都挑不出来,才会让皇帝感到烦躁。   现在他们彼此之间的相处,太像寻常的君臣了,可光渡是不是故意忘了,他从一开始能被帝王另眼相看的优待,到底是因为什么?   但皇帝也有一点心虚,他确实是在光渡失踪的时候有了嫔妃……他毕竟是帝王,总是要绵延后嗣,光渡应该体谅。   可光渡对他的意义不一样。   在皇帝心中,光渡就从来不只是一个臣子。   也是他发掘的珍宝,在旁边看了三年,守了三年,在枝头开花,花落结果,如今果子熟了,芬芳甜美。   他想摘下来,尝一尝了。   把他带到朝上的决定不算错,皇帝并不后悔,光渡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缺一个机会,无论是司天监的差事,还是炮制火器,再到现在的工部尚书……只有一个不好,那便是这孩子长大了,心野了,眼中不只装着他的陛下了。   光渡在无声的说着他不愿意了。   皇帝想到张四,他方才还在心中决定,将这一页翻过去,就像当年李元阙的那一页一样,不能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可是这一刻,皇帝又不那么确定了。   于是,皇帝心中不由得生出一阵扭曲憋闷的暗火,他想到很久之前发现的端倪,想到张四在大街上把光渡抱起来时的眼神,想到那貌不惊人的暗卫副首领,竟然长久凝视着自己的珍宝,想到张四曾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与光渡日夜相处……   这些念头便如白瓷上面的第一道裂缝,当他发现枝头的果实,竟然已经有被监守自盗、拆开品尝过的可能后,皇帝心中的欲念,都一同放了出来。   等过了这几日的斋戒之期,他就一定要把人留下,咬下果实的第一口,验探这颗被自己守护多年的宝石,是否曾被人捷足先登。   皇帝笑着对他说:“时辰到了,就去宫中的佛殿吧。”   ……   西夏国礼尚佛,就连皇宫中都设有专门的寺庙,往日里皇后每日潜心礼佛,可是今日她儿子摔断了腿,自然是没有心思来了。   光渡进来的时候,甚至不用清场。   在皇宫中行走,暗卫不会贴身跟随,光渡走进佛堂后,看着面前金身佛塑,获得了难得的清静。   但清静不长久,这佛堂中来了第二个人。   郭妃以前视光渡为心腹大患,但今日早朝之后,她已改变了想法。   宫中不能到处树敌,而今朝“龙子气运”之说后,皇后那条路是彻底走不通了,她总不能毫无倚仗,也该选定自己的靠山和帮手。   现在后宫前朝都已经听说了,光渡今日早朝力挽狂澜的表现,皇帝对他倚重日益深厚,光渡只是几句话,不只她自己得到了封赏,就连她远在西凉府的家人都升了官。   郭妃觉得自己应该投桃报李,大度一些,毕竟光渡已经递出了示好的第一步,这个人他得罪不起,若能交好,会是不容忽视的助力。   见光渡独自跪坐于佛堂之中,郭妃就在门口等候,等光渡礼够了今日的时辰,她才开口搭话:“多谢光渡大人,今日为臣妾美言。”   光渡站起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平静冷漠的眼神,却让郭妃感到毛骨悚然。   即使是这样,光渡也是非常美的。   虽然之前也遥遥瞥过一眼,但这是郭妃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她一边被震撼得说不出话,一边心中嫉妒丛生,一会又庆幸他是个男的,情绪复杂难言。   光渡平静地着她:“娘娘,臣还是希望,你能保持原来的气势。”   郭妃愕然道:“……什么?   这佛堂没有其他人,光渡来的时候就已经确认了,而郭妃在进来和光渡搭话之前,更是确认再三,还远远打发了跟着自己的宫人,不许他们偷听。   所以,这场对话不会被第三个人所知。   光渡从袖子中,抽出了一张绢纸写就的药方,“娘娘,这是让无孕女子脉象显出怀孕三个月的药方,你算好时间,自行服用。”   郭妃瞪圆了眼,一把抢过药方。   她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迹,猛地抬头死死的盯着光渡,浑身开始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的震惊也变成了恐惧。   “前些日子,药乜家主已将第一张方子给你了,连常太医都看不出来,你是假孕。”光渡柔和地安抚道,“抖什么?不用害怕,再辛苦两个月,我保你一世的荣华富贵。”   ……   数日前,在药乜绗离开中兴府的前一天,他曾经进宫找到机会,和郭妃单独谈过一次话。   药乜绗除了交给郭妃一张用了可以显出“怀孕两个月脉象”药方,叫她私下服用之外,他还告诉她,要在适当的时候……听另外一个人的话。   郭氏出身西凉府望族世家,是从小听着这个各个世家的八卦长大的,所以她比中兴府、比这座皇宫中的人都更知道,那位华丽俊美、人前好人的药乜绗,本质上是个什么狠东西。   还又疯又坏的,有着足够的手段,能让药乜家族延续很长一段时间的荣华富贵。   药乜绗有路子、有目的,郭氏女想要锦衣玉食的尊养,进宫是双方一拍即合的结果。   在进宫之前,药乜绗还特地从五服之外给两人找到了一点拐弯抹角的表亲关系,在药乜绗的运作下,她从进宫开始,就得到了皇帝的另眼相看。   进入后宫的女子,从此便与从前一刀两断,郭妃掂量过,自己现在地位水涨船高,以后还要不要继续听药乜绗的话?   思考的结果,是她还是要听的,至少短期内。   药乜绗能给她抬家世送她进宫,就同样有办法让她悄无声息的消失,耳濡目染着药乜绗的手段长大,她不敢明目张胆的忤逆。   只是今日郭妃被皇帝给予的特权和宠爱冲昏头脑,傍晚,光渡便来给她当头一棍。   郭妃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数日前,她也曾问过药乜家主——要她听话的人是谁?药乜绗走后,她该和谁对接?   今日现在看着面前这个人,郭氏终于知道了。   不过完全意想不到。   ……竟然会是光渡大人!   这让不久前,还将光渡视为心头大患的郭氏,感到发自内心的困惑……和惧怕。   她完全看不懂这两位朝中的大人物在做什么,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照着计划做,那么她就能立刻生不如死。   见郭氏惊恐,光渡还反过来劝导她:“你如今腹中龙子尊贵,独享后宫圣宠,皇帝对你十分看重,连皇后都不用放在眼里,你要像以前那样,不能让任何人占据皇帝的心,因为你知道该如何做,现在更是有底气这样做……对,就是现在这样。”   郭妃不禁有些傻眼。   这位光渡大人,是真不把皇帝看在眼里,竟然完全不在乎皇帝的宠爱吗?她可是听说,光渡是完全依仗着皇帝,才在朝中扎下脚跟的。   光渡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没必要和她多说,只是鼓励道:“很好,继续保持这个气势。”   回到皇帝的太极宫后,光渡与皇帝没有谈太久国事,结盟蒙古、李元阙此次中兴府之行、军中要职的启用和变动……皇帝在等待光渡的几日后的结果。   今夜留宿宫中,光渡如过往般,径自走向寝殿外间的小榻,皇帝却一把抓住他的手,示意他往里面走,“去哪里?不是早就说过,你到殿内来歇息了。”   光渡低头看了看皇帝的手,“臣习惯外间了。”   皇帝若有所指,“今时不比往日,你总该有新的习惯。”   光渡垂下眼,轻声唤道:“陛下。”   皇帝想说今夜他什么都不会做,但看着面前人温顺的模样,他心中还是狠狠地痒了一下。   再过一个月,就是他亲手把光渡从牢里抱出来的第四年。   也是光渡的十九岁生辰。   时间过得真快,他们已经相伴了四年,虚陇死后,他和光渡之间最后一根刺也慢慢拔出来了。光渡用时间证明了忠诚,这个人是他自己的,和李元阙无关。   “你是三月出生的,再过半个多月,便是你的生辰了。”   光渡倒是不会忘记自己的生辰,他与宋珧两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在过去的十天里,他已经接连收到宋珧第三封信了,每一封,都在问光渡他能不能回中兴府,但都被光渡给摁下了。   生辰而已,光渡道:“陛下还记得。”   “你的日子,孤怎么可能会忘?”   皇帝拉上光渡的手,正还要说什么,却见光渡抬头看向了内殿大门的方向。   顺着目光望去,皇帝看到在那里探头探脑的乌图。   皇帝难免不悦:“又什么事?”   乌图一溜小跑进来,脸上的神色又是畏惧、又是为难:“陛下,郭妃娘娘说身子不舒服,叫陛下过去看看。”   皇帝压下心头的烦躁,他转头去看光渡。   光渡脸上云淡风轻的,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他借着这个缘故,把手抽了出来,退后一步。   殿中窗户明明是关着的,皇帝却感觉仿佛寒冬腊月的雪风吹了进来,吹散了满殿花团锦簇的温暖。   这个人以前不是这样的。   皇帝有一瞬间,怀念起将十五岁的光渡拘在他宫中的模样,以前光渡一无所有时,会伏低做小,会察言观色,会把酒添香,如今虽然依然在为他分忧,但官做得越来越稳,人也越来越冷。   ……可是更好看了,叫人实在对他生不起气来。   至于这个郭妃……   皇帝已经有些烦了,但又实在看重人家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只好按下心头不悦,继续问:“叫太医了吗?”   乌图低头道:“已经叫了太医,可娘娘还是惊惶不安……”   光渡借故告辞,“臣想起还有些要务需要出宫处理,陛下还是去看看吧。”   皇帝只得道:“也好。”   到了三月,贺兰山以北的土地仍是寒意彻骨,今年的冬季格外的长,夜里的风也冷得。   但走出太极宫,光渡感受到刺骨的冷风吹在脸上,却格外神清气爽。   如果可以,他确实不愿应付皇帝。   但他躲得过一日,躲得过两三日,皇帝的心思不淡,只靠躲着总不是办法。   月上中天,光渡踏上了离宫的路,直到他确认自己一步踏出站在了宫门外,胸中紧绷的那根弦,才得到了舒缓。   暗卫不作声的跟了上来,光渡备马离开。   只是他看见,宫墙外有一抹眼熟的背影,正在转身没入宫外街巷,别人或许很难留意,但光渡夜中视力无碍,他目光掠过那个身影,便停在了那里。   暗卫唤道:“光渡大人?”   光渡出神出得并不明显,回神旁人也看不出来,他一言不发,翻身上马,在空旷寂静的道路上奔驰。   没别的意思。   他现在回去,就看看李元阙在不在家,如果他适才看到的身影是李元阙,那有些事也由不得他不去多想了。 第102章   光渡携一身寒风策马而归,走到自己卧室门前时,才将那寒气未散的大氅除下。   他的住处伺候的人极少,也只有几个粗使的小嘶候着,见他风风火火的回来,也不多话,只是递上了一碗小炉上一直热着的汤药,和一壶清口的热茶,便无声退下去了。   退下去很好。   光渡不动声色,心中却想着一会他要见李元阙,见到便可以判定自己适才是不是看错了人,如果不是,就摸摸李元阙这是想做什么。   会面暴露的风险越低越好,如果真不小心被人看到,他会当场解决一切活口,无论遗患。   今夜跟在光渡身边的,是都啰耶和另一个暗卫孙五,按照过往几日和皇帝的要求,他们应该在光渡卧室外守夜。   如今这些暗卫都不藏在暗处,而是在明面上行看管和保护之职,皇帝近来重用光渡,但却依然保留着这最后一层钳制,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光渡便道:“你们两个都在门外等我。”   孙五明显的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应下。   他将目光移向都啰耶,都啰耶则是相当配合的不说一句反对,只转身往外走。   可是孙五皱了眉,没有追随都啰耶的动作,他依然站在光渡的面前,双眼虽不敢直视光渡,却也没有让开的意思,“陛下吩咐过,光渡大人身边,哪怕是夜晚入睡时,也必须……”   “够了。”   光渡打断了孙五的话,他冷淡的审视着孙五,不过数息时间,便已作出决定,身边的人跟太紧,早晚他都要有所动作。   他给都啰耶递了个眼神,直接转身回房。   “孙五。”都啰耶伸出手,按照光渡的意思,将人拦在门外。   门严丝合缝的关上了,从里面上了栓。   孙五将手压在腰间配刀上,“你这是什么意思?叶二?”   都啰耶拿出了一枚点漆碧鸟的木钗,那是小宋娘子今天派人送过来给他的,果然这银钗一拿出手,孙五脸色便是巨变。   “你……你把她怎么了!?”   都啰耶不慎熟练地威胁道:“陛下的暗卫本该都无牵无挂,你在外面却私自娶妻,若说违背陛下命令,可实在不敢当。”   “不过你倒是放心,我只是将你藏在宣化府的娘子,接到了稳妥的地方养着,保准陛下是找不到的,你这娘子过得怎样、甚至是生是死,可全看你对她的心了。”   以往,都啰耶只会在战场上直来直去的杀敌,如今在光渡身边跟了一阵子,见识了几分中兴府的官场,他也学会了如何皮笑肉不笑的说话:“安心听话行事,总没人想要你们的命,你这娘子也是幼时失散的青梅竹马,能再次相逢也不容易。更何况光渡大人本就是陛下那边的人,我们听陛下的话,更该听光渡大人的话,不是吗?”   ……   光渡回到卧室,便推开衣柜,自己从暗道中跳下。   果然时机刚刚好。   他截到了刚走了一半的李元阙。   李元阙一身寒意,显然也是刚刚从夜色中而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只是个子太高了,要猫着腰才能在这地道中行走,连绑在身后的长发也从身侧垂落,发尖几乎垂到地上。   只是在他看到光渡的那一刻,眼神才有变化。   漆黑无光的地道,李元阙竟也不打盏灯,好在也没撞到什么。   这是仗着自己当过瞎子,所以一个人摸黑行走也很熟练么?光渡短暂的岔开了思路,想到了过去,李元阙在看不见的那个时期,摸过一遍路。,就都差不多能记在脑海里。   更何况他现在眼睛是好的,早上看过一遍路,就能在脑海中牢牢记住。   光渡手中持着烛,“王爷,这边来。”   这是地道里挖出的一个空场,足够高,用木梁和石料加固过,光渡以前就会偷偷找机会避开监视,下到这里来练刀,维持身体的敏捷和力量。   如今一切武器都已经拿走,不会引起怀疑,但至少能让他们两个高个子站得下,不必再弓腰驼背。   光渡点燃这空场中土壁上的烛台,让这里更明亮了一些。   即使李元阙如今眼睛复明,但在光渡熟知他底细的,知道他这眼睛终究比完全没受伤时要差一点,比如说昏暗之处比常人更难以视物。   李元阙个子太高,光渡不想磕到他的头,毕竟他便是外伤所致失明,这个节骨眼上,李元阙的身体可出不得意外。   光渡试探道:“看到王爷如此模样打扮,我便知道,我方才在宫外没有认错人。”   李元阙收回了打量四周的眼神,“光渡大人好眼力,我不过是确认一些东西。”   “哦,王爷想看什么?或许我能分忧一二。”   李元阙微微一笑,避开了他的眼神,“不过是确认一下……皇城内外夜间的巡军罢。”   李元阙在说谎。   至少是不完全的说谎。   光渡微微眯起了眼睛,却不准备揭穿,因为有所隐瞒才是正常,李元阙本不该告诉他这个佞臣心中的计划。   “王爷漏夜前来,意欲如何?”   李元阙:“正有事要请教光渡大人。”   接下来,李元阙问了一些问题,光渡从这些问题中,拼出了一个极为模糊的轮廓。   李元阙可能……以光渡对他的理解,李元阙动的心思,是以最少的兵,在最稳的时机,以最取巧的方式拿下皇城。   他是要在这次进京之时动手吗?   不……应该不是,时机不到,李元阙做不到,即使光渡掀开所有底牌去帮他,也拿不下来。   皇帝连外面的军队都调回来了,驻守在皇城周围,杜绝了一切硬来的可能。   他们在筹谋的是最慎重之事,也是最需要耐心等待的,他们手里握着一根根轻飘飘的稻草,用稻草搭建一座围起来的城,每一根放下都很轻,不会有太大动静,也不会让别人警惕,可是摧毁的那一刻却会声势夺人,绝无挽回之地。   这座城还没有完工,还差很远。   可是只要等到搭好那一日,再上一把火,便会轰然崩塌。   时间不多,容易着急,却偏偏不能着急。   这一夜,李元阙并没有留宿在他的屋中,将要事商谈妥当后,便从密道中离开。   毕竟在他这里睡才是不正常,要再来一次,光渡就必须开始怀疑另一种可能了。   光渡确认李元阙离开,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听到身后响起脚步。   那是都啰耶,都啰耶颇有兴致的四处打量着,“当初我拼死让你拿到的东西,便是藏在这里吗?”   光渡回过身,“所以今日交给你一个新任务。”   都啰耶立刻严肃站定,“是!二老大。”   光渡走到土壁边,敲了敲一处壁上烛台右下三寸的位置,墙面露出一块凹陷。   “如有一天,你和我失去联系超过三日,你便拿着里面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前往西风军,亲手交予李元阙。”   都啰耶神色变了。   “明白吗?都啰耶。”光渡神色严厉地确认着,“这代表着你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活着把它拿到手,再把它送到该去之处。”   “……以前我就问过你一次,你没有回答过我。”都啰耶神色执拗地追问着,“二老大,你是在给我交代身后事吗?”   光渡站在原地,定定看了他一会,才道:“有备无患罢了,你不必想这么多。外面的人,你都搞定了?”   “搞定了,小宋娘子送来的东西很好用。”都啰耶松了一口气,扯了扯自己的眼罩,“剩下三个,是不是没有这个孙五这样好弄了?”   光渡叹摇了摇头,“我们时间太短,信息太少,陛下选上来的人,大多数都是毫无根基与牵挂、只忠于陛下一人的,孙五这种终究是少数,但如果能花时间仔细寻找,也总是有机会。”   即使是能抓住这个孙五的把柄,也是多亏了药乜绗这半个地头蛇送来的情报,要不宋雨霖也没有办法这么快定位到具体的人,再立刻打包带走。   这几日来,宋雨霖恢复了往常的状态。   光渡能感觉到变化,身边一些堆积的事情不用他说,便在无声间被打理妥当,甚至还有多余的闲心来插手他的生活——就连他这几日吃斋纯素,厨房做得都更合他胃口了。   都啰耶想起一事,“对了,小宋娘子要我给你带一封信。”   他们从密道返回,光渡在自己卧室中,独自拆开了信件。   这是宋珧从河北寄来的信。   “前几日,有人跑到河北孙师叔名下的药铺,收了一批云南特进的蘑菇,这种菌菇晒干磨粉后,无论是吸入熏制还是服下,效果都极其强盛,会使人陷入幻觉,欣喜癫狂,十数个时辰后清醒,也全然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只是前来收药那人眼熟的很,口音也怪,我回去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我在西夏皇宫中见到过他。”   “此药除了可迷幻致使人短暂失忆外,还有一些很脏的用法,多为房中助兴之物,光渡,你务必小心!皇帝要是点什么奇怪的香,或者你的饮食味道不对,立刻就跑!”   光渡皱着眉看完了宋珧的信。   以他对宋珧的了解,出了这种事,他应该是立刻就会往中兴府跑的,说不定如今人已经在路上了。   他不想宋珧回来,就像当初他想把宋雨霖一同送出去那样,光渡想让这两个对他至关重要的人,自始至终置身于事外,等西夏这边尘埃落定后,无论他是成是败,是死是活,至少这两人都能不受波及的全身而退。   只是宋雨霖看出他目的,不肯离开。   但这封信还没完。   光渡继续往下看,但宋珧这次竟然很稳得住,让他都感觉有些意外。   “我在河东宋氏族,为你谈下了足够十万人吃一个半月的粮,不愧是河北大族,有这等物力和魄力,但他们也有条件,想以此为交换,在西域这边搭一条路。我虽然不知道你要这么多粮,但我知道这件事对你很重要,我会在这边确保粮道的推行,直到稳了,我再去找你和妹妹。”   “你放心,这次我不会给你添乱。”光渡几乎能想象出,宋珧写这句话时的模样,“我在后面帮你,我等你叫我回来。”   ……   到了既定的日子,光渡便独身入静室闭关,潜心解象,方才出关。   皇帝早就叫人等着,光渡一出来,便一路畅通无阻的入宫觐见。   若是按照以往做派,皇帝会直接来他的宅邸,可如今皇帝极有戒心,进出都是大批人手明暗保护着,更是不轻易离开他的皇宫,即使是光渡这种宠臣,入宫都要被严格检查过。   也不知道李元阙那夜亲自去看,有没有看出别的办法。   光渡整整三日未曾进食用水,匆匆来到太极宫,只抽空抿了一口乌图递上来的热茶。   茶中泡着参片,光渡两夜未睡,却有时常打坐,虽未进食,但精神也还尚好。   入殿后,光渡正欲叩拜,却被皇帝一把拖住了双臂,“快、快说说结果,你看到了什么?”   光渡却挣脱皇帝,退后一步,行了大礼。   他将问卜所得之数尽告知于皇帝,于这种事上,光渡不会更改和隐瞒。   更因为此次的结果,完全不需要他这样做。   “陛下,蒙古必会撕毁盟约,反噬西夏。”   皇帝脸上的急切,慢慢转为木然和困顿。   “但与蒙古此战,避无可避,蒙古早有南下攻克贺兰山之意,且一直在等待时机。”光渡声音平静而略显虚弱,“既有陛下使臣观星、卜筮、解象,那臣不敢不尽忠竭力,知无不言,陛下。”   “……即使你不说,孤也知道必是如此,只是孤以前,总想着还有时间,先稳住成吉思汗,等把西夏内里的叛乱消了,朝中上下齐聚一心,这才有余力去应对蒙古。”   光渡揣度着皇帝的意思:“安内而后达外安,陛下洞察深远。”   皇帝看上去疲惫极了,“那依你之见,我夏国之运……”   光渡没有抬头,却字字有力,“臣所效奉之君主,必有死胜之策,战局转时自有天裁。”   皇帝后退几步,缓缓坐到了椅子上,连声道:“好……好!”   他没有叫光渡起身,“既如此,待王爷班师回朝,孤该亲自去迎,方显得出孤对军将的器重之心。”   再过几个时辰,李元阙就该到中兴府了。   皇帝知道,边境若无李元阙,蒙古对西夏之态,将更加无所顾忌。   但光渡也知道,即使皇帝心知此事,也不会停下心中的猜忌。   皇帝大步向外走去,走到殿门处,却回头看了光渡,眼神不由一暗,“你操劳多日,便不必费神同去了,乌图叫人好生伺候着,今日你便歇在宫中。” 第103章   光渡留在了太极宫,宫门深深,连外面的声音也不容易传进来,皇帝虽然不在这里,但也无人敢前来打扰他。   他翻开这三日各地堆积的工部批文,面上很平静,下笔也很稳。   李元阙进宫一事,西夏朝廷内外,不知有多少眼睛正死死盯着,人们在想,在猜——皇帝会不会借此机会设鸿门宴,今夜之后,李元阙是直接揭竿而起,还是棋差一招人头落地?   如今西夏危困,内有狼,外有虎,可无论是诱狼扑虎,还是驱虎吞狼,对于西夏来说,都只有两败俱伤。   但蒙古和金国,在期待截然相反的结果。   而这许多人无比关注的动向,光渡心中却早已有了定论——以他对皇帝心思的了解,他今日进宫的规劝,今夜宫宴后,他可以肯定,李元阙会活着离开。   这个时间点,皇帝不敢动李元阙,他怕今天李元阙死在宫里,明日蒙古就能撕毁盟约,直接打过来,更怕金国撕裂前线,长驱直入,他这皇帝便是破国之君,覆朝罪人。   但皇帝对于李元阙进宫,也决不会毫无反应。   光渡也在想他会怎样出手,丝毫没有掉以轻心,毕竟虚陇死后,他许多见不得人的手段,都到了皇帝的那里,虽然皇帝不对光渡用,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对别人用,这始终是个隐患。   乌图随侍皇帝身边,这便相当于光渡在皇帝身边放了一双耳朵,这便是宫中有自己耳目的好处了,他可以最及时的了解情况,能规避许多对他不利的事项。   今日皇帝将他放在皇宫,不让他出宫,不让他进前朝,不许他参加宴席。   皇帝仍然不欲他与李元阙相见。   挑拨是非的虚陇已经长埋于黄土下,可皇帝至今仍然如临大敌。   光渡仔细将记忆中全部的细节又捋了两遍,他确定皇帝手中不掌握任何绝对性证据,却依然对于他接触李元阙一事,近乎于本能般的防备着。   他想,自己对待皇帝的态度敷衍,皇帝未必不明白。   怀疑并不是空穴来风,只是现在,光渡也在抢时间。   未时。   他听到李元阙已至城门,兵士驻扎于城外,只身入城。   他几乎能想象到西风军立于城前,一言不发,目睹着主帅入城的安静壮阔。   李元阙向来胆识过人,这样一位极有魄力的领袖,两军阵前,能让多少西夏的热血儿郎,为之心折。   光渡将批好的公文着人送出宫门时,皇帝已接到王爷,当着满朝诸臣上演君臣之义,人前的皇帝有仁君风范,王爷也毫无逾矩之处,君臣两人一片和睦之象。   他靠近太极宫的窗,终于听到了声音,窗外北风朔朔,也听到前庭的丝竹靡靡。   他倚立窗边,直到天黑了下来。   乌图叫了个小太监过来报信,说皇帝醉了,请光渡大人过去,一听到这话,光渡就察觉到了其中不同寻常的信号。   于情于理,皇帝喝醉,都不需要他去管。   但光渡没有犹豫,也没有耽误时间,立刻在内侍的带领下前往宴厅。   在这里,那些隐约的声音,便听得愈发清楚了,微暖暧昧的丝竹之音,奏乐演奏的宫中舞女,众筹往来交错的席间甚是热闹。   空气都飘荡着酒肉香气,连空气都比外面都热了许多。   他没能看到里面的李元阙,就匆匆而过。   光渡被带去了举办宫宴那座殿宇的偏殿。   没有等太久,他便见了满脸煞白的乌图。   四周都是宫中耳目,乌图也只能露出一个勉强算是笑容的笑,“光渡大人,陛下在里面等着呢,请随我来。”   一看乌图脸色,光渡便知道事情不好。   光渡缓缓点了下头。   皇帝在席间喝了不少酒,一看到光渡,便露出笑容,“你怎么过来了?”   他身上的熏香混着酒气,扑上了光渡的脸,同样,他靠得足够近,一把搂住了光渡的腰。   感受腰间的重量,和脖颈旁边的灼热呼吸,光渡忍了一下,并没有推开,“陛下今日很高兴?”   “孤这位皇弟,确实很有胆色。”皇帝很亲密的揽着光渡,带着他往里面走,“竟然敢独自一人进城,没错,他是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孤碍着蒙古和金国在侧,更是不能对他怎样,可是,他到底还是年轻,只以为这许多双眼睛看着,孤就会被他掣肘!”   伴君四年,光渡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一出,光渡便确定了,今日皇帝出的是阴招。   光渡缓缓道:“……是,我知道陛下,并不会坐以待毙。”   可皇帝却不继续往下说了,只是偏过了头,“你身上好香。”   光渡向后轻轻躲了一下,避开了皇帝的手,“陛下,这么多人都在呢。”   他说话的声音很温和,听得出委屈,却叫人生不起气来。   “孤就是抱抱你,孤……马上还要回到大殿中,如果孤不在殿中,想必李元阙也留不住。”   皇帝声音愈发柔和,他看着面前的人脸颊带着温润的红,似乎是因为匆匆前来,在外面被风吹过后,进到温暖的房间才显出来的颜色,但更可能是刚刚被他碰的。   皇帝欣赏片刻,突然留意到梁上有一个暗卫,或许今日是第一次见光渡,此刻竟然全然忘了回避,瞧得目不转睛,顿时沉下脸色,“你们都出去!这怠惰的东西拖下去打二十板。”   这一次众人退得十分整齐且安静,一同出去的不止有乌图,还有皇帝所有的暗卫。   皇帝确实喝了不少酒,但他绝对还没有到喝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程度,看了看怀里的光渡,声音又含了笑意,“你想知道,孤告诉你——李元阙的眼睛瞎过一次,就能再瞎一次。”   “……是吗?”   光渡的声音和刚刚不同了,很平,很轻,他看上去甚至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一句轻声的呢喃,如无风时的炊烟散入冬季的雪,缥缈难寻。   皇帝埋在他的脖颈间呼吸,光渡却可以想象皇帝说这句话时的神色。   带着笑意的话,却装着很深的恶意。   “就让他瞎了眼睛,却能活着走出宫……他会像上次一样,将一切都瞒下来,没人知道他看不见了,蒙古和金军依然不敢轻易闯入他守着的疆土,但我却知道,他会慢慢成为一个瞎子……”   他的话没说完。   光渡的手,已经攀上了皇帝的肩背。   皇帝一怔,随即欣喜若狂,“光渡,你……”   他话没说完,突然脚下一个踉跄,不知突然绊着了什么,整个人失重向前仰去,带着光渡一起摔倒。   一片混乱中,皇帝倒在了地上,光渡收回了捏在他后脖颈的手。   光渡走到殿门前,一路伸手拔下了发簪弄乱鬓发,又扯乱衣领和腰封,这才开门露出一条缝,半遮半掩的模样,却足够不敢让任何人进屋。   “陛下刚刚吐了不少污物,乌图公公,快叫人来收拾一下。”   “是!”乌图连忙交代身边的人,“快去打热水,准备干净帕巾,再去太极宫取一套新衣服。”   然后乌图进了殿,关门看一眼,便知道里面情况。   光渡单刀直入:“皇帝要干什么?”   乌图脸色苍白,“陛下叫人在今夜的宴会熏香中,多加一种香膏。”   “香膏?”光渡心念电转,“满朝文武都在朝上,他总不至于当众下毒,为了一个李元阙,却把自己的班底都搭上,但这是……”   光渡不知道,这种制成香膏的毒,对李元阙这种眼睛本就瞎过的人最好用,对于寻常耳清目明之人,反而是不打紧的。   皇帝打得好算盘,自己早有防范,却能掐住李元阙的七寸。   如果饮食中没有蹊跷,那便是这皇帝特意交代过的“香膏”,会让李元阙因此双目受损。   又或者是饮食中有常人食用无妨,但混以香料,就对李元阙有害的东西……无论如何,先掐断这“香膏”没错。   光渡想到宋珧的信,突然说:“陛下前些日子派人去宋国收了几味药材,其中有一种五彩斑斓的蘑菇,你可见过?”   乌图很有印象,“见过,陛下叫人打成粉了,和陛下要取的“香膏”,放在同一个盒子里。”   “你就去取那个蘑菇粉制成的香膏,充当陛下要的‘香膏’加到殿中去。”光渡决断很快,至少那个蘑菇对眼睛的伤害是最低的,而效用……   “是。”乌图低头应下便要出去,光渡却拉住了他。   “换个人,不能你亲自去。”光渡目色沉沉,“否则今日事后,皇帝必然杀你。”   乌图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光渡大人,那间房的钥匙是我掌管,无论怎样,皇帝都必然疑我的。”   光渡坚定道:“这件事办完之后,直接逃出宫去,你跟着李元阙……”   他想了一下,改口道:“不,你跟我走,我会叫人接应你,不能留在宫里了,这遭之后,你就是侥幸不死,皇帝也不会用你了,没有必要白挨这一场罪。”   乌图这一刻的感觉非常复杂,他想起自己捅过光渡的那一刀,让光渡的手凉到现在。   他心头愧悔至极,又是着急又是难过,“小人若走,光渡大人,你在这宫中就没有一点照应了……”   “此事之后,你会被逐出太极宫,一样也照应不上我。”光渡没有再让乌图推让,“别让任何人起疑,现在行动,我们要赶快让皇帝回到宴会上。”   光渡从地上捞起瘫倒的皇帝,手从他的胸口,摸到胃,然后狠狠摁了一下。   皇帝被呛醒了,张口吐了出来,乌图连忙隐去情绪,过来收拾。   “孤……孤怎么……”   “陛下,陛下刚刚绊了一跤,晕了不过片刻,然后就吐醒了。”   光渡眼中并无嫌恶,只有令皇帝感到受用的担忧,“饮酒总是伤身,陛下还是少用一些,还是叫太医过来开碗醒酒汤……”   皇帝眼神逐渐清明,“孤晕了片刻?”   “是啊,奴才出去一趟又回来,陛下就醒了。”乌图小心翼翼地回道,同时伺候着皇帝脱下吐脏的衣服。   皇帝猛地抓住乌图,“李元阙呢?走,去拿孤叫你备好的香膏,跟孤回到大殿!”   ……   皇帝回到前宴厅,歌舞继续,酒席也继续传了下去。   他坐回主座,亲眼看着乌图指使宫女,将香膏添加到殿中的每一个香炉中,不禁露出笑容,然后再次举杯,要满朝文武一一敬酒。   香炉中燃起浓郁的异香,但皇帝预想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乌图把整整一大盒的蘑菇粉磨成的香膏都倒了进去。   屋内门窗紧闭温暖的空气,酒香混着的蘑菇特有的迷幻香气,很快成功搞定了整个大殿的人,除了早有准备、偷偷掩住口鼻的乌图,这殿中再没有第二个清醒的人。   就连这里外的暗卫,伺候的宫女太监、和宫中侍卫、禁卫,都没有一人逃过去。   大殿中一片群魔混乱。   这效果和醉酒全然不同,就连乌图都没见过这种场面。   有的大臣推开舞娘,自己跑到殿中央载歌载舞,有人对着身边的空气指指点点,嘻嘻而笑,还有人躺在地上蹬腿,还有人把桌上的酱鸭抱在怀里,在殿中绕着圈跑,结果酱鸭被旁边另外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夺去给咬了一口,然后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甚至他还看见一个人还抱着一个柱子不撒手,“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可我不敢、不敢看你啊!你是……你是皇帝的……”然后话没说完就哭了起来。   乌图在焦头烂额中感受到了一阵无语。   这些都是在朝中叫得上名字的诸侯与大臣,往日行事都是顾及颜面的,如今行止痴傻,宛若服了怪毒,竟无一幸免。   端坐在最上方的皇帝离席而去,在席间乱转,嘟囔着听不到的话。   这主料为蘑菇粉的香膏效果太过恐怖,乌图满目骇然,不敢多逗留,连忙猫着身子摸到了李元阙坐席边,“王爷……王爷?”   李元阙双手捂着自己的眼睛,“……谁?”   “王爷,咱们得赶快离开这……”乌图试图用自己的肩膀把李元阙架起来,可他摔倒了,急得不行,“哎哟我的天老爷,王爷,你自己能起来吗?”   李元阙个子太高了,身体又重,他若是不配合,乌图实在没办法把人架起来,最后乌图还是跑出去,叫了光渡。   光渡方才借口回太极宫,实则绕了一圈避开宫中耳目,一直候在宴殿角门,如今殿中打乱,乌图偷偷摸摸过来给他开门,他连忙趁乱而入,掩着鼻口走进殿中。   他一进来,目光就立刻搜找着李元阙的身影,这一次他看见了,李元阙作为这场宴席的另一个主角,席位在一眼可见的地方。   李元阙仍好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可是一看见他的样子,光渡心里就是一惊。   李元阙缩坐在席上,双手紧紧捂着眼睛。   光渡跑过去,单膝跪坐在李元阙身前,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勺,去看他的眼睛,“怎么样?你的眼睛——啊!”   李元阙反手抓过了他的手,那是防备的态度,是桎梏的力度,光渡被他抓得骨头都在作响。   但很快,李元阙便放松了力道。   李元阙始终闭着眼,光渡能看到他的睫毛在烛火下快速颤动,像是被风沙迷了眼,很不舒服的模样。   他抓着光渡的手,“你……”   李元阙的手,顺着光渡的手臂而上,摸到了光渡的脸颊。   看到这个场面,乌图愣住了。   他们身后是牛鬼蛇神的乱喊乱叫,而面前的李元阙,无比专注地确认着。   光渡没有避开,很快,他也无法再听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遮住口鼻的布巾被拿下,李元阙轻柔地抚摩着手中的面颊,鼻子、眉毛、额头、鬓发……一点一点,他辨认得仔细,哪一处都不曾落下。   就像当年在贺兰山时,李元阙目盲了,便用自己的手,去“看”他的模样。   除了娘亲,便是李元阙。   光渡不曾再被第三个人如此触摸过,满溢着珍重和爱惜,如同触摸最金冠上最耀眼无尘的明珠,他是被小心翼翼地对待着的。   直到乌图用力咳了一声,光渡才回过神,将李元阙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将他整个人从席间拉了起来。   “我……跟你走。”这一次,李元阙十分配合的站了起来,“我知道,你是……”   腰侧传来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即使是光渡也不轻松,他沉默地全身绷着力,脚下稳稳地站住,将李元阙向外带去。   “你是沛泽。”李元阙吐息中带着炽热的酒气……和那蘑菇独有的异香,连语句都不再字字清晰,“我的沛泽,我……等了你好多年,你终于来找我了。”   乌图在旁边帮光渡捂着口鼻,已经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他在心中祈求佛祖,只求能顺利离开这里,不要再引起再多人的注意。   可偏偏事与愿违。   看着停在自己面前的人,光渡瞳孔紧缩,“……陛下。” 第104章   这一声“陛下”,这一双站到面前锦袍金边蟒靴,让乌图当场差点魂飞魄散。   这位皇帝并不是仁慈之君,相反十分多疑且伪善残忍,乌图近身伺候,比别人更知道皇帝的手段,他知道自己会暴露,但没想过会这么快,一时腿都软了。   但当他转头看到光渡,心中又重新定了下来。   光渡扛着那么大的一个王爷,像一根定海神针般稳稳的站在原地,脸上看不出慌乱。   皇帝来到他们的面前,看着光渡,却只是看着他,他们有一会都谨慎的没有主动说话。   直到旁边户部尚书捏着兰花指快速而过,将自己跑到灌风的外袍整个抡到了皇帝脸上,发出砰的响声。   被抽了一记的皇帝,脸上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可疑的变化。   光渡才缓缓恢复了呼吸。   这蘑菇粉效果确实霸道,这殿中吸入的没人能幸免,包括皇帝。   但皇帝甚至依然认得出光渡,直接伸手抓了过来,“光渡,跟孤回太极宫,孤想……”   光渡站在原地,不发出声音,皇帝伸手在他面前的空气中虚抓了两下,见他这幅样子,剩下两个清醒的人才终于感到了一点安心。   但光渡显然忘记了自己身边的人,李元阙喝道:“滚开!”   “元哥?”光渡短暂的愕然后立刻回神,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李元阙已经探出了一半的手,“你干什么?”   李元阙手上掼着力,光渡只是在中间截了一下,都感觉到手被震得发麻。   “折断他的手,拧断他的头。”李元阙神色森然冷漠,“你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他凭什么……这样对你……”   最后几个字已在齿间含糊不清的隐去,光渡虽然未曾听清,却从李元阙的脸上,看出了不容错认的清晰杀意。   如一阵冷酷的风吹进来,吹散了屋中过于温热的酒气与异香。   李元阙在中兴府醉生梦死的权贵中、在这座群魔乱舞的宴殿里,总有种格格不入的气质,此刻冰冷的杀意从他的眉眼间透出,稳而凌厉,那是从沙场上血染出来的肃穆萧杀。   光渡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李元阙会是这个反应。   只是……不行。   皇帝不能这个时候死。   如果可以,光渡自己早就这么干了!   于西夏境内,如果皇帝今日暴毙,支持皇帝的利益集团不会瓦解,反而会因为来自李元阙这招“手段阴险”的威胁,而变得更团结,细玉后族会揽得大势,当今支持皇帝的大族世家,将会继续扶持太子登基。   同时李元阙的名声会急剧败坏——真正的能臣会将李元阙弑君夺位的行径看在眼里,比起能支持一个风清月白的端正君子,他们自然不愿效忠一位阴险深沉之君,李元阙之后面临的困境,只会有增无减。   更别说今夜皇帝如果死在宫里,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毒蘑菇粉能拖一时,但不可能迷晕宫中所有人。   皇帝本就过分谨慎,李元阙今日入城进宫,他更是拿出了十倍的戒心和布置,西风军驻扎于城外,很难立刻对宫内的李元阙进行支援,而宫中,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与中兴府驻军不是摆设,会将皇宫围个水泄不通。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纵使李元阙有本事、还足够幸运能突围而出,却也很难保证毫发无伤。   于西夏国外——李元阙今日,必须要完好的走出皇宫,回到前线,让在外环伺的蒙古与金国看个分明。   若是落到李元阙自己从宫中杀出禁军、回合西风军、再血战于西夏首府的地步……这番自相残杀后,无论谁惨胜苟活,都耗尽西夏精锐,怕是两三年之后,就成为夏国的亡国之君了。   今夜让李元阙平安离宫,不兴干戈的全身而退,就是最好的结局。   “沛泽。”李元阙一直紧闭的眼睛睁开了,他的眼球发红,双眼茫然失焦。   光渡一看到他这有些空落落茫然的眼神,就想起昔年贺兰山李元阙双眼全盲的模样,心下不由得一紧。   殿中可能还有别的东西,李元阙眼睛确实不对劲,光渡道:“先出去再说!”   可这边皇帝,却不知道自己与危险擦肩而过,还在空中抓人:“光渡……过来,陪我,今夜……一定要留你在太极宫……”   这句话说毁了。   李元阙睁开通红的眼睛,这次聚焦到了皇帝的身上,哑声道:“你敢碰他?”   光渡侧过头看他。   李元阙的下巴就搁在他的肩上,他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李元阙的半边侧脸,和他那双深黑的眼睛,那是他从没在李元阙脸上见到过的执拗与……暴戾。   神志未清,李元阙动了杀心。   光渡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估计自己拉不住李元阙,他没犹豫,先动手,直接上去敲晕了皇帝。   没有竖着的人碍眼了,李元阙终于被安抚了。   光渡叹了一口气,“乌图。”   乌图看着皇帝滑落地面,从震惊中回神,“……诶?!”   “扶着皇帝到偏殿。”   光渡指的就是刚刚皇帝叫他去的宴宫偏殿,这是最近的所在,迅速过去的话,说不定能不惊动任何人,“以皇上喝醉为由,你将路上遇到的宫人全部清走,我会见机把王爷一同带进去。”   快速扫过殿中众人,光渡压低声音道:“宴殿的变故瞒不了多久,但在皇帝醒来前,你仍然是大内总管,办完这个事,利用这个间差,你立刻出宫。”   有了光渡的指点,乌图一下子定了下来,“我这就去。”   光渡从侧面抱住了李元阙的腰,抬起李元阙的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然后附在他耳边轻声说,“王爷,咱们走。”   从李元阙进宫开始,便知道这一次进宫不可能会一帆风顺,时刻紧绷着精神,还要谈笑应对这场鸿门宴,可身边这股熟悉的冷香,让他恍然想到,沛泽那年带回贺兰山上的一枝梅花。   神志已不在清醒,本能便掌管他的身体。   而本能告诉他,这是他身边最信任的人,这是酒香氤氲、声色犬马的宴殿中,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宁的所在。于是威胁不再是危险,需要警惕的敌人,都可以放心交给这位故人。   他们从沿着混乱的宴会厅的边缘,小心躲避开所有吸入毒蘑菇的人,避了出来。   从宴殿走到偏殿,就这短短一段路,往日里没什么感觉,今夜却格外令人心惊胆战。   索性光渡抓的时机正好,他们真没遇上什么人。   乌图把皇帝弄到偏殿门口,看到门口的宫女,也被飘出来的毒蘑菇给药晕了,这一行没落人耳目,真是运气不错。   乌图刚放心了一些,回头查看光渡与李元阙,就看到他俩几乎都要抱在一块了。   李元阙和殿中那些完全陷入诡幻之状的大人们不同,在光渡身边,他安静得不吵也不闹,下巴搁在光渡肩上,长手揽着光渡的腰,姿态十分放松,任由光渡带着自己走过来。   乌图……乌图今天受到了太多的惊吓,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反应了,他低下头,以一种麻木的姿势,像拖墩布一般提起皇帝的双脚,将他整个人拖进了殿中。   三个人进去后,乌图立刻关好门,按照光渡吩咐准备从宫中撤离,结果没走几步,甚至都还没有出宴宫,就迎面撞上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这也是这座殿中,乌图见到的第二个清醒的人。   皇帝禁军之首,白兆丰。   看到来的人是白兆丰,乌图心里暗叫不好,来的是别人的话,或许他能蒙混过关,但白兆丰不是平庸之辈,他不可能毫无怀疑。   乌图还是脸色一变,立刻满脸焦急地迎了上去,“白大人!殿中出事了!我回一趟太极宫给陛下拿东西,结果一回来就发现陛下和诸位大人……似乎喝醉了?举止甚是怪异……”   “我将陛下带到偏殿,光渡大人奉旨一直在偏殿等候……”   话没说完,乌图恰到好处的留白、和瞥向紧闭偏殿大门的为难眼神,都在引导着白兆丰往那个“心知肚明”的方向去猜测。   白兆丰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所以现在,陛下与光渡大人同在偏殿?”   “……是。”   乌图知道这些话经不起推敲,整个大殿的人都喝醉……这本就听上去非常蹊跷,今夜李元阙进宫,宫中如临大敌,怎么可能所有人都一起喝到如此失态?   等会进去一看,白兆丰就能立刻反应过来,里面众人的反应不是醉酒,那么乌图为何会惟独保持清醒?他身上将担上最大的嫌疑。   以白兆丰的敏锐,不可能想不到这些,他可能还没跑出皇宫,就要被白兆丰给抓住了。   乌图心中发凉,他明白自己今夜怕是不能善了了。   但乌图总不会连试都不试,就坐以待毙,于是他狠下心继续表演道:“白大人你来得正好,咱家终于放心了,陛下的安危就交给大人了,我这就出去去叫些宫人过来,伺候各位大人,再叫太医过来检查。”   白兆丰深深的看了乌图一眼,却道:“去吧。”   乌图没想到自己这满是破绽的说法,白兆丰竟然毫不起疑!   如果白兆丰不扣下他,那么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在事情闹起来之前,安全出宫。   这近乎于绝处逢生!   与此同时,殿外响起了“皇后娘娘驾到”的声音。   不愧是细玉氏的皇后,竟然这么快就能得到消息,乌图心直自己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最后望了一眼偏殿的大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白兆丰默默将乌图一切反常的动作,都收于眼底。   他摸了摸腰间挂着那枚绣着丑鸳鸯的香囊,最终不发一言。   偏殿内。   皇帝依然晕着,被扔在地上。   这里是方才皇帝召见光渡的地方,皇帝让光渡在这里歇着,是以屋外伺候的宫人、屋内茶水点心一应俱全。   光渡从茶壶中倒了一杯温茶,化开了随身带的一枚解毒丸。   他并非毫无准备,今日进宫,身上就贴身带着宋珧为他亲手做的好东西,别管对不对症,只要是解毒的,就先给李元阙灌上一碗,以备万一。   若能顺便解掉这蘑菇的功效,那就更好了。   毕竟李元阙身量太高、也太大了,如果他无法恢复清醒和主动配合,那么李元阙出宫,很难不引起任何怀疑。   而光渡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李元阙就挂在他的身上,从身后环着他,双手虚虚笼着他的腰。   被李元阙手掌覆盖的地方都很温暖,李元阙的身体很热,这是光渡从很久以前就知道的。   他尝试性地一挣,就换来李元阙收紧的双臂,李元阙这样抱他……他有些热了。   光渡无法确定,等李元阙清醒后,还能不能记得今夜发生的事。   他想起宋珧的信,宋珧说,这种蘑菇焚烧、吞服后都会让人行至怪异,且在清醒后会全无记忆。   正如那一殿的人,李元阙也是被蘑菇放倒了。   可李元阙为什么会认出他是沛泽?是蘑菇产生的幻觉,是他自己身上的味道,是怀抱的触感,是眼睛看不清楚、反而能靠身体的记忆认出来,还是李元阙……那从战场中带下来的直觉?   光渡已经不敢深想,他打了个寒颤。   就像当年李元阙那样大胆,敢将半枚兵符交给一个贺兰山上都不曾见过面目的人,李元阙有着近乎于野兽的判断力,他吃定了自己永远不会背叛他……他的直觉总是那么准确。   不能的,不可能的,光渡心知肚明,如果李元阙清醒的时候就认出来他的话,李元阙怎么可能会忍得住不摊牌?   又怎么可能忍得住不把他拦腰抱走,直接打晕了半夜扛回西风军?   光渡不怀疑宋珧的医术,但此时却由衷的希望宋珧真的不要出错,希望李元阙……醒来后就忘记这一切。   李元阙扒着他,像一只大狮子在收起爪牙后,对最信赖的人露出温顺乖觉的一面,却同样会在细小的动作中,展露出独占的天性。   而那双通红的眼睛,里面蕴藏的热度,让光渡本能的躲闪。   光渡尝试许久,才把李元阙按在了太师椅上,他正要去取茶,就被李元阙一把捞了回来。   他有些无奈,也无法跟这不清醒的人讲理,只好费力伸出手,连腰身都绷紧拉出一条弧线,才将将够到了放在桌上的茶盅。   李元阙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柔韧修长的腰线,仿佛收到蛊惑般,将手放了上去。   光渡也只能由着他。   药已在茶水中化开,光渡将茶盅递到了李元阙唇前。李元阙的唇有些干,但很热,光渡另一只手的指尖点在他的唇上,示意他张口。   李元阙慢了几拍,才领会到光渡的意思,他茫然分开唇,让光渡将混着药的茶汤灌到他的肚中。   如今,就只能静静等待李元阙恢复清醒了。   光渡把茶杯塞到李元阙手中,从李元阙怀抱中脱身,折腾许久,他也有些口渴,另捡了只杯子,去给自己倒了茶。   只是这茶光渡方入口微抿,就立刻放下了茶盅。   这茶的味道不对……不是皇帝惯用的龙井的味道,里面掺杂了别的东西,味道极其清淡,舌头若不敏锐,怕是会对这加了料的茶水一无所觉。   这是皇宫,这座偏殿是皇帝刚刚休息过的地方,皇帝还特地将他召过来,让他在这里等待。   ……这是皇帝为他准备的茶水和饮食。   而李元阙刚刚喝下了一整盅。   光渡立刻去查看李元阙,可是还没等他转过身,就从后面被一个火热的怀抱拥住了。   他看不见李元阙。   但却可以感受到抵着的胸膛,温度比刚刚还要更烫,光渡迟疑道:“王爷?” 第105章   李元阙从后面抱着光渡,低下头触碰他的额头与鬓发。   珍重的,亲密无间的,却也是难以忍耐的。   光渡咬着牙,“王爷,你看清楚!你认错人了。”   回答他的,是头顶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没认错,你就是我的沛泽。”   四年前,贺兰山下分别时,李元阙还看不见。   后来他双眼复明,在等待着沛泽投奔而来的日子里,他有时也会回想,会猜测,在他与沛泽分别的那个时候,沛泽的脸上,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是和他一样期待着,忐忑着、不安着他们携手的未来,却甘之如饴的吗?   还是那一日,只是寻常的道别?沛泽待他,从来只是挚友之礼?   双手交握的热,只存在于他一个人的记忆中,经年难忘,寤寐辗转。   李元阙想过很多,却没想过贺兰山一别后,竟是鱼沉雁杳,天涯陌路。   一千多个日夜,沛泽不曾来。   那一年,疼爱他的母妃急病而去,信重他的父皇轰然崩逝,年少不知人间别离苦,李元阙却没想到,原来这还不算极致。   同一年,他还经历过一场冰冷缓慢的离别。   李元阙如今神智已不甚清楚,但心,却记住了那漫长而焦灼的等待。不安撕开了个口子,粘稠浓重的情绪倾泻喷涌。   有些话一直问不出口,如今却也无法问了。   心痛是因为珍惜,欲求却来自爱怜。   只剩下纯粹的本能。   李元阙甚至无法意识到,烛火熄灭后,他在殿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又有什么关系?就像当年贺兰山的那个山洞里,用手掌,用脸颊,用唇齿,去描摹另一个人的轮廓。   就像过去那般。   ……   宴殿必然是出现了异状。   白兆丰心知此事必不能张扬,在皇后插手之前,他让自己一队心腹兄弟直接进殿接管,封锁入口。   没过片刻,白兆丰听到禁卫的回报,宴殿中香味甚是怪异,他们进去就浇灭了香炉,并将开门窗通风,殿中满朝重臣皆似“醉酒”,举止异于常人,甚至还有些当场就抱在一起的大臣,举动颇为有伤风化……   再联系适才乌图的吞吞吐吐,白兆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而这场宴会的主角……   皇帝与李元阙已经不知去向。   外面传来推搡和叫嚷,“大胆!竟然胆敢惊扰皇后娘娘,让开!”   “死守住偏殿,一个人都不能放进去,通过空气后,立刻关闭门窗,不许外人探看。”白兆丰面无表情地对身边的兄弟吩咐着,转头看到皇后銮驾已至,按照宫内规矩行礼,“皇后娘娘。”   姿态是恭敬的,却恰好挡在皇后前进的路上。   皇后身边的女官,见状大声呵斥:“大胆!还不让开?对皇后不敬。”   白兆丰身姿不动,毫无畏惧,“臣请罪。”   他依然没有丝毫让开的样子。   皇后带来了不少人,可是白兆丰也不简单。   这个单膝跪着的年轻人,没等皇后叫起身,就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   “请娘娘恕罪。”白兆丰平静地做着大不敬的事,“为保护陛下安危,臣需站着戒备,失了娘娘的礼,待臣下值后,自会去娘娘宫前请罪。”   “我不是来为难你的。”皇后神色不动,“殿中有变,陛下至今还不曾露面,于情于理,本宫都需要确认陛下安危。”   皇后带了不少人来,可是白兆丰太警觉了,她到底晚了白兆丰半步,没能第一时间接管现场。   索性,她也来得不算太晚。   有一件事至关重要,事关她细玉一族的未来,她不可能作壁上观。   ——光渡大人,他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顺理成章,他的欲望似乎也容易看透,可偏偏,这样通情达理的“容易看透”,若是细想,就会发现种种细微的不对。   这件事本该由她父亲来做。   但细玉尚书年纪大了,这几日身体又频繁感到不适,连今夜宫宴都推了,如今这事情交到她手里了。   得知今夜殿中宴会有变、又确定光渡还未出宫后,她就知道,这可能是一个机会。   她是皇后,而她这个身份,反而能比细玉尚书做得更多、更细致、更合乎情理。   “白侍卫。”皇后冷淡开口,“陛下不在宴殿,如今在何处?”   陛下所在,就连白兆丰也还没来得及亲自求证。   乌图方才的话颇多蹊跷,虽然他已趁乱跑走,但乌图说陛下在偏殿的话,白兆丰也不敢算作全信。   于是白侍卫去敲了敲偏殿,“陛下?”   偏殿中,光渡想抽身离开,却反被面对面按进了李元阙的胸膛。   殿外有声音,光渡一开始还在努力分辨着,那是白兆丰的声音,白兆丰似乎在和人说话。   但很快,这个简单的任务就变得无比艰难。   唯一庆幸的……   在刚才事情开始前,光渡就提前熄灭了偏殿的蜡烛,如今殿内漆黑一片,倒影也看不出端倪。   皇帝尚文轻武,而李元阙却是文武兼修,两人身形倒影,自然都大不相同。   李元阙在军伍中多年锤炼的身体,如今全都用在他的身上。   他是想挣开的,却被李元阙步步紧逼,抽身失败后,他被李元阙抓着肩膀重重按了回来。   他感受到自己的后脊撞到了平直的壁面,片刻后,光渡才反应过来,那或许是一扇门。   门外,白兆丰和皇后的目光,一同落在了那道被撞了一下的门上。   力道有些重,从外面也能看出震动。   白兆丰立刻将手放在剑上了,“陛下!?”   屋内没有回应,他立刻打了个手势,许多禁卫依序出现在偏殿侧,包围住门、窗这些可迅速突破入房的所在。   众人兵器出鞘,只等白兆丰一声令下,就行突破。   隔着一扇薄薄的殿门,无论是声音还是话语,外面都能听上几分。   “等等……”光渡仍费力听着殿外的动静,只是面前的压力和热度太过逼人,他不得不去推开李元阙,“那边……陛下……”   皇帝还被礽在地上。   外面的人,正在找这个地上的陛下,哪怕是昏倒的皇帝,也绝对不能露面于人前。   因为这门一打开,殿中的情形,就别想再瞒住了!   那就是万劫不复。   可是光渡也没想到,自己一句“陛下”,就让李元阙当场眼神变得凶狠。   他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撕开的口子,蒸发了节制,清醒时不敢想的事,却趁机都溜了出来。   更加凶狠的力道侵入,仿佛是在惩罚光渡提起那最令人厌恶的名称,李元阙并不客气。   光渡被堵住口舌,呜呜地说不出话,想过躲开,却被按着肩膀,更用力的抵在了门上。   门板上的碰撞声不明显,但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却是不容错认的声声清晰。   “别在这里……”   里面的声音幽幽咽咽地传出来,随即另一个声音低声说了什么,虽然听不清楚话语,但不容错认,是个男人沙哑的嗓音。   这回……这回连皇后也沉默了,没在说要进去了。   习武之人本就耳力过人,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更是这些禁卫们……从没听过的音调。   光渡大人于人前一向冷淡矜持,居然也会用那样的声音……   那样冷漠的人,竟然也有这样的一面吗?或许该说……果然也有这样的一面吗?   白兆丰闭了闭眼,剑鞘递过去,打在了一个头脸通红的年轻禁卫的脑瓜上,把人给打醒了。   真是太不像话了!   只是短短几个音,就叫门窗边听到的兄弟们一个个都呆住了,眼神都开始发飘,这么没见过世面吗?   白兆丰不动声色的转过身,挡住殿门,“皇后娘娘,陛下确实在里面。”   毕竟这座宫殿里,敢这样对光渡大人的,而光渡大人还会着意顺从的,显然也只有那位……至高无上的陛下了。   王爷虽然下落不明,但显然……这不是打扰皇帝此时兴致的理由。   皇后看了看周围,“如果陛下在偏殿……咳,那么伺候陛下的人,都去哪儿躲懒懈怠了?这里怎么一个人都不在?乌图呢?”   白兆丰略一思索,“臣倒是还不曾见过乌公公。”   他叫来一个禁卫,“你快去太极宫,去找乌总管,再叫些能伺候陛下的宫人过来。”   一门之隔。   光渡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咫尺之遥,离得那么近。   呼吸打在鬓边,光渡偏过头呼吸,不过片刻,却重新被捉了回去。   只要轻轻推开这扇门,他们在做什么,他在和谁做什么,就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光渡听得见自己沉重的呼吸,他的心砰砰乱跳,已经失去了以往的沉稳。   现在绝对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但外面的人,更是绝不能发现这里面的人是……李元阙。   再放任下去,会发生什么,光渡心知肚明。   那年,他被皇帝从地牢带回宫中,在后宫住了很久,他一边将养腿伤,一边有专门的宫人,来教过他该如何侍奉皇帝。   在那个时候,光渡早就顾不上羞耻心了,他要活下去,带着所有西风军兄弟的命活下去,所以哪怕要用他最不屑、最屈辱的方式去取悦敌人,他也一定要活下去。   ……他在后宫里,学会了不少东西。   可意外的,他从来都没有经过这一遭。光渡又花了一些时间,确认皇帝的身体问题,原来皇帝只是用他来做挡箭牌。   这让光渡度过了三年多的安稳时光。   虽然今时不同往日,皇帝的心思和病情一同都变了,光渡回到中兴府,对这件事情,并不是毫无心理准备的。   时机还不够成熟,他想过要先忍耐下来,这种事情其实很能安抚皇帝,只是他自己不愿意,但在最后关头,决不能因为自己出了差错……早在几年前,光渡就做好准备了,这把拖延了几年的刀总是要落下来的,当年他躲过只是幸运,而幸运眷顾过他一次,他从不奢求第二次。   但不该是这样。   不该是和李元阙,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场面……李元阙厌恶他,厌恶“光渡”,不会被他所诱,他早就确认过的。   光渡宁愿自己在一片黑暗中看不见。   这样,他就不会看到李元阙的神情,就不会怔忪,不会沉迷,亦不会迷神。   与皇帝不同,李元阙的触碰从不会给他带来厌恶,以前不会,现在依然不会。   但却是混乱的。   无比的失控,热得人心魂俱烧。   光渡不喜欢这样的混乱,但他也知道人生在世,有太多事情看似尽在掌握,实则完全不受控制。   天地变化,两仪万象,他也只是其中渺小的一粒沙尘。   “呜,王爷……元……唉。”光渡有些恼了,他不敢叫出李元阙的名字,他怕外面的人会听到。   李元阙俯首于他的耳畔,近乎于喟叹道:“……沛泽。”   沛泽。   他是光渡,他是沛泽。   ……他是宋沛泽。   早已舍弃的姓名,如敲在古刹空钟上那轻轻一槌,力道虽轻,却震鸣远扬。   纳金之音,容水之秀,清风和光万里,生养万物。   沛泽雨霖,是母亲给他和妹妹的名字,雨水是西夏之祥,他也是倍受期待地生来这个世间的。有人祝福他,有人爱着他,一直都有人。   那场病与伤后,光渡的气血一直不曾完全恢复,他身体总是怕冷畏寒,手脚也不再温暖。   但今夜,他终于又一次暖了起来。   他们短暂地分开,又低头对视。   他知道李元阙什么都看不见,但这一刻在黑夜中纠缠的气息,让他觉得李元阙知不知道,记不记得,或许都已经不再重要。   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清楚了。   唇畔被试探着。   光渡想起宋珧被自己赶走前的话。   “都是第一次,咱们身边都没有过任何人……”   “别便宜了那个狗皇帝。”   再回过神……   光渡才明白自己手中抓着的柔软布料,是李元阙的领口。   指尖摩挲片刻,他用力把李元阙拽了下来。   ……   ……有什么不对。   皇后将步子拖得很慢,说话也轻声细语,她在思考今夜这样场面,自己还有什么疏漏,还有什么机会。她不该空手而归,她不会空手而归。   她与白兆丰心照不宣地一起迈出脚步,稍稍远离了偏殿的大门。   可是细玉皇后的思考很快被门板的扇动声打断,门那一边传来的拍撞声,比刚刚还要明显。   皇后:“……”   皇后的神色更差了,她头痛地扶住了额头。   旁边的女官已经闻弦而知雅意,“娘娘不舒服?”   “先……去宴殿看看。”皇后有气无力道,“太极宫里的人要伺候皇帝,剩余的人手怕是忙不过来,从我宫中也调些人来,把各位大人安顿好,宣太医,其它的……其他的……”   白兆丰行礼,“恭送皇后娘娘。”   脚还没抬,人还没走,禁卫就已经恭送她回宫了。   皇后目光冷冷地在这些禁卫的脸上一一扫过,这些人只忠于皇帝,对她全然无视,想必对她的太子……同样不会有多少尊敬。   郭妃已有身孕,皇帝要有新的孩子了,才一个月的肚子,就被光渡亲手捧到那么高的位置。   皇帝一直不喜欢太子,但她总要为自己的儿子打算。   皇后慢慢道:“传我懿旨,先封锁宫中,以醉酒为故,留宿各位大人,同时宫外安抚其家人,再叫宫中准备干净被褥、新衣、热水、巾帕、解酒药,好生伺候着,今夜事出蹊跷,我宫中有几个好手,白兆丰,叫她们和你一起查着,如发现可疑之人立刻押下,如何发落,等陛下明日决议。”   “宫中剩余的人手,都去找王爷。”   皇帝既然不能出面,皇后作为后宫之主,自然也有话事权,更何况此时她的处置合乎情理,连白兆丰也不能拒绝。   白兆丰低头道:“是。” 第106章   外面的天,快要亮起来了。   即使偏殿中不点灯,门窗关着,光渡也依然能从这昏暗的日光中,分辨出隐约的时辰。   偏殿没有床,但火龙烧得温暖,地面垫了衣服,所以即使席地而卧,也并不觉得寒冷。   光渡想,他应该是有短暂片刻的昏厥,又或只是短暂的倦极而眠。   他虽然失去了意识,但醒来得也很快,一切都不曾脱离掌握,都是安稳无虞。   他转过头,看到扔在一边的皇帝仍昏迷着,他依然是原来的姿势和位置,殿外看得见灯火,却也安安静静的,听不到什么声音。   偏内同样安静,李元阙头枕在他的腿上,姿势和之前一样,睡得安稳。   他们现在这样,有点像过去。   他低头看向李元阙。   四年的时光,经历过的每一桩事,都会在一个人的身上留下相应的痕迹,二十三岁的李元阙的五官轮廓成熟更多,英气与豪气冲淡眉目的昳丽,如今他是诸侯,是军帅,如今已是名副其实的一方豪杰。   可他在某些事情上一如既往的干净纯粹。   不知算得上是好处还是坏处,但他学得很快。哪怕他意识全无,只依靠本能。   在一片难以识物的黑暗中,李元阙看不见他,反而确定了他是谁。   他的头枕在光渡的腿上,与光渡身体挨得很近。   光渡静静感受着,那吐息也是滚烫的,打透了薄薄的一层白绸里衣,让他胸腹的那几道伤疤,都感到潮湿的温暖。   刀口完全愈合了,他已感觉不到疼了。   可昨夜,另一个人的手却在他的伤口上摩挲许久,低下头的吻,也带着眷怜。   光渡理了理李元阙垂在旁边的长发,就像小时候打理妹妹的头发那样,心无旁骛。   昨晚场合不对,李元阙对这种事情并不熟练,于是清醒的人便掌握了节奏。   既然决定短暂的拥有,那就该全身心投入。   数年前光渡曾被关进后宫半年,倒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他学会了如何让别人快乐,以及让自己快乐,但同样,正是因为光渡懂得,所以他也知道自己可能会受伤,他们并没有做到最后。   即使没有到最后,但该有的放纵也一样不少,毕竟李元阙很轻易可以让他意动。   他会永远记着昨夜的热,李元阙的身体很热,抱着的时候尤其暖,肩膀也很宽。   他揽上去,摁下去,却很小心,没有留下任何指痕。   只是……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和胸膛,曾经要维持这个模样的念头,产生了动摇。   中毒受伤卧床的两月,他消瘦了太多,李元阙现在竟然一只手就可以把他……   他由衷的庆幸,李元阙醒来后,将会什么都不记得。太丢人了,他蹦起脚尖都够不到地面的样子,实在是狼狈。   如今,他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暗卫也有两个暂时可以控制,便是调准时机,适当恢复练武也是可以的,只是皇帝……   光渡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恹恹地看向另一边。   心中抗拒的念头,在这一刻强烈至极,尤其是昨夜之后,他的身体比他的头脑更先投降,欢欣雀跃地记住了李元阙的感觉。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能再想。   年轻的身体,有着用不完的热。   他认真理好李元阙的发,抚摸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以前一直不曾确定,原来有的人,有的心意,真的不会变。   那年分别前,他们不曾说出口的、他以为会在漫长分别中心照不宣的消失于平淡的暗流,竟然从未有一刻融进时间的长流中,并在昨夜,以一种避无可避的真挚,完整地展现在他面前。   他们都改变了这么多。   可最原本的心意,却和从前一般无二。   昨夜李元阙一直在揉他,用力到要把他揉进身体里,抱着他的时候,还一直在他的耳朵吐出温热的气息,叫他沛泽。   偷来的放纵太短暂,光渡收起唇边的弧度,有些不舍地最后一次抚摸过这张轮廓分明的脸。   他现在给不出承诺,也做不出选择。   李元阙不会记得昨夜,这场欢悦隐秘无声,无人知晓,短暂地做回过去的宋沛泽后,他依然是光渡。   而光渡不能出错。   他一点一点他把李元阙的衣服原样穿了回去,碾平褶皱,一丝不苟。   衣裳的酒味已散尽了,屋子里有另一种混杂的暧昧,光渡摆动着一双腿,在屋中赤足行走。   李元阙分量不轻,光渡将人连拖带抱地挪到了偏殿内里,再调整屏风,把人遮住。   而这时的挪动,也让李元阙皱起了眉,他的睫毛扎着颤动着,挣扎着要醒来。   这和宋珧预估的时间相近,那么这致幻的蘑菇香,功效也应该正如纸面之上。   李元阙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目光落在面前的屏风上,殿中另一侧的烛灯将光投在屏面上,晕出一朵温暖的光晕。   光渡退后几步,完全隐到另一边,他看到了李元阙的双眼追逐着跳动的烛光,逐渐拥有了聚焦的光点。   李元阙的眼睛没事,他还看得见,他看上去混乱而迷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身体还不完全听话,他动不了……那蘑菇制成的幻香功效惊人。   光渡什么都没说,亦不曾等李元阙逐渐清醒后与他打过照面,就退回殿中,将皇帝挪到了自己垫在地上的衣服上。   “陛下?”光渡在李元阙完全反应过来之前,下狠手掐醒了皇帝,“外面出事了,陛下。”   天还没有亮,皇帝被光渡掐醒了,光渡亲自点的蜡烛,放在边上。   他向后退了一步,蜷着腿跪坐在地上,等待皇帝醒转。   皇帝本来还浑浑噩噩,但双眼放到光渡身上的那一瞬间,被刺激到一下子就精神了。   只因为眼前的画面,太具有冲击力。   光渡个子很高,腿自然也长,皇帝一直是知道的,可却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完全直观的感受到。   此时此刻,这平滑如羊脂白玉的线条上不着一物,光渡身上胡乱披着一件大氅,却看得出一件里面只有一件歪歪扭扭的绸衣,将将盖过腿根。   那绸缎是白色的,却也只是比光渡那身透出珍珠光泽的皮肤更白一点,他坐在那里,就是一张雪白的绢纸。   只是如今雪白的绢纸面上,不知被谁拿过了,留上暗红的痕迹,如潮湿的笔墨颜料尚未干涸,纸面揉皱又摊平过,不甚工整。   颜色大小正合沾着朱漆的指痕,皮肤上还有可疑的痕迹。   不知道多久不曾喝过水,光渡的唇都干了,上面还有一道新鲜的伤口。   皇帝并不是未经过人事的,只一眼便知道,那是咬出来的,咬的很用力,还被嘬过。   光渡看上去有些疲惫,举手投足都见慵懒,与往日的高冷矜持相比,如今的样子不端庄极了,嗔意羞恼,这样的风情在他身上出现,格外难得一见。   而光渡顶着这幅样子,却在问他:“陛下……你,不记得昨夜了吗?”   记得什么昨夜?   ……把人看清后,皇帝心中怒气顿起,光渡这幅样子,是谁干的!   不对,这里只有他,难道……   皇帝低头看了看自己,同样也是衣衫不整的样子,一时沉默。   可他为什么,没有关于这场好事的任何记忆?   或者说无论如何用力回想,脑袋只有更尖锐的混沌和空缺。   “陛下,昨天的事情,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光渡用复杂的神色,打断了皇帝的回忆,并利用了他的疑心,“昨夜与陛下同宴的人,皆出现了与陛下相似的症状,皇后已接管中宫,白侍卫更是已经找了陛下几次……陛下还是早些出去看看吧。”   皇帝下意识反问:“什么症状?”   光渡欲言又止,斟酌片刻,才道:“人人失礼,皆若大醉。”   皇帝渐渐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即为难看,“乌图呢?叫乌图过来!不对……李元阙呢?”   光渡的神色冷了下来,“臣不知。”   看到光渡变得冷淡,皇帝骤然反应了过来,虽然说这一场好事他期待了很久,但毫无印象,总是亏了。   只看光渡如今这一身的痕迹,便知昨夜必然不周全温柔。   这个时候他提起“李元阙”这个至今在两人间仍有心结的名字,确实扫兴,他不该如此。   皇帝先着意眼前人,伸手向光渡,试图说几句软话,“过来让孤看看,孤昨夜可是太粗鲁……”   这一动,皇帝更是觉得自己身上哪儿都疼,他就像是在冰冷僵硬的地面躺了一宿似的。   但这偏殿没有床榻,他看了看地面上的衣服,只觉得……这也是合情合理的。   他虽然很是不舒服,但……面前的人都被他弄成了这个样子,至少是让他觉得有些得意的。   站起来的姿势下,光渡更显腿长,一身细腻模样更是看得清清楚楚,光渡确保他看明白了,这才从旁边拿过长袍,自己把身体罩住。   这是昨夜李元阙给他的一点启发,剩下的都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希望这次之后,皇帝能安分上一段时间。   只是他这个模样去穿衣服的画面,不止刺激了皇帝,显然还刺激了其他人。   偏殿另一侧的屏风后,发出嘭的一声响,像是有东西在地上撞了一下。   “什么声音?”皇帝闻声正要回头,却被面前的光渡重新吸引了目光。   光渡突然动作很大地一个趔趄,像是站不稳般,接连撞到了旁边的桌案,面前的家具摩擦声刺耳,遮住了另一侧的声音。   皇帝本就不甚清醒,没有分辨那声音是出自身前还是身后,看到光渡这副模样,就下意识过去扶了一把。   “陛下不必顾忌于我。”光渡站稳了,才意有所指的开口,“当以大局为先。”   ……大局为先。   只是听到这句话的另一个人,几乎都快疯了。 第107章   ……大局为先。   李元阙不是第一次听过这句话。   他上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是西风军内叛四起之时,那天晚上,他军帐中点着油灯,他眼中却只有一片黑暗。   稍早的时候,李元阙刚刚压下一场内乱的叛军,他的心腹默默上前,用纱布和药包裹他肩膀至后背一道鲜血淋漓的伤,这处伤口很险,再偏过去几寸,就会将李元阙的脖颈砍断一半。   李元阙听到有人急匆匆地踏入他的军帐,看到里面血气弥漫的场面,猛地站住了脚步。   他准确地在黑暗中找到了那个人的方向,“还有什么事?说。”   “王爷……中兴府急报,先皇殡天,贵妃娘娘急病殒命……”   后来发生了什么,李元阙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再有记忆时,是他外祖的部下跪在地上,死死抱着他的腿,告诉他,“你现在回中兴府,是羊入虎口啊!王爷,大局为先啊!”   大局为先,所以他离开贺兰山后,并不能回应母亲的期待,不能赶回中兴府守护在母妃的身旁。   他甚至不能为自己的父母奔丧。   而多年后的现在,他再听到了“大局为先”这四个字。   那么这一次的代价,会是什么?   ——又会是谁?   李元阙拖着依然有些麻痹的身体,从屏风后转身而出,与十数米外的光渡撞上视线。   光渡正站在皇帝背后,从后面亲手为皇帝披上外袍,看到李元阙就这样出来,不由得吃了一惊。   可是再看到李元阙的神情,光渡一下子就站在原地了,他挪不开目光,他从来没见过李元阙这般模样。   “光渡,怎么了?”   直到听到这个声音,光渡身体轻轻哆嗦了一下,立刻回头看向皇帝。   皇帝背对着他们,并没有发现这一边的异状,仍在说:“可是累了?昨夜你受累了,今日在太极宫好好歇歇。”   这话一出,李元阙的眼神变得非常可怕。   光渡错过了李元阙的神情变化,因为这个时候,为了不让皇帝起疑转身就撞见那么大一个李元阙,光渡主动来到了皇帝正前。   “陛下,臣只是在想,等陛下踏出这个屋子,怕是就要为昨夜之事烦忧了。”   光渡这话说得不疾不徐,连表情都像是在为皇帝担忧。   可是在皇帝看不到的位置,他给李元阙递了一个眼神,神色很严肃,几不可见地对着李元阙摇了摇头。   说到这个,皇帝显然也非常头疼,“好好的,怎么会出这种茬子?乌图呢,怎么他人还不来?”   这一眼,李元阙看清楚了,光渡唇上还有伤,不只是唇,他的脸颊有种异样的润泽,恣意滋润过的模样。   很美,很残忍,可是他在叫自己躲回去。   这一刻,李元阙的眼神黑压压的,像是一场没有声响的阴雨风暴,光渡只远远看了一眼,就觉得心悸。   但好在李元阙还是分得清的,终究是走回了屏风后。   ……事情和他想象中不一样。   光渡想,他本来是想留在皇帝宫中过夜的,因为接下来的事情皇帝定然备受质疑,在这种四面楚歌的时候,他可以利用皇帝的脆弱,他能影响皇帝的决策。   但李元阙这个样子……他一定有什么忽略了。   光渡改变了主意,他今日要出宫,或许他会在中兴府的宅邸里,见到一只西风军的主将。   亲密无间的接触,原来真的会影响一个人,光渡开始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因为枕边人吹风,而舍弃原本正确的选择。   他也要回去,他不想看到李元阙那个模样。   ……   这一夜过去,所有人都在问,昨夜宫中发生了什么?   皇帝清醒后,立刻询问了昨夜经过,没听白兆丰说几句,他就已经确认昨夜的确出了事。   乌图拿错了香。   在殿中给众人点上的,是致幻蘑菇做的香膏。   无论乌图是故意拿错还是无心之失,皇帝总是需要用他来给出解释,可是在这个关键时候,乌图居然不见了!   这家伙连夜出宫,躲得不见踪影!   可是如今,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人人都等着皇帝给一个说法,乌图一跑,连个足够资格来替皇帝背锅的人都没有了,这一下,所有的视线都聚焦到了皇帝身上。   昨夜,皇帝到底做了什么?   宫中给出的解释简单粗暴,贵族与重臣于宴席醉酒,留宿宫中——但这说法太过离奇,人人皆知此事蹊跷。   李元阙也行踪不明。   这场宫宴最受关注的另一位主角,迟迟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城外驻守的西风军已经压不住了。   西风军中名将、李元阙得力下属李懋,白马当先,披挂整齐率领西风军对峙于中兴府城门前,一副自军主将再不出城,他就要带领西风军铁骑踏平城墙的模样。   白兆睿率领左金吾卫北司并军司营两支大军,于西风军对峙,已是一天一夜。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可他手下的兵已经露出疲态,白兆睿手下的兵,此时是最期盼着李元阙能平安出来的人,他们完全不想和西风军打起来。   因为会死。   而西风军的兵,愿意为主将舍生入死,锋芒无匹,士气高振,只要看过去一眼,就能比对出双方士气的差距。   这是李元阙的兵,李元阙的将,李元阙的人。   刀已出鞘,锋芒毕露。   这才是西夏儿郎的锐意。   即使是身在敌营,他们在这一刻也心生羡意,不由得在心中设想了一下,如果自己当初是投入了西风军,那么现在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般意气风发?   白兆睿已经托人去宫中向白兆丰要消息了,可是宫中情形显然不对,已经一个时辰了,白兆丰居然还没有互通有无。   看着面前的西风军,白兆睿冷汗不断。   宫中没有李元阙出宫的记录,皇帝下令搜索李元阙。   一个时辰过去,仍然没有任何人找到王爷。但一个其他的发现,也震惊了整个皇宫。   昨夜进宫陪宴的一位大臣,在“醉酒”后,一直下落不明。   宫中发动众人寻找李元阙的时候,倒是先把这个臣子给找着了。   ——宫中的某个井口里面有东西,捞起来发现是个人,穿着夏国官员朝制服侍,已经溺死了。   这消息在群臣间引起轩然大波,虽然宫中口径咬死了此人是因“酒后失足,意外而亡”,但谁不知道这只是个借口?   所以昨夜,难道……皇帝真的对李元阙下手了?   这让满朝重臣都感到纠结,就连此时一头乱麻的皇帝,都说不出自己是喜是忧。   平心而论,皇帝昨夜绝对没想对李元阙动手。   皇帝爱惜名声,一直更偏爱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方式再下暗手,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在宫中贸然动手,这完全不符合他一贯做派。   昨夜,皇帝最多也就是让李元阙眼睛瞎掉,但绝对不是想要他的命,毕竟李元阙的西风军,不仅是西夏与蒙古涡旋条约的底牌,也是在边境威慑金国的唯一人选。   要是人在宫中出了事,从今往后,诛杀能臣、戕害同族的残暴之名,皇帝这辈子都别想甩掉了。   可……万一歪打正着,昨夜要真是李元阙出事了呢?   皇帝一时都不知道,自己是该恐惧金蒙入侵、自己担上亡国骂名,还是该欢喜自己除去心头劲敌。   但无论那种可能,他要采取的举动还是一样的,所以阖宫出动去找人。   李元阙就这样晾了众人大半日后,才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还是几位宗亲的见证下,从一棵树上跳下来的,问及原因,他也只说自己不知为何,睁眼醒来便在这棵树上。   他脸色很糟,且等“酒醒”之后就立刻出宫,甚至都没有向皇帝问安。   李元阙这般反应,更加坐实了宫内外的疑心——这是一场鸿门宴,皇帝想对西夏的大将军下手,结果不知道出了什么意外,死错人了。   此时消息传出宫外,就连街头目不识丁的百姓,都能看出这里面的阴诡。   皇帝准备残害西夏的大将军,结果自己的臣子先遭了殃,这是老天有眼,派人挡灾。   此时面对宗亲的质问、群臣的怀疑、安抚众人的怀疑……皇帝已是焦头烂额。   光渡在太极宫留了很久,皇帝几次过来与他商议,直到晚间,这件事再稍微歇下来,光渡自请出宫,皇帝几次想留,但最后还是允了。   出宫的时候,他看到了腿脚有些蹒跚的细玉尚书,正在内侍的引领下,向太极宫而来。   细玉尚书一抬头,就看到了光渡,脚步骤然停住。   他们两人在宫门前无声对视。   昨夜细玉尚书因为近来身体不适,并未进宫陪宴,可他绝对是最关注宫中事的人。   光渡知道今天井里溺死的那个大臣,表面上是皇帝的人,实则是细玉尚书的心腹。   这位重臣掌管着中兴府武器库,这个位置对于中兴府之主,意义极之重要。   皇帝一直以为此人是自己的亲信,但两年前,虚陇确认了此人是细玉尚书的人,那夜皇帝发了好大的火,或许别人不知道,但那夜光渡一直陪在身边,所以才推测出真相。   光渡记得,皇帝隔日上朝时依然是不露声色的,甚至微笑着嘉奖过这位大臣,将自己的心思藏得很深。   偏偏昨夜,死的是他。   细玉尚书怎么可能毫无反应?   看细玉尚书也入局了,光渡心中十分欣慰,也不枉费昨天做掉了他。昨夜光渡确实是见机起意,动手的命令是乌图离开皇宫前帮忙传出去的,但时机难得,一举得手,尤其是现在还有皇帝来背锅。   或者说,为了接下来的事……这个大臣必须死。   而宫门口看到光渡,这一次,细玉尚书脸上的神情有了明显的波动。   光渡想,有细玉皇后在宫内传递消息,他已经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   全部的事。   而如今,他第一次看到细玉尚书有些坐不住了。   倒也是个好事。   细玉尚书之前古井不波,整个人相当稳得住,毕竟是见多识广的老狐狸,他从不曾派人接触过光渡,大概也是在等待机会。   雪中送炭不如锦上添花,以细玉尚书一贯做派,应该是仔细筹划,设套给光渡一顿打,再给他一颗甜枣来施以恩惠,细玉尚书三朝老臣,活到这把年纪,在拿捏人心上,着实颇懂分寸。   可是如今局势骤变,他已经来不及慢慢做局了,光渡已经在细玉尚书下暗手之前,直接截断了这条路。   细玉尚书子嗣艰难,曾经有一个儿子,那是一个非常合适的继承人……但这个儿子已经死了。   只剩下一个女儿,但女儿为中宫之主,还生下了太子,他这个外孙乖巧却不聪明,登基后大权旁落已是可预期的必然结果,而细玉尚书作为皇后的家族之主,正是把持朝政的不二人选。   只是细玉尚书年事越高,想起无子之事,便越是遗憾,他非常迫切地想要一个继承人,这段时间来,就连一度硬朗的身体都感觉不适,这让他愈发心中难安。   对于这位老奸巨猾、无从抓手的细玉尚书,光渡之前不知道该如何入手,但后来太子毫无意识的通风报信,给了光渡全新的思路。   而他远在宋地的好友立了功。   宋珧回到宋国后,与师叔孙老积极接触。   孙老如今已经安全,但每当他回想过去几个月被套了麻袋绑架到西夏的过往,至今依然是一肚子气,他召集自己遍布五湖四海的徒子徒孙,准备给西夏的皇帝一些震撼。   这番运作下,他们还真的挖掘了一些当年的秘密,东西送到中兴府,光渡一看就笑了。   与此同时,宋地还有更多的好消息传来,不仅是河东宋家通过周遭世家调动的资源,还有那个由都啰耶供出,再由光渡从皇帝手里抢出来的老太监,在宋珧和孙老的共同医治下,也开始恢复神智。   这个人的身份重要,光渡后来问过都啰耶,连都啰耶都不知道其底细,只是在他大哥都啰燮的遗物中找到了只言片语,但自己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掳到了中兴府。   而新一轮筹谋的启动,都少不了面前这个人的参与——细玉尚书。   光渡拱手见礼,转身就走,却被细玉尚书叫住。   “光渡大人年轻有为,老臣向来欣赏我朝的青年才俊,你我同朝共事,本该多互通有无。”   细玉尚书话语挑不出错,可目光却是冷淡的、朽败的,面对光渡,他总是有一种从上而下的审视。   “光渡大人如今之道,终究不是长久之道,光渡大人想必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光渡微微笑道:“细玉尚书所言甚是,但事君之道,只道用心,只论尽忠。如今陛下子嗣绵延,太子即将成家立业,郭妃身怀龙嗣承于国运,陛下恩泽深厚,照拂着诸位皇子公主,也照拂着忠心陛下的臣子。”   “无论是新人,还是老臣。”   多么可惜呀。   细玉尚书想,就是皮相长得太好了,这一番话,字字刺到他心上,这孩子手段了得,从一无所有到爬到这个位置,他不曾依靠世家的助力。   皇帝信重他的心,连他们这些老臣都比不了。   只是还是太年轻,仗着皇帝床笫之间的宠爱呼风唤雨,看上去风光无量,他还不知道,真遇上事情,只有世家出身、众人协力,才是拧成一股的绳子,才不会轻易折断。   光渡这样走,走不长。   就连他自己也未必不清楚。   细玉尚书并没有被轻易激怒,“陛下还在等着老臣,如今就不便多聊了,等此间事了,我细玉府的帖子会送上门,到时候,还望光渡大人赏脸,来见一见老头子。”   光渡退后一步,微微躬身,口中连连谦让。   细玉尚书到底是老臣,又是桃李满天下的三朝老臣,光渡在这番“示好”之下更是不敢拿乔,态度放得足够尊重。   细玉尚书看着他这个知情识趣的样子,心中更是满意。   只是他不知道,光渡也很满意。   果然,昨夜宫中传出他与皇帝过夜的消息之后,细玉尚书就已经坐立难安了。   半月前,光渡回到中兴府的时候,细玉尚书一直毫无声响,而如今他竟然主动要见。   光渡想,细玉尚书年纪确实大了,最近身体也不好,这对他的决策,有着很大影响。   光渡比任何人都知道他身体因什么不好,为什么不好,当他感受到病痛和衰老,他的想法会改变,他的布局会调整。   那便是光渡的机会。   是他为了自己,为了西风军,为了李元阙……一定要死抓不放的机会。 第108章   从皇宫脱身后,光渡回到自己在中心府的宅邸,这才有机会好好的沐浴。   昨夜的痕迹仍留在身上,端正的衣服,高华的气态,将所有的秘密包裹于其下隐藏。   连同所有秘而不宣的心事。   光渡沐浴时,所有跟着他的人都是要奉旨回避的,他安安静静地沐浴,温热的水都将身体的疲惫缓解。   在这样安静的时刻,光渡却睁开了半闭的眼睛,看向了自己的衣柜。   他看到从暗道中钻出来的人,是李元阙。   光渡就放下心了。   他抬手拿过一件干净的衣服,直接拖入水中穿上,“王爷此番前来,不知我有什么能为王爷解惑?”   光渡这话说的平淡疏离,可是身体的反应却不会骗人的,看到是李元阙后,他的肩膀都有些舒展。   只是他的语气,无法匹配他满身的痕迹。   他刚刚从水面伸出手的时候,连肩膀都有盛开的梅花。   而水中的人,看起来如一截装在玉壶中的冰霜,高华出尘,不可亵渎,连一丝烟尘也不沾。   可当这张脸有了神色,知道他身上有的痕迹,却就有了那种勾人魂魄的魂牵梦绕。   不只是他。   到底有多少人……多少混蛋觊觎过他的人?   李元阙幽幽暗暗的目光从他的肩膀移开,压下了里面的汹涌,“昨夜,宫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便如皇帝所说那般。”光渡缩在水中,乌黑的头发呈扩散状飘在水面,“所有人都醉了,只是让你们醉的不是酒,是香。”   “我问的是,你,怎么回事!?”李元阙胸膛起伏,来到了光渡的浴桶前。   光渡深褐色的眼球,泠泠清清地锁定了他,他这样子不言不语,像一只水中的艳鬼。   “王爷,我记得你可是说过,你对我可是毫不在意。”他侧过头,端详着李元阙的神色,“你这么在意我和皇帝的事,会让我误会,你对我是……王爷!?”   话没说完,水面已然破开,密集的水声撞向浴桶,撒到地面。   光渡把惊呼压回喉咙,手臂下意识推却。   温暖的水波荡漾。   光渡在水中,李元阙渊却站在浴桶外。   而他水下的腰,却被另一个人重重握在手中。   温柔的水荡开身体的触感,他们互相看着,也只是单纯的看着,李元阙看他的目光很深,很痛苦,里面藏着很多的话,光渡看得有些怔,心中猛地酸涩。   李元阙用另一只手,轻轻点了一下他的唇。   那怕是沛泽不情不愿的时候,表情是冷的,可望着他的眼神深处,却依然有温度。   他太笨,以前一直看不懂,他心中有偏见,不想受容色所惑,便选择去不看不听。   指尖之下的唇珠是软的。   是昨夜的触感。   腰也是这个尺寸,一把就能圈起来……他早该认出来的,从第一次重逢于春华殿大火那夜,把他抱进怀里的那刻,就该把他认出来的。   他这双眼睛还不如瞎着,什么都看不见了,反而能分辨真伪,拨云见雾。   李元阙死死盯着他,“昨夜,是不是你?……是不是我?”   光渡没想到昨夜李元阙虽然迷迷糊糊,但竟然不是毫无记忆!   他有些后悔喂他宋珧的解毒丸了,看来是真的有效果,其他的大臣在那蘑菇幻香的摧残下,已经毫无昨夜的记忆。   可李元阙却偏偏有印象!   过了一会,光渡才猛然讥讽地笑了出来,“你在期待什么啊?王爷?”   光渡不推不闪不避,就着这个姿势,用那完全湿透的衣衫裹着自己,从水中站了起来,“你这样来找我,在我身上所期待的……你是不是有些对不起你那位心上人?”   这一瞬,李元阙的神色复杂难言。   可是这句话真的奏效了。   李元阙闭上眼后退几步,“失礼了。”   光渡从水中出来,扫过李元阙,视线却停住了。   李元阙确实对他有感觉。   这一瞬,光渡有一些微妙的得意,又有些微妙的恼怒。   明明李元阙以前对他的诱惑毫无反应。   人为什么都是会变的?   “你是真的失礼,你每次对上我,都不是一般的无礼。”   光渡的埋怨也是轻飘飘的,他那湿透的衣服裹着身体,几乎什么都遮不住,明明是狼狈的,可是他眼神却很明亮,像夜晚腾古拉沙漠盐湖之上,倒映的那抹月光。   “王爷,你总该记住你要做什么。”   “你这一趟能留在中兴府的时间,屈指可数。”光渡严肃地说,“见该见的人,议该议的秘,走你该走的路,带着我做出来的火器,回到前线震慑敌人,然后只在最好的时机,再返回中兴府。”   不费一兵一将,以最小的代价,取得尽可能平稳的过渡。   光渡刻意道:“到时候,我还指望王爷念着今日之功,把我再提拔一层,赏我个更高的官来做呢。”   李元阙不忍地闭上眼,他猛地转身,回到暗道边。   他不曾告别,只留下两个字。   “等我。”   看着李元阙消失在自己的房间,光渡脸上那些虚伪的神色,都慢慢淡去了。   他一直在等。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不仅在等,还在暗处推手。   细玉尚书、皇帝、所有人,他都可以虚以委蛇。   ……   接下来一夜半日,西风军驻扎在城外,而李元阙却在城中私下里见了几个要紧的人物。   这是最重要的时候,光渡不会去打扰他,只是李元阙近来对他的态度改变,让光渡有些措手不及。   他找到了被他安置起来的乌图。   若是不出意外,等再过几日城中盘查松了之后,他会将乌图送去远一些的村镇中藏着。   在乌图出发前,光渡特地去探望了一次,可乌图对着他,总是那样愧疚悲伤。   他没有再道歉,他不需要光渡言语上的宽恕,他要用自己的行动来赎罪。   乌图见到光渡到来,姿态放得很低,“有一事没机会和大人说,奴才离宫那夜,白兆丰大人帮奴才遮掩过。”   光渡眼皮跳了跳,“知道了,你不必多想。”   乌图:“光渡大人,奴才这一去,宫中便再也帮不上大人的忙了,不知大人以后可还有什么用得上奴才的地方?”   光渡看着他的眼睛,提起了被刺伤的那一夜,“黑山之时,王爷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乌图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把你还记得的都告诉我。”光渡望向他的眼神很平静,不是指责,更不是问罪,“所有的细节,都说出来,这对我很重要。”   “……我也不知那夜,王爷怎么就能找得到我们。”乌图苦笑道,“王爷一刀掀飞了我,然后便去查看你。”   “他把你从地上抱起来,抱在怀里,双手搂着你……然后就没再松手。”说到这里,乌图有点尴尬。   “他没杀你,是因为他认识你。”光渡准确地挑出他话中的信息,“你在朝中给他通风报信过,他知道你的名字,对吗?”   乌图叹道:“什么都瞒不过光渡大人眼睛,是,我与王爷暗中牵过线后,向皇帝通风报信过几次,王爷也曾经主动找过我。”   “他详细询问了城郊之战那夜,虚陇的死因,和那夜你的去处,我均告知了王爷。”   原来在那个时候,李元阙就已经怀疑过他了吗?   ……李元阙知道多少了?   光渡点了点头,“乌公公,我有些东西交给你,拿着它,走得远远的,等到王爷大事即成那天,再把东西带回来。”   乌图瞬间来了精神,“是!光渡大人放心,皇帝这些年的阴司我都看在眼里,我一定会好好活下来,等到王爷登基那日,全都一五一十的抖落出来。”   光渡:“所以我才把这件事情交给你,这是这些年来,我在暗处收集的证据,以及一份我亲手写下宫变之夜证词,这足够证明先皇和太妃是被当今皇帝所害,皇帝夺位不正,总有天下皆知的一天,以及其中最重要的……先皇遗诏。”   乌图震惊的瞪大了眼睛,他已经立刻明白过来,这是何等的要紧之物!   “这是夜袭皇宫后,都啰耶从皇后宫里挖出来的东西。”光渡笑了笑,“放在我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便都交与你了。”   只是光渡永远不会对第二个人说,按照那疯癫的老太监的线索,都啰耶从皇后宫中取出的只是一份盖了玉玺的空白圣旨。   但这不妨碍光渡花了一段时间,熟悉先皇笔记,再做了一份以假乱真的矫诏。   一份宣布李元阙继承正统的矫诏。   无人知道矫诏,便是圣诏。   “待王爷登上皇位之时,这些东西都能为他正名,凝聚天下之心,稳固众臣之力。”   乌图颤抖着接过,“光渡大人所图谋之深,用心之远,奴才自愧不如,当时险些铸成大错……光渡大人今日所作所为,奴才必将一一铭记,奴才欠大人一条命,如今暂且苟活,只为日后告于天下人知晓。”   光渡却摇了摇头,“不要说。”   乌图怔住:“光渡大人,你苦心孤诣蛰伏许久,为何不愿……?”   “即使是王爷登位名正言顺,这终究也是夺位,而夺位后若是处置不慎,总是为天下所诟。”   乌图读书不多,不知过往历代夺位之战,总会有失败者阵营的心腹手下极刑而死,在史书上背上一笔骂名。   以光渡现在的名声,这种事,除了他,根本不会有第二人之选。   “……到时候,王爷未必保得住我,天下物议如沸,奏折雪片一样弹劾于我,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告诉他。”   光渡这一刻的神色很安静,“如果结局不能改变,至少不要让他难过。”   ……   等了几日过去,皇帝才勉强平息了朝内外关于宫宴那夜的争议。   而朝中再提蒙古盟约,这一次,皇帝准备奉上蒙古的进贡,和上一次所议态度相反。   皇帝的态度明显强硬了许多。   他正式遣使向蒙古提出减少份额并延期分付的要求,他态度的改变,一是因为李元阙的回归,将西风军带去了前线,二是因为光渡的劝解。   无论是卜算还是光渡的从理,又或是应承西夏国运的腹中龙子,都给了皇帝更多的信心。   郭妃肚子里的孩子,已经被光渡捧到了一个不该有的位置。   与之对比,皇帝愈发不喜太子,连番在朝上责骂太子后,细玉上书将第一封请帖送上了光渡的住处。   他们的会面选定了宋氏酒楼。   几日时间,细玉尚书又多了几分憋闷,皇帝在朝中对他逐渐针锋相对,不仅当面贬斥太子,甚至连几个关键位置的官员任命,他都不能塞上自己的人。   而这些年,皇帝耳目确实厉害,细玉一族明面上的党羽明升实贬,许多他再暗处保存的人,都已经不再联络往来,这些年也逐渐生了二心。   细细想来,着实让细玉尚书颇为心惊。   中兴府武器库的位置太过重要,皇帝要用完全忠于他的人。   皇帝心腹重臣白兆睿,以举贤不避亲的名义,举荐了自己的弟弟白兆丰。   近来,白兆睿自觉与这个庶出的弟弟关系融洽,白兆丰的讨好显然让他十分受用,自然也不介意兄友弟恭,将自家人推到重要的位置上。   但皇帝没有立刻定下人选。   光渡抽空与宋雨霖见过一面,隔日,光渡便让皇帝从几个候选人中,挑中了白兆丰。   白兆丰同时领天子禁卫,并掌管着武器库大门和钥匙,他将武器库中的人又是一次变更,白兆丰提拔了一些西夏旧将,也重用了一批自己的人。   也正是因此,白兆丰一举成为皇城未婚人选中的香饽饽,无人再计较他只是一个庶子,只看得到他未来无比灿烂的前程。   而这中兴府“第一佳婿”,在这半月一次的轮休时,却出现在宋氏酒楼。   他与酒楼老板小宋娘子,正在一处包厢中密会。   而宋氏酒楼中的另一处包厢,则被细玉氏的人严密地把守着,不给任何细作靠近偷听的机会。   包厢里,坐着细玉尚书和光渡。   菜肴精致,酒香氤氲,而两位尚书却无心于此。   一开始,两人饭桌上聊了一些朝上的政事,光渡很有耐心地陪着,直到细玉尚书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进入正题。   细玉尚书放下筷箸,端详着面前的人。   光渡的名声糟糕,着实拿不出手,可是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一路坐到了工部尚书,成为皇帝身边第一等说得上话的心腹人物。   美色亦是利器,不拘男女,只是生而为男,却被皇位之上的人肆意掠夺,便是一种耻辱。   可权力便是权力,哪怕来得羞耻,光渡如今依然手握权位。   他能以美色做敲门砖,再靠自己爬到这个位置,这便是他自己的本事。   细玉尚书看得出皇帝在蒙古态度上的转变,也看得出太子最近颇不受宠的原因,念及光渡如今的影响和分量,一时就连这“耻辱的身份”都变得可以忍耐起来。   细玉尚书看到光渡,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个将七窍玲珑心藏在皮下的狐狸。   真的是太可惜了。   若当年那个女奴不逃出细玉府,这个孩子应该是被他自幼养在身边的,虽是庶出,但决不至于现在名声如此难听,以这孩子的本事,再加上家族的助力,一定能稳稳当当坐到高位。   细玉尚书缓缓开口:“你或许不知,我当年家中有一妒妇,曾经将我一个小妾逼得从府中流落而出,自此下落不明,此为我一生之痛。”   终于来了。   光渡面无表情的想,他听着细玉尚书说着过去的往事,说他娘年轻在府中的时日,说自己曾对这一位美妾的疼爱。   “这些年来,我越看你越觉得像她,也陆陆续续仔细查过你的年纪,什么都对得上。”   细玉尚书将怀中贴身带着的一张帕子拿了出来,摸索着那针线,眼中透着痛惜和怀念,“可惜我没能护住她,致使她和我的骨血流落在外,光渡,你还不明白吗?”   光渡点点头,不发恶言,直接转身就走。   看到光渡是这个反应,细玉尚书脸色一变:“站住!”   “你走什么?我这把老骨头了,我能认错自己的儿子?我这辈子一共就两个儿子,你大哥早些年病死,光渡,我也只有你一个指望了!我这把年纪还能有几年可活?死后这些东西,除了你,我还能交到谁的手上?”   细玉尚书走了过去,重重握着光渡的手,等他拉了回来,“这两年,估计皇帝是不愿意见到你我连成一体的,何况皇帝对你心思……再过些年,等皇帝对你的心淡了,你就和皇帝断了,到时我出面把你认回来,一定为你物色一桩好亲事,娶一个贤妇,好好的成亲生子。”   光渡冷冷道:“若是细玉大人当年有此遗憾,就不会放任那女子流露在外,而多年不曾派人找回。若是你真对我有恻隐之心,便早该在我流落后宫之时将我捞出来,而不是等我自己爬出泥沼,成为工部尚书之后,你才起了将我认回的念头。”   “果子自己长熟了,你却来要摘果子?细玉尚书,我乃沙洲光渡氏之后,今天这段话,我就当没听到,以后也希望你不要再提了。”   他转身再次推开房门,却听到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既然如此,孙医正留下的那张小纸条,我明日便去呈给皇上。”   光渡站住了,关上了门。   “皇帝那不举之症,你知道,皇后也知道,你之前不愿侍奉皇帝,我也明白,多年佞臣虽然于你名声有碍,但你到底不曾受到什么侵害。”   说到这里,细玉尚书想到前两日皇后的回报,在那宫宴偏殿之中,到底还是让皇上给……   细玉脸皮抽动,此事不敢深想,那还是继续自己的话,“你伙同那孙老密谋出宫,不惜在宫中掀起动乱……你的同伙,可是那西凉府的药乜绗?此人倒是个枭雄,我察觉此人出手后,曾几次派人去西凉府查你母子的下落过往,只有无论我派去多少人,都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我便知道,药乜绗他胞妹和离出宫,你与他都必然参与其中,更或者……你早年便与那药乜绗有旧,他才愿意如此为你尽心尽力。”   光渡有瞬间的默然。   细玉尚书确实是老狐狸,孙医正当年为了出宫,给他传递的小纸条丢了一张,皇后掌管宫中,竟然是落到了细玉氏手中。   只是此事后来毫无下落,光渡总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找。   没想到,今日却以这种方式揭了出来。   细玉尚书将这个把柄在手里捏了这么久,竟然一直隐忍不发,甚至冷眼看着他行动达成,将孙老并药乜氏嫔一同从宫中成功送出。   证据确凿,就等着在这种时候,给他以致命一击。   这确实是光渡的把柄。   即使是他打乱了细玉尚书拿捏他的节奏,但是他还是低估了细玉尚书的手段,只这一张小纸条,就足够让他做出让步。   光渡不动声色的坐回原位,“细玉尚书,你想怎样?”   细玉尚书露出了笑容,那笑容看上去是欣慰,可是光渡却看得到那腐朽沧桑的面容下,掌管操控着一切的满意。   “光渡,我不会害你,我只是想要你为我送终,你是我最小的儿子,你要认回我这个爹,而爹手上的资产、手上这些人,最后都会交到你手里,细玉氏的名字,最后是要你来传承。”   威逼利诱。   既然威逼过了,那剩下便是利诱。   这孩子已经长成了,要下大功夫去养,慢慢养上几年,甚至养个十几年,才能把心捂热了,到时候或许还有有父慈子孝的局面,他也可以享受晚年的天伦之乐。   可是现在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皇帝已经对他动手了,他需要帮手,光渡就算不能在明面上出手帮他,也绝对不可以再去给那个郭妃倡什么龙运之说了。   太子是他心中最完美的皇位继承人。   而面前这个光渡,则是他细玉氏族的继承人,他们细玉之名会长久留青史,在西夏世世代代威名不衰。   光渡目光阴沉,“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我们细玉氏的名字,能传下去!”   看到面前青年依然冥顾不灵的样子,细玉尚书心中有些冷,却仍是把这话说了下去,“你现在发誓,日后必定娶妻生子,为我细玉氏留后,否则便天打雷劈,神佛不容!”   光渡看了他一会。   细玉府内养的七房小妾,城内外养的十房妾,都没能给他生一个孩子,他竟然把主意都打到自己这里来了。   但光渡还是依他所言,发了一个毒誓,“我必当为细玉氏留后,否则便天打雷劈,神佛不容。”   听到光渡发誓之后,细玉尚书神色果然好了很多,“好,这才是我的儿子!”   细玉尚书开始觉得满意了,“过几日,你秘密来我府上,你不信我待你的心,那你便亲自来见我的人,我会告诉他们,你是我的幼子,等过段时间,再把你名正言顺的认回来!”   这顿饭,细玉尚书取得了他全部想要的结果,自然放光渡离开。   光渡走出门后,心中翻涌,依然觉得恶心。   留后是吗?   细玉尚书的思路,终究是太过狭窄。   细玉皇后的孩子,怎么就不算是细玉氏的孩子?甚至直接跳过生子的步骤,直接现成,拿来就有。   这根本就不用光渡来娶妻生子,更何况他根本就不会娶妻。   有的时候换个思路,难题便迎刃而解。   光渡离开宋氏酒楼时,为了避免细玉尚书察觉到什么,便没再去与宋雨霖打过招呼。   却不知,宋雨霖倚在包厢的窗边,正目送他离开。   而白兆丰看了看怀中抱着的小宋娘子,再看了看楼下的光渡,眼神逐渐幽深。 第109章   这一次神秘的西夏宫宴,一把不为人知的致幻蘑菇香,在西夏朝野上下掀起了隐秘而连绵的震动。   宫宴后,李元阙的全身而退,皇帝不予真相的冷漠,西风军拔营而起的英姿,细玉后族的持续发力……俱是风起云涌,动静皆凶。   与细玉尚书在宋氏酒楼密会的第二日,朝会后,皇帝照例留下了光渡。   过来传话的是皇帝身边新晋的太监,光渡没能从他这里得到任何信息。   若还是乌图,见面前,定会提前跟光渡透个底。   可是乌图已经离开了,宫中少了一双眼睛,而这个新用的太监总管和光渡毫无交集,自然,光渡也别想指望他来通风报信。   乌图是皇宫中埋藏最久的“自己人”,多年潜伏一朝放弃,确实可惜。   只从结果上来看,乌图这一次的出手,却是十分值得的。   宫宴一夜,掀起了群臣对于皇帝的质疑。   对于中立派的臣子,他们本来不需要或不屑于站队,结果见到皇帝这般荒唐作派,难免也会对皇帝的能力感到怀疑。   对于细玉一派,宫宴夜莫名其妙死掉的那人,宣告着皇帝对他们展开了围剿——原本想安安稳稳熬个十几二十年,等太子继位的望族们,如今发现情形骤变不同以往,一时人人自危。   谁能想到皇帝下手这么狠辣!竟然不仅仅是贬斥,活生生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皇帝不是仁善之君,他们不是不清楚,可谁也没想到,爱惜名声的皇帝,这回连装都不装了。   难道是……皇帝是和王爷李元阙达成了什么平衡,现在想一脚把朝中的助力、心照不宣的盟友踢开了?   这听起来难以置信,但除非如此,否则无法解释皇帝突如其来的发难,毫无预兆地拿细玉一派的人开刀。   而且还是这么重要的一个位置,中兴府城中武器库的掌管者,皇帝杀了人后,换上了白兆丰。   谁不知白家两代君臣,都是皇帝的心腹?那是绝无可能策反到后族一派的。   毕竟这几年的相安无事,是因为朝前有太子,后宫有皇后,皇帝与他们有共同的敌人——前线的李元阙。   且细玉派系帮助皇帝抗衡李元阙,出了大力气,这才换来的君臣和美,皇帝立了细玉皇后的孩子为太子,便是回报和表态,细玉一派心知肚明。   可是这一场宫宴,李元阙毫发无伤的离开,害死了一个他们潜藏已久的人——这场不明不白的意外,将西夏原本勉力维系的三方平衡,彻底搅乱。   光渡是屈指可数的知情者,但他不发一言。   他不会推动细玉氏与皇帝澄清误会,更不会促使他们双方重归就好,他只会让他们更加离心。   这才是刚开始,而这潭水要越乱越好,乱中才能诞生新的秩序,而这双方联手压制的李元阙,才能闯出一条新的路。   见到皇帝后,皇帝的第一句话,光渡就知道来者不善。   “昨夜,你与细玉尚书在宋氏酒楼,闭门屏退左右,密谈了一个时辰。”皇帝坐在高位,远远地看着光渡行礼,“孤这位国丈,和你相谈甚欢?”   皇帝不可能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光渡不担心这个,地方是他挑的,妹妹的酒楼安全无虞,原本寸步不离的暗卫,是光渡命令守在外面,然后细玉尚书手下亲自架开的,保证皇帝的人一句话都别想听到。   “谈是谈了,但远远算不上欢。”光渡面上如常,毫无躲闪,“毕竟同朝为官,都是为陛下做事,细玉尚书乃三朝老臣,长者有请,臣总不能一次都不从。”   光渡言语自如,看不出心虚惊慌的神色,皇帝疑心消退,光渡说的合情合理,更何况细玉尚书每日朝上都会和光渡碰面,总也不能不叫他们完全不接触。   可看光渡如今坦荡大方的态度,皇帝反而觉得细玉尚书无论打的是什么算盘,都要无功而返。   这个人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孤臣,更何况,还和自己是同心同行,情分自与他人不同。   “下次,得让暗卫寸步不离的保护你才行,不能再出岔子,让贼人钻了空子。”皇帝神色和缓了许多,柔声关心,“这几日,身体恢复的怎么样?”   光渡:“总不能耽误陛下的事,陛下,臣工部有折……”   他把话题岔到公务上去了。   ……   李元阙离开中兴府的第十天,从遥远的另一边土地上,蒙古西征花剌子模的战况,依次传回这片土地。   蒙古失利于八鲁湾之战,成吉思汗带兵亲征花剌子模的王子札兰丁(1),如今蒙古兵分两路,还有一路留在中原的土地上抗击金国,此时蒙古与西夏交恶,再起一路兵戈,并不是明智之举。   是以蒙古同意了西夏此次延期贡相的请求。   但可汗要求,西夏继续协助抗击金兵。   消息传回西夏朝内,光渡站在朝廷之上,冷眼看着人们争论不休。   当成吉思汗打完花刺子模后,当他率领大军返回蒙古后,他会放过西夏吗?   人们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猛虎愿意与窝边的兔子做朋友,光渡并不准备规劝,他叫不醒这些人的美梦。   夏国连年荒灾,本就精打细算紧着用的朝廷余银,在被蒙古收缴过大部分后,剩下的每一点,都要在朝上吵上几架,掰碎了分成几瓣用。   但如今,要增加军费的奏请,无论是中立派、细玉派还是皇帝派的臣子,都没有任何理由反对。   反对的大概只有亲蒙一派。   他们虔诚地相信成吉思汗会信守盟约,不会对西夏这个昔日盟友动手,而那份将西夏敲骨吸髓的朝贡之约,则被他们视作理所应当。   而原本被皇帝班底视为心腹大敌的李元阙,这一次竟然是大张旗鼓地来,安安静静地走,李元阙回到前线后,中兴府由他掀起的风波虽未平息,但此时更大的风波已经来到了面前,于是人们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近来朝中,文臣武将的任命调动,愈发频繁了。   告老还乡的,莫名其妙意外从马上摔下来的,官员在职许多年,突然一朝把他们许多年前的错事揭发检举出来……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许多官位空出了位置。   朝廷上,皇帝与细玉派系正式展开的较量,首次不再遮遮掩掩,而是摆在了明面之上。   李元阙的西风军,皇帝是无权管辖,调也调不动,总不会去自取其辱,可中兴府、西凉府、宣化府一带的都是忠于皇帝的世家和武官,上面几个要紧位置的人,居然都被细玉一派给扯了下来。   这一切变故,都从宫夜宴死在井里的那位臣子开始。   皇帝头疼得不行,那臣子又不是他杀的,死在宫中绝非他的本意,他本来还指望着联合细玉尚书,一起对抗李元阙,但事到如今,细玉尚书联合其门生在朝中掀起的波澜,已足够让他心惊。   而今日,细玉尚书终于按耐不住,将手伸到了皇城驻军。   他怎么敢!?   皇帝心中震怒,中兴府内外驻军,是他皇帝最根本的威慑和倚仗,原来离他最近的、觊觎皇位的人,不是李元阙,而是后族的掌权者!   中兴府外有五支驻军,拱卫着首府与皇帝的安危,其中两支军司由白兆睿执掌。   而更关键的,中兴府内城的武械库,与皇宫中的禁军,则在这个月正式交给了其弟白兆丰。   如此一来,白家两兄弟掌控了过半的中兴府武装力量。   于是便有人“为君分忧”,提议白兆睿分身乏术,其代管的一支城外驻军,如今已经到了该另外任命将军的时候。   这确实是按照皇帝喜忌提出的决议,皇帝本该顺水推舟,送出自己心中早就定下来的武将,可他这边刚刚将看中的臣子,混在了几个人选中说出来,当朝就偏偏杀出了细玉派系的门臣,当朝送上三个折子,参其罪责。   皇帝中意的人选就因此搁置,而细玉尚书却从皇帝刚刚提的话头中,挑出了其中一个人举荐。   “既然陛下提到了莫指挥使,那臣也要赞上两句陛下识人之明,用人之清。”细玉尚书慢悠悠接过了皇帝的话,“莫指挥使为人谨慎,治军有方,且对陛下忠心耿耿,臣同陛下意见相仿,也推荐莫指挥使。”   皇帝这才回过神,原来自己也看在眼里的这个姓莫的,竟然也是细玉尚书的人!   这老家不死的狐狸,借了皇帝的水,推了自己的舟!   这藏得可真够深的,皇帝正憋着一口气,就听到太子大力附和。   皇帝气得牙都要咬碎了。   这逆子居然还敢附和!   皇帝想发作别的臣子,至少还得找个像样的借口,可是他想骂自己的儿子,那是别人都管不着的。   于是皇帝随便找了个由头,狠狠将太子骂了一顿,骂其不辩忠奸,一通指桑骂槐下来,细语尚书的脸色不变,只骂得不明所以的太子委屈极了,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下朝后,太子摸摸眼泪,惴惴不安地去向皇帝请罪。   如今皇帝重用光渡,凡事都要和他商量,几乎每日都会召见光渡,是以光渡处理完工部的事务,就在太极宫前捡到了一只被皇帝晾了许久的太子。   光渡面无表情地看了会太子,将太子看得十分忐忑,“小舅……咳,光渡大人,好久没聊过了,你最近身体还好吗?”   光渡笑了一下,他身上的冷淡气息消散了不少,蔫蔫巴巴大半天的太子,立时就精神了。   虽然他父皇不待见他,母后见他就叹气,祖父也有点看不上他,他心里都清楚……但是小舅舅待他一向是很和善的。   小舅舅长得这么好看,就是和他说说话,他心里都畅快不少。   光渡居然还安慰他:“陛下这几日忧心蒙古、金国之事,难免心绪不佳,今日朝上发作,并不是针对于太子殿下,殿下不要太往心里去。”   太子感动了,他终于在光渡身上,找到了一点亲人的温暖。   这一激动,太子就给光渡漏了个大的,“今日在朝上,我明明是为外祖说话,可是父皇骂我,外祖也责怪我不该附和,还说过两天要提任命的公孙大人,都叫我在父皇面前守口如瓶,一句都不要提了。”   光渡听了这话,认认真真的问了下去,“殿下如此肯定,公孙大人能胜任军司将军之位?”   “肯定胜任啊,我外祖和公孙大人相交二十年往上数了,虽然他俩人表面上没什么往来,但我五六岁的时候,就在我外祖家中见过公孙大人了。”太子丝毫不觉自己将细玉尚书的底卖了个干干净净。   光渡微笑着看着太子,“此事确实机密……除了我之外,太子殿下不能再告诉别人了。”   太子:“那当然!”   太子真是他的福星,光渡正想该如何让当前的局势再加加温,这现成的人就送了上来。   几日后。   公孙大人赴中兴府述职途中,突发恶疾,暴毙途中。   皇帝受了好几天的气闷,至此终于出了口气,太极宫屏退左右后,拉着光渡大笑道:“要不是你,孤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孤颇为看重的公孙氏,居然也是那老匹夫的走狗!”   “这下好了,军司的位置,孤的人上不了,那么他的人也别想上了!”皇帝心怀大畅,“倒是爱卿举荐的……那位黑山的监军使,孤后来仔细看过,底细干净,能力又有,是个不错的人选,之前虽无派系,但受了孤的伯乐之恩,想必也不敢另投他人了。”   自虚陇死后,皇帝缺少了一个得力干将,如今西夏朝中官员动向,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般足不出户,却了如指掌了。   皇帝想到此处,心中对李元阙恨意又多了一些,如果虚陇还在,那么他面对细玉尚书缜密推进的网局时,不可能如此被动!   更有甚者,若虚陇还在,可能细玉尚书一开始就不敢向他发难。   可虚陇已经死了,皇帝指上去接替虚陇的人,虽然忠心,但能力着实不足虚陇十之一二,他是再也指不上。   如今,能卜会算的光渡补上来,也算是让皇帝多了个选择。   皇帝看了光渡一会,突然问,“你说,李元阙上最近这些举动,是什么意思?”   这段时间,李元阙返回边境后,就突然安静了下来,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亲笔写就了一封信,在信中表达了之前从没有过的谦虚尊敬,还献上了一对海东青,着人运送到了中兴府。   这对海东青毛色鲜亮、品相甚佳,一进宫,就引来众人观瞻。   这是光渡去信让李元阙做的,向皇帝适当表达顺服之意,方便他在朝中运作。   李元阙没问缘由,给他完成得非常好。   皇帝自然不会相信李元阙真心臣服他,可是李元阙此举,给了皇帝足够的面子,且这姿态看上去并不像是要搞事,至少最近不会搞事,多少让最近很丢面子又焦头烂额的皇帝感到舒心。   然后皇帝再看看自己身边不断搞事的细玉老狐狸,心中也是动了狠意。   光渡回答道:“陛下,李元阙断无真心臣服的可能,依臣之见,李元阙显然并不愿意在此时与陛下交锋,若君臣离心,下场只有将前线国土拱手让与金人……正如蒙古成吉思汗同意了我西夏的延缓朝贡,不过都是延缓之策。”   皇帝若有所思道:“你对他,评价倒是颇高。”   光渡笑了笑:“难道陛下,不觉得李元阙趁手好用吗?”   李元阙王孙贵胄,贵为一军之主,光渡这话说得极不尊敬,却让皇帝合掌而笑,“若没有你伴在孤的身侧,替孤出谋划策,孤在这朝上举目四望,都没有几个可信的人……孤只会日益艰难啊。”   只是皇帝不知道,让他感到日渐艰难的细玉尚书,在私底下,与光渡相处也是非常融洽的。   或许是细玉尚书近来身体欠妥,或许是他实在不愿意后继无人,或许因为光渡是如今唯一能在皇帝身边说上话的人,细玉尚书要通过光渡来打探皇帝的心思……   无论动机如何,结果只有相同的一个,就是细玉尚书对光渡极为爱护。   这一次光渡在沐休日,通过静室密道秘访细玉尚书宅邸时,细玉尚书展现出了非常的诚意——他将光渡引入了细玉的派系。   光渡终于在细玉尚书这里,见到了几位朝中重臣。   将这些面孔一一扫过,就连光渡都心中感慨,到底是三朝老臣,朝中经营如此深厚。   而显然,细玉尚书已经私下给他们透过几分底细。   是以他们见到光渡出现,虽然震惊,却无人惊慌失色。 第110章   西夏朝内丞相之位,至今空悬。   细玉尚书于丞相之位,曾经只有一步之遥。   数年前,朝中众臣推举过细玉尚书出任丞相,彼时光渡还未入朝,这是一场发生在多年前的君臣较量。   可好巧不巧,那段时间,朝中接连揪出了几桩细玉尚书门生的案子,因此这丞相之事便被搁置,事后复盘,细玉一派对于幕后之人,也并不是全然无觉。   那一次,他忍了。   这一次,他再忍下去……他怕是要忍到入土都没机会了。   李元阙如日中天,势头正旺,皇帝搞不定李元阙,却已经迫不及待对细玉氏动手了?   细玉尚书这一次与皇帝的交锋,朝上诸臣都看在眼里。   太子已经长大了,这次博弈的结果,将影响太子的位子是否稳定,也将影响众世家扶持的储君是否变更,甚至……是否改变原本的派系立场。   所以,细玉尚书不能再忍。   再忍下去,他只会看着自己身边的一个个人被皇帝拉下去,那么最后就是他自己,再然后是细玉皇后,是废黜太子。   这一次,细玉尚书从皇帝那里学来的“提前告状”,这招数虽小人但好用,隔了数年,细玉尚书终于以相同的方式还于彼身,满意的看皇帝吃瘪。   至于这些空出来的官员位置,在双方的较量之下,有些推上了中立派的人选,有些如愿举荐了细玉氏的人,到了最后,任命是不是细玉一派的人都不重要了,反正日后可以想办法拉拢,但就绝对不能是皇帝的人!   而细玉尚书在府上召开心腹密议,便是为了分析、预测近期的朝中局势,问到皇帝的心思时,细玉尚书还会主动询问光渡的看法。   光渡是冷眼旁观着朝局变化的。   这半个月,皇帝与细玉尚书式的关系急剧转而下。   皇帝失去了虚陇,失去了手眼通天的本事,在这两年,于民间、军中、望族间接连失去人心,此为君主大忌。   而细玉尚书年迈,整个派系系于他一人之身,若是细玉尚书倒下,细玉派再无其他领军人服众,那么剩下的人各自为派,终是一团散沙,不足为惧。   双方各有致命的弱点。   只是比起皇帝,细玉尚书年岁太大,更熬不起。   这也是细玉尚书迫切需要光渡加入的原因。   他需要指定一个继承人,哪怕不是血脉子孙,但要有足够的本事和名望,能凝聚着这些世家,扶持太子一路走下去。   更何况,光渡是他亲生的骨血,长得和他当年的爱妾一模一样,出生时间全部都对得上,他心中也愿意扶植光渡,继承细玉氏荣耀。   细玉尚书三朝老臣,自然看得出,光渡是真的有本事,而当今乱世,只有有能力的人,才能在这朝局中活下去。   今日,细玉尚书将这些派系内的朝廷重臣叫来,便是对光渡展现的诚意,是彼此之间的交底。   光渡听完这场,得知了一些关键信息,那他自然也愿意投桃报李。   朝局逐渐升温,如今火候合适了,光渡也可以送给细玉尚书一个大惊喜。   “细玉尚书。”派系散会前,光渡叫住了主事者,“这段时间,请细玉大人多多留意身边的饮食、饮水、和伺候的人,外出时,也要比以往布置更多侍卫,以防意外。”   在场的人都一愣,脑中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皇帝现在的手段都这么不加遮掩了吗?   但想想不久前,在宫中莫名其妙死去的同僚……   也不是那么确定了起来。   细玉尚书的眼神一凝,冒出精光,“光渡大人,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只是这些年,凭借我对陛下的了解,因此有此一言。”   光渡吐露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毕竟细玉尚书的独子,几年前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在这种节骨眼上,细玉尚书如果再出了事,细玉一派自然有了被皇帝分化、消融的最好时机。”   细玉尚书的儿子壮年病逝,一直是他切肤之痛,也更是细玉尚书一派的损失,此时在场众人听到光渡的话语,齐齐愣住。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光渡。   为了在皇帝暗卫的监视下行动,光渡今日出门只穿了一身百姓的粗布衣,端坐其位的模样,却透露出常人所不能拥有的气度。   虽然他过于年轻,又与皇帝传出那种名声,但这一刻,没人敢不将他看在眼里。   光渡云淡风轻道:“皇帝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大范围对诸位大人下手,一是因为制衡李元阙,二是因为虚陇已死,他少了一把暗处的刀。毕竟虚陇活着的时候,最擅长用毒,在他手下不明不白死去的人,有很多。”   细玉尚书脸上的褶子都开始颤抖,“你……你都知道了什么?我儿……果然是皇帝下的手?”   光渡问:“细玉尚书,李医正是与你细玉氏交好三十年的太医,不仅太子、娘娘,还有细玉尚书家人的病,无不经过他手。尚书的大公子,一开始便是经由他手诊治,可是一直不见起色,直至病故,而大公子亡故不过数月,李医正就告老还乡了,我说的,可有错?”   细玉尚书脸色愈发难看,“当年,他说我儿突发奇疾,药石难医……”   “要怪,就怪那虚陇手段确实了得,或许李医正医术有限,确实分不清毒与病,他从一开始就什么异常都没看出来,又或者……”   又或者看了出来,却没敢说。   李医正与细玉氏三十年的交情,他唯一一次隐瞒,就是瞒下了这最重要的病因,导致了细玉尚书白发人送黑发人,细玉氏后继无人。   “那年细玉尚书心急如焚,为大公子聘请宋国名医,若是庸手,自然看不出端倪,无功而返。”光渡徐徐道来,“可若真有本事的,又能看出大公子身上端倪的医者,就未必敢言,若是贸然开口,怕是会落得个人头落地,命丧他乡的下场。”   还不如留下一张四平八稳的太平方,领了诊金,早日归家,别掺和进他们西夏权贵之间的事,保命要紧。   光渡的这番话,细玉尚书已经在心中信了五分,他不是没怀疑过皇帝,只是没想到皇帝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下了手。   细玉尚书气得胡子都在颤抖,却依然并没有松口,“待我去查查。”   光渡拱手,“这个自然,我适才所言,关系甚大,细玉尚书还请仔细考量裁定。只是我正好在宋国医者间有些门路,省了细玉尚书调查的功夫,晚一些,我会着人将一些证据送至细玉府。”   光渡与孙医正关系不浅,细玉尚书心知肚明。   毕竟他手里还捏着孙老写给光渡的小纸条。   而光渡不怕他去查,还劝慰道:“细玉尚书,此事切记低调,毕竟现在大人还需要与陛下一条心。”   细玉尚书露出一抹冷笑,“一条心?哼,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又何曾与我们一条心过?”   他看了看面前这过分漂亮的小儿子,重重拍了拍光渡的肩膀,“如今我这一把老骨头,除了你之外,是再没有别的指望了,今日之事,我自会探明,之后,必不会亏待你。”   光渡恭敬地行礼送别。   细玉尚书步履有些蹒跚,他显然着急要去调查自己儿子当年病逝之事,而其余几位重臣,想到皇帝的心性,也俱是心惊。   彼此交换过眼神,他们对光渡态度更与来时不同,多了尊敬和谨慎,简单问过后,就告别而去,在朝上继续装不熟。   当晚,光渡就将宋珧、孙老从宋国送来的调查,双手奉上。   光渡甚至拿到了当年的医案,其中有一位宋地名医,看出过细玉尚书之子病因蹊跷,却选择了明哲保身,此人正是孙老的徒弟,也多亏于此,光渡拿到了第一手证据,再加以适当推测,将皇帝暗害一事的前因后果尽数推出。   这是李元阙离开中兴府的第一个月。   西夏朝局,已陷入水深火热之境。   如果说宫宴夜市导火索,那么这一个月来,细玉一派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在持续恶化。   一切都如光渡所料,细玉尚书立刻着人调查,结果很快便出来,证实光渡所言不需,皆是事实。   而细玉尚书查明独子被害一事后,心中怨怼至极,更是不可能再与皇帝摒弃前嫌,重归旧好。   细玉尚书的愤怒,也不再容忍。   时隔数日后,当年协助皇帝毒死他儿子的李医正,本来已在老家颐养天年,却突然遭了横祸,一家三代满门老小,齐齐死在一场火中。   皇帝知道这个消息后,立刻将光渡召入宫中。   “你之前叫我盯紧细玉那个老匹夫,我还在想是你过度谨慎了,他不敢……可是他竟然!”   皇帝话到嘴边,猛然咽了回去。   于情于理,皇帝都不该关注一个告老还乡的医正死活,除非是皇帝自己做了什么事,问心有愧。   他终究没有把自己下的阴手,告诉光渡。   但这些年,他一直都派人盯着这个老医正,所以这人莫名被害后,才这么快就报到了皇帝面前。   “究竟是天干物燥,意外失火?还是……”皇帝眼神幽深,只是语焉不详道,“别有用心?”   “陛下,事无巧合,动手之人是谁?”   “……还能是谁!”皇帝脸色有片刻狰狞,猛然将自己画桌上的颜料与笔架全部拂落地面。   装着颜料的瓷器尽数粉碎,即使是在殿外都听得出皇帝震怒。   白兆丰听到动静,更是吩咐太极宫伺候的人,齐齐向后退出几丈,又命禁卫仔细巡逻,防止任何人探听。   如此一来,太极宫中细玉皇后的耳目,就无法探得任何消息,更怕引起白兆丰的警觉,只得安安分分地待在原地。   光渡静静看着皇帝发怒。   皇帝气得来回踱步,“这郭氏肚子里的孩子才三个月,还没生出来,他便已是这般针锋相对的嘴脸!就太子那窝囊的性子,如何当得好一国之君?到现在仍是一口一个外祖父,眼里何时又有过孤?”   “若太子继位,怕是百年前武烈皇帝的没藏之祸,会再次重现——后族把持朝政、皇权旁落,到时候,孤都没脸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光渡随便劝道:“陛下息怒,太子总有慢慢教导的余地,只要细玉尚书不再影响太子。”   “而且……陛下越是要动手,越是要喜怒不形于色。”   皇帝狠狠发过脾气后,倒是冷静了下来,“你说得对。”   光渡:“只是陛下要快。”   皇帝还是清醒的,“孤虽然现在就可以收拾了老匹夫,但此时李元阙在前线,蒙古和金国在旁窥伺,还不是发作的时候。”   听到这一句话后,光渡就不再劝。   过犹不及,过则生疑,这事皇帝需要自己下决心。   所以还要用别的法子,再推他一把。   光渡冷漠地想。   皇帝越想越气,狠狠道:“那老匹夫也是看准了孤分身乏术,才如此放肆!”   光渡叹了一声,“陛下自有思量,只是何为时机?何为变象?有些机会,错过了就再无余地,臣夜观星象,只见虎狼相争,冲煞真龙,陛下意欲缓缓图之,只是这样下去,定然于龙气有损。”   光渡这番话,皇帝当时还不解其意。   可没过几日,他便已深深懊悔,后悔自己并没有听进去光渡的建议。   郭妃宫中传来噩耗。   他那个无比看重的孩子,没能保住。   没得毫无预兆,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对象。当然,这可能是因为下手之人的手段太过高明……就像当年的虚陇,就像宫中那位皇帝都不敢小瞧的、深藏不露的细玉皇后。   皇帝行事狠辣,熟于此道,当自己遇到这种事情时,自然会生出质疑,况且宫宴那夜,皇帝便已经留心了皇后在宫内的势力,知道她绝对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办出此事。   而能这样做的人,目的显然十分明显。   ——这是细玉老匹夫,在报他的丧子之仇!   郭妃哭得令皇帝头疼,皇帝安慰了几句便借故出来了,皇帝心中同样怒火滔天,他咬牙切齿地想,自己子嗣艰难,外面关于自己无能的流言又不停,这个龙子来之不易,结果,老匹夫偏偏选中这个孩子动手了!   这一刻,什么蒙古、什么金国、什么远在边疆的李元阙,都不再能像细玉老贼这般激起皇帝的怒火!   他后悔了。   是他太过优柔寡断,没有早一步下手,给了细玉尚书可乘之机,还失掉了他这个应承西夏国运的孩子!   那日,他就该听光渡的!   ……   西夏朝内局势一日三变,在这样的风谲云诡之中,官场人人自危。   但只有一个人稳如泰山,那便是光渡。   皇帝愈发倚重他,细玉尚书更是巴不得他稳稳坐着,怎么会去动他,细玉尚书还指望他在关键时候倒戈,给皇帝以致命一击。   为掩人耳目,细玉派系还是象征性上折子弹劾了一下光渡,但还是老生常谈那几样,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罪证,不可能将光渡从位子上扯下来,再加上皇帝的回护,多半不了了之。   然而在这样一连串的官员死亡、因罪落马的意外中,白兆睿坠马一事混在其中,就显得并不完全突出了。   白兆睿是单纯意义上的从马背上摔下来,并摔断了骨头,不得不推辞公务,卧床静养。   但这也令皇帝勃然大怒,“细玉老匹夫,竟然动手动到朕的军中来了!”   光渡知道皇帝不仅仅是对细玉尚书生气。   这也是对白兆睿的失望。   白兆睿身为武将,从马上坠下此事本身就非常丢人,更何况他担任要职,本该是心细如发,别管白兆睿是自己坠马还是旁人陷害,都看得出他事情做得马虎。   但光渡还是在其中察觉到了几分诡异的气息。   若论理来讲,皇帝不能完全怪罪于白兆睿,因为有些暗害,是防不胜防的。   光渡甩开暗卫,私下去见了宋雨霖一次。   小宋娘子的宅邸里,他看到自己的妹妹正在修嫁衣,她出嫁时的衣装首饰已经准备妥当,正红色的鸳鸯,五彩流光的线,精美无匹的绣工……虽然宋雨霖不善女工,但是她雇得来擅长女工的人,那这些便都不是问题。   正妻才可穿正红色。   若嫁给白兆睿,那这些嫁衣便是不合礼制,光渡看了半晌,“婚期定在五月,如今已是四月,你是真的想嫁过去?”   “嫁不嫁过去,其实都不打紧,打紧的,是成事才好。”   宋雨霖面色红润,面上散发着一种异样的润泽,“哥哥,白兆丰大概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在宫中帮了乌图,对了,乌图临走前为你整理的那份名单,哥,需要安排人动手吗?”   光渡摇摇头,“如今已至借力打力之局,我不需要再亲自出手。”   宋雨霖笑了笑,“驱虎吞狼,隐于幕后……哥哥真是好筹谋,不过,应该还没有人察觉到哥哥在这些事情中的痕迹吧?”   “敏锐之人或许会有所留意,可是他们轻易找不到证据。”   光渡深深望着宋雨霖,“或者是已经有了证据,却刻意帮我隐瞒了下来。”   宋雨霖并不意外,“哥哥,你是说白兆丰?”   光渡劝道:“你既然知道他是个聪明人,那你这些伎俩,在他眼里便是无所遁形……更何况我看得出来,你从来都没有用心去藏。雨霖,现在走还来得及,往宋国跑,之后中兴府的局势会脱离掌控,你待在这里太危险,就连我都不一定保得住你,我也不需要你这样帮我。”   “晚了,哥哥,我已经入局了。”宋雨霖在自己的绣帕上补了两针线,特地绣上去了一对有点丑的鸳鸯,才轻轻地咬断了线,“我做这些事情,从来都没想着要瞒过兆丰,只要他钟意于我,他便是自愿配合。”   “白兆睿、白兆丰两兄弟之间嫌隙不浅,咱们不过是给他们一个机会。白兆睿虽是从马上摔了下来,但没摔瘫,所以我并不准备推延婚期。”   “我倒是有一个消息,如今可以和哥哥说了。”宋雨霖轻描淡写道,“我有孕了,三个月了,是白兆丰的,哥哥,你在最合适的时候告诉他吧,再告诉他关于我们的一切……我倒是想看看,他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带着他的孩子,嫁给他的嫡兄,再看看他会不会继续忠于皇帝,亲手送我们兄妹去死。”   光渡虽然早有猜测,但此刻得到证实,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骂了一句脏话。   宋雨霖微笑道:“从明天起,我不会再见白兆丰,什么都不告诉他,好好折磨一下他,痛苦会让他失去理智,我们需要这样的机会。”   一个冷静的人,若是要逼他去做出不冷静的事情,总是需要合适的契机和缜密的铺垫。   没有事情是十拿九稳的,这一招,不过是在赌最有可能发生的那一种选择。   光渡忍住心中怒火,在脑子中迅速把整件事情过了一遍……他不得不承认,这是逼反白兆丰最好的时机。   但此刻光渡心情复杂至极,他绝不希望妹妹为自己的事情,将一生都赔了进去。   可是还没等光渡开口,宋雨霖已经提前一步道:“我找了宋珧给我推荐的名医把过脉,我肚子里可能有两个孩子。”   光渡……光渡还能说什么?   他看着自己主意捅破天的妹妹,只能深深叹了口气。   他是真不愿宋雨霖置身危局,可他却也知道,妹妹的这一招杀伤力无人能敌。   在细玉一族眼里根本无可撼动的白家兄弟,如今竟然被宋雨霖撬动一角,而且……白兆丰掌管这两处中兴府最要命的所在,他若反,光渡收获的助力,再无旁人能比。   看到光渡脸色难看,宋雨霖还反过来安慰他,“我没事,哥哥,白兆丰算是良配了,我也挺满意他的。你别劝我离开了,咱们兄妹的命总是连在一起的,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去做吧,我这边随时配合。” 第111章   西夏进入四月的时候,迎来了第一个汛期。   黄沙之上的冬冰消融,合着新春第一场雨,已有恶化成水灾的势头,这一切都和光渡年前的预测相合。   各地发往治汛的折子,被光渡按在工部,不曾上疏。   一些地方官员不满光渡的隐瞒,于是直接越级奏报皇帝请求防治水患,可这些折子,却也都逃不过一个“留中不发”。   原因无他,朝廷拿不出治水的钱。   不止治水,就连地方官员的俸禄都拖欠了月余,如今的户部从上到下焦头烂额,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用。   皇帝如今内忧外困,去岁朝廷收上来的钱粮,在献与蒙古后,本就不多的余钱要应付着宫里的用度,同时还要再凑出来增加军费,以应对前线危机。   是以这种折子,皇帝根本就不会理会。   而这一个月,皇帝竟有度日如年之感。   近来细玉一党的反扑堪称凶悍,皇帝不曾想到细玉尚书会挑在这个节骨眼发难,是以没有任何准备,只能被动仓促地应对,这一个月连续左支右拙,心力憔悴。   皇帝同样对细玉尚书也满怀怨恨。   郭妃肚子里那个孩子,对他至关重要,一个身负祥瑞的皇子,一个证明李元阙并不是受神明眷顾的引子,就这样在宫中不清不楚地没了……他在失去了这个期盼已久的孩子之后,似乎一切好运都开始离他远去了。   皇帝本来念及细玉一族的从龙之功,还有皇后、太子这两条缓和的纽带,只要细玉老贼安分守己,他不介意让其安度晚年。   毕竟细玉一族再没有其他子嗣,老贼一死,后族就没可能夺权,也再成不了气候。   原本他面前需要担忧的墙内之敌,只有一个,那就是李元阙。   可这细玉老贼竟然如此不识抬举!   皇帝本想放过他,现在却不得不将李元阙都放在一边,专心应对来自中兴府墙内的反扑!   这一天,皇帝竟恍然发现,他已经足足有数日,完全忘记去问一问李元阙的近况。   因为比起最近疯了一样的细玉一党,这个昔日手握兵权的心腹大患,如今都已经当得起一声“安分守己”。   “李元阙?”光渡回答了皇帝的疑虑,瞥了一眼皇帝的神色,“王爷最近在边疆与金兵部曲作战,率骑兵深入金境,我们的人说他那边一切如常,陛下,怎么会突然提到他?”   皇帝勉强笑道:“看来他最近倒还挺老实的。”   “陛下的人一直在前线盯着他,他必然老实,若李元阙有什么异动,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   光渡体贴地劝道,“明日朝上必不会轻松,陛下请养精蓄锐。等一会,臣就该出宫了,今夜还要宴请西凉府来的两位大人。”   近来不止皇帝,就连光渡也忙得脚不沾地。   每一次朝上的交锋,都需要派系的协同,为了应对细玉尚书的来势汹汹,他需要光渡在宫外帮他笼络相看官员。   近来朝中多有变故,唯有光渡一直站在他身侧,从来没有变过,这段时日,光渡奔波忙碌,看上去又消瘦了些。   这让皇帝的心都柔软下来。   皇帝柔声关心道:“等下你出了宫,必要费心应酬,想必也没心思吃饭,等一会,陪孤用了膳再去,好歹肚子里垫点东西。”   “是。”   “仔细算算,你我君臣竟然有差不多一月,都不曾安安静静地用过一次饭了。”皇帝叹息,看着光渡的眼神中,疲惫里却透着信赖与欣慰,“自从虚陇去后,孤身边得力的人,只有你一个了。”   ……   “自从你大哥去后,为父身边得力的人,就只剩你一个了。”   数个时辰后,细玉尚书拉着光渡的手,说了这句似曾相识的话。   如今已是子时,细玉尚书年纪上来后,晚上也熬不动了,这还是为了等光渡过来,才勉力支撑着到这个时辰的,可是满脸都是疲乏。   细玉尚书看着面前活力充沛的青年,再感受自己身躯的垂垂老矣,也要长叹一声。   他不甘心这样老去,不甘心看着细玉氏因无人而没落,不甘心还没有来得及亲手报长子之仇,还要对着仇人百般忍让。   如今,细玉尚书却愈发切身体会到光渡的重要,这个孩子这样能干,能渗透皇帝的阵营,提供最关键的信息,还能让自己手下对其这样年轻,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他想把这个孩子认回来了。   到了这个岁数,他已经很难再有子嗣了,光渡本就是他四十多岁时的老来得子,若是生在细玉府上,他一定爱若珍宝。   这段时日以来,细玉尚书几乎想不起来,三年前他对光渡充满的不屑与憎恶。   就是长得太好了,就跟他生母一模一样,细玉尚书感到心焦……要快一点成事了,不能再放任他与皇帝厮混了。   可细玉尚书却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他是绝对没有可能在皇帝在位时,将光渡认回细玉氏的,除非……换一个皇帝。   开弓就没有回头路,时机更是稍纵即逝。   如今的皇帝只要挺过这一阵子的发难,喘过这一口气,就不可能再给细玉一派留下活路,朝廷之上的争斗,只有付诸身家性命的孤注一掷,才有可能挣出一条康庄大道。   细玉氏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出路,就是扶持太子上位。   太子本性纯善敦厚,尊重母后与祖父,细玉一族足可以再延续辉煌。   “太子倒是很亲近你,他会非常仰重你的。”细玉尚书拍了拍光渡的手,“如今皇帝的那个位置,当年便是我细玉一族帮他坐上去、再帮他坐稳的,他既然早就在筹划着过河拆桥,那么我们细玉一族,同样可以换个人来坐。”   光渡幽幽的笑了,“……是啊,那个位置上,只要换个人,所有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细玉尚书道:“好孩子,你再忍耐一阵子,为父不愿意看你受委屈,只是如今关头,不得不忍。”   只是这句话说出来,有一会,光渡都没接茬。   细玉尚书心里明白,光渡这是还不愿意认父,心中难免落寞。   他膝下孤寂无子,如今身体愈发衰老,正是渴求亲情的时候,可光渡偏又不怎么理他,摆出一副只讲利益、无关情谊的态度。   想要父子一心,需要时间。   毕竟在光渡最需要人拉一把的时候,细玉尚书选择了袖手旁观,如今情分自然有损,勉强不来。   但只要利益足够长久,又何尝没有机会,养出一个父子和睦?   光渡起身告退,“细玉尚书,事既已商定,我先走了。”   细玉尚书心知不能勉强,但看着光渡如此冷漠,只愿维持着合作的分寸距离,这只让他对“父慈子孝”那日的来临愈发渴望。   适当的距离和冷待,会加重求不得之苦,让人更加铭心刻骨。   这不只是光渡对待细玉尚书的态度,还是宋雨霖对待白兆丰的方式。   时间来到四月中旬,已经距离宋雨霖和白兆瑞的五月婚期越来越近了。   婚事是圣上亲赐的,皇帝绝不会轻易收回发出来的旨意,这有损于皇帝威仪,更别说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是绝无更改的可能。   没人知晓白兆丰求娶在先,却被嫡兄在御前抢了亲事。   也没人在意小宋娘子明明与白兆丰“两情相悦”,如今却被迫断绝音讯,划清界限。   光渡冷眼旁观,白兆丰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   这婚期越来越近,而白兆丰能选的路,也越来越窄。   他心中想要的,却越来越明晰,光渡看得出来。   这半个月来,白兆丰在中兴府名声越来越好了。   他在宫中当值毫不懈怠,连皇帝都夸赞过尽忠职守,下了值,回家还用心侍奉坠马后在家养伤的兄长,他做过的许多事情“不经意”地流传到民间,好名声在中兴府流传开,就连街边的百姓都有所耳闻。   白兆睿对这个异母弟弟愈发满意。   自从白兆丰收起了那些令他格外不悦的棱角后,就变成了一个懂事乖觉的庶弟,用心奉承起来,更是让他身心舒畅。   于是白兆睿在自己养伤、不能亲往视察左金吾卫的时期,甚至委托给白兆丰处理探看北司之权。   而北司那边的军队副手更是精于事故,知道白兆丰如今在皇上眼中的地位,又是白兆睿的弟弟,不仅不敢有丝毫为难,还大开方便之门。   这日,光渡从宫中议事离开时,白兆丰亲自送了他一程。   注意到白兆丰的目光,光渡问他:“白大人,你似乎有话对我说?”   白兆丰盯着光渡的侧颜看,被光渡抓个正着。   可白兆丰不曾心虚,目光也不曾躲闪,反问道:“我只是突然想到,第一次与光渡大人面对面交谈的时刻,那个晚上,光渡大人曾经问过我一句话,不知光渡大人,如今可还记得?”   光渡看了他一会,“所以你依然觉得,我与你所在意之人,面目相似?”   "似与不似,光渡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白兆丰轻声道,让这段对话只能够他两人听到,“你守着这样的秘密隐忍不发,光渡大人,我最近时时在想,你到底想要什么?”   光渡微笑道:“白侍卫,我想要的其实很简单,至少最开始,我只是为了活下来而已,况且以你心性,你在问我之前,难道不是已经有所依证了吗?非如此,宫中夜宴那次,你也不会帮我。”   光渡转过身,悠哉而行,不再理会停在原地的白兆丰。   “没有人会平白无辜的如此相似,画中见峰,云耶山耶,是耶非耶?白侍卫,只盼你真的知道,你最后该选什么。”   ……   皇帝一直不曾忘记一件要紧事。   四月中旬已过,离光渡的生辰愈发近了,这大概是四月以来唯一值得皇帝开心的事情,因此他安排得用心。   宫中已经动了起来,光渡体贴的装作不知,皇帝想讨他欢心,这个节骨眼上,他自然会配合。   如今光渡地位今非昔比,只是生辰临近,门槛几乎就被来往恭贺之人踏破。   厚重的贺礼堆满前庭后院,更有一沓沓请帖递上门来,东西多到宋雨霖特地送来了两个不曾在西夏中兴府露过面的管事,才把其中的关系、人情往来整理清楚。   可是这些请帖大多会被搁置,因为他生辰当日,一定会在皇宫中度过。   皇帝见光渡这段时日的衣装太朴素,借着生辰为由,着宫中绣娘为他赶制了两箱衣服,特地送到了光渡宅邸。   这些衣服华贵精美,光渡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拂皇帝的意,于是挑了好一会,挑出一套最丑的穿在身上,才进宫去见皇帝。   一踏入宫中,光渡就能看到今日气氛不同以往,自四月来,宫中一直沉闷,皇帝难得有心情叫宫人好好操办一场私宴。   宫中歌舞粉墨登场,丝竹靡靡,光渡端坐次位,看着皇帝脸上终于浮现出许久不见的畅快,席间光渡应答得当,一直维持着皇帝的好兴致,一时宾主尽欢。   可皇帝却永远不会知道,光渡此刻在想什么。   席间醇酒珍馐,这一场私宴皇帝确实花了心思,花费不止千金之数,皇帝也做了华贵的新衣,上面缝制的东海明珠成色极好,金色的线,绣工美轮美奂。   光渡想着远处的百姓在受着汛期水灾,地方无钱修治水患,他想着上次见到李元阙,还在他的袖口处见到被刮坏后缝补的痕迹,那针线活很糙,八成是李元阙自己缝上的。   酒宴散后,皇帝兴致依然高昂,他带着光渡回到了太极宫,君臣二人喝上了第二轮。   皇帝很久不曾如此放松过,拉着光渡坐卧在雪白的虎皮毛毯上。   光渡又想起了四年前。   四年前,他十五岁的生辰夜,他是在虚陇的地牢里度过的,面前只有泔馊的剩食,折断的双腿传来阴寒刺骨的痛,痛得他整夜整夜不能闭眼。   而四年后,他是中兴府皇宫的座上宾,用着最精美的食物,欣赏着奢靡的歌舞,还被皇帝带回寝宫再饮。   方才他喝得有些急,便趴在雪白兽毛毯的金丝靠枕上小憩,皇帝解开了他的发冠,摸着他在毛毯上铺开的长发。   “你年纪还小,再多几年扎实的政绩,孤就把丞相之位给你,如此一来,方能服众。”皇帝此时此刻,是真心实意的信重与爱护,“经过这一遭,孤看清许多事,也看清许多人……孤会记得你的好,光渡,有你与我君臣同心,不用太久,定然有拨云见雾之日。”   光渡附和着应了一声。   皇帝:“年后各地进贡的好东西,孤都已经叫人送到你府邸了,如今你生辰,孤竟然一时还不知道还能再送你什么,想来想去,不如让你自己再挑一些。”   说做就做,皇帝真的叫人开了私库。   这也是光渡第一次亲眼见证皇帝的库藏。   在这座宫中专门设人日夜值守、层层把控的皇帝私库里,共分设六库,其中一库存金银宝石,一库存奇兽骨牙,一库存名贵器皿,一库缎纱绸绢,一库存茶叶人参等药材。   西夏财富尽敛于此,数不胜数。   皇帝温声道:“看看,你喜欢什么?”   光渡却示意皇帝看向等候在后面的人:“臣的事情不着急,陛下,可别耽误了正事。”   皇帝将人召了过来,屏退左右,示意不需回避光渡。   “禀告陛下,细玉尚书那边……得手了。”   皇帝一怔,随即畅快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这老贼,怎么样,是死是活?”   “细玉氏早有防备,虽得手,但没死在当场,恐怕从今往后,他也是废人一个了。”   皇帝笑意收敛,但依然是满脸得意。   他转过头,对光渡意味深长道:“这样也好,给这老贼留一口气,让他亲眼看着大厦将倾,咱们就且看他最后的垂死挣扎!光渡,守好最后这一段时日,把细玉一派的根系摸清,然后,你我君臣合力,将其连根拔起!”   光渡点了点头,容色严肃,“臣谨遵陛下旨意,陛下为臣庆生,臣深感天恩,如今却是臣回报陛下的时刻……容臣告退,为陛下筹谋明日。”   皇帝仔细看了光渡现在的模样。   他因这细玉老贼憋屈了月余,如今双喜临门,光渡穿得如此好看,本该正是畅快之时,他是真舍不得放光渡离开。   可是他也知道,光渡所说不假。   “去吧。”皇帝充满遗憾的喟叹,“你与孤,总是来日方长。”   光渡的这一个生辰,中兴府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故,对于许多人都是无眠之夜。   细玉尚书那边尚无回应,但光渡知道,这已是最好的时机。   光渡这一夜同样异常忙碌,屋外等着求见的客人已经排起了队,他们已经听到了风声,而这其中,有些人不必见,有些人需要敷衍,有些人他需要见,还有许多事情,都等着他的安排。   可此时光渡还要抓紧时间,他需要写几封信。   思考着如何落笔,他端坐桌前,执笔凝思。   余光瞥到宋雨霖派来替他打点生辰贺礼的管事求见,于是将人叫了进来。   管事行过礼,将一份贺礼递了上来,“大人,所有礼品都已经按类列单,请大人过目,只有一份贺礼略显蹊跷。”   若一切正常,这种小事本也报不到光渡面前来。   光渡:“有何意外?”   “此物放在门口,无名帖,无信,也无一字署名,已着人验过毒,一切无碍,我本想置于一边,但小姐过来的时候看到,便特地教我呈上来。”管事双手呈上一只平平无奇的木盒,“小姐交代的,便是此物。”   雨霖来过,还特地插手,叫人将一份来路不明的礼物,送到他面前?   光渡打开盒子,便看到一簇晒干的梅枝,幽淡细雪的清香如轻烟飘散出来,安神凝魂。   这香味很熟悉。   二月时,他尚在东胜州之时,这边是在他梦中萦绕缭乱的梅香,清幽淡雅,似是贺兰山下故人来,让人分不清真实与虚妄。   梅花枝头下,包着半枚兵符。   还压着一封信。   而信上之人依旧不曾署名,只有苍劲潇洒的几个字写在上面。   武将的字风骨自成,力透纸背。   光渡认得出来这是谁的字。   “西风军精锐已扮作百姓潜入中兴府,已有一千五百人入城,皆归君遣。”   “望君岁岁无忧,喜乐安平。”   光渡怔怔看了许久,抓过墨笔,挥笔写就一封信,叫心腹送了出去。   当夜,中兴府西北塘口周记酒铺的伙计,在城门落关后依然有人秘密出了城。   快马加鞭,一路向前线而去。   三日后,一封急信送到了西风军李元阙的手上。   信上没有斟酌过的用词,没有符合身份的伪装,没有陈情铺垫,没有精心构思过的试探。   上面只写着短短两个字。   “——当归。” 第112章   第二日,细玉尚书果然没有上朝,而是告了假。   很快,朝中官员便发现,这并不是一场蓄谋称病的告假,因为在细玉尚书第三日告病时,细玉一党在朝上被皇帝连夺几胜。   之前在细玉尚书那里拖延反对的政策和任命,如今被快刀斩乱麻的推了下去,一时间细玉党派完全落于下风,再加上这两日的风言风语……   这中兴府,怕是要变天了。   次日,细玉尚书仍然没有上朝,对于前日的朝中失利,他竟然毫无表示!   作为党派之首,细玉尚书本就年老体衰,又后继无人,如今一连四日不在朝中露面,足以让许多派系中人心生猜测,惶惶不安。   而第四日深夜,细玉尚书终于秘密来信,邀光渡晚间相见。   光渡不曾推脱,依约而往。   他熟门熟路地调来都啰耶和另一位被收买的暗卫轮值,假作入睡,实则走密道进入了细玉府。   数日来,他是见到细玉尚书的第一个朝中官员。   短短数日不见,细玉尚书已半身瘫痪,只能卧在床上,若无人帮助,他甚至无法从床上坐起来。   他的头发花白许多,甚至有半边脸呈现中风的歪嘴斜眼。   细玉尚书见到光渡的时候,那浑浊的双眼,终于露出一抹精光,他挥退身边伺候的人,呼唤道:“儿啊,快到为父身边来。”   只看到他这个样子,光渡就知道,这位曾经一手遮天的细玉尚书,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于朝中再次露面了。   而皇帝下手第四日,他才将自己招来,这说明细玉尚书已经试过所有医治的办法,并认清他短时间内无法再次恢复如常。   认清现状后,细玉尚书必须寻找下一步的方向。   而他如今的身体情况,也瞒不了多久了。   等到所有人知道他变成这个样子之后,细玉一派,就要散了。   光渡走到他身边,坐在他床侧的小木墩上,他将细玉尚书掀开的被角掖了回去,“细玉大人,放宽心好好温养,身体总会康复的。”   细玉尚书伸出颤抖的手,抓住了光渡的袖子,紧接着一步步向上,死死地捏着光渡的手臂。   “如今最没有时间……温养……的人,便是我了。”   他这一开口,光渡才发现,细玉尚书如今连说话,都是含糊不清的。   光渡要很仔细地听,才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细玉大人,几日不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光渡皱眉问道。   细玉尚书浑浊的眼中,现出强烈的仇恨,“狗皇帝……一派小人做派,如此卑鄙,何堪天子!”   “你提醒过我,但终究是我大意,给了他可乘之机。”细玉尚书恨恨道,“我若倒下,皇后会倒,太子也会倒!皇帝不喜太子久矣,如此一来,我细玉一族……便再无来日!”   光渡心知,这番话字字属实。   这就是细玉一族的未来,这是皇帝在许久之前,为防止后族做大的提前布局。   光渡假意安慰着:“细玉尚书,如今没有你站在朝前,人心涣散,看上去着实不妙。”   “短时间内,或许都……”老者满面颓然,“可我又……怎能束手待死?”   光渡故意怔了好一会,才开始挣脱他的手,“既如此,大人请好好养病,保证身体,夜已经深了,我改日再来拜访。”   细玉尚书心中猛然生出一股绝望,光渡这是看出自己胜算大失,要与自己撇清界限了!   “不许……走!为父……为父……”   激动之下,他更是连话都说不利索,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出,而他浑然不觉,“难道你愿意做皇帝的禁脔,最后你容色不在,盛宠不在,慢慢失了圣心,那些得宠的妃子尚有皇子保身,可你呢?你如今手中握着的权力,都是皇帝予你的,等你失去他宠爱的那天,他会将一切尽数收回……你想过你的下场吗?”   光渡挣脱的力道骤然轻了。   “光渡,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名声吗?以色魅主,奸佞之身,以皇帝如此不仁不义的作派,等再过两年,等叛军四起之时,你就是他们用来‘清君侧’的最好借口!”   细玉尚书苦口婆心地劝道:“西汉汉景帝逢七国之乱,晁错有何错失?更别说天宝十四年的安史之乱,杨贵妃又当何罪?自古以来,清君侧的“侧”不过是个靶子,不过是为叛乱而起的正名,如今皇帝身边,就是你!”   看着光渡沉默不语的样子,细玉尚书知道他听了进去,“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李元阙虎视眈眈在侧,他若是要以你为由来‘清君侧’,你就说,皇帝敢不敢保你?”   “更遑论皇帝本就薄情多疑,等他厌倦你那一日,他想起你的名声,便会因此生恨,如果他构陷于你,再杀你以平天下之议,你又该如何自处?”   细玉尚书神色激动,说到这里,更是重重呼吸了好一会,才继续说道。   “皇帝如今的年岁,即使是急病去世,也不会生乱,届时太子登位,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就像那年先皇与贵妃暴毙,从李元阙手中夺得皇位一样,为父知道该怎么做。”   细玉尚书循循善诱,“只要事成,太子登位,你我合力,你何愁不是我细玉氏的第一位丞相!”   “一场宫变,只要一场宫变!”   细玉尚书用苍老含糊的声音,吐出惊人的话语,“换……一个皇帝!相信为父,为父在朝中三朝经营,怎会是毫无准备?皇帝不仁不义,那我们便亲自换一个仁义的皇帝!”   光渡仿佛完全不曾想到,满脸震惊,“细玉尚书!皇帝城外三司精兵,宣化府驻军更是不日疾行而至,你手中无兵,怎敢作此打算?”   细玉尚书露出一丝笑意,“只要封锁中心府,拿下内城,攻下皇宫……出其不意,皇后在里面接应,还有忠于我细玉族的人,里应外合并不困难,只要一切顺利,我们就能以最小的动静,完成这场皇位更替。”   “不要怕。”细玉尚书紧紧拉着光渡的手,“为父从与皇帝交恶那日,便准备着这一天的到来……皇后在宫中许多年,有足够的把握封锁皇宫,我们动手的机会就是现在,就在后日!就在皇帝以为他稳操胜券、因此懈怠之时,给他致命一击!”   光渡仿佛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帝同样提防着细玉尚书最后的反扑,可是细玉尚书埋的线,或许比皇帝所能猜测得还要深远。   这局势已经向前退了九十九步。   如今他将见证细玉尚书走出这最后一步,一场内乱,已是一触即发。   光渡颤抖道:“什么……什么时候举事?”   “三日后。”细玉尚书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声音也愈发浑浊,可是决策却异常果断,“迟则……泄密!我如今的状况,也不能再拖了!”   “这几日我都不会去上朝,等三日后,我将所有人召来,当夜便行事!”   “……我细玉氏,在城中各处,豢养了两千名家将!到时候,这两千人,完全听你调令!”   细玉尚书枯干的手指甲,在光渡的手背上,甚至因为用力都抓出血痕,“儿子,熬过这一夜,你我便是中兴府实际上的主人!”   “我们只能赢,不能输!已经有人见过你了,细玉一族所有的私兵,都将听令于你,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儿子!如果我们输了,皇帝是不可能放过你的!”   细玉尚书急促道:“你是我细玉氏的人,你永远都摆脱不了这个身份!”   光渡沉默了一会,细玉尚书等着他将一切厉害想清楚,事已至此,光渡早已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这是他最好的继承人,也是会听他行事的好孩子!   光渡身为文臣,终究不曾主事过这种武断之事,但这更合细玉尚书之意。   “你将是我延续细玉一族的希望!”细玉尚书脸色扭曲,看上去竟有几分疯狂之意,“等太子继位,你便是专掌西夏朝政的第一权臣,你代表后族,地位超然,所有忠于我的世家,从今往后都会听命于你,儿啊!你仔细想清楚!为父在为你铺路啊!”   光渡怎么会想不清楚?   他若是想不清楚……如今的朝局,根本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走到这一步。   细玉尚书这番话后,光渡仿佛听到最后一步棋,轻轻放在了棋盘那个他想要的位置上。   光渡望向细玉尚书,“我明白其中厉害,三日后,一切事宜,我都会听从细玉大人的安排。”   细玉尚书知道这事情已经成,骤然松下一股气,整个身子瘫软下去。   街道上,子时的更钟响起,细玉尚书含糊道:“……又过了一日,如今,便是两日后起事,那一日不用你过来,你要想办法进宫,在宫中助为父一臂之力。”   光渡从旁边拾了干净的帕子,温和地擦去他嘴角的涎水。   细玉尚书眼中闪烁着泪光,“都到了这一步,你还不相信,为父是真心为你打算吗?”   确实是真心的。   如果不绑定他光渡,后族可能真的要完,但当细玉尚书将光渡绑上细玉之名的这一刻,细玉尚书手中,就多了一个与朝臣不睦、且完全仰仗于他去立稳脚跟的傀儡。   只从利益上来看,光渡并不怀疑,并相信他无比真心。   如果光渡不曾遇见李元阙,这或许就是他最有可能走到的结局。   不成王便成仁,权臣与枯骨,一步之遥。   在这个王朝摇摇欲坠之前,获得短暂的无上至乐。   光渡态度软化,终究是给了细玉尚书最想要的表态,“爹。”   细玉尚书重重握着他的手,浑浊的双眼泛红,“好孩子,这细玉一族最后终究要交到你手上。后日起事时,变故越小越好,是以我不会说透你的身份,事后论功行赏,众人就都知道你的作用了。”   “我今日将家族令符传于你,那夜,所有家将都将听你的指挥,那夜,他们会如此行事……”细玉尚书细细嘱咐着。   从细玉府上撤回时,天色已微微亮,再过一个时辰,就是上朝的时候。   光渡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去,依然觉得恶心,反复用冷水冲洗额头,去压制那头晕目眩的恶心。   都啰耶担忧的看着他,“二老大,你这是怎么了?”   “我要见一次宋雨霖,上朝之前。”光渡脸色苍白,接过了都啰端来的温茶壶,连杯子都没有便直接开始灌,“接下来,切断所有人与我的联络,转入隐蔽,做好撤退准备。”   都啰耶愣了一下,迅速严肃了面容,“是!二老大,咱们需要做什么?”   光渡偏过头看着他,“两日后宫变。”   在都啰耶骤然变化的脸色中,光渡继续道:“我那夜无法亲自出面……有些事情,只有你能帮我去做。”   ……   细玉尚书告假第六日,闭门谢客的第六日……傍晚,细玉府突然敞开了大门。   各个府的仆役奔跑于大街小巷,将消息传至各处府邸,细玉府的门客从四面八方涌向尚书府。   细玉府的议事厅,顿时被挤满了人,这些官员有站有坐,俱都神色焦急。   不过细玉尚书仍然没有露面,众人只能等待着。   直到人都来齐后,细玉府的小厮合上了大门,另一边上了门闩,而落闩声清晰可闻。   所有的官员,都被锁在了这里。   人们赶快去推窗,发现窗户另一边也上了锁,并被专人把守着。   众人变色道:“细玉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已从这其中感受到几分惊心动魄的意味,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细玉尚书终于姗姗来迟。   门客们这才看清,他歪着头坐在一张轮椅上,如此形貌,众人无不大骇。   细玉尚书余威犹存,“安静——今日,便是众位成就大事之日,皇帝不仁不义,已下令将我等赶尽杀绝,诸位,你们就愿意如此坐以待毙吗?”   过往数年,他们多少能体会几份这位皇帝的手段,直到虚陇死去,这股人人自危的风气才消减许多。   可皇帝骇没有安分过半年,就选择向他们细玉党下手了。   细玉尚书突然变成如此模样,或许就是其手段一二。   “如今皇帝无仁无义,兔死狗烹,我等助其登位的旧臣,竟已各个都是其眼中钉、肉中刺,再束手待毙,你们且看着今日的我,就是明日的你!”   细玉尚书今日来之前,特地叫名医扎过针,能让他勉强维持一会唇齿利落的模样,让自己说话听起来不那么含糊。   但时效有限,他必须快点说完。   “已经再等不了了,诸位,如今已经是起事之时!”细玉尚书,“各位,太子已长大成人,这才是值得我等效忠的仁孝之君,才能为我西夏国带来未来!”   早已为这一日起事有所准备的心腹,各个起来振臂响应,“太子仁义!我等愿尊太子为主!追随细玉大人!”   还有些人面面相觑,“可是我们这些人手中并不掌兵权,又不像李元阙那样拥兵自重……可李元阙拥兵自重,也进不来中兴府的城墙,咱们这几个文臣,又能做什么呀?”   细玉尚书轻蔑一笑,“谁说我门下只有文臣?到时便让狗皇帝亲眼看看,咱们能做什么。”   “所有起事之人,今夜右臂佩戴黑布。如今西夏皇城之势,我自有办法再现高平陵之变。”   如果细玉尚书不曾中风偏瘫,或许这胜券在握的模样,能镇住许多人。   可是他现在嘴歪眼斜逐渐显露出来,众人心中终是不稳。   更有见到细玉尚书如今模样,心生退意的人。   说到这一步,谁还看不出这是要宫变?   并不是所有人都想赔上身家性命走上这一遭,当即便有官员拱手告辞,大步走向门边,“还请细玉大人开门吧,此等之事并不是我所能及,但我等会守口如瓶,对适才所议之事不发一言……”   他的话没说完,脸色变已骤变,一把刀刺破锦缎,刀尖从他的胸口突出。   血液涌出,从刀尖落到地面。不过瞬息之间,所有站起来涌向门边的官员,都已经被捅穿了心脏。   没有一个人逃得掉。   满座哗然。   “在座的各位,今日之事,早已没有一人逃得过皇帝的清算!如若束手就擒,我今日之时,便是你们明日之态!”   这一刻,细玉尚书亮出了自己在城中豢养的家将。   他们每个人的手臂上都缠了黑布,团团包围了这座屋子,不许任何人进出。   而那些与细玉一族深度绑定的世家掌权人,更是明白,既然皇帝杀心已起,他们就绝无退路,还不如搏一搏,搏出一个高官厚禄、更上一步!   他们高声喝道:“我等愿誓死追随细玉大人!恭迎太子上位!”   这些人当即召集家中家将追随,只等夜深之后,与宫中的内应里应外合,杀入皇宫。   如效仿高平陵之变切断洛水浮桥的做法,如果第一时间掌控皇宫,切断宫内与中兴府外驻军的联络,他们或许可以以最小的代价,在天亮前,就迎来太子的继位。   这些家将死士,平日里叫做花匠,叫做仆役,叫做养马人,这一刻,他们却都在手臂上缠上黑布,举起了手中的兵刃。   细玉府议事厅中的异议,已被彻底镇压,不服之人均被当场格杀,剩下之人为求保命,也只得歃血为盟。   而走到这一步,无论他们诚不诚心,日后都会被皇帝清算。   所有人都已经没有了退路。   ……   两日后。   今夜,便是细玉一族起事之时。   光渡从工部下职后,回了府中一趟,换了一次衣服。   光渡出来的时候,让所有人目光都愣了一下。   他从未穿过这样的衣服。   这是一身水红、银红配大红的云锦,亮得晃人眼,这大红的衣服表面,就像涂了一层晶亮亮的油,腰间玉带收束,头顶紫金冠,端庄贵气,却艳得让人生畏。   光渡将所有的暗卫召集到一处,“我要进宫,你们便不必跟着了。”   这命令有些奇怪。   只有混在其中的都啰耶,神色一凛。   往日光渡进入皇宫后,的确不需要暗卫陪同,但光渡这样说出来,有些让人摸不准他的意思。   暗卫道:“我等奉命送大人入宫,入宫之后,自然不会跟随。”   光渡点点头,神色轻松随意,“来吧。”   暗卫还没有反应过来,面前这位“不能见血”的柔弱文臣,就突然出了手。   他抽出墙壁上一把用作摆设的横刀,刀鞘仍挂在墙上,刀刃却已经割开了面前暗卫的喉管,而后面那暗卫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声疾呼尚在喉中,就已被身后的都啰耶开刃见血。   第三人刚刚拔出刀,被都啰耶一刀斜砍架住,下一刻光渡刀至,他的脑袋飞了出去。   光渡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红衣,那布料的油面不吸水,他轻易弹落了上面的血珠,又拿了张帕子擦掉了手上的血,放下刀走了出去。 第113章   光渡进宫的路上,遇到了一支吹着唢呐、抬着花轿的队伍。   天色已晚,而此时的街上这支张灯结彩、人数庞大的送亲队伍,在中兴府街头无疑是异常瞩目的。   正妻白日迎亲,妾便只能晚上进门,这还是求过皇上恩典的,才能用上这样的规格。   这支迎亲队中的车队和陪嫁,便足足有百余人,队伍拉得很长,在街上走过任谁都无法忽视,更遑论队伍中无论男女,都各个肩佩红花,身形利落,精神十足。   百姓们纷纷驻足,在街边、房中探头观看,这样的排场,怕是这一辈子也见不着第二回。   光渡避入背光的一侧,都啰耶与他并辔而行,替光渡挡住旁人的目光,错开一段距离,但仍与迎亲队伍同路同向而行。   沿路行人的议论和交谈,也尽入耳中。   “哟呵!小宋娘子今个出嫁?瞧瞧这场面,好大的排场啊!光这嫁妆就拉出来十几辆马车啊!”   “虽是做妾,可那白将军是求了皇帝的恩典,想必是真心疼爱,再看着如今的排场,怕是也不比正妻差上什么了。”   人群一阵耸动。   “快看那边骑白马的……新郎官模样好俊啊!”   “不对啊,我听说白将军前些日子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还在家里养着,这才几天啊,就能下地骑马了?”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是小白大人来代兄迎亲,白将军的弟弟可也是一表人才……看到没?那位就是小白大人,也是封了武职的,可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呢。”   光渡也看到远处的白兆丰。   白兆丰骑着一匹雪白的高马由远及近而来,俊秀英挺的身姿映入眼帘,今夜代兄迎亲,可是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   他穿了一套进宫当值的侍卫服,青年身姿潇洒英朗,十分出彩,肩甲缠上了两朵红色绢花,红色绸带飘飘摇摇,在膀臂两侧若隐若现,配上如今场合,竟格外应景。   擦肩而过的瞬间,白兆丰的目光落在光渡身上,在两人目光交汇,白兆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后移开了眼。   小宋娘子的送亲队的一百多人拿出篮子,开始满街发糖、发点心,声势浩大。   如此一来,“贺小宋娘子成婚大喜!”之类的恭贺之词不绝于耳,完美遮住了另一条街上人群的动静。   不远处那条街上,正有人无声穿行。   他们手中的刀已被用烟熏黑,正是细玉氏豢养在城中各处的家兵,隔壁街道的喜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让他们的汇合不引人注意,行动也更加隐秘。   他们手臂上缠着黑色的布带,在空中被风灌呼呼作响。   而一街之隔,人人肩佩红花,红色的丝带轻轻垂下,随风柔和飘荡。   备受瞩目的花轿队伍,终于在锣鼓齐奏中抵达了白府。   白兆睿在摔断腿后,刻意将这一场婚宴办得更奢华了几分,借此展示他并未因意外受伤而失去皇帝的宠信,也是借机炫耀白府的权势。   实际上,白兆睿已经感到了皇帝的冷淡,于是,他更迫不及待的想要向外证明他并未失宠。   他这一摔之后,皇帝虽然温言宽慰他好好养伤,但这段时日却没什么赏赐,反而是白兆丰频繁进出皇宫,甚至皇帝都亲口吩咐过,让白兆丰代替他去巡视城外驻军。   一些敏锐的朝中人,已经感受到皇帝对白兆睿态度的转变,在白兆睿城郊之战失利、坠马摔伤后,皇帝似乎对他颇为失望,转而器重起他的庶出弟弟。   虽说嫡庶有别,可是当庶弟能力太过突出,又备受皇帝喜爱时,人们的视线,就难免会转移到白兆丰身上。   ……就像当年他爹一样。   白兆睿至今仍记得,白兆丰满十岁后,他便与这个庶弟一同习武,兄弟比试时,一开始几年白兆睿还能仗着身形高大的优势取胜,可白兆丰长得太快,进步又太快,人还太不懂事,当着他爹、当着武师父的面,赢他赢得丝毫不留情面。   他还记得,白老将军脸上不止一次出现过的、对他这个嫡长子的无奈和认命。   ……对,白兆丰的天资确实比他好,比他更得人心,可那又怎样?   现在还不是乖乖认清局势,来讨好他这个嫡出的哥哥?   白兆睿得意的想,就连自己强行娶了白兆丰提过亲的心仪之人,他也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个屁都不敢放,不仅如此,他今后还要恭恭敬敬的站在旁边,看着小宋娘子,叫她一声五嫂。   他伤势未愈,至今依然不能下床,但想到此处,还是“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白府中,白兆睿的心腹敲了敲门,“二爷已经将人迎了回来,如今五夫人已经过了大门。”   白兆睿更是心怀舒畅:“好!但也别怠慢了前厅的客人,一会儿你们也要留意着,老二这小子见了谁、说了什么话,都仔细记着!”   花轿抬进了白府,轿子落下来,依然是白兆丰亲手牵过了里面红妆待嫁的新人。   宋雨霖手持团扇遮脸,只露出的美目流转,就足以夺人心魄。   她没有任何新嫁娘的羞怯与欢喜,只有远远超出年纪的冷淡。   只有在白兆丰对视时,宋雨霖的神色才有微微的变化,她的脸色柔和许多,虽然一语不发,眼中却似有千言万语。   白兆丰浑身都绷紧了,交握的手瞬间变紧,他注意到后院众人的窥伺,放开手转身避开,“小宋娘子,这边走。”   其中一后院女子挺身而出,“二爷,咱们白府,可没有能容下这一百多人的地方。”   不知何时,小宋娘子送亲队这一百多人,竟然大半都挤进了白府。   “五姨娘刚入门,还不知规矩,即使是白将军的正头大夫人,也没有如此嚣张的排场……”   白兆丰脸色冷淡地打断道:“后宅之事不归我管,明日你自去问我兄长,请他定夺。”   见白兆丰无意插手,而小宋娘子一个眼色下,就有两位身材高挑英气的女子向前几步,冷冷注视着刚刚发话质问的那妇人。   那妇人变了脸色,连忙退后,也不敢再说什么。   小宋娘子来势汹汹,这一百来号人的压迫力着实不同凡响,白将军的人不知为何也没拦住,全都放了进来。   白兆丰最后看了一眼宋雨霖,不再回头,转身大步往前厅而去。   宋雨霖在自己人的簇拥下,缓缓环视白府中的人,又看向那些明里暗处惴惴不安,无比紧张地打量着她的大院深宅中的女人。   仿佛她的到来,是什么让她们天都塌下来的事。   宋雨霖将白府正门、后面布局记在心中,这才转过身,在众人的搀扶下进入院子。   白兆睿腿伤未愈,在前厅与宾客打过照面后,就早早来到了布置成新房的院子中等候。   看着宋雨霖如约抵达,白兆睿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他挥挥手让自己身边随侍的人尽快放好花生、糖果和暖酒,然后退下。   看着身姿娉婷婀娜的宋雨霖,白兆睿愈发满意,“从侧脸这么一看,你还真有几份像那个……”   他想起宋雨霖对于“光渡”的抵触,还是把这句话吞了下去。   ……今日一看,更觉得两人实在太像了。   美是美的,灯下看美人,美得愈发目眩神迷,却也像得让他愈发心惊肉跳。   白兆睿想在近处再看看,示意宋雨霖走过来。   宋雨霖来到他床前。   ……却没有停在他面前。   而是脚下一转,自行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院外之人得到信号,走到了那运进白府的一车车“嫁妆”前,抽出了里面的兵刃。   宋雨霖柔声细语:“白将军,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是否想过。”   白兆睿一愣,“……什么?”   “事情怎么会这么巧,怎么偏偏你一个武将,在这个时候从马上摔下来,还摔断了腿?”   此事极其丢人,旁人都避讳着,不会当白兆睿的面直说,且此事的确事出诡异,白兆睿着人去查过,但什么都没查出来。   白兆睿面色变了,他已经察觉到了今夜宋雨霖的不同态度。   小宋娘子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这个年纪能在商行中独当一面,自然是个人物,虽有豪爽泼辣之名,但从不轻易得罪人。   换句话说,如果她说话让人感觉不愉快,那她一定是故意的。   白兆睿甚至都觉得自己想错了。   毕竟她都已经嫁给自己了,还是个身份卑贱的妾室,这入府后不好好讨好夫君,怎么会专门挑这个时候让他难受?   “既然白将军没想过,那咱们换一件事情来说说。”宋雨霖细声细气道,“我听说,正是在白兆丰向我提亲后,你去找皇上求了赐婚,亲手抢了弟弟的婚事?”   ……   细玉氏的私兵正前往皇宫西门——千秋门。   这是细玉尚书筹备多年,用来撕开皇城的第一道口子,细玉尚书若想在千难万险中求得那一线生机,这一场宫变就只能不以力搏,但以巧胜。   若比拼兵力,细玉一党实在不是对手。   明面上,皇帝宫中两千禁卫军,皇城外三司驻守万余,哪怕就是皇后宫中里应外合,从千秋门撕开口子,冲进去将皇帝打个措手不及,皇帝依然还有很大的机会。   皇帝只需要命令禁军和暗卫守住北宫门司马门,伺机从这里撤退,与城外驻军回合,便困局自解——甚至再退一步,他只需要守住太极宫殿门,保住自己的命,没有被“驾崩殡天”,那么三日内,宣化府、西凉府的外军驰援必将响应,到时候,细玉党群以几千之数敌万人军士,则再无取胜之机。   是以细玉一党唯一的胜算,就是控制千秋门,再困死司马门,切断皇帝与城外驻军的联系!   让整座皇宫成为湖上的一叶扁舟,海上的一座孤岛,与外界完全断联,一点信息都送不出去,然后再让皇帝一夜急病去世,明日便扶持太子上位,事情变成了!   当断则断,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险中富贵求,放手一搏!搏出一个拥立之功,加官进爵权势无匹!   今夜宫变行动,不止一族的荣辱成败、身家性命,都将系在此击。   细玉一党的两千家仆,已在千秋门外埋伏着。   而城外驻军三司,则会是另一场交锋。   细玉尚书没有让光渡掌握内情,但光渡并不是一无所觉。   直属于皇帝的三军军司,细玉尚书看上去有把握将其部分瘫痪……或者策反其中至少一部分,以此瓦解皇帝对于中兴府的掌控,让皇帝最大的倚仗失去作用,直接陷入内乱。   这便是细玉尚书的另一张底牌。   这也是光渡入朝短短三年,再潜心经营也远远不及的底蕴和人脉。   细玉氏一族早在宣化府就已经开始布局,在皇帝身边盘根错节数十年,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织融合,一朝连根拔起,必然让皇帝深受重创。   今夜细玉氏两处出击,双管直下,此计虽险,却着实可行!   只是此时,宫中一切仍是风平浪静的,谁也不会想到,这处宁静的皇宫已在一触即发的边缘,即将掀起巨变。   光渡依旧从千秋门入宫的时候,细玉氏还没有行动。   而他进宫之时,一切也与以往并无不同,跟来的两名暗卫也都是熟面孔,是以门口校尉、侍卫检查过后,便殷勤着放行。   进宫没多久,光渡就要与他们分道而行。   都啰耶今夜脸色也是十分严肃,分开时,他定定看着光渡,“光渡大人,请多保重。”   光渡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我在宫中等着你的好消息。”   他们没有多说,都啰耶拽着早被他们威逼收买的孙五在宫里绕了一圈直接原地出宫。   孙五脸色煞白,光渡毫无预兆动手杀掉暗卫的变故,让他至今坐立难安,在人前都要露出破绽,而都啰耶则用力架着他隐入宫外街巷,到了无人处,他利落地打晕了孙五,将他绑了起来,交予了早就等候在此的西风军。   西风军埋伏在城中的兄弟见到都啰耶,高兴地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么久你都去哪儿了?咱们兄弟还都以为你死了,狠狠为你哭过几场,结果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都啰耶定睛一看,登时也笑了,“李懋?老大竟然把你派过来了!”   李懋是李元阙的心腹,一向跟着李元阙出生入死的,此时都啰耶见是他带队进来,心中知道老大派进来帮二老大的是西风军中最强的精锐,各个都是好手。   看着面前的兄弟们,都啰耶都觉得底气更足了。   “兄弟们,我一直是跟着咱们二老大的。”都啰耶一句话,让所有人瞪大了眼,他拿出了那日李元阙夹在光渡生辰贺礼中,物归原主的半枚兵符,“二老大现在脱不干身,兄弟们,跟我走,咱们去把中兴府的武器库拿下来!”   这一队西风军精锐,进中兴府之前李元阙唯一给他们的命令,就是只认兵符,听令行事。   他们忠诚于李元阙的命令,哪怕是执兵符之人叫他们去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但并不代表他们毫无忐忑,此时见到了这张一同出生入死过的熟悉面孔,心中的怀疑放下大半,士气更是大振。   ……   皇宫西侧,千秋门。   等光渡走远之后,才有一名皇后宫中的侍卫手奉旨意,从暗处走出,大声宣读:“奉皇后懿旨,封锁千秋门!”   门口的校尉狐疑地检查了皇后符节与懿旨文书,一应俱全,不似作假,他想了想今日朝局的争斗,仍是不敢私自做主,于是道:“待属下去请示皇帝……”   他的话没说完,皇后宫中的侍卫一抬手,暗地里射出一支冷箭,直接将校尉的脑袋贯穿。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校尉身边的侍卫都没有反应过来,等他们将手放在刀上时,要害却早已被自己身边叛变的同僚、或者冲上来的皇后宫中人制住。   侍卫一声令下,“奉皇后懿旨,诛杀宫中叛逆,但有不从者,皆以叛逆论斩!”   “忠于皇后、太子的人!手臂绑上黑色的条带,以此证明身份!”   鲜血流下台阶,许多个头颅滚下去,可千秋门的沦陷已成定局。   叛变早有准备,里应外合之下,千秋门没坚持多久,就完全落入细玉党族的掌控中。   皇后车架来到西门,她所在地坤宫与西门相隔有段距离,总不好分兵两处各自保护,她已经动手,自然不会在宫中坐以待毙,此时千秋门已夺,进可攻退可守,她更是亲自过来带人把守。   “封锁千秋门,无我懿旨,一个人都不许出入,准备好弓箭手,哪怕是飞出去的鸟,都得给我射下来,清点人数……不服的直接杀了,愿降者不杀。”   皇后低声嘱咐身边女官,“你亲自去,把太子从宫中送出去,再将宫中一切报与父亲知晓。”   歃血为盟之后,所有细玉党派的臣子都再无后路,动手宫变这一日,细玉尚书并不是随便挑选的。   皇帝驻军只认虎符,而虎符在皇帝和白兆睿的手中。   白兆睿迎娶美妾,洞房花烛夜,定然很难及时应对。   更别说白府今夜宴请之人,多为交好的军中权贵,城外驻军三司首领都不在场,只有副将驻守,可谓军中空虚。   这是最好的时机。   正如此时,白府内花团锦簇,美酒芬芳,人声鼎沸地庆贺着这桩结亲喜事。   前厅锣鼓喧嚣,筵席不休,此次宴席有几位相熟的朝中大人和领将,白兆丰也不敢怠慢,亲自作陪。   宴会渐入佳境,白兆丰叫人上酒。   酒坛一拍开,便浓香扑鼻。   有人惊呼:“这酒好香啊!是什么酒?”   “二十年的高粱酒。”白兆丰微笑道,“小宋娘子的珍藏佳酿,请诸位尝尝。”   武将本就海量擅饮,不想今夜宴席,能有此等好酒宴中作陪,是以各个都大为惊喜,敞开来喝。   白兆丰谈笑得体,频频举杯邀饮,一坛坛的美酒传进厅中,却无人注意到,这浓郁的酒香、入口时在舌尖辛辣的刺激,掩盖了迷药的味道。   众将领在酒香四溢的盛宴中,逐渐失去了防抗的能力。   不知何时,整座厅堂已被小宋娘子带来“陪嫁”的人团圆围住,还有些白兆睿的心腹察觉不对,还没来得及溜出去报信,便已经倒在刀下。   白兆丰转身离去,走向了新房的方向。   而原本这座布置成新房的院落,里面的人都已被宋雨霖带来的“陪嫁”妥善解决,尸身被无声无息地拖走,小宋娘子的人对他行礼,然后自觉回避。   白兆丰走进院中,就听到里面的对话。   他兄长严厉的声音从窗中传了出来。   “皇帝赐婚旨意不可违,你今日嫁给我,之后是死是活,就都是看我脸色……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宋雨霖的声音不疾不徐。   “你毕竟是武将,白府护院实力强劲,若是硬闯,定会惊动众人,唯有与你成亲之夜,我才能带着一百多人,堂而皇之的踏入你白府的大门。”   “你又宴请了这么多武将……正好,省了我们不少事。”   虽已入春,这入夜以来仍是春寒料峭,外面的冷风吹散了屋中香甜的熏香喝温暖。   白兆睿慌张大喊:“来人!快来人!”   可是往日他惯用的人,却无一人应答。   没过多久,有人推开了门,衣襟带风地走了进来。   白兆丰:“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要故意抢我的婚事,强娶我心仪之人?”   白兆睿看着他提着的刀已被血染红,一滴滴血落在地上,一时震惊得结巴,“你……你……”   白兆丰忽而一笑,“你不说,我也大概猜得到,你从小到大就在抢我喜欢的一切,你从来见不得我比你好……但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让了。”   白兆睿拖着腿,在床上匍匐着远离这个庶弟,“你……你这样动手,你真以为皇帝会放过你吗?你以为他还会用你,许给你这样不忠不义之人大好前程吗?”   看着白兆丰脸色漠然,白兆睿心念电转,“难道你……你想杀了我,转投细玉氏?你以为细玉氏就容得下你吗?”   “宫中禁军、武器库、城外驻军……这些要命的位置,细玉尚书不可能用任何一个白家的人!”白兆睿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难道你为了一个女人,真就连自己的大好前程都不要了?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与他人拿捏?哈、哈哈!我还道你是什么,原来你这个蠢货,也不过如此!”   “霖妹,出去吧。”白兆丰的声音平静下来,“接下来别看了,不好看。”   “谁说他要投细玉的?”宋雨霖不退反进,上前握紧了白兆丰持刀的手,面露嘲讽,“他投的是我哥——光渡!细玉老贼算个什么东西?这蠢物,快杀了吧赶紧的。” 第114章   宋雨霖与白兆丰携手从新房中走出来的模样,着实吓坏了不少人。   众人还来不及多想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不避人的亲密拉着手……便已惊恐地从他两人溅了半身血的衣服上,看出了不能惹。   白兆睿身边心腹的尸体,他们是看着拖出去的。   白兆睿至今也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反应,不像是还活着的样子。   原本觥筹交错的前厅夜宴,如今一点声音都没有,是个人都看得出来,白府出事了。   府中所有的活人都被拎了出来,而宴席中那些武将,宋雨霖更是命人一个个搜过身后像粽子一样捆结实了,一同扔到了院子里。   她将所有的活人,都集中在院子里看管。   宋雨霖主动松开了白兆丰的手,推了他一把,然后接过了旁边人递过来的弓。   她拉满弓弦,直接对着远处墙壁射了一箭,箭出无回,破风声猎猎,随后,在一片黑暗的墙边响起了惨叫声。   “左姐、张嫂各自带一队,沿路巡视墙壁,不许任何人攀墙离开,见到想逃的人,就地格杀勿论。”   宋雨霖还穿着嫁衣,却已经在腰侧挂好了箭筒,而院子中瑟瑟发抖的女眷们,看向她的目光,已经和她刚进门时完全不一样了。   那是发自内心的畏惧和茫然。   谁能想到,这一位竟然不是过来和她们争抢夫君宠爱的妾,而是过来执掌她们生死的活阎王。   等白兆丰从书房中出来的时候,宋雨霖抽出帕子,温柔地擦掉白兆丰侧脸的血,再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这里我来,其余的你放手去做。放心,若是你和哥哥回不来,我也绝不独活。”   ……   白府生变的同时,中兴府城中心武器库。   都啰耶按照暗号敲响了武器库的大门。   他屏住呼吸等待,手也放在武器上,直到门从里面打开了,而里面的人袖上也系着红带,都啰耶心头才漫上狂喜。   二老大在武器库安排的内应,果然响应了!   但显然武器库里也并不是和平交渡的,开门的内应身上带伤,都啰耶走进来,更是发现他们脚下的台阶,更是浸了一层血。   都啰耶谨记着光渡的吩咐,谨慎地将一千五百人的精锐分为五队,依次入内武装。   西风军的兄弟在这个月陆续入城,带不来武器,毕竟中兴府城门出入都要搜身检查,他们扮作百姓,兵刃根本无法携带入城。   可如今武器库一开,甲胄刀枪都不缺了,更别说二老大火器厂出厂的好东西,都堆在里面,西风军皆可尽数取之!   西风军的精锐,穿上了城外驻军的甲胄。   这是之前城外三司定做的装备,一直压在武器库里不曾拆用,如今却成了西风军精锐最好的伪装,趁着夜黑,他们个个都打扮成了皇帝直属军的兵士模样。   唯一与皇帝的兵不同的,是他们每个人的袖子上,都系上了一条红色的布带。   ……   千秋门宫门之变,已经传到了太极宫。   光渡在皇帝身边,见证了太极宫的封宫。   “……从北门走!”皇帝一抬眼便看到光渡走了进来,稍顿了顿,继续了下面的话,“同时传白兆睿……白兆丰进宫,刻不容缓!”   随着皇帝的事情一桩桩交代下去,太极宫的殿门、宫门依次封锁。   厚重的大门被推上,窗子被关上,屋子里的点上烛光。   皇帝瞥了光渡一眼,“你来了。”   光渡环视四周,太极宫里面的可不止他和皇帝。有宗亲,有几个晚上留在皇宫中议事的大臣,其中甚至有一个熟面孔。   半月前,细玉尚书还没有中风瘫痪前,曾为光渡引荐过此人,而如今再次相见,那人见到光渡入太极宫显然有些吃惊,目光闪烁,避开了与光渡的对视。   有人告密了。   光渡并不意外。   在这个节骨眼上,细玉尚书骤起造反,定不全得人心。   但即使是光渡,也不得不叹一句细玉尚书的魄力。   他下午把所有人圈在府中,逼着他们歃血为盟,然后隔两个时辰才放出来,放出来就立地造反——这样即使是有人告密,也让泄密的范围和皇帝反应的时间变得十分有限。   这样一来,皇帝仓促回应,就算反应再快,也是晚了一着。   这位皇帝重文抑武,但却也不曾想过细玉氏一介文臣,说掏就能掏出两千名私兵,然而这两千私兵,皇帝对其存在竟全然不知!   想必这些私兵,往日都是打碎了藏在城中各处,以百姓身份来伪装,只是这步棋,也不知道细玉老贼布局了多久,竟然不露一丝痕迹。   “封宫——”   “落锁——”   宫外的喊声传进太极宫,殿内的皇室宗亲、和几位大臣都安安静静,没有一声言语。   这份空旷寂静,也让皇帝的话变得格外突出。   “光渡,你让孤失望了。”皇帝脸上仍然有未退的震惊与怒意,此时目光如电,望向了光渡,“难道你也以为,细玉老贼能谋逆成功?不过一个文臣,养了些家仆,怎么就这么天真地以为能击穿孤在宫中的暗卫与禁军?”   在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光渡听得到脚步声。   暗卫倾巢而出,一步不离的守着太极宫,将内外围了个密不透风。   “孤倒是从来都不知道,细玉尚书还有另外一个儿子。”   皇帝阴森森道:“光渡,你真是给了孤好大一个惊喜!秘密勾结逆贼数月,隐而不报不说,你今夜竟然还敢这样明晃晃的入宫来见孤?”   光渡沉默片刻,竟然没说话。   皇帝面露意外,随即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都已经不试图狡辩了吗?孤以为,你至少会说一句这是细玉老贼的离间之计。”   “我不是他的儿子。”光渡悠悠开口,“光渡为我姓,前事前缘,早已一刀割断。”   “这离间之计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如今,今我与陛下一同在此生死与共,人心易故,但我却一直不曾改变,今夜陛下也可以亲眼看看我的心。”   皇帝阴晴不定地看着他,到底没有发作。   不知过了多久,太极宫才终于再次打开,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中,白兆丰踏入殿中。   他浑身浴血,脖颈脸颊都带着伤,显然能走到这里,也是经过了一番苦战。   一进来,白兆丰见到皇帝,便面露激动地跪地行礼,“能见陛下安好,臣不胜欢欣!”   皇帝阴沉的脸色稍缓,眼神在白兆丰肩上滴血的红布花上停了一下,才想起今夜正是白兆睿迎娶妾室的日子,那还是自己赐下的恩典。   白兆丰仓促进宫,想必是还来不及拆下替兄长迎亲的装扮,那么这有些不同寻常的装束,也变得合理起来。   “起来吧,外面情形如何?”   白兆丰大声道:“陛下,千秋门失守,司马门大门关闭,臣率领禁军在小门入口浴血奋战,暂时把持了通道……陛下,宫中禁卫有限,臣恳请斌陛下作决断。”   皇帝沉吟未决,他下意识问道:“光渡,你怎么看?”   光渡……光渡看到白兆丰肩甲上的血,已经把头扭过去了,满脸不适。   他缓了一下,才能开口,“陛下,千秋门已失,细玉逆贼来势汹汹,若是叛军从千秋门支援司马门,分出兵力两路作战,以当前皇宫禁军战力,司马门定会失守……臣以为,当放弃千秋门,死守司马门,从北门传递消息,等待城外援军。”   皇帝脸色莫测的看了他一会,说道:“细玉老贼不可能有足够多的私兵,占了千秋门,还能分出人来攻打司马门!司马门易守难攻,通道狭窄,不需要留驻太多禁卫,就能守住隘口阻拦外面的叛军。若是依你所言,那细玉老贼两处分兵,那不正是给了孤击其薄弱的机会?”   皇帝对着白兆丰下达了命令,“守住司马门,再看情况,分兵从宫内袭击千秋门!”   光渡低下头,不再言语,藏住了眼中的一丝轻松。   ……皇帝果然没听他的建议,反其道而行,押注了反攻西门。   但是皇帝对司马门,似乎太过有信心了。光渡思考着原因,或许是因为皇帝觉得城外援军一到,细玉氏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吗?而今夜宫门失守、皇帝被打得龟缩一团这件事听上去又太难听,既然司马门无碍,就该尝试反击千秋门。   又或者是,皇帝有其他的杀手锏,司马门在皇帝的认知里,绝对不会丢。   那么皇帝倚仗的,该是什么?光渡飞速思索着。   皇帝脸色并不好看,显然对光渡已经起了疑心,“光渡大人,孤先着人把你绑起来,若是事后能证明你清白,孤自然会放你自由。”   白兆丰快速扫了一眼光渡,亲自点了两名禁卫去绑光渡。   光渡并不反抗,任由禁卫动手,只是再双手被绑在身后的时候,其中一名禁卫在他手中塞了一把匕首。   光渡手腕一翻,将匕首收入袖中,动作隐蔽,没有其他人察觉。   白兆丰双手托举一枚兵符,呈给皇帝:“听闻宫中事变,臣兄长已将兵符托付于臣,进宫供给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满意,“白兆睿这回倒是有眼色。”   白兆丰俯首道:“请陛下恕罪,臣兄长因今夜喜事,宴请了城外三司的将军,几位将军如今都在白府上,府上二十年的陈酿,几位大人已醉得不省人事……今夜怕是不能响应陛下之召。”   皇帝又惊又怒:“这种关口,竟然全都喝醉了?!他们在想什么?”   有宗室连忙过来劝道:“陛下,此时也不是无人能再调动城外三司,面前这位小白大人,不就是个好人选么?小白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又是白将军的弟弟,白将军的军中都与他相熟,他带着陛下旨意,定然能将驻军调来。”   皇帝也没别的办法了,只得道:“白兆丰,你从孤这里拿过兵符,再拿一道圣旨,从北门杀出去,立刻就去城外调兵。”   很快皇帝着人取出虎符,再亲笔挥墨写就:“白兆丰即刻出城,奉孤旨意,立刻调集城外三军,三司尽皆听令于白兆丰,剿灭逆贼!”   白兆丰恭敬地接过圣旨和兵符,深深拜了下去,“臣定不负所托,为主上万死不辞。”   起身后,白兆丰大步走出。   他眼中闪过异色,果然今夜一切都如光渡所料,甚至在光渡的干预下,皇帝做出了完全有利于他们的决定。   皇帝恨恨道:“只是没想到细玉老贼如此狡猾,竟然挑了今夜造反!白兆睿腿断了还要纳妾,还把孤的将军都宴请过去……一群饭桶,怎么这个紧要关口都喝醉了?”   “若不是白兆丰争气,能杀进宫中,只怕那群逆贼,真能割断了孤与城外驻军的求救!”   皇帝转头看着深受惊吓的宗室,“瞧你们吓破胆的样子,就算是城外驻军不至,孤也有别的法子!三日前,孤就已经传讯于宣化府、西凉府,让他们带兵驻守中兴府,算算脚程,最快午夜,最晚明天上午,也该到了。”   顿了一顿,皇帝道:“只是没想到数日前孤的一封旨意,竟然也能意外了来解决今夜的燃眉之急。”   这个消息果然让人振奋,立刻便有人吹捧道:“陛下得天之助,定能化险为夷!等这两府兵力一至,中兴府之危自解!”   ……   “中兴府燃烟求救?”   宣化府的将军望着远处城池的火光,不由神色凝重,“药乜大人,看现在情形,怕是中兴府有变!皇帝有诏,你我当率军连夜进城!”   药乜绗慢吞吞地骑着马过来,懒懒道:“好啊,那咱们走吧,只是蔡令将军,你还走得动吗?”   蔡令一族是宣化府生人,皇帝最为倚重的望族之一,只是此时蔡令将军面有菜色,“……陛下有召,这不得不去……”   话还没说完,他肚子里一连串的咕噜作响,他脸色尴尬至极,可人有三急,遇到这种事也没办法啊!从下午到现在,他就一直腹泻不停,吃了药也不见好,全靠意志强撑。   更离谱的是从数个时辰前,他军中将士均腹泻不止,人人都几乎无法站立,要不是实在走不动了,怎会扎营在此?   这里离中兴府已经不远,若是按照正常速度,今夜就该当入城了。   蔡令将军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药乜大人,咱们都吃一样的东西,怎么你就没事啊?”   “谁知道呢?”药乜绗看了他一眼,“可能我年轻,身体好吧。”   “不对……不止是你。”蔡令将军仔细回想下午以来的情形,药乜绗带出来的兵虽然也纷纷捂着肚子跑小树林,但他的副将却说,西凉府的兵跑出去腹泻的样子好像是装的……   可还没等他继续质问,药乜绗已经靠得足够近了,华丽的狐裘猛地分开,药乜绗藏在里面的一把冷刀刺了过来。   可是蔡令将军早就起了疑心,他不仅及时躲开,身后早有准备的亲信更是连放几箭,逼退了马上行刺的药乜绗。   “药乜绗,果然是你捣的鬼!”蔡令将军咬牙切齿,憋住想如厕的冲动,“你想做什么?你背叛皇上?!”   “你知道得太晚了!”药乜绗摁住扎在肩上的箭,单手拔了出来,带飞了一串血花,笑容中透露着疯狂和得意,“宋沛泽啊宋沛泽,这一次是你欠我的了。”   药乜绗即使如今封了军职,却也改不了以往一惯的作风,露出了往日街巷厮杀时的阴狠模样,“兄弟们,抄家伙,杀了这帮拉到站不住的软脚羊!”   两队人马厮杀正酣时,突然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   那震动由远及近,再也无法让人忽视,药乜绗和蔡令将军都不得不暂时暂停交战,望向远方。   地面逐渐震动如沸,火光闪烁中,一支骑兵大军夜色中烟尘滚滚而来。   来人也不知是敌是友,药乜绗和蔡令将军齐齐变色。   只见为首之人一骑当先,手中横持一把几有两米长的大刀,从后面孤军深入,如切刀断水一般,劈开了原本的阵型。   直到那将领像一阵疾风般卷入阵中,蔡令将军离得近了,才看见此人是谁。   蔡令将军惊恐变色,“李元阙——你怎么会在此!?”   斩-马-刀刀辉闪过,蔡令将军的脑袋已经飞离了身体,药乜绗那人情账簿上的亏欠,还未写下就落在了地里泥中。   而李元阙并不停歇,已如一阵风般掠过战场。   他身后的西风军浩浩汤汤,如一片浓重的乌云向中兴府压去。   ……   白兆丰再次来到司马门的时候,情形已经与之前再不相同。   在光渡的帮助下,皇帝果然调走了一半原本驻守司马门的宫中禁军,如今千秋门处,细玉氏私兵与宫中禁军厮杀得不可开交,切断了细玉氏前往司马门的路线,也拖住了宫中禁军的战场。   只是不知何时,一群城外驻军出现在司马门,显然是趁虚而入的。   白兆丰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将宫中最后守在这里的禁卫尽数解决。   其中禁军大声呼救:“白大人!救我——”   话还没喊完,这人就被一刀穿了心脏。   动手的人是个戴着单只眼罩的青年,他提着刀转向了白兆丰。   虽然说是城外驻军,但白兆丰久在中兴府,多少认识城外的三司驻军。   这处宫门前的每个兵士都十分面生,白兆丰很确定,这些人不是城外驻军。   而看着他们转过身后露出肩上系着的红色布带,白兆丰立刻明白过来。   他同样侧过身,亮出了自己肩头的红花,哑声道:“自己人。” 第115章   夜色中,都啰耶提着灯笼认出了白兆丰。   确实是“自己人”,只是白兆丰本该绑在手臂上的红色布带,在肩上绑了一朵红花的布花,这人是二老大的人,是光渡点名一定要放出去的人。   都啰耶忙里偷闲的想这小子可真臭美,却依然挥挥手,让兄弟们让出条道路。   白兆丰穿过了司马门。   他在这扇门行走过几万次,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心惊肉跳,走到这一步,他早就没有了回头路。   可当他发现自己只是光渡计划中的一节时,那种悚然而惊的感觉油然而生。   很难说光渡筹谋了多久,白兆丰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精兵,守在司马门的这些人,一眼扫过,就知道各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   太子和细玉尚书,决计练不出这样的兵士,白兆丰从他们之中走过,手一直放在腰间的佩剑上,精神紧绷着,同是习武之人他自然看得出来,这些人只要稳稳占主司马门,借助地利之势,在这里以五百之数挡住十倍之敌,都不成问题。   正如小宋娘子所说,白兆丰投了光渡,但他投的又不只是光渡,而是光渡押注的新主。   刚刚在殿中旁听,他知道光渡竟然是细玉尚书之子,他怀疑过,但在这一刻,白兆丰无比确定,光渡选择的新主不可能是太子。   事缓则泄,为了避免泄密,今夜之事严格控制在极小范围的人内所知,这几日朝局疾风骤雨,他也不曾和光渡真正面谈过。   但白兆丰孤注一掷走出这一步,并不是毫无猜测,这一刻,他仿佛明白自己是光渡计划中的一环。   但棋子入局,看不清执棋之人,也看不到全局之貌。   能有这样的军容与实力,除了那位隐于细玉群党与皇帝争端之后的边境主帅,白兆丰再不做第二人想。   只是光渡大人未免太过深藏不露。   他白兆丰左右已没了退路,不如义无反顾。   此刻,他手持皇帝圣旨与兵符,该前往白兆睿掌管的左金吾卫、北司军了。   那他就替光渡大人,走好这一步。   白兆丰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都啰耶重新守住司马门。   这里陆陆续续有人前往,有皇宫禁卫认出他们来历诡异,就被他们当场灭口了。今夜皇宫大乱,很难说人因为什么而死,生死有命,不过是各为其主。   他们西风军入城一千五百精锐,分为三队。   李懋带走了一千人,不曾进入皇宫。光渡的安排里李懋另有要务,所以如今司马门只有这五百人。   却也够了。   守住关隘要讲究方法,只拼人多是不行的,都啰耶虽在司马门,却按照光渡吩咐,时刻着人留意着千秋门那边的情况。   千秋门那边,细玉氏已经初见颓势,如今已是独木难支,细玉的私兵在等城外的军队。   前提是要顺利叛变,由细玉党派的人掌控军权……今夜白兆睿娶亲酒宴是个好兆头,各军主帅皆在城中赴宴,军中无珠江,全看哪个副帅谁更有本事。   皇帝禁卫军毕竟不凡,正如皇帝敢分出兵力去重新抢夺西门一样,皇帝不知为何对司马门尽在掌中一事毫不怀疑,而他们这支奇兵趁虚而入,悄没声的做了个大的。   狗皇帝自以为稳如泰山的司马门,如今落到了这场宫变中暂时还无人注意的……第三方手里。   都啰耶心想,如果二老大的计划一切顺利,这扇门,他们就只用守一个方向。   若是两边都来人打他们,这个皇城大门,他们肯定是守不住的。都啰耶说不清道理,但他直觉这就是光渡今夜非要冒险进宫的原因,二老大对他兄长以及昔日同僚之死耿耿于怀,不想让西风军入城的兄弟们死伤惨重,所以他宁可自己去冒这种风险。   那么都啰耶更不能给他拖后腿。   “都啰二,现在该做什么!”   都啰耶大声喊道:“留在这里,忽悠他们,能骗一个是一个,别让人看出咱们是谁的人!如果真的看出来,咱们就打!”   “最好能拖久一点……拖到天亮!”   ……   “今夜皇宫大乱,皇帝已被逆贼劫持,我等拼死护出皇后懿旨,随太子殿下进入宫中!清缴逆贼!”   城外驻军的三军主将赴宴未归,而细玉党派的副将,则趁此军中空虚的机会,向全体军士高呼:“将士们,拿出黑布扎上手臂,宫中逆贼难以分辨,但皇后、太子之人,皆以此为号,如此便可分辨敌友!”   “凡膀臂上不见裹缠黑布之人,当场格杀!”   副将一番慷慨陈词,其心腹立刻响应,而底下兵士们则是面面相觑,满目茫然。   皇宫出事了?现在什么情况?   他们的主将呢?要他们现在干什么?   有主将的心腹不服,挺身而出道:“按我朝律令,皇后懿旨不可调兵,需要请皇上圣旨和兵符,才能……啊!你无耻偷袭!”   他的话没说完,副将已经亲自拔刀,砍向了此人,“逆贼,妖言惑众,乱我军心,竟敢对皇后娘娘不敬!”   不服者,斩立决。   在亲眼目睹清除了几波人头落地后,士兵们连忙在手臂上绑上了黑色的布带,他们只是兵,他们不想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副将先立威,再利诱,“事成之后,活下来的人,每个人赏一年俸银!”   这次响应的声音明显真情实感了许多。   “走,随我驰援皇宫!”副将拔军而起。   ……   驻军的异动,终于传到了太极宫。   “军中哗变……陛下,军中哗变!副将叛变,拥戴太子自立,正在向皇宫千秋门进发!”   皇帝暴怒道:“白兆丰呢?白兆丰那里怎么样了?他带着左金吾卫和北司两军,怎么到现在都没个动静?”   没人能答出这个问题。   白兆丰拿着皇帝两片合二为一的兵符,宣布接手左金吾卫和北司军营后,带着两军军司走了,然后……然后就没了消息。   这说出去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但就这样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两军军司不知所踪,千秋门失守,叛军长驱直入,司马门的援军久侯不止……   而据守太极宫的皇帝,已经听到外面的打杀声。   叛变的军司浴血奋战,与忠于皇帝的禁军奋勇厮杀,直到冲破千秋门,一路来到了太极宫前。   暗卫跪在太极殿中向皇帝禀报,“陛下,情形不妙,太极宫失守在即,还请从司马门撤退,与城外驻军汇合!”   皇帝不知道,不过才一夜过去,一个区区文臣造反,为什么他就被逼到了这个地步?   他面上带着茫然,也隐隐显出惊惧,“走……出城去!就算是白兆丰反了,他手下军司,也是效忠于孤的!”   光渡知道皇帝所言不假,白兆睿带的军司有白家两代经营,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白兆丰带兵进宫。   只要左金吾卫北司两军看到这个皇上还活着,还有继续当皇帝的可能,他们大半都会就地反水。   即使是现在……相比白兆丰也控制得十分艰难吧?   毕竟皇城有变的消息不可能密不透风,更别说率先造反的是隔壁军司。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一日千秋,诸法瞬息万变,西夏朝局结构在短短数个月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上次李元阙来中兴府,还不到动手的时候。   可没有几个人能想到,前后不过百天,朝局就已经恶化至此。   如今,皇帝与他曾经最紧密的后族同盟水火不容,已然挥刀相向。   却不曾注意鹬蚌相争,从来是渔翁得利。   结局还没定下,最后花落谁家,依旧犹未可知。   他们都想做赢家,拼上身家性命,舍掉一身血与肉去厮杀。   光渡推动着走到了这般地步,他一人之身的安危早已无足挂齿,他要在这场风暴的中央,看到最后。   “……带上那些东西。”皇帝看了一眼光渡,“带上他,从司马门出宫。”   离开太极殿的催人欲睡的温暖,晚春的风寒便冷入骨。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时辰了,连天边都有一丝隐约的亮光,而从太极宫撤出的一行人,只提着两盏灯在宫中行进。   灯火稀疏,遮人耳目,也看不清皇帝的身影。   昏昏默行中,光渡注意到皇帝的人提着一箱箱的沉重木器,那是他火器厂出产的火药,他还不至于认不出来自己做出来的东西。   仓促之间,皇帝没选择带多少珍宝,却带上了这种武器。   光渡看了一眼皇帝的方向,收回了目光。   没过多久,巍峨的司马门,终于出现在了灯笼光照所及的一隅。   一行人停了下来。   司马门落了锁,掌钥之人不知去向,这里过分安静,目之所及没有一个活人。   面前这种不同寻常的安静,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宫中禁军如今十不存二,能活下来的都是护在太极宫、护在皇帝身边的,而如今皇帝仰仗的,是上百名武艺高超的暗卫。   地面已经是一层结了冰的血水,远处的尸体随意散落,光渡猛地抬起头,看到尸堆中手臂缠着红色布条的西风军同袍。   “司马门失守了?不……不对。”皇帝向后退了一步,“分发火器,仔细探索司马门,找到出去的办法……”   话音未落,距离皇帝最近的一盏灯,被不知何处而来的一只冷箭射穿!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弓手在何处,那灯笼就已经摔倒了几米之外的寒冷地面上,倏然熄灭。   陷入黑暗。   尸体堆中的西风军精锐敏捷地爬了起来,,按照火光熄灭前的方位记忆,趁乱抹了几个高手暗卫的脖子。   “……护驾!快护驾!”   黑暗中,最后持灯的兵士调转方向,火光将红布带的几道身影暴露,暗卫立刻猱身而上。   只是其中一个高大的身影异常凶猛无畏,他从门墙之上率先跳了下来,杀入了暗卫的包围圈,刀光所至,摄命夺魂。   在他身后,接二连三的精锐西风军追随着跳下来,勇敢地扎进了敌人之中,门墙之上弓手放箭支援,一时箭风凶猛,长刀飒飒生风,哀嚎与血花一并飞溅。   精锐比拼暗卫,这是西夏国不得不经历的内乱,却也将是一场纯粹消耗的苦战。   直到一道声音叫停了战局,“皇帝在我手里,宣化府暗卫,全部住手。”   众人回过头,只见皇帝脖颈之上,架着一只雪白的匕首、   光渡今夜红袍,红色的袖子架在皇帝身前,与西风军手臂上的红布带遥相回应,而皇帝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整个人被光渡钳制着向后走。   ……是了,众人终于醒悟,刚刚事起突然,在灯光灭掉后,暗卫反应迅速地立刻围城人墙,可谁能在那么短暂的黑暗里,完全突破暗卫的保护圈,冲到皇帝身边,制住皇帝呢?   除非动手的,是本来就在皇帝身边的、他们一直都不曾警惕的人!   先不提光渡何时解开了束缚,只说这里的环境这样黑,光渡是怎么精准避开皇帝身边暗卫,准确地揪住皇帝的?   光渡一直以来文臣柔弱的形象深入人心,毕竟是一个见血就吐,连兔子都杀不掉的废物,他的手不能提几乎是满朝皆知的,是以暗卫今夜见他被反绑着双手,就下意识没有将他当成过威胁。   而此刻,光渡一手稳稳爪着匕首,一手格在皇帝的脖颈上,稳稳踩在血水地面上,肩臂用力,以皇帝的脖颈为用力点,将皇帝整个人向后带出包围圈,向城门退去。   他动作很快,意识也好,他既然孤军深入,就必须避免腹背受敌,若是他背后被人捅了刀子,那皇帝就能脱困了。   光渡迅速移动,直到撞上了一个坚硬如铁的后背,侧过身看了一眼,光渡眼光一凝,“……王爷!”   皇帝愣住了。   ……李元阙?李元阙怎么会在此!他不是该在千里之外的战场么?   李元阙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他目光从光渡身上快速扫过,眉眼间锐利出鞘的杀意未退,深邃的瞳孔深处却露出了一丝柔和,“你放心。”   这一句你放心,光渡一听就放下了心,他这样说,代表着宫外的局势已经尽在掌控。   而李元阙出现在这里,昭示着皇宫即将迎来新的权主。   城门之上的灯亮了起来,将门下的一切照得无处藏遁。弓手齐齐挽弓,从上方进行有效支援。   李元阙伸手在光渡的肩膀上一推,调换了两人站位,攻守之势立转,李元阙拿着那把斩-马-刀,横在了追上来的暗卫面前,直面百余高手的攻势,他战意凛冽,指挥着先遣军的进攻,进退皆无懈可击。   而光渡默契地配合阵型,挟持皇帝,向司马门下靠近。   皇帝从来没想过,他一个男人,竟然在光渡的手中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光渡勒住他脖子的方式太有技巧,让他脸涨的紫红,却说不出一句话。   也发不出一声命令,他最后的准备……都没有任何机会实现了!   事到如今,皇帝与细玉党派斗得两败俱伤,他见到李元阙出现在此,再见到光渡与他这个神态、进退配合之间的这般默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们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   皇帝一向自诩精明,没想到竟然也有一日,自己也成为了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蠢货!   ……既然已经不得善了,那便不如同归于尽。   皇帝早在月前,就在此司马门做过布置……他低下头,双手摸到光渡虎口,可还没等他狠狠地扣下去,光渡就已经提前察觉,铁一样的手臂猛地用力,挤压着他的喉咙。   他手上失去力气,终究是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光渡让皇帝连一丝声音都不放出来。   “你是不是想说,点火器?”光渡冷淡的话,浇灭了皇帝最后的疯狂和希望,“你早在司马门埋下了火药,只要这边火器齐射某处城墙,就能带着所有人一起爆炸上天?火药都是从我厂子里出来的,陛下,我能不知道你手里有多少、还想干什么吗?”   皇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带向司马门墙下,彻底步入西风军的范围。   “陛下,你别想死得这么轻松,你的罪会在光天化日之下罗列审判,要不你以为,我今夜在宫中留到最后一刻,是为了什么?”   光渡靠着李元阙的背,宽广温暖的后背,他能感受到他肩胛肌因为挥舞重刀而绷紧,另一面的惨叫伴随着四溢弥漫的血腥气息,却如此令他安心。   从今往后,他都不再是孤军奋战。   光渡看着面前的司马门大门,缓缓洞开。   而门那一侧,成千身着西风军袍服、披甲带旌的西风军冲入了皇宫。   这一场经年漫长的战斗,也终于来到了尾声。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