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靠宠妻续命   作者: 故栖寻   简介:   雍盛穿进了一本朝堂女尊文。   原文女主谢折衣是侯府备受冷落的千金,被当作弃子,送入后宫,给分分钟会挂的病弱幼帝冲喜。   冲喜冲喜,皇帝没捞着啥喜,喜全冲在了谢折衣身上。   她借此机会,逆天改命,扳倒了娘家,斩了第一权臣,将干政的太后送进尼姑庵,在短命夫君身边加了张凤椅垂帘听政,还夜夜幽会各种器大活好的小白脸……   啧。   一代权后,哪里都好,除了皇帝头上有点绿。   ——雍盛就是这个皇帝。   作为一个成天在生死边缘仰卧起坐的病鬼皇帝,雍盛对头顶的草原视而不见,人生只专注三件事:活命、宠妻、战略性吃软饭。   但吃着吃着,碗里的软饭忽然就硬了,硬得就像皇后的胸膛——   嗯?不对劲……   他的折衣怎么好像是个……大兄弟?   雍盛双目无神:“hey,man,我那么大一个媳妇儿呢?”   谢折衣一身红衣如火,墨发披肩,妖里妖气:“老夫老妻了,不如……将就一下?”   雍盛:你猜我怎么笑着哭来着.jpg   谢折衣拉他衣角:“圣上……”   “哇啊啊啊!”雍盛倒退着滚下龙床,“朕不可!朕铁直!朕要废后!”   ——真香。   扮猪吃老虎病弱受vs雌雄莫辨腹黑美攻 第1章   雍盛穿书了。   雍盛真名不叫雍盛,但这不重要。   他叫什么不重要,年纪多大家住何方干什么工作也不重要,甚至连怎么穿来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一穿过来就要死了。   穿着惨绿色宫服的太监喉咙里溢出浊重的闷哼,他的胸前绽出血色的花,花心是一把饱饮鲜血的剑,闪着点点寒芒的剑尖就这么透胸而过,沾着恶心的红白组织物直抵雍盛眉心。   雍盛刚穿过来,脑袋还是懵的,眉棱骨重重一跳,被吓得不轻,下意识挪着屁股往后退。   视野逐渐变得清晰——   那太监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握住半截剑刃,猫一样弓着身子,额上青筋暴凸,死死瞪着雍盛,嘴里吭、吭地咳着血沫,断断续续道:“大行皇帝龙驭宾天,济北王造反,太子殿下快……快……”   逃字还未出口,他身后的披甲将士就一脚蹬了他残破的身躯,呲啦抽出剑,反手在他颈上一抹。   一线热血唰地迸溅,喷在雍盛脸颊、眉梢,潮热粘稠的液体浸骨沁髓,令人作呕的腥气霸道地钻进鼻腔,冲得雍盛浑身一个哆嗦,瞳孔骤缩。   气管与大动脉双双被割,太监恓惶的双眼黯淡下去,喉间发出一声古怪的咕嘟声,咽了气。   残暴将士仍嫌不够,黝黑的脸膛上浮现讥讽的神色,泄愤般揪住他的发髻割下头颅,一扬手,丢进雍盛怀中,显然是想吓这小太子一下。   雍盛作为新时代红旗下长大的五好青年,随便追个稍微血腥一点的剧都是满屏马赛克,什么时候见过这种限制级场面?一低头,对上怀里人头一双蒙着灰色阴翳的眼睛,面色惨白,动也不动。   倒也不是临危不乱,确实是吓傻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   那将士倒以为他颇有胆色,一把揪着后衣领拎小鸡似地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雍盛吓得手一松,“咕咚”一声,捧着的人头摔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开。   颈子被衣领勒得很痛,雍盛拼命地挣扎蹬腿,但无济于事——没办法,他穿成的这个准皇位继承人才他妈九岁,一双小短腿抡起来跟柯基实在没什么区别。   刽子手腰上被蹬了两脚,不痛不痒,冲周围人桀桀怪笑,黄色大板牙淬出唾沫:“嘿,没想到这奶娃娃劲儿还挺大!哎唷他奶奶的!”   突然,他发出一声变了形的惨叫爆出一句粗口,单手捂裆痛苦地弯下腰——雍盛荡起身子使了一招撩阴脚,没想到居然得逞了!心中一动,张开剪刀手就要去插那人的眼睛!生死关头也就不讲究什么了,什么招儿损使什么。   左右围着的士兵先是被唬得一怔,随后爆笑出声,原来那破落太子爷胳膊太短,死活够不着头儿的眼睛!   场面一度滑稽。   那将士缓过劲儿来,恼羞成怒,单手将孩子高高举起,狠狠掼在地上。   “咚”的一声,后脑勺磕在坚硬的石阶上,雍盛痛得眼冒金花,肠胃痉挛。朦胧中听闻那人骂骂咧咧地拖着长剑,一路闪电带火花,步步逼近。   逃……快逃……   雍盛卯着力想爬起来,但手脚瘫软不听使唤,心里还在自嘲,好家伙,该不会真的落地成盒?   还以为这波必死无疑,突听“噗”的一声,接着又是“噗噗噗”好几声,陡然间,四周兵刃交接喊杀声震天,一连串沉重的脚步声急急趋近,腰刀马刺碰得叮当作响。   煌煌金殿内,一身戎装铁甲的大将军大步流星奔来,俯身抱起半昏半醒狼狈不堪的储君。   雍盛听到的对话声如隔着厚厚冰层。   “宫里刚下即位诏书,太子落脚的行宫就被济北军包围,魏定谟一早就有反心!”   “诏书已下,再不可直呼太子!先皇尸骨未寒,新皇又身陷险地,今日我戚家军就是死战到底,粉身碎骨,也要将幼帝全须全尾地护送至御座之上!霜天,派死士突出重围,广发勤王令,号召各地将士领兵救驾!”   “是!”   “慢,先去京都大营,急奏谢衡!叫他务必三天之内赶到寒山接应圣驾!”   “末将领命!”   中年男子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沉着冷静的嗓音中气十足,雍盛缓了口气,昏死过去。   砍头的凶残场面显然给雍盛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他再次睁眼时是被噩梦惊醒的,睁眼后一波接一波的天摇地晃,晃得他脑仁稀碎,心头异常惨淡:怎么刚刚死里逃生,又遇上了地震?小说里都是骗人的,不是所有的穿书人都能吃香喝辣开挂镀金原地飞升的……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转悠着,越来越觉得呼吸不畅,等等,他好像被人死死抱在怀里?谁啊,也不用把他的头抱得这么紧吧?这都地震了赶紧放下他逃命吧,真的不必如此忠心,再这么抱下去……他就快……憋死……了……   出于本能反应,他的四肢微微抽搐了一下,抱着他的人立马察觉,飞快地松了手。   雍盛闷咳两声,撩起眼帘,一张粉妆玉琢但吓得青白的小脸闯进视野,小脸上嵌着一双点漆似的大眼睛,里面闪动着紧张戒备的波光,苍□□致的小嘴巴也抿得死死的。   雍盛哽了一下,面无表情:“小孩儿,你谁?”   小孩儿轻轻皱了皱眉,只直勾勾盯着他不出声。   雍盛想起来自己这个身体也才九岁,似乎没资格称呼对方为小孩儿,但一时也想不出该怎么称呼,小朋友?小弟弟?喂,崽子?算了……索性略过。张目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马车里,马车赶得飞快,活生生营造出七级地震的氛围感。   不是地震就好。   他松了口气,但立刻又紧绷起来,因为他听到了马车外激烈的打斗声。   “铛铛铛”,这是刀矛剑戟厮杀交接。   “咄咄咄”,这是飞箭流矢击中了车辕。   “噗呲噗呲噗呲”,这是兵器白刃刺入人体。   “外面……”雍盛咽了口唾沫,双目无神,“有追兵?”   小孩颔首。   雍盛:“敌我双方兵力如何?”   小孩沉默,可怜的小脸又白了三分。   雍盛大概能从他神态的变化间读出答案,但还是问出了那句话:“你……哑巴?”   这回小孩终于有了点像样的反应,他先是将雍盛安置在青缎凉垫上,随后在摇晃的车厢内举手加额,跪下行了个大礼,稚嫩的童音透露出满满的少年老成:“家父已护送陛下突出行宫重围,正日夜兼程赶往京畿。眼下我们在寒山脚下,济北军前锋追至,包抄围剿,欲将我等精锐逐进深山。”   雍盛听得有点懵,见这小屁孩跪在脚边上说话,不怎么适应,伸手一把将人拉起,仰脸问:“你爸……你爹是谁?”   “家父乃绥远大将军戚铎。”   雍盛眼睛一亮,不错,姓戚的似乎是满门忠臣,而且战斗力爆表,所向披靡。他细细搜刮记忆,感到有些不妙,等等,姓戚的不光满门忠臣,还是满门烈士。   烈士啊……   不死怎么烈啊?   刹那间,他又想起那个惨死的太监,那张死不瞑目的脸跟眼前鲜活的小脸逐渐重合……雍盛唇色一白,伸手牵起小孩的手,温声道:“别站着了,过来坐。”   这一牵,触到小孩湿冷的手心,才知道这孩子只是表面上装得镇定,其实手心里捏的全是冷汗。   “别怕。”   雍盛轻轻把小孩揽进怀里,拍打后背。   但他这会儿的体格比对方还小,所以看上去不像安慰,倒像是熊抱。   “……”   怀里的小人四肢僵硬,有点发怔,半晌才回魂,挣脱出来,两只小小的耳朵红透了,脸色却愈白,嘴唇颤抖着刚想说什么,马车猛地停住,石青轿帘“唿”地被一把掀起。   腥风刮进来,那小孩动作极快,噌地蹿起挡在雍盛身前。   雍盛心头一跳,想把小孩拉回身后,抬眼瞧见帘外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具体什么相貌瞧不清,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有存在感,目光里蓄着未退的杀意,刺得雍盛身子后仰。   “哥!”小孩却一眼认出来人,张手扑过去。   “寒野。”男人嗓音粗粝,透着激烈喊杀过后的嘶哑,他摸摸小孩的头,见小皇帝已经清醒,见了礼,扭头吩咐弟弟,“前方山路崎岖,后头追兵不断,敌众我寡,我们的将士只能勉强抵挡一阵,难保主上周全,父亲自领一拨悍将诱敌,命我们弃车骑马,隐匿踪迹,以防万一,你速与陛下调换身上衣物!”   雍盛隐隐明白此举的含义,迟疑着插口道:“这样……不妥吧?”   “有何不妥?”   雍盛被他理所当然的语气震惊了,指着小孩儿:“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皇上,此乃生死存亡之际,刻不容缓,霜天不得不行此下策。”   戚霜天是戚铎长子,他的意思就是戚铎的意思。   “这衣服一换,一旦被抓到,敌方若信了他是我,他必死无疑,敌方若识破了他是假的,也是必死无疑。”雍盛有点着急,语速很快,“无论如何,他都有死无生,怎么说他也是你的亲兄弟,你难道忍心?”   那双血色弥漫的眼睛闪过痛色:“寒野虽年幼,但他好歹姓戚,我戚氏满门上至太公下至襁褓,身子里淌的都是一腔忠君报国的血!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如今主上性命危在旦夕,臣等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   雍盛纠结了一阵,还是过不去良心上那道坎儿,脱口拒绝:“不行,不能换!”   开玩笑,作为现代社会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新人类,尊老爱幼是刻在骨子里的传统美德,让一个小孩子替他送死算怎么回事儿?他再怂,再怕死,也干不出这种缺德事儿。   兄弟二人似乎也没想到小皇帝会对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偷梁换柱之计如此抵触,僵持了几息,哥哥朝弟弟使了个眼色。   戚寒野会意,稳住身子朝雍盛作揖道:“那就请皇上恕草民孟浪。”   说完就扑上来脱雍盛衣服。   “?”   雍盛长这么大头一遭被强脱衣服,对方还是被个半大小子,当时又好气又好笑,边腾挪躲闪,边推人,无奈中发现自己细胳膊细腿儿的还没这半大孩子力气大,只得佯装大怒,气沉丹田:“放肆!还把不把我,把朕放在眼里?朕的命是命,难道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戚寒野什么时候听过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茫然道:“皇上千金龙体,怎能跟草民相提并论?”   “什么千金万金,我的身体是肉做的,又不是金子打的,受了伤会流血,百年之后会腐烂,与你有什么不同?”雍盛见他愣怔,一把掩了染血的衣襟,攥住他细白的手腕,钻出车厢,整理一下思绪,仰头直视他那身高直逼两米的哥。   “你叫霜天?”   戚霜天双手抱拳便要单膝下跪:“臣……”   “别臣不臣的了,事急从权,免了这些繁文缛节。”雍盛学着古人的语气,文白掺杂着道,“戚氏这份忠烈精神我心领了,但眼下还未到真正弹尽粮绝的死地,况且你也太小觑了我,我,我,朕既然要当你们的皇上,岂能为苟且偷生牺牲一小儿?传出去,天威何在?这皇帝还当得要脸不要脸了?”   “皇上,谋大事者不拘小节……”戚霜天还欲再劝。   “别说了。”雍盛直接霸气堵口,“其余的我都听你们的,只这件事我不答应。你小子叫戚寒野是吧?小孩儿就要有小孩儿的觉悟,乖乖待着别强出头。”   戚寒野歪着小脑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若有所思。   说话间,“隆隆隆隆——”   只听身后又传来滚滚马蹄雷鸣,大地震颤,刚杀退的那波济北军等来了援军。   戚霜天心中焦急,又拗小皇帝不过,只得让步,举起手里滴血长剑“铿铿”两下斩断车辕,先纵身上马,再拉雍盛在身前反坐。戚寒野则拉过副将送上的一匹马,也踩镫上鞍,他虽然才十岁,但从小跟着父兄南征北战,骑马射箭十八般武艺都在耳濡目染中无师自通,戚家军中人人都知道自家这位小主子是天纵奇才。   喊杀声愈来愈近。   “快走!驾——”   戚霜天挥起马鞭一声大喝,领着亲卫二十五六骑,径向西南疾驰。 第2章   雍盛生活在和平年代,长到这么大没有经历过战争,很多理论知识他只在书本上看过。   他当然知道人被砍破大动脉后会大出血,但他从不知道原来人的血管里能淌出这么多的血,多到能浸饱衣料染红视野。   他也知道人的身体里具体有哪些内脏,但他从没见过人被开膛破肚后仍能活一段时间,还能拼着命用自己柔韧的肠子绞死对手。   当书本上冰冷的字化作实景,真切地发生在眼前时,雍盛冷不丁醒悟,他穿进了怎样一个野蛮的、弱肉强食的世界。   戚霜天无疑是位优秀的将领,他拥有丰富的野外作战经验,沉着冷静的心理素质和异常准确的判断力,他的士兵们信任且尊敬他,愿意为他冲锋陷阵,出生入死。   这队人马也无疑是戚家军中的头部精锐,他们的意志力超乎寻常地顽强,极擅利用密林的掩护与陡峭的山路,在偌大的苍山上跟万千敌军打游击,在一次又一次的包抄与突围中,他们的人数在不断减少,但他们坚忍的面庞上从未露出过一丝退缩与懊悔。   他们在为信仰而战。   而他们的信仰,似乎独系于雍盛一身。   或者说,是系于一个缥缈的君主的概念,系于一个忠字。   对极度利己主义的雍盛来说,这很令他费解。   他们已狼狈逃亡了足足五日。   这期间雍盛总会不合时宜地陷入沉思:书中的世界究竟是真是假?   周围的人是纸片人,还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书中的死亡是否意味着真正的幻灭?   他因为思考这些形而上的哲学问题而彻夜难眠,精神恍惚。   “你很担心?”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递来水囊。   他们在一处干燥的洞穴里稍作休整,戚霜天带着两名士兵去外面侦查地形并觅食,剩下的则全神戒备守在洞口,因为身份低微,这些士兵并不会与雍盛随意攀谈,只有年纪差不多大的戚寒野偶尔会跟小皇帝说几句话。   雍盛不渴,摇了摇头。   正值盛夏,溽暑难当,士兵们皆着短衣,门襟散乱,小皇帝却穿了几层纱衣,一丝不苟,他也热,鼻尖上渗出晶莹的汗珠,沿着人中凹陷淌落唇峰,洇于干裂的唇缝。   戚寒野歪着头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个鹅黄手帕,展开,双手捧着送到小皇帝跟前。   “什么?”雍盛看见手帕里躺着几颗乌色小果子。   “野杨梅。”戚寒野连果子带帕子塞进雍盛手心,动作迅捷,像是生怕对方不领情,“沿路摘的。”   好家伙,逃命呢,还有心思摘这个。   雍盛拈了一颗左右看看,确定没虫,送进嘴里咬了一小口,酸甜的汁水登时在舌尖迸溅,他点点头,连吃了三四个,抬脸时撞见这小孩正聚精会神盯着他,差点呛着,拿拇指蹭蹭嘴角:“怎么总盯着我?我脸上有脏东西?”   戚寒野偷看被抓包,连忙敛下薄薄的眼皮,小脸腾地红了:“没有,我只是好奇。”   雍盛笑眯眯地:“好奇什么?”   “圣上与我心中想的不同。”戚寒野支支吾吾。   雍盛就问:“你原先以为我什么样儿?”   戚寒野:“……”   戚寒野不敢说,他虽然才十岁,但懂的事不少,素闻太子殿下缺乏慧根,九岁了千字文还背不全,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文武两不沾,性情柔弱,身子还虚,是个大写的草包,但草包能说出“我的命与你的有何不同”这种话吗?   显然不能。   雍盛是个穿书人,自然知道自己这个身躯以前的主人是个什么德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凑近了低声问:“你读书读到哪儿了?”   戚寒野老实回答:“刚读完《周髀算经》。”   哦,数学啊。   雍盛点点头:“那你知道拉格朗日中值定理吗?”   戚寒野沉默了一瞬:“拉……拉格什么?”   雍盛重复:“拉格朗日。”   戚寒野迷茫:“什么朗日?”   “害,就是微积分的一个基本定理,很简单,我跟你讲讲啊……”雍盛随手捡了根树枝,就地画起了概述图,讲起了高等数学。   半柱香过后,戚霜天拎着两只烤好的山鸡转回,一进洞,发现自己一向聪颖的弟弟不知为何目光呆滞,面色如土,吓了一跳,以为他身体不适:“寒野难不成哪里受了伤?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戚寒野翻了翻眼睛,有气无力地道了声“无碍”,然后默默转去角落,思考人生。   戚霜天又朝雍盛投去疑惑的眼神。   雍盛憋着笑,耸耸肩。   没什么,小神童只是遭受了一轮现代高数的荼毒而已。   原来对小屁孩进行降维打击竟是件如此不讲武德但快乐的事。   心头的郁闷稍解,加上几颗酸杨梅下肚,也算开了胃,雍盛勉强啃了两口烤鸡,喝了些水,就蜷缩着打起盹儿。   刚眯着,恍惚间闻到一股子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初时并未在意,不一会儿焦味越来越呛鼻,他猛地睁眼,心中咯噔。与此同时,放哨的士兵匆匆来报:“妈的,这群王八羔子放火烧山了!”   “什么?”戚霜天瞿然一惊,“从什么方向烧来的?”   “西边儿山腰上放起的,离我们不过三里地。”   “此时是北风。”戚寒野冷着严肃的小脸,眉头紧蹙,“山火若果真烧起来,至多半个时辰,势必蔓延到这里。”   戚霜天在洞口按剑踱步:“他们要赶我们现身,自是一早便在逆风的北面设下埋伏,北边不可去。我们打东边来,路上双方多次交手,此时应该还有残兵未撤,东边也不可去。如此一来,只剩往南一条道儿!”   戚寒野:“若是我,为保万全,定在南北山麓皆设下伏兵,令困兽无处可逃。”   戚霜天森然一笑:“哼,那就只有听天由命赌一把了!”   山火一旦烧起来,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等等。”雍盛见缝插针寻到发言的机会,“我记得我们沿途曾路过一个不大不小长条形的湖。”   “那湖名曰玉带湖,乃顺和年间因地震使河流改道而形成的高山壅塞湖。”戚小神童解释。   雍盛:“我们若沿着湖走,能走到哪儿?”   之前刺探敌情的那名士兵深谙地形,立即道:“恐怕就是他们纵火的大后方!”   雍盛漆黑的眼眸里亮起点点星火:“我想他们必然想不到,我们都被火烧屁股了,不光不逃,反而迎难而上。”   “往西?”戚霜天略作思索,觉得此计可行,脸上难掩兴奋,“好!他们既纵了火,兵力一定也集中在逆风的方向上设伏围堵,起火的位置反而人最少!而我们傍水而走,还怕个鸟的邪火?哈哈!”   他快意大笑,冷不防对上雍盛打量的眼神,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明明天真随和,但他心间却陡然升起一股没来由的敬畏来,连忙抱拳找补:“微臣出身行伍,言行间多有粗鄙之处,还望圣上多多见谅。”   “少将军爽朗直率,快人快语,何必成天受那些个迂腐鸟礼的拘束?搞得大家伙儿都不自在。”雍盛这几日跟这些人相处下来,早就对那些君臣之礼很不耐烦了。   戚霜天闻言表情诧异,半晌放声大笑道:“圣上真乃妙人也!”   戚寒野在一旁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可能从皇帝嘴里蹦出个鸟字,真就是件挺离谱的事儿吧。   雍盛忽然间无比庆幸自己特意收起了那些现代口癖,不然这帮人恐怕每天都得往地上捡下巴。   一行人抓紧时间,寻到玉带湖,卷起裤管扎起袍摆,蹚着岸边浅滩处的水蹒跚而行。   此时大火趋近,湖两岸的树木竹节灌丛,凡是能烧的东西都卷入了肆虐的火舌中,噼噼啪啪的爆响中,火舌直冲云霄,目之所及,一片扭曲盈沸的红雾,烧起的灰烬乌鸦般在低空盘旋,落在头顶脸上,带着滚烫的温度。连风也是烫的,熏得眼眶发热。   雍盛半边身子在水上被火墙烤得大汗淋漓,双腿则在温水里打着颤儿,他有种湖水也要被大火烧沸了的错觉。   沿途不停地有身上着了火的小动物吱哇乱叫着奔来,一头栽进湖里,蒸腾起滚滚白烟,有会游泳的奋力泅着水,更多的要么已经烧伤过重当场死于河中,要么挣扎两下力竭淹死,湖中很快就弥漫起浓烈的焦臭味。   地狱般惨烈的景象令一行人面色凝重。   雍盛伸长了手臂,顺手捞过湖中一只翅膀被燎秃了的黄色小鸟,搁在肩上,小鸟受了很大的惊吓,一直瞪着溜圆的小眼睛啾啾嘶叫。   涉水踽踽行了约一里地,雍盛渐感体力不支,眼前产生许多忽大忽小的光圈,映着火光乱舞,水下隐约踢到一块礁石,他一个踉跄没站稳,身子就往前倾去。预感到自己八成要栽进水里,他抢先捉了肩上小鸟高高举起。   然而预想中的狗啃泥并没来到,腰上及时多出来一条手臂,纤瘦,却附着一层薄薄的肌肉。   “没事吧?”戚寒野紧紧箍着他,一张放大的小脸上满是担忧。   雍盛缓了口气,说:“没事,就是脚下有点滑。”   小孩儿不知为什么不高兴了,眼神变得特别凌厉,低头瞪着他手里捧着的秃鸟,把已经吓呆了的鸟劈手夺过去,安置在自己微敞的怀里,然后在雍盛跟前蹲下,言简意赅:“上来,我背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雍盛总觉得这孩子跟他说话挺随意?   哼,没大没小。雍盛在心里吐槽,虽然他看起来才九岁没错,但这身子里头装着的灵魂已经二十三岁了!不说叫叔吧,叫声哥不过分吧?而且这小子是不是有点五十步笑百步?怎么,就体力而言,十岁比九岁强很多吗?不就是比他高大半个头吗?了不起?   但不管怎么样,对方是好意。不能跟孩子计较,免得伤了孩子自尊,雍盛忍住想敲对方脑壳的冲动,婉转拒绝:“那个,我觉得我还能走两步。”   戚寒野没说话,也没动,就这么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挡在雍盛跟前,瘦削的脊背透出一股子强势的倔犟,大有你不趴上来我就在这儿蹲到死的架势。   “……”雍盛没办法,“好吧。”   他慢吞吞地蹬着小短腿爬上戚寒野的背,双手圈住对方脖颈。   “……”   小孩儿比他想得有力气多了,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他哥在前面带路,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也不说过来帮把手,也不说支个人过来帮把手,好像他这个半大点儿的弟弟随手背个同龄人完全不是事儿一样。   雍盛忍不住怀疑这哥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一行人逆火下山,走走停停一直走到金乌西坠,夜幕降临。   众人的脚都被湖水泡发了,走起路来钻心地疼,越往西走,过了那段滔天大火后火势就小了下来,待到得山脚附近,黢黑的林子里已不见火星,微凉的山风吹得他们精神一振。   又伏在水中静观片刻,戚霜天发布了上岸的指令。   众人不敢掉以轻心,将雍盛护在队伍中段,乘着夜色悄无声息地依次上岸。   走出一段路,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实在不舒服,雍盛刚想动手拧干,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响亮的暴喝:“那里有人!”   “小皇帝冲这儿来了,快放箭!”   话音刚落,暗夜中一个接一个火把依次举起。   “嗖嗖嗖——”   箭如飞蝗般齐齐射来!   漫眼望去,竟是兵丁如林! 第3章   众将士各自挥剑,舞得浑圆,将雍盛团团围住,边战边退,断箭残羽噼里啪啦打得满天乱飞。   雍盛一颗心直往下坠,紧紧攥着戚寒野,冷汗濡湿了两人交握的手。   待退至湖边,一只脚踏进水里,只听戚霜天一声暴喝:“戚家的儿郎!”   “在!”   区区十二人的怒吼竟盖过对方百余人的喊杀。   戚霜天横剑在手:“今日我等护驾勤王,背水一战,不求同生,但求共死,你们可愿追随?”   “不求同生!”   “但求共死!”   “不求同生!”   “但求共死!”   这支亲卫精锐在存亡关头竟显出以一当十的威力来,在重重箭网中叫嚣着,不进反退,所向披靡。   雍盛的耳膜被那一声声泣血的呐喊震得几欲破裂,连带着整颗心整个人都在激动地颤动。这就是戚家兵士。他在心里不断地念叨,怯懦逐渐被激昂的热血取代,他的眸子被鲜血和火把一点点照亮。   心神激荡间,猛然察觉手心里空空如也,小孩儿呢?他连忙扭头寻找,摇晃的火把间,他匆匆瞥见一片水色,疾往箭雨密集处狂奔!   雍盛放声大叫:“寒野!戚寒野!”   小小的包围圈渐渐透入蝗箭来处,戚寒野身先士卒,腰间一痛,口中溢出一声闷哼,却是两根精钢箭镞透甲入肉。   他咬牙折断箭杆儿,反手掷去,噗噗两声,一射之地外的灌木里,两具控弦士兵的尸体滚将出来。   此时又听得一迭声的“啊啊啊”惨叫,前方昏暗中一片骚动,不多时,一名玄甲统兵大将被一瘸一拐地推了出来,他的脖子上压着寒森森的刀刃,矮着身子,左腿膝盖以下已被砍断。   雍盛心下骇然,定睛一看,挟持他的人竟是十岁大的戚寒野!   “哈哈,李总兵李大人,多年未见,别来无恙。”戚霜天一甩赤红的长剑,血滴子从剑槽飞出去,打在姓李的脸上。   总兵被俘,弓箭立时止住。   李卯忍痛冷笑,脸上肌肉不住抖动:“虎父无犬子,戚氏小儿果然名不虚传,李某今日领教,死而无憾!”   “李大人食朝廷俸禄,不说忠君之事,誓死效忠,却帮着异姓王谋反篡位,堂堂七尺男儿,如何与逆贼为伍,甘做狼心狗行之国贼禄鬼?”戚霜天骂起人来毫不含糊。   李卯哈哈大笑,三角眼内迸出精光:“李某一身抱负,倒是想忠君之事,然主君何在?先帝驾崩,雍氏后继无人,只余一个垂髫小儿临危受命,戚少将深明大义,岂不知主少国疑,外戚干政?为免到时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何不趁此机会快刀斩乱麻,另择明君匡扶社稷?”   “我呸!无耻之徒岂敢饶舌!”戚霜天啐了一口,直唾其面,“口中说得冠冕堂皇,何人不知你是贪恋那改朝换代的从龙之功?先帝待你不薄,尸骨未寒,你到九泉之下有何面目陛见他老人家?”   李卯被骂得抬不起头,不欲再强逞口舌,心知今日难以善终,到底也有几分气性,直着脖子喊叫:“一帮小畜牲,干么不攻?”   话音刚起了个头儿,他身后的小罗刹鬼就一脚踢在他的断腿上,疼得他大叫一声,几乎昏死。   此时,雍盛注意到戚寒野身后还跟着一个穿鹅黄宫装扎双髻的小丫头,那丫头左右环顾,不期然对上雍盛的眼睛,登时喜动颜色,提着裙子踉跄跑来:“殿下,殿下!”   两声脆生生的呼唤,引得李卯扎挣着挺起身子去看,这个丫头本是东宫太子身边的贴身婢女,被他特意随身携带用以指认小皇帝,此时得知这回碰着的确是正主无疑,他惊喜交加,口中大嚷:“快,那个穿石青衫子的小儿就是废太子,拿住了,赏,赏黄金万两……!”   “呲”的一声,嚷声戛然而止,戚寒野干净利落地抹了他脖子。   但已是不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底下兵士目露贪婪,蜂拥而上。   双方陷入酣战。   不过半个时辰,己方十二人渐渐不支,各个身受重伤,穷途末路。   戚霜天腰间箭伤流血不止,犹自嘶吼死战。   他的武士虽骁勇善战,但也并非真正的铜筋铁骨,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挣扎,死去。   雍盛迷茫呆怔着,视野逐渐模糊。   不,不是纸片人,他们无一例外,是一条条鲜活的命:   那个刚满十八岁,那个家里孩子才过周岁,那个昨天才把自己的外衣洗干净了送他当垫席……眼下他们都成了冰冷的尸体,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流干最后一滴血。   喘息声越来越促急,雍盛渐渐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连连后退,混乱中被一具尸体绊倒,空濛的双眼聚起光来,愕然发现是那个穿鹅黄宫装的小丫头,脊背上插着一根长矛。   刹那间,莫大的悲伤织成天罗地网,攫住了他的心脏,不断收拢束紧,压挤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连日的压力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处,他捂着心口大口吸气,颤抖的唇尝到咸热的液体。   “别怕。”这时,一道稚气未脱但低哑难辨的声音拨开嘈杂透入耳道,一字一顿,恍若阎王饮恨咳血,“谁都能怕,你不能。”   雍盛扭头,对上一双赤红的眼。   鼻尖浓烈的血腥味熏煞人,那双眼宛如浩瀚汪洋里的漩涡,望进去,就被卷入无边梦魇。   ====   景熙六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要早,才二月里,三年一度的春闱尚未放榜,御花园里就已团花簇锦,尤其是宜春池畔的几株宝珠山茶,花瓣重叠,迎风怒放,远观便如红云酡霞,艳而不妖。   今日风清日暄。   宝珠山茶簇拥着一张藤编轻榻,榻上设远山屏,铺褥陈案,大雍的少年皇帝身穿白色大袖襕衫,披着鹤氅,在一干垂手侍立的内臣环绕下,阖目歪在榻上。脚边的六方贯耳青花瓷瓶里插着根鱼竿儿,钓线垂在碧莹的池水里,随着荡漾的水波轻晃。   “圣上,圣上……”   一迭声细细的叫唤惊醒了雍盛,他缓缓张目,呼吸略有些不稳,惺忪睡眼里翻滚着浓烈的黑雾,但转瞬即逝。   “您又被梦魇着了。”内侍怀禄躬身用帕子轻拭他额上的汗珠,语气中不无担忧,“今早儿煎的安神汤只用了小半碗,到底效用不大,回去圣上还是熬苦着将剩下的半碗给喝了罢,这样奴才这颗心才能落地呢。”   雍盛咳了几声:“成天喝药喝药喝药,朕现在就是个行走的药罐子,你闻闻,朕这身上是不是有药臭味?”   一把嗓子喑哑之余,慵懒潮湿,虽是抱怨,却软绵绵无一处着力,无端生出股撒娇的意味。   怀禄听他又咳嗽了,立马又紧张得不得了:“哪来的什么臭味?奴才只闻着香呢。圣上,风大了些,您喘疾未愈,这会子又见了汗,春寒料峭的,得仔细着点儿身子,奴才觉得是时候该回……”   雍盛直接截了他话头:“朕不要你觉得,朕要朕觉得。朕觉得朕还能再钓会儿。”   怀禄被噎了一记,心里直道小祖宗哟,您搁这儿钓了三个月了可曾钓上来过一条鱼啊?怎么就跟着了魔似的跟鱼杠上了呢?   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这次得编个什么借口将小祖宗哄回去,背后隐约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骚动。   皇帝耳尖一动,懒懒托腮:“后头怎么了?”   “奴才这就去问问。”怀禄小跑着前去查看,过了一会儿回转来,禀道:“回圣上话,是浣衣局的一个小宫女,不知为何在御花园光着脚跳胡旋舞,说是跳得不错,逗引得许多宫人在给她鼓掌喝彩呢。”   这才刚开春,就光着脚跳舞?也不怕把脚给冻掉咯!怀禄边回话,边掰着手指头在心里数,这个月里都第几回了?葬花的,吹笛的,做冰戏的,还真是花样百出,一帮狐媚子成天万事不想光琢磨着飞上枝头做凤凰,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因雍盛反应淡淡,怀禄堆笑道:“青天/白日的扰了圣上清净,实在该死,奴才这就遣人将她打发了。”   说着转身,没成想圣上开了金口:“不必,你去将她带来,朕瞧瞧。”   怀禄心里咯噔一下,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领命下去。   雍盛拨了拨脚边鱼竿,饮了口小龙团,怀禄就领了人来。   随侍的太监们偷眼一看,眸子皆是一亮,心道好一个俏生姑娘!   只见来人着一身柳色大袖衣,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绛,两鬓边贴了月牙状的白色珠钿,熠熠生辉,衬得莹莹一张素净的脸儿宛如秋月。   宫女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磕了头,壮着胆子抬眼,这一下不知为何定住了,直勾勾地盯着皇帝看。   怀禄冷声喝道:“大胆!不说方才冲撞御前,这会子竟敢直面圣颜!各宫各司耳提面命的规矩,难不成都是说笑的?浣衣局管事的尚宫在何处?还不将这王风教化外生长起来的贱婢拉下去掌嘴?”   太监特有的尖刻斥声响起来直如旱雷,宫女脸上痴痴的神态登时吓得一收,白净面皮涨得通红,扑通跪下,抖如筛糠:“奴、奴婢知错!只因奴婢活到这么大,从未见过像圣上这般神仙似的风流人物,琢磨着竟像是在哪幅画里见过的,一时忘形就,就……奴婢罪该万死,圣上饶命,圣上饶命!”   一番辩词说得磕磕绊绊,怕中带羞,众人皆以为她是太紧张了导致口不择言,不免暗中笑话她没见过世面。   雍盛撇了撇嘴角,眸底却浮出一丝兴味与嘲色。   ——装得这般怯生生的,三分像是吓破了胆,三分像是笨拙蠢钝,剩下四分着重表现少女怀春懵懂情动的痴态,演技层层递进,浑然天成,该说的台词不光一句没落下,口齿清晰,情感到位,不送去戏台子扮上简直浪费了好苗子。   “起来吧。”雍盛掩唇咳了一声,他确实如传说中那般清瘦羸弱,连声音也是虚浮的,“方才听人说你的胡旋舞跳得很好,跳吧。”   宫女不敢,故作推脱:“雕虫小技,恐辱圣目。”   雍盛:“哦,不跳啊?那朕走啦。”   宫女登时急了,连声道:“想的想的,能在御前一舞是奴婢万世修来的福分,圣上留步,奴婢献丑便是!”   说着,足尖一点,披帛飞扬,刚要起跳,雍盛疯狂拉进度,鼓掌道了一声:“好!”   那宫女被他唬得一跳,一个踉跄,崴了脚,怔怔地瘫在地上看他。   雍盛连忙起身将她扶起,一副眉疏目朗春风化雨的模样,闭着眼睛瞎他妈夸:“此舞只应天下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好仙子,敢问你芳龄几何?”   怀禄侍立一旁,抬首望天。   得,又犯病了。   “十,十五。”仙子紧张得都口吃了。   雍盛含笑颔首,转身摘了朵最艳的山茶,亲亲热热地簪在她鬓边,另又赏了些罗绢首饰,和颜悦色地执着仙子的手问了几句闲话,便将人带回了晏清宫,收作贴身侍女,赐名宝珠。   晚间梳洗时,怀禄咕咕哝哝:“圣上,这已是这个月里收的第三个啦,再往前倒俩月,还有什么宝雁,宝婵,宝铃,宝瓶,各色的宝贝儿都有,这要是被慈宁宫那位知道了,小的少不得又吃一顿挂落呢。”   作为晏清宫的总领太监,怀禄日日被群宝磨得头痛欲裂,心里直犯嘀咕,要说万岁爷这是到了知情懂趣的年纪想尝尝女人的味道吧,这些时日过去了,也没见他碰过这些女子哪怕一下,不宣侍寝,成日里却好吃好喝地当宫里正经娘子般供着,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怎么,你也想要朕赐名?”雍盛挑眉,灵机一动,“也好,今日起你就叫宝宝吧。” 第4章   因为怀禄的抵死不从,他与宝宝这个美好的名字失之交臂。   雍盛对此深感惋惜,扭头就把名字赐给了廊下那只聒噪的凤头鹦鹉。   那鹦鹉极通人性,调逗了没两日,就成日价扯着嗓子学嘴学舌:“怀禄快来拜见你宝小爷,宝小爷饿了,宝小爷要出恭……”   怀禄忍气吞声,没一天不想把这泼皮鸟开水烫了拔毛炖汤。   这日,雍盛照旧拖着病体撵猫逗鸟,携狗逐兔,正在兴头上,慈宁宫传来口谕,要皇帝即刻前往。   传信的人是太后身边的大宦官福安,雍盛不敢耽搁,匆匆用了点酥饼,就在怀禄的搀扶下上了步辇。   等他赶到时,偏殿里几位大臣正在陪着太后议事。   太后的身影隐在折射着日光的珠帘后,虽瞧不真切,却不损威仪。   “皇帝来了?”太后打断一名老臣引经据典气势汹汹的进谏,挥手道,“坐。”   雍盛环视一圈,在上首坐下,刚坐下,气儿还没喘匀,就咳了个惊天动地。一帮内侍着急忙慌地围上来,又是端茶送水又是抚背揾汗,好一通忙活,咳喘声才稍缓。   几个大臣在一旁瞧得那叫个面如土色。   平时只听说圣上龙体违和,万万没想到竟严重到这等地步!   雍盛手脚发软地瘫在椅上,两边颧骨上泛着病态的潮红,他就着怀禄的手,颤巍巍啜了热茶漱口,再用帕子压了压毫无血色的唇,艰难开口:“不知娘娘……咳咳……母后唤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听说近日晏清宫添了不少闲人。”太后语气平淡,谈不上有什么温度,更谈不上什么喜恶爱憎。说完顿住,似有敲打之意。   雍盛心中一凛,以为太后是要当着大臣的面直斥他荒耽于色,略微坐直了身,紧接着心中又是一喜,想着机不可失,正欲多说两句废话来巩固一下自己荒淫昏庸的形象。   不料太后完全不给他这个机会,点到即止另起话头:“陛下自登基以来,身子向来欠佳,如今也到了议婚的年纪,天子大婚,乃朝中盛事,宜早不宜迟。哀家与几位肱股老臣商议了整整三日,眼下替陛下择定了谢府贵女承兆内闱,母仪天下,为我大雍开枝散叶,延诞皇嗣,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来了。   雍盛不动声色,默默饮茶,胸中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在这深宫中足足等了六年,总算等到了这位传说中的“谢府贵女”,也就是他穿进来的这本书的大女主。   当年他不过是随手翻了翻妹妹书架上的一本小说,囫囵吞枣地看了个大概,到如今,恍如隔世。   这些年来,他拼命搜集信息,尝试完善所有剧情,打通逻辑链,但偌大的拼图上似乎总是少了那么一块。而这块残缺的逻辑碎片,就在谢氏身上。   在原剧情里,天子大婚后就成了皇后的代言人,皇后躲在皇帝的光环下逐渐操控整个局势。一开始,她在皇帝跟前虚与委蛇巧言承欢,皇帝爱她,宠她,信任她,但当他有朝一日失去了利用价值,她就一杯鸩酒送他归西,从此垂拱称制,牝鸡司晨。   毫无疑问,这是当代厚黑学的典型产物,雍盛自愧不如。   但在她身上,却也有着雍盛怎么也无法理解的矛盾冲突。   她不属于眼下朝中三方势力中的任何一支,明明是谢家人,却不代表谢氏利益,明明安心当个权焰熏天的皇后就好,却非要弑父弑君颠倒乾坤,将整个大雍朝搞得鸡飞狗跳,这究竟是出于什么样儿的变态心理?   既然是变态,自然是琢磨不透的。   雍盛决定暂时不费那个神,轻轻往外吁了一口气,笑道:“母后经纬四方,明德惟馨,虚怀若谷,独具慧眼……”   一大串恭维溢美之词滔滔不绝,足扯了三分钟有余,太后动了动身子,珠帘发出不耐烦的碰撞声,他立马躬身紧缀道:“儿臣自是一切听从母后的安排。”   太后用鼻音嗯了一声,称乏。   雍盛也不理会几位老臣投来的意味不明的眼神,从容告退。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些老臣有的在嘲讽皇帝的软弱奉承,有的惊讶于皇帝的顺从,有的是在恨铁不成钢,有的则在重新掂量利害关系,计较着该把脑袋别在哪根裤腰带上。   横竖各人在打各人的算盘。   雍盛在心里冷笑,他很清楚,凭他现在的实力,这桩婚事,他无论如何也推不掉,哪怕这个新娘子据说貌丑寡言,还很不受家族待见。   因为这狗屁大雍朝有个不成文的铁律——得谢家女者得天下。   所谓流水的皇帝铁打的谢后,自大雍开朝以来,谢氏一族已数不清出了几任皇后。   当今太后亦姓谢,百姓曾经都管她叫小谢后,因为她是作为武帝续弦入主中宫的,头先早逝的那位大谢后,就是她的亲姊,姊妹二人同是谢衡的胞妹。   而即将被册封为现任皇后的谢氏贵女,就是谢衡的次女,太后的亲侄女,小名折衣。   谢衡是谁?   说出来整个大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今国舅爷,枢密使,兼辅政大臣,天下兵马大元帅,有勤王救驾的不世之功!这些头衔摞起来,像是不要钱搞批发,随便拉一个出来,就够说书人唾沫横飞讲上三天三夜。   谁听了不说一句,祖坟上青烟缭绕半永久?   至于谢折衣,是不是貌丑,雍盛不知道,因为书里压根没正面描写过她长什么样,只说她身量颀长堪比当代T台名模。   是不是寡言?雍盛也不清楚,但上位者想必都人狠话不多。   至于是不是不受家族待见?   这一点雍盛可以很肯定地说——   是的,没错!   在谢折衣被天家册封之前,很多人压根都不知道谢家还有这么一个闺女,她的长姐,也就是如今的恭王妃谢锦云,那可比她有名气多了,人长得好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舆论工作做得也好,老百姓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妥妥儿的业内名媛。   那女主谢折衣呢?   京中耳目众多消息灵通的达官显贵倒是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但多数人也只是停留在听说的层面上,没见过,少数人恍惚中会有点印象,是不是那个但凡出席宴会就总是戴着幂篱的姑娘?   这得丑成什么样儿啊,这么怕见人?   于是,当今圣上要娶个丑妇为后的流言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礼部的圣旨也像长了脚,很快就送达谢府。   谢衡刚送走传旨的官员,夫人向氏就迫不及待地自丈夫手中抢过明黄布帛,一目十行地扫完,眼中掠过不甘,强笑道:“我就说,别看折衣这孩子平日里闷不做声的,其实有大福气哩!”   “这是整个谢家的福气。”谢衡揭开茶碗盖,抿了一口,清癯的面上不显喜色。   “是是是。”向氏绞了绞手中帕子,心说这福气既然横竖都是咱谢家的,怎么没落在我的锦云头上,反倒便宜了那丫头?   谢衡瞥她一眼,似是看出她心中有怨,敲打道:“别以为入宫就是什么天大的好事儿,伴君如伴虎,一脚踏错万劫不复,以云儿娇纵跋扈的性子,皇后的宝座即使能坐得,也注定坐不长久,比起莫须有的虚名,恭王才是她的良配。”   “我知道,老爷自是疼云儿的。”向氏取了一块糕点,殷勤地递到谢衡面前。   谢衡不接,盯着茶碗里碧绿的茶水:“再者,那恭王岂是甘居人下之人?”   向氏手一抖,一点杏仁糕的残渣掉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   用过午食,谢衡被一众家仆簇拥着,前往澧泉寺进香。   上山的路极窄,到后来不得不下轿步行,一行人爬到山顶时,早都累得头晕目眩,叫苦不迭。   被长随服侍着饮了自带的茶水,歇了一阵,谢衡才亲自去拜谒住持老尼姑,表明来意。   “这里早已没有戚氏长缨,只有我寺的延真大师。”老尼双手合十,“延真大师也早已不见外客,施主请回吧。”   “老朽也不愿扰了延真大师多年清修,只是此番前来,事关小女折衣的婚事,兹事体大,还望住持师太通融一二。”谢衡也不摆官架子,谦恭求见。   老尼姑见他言辞恳切,点点头,很久之后才转来。   “延真大师毕竟尘缘未了,竟同意见施主一面。”   谢衡素来平静的面上些微地动容,握紧了袖中卷轴,跟随住持进了寺庙后院。   院里大银杏树下,背手立着一位缁衣光头的中年尼姑,岁月虽在她脸上稍染风霜,但仍能看出她年轻时的明眸善睐,灼灼风华。   恍惚间,谢衡忆起二十年前初见,刚及笄的戚长缨一身红装,笑得潇洒恣肆,活得随性洒脱。   二十年后,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君情与妾意,各自流东西。   谢衡一时无言,踌躇良久,方掣出袖中圣旨:“今日是来告诉你一声,上头传下旨意,要接折衣入宫,册为皇后。”   戚长缨的目光隔着两丈的距离直射而来,深深看了他一眼,问:“何时行大典?”   “司天监勘的日子是下月初十。”   “你这次来便是要亲自带她回去?”   谢衡点头:“算算日子,这次她在这儿也住得够久了。”   “若是她不愿入宫呢?”   “不会。”谢衡似乎胸有成竹,“折衣毕竟是谢家的女儿,这点道理应是懂的。”   “谢家的女儿。”戚长缨古怪地扯了扯唇角,“莫忘了,她还有个姓戚的娘,戚氏有抄家灭族之罪,若被有心人捅出来,难保不迁延你个欺君罔上之罪。”   “延真大师此言差矣。”谢衡敛下目光,“折衣的娘亲一直以来就是向氏。”   一阵风吹来,扬起缁衣广袖,银杏树的阴影里,戚长缨默立许久,而后略微欠身,朝谢衡作了个俗家福礼,笑靥微展:“如此便好,如此,也省了我不少忧虑。兰均。”   谢衡浑身一颤,哑声道:“你说。”   “折衣是我俩唯一的女儿。”戚长缨罕见地放低了身段,软声道,“一入宫门深似海,我苟活一世,别无所求,惟愿你能护她周全。”   谢衡的喉咙里瞬间仿佛涌入黏厚的泥浆,半晌方讷讷允诺:“放心。”   寂静的禅房,青灯古佛,黑幔沉沉。   木鱼声戛然而止,戚长缨阖起的双目微睁,清雅的面上现出悲悯:“都收拾好了?”   黑幔后悄无声息地转出一袭白衣,幂篱遮盖了他的脸庞,但遮不住他随着年龄增长愈发清雅低沉的嗓音——   “你实在不必求他。”   “我知道,求了也未必有用。”戚长缨从蒲团上起身,转身走来,替如今身量已远高过她的少年整理衣襟,目带慈怜,“可或许呢,虎毒还不食子,或许姓谢的还有一丝良心未泯。谁又算得准,这丝良心有朝一日未必不能救你一命?”   幂篱下发出一声轻嗤:“有朝一日他若发现真相,恐怕只欲杀我而后快。”   “那你就莫要教他发现。”戚长缨眼神转冷,“我们藏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等来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切记小心行事。”   长风轻啸着透过窗棱,掀起幂篱下的白纱一角,薄削的嘴唇被惨淡的天光照着,锋利而冷肃,几近透明。   少年深深一揖:“折衣知道。” 第5章   皇帝纳后乃国之盛事,太后下诏,令翰林学士、御史中丞、两省与太常礼官检详古今六礼,纳采问名,上下官员不敢怠慢,各个都像抽紧了的陀螺,忙得天昏地暗,总算在正日子到来之前将一切相关事宜安排妥当。   景熙六年二月末,帝御文德殿,先册谢氏为后。   景熙六年春三月,初十,帝后大婚,奏鼓乐,鸣礼炮,典章弥盛,普天同庆。   是日,皇后服青罗褘衣,戴九龙四凤冠,以纨扇遮面,乘坐饰以龙檐凤纹的重翟车出谢府,卤簿、嫁妆、仪仗绵延数里,城中百姓夹道欢呼,争相亲睹,热闹非凡。   至中门,百官、宗室身穿朝服,于宣德门外列队班迎。   皇帝服通天冠、绛纱袍,降坐礼迎。   “先发册宝再成婚,闻所未闻。”   百官队伍里,监察御史裴枫低头瞪着自己漆黑的朝靴,忿忿嘟囔。   左侧同僚拿胳膊肘杵他:“别说了,仔细再被向中丞听到,回头又给你穿小鞋。”   “哼哼,我怕他?横竖打我上任起,脚上这双小鞋穿上了就没脱下来过,最惨也就是落得个流放岭南,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流放就流放,何足惧也?”裴枫咬着牙说得起劲,唾沫星子直喷到那位同僚脸上,“流放我也要进谏,谢向两家互为朋党,蒙蔽圣听,把持朝政,其心可诛!”   同僚抹一把脸,也不想与这浑人瞎掰扯,默默蹭着脚后跟离他远了点。   裴枫懒懒散散立着,嘴上嘀嘀咕咕没个把门的,耳听礼乐声近,一抬眼,正巧对上凤辇上侧目而视的皇后,登时吓了个激灵,敛目收脚,屏息立正,手中朝笏微微颤抖。   短短数息功夫,长得恍若数年之久。   等凤辇仪仗浩浩汤汤地过去,同僚凑上来扯他袍袖,似笑非笑:“骂啊,怎么不继续骂了?”   裴枫心跳如鼓,背上出了一层冷汗,瞪他一眼,心有余悸道:“皇后端凝浑穆,凤威凌人,非池中之物。”   而且,哪个瞎了眼的说她长得丑?   同僚只当他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但笑不语。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场大婚的背后交织着怎样的明争暗斗,渗透了多少权利欲望。皇帝年满十六,理应亲政,太后却拒不还政,甚至以强硬的姿态擅自替皇帝做主,迎娶自家侄女为后,以彰权柄。   满朝文武在波诡云谲的政治交锋中分成了三派,以谢衡为首的太后党,以范廷守范左相为首的新党,还有个左右逢源到处搅浑水的右相王炳昌,三股势力搅在一处,今日你给我使绊子,明日我给你喝一壶,缠斗得不可开交,兼皇帝龙体抱恙多时,不少居心叵测之人又起了取而代之的逆心,真正的多事之秋。   面对如此乱象,雍盛很头疼。   各种意义上的头疼。   第一件令他头疼的大事就是,如何在洞房花烛夜坦然面对一尊大杀神?   坦然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也做不到坦然,谁能在面对有杀身之仇的敌人时还能心平气和,雍盛可以考虑尊称其为在世活佛。讲道理,他没有将敌人扼杀在“理想的摇篮”里已经算是好男不跟女斗,仁至义尽,还要放下成见同榻而眠?   做不到的。   他没这胆。   回到晏清宫,被伺候着脱下华丽的袞冕,换上更舒服方便的常服,雍盛游魂一般,在殿内有气无力地踱步。   “圣上,吉时已过,娘娘在凤仪宫恭候多时,太后她老人家也遣人来催过好几回了,您真的不过去坐坐么?”怀禄今日也是盛装打扮,惨绿宫服冠上簪花,拾掇得特精神,喜庆得好像今儿是他成亲,“按外头平民老百姓的话讲,怎么说今日也是新妇过门儿的头一天呐,新郎官儿连洞房都不进可怎么得了啊,明儿个宫里就得流言四起了……”   “去去去,朕说不去了么?朕这是在做心理建设。”雍盛面色阴郁,“催得这么急,赶着去投胎?”   说完,嘴里一阵发苦,去见那杀神可不就是嫌命太长赶着投胎么?   怀禄茫然,刚想问什么叫心理建设,雍盛徘徊的身影倏然定住,负手仰首,长长地叹了口气。   怀禄见状,知晓圣意已定,忙一迭声催促随侍的小黄门:“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摆驾凤仪宫!”   此时已是二更天,弯弯的上弦月嵌在星空里,不远处的凤仪宫雕甍画栋,宫外植桃李梨杏,杂花错落,望之如绣,与殿内通明的灯火相映成辉。   凤仪宫的首领太监承喜是日前才从太后宫里拨来的,远远瞧见前方纱笼前导,龙纹团扇双遮,依稀是皇帝仪仗,忙将一干缩在廊下打瞌睡的太监宫女提溜起来,换茶的换茶,剪烛的剪烛,个个整衫堆笑,戴上喜庆面具。   要不说这谢家的女儿就是不一样呢?   承喜入内通报,见皇后娘娘仍顶着沉重的凤冠,在红绡罗帐下敛目危坐,一坐就是楞个时辰,连外袍上的褶皱都纹丝不变,心中佩服已极,连带着说话时不自觉就带上几分敬意:“娘娘,圣上来了。”   皇后一左一右各立一位陪嫁大丫鬟,穿胭脂衣裳鹅蛋脸的名唤绛萼,温柔雅致,眉眼含笑,口角左颏下一颗美人痣分外显眼。穿竹青衣裳瓜子脸的名唤绿绮,天真烂漫,一双狡黠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看就是个伶俐机警的妙人。   未等皇后开口,她先道:“眼瞅着蜡烛都快烧没了,天都快亮了,圣上日理万机,无暇顾及新婚之夜我们娘娘还在等他,实是以国事为先,我们做丫头的犯不着说,就是娘娘见着心里也欣慰,可那晏清宫里的奴才们一个个也都心怀天下?不知提前来支应一声,也好让我们服侍着娘娘先把这身铁打似的行头换下么?”   “没王法的东西,这是宫里。”绛萼嗔她一眼,“别没大没小的坏了规矩。”   绿绮嘻嘻一笑:“原是我心疼娘娘,忍不住多嘴。”   承喜手心里捏一把汗,不敢多言,倒退着出殿迎驾。   “我还以为他今晚不来了,娘娘也好省点心呢。”人都出去了,绿绮脸上的笑意隐没,语气幽怨。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总会来的。”   绛萼扶皇后起身,入正殿同牢席,席上饭菜为保温热,早已换了三波。   刚坐稳,皇帝被司仪引进,在皇后对席敛衽入座。   接下来便是沃盥进馔,行合卺礼,礼毕,众人簇拥下,皇帝携后入帷幄。   雍盛手脚生硬,虚托着谢折衣小臂,面上看似淡定,内心其实在颤抖。这是一种单纯的生理反应,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近距离看到谢折衣真容后,强烈的视觉冲击带来了由内而外的震撼。   作为一名毕业于导演系曾立志横扫整个华语电影圈的半个圈内人,他脑中的巨星发掘雷达在此时疯狂鸣叫!   毫不夸张地讲,谢折衣这张脸,简直就是女娲炫技作品,骨相立体,皮相精致,哪怕是最挑剔的大荧幕导演,也挑不出任何一个不上相的角度,可塑性和镜头感都强到令人发指,真正的男女通吃老少咸宜,还有这个身高……   雍盛不得不略微抬起下巴,眯起眼睛仰视,同时陷入对世界的怀疑。   古代的少女能有这个身高?嗯?吃什么长大的?金装钙片?等等,这腿得有多长?目测一米二?夭寿哦,他现在就想拿把尺来现场量一量。哦不,不用量,他的眼睛就是尺,妥妥儿一米二。   或许是内心对腿的执念太深,谢折衣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凤目微转,偏头看来。   一阵环佩玎珰,凤冠上颤动的点翠珠花漫射着烛光,就这么流光溢彩地侵入雍盛明灭的眼底。   四目相对,殿内燃着的上品凌水香旖旎萦纡。   点绛唇,远山眉,肤色玉曜,花钿描金。   过于浓烈美艳的妆容极具侵略性,正午骄阳一般,可远观不容逼视,雍盛慌忙移开视线。   谢折衣唇角衔笑,亦不言语,改虚托为实握,反手捉住雍盛露在袖外的一截手腕。   微凉的触感猛地沁入肌肤,雍盛浑身一震,就跟被火舌燎了一般,猝然后退。   严格说来这算是一种神经高度紧绷下的应激反应,没等脑子转过弯来,身体就先一步做出了行动。   谢折衣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剧烈,行动如此迅疾,根本来不及撤手,加上身上礼服繁重,层层叠叠限制了行动,整个人就被他带着往他身上扑去。   周围一圈太监宫女眼睛看到了,脑子跟不上,脑子跟上了,手脚不听使唤,只能倒抽一口凉气,在旁边干张嘴。   眼看帝后两人就要双双摔倒滚做一团,体统全无,千钧一发之际,谢折衣伸右臂揽过雍盛的腰,按向自己,同时左步滑出,足跟轻转,原地转了半圈,凭借多年习武的应急技巧生生阻断了下落的惯性。   赤色裙裾如蔷薇花般迅速绽放,又缓缓回落。   一阵若有若无的沉檀香飘入鼻腔。   倚在谢折衣胸口有惊无险的雍盛:“……”   嗯,怎么说呢,这个美人救英雄的姿势,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他默默收拾一下碎成八瓣的男子气概,迅速跳出谢折衣的怀抱,刚准备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自己方才的失态搪塞过去,结果脚下一滑——他踩到了皇后拖曳在地的裙摆。   噗通。   膝盖砸在凿花砖面上,剧痛中,依稀听到有人发出低而短促的惊呼。   回过神,好家伙,他把谢折衣正面压在了地上!   衣袂纠缠,四肢相嵌。   雍盛的下巴磕在对方坚硬的锁骨上,他眨眨眼睛,脑中一片空白,懵了。   所以这一跤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的是吗!   正无能狂怒,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雍盛心脏狠狠一跳,耳朵上像是倏地着了火,开始发烫,挣扎着坐起,轻咳一声:“笑,笑什么?”   谢折衣就着摔在地上的姿势,微微支起上半身,凤冠倾斜,眼神揶揄,无端透出三分媚态:“我笑圣上原来如此性急。”   雍盛:“……”   话音一落,原本准备上来扶人的太监宫女立马跟提前设定好启动程序似的,齐刷刷低头转身,弓腰垂目,眼观鼻鼻观心,拼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   我这是……被调戏了?   雍盛难以置信,耳尖上的潮红一点点转移到脸上。   他稳住心态,佯装镇定地起身,也不敢看谢折衣一眼,拂袖就往寝殿方向落荒而逃。   怀禄等内侍止步内帏,望着皇帝的背影,误把那敏捷中带着些许凌乱的步伐理解为猴急难耐,不禁在心里感慨,成了家的主子就是不一样啊,以往是个禁欲的柳下惠,群珠环绕岿然不动,这会儿竟然连这点诱惑都把持不住,啧啧,回头又偷觑两眼中宫,肃然起敬,谢家的女人果然都有本事呢。   “噗嗤。”偏殿里,绿绮在替谢折衣更换常服时不禁笑出了声。   “死促狭鬼,别笑了。”绛萼拿如葱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当心被司寝姑姑听见。”   “没想到圣上他……”绿绮吐吐舌尖,用气音说话,“竟是这般傻傻的。”   “敢背后妄议当朝天子,十个脑袋都不够你砍的。”绛萼凶她,“往后要是祸从口出,遭了什么难,别指望娘娘保你。”   “不会的,我当心着呢,不过是私下里同你,同公子说说。”绿绮拿过案上玉梳,替谢折衣梳发。   “先把称呼改了。”谢折衣从铜镜里冷冷觑向她。   绿绮面色微变,笑颜顿收:“是,娘娘。”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谢折衣转回目光,指骨缓敲案上的捏丝戗金紫檀匣。   “都备好了。”绛萼回道。   谢折衣打开木匣,匣中堆放着琳琅满目的钗环首饰,手指探进去,摸索到匣壁上的机关,咔哒一声,底部暗格弹出。暗格中依次摆放着些许密封蜡丸,取一颗,拇指与食指轻轻一碾,便落出一枚棕色丸药。   谢折衣将丸药放入口中,压在舌下。   “娘娘,是否卸了脸上妆容?”绿绮小心翼翼地问。   即使是这些年来吃穿一处情同兄妹的贴身丫鬟,也不太习惯谢折衣这般明艳张扬的盛妆,尤其当她想到自家公子本是翩翩少儿郎,却不得不衣罗裙贴花黄扮作女子模样,心里既痛又无可奈何。   谢折衣望向铜镜中的自己,红唇轻展:“不必,往后只要人前露面,都做如此打扮。”   绿绮与绛萼相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到惊愕。   “如今我才知世间女子为何醉心描眉抹脂。”谢折衣懒执眉笔,蘸一笔朱砂掠在镜上,那抹红痕血一般刺眼,“大抵因为越是精致巧妙的妆容,越像一副扣在脸上的面具,世人为求自保,总爱以假面示人,吾亦不能免俗。”   更衣完毕,谢折衣被司寝姑姑搀扶着入帷幄,尚未踏过门槛,里头两名守夜的太监连滚带爬地奔号而出:“速请太医!速请太医!圣上咳血昏倒啦!” 第6章   这一嗓子嚎得整座凤仪宫都震了三震,谢折衣眉心一跳,脚下不停,疾步奔向寝榻。   先是一缕熟悉的甜香钻入鼻腔,眼见红绡帐外,狻猊鎏金熏炉悠悠溢散着翡烟,一名慌乱无措的内侍瘫坐地上,膝上枕着双目紧闭已然昏迷的帝王。   桌脚边有一滩乌血,皇帝的衣襟和双手上也血迹斑斑,鲜艳刺目的液体还在自他口角缓缓流出,蜿蜒入鬓,从莹白耳垂滴落,触目惊心。   谢折衣沉下脸,几步上前,单腿跪地俯身自内侍手中接过雍盛,抬手按上皇帝的左手脉搏。   那名内侍吓得几乎魂飞魄散,面若金纸,见到中宫娘娘也忘了行礼,只顾着发呆。   “怎么回事?”   直到皇后的问话响起,他才猛地惊醒,磕磕巴巴地描述起经过:“方,方才圣上正坐着用茶,不知怎的突然咳嗽起来,奴才还以为圣上是被水呛着了,忙上前抚背,圣上也不言语,只是挥手不让。咳了一阵,圣上以袖掩口,猝然喷出一尺血箭,再双眼一翻,便,便昏了过去,摔在地上。”   说完抖如筛糠地跪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谢折衣瞥他一眼,听他张皇之际仍条理清晰,不免目露赞赏,再凝神把脉,见雍盛脉象沉郁,凝滞淤塞,显是久病缠身之象。   早闻当今天子先天不足,龙体孱弱,如今看来并非空穴来风,但这脉象虽弱,胜在平稳,暂无性命之忧,怎会无故咳血?   眸中闪过疑虑,谢折衣低头觑了圣颜半晌,忽而伸手,拇指指腹用力碾过那片染血的下唇。   在内侍惊恐的目光下,他檀口微张,吮进指尖上的温热液体,霎时,一抹腥膻的血气在舌尖绽开。   鹿血?   眉骨轻抬,谢折衣饶有兴味地眯起眼睛,怀中的圣体也在同时微不可查地一僵。   咦惹,她摸我嘴巴干什么?   雍盛拿出毕生演技,死死闭着眼睛,心里七上八下。黑暗中,他能感知到落在自己脸上的异常专注的视线,这视线似乎兼具力度与热度,雍盛怀疑自己的面皮都要被灼穿了。   突然,左边脸颊猛地一凉,像被糊上一层冰。   “……”   雍盛差点没绷住倒吸一口凉气。   等反应过来,意识到似乎是谢折衣的手掌贴了上来。   他竭力放松浑身肌肉,没过两秒又紧张起来,因为那只像是患有皮肤饥渴综合征的手正大力揉搓着他的脸,美其名曰为他擦拭血迹。   那力气,讲真,都能给他生生撸掉一层皮。   姑娘手劲儿可真大啊。   雍盛感慨着,在心底疼得龇牙咧嘴,为他欺骗众人的行为默默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好在怀禄领着太医及时赶到,救他于水火。   几个太医都是老杏林,年纪一个赛一个的大,但饶是见多识广,甫一踏足寝殿,也被眼前狼藉的场面唬了一跳。不怪他们,这回雍盛备的鹿血多了点,乍看之下有点像杀人现场。   惊愕过后,老家伙们也不含糊,连忙诊脉的诊脉,问询的问询,还将尚食局的女官唤来,把咳血前所食之物一一验过,先行排除了中毒的可能。而后,几个花白脑袋凑在一处抚须摇头商议嘀咕。   雍盛支着耳朵听,来来回回说的都是些陈词滥调,什么诸虚百损,心阳不振,气机壅塞,换句话说就是,不知道啥病,也不知道咋治,那就随便开点药补补吧。   但那可是咳血昏厥诶,说出去确实骇人听闻呐,太医们先得想法子施针让皇上醒过来!   可这针尖还没戳下去呢,圣上就一声呻/吟,卡点醒转了,气若游丝:“朕这是怎么了?”   因有外臣在,谢折衣避居屏风后,闻言嘴角抽搐。   圣上醒来,众人大喜,更有忠心耿耿如怀禄者,喜极而泣:“圣上,您这回可把小的吓得魂儿都没了,小的这心肝儿啊,可都碎得齑粉也似了,这手啊,都抖成七八个了,还以为您……您……”   呜咽凝噎,泣不成声,闻者落泪。   雍盛抬手拍拍怀禄肩膀,让他见好就收适可而止。   主仆俩交换一个眼神,怀禄会意,扯袖子擦擦眼睛:“圣上这会儿觉着身子如何了?”   “有点晕。”雍盛咂咂嘴,“还有点儿恶心。”   可不是吗?鹿血腥膻,越品越恶心。   谢折衣失笑,端起茶盏掩住不可抑制上扬的唇角。   “许是今日大婚,太过劳累。圣上伤寒未愈,劳欲体虚致使胃热壅盛,肝郁化火,血失统御,这口淤血吐出来了,也就好了。”太医只好这么说。   雍盛顺坡下驴:“此时确实神志清爽了些,心口也不堵得慌了,想必无甚大碍,深夜惊动几位太医,是朕的过错。”   “圣上言重,此乃卑职本分。”太医中一位枯黄面容蓄着小山羊胡的老太医躬身忙道,“只是咳血并非吉象,圣上近日须得清心寡欲,持斋静养。”   他着重强调了“清心寡欲”四个字,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那座荼蘼团花大屏风。   雍盛意会:“朕晓得,朕晓得。怀禄,御库里有几方上好的歙州李墨,拿来赏几位太医。”   怀禄连忙应声称是。   至此,夜已深,雍盛以身子不适为由回了晏清宫。   于是,大婚之夜,圣上幸凤仪宫,两更来,三更走,来去匆匆。   皇后娘娘从始至终都冷静如常,圣驾一走,就屏退宫人,安心就寝。   吹熄粗壮的龙凤烛,点起朦胧纱灯,绛萼端起案上残茶,揭开那尊狻猊熏炉,将茶水泼入香灰,室内甜郁香气顿减,接着又将湿润的香火扫出熏炉,倒入展开的油纸,包好,塞入怀中,   “没想到还没等到咱们这边出手,圣上就因病近不得娘娘的身,真是天佑娘娘。”绿绮喜上眉梢。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比起她来,年长三岁的绛萼显然更加谨慎,秀眉深蹙,“早不咳血,晚不昏厥,偏偏挑在大婚之日洞房之前,照我看,其中恐有谋划。”   “管他什么谋划。”绿绮铺完床,揭开箱子上贴着的大红喜字,翻出谢折衣用惯的白玉瓷枕,“只要他不来搅扰娘娘的清净,两边相安无事,各为营生,最好不过。”   “你啊。”绛萼轻叹,“就是把什么事都想得简单了。”   “不妨事,脑瓜子好使的有你和娘娘就够啦。我嘛,不跟着裹乱就行啦。”绿绮吐吐舌尖,娇笑着去了外间守夜。   谢折衣屈膝倚靠在墙,阖目假寐,对她俩此前的对话置若罔闻,这会儿方开口问绛萼:“你觉得皇帝此举何意?”   “有多种可能。”绛萼重新焚香熏被。   “说来听听。”   “一来,是在向太后宣示不满。”   “不错。”谢折衣乜斜黑眸,“他表面上对太后言听计从,其实内心对这门亲事颇有微词,但囿于羽翼未丰,势力薄弱,无法与谢良姝正面抗衡,无奈之下只有采取这种方式来沉默抵抗,毕竟成不成婚非他所能掌控,圆不圆房却非他心甘情愿不可,儿女闺房之事,便是太后,也难以置喙。”   想起那张苍白清贵的脸,明明恼羞成怒还要竭力隐忍,谢折衣碾了碾指尖,玩味地卷起唇角:“还有呢?”   “再者,这是对您的下马威。”绛萼面露担忧,“不出两日,圣上大婚之夜未宿凤仪宫的消息就会传遍宫闱,届时人人皆知帝后不睦,中宫徒有国母之名,却形同虚设,往后在宫中恐怕寸步难行。”   “打狗还要看主人。”谢折衣冷笑,“皇帝要是足够聪明,定深谙给顿大棒再赏个甜枣的道理,目前他还不敢公然与谢良姝翻脸,连带着也必须对本宫逢场作戏假以辞色,若他连这点也做不到,听任凤仪宫上下遭人奚落欺压,便是个无药可救的蠢货。”   绛萼莞尔,偷觑谢折衣:“娘娘似乎并不反感圣上。”   谢折衣凤眸斜睨,没否认,也没承认:“如何看出?”   绛萼笑道:“奴婢就是瞧着您心情不错。”   室内一时静默,片刻后谢折衣转回眸子,继续原来的话题:“你只猜出了皇帝的两层用意。”   绛萼微愕:“还有别的?”   “那个叫圣上近日清心寡欲的太医,你可知道他的底细?”   “奴不知,还请娘娘示下。”   “他姓李,乃左相范廷守的远亲连襟,圣上今晚与他搭台子唱戏,估摸着是想借机联络新党,那边原本就蠢蠢欲动,此番既得圣意,想来不日就将出手。”昏暗中,谢折衣披发散衣,黑沉的眸子深处闪烁精光,“吐血之计,一箭三雕,咱们这位圣上,可比外人想象中的要聪明多了。”   正如谢折衣所料,翌日清晨,天还没大亮,皇帝的“甜枣”就到了。   珠宝首饰,古玩字画,锦缎吃食,怀禄对着御赐礼单洋洋洒洒念了一大串,锦盒宝匣陆续摆了一屋子,最后结尾加上一句:“圣上忧心娘娘昨夜受惊,特命小的带了御医前来请脉,圣上还说了,请娘娘不必忧心龙体,今日朝见礼,圣上定随娘娘一同前往。”   实在是体贴入微,教人挑不出错处,皇后微笑着行礼谢恩。   梳洗完毕,候了一些时,圣驾果然亲临凤仪宫,携了皇后往慈宁宫行朝见礼。   歩辇上没有观众,雍盛懒得做戏,恹恹地靠着扶手,原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庞没了生动的神情加持,越发显得惨淡凄苦,眼下一片浓重乌青,显是夜里难眠。   “圣上可还觉得头晕恶心?”   皇后关切的话语响在耳边,不知为何,雍盛总觉得对方不怀好意。   他揉着额角偏过头,哼哼唧唧:“唔,歩辇颠簸,难免有些不适。”   “我自幼好岐黄之术,也学了些认穴按摩的手法,圣上若不嫌弃,就让本宫来替您按一按。”说着,抬手欺身而来。   沉檀香近,雍盛一个激灵,忙战略性后仰,婉拒了那双骨肉匀停的手:“这等仆役差事,怎能劳驾皇后?”   边说边坐直身子,也不敢朝旁边看:“不晕了不晕了,这会儿感觉好多了。”   谢折衣眸光微动,收回手,没再言语。   到了慈宁宫,按照礼制,皇后伺候太后洗漱用膳以尽孝道。   席上除了皇帝一家,还有一位王太妃,四十岁上下,容长脸儿,细细的眉梢弯弯地向上微挑,唇边衔着的笑意就像是天生长在脸上的。   先帝驾崩后,原先宫里的嫔妃大多出宫的出宫的,入庵的入庵,王太妃是唯一还陪伴太后长住深宫的旧人,她与太后从当嫔妃时就是挚友,这些年来情同姐妹感情深厚。   雍盛虽是先帝长子,但并非太后亲儿子,太后一生无所出,王太妃却替先帝诞下一子一女,分别是排行老三的雍昼,和排行老五的公主雍善。   雍善年方十三,尚未论及婚嫁出降。   雍昼刚过十五,只封了郡王,也未出阁建邸。两人俱在宫中承欢膝下,深受太后恩宠。   而这个荣安郡王雍昼,要是雍盛没记错,是本书众多反派中人设最差的那一个。   雍盛挑了一块鲈鱼,除了刺,放入谢折衣碟中,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这个可爱的皇弟:“这两日宫里大喜,怎的没见到三弟?” 第7章   王太妃脸上现出点不好意思来,放下牙箸看了眼太后:“圣上繁忙,还不知道,前日荣安郡王因夜半饮酒犯了些浑事,被娘娘罚了禁足十日。”   “十日?”雍盛故作惊讶,“这是犯了什么事了罚得这样重?”   王太妃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雍盛转头劝太后:“母后,三弟那性子您也知道,最是跳荡不羁的了,罚他闭门不出整整十日,可比要了他的命还要难受,不若看在儿臣的面子上,通融通融,改为五日吧。”   “口谕既出,哪有转圜的道理?”太后本来心情极佳,提起这茬眉宇间就隐现怒气,“圣上要给兄弟求情,也该先问清缘由,看看荣安郡王都做了些什么好事!酗酒乱性,强要宫女,那宫女烈性,抵死不从,竟以头触柱!好在命是暂时保了下来,否则就凭他犯下这等淫/乱宫闱的丑事,哀家没将他扭送宗人府揭了他的皮已是开了大恩,区区十日禁足,还有什么不服气的么?”   越说越动气,呛啷一声,玉骨汤匙掷在瓷碗里,发出清脆声响。   王太妃噗通一声跪倒,绞着帕子满面通红:“娘娘说的是,原是昼儿自作自受,没有半个不乐意的,如今他也是下定决心痛改前非,这两日不光闭门悔过,还给娘娘和圣上诚心抄了几卷佛经,盼着娘娘跟圣上康健无虞,福泽绵长。”   说着,招招手,一旁候着的贴身宫女连忙跪呈手中木匣。   太后一声冷哼,先未动,坐了一阵,又命人揭了盖子取出匣中誊抄的佛经,虚虚掠了几眼,见笔墨未干字迹遒劲,显是下了一番功夫。   “也算他有心。”太后神色稍缓,转呈皇帝,伸手扶起王太妃,轻抚其手背,“这次哀家也是给他长个记性,婉琪你身为昼儿母妃,也该时时教导他,哀家与皇帝虽疼他爱他,但也不能一味纵容他,莫要让他养成了有恃无恐的纨绔性子,教其他宗室看了笑话。皇帝。”   雍盛一戳一动:“儿臣在。”   “这几日朝中不断有人上折子,说圣上刚刚大婚,荣安郡王年已十五,不宜再久居宫闱,需早日出阁建邸,圣上意下如何?”   太后慢悠悠抛出这一问,登时所有人的耳朵都警惕地竖起。   郡王出阁建邸,就意味着降弟为臣,领职做官,从此没有皇帝的召见,不得随意进出皇宫。对于以范廷守为首的新党而言,这无疑是替皇帝解决了榻边之忧,因为朝廷内外向来有不少流言,说太后宠爱荣安郡王,私下里打着兄终弟及的算盘将荣安郡王当作储君培养,将来雍盛若有什么不测,雍昼也能立刻取而代之。   太后前脚刚刚罚了荣安郡王,后脚便来询问皇帝对荣安郡王出阁建邸的意见,无非是想打探皇帝的真实意愿,看他对这个弟弟究竟抱有几分真心。   一直默默看戏的谢折衣此时也抬起眼帘,好奇雍盛会如何作答。   “那帮老臣也太迂腐,整日里就知道拿些礼仪旧制来约束天家,莫不知即便是天家,亦有天伦之乐人之常情?朕以为,母后无需凡事都依他们的,宫里本就冷清,三弟还小,再许他在母后膝下多承欢几年也未尝不可。”   雍盛小心回复,他记得剧本里有这个情节,也知道如果他此时真的顺水推舟放雍昼出阁的话,就会引来太后和太妃的双重猜忌,野心一现,以后万事难为。   王太妃紧绷的双肩不为人知地松懈下来,笑道:“圣上仁善,昼儿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感谢他的皇帝哥哥呢。”   太后亦赞许地点了点头:“圣上跟荣安郡王兄友弟恭,实是天家之幸,哀家只盼着朝中大臣也能如圣上所想。”   仁善?   哼,指不定心里怎么骂他草包窝囊呢。   兄友弟恭?   哈,那这个弟弟可真是太恭了,恭敬到日夜诅咒他哥原地暴毙的程度。   雍盛在心底冷笑迭迭,一时间只觉四周风霜刀剑严相逼,他想回家。   用完早膳,太后留皇后吃茶,说是吃茶,其实是婆媳间说几句贴己话。   这么多年来,这是谢良姝第一次近距离看她这个侄女,以往每次省亲或宫宴,谢折衣都一个人坐得远远的,高高瘦瘦,显得异常乖巧沉默,今日朝见礼上也是一如既往的沉默,说出的完整的话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与她性格不相符的是她的长相,原来竟这般明艳动人。   “你倒比我原先印象里的长得好些,以往竟是不曾细瞧过。”太后垂眸瞧着手里的奏章,“只是性子过于拘谨,若是不改,恐怕难讨圣上欢心。”   谢折衣敛目盯着太后的金线绣凤裙摆,回话:“不论我性子如何,圣上都不会多看我两眼,我又何必折腾?”   声调较寻常女子低些,但也不过分喑哑,谢良姝因她这句话倒是高看她一眼:“你能这么想,也不失为一个通透人。我谢氏女,从不屑以色侍人奴颜婢膝,比起妻,你更是辅佐圣上的臣,这点你要铭记于心,记住了这点,往后你也能少生些怨怼之心。”   “儿臣谨记。”   “你是个懂事的,哀家很喜欢。”太后放下折子,垂下手。   谢折衣忙上前搀扶,手在轻轻颤抖。   太后笑了笑,以为她紧张,安抚性地拍了拍那微凉的手背,笑道:“原来你也只是个铁皮葫芦,强撑样子。”   谢折衣做了个深呼吸,敛去眸中霎时狂涌的杀机,稳住因竭力隐忍而颤动的手,低声道:“折衣从小仰慕娘娘,能随侍左右,心里激动。”   “这张小嘴也甜。”太后明显被取悦,带着谢折衣往御花园走,突然道,“听你父亲说,你常常去城东醴泉寺?”   谢折衣点头:“佛门清净,每每心有郁结,那就是个排忧纾解的好去处。”   “不错,哀家幼时也常去寺庙进香。”太后眼里现出一丝怅惋,似在追忆早已逝去的少女时光,“醴泉寺可有宣讲佛经的大家?”   “有位延真大师颇擅佛”谢折衣回说。   太后颔首:“不错,哪日你便带哀家一同前往,共沐佛光。”   这日,皇后伴太后游完御花园,下午接着与皇帝同去奉先殿行宗庙礼,忙完一通,回去便病了。   太医一日来请三回脉,也诊不出什么具体的病来,只说兴许是心病,建议多走动多游玩。宫里许多人则说皇后这是被皇上气病的,试想,哪个新娘子在新婚当夜被新郎官儿抛下不生气不着恼呢?尽管皇上后来又做了很多面子工程,送这送那嘘寒问暖,但足足半个月过去了,圣驾再未涉足凤仪宫一步,帝后如此疏远,也是前所未闻了。   而宫里的风言风语也愈传愈盛,究竟是什么导致了帝后之间的嫌隙如此之深?   想必是圣上另有恩宠。   不是说晏清宫有几个暖席的宫女么?   宝珠宝瓶还是什么宝的,准是她们分走了圣上的宠爱。   言之有理,尤其是那个宝珠,模样生得最好,假以时日,定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宫里多的是见风使舵踩高捧低的势利眼,见皇恩似乎泼在了宝珠身上,就都有事没事跑来晏清宫巴结奉承,你一句我一句,捧得宝珠飘飘欲仙,私下里便真拿自己当起了正经主子。   这日夜里,雍盛偷偷温书至夜深,没办法,想活命就要精通帝王术,什么兵书策论祖训礼制,别人该懂的他都得懂,别人不懂的他也要懂,懂了也要装不懂,学了也要当没学。   谁说穿书就是躺赢?简直放屁,让他也来穿个炮灰皇帝试试,一着不慎三集嗝屁。   雍盛学得头昏脑涨,放下套着春宫封面的兵书,照常洗漱更衣,梦游般走到榻边。他不习惯睡觉时身边有人,所以每晚都会屏退宫人,等怀禄收拾停当掩门出去,他才撩开床帐,这一撩,愣住了,依稀看到榻上有个人影,揉了揉眼睛。   模糊的视野清晰了,他也彻底清醒了,打了个激灵。   天爷啊,怎么他床上有人?   还是个一丝/不挂的女人?   这个一丝/不挂的女人长得还很不错?   作为在新时代绣着红旗长大的好男人,雍盛第一反应就是扯过床单,兜头将女人瓷白的身体盖了个严实,一脸非礼勿视的正经。   “你是谁?为何在朕床上?”他冷静地思考,思考爬床的这位是哪位。   女人不答,柔若无骨的手灵蛇一般,已缓缓摸上榻边皇帝的衣摆,涂着丹蔻的指尖轻拢慢捻,极富技巧地攀至腰间,正在金玉搭扣上流连忘返。猝然间,她口中发出一声甜腻的娇呼——雍盛掐住了她作乱的腕子。   “啊……”她随即借力滑出锦被,磁铁般吸附上来,双唇间透出一种绚丽的红,勾引挑逗,“圣上,轻点儿。”   “我想起你来了。”雍盛勾起女人尖俏的下巴,雾黑色的眼睛玩味地眯起,“宝珠,对不对?”   宝珠登时面露喜色,鼓起勇气看进男人眼底,火热的心里却呲啦一凉,那双眼睛的表面虽浮动着浅浅的笑意,底色却是一片冷漠讥诮,没有半点动情的倾向。   难道是暴露了?   不,不会,这些天她小心谨慎,半点马脚也没露。   那一定是方式方法不对。   她尚存一丝侥幸,因为她坚信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这点毋庸置疑,除非狗皇帝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圣上还记得宝珠,宝珠心里……好生欢喜。”她转换策略,拉过被角适时地羞红脸,“自那日御花园献舞得窥圣颜,奴便害了病,日思夜想,肝肠寸断,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只盼着,只盼着圣上能多看奴一眼。”   吐露芳心似乎让她难堪,她用贝齿咬住下唇,身子轻颤,泫然欲泣。   雍盛居高临下地觑着她,耐心地等她演完才发问:“你今日真要留宿这里?”   宝珠以为他被感动,急切地点头。   雍盛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给她机会:“不后悔?”   宝珠被问得满腹狐疑,有些犹豫,最后仍是摇头:“奴对圣上的情意比金坚比海深,永不后悔。”   雍盛气笑了,广袖一翻,龙帐顺势垂落:“好,那就如你所愿。” 第8章   帝后大婚才逾半月,圣上就幸了一名小宫女,隔日这名宫女就进了五品才人。   册封的牒纸下了,又将晏清宫荒芜已久的一间阁子收拾出来,配了两个指使的奴才,昔日浣衣局的苦役宫女就这么摇身一变,成了正经主子,羡煞许多人。   登门拍马的人络绎不绝,个个端着热情的笑脸,携了蜜糖似的嘴巴,只有当事人宝珠不知为何愁眉不展。   等新阁子布置完,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绛萼便来道喜了。   本来于情于理,宝珠作为新进的才人,该先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眼下宝珠这儿还没动静呢,皇后就先纡尊降贵遣人贺喜,宝珠被架在火炉上,就是不想去也不好再推辞,只得寒暄过后便随绛萼一同往凤仪宫来。   一路上,宝珠就不安得很。   向来妾见正室,就没有不怵的,尤其是宝珠这种主动爬床来路不正的,心里就更加紧张。若她真跟皇帝有点什么,她还有点底气,这会儿她却跟那刷金的泥菩萨没什么两样,表面上瞧着风光,正主子随手泼两瓢水就能冲垮她。   凤仪宫正殿宽敞明亮,画梁上悬吊的两只镂空银香球飘散着凌水香,皇后身着银红大袖常服,如瀑黑发并未梳髻,只用绸带轻轻束在脑后,腰间悬着扇形的玉坠子,薄纱披帛无声委曳在地。   远远望去,端坐的人宛如一尊完美无瑕的神祗,一步步走近了,才觉无形的凤威和盛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宝珠稳住心神,跪拜:“奴……臣妾宝珠来给大娘娘请安,娘娘这些时凤体可还康宁?”   殿内的寂静就像浓重的雾霾,无处不在。   谢折衣并不答话,慢悠悠饮茶。   宝珠垂着眼皮,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不知为何心跳如鼓,攥紧的手心里出了薄薄一层汗。   半晌,实在不堪忍受,大着胆子道:“娘娘?”   “你生得清秀,眉眼间倒与本宫的一名旧识颇有几分相像,本宫不免多看两眼。”谢折衣收回犀利的目光,示意绛萼赐座。   宝珠扶着圈椅扶手,屁股刚挨上椅面儿,又听谢折衣开口道:“听你说话的口音,像是南方人?”   宝珠忙点头:“妾的母亲乃婺州兰溪人氏,妾从小就随母亲客居兰溪。”   谢折衣颔首,又问:“那你父亲呢?”   宝珠面色一白,目光微闪:“妾不知,我娘当年怀我时就与父亲两相离绝。”   谢折衣挑眉:“如此说来,你也不知自己姓氏了?”   “妾随母亲姓顾。”宝珠道。   谢折衣道:“家中做何营生?”   宝珠道:“母亲平时做刺绣,卖给大户人家换点银钱,两年前家乡遭了疫病,死了不少人,母亲便带着我辗转来到京畿,适逢宫里头选人,母亲便付了牙人一点盘缠,想办法将我送进了宫。”   一番说辞像是已说了千百遍,流畅精简,半点磕棱也不打。   谢折衣又细细打量她片刻,随口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就说倦了。   宝珠大舒一口气,连忙告退,临跨出门槛时,听闻皇后在背后幽幽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绛萼,前两日读书时见着这两句,你可知什么意思?”   绛萼接话道:“奴婢粗鄙,不能识文解惑,只这两句奴婢却是知道的,是告诫我们为臣为辅的,帮人做事须选对主子,否则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殿外日头正盛,宝珠足下一顿,扭头见皇后精致明艳的凤颜隐没在阳光照不进的阴影里,心下一阵发冷。她咬咬牙,逃命般疾步走了出去。   “娘娘何必出言点拨?”绿绮端了一盘糖渍的桂花枇杷进门,“不如就让她吃点苦头。”   “她父亲于我有恩。”谢折衣想起什么,面上现出片刻的失神,等回过神来,垂眸道,“眼下她被人利用,我不好见死不救。”   “天底下就属娘娘最心软。”绿绮低头叹息,再抬脸时就换上了轻快的笑容,献宝似地将枇杷递到谢折衣眼皮子底下,讨好央道,“娘娘,刚得来的,吃一颗尝尝?求您了。”   说起绿绮平生最大的爱好,那就是吃,以及到处搜罗好吃的能吃的。   没有人知道她这些吃食都是从哪儿得来的。   “娘娘不吃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绛萼好笑地拨了拨她的头,“馋猫儿,自己想吃就端一边儿吃去,别来眼前聒噪。”   “我已经尝过了。”绿绮顺嘴就吐露了自己偷吃的实情,吐吐舌头,“就是知道它好吃得紧,我才巴巴地拿来让娘娘尝尝,娘娘从前不喜欢,指不定哪天就突然转性了呢?”   绛萼笑了:“哪有说转性就转性的……”   正说笑,承喜忙不迭进来通报,说圣上来了。   “这顾才人前脚刚走,圣上后脚就到,难不成是担心他的心肝宝贝在娘娘跟前吃了亏,特地赶来相救?”绿绮没好气儿地翻了个白眼,嘟嘟囔囔。   殿外,雍盛给自己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设,才硬着头皮进门,好巧不巧正赶上一个绿衣侍女出门,两人迎面一撞,侍女手里端着的茶水就泼了他一身。   一阵哐当乱响,碎瓷溅了满地。   “绿绮!”皇后的低喝从前方传来。   那侍女噗通一声跪地,连声求饶:“是奴婢走路不长眼睛,奴婢该死,圣上恕罪。”   雍盛拎着被浇湿的袍摆,宽容大度地摆摆手:“无妨,下去吧。”   话音刚落地,那侍女蹭地起身,风似地溜走了,瞧那欢快的背影,一点儿忏悔的意思也没有。   雍盛:“……”   敢情故意碰瓷的是吧?   他扭头看皇后。   皇后眨眨眼睛:“绿绮从小顽劣不堪,毛手毛脚,尚未适应宫里的生活,望圣上多担待些。”   “皇后身边的人,对错奖罚自然是皇后说了算。”雍盛磨着牙笑了笑,“朕前来也是想问问,皇后在宫里可还住得惯?可还需要多增添些人手?”   “住得惯的,圣上专心朝政要紧,无需惦记凤仪宫。”谢折衣招来绛萼,“去,陪怀禄回晏清宫拿件圣上的新袍子来换上。”   雍盛婉拒:“不,不必……”   “要的。”谢折衣坚持,“圣上本来喘疾未愈,万一再着凉,可怎么得了?”   盛情难却,雍盛只好讷讷应下。   谁教他出厂设定就是身娇体弱呢?   “先把湿了的外袍除了吧。”谢折衣道。   “朕……”   未等雍盛说什么,一群宫人就围了上来,伺候雍盛脱了外袍。   谢折衣:“圣上坐。”   瞬间脱得只剩一层明黄里衣的雍盛只得乖乖坐下。   “枯坐无趣,用些茶点。”谢折衣将案上的桂花枇杷轻轻推来。   清甜的桂花香气一阵阵钻入鼻腔,晶莹剔透的枇杷浸着澄黄的蜜,瞧着十分诱人。   雍盛忍了忍,忍了又忍,没忍住,拈起一只送进嘴里,嗯了一声表示好吃,随后便开启了自动模式,一连吃了好几个,等盘里见空,才惊觉自己全程被谢折衣牵着鼻子走,还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不禁深感绝望,苦涩道:“中宫这里的果子倒是旁的地界儿上没有的。”   “好吃的话,圣上以后就常来坐坐。”谢折衣托着腮看过来,言笑晏晏。   那双桃花眼含着三分笑意的时候,给人以深情的错觉。   雍盛说话有点磕绊:“后日便要宴请百官和家眷,中,中宫的身子可大好了?”   民间女子成婚之后会有归宁,皇后却不能随便出宫回娘家,只能借着宴请百官的名号见见娘家人,由于谢折衣这段时日凤体抱恙,所以婚后大宴就一直拖到今日。   提到要见娘家人,谢折衣就表现得兴致缺缺,比起见爹娘,他似乎更喜欢调戏皇帝,故意带歪话题:“圣上是在关心折衣吗?”   “咳咳。”雍盛正喝茶,一口水呛进气管,咳了好一阵,缓过来,故作镇定道,“中宫是朕的结发妻子,朕关心你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他演得深情款款,鬼知道他是从哪里练来的睁眼说情话也不害臊的本事。   他不害臊,皇后也蛮淡定,淡淡地扯了扯唇角,哀怨道:“圣上嘴上说着关心折衣,私底下却偷偷幸了顾才人,还让她就近住在晏清宫,圣上说的关心,究竟有几分是发自真心呢?”   听听这质问,振聋发聩!   雍盛:“……”   不说不知道,原来朕是渣男本渣。   秉持着贯彻人设的敬业精神,他决定一渣到底,厚着脸皮道:“中宫何必计较,那些庸脂俗粉怎能和你相比?”   “哦?”谢折衣眼里暗藏的笑意越来越盛,“我与她们又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   雍盛很想冷笑着走过去,握着谢折衣的肩膀把人摇醒。   女人,快醒醒!你是将来要踹走丈夫君临天下的喂!伟大的女人根本不需要和别的女人争风吃醋!想想你以后养的那些小白脸,哪个不比眼前这个病痨鬼强上百倍?快把他轰出宫让他去外面自生自灭!   雍盛笑笑:“你是唯一的那个,无可替代。”   瞧瞧,是什么把一代性冷淡逼成了情话输出机?   是求生欲!   闻言,谢折衣怔了怔,眼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   这声低笑令雍盛瞬间麻了半边身子,心底涌出一阵异样,具体什么异样他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点不对劲稍纵即逝,谢折衣黑亮的眼睛轻而易举地攫住他:“圣上此话当真?”   雍盛忽然感到一丝丝愧疚,但那愧疚十分浅薄:“君无戏言。”   “说来也怪。”谢折衣眼里的笑意浅了几分,“大婚那日见了圣上,总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常听闻民间百姓热衷于将皇帝的画像挂在家里辟邪,想来中宫也偶然见过,所以瞧朕面善。”雍盛敷衍道。   谢折衣眉蹙春山,淡淡道:“是么?”   一晌无话。   怀禄一路小跑,很快就拿了更换的衣裳过来,这次,由皇后亲手给雍盛更衣。   雍盛受宠若惊,直愣愣平举着胳膊跟个木头做的稻草人似的。   也不是紧张,就是害怕。   没人想跟日后要杀自己的仇人提前来个亲密接触。   谢折衣显然不了解他此刻的心境,颇为细致地给他穿上外袍,系上腰间的五色绦,戴好玉佩,还将衣袍上的每一道褶皱都细细抚平。雍盛全程盯着屏风上的一双雨燕,视线十分坚定,连余光都不敢往旁边扫一下。   等终于穿戴齐整,雍盛暗自松口气,心想总算脱离魔爪,不料原本已经转身的谢折衣猝然回身欺近。   眼看着鼻子对鼻子就要撞上,雍盛再忍不住,一个撤步来了个战略性后仰,瞪向谢折衣的目光颇具指责意味,还有点外强中干:干干干干什么?   此情此景像极了猫玩耗子,弱小的耗子瞅准空隙眼看就要逃出生天,才发现一切不过是狸猫的欲擒故纵。   “我的感觉没错。”咫尺之间,谢折衣停住,敏锐地眯起眼睛,用细长的手指挑起雍盛胸前一绺散发,慵懒缠绕,“圣上为何怕我?”   雍盛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挤出干笑:“此言何意?什么叫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惧何人?”   这时候,绝对不能露怯。   “不是怕,那就是厌恶咯?”   说着,谢折衣朝雍盛的脸伸出手。   未及贴上,雍盛皱眉,下意识截住那只手。   啪的一声。   抓住手腕的一刹那,彻骨的凉意顺着掌心直抵神经中枢,雍盛脑中警铃大作。   “圣上不愿本宫触碰,我不碰便是。”谢折衣撤了手,恢复到一贯恭谨端庄的模样,脸上的笑意肉眼可见地隐没。 第9章   谢折衣的神情变化让雍盛连做了两晚的噩梦,路上遇见皇后宫里的人都得绕着走,憋屈吗?憋屈。要是有幸能活着回到现实世界,他能写本书,名字就叫《一个炮灰的自我修养》。   遵循旧例,帝后大婚后要请客吃饭,皇帝在大庆殿宴请百官,皇后在文德殿宴请内外命妇,借机见见娘家人。   这日大宴,难得太后在文德殿陪皇后,无暇驾临大庆殿,雍盛主持大局,一时歌舞升平,气氛融洽,君臣尽欢。   一段时日下来,雍盛基本上已将堂下各官员的脸和名字一一对应上,还了解到不少官员的光辉事迹,哪个爱吃酒,哪个爱狎妓,哪个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哪个作风清廉但脾气臭硬,以及谁和谁是亲家,谁和谁是党羽,他都心知肚明,甚至他还有个小本本,专门记录各党派成员和成员间的私仇公怨,以备不时之需。   有些人,表面上看还是那个沉默且怂的少年皇帝,私底下却已经有了厚厚一本的死亡笔记。   酒酣耳热之际,一位服青荷莲绶的从七品官员手持酒壶,踉跄着行至过道,他显然喝多了,素日里一张白皙的脸盘子这会儿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雍盛一见这人就头疼,掩面低呼怀禄:“赶紧找人把他架下去!”   怀禄正昏昏欲睡,一个激灵,睁眼就瞅见醉眼朦胧的御史裴枫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吓醒了,忙朝门外的两个侍卫招手,人侍卫一脸懵逼还没反应过来,裴枫一张嘴,就搁堂上嚎啕大哭起来:“皇上!”   雍盛被他一嗓子嚎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忙肃目敛容,正襟危坐。   热闹的大殿上霎时间安静下来。   万众瞩目下,裴枫拔了头上犀角簪,摘下象征刚正不阿的獬豸法冠置于面前地上,伏地高声道:“如此喜庆之日,臣有一事想请问皇上。”   雍盛寻思着你这也不能算请问,准确来说,是逼问。   他脾气好,点头允了:“你说。”   裴枫目光如炬:“臣近日听闻坊间谣言,说帝后不睦,皇上终日不御凤仪宫,大婚刚过半月,就又幸了一名末等宫女,提为才人,皇后娘娘因此气得凤体违和,皇上如此肆意行事,可知朝野内外清议如何?”   皇帝略有些尴尬,竟未回答。   “裴御史未免太过小题大做。”皇帝右下首坐着的左相范廷守冷冷道,“此乃陛下后宫家事,哪里轮得到你来质询?”   “帝王乃天下之表率,皇上今日疏远结发正妻,明日天下男子皆有样学样宠妾灭妻,如此一来,世风日下,纲常伦理不振,社稷危矣。再者,皇上年方十六,正是养精蓄锐固本培元之际,成日沉溺美色于身于心百害而无一利,古人云,成家立业,如今陛下业已立后,国本已固,应整肃内廷早日亲政!”   此言一出,阖殿上下的大臣全都暗抽一口凉气,停杯投箸,惶恐不已,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自己今日压根就没出现在这里。   既然话赶话地说到了亲政,左首安坐的谢衡就没法儿再冷眼旁观,插口笑道:“裴御史一片忠肝赤胆,日月可鉴,只是未免操之过急。如今国库空虚,北方韦蕃作乱,西南苗人挑衅,大军因粮饷供给不足只能退守无法进攻,加上河北饥荒,京西久旱,此值内忧外患之际,政务繁琐,而陛下虽已大婚,但龙体未健,若贸然将重担加于陛下,臣担心欲速则不达。”   裴枫梗着脖子:“陛下不堪重负,自有一干臣子为天子分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任由一帮外戚祸心弄权!太后垂帘已有六载,难不成还想一辈子替皇上作主吗?臣不由斗胆一问,究竟是太后她老人家是不想放权,还是谢氏贪慕权柄妄图鸠占鹊巢?!”   “裴枫!”一直默默无言的皇帝陡然发怒,将其喝住,“你吃多了酒,口不择言,朕今日不与你计较。殿帅在何处?请御史出去,在家面壁思过,三日后呈过悔过书再来上朝。”   殿前司都指挥使谢戎阳立时带人进来,架起裴枫。   “皇上,皇上,臣作为谏官,食君禄忠君事,犯君颜色,进谏必忠,不避死亡,不重富贵,只望皇上亲理朝政,约束外戚,选贤任能。谢氏虽有从龙辅国之功,但任人唯亲,假公济私,党羽遍布,犬牙交错,皇上当明辨善恶忠奸……唔唔唔……”   两边穿甲侍卫往裴枫嘴里塞了脏布,将人以一种毫无尊严的姿势拖了出去。   殿上官员的反应各不相同,有怒而蹙眉的,有装傻充愣的,也有冷笑摇头的,雍盛扶额,挥挥手,让宴会照常进行。   很快,大庆殿上发生的插曲就传到了文德殿。   太后正与几位诰命夫人闲拉家常,大太监福安小碎步跑进来,径至太后耳边私语几句,太后面上笑容不减,攒了攒手中的白玉佛珠,只道:“由他们闹去吧。”   福安于是退下,太后称乏,叫夫人们各自散去吃酒,招了谢家主母向氏过来。   “娘娘可是累了?”向氏扶着太后去往偏殿,在榻上半躺下。   “吃了些果子酒,头晕。”太后倚着手枕发了会儿怔,随口问道,“听说云儿有喜了?”   “劳娘娘惦记。”向氏圆润富态的脸上满是掩不住的喜悦,“说是有小三个月了,这丫头向来嘴紧,这不,昨儿个才告诉我们娘家人。”   “嘴紧点好,等胎坐稳了再声张。”太后道,“她十六岁嫁给恭王,九年了,肚子里才总算有了动静,马虎不得。”   “娘娘说的是。”向氏唯唯诺诺。   “对了。”太后揉按发涨的额角,“折衣那孩子的生母当年确乎是死了?”   “不错,投井死的,尸首捞上来都泡发了,我亲眼瞧见的,模样可瘆人啦。”大白天的,向氏回忆起当年情景,牙关打了个冷战。   太后瞥她一眼,目中闪过嫌色,阖上眼:“回去带话给哥哥,少生事端,别教人抓住什么把柄。台谏那两三只疯狗,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是。老爷晓得的。”   向氏回复完,许久没听到太后再开口,再抬眼瞧时,见太后已然支颐睡着,便悄悄掩门退了出去。   门缝里,昔日名动京城集荣宠于一身的谢良姝,现今垂帘听政煊赫内外的谢太后,也有这般困乏疲软的时候,细密的鱼鳞纹爬上她原本光洁的眼角,点点白霜染了鬓发。韶华易逝,美人迟暮,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向氏回到筵席,边应付一众夫人,边在人群中搜寻自己怀有身孕的女儿,半晌无果,正纳罕,宜春池附近传来一迭声惊呼,凝神听来,像是在喊有人落水了。   “何事喧哗?”皇后询问。   承喜支使一个小黄门前去察看,没过多久,来报说是恭王妃不慎落水。   这下子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殿内哗然,向氏惊掉了手中茶杯,提着裙摆就朝御花园狂奔而去,其余女眷也都竞相赶去瞧热闹。谢折衣仍端坐主位,六枚金钗绾发,仪态万方,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沉静气度,慢悠悠问那小黄门:“人救上来了?”   “救上来了。绿绮姐姐恰好会泅水,路过瞧见了,连忙跳下水将人捞了上来。”   “绿绮?”谢折衣眸光微动,看向绛萼。   绛萼低声道:“半盏茶前,绿绮嫌里头闷,说要出去透口气来着。”   谢折衣拂袖起身,下令道:“传唤太医。”   绛萼:“娘娘可是担心……”   谢折衣加快步伐:“尚无定论,先去瞧瞧。”   绛萼抿唇:“娘娘走得这样急,是怕绿绮哑巴吃黄连。”   谢折衣冷哼:“我瞧她总得吃点苦头才能明白各人自扫门前雪的道”   “啪!”   宜春池畔,一记响亮的耳光震得四周鸦雀无声。   一身碧色宫装还在往下滴水的绿绮被打得偏过头,耳朵里一阵嗡响,不可思议地眨眨迷茫的眼睛,急道:“我好心救了云小姐,你,你打我做什么?”   “少在我跟前玩那套贼喊捉贼的把戏!”向氏疾声厉色,双颊被怒火烧得通红,“好巧不巧,我云儿在今日失足落水,好巧不巧,就被你撞见了!昔日在谢府我自认也算待你不薄,你如何狠得下心肠做这种歹毒事情?在臭水沟里沤烂了的破落户,一朝借东风扑了高枝儿,就狗仗人势欺到主子头上来了,今儿我便要教训教训你,好教你明白,哪怕是天王老子,犯了事儿,也得按律治罪!”   叫骂着,又高高扬起手。   绿绮捂着半边高肿的脸颊,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在那只手落下时往后撤了一步。   向氏一掌扇下去没摸着人,自个儿反倒因惯性站立不住往前纵了个跟头。   哎唷一声,众人抢上去七手八脚将国丈夫人扶起来。   向氏顾不得鬓发散乱,抡圆了一个巴掌就向绿绮脸上掴将来。   绿绮只觉得自己被好几双手齐齐按住,堪堪忍住没强行挣扎,脸上就噼噼啪啪被抡了好几个耳光,打得她头晕目眩,嘴角淌出血来。   “贱婢,这回可服了吧?”向氏打人打得掌心火辣辣的疼,叉腰喘了口粗气,“这次是瞧在云儿性命无碍的份儿上,待会儿太医来了,若是诊出她腹中胎儿有什么好歹来,仔细你这条贱命!”   绿绮也是个犟脾气,啐口血沫,不怕死地仰着脸跟红顶白:“夫人既认定了是我推了云小姐落水,我便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但事实如何也不是你说怎样就怎样的,等云小姐醒了,真相自会大白,到时奴婢的冤情洗刷了,夫人滥用私刑这项罪名又要如何交代?”   “好呀,奴才还论起主子的罪过来了,方才竟是我打得轻了。”   一气之下,向氏拔了髻上金钗,就要朝绿绮脸上划去。   金钗尖利的末端倒映在绿绮放大的瞳孔深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攥紧了拳头,正要回手,只听砰的一声,国丈夫人不知被谁一脚踹在了腰窝,偌大一个白胖身躯横飞出去,狠狠侧摔在地上。   绿绮望去,正对上承喜一张笑眯眯的脸。   “哎呦真是对不住,奴才刚才远远瞧着,竟有一名泼妇胆敢在御花园内掌掴皇后娘娘跟前的侍女,一时气愤赶来帮忙,不成想竟是国丈夫人,对不住对不住,是小的眼拙。”承喜自擂一巴掌,忙弯腰要来搀扶向氏,“夫人您可伤着了?”   向氏何时被人这么死命踹过?扶腰躺在地上一时半会儿起不来,拍掉递来的手,刚要发作,转头就瞧见承喜背后的谢折衣正冷冷觑着她,登时一腔怒火敛至腹中,沉着脸咕哝:“我道是哪里放出来的恶犬,吃了熊心豹子胆。”   谢折衣装作没听见,眼睛扫过绿绮凄惨的模样,眸色暗了几分,问:“怎么半会儿功夫不见,成了这副样子?”   绿绮膝行爬来,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她从小不怎么哭,方才被按着打脸也没掉一滴眼泪,这会儿越说越气,满腹委屈,竟哭得抽噎起来。   向氏本来强压下去的火在她的哭诉下又死灰复燃,骂道:“小贱蹄子,惯会弄舌嚼蛆颠倒黑白!若不是你推人落水,你平白无事跳下去救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转头又冲谢折衣道:“皇后娘娘,如今是您姐姐,是恭王妃遭了难,还望您秉公执法,别做出什么包庇下人败坏国风的丑事!”   “大娘子放心,本宫绝不徇私。”谢折衣招了人来,直接在池边设座,“此事蹊跷,等云姐姐醒来再议不迟。”   须臾,太医传了话来,好消息是谢锦云醒了,坏消息是腹中孩子没保住。谢锦云得知流产,痛苦不堪,恍惚间一问三不知,只说有人从背后推她,但没瞧见是谁。   这下不光是向氏借题发挥闹得更凶,还惊动了恭王、太后和御驾。 第10章   雍盛无趣地歪在龙椅上,看各色人物倾情演出。   谢锦云在后殿榻上只知道哭,向氏替女儿据理力争,绿绮说完辩词就沉默不语,没有目击证人,没有直接证据,什么都没有,而太后与皇后都在静候皇帝决断,殿外还有恭王和谢枢相在翘首等消息。   做皇帝难,做个能平衡各方势力还能独善其身的皇帝更难。   雍盛一筹莫展。   太后等得有些许不耐烦,催促:“皇帝可有决断了?”   雍盛踢皮球:“不知母后怎么看?”   太后不以为意:“云儿既然说当时有人从背后推她,此事必然做不得假。眼下孩子没了,再多真金白银也补偿不了她,此事既发生在御花园,不论推人的是谁,天子脚下,皇家多少也要担些监管不力的责任,今日若不给她母女俩一个交待,恐遭内外非议。”   “母后所虑甚是。”雍盛恭谨道。   太后敛下眼皮,攒着手中玉佛珠:“说到底,也不是什么体面事,传扬出去也是平白增了闲人的消遣谈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皇帝可听明白了?”   雍盛笑说:“儿臣明白。”   雍盛心知肚明,太后说的小事化了,就是用绿绮的命赔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的命,至于绿绮是不是被冤枉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交代,是维护皇家的颜面。   太后等了一阵,迟迟等不到皇帝的动静,挑眉:“既然明白,为何还不拟旨?”   皇帝略微踌躇:“绿绮好歹是中宫跟前的人……”   太后像是这会儿才想起还有皇后这号人,抬眼望向谢折衣:“中宫可是要为你这贴身侍女辩驳一二?”   “儿臣不敢,万事听凭母后发落。”谢折衣一脸乖顺,“只是儿臣有一事不明,想问问云姐姐身边的婢女。”   太后叹口气,知道谢折衣这是不想善了,脸色沉了几分,但到底也没当众驳了皇后面子,示意身边侍立的福安照谢折衣的意思去办。   向氏眼看太后让步,心头愈发不快,抢先道:“今日随锦云入宫的婢女少说也有五六名,皇后娘娘想找哪一个?”   谢折衣道:“自是随姐姐同往宜春池的那个。”   向氏张口还欲说什么,太后打断道:“把人喊来问几句话就是,没的在这边互争口角。”   太后既然发话,向氏也不好再说什么,不情愿地闭上嘴。   没过一会儿,福安领上来一个十八九岁上下的黄衫丫鬟。丫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噗通一声跪在堂上,埋着头直打哆嗦。   谢折衣并不看她,绛萼代为垂问:“妹子不用害怕,你先告诉咱们,你叫什么?”   “奴……奴婢秀儿。”   “方才池畔闹成一团,我怎么没见着你?”   “奴婢当时,当时不在。”   绛萼奇了:“怎的不在?不是你陪王妃去宜春池散心的么?王妃怀有身孕,正是要紧时候,你个做奴才的竟然不在身边看护着,究竟是怎样当的差?”   “我,我……”秀儿紧张得说话直打磕绊,吞吞吐吐,“王妃她,她……”   “将你的舌头捋捋直!”绛萼陡然发难,秀眉蹙起,“说!当时跑哪里厮混去了?说不明白,就先治你个玩忽职守之罪!”   绛萼的嗓音原本温润随和,三月暖阳一般,这会儿倏地拔尖了尾音喝问,如平地炸雷,登时盛气凌人,唬得堂上许多人身躯一震。奴才们那是不消说的,就连向氏,也惊得面色一白。   谢折衣仍稳稳端坐,似笑非笑,太后原本半阖的眼睛微微睁了开,定睛打量了绛萼一瞬,旋即又闭上。   雍盛眨眨眼,默默把陡然绷直的腰背又放松下来,心下暗赞,皇后的人果然都有两把刷子。   秀儿吓软了身子,腰一塌,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口齿倒伶俐了些,颤声儿道:“天可怜见,奴婢哪敢去厮混,是王妃,王妃担心池边风凉,半途叫奴婢回去拿件御风的大氅来,奴婢心想这是宫里,万万不会有什么危险,就放心的去了,谁想……谁想竟生了这种祸事。”   绛萼冷冷睃她:“这只是你一面之词,何人能证明?你回殿拿的大氅又在何处?”   秀儿急得额上沁出汗珠,摇头道:“未及奴婢行至文德殿,王妃落水的消息便传来了,奴婢记挂主子,急急忙忙赶回去,便忘了大氅这回事。当时一片混乱,到处都是侍卫太监,奴婢也没见着什么眼熟的家里人。”   “这么说,你是一无物证二无人证咯?那好,此时我便说你与你主子素有嫌隙,趁着宫里大宴王妃独处起了杀心,为了泄愤,你将王妃推入湖中,事后还嫁祸给路过救人的绿绮,如此一来,就能逃脱法网插翅而飞。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可反驳的?”   绛萼咄咄逼人,一顿推说将众人都整懵了。   秀儿先是一愣,随后号啕大哭,直呼冤枉,说自己对主子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一丝一毫怨怼之心。   向氏也急了,这秀儿是她看着长大的,从小就与谢锦云情同姐妹,她将其视为半个女儿,自然不能眼睁睁瞧着她被诬陷,辩白道:“你有什么证据说锦云是秀儿推落水的?一切不过是你臆测罢了,审案判罪岂能如此儿戏?”   此时谢折衣开口了,幽幽道:“原来大娘子也明白这个道理,那本宫也想问您一句,您又有何证据说绿绮便是那犯案之人?人证物证可有其一啊?”   “我,我……”   向氏被她问住,情知中计,对方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实在精明,她全然理亏落了下风,眸中恨得滴血,却无论如何答不上一句。   “秀儿,本宫信你并非背主之人。”谢折衣并不在意向氏难看的脸色,扫了眼痛哭流涕的秀儿,顺带着掠过绿绮,眼神软了三分,“本宫亦笃信本宫身边没有背主之人。正如向夫人所言,此案事关皇亲国戚,不可儿戏,更不可仅凭心证草率结案,还需交由大理寺与宗人府秉公法办,不知圣上意下如何?”   他音量不大,但字字珠玑,殿上一时鸦雀无声。   雍盛乐得不判官司,给了皇后十足的礼遇:“皇后乃六宫之主,后宫一切事宜理应交由皇后全权处理,不必请示朕的意思,朕信你。”   有了皇上撑腰,谁还敢有异议?   皇后站起身来福了福,淡淡道:“谢圣上抬爱。”   一张昳丽的脸上没有任何可供解读的表情。   雍盛凝视她两扇鸦羽般浓密的眼睫,忽而福至心灵,强忍惧意抬手按上她的肩膀,带有安抚意味地拍了拍,意思差不多是朕知道你受了委屈,莫生气。随后飞快地收回手,咳了几声,出了文德殿。   步摇微颤,谢折衣缓缓抬起眼睫,冰冷的眼底浮现一丝疑色。   殿外,恭王雍峤关切地迎上来:“皇上。”   雍盛步履不停,看怀禄一眼,怀禄忙上前将事情经过给恭王说了一遍,最后说是交付有司立案彻查。   雍峤亦步亦趋地随侍圣驾,苦笑:“叫皇上见笑了,岳母大人也是念在臣这一宗子嗣艰难,所以格外忧虑些。”   雍盛表示理解:“朕明白,关心则乱嘛。”   “谢皇上体恤。”雍峤一袭簇新的靛蓝袍子,干净利落纤尘不染,光是站在那儿就引人注目,笑起来更是如明月皎皎,望之可亲,帅哥笑完,落寞道,“皇上近来似乎颇为忙碌,已有许久不曾召臣入宫手谈。”   ……下棋啊?   雍盛有点为难,原书里的皇帝是个臭棋篓子,人菜瘾还大,成天拉着人恭王陪他下棋,恭王一贯让着他,而他赢了就说恭王放水,输了就发脾气,雍盛觉得挺没品的,他对下棋也丝毫没有兴趣。但他得保持废物人设啊,瘾也不能说戒就戒了,否则让人起疑。   “这两日母后给朕换了位帝师,课业确实繁重,难得今日九皇叔就在跟前儿,这棋啊,不下白不下。来来来,快随朕去上书房。怀禄,摆棋具,今日朕要和九皇叔好好厮杀一场!”   说是厮杀,其实是单方面的忍让。   雍盛保持一个开放平和的心态,冷眼瞅着雍峤如何努力地配合他的菜。跟皇帝下棋是门学问,可以赢,但不能赢得面儿太大,可以让,但不能让得过于明目张胆,雍盛自己想想,都为雍峤感到头疼。   但雍峤晃悠着扇子,始终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最后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奉承一句:“多日不见,皇上的棋艺大有长进。”   睁着眼睛说瞎话,良心真的不会痛吗?   答案是——真的不会。   因为反派没有心。   眼前这个恭王雍峤,刚过而立之年,乃先帝的同胞弟弟,雍盛的九皇叔。由于雍盛的爷爷长寿且能生,雍盛的皇叔们年龄跨度很大,年长者如老皇叔已经年过半百,年纪最小的小皇叔雍岚今年才双十年华。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提起九皇叔雍峤,雍盛就会想到几个书中的形容词,什么温良儒雅,芝兰玉树,待人以诚——   全是放屁。   作为开了天眼的穿书人,雍盛别的本事没有,认反派的本事是一认一个准。虽然当时看剧本他只是囫囵看了个梗概,并不知道九皇叔具体干了些什么坏事,但这不妨碍他理解阵营机制,所有站在谢折衣对面的人,都是反派,比如向氏,比如太后。这些反派和反派的区别只在于,九皇叔是个人设比较立体戏份比较多的反派。   自古以来,不怕反派智商高,就怕反派人设好,长得帅还惹人疼,读者不爱他爱谁?   雍盛赌气般将手里攥着的一粒黑子掷进棋盅,唤人沏杯酽茶:“不下了。”   “皇上揣着满腹心事,自然不能尽兴。”九皇叔眯眼笑道,“皇上因何着恼?可是为了大庆殿上裴枫一事?”   雍盛长长叹了口气:“唉,这帮御史,成日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揪住点小事就没完没了地谏来谏去,原本是个喜庆日子,生生被他们搅合黄了,当真扫兴!”   恭王劝道:“古来臣子本分,文死谏武死战,裴枫今日借酒壮胆,拼死力谏,言辞虽激烈了些,但忠言逆耳,亦不失为高义之举。”   “他要拱朕亲政,朕不怪他,但他不该口口声声说什么外戚乱政,更不该妄议太后。”雍盛面有愤色,“当年先帝壮年驾崩,朕十岁登基,不过是个神智未开的混沌稚子,历来主少国疑,朝廷动荡,若非谢枢相力挽狂澜,太后垂帘听政,怎能有如今太平景象?裴枫却以外戚见之,信口污蔑,也不怕寒了老臣的心。”   雍峤凝视着棋盘,面上神色不改,仍是奉承:“皇上所言甚是,确是裴枫鲁莽了。”   “九皇叔,朕当你是朕最亲近的人。”雍盛往前凑了凑,压低嗓音,“你说,裴枫为何总抓着谢枢相不放?”   “这个嘛,臣也不知。”雍峤装聋作哑,忽而瞥见案边的一株山茶花,赞道,“这株花鹤翎开得可真好。”   雍盛撤回身子,佯笑着抿了口茶。   茶香四溢中,雍峤又道:“犹记得当年元德太后在世时,也爱花,百花中犹爱山茶,皇上兴许是随了娘娘。”   元德太后董氏是雍盛生母,生前只是个淑妃,死后雍盛登了基她才被追封为太后,得以与先帝合葬皇陵,配享太庙。元德太后钟爱茶花,是整个后宫路人皆知的事,恭王此时此地特意提及,自然是有的放矢。   雍盛就顺着他的意伤感起来:“朕八岁时,母妃就已仙逝,如今八年过去了,朕已记不清母妃的音容相貌,只能在宫里栽种些山茶,以寄追思。”   “臣早年曾在几次宫宴上侥幸与元德太后有过数面之缘,娘娘娴静宁和,气品高雅,神态间淡远秀逸,与皇上总有七八分相像。”雍峤脸上淡淡的笑意转而隐没,唏嘘不已,“后来宫里突然传来娘娘病薨的消息,臣惊诧不已,思来想去,仍久久不能释怀,最后也只能归说是天妒红颜慧极必伤了。”   雍盛端着九龙青花茶盏,默然良久,茶到嘴边又轻轻放了回去:“九皇叔可知母妃当年染的是何种恶疾?”   “当年的讣告语焉不详,臣亦不知。”雍峤半搭下眼皮,敛了眸中精光,“臣只风闻,当年替元德太后诊病的太医这些年因为各种原因,是死的死,失踪的失踪,眼下竟是连一个能开口说话的都找不出了。” 第11章   恭王走后,雍盛坐着,盯了半晌的残棋。   “圣上,天色不早了。” 怀禄躬身提醒,“您往哪处用膳啊?”   雍盛抬头,这才发现殿内昏暗,已然点了灯。   “回晏清宫吧。”雍盛抖抖袍子,站起身来,行至门槛处,闪了一眼怀禄,停下,“怎么,你像是有话要说?”   “真是万事瞒不过圣上的眼。”怀禄收起欲言又止,拢袖堆笑,先是飞了眼色教众人退避,才凑近道,“圣上,臣琢磨着恭亲王方才的话音儿,心中总是不安得很。”   “朕知道,你怕他凭着三言两语,就挑拨了朕与母后的关系。”雍盛乜斜着他。   “皇上圣明,臣担心的正是这个。”怀禄直挺挺跪下,双膝砸向地面,发出噗通声响。   雍盛挑眉。   怀禄额上已见汗珠,事已至此,索性一咬牙,斗胆直谏:“圣上亲政在即,恭亲王此时揭发元德皇后病逝之事没安什么好心呐圣上,您若耐不住性子与太后她老人家翻了脸,后果将不堪设想!”   “哼,你倒是瞧得门儿清。”雍盛背起手兜了两圈,倏地抬脚出腿,踹倒怀禄,龙颜震怒,“太监犯舌,妄议朝政,此罪当诛,朕瞧你是不想要脖子上这颗脑袋了!”   咚的一声,怀禄被踹得骨碌碌滚了一圈,顾不得疼,爬回来接着谏:“圣上恼小的僭越,小的也还是要说!圣上此时万万不能冲动行事,谢枢相依仗太后,擅权乱国,举朝皆知,前些时圣上着小的通过李太医暗中笼络范大人,小的就已察觉圣上早有灭谢之意,但谢衡主掌兵部,近年来既主兵权,又掌兵籍、虎符,长子谢戎阳更是领殿前司都指挥使,大内侍卫多是他的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上羽翼未丰,不可不虑啊!”   他一口气说完,极力抑制着心跳,面色因紧张苍白得可怕,嘴角眼周的肌肉细细跳动着。   这番话的确是豁出了命,一犯宦官妄议朝政的大忌,二犯私下揣度圣意的大忌,桩桩都把脑袋别在了裤腰上。   室内荒庙般死寂,四月里的天儿说不上是冷是热,怀禄匍匐在地,汗透重衫。   好一阵儿过去,头顶才传来皇帝一声轻笑:“今儿是怎么了?你莫不是以为朕这会儿就要奔去跟谢衡和太后拼个你死我活罢?”   “圣上爱母心切,阖宫上下谁人不晓?”   “所以你担心朕受了九皇叔的激将法,自乱阵脚?”   “臣这是怕啊……”怀禄说着,颤抖的声线已染了哭腔,“臣怕圣上一时不好想,着了道!”   “你也把朕想得太浅了些。”雍盛言语淡淡,单手将人扶了起来,见怀禄脸上泪水走珠般滚落下来,不似做伪,心中难免有些愧疚,“哭什么来,可是那一脚将你踹得疼了?”   “小的不打紧!”怀禄忙抬袖擦了脸上眼泪,挤出笑来,“圣上心疼小的,收着劲儿在,小的晓得。”   “你晓得就好,方才你说的话,朕只当没听到,你也不要出去浑说。宫里到处都是眼线,光这上书房,也不知安插了几方探子,朕虽贵为天子,也是日日如履薄冰,处处小心谨慎,你是朕的手眼,也要自己学着放聪明些,圆滑些,各个宫里都得照应到,但不该管的事儿别管,该管的事儿也少管,他们如何斗法就随他们去,咱们只先明哲保身,静观其变。”   怀禄不怎么明白:“如今后宫里人少,圣上说的是谁与谁斗法?”   雍盛睃了他一眼:“你只照朕吩咐的去办,旁的少问。”   “是是是,臣不问。”   怀禄垂下眼帘,随侍皇帝出了上书房,望着皇帝清瘦但挺拔的背影,心中喜忧参半。   喜的是,他意识到他服侍多年的少主已非当年懵懂孩童,如今非但深沉持重,且腹中自有乾坤定策,深谙韬光养晦之理,已初具一国之君的气象。忧的是,伴君如伴虎,圣上多疑更胜往日,方才那一脚,试探多于气愤,往后的差使恐怕愈发难当了。   那厢裴枫白日里被侍卫拖出了宣德门,到夜里,又醉醺醺地被店家架出了勾栏院,丢只死狗般扔在了大街上。   疾风乍起,挂得长街两侧的杨柳枝儿狂飞乱舞,裴枫仰面躺了一会儿,忽觉脸颊一凉,接着手背上又是一点水珠,没有半点回神的功夫,大雨就已倾盆而下,黄豆大的雨点打得街衢青石板路劈啪作响。   “哈哈,屋漏偏逢连夜雨,天公也嘲裴某不自量力。”裴枫抹把脸,咕哝着爬起,拍拍袍上污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摸索,中途被暴雨浇得兴起,清清嗓子,唱起方才从院里姑娘嘴里听来的淫词艳曲,什么解罗裙,什么两两巫峰,不堪入耳   路上行人匆匆避雨,各个绕着他走,只当他是哪个吃了花酒耍疯的泼皮无赖。   裴枫又素来有些疯性,不顾他人指指点点,一路高歌着从大街转入小巷,再走过两座桥一处庵子,拐了拐去总算摸到了自家门口。   他在京城没有家眷,只在贡院街租了一处寒酸民宅,开了门就是个寸草不生的小院子,院子里摆着三顶腌菜的大缸,这会儿乌漆墨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径自掩了大门踱过院子,打了个酒隔立在檐子下,刚摸黑从腰间荷包掏出开锁的钥匙,忽听背后喀喇一声响,像是谁踩到了碎瓦。   “谁?”   凉风裹着雨水抽打在后颈上,裴枫一哆嗦,酒意登时醒了七八分。   眯着眼转身往雨夜里细看,空旷的院子里连个鬼影也没有,不免舒口气,自嘲大惊小怪,转回身来继续开锁,偏生酒吃多了手抖,一把铜钥匙左捅右捅捅不进锁眼儿里,急得额上淌下汗。汗水混着雨水迷了眼,他不得不拽袖子去抹,低头时正巧瞅见脚边的水洼里寒光一闪,隐约似是刀影。   说时迟那时快,他心下一惊,膝盖顺势一软,只听呼的一声风响,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打头顶呼啸劈过,咄地砍在门上——竟是一把开了刃的大砍刀!   “什么人!”   裴枫这下吓得酒意全无,不顾脖子边上的刀,扭头撞开人,撒丫子拼命往院子里跑。   哪肯他逃出院门?   听得又是蹭蹭两响,墙边两只大缸里各跳出一名蒙面大汉,手里也持反光大刀,二话不说朝他砍来!   裴枫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也不肯就此认命,顺手抄起倚在墙边的笤帚,毫无章法地一通乱挥,边挥边叫:“几个盗贼莫不是瞎了眼睛,我这穷酸地界儿哪有什么宝贝值得你们杀人放火?天子脚下,京畿重地,你们要还有脑子,趁着还没闹大,速速离去,免得巡夜的官差走过路过听见了声响,将你等都捉了去千刀万剐!”   为首的蒙面人闻言嗤地一笑,道:“裴大人死到临头,还这般多嘴多舌,怪不得惹得一身官司非死不能赎啊。”   裴枫听他对答,心头栗栗,知晓这帮杀才不为钱财而来,不由喝问:“谁派你来的?”   那蒙面人一刀将裴枫手中的笤帚劈成两半,中门一脚将他当胸踹了出去:“哼,等你去了地府,找阎王爷问去吧!”   裴枫被踹得跌在泥地里,呛了一口污水,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天边电闪一个接一个,穿透雨幕将院里照得白昼一般,耀得左右两把大刀冷光泠泠,裴枫自知命绝于此,心中反无惧意,扬起头颅瞪起眼睛,青白脸上两颗瞳眸亮如辰星,竟平平生出一股子昂然受戮的气概来:“裴某一生飘零落拓,然为官七载,直言进谏,光明磊落,你且替裴某捎两句话回去告诉你主子,其身不正,则悠悠众口难绝!裴枫一人之口能防,然万民之口能防乎?”   黑黢黢的夜空电走金蛇,沉沉雷声陡然炸响,像铁铸的车轮从冰河上碾过。   为首的蒙面人瞧他一副凛然不畏死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发憷,厉声吩咐:“还愣着做什么?早点办完了好交差!”   “是!”   旁边两个手下闻言举起手中的刀,裴枫直勾勾瞪着两把刀兜头劈落,然而它们始终没能落到自个儿的脖子上,“铛”“铛”两声,两把刀不知被何物打中,荡了开去。   蒙面人大惊,举刀护在身前:“何人躲在暗……”   一句话尚未说完,他的咽喉上就已中了一镖,镖尾缠着赤色的布。   血的腥味猝然在天地间炸开,剩下两名蒙面人面面相觑,当机立断兵分两路,一个冲向裴枫,一个冲向半掩的院门。   裴枫下意识想逃,但无奈两条腿软得面条一般,忽然颈后传来一股大力,他被人整个儿拖着往后急退,正当他以为自己没被大刀砍死也要被自己衣襟勒死之际,身后的人终于松了手,一道纤瘦的身影猱身抢上,与蒙面人正面对上。   而另一边,蒙面人刚冲出院门,数息功夫,活着出去的他就已成一具死尸,被一个撑伞的男人重新拎进来,摔在裴枫身侧。   院子里的打斗也很快止歇,原本空旷的地界上此时有三个人,三具尸首,和一地血水。   裴枫胃里翻滚,脸色难看到极点,忍了又忍,扭头呕吐不止。   “裴大人放心,待会儿会有人上门来将尸体处理干净。”   干燥的斗室内,一灯如豆,陌生男子黑发如墨,上半边脸覆着薄薄一层描金面具,镂空的眼眶里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黑瞳。裴枫与他对视,不一会儿就齿关发冷,搓起手臂。   “秋荻兄若冷,就先去将身上湿了的衣裳换下。”男子提醒道。   裴枫不动,狐疑道:“你怎知我表字?”   男子悠然呷了口冷茶:“在下知道的可不止区区一个表字,我还知道,当年令尊贻误军机被贬一事,是遭小人构陷。”   裴枫愀然变色,蹭地起身:“你是何人?”   男子答非所问,自顾自续道:“云州裴氏,骁勇善战,到你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却自幼熟读兵书,上能观天象,下能明地理,识得风角,用得奇门,明明一身屠龙术,却受限于小小一个御史之职不得发挥,你憋不憋屈?”   “与你何干?”裴枫瞪起眼睛,随即悲从中来,苦笑出声,“小小一个御史?哈,就连这小小一个御史的官职我也保不住,屠龙术?那都是空话。”   他摆摆手:“天下有识之士岂止我一人?但你看如今朝野,一眼望去,狗苟蝇营者沆瀣一气,贪生怕死者骑驴找马,仅有的几位清流名士自顾不暇,朝廷从根儿上就烂了,烂了的根上长出了参天畸木,畸木堵住了泉眼,这才使得那些真正的有用之材报国无路!”   “所以你便要拼上性命,去挖了这棵大树!不得不说,秋荻兄虽弃戈从文,骨子里却仍保留了武将一夫当关的气概!”   话语间不乏讥讽他鲁莽之意。   裴枫湿透的身子晃了晃,颓然坐下,半晌咬牙道:“哪怕挖不去,我也要给它松松土!”   “说得好听。”男子两瓣精致的薄唇扯出尖刻冷峻的笑,“送死而已。”   裴枫怒目:“你……”   不等他发火,男子又截住话头:“你可知今夜是谁派人来杀你?”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除了谢衡,还能有谁?”裴枫一声冷哼,随即又感到一丝违和,缓缓皱起眉,“不对,我前脚刚刚犯颜直谏,若后脚就在家中横死,岂非明明白白地昭告天下,是他姓谢的杀人封口?谢衡会如此蠢笨?”   “谢衡是只老狐狸,当然不笨。”男子转着手中粗瓷茶杯,眯眼道。   言下之意,有人想借机嫁祸,也来给这棵姓谢的大树松松土。   裴枫打了个冷颤,心中霎时浮现一个人影。 第12章   左相府第,高门大院,一道黑色身影熟门熟路地越过墙头,墙下早有长随等候,黑衣人摘了面巾,两人打一照面,前后踏着卵石甬道一路来到书房阶前。   房内,范廷守正与长子范臻秉烛对弈。   杀到正酣,长随推门而入,附耳低声说了几句话,范廷守起身离席,半柱香后归来,面色沉郁。   “父亲这一手可是露了个大破绽。”范臻落下白子,棋盘上登时风云变幻,原本形势大好的黑子初现颓势。   范廷守执子不语,眉头深种,半晌才道:“按理说派出去的几人身手不差,对付区区一介文官绰绰有余,紧要关头却叫两个戴面具的男子横插一脚,坏了事,守在远处瞭梢的阿丑回说那二人武功高强,路子奇诡,跟着尾随了一段路不久便被察觉甩脱,不知什么神秘来路。”   “父亲忒性急。”范臻道,“裴枫虽严刚迂阔,不通人情,但总比那些文恬武嬉的龌龊官儿强得多,父亲只需劝他明达世务,不必派人这般唬他。”   “竖子有胆无谋,险误我大事矣!”范廷守面色铁青,啪地扔下棋子,“他今日在大庆殿上一通胡闹,谢衡必定以为他是受我指使才在御前公然发难,此番打草惊蛇,等于提前撕破脸皮,两边再难相安无事。”   “所以父亲先发制人。”   “本来想用一个裴枫,换谢衡染上一身腥。”   “不料中途跳出个程咬金。”   范廷守抚须沉吟:“依你看,这‘程咬金’是恭王的人呢,还是王炳昌那个搅屎棍?”   范臻摇摇头:“恭王跟王炳昌比我们还巴不得谢家早日倒台,岂会从中作梗?”   “那便想不出了。”范廷守幽然叹气,“这一池子脏水是越搅越浑了。”   范臻笑道:“父亲此时抽身还来得及。”   范廷守板起脸:“范家世代簪缨,深沐皇恩,当今有难,怎能袖手旁观?话又说回来,你也老大不小了,成日躲在家里埋头做学问,究竟何时入仕?”   “父亲自去尽忠,管我什么来?”范臻翻个白眼,掸掸袍子起身,“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与父亲不同,不是对着谁都能誓死效忠的。良禽择木而栖,当今是块名贵紫檀,还是块朽木,儿子还得分辨分辨。”   “放肆!当今岂是你能妄加评判的!”   范廷守恼怒,执起棋盅就要掷去,但他老胳膊老腿儿的哪里比得上年轻人?刚要扔,眼前人早就溜没了影儿,只能吹胡子瞪眼,再追骂几句小畜牲。   “雍峤你这个……没心肝的畜……畜牲……”   暗室内,少女拼命地蹬腿,脖子上的筋绷起老高,两手死命去扒颈中的暗红腰带,直扒得指甲断裂,鲜血横流。那身鹅黄裙衫在激烈的挣扎中沾满灰,皱得脏抹布一般。   “哼,主子的名讳也是你一个贱婢叫的?”狠命勒她的人又加紧了力道,咬牙低语,“秀儿乖,下辈子只管寻个好人家投胎!”   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少女双眼往上插,再无言语。   她死死瞪着前方那片阴影里坐着的男人,不甘,愤怒,怨恨,她还记得这个男人身上的体温与眉眼间的柔情,如今这些缱绻的回忆都化作催命的毒箭,她又想起被自己背叛的小姐,眼里涌出泪水。忏悔,成了她这短暂一生最终的底色。   “王爷,死了。”长随苟亮将怀中没了生气的尸体缓缓放平。   “嗯。”   一道白花花的闪电劈过,映亮了暗室,也映亮了阴影里那张温润的脸。   苟亮心里头发毛,请示道:“属下该如何处理尸体?”   “这还用本王教你?”轰隆雷声中,雍峤从圈椅上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双目怒睁的少女,面上掠过一丝鄙夷,“皇后不是要办案吗?怎么能少了真凶?”   “是!属下明白。”苟亮道。   此时大雨将歇,皇城东北角上向来是不受宠的嫔妃居所,少帝登基后这里的嫔妃大多打发出宫,这里于是十殿九空,人烟稀少,树木反倒高大茂盛,夜里显得格外凄凉。树丛掩映间有道弃置不用的角门,一位身量魁梧的侍卫正守在门前,翘首张望,纷纷细雨中,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步伐如飞,愈趋愈近。   侍卫左右张望,开锁行礼:“还以为爷得忙到三更。”   戴描金面具的男子闪身入内,并未多言,倒是他身后跟着的灰衣小厮摘下面具,冲侍卫吐吐舌尖,一出声竟是娇滴滴的女音:“把事儿干完就马不停蹄赶回来了,怕去久了宫里有事。”   侍卫见着一张俏生生的瓜子脸,脸上一红,随后又隐约瞧见那张吹弹可破的脸蛋上似有红痕,眉心蹙起:“你脸上怎么了?”   “没什么。”女扮男装的绿绮摆摆手,从怀中掏出一张不知哪得来的饼子,塞入侍卫手中,笑眯眯道,“还是热的,快吃吧。”   侍卫一愣,心神微荡,再回过神来时,人已走了,只留下手里的饼子透着一阵阵热意。   绿绮不过多说了两句话,就被落在了后头,紧赶慢赶,才赶上那道颀长飘忽的身影。   “主子慢些。”她气喘吁吁道,“奴婢的两条短腿都快抡出影儿了。”   谢折衣背着手,瞥她一眼,冷不丁道:“你心悦陈庄?”   绿绮一口气儿还没提上来,张嘴就呛了满口风:“咳咳咳,主子又拿绿绮取笑了,哪里听的闲话来,啊,定是绛萼姐姐,平日里就她嘴最碎!”   谢折衣没吱声,只是低头赶路,绿绮紧张得面颊绯红,心跳如鼓。   一直快走到凤仪宫西侧角门,谢折衣才又开腔,淡淡道:“陈庄不错。”   绿绮:“……”   绿绮强笑:“他不错,关,关我什么事。”   谢折衣:“我也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主子,待尘埃落定,你就跟他……”   话未说完,绿绮蓦地面色一白。   谢折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前方角门飞檐上挂着一盏青缎宫灯。   “主子……”绿绮咽了口唾沫,“恐怕咱宫里来了不速之客。”   凤仪宫确实来人了,来的还是皇帝圣驾。   雍盛已经在侧殿枯坐着等了近一个时辰,那个叫绛萼的宫女推说皇后正在沐浴,让他稍安勿躁。   雍盛笑了,编,接着编,洗个澡泡这么久也不怕把皮给泡掉了。   皇帝阴沉着脸,整个殿里的太监宫女也都背若芒刺,大气不敢透一口。外头的雨渐渐停了,只是风大得骇人,肆虐的狂风拉着又尖又长裂帛一般的啸声,撞得檐下铁马玎珰作响。   绛萼立在门前,面上平静,其实背上里衣已然湿透,她竭力克制着朝门外张望的冲动,心下转了好几个主意,正自掂量这些主意孰优孰劣,皇帝嚯地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来。   绛萼忙给对面承喜使了个眼色,承喜堆笑跟上:“圣上这是要往哪儿去?娘娘性喜洁,每日沐浴的时辰是长了些,但这也是为着日日能以干净体面的模样迎驾面圣,圣上可千万别因为这个便误以为娘娘傲慢无礼怪罪了娘娘 ……”   雍盛脚下一顿,皱眉熟视承喜谨小慎微的样子,旋即笑开:“朕也不是根不讲情趣的木头,怎会因为等自己的女人梳洗打扮多等了一阵子就无故发作?况且皇后只是沐浴罢了,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承喜心下狠狠一惊,面若金纸,颤声赔笑:“圣,圣上又在说笑了。”   雍盛皮笑肉不笑:“你说皇后平时沐浴的配殿在哪里来着?”   承喜顺口接道:“就在那处……”   “不错,你带路,朕亲自去瞧瞧,饶作闺房之乐。”   “是,小的这就……哎?”   雍盛说完,就带着人自顾自往前去了。   承喜怔在原处,旁边绛萼疯狂朝他使眼色,他这才隐隐觉出事有蹊跷,这皇后恐怕没在配殿里安分待着。若果真不在,这可是板上钉钉的欺君大罪,死无全尸!   仿佛兜头挨了一记闷棍,他双膝剧颤,暗自恼恨谢折衣主仆处处防他忌他,暗中搞事也不叫他事先知晓半点内情,此时箭在弦上了却又将他推出来共存亡,真真是缺德倒丧门!这会儿再反水也是万万不能的了,慌乱之际,他骑虎难下,只好一咬牙,“嗷”一嗓子,直挺挺往地上一倒,嘴歪眼斜,口中还在不住往外翻白沫。   “哎呀不好,承喜先生的老毛病儿又犯啦!”   绛萼顺水推舟,立马亮了嗓门喊起来,承喜曾有晕症先例,旁人只道是旧疾复发,忙围拢过来,一阵儿顺气抚背掐人中,好一通热闹。绛萼更是乘隙领着几个亲近的宫女有意无意地阻住皇帝的去路。   雍盛冷眼瞧着,本来心中只有五分猜疑,此时越发笃定了这里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蹊跷,冷冷一笑,朝怀禄双眉一轩。   怀禄微笑会意,瞅准了绛萼,左脚绊右脚,哎唷一声扯着绛萼的袖口原地摔了个大马趴,把绛萼个单薄的小身板儿压了个死。绛萼差点儿气都喘不上来,扳着怀禄的身子急得下死手去拧,把个怀禄疼得求爷告奶,龇牙咧嘴,直呼姑奶奶饶命。   雍盛则撂下一地人仰马翻,撩起袍子一脚踹开配殿紧闭的大门,长驱直入。   殿内昏暗阒静,温香氤氲,打眼便是一座金漆点翠珐琅围屏。   快步绕过围屏,画梁上垂下一重错落的帷幔,夹杂着琉璃珠帘,轻晃间被两下里的烛火耀得流光溢彩。徐徐暖风掺着水汽与热意扑面而来,珠帘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银铃般的声响,雍盛脚下一滞,目光转向声源。   打起珠帘的是位绿裳宫女。   “奴婢见过圣上。”对方手捧香胰皂荚等一应盥漱物事,见皇帝亲至也不慌乱,压着嗓音行礼,“太医先前配了药浴方子,吩咐奴婢每日服侍娘娘多泡一些时好发汗,娘娘今日神思困倦,泡着泡着竟睡着了,圣上稍候,奴婢这就去将娘娘唤醒……”   正说着,里头的人似被惊醒——“外间谁来了?”   沉沉的嗓音慵懒潮湿,噙了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恍若浸了寒水。   袅袅水雾自晃动的帷幔间隙溢散而出,雍盛的余光穿透白雾,扫过水面上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不过惊鸿一瞥,便被那雪白的背扎了眼。   这时候,揭人阴私的冲动消退了,拿人把柄的激情冷却了,聪明的智商又重新占领高地了。   雍盛一个激灵,没等绿绮回话就抢先咳嗽一声,脸不红心不跳地提高嗓音:“咳,是朕来看你。”   谢折衣似乎低低笑了一声,喑哑的嗓音越发显得雌雄莫辨:“原来圣上有这等风流癖好。”   癖好?   雍盛原地眨眨眼,什么癖好?   是指偷窥美人洗澡的痴汉行径吗?   嗯,不错,今日又为狗皇帝的荒淫人设添砖加瓦了呢。   雍盛“淫”得心安理得,陪笑:“左不过等中宫等得太久,朕实在五内焦焚,忍不住进来看看,不为别的,唯恐你出了什么意外。虽说是药浴,也不可贪药性浸得太久,当心着了风。况且池子里湿滑,你又这般睡着了,凤凰蛋似的宝贝人物,若不仔细着,滑下去磕着碰着淹着了可怎么得了?”   一番关切之语,恳切真挚,比金子还真。   殿内一阵尴尬的静默。   雍盛估摸着谢折衣这会儿一定是被他肉麻到想吐。   良久,里面人像是终于缓过来了,不咸不淡道:“圣上说的是。”   随即,哗啦一声水响,谢折衣施施然出浴,唤了绿绮服侍他擦身更衣。   雍盛嘴上嗨,但其实并没有多少世俗的欲望,又顾虑着男女大防这一节,免不了转身避出去,未及转过屏风,却又被叫住:“圣上留步。”   雍盛摸摸鼻子:“那什么,朕还有奏折要看……”   这么荒诞的借口,满朝文武乃至后宫里被骟了的那只瘸腿猫都不敢信,谢折衣信了:“圣上勤勉治国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雍盛一时被感动得说不出话,只得另生一计:“其实,朕还得赶回去围观宝宝洗澡,晚了就错过了。” 第13章   这回,等待他的是更长的静默。   雍盛一点一点往外蹭着:“天色不早,皇后也早些安寝……”   言犹未尽,只听一串珠帘乱响,雍盛撩起眼皮。   谢折衣单手撩帘,月白中衣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银红纱衫,直直望来:“素来听闻圣上是那风月场中惯作文章的人,岂不知‘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的妙处?今日且让佳人多等移时,待本宫将两句话说完,圣上再移步不迟。”   雍盛不明白看鸟洗澡怎么又跟风月场扯上了关系,但他向来擅于察言观色,听音辨意,一听这话头有点阴阳怪气,连忙脚跟一转,一屁股往屏风后的矮金裹脚杌子上坐下了,双肘撑膝,不悦道:“不知皇后有何要紧话非说不可?”   他既已坐下,谢折衣也就不急了,缓步踱至镜奁,垂眸,修长的指尖一一扫过台上罗列的各式角梳。   绿绮见状知意,乖觉退下。   雍盛耳听到那扇门在身后掩上的动静,心里头发憷。   老天爷,他一点也不想跟姓谢的独处一室。   “第一句话。”谢折衣挑了一把犀角镶金半月梳,抬眼漫视镜中,一开口就石破天惊,“裴枫其人,不可留在朝中。”   镜中原本垂首看手的皇帝倏地动了一下,想抬头而未抬,中途改道的肩颈曲线有一瞬的僵硬,随后又放松下来,再抬脸时,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轻浮样:“裴枫?那个台谏?怎么,他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得罪了皇后?”   “他与本宫并无干系。”谢折衣用梳子轻叩台面,“只是圣上若想保全此人,非此举不能。”   雍盛挑眉,渐渐的,眼里玩笑之色稍退:“皇后这话实在叫人听不懂,朕为何要保他?又从何人手中保他?”   谢折衣似笑非笑:“圣上若无意保他,宴上就不会当众发怒赶他回家。”   雍盛也笑:“他喝醉了胡言乱语,朕不想他坏了气氛。”   “是酒后胡言,还是借酒壮胆,圣上心中有数,朝臣心中亦有数。”谢折衣语锋一转,“圣上可知这裴枫的来历?”   “不大清楚,只知道他祖上世代武将,到他却靠读书搏了个探花郎,有点文人的气节,亦颇有才名,作得一手好词令,颇受雅士清客的拥戴。”雍盛只拣些无关痛痒的说,“只是性子嘛……”   “太过耿介。”谢折衣续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他为人原与满朝文武皆不相容,台谏一职固然合他脾性,但京师人事纷扰,兼宦海浮沉,党同伐异,相互倾轧,再将他留在朝中,今日之事重复上演,是祸非福。”   “你说的自然也有些道”雍盛听得心下诧异,拇指与食指下意识摩挲起袖口上的暗纹,试探道,“那依你看,朕该将他发往何处?”   谢折衣执篦梳发,懒懒道:“他祖籍云州,圣上不若将他革去官职发往原籍。”   雍盛嗤地冷笑:“这是皇后的意思,还是谢枢相的意思?”   这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问话,皇后与国丈本就上下一体,国丈碍于君臣有别,有些意见不好明说,便通过皇后向皇帝辗转传达,在谢氏专权皇权旁落的局面下,这种事也实属稀松平常。   只是雍盛没料到,他这一句话竟惹恼了谢折衣。   谢折衣没回话,也没转身,长臂蓦地一挥,大袖扫落案上奁盒。   啪地一声,红白脂粉倾洒一地,直溅雍盛靴面,触目惊心。   雍盛冷眼蹙眉,腹中怒火渐炽。   二人的目光于铜镜中不期相撞,谢折衣凤目含威,雍盛不甘示弱。   两双眼里各自倒映出对方戒备的身影。   “皇后这是要造反?”雍盛冷了声线。   一阵逼人的沉默。   谢折衣透出一口气,阖上黑森森的眸子。   再睁眼时,汹涌的威势已退,冷静与自持重新攫取理智。   “臣妾岂敢。”他慢声道,“但自古以来,云州一带就是我朝南北往来的要冲,南下可沿随河河谷直驱黄河进入中原腹地,向西则可进河西威胁关中,向东则能沿阳泉道出井陉关入冀中平原,此等兵家必争之地,岂能军中无人?”   话题突兀地转到兵事上来。   “岂曰无人?”雍盛眯起眼睛,“天下之兵,莫非王师。”   谢折衣哼笑:“恐怕未必!”   雍盛咬牙:“皇后是在威胁朕?”   “本宫是在提醒陛下,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需亲握在手方可高枕无忧。”谢折衣目光如炬,“陛下若担心裴枫身无一官半职去了雒原也无可施为,自可派人暗中相助,短则三年,长则五年,以裴枫之能,门第之望,在家乡培植起一方势力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雍盛默默觑着他,一言不发。   不得不承认,谢折衣所说,正是他心中所想。   他本欲将裴枫贬去雒原,做个小小的参军,伺机而动,但这样一来,一怕目的太过堂皇,恐遭猜忌。二怕贬谪太过,寒了裴枫的心。万万没想到,谢折衣不光看穿了他的心思,诚心献策,而且心比他狠,人比他果决。   雍盛语气稍缓:“你对这个裴枫,倒是十分信任。”   谢折衣粲然一笑,满室的针锋相对顿时消弭于无形:“是圣上先有识人之明,惜才爱才之心。本宫充其量不过是见风使舵,阴附圣意。”   雍盛沉吟:“只是这便罢黜他,恐怕……”   “圣上莫不曾听说过一句话,叫‘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谢折衣与雍盛交换眼神。   试探过后,某些只可意会的微妙联系在此间暗室意外达成。   雍盛重新审视他的皇后。   谢折衣无疑很美,且美得很高级。   轩然霞举,见之忘俗。   雍盛在这书中的世界已熬了六年,做了六年的傀儡皇帝,别的方面不说有多长进,审美能力已经拉到了天花板。深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形形色色的美女,雍盛见得太多,自以为对美女乃至整个女性群体都建立起稳固的免疫防线,但每次正面对上谢折衣时,再完美的防线都形同虚设。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叠加了智慧与美貌双buff的女主光环?   有那么一瞬间,雍盛觉得眼前的谢折衣真在发光。   他揉了揉眼睛。   夜深了,谢折衣以为皇帝困了,不由得加快了语速:“再者,自大婚以来,御驾尚未临幸凤仪宫……”   雍盛浑身一激灵,顿时眼睛瞪得溜圆,神情戒备,像只如临大敌的小动物。   怎么话题又猝不及防转到这上面来了?   “陛下不要误会。”谢折衣见他一副憋了一肚子难言之隐的模样,不禁失笑,“夫妻之事,鱼水之欢,本就讲究个你情我愿,陛下不愿,本宫也不会相逼。”   被老婆逼着圆房,说出去太跌份儿。   雍盛难堪地刮了刮鼻子,眼神游鱼般躲闪,尽力找补:“这说的什么话?皇后天人之姿,朕能娶得如此美妻,做梦都能笑醒了,哪来什么不愿……”   “此间只你我二人,不必说些违心的场面话。”谢折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古语有云,防人之心不可无。本宫不是不能理解陛下对本宫的戒备与成见,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宫里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背后的流言,却是陛下与我都不得不防的。”   “那皇后的意思是?”雍盛再迟钝,也对今夜的谈话有了最基本的认知。   谢折衣在寻求与他的合作。   “帝后不睦,往小了说,不过是深宫内帏之事,往大了说,却牵涉内外无数。陛下一日不与本宫行夫妻之实,便一日在太后与枢相面前交不了差。”谢折衣敛衽起身,云雾般的银红长衫曳地而来。   雍盛不知为何心若擂鼓,倏地掌心一热,手被握住。   这次他没有下意识挣脱,也没有从前那般惶恐。   怔忪间,对方手上使力,不轻不重地一拉,他下盘不稳,顺势被拉得起身,与谢折衣几乎脸贴着脸。   呼吸一滞,他差点屈服于美色。   谢折衣长得过分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胸口,黑沉的眼底跃动着宫烛明灭的光斑:“但大门一关,帷帐一放,被衾之下究竟有无夫妻之实,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圣上,可愿陪臣妾演场戏?”   压低的嗓音贴着耳廓,带了一种蛊惑的意味。   尽管动机存疑,但雍盛确实也想不出别的比这更好的提议,一咬牙一跺脚,从了。   于是当配殿的大门重新打开时,门外撕扯成一团的宫女太监一个个都傻眼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炷香前还怒容满面冲进去的皇帝这会儿当众表演了一把民间变脸艺术,他一脸宠溺地搂着皇后的腰,款步而出,拽得跟什么似的——   “怀禄!”   “奴才在。”怀禄把自己的靴子从绛萼的脚底用力抽出来,撩袍滑跪至御前。   雍盛清了清嗓子:“去敬事房知会一声,不早了,朕今夜就宿在凤仪宫。”   “可喜可贺,奴才这就去!”怀禄高兴地应下,扭头瞪了一眼绛萼,一瘸一拐地领命下去。   一直躺着装死的承喜公公这会儿病也好了,嘴不歪了,眼也不斜了,爬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堆着笑凑上来:“奴才这就伺候陛下娘娘就寝!”   雍盛被前簇后拥地送入内室,洗漱完毕,更换里衣,众人铺了床,点了香,撤了帘,依次退下。   红帐之中,雍盛与谢折衣相对而坐。   沉默中,气氛略有些尴尬。   雍盛有一种病,越尴尬越要没话找话说的病。   他不得不开口:“这床……有点小啊。”   谢折衣眼里漫上促狭的笑意:“自然比不得陛下的龙榻。”   “不是这个意思。”雍盛挠挠脸,尽量不去看对方,“唔,你要怎么睡?睡里头还是睡外头?”   “都行。”谢折衣直直地望着他,弯起眼睛。   雍盛头皮发麻:“你,你别笑。”   谢折衣挑眉:“我笑了么?”   “……”雍盛抱着枕头往后蹭了蹭。   谢折衣注意到他拉开距离的动作,眸色转暗:“时辰已晚,圣上明日还要早起上朝,这就睡下吧。”   雍盛巴不得现在立刻马上不省人事,嘴里慢条斯理地说着“不急不急”,手上却一点儿没含糊,侧身躺下,拉高被子,拢袖闭眼,一系列动作快得有如行云流水。   他躺下后,身边的人吹熄了灯,也规矩躺下。   雍盛安下心,没过多久,困意袭来。   半梦半醒间,身边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起初,雍盛没当一回事,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因为他身下的床在震!   “?”   这么大动静……拆床吗?   雍盛忍无可忍,睁眼转身,圆圆的眼睛里盛满了大大的困惑:“你在干——”   话刚起了个头,一只大手就捂住了他的嘴。   雍盛嗅到一阵奇异的香气,彻底清醒了。   眼前是谢折衣放大的脸。   视觉效果很惊人,雍盛猛然一哆嗦,双腿一蹬,床板剧震,室内炸起一声砰然巨响。   接着,他的下半身就被两条腿隔着被子紧紧夹住,固定。昏暗中,谢折衣食指竖起,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雍盛:“……”   姿势太危险,不敢动不敢动。   见雍盛冷静下来,谢折衣才凤眸微侧,示意他看窗户。   雍盛于是移动眼珠瞟过去,只见月光在窗户纸上投映出一个侧耳倾听的人影。   雍盛心领神会,快速地眨了眨眼:有人偷听?   谢折衣缓慢点头。   雍盛又拿眼睛上下看他:所以你刚才故意整出那些动静是在……?   谢折衣略带深意地勾了勾唇,眸光粼粼。   雍盛喉结耸动,咽了口唾沫,示意自己知道了,让他把手脚拿开。   谢折衣听话松手。   雍盛设身处地想了想,觉得这事儿吧,不能让人家一个女孩子自己来,便也配合着蹬了蹬床板,还抱着被子滚了滚,甚至做了几个仰卧起坐,折腾得十分起劲。   寝殿里,引人遐想的怪异声响不绝于耳。   谢折衣乐得不动,单手杵着额角,懒洋洋侧躺着,含笑旁观。   雍盛预感不好,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谢折衣薄唇轻启,一声隐忍中带着五分痛楚三分轻嗔另有一分欢愉一分餍足的轻吟便自他喉间从容溢出。   “……”   雍盛一下子就给整不会了,一张脸陡地涨得通红:这,这人是怎么做到……用这么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叫这么野的床的? 第14章   每日上朝,群臣吵架,太后垂帘,今上摸鱼。   今日也不例外。   只是今日皇上这鱼摸得很有些叛逆。   太后连叫了两声,御座上悄无动静,一声冷哼,她将怀中把玩的青玉如意摔出珠帘。   如意磕在汉白玉台基上,“珰”的一声,清脆响亮,磕断了柄。   殿上霎时间鸦雀无声。   雍盛惊得虎躯一震,佯装淡定地放下“拄肘沉思”的左手,并在这个过程中,迅速抹去嘴角可能存在的口水,收起迷离的眼神,扯出熟稔的笑容,习惯性脱口而出:“母后所言极是。”   并回头用眼神责怪随侍怀禄:怎么不把我叫醒?   怀禄有苦说不出:奴才刚拿麈尾偷偷戳了您好几回,您老人家睡得那叫一个香!   底下已经有大臣憋不住抖肩了。   这帮糟老头子坏得很。   “哀家问皇帝,”太后重申,“你对三法司的判决可有疑问?”   雍盛看向一脸络腮胡的大理寺卿。   络腮胡是个情商很高的人,连忙把办案结果又复述一遍:“王妃娘娘的贴身侍女谢秀儿昨儿个夜里已在房里自缢死了,只留下供状一份,供状中对御花园中失手推王妃入湖一案供认不讳。目前本案已无疑点,人证物证一一罗列在案,连同结案奏疏已呈递司礼监。”   “哦。”皇帝意兴阑珊,打了个克制的哈欠,“三法司既已查明真相,那就无需再议……”   “陛下!”枢密使谢衡突然高声大喝。   雍盛的耳膜都快被他这老岳丈的平地一声吼炸裂了,嘶了一声,温声劝:“枢相说话就说话,这样大声,伤了喉咙可怎么得了?”   大臣咆哮朝堂,当皇帝的非但不怒,还挺为佞臣的嗓子着想。   左相范廷守一帮人的胡子都气歪了。   “陛下恕罪,老臣也是气急。”谢衡跪下道,“那名叫秀儿的丫头是我谢家的家生子儿奴才,自小温良恭谨,与小女也是主仆情深,断不会失手犯下这等滔天祸事。且没等三法司会审,她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还偏偏留下什么供状?这供状是否是她亲笔所写还未可知,人究竟是自缢,还是被歹人灭口,更是有待深究,如今这般草率地就结了案,倘或走脱了幕后真凶,小女的性命岂不是危在旦夕?”   雍盛:“唔,谢相担心的也不无道理……”   “枢相!”大理寺卿也毛了,跳起来瞪起眼睛,“什么叫草率结案?此案经由三司会审,九卿同参,供状的笔迹本官已请了专业检验吏逐字勘验,验明确是本人所写!何来草率?”   “天下有何笔迹不能伪造?”谢衡嗤之以鼻,“你杨撷就能拍着胸脯保证那检验吏的一双眼睛断不会出错?”   杨撷拂袖:“枢相既不相信本官的办案能力,何不罢了本官亲自来审?”   “好啦好啦,不要吵啦。”雍盛就像个和稀泥的墙头草,一会儿倒向这边,一会儿倒向那边,“杨卿稍安勿躁,枢相也冷静些……”   这时,太后发话了,淡淡道:“本案涉及皇亲国戚,本该慎之又慎,着发回重审,杨撷再办。”   堂上安静了一瞬。   杨撷一脸愤懑,络腮胡子气得直抖,但又不得不忍气吞声:“臣,遵旨。”   太后的嗓音涌上倦意:“还有何事要奏?”   “臣还有一事。”礼部尚书上前一步,从袖中掏出折子,“五月廿一是太后千秋,礼部已提前拟好了采买单子,呈送殿下过目。”   太后挥挥手,便有随侍太监下堂来接了单子,一番比对商议,直到午时才散了朝。   雍盛饿得头晕眼花,刚扶着怀禄回到晏清宫,太医便领了太后的懿旨前来请脉。   “早间刚请过平安脉,这会儿又来?”雍盛半瘫在圈椅内,恹恹道,“朕躬虽常抱清恙,但也不必如此小心。”   太医擦擦额上一路小跑过来热出的汗,回道:“太后她老人家嘱咐微臣给圣上开些滋阴补气的方子。”   他略带羞赧欲言又止地偷偷瞄了雍盛好几眼,小声道:“圣上白日里政务繁忙,夜间还应多休息,免得伤了精元。”   此话一出,怀禄就咳了个惊天动地。   雍盛:“……”   不错,看来帝后之间的和谐夜生活已经传得满宫皆知了。   雍盛叹口气,忽而倾过身,朝太医神秘地招招手。   太医听话地走近了些。   雍盛压低嗓音:“既然说到这事儿,朕得向你偷偷讨些药来。”   太医疑惑:“圣上哪里不适?”   “谈不上不适。”雍盛眉眼间难掩失落,“有没有什么能让男人……嗯,更强更猛更持久的药?”   太医脸一颤,两人交换一个“理解万岁”的眼神。   太医了然于胸,搓着手,笑得暧昧:“有是有……”   送走太医,怀禄唾弃雍盛荒/淫纵欲的行为,苦口婆心地劝:“圣上凡事需量力而行!”   雍盛嫌他烦,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朕心里有数。”   “不,您没有。”怀禄愤愤道,“您怎么能服那种虎狼之药?我瞧那个何太医定是包藏祸心,否则怎能不知虚不受补之理?圣上,难道皇后娘娘她……”   在床上要得很多吗?   “谁说朕要吃?”雍盛实在头疼,也不想解释,就转移话题,“狼朔回来了吗?”   “回了。”怀禄道,“暖阁外候着呢。”   雍盛点头:“叫他进来。”   狼朔是骐骥院,也就是皇家中心养马机构的一名侍卫,日常的主要工作就是喂马洗马遛马,为人低调,很不起眼,谁也不知道他是皇帝的心腹。这样的心腹眼线皇帝几年间据说暗中养了不少。   这个不少究竟是多少。   狼朔怀疑充其量十个不能再多。   “裴枫可还安全?”   这次皇帝交给他的任务是监视那个台谏。   “有惊无险。”狼朔是个练家子,说话时哪怕刻意压着嗓子也是中气十足,“有人要杀他,好在被两位不明人士救下。”   “杀他的是谁,救他的又是谁?”雍盛懒懒揉按太阳穴。   “同在暗中观察的一个探子后来进了左相府。至于救人的……”狼朔面犯难色,“奴才跟丢了。”   “范廷守还是太沉不住气。”雍盛有些嫌弃这个猪队友,微微侧首吩咐怀禄,“告诉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两日旁的无须他操心,只专心笼络些清流,尤其是那些会写诗会填词的文人,越多越好。”   “奴才领命。”怀禄猜不透皇帝想干什么,也不敢多问,这就起身去太医院找李太医传递消息。   暖阁内只剩下狼朔与雍盛。   雍盛照旧询问:“那孩子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狼朔照旧请罪:“属下办事不力,还请主子责罚。”   “天下之大,寻个人譬如大海捞针,找不到就慢慢找呗,罚什么?”雍盛仰头望着宫殿的雕花穹顶,看不清脸上表情,“我看起来很像是那种不近人情的资本家吗?”   “臣不敢。”狼朔经常能从皇帝嘴里听到些奇奇怪怪的名词,资本家又是什么?   不过没关系,这不影响他理解皇帝的意思。   “这世上竟然还有你会跟丢的人。”雍盛有点好奇了。   虽然不是责备,但狼朔还是觉得受辱了,拳头暗自攥紧。   “下次若再遇见,臣定会查明白他的底细。”   “不用。”雍盛却眨眨眼,“朕好像已经猜到他是谁的人了。”   经过一天一夜的反复琢磨,雍盛认为皇后找他谋求合作这件事还是有些不合常   毕竟谢折衣从这件事里得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保了裴枫,等于助长了倒谢势力。   没有哪个女儿想扳倒自个儿亲爹。   除非……   除非谢折衣跟那个裴枫有一腿!   脑中刷地闪过一道智慧的白光,雍盛一拍大腿,猛然醒悟!   这绝对是了。   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什么“以裴枫之能,短则三年,长则五年,必能建立起雒原势力”。   话里话外的褒扬维护之意爱慕珍惜之情满得都快溢出来了!   好家伙,搁这儿给他试戴绿帽呢?   短短三分钟,雍盛脑补出一场凄美爱情故事,佳人恋慕才子,却囿于门户之见不能修成正果,佳人被选入皇宫成了狗皇帝的女人,才子怀才不遇被狗皇帝拖累眼见就要性命不保,为保全爱人,佳人不惜牺牲色相……   啧,雍盛抹了把脸,深受感动。   好,既然已经入了狗籍,那他就不负众望,努力干些不是人干的事。   “皇上有旨,裴枫攻讦重臣,譬涉乖缪,颠倒黑白,本应严议,念其初衷无恶逆之心,着革职自省,发配原籍!”   公公特有的尖嗓回荡在寒酸破败的小院子里。   “罪臣……领旨。”   裴枫一身粗布短衣,面无悲喜,爬起来接了旨,将明黄圣旨随手搁在破席子上,便回头继续晒书。   传旨的禄公公笑眉圆脸,是在御前当值的,同僚们都称其为“财神爷”,一逮着就上赶着巴结。   裴枫也认得,但不关心。   “依大雍律,官员接旨需着顶戴官服,裴大人如此不修边幅,是大不敬。”怀禄似笑非笑地立在大太阳底下。   “公公若看不顺眼,大可再到皇上跟前参我一本。”裴枫搬书搬得汗流浃背,全然不拿正眼瞧他,“若觉得云州还不算远,再往北还有幽湖,往东还有营城,往西还有西域……”   “大人误会小的。”怀禄帮着搬了一套死沉死沉的古籍,挨近了低声道,“有贵客到访,小的只是想让大人换身好衣裳,免得在贵人面前失了礼数。”   裴枫停下手上动作,狐疑地觑他一眼:“什么贵人?”   怀禄道:“大人什么也不用问,只需随我来。”   “我已丢了官职,你不必再大人长大人短的。”裴枫这么孤傲地说着,手上却还是将翻起的袖管撸下,拢了拢衣襟,“换衣服就不必了,除了官服,我就这两身换洗衣裳,一套洗了挂在那边那根晾衣绳儿上,一套呢,就在身上,寒酸也没法儿,穿着总比光着强,这就走吧。”   怀禄万万没想到此人清贫至此,敛下惊讶,自行从随身包袱里拿出套便服换上,悄悄带着人出了侧门,穿过贡院街,拐进一个偏僻的死胡同。   胡同尽头是座空宅子,怀禄领着裴枫叩响了门。   门打开,绕过照壁,里头院子里种了许多竹子,竹林里停着一顶再普通不过的轿子,没有抬轿的,边儿上却站着两名抱刀护卫。   怀禄领他上前,停在轿边,叩叩两声神色恭敬地敲了敲轿子窗沿。   “爷,人来了。”说着伸手去撩轿帘。   此时裴枫心中一动,已有所感,但当他真的见到轿内的清贵男子时,那种震惊与激越依旧海潮般瞬间袭击并淹没了他,膝盖一软,便直直地跪拜下去:“草民惶恐,叩见圣上!” 第15章   雍盛于轿内轻轻抬了抬手,怀禄便上前将跪伏在地的裴枫扶起,弯腰替他掸去膝上尘泥,笑说:“圣上微服私访,一切从简,你只站着陪他说说话就好,不必拘礼。”   裴枫这会儿还有些迷瞪,只是点头。   点完头抬眼又见圣上正凝眸细看他,登时如芒在背,好不自在:“草民愚钝,不知圣驾亲至,有失远迎。”   雍盛默视他,仿佛今日头一回见到这个刺儿头下属,忽地旋出笑来:“迎不迎的另说,指不定你这会儿在心里怎么骂朕呢。”   裴枫连忙回说:“草民不敢。”   “哦?”雍盛轻轻挑眉,表示不信,“朕刚刚才撤了你的职,你不怨朕?”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早在那日大庆殿犯颜直谏,草民就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今仅是脱下这身官服,还远远算不上最坏的。”裴枫向来无所顾忌,抬头直视雍盛,双眸恍若淬了火的热刀子,“君为臣纲,君辱臣死,草民即便有怨,怨的也绝非君父。”   怨了,但还没完全怨。   雍盛叹口气:“朕知道你真正怨的是谁,朕亦知道,你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怨朕的。你一口一个草民,今君还是君,而臣已非臣,秋荻啊秋荻,难道你已不愿再辅佐朕?还是说,你认为朕之平庸昏聩,实在不配再做你的君父?连你也要弃朕而去了?”   这一句接一句的发问,明明是再轻柔平淡不过的嗓音,却字字是刃,句句见血,直刺得裴枫浑身一震,垂下那颗矜傲的头颅。   “臣,不敢。”   他已大气都不敢出,非是害怕,只是他敏锐地觉察到,眼前的皇帝与他印象中的竟判若两人。   尽管说的是自嘲自贬的话,但那种气度,那种压抑的沉痛与无形的威压,促使裴枫心间猛然升腾起一簇热烈的火苗,他激动地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藏在袖子里的手被滚烫的希冀激得颤抖。   “朕听闻你是云州人?”雍盛紧跟着又缓下了声气。   “是。”裴枫如实回答,“臣祖籍云州酌县。”   “云州……”雍盛向后靠在轿厢上,双手交叠置于腹上,又回到平日里懒恹的模样,喃喃道,“云州该是什么样子?朕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此生连京师也未出过,实在肖想不出边陲重镇的模样。”   “京畿繁华,云州苍莽,危城深池,长烟朔风,重峦叠嶂。”裴枫直起腰,深沉的目光投往遥远的天际,“臣幼时曾随先父镇守荥关,腊月里,天晴时,风又紧又烈,刀子一般,裹挟着草场与鲜血的腥气,割得人头面生疼。一下雪,就搓棉扯絮,冰封辕门。夜半城头击柝,账中笳鼓喧喧,战事一起,又翻成烽火黄烟,角声满天……”   他的描述引起雍盛片刻的失神。   “陛下?”直到裴枫唤他,雍盛转眸,漆黑眼瞳深处中泛着常人看不懂的波澜。   裴枫忽觉,他竟从未认真思量过,眼前这副金玉堆铸成的精致皮囊里究竟藏匿了什么。   不只是他,恐怕朝堂上乌泱泱的鱼鱼臣工中,找不出一人曾仔细揣摩过天子圣意。   因为不重要。   天子不过是个象征,在忠臣眼里,他是大雍皇室乃至君权的代名词。在乱党眼里,他是一块遮羞布,仿佛只要有他在,他们再怎么犯上作乱都不算窃国夺政。作为一个象征,他那层身份的存在感那么强,他个人的存在感却那么弱,尤其是当帘后那位的光芒又实在太盛的时候。   当天上有月亮时,无人会在意星星怎么想。   “令尊……裴重山裴将军?”雍盛仿佛不经意间提起。   裴枫眉棱一颤,从纷杂思绪中抽离,他万万没想到雍盛对自己过世了足有七年的父亲还有印象,沉声回答:“正是家父。”   当年戚氏造反一案,牵连无数,血洗朝野,凡与戚家走得近的文臣武将都被弹劾问罪,贬谪的贬谪,流放的流放。   裴重山作为戚铎亲信,自然也不例外,排挤,打压,一贬再贬,直到贬无可贬,客死异乡。   这场政治动乱发生在幼帝继位的那一年,那年雍盛才九岁。   裴枫忽然好奇起来,如今皇帝长大了,他如何看待当年那些早已被盖棺定罪的“乱臣贼子”。   念头一起,心脏突地一下,跳得能弹起五两重的金子。   他攥紧了拳头,直视雍盛。   雍盛也直视着他。   他试探着开口:“陛下……”   “此次贬你重回故里。”雍盛却先一步探身道,“实是朕为掩人耳目,有意为之。秋荻啊,朕有要事相托,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还望你莫要记恨朕。”   裴枫连忙正色:“陛下折煞卑职,谈何相托?谈何记恨?君有令,臣莫敢不从。”   “朕若想以君威压你,今日何必大费周章地找来?又何必亲自与你说这些交心的话?”他听到少年天子以一种奇异的沉郁的嗓音,一字一顿道,“云州之重,关乎死生,但如此紧要之地朕却插不进手,实是军中无人,处处掣肘。朕此行,不为旁的,惟愿秋荻能重振乃父雄风,有朝一日再替大雍,替朕,戍守边疆!”   裴枫闻言一怔,领悟到皇帝话中真谛的刹那,鼻孔翕张,心潮澎湃,差点站立不住。   皇帝知晓当年的真相,并且他愿意信任他的父亲,此时也愿意信任他!如此,云州裴氏岂非昭雪有日?苍天有眼,若真有那么一天,他裴枫死而无怨!一颗心越缩越紧,又紧又烫,像绞干了的热毛巾,泪水不期然夺眶而出。   是感激,是愧疚。   “君以国士待臣,臣必以国士报之!臣此去纵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撩起衣摆,砰地双膝砸地,万千话语都凝聚在这郑重的三跪九叩大礼之中。   雍盛受了,唤道:“豹舒。”   立于轿子右侧的侍卫随即应道:“属下在。”   “云州路遥道险,你与裴枫同去,紧随左右不可擅离,一路上若出了什么纰漏,朕唯你是问。”   “属下遵旨。”   一切安排妥当,君臣二人又密密商议一阵,裴枫领着豹舒受命而去。   过了许久,那顶轿子仍停在竹林掩映的阴影里,不动分毫,仿佛它连同它的主人,都想在这里呆到地老天荒。   眼看着日头西斜。   怀禄站得腿酸,温声提醒:“爷,该回了。”   每回微服出宫,他的怀里都像同时揣着七八只猫,挠得他坐立不安,生怕出什么意外。   “不急。”之前一番谈话似乎用尽了雍盛的气力,他软绵绵地斜倚车壁,嗽了几声,忽然心血来潮,神色间多了几分活力,“来都来了,再去庆春楼逛逛。”   怀禄脸上得体的笑容裂开了:“庆春楼鱼龙混杂,多的是惹是生非的主儿,爷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朕只是想吃他家的烤鸭了。”   怀禄一脸信您有鬼:“奴才差人去买就行了。”   “嘶。”雍盛作势就要钻出轿子,“走不走?不走朕自个儿腿儿着去。”   “走走走。”怀禄连忙抢过轿帘,堆上油腻的笑,“爷还是坐轿子去吧,不能这么抛头露面的,甭说遭歹徒惦记,就说在大街上被那些个大姑娘们瞧见了,影响也不好。”   雍盛奇怪了:“怎么就不好了?朕是长得伤风败俗了还是怎么着?”   “这说的什么话?”怀禄酸得像吃了一百颗柠檬,阴阳怪气,“爷是不知道自个儿长得多俊呐,勾得姑娘们都没了魂儿,可不造了许多风流孽吗?”   雍盛:“……”   你永远可以相信这个死太监拐弯抹角拍马屁的功夫。   庆春楼不是京城最贵的酒楼。   但绝对是京城逼格最高的酒楼。   只有被店主或公众承认的才子名士才能获得入场资格,凭你是官二代还是商界巨鳄,没文化?没才名?对不起,出门左转,隔壁那家适合你。   这种张狂的气质往浅了说,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往深了说,是主创团队拥有清晰明确的受众意识,精准迎合了文人们那颗自负矜傲的心。   这里由此聚集了海量的文人骚客,每日里不是清谈老庄,就是赛诗操琴。   而文人多的地方就有是非。   这里产出了无数名篇佳作,也产出了无数借这个讽那个的阴阳社论,成为了一代舆论输出高地,战斗力十分惊人。   官府对它很头疼,但民众对它喜闻乐见。   雍盛则觉得,这楼还没被推了简直就是奇迹。   他绝对不会承认他是它背后的隐藏股东。   因为是甲方爹,雍盛走的是vip通道,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二楼他的专属包厢。   掌柜的姓任,名四季,作为一名高级打工仔,早在接到老板信儿的时候就洒扫庭除,焚香拂尘,做好了接待准备。   雍盛落座净手,绿纱窗下,人声鼎沸,是那帮文人们正在评选当日诗魁。   “今儿拟的什么题?”雍盛自怀禄手中接过滚烫的毛巾拭手。   “回公子,今日咏枫。”任四季穿一身青灰长袍,虽是商人,但体态潇洒,不卑不亢,没半点铜臭气,但眼里那点精光骗不了人,“为免缚了手脚,只出题不限韵。”   “四月里头咏什么枫?”雍盛瞥他一眼,“我看你是石臼里舂夜叉——瞎捣鬼。”   任四季摸着鼻子嘿嘿一笑:“我不光今天捣,我还要连着捣上好几天捣它个鬼哭狼嚎呢,您说是不是?”   雍盛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颇为赞许地给了他一个“放手干”的眼神。   此前他只吩咐了任四季近期要为裴枫造势,具体如何实施一如往常并不过问。   毕竟,一个合格的老板,只看最终的kpi。   而一个合格的打工仔,该学会自己看着办。   任四季一脸“包在我身上”,问:“公子这回饮什么茶?”   “不喝茶。”雍盛道,“有什么好酒,上些来。”   任四季闻言,一脸为难,拿眼睛询问怀总管。   怀禄之前刚因为来不来的事儿惹了雍盛不快,这会儿压根儿不敢多嘴,也只拿眼睛瞪任四季。   两人瞪来瞪去瞪得眼仁儿泛疼,雍盛幽幽道:“你俩这是脱裤子推磨转着圈儿地败兴?”   任四季被这很接地气的歇后语呛得一咳,眨巴眨巴酸胀的眼睛:“公子身子弱,恐怕经不住那等虎狼烈酒,恰好昨日刚进了两坛合欢花浸的梅子露,最是轻柔绵密好入口。”   关键是度数低。   雍盛哼一声,摆摆手,算是允了。   这边酒水还未上,院中掌声雷动,诗魁已经评出来了。   雍盛拂帘望去,只见一位骨瘦如柴面色蜡黄的寒酸文士拄着拐,正含笑接受众人的道喜,他作的那首《咏枫》被大声诵读三遍后,誊抄于绢帛,悬示于院前聚贤榜上。   “这不是跛儒薛尘远么?”雍盛识得此人,皱眉,“怎么数月不见,清减成这副模样?可是生了什么大病?”   “只是心气儿上一时顺不过来罢了。”任四季回答,“上月里春闱放榜,他名落孙山,受了同砚几句奚落就气病了。”   “哪位同砚?”雍盛随口问。   “喏,就这回考中进士的……”任四季正要指,那人就自个儿蹦了出来。   “好一个‘百花迎春终归谢,丹枫何日重临秋’!”一位衣冠济楚的公子哥单手摇扇,一脸“无事不管,见树踢三脚”的刻薄样儿,阴阳怪气道,“敢问薛兄,这百花归的‘谢’是什么‘谢’,这重临秋的‘枫’又是什么‘枫’?” 第16章   “问得好。”雍盛闻言勾唇,一声冷笑,“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儿,偏他问出了口。此人姓甚名谁?”   “姓秦,叫秦纳川。”任四季道,“礼部尚书秦道成的小儿子,人也有些学识,只是器量偏狭些,自视略高。”   “我道是谁。”雍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礼部那个姓秦的老头本就与谢氏是一丘之貉,老子的屁股直接决定了儿子的脑袋,所以儿子也亲谢,自然见不得有人借诗讽谢。   讽谢就是辱他全家,他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纳川这一问倒教人着实费解。”薛尘远一身浆洗得褪了色的蓝布长衫,虽身有残疾貌有病色,但长得蕴藉儒雅,使人一看便心生亲近之意,只听他缓缓道,“自古说文解字,都讲究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道这‘谢’是什么“谢”就是什么‘谢’,你道这‘枫’是什么‘枫’那便是什么‘枫’。你若胸中无解,便不会问。你若已认定有解,又何须多问?”   好家伙。   就这说话的技术,得是太极门门主,废话派宗师,糊弄学高级学者了。   雍盛佩服。   秦纳川恼怒。   有些人看起来人模狗样,本体却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两道细长眉毛引线似地往上一拉,这就炸开了:“好啊,一个穷酸秀才,竟敢作诗为一个因言获罪的御史打抱不平,影射重臣宰辅不算,还讽刺当今昏聩!哼,我瞧着,你那腿上的残疾定是蔓延进了项上首级,才教你脑袋瘸了筋,装得这般才高人胆大!”   被人像这样指着鼻子人身攻击换谁都受不了,但薛尘远不是一般人,他再生气也是一副温吞样子,好声好气道:“我一个跛秀才,所立不过寸土,家徒不过四壁,随口拈了首酸诗而已,文人的事,那能叫骂人吗?唉,竟也引来这么大一顶帽子,实在是杀鸡用上牛刀,很不值当。再说,若论起才高人胆大,吾辈万不能望纳川兄项背之一二,平白受此谬赞,敢不叫人汗颜,汗颜。”   秦纳川哼一声,只当他一头自贬一头奉承自个儿,想是名落孙山后心气儿便低了,又想起这残废往前是如何的故作清高,如何的恃才傲物处处压自己一头,哼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念此,越发趾高气昂起来,还想再想贬斥几句,又听那人接着道——   “眼望太后千秋在即,早闻礼部秦尚书不知又从哪儿重金求来一块天碑,碑上刻有仙铭玄谶,佑我大雍千秋万代。”薛尘远温和的笑容里已藏了细细的针,“去年是天书,前年是仙石,再前年是双角上长了寿字纹的神鹿,什么神迹,竟是年年都有,年年还都卡着太后千秋的当口唱喏应卯?唉,也怪不得坊间流言四起,大家伙儿心中存疑,这天碑若是真的倒也罢了,若是以假乱真,那可是实打实的欺君之罪!而秦尚书他老人家不惜冒着砍头抄家的险,也要呈上这份天降祥瑞,可见其为天下第一胆大之人,而虎父必无犬子……”   说着他瞥了一眼脸色已白的秦纳川,“纳川兄就屈尊得个第二,也是实至名归,不知大家伙儿有没有什么意见?”   他开了一波嘲讽,直接连老子带崽子打包带进天坑。   周围一干文人惯爱瞧热闹不嫌事大,平时又多看秦纳川不顺眼,立马灶门前扇风,七嘴八舌点起火儿来——   “那哪儿还敢有意见?没意见,没意见。”   “泼天富贵险中求。吾辈胆量不及人家,格局亦小了,没银子寻宝也无福修玄,这才只能混个腐儒,写写字卖卖文章,很被人瞧不上。”   “可不是嘛。诶,你别说,前日里小弟不知撞了个什么仙缘,竟得南海观音大士下凡托梦,说是那龟趺山下斑鳖洞里,有一券盘古开天辟地时留下的青铜神谕,今日借此机会便来问问,可有哪位仁兄愿与小弟一同前往,请出神谕的?见者有份,有朝一日咱也将其敬奉御前,讨个彩头,混个官来当当!”   不知谁插科打诨胡吣了一嘴,堂上登时一片嘘声,阴阳怪气笑成一团。   秦纳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执扇的手猛颤,他阴恻恻瞪着薛尘远,直要将牙根咬碎:“既是天降的祥瑞,岂容尔等愚人置喙?如此藐视天威,罔顾尊卑,就是我能容你,太后容不得,皇上容不得,老天爷也容不得!来啊!”   一声喝令,左右立时跳出两位壮硕的长随,喝道:“在!”   “今日薛兄拔得诗魁头筹,看在同窗一场的份儿上,在下送上贺酒两坛,阁下想必不会不赏脸?”   秦纳川手一挥,俩长随这就搬来两坛老酒,揭了泥封,重重撴在案上。   薛尘远仍是那样眯眼笑着,五指却暗自攥紧了腋下的拐,推说:“薛某是个残废,酒量窄,恐无福消受。”   “嗯?”秦纳川吊起嗓子,同时也吊起眼睛,“薛兄此言差矣,受不受得了,属实跟酒量没多大关系,端看主人家怎么劝了!还愣着做什么?都给我劝酒!今日薛兄倘若喝得不尽兴,你们也别在秦家呆着了!”   “喏!”   俩长随得了严令,不敢怠慢,忙假充热情冲了过去,一人架起薛尘远一条臂膀。   薛尘远腾地双脚离地,木拐哐当一声跌在地上,人就被不容分说按在了条凳上。   这劝酒的“劝”字虽写作“劝”,读却读作“灌”。   当下一人掰着下巴,一人抱着酒坛,黄澄澄的酒液就悬河泻水般涌进了薛尘远被强行打开的嗓子眼儿。   “啪!”   雍盛在雅间内瞧得火起,一扬手,酒杯被狠狠掷在地上,碎片溅起老高。   怀禄双膝一软,下意识就给跪下了。   跪下才领悟到这不是在宫里,忙又站起来,努着嘴给身边儿的狼朔使眼色。   “主子爷息怒。”他擦着汗宽慰,“姓秦的小子确实嚣张,咱可千万别为这点子小事气伤了身子,就让狼朔去给他上点颜色,给薛先生出出气。”   任四季也连忙提袍奔出去:“别急别急,我去调护院来。”   雍盛面色难看,一阵潮红自他两颧上慢慢涌起,忍了一阵,喉头止不住痉挛起来,憋着的气难免一泄,就惊天动地地嗽起来。   “哎呦我的爷,您说您这又干什么难为自己。”怀禄忙上前揉胸抚背。   这把残破不堪的身子骨时不时会彰显它的存在感,嘲笑雍盛,百般折腾皆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深深的无力感突然从幽潭深渊内喷涌而出,攫住了那双纤瘦但从未停止挣扎的脚踝。   不知打那儿生出的力气,雍盛忽然小孩置气般死命拨开他,边咳边抬手招回狼朔,欲叮嘱其不必下死手,话语被激烈的咳嗽堵在舌根,未及出口,忽听院中传来“呛啷”“呛啷”两声巨响,而后便是两声粗哑惊心的哀嚎,举楼哗然。   雍盛眉心一跳,忙打帘望去。   “看来有人先咱们一步。”狼朔一手按上腰间刀柄,下意识贴近了雍盛,面上显露武人的警惕,“对方身手不错。”   “哦?”雍盛以袖掩唇,兀自平缓剧烈的咳喘。   楼下的态势可谓是瞬息万变。   只见秦纳川那两个长随不知怎么的就滚在了地上,各抱着一条腿,口里不住嗷嗷叫唤。两坛子酒也碎裂在地,汁液横淌一地。   很快,酒液里掺了红,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侵略扩张,直到染红了整块砖地,泛起阵阵腥气。   再细看,血是从两个长随的左腿腿肚子上汩汩涌出的——腿上竟是被钻了俩血窟窿,窟窿里闪烁着一星金属光芒。   “铜……是铜钱……”有眼尖的人结巴着喊了一句。   “呃……唔!”其中一名长随拽起袍摆咬在嘴里,一声痛极怒哼,狠命抠出暗器,玎珰一声甩在地上。   饱浸鲜血的铜钱跳荡着滚出老远,边缘被磨得尖薄如刃。使用者不知用的什么法儿,能将其强有力地发射出来,旋进肉里,直打在骨头上,嵌得极深。恐怕胫骨已裂,另外一名长随已痛得悄没声儿地昏死过去,鲜血还在不停往外冒,将衫裤染得透湿。   这帮人欺负一个瘸子,打抱不平者便打断他们的狗腿。   呵,有趣。   雍盛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   血腥的场面吓坏了周遭围着的一圈文人,一时间,如沸水炸锅,混乱不堪。   连薛尘远也呆坐在地上愣住了,他少说被灌了半坛子酒,神志已不大清醒,大睁的眼睛无法聚光,只不停摇晃着脑袋,似乎想借这个动作甩掉直灌进脑子里的酒。   “哪个王八羔子多管闲事?”秦纳川气急败坏地跳起来,脸红脖子粗,“是人是鬼都出来溜两圈儿,藏着掖着的充什么好汉?”   他料定这不速之客只敢背后使暗器,不敢露面,便肆意撒泼激将。   雍盛这会儿看他已如看一条疯狗,转头吩咐怀禄:“回宫后去一趟收掌所,将薛尘远那份落第的卷子调来。”   怀禄应承:“是。”   皇帝一脸阴郁,又紧着想起来:“朕记得,今年的主考官是那个洛儒臣?”   “是他。”怀禄补充,“他是秦道成的学生,此前也是在秦道成手底下被一路提拔起来的。”   “哼,还有这层关系在。”雍盛冷笑,“那就将秦纳川的卷子也一并调来,朕倒要好好比对比对,究竟什么样儿的文章才配得上当选进士,这帮国蠹又究竟给朕选了一帮什么样儿的栋梁之才!”   怀禄观他颜色,见他嘴唇发白,眉心折出一道深深的褶皱,便知皇帝这次是真动了肝火,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来宽慰,只得默默地扇风炉烫酒。   酒还没温,底下倏地静了。   雍盛奇怪,再往下看时,只见院中多了一名黄衫女子,云鬓楚腰,皓齿娥眉,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   “哟,这不是幽蘅院缃荷行首吗?”怀禄脱口道。   行首,名妓也。   雍盛幽幽瞥他一眼:“想来你是那什么院的常客了。”   “奴才不能人道,串馆子也只为饱饱眼福。”怀禄尴尬地摸摸鼻子,讪笑,“爷要是不喜欢,奴才改了就是。”   谁信你只饱眼福?   你们这帮太监都坏得很。   雍盛歪在椅上,撑着腮,也不拆穿他,只听他接着嘟囔:“缃荷在,幕先生自然也在了。”   “什么先生?”雍盛蓦然惊觉这世上多的是他不知道的事。   “幕先生,啊,主子有所不知,幕先生就是……”   怀禄正要作答,余光里,雍盛瞟见那位行首莲步轻移,腰肢慢摆,款款行至秦纳川跟前,恭恭敬敬福了一福。   而秦纳川一见到这女子,登时如同耗子见了猫,脸骇得白了,嚣张气焰也熄了,嘴唇开阖半晌,愣是一个屁也放不出。 第17章   这走向不可谓不怪。   雍盛眼里兴味的火光越来越盛,抬手一压,叫怀禄闭上嘴,别打搅他看戏。   怀禄知趣闭嘴。   “秦公子好生威风。”只听缃荷莺声细语地开了腔,“奴家今日恰巧于此地与友人设宴叙旧,不想便撞上这档子浑事,好好一个诗会,落得如此场面可怎么是好?奴家与众儒生受了惊吓不打紧,只怕公子冲撞了旁的什么了不得的贵人,因小失了大,酿成祸事,这才特来相劝。”   闻言,秦纳川一下子把脖子抻得老长,紧张地环顾四周,模样活像一只被扼住咽喉的黄鼠狼,好久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僵笑道:“可是幕先生远游回来了?”   “不然方才是谁出手救的公子?”缃荷美目微嗔。   秦纳川懵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气不打一处来:“他怎么救我了?他救的明明是……”   “明明就是公子您啊!”缃荷加重语气截住他话头,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听声气,竟是百般的恨铁不成钢,“除了秦公子,此地还有何人能幸得幕先生青眼?公子再怎么在气头儿上,也得识得谁才是吕洞宾。”   这话直接拐弯抹角地骂秦纳川是狗。   秦纳川竟也不以为忤,强撑着笑:“这么说,我还得多谢幕先生打伤我两名手下喽?”   “都是老相识了,谢也不必。”缃荷素手掠鬓,拿乔作态,“只不过幕先生还有几句良言相赠,公子听是不听?”   “听听听,洗耳恭听!”秦纳川立马转怒为喜,点头如捣蒜,夸张作揖,“还请行首不吝赐教。”   缃荷抿唇娇笑,招他附耳,两人亲昵地低语几句。   秦纳川边听边点头,脸上风云变幻,两条吊脚眉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细毛虫般蠕动不已。   听完,他沉下脸,盯着瘫在地上烂醉如泥的薛尘远看了一阵,眼里浓郁的不甘几乎化为实质,但不知为何又像因碍着什么人的脸面而不得不忍气吞声。   思虑再三,最终咬牙啐了一口唾沫,恶毒地骂了句“残废”,便招呼了长随,扬长而去。   瞧那急匆匆的背影,颇有几分夹起尾巴落荒而逃的意思。   这下雍盛可越发好奇了。   这幕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三言两语就能将姓秦的小魔头给打发了?   难得出宫,就撞上这等大人物,不得会会他?   说会就会!   “任四季呢?哪里躲债去了?”雍盛向来行动力惊人,这就支使怀禄,“去,将人拿来。”   他催得急,怀禄不敢耽搁,忙不迭奔下楼,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把缩着头强行装乌龟的任掌柜重新拎了上来。   “幕先生在哪个雅间儿?”雍盛开门见山,“你去,帮我递个名帖,我要前往拜会。”   “啊这……”   任四季却一反常态,搓着手,用浑身上下每一处能体现潜台词的肢体和表情努力表演“为难”二字。   “怎么?”雍盛挑眉,“有什么问题?”   “幕先生今儿确实在,也确实就在对面的水遥阁子里。”两头都是大人物,两头都得罪不起,任四季夹在中间小心斟酌着词句,“但先生一早就派人吩咐过,今日不得空,若有访客一律不见。”   嚯,好大的架子。   雍盛轴劲儿上来了。   当了这么久的皇帝,他好的没学几样,臭毛病倒养了一堆,尤其喜欢强行扭瓜苦充甜。   当下起身,背手抬脚,埋头就往外冲:“今儿小爷我就要会会他,他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不光要见,还得现在立刻,马上见。”   任四季哭笑不得,拦之不及,也不敢拦,只得小媳妇似地埋头跟着。   走到挂着“水遥”牌子的雅间儿,雍盛停住脚,整了整衣冠。   怀禄上前代为敲门。   “叩叩叩”三下,停下等了一阵,无人应答,于是敞开嗓子询问:“幕先生在吗?我家主子仰慕先生高风亮节,特来拜会。”   喊话的余音回荡在走廊,房内则是一片沉寂。   雍盛回顾任四季,任四季也挠挠头,想了想,挤上前,清了清嗓子也照例请示,如是再三没得到回应,便伸手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儿——   不说活人,屋里头连根毛也没有。   “人刚走不久。”进屋后,狼朔用手背感受了一下桌上碗碟的温度。   雍盛的目光则落在紫砂茶壶下压着的一张字条上。   怀禄顺着他的视线拎起茶壶,抽出纸条,展开了,呈送雍盛御览。   纸上没有字,只画着六根神秘线条,有实线,有虚线,还有俩上下箭头……什么鬼画符?   雍盛沉默,隐隐约约觉得这东西在哪里见过,脑中灵光一闪,心中不禁浮起一个大胆的猜测,同时又想起之前打断了怀禄的回话,这会儿续上摊子:“你刚说这幕先生是什么来头来着?”   怀禄一脸可疑的兴奋,激动地指着那张纸:“是,是卜相算卦的仙长!铁口直断,身怀异术,算无虚卦!陛……毕生难得一见的活神仙!爷,看来这是幕先生给您留下的卦呐!”   是了,雍盛总算记起在哪里见过这鬼画符了。   是他穷极无聊时随手翻阅的那本周易。   啊,这人原来是个神棍。   雍盛瞬间索然无味。   同时又很费解:“一个神棍,姓秦的就怕成那样?”   “公子有所不知。”任四季解释道,“慢说小秦公子,就是秦尚书本人来了也得忌惮一二。幕先生虽说干的是下九流的行当,但他将算命这一行干到了极致!算过的事说过的谶言无一不准无一不验,卦卦都是精品!他靠着这旁人学不来的本事周旋在六部士大夫乃至皇亲国戚间,混得那叫个如鱼得水,风生水起,如今早已是一卦难求!前些时江浙还有一位富商,为求一卦携万金长途跋涉而来,愣是连幕先生的面儿都没见上哩。”   行叭,还是个骨灰级神棍。   雍盛用小拇指轻轻扫了扫眉尾。   任四季没说够,还想捡几个典型事例继续吹。   雍盛摆摆手,拒绝再听,命他好生照料帮扶薛尘远,转头就吩咐怀禄打道回宫。   为保证绝对的安全,雍盛每次微服出宫前都做好了详细的路线安排,且次次不同。   这回他们自西华门出,先是去了驿站,在驿站将马车换成轿子,再乘轿子前往裴枫家,兜兜转转一大圈,走的都是人多热闹的街市,以掩人耳目。   从驿站换回马车,天色已暗,皇城诸门一待天黑就会关闭,日出之前绝不擅开。   这是铁律,不得为任何人破例,哪怕是皇帝。   时间已不富裕,狼朔顾不得颠簸,疾挥马鞭,将马儿催得四蹄奋起。   摇摇晃晃的车厢内,怀禄埋着头,恨不能将眼睛贴在纸上将那付卦看穿。   许久许久,才揉揉眼,不甘心地问:“爷,真不找人解解这卦?”   “你看不懂吗?”雍盛双手拢袖,塌着眼皮养神。   “奴才就是一伺候人的,字儿都不识几个,哪里看得懂这个?”怀禄忿忿嘟囔。   雍盛冷笑:“平时让你多看书你不看,整天想着串馆子逛窑子,怎么,这会儿两眼一摸黑了?”   “……”   这坎儿看来是轻易过不去了。   怀禄认命地抹了把脸,熟练滑跪:“陛下圣训极明,奴才以后一定多读书少串馆子!”   雍盛哼一声,有一会儿没说话。   忽然怀禄听他淡淡道:“这是蹇卦。下艮上坎,险阻在前。”   “险阻?”   怀禄心头突地一跳,忙折吧折吧将纸团起来收回怀里,呸呸呸三声,道了声晦气,强笑:“看来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名头叫得响亮罢了,没点真能耐!”   雍盛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又道:“朕记得书上还说,筮遇此卦,利西南行,不利东北。”   “东北……”怀禄想到什么,脸刷地绿了,咽口唾沫,探头出窗瞧了瞧,又缩回来,神色有些僵硬,“可,可皇城就在东北方向啊……”   雍盛撩起眼皮,冲他笑笑。   我的爷啊。   怀禄双手合十,默默将观音大士玉皇大帝西天诸佛挨个儿求了一遍,心肝儿直颤。   “噗嗤。”皇帝笑他。   就这您还笑得出来啊?   怀禄给他一个“我不理解”的眼神。   雍盛不光笑得出来,还笑出了三分气定神闲七分成竹在胸。   怀禄咂摸出一丝不对味儿来。   没等他回神,一声长而尖厉的马嘶惊得他滚下座儿来,马车急停的惯性又迫得他一路摔出轿帘,“嗵”一声,鼻根狠狠撞在前头狼朔铁石般的背上。   “嘶——二狗儿你赶的什么车……”他痛得眼泪直流,张口便喊出狼朔曾用名,等一张眼瞧清了外头情势,浑身直如被泼了一盆冰水,鲤鱼打挺式一哆嗦,“什……什么人?”   “护好主子!”   狼朔沉声嘱咐,“呛”地拔出腰间金刀,眸光阴狠如鹰隼,言语间却满是懊悔:“爷,以后臣再不跟你打赌了。”   只听车厢内的皇帝轻笑道:“愿赌服输。你且保住这条命,别想赖账。”   怀禄听着他俩打哑谜,腿肚子吓得直抽筋,第一反应就是崩溃大喊:“有刺客!护驾!护驾!”   雍盛被他炸得耳膜疼,堵起耳朵:“轻点声儿嚷嚷,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天子白龙鱼服吗?”   怀禄立马掐了嗓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攥着拳头喃喃恨声:“光天白日的,还在官道上,反了,反了!”   雍盛习以为常,嘲道:“他们想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外头狼朔与几名暗卫已经与刺客交起锋。   不停有刀刃砍在马车上的声响传来,怀禄早已瘫在地上,双手搂抱着雍盛的小腿,抖如筛糠。   雍盛正襟危坐,在极其混乱嘈杂的外部环境下,大脑却异常清晰。   作为一个勉强算是开了一半天眼的穿书人,雍盛知道今天会发生景熙六年有名的西华街刺杀事件,原主皇帝就是在这次事件过后受到莫大惊吓,大病一场,身体从此一落千丈,鲜少临朝。   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雍盛没有逃避,依然在这一天坚持出宫,并暗地里增调了暗卫。   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他想。   要是能拿到一张可以在观众席前排好好欣赏各路人马精湛演技的贵宾票,冒次险又有何妨?   喏,这不是已经有个什么幕先生按捺不住了吗?   没有嘶喊,亦少哀嚎,春天尚未赐予这片荒芜官道阳光与美景,大片流云走得飞快,金乌已坠,暗夜堆积。   脸上杀气未褪的侍卫以飞快的速度结束了战斗,正在逐个检验地上残破的尸体。   远处的高地上隐匿着两道不显眼的身影。   “先生,看来这位并不需要我们出手。”魅惑至阴的嗓音自曼妙的躯壳里发出,冲淡了空气里至刚至阳的血腥气。   她身边的男子身形颀长,一身浓墨玄衣衬得他领口袖端露出的尺寸肌肤曜白如玉碾雪堆,可惜了那技艺超绝的易容术,教人无缘识得郎君真容。   若能见上一面,便是死了也无怨。缃荷幽怨地想。   这是多么可笑的妄念啊。   她苦笑着叹气,摇了摇那颗叫无数恩客魂牵梦萦的美人头颅。   不指望先生会回话,她垂下眸子接着请示:“那接下来……”   “他为何不绕道?”男子却出声打断了她。   玉音甫落,缃荷愣住,似是难以置信,等终于意识到那确实是先生那把喑哑的嗓子,却又不确定先生是自言自语,还是在与她说话,左右踌躇片刻,才奓着胆子接话:“或许他并未参透先生留下的卦。”   男子摇摇头,负在身后的右手碾了碾指尖,又问:“他为何还不走?”   危机已解除,六名刺客尽皆毙命,孤零零的马车却仍停留在这不祥之地,车辕上沾着刺目的血,挑着一盏昏黄的灯。   缃荷蹙起细眉,犹疑道:“像是……在等什么人?” 第18章   弓月东升,宫门已下钥,今夜注定漫长。   怀禄惊魂甫定,煞白脸上全无一丝血色,后知后觉这场刺杀竟全在皇帝的意料之中。   他缓口气,把几欲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脏重新摁回去,眨眨眼,突然“呜”儿地一声嚎哭起来。   雍盛无言,瞧他哭得像给亲爹上坟,终于忍不住伸手拍拍他的头顶:“唉,就是防着你胆小易受惊,朕才不肯事先知会你。”   “不告诉奴才,却肯告诉二狗。”怀禄伤心之余,顺手打翻了醋坛子,赌气了,哼一声闹起来,“不消说的,爷这是打心底里拿怀禄当外人了!”   雍盛苦笑:“仗着朕宠你,如今说话索性就没上没下起来,你若都是外人,那何人才能与朕贴心?谁又能算得上是朕的自己人?”   侍奉皇帝这么些年,怀禄其实鲜少从主子嘴里听见什么暖心窝子的话,登时感动得不行,眼里还噙着泪花就笑开了,扭捏道:“有爷这句话……嘿!奴才这颗比耗子大不了多少的胆子立时就壮了!爷赐奴才一把金腰刀,奴才也能上阵杀敌!”   雍盛幽幽叹道:“也不知方才是何人死抱着朕的腿就是不撒手。”   怀禄:“……”   说笑一阵,外头狼朔禀告:“爷,前头来了人。”   来了。   雍盛整理衣冠,问:“所来何人?作何打扮?”   “一男一女。”狼朔回道,“女的咱们见过,就是庆春楼里替薛跛儒解围的缃荷行首。”   雍盛颔首,示意怀禄卷起车帘。   夜色朦胧,清冷月辉里藏着若有似无的杀气,雍盛眯缝着眼,望着不远处一玄一黄两道身影飘然走近。   散漫的目光原先只是粗略的打量,而后逐渐聚焦成一点,落在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男子身上,勾出几分探究意味。   那张脸实在平平无奇。雍盛想。   不丑,也不美,一个鼻子两只眼儿,一张嘴巴摆中间儿。   要说最显著的特点,大约就是淡,极致的寡淡。   淡到像是没放盐的白菜梆子豆腐汤,或者嚼了半天的口香糖。   但那笔直如削的身条,行走时的步态,通身的气派……   倒教人一旦注意到就挪不开眼。   这不奇怪吗?   雍盛的眉毛逐渐纠结成一股绳。   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自带仙气的背影杀手?或者氛围帅哥?   问题是,这充其量也只有氛围没有帅啊……   狼朔与暗卫将马车围在圈内,刚经历过一场风波,他们全身的神经和肌肉尚在紧绷中,看谁都是一副我想砍爆你脑壳的社会样儿。   黄衫女子却不以为意,装得像是才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瞥了眼地上的尸体,厌恶地掩鼻,轻轻拉了拉男子衣角,看样子是想风轻云淡地绕着走。   “留步。”雍盛用这辈子最敏捷的身手踩凳下了马车,身形还没站稳,便脱口道,“不才方虎口脱险,尚未谢过幕先生赠卦之恩,若这般轻易放走了先生,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二人闻言停步,缃荷侧首请了男子示下,方转身笑道:“先生的卦向来只赠有缘人,随手卜了,写下便了,不定缘主是谁。卦被你捡到了,便是你的缘,你听不听卦上所说,亦是你的份。缘在天定,份靠人为。你既捡了卦,却视若无睹,便是与咱们有缘无份。所以公子如果非要谢,谢老天即可。”   雍盛知她拿话损他不听忠告,不以为忤,反笑着上前一步:“此话怎讲?这算卦的不用知晓对象是谁就能随便算?”   “这叫盲卦。”缃荷一副“你一个体面人怎么好像没见过世面”的鄙夷样,不耐烦道,“先生还有要事在身,不能搁这儿跟你穷蘑菇,有缘再会。”   雍盛不依不饶,深谙先下手为强和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啪地攥住男子小臂:“我瞧咱们挺有缘,隔日不如撞日,这就先会着,幕先生……”   “诶,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人怎么如此蛮横不知礼数?”   缃荷很是不满,抬腕要去拂雍盛的手,心下颤抖。   天爷啊,上一个敢这么对先生动手动脚的兄弟坟头草都老高了。   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幕先生这时也终于有了点像样的反应,他缓抬手,阻止了缃荷的动作,任由雍盛攥着他的手臂带他偏过身。   他垂眸。   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隐在淡淡月色下,幽暗深邃,亮得惊人,如被冷泉涤荡过。   雍盛被他盯得发毛,一根根松开手指,摸着鼻子讪讪赔笑:“在下一时情急,唐突了,还请先生万勿见怪。”   姓幕的没说话,仍是默默瞧着他。   这就生气了?   雍盛心里打鼓。   偏此人个头比他高,垂眸盯住人时,那诡异的压迫感……   简直绝了。   比他这个正牌皇帝威势还足。   雍盛没来由地怂了,投降般举起双手,郑重道:“我没有恶意,真的。而且我还手无缚鸡之力,咳咳咳,看,我一旦咳起来没个三天三夜停不住,你总不能跟一名身患不治之症的病人一般计较吧?”   怀禄:……   没眼看了真的!   姓幕的还是不说话,只是这次不再盯着他的眼睛,而是下移至唇。   雍盛感受到他视线的落点,下意识抿了抿嘴巴,困惑道:“我这里沾到什么了吗?”   幕先生的眉头微妙地轻抬。   “先生擅唇读。”缃荷真的忍不下去,解释起来又是那副熟悉的“你究竟是哪个村儿里来的乡巴佬”表情,“你难道不知道先生乃天聋地哑吗?”   音量大到能把雍盛震成继发性聋哑。   “?”   这个雍盛还真不知道。   他扭头用眼神询问怀禄,怀禄小鸡啄米样地朝他疯狂点头。   雍盛有点懵,眼里瞬间流露出对此人身残志坚的怜悯,同时也有一丝丝的怀疑,指着姓幕的——   “他真的既听不见也说不出?”   “言者不能知,知者不能言。上天既教先生得窥灵机,又泄露天意,自然是要收取代价的。”缃荷凉凉道,“你道人人都能领算命这份差事?”   这话没毛病。   简单易懂,逻辑通顺。   雍盛勉强信个六分,剩下四分咽回肚子里,清清嗓子摆起阔:“行吧,先生天赋异禀,生意兴隆,自然不能耽误您赚钱的功夫。不知先生要去哪里骗……作法,在下送你一程?”   “咱们要去右相府上赴宴……”缃荷道。   “那巧了。”雍盛赶紧接道,“我也刚好要去王炳昌府上看看,顺路顺路,走吧!”   缃荷:“……”   一双美目里赤/裸裸写着:其实不管我说去哪里你都会说顺路的吧?   雍盛冲她莞尔一笑:那你可真是个大聪明。   不过这路要说顺,也是真的顺。   天子白龙鱼服,不啻于稚子怀千金行于闹市。   本就是蒙着眼睛搁刀刃上跳舞,当万无一失。如今别说万无一失了,已经遭受了一波输出,虽说抗下伤害了吧,但行踪已经泄了个底儿掉,这种情况下有宫还不能回,相当于他还蒙着眼呢,敌人就已经张着雪亮亮的眼睛,手拿白晃晃的大刀,对着白嫩嫩的小兔崽子流口水呢。   估计这会儿都在考虑下一任龙椅接班人了。   哼,完全不讲武德。   雍盛觉得不能再这么惯着他们,于是摘了眼睛上那层假装蒙着但其实3D透视的布——   与其此时再费尽心机找落脚掩护的地儿,不如破罐子破摔,大摇大摆敲锣打鼓地去到最热闹处,只要天子脱下鱼服,那天子还是白龙,想当着众人的面儿屠龙,也得掂量掂量轻重。   再者,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其中呢,右相府就不失为上上之选。   嗯,幕先生可真懂他。   雍盛摩挲着指腹,一边思考,一边侧目研究起身侧端坐的聋哑青年。   事实上,他从人家刚坐进马车,一双招子就一直黏在人家身上,比世上任何一款黏性最强的胶水还要黏。   他的右手边坐着怀禄,怀禄旁边坐着缃荷,雍盛当他俩都是空气。   空气之一从来没被这般冷落过,笑得有点酸:“这位公子光顾着盯着我家先生瞧,尚未自报家门。”   “你家的?”雍盛向来只提取别人话语中自己感兴趣的点当作重点,目光在二人身上轻点两下,“你俩是夫妻?”   “空气”娇躯一震,被真的空气呛了一口,两颊瞬间飞红,刚要开口撇清,雍盛已从她的神情轻松断出:“原来不是。”   缃荷松了一口气。   “那就不是你家的。”雍盛补充。   “……”   “那你们是雇佣关系?合作关系?主仆关系?”   这次缃荷也没来得及作答,雍盛再次从她的神情读出答案,而且比答案更多,歪头:“你很怕他?为什么?他会打女人?”   缃荷倒吸一口凉气,美目微嗔,鬓边步摇即刻荡悠出女人生气时才会有的幅度:“公子慎言!萍水相逢,怎能这般空口白牙污蔑他人?”   “何必如此紧张?开个玩笑而已。”雍盛摆摆手,懒懒倚上凭几,举手投足间深得京中纨绔的精髓,说话当然也有纨绔那股子欠嗖嗖的味儿,“再说了,我说什么他又听不见。”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缃荷讲起大道理,“即使别人看不见、听不见,也当谨言慎行。”   雍盛直接怼上一句:“吾非君子。”   “……”缃荷气结,好歹把厚颜无耻四个字咽下,不得不降低对此人的道德期待,“哪怕寻常百姓,但凡识得几个字,念过几天书,稍有操守德行,也都明白不能在背后说人坏话的道理!”   “我没有操守,亦少德行。”雍盛撇撇嘴,“而且我是当着面儿说的。”   真正的勇士,说人坏话根本不分人前人后。   怀禄捂脸,他希望自己此刻也是聋的。   无赖!   缃荷气哼哼闭上嘴,决定不再跟此人说话,并暗自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八个大字刻在了雍盛光洁的脑门儿上。   雍盛的初级试探显然没得到满意的结果。   他再怎么调戏逗趣,姓幕的照旧闭着眼,不动如山,稳如老狗。   可能真是个聋的。   “喂!”雍盛探足尖轻轻碰了碰姓幕的小腿。   姓幕的缓缓睁眼。   缃荷跟被拔了气门芯似的,又蹭地跳起来了:“先生不叫喂!”   雍盛嘶一声,也觉此女甚是聒噪:“你不是不打算理我了吗?”   缃荷双臂抱胸,想回说“那你嘴巴里放尊重点啊”,话未出口,怔住。   等等,她有说过不再理他的话吗?   她只是这般在心里暗下决心而已,并未真正说出口。   那他是如何得知的?   再结合此前三番两次的自问自答,难道……难道此人会传闻中的读心术?   不对。   缃荷很快否认这个离奇的猜测,后背微微出汗。   或许……或许他只是有一双犀利毒辣远甚于旁人的眼睛,当他看向你,透过薄薄一层面皮,就能悄悄地拨筋分骨,从底下的污血与腐肉中分离出隐藏的人心。   若非见过太多的人和肮脏的心,经历过太多尔虞我诈,这是一项很难在他这个年纪就练成的本领。   心中的惊惧与疑虑愈来愈盛。   此人究竟是谁?   缃荷收起了自己的轻视。   她忽然发现,这次行动,先生从头至尾都没透露过少年的身份。   这世上能让主子如此重视爱护的人不多,而能得先生青眼的人更是凤毛麟角,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大意了。   几息之间,她脑海中已同时浮现数名人选。   雍盛托着腮,仍是一副惫懒模样,微微下垂的眼角似总萦绕着不知深浅的笑意。   他知道她在重新评估他。   但他不很在意,因为他的全副心神都在隔壁男人身上。   隔壁男人也正在用眼角余光打量他,虽耳不能闻,口不能言,但神奇的是,雍盛的确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   雍盛转眸,他忽然很好奇这个幕先生要怎样与人建立对话。   于是他只开口不出声,在对视中,用唇形一字一顿慢慢道:[看什么?]   姓幕的很有点面瘫,好像天生做不出什么生动的表情,整张脸上也就那双眼睛里有点活人的气息。   雍盛看见那双眼睛里浮起隐约的笑意,而后眼睛的主人朝他伸出手。   摊开的掌心显然是想讨要什么的意思。   这时候才想起来要卦金?   雍盛犹豫着,抠抠索索从袖子里掏出沉甸甸的荷包。   正在考虑给多少才算体面又不铺张浪费,姓幕的已倾身过来,一手托起雍盛的手背,另一只手拎走他掌中攥着的整个钱袋子。   雍盛脑中警铃大作: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这人不会这么不要脸吧?那里面的银票省着点花够他养三个死士八个眼线二十个打手呢……   但现在呢?   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离开他温暖的手心,然后被那完犊子的神棍……丢给了怀禄?   嗯?   怀禄抱着荷包,也有点懵。   接着雍盛空荡荡的手心倏地一凉。   他低头——   看见姓幕的用食指指尖抵着他的掌心,指走龙蛇,写了个字。   雍盛的小心脏坐了个过山车,回到原处,兀自沉浸在保住小钱钱的喜悦中。冷静过后依稀辨别出那个字是——   “你?”   幕先生写完就缩手回袖,又开始老僧入定。   “我怎么?”雍盛追问,把手掌伸到他面前让他接着写。   幕先生撩了一下眼皮,于是又勉为其难地续了仨字儿——   “绝、色、也。”   雍盛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念完,脸上先是一片空白,紧跟着风云变幻,每一寸面部肌肉都抽搐起来。   因为这诡异的对话连起来就是:   【看什么?】   【你。】   【我怎么?】   【绝色也。】   雍盛:“……”   夸得不错,下次别夸了。   ======   阳春三月,杏园夜宴。   席下高朋满座,歌伶如云。   兴到浓时,低阶官员们衣青衫,头上簪花,撩袍出席,或舞剑操琴,或比兴赋诗,或唱曲逗趣,惹得众佳人亲贵嗔笑连连。   放眼望去,朝霞般的红杏灼灼其华,拥簇出一园子锦绣繁华。   只是这繁华并未映入园主人的眼底。   他端坐亭中,浅斟慢酌,凉衫广袖逶迤于地。   那温和的面孔尽管已年逾四十,鼻翼嘴角已扯出两道浅浅的腾蛇纹,眉目间却仍能窥得年轻时的倜傥风流。不显得过分热情急色,亦不至于冷淡疏离,完美融入周遭热闹底色的同时,偶尔也闪过几分旁人难懂的郁色。   到了他这个年纪,早该学会在逢场作戏中寻到乐趣才对。   是什么使他忧愁?   他这样的富贵人物,也有烦恼俗事?   侍酒的伶人望着他出神。   “何故这般盯着我?”   一只手搂过她,娴熟地挑开门襟系带,游蛇般灵活地探入春光。   伶人娇滴滴喘了一声。   余光里,家臣趋近。   伶人羞红着脸,拨开那只作乱的手,托起酒壶知趣退避。   “如何?”松弛的声线仍透着轻浮的笑意。   邻席有宾客邀酒,他举杯示意,仰头饮尽。   家臣为其添酒,低低道了四个字:“有去无回。”   “哼。”那人笑音不改,眼角细密的皱纹堆叠出隐隐杀机,送往嘴边的酒杯掩住翕张的唇,道,“再派。” 第19章   改道前往右相府邸, 需途经甜水河,河上飞一座石桥,名曰诀君。   “相传元诏年间, 一女子于此桥上偶遇一名书生,两人一见倾心,情投意合, 日日风雨无阻约于桥上相会,互诉衷肠, 海誓山盟。后来好事成真, 书生如愿聘得女子为妻,夫妇俩琴瑟和鸣, 传为佳话。可惜好景不长, 若干年后, 男子纳了妾,不久又将妾室抬为平妻, 夫妇决裂, 恩爱不再。女子伤心气愤之余, 写下一封诀君书,择日在这桥上放声念了, 烧了, 扭头就投了河。此事轰动一时,这桥本无名,从那日起, 就叫决君桥了。”   怀禄说起这些闾巷轶闻来头头是道。   不过又是个“女之耽兮不可说”的故事。   雍盛听得有些戚戚然, 喃喃吟道:“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往后, 勿复相思。唉,此女烈性至此,实不多见,不知她姓甚名谁,如今坟茔何处?”   “那小的从何得知?”他问得怪,不光怀禄愣了一下,就连对面幕先生都抬了抬那两道纡尊降贵的眉。怀禄知道这位爷偶有的呆性又发作了,嘟囔道,“爷当个乡野轶事听听就成了,何必又去计较?”   这个又字,就很传神。   “横竖我闲来也无事可做,打听一下又有何妨?”雍盛恹恹地道,“不知道便算了,你过来。”   怀禄知道主子有事吩咐,听话地挪来。   雍盛附耳说了几句,将腰间随身玉佩摘下交予他。   “爷且放一万个心吧,小的一定把话带到。”   怀禄领了命,掀帘跃下马车,瘦长的身影很快没入西街夜幕。   不刻车轱辘就轧上鹅卵石铺就的诀君桥,头顶上车篷摇曳,脚底颠簸甚剧。   寂静的车厢内只余错落的马蹄声,“嘚哒嘚哒”,仿佛直踏在心口上,震得胸口发麻。   那一瞬,仿佛冥冥中有所感应,雍盛手指屈张,倏地抬眼望向端坐的幕先生。   那神棍原阖着眼,此时竟也凛然张目。   二人眼神交汇,未待开口,就听“吁——吁——”猝然止马的喝令。   “有埋伏!”   “糟了,这是桥上!”   缃荷与雍盛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变故发生在瞬息间——   马车堪堪行驶到桥梁正中,十余条身负白刃的黑影便自桥底翻身而上,一落地只字未言,齐刷刷亮了刃,就朝着目标发起狂攻!   而他们之所以选在此地动手,自然也是为着这是桥上,一旦猎物前后被围,周身立成死地!   任凭他大罗神仙来,也插翅难逃!   更始料未及的是,由于之前一战声势过大,想着敌人一击不成自然退却,所以狼朔就只抽调了十名亲卫护驾,其余暗卫都只于五十米外巡视警戒。   此时这些人当然都未上得桥来。   这帮人也不比先前,个顶个的都是狠毒高手,每一招,下的都是死手。   霎时兵刃交接,呼喝声不绝。狼朔高坐于马上,他握着剑,盯紧了不远处立在桥头的黑衣人。   那头目也盯着他,冰冷的眸子射出瘆人的凶光。   “嚓”,狼朔轻轻推刀出鞘,刀光映着惨淡的月色,也反射出桥下甜水河的波光。   不知是谁在打斗中大骂了一句“狗娘养的”,气机□□般迎面迸发。   那人深吸一口气,提枪奔至,刀枪铮然交接,皆是舍命强攻!   谁知那人背后藏刀,反手一刀,将狼朔座下良驹头颅斩裂。   “先生。”缃荷时不时掀帘张望,忍不住低声道,“再等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不等如何?难道你有法子突围?”雍盛转眸,打了个哈欠。   他仍是那副软绵绵的懒散模样,好像死到临头也无法让他振作起来。   “哼,不过几个杂碎,杀了便是。”缃荷矜傲地抬了抬下巴,眼底藏着三分凝重。   “若只是区区杂碎,大可不必紧张。”雍盛拆穿她,“你既然紧张了,就说明这伙不速之客实不简单。”   缃荷被他噎得说不出话,面色不虞,因为她深知他们遇上的是怎样一群虎狼——   枭斋。   一个在江湖上声名狼藉的杀手组织,拿钱办事,从不失手。   缃荷秀眉紧锁,正苦思脱身之策,没注意到雍盛已悄悄挪至幕先生身边,一把攥住了幕先生置于膝上的手。   那只手凉得像冰。   雍盛暗暗抽了口气。   “?”姓幕的从入定状态转活,扭头,对上一张殷勤凑上来的笑脸。   雍盛腆着脸道:“百年修得同船渡,万年修得共死生。我知先生武艺高强,此番又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今日遭难,小弟少不得须仰仗兄台一二了。”   他笑得那么气定神闲,手心却是潮的。   这就改口叫兄台了?   缃荷在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姓幕的沉默望着他,无动于衷。   看来是嫌诚意不够。   雍盛于是又忍痛割爱,重新掏出那宝贝荷包,郑重塞进对方手里:“这是一点微薄的见面礼,今日若在下侥幸保住性命,他日另有重谢!”   此时那手心里捏的汗已由热转冷。   姓幕的勾了勾唇角,不点头,也不摇头,教人猜不透他究竟如何作想。   雍盛正在心里痛骂此人贪得无厌,突然“铿”的一声,什么凉凉的东西擦着后颈劈入车厢!   与此同时,手腕骤然一紧,雍盛整个人被一股强悍的力量拉拽着扑向一旁,颧骨狠狠砸在了什么坚硬温热的物事上。   来不及呼痛,他讶然扭头——只见一柄厚背长刀就这么直挺挺悍然楔进车厢,一路撕纸裁布般横贯厢壁,最终停在雍盛胸前一尺。   锋利的刀刃边缘浮着几颗血珠,血珠滚落,正滴在雍盛白雪般的锦缎鞋面。   雍盛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抚上脖颈,察觉到细微疼痛,霎时间,砭骨寒意顺着脊梁骨直蹿上天灵。   只消慢上一秒钟,此时他人已被这刀劈作两截!   恐惧一下子攫住神志,心率原地起跳一路飙升,他眨眨眼,还没从后怕与惊怔中缓过劲儿来,忽然下颌一凉,姓幕的以一种根本不容他有机会挣脱的力量,伸手扳过他的下巴。   那一瞬间,雍盛觉得自己的下颌骨快碎了!   他不满地瞪过去,刚想发作,不期然对上一双阴冷瞳眸,猛地心生畏怯。   神棍什么也没做,只静静地注视他,目光微微下移,落点是他颈侧的伤口。   雍盛估摸着只擦破一点油皮,因为不怎么疼。   更让他疼的是神棍的眼神,火刀子一样。   他像只鹌鹑似地缩缩脖子。   当时雍盛并不明白是什么使他胆怯,后来他才咂摸出一点味道,那双眼睛里汹涌的细密寒芒,原来就是传说中的杀意。   直如冰峰压顶,他一刻都受不了,本能地想要推开对方,却没能如愿。   姓幕的反箍紧了他的腰身,一把扯了他腰间束带……?   “嗯?”雍盛又愣了,不是,这是什么走向?   他外强中干地捂着散开的衣襟,表情多少有点措手不及。   姓幕的也不解释。   当然了,他是个哑巴,要一个哑巴解释清楚原委也多少有点强人所难。   两人无声对峙,雍盛迷惑且戒备。   姓幕的直接无视,绷直了那根三指宽的玉色束带,往他眼睛上蒙来。   这动作再清楚不过,雍盛再不理解就是傻子。   “你要蒙我眼睛?为什么?”他拒绝,“有什么是不能给我看的?怎么,这是什么罕见的阵前仪式吗?”   对一名罹患疑心病多年早已药石无医的患者而言,质疑与提问是最典型的病症。   常言道,眼见为实。   生死关头变成瞎子对谁来说都是人间地狱。   神棍见他不愿,也不强求,将束带挂回他肩头,然后——   继续两眼一闭老僧入定了?!   操……   雍盛震惊了,要论沉得住气,此人甘居第二,世上没人敢抢第一吧?   与他的风轻云淡相反,车厢摇晃得像极了案板上一块瑟瑟发抖的白肉,不断有兵器劈斫在脆弱的木板上,砍得木渣残屑肆意乱迸。   混乱中忽然有人抢入车中,尚未来得及动作,缃荷眼疾手快,拔出鬓边金簪就噗呲一声插进对方右眼。   “嗬……唔!”   那人张大了满口黄牙的嘴,一声哀嚎尚卡在喉咙口,就被当胸两脚踹得腔骨凹陷,即刻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雍盛端着稳如老狗的架子,眼角微微抽搐。   方才那人一进一出,车门开阖间,他瞥见前方狼朔被血染红的背影,左手垂在身侧,弯成一个违背正常生理曲度的角度。   心陡然间往下一沉。   劲敌当前,雍盛深吸一口气,自己贵为天子,不能庇佑下属,却要仰仗这一堆单薄血肉的保护。   他攥紧了手心里的束带,决定揭下那层可要可不要的脸皮,试探着问:“我若蒙上眼睛,你就会出手帮忙?”   姓幕的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并未错过问话,但就是不回应。   活像一只将老鼠拨来攘去玩弄于股掌间的猫,不将这只鼠玩得半死绝不罢休。   因有求于人,雍盛咬咬牙不得不低头:“今日你若救我,便可得我一诺。将来不拘何事,不论轻重缓急,只要上不违天下不悖人,我必应允!”   这可是天子的承诺!雍盛不动声色地焦虑着,一言九鼎,千金不换的!快给我答应!别给脸不要脸逼我跪下来求你!   姓幕的这下终于有了点像样的反应,薄薄的眼皮震了一下,复又慢慢垂下,眯成狭长的线。   不错,这意思就是成交了!   雍盛轻舒一口气,亲手给自己蒙上了束带。   那感觉,无异于一头驴心甘情愿地衔上了嚼子!   而驴本人至今也不想明白究竟为什么要蒙这该死的束带!   眼前光线收拢,彻底暗下来。   雍盛顶着张上坟脸在心底骂了句脏话。   还没骂完,腰胁倏地感受到压迫,似是被一只有力的手拢紧,接着脚下一空,心往嗓子眼跃起,他就这么撞进一股悠长偏冷的朦胧气息里。   这是庙里的香火味吗?   雍盛轻耸鼻尖,机警的小动物似地嗅了嗅。   人的五感都是相生互补的,一旦视觉被剥夺,其余感官就会被无限放大。   潮湿的风吹来甜水河畔桃杏的芬芳,混杂着凶恶的杀伐气,无规律的喘息,汩汩水声荡出涟漪,淡淡的血腥味道弥漫在天地间,如影随形。   身体如浩瀚怒海上的一叶小舟,被风暴本身裹挟着,飘摇,旋转,辗转进退。   他不由进入了一个想象中的险恶世界,一头扎进野兽间的抵死厮杀,偶尔他的脚尖会触到实的地面,那都会让他产生久违的安全感。   但这安全感稍纵即逝。   作为一个百无一用的人形挂件,他不得不攥紧了他所倚靠的那人的衣裳前襟,生怕一个不慎,就被甩脱在刀光剑影里。   呵……多少年了?   雍盛嗤笑,他以为自己总算有些长进变得强大,没想到这种濒死的绝境仍旧日复一日不断上演,似乎永无安息之日。   他咬紧了牙关,直到舌苔尝到猩热的血味。   不知过了多久,耳朵最终清净下来。   腰间始终稳稳当当托着他的手臂撤去,雍盛被扶正了立住。   那道檀香气息毫不留恋地散去,他站在原地静默了两息,这才抬手揭去眼上束带,讶然惊觉自己麻木的手指在轻颤。   他飞快地收拢五指,攥紧拳头,迫使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并期望这点刺痛能让不体面的战抖停歇。   这不算什么。   雍盛快速且熟稔地收拢心神,故作淡定地清了清嗓音,眯眼向前方漫漫望去。   原来他已不在桥上。   而是立于河堤的一株春柳下。   甜水河泛着清淡的波光,交织纷飞的柳絮在月下飞舞,吹迷了眼睛。   他在河埠头的青石阶上搜寻到那道玄色身影。   姓幕的正蹲在那儿洗手。   赤色的血洇入澄澈的河水,蜘蛛网状扩散开来,随波消弭。   撩动涟漪的那双手瘦长洁白,骨节分明,很具观赏性,掐人下巴的时候也很疼。   雍盛倚柳旁观,忽然福至心灵,朝下问道:“诶,你们算命的通常为了在外头行走方便,会易容么?” 第20章   毕竟骗人骗多了容易被追着打, 再加上前世今生看的那些个小说话本,一个武功高强的大侠易个容算什么稀奇事儿?   雍盛的话问出口,幕某人却充耳不闻, 专心洗手的姿势没有丁点凝滞。   雍盛睨着他,一拍脑门儿,得, 忘了这货又聋又哑。   他只得耐心等待。   也不知这人究竟在洗什么,认真细致地洗了一遍又一遍, 雍盛一度担心他把那层净皮给搓掉了。   “瞧这症状, 多少沾点洁癖或强迫症。”雍盛小声嘀咕。   过了起码半盏茶的功夫,姓幕的总算洗完了, 掏出手帕仔细拭净手, 方缓步登岸。   “完事儿了?”雍盛望着他走近, 尽量将话说得缓慢,好让他读清他的唇, “你没受伤吧?我的人呢?还有你那位缃荷行首呢?”   姓幕的先是摇摇头, 示意自己没受伤, 再略略抻手,遥遥指了个方向。   展目远眺, 是诀君桥。   “还在桥上?他们没事吧?”雍盛不免有些担忧。   姓幕的再次摇头。   雍盛略微宽心, 搔搔鼻子:“多谢先生仗义出手。”   姓幕的微微弯了弯眼睛。   这是不用谢的意思?   雍盛眨眨眼,觉得在跟人用脑电波交流。   “那什么,我只知道你姓幕, 具体名姓尚未有幸得知。”雍盛也弯起眼睛, 笑得像只狐狸,“我单字一个开,姓花。”   雍毕竟是国姓, 不方便透露。   盛乃当今天子名讳,更不方便透露。   花开求富贵,最简单的名字包含着最朴素的愿景,这名儿就很不错。   对方颔首,不疑有他,随手捡了一根柳枝,在河边沙地上唰唰两笔写下一字。   “七?”   雍盛觉得或许他俩在相对使用敷衍大法,面带狐疑:“你真叫幕七?”   幕七大点其头,一脸真诚。   “好吧七兄。”雍盛决定不纠结这个“敷衍人者人恒敷衍之”的哲学问题,抬眼瞧瞧天色,“如今我俩已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眼下小弟得赶去一个地方,你愿陪我同去么?”   幕七垂眸看着他,不点头亦不摇头。   “先说好,此去确非绝对的安全,或许有那么一丁点风险,但大概率不会出现方才那种九死一生的境况。之所以邀你同往,当然也是基于多一个人就多一份保障的考虑,毕竟你真的很强,小弟着实钦慕之至。”雍盛诚实地道。   幕七眸光一动,显然是那句“很强”使他十分受用。   他晃动着手中柳枝,来回晃了几步,而后转回来,在沙地上写下一个“王”字,落笔点了点,似在询问。   “不错。”雍盛也不意外,笑道,“还是往此处去。”   幕七支手抚摸下颌,专注地盯着雍盛,似在探究雍盛执意前往的深意。   “我脸上开出花儿来了么这么好看?”雍盛脸上有点臊,他有个毛病,当他觉得难为情的时候,他就会想方设法让对方更难为情,于是不正经地调笑起来,“也是,你都说我是绝色了,想必爱看。那既然爱看,你就多看几眼,看在咱俩的交情上,不收你钱,只需待会儿你答应我,帮我做一件事。”   他摆出一副大大方方任君围观的模样,还挤眉弄眼讨起便宜,惹得幕七扑哧笑出声来。   雍盛愣了愣,觉得这哑巴偶泄的笑音还挺好听,低低地,轻轻地,像拂在脸颊上的柳絮,使人感到些微的痒意。   “诶,笑得不错,小爷我爱听。”雍盛拿出平日里哄女孩儿的功夫,“你既不肯替我办事,那我让你多看两眼,你就给我多笑两声儿,也算扯平了。”   闻言,幕七长眸微眯,不知想起什么,忽地冷下脸色,拂袖就走。   “嗯?这就走了?”雍盛不知哪里触了他的逆鳞,提袍小跑着抢到他身前,边陪笑边倒退着走,“你不想笑,不笑便是,撒什么气来?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这般矫情……喂,喂,七兄,到底去不去嘛,点头还是摇头,给句准话儿!”   幕七似无法忍受般停下。   雍盛也只得停下。   两人面面相觑,幕七叹了口气,伸手夺过雍盛还在手心里攥着的束带。   “又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雍盛登时瞪圆了眼睛,连连摆手做坚决不从状,“别别别,你不愿我见你杀人我自己闭眼就是,实不必多此一举。”   他以为姓幕的又要蒙他眼睛。   但同样的事并没有第二次发生,幕七架起手中束带,顺着环过雍盛的腰。看样子,是欲将这根当初被他扯下的锦带归还原处。   河风拂过,吹动广袖,雍盛这才觉出冷意。   合着他方才就这么衣衫半敞地在河边吹了半宿的风?   嘶……   “唔,多谢,我自己来。”雍盛阻住他动作到一半的手,口齿含糊地道,同时惊觉今夜他似乎已道过许多次谢,不禁哑然失笑——   他竟不知原来自己是个这么有礼貌的人。   ======   “听闻今日春宴大人请得幕先生入席凑趣,吾等翘首以盼多时。眼望着亥时已过,贵客迟迟不至,老臣不胜酒力,这会儿是头也昏呐眼也花,着实苦等不起啦。”   说话的是吏部尚书壬豫,曾是先皇帝师,而今已近耄耋,老态龙钟。   “壬老年事已高,确实不能再耽在此处作耗,夜深风凉,还是仔细身子要紧,在下这就遣人护送您回府歇下。”王炳昌忙起身安抚,随手招来近侍低声相询,“幕先生怎的还不来?”   近侍只说已派人去催,只不知确切消息。   王炳昌哼一声,心想此人架子倒大,便又发派一人前往幽蘅院催促。   此时座下已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我瞧大家也甭等了,这牛鼻子平日里招摇撞骗,糊弄糊弄人傻钱多的妇孺商贾也就罢了,右相大人何许人也?敢怕此时他已两股战战收拾好细软,逃回山中修他的大道去也。”一位世家公子借着酒劲调笑道。   “且稍安勿躁,我以前也不信那些个装神弄鬼的,但大前日才听了一桩邪门事。”隔席一位头簪粉杏的文臣插嘴道,“你们可都知道大名鼎鼎的跛儒薛尘远?”   另有人搭腔:“你既说他大名鼎鼎,自然是无人不晓咯,快少铺陈,捡些要紧的说。”   “就是那薛尘远。”簪杏文臣一脸神秘,抑扬顿挫道,“那等的才名,那等的学问,今年科考前幕先生却断他名落孙山!当时人人都道他这回必是错算了,薛尘远尚不能登科,那何人能登科?老天爷到底是收了他的神通罢。结果怎么着?嘿,上月放榜,跛子可不就翻了船?你说他算得准是不准?”   “准什么?要么中,要么不中,嘴皮子上下一翻的事儿,就闭着眼睛混蒙呗!”   “吹罢咧,你也蒙一个我瞧瞧。”   正嬉笑吵嚷,王炳昌的贴身近侍疾趋禀报:“来了来了,幕先生来了。”   众人一齐引颈张望,果见几位长随提灯导引,一位玄袍大袖的青年人物摇着扇自小石子甬道上闲步而来,檀木簪,无字扇,容貌清淡,步履生风。   远远望去,竟真有种仙风道骨之感。   落后他两步随行的是位黄衫女子,袅娜娉婷,堪称人间尤物。   “路上多有耽搁,劳各种大人久等。”女子言笑晏晏,先见了礼。   当下有人将她认了出来:“早知等的是缃荷行首,漫说只等了个把时辰,便是坐在这等上一天一夜,也值当得很!”   缃荷笑回:“爷们个就喜欢拿缃荷当添头说笑,轮到真叫你们常来幽蘅院看看,又都推三阻四的好没意思。”   “你那幽蘅院是个什么去处?京城有名的销金窟!腰缠万贯地进去,赤光溜净地出来,实在是消受不起啊!”   “咦,这不是张大人吗?”缃荷美目一转,嗔笑道,“大人这话说得可不地道,咱们那里的的姑娘哪一个不疼您爱您将您当作心肝宝贝?哪会舍得教你赤光溜净,好歹也会给您留件遮丑衣裳不是?”   那姓张的被认出来,教众人好一顿嘲笑,脸上臊得很,只埋头吃酒,再不敢多嘴。   “百闻不如一见,幕仙长原是这般的青年才俊。”壬豫勉强睁开浑浊老眼,将来人打量一番,“老夫听名头,原以为是个与老夫差不多年纪的糟老头呢。”   缃荷伺候幕先生落座,就坐在壬豫下首,代答道:“世人提起道长仙长算命先生云云,都只以为是个老瞎子,且越老算得越准,越瞎越是神通了得!岂不知自古天才出少年,那等浸淫俗事精于世故的老家伙,见的人多了,扯的慌也越精细,才是真正长了一张逢人就骗的嘴!”   “哈哈哈哈,好厉害的一张嘴!”壬豫抚掌大笑,不知怎的岔了气,喘咳起来。   “壬老当心身体!”王炳昌连忙招手唤人,“快去,将年头皇上御赐的那件貂氅取来,给壬老披上。”   “多谢右相美意,下官此时酒热灼胃,浑身燥郁,实在穿不得貂。”壬豫婉拒了王炳昌,转向幕七,“实不相瞒,今日老朽特地为先生而来,既有幸得见,小老儿有一事需求先生算上一卦。”   说完默等。   缃荷请幕七示意,幕七却摇摇头。   壬豫不解,问缃荷:“先生这是何意?”   缃荷面露尴尬,说这是不算的意思。   这神棍竟当众驳了壬老的面子!   这是众人打死也想不到的,毕竟就连王炳昌,都不得不碍于前帝师的身份,对其毕恭毕敬礼让有加。   壬豫难掩失落,颓丧喃喃:“你是不愿说罢?”   幕七叹口气,朝缃荷做了个手势。   “烦请取笔墨纸砚来。”缃荷对府上长随道。   长随请王炳昌示意。   王炳昌答允:“去给他取来。”   不多时,长随端了茶床风炉上来,笔墨具候,幕七提笔濡墨,写下一幅字。   缃荷掣纸在手,略吹了吹,奉给壬豫。   壬豫接过,只略略瞥了两眼,大吃一惊:“你怎知……”   纸上赫然是一单药方,与前日里府上花重金延请的那位大夫开出的所差无几,只在两味引经药的择选上有些出入。   壬豫攥紧了药方:“你既已算出我患有此疾,那……”   言未尽,幕七又提笔写下三个字。   “竟叫我尽人事?”壬豫苦笑,“罢了罢了,确实也到了听天命的年纪,小友不愿说,是不愿诓骗老夫,老夫承情。但老夫还有一事甚是牵挂,烦小友解惑。”   幕七做了个请的姿势。   “老夫年事已高,本早该致仕,惟念圣上年少,朝局不稳,不敢退居苟安。”壬豫愁眉苦脸,“老夫福薄,独子早夭,临死幸留有遗腹子承继香火。此子性情乖张,不服管教,镇日里与那范家小儿一处鬼混,结什么诗社,又办什么武竞,要他读书考功名,直如要他的命!小友姑且帮老夫算算,此子还有救没有?”   幕七莞尔,掣笔答曰:【潜蛟困凤,藏器待时。】   “果真?”壬豫见字大喜,朗声笑道,“那就承小友吉言。”   王炳昌亦陪笑:“壬老担的实在是多余的心,先帝曾言,壬家一庭皆芝兰玉树。我也瞧小公子机灵聪慧得紧,再多长两年,磨磨脾性,待知事识礼,料必是栋梁之材。”   说罢执酒转向幕七:“先生今夜叫我好等,还不快快满饮此杯?”   缃荷见了忙道:“大人,先生有病在身,大夫说了戒酒,还请大人包涵则个,准奴家代饮此杯。”   王炳昌闻言,面露些微不悦。   Z   缃荷闭眼欲饮,幕七长臂一伸,抢过酒杯饮了。   缃荷一惊,低呼:“先生……”   “哈哈哈哈哈好!”王炳昌也满饮一杯,“先生肯予王某一个薄面儿,也不枉王某三邀四请之礼。先生既来,不妨也给王某观观面相?”   幕七展唇一笑,缃荷代答道:“敢问大人,求什么?”   王炳昌略一沉吟,道:“前程。”   话音一落,当下有人溜须拍马:“右相大人算命尚问仕途官运,来人呐,快在这杏园子里挖条大大的地缝,让咱们一道儿钻进去罢!”   “换我,我就问能生几个儿子!”   “非也非也,人这一生,财官食禄皆为身外之物,有求必有得,有得必有失,唯有寿数天定,非人力可抗。要问,还是问疾厄吧。”   众人谈笑议论,各抒己见,一时倒也火热。   忽而缃荷娇柔的嗓音盖过所有纷杂,道:“先生说了,大人命相极贵,贵不可言,实非先生区区草芥之身能轻易评说得的。”   “哦?”王炳昌郑重挑眉,放下酒杯,“如何贵?怎么个贵法?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先生说,大人的贵全系于这一字。”   缃荷边说,边展露幕七所写之字,“大人出身世族王氏,只这一姓,便是得天独厚,近水楼台。如今再加上这一字之助,敢不位极人臣万事亨通?”   “白?”有眼尖之人瞥见那纸上的字,嘟囔道,“王上加白,岂不就是……”   刹那间,园中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   “大胆狂徒!”王炳昌勃然变色,突地拍案而起,厉声发作,“妖道秽言惑众,其心可诛!我好意请你来清谈作乐,你却陷我于不忠不臣不义之境,所谋何其歹毒,何其阴险!来人呐,将他给我乱棒打出去!不不不,直接捆起来,扭送衙门!”   右相素来以风流儒雅、好贤轻财扬名于外,人虽没什么决断,也甚少当众发表什么意见,但好在为人慷慨和善,常常这也好那也好,所以人送外号“两面光”,这专业和稀泥的人物何曾像今日这般大发雷霆?   而他发起怒来,竟也这般凶神恶煞面目狰狞。   席上一众达官显贵面面相觑,僵在原地手足无措。   恰在此时,一道慵懒但如月辉的嗓音解救了众人——   “原说这满京城里只有右相这儿是块清净地方,怎的也这样打打杀杀?” 第21章   只见一通身贵气的华服男子不知何时立在甬道尽头, 笑眯眯负着手瞧热闹。   那闲散的架势,活像街边看耍猴的。   众人先是不明所以,随即部分人心中纳罕:这声音, 怎么听着些许耳熟?   还没能仔细分辨,亭中王炳昌已煞白着脸,撩袍疾奔而出, 伏地叩头:“臣不知圣驾光临,未及迎候, 望乞恕罪!”   圣, 圣驾?   这声高呼直如春雷炸顶,场上各色人等忙停杯投箸, 穿靴的穿靴, 整冠的整冠, 扯袖子抹脸,抽嘴巴子醒酒, 磕磕绊绊此起彼伏地端架子行礼, 不迭喊皇上万岁, 个个如大梦初醒,惊出一身冷汗。   “卿何罪之有?”雍盛扶起王炳昌, 亲亲热热握住他的手轻抚慢拍, “你不埋怨朕不请自来已是大度!前些时听闻爱卿偶染风寒,还因此辍朝三日,朕忧心如焚, 特来瞧瞧贵恙。”   他说着环顾四周, 脸上笑意加深,“这会儿瞧你杏园夜宴,高朋满座, 想来身子已大好了?”   “用了圣上御赐的人参,敢不大好?”王炳昌边说,边伸手将雍盛往亭中正席上让,“圣上夤夜来访,也未预先知会,府上简陋,侍婢懒怠,若哪里招待不周,还请圣上多担待则个。”   一路走向凉亭,受各人跪拜。   与幕七擦身而过时,雍盛特意侧目,只瞧见那人垂首时乌黑的发顶,想到此人此时内心定然波涛汹涌后悔不迭,不免快意非常,脚下走得也更轻快了些。   走快了,余光里瞥见熟悉的身影,又倒退两步。   “哟,这不是壬尚书吗?”雍盛一看是壬老头,即刻恨道,“好啊,平日里上朝瞧你走一步也要喘三下,朕心疼得紧,特地开恩赐座,免你久立之苦。这倒好,原来到了夜里,你便瞒着朕与一众同僚小辈吃喝玩乐,全不似朽迈模样,你说,朕要治你个什么罪才解恨?”   壬豫耷拉着老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哼道:“圣上若真要治老臣的罪,那就治臣一个不忠不孝之罪。”   “嚯,这名头可就大了。”雍盛落座主位,转眸玩笑道,“你需详细说道说道,怎的不忠,怎的不孝?”   话是对着壬豫说的,眼神却似有若无瞥过王炳昌。   王炳昌登时坐如针毡,心中打鼓,不知方才皇帝悄里园外听了多少是非之语,亦不解怎的皇帝驾到竟无人通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臣拖着残躯病体赶来赴宴,多吃两口酒糟蹋了身子,自然有愧于父母生养之恩。此为不孝。老臣本为求卦而来,却意外耳闻不忠之言,老臣未能即刻便替圣上手刃此谋逆之徒,是为不忠!臣不忠不孝,枉活人世,请陛下降旨赐老臣自裁谢罪!”   老头切齿恨声,扑通跪下,皱巴巴垂挂下来的面皮因愤怒而震颤。   “谋逆?”雍盛骇然,回首询问王炳昌,“壬尚书此言何意?”   王炳昌此时在心里头已将这皓首老匹夫骂了一万遍,今夜之事本可全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时他倒好,不管不顾地捅上去,是唯恐天下不乱么?!况他尚且不知皇帝微服,为何特地挑了他的府邸落脚?难不成是手下人办事露了马脚已教小皇帝察觉端倪,此来特为敲山震虎?小皇帝有这等手段这等魄力?   若果真事败密泄,小皇帝定非空手而来。   说不定,整个右相府此时已被重兵包围,只等摔杯为号,围剿逆贼!   那么,眼下四面楚歌,自己该如何争一道生机?   是否孤注一掷,挟天子令诸侯?   因心怀鬼胎,一息间无数猜测纷至沓来,王炳昌右眼皮颤动,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嗓音:“圣上勿惊,全是那市井妖道胡说八道,做不得信!来人呐,还不将人拉下去?留着他在此混淆视听,挑拨君臣关系么?”   底下人一听,情知此事非同小可,忙七手八脚抢上来拖拽幕七与缃荷。   “慢着。”雍盛却像是忽然来了兴致,目光落在缃荷身上,嗔怪道,“何以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圣上既发了话,一众长随哪敢再动?   王炳昌嘴角抽搐,心想雍盛作为京城纨绔之扛大旗者,此番怕是又见色起意了!心下焦急,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按捺着附和:“不错,是臣鲁莽了,你们好声好气地将行首请下去就是……”   话还没说完,雍盛已在朝缃荷招手:“你来,到朕身边坐。”   王炳昌:“……”   缃荷:“……”   缃荷浑身僵硬,她虽早有预料此人身份绝不简单,但她真没想到竟是当今!这下阴沟子里翻了船,两条腿面条似地打着绊子,上台阶时脚尖磕在了沿子上,直接一声娇呼,扑到了雍盛脚边。   园子里众人知趣,纷纷提袖掩面,生怕扰了皇帝雅兴。   缃荷臊得满脸通红,一抬眼,对上雍盛幸灾乐祸的眼神,无法抑制地翻了个白眼,俯首道:“民女幽蘅院缃荷,拜见皇上。”   “嗯。”雍盛心满意足地受了,温温柔柔问,“你做了什么,惹得右相这样的老好人生这样大的气,还要将你撵出去?”   你明知故问!   缃荷眼下只觉这里面的局是一局套一局,凭她的见识已然猜不透走向,只好仔细忖度言辞,遵循先生的叮嘱,将方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留意着皇帝的反应。   皇帝托着腮,用瘦长的指骨反复敲击朱漆几面,那张清贵到鼎盛时透出三分病气的面上忽然间消失了所有表情,空无一物的雪地一般,再看不出喜怒颜色。   “王上加白。”皇帝沉吟,“白也,昼也。”   王炳昌眉宇间阴云密布。   世人皆知,三皇子姓雍,单名昼。   “右相,看来你得了一个好外甥呐。”皇帝懒声道。   王炳昌吓得赶忙离席跪倒,连连叩首谢罪:“臣不敢!臣虽是荣安郡王的舅舅,但更是国朝的官员,服侍皇上这些年来忠心耿耿尽心尽力!不说臣,就是荣安郡王,也一直仰慕他的皇兄,唯皇上马首是瞻,从未有半分非分之想!皇上明鉴,万勿听信小人无稽谣谗,调唆妄语,以致君臣相疏,离心离德啊皇上!”   一番剖心之语说的是感天动地,催人泪下。   若不是雍盛开了天眼,怕也由不得他不信。   雍盛无言仰首,默默盯着八角凉亭上错彩镂金的梁轴檐檩,令人窒息的寂静像一把悬在每个人头顶上的刀。   没人猜得出这一刻,年轻的帝王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众人皆屏气凝神,趴伏在地,唯有幕七抬起了头。   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见那人洁白颈子上精致的喉结悄然攒动。   空气中春杏融融的甘甜温香混合着腥润的潮土气息,像极了阴谋的味道。   那幽幽的叹息声随风传入耳道:“朕自幼体弱多病,自知捱得一日是一日,所求不过笃实守成,延续国祚。众卿心里头也都明镜也似,有朝一日朕若……”   雍盛垂眼望向王炳昌,语声寂寥,“这江山,照例确是三弟的。朕早拟立三弟为皇太弟,承制储副,不知右相可还满意?”   “皇上——!”   席上众人霎时间像是抹了脖子的鸡般嚎叫起来。   王炳昌亦浑身一颤,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言语。   “圣上仁孝中正,洪福齐天,怎可做此等黯然自殇之语!且储副之遴选,牵系国祚,以本朝祖制,素来以嫡长子之尊入承大统,圣上不过双十年华,年轻力盛,皇后娘娘亦凤体康健,福泽绵长,臣以为弄璋之喜只在朝夕之间,何以早立皇太弟多生事端?老臣恳请皇上收回此谕,若不收回,老臣立时便撞死在这亭柱上!”   壬豫大受刺激,一番慷慨陈词,作势就要拿脑袋触柱。   左近几个官员好歹将人拦腰拉住,他仍哭天抢地不可自抑。   雍盛亦长吁短叹,似大受委屈。   席上众人无不陪着鬼哭狼嚎,一个劲儿劝说宽慰,大作场面功夫。   此情此景,大有将王炳昌架在火上烤之势,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呆若木鸡。   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已戴上欺主罔上的帽子。   帽子既已戴上,不如就一不做二不休……   眼里瞬时闪过狠戾,他朝立在雍盛身后的侍酒悄悄递了个眼色。   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那名侍酒垂落身旁的袖管中无声掉出一柄短匕,他抬眼环顾四周,正欲往前踏上一步……   幕七始终留意着四周动静,自然也瞧出此人异样,手指轻轻碾动,食指与中指间便现出一枚铜钱,屈指凝力,蓄势待发。   而左近的缃荷似乎也往这边略侧了侧身子,有意无意挡在那名侍酒与雍盛之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王炳昌屏住呼吸,一颗心紧张得似已停滞,此举虽莽撞,但大有不成功便成仁之决心,正是千钧一发之际——   “禀、禀大人,门外恭王殿下带了一拨人,说,说……”   门上一个侍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头是汗地疾驰禀报。   “说什么?口齿放清楚些。”王炳昌眉头深种,一开口,竟嗓音颤抖,好歹稳住声线,太阳穴又隐隐涨痛。   他不由得抬手揉按额角,一时只觉今夜是非缠身,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寻衅滋事。   于是园中所有人都瞧着那侍童,侍童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一口气尚未接上来,就紧张得打了个嗝。   王炳昌气得直欲一脚踹死这个没用的东西。   “本王说,今夜天朗气清,是个寻右相大人饮酒赏花的好日子!”   未等侍童开口,一人便擅自接过话头。   只听一片脚步声山响,震得满园杏花扑簌簌掉落,一众披坚执锐的王府亲兵旁若无人地闯进庭园,依次摆开阵仗。   为首的统领朝两翼散开,簇拥出一位高冠博带的俊逸男子。   “恭亲王平日里访友叙旧都是这般大的排面么?”王炳昌大骇失色,强笑道,“知道的晓得王爷身份尊贵,出入自与常人不同。这不知道的,还以为王爷是特意调兵遣将登门抓在下来了。” 第22章   “哈哈哈哈, 右相惯会说笑。”雍峤爽朗大笑,拍拍他的肩。   目光逡巡一圈,随即撇了他, 疾步入了八角亭,撩袍跪倒在雍盛席前。   “臣原闲极无聊,在校场看府兵比武消遣, 忽闻圣上微服出宫,心中甚是挂念, 特来请安。此时夜已深, 外头不比宫里,臣点了些知根知底的将士, 就让臣护送圣上回宫吧。”   “九皇叔的耳报倒快。”叔侄俩交换眼色, 雍盛清咳一声, “如今朕也大了,宫里左右闷得很, 而今到近臣府上讨杯酒吃也不行?再说了, 眼下宫门已落钥, 日出之前无墨敕鱼符绝不可擅开,怎好单为了朕一人坏了老祖宗的规矩?更有甚者, 若搅扰了母后安寝, 朕的罪过可又大了。”   “圣上……能有什么天大的事比圣上的安危更重要的……”   雍峤还欲规劝,雍盛扬手打断他。   “来来来,九皇叔既这般操心, 就留下来看着朕, 再陪朕吃杯酒如何?咱们君臣同乐,吃醉了便同榻而眠,明日醒来再一同上朝, 岂不称心便宜?只是叫你那些凶神恶煞的亲兵都站远些,莫搅扰了大好的兴致!”   雍盛一手拉恭王,一手拽王炳昌,不容分说就将二人按在坐垫上。   三人你看我,我瞅你,旋即扯出如出一辙的礼貌笑容。   眼见大势已去,时机不再,王炳昌不得不切齿苦笑:“难得圣上有这般高的雅兴,臣敢不奉陪到底?”   说着,拎起酒壶俯身斟酒。   酒液尚未倒出,雍峤劈手顺过酒壶,自顾自给皇帝满上,颇为无奈地叹道:“罢了,臣就陪圣上少饮一些。但圣上务必应允臣,下回万不可再冒如此滔天大险独自出宫了。”   雍盛满口应承:“没有下回,没有下回。”   下令接着奏乐接着舞,三人真就各怀鬼胎地喝起酒来。   酒不醉人人自醉,三杯下肚,雍盛体弱不胜酒,便原地撒起酒疯来。   整理   这不撒不要紧,一撒他谁也不理,单单下席来抱着那算命先生不撒手,嘟嘟囔囔地非要向对方讨个说法,谁劝也没用。   王炳昌在旁看得那叫个心惊肉跳。   恭亲王错过了前戏,此时也十分费解,甚至以为那妖道兴许是个女扮男装。   至于幕七……   幕七在忍,因为这狗皇帝恃醉行凶,两只兴风作浪的手一直在鬼鬼祟祟,试图解下他的腰带教他当众出丑。   若不是众目睽睽,他很可能一记手刀下去,直接将人敲晕。   闹到最后实在无法收场,王炳昌遣散众宾,安排出府上最精致的暖阁,先让醉糊涂了的皇帝安生睡下。   而闹剧的另一主角……   由于实在无法将幕七从雍盛臂弯里扯出,只得由着雍盛将人一道揽进房。   真是离离原上谱。   缃荷守在门外时心想。   一同守在门外的还有那个人模狗样的恭王。   雍峤细细打量此女,只觉甚是眼熟。   缃荷笑脸相迎,福了一福:“想来王爷是不记得奴婢了。”   “哦?”雍峤挑眉,“本王理应记得你?”   缃荷含笑不语,颊边金钿明灭。   雍峤只当是在烟花之地曾偶然邂逅,便也不放在心上。   不移时,王府总管前来邀雍峤至上房安睡。   雍峤摆摆手,自令手下沏了一壶酽茶来,于屋前石桌上饮茶解酒。   周围照例是站了齐齐整整两排王府亲兵守卫今上,因使命在身,各个眼睛瞪得像夜枭。   缃荷就是想走,也出逃无门,只得腆着脸作陪。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暖阁内一片寂悄悄,昏暗的紫檀大床上,吊着簇新的珠罗纱帐子,帐里氤氲着淡淡的酒气。   睁着眼僵了良久,幕七才动了动手指,欲搬开那条打横压在自己腰上的腿。   然而那条腿像早已提前预知,自行抽离。   压力顿减,幕七舒了一口气,随即上方一片阴影笼罩——   雍盛一个翻身,支肘撑起上半身,凑至眼皮子底下。   “怕你这条小命交代在王炳昌手里,才好歹拉着你同眠。”   为防隔墙有耳,他凑得极近,声音也放得极低。   潮湿的鼻息扑打在眼睫,略哑的气音虽饱浸酒意,却清醒得过分。   幕七盯着他开阖的双唇,略往回收了收下巴,喉间哼了一声,以示自己知道。   雍盛似笑非笑地注视他,双目亮得像两粒极夜寒星。   无声对峙良久,幕七突然像难以忍受般拍拍撑在他耳侧的手臂,示意雍盛拉开距离。   雍盛却好整以暇,一动不动,盈盈一张玉雕似的脸上,被酒意熏染出的红自眼圈儿漫到颧骨。   “你早知晓我是谁,对不对?”   这张人畜无害的脸上,搭配一些恰到好处的表情,总是会让人忽视那双眼睛里时不时渗透出的警惕与寒意。   幕七眯起狭长的眸,没有否认。   “今日为何三番两次挺身救朕?”室内只留一盏昏黄纱灯,映出雍盛黑眸里闪动着的点点星芒,“干你们这行的,想来也是无利不起早。你想要什么?官?哑巴恐怕做不得官。财?能与幽蘅院互通款曲,料也不缺这身外之物。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幕七?朕虽贵为一朝天子,但也只是看上去体面,真正能给予你的东西并不多。”   这般单刀直入的询问,带着点自嘲之意,本就是冲着剖心去的。   幕七却薄唇紧抿,眸光沉郁。   那一刻,雍盛知道他不会回答。   雍盛也并不灰心,只是侧过身,支肘撑住头,换了个姿势,也换了个问题:“那,朕不计较你究竟怀揣什么难言之隐接近朕。朕只问你,你是朕的朋友,还是朕的敌人?”   “敌人”二字吐出的瞬间,幕七感受到一阵勃发的寒意。   那是属于帝王的威慑。   他微微一怔,想了想,拉过雍盛随意搁在身侧的左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一个“友”。   最后一笔尚未收尾,雍盛一下子攥紧他的指尖,唇角扬起得意的弧度:“不错,你这个朋友,朕勉强交了。”   幕七被他这一笑晃了眼,只觉指尖皮肉被包裹的一点热意一直烫到心底,一时忘记抽出。   “但是吧,朕交朋友,一向都遵守一个规矩。”雍盛狡黠地眨眨眼,“叫做礼尚往来。”   幕七直觉不妙,刚想挺腰起身,雍盛已趁他一只手被控住,另一只手飞快地扯下他的腰带。   他倏然瞪大了眼睛。   “是吾友就别挣扎,听话。”雍盛耀武扬威地抖落那根玄色腰带,如一只趾高气昂骄傲的小公鸡。   什么规矩云云,写作礼尚往来,读作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幕七不禁莞尔,已猜到他想做什么,认命地闭眼。   雍盛见他不等自己用腰带蒙他眼睛,就先一步闭上眼,倒是惊诧了一把,嘟囔道:“这么信我?”   他当然知道被剥夺视力是什么感受。   那种不安与恐慌,会于无边的黑暗中自内心深处疯狂涌出,无助感淹没神识,迷茫铺天盖地,除非身边的人是极其信任之人。但谁又定然料得准,你信任的人是佛,还是魔?   他一个健全人尚且如此,换作又聋又哑的幕七呢?   他们不过萍水相逢,此时他耳不能闻目不能视,雍盛如欲下毒手,他身手再好又如何?   还不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由此可见,此人对他全然信任,确无歹心。   尽管雍盛自己也不明白,他对自己无理由的信任,从何而来。   试探过后,雍盛彻底放下戒备,却仍坏心眼地将那根腰带覆上幕七的眼。   “这下好,也教你尝尝当瞎子的滋味。”雍盛知他听不见,便躺下了自言自语,“朕亲爱的九皇叔此时定在外头寸步不离地替朕守大门呢,真是感人肺腑。”   他略带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此话不假。你这么能算,是不是也算到我会搬来雍峤这尊大神?怕是不能吧?”   他自问自答起来,也不再使用“朕”这个自称。   “其实我也是赌,赌雍峤不会坐视不因为一旦我在这里遭了老王的毒手,按规矩,这皇位就得顺着传给雍昼,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他手里。他那份暗室之谋处心积虑了少说也有五六年之久,这些年来招兵买马,收拢人心,劳神靡费,怎能眼睁睁看别人摘得胜利果实?所以按顺序,他得先斗倒雍昼和王家,才能接着跟我斗。我要是死早了,对他可太不利了。唉,不过今天我还是失算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到头来还是白折腾。你说,这书里原有的剧情是不是真的避不开,要真是这样的话……”   笑   他琐碎地咕哝着,直到睡去。   也就睡了一眨眼的功夫,尚未摸到周公的脚后跟,就有人在耳边喋喋唤。   “圣上,丑时初了。回宫后还得沐浴更衣,再晚就误了朝会时辰了。”   雍盛勉强将沉重的眼皮掀开一条细缝,觑见身穿常服的怀禄,先是愣了一瞬,再回首去摸床上,摸了一把空气。   “幕先生与缃荷姑娘已先走了。”怀禄扶起雍盛,欲伺候宽衣。   ㏄㏄   雍盛仍闭着眼,抱紧了被子不撒手,用鼻音哼了一声:“王炳昌没拦他?”   “是九王爷亲自将人护送出的府。”怀禄道,“奴才昨夜为免教人瞧出破绽,将圣上的随身玉佩交予王爷后并未与王爷一道前来,直在外头等到三更天,实在忧心如焚,这才叩门进府。进来的时候恰巧撞见二人离开王家,瞧样子,缃荷姑娘似与九王爷是旧识。”   【】   “哦?”雍盛冷嗤,“幽蘅院的业务倒是做得广。”   说着仍是不动,极不情愿地延挨片刻,才在怀禄一声又一声的催促声中挣扎起身。   时间紧迫,怀禄伺候雍盛更衣净面,再由王炳昌陪同,雍峤领亲兵护卫,乘轿赶往宫   每日四更,天还没亮,在京官员们就得挑灯上朝,各自引马依序排列,分守于宫门两侧,等待诸门开启。   宰执亲王们若到得早,还可在待漏院补眠休息。   宫门一开,雍盛便乘小轿自待漏院后门辗转入宫,而后弃轿登舆,换了脚力好的杂役太监,一路往晏清宫急赶。   皇帝一夜未归,晏清宫上下正人心惶惶,见今上终于转回,个个抚胸舒气,庆幸脑袋又从裤腰带上回到了颈脖子。   “快快快,速将朝服冠冕备齐,香汤预备着没?”怀禄一进门就忙不迭指挥,“还愣着做什么?快伺候圣上沐浴着装,若误了朝会时辰,有你们一顿官司好吃!”   正手忙脚乱,宫人回说:“早都预备好啦,娘娘先一步就过来吩咐了。”   怀禄疑惑:“哪位娘娘?”   “皇后?”   雍盛被一群近侍拥着边走边解除外头御风尘的凉衫,一脚踏进暖阁,就撞见一早便锦衣严妆以待夫君的谢折衣。 第23章   活像是在外风流一夜第二天不幸被老婆抓包的大怨种, 雍盛一小步一小步慢慢捱进去,涎着脸笑:“天色尚未破晓,皇后绝早起身, 可是有什么急事找朕?”   谢折衣本倚案翻阅闲书,闻言放下手中书札,也不问雍盛昨夜去了何处, 行完礼只道:“妾向来少眠,昨日夜间不知何故尤为焦虑惊怖, 故早早便来看望圣上, 为求心安。”   “想来皇后平日里亦有不寐之症,古书上常言此乃思虑过重气血不足所致, 倒要叫太医来好好诊治调理, 毕竟此类心病难医, 早治早好。”雍盛不失殷勤地唤来怀禄,命他即刻传唤太医。   “谢圣上体恤。”谢折衣却婉拒, “只不必劳师动众, 妾观圣上无恙, 病症已自好了。”   听她这般说,雍盛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挠挠鼻子:“教皇后担惊受怕, 朕之过也。”   谢折衣清浅一笑,施施然走到近前,垂目低声道:“那……莫如就允妾伺候圣上晨沐更衣?”   黎明前的暗夜, 初阳与残月共御穹宇, 然而二者的光辉皆不如这暖阁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亦不如美人展颐时双靥上明灭的艳色花钿,更不如美人于灯下煌熠的眼眸。   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被浓密鸦羽覆了一半, 潋滟眼波自眼尾溢出,秾艳到极致,反透出一股孤高与清冷。   雍盛收回惊艳的目光,略一踟蹰,刚想找个托辞,谢折衣冰冷的手却先一步覆上他的,激得雍盛打了个寒噤。   “圣上不必怕羞,横竖那夜过后……”她说到此处微妙一顿,眸中闪过促狭笑意,“圣上如何,妾都是见过的。”   雍盛咯噔了,一下子接收到谢折衣话外之音,明白过来这是到了该演戏的时候,连忙佯恼道:“谁,谁怕羞了?朕不过,不过是担心累着皇后。”   谢折衣沉稳接茬:“妾怕届时累的是圣上。”   雍盛活活被空气呛住:“……咳。”   来了来了又来了!   这面无表情说骚话的本事究竟是师出何人……!   不行,我一个男人我不能输。   雍盛深吸一口气,在该死的胜负欲刺激下硬着头皮迎难而上:“皇后体谅朕躬,朕心甚慰。只不过,此类事宜也不是回回非得朕出力,多的是有劳皇后的法子,只看皇后愿不愿意随朕一同领教了!”   不错。   雍盛在心里无声狞笑,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他趾高气昂挑衅地望向谢折衣。   那神情,活像是在牌桌上最后出了四个二,稳操胜券。   “哦?”谢折衣略一沉吟,仍是淡定如常,以退为进道,“只要圣上舒心称意,妾倒是愿效犬马之劳。”   说着,探指尖意味深长地钩住雍盛衣襟系带,懒懒缠绕。   “……”   对方出了一把王炸!   雍盛被炸得晕晕乎乎,不争气地红了耳尖。   周围一干宫人早已听得面红耳赤,恨不能逃出生天。雍盛也撑不住了,咬咬牙,大发慈悲挥手给他们解脱:“都给朕下去!将门掩上!”   众人知趣,抬进浴桶,轮番注入热汤后便忙不迭躬身退下。   雍盛脸皮发烫,不敢看谢折衣,匆匆转过屏风,褪了衣裳忙将自己没入朱漆鎏金的松木浴桶,只探出一个热气腾腾的脑袋偷偷望向屏风。   那人果然毫不避嫌地跟着转来,一眼见到被水雾蒸得满脸通红的雍盛似乎还怔了怔。   “圣上这副样子倒是可爱。”谢折衣低笑。   热水蒸得雍盛浑身像在烧,他故作镇定地将两条手臂架上桶沿,清清嗓子:“皇后支开众人,想是有要紧事说?”   “圣心若镜。妾惭愧,不得不出此下策。”   谢折衣走到案前,揭开其上狻猊香炉的炉盖,执银匙往里添了一些香脂。   氤氲水汽里漂浮的沉水香气便又浓郁湿润了几分,如有重量般,压弯了人的眼睫。   我看你是乐在其中。   雍盛腹诽。   并察觉到水汽中混入另一股迥然不同但隐约熟悉的衣香,懒懒搭在桶沿的手指微微蜷起。   她从身后贴来。   头皮被扯动,是谢折衣拢了他散落桶沿外的发。   她自鬓边取下云凤金簪,将那一束青丝暂且盘结在头顶,又拧了一把热毛巾,缓慢而从容地替他轻拭颈项。   雍盛有种被大猫叼住后颈肉一动不敢动的错觉。   “孟子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圣上乃万乘之君,此番白龙鱼服,夜不归宫,实在冒险。”   “原是守在这里等着兴师问罪呢,皇后说得很是,是朕思虑不周。”如被先生训斥的童生,雍盛连连颔首,“只饶朕这一回吧,以后再不敢了。”   “恐圣上口惠而实不至,存心哄我罢了。”身后人凉凉道。   “不哄你,不哄你。”雍盛难捱似地侧了侧身子,躲开那只全无温度的手,抹了把脸,回身道,“不过朕此番出宫,倒见了许多新鲜事。”   说着挑拣了几件事说与谢折衣听,尤其是有关裴枫的,边说边着重观察谢折衣的反应。   “此事圣上自行裁夺就是,不必与妾详说。”   对方语气不咸不淡,不像有什么猫腻的样子。   雍盛不禁疑心或是自己多想。   “倒是那跛儒薛尘远落榜一事,倒与臣妾日前得来的一份匿名书信不谋而合。”   谢折衣拭净手,自袖管中抽出一纸素笺,递与雍盛。   雍盛草草看去,却是满满一纸人名。   “这是何物?”   他接过干毛巾,擦了手,接过纸笺仔细读来,发现这些罗列的人名后头还缀着出身祖籍以及白银几何,其间他还看到了秦纳川的名字。   电光火石间,他意识到这是一份清单!   “岂有此理!”雍盛陡然暴怒,一时只觉气血上涌,眼前阵阵发黑,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腾地自水中站起,恨声低斥,“这帮祸国殃民的混账狗官!竟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卖官鬻爵!果真当朕是个死人!”   “圣上息怒。”谢折衣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垂目看向地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次科场舞弊牵涉甚广,上至考官,下至作弊作伪之学子,要么不办,要办,就要严办。不仅要严办,还要轰轰烈烈大造声势地办,务求削株掘根一网打尽。而若能借此机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无论带出的是什么样的泥,于圣上而言,都是肃清风气整顿朝纲的绝佳机会。”   雍盛回顾,见其声色凛然,心中一动,强压下怒火,缓缓坐回水中。   “此密函你从何得来?”他不免要问上一句,“是否保真?”   “圣上若不信我,我哪怕再三作保也只是浪费口舌。”谢折衣不卑不亢道,“若质疑此物真伪,圣上大可动用自己的势力,一探便知。至于我从何处得来此物……所谓鹰击长空狐走夜路,各有各的门路,望圣上恕妾不便相告。”   “也罢。你能将它透露给朕,已是帮了大忙,余下的朕自会逐一核实。”   其实雍盛此时心中已信了八九分,毕竟信上所列数十人皆是指名道姓,甚至精确到是哪门哪户哪一族的子侄,更是连通了谁的关节,送了多少贿银都扒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直教人看得心寒胆颤。   “你可知今年春闱主考官是洛儒臣?”雍盛侧目。   谢折衣颔首:“略有耳闻。”   雍盛支手撑额,眉宇间涌上疲惫:“那你可知,这个洛儒臣乃秦道成的门生,而秦尚书又素来与枢相交情匪浅?”   “那又如何?”谢折衣冷冷道,“难不成圣上是在顾虑臣妾?”   “那毕竟是皇后的父亲。”雍盛试探。   谢折衣凤目微眯,答曰:“天子犯法与庶人同罪,何况乎国丈?”   这女人狠起来,连亲爹都不放过?   雍盛咂舌,不再多说什么,亦不敢真劳驾谢折衣给他擦背更衣。自己撩两把水囫囵洗了,正待起身,却发现谢折衣一早便展开了干毛巾,正静候一旁等他出来替他擦身。   雍盛这些年来虽养尊处优,但所幸还没养成个毫无廉耻的残废,支吾道:“朕不惯这般赤条条地教人看着。”   谢折衣不解:“难道圣上平时都是自己沐浴?”   “只怀禄在旁搭把手。”雍盛斟酌言辞,“你我虽名义上是夫妻,但到底是为了做戏给旁人看,而男女授受不亲……”   “可我方才已将圣上看光了。”谢折衣坦然望着他,理直气壮,“是圣上自己站起来的。”   雍盛呆滞:“……”   啊?朕有吗?   “方才不算,方才是朕一时激动……”他欲解释。   “臣妾明白。”谢折衣却压根不在意,“只是圣上已耽搁了不少时辰,再不快些,恐误了朝会。”   “……!”   雍盛似乎才想起这桩大事,立马将什么男女大防抛诸脑后,忙四脚并用从浴桶里爬出来,由着谢折衣给他擦身,换上洁净的贴身中衣。接下来的深衣外袍蔽膝等物不免繁琐,只得传唤做惯此事的宫人前来。   “圣上且慢。”   谢折衣不知为何拦下他,于铜镜前落座,开始卸除簪珥花钿等一应饰物,接着又将一头青丝解散,拉下两侧衣襟,使得香肩半露,意态娇柔。   雍盛在旁瞧得发怔,直如一根入了定的木头桩子,连眼神也不知该往何处安放。   他一边揣摩谢折衣的用意,一边摒除杂念扭头去研究屏风上怒放的两株白海棠。   正感叹海棠上两只展翼蝴蝶画得惟妙惟肖巧夺天工,手中倏地一凉,却是谢折衣回身拉过他。   雍盛一惊,似有微小的电流自被禁锢的指尖直蹿上天灵。   “怎么?”他回首,一袭薄薄的缟色中单,看起来清贵而羸弱。   “圣上的手何故这般又软又热?”谢折衣仰视着他,嗓音似被室内的水汽浸润,充盈着不可名状的情愫,潮得能拧出水来。   他边说,边垂下头颅,将那殷红胜血的唇印上雍盛光滑的虎口。   雍盛的瞳孔微微放大,比起惊讶,他更困惑。   他听出那声气里莫名的依恋。   他疑心那是错觉。   于是他就势抬起谢折衣的下颌,想细究那双凤目里真实的情绪。   但却未能成行——   谢折衣忽然欺身而上。   一个轻浅如雨蝶振翅般的吻落在脸颊与耳垂的交界,烙下清晰醒目的痕迹。 第24章   怀禄与两名内侍踏进暖阁时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整理   中宫鬓散罗裳乱, 凤目疏慵,低眉娅姹。   她正斜倚镜台,轻拢兰袂, 意态柔靡,似是倦极。   而他们的主子爷横绾凤簪,玉白面颊上遗留着可疑的胭脂印, 双颧更是潮红浮泛,眸若春水, 显是情动方过。   夭寿哦, 就这么一点时间也要抓紧……   不,不太好吧?   怀禄不敢抬眼, 闷头伺候更衣。   直至扶皇帝升舆, 走出晏清宫一段距离, 才敢从怀里掏出手帕递上去。   “做什么?”皇帝迷迷瞪瞪,仿佛尤在回味。   怀禄急得跺脚, 指着唇印的位置, 低声催道:“快擦擦吧我的爷!这副尊容去上朝, 怕不是会被言官们的唾沫星子给淹了!”   雍盛一怔,接了帕子胡乱一抹, 果见白绫上一抹刺眼的红。   他乜斜着眼盯着瞧了一阵, 忽而旋出略带讥讽的笑来。   怀禄眼见他边笑着,边将帕子妥善收入袖中,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只得望着不远处大殿正脊上蹲着的各色神兽长吁短叹:完犊子, 以爷的身子骨,被掏空是迟早的事儿,得吩咐御膳房多多研发些固本培元的药膳来才是。   今日朝会异常持久, 直迁延至午时方散。   天气转暖,日头渐炽。   左相范廷守顶着一头汗回到府中,刚坐下就拔下犀角导簪,除了七梁进贤冠,牛饮尽三大海碗冷茶,完了就仰面瘫在圈椅里发怔。   “父亲何故顶着一脑门官司搁这撒癔症?”   范大少爷提着一笼蛐蛐儿,正打厅上过,转眼就瞧见他咸鱼似的爹。   范廷守一抹脸,本就憋着一肚子气,瞥见他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更是怒火直蹿上房梁,破口大骂:“成日价斗蛐蛐斗鸡打马球,玩物丧志,糟践自己也就算了,还出去嚯嚯别人家孩子,结诗社,哼哼,还办什么劳什子武竞?转着圈儿地败坏我范家门风!阿福呢?到宗祠请家法来!今日我不打死你这不肖孽障,愧对范家列祖列宗!”   范臻瞧他这急眼阵仗,知是朝中出了大事,指不定受了什么窝囊气回家来迁怒于己,忙撇了那笼碍眼的蛐蛐儿,腆着脸凑到近前,又是捶背又是捏肩,一通忙活大献殷勤。   ··   “父亲消消气,不肖子范臻做的那些个无伤大雅的破事儿,哪里值得宰鸡用牛刀动用家法?”他顺着范廷守的毛捋,“今日火气这样盛,可是太后她老人家又发作了您?”   “哼。”范廷守冷哼,阖目享受了一阵儿,本不欲说,又憋不住道,“皇帝拟诏,欲封荣安郡王为皇太弟,你怎么看?”   范臻手下一顿,似是惊讶,缓过来后复加重一点力气,笑道:“原是为这事。恕儿愚钝,此等朝中大事,不敢妄加点评。”   范廷守张眼瞪他:“平日里怎不见你如此谦逊守拙?有什么是什么,只管说吧!”   范臻答前先问:“敢问群臣如何反应?”   “底下自是吵翻了天!哼,我是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与谢衡那老匹夫竟也有政见相同站在一边的时候!真真是千年的铁树开了花!”   范臻又问:“那帘后那位呢?”   “从始至终竟未发一语。”范廷守愤愤道。   “想是坐山观虎斗,只等一个廷议结果。至于结果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于她己身皆无挂碍,她只安心做她的帘后二圣即可。这也说明,皇后这颗谢氏棋子,在她心目中并无多大份量。”范臻摇摇头,正色道,“儿疑心,圣上此举,意欲先发制人。”   “哦?”范廷守略振奋精神,“怎么说?”   “父亲岂不闻‘杀君马者路旁儿也’?”范臻接着道,“荣安郡王何等人样也?儿虽不在朝堂,亦风闻其人好高骛远、骄泰性奢。若是让我来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便是逢迎其性,捧得他高高在上,捧到他得意忘形,捧得他德不配位,这样他就必有灾殃。圣上此番赐其如此无上尊荣,未必存的不是这样的心!既如此,父亲何不就顺着圣上的意,配合圣上搭好台子唱好戏。余下的,就是静待这位皇太弟位极人臣沾沾自喜,自行犯下一个大错,而这个错误绝对会大到足以让他滚落谷底,永世不得翻身!”   “若果真如你所言,圣心何其剔透也!”范廷守瞿然起身,负手踱步,转身又道,“此其一也。今日朝堂上还有一桩事,让为父颇觉怪异。”   范臻:“父亲请言。”   范廷守叹了口气道:“圣上心血来潮,当众调来了此次春闱所有进士的应试策论,命人逐个朗诵之,又命翰林学士逐个分析之,分析完只含笑点头,不置一词,不知有何用意。”   范臻沉默片刻,缓缓道:“恐有些风声入了今上的耳罢?”   “你是说……”范廷守抚须,亦想到此节,冷笑一声,“看来有些人的报应不远了。”   是夜,宫门下钥前,慈宁宫大太监福安驾车驶入宫道。   守门一干侍卫见是他,只匆匆验明了牙牌,便躬身放行。   马车直入了西华门,入门一路北向,过中廷,直驱后宫,最终停在慈宁宫西角门。   驾车的小太监已先行退避,车帘撩开,福安率先跳下车,而后从车内扶下一名头戴帷帽的人来。   他提灯在前导引。   二人轻车熟路,无声进了角门,快步穿过偌大繁花似锦的庭院,沿着游廊抄手转了几个弯,一路上阒然寂静,并未碰上半个宫人。   到了寝殿,福安止步,朝里努嘴示意。   帷帽下的人抬手予他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自撩袍跨进殿中。   里头烛火昏昏,燃着名贵微辛的伽楠香。   帷帽被摘下,露出其下一张虽上了年纪但依旧温和儒雅的面孔。   他转首,搜寻那道教他魂牵半生的身影。   而朝堂上数年如一日始终端坐在那道璀璨不可逼视的珠帘后,手握至高权柄的女人,此时正侧卧在牡丹罗帐中,懒洋洋轻笑出声:“右相这两日可谓大出风头。” 第25章   “太后万福金安。”   『』   王炳昌跪倒榻前。   一只保养得当肤若凝脂的柔荑撩开帐幔, 温凉凉落在脸颊,拇指指腹缓缓摩挲他的嘴唇。   王炳昌耐不住张口含住,咬在齿间, 舌尖用力一扫。   那只手却你追我逃般挣脱出来,着意戏弄一阵,方掐着他脸蛋将人迎入账中。   “我想你想得紧。”   他捉住那只金贵的手不住啄吻, 急切又稍显落寞,“你好狠的心肠, 竟月余不提与我相会。”   “你中意的岂不就是哀家这份狠毒心肠?”太后一笑, 仍如年轻时一般容色。   王炳昌面上现出痴迷的神色,叹道:“阿姝啊阿姝, 二十年了, 不论你如何待我, 我都甘之如饴。”   “我如何待你?”太后自解罗衫,反执其手导之于内, 引颈阖目, “不管是相位, 还是皇亲国戚的身份,亦或于乌烟瘴气的朝局中保全你, 保全王家, 难道我予你的还不够多么?”   王炳昌埋首其修长的脖颈,嗅闻那处的绮香。   太后却攥住其顶上发髻,将他扯离, 注视道:“还是说, 你想要的远不止于此?”   “难道你没动过心思?”王炳昌含笑,直言不讳,“横竖都是手中傀儡, 彼傀儡与此傀儡与你而言有何分别?你还是安心做你的太后,我呢,当上国舅爷,更进一步位极人臣,届时再不必如此偷偷摸摸,我就是光明正大地出入慈宁宫,又有何人敢多言置喙?阿姝,难不成你想一辈子与我干这窃玉偷花不见天光的勾当?”   “所以你就去做些刺杀篡位的蠢事?”太后冷睨着他。   王炳昌眉心一跳:“我这也是为了……”   “你太过自作主张了。”太后竖起食指封缄其口,语气里是不容分辨的强硬,“当初先帝没有将社稷交给昼儿,而是交给了当今,其中深意岂是你能领会?你若不满,自可下去寻先帝理论,不必来我面前吹些枕旁风。”   “阿姝……”王炳昌心中焦急,还欲勉强。   不想太后直接冷了声气:“你若还要接着说这些扫兴的,便走吧,莫来烦扰哀家。”   被如此直白地拒绝,王炳昌多少有些难堪,斯文面皮一阵隐忍的抖动,最终不得不按捺住心思曲意逢迎。为挽回太后心意,又百般讨好,直把太后伺候得餍足快意方才止歇。   夜里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不知是受了潮气,还是在外受的惊吓此时反扑,皇帝又病倒了。   太医们进进出出恨不能宿在晏清宫,阖宫里燃着的龙涎香都盖不过那丝丝缕缕苦冽的药气。   雍盛镇日躺着,时梦时醒。   梦里光怪陆离,前世与今生像某种诅咒般反复轮回。   醒时耳边尽是恼人的嘈杂,而他羸弱得甚至攒不起力气完成抬手捂耳这个动作。除了放任己身沉在那种透入骨髓的无力感中,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是一种反复经历早已习惯但深恶痛绝的状态。   有时他会心生庄周梦蝶之感,分不清他是来自现实世界,还是本就是书中的那个背时皇帝,那些来自于现实的记忆或许只是他缠绵病榻时臆想出的虚构世界。   他早已洞悉结局,他亦无力更改故事走向,如果现在就死,岂不是省去了许多无用的挣扎与麻烦事?   啊,那些麻烦老头又来了。   别再用针扎了,就是把朕扎成刺猬也横竖无用,不如让我耳根子清静些啊!   雍盛蹙眉。   烦躁间,耳根倏然一凉。   难不成是上帝听到了他的祷告,终于使世界清静了?   正恍惚,鼻尖压下沉沉的檀香气,似有安神镇静的效用。   心中烦恶于是散去不少,他眉头舒展,迷迷糊糊地朝耳边清凉之物依偎过去。   “龙涎性热,香气又过于浓郁,于圣上病体大无助益,换上些安息香吧。”皇后扭头吩咐,“另外太医一日一诊即可,来得如此频繁,是发了誓要将晏清宫的门槛踏破么?今日起殿内闲杂人等全都打发了,只留两个得力的手脚又轻的与本宫一同床前服侍,这般吵吵嚷嚷的,如何养病?”   宫人们无缘无故挨了一顿训斥,面面相觑,心中有不满者,只觉得皇后管到晏清宫上下来未免逾矩。   领头太监怀禄见皇后伸手捂住圣上耳朵之后圣上脸色果然舒缓了些,立刻察觉问题出在了哪里,见这帮眼高于顶的奴才竟将皇后的话当耳旁风,立时发作,挑了一个刺头便一脚踹倒,低斥:“没听见娘娘的话么?都是聋子?莲奴跟我留下,其余人全都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除了被点到名的那个,一干宫人忙叩首:“是,奴婢告退。”   谢折衣打量一阵怀禄,见他低眉顺眼,便不再多言。探手去触雍盛额头,入手犹是滚烫。欲撤手去拧冷巾来,雍盛的脑袋却追着他的手侧转来,他只得重又将掌心贴过去。   怀禄瞧得此情形,忙道:“娘娘只在此处陪着圣上,其余杂事交给小的去做就行。”   说着忙吩咐莲奴换新的锦帕来,自己则弯腰捧起铜盆出去换水。   谢折衣侧身坐在床头,注视着帝王越发清减瘦削的脸庞,指腹自额头,缓缓滑至眉心,再沿着高挺的鼻梁向下,落在凹陷的人中,如此,挨着上唇的唇沿,停住,不复向下。   概因向下便是一片温柔乡。   温柔乡岂非折戟沉沙英雄困顿之地?   他决然抽手。   绛萼在旁看得分明,不禁暗自叹息,禀道:“娘娘,奴婢方才确实嗅出那龙涎香里多添了两味不寻常的香料,眼下不可断言,只待取香灰来仔细辨明。”   “你自幼精通香道,此事就交予你办。”闻言,谢折衣眸光转厉,声若寒潭,“将人揪出来,带到我面前,本宫要亲自审问。” 第26章   支起的轩窗外又飘起濛濛细雨, 打湿了日落时分昏黄的流光。   雍盛冷不丁自纷杂梦境中惊醒,先望见半掩竹帘外一数怒放的玉堂春,亭亭束素衬着朱墙, 孤傲清透。   再转眼时,便看到倚在床头闲览书的人物。   一袭销金红纱衣,辉映着莹白脸庞, 岂非就如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白玉兰?   大脑一片混沌,周遭世界似乎也是混沌的, 只有这一方视野是清晰的, 他轻而慢地眨眼,不想惊动眼前的佳人美景。   但事与愿违, 察觉到床上人呼吸频率的改变, 谢折衣敏锐地抬起眼帘。   像做了什么坏事, 雍盛身子倏地一震。   不动不知道,一动才发觉自己的手正在对方手中。   两只手紧紧缠握。   雍盛下意识挣脱开, 抽回手, 握拳时惊觉掌心一片湿冷。   也不知谢折衣保持着这个一手握他一手执卷的姿势坐了多久。   “什么时辰了?”他略显僵硬地移开目光。   谢折衣将翻阅的书籍反面朝下盖在膝上, 活动僵直的手指,看了眼天色, 回道:“已近酉时。”   “我……朕竟睡了这么久?”雍盛略感讶异。   他虽总在昏睡, 但每次都睡不长,几乎每隔两个时辰就醒一次,睡得也极浅, 总也不安稳, 间或醒时也昏昏沉沉,懒怠动弹,因连睁个眼都费劲。难得破天荒地一次睡足这半天, 心中自是纳罕。   “你一直守在这里么?”他半坐起身。   谢折衣拿来锦绣软垫,垫在他身后,又取来中衣为他披上,揶揄道:“我倒是想走,你却不肯。”   雍盛狐疑,难不成是我昏睡时一直拉着他不让他走?   怎么,曹操好梦中杀人,吾好梦中拉人手?   雍盛别扭起来,咕哝:“何必管我来……”   “自是因为本宫舍不得。”谢折衣接道,“守着才安心。”   雍盛闻言心间一动,紧跟着又忆起那日谢折衣亲他亲得那般随意,全无心理障碍,便认定她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浮浪之人,不免冷笑:“此时左下并无旁人,皇后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谢折衣定定看他,明艳的笑容淡了几分:“你我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圣上又何必拒友于千里之外?”   自然是因为日后我会死在你手上。   雍盛暗自腹诽,屈指按压涨痛的晴明,绷直的唇角微微向下,转移话题道:“朕卧病这几日,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当然有。”谢折衣起身,斟了杯温水,“圣上病倒前在金殿之上撂下那等惊人之语,自可想见连日来的唇枪舌剑哓哓不休。”   雍盛轻哂:“可辩出什么结果来了?”   他伸手欲接水,谢折衣却故意不予,直直奉水至他嘴边,执意亲喂。   雍盛睡了大半日口渴得很,无暇计较,只得俯就在她手中,三两口饮尽了,又被伺候着细细拭干唇边水渍。   如被摆布的木偶一般,雍盛耐着心任其侍弄,并疑心谢折衣是在报复他方才的疏远之语,才装得这般无微不至故意惹他不痛快。   你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么?   我偏要在你眼前打转。   “国本岂能轻立?本来是吵成了一团浆糊,哭天喊地者有之,直唾其面怒骂者有之,互持笏板斗殴者亦有之,本是决不能成之事,今日却因左相忽然松口而另有转机。”谢折衣复坐下,玩味道,“他一松口,新党自然就成不了什么大气候,而今只剩谢衡等人尚在据理力争。”   “嗯。”雍盛已料到是这结果,瞥了一眼谢折衣,“想来枢相对你这女儿还是在意的。”   “自然。”谢折衣慢条斯理地整理裙裾,淡淡道,“他还在盼望着本宫能与圣上诞下一儿半女,好为谢氏一门再续上一朝荣光。这八字好容易已有了一撇,怎能平白拱手让人?”   ú--   “咳咳。”说到一儿半女,雍盛便清了清嗓子,他目光游移,忽然被榻上谢折衣放置的那本书吸引了目光。   唔,封面上两个引颈交缠的小人儿瞧着有点眼熟……   脑海中忽然白光一闪,雍盛陡然间面红耳赤:“这,这不是……”   天爷啊,他平时用来掩人耳目的小黄书怎么会落在谢折衣手里?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蹬绸被就要将那不堪入目的书封盖住。   但他到底尚在病中,手脚赶不上谢折衣之一二。   谢折衣夺了书,高高举在手中,还故意扬了扬,笑道:“这书本宫已看了大半日,圣上此时再想收回,未免是在做些亡羊补牢的无用功。”   “你误会了。”雍盛尴尬挠头,“这书朕平时并不看。”   谢折衣似乎不信,觑着他:“真不看?”   雍盛摆手:“不看不看。”   谢折衣挑眉,随手翻两页,啧声道:“这里面那个名叫凤隐的男子也当真别扭得紧,既爱得这般要死要活,嘴巴却硬得很,说话大不中听,脾气也臭得茅坑里的石头一般,若是我,断断不会心悦这种人。”   蜻   “你懂什么?”雍盛立即瞪眼反驳,“他那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话说一半,意识到中了圈套,忙中止话音捂起嘴,差点闪了舌头。   “不看?”再抬眼时,谢折衣目中已盈满了闪亮的促狭。   雍盛不由得心虚气闷,拇指食指比了一小截,支吾道:“就一点。”   谢折衣不依不饶:“只一点?”   雍盛哼一声,认命躺倒,顺手扯了大袖蔽面:“朕乏了!中宫如无要事,就快回去歇息罢!”   某人恼羞成怒,直接下了逐客令。   “妾确有一事禀报。”谢折衣却悠悠道。   “什么事?”雍盛不肯教人看见他脸红的样子,只得在袖下闷声问。   “今日午间,薛尘远伙同一帮落第秀才,将一尊财神爷抬进了文庙,并作了许多诗文张贴得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诗中揭露了科场舞弊,讽刺了官员贪污受贿,更有甚者,暗骂朝廷无能主君昏聩。”   雍盛一听,顾不得难堪,惊坐而起,蹙眉怪道:“这样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大么?”谢折衣绽开笑颜,“本宫还嫌它不够大呢。”   雍盛领悟他言中之意,不谈其他,只问:“眼下他们身在何处?是否安全?”   “刑部大牢虽称不上安全,但暂时应该无人敢动他们。”   “难说。”雍盛略一思索,当即掀了锦被赤足下榻,至案前执笔取水。   谢折衣亦跟过去,为他铺好纸,挪过紫檀嵌玉镇尺将纸面压实,又取过墨锭与砚滴,亲自浣手研磨。   雍盛撩起眼皮瞥她一眼,并未加以阻拦,待砚池中清水转浓,忙把笔濡墨,洋洋洒洒手书一封,未及晾干便匆匆用函套封好。   还没张口,谢折衣就知趣退下:“妾去唤怀禄前来趋奉。”   雍盛望着她端庄远去的背影,不禁心生感慨,怎么说,与聪明人共事果然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当然,前提是这个聪明人永远不会与他反目。   不多时,怀禄即来收了信函,一刻不敢耽误,辗转送出宫。   翌日,御史台闻风弹劾此次春闱主考副主考的奏折便如雪花般纷纭不断地送入中书省,在太后乃至御前案上堆成小山一般高。   偏遇上皇帝称病不朝,太后压了几日,舆情不减反炽,奏本里的言辞也越发严苛酷烈,攀咬牵连也愈发广泛,大有鱼死网破誓不罢休之态势。   “这帮沽名卖直的乌台疯犬!”   太后震怒,满头金枝步摇刷刷颤动,只听“哗啦”一阵乱响,案上文书、奏本、笔架、砚台,全都打翻在地!   殿内侍应的一干宫人齐刷刷跪了一地。   “太后息怒。”案前只余枢密使谢衡尚垂手立着,语气沉稳,并无半分慌乱,“他们薅着一个洛儒臣不放,不过是想顺势从臣身上咬两口肉下来,横竖也伤不了根本,就随他们闹去。”   “他们看似是瞄准了你,实则是在针对哀家!”太后脸上精致的妆容被怒火撕开一道狰狞的缝隙,教人得以一窥其下被权欲熏得焦炙的魂灵,“此案也属实荒谬透顶,这哪里是在替朝廷选贤举能?这是在公饱私囊公然败坏哀家与皇帝的名声!这个洛儒臣是断断留不得的,按律当斩!只不知他究竟打着何人旗号,竟这样胆大妄为无法无天!而秦道成与兄长你又在里头担了多少干系!哥哥啊哥哥,你这是将哀家架上了炉火,叫满朝文武看咱们谢家的笑话!”   谢衡的面色逐渐阴沉下来,退一步跪下道:“臣择友不慎,举荐不明,御下不严,请太后降罪!”   “哀家治你的罪?”太后冷笑一声,“你倒不如让哀家当着众人的面儿自个儿扇自个儿的耳光!事已至此,多牵扯也是无益,端说该如何处置!”   谢衡直起身来,垂眼答道:“有大操大办的法子,亦有息事宁人的法子。”   太后:“说来听听。”   “若是大办,十八房考官按受贿多少论罪行轻重,分别处以斩立决、绞刑或赐白绫。其余涉案官员或贬或黜,或流放。行贿考生一律取消春闱功名,三年内不得应试科考。”   “哼。”太后皱眉,讽道,“若当真如此办,恐怕朝中再无谢党吧?还是说说如何息事宁人罢。”   谢衡接着道:“刑部已扣押了一干闹事书生,拿到一纸认罪画押的供状想是不难,罪名便是寻衅滋事造谣诽谤。为堵那帮言官的嘴,洛儒臣杀便杀了,再将举荐他的秦道成贬出京城就是。”   太后沉吟不语,过了好一阵,才叹息道:“就照这个法子吧。只是如今此事牵涉到你门下,你得避嫌,还是找个信得过的人去办。”   “臣谨遵懿旨。”谢衡起身,掸掸袍上尘土,走近案前,低声问,“太后为何在立雍昼为皇太弟一事上迟迟不肯下决断?”   太后睨他一眼:“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计议什么?”谢衡双目忽如鹰隼般凌厉,死死攫住当今太后,当年是他一手将这个妹妹送入皇宫承欢,也是他一手扶她做了皇后,继而登上太后宝座垂帘听政,是他造就缔结了这一切,他绝不容许她脱离他的掌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仔细想想吧,你的兄长、你的家族,和你那个草包姘头相比,究竟哪一个才真正值得倚靠!” 第27章   谢衡坐了檐子回府。   刚到门口, 司阍上来回禀:“老爷回来了,秦尚书已在府上候了许久了。”   谢衡面色不虞,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及至抬脚进了二门, 见花园里一众丫鬟小厮正围着两只不知哪来的仙鹤吵吵嚷嚷。   谢衡冷眼瞧着,两只鹤尖喙曲颈长足,通身雪白, 只翅翼与尾尖墨黑,顶上一块红色肉冠鲜艳夺目。它们在人前时而回步远眺, 时而展翅作舞, 时而转颈剔翎,颇为俊逸高雅。   谢府总管回首见着老爷身影, 忙敛目垂首, 小跑着奔来:“老爷今儿怎么耽搁得这样晚?”   “哪儿来的?”谢衡朝两只鹤略抬了抬下巴。   总管见他面上没有一点笑颜色, 心里头打鼓,小心回道:“是方才秦大人送到府上的, 说这仙鹤是一品鸟, 素有‘一鸟之下, 万鸟之上’之美名,又言‘鹤鸣于九皋, 声闻于天’, 譬如枢相也。他花了大价钱好容易从女真搜罗来,又配了两株青松送来孝敬老爷,也好讨个松鹤延年的口彩。”   “松鹤延年?”谢衡怪笑, 抬手就“啪”地一声打了总管一记响亮的耳光, 直把人打得原地转了个圈儿,噗通跪倒,半边脸高涨起来, 伏在地上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你又收了姓秦的多少好处?这样替他溜须拍马?”谢衡陡然发怒,背着手将左右家仆挨个儿审视一遭,阴恻恻道,“我竟不知你们这帮狗奴才背着我都偷偷干了些什么好事!什么一品鸟,哼,本相不稀罕!哪儿来的还给我送回到哪儿去,还不回去就给我捉到大门口架起锅来炖来吃!往后谁要再敢打着谢家的名头私下里收礼,全都等着被开销吧!说,秦道成那厮人在何处?”   骂着他又踹总管一脚。   总管几时见他发过这样大的邪火?生受了,抖着身子忙回:“在,在堂屋里候着呢。”   “现在就给我撵出去!”谢衡大袖一挥。   总管忙爬起来:“是,小的这就去。”   “慢着。”谢衡又道。   总管爬到一半又跪趴回去。   “替我给他捎句话。”谢衡道,“就说,丢卒保车,顾全大局。”   总管点头哈腰,一溜烟奔向正堂。   那秦道成原本携带重礼,满心期盼地登门求告,却被避而不见,他远远听到谢衡在花园里发作下人,内心气苦不已,又得了管家一句语带不祥的转告,越发六神无主,惴惴不安。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与候在府上等消息的洛儒臣面面相觑,是一个赛一个的面如土色,惶恐焦躁。   忽然,洛儒臣扶椅跪倒跟前,涕泗横流,哭求道:“老师,学生出身寒微,能有今日全赖老师提携,学生全家上下日夜感激不尽。此番东窗事发,学生也确实脱不得干系,但此中乾坤又岂是学生能做主的?那些榜上有名的考生,有哪个不是出自名门望族,又有哪个不是富甲一方?放榜前学生也曾将名单拿来给老师过目,您也说,这些人将来散到各部各衙门,都是知根知底的,皆可收到麾下充作耳目,枢相用着也方便放心。就连那些收受的银两,绝大部分也都变着法儿地孝敬了他老人家。怎么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却推了个干干净净?老师,看在学生为了秦小公子与您不惜赌命涉险的份儿上,总求老师为学生设法!”   说着砰砰砰连磕三个响头,直磕得脑门上红了一大片。   “唉,你先起来!”秦道成俯身去拉他,几次三番拉之不动只得作罢,苦闷地抚摸起自己脑袋上几根稀疏的白发。   良久,温声道:“我记得你家里上有六旬老母,下有两个小千金?”   洛儒臣闻言,如遭雷击,猛然抬头,不敢置信道:“老师?”   秦道成摇摇头,长叹一声:“为师无能,你的命我是保不住了,你的家人我会尽力斡旋,定保她们衣食无忧,一生安宁。儒臣呐儒臣,是我对你不起!”   说着老眼湿润,也要跪下来。   洛儒臣忙扶住他,意识到此番已到山穷水尽之末路,脸上因沉痛咬牙而不住抽搐,悲声道:“老师万莫自责,该怎么做,学生已经知道了!横竖所有干系学生一人担了,只求老师与枢相,善待家母与幼女!”   言毕,又重重磕三个响头,绝裾离去。   科场舞弊案一待揭发,兵部便奉旨带人围了贡院与文庙,洛儒臣等一干考官停职查办锒铛入狱。   兹事体大,案子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合议会审。   谢衡明面上引嫌回避,暗中却早已打通一切关隘,只待重重拿起再轻轻放下,走个过场了事。   没想到的是,此案审了月余,仍未审出个结果。有官员回报说,只因大理寺正卿杨撷在其间处处掣肘,一次又一次地提审洛儒臣,始终不肯纳其供状。   同时御史台那边也不肯轻易松口,弹劾的奏章仍源源不断纷至沓来。   或许是扛不住连日来的压力,谢衡竟破天荒称病告假,一连数日不来上朝。   这日夜里,一顶轿子悄悄停在刑部大牢的后墙外。   不一会儿,轿子又无声无息地离去。   轿内,手脚俱铐着锁链的洛儒臣警惕地盯着对面端坐的男子。   男子戴着薄薄的描金面具,通身一股难言的贵气。   一路上,此人都不发一语。   “阁下是谁?将我带出大牢意欲何为?”洛儒臣不安地问。   “别紧张,我们并未离了刑部的地界。”男子的嗓音偏低偏冷,眸光犀利,“我来,是想带你看看你竭力想保的人究竟是何面目。你死已成定局,但大丈夫死也要死得明白,死得清醒,否则岂不白白在这世间走一回?”   洛儒臣不知其言中何意,但他如今早已心如死灰,任凭他人磋磨了,也就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一时下轿进了一间堂屋,见屋中一应公案摆设,应是平时供办案官员日间休憩的场所。   杨撷一早就候在门边,朝那男子行了礼,语气颇为恭谨:“您随下官这边请。”   洛儒臣冷眼瞧着,内心困惑不已,他早已风闻这大理寺卿在朝中无党无派,其身正,执法又严,两袖清风,因此颇受清流拥戴,如今却怎么一副俯首帖耳的作态来?这男子是什么大人物?   不及思索,他与男子便被一同请至一旁的偏狭耳房,静坐饮茶。   过了不知多久,洛儒臣实在忍不住发问:“敢问,咱们这是要……”   “嘘——”男子打断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其侧耳倾听。   洛儒臣静默,只听外间似乎来了人。   杨撷笑着接待:“今日唤大人来只为走个过场罢了,您何必带这样贵重的东西来教杨某为难?”   “不过是两幅旧字画,值不得两个钱,何来为难之说?杨大人与我同僚近十载,往前不常多走动,白白耽误了这许多好时光,在下实在后悔不迭,只得聊赠一些寒酸之物,弥补亏欠了。”   洛儒臣听见这熟悉的声气,眼皮猝然一震——来的竟是他老师秦道成。   聪明如他,已明白接下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不由脸色煞白,阖上双目。   “大人言重,请坐。”杨撷宽慰道,“此案已没什么可审的,洛儒臣俯首认罪,业已签字画押,择日在下就与刑部、都察院联名将卷宗呈送御览。”   秦道成不知是叹气还是松了一口气,唏嘘道:“说到底,那时洛儒臣这个主考官是我举荐的,我难逃其咎。”   “这也是今日请大人来的原因。”杨撷客气道,“只因这里面有这层关系在,下官不得不多问上两句。”   “大人请问。”秦道成忙起身道,“秦某知无不言。”   杨撷翻开卷宗,食指在其上一条条扫过去,最终停在某处:“就是这儿了。据那帮闹事书生的说法,结合下官近期的调查,此次春闱,洛儒臣起码贪了万两白银不止。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但事到如今这笔巨额贿银……本官却无处稽查。问那洛儒臣,只道是花了,没了。我也派人调来了春闱至今洛府上下各处的开销用度,家也抄了,这帐却是大大对不上。我想着您是此人的恩师,关系自不比旁人,对这笔贿银的去处……不知大人可有些眉目?”   秦道成嘶了一声,似果真在苦苦思索,良久回道:“此事杨大人问我可是问错了人。实不相瞒,我与那洛儒臣虽明面上关系融洽,其实私下里多有龃龉。概因此子虽聪颖好学,但心路不正,时常在某些大是大非的议题上与我意见向左。唉,我当年错就错在始终放不下一颗惜才爱才的心,又没能将人引上正途,早知今日……罢了罢了,教不严师之惰,老夫惭愧得紧呐!”   听此撇清关系之语,洛儒臣张开眼睛,只是无声冷笑,眼眶亦被渐炽的怒火烧红。   “原说就是请大人来也问不出什么的。”杨撷抚膺长叹,神情颇为沮丧,“只是追缴贿银亦是本案的一桩大头,否则不明不白的,如何将其填进卷宗?我又怎会拖到今日还不结案?如今朝堂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这桩官司?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细节都会被放大百倍不止,何况是有关贿银去向这等重中之重的大事?届时上头想必又要申斥我办案不力,唉,下官也难办得很哟。”   他一顿诉苦,秦道成满心想着趁早了结此案,于是献计道:“这是份苦差事,大人的难处我也知道。或许有个人,大人可去查上一查。”   杨撷连忙倾身:“什么人?”   “旁人不知此节。”秦道成放低一点音量,“洛儒臣的正妻虽已亡故,但他有个厉害精明的妻兄,此人在他微寒时常常接济于他,二人因此感情甚笃,如今他这妻兄就住在京郊……”   “哗啦”,一声异响突然自隔壁耳房内传出。   秦道成吓了一跳,惊疑道:“此为何声?”   “哦。”杨撷从容笑道,“大人不必慌张,那是常年跟在下官身旁的一条黑犬,用一条锁链拴在隔壁桌脚上呢,方才我还见它在打盹儿,这会子想是醒了,活动身子发出的动静罢了。”   “原来如此。”秦道成暗自擦汗,他倒是听说过杨撷爱犬成癖,不管出入何种场所手中都牵着一条威风凛凛的大黑犬。   当下不疑有他,接着道:“此人常年经商,洛儒臣的贿银或许是流进了他的口袋,到如今早经历了几番利滚利的勾当也未可知。”   这个提议其实是在暗示杨撷,随意抄个与洛儒臣沾亲带故的富人,将其家产充作贿银,便可安心交差。   耳房内,洛儒臣哆嗦着嘴唇,两排银牙兀自打战不止,他已气得失去理智,愤恨交加。   若不是肩上压着一只不容他动弹分毫的手,他早已冲出去质问秦道成:他今时今日所受的种种挞伐苦楚都是为了保全谁!   及至秦道成告退,杨撷袖手转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个年轻人失望空洞的眼神。   他知道,已无信仰与执念可以支撑这副残破颓唐的身躯。   “我知道,姓秦的定答应过你,会替你妥善安置家人。”那匿名男子从他肩上撤了手,话音中不无讥讽,“如今你还信他吗?”   洛儒臣苦笑:“不信他,我又能信谁?”   男子从怀中掏出一枚琥珀印鉴,递过来。   洛儒臣觑他一眼,不解何意,接过印鉴粗略一观,只见印身上盘踞昂扬螭龙,心中猜测或是皇家之物,再将此印翻过来细瞧,竟辨认出其上所刻阴文乃“临深用晦”四字!   临深用晦……临晦!   这是当今鲜为人知几乎不用的表字。   当下反应过来手中握着的乃皇帝私印!   见印如见君,洛儒臣魂飞天外,忙撩袍跪下:“罪臣叩见圣上!” 第28章   刚入五月, 京师已现暑气,尚衣局送来了新制的夏衣,宫里各殿也都相继摆上风炉。   谢折衣饱睡后才懒懒起身, 沐浴完毕,照例饮下一大杯冰镇的苦艾浆,换上深烟色宝相花襌衣, 将长发高高束起,带青莲白玉冠。   正由绛萼仔细梳妆, 绿绮叉着手来回端视几番, 笑道:“好一个转世观音!”   “贫嘴。”绛萼望着铜镜中那张被她精心矫饰过的容颜,也禁不住扑哧一乐, “娘娘今日作如此打扮, 倒也别致。”   “岂止别致?”绿绮不无夸张地道, “若我是男子啊,早被女菩萨把魂儿都给勾走啦!”   说着凑上前捉住绛萼的两只手, 啧啧惋惜:“真是一双巧手, 可惜没长在我身上。”   “光有巧手也不行。”绛萼挣脱开, 揶揄道,“若换上你这张脸的底子, 任它再怎么巧, 也是无可施为的。”   “好啊!”绿绮笑着扑上来,“看我今日不撕烂你这张令人生厌的嘴!”   绛萼朝她吐舌头:“妹妹好大的威风!”   两人你来我往闹作一团。   谢折衣早已对此司空见惯,任她俩胡作非为, 自拿过团扇躲了出去。   一路漫步至禁苑, 正撞见皇帝在观看一众宦官击鞠。   只见烈日照耀的球场上,身着红黄两种不同服色的队伍策马挥杖,奔突搏击, 各个儿运杖如飞,身手敏捷,猛驰强攻。   谢折衣一看便知,这就是传说中皇帝玩物丧志亲自组建的宫廷击鞠队了。   不由心生感慨,还真是个敬业的纨绔。   雍盛正托腮看得索然无味,远远瞧见中宫凤驾,忙振奋精神,盯紧了那只满场乱转的马球。   说来也怪,平日里颇为热爱的击鞠赛今日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方才他还走神了,想什么来着?哦,想窗前那株已谢了花的玉堂春来着。   余光里,谢折衣渐渐走近,行了礼。   雍盛故作矜持地嗯了一声,赐座。   一个人的无聊,于是演变成两个人的煎熬。   今天的太阳可真大啊。   说点什么呢……   “圣上身子可好些了?”   “中宫今日甚美。”   两人忽而同时开口,又同时收了话音。   对视一眼后,又几乎同时撇开视线。   谢折衣卷起唇角,道:“谢圣上夸赞。”   雍盛取茶抿了一口,回说:“身上依旧乏力得很,但所幸精神尚可。”   谢折衣点点头,目光扫向底下球场:“圣上喜欢击鞠?”   这是一句废话,全国人民都知道这件事。   “嗯。”雍盛不咸不淡地回复了这句废话,因为他知道,人生就是由大量废话组成的,不说废话的人生是没有幸福感可言的。   “但也只是看看而已。”于是他又多加了一句废话。   “只是看,却也无趣。”谢折衣提议道,“何不下场一试?”   雍盛摆摆手,苦笑:“朕这副药罐子里泡大的身子,就是多跑两步都得散架,更别说骑马打球了。无妨,朕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就是看着他们竞争较量浑汗如雨,心里也畅快。”   他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流露出的羡慕与不甘有多么浓郁。   谢折衣眨眨眼:“圣上不会没骑过马吧?”   “马还是骑过的!”雍盛啧一声,挺了挺并不宽广的胸膛,“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哪个朕不学?”   作为一个皇帝,应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所以每天都有人排着队给他讲学,教他各种本事。   只是学是一回事,精通又是另一回事。   “那想必圣上也有自己的御马?”谢折衣又问。   “有的。”雍盛漫不经心道,“是前些年罗宛进贡的一匹千里马,叫富贵儿。”   谢折衣:“……”   看得出来皇上真的很缺钱了,自己在外的化名叫花开,给马取名叫富贵,又俗又真实。   谢折衣不禁莞尔:“横竖闲来无事,能否请圣上带臣妾一观这匹富贵马?”   “可以是可以。”雍盛扭转身子看过来,“难道皇后也擅相马?”   “妾会的事情可多着呢。”谢折衣慢摇团扇,眼波流转,“圣上不妨多多期待。”   哼。可把你给骄傲的。   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值得朕期待。   于是摆驾御马苑。   今日正巧狼朔当值,他还是第一次得见皇后凤仪,一下子愣在当地,如见天仙下凡。皇帝不得不唤了几回他的名字,才将他的魂招回。   这条铁铮铮的汉子登时面红耳赤,低头回道:“奴才不小心走了神,请皇上恕罪。”   雍盛轻笑一声:“哪儿来这么多罪要恕?朕每天光是恕你们的罪都要累死啦。快,去将富贵儿牵来。”   狼朔于是逃也似地去牵马。   等待的间隙,雍盛转过脚跟朝谢折衣走近两步,并肩问道:“你可知他方才因何走神?”   谢折衣长眉微挑,摇了摇头。   雍盛眯起眼睛,长叹一口气,愁容满面的:“唉,都怪朕的皇后长得太招摇。”   谢折衣觉得好笑,举起团扇侧过脸,将二人凑在一处的头面遮住,故作惊讶道:“怎么,难道圣上是在吃一名马官儿的醋?”   雍盛阴阳怪气:“毕竟世上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头上带点颜色。”   谢折衣嗯一声表示认同,随后安慰道:“那圣上可要好好努力。”   “……?”   雍盛愤而怒目。   正待反唇相讥,谢折衣已撤下团扇。   狼朔牵了马来。   那是一匹通体漆黑的汗血良驹,长一丈,高八尺,肌腱轮廓分明,皮毛锦缎一般顺滑,四肢匀称强劲,眼睛炯炯发亮,神态优雅高傲。   “好马!”谢折衣眼里顿时燃起两簇小火苗,称赞不绝。   雍盛颇为自豪,炫耀般拍拍马脖子:“不光长得好看,跑得也快。”   “我能骑吗?”谢折衣的目光已黏在了马的身上。   “当然,如果你会的话。”雍盛满口答应,后又犯起难,“不过它很认生,脾气也不大好。”   刚说完,富贵儿就喷了个应景的响鼻,仿佛在说:爷很尊贵,你不配。   “你看。”雍盛无奈耸肩。   “无妨,圣上与妾共乘即可。”谢折衣笑眯眯道。   “唔……”雍盛环顾四周,摸摸鼻子,低声道,“这样不太好吧?”   “让他们退避就是。”谢折衣牵起雍盛袖子,垂落眼睫,“就一次。”   雍盛愣住了,他疑心皇后是在撒娇。   只是这娇撒得略有些隐晦。   且不论它是不是撒娇,他的防线首先就崩溃了。   他向狼朔投去求助的目光。   狼朔一副别看我我啥也没看见我也啥也没听见的样子,只低着头研究马场上新长出的草芥。那专注的神情,叫人怀疑他平生第一次见到草这种东西。   “其实,咳,朕的骑术颇为稀松平常……”雍盛试图打消皇后的念头。   皇后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何妨?我们慢慢儿骑就是。”   既然你都这么体谅了。   “好……好吧。”雍盛只得硬着头皮认蹬上马。   执缰坐稳后,他兜转马头,朝皇后伸出手。   如此居高临下,四目相对。   风吹拂着他顺势垂落的广袖,带出阵阵衣香。手边即是那张精致如画言笑晏晏的脸,只要指尖再往前探出两分,就能触到那光滑温凉的肌肤。他的心脏毫无征兆地原地起跳,狠狠撞击一下肋骨,撞得心口都似乎泛起清浅痛意。   他有些胆怯,欲缩回手。   可如今哪里还有转圜的道理?   谢折衣已坚定地握住了它,一个借力,蝴蝶般轻灵地翻身上鞍。   但他却落在了雍盛身后,双臂还圈住了雍盛的腰。   啊这,电视剧里可不是这样演的……   雍盛有点怔忡,陷入自我反省,这位置是不是不太对劲?   通常来说,不是应该男生在后女生在前?   对啦对啦,谢折衣是比他高啦,但拜托,他才是男方诶!他堂堂九五至尊诶,不要脸的吗?   但此时要是特意提出更换位置,又显得他斤斤计较,器量狭小。   前后位置很重要吗?   谢折衣肯定会这么问。   那他要如何解释?   为了男人那可笑的自尊心吗?   正兀自纠结,谢折衣已紧了紧缰绳。   马儿便悠闲抬蹄,踢踏着走了起来。   得,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眼睛一闭,就这么着吧。   正打算放空大脑熬过一圈,身后那人却忽然附耳道:“身体坐直。”   带着冷檀味道的气息骤然喷洒在耳垂,雍盛一个激灵,上半身下意识后仰,后脑勺便撞上谢折衣的下颌。   谢折衣不想他反应如此激烈,忙伸手扶正了他的腰,使二人之间不至于严丝合缝。   但那掌心的冷意却直直穿透腰侧的布料,如浸水的鞭子般打在肌肤上,激起雍盛一阵无声战栗。   “圣上在想什么?”   笑音入耳,雍盛觉得一整只右耳都在发痒。   他埋首握紧了缰绳,生硬道:“什么也没想。”   “我还以为你在拼命回忆讲学先生究竟是如何教您骑马的。”谢折衣道。   雍盛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耳。”谢折衣忽然用那常年冰凉的手指触了触他的耳垂,一触即分,没有半分逗留地又接着向下,沉沉按上肩膀,“肩。”   雍盛的脸蛋倏地烧了起来,他合理地怀疑谢折衣身上的温度都是被他吸走的,否则为何她的手冷得像冰,而他却热得像火?   这把火烧得他神志昏昏,根本听不清谢折衣在耳边说什么。   他的全副心神只聚焦在谢折衣的那只手上,因为它来到了髋骨,又顺着大腿往下……   “髋,以及脚跟。”那道低低的嗓音将人带入未知的沼泽,又在人彻底沦陷前把人残忍地拎回去,“以上这些部位从侧面看得连成一条直的线,这样才不致使重心偏离。”   合着你搁这教我如何正确骑马?   雍盛迅速冷却,收回片刻的心猿意马,调整好坐姿。   “圣上真是天资聪颖,一学就会。”那人像是教小孩儿一般,随教随夸。   雍盛不争气地红了耳尖,气不打一处来:“朕本来就会,何须你教?”   “是妾逾矩了。”谢折衣见逗得他羞恼,立马服软,不再越线。   二人一马围着马场缓缓走了两圈,雍盛想起一事,问:“听说洛儒臣翻供了?”   “还是圣上消息灵通。”谢折衣道。   雍盛侧目:“你用了什么手段?”   “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罢了。”谢折衣不愿多说,含糊其辞道,“这里面却都托了圣上的福,是圣上出面庇护了洛儒臣的家人,才让他无了后顾之忧,妾却没什么功劳。”   雍盛心说我什么时候出的面我怎么不知道?   转念又想到一节:“可与那日你借我私印一事有关?”   “陛下圣明。”谢折衣大方承认。   “好啊,原来你是打着朕的旗号在做事。”雍盛佯怒,拿手中马鞭的鞭柄敲了敲身前的手背。   “妾知罪。”谢折衣笑道。   “往后再如此朕决不轻饶。”雍盛撂了句毫无威慑力的狠话,但二人心知肚明,当日雍盛能放心交出私印,就已自行掂量过轻重,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只能选择暂且信任谢折衣,而对方也不负众望地替他办成了事。   沉吟片刻,又问,“那家人可妥善安置了?”   “保证秦道成之流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谢折衣作保道。   雍盛颔首:“如此便好。”   二人在马上正经商议起政事,落在旁人眼里却全然不是这个调调,只道这夫妇俩感情甚笃小意温柔,颇有情趣地骑着马说小话,这个含羞带臊春波荡漾,那个唇边衔笑眉眼多情,好一对羡煞人的交颈鸳鸯!   雍盛于马背上晃晃悠悠,又被暖洋洋的日光一晒,竟被晒出几分困意。   正想就此叫停回去补觉,谢折衣却在耳边问:“圣上可曾纵马肆意驰骋过?” 第29章   雍盛一句“从未”尚堵在嗓子眼, 那双原本置于他鞍前桩头的手已亲执缰辔。   同时,谢折衣在身后猛夹马腹。   富贵儿一接收到指令,像是憋了许久终得舒展, 即刻四蹄奋起配合着撒开了欢,离弦箭矢般纵跃疾奔。   这一下突如其来,雍盛一时不防, 心从高处狠狠下坠,“咚”的一声, 如重槌击鼓擂在胸口, 震得他檀口微张,几欲惊呼。   他好歹咬住牙关, 一双手下意识攀住鞍桩。   乌金马鞭尚在他手中, 刚韧的鞭身由上好熟皮鞣制, 雕花鞭柄的用料则是名贵紫檀,但那又如何?再好的马鞭落在他手里都是暴殄天物。   初夏的风灌满衣袖, 强拂在面上, 涌入肌肤上每一个毛孔, 吹得宽大袍摆飒飒作响。他不得不眯缝起眼睛,才能看清周遭急速后退的世界。   这世间无人不追求速度。   速度岂非总是与激情、与热血、与豪迈一类美好的字眼相关联?   起初的惊吓过后, 在鼓点般隆隆作响的心跳声中, 雍盛渐渐感到这副腐朽身躯里终日凝固的血液开始变热,加速,沸腾, 澎湃!他感到灵魂变得轻盈, 一股兴奋的颤栗自脚底升起,迅速流蹿至顶心,伴随着一阵又一阵光怪陆离的眩晕。   心跳快到极点时仿佛要破膛而出, 呼吸急促到几近窒息时,人的大脑就会分泌出甜美的多巴胺。   所以当那道蛊惑的嗓音响在耳畔,问他是否欢喜时,他鬼使神差地交出了手里的马鞭,如交出一份隐秘的渴望。   他渴望一副健全的身躯,渴望速度,渴望冒险,渴望一切他所不能承载的激情。   谢折衣应是看穿了他,他温凉的唇若有似无擦过他薄薄的耳廓,手亦游蛇一般顺着他递鞭的手攥住他的手腕脉门,低声嘲道:“圣上原非冷淡之人。”   一语惊出一身冷汗,雍盛诧异睁眼。   寒霜陡然间爬上戾气隐现的面孔,他克制着排山倒海似的晕眩,冷声命令:“勒马!”   谢折衣恍若未闻,丝毫不见减速。   “朕命你勒马!”雍盛一字一顿切齿道。   说完不等谢折衣有所回应,松手就欲自行跃下马背!   谢折衣着实一惊,一只手勒了缰绳,一只手为防意外死死压住身前扭动的胯。约是使了些力气,只听雍盛疼得嘶了一声,他连忙松手,雍盛一个不稳,险从鞍上滚下。   不想如何又触了他逆鳞,导致他反应如此激烈,谢折衣再不敢违他的意,忙勒缰驻马。   如此猝然狂奔,又夏然而止,狼朔一众早在场边瞧得肝胆俱裂,马一勒停,立马拥上前七手八脚扶下皇帝。   皇帝面色煞白,狠狠掷下手中马鞭,二话不说,撂下皇后摆驾回宫。   回到晏清宫,闷闷不乐移时,晚膳也未用就合衣躺下。   于是阖宫上下皆知皇帝今儿不高兴,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怀禄倒是知晓一点内情,但这是人两口子的事儿,他也不好多加置喙。   正守着药炉,小内侍悄悄儿进来通传,说是皇后娘娘求见。   他放下手中蒲扇,将煎好的汤药倒入银瓶,温在炭盆,又取了毛巾拭净手,才外出迎见皇后。   旁的内侍显然已告知皇后圣上已安寝,她却仍旧默立堂下,不离开,亦不私入。   怀禄远远看了一阵,走过去,低眉躬身道:“圣上睡得不太安稳,烦娘娘轻移玉趾随臣来。”   闻言,左下一位内侍出声提醒:“先生,圣上就寝前有口谕,任何人不得打搅。”   怀禄转眸,狠狠发了一记眼刀,冷笑:“如何?娘娘探视算得哪门子打搅?若果真算,待圣上醒来,你自到圣上跟前告我一状就是!届时是打是骂我自领了,只是此时此地,我才是这晏清宫总管,哪里有你置喙的地方?”   那名内侍位卑言轻,被一顿发作,只得悻悻闭嘴,退至一旁。   “娘娘请。”怀禄转脸又换上笑颜,恭谨道。   谢折衣意味深长地于他面上逡巡一圈,轻轻颔首,随其入内。   未及近殿,还在游廊上,谢折衣就嗅到浓郁甘腥的龙涎香,住脚蹙眉:“前些时不是让换了此香么?怎么又燃了起来?”   “是圣上特意吩咐的。”怀禄低声回道,“百香之中,圣上独爱龙涎。恐是日常熏惯了,用旁的香总不习惯。”   “或可减少点用量。”谢折衣道。   “娘娘有所不知。”怀禄道,“圣上当初之所以独独选用龙涎焚香熏衣,就是因着此香气味浓烈且持久,一经沾染,经月不散,可完全遮去身上药气。”   “药气?”谢折衣一愣。   “不错。”怀禄望着游廊外被夜色遮掩的小竹林,继续道,“圣上常年服药,总疑心自己身上有苦涩难闻的药材气味,臣也曾百般劝慰过,言他多虑,只是圣上不信。圣上自小体弱多病,臣说句僭越的话,宫里宫外,何人不言当今年寿不永?话传到耳朵里,听得多了,听得久了,就连圣上自个儿也时常这般自嘲,像是当个笑话说似的。但说到底还是介意的,谁不想有副活蹦乱跳的好身子骨呢?谁都有个好身子,偏偏圣上没有,甚至有时想都不敢去想。”   谢折衣沉默,明艳玉容上浮现一丝茫然。   原来他这般……介意吗?   “话既说到这里,若娘娘不嫌臣絮叨,臣再多嘴说两句。”怀禄躬身道。   谢折衣颔首:“禄公公请直言。”   “圣上年尚总角时,也曾吵嚷着要学骑马射箭,扬言要做一名沙场杀敌的马上天子。”怀禄微微含笑,只是这点笑意中含着几分心疼与酸楚,“那些时他热情高涨,亲自挑了一匹枣红色小马驹,爱得不行。每日一早醒来早膳也顾不得用,就要去御马苑喂马骑马,忙得不亦乐乎,但其实……前后总共也只练了不到半月。”   谢折衣蹙眉:“为何?”   “最后一日风大,又飘了点小雨。”怀禄无奈地摇摇头,“他在雨中受了寒,回来便发起高烧,昏迷中伴随着惊厥抽搐。病来如山倒,如今想起那次的急症臣仍是后怕得紧。眼见病势难返,太医院束手无策,太后连夜召集重臣,就等着下讣告。万幸圣上争气,好赖蹚过这重险。事后太后究根溯源,下令革了当时圣上的御学先生,又赐死了那匹御马。自此圣上便歇了那些心思,只专心斗鸡走狗,提笼架鸟,装得游手好闲起来。”   怀禄说这些话自有深意,谢折衣领悟了,垂下眼帘谢道:“多谢公公与本宫说这些。”   “不过一些旧事罢了,但凡在宫里待得久些的老人都知道的,不是什么稀罕事,娘娘何至言谢?真是折煞奴才了。”怀禄笑着摆手。   言毕,仍旧抬脚领路,轻轻推开殿门,待皇后入内,又悄然掩上。   寝殿内昏暗寂静,盈盈一室的龙涎香幽浮缭绕,洇入枕衾,浸淫肌肤,充塞肺腑。   明黄帐幔层叠垂落,无声且肃穆。   谢折衣一步步走近,撩开帐幔,轻轻坐在床沿,静静注视帐中人并不平和的睡颜。   雍盛在做梦,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是梦境,但他无法挣脱。   梦里是短兵交接战场,火在河里燃烧,烟在半空肆虐,气管被灼得滚烫,身子却在水里浸泡得冰凉。有人在哀嚎,有人在死去,血肉白骨堆叠在一处,鼻尖都是铜锈的腥,触目都是漂橹的红。   这红转眼就成了更深沉的枣红。   他曾跨上那片枣红色的云,缓行漫步,俯首贴耳。他喋喋不休与它讲许多心里话,讲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讲这场无妄之灾。它黑色的眼睛大而有神,清澈的瞳仁里满是他神采奕奕的年轻脸庞。后来这双眼睛逐渐布满灰色的阴翳,淌下濒死无助的泪水,它的血染红脚下的土地。   土地上又开出血色的花。   那个太监被长剑贯穿时胸口开出的花。   一切回到起点。   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   不错,戚寒野。   这名字如同驱散魑魅魍魉的辟邪符咒,甫一念及,雍盛就猛地惊醒。   模糊的视野一点点聚焦,四下里有别人的气息,幢幢烛火里有人影端坐榻边。   他一个激灵,手立即探向枕底。   “是我。”那道偏低偏哑的声线带出前所未有的温柔。   但雍盛并未察觉,他舒了一口气,放松紧绷的身体,将手从枕下抽出:“是你。”   “我来给你上药。”谢折衣从袖中掏出一只精致的白瓷瓶。   “你怎么知道……”雍盛支肘半撑起身,随即发现自己已错失否认的良机,只能逞强找补,“咳,应该只是磨破一层油皮,不妨事。”   “圣上金枝玉叶,有伤万勿迁延。”谢折衣道。   那擦伤在大腿根至股间,如此私密部位雍盛怎能让她上药?当下冷硬拒绝:“不敢劳烦皇后动手。”   “既如此。”谢折衣收回手,“臣妾这就去请太医。”   说着便欲起身。   雍盛忙拉住她衣袖,软声求道:“你请太医来,这事必闹得人尽皆知。堂堂一国之君,骑了两圈马便磨破了皮,传出去很有出息么?”   “那要如何?”谢折衣眨了眨眼睛,“您又不愿臣妾假手。”   “你把药放下即可。”雍盛磨了磨后槽牙,道,“朕自己会擦。”   “好。”谢折衣将药瓶塞进雍盛掌心,转身背对他,“圣上这便请吧。”   “……”雍盛脑子有点木,疑惑发问,“那什么,你不走吗?” 第30章   她不走, 雍盛也不好执意赶人。   转念又想,他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女方都无所畏惧, 他一个男的怕什么?   这种事情岂不都是女人吃亏?   这么一想,他腰杆儿顿时挺直了,掀开袍摆, 褪了亵裤,胡乱抹起药来。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 谢折衣静候着。直到没了动静, 方转过身。   就见雍盛只着薄薄一袭中单倚在枕屏,曲着单腿, 手腕搭在膝头, 几根玉白指尖捏着那小瓷瓶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   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谢折衣眉峰微动, 无视那探究的眼神,径直取过架上挂着的明黄寝袍, 为其披上, 温声问:“疼吗?”   “疼得很。”雍盛矫情抱怨, “火辣辣的,疼得朕不得好眠。”   “是圣上过于娇嫩了。”谢折衣失笑, “此金疮药是妾偶然所得, 见效甚快,可仔细涂抹了?”   “嗯。”雍盛敷衍答道,举起瓷瓶, “你特地跑这一趟, 就为送药给朕?”   谢折衣坐在榻沿沉默几息,道:“圣上白日生了那样大的气,妾心不安, 特来赔罪。”   美人脸上确实显露出几分诚恳的歉意,对着这样一张脸,雍盛实在生不起气。   摸摸鼻梁:“此事错不在你,朕是在与自己置气。你不必内疚。”   “那我宁愿你生我的气。”谢折衣道,“恼人总比自苦要好。”   雍盛一怔,分不清此话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心中忽觉厌烦,似笑非笑道:“皇后心意,朕心领了。”   谢折衣知他不信,也不强求,另起话头道:“只不过,圣上固先天羸弱,却也不至于随意淋场小雨便性命垂危。”   “哼。”雍盛冷笑,“看来已有人告知你当年旧事。想是怀禄那个多嘴多舌的背时鬼。”   谢折衣敛目,并不否认。   雍盛侧目:“朕知道你的意思。”   说着一声喟叹:“这深宫之中,想要朕命之人岂止一二?”   “但那又如何?”苍白唇角旋出苦笑,“朕还不是苟延残喘至今?”   谢折衣蹙眉:“圣上不宜妄自菲薄……”   话只开了个头,便被雍盛扬手打断。   雍盛拉她俯过身,低声道:“他们的手段层出不穷,只有你我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出。那龙涎香已在这晏清宫燃了五年之久,何必劳师动众去换了它?”   谢折衣微怔:“难道圣上早已……”   “朕的身子是不中用,却也没有那般不中用。”似被谢折衣耳上挂着的鎏金掐丝宫灯耳坠吸引了注意,雍盛玩心大起,伸指尖拨了拨,那极尽精巧造匠的小宫灯便旋转起来,烛光一照,璀璨生辉。   流光这般映入他黑亮的眼底,浮起一圈暖色,“但为了让那帮人少操些心,朕不介意让人以为朕的身子很不中用。他们既盼着朕早下黄泉,朕就大发慈悲,叫他们怀揣着这份美好愿景多等上一日两日,再等上五年十年,直等到他们比朕先一步上路,心里却仍以为这把龙椅他们唾手可得。在希冀中死去,不也算功德一件吗?你何必打破他们的幻想?”   他语声轻缓。   谢折衣却不知为何身上蒙了一层寒意,他按下雍盛玩弄他耳坠的手,不赞同道:“圣上这是在以龙体作赌注。”   “放心,他们做的谨慎,在香里给的药毒轻量微,意在日积月累涓滴成河,这样即使哪天毒发发,朕暴毙而亡,也轻易追查不到他们身上。李太医业已配了解药,朕每日服用,应无大碍。”雍盛说着,从谢折衣掌心抽回手,拢入袖中。   谢折衣望着他,凤目微眯:“你难得与我推心置腹,是想我勿要多管闲事?”   雍盛亦望着她,笑回:“皇后所谋甚多,不说日理万机,想必也是宵衣旰食,朕这里这点小事怎好意思再让皇后分心?”   “如此,妾便不担这份心了。”言尽于此,谢折衣整袂起身,“无论如何,还望圣上多保重龙体。”   雍盛含笑颔首:“朕的身体,朕会的。”   连夜,晏清宫总领太监怀禄不知因何事获罪,被罚下慎刑司笞了三十鞭,贬去御膳房,充作杂役太监。   这也是红极一时的人物,竟就这样从云端跌入泥潭,命运无常,实教人唏嘘不已。   各宫里的主子奴婢连日来都在讨论此事,无一不感慨伴君如伴虎,圣心多变,圣眷素薄。   宫内不平静,朝堂上更是风云变幻,国事蜩螗。   自薛尘远那日大闹文庙捅破了天,朝廷一直对此事半遮半掩,态度暧昧,民间舆论却以庆春楼为中心往外发散,闹得满京城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文人哗然,学子拱火,天下为之不忿,就连三岁孩童满嘴里都在唱些“财神爷要入庙,孔夫子快扔掉”的歌谣。刑部与大理寺门口,每日都聚集了无数百姓静坐示威,大有不讨出个结果不罢休的架势。   原说大事化小重拿轻放,结案前夕洛儒臣却突然翻了供,不仅认了罪,还攀咬牵连出包括礼部尚书在内的受贿行贿官员不知凡几。秦道成被革职查办,交付三司协同审其人是个软骨头,三木一加身,便是有什么说什么。这下案子直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酿成了大雍开朝以来最严重的一场科场舞弊案。   事态发展至此,朝廷再怎么想粉饰太平也是无能为力。   端午前夕,秦道成暴毙狱中,太后吩咐有司具案了结。   依大雍律,洛儒臣等纳贿考官拟斩,抄没家产,亲眷充军流徙。行贿考生秦纳川等十余人均判绞监候。上下各级涉案官员百二十一人按罪行轻重,或贬,或黜,或流刑,人数之众,朝野震动。   五月初五端午当日,皇帝下诏,此次春闱结果作废,两月后重开恩科取士。   那些落榜考生听闻消息,自是欢天喜地。   他们自发聚集在刑部衙门,将无罪释放的薛尘远等一干闹事书生迎出来,相邀饮酒过节。   按国朝风仪,端午人人都在手臂或脚腕上系上五色丝织物,称做“合欢索”,寓意“辟兵厌鬼”。又铺陈桃、柳、葵花、菖蒲、佛道艾等物事于门前,意为镇邪驱恶。亲友间互赠香囊或团扇应景,富贵之家还会分散角粽于众人,祈求太平昌顺。   民间如此,大内禁中自然也不甘落后。 第31章   端午按例不朝, 雍盛请了安,自慈宁宫出来,沿途入目皆是热闹景象。   琉璃瓦在晨光映耀下炯碎生辉, 宫道两侧陈列着以艾与百草缚成的天师与白泽兽虎,模样憨态可掬,惟妙惟肖。   内侍宫娥们一早便换上夏日凉衫, 冠上簪花,手捧帝后分赐给各殿的一应端午节物, 有说有笑地穿梭于宫廷苑宇之间, 就像一群群叽喳啁啾的小黄莺。   兴是被这活泼的节日氛围所感染,皇帝心情颇佳, 于肩舆上侧首垂询:“怀禄, 内廷的赏赐可都一一送至各处府邸了?”   问完, 四下里一片静默。   “圣上。”而后一道细弱的嗓音提醒,“是奴才莲奴在御前伺候。”   “哦。”皇帝的表情有一瞬的怅然, 像是才想起来他贬了怀禄这回事, 颇有些不是滋味, “原是你啊。”   “回圣上的话,内务府早把百索、瑞符、枭羹、粉团、角黍等节物分发下去了。”莲奴仍是回道, “只余几柄赠予亲熟臣工的贺扇须圣上御笔亲题。”   “题字啊。”雍盛望天, 抹了把脸。   年年端午,年年题字,年年这个时候都是皇帝的公开处刑现场。   因为满朝文武皆知, 当今写的那一手字, 狗都不待见。   “圣上不必忧虑。”莲奴宽慰道,“左相曾夸赞,圣上之书道非楷非行, 似正又圆,近乎草又不类草,力多一分则嫌刚猛,力少一分则落于纤柔,如此不落巢窠另辟蹊径,自有一番别致风骨。坊间甚至还将圣上的这手字取名为‘观自得’,千金不换呢。”   雍盛面无表情:“……”   瞧瞧,论牢牢把握住舆论大方向的重要性,只要宣传到位,再怎么臭的狗屎,也能给你包装成金疙瘩。   躲是不可能躲过去的,要勇敢面对。   雍盛叹口气,命莲奴回去取了空白纨扇,挟扇前往凤仪宫。   撇开一系列庞杂顾虑,平心而论,雍盛其实还是很乐意见到谢折衣那张脸的。   他想,写字这么痛苦,但若是有美人相陪,应该就不那么痛苦了。   若是这个美人还很聪明,痛苦指数起码能降一大半。   直步入凤仪宫,只见前苑中,一团小宫女正围坐在荼靡架下纳凉说笑。   雍盛示意内侍不必通传,悄然走近。   那被围在正中央身穿青衣的宫女雍盛依稀还记得,名字似乎叫绿绮。   她正手持金剪,将一条缯彩罗绢裁成一块块,再用针线密密缝好三边,往里灌进朱砂。   雍盛插袖驻足,伸头看了一会儿,不免好奇:“这是在做什么小玩意儿?”   闻言,宫女们扭头,正正撞见皇帝圣容,皆骇了一大跳,忙撇下手中物事,起身行礼。   “免了免了。”雍盛挥挥手,垂手捞过一只朱白两色的纱囊,放在手心端详。   因剪裁得当,纱囊正面保留了原来帛绢上的牡丹刺绣,倒也算得上美观精巧。   “回圣上,这是钗头符。”绿绮回道,“里头放些朱砂艾青香料符咒,系在簪上,掺于鬟髻间,讨个驱邪避灾的彩头。”   “钗头符。”雍盛失笑,“你们倒是别出心裁。”   “倒也非我们自个儿弄巧。”绿绮顺嘴接道,“民间女子在端阳日哪个不戴?只是宫里少见多怪。”   “放肆!圣上面前怎么说话?”莲奴立时冷脸呵斥。   绿绮心知又说错话,忙抬手握住嘴巴,面现懊悔之色,低头垂目,脚尖蹭着地,一副“我知道错了但我也不想”的样子。   雍盛一面惊讶于谢折衣身边竟还有如此娇憨天真的侍婢,一面心生亲切之感,当下也不计较,欲将手中小纱囊送回。   绿绮见机,忙阻住,求道:“既经了圣上玉手,这只钗头符便也摇身一变,成了沾了天子龙气的御符了。如此圣物,奴婢不敢收,不免要厚着脸皮央圣上收下它,再将它赠给娘娘。这本也是奴婢为娘娘做的,娘娘什么也不缺,好巧不巧就缺这么一只钗头符。端阳上日,宝符赠佳人,于圣上不也是美事一桩么?”   好一个伶俐丫头。   “看来你不该叫做绿绮。”雍盛啧一声,笑道,“你该改叫红娘。”   绿绮做了个古灵精怪的鬼脸,说话间,较为稳重的绛萼恭敬迎了出来。   “赶巧娘娘正在煎茶,还请圣上移步阁内用茶。”   “这便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今日皇后这茶,朕是注定要受用了。”   雍盛便拢了那纱囊,打帘入阁。   阁内敞亮,只见晴窗下,谢折衣正端坐于设好的竹编茶床前点茶,左手持银瓶沿盏壁注入煎煮的沸水,右手执竹筅击拂,神态专注,体态典雅。   她未行礼,雍盛亦不出声,于茶床对面随意捡了块绫锦蒲墩坐下,托腮观赏。   大雍士大夫好饮茶,茶道大行,蔚为风习。   饮茶时先将茶饼碾为茶粉,以沸水冲调成茶膏,再连汤带粉一起饮用。   这一过程已是繁琐,至于那茶饼水质茶具的择选,点茶的技巧,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斗茶与品茶文化,更是花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作为一个现代人,雍盛不胜其烦。   但谢折衣显然是这方面的佼佼者,不一会儿,她手下的茶盏盏面已浮现出疏星淡月般的乳白汤花。   及至七汤完毕,雍盛终于等到一杯茶。   他已等得口干舌燥,端起就喝,连饮三大盏。   谢折衣看着他,微微一笑,眼里漾起促狭:“茶诗有云,一饮涤昏寐,再饮清我神,三饮便得道。不知圣上满饮此三杯,有何体悟?”   “体悟啊?”雍盛咂嘴,噗地笑出声,“很是解渴!只是喝得快了些,着实热出朕一身的汗,越发像一头不解风情的呆牛了。”   他说着,褪下外层轻薄罩衣,命绛萼取来笔墨纸砚,又让莲奴将那些亟待题字的团扇铺展开,催着研磨润笔。   “看来这头呆牛还欠了不少文债要还。”   谢折衣缓缓啜茗,气定神闲地看他风风火火要墨索笔,又看他撸起袖子架着笔,对着空白扇面陷入沉思。   “怎么不动了?”谢折衣明知故问。   写字其实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不知写什么字。   雍盛苦着一张脸。   许是他悬腕停顿的时间实在太久,谢折衣终于看不过眼,大发慈悲地发问:“这面扇子合该送往哪位大人府上?”   莲奴是个懂事的,连忙在旁接话:“回娘娘,该送往左相府上。”   谢折衣颔首,略微沉吟,道:“范大人乃国之栋梁,锐志匡时,竭忠许国,行谊刚方,当得起‘忠直厉行’四字。”   玉音甫落,对面皇帝已大笔一挥,刷刷写就。写完的扇子推给莲奴,莲奴便火速帮忙盖上皇帝宝印,又忙掣换来另一柄空扇。   一切都有条不紊,娴熟得很,像是一早便商量好了,擎等着谢折衣构思出题字内容。   谢折衣笑了。   皇帝这小狐狸打算盘打到了凤仪宫。   小狐狸抬脸,扑闪着两只晶亮亮的黑眼睛,充满希冀地望着他。   谢折衣失笑,心甘情愿入他瓮中:“那这把呢?”   莲奴开启自动模式:“吏部尚书壬豫。”   “壬老硕学通儒,广栽桃李,执天下清流之牛耳,当许之以‘道山学海’。”   “大理寺卿杨撷?”   “‘高风峻节’。”   “户部林辕?”   “勉之以‘笃行致远’。”   ……   少倾,十余柄团扇的题字悉数完成,效率感人。   雍盛长舒一口气,潇洒掷笔,边活动筋骨,边令莲奴赶紧拿去晾干送人。   抬眼时,发现谢折衣已撤了茶具,又焚起了香。   一鼎青釉弦纹三足炉,在离香灰约半寸的高度设一小铜丝架,谢折衣手握宝镊,依次自一旁的八宝锦盒内夹起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天然香料,置于铜丝架上,徐徐烘烤。   空气中缓缓蔓延开幽韵香气,不似沉檀龙麝般敦厚绵长,却独有清微澹远的清爽之感。   雍盛用力嗅闻芳息,目露惊叹:“这是什么香?”   谢折衣道:“四弃香。”   “四弃?”雍盛摸摸鼻梁,“怎么取了这么个怪名字?”   “因其取用香橙皮、荔枝壳、榠楂核、梨滓、甘蔗滓等遭人遗弃的果皮,揉搓为料,自然比不得那些昂贵名香,也配不上什么顶好听的雅名。”谢折衣勾了勾唇角。   雍盛不以为然:“朕倒觉着,它比好些名香闻着舒服。”   谢折衣不置可否,一笑而过。   雍盛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感慨:“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谢折衣的手略一停滞:“有的。”   “什么?”   “圣上以后慢慢儿就会发现。”   静室焚香讲究一个静,她不愿多说,雍盛也不再聒噪。   他专心注视香炉,注意力却逐渐从观赏焚香,转移到那双筛茶翻香的手。   那实在是一双干干净净的手,指节清峻,骨肉匀停。它们优雅且专注地把玩那些小玩意,不疾不徐,秩序井然,每一步的节奏都把握得恰到好处,从不拖泥带水。雍盛看着这样一双手,立刻就联想到它们的触感——丝毫没有寻常女子的温软,掌心微带薄茧,指腹也是凉的,而且过分有力,骨感,不卑不亢。   而当那些修长的指尖勾缠他的衣带时,那画面带来的骇人悸动,就像埋藏在大地最底层的深沉脉搏,带起整个魂灵的震颤。   雍盛垂落眼帘,轻轻吸气,又徐徐呼气,他出了片刻的神,直到鼻尖感到凉意——   方才他肖想的指尖,此时已越过几面,抵在了他的鼻梁。   “做,做什么?”呼吸一下子屏住,雍盛连眨了几次眼,像只因受惊而怔在原地不敢动的小仓鼠。   “我唤了好几声你也没听见,在想什么?”谢折衣屈指在他鼻梁上重重一刮。   这举止未免太过亲昵。   雍盛嘶一声,捂住鼻子,垂眸就瞧见那根玉白指节上沾染了一团突兀的漆黑。   他又去摸鼻子,愕然:“何时沾到墨了?”   谢折衣挑眉:“你走神前?”   雍盛:“……”   绛萼适时从旁奉上热毛巾。   雍盛闷头接过,胡乱擦了擦鼻头。   想了想,又倾身拉过谢折衣的手,将其指间脏墨揩拭干净。   谢折衣就那么摊着手,另一只手支颐,专注地瞧着他动作。   那视线显然是有力度的,亦有灼人的温度,否则雍盛怎会低着头也能感觉到?   脸一点点热起来,晴昼之下,他怕被察觉,拭完便匆匆撂开手,清咳一声:“时辰不早了,还得为日中的龙舟竞标做些准备,届时皇后要陪朕亲临金瓯池观赛,人多事冗,快趁此间空闲,养足精神。”   说着起身欲辞。   “圣上就这么走了?”谢折衣却不依。   雍盛不解:“不然呢?”   “您大清早的过来,使唤完臣妾,就这么一走了之?”谢折衣不满地啧声,揉按太阳穴,“妾为替圣上分忧,搜尽枯肠想那劳什子的题字,可谓殚精竭虑,不遗余力。到这会儿妾的头还是疼的呢。”   嗯,这是在邀功了。   雍盛于是又坐了回去。   人家说得不错。   天下哪有让人干白工的道理?确实该赏些东西。   赏点什么呢?   雍盛灵机一动,自袖中掏出那小纱囊来,准备借花献佛。   就这么干送,又有点缺乏诚意,显得他很小气。   于是他又起身转去案上拿来一把留青竹刀,将宫廷里特供的浣花笺裁成一指宽的细长条。   又亲自从笔架上挑了一支短锋玉管宣笔,蘸了上好朱砂。   “写的什么?”谢折衣探头来看。   “别看。”雍盛忙展袖捂住,含糊道,“一些应景的吉祥话罢了。好了!”   飞快地写完,鼓起腮帮子吹了吹,将其叠成小方块塞进那小纱囊,又忙命绛萼取来针线缝死。   “喏,这便是朕赏赐给你的钗头符了。天下只此一枚,别无分号。”他将那小小的朱白符袋托在掌心,大言不惭伸到谢折衣眼皮子底下。   想来这不要脸的举动也是超出谢折衣意料,她略带疑惑地与那小玩意儿面面相觑。   须臾,拔下鬓边的梅花錾银双股钗,递过去,宽宥道:“好,那就请圣上为妾串上。”   这还不简单?   在绛萼的倾情相助下,雍盛好歹用垂珠缨络将符袋串上发钗,又特意起身绕行至皇后身后,将那发钗再次送回谢折衣鬓间。   “本宫如何?”谢折衣回首相顾,展颐笑问。   阳光,清茗,馨香,盈盈一室。   指尖青丝如瀑,佳人言笑晏晏。   雍盛有刹那间的恍惚,难得遵从本心,答道:“吾妻甚美。” 第32章   金瓯池属皇家园林, 就在皇城西的万胜门外,方圆约六十余里,碧波浩渺, 一望无垠。   池中可通大船,平日里乃朝廷水师的演练场所,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但于每年三至五月间, 朝廷会放开禁制,准许平民入内泛舟游玩, 民间称之为“开池”。   这段时间直延续至端午当日, 銮驾莅临池上,赐宴作场, 观龙舟竞渡, 赏水戏表演, 寓意与民同乐。   过后,金瓯池才正式结束一年的营业时间。   因此端阳当日, 也就是金瓯池的“闭池节”, 历来是京中最热闹、游人最盛集的一天。   这日池畔, 四处可见锦缎彩棚,旌旗飘扬。   来自各地的路歧艺人、关扑商贩汇集于此, 杂耍鸣锣, 唱喏叫卖。   两堤人流如织,喧沸倍增。   京中百姓为一睹皇帝銮驾,早两三日便于江堤上铺席占座, 由里及外, 结结实实围了一层又一层。   更有投机倒把者寻见商机,大搞竞拍卖起座儿来,及至端五龙舟赛的正日子, 近江的好座儿已被炒至纹银百两不止,令人咋舌。   托庆春楼任掌柜的福,薛尘远等一干寒酸文人有幸在堤上不费分文占得一处视野开阔的地界。   正团坐于柳荫下,把酒临风,观红尘繁嚣,颂大雍盛景,远远就瞧见任四季领了两个小厮,登上堤来,忙起身相迎。   寒暄过后,小厮将肩上挑的半人高八宝食盒打开,端出一样样精致酒菜,在席上铺排开。   “今日任老板为我几个落魄书生,破费甚巨。”薛尘远颇有些不好意思,拱手道,“在下实无以为报,唯有腹中尚存几滴残墨,只能作几首寒诗相赠了。”   “你要是不嫌弃我一个满身铜臭的奸商糟污了你们文人清气,便连做诗也省了罢。”任四季爽朗笑道,“薛公子吉人天相,自有飞黄腾达日,届时只别忘了我庆春楼才是。”   薛尘远摇头苦笑:“任老板成日里宣扬我薛某将会飞黄腾达,我竟不知你究竟对我哪来的信心。”   任四季伸出两根手指,点上自个儿眼睛:“任某这双招子,几时瞧错过人?”   薛尘远哈哈大笑:“呜呼哀哉,一双慧眼,恐要在薛某这里折戟沉沙了。”   任四季摆手:“唉,话不可说早了,是折戟沉沙,还是百发百中,直可拭目以待!”   几人说笑打诨,饮酒飞花,不一会儿池上锣鼓大作,礼炮齐鸣。   扭头望去,只见一览无遗的江面上先有二十只小龙舟并行开路,每船各五十余名绯衣军士,各持旗鼓铜锣,招舞奏乐。   接着又有虎头船,彩画描金的飞鱼船,单人划的鰍鱼船,雕梁画柱游艺船,大大小小船舶飞舸鱼贯而入,浩浩汤汤,一路喧鸣着变幻阵型,花样繁多,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直驶至圣驾所在的争渡楼,楼前水面竖起一根根彩旗标杆,大小船舶停橹列阵,肃穆静候。   又是两排礼炮齐鸣,喧嚷渐止。   皇帝携后,在满朝文臣武将的簇拥下,奉太后登争渡楼。   司礼监大监念端午祷词,赐药,赐米,赐布帛,泽被天下。   霎时间,两岸万人争睹,你推我搡,皆拼了命地挤向江边,恨不得插翅飞去空中观摩。   高楼上,遥遥只瞧见两三点绰约人影——那便是大雍帝后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炮鸣三响,万民山呼,振聋发聩。   皇帝颔首,目光缓缓扫过匍匐于脚下的这江山,这子民,清瘦身躯在绛纱袍下打了个寒噤。   如此壮丽盛景,如此睥睨物表,如此至高无上的尊崇与荣耀,岂非这世间贪婪权欲最烈性的催化剂?岂非滋养灌溉促成了无数暗室之谋的水源木本?试问,普天之下哪一位男儿,身处此登极之地,目睹此恢弘之景,生发此澎湃之心,不甘愿为之抛头颅洒热血?不甘愿为之滚刀山蹈黄泉?   无需细想,便足以胆寒心颤。   他漫视群臣,不可抑制地绷紧了下颌线条,久久未发一言。   直到汗湿的掌心被轻轻握住。   扭头,对上一双漆黑坚定的凤目。   雍盛回神,只见大太监福安正束手垂首作静候状。   皇后在旁轻声提示:“该圣上钦点龙舟鼓手了。”   雍盛了然,打开莲奴递到眼皮子底下的卷轴,上面列有本届候选人名单。   按惯例,每年御前赛龙舟,都会由皇帝亲自钦点每条龙舟上的鼓手。   这些鼓手只是击鼓,无需出多大气力,却是一条龙舟上的灵魂人物,既要掌指挥,控节奏,擅鼓舞士气,还要兼任龙头夺标之职,从而门槛极高。   当选者除了必须具备以上能力,另还有身份地位上的限制。话又说回来,朝廷各政治势力,互相倾轧,谁不想借此良机让自家小辈在御前乃至在万民瞩目下脱颖而出露个脸?   那暗地里的经营较量,不说腥风血雨,也是处心积虑步步筹谋。也因有这层干系在,年年被钦点的御鼓手,无一不出自王侯将相簪缨之家,无一不是年轻一辈中的俊彦翘楚,也无一不身沐皇恩与民望。   民间有榜下捉婿一说。   大雍官场上却有得婿当为御鼓手这一约定俗成的期望。   “总共八条龙舟,殿前司谢戎阳占一条,侍卫司童凇占一条,京营提督向执占一条,左相之子范臻占一条,吏部尚书之孙壬遐龄占一条,此则去五,余下三条不知花落谁家。”薛尘远碾着花生米,悠悠列举。   一同砚嚼着醪糟,回忆道:“犹记得去年赛龙舟,场面甚是宏大,夺标者乃范家大郎,实至名归。不知今年他能否梅开二度?”   “难说。”另一同砚横插一脚,“去年他与谢戎阳也不过一尺之距,殿前司都指挥使蝉联龙鼓手三年之久,有‘金标鼓王’之称,岂是浪得虚名?去年那般马失前蹄,出人意料,或许是谢戎阳有意相让也未知。”   “哼哼,笑话。”之前那位同砚显是范臻拥趸,当下不忿,“谢戎阳之所以能夺三次标,不过是因为前三年范臻都未参赛罢了,这也值得大吹特吹?好不害臊。”   “非是我吹,那范臻就一地痞无赖,一次已是侥幸,哪有一而再的道理?”   这下点燃了炮仗,两人撸起袖子舌绽莲花,你一言我一语,打起文人间的口水仗来。   那边皇帝也犯难,除去五个常驻席位,还有三条龙舟的鼓手亟待择选。   他看看这个,这个不行,这个暂时得保护起来,不能早早将人推到风口浪尖。   他看看那个,那个也不行,咖位上还差着一截呢,到了太后跟前容易翻车。   唉,愁啊。   正愁得什么似的,他亲爱的弟弟跳出来为他分忧了。   “皇上。”只见荣安郡王雍昼自信满满越众而出,自告奋勇请命道,“臣弟平日里素爱弄舟戏水,一时技痒,愿前往击鼓搏太后与皇兄一乐,也为天家挣个颜面,乞圣上成全!”   雍盛垂眼觑他,冷笑:“难得你一片赤诚孝心,就准你所奏。”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原文里,雍昼此番在童凇的助力下出尽风头,在民间打响了一波知名度。此次之后,街头巷尾,妇孺皆知,未来的皇太弟一表人才威武雄壮,不说别的,身子骨儿硬朗。   就这条,就甩他皇帝哥哥一条街。   这当然是雍盛不想看到的。   于是,他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一直安静如鸡的镇南王郭祀。   作为整个大雍朝唯二的异姓王之一,镇南王这些年的日子过得那叫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毕竟,另外一个异姓王还是当年造反的济北王魏定谟,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如今坟头草已人高矣。自知功高震主势必引来鸟尽弓藏,魏定谟兵败之后,郭祀就忙不迭交出了兵权,让儿子娶了长公主,从此远离政治中心,当起了闲散亲王。   雍盛掐指一算,老家伙今年四十多岁,当然不能再与一帮少年争高低,但驸马郭祎今年不过二十五,年纪合适,身份地位也合适。   目光逡巡一周,却压根没瞧见这位天选之子的身影,不免发问:“怎未见驸马都尉?”   “承圣上垂问,”镇南王忙出列回禀,“驸马此前沾染了时疾,尚未痊愈,实恐不慎过给了圣上,担了不是,因此提前数日便递折子告了病。”   雍盛想起确有这回事,失落叹气:“镇南王当年横戈跃马,驰骋疆场,何等英姿勃发?百战不殆,所向披靡,多少戎狄闻风丧胆?平生未曾一见,朕实抱憾,原本想着虎父必无犬子,点驸马敲敲龙舟鼓,也算有幸见识一下郭门风姿,没想到竟无眼福,可惜,可惜。”   “臣惶恐。”镇南王不知皇帝此时此语究竟有何用意,强笑道,“我朝能臣干将浩如烟海,强过郭家的也不知凡几,能得圣上如此青眼,是臣一门莫大的荣幸。怎奈臣那儿子实在不争气,改日待他病好了,臣定领他来御前谢恩请罪……”   “圣上想见识郭门风姿,便让他见识就好,何必啰嗦这一大堆?”镇南王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恣意张扬的女声打断,接着声音的主人堂皇亮相,云英紫裙,朝天髻,双燕飞眉,英姿飒爽,“本宫虽是皇家女,但已嫁作郭门妇,不知可有资格代驸马、代郭氏击鼓?”   雍盛眼睛一亮:“皇长姐?”   长公主雍慈踏碎一地沸沸扬扬的议论声,缓缓走近御座,横眉睥睨两侧官员,一身气焰娇纵跋扈,无人敢直面其锋。   若是换作旁的公主,估计那些惯爱唱反调的老学究早已按捺不住,什么并无前例可寻,什么男女大防,条条框框一大堆,但……那人是长公主耶。   雍盛没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哈,朕倒忘了朕的皇长姐向来巾帼不让须眉,事事都比男儿强。姐姐既有此兴致,弟弟岂能违拗?只是年年龙舟竞标都有鼓手落水,姐姐得当心才是。”   “那有什么说的,也不看看本宫是谁?”雍慈很是不满地瞥了眼皇帝,“圣上瞧好,今年的标,怕是得落在本宫手里了。”   “朕拭目以待。”皇帝微笑。   三言两语,这姐弟俩就这么敲定了,两边官员你看我我瞅你,愣是没插进半句话。   如此,只余最后一名龙鼓手。   荣安郡王坐不住了,积极谏言道:“连长姊也披挂上阵,圣上何不也下场一试?京中百姓若能得见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子击鼓,必是欢欣鼓舞,激动万分,那才是真真正正的与民同乐呢……”   “胡闹。”话未尽,便被珠帘后的身影厉声打断,“皇帝万乘之躯,岂能儿戏?”   “是臣鲁莽,忘了圣上龙体抱恙。”雍昼连忙跪倒,“望太后恕罪。”   明眼人都看得出,荣安郡王这出戏唱得好,皇帝若答应赛龙舟,届时风头无疑是要被他比下去的,损了颜面不谈,失了人心是大事。   皇帝若不答应赛龙舟,那他也不亏,还可以借此暗搓搓嘲讽皇帝身子差,连个女儿家也比不上,逞点口舌之快。   反正无论怎么看,赢的都是他。   雍盛轻吸一口气,胸臆间燃起一簇怒火。   等这口气再呼出来时,他已恢复了心平气和。   他和悦地望向雍昼,刚想展露一个宽宏大量的微笑,又一个女人开口了。   比之恣肆的长公主,这道嗓音明显低调沉稳得多:“太后娘娘,儿臣愿为王鼓,以悦天心。” 第33章   前有长公主破例, 群臣未发一言,这会儿自然也就拦不得皇后,否则难免有厚此薄彼之嫌。   太后瞥一眼有样学样的谢折衣, 又瞥一眼底下沉默如金的枢相,索性扬扬手,两眼一闭放任其去。   倒是皇帝, 面现犹豫之色,踌躇询问:“皇后也擅水性?”   “圣上宽心, ”谢折衣弯眼道, “击鼓而已,何谈水性?   言下之意, 用不上。   无论如何, 她起码不会落水。   两下里当即有人冷笑。   雍盛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公众影响了, 一手掣过皇后,附耳低语:“非是朕不信你, 只是历来龙舟竞标, 迅猛剽悍, 年年都有落水的,你要是不会划水, 何必强出头?出了事可怎么得了?”   “年年都有?”谢折衣像是头一回见赛龙舟, 略微有些惊讶,沉吟道,“那确实是激烈了些呢。”   雍盛:“……”   合着你连市场调查都不做, 就跳出来强出头?   女人啊女人, 我该说你什么才好。   “趁朕还没松口,一切都还来得及。”他借扶额的动作偷偷擦了把汗,“就言朕不同意, 朕不准。”   谢折衣眨眨眼,忽然道:“圣上这是在担心臣妾?”   “那倒也不是……”雍盛脱口而出,但才说了三个字,腕上即时传来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道,他立马儿从容改口,“朕自然是担心你的!只是皇后的一举一动都与朕乃至整个大雍息息相关,兹事体大,朕实在是不想你冒险。”   与其说是出于私人情谊,不如说是从大局着想。   至于哪头更重,雍盛心知肚明。   谢折衣也心知肚明。   “臣妾明白。”谢折衣笑眯眯放开他的手腕,“往后圣上凡事只需说前半句就好,后面半句,本宫不爱听。”   雍盛于是闭嘴,只拿眼神表示抗议。   一堆王侯公卿就在底下这么干站着,仰望帝后二人旁若无人地亲热絮语,一派鹣鲽情深。一时除了无语,便只觉得那些关于帝后不睦的传闻简直无聊至极。   瞧瞧,这哪是不睦?   天地良心,但凡长了眼睛的,都说不出这瞎话。   “什么?皇后和长公主也要斗龙舟?”   一时间,消息不胫而走,阖京城的人,不论是贩夫走卒,亦或是深闺女子,纷纷撂下手中活计,赶来争睹此百年难得一见的盛景。   两堤的游人转眼间激增数倍不止,将那些负责皇家出游安保工作的京营士兵给挤兑得几欲跳湖。   “这倒是大大的出人意料。”薛尘远轻摇折扇,啧啧称奇。   “惊世骇俗。”一同砚瞪着眼睛附和。   另一同砚捡起掉在地上的下巴:“亘古未见。”   “长公主自不必说,先皇在时,便爱之如掌上明珠,听之任之荣宠无双,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其于天家又是救命般的人物,因此不管她如何放诞不羁都无人敢轻易置喙,她就罢了,如今怎的连皇后娘娘也……”   任掌柜哈哈大笑:“看来我们这位皇后也如长公主一般,是位奇女子了!”   薛尘远叹息:“要真是这样,只怕……”   “唉,薛兄弟惯爱杞人忧天。”任四季举杯邀酒,宽慰道,“皇帝都不急,你急什么?快看呐,龙舟已下了水,那码头上身着红衣的,便是咱们的皇后娘娘吧?”   薛尘远举目远眺,虽看不清具体相貌,却觉那一列数人,个个儿皆是通身贵气,芝兰玉树,绝非凡俗之物。   谢折衣已换下一身繁琐宫装,卸了钗环簪珥,易之以火红牡丹箭袖,玉带乌靴,拢发束髻,另有皂纱帷帽以避风烟。   他只是静静立在那儿,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好一个俏生公子。”长公主雍慈亦是衣紫腰金,一身富贵公子打扮,大踏步而来,左右打量谢折衣,赞赏有加,“妹妹这身装束,放在男人堆里亦是扎眼得紧,夸句貌比潘安冠绝京华绝非虚言。”   皂纱巾只遮挡了上半张脸,谢折衣朱唇轻扬:“殿下亦是英姿飒爽强胜檀郎。”   “从前旁人若这般恭维我,我倒是信的。”雍慈笑道,“今日见了妹妹,我方知什么叫做自惭形秽。”   谢折衣哑然:“殿下说笑。”   “公主殿下都言自惭形秽,那叫我等鄙陋污浊男子如何自处?怕不是得重回娘胎,求女娲娘娘将这张脸上的眼睛鼻子嘴再重新捏上一捏才好再世为人?”身后,一道玩世不恭的嗓音渐渐行近。   到了跟前,未等来人撩袍行礼,长公主先拎起他一只耳朵,痛得他连声求饶。   “哎呦,殿下,长公主殿下,好姐姐!快松手吧,疼得厉害!一段时日不见,您这手上的功夫可又见长了!”范臻好容易挣脱出来,捂着红透了的耳根,无比哀怨地控诉,“我又做错了什么,让您一见面就施以如此酷刑?”   “哼。”雍慈冷笑,“你该问你近些时都做对了什么,那才好答些。”   范臻不满恨声:“准是左相大人又悄没声儿地偷去王府告状了!”   “好好仔细你身上的皮。”雍慈恶狠狠道,“两个月后重开恩科,本宫要见你名列三甲。”   “什么?”范臻诧异低呼,“我怎么不知道我即将应试赶考?”   话音刚落,雍慈抬脚便朝踹上他膝窝,直踹得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砸得码头上甲板一震。   他疼得龇牙咧嘴,一时起不来,索性就借着这个姿势给谢折衣行礼:“草民范臻,叩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你就是范臻?”谢折衣并未即时让他起身,只是挑眉,“此名如雷贯耳多时,百闻不如一见。”   不消说,尽是些不好的名声。   范臻苦笑:“草民蠢材朽木,不敢辱娘娘尊听。”   “是朽木,还是美玉,全看识你用你者何人。”谢折衣轻笑:“既见着你本人,本宫有一问,需你帮着释疑解惑。”   “草民才疏学浅,不敢献丑。”范臻叩首,“娘娘若不嫌弃,但请下问。”   谢折衣颔首道:“若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   范臻答曰:“为庸者藏,为英主沽。”   “放肆!”长公主闻言一声怒喝,又要抬脚去踹。   “殿下莫怪。”皇后扬手止住她,淡淡道,“少年人本该有此傲气。那本宫再问你。”   范臻不卑不亢:“娘娘请问。”   谢折衣负手而立,眸光穿透皂纱,飘向波光粼粼的金瓯池面:“于你而言,国为何?民为何?社稷为何?此三者,与你口中所言之英主比,孰重孰轻?”   连此四问,直问得范臻微弓的脊背重重一震,双瞳轻颤。他跪伏于地,人生第一次失去了如簧巧舌和诸多机辩,被重重云雾般的迷茫裹挟着,堕入怅惘。   他求助似地抬眸,却只能望见面前红袍的茜色边缘,其上的牡丹富贵团纹就如漩涡一般,席卷了他偏狭的识海,开拓出崭新疆土,而后留他孤身一人于空荡荡的土地上反省参禅。   良久,等他从太监的催促声中回过神,直身去寻时,那道火红身影已舍了他,飘然登舟。   范臻亦打起精神,褪了锦袍,赤着白条条的上身自太监手中捧着的竹雕签筒里掣出一根象牙签,打眼看去,只见其上刻着吊睛白额虎头纹。   “请公子登白泽舟。”那绿衣太监抻臂指向左手边第二条龙舟。   范臻望去,只见那条衔珠雕花龙舟长十丈许,饰以描金斗彩精湛浮雕,龙头高昂,硕大有神,龙尾高卷,飞跃出水,首尾皆插白泽虎头旗,威风凛凛。   其上三十六名孔武壮汉,袒露的上身个个儿黝黑精亮,肌肉虬结,宽阔脊背上纹狰狞兽纹,脸上涂抹厚重油彩,皆操桨静候,蓄势待发。更有舟尾舵手,身形魁梧,双目黑亮,凛然有虎将风。   “好!”范臻夸赞一声,轻提一口气,跃上龙舟,拍了拍舵手肩膀,“百年修得同船渡,范家大郎今日与诸位有缘,咱们废话少说,既然来了,好歹也在京中挣个脸儿成些事业!若能挤进三甲,每人赏银三十两!若能夺下标来,嘿!各位,范大下了这白泽舟,便与你们拜把子结兄弟!”   “好嘞!!!”   舟上桡手激动叫好,纷纷鼓桨而噪。   八条龙舟,分别举麒麟、白泽、朱雀、玄武、青鸾、乘黄、貔貅、金蟾八面瑞兽旗,于水上一字排开,旗帜分明。   各人依次抽了签,皆登船鼓舞士气,唯有那荣安郡王抽完签,随即赶下那玄武舟上原有桡手,置换上自己平日里特地训练的一批亲卫。   其余舟上桡手皆睥睨斜视。   谢折衣掌朱雀舟,恰与之毗邻,见状笑道:“郡王原是有备而来。”   雍昼指挥几名随从搬上特制的朱漆牛皮大鼓,拱手故作谦虚:“哪里称得上有备而来?皇嫂万莫见怪,不过是一干相熟的玩伴,平日里常在一处打发时间的,技术好不好的另说,只是默契总比临时强凑来的好些罢了。”   闻言,周遭一帮桡手面露不忿之色。   谢折衣笑了:“那郡王可要加倍努力些了,这样好的班底,若是输给我们这帮‘临时强凑来’的,怕是要大大失了颜面。”   “输给皇嫂,那是臣弟的福气,也是大大有脸的。”雍昼说着,眼神不住往谢折衣身上瞟,大有轻佻不敬之意。   谢折衣转顾,并不着恼,反而爽然大笑,对玄武舟上的郡王亲卫道:“你们可听仔细了?你们主子的福气可全系在你们手里了,只有输给本宫才能有的,夺了标反倒不美,待会儿你们可千万慢些划,也好成全他这份福气。”   此话虽是笑着说,却也夹枪带棒,引得朱雀舟上众桡手哈哈大笑,口呼“成全”二字不止。   郡王亲卫们满脸惶惑,你瞧我我瞧你,尴尬得紧。   而他们的主子此时竟是一声不吭,泥塑木雕也似直勾勾盯着对面。   雍昼此人,旁的都还好,唯有风流好色这一项得了雍氏皇家真传,大大为人不齿。   大臣之间素有笑谈,称皇帝风流,郡王好色,兄弟之间不分伯仲。   只是皇帝是装的风流,郡王却是实打实的好色。   而那谢折衣又是实打实的好颜色。   雍昼岂能不好?   往前雍昼并未近距离端详过他这位嫂嫂,今日得见,雾鬓云鬟,朱唇玉面,虽昳丽如怒放的牡丹红药,眉眼间却自藏玉魄雪魂,气度威仪凛然不可侵。如此天人之姿,风华正茂,只一眼,便摄去他这具肉.体凡胎内虚浮的三魂六魄,教他心神荡漾,不可自抑。   痴怔之余,转念又喟叹自殇:卿本佳人,奈何嫁作他人妇。   由此也越发嫉恨起他那病鬼皇兄。   “你们怎么样?”嘲完雍昼,谢折衣轻抬下颌,俯瞰舟上,“可甘心被人如此小瞧了?”   舟尾掌舵一人率先喊道:“愿为娘娘效犬马驱驰之劳!”   余下桡手亦齐声高呼:“愿为娘娘效犬马驱驰之劳!”   “好!今日本宫便与尔等龙舟夺魁!”   谢折衣转了转手中被红绸包裹的鼓槌,蓄力猛地一敲,只闻“咚”的一声巨响,印花鼓膜跃动不止,鼓声雄浑磅礴,直震得四周水波纹一圈圈荡开,如牡丹花苞渐第盛开。   众人震骇,皇后此击,竟有石破天惊之气概。   得此好鼓手,自然摩拳擦掌,热血沸腾。   争渡楼上正牵肠挂肚的皇帝遥闻鼓声,猝然抬头:“开始了?”   福安回道:“八条龙舟俱已候在江心红线处,估摸着也是时候了。”   正说着,但闻一声嘹亮的冲天号炮。   霎时间,鼓声急催,八条龙舟离弦弓箭一般瞬间飙出十余丈,竿摇水激,棹影斡波,舟行迅疾,势如排山。   两堤呼声雷动,震耳欲聋。   荣安郡王驾的玄武一舟当先,只落后一个龙首的便是赤色朱雀,二舟并肩相争,势均力敌。   百姓们认出那龙首擂鼓衣袂翩跹者就是当今中宫之主,纷纷呐喊助威,“皇后娘娘”声此起彼伏,响遏行云。   雍昼咬牙切齿,万没想到筹划多日,一朝风头全被皇后盖过,心中憋着一口怨气,越发操鼓急进,欲远远甩开那条恼人朱雀。   玄武舟上众亲卫本已使出了吃奶的劲,手臂肌肉块块贲起,运桨如飞,再被加急的鼓点死命一催,不得不倾尽全力,咬牙又往前蹿出半个舟身。   眼看落后,朱雀上众桡手无不急躁,可皇后敲的鼓仍是稳在先前的节奏,颇有不疾不徐不动如山之态。   桡手们只得按捺下冲动,稳住呼吸整齐划一,保存体力。   转眼间已能望见远处标杆,此时朱雀落后将近一个舟身。   旁边玄武龙首忽然往左稍偏。   “糟了!他们想包头!”舵手当即喊道。   一旦落后的龙舟被包头,就再无赶超希望。   也就在这一刻,谢折衣扬眉示意舵手,舵手接到指示发力摇动大桨,朱雀猛地蹿前,同时谢折衣高举鼓槌,狠命落下,鼓点骤然作紧。   “他敢包头,就得有落水的觉悟!”   水滔滔,棹如飞,隆隆鼓声疾风暴雨般砸将下来,劈浪鸣千雷,摇撼心旌。   百姓们正沉浸在这苍劲有力的鼓声中,忽闻“砰”一声意外之响,紧接着又是“砰”一声,惊讶之下,忙争相引颈去看。   皇帝自然也听到了,霍然起身,凭栏望去:“什么动静?”   福安在眉上搭了个凉棚,只见距标杆只余五十丈的江面上,三舟相撞,其中一条龙舟侧翻,舟上人员全部落水。   未及答复,已有时时递信的小黄门奔来回禀:“圣上,翻船啦!”   皇帝大惊失色:“哪条船?”   “是,是郡王的玄武舟。”小黄门擦着额上瀑布似直淌的汗。   皇帝蹙眉:“好端端的,怎连船也翻了?”   “料是郡王领先了一个舟身,耐不住想包头,却被皇后娘娘的朱雀舟直接从后撞上了舟尾,直把玄武上的舵手撞落了水。”小黄门气喘着描述方才的情景,“本,本也还稳得住,哪成想紧随其后,范公子驾的那艘白泽舟又一头拦腰撞上,这下撞得狠,直将玄武撞了个底儿朝天,包括郡王在内,舟上桡手尽数落水。这会子全在水里扑腾呢,一早备下的飞鱼船已赶去救人了!”   “那皇后呢?”皇帝压根儿不关心什么郡王什么范公子,直接问起最紧要的人物。   “娘娘无妨,又重整旗鼓接着赛呢,只是经历这场变故,已被长公主的青鸾舟超了去了。”   “哦。”得知人没事,皇帝长舒一口气,这才转脸又演起兄友弟恭,正色道,“郡王落水非同小可,他虽擅泅水,但金瓯池毕竟水深浪大,稍有不慎即有性命之虞。叫飞鱼船上的人手脚都麻利些,尽快救人,本是个好日子,莫要闹出什么官司来。”   小黄门领了命,又飞奔下去。   此时两岸原本稍有回落的呼声又高涨起来,雍盛眯眼眺望,只见江面上七条龙舟各自破开水流,奋力驶来,舟上桡手划桨已抡出残影,舟行直如水上漂。   打头三艘咬得甚紧,一金一赤夹一苍,苍色的是长公主的青鸾,赤色的乃皇后之朱雀。   “那金鳞船是何人所驾?”皇帝问。   “是壬尚书的嫡孙公子壬遐龄。”福安回。   雍盛颔首,目光紧紧锁着江上那道赤色身影。   眼望离标旗愈来愈近,长公主擂鼓的手酸疼无比,笑向紧挨着的谢折衣,大声道:“好妹妹,今日我俩同是为夫出征,何必非要争个头破血流?你若定要拔个头筹,姐姐让你就是!”   “殿下说笑,不过游戏而已,伤不了什么和气,何来头破血流一说?”谢折衣语调轻松自如,显然尚有余力,谈笑之间话锋一转,“只不过虽同是为夫出征,本宫这里却还多着一层君臣尊卑,自当竭力尽忠!”   雍慈闻言一愣,手下跟着失了半拍节奏,也就恰在这个关口,脚下重重一震,右手边龙舟的龙首直撞了上来。   雍慈扶住鼓,好歹稳住身形,定睛一看,迎上壬家小子一张笑嘻嘻的白净嘴脸,当下嗔怒,笑骂:“好啊,你小子也来闹我!”   壬遐龄平日里向来唯范臻马首是瞻,因长公主与范家的这层关系,也就常常与雍慈见面,素知她外强中干的禀性,也就不很惧她,腆着脸无奈耸肩:“殿下息怒,我这也是受范大所托。”   “哼,连人家的亲兄弟也袖手旁观。”雍慈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落后的谢戎阳,“犯得着你们俩热心肠,在这为她保驾护航?”   “唉,要不说胳膊肘尽往外拐呢?”壬遐龄嘿嘿直笑,“范大不也不帮着您吗?”   雍慈冷脸:“看本宫下了龙舟不打你!”   两人打岔间,那朱雀舟已瞅准先机抢上前。   “承让!”谢折衣远远撂下一句笑音。   “混账东西快死开!”雍慈急急喝命,摆脱壬遐龄,催舟急追。   “来了来了!”饶是老成庄重如福安,也难掩激动。   太后亦忍不住撩帘下顾:“那艘红船上的可是皇后?”   “回老祖宗,正是呢!”福安击掌。   太后缓缓点头,抿唇啜一口茗茶。   雍盛与两岸无数双眼睛一道,热切地注视着那条出水朱雀。   标旗已看得极清,谢折衣丢了鼓槌,撩袍攀上龙首,侧身抬手,便轻松摘得杆上九龙旗,夺得魁首。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谢衡立率文武百官,伏地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岸万姓欢呼,礼赞膜拜。   雍盛自胸腔内深深透出一口气,欲挥手赐平身时才发觉掌心里已攥了一把汗。他于争渡楼上往下垂视,谢折衣也正好于缓行的朱雀舟上往上仰视。   穿石裂云般的山呼声中,二人彼此寻觅,终得四目相对。   那人一袭红衣,手执龙旗,迎风傲立龙首,轩然霞举,凌凌云上之姿,如九天玄凤降临人世,受万民膺服。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福安一旁侍候,听闻皇帝如此呢喃。 第34章   然如此一柄出鞘利剑, 能荡魔,亦能屠龙。   等闲纳之,等待他的是君臣相契, 还是与虎谋皮?   雍盛定睛,深深望进那人眼底,祈盼能从中窥见想要的答案。   清风吹拂皂纱, 阳光下,那双凤目映着金瓯池碎金般的泠泠波光, 近乎脉脉含情。   却也只是近乎。   失之毫厘的结果, 便是谬以千里。   “赐宴。”皇帝开启薄削泛白的嘴唇,“凡今参赛竞标者, 皆赏。夺标魁首, 循旧例封赏。特赐御鼓手上书房行走, 随驾三日。”   赏赐之丰厚自不必说,唯最后一项, 是历年夺标的御鼓手才能获得的殊荣——可以近距离接触天子, 给天子端茶倒水, 陪天子消遣解闷儿。   这是往小了说,往大了说:   运气好的, 借此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 直接被天子相中,从此飞黄腾达一路高升者不胜枚举。运气不好的,好歹也能在御前混个脸熟, 让天子对你这号人有个印象, 以后有什么好差事说不准也能想起你。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天大的福气。这也是各世家子弟挤破脑袋争抢鼓手名额的原因。   但这种福气,却也不是人人都要的。   范臻很傲, 他就不要。   去岁作为御鼓手,该他随侍御书房的时候,传唤太监都堵家门口了,他愣是装病不去,气得他爹声称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如此往后一拖再拖,直拖到皇帝乃至他本人,都忘了有这回事。   皇帝是个心眼大的,也不追究,他呢,也乐得推脱了一趟差事,以至于眼下后悔莫及,捶胸顿足。   “你说,万一圣上以为我是个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混蛋,该如何是好?”转着杯中的上好杜康,范臻翘着腿,仰望头顶弯弯的上弦月一筹莫展。   壬遐龄托腮凝视他,那纳罕的神情,就像他的鼻子上突然开出了喇叭花:“瞎说什么呢?”   范臻闻言一喜:“怎么?你也觉得我并不是……”   “难道你竟不是个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混蛋?”壬遐龄适时补上后半句,伸手捧住他的脸,左右审视,夸张道,“不可能啊,这分明是一张恃才傲物自命不凡的嘴脸,我不会看错。”   范臻在他掌心中翻了个白眼,拍开他爪子:“多损呐你!拿刀来,我要与你割袍断交!”   “好,今日与君相绝,我们明日再做朋友。”壬遐龄笑嘻嘻斟满自己的酒杯,仰脖一饮而尽,于院中纳凉的竹榻上躺倒,抚膺叹道,“我原以为你此生只会做个闲散贵公子,这般赏月酌酒也罢,亦或煮雪烹茶,泼墨清谈,再不济,采菊东篱,扛锄躬耕,总归是个轻松自在的活法。没成想到头来,仍是要入那腌臜朝堂,争些无趣之事。范大啊范大,你这辈子算完咯!”   “此间多的是不得已。”范臻放下酒杯,亦长叹,转眸细觑他,“嘿,你以为你便逃得掉这黄金锁富贵笼?”   “若真心实意地想逃,自然能生出许多法子。”壬遐龄淡淡道,“只怕你已被人迷了心窍,存心找些无可奈何来自诓。”   范臻默然,脑海中似有一抹明艳身影掠过,许是酒意上头,他连忙摇晃脑袋,冷声告诫:“慎言慎言。”   壬遐龄审视他,半晌,笑了,他因素喜听戏,各家戏文信手拈来,当下清咳两声,掐嗓唱道:“说什么斜阳共荡秋千架,说什么一分明月两泛仙槎。堪不破月障花魔,囚不住心猿意马……”   直讽得范臻苦笑连连,作揖讨饶。   “爷今儿贵脚踏贱地,又跟我讨什么饶来?”   王府内,恭王妃谢锦云正对镜描补晚妆。   自那日宜春池落水以致小产后,她整个人便像是被什么妖怪一下子吸干了精气,身虚体弱,脸色蜡黄。她又素来恃强羞说病,为免教人看了笑话,不得不比平时更注意妆容打扮。   铜镜中映出的男人依旧是那副衣冠济楚的模样,失去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对他而言显然算不得什么打击。   “连日在外交游,前不久刚帮着户部的连大人将外地的老母亲接进京,昨儿又被工部大员拉着饮酒,也就今日端午才勉强挣出一些空闲来,还得陪驾争渡楼,真真是忙得脚不沾地。”雍峤上前,将一个金锁漆盒轻轻置于镜奁,双手拢上妻子日渐嶙峋的双肩,拇指缓缓剐蹭那突起的锁骨,温柔道,“为夫知道这些时怠慢了娘子,特来请罪。”   “哼,惯会花言巧语,嘴上说得好听,从来不见你多陪上我哪怕片刻功夫。”谢锦云赌气推开他,起身坐上榻,一时抱怨王府里诸事不称她心意,一时又絮叨起她某位闺中密友与其夫婿如何如胶似漆恩爱缱绻,满腹牢骚宣泄出来,直听得雍峤如坐针毡。   勉强延捱了半柱香,终于按捺不住胸腹内水涨船高的烦躁,强笑着打断:“恰好门上递了消息,岳母近日似乎颇为想念,又捎了不少你爱吃的干果来。你也是,若实在在府上待得不适意,不如回娘家待些时日,也好转换一下心情,于你身子也有好处。”   “当真?”谢锦云闻言,喜上眉梢,“往前我说要回娘家,你总不准,说让外人瞧了不好,显得好像我在夫家受了委屈,怎么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如此大发慈悲?”   “你要真想做什么事,为夫无有不允的。”雍峤颇为爱怜地轻抚她的脊背,“虽说是回娘家,但也不能空着手。恰好我近日得了样金贵东西,拿来孝敬泰山,最合适不过。”   说着,又转身去取了他带来的漆盒,打开。   只闻一股清香扑鼻而来,馥郁如梅甘馨如兰,揭开其上锦帛,却是一饼小小茶团。   “此乃建溪密云龙。”雍峤款款道,“采今岁惊蛰过后的新茶尖尖,蒸后再剔去熟芽,只取其心一缕。采择求精,常罄一亩之入,仅充半环。此后取珍器贮清泉渍之,再翻榨去膏压黄火焙,制造之工,无不登峰造极,极难得也。本王知道泰山旁的不喜,独好饮茶,这才四处搜罗打听,中间也不知通了多少关系,走了多少门路,才得了这么一小饼,你可千万收好,莫要磕着碰着,坏了好形状。”   谢锦云亦知此物贵重,斜乜着眼,冷笑:“无事献殷勤。直说罢,这回又要我求父亲帮你办什么事?”   “不过是一点孝心,看你说成什么埋汰样。”雍峤脸上的笑容有些僵,阖上漆盒,放到一旁,“也罢,我且问你,你与皇后好歹也是姐妹,同个屋檐下自小一处长大的,平日里关系如何?怎么我甚少听你提起她?”   一听说“皇后”二字,谢锦云便直如窜天的炮仗,一下子炸开了:“好端端的,提她作甚?晦气!”   雍峤冷冷觑她一眼,责怪道:“这是在自己府上,说话还可任性些。出去了你若还是这般口无遮拦,你爹就是枢相也不济事。”   “怎么,还得我捧着她不成?”谢锦云恼起来,嚯地起身,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脸皮微微涨红,“从小到大,我哪样不比她强?别以为她如今是皇后,身份地位一时超了我去,就能肆意作践起我来!也不看看谁才是谢家嫡女!哼,戏文里唱得好,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何况她依仗的那位本就是个病病歪歪的草垛楼,哪天刮个稍大点的秋风,何愁他不塌了!到时候再来看,究竟该谁捧着谁!”   她在气头上,说话越发没个忌讳,雍峤忙起身,奔去将两个半开的轩窗关上,回头见她怒得两个眼眶都红了,一时又好气又好笑,笑自己当初何以费尽心机娶回来这么一个蠢钝东西。   “不说长远,我瞧情状,眼下皇上可是将她放在了心尖上。”雍峤仍盼望她能懂点事,耐心教导,“你俩本就是一家人,何以闹得仇雠一般?我也不是叫你去巴结她,只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常走动走动,也顺势多结交些娘娘内侍,以后宫里宫外有什么消息,也不用总差人递。再说了,如今那荣安郡王如日中天,他在宫里,我在宫外,一旦出个什么事,你道哪个更赚便宜?”   谢锦云自是明白他言中之意,结发九年,她若是到如今还不知枕边人日夜所图的是什么,就当真是根木头了。   往前她对这种事并不热衷,甚至不大在意,因她自小养尊处优,未出阁时双亲疼爱,婚后与夫君也算相敬如宾,所以并不稀罕什么入主中宫母仪天下,只认为都是些麻烦事。   但现如今眼看谢折衣在金瓯池上那般璀璨夺目,风头竟有盖过自己的趋势,她便生出了旁的计较。   谢折衣能有的,她谢锦云为何不能有?   明明一直以来,她才是众星捧月里的那个月。   “你别急。”谢锦云于是软了声气,张开双臂,从后搂住雍峤腰身,面颊轻靠上那锦绣华服,眷恋地蹭了蹭,“有我,有爹爹,你想做什么做不成?区区郡王,成得了什么大气候?唉,只盼你到时候真成了事,莫负了我这糟糠妻。”   雍峤握住她双手,在她臂弯中转过身,低头吻上那两瓣唇,品尝其上新染的胭脂,边啄边耐着性子低声道:“放心,本王绝不负卿。”   谢锦云酥软的身子轻轻颤栗,阖眸,发出满足的喟叹,半晌,又在他身下哀声泣道:“九郎,我那掉了的孩子,定与你长得一模一样。”   雍峤眯起的眼中闪过凉薄,挺身埋首,将那些断断续续的呜咽尽数封缄。   是夜,圣上留宿凤仪宫。   折腾一日,阖宫上下没有不累的。   除了皇后。   红罗帐内,雍盛装睡许久,终于忍无可忍,侧首嗔视:“你这般直勾勾盯着朕,叫朕如何安枕?”   皇后眨巴眼睛,很是委屈:“臣妾一没动,二没出声,横竖圣上也只当我是个会出气的摆件儿,何须在意?”   谁家的摆件儿存在感这么强呢?   雍盛苦笑,调整姿势道:“看来皇后有话要说。”   .   “我确实有一肚子话想与你说。”只听枕边人幽幽道,“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雍盛:“那便不说吧。”   谢折衣于是接着盯。   “不说又憋得难受是吧?”雍盛认命投降,“那就从眼前的事说起。明日你真要陪驾上书房?”   “这是臣妾好不容易挣来的赏赐,为何不去?”谢折衣道,“难道圣上不情愿?”   “那倒也不是,无非是身边多个人罢了。”雍盛扭了扭身子,“朕是怕到时候你对朕失望。”   “圣上不必担心。”谢折衣很诚实,“臣妾对您也没有抱很大指望。”   雍盛:“……”   “圣上有大智慧。”谢折衣又话锋一转,“自然对那些凡夫俗子的论调很是不屑,不愿学,也是情有可原。”   雍盛听着这话,心想,怎么那么奇怪呢:“朕有大智慧?”   什么大智慧?   朕怎么不知道?   “不错。”听谢折衣的语气,似乎还挺认真,“本朝重文轻理,只算筹一项,士大夫中多数人的学问只停留在九章,未达数理精蕴之门槛。而那些帝师大儒,更是专攻诗书文哲,能为圣上解惑的,只怕凤毛麟角……”   “等等。”雍盛越听越不是味儿,忍不住打断,“你……似乎对朕有误解。”   谢折衣笑吟吟的,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圣上既想藏拙,臣妾不拆穿就是。”   不是,我本来就很拙啊……   我连字都写得“观自得”了。   雍盛满脸狐疑,盯着她看了一些时也不知对方那漂亮的脑瓜子里都在琢磨些啥,看久了反而不自在起来,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算了,随你想吧。”   却不知,他脸上的每一个微小表情都落在对方眼里,并被放大数倍,仔细分析。   谢折衣的双眉就随着他渐渐偏转的视线一点点抬高,随后“啪”的一声,他冰冷的双手就落在了雍盛脸颊上,捧住,将那游鱼似的视线赶回来,圈在两手隔离出的狭小空间内。   雍盛惊得猛眨几下眼睛,不满地嘀咕:“说话就说话,干什么又动手动脚的?”   谢折衣追逐着他仍在乱晃的视线:“我谢折衣长得不说倾国,也算雅正端方。”   何止端方?   这就是典型的自我认知不到位。   这张脸拿去参加全国选美轻松拿个前三不是问题。   美色近在咫尺,雍盛不敢瞧那双眼睛,往下又不敢看那两瓣唇,正上下左右没有主意,谢折衣又逼得紧,索性心一横,紧紧闭上眼,忙道:“是。”   “性格也并不刁蛮骄慢。”   “是。”   “又是你明媒正娶来的正经娘子,哪里比不上晏清宫里的宝珠宝瓶这宝那宝?”   “自然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嗯?”雍盛说到一半,疑惑睁眼,“宝珠?”   哪里又冒出来的宝珠?   “看来圣上对她最是上心。”谢折衣却会错了意,眯眸笑道,“圣上在我这里倒是个坐怀不乱柳下惠的样子,不知在她那里又是副什么样的情态?” 第35章   雍盛轻轻一哂, 拉下谢折衣的手,交相握住,笑道:“你与她们不同。”   “哪里不同?”谢折衣问。   “她们只以色侍君。”雍盛假以辞色道, “以色侍君者,色衰而爱驰,爱弛则恩绝。皇后这般聪颖过人, 难道不明白朕是敬你爱你,打从心底里珍视你, 才这般以礼相待, 不敢存丝毫轻慢亵玩之心?”   这样一顶高帽子戴下来,谢折衣再想邀宠, 就等同于恃色媚君, 自甘堕落。   谢折衣被气笑了, 他是男儿身,无法也无意于争宠, 不过稍加试探罢了。   但雍盛的态度让他心里大不痛快。   这就像, 他有一样价值连城的宝贝, 他本决心护得死死的不叫人夺去。结果呢,那人却对这宝贝不屑一顾, 甚至避如蛇蝎。这倒显得像是他的宝贝不值钱, 而他也落得个敝帚自珍孤芳自赏。   “好赖话倒叫圣上一人说了。”谢折衣意兴阑珊,丢开手,“如此, 臣妾就不费心卖弄这点姿色了, 圣上就请快些安寝吧。”   说着就背过身去。   雍盛对着那乌黑的后脑勺,自觉话说得过了些,想了想, 磨磨蹭蹭又拢过去,隔着薄薄的锦被,单手环上谢折衣的腰:“皇后……”   本意是想厚着脸皮往回找补点,结果这手还没拢实呢,就被对方拎着袖子撂开了。   “?”   雍盛不死心,又偷摸着摸过去:“折衣……”   刚开口,仍是被无情撂开。   “……”   嘿,雍盛较上劲儿了。   如此三番五次,只听得床板被他胳膊砸得砰砰响。   “嘶。”皇帝终于忍无可忍,恼羞成怒:“朕不是在给你赔不是吗?你就不能消消气!”   “不是圣上要臣妾以礼相待的么?”谢折衣反唇相讥,“臣妾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雍盛:“……”   好家伙,挖了个坑把自己埋里边儿了。   雍盛负气道:“你既不待见朕,朕这就回晏清宫。”   谢折衣不为所动:“更深露重,圣上走时多添件衣裳。”   雍盛佯装起身,半掀锦被:“朕真走了?”   “恭送圣驾。”   “朕走了可就不来了?”   爱来不来。   这回谢折衣干脆连嘴巴也不张了。   哼,算你狠。   雍盛望了望天色,又摸了摸凤仪宫似乎格外柔软的床垫,终于还是懒得折腾,抱臂躺回去。   为显得不那么跌份儿,他也背过身。   两人于是就这么后脑勺对后脑勺,赌气睡了一夜。   翌日下了早朝,皇帝乘舆往上书房去,远远便瞧见殿前候着的红色身影。   转顾问道:“今日经筵的讲官是谁?”   莲奴答曰:“回圣上,今儿轮到翰林学士赵无余侍讲。”   “怎么又是他?”雍盛扶额,“又来念经吵朕的耳朵。”   莲奴笑道:“所幸娘娘在,好陪着主子爷解解闷儿。”   “就你会说话。”雍盛垂手敲了敲他纱冠,思索起来,“让朕想想,今天摸什么鱼合适。”   及近,下舆,见谢折衣一身圆领红袍,腰系黑鞓带,头上戴着乌色漆纱软翅女巾冠子,作寻常女官打扮,亭亭肃立,英气逼人。   雍盛上上下下打量她许久,忽然道:“你这样打扮倒也好看。”   谢折衣古怪地睃他一眼,随他踏入殿中,幽幽道:“圣上每日都像这般姗姗来迟?”   雍盛笑而不语。   一进来,就见赵无余面无表情地端坐案前。   雍盛扯起谎来信手拈来:“先生久等,方才朕走到半途忽觉腹痛难忍,人有三急,少不得耽搁了一些时,还请先生担待。”   赵无余是个沉默寡言的小老头,除了讲经,就是讲经,轻易不开口。就是给皇帝上起课来也像是打卡上班,浑身上下写满了打工人的无奈与敷衍,最拿手的就是照本宣科和卡点下班,他才不管你是不是迟到早退,是不是偷懒摸鱼,一句话,人到就好。   这回他也轻易地放过了这不成器的皇帝,清清嗓子,开始今天的讲经。   落了座,雍盛从袖中掏出一块木头一柄小刀,也开始了今日份的摸鱼。   谢折衣另有一张桌案,陪坐在下首,边听讲经,边看皇帝雕木头,脑海里层出不穷的,只有“朽木不可雕也”六个大字。   皇帝刻木头刻得手酸,拂开案上木屑,活动活动手腕子,正欲伸个懒腰,忽听皇后道——   “先生,我有疑。”   赵无余许久没在经筵途中遭遇打断,一时没刹住,又往前讲了两句才反应过来,两颗黑豆似的小眼睛陡然一亮,作揖道:“娘娘请问。”   “先生方才言,为人君止于仁。又言,杀降不祥,有违道义。”谢折衣道,“本宫因有一问,今我大雍若欲讨伐韦蕃,孤军深入北境苦寒之地,兵贵神速,一路的粮草供给已是不易,如何接济安置战俘?此时不将战俘就地格杀,留其拖慢大军进程,一旦延宕战机,则祸在旦夕。而韦蕃非我族人,其心必异,稍有管理不当,便滋生叛变,岂非作茧自缚?”   闻言,赵无余略有些惊讶,抚须道:“娘娘所虑不无道只是兵者,时也,势也。如何处置俘虏,也应因地制宜,不可概而论之。”   “愿闻其详。”   “久战,两军对垒,宜将俘虏用作前锋,退者斩,进且立下战功者,赏。或将其充作苦役,建营寨,铺路挖山,造械搭梯,战胜则放之。若在我境掠得俘虏,或换俘,或教化或充屯田皆可。”赵无余道,“夫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至于时势所迫,不得不杀,也应留得全尸,葬之以礼。”   谢折衣不置可否,忽然扭头,看向刻木头刻得全神贯注的皇帝:“不知圣上怎么看?”   “朕?”皇帝头也不抬,“战俘?只要朕拒不受降,就没有战俘。”   一句话惊得赵无余瞪大了眼睛,沉默无语良久,撂下一句荒唐,拂袖而去。   “他怎么走了?”雍盛抬头,表示不解。   转眼,又对上谢折衣高深莫测的眼神,脊梁骨登时蹿上一股寒意:“怎么这样看我?”   “吾观圣上,有霸主气象。”谢折衣弯起眼睛。   “你在说笑。”雍盛哼笑一声,不理她,低头接着用功。   不一会儿,谢折衣忍不住凑上前:“圣上在刻什么?”   说着,拿过雍盛已经刻好的一枚木章,翻过来一看,只见其上刻着“朕安”俩字。   又引颈去看雍盛手上的那枚,刻的是大约成形的“已阅”。   “这是……”谢折衣面露困惑。   “这是用来批复各地官员呈上来的请安折子的。”雍盛指着“朕安”。   “这是用来批复其他折子的。”雍盛指着“已阅”。   “就这些?”谢折衣皱眉,“再没旁的话讲了吗?”   “旁的话就容不得朕来讲了。”雍盛摊手,一脸这世上没人比朕更懂摆烂的表情。   不摆烂能怎么办?   太后垂帘,官员们每日呈上来的奏折都会先由大太监福安筛选一遍,那些有关军情防务与州府财政的折子会立即送往慈宁宫,余下的都是各省各部的琐碎庶政,就通通发往明雍殿。   明雍殿即上书房所在,然其侧殿还常年驻守着一班帮着皇帝处理庶政的辅政大臣,即左右两相与枢密使,所以侧殿也被称作相阁。   折子在这里又被按职分配,都朱批处理完了才会最终落到皇帝手中。   到此,需要皇帝批复的,寥寥无几,“朕安”“已阅”两个章子足矣。   “圣上倒是会偷懒。”谢折衣失笑。   “这叫提高办事效率。”雍盛自有一番歪理,丢下小刻刀,拿起茶盏啜了一口,蹙眉道,“朕瞧你们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茶凉了,也不晓得换一盏!”   说着扬手泼了茶,将茶杯掷到御案边上伺候着的太监脚边,锵啷一声,碎渣子迸了满地。   那太监吓得扑通跪倒在碎瓷上,讨了饶,立马拎着茶壶过来添茶。   雍盛颇为嫌恶地挥手:“去去去,另泡一壶来,那日在皇后宫里喝的四弃茶就很不错,你去讨来。”   “到凤仪宫找绛萼要就是。”皇后吩咐。   “是,奴婢这就去。”太监领了命,顾不得膝盖上的血,出门时用眼神知会了同僚,匆匆奔去。   御前只剩下莲奴收拾一地残渣。   雍盛招来谢折衣,道:“皇后样样精通,字写得一定也是极好的,刚好可以教教朕这块朽木。”   谢折衣不知他唱哪一出,随手挑了一只小狼毫,随手写了一行字。   字字有傲骨。   “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雍盛拊掌赞美,“起笔沉顿,转势如阵云遇风,往而回转,收笔回锋藏颖。好字。”   “圣上自己写起字来疏忽潦草,品鉴其别人的字来却是头头是道。”谢折衣搁笔,“想来圣上的字,修的也是藏锋。”   雍盛拿起那只小狼毫,在谢折衣那行字底下对照着写,低声道:“秦道成已死,礼部尚书之职空悬,按理应以侍郎吴沛擢升递补,太后却迟迟不下懿旨,恐怕心中另有人选。”   他自案上堆着的一摞折子里挑出两份,打开,置于案上,引谢折衣去看。   “这是两名官员的举荐折子。”雍盛埋头,一笔一划地写着“君”,“举荐的可都是太后的人。”   “马上就是太后千秋,届时大小事宜皆绕不开礼部。”谢折衣轻扯嘴角:“这也在意料之中。”   “嗯。”雍盛抽空瞥了眼谢折衣,“你可知你父亲在朝中有个外号?”   “什么?”谢折衣慢慢阖上那两本折子,物归原处。   “叫谢半朝。”雍盛道,“满朝文武,有一半都是他的人。而从他手里提拔上来的官员,又叫做谢选。朕原以为清除一个秦道成,便堵住了源头,又借着科场的案子黜落了许多人,却不想仍是低估了这些年来枢相的势力,朝中的谢选竟是数不胜数。”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谢折衣道,“区区一把火,可烧不化这坚冰。”   “朕岂不知。”   一手字写得歪歪扭扭,浑然没个样子,谢折衣终是看不过眼,抄起案上一把阖起的折扇,用扇柄敲打他执笔的手。   “虎口向上,掌心向胸,指端执笔,腕肘俱悬,难道从来没人教你如何执笔吗?”   雍盛:“……”   合着上回教骑马,这回轮到教握笔了?   雍盛心里翻着白眼,耐心调整姿势,一个“心”字刚着一点,那扇柄又啪地一声打在他腕子上,还挺疼。   “写时须通身着力,掌虚指实,指不动而运腕,像你这般软绵绵的,如何写得好字?”   雍盛于是用了点力气,刚写两个字就觉脱力,鬓角生汗。   而谢老师的毒舌教诲再次如影随形:“起笔收笔应干净利落,行笔力求如锥划沙,最忌拖泥带水。这是民间三岁小儿都知晓的道”   雍盛望着自己那东倒西歪的字,有点委屈,脾气上来了,投笔叉腰,控诉道:“你的字,很好。你写的这句话,也很好。但你的人,太凶了!” 第36章   雍盛表达了抗议。   谢折衣眉骨轻抬, 显然没意识到自己哪里凶了,思索后了悟:“圣上是想让臣妾措辞更温和些?”   “那是自然。”雍盛忿忿道,且越想越气, 什么叫三岁稚童都知晓的道理?   合着我连人三岁小孩儿都不如呗?   哼,岂有此   字写得好看就很了不起么?这破字写得大家伙儿都认识不就行了?工具而已,何必费心思下功夫往死里雕琢?有这闲工夫, 拿来多睡会儿觉不香吗?老子是朝不保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喜提鸩酒的人欸?   不理解。   朕真不理解。   雍盛陷入无止境的腹诽,没注意到那厢谢折衣已重新捡起狼毫, 塞进他虚握的手心。   黄玉笔管莹润如脂, 细腻质密,触之生温。   雍盛回过神, 欲甩手, 一道冰寒却不期然覆上手背, 一点点包裹压实,如一层严丝合缝的霜膜。   无孔不入的凉意迅速侵入指间, 同时大举侵犯的, 还有从背后贴上来的气息。   那人衣上熏的檀香沉静幽远, 盖过书墨,盖过方才泼溅的残茶, 盖过一切气味, 强势霸占整个鼻腔。   雍盛不堪忍受般轻吸一口气,喉结迅疾提起,又像见不得人似地缓慢回落。喷洒在颈边的潮热随着那人起伏的嗓音而波动:“莫小看这小小一点, 一点之内, 殊衄挫于毫芒,而成一字之规。”   一点一画,一折一钩, 起承顿挫,圆转如意。   谢折衣手把手引领着他,写就一个“意”字。   起笔是点,落于点。   雍盛浮躁的心绪在墨洇于纸的瞬间消弭退散。   “书之一道,心学也。”只余那沉郁的嗓音徐徐送入耳道,“帝王之书,又与旁人不同,修的是分间布白,远近宜均,上下得所,疏密相附。”   雍盛心念一动,道:“譬如用人也。”   谢折衣莞尔,亦颔首:“譬如世事人情也。”   “你说的有些道”雍盛沉吟,“想来书之一道,古往今来多少人趋之若鹜,总归也有些道理,朕听你的,以后一定抽空练字。”   谢折衣笑道:“陛下天资卓绝,若能以勤辅才,假以时日,定教满朝文武刮目相看。”   “不错。”雍盛骄傲地挺挺小身板儿,立马膨胀了。   转念又意识到哪里不对。   等等,怎么好像转来绕去又被谏了一通?还是心甘情愿知错就改的那种?朕原来是个这么贤明的君主吗?好家伙,人设这不就崩了吗?   不对。   雍盛浅浅一分析,这是掉进谢折衣的套路了。   先激将,后怀柔,再顽固的纨绔都得给她忽悠成学霸。   雍盛懊悔地咬牙,一扭头,恰对上一双笑意未散的墨瞳,四目相望,雍盛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圣上。”谢折衣促狭地眨眨眼睛,“妾这般握着您的手,算不算以色侍君?”   嗯?   雍盛低头,见到那两只仍旧相叠的手,心头一突,蜷起指尖。   恰在此时,有人不经通传踏入殿中,搅扰了一室暗潮涌动。   “皇兄!听闻你气跑了赵翰林,怕你枯坐无聊,臣弟特来邀你打牌!”   荣安郡王着一身新做的崭新蟒袍,腰间不知悬了多少名贵玉佩,雄孔雀也似花枝招展玎珰呛啷地刮进来。尚未行礼,抢先瞅见御案前正卿卿我我的帝后,两副身子贴在一处不说,两只手更像是扭股儿糖似地绞缠在一块儿。   他眯了眯眼睛,大力咳嗽一声:“不知皇后殿下也在,臣弟失礼。”   这可是斗赢了龙舟才得来的上书房行走的赏赐,你个手下败将会不知?   雍盛觑他一眼,也不拆穿,借机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搁下笔,笑道:“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你既到了,再过两息,老祖宗也该遣人来训朕了。”   “太后正与几位进宫拜谒的命妇人话家常,哪里有那闲工夫管到这里来?”雍昼左右张望,疑道,“怎么像是好久没见着怀禄那小子?”   “不懂事的东西,早开销了。”雍盛随口道,转出御案,接过莲奴递上的热毛巾拭手,“既邀朕打牌,必是有备而来吧?”   “凡事瞒不过圣上的眼。”雍昼不知从哪儿变戏法儿似地摸出一副骨牌来,往几案上豪横地一拍,“圣上瞧瞧,这可是臣弟出钱又出力,亲自画了纹样,又亲自监看着内务府的手艺师傅一点点磨做出来的牌,磨得极薄,手感极佳,称一句珍品不为过。”   “这牌就是今日的赌注?”雍盛拿在手中细看把玩,不得不说,确实做得精巧。   “牌嘛,本来就是臣弟拿来献给您的,算什么赌注?”雍昼兀自掀袍落座,“只是臣弟若侥幸赢了,还望圣上允臣一件差事。”   “好。”雍盛答应得爽快,“那要是朕赢了呢?”   雍昼一拍胸脯:“只要是臣弟有的,您随便挑。”   “一言为定,到时候可别耍赖。”雍盛拿食指点点他,扭头招呼谢折衣,“皇后不如也来凑个趣儿?”   “这是什么牌?”谢折衣依言走上前来。   雍盛道:“扑克儿。”   谢折衣:“扑什么?”   “怎么,皇后殿下竟不知?”雍盛还未答话,雍昼就抢先接过话题,“这是圣上十一二岁时就设计出的玩意,听说是得了高人指点,上手简单,玩法有趣。现如今这宫里上下人人都会打的,还流传到民间,颇为风靡。殿下要是第一次玩,容臣弟将规则细细说给您听。”   便如此这般唾沫横飞地介绍起来。   雍盛干坐着,托腮瞧着陡然间热情如火的雍昼,目光在自家老婆和自家小老弟之间逡巡两周,隐隐觉得几上莹白的骨牌开始泛绿。   正逢绿绮进屋奉上冰镇的荔枝,也站在一旁听了,忍不住插嘴问道:“十比九大是肯定的,那英雄为何比十大呢?”   这姑娘一下子就问到了花牌。   当年雍盛穷极无聊想找点乐子的时候,就教太监们打扑克,为避免大家伙不认识JQK,就随手用了别的代称,分别是英雄美人罗汉。   雍昼自然不知此中关窍,扭脸看向始作俑者。   雍盛望天,想说都是胡乱瞎诌的,却听谢折衣替他解释道:“到十已是绝路,能破十面埋伏者,不是英雄是什么?”   绿绮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那,美人为什么又能压得过英雄呢?”   “这还不简单?”谢折衣笑,“因为英雄难过美人关咯。”   绿绮顿悟,拍手道:“娘娘说的是。那既然美人连英雄也能胜过,怎么就胜不过罗汉呢?这罗汉又有什么本事?”   谢折衣笑盈盈望雍盛一眼,推诿道:“这你就得问圣上了。”   就你是个好奇宝宝。   雍盛瞪着绿绮,适时装头疼,摆摆手表示不想解释。   结果那荣安郡王倒是醍醐灌顶了:“臣弟知道了!”   绿绮转顾:“什么?”   雍昼一拍大腿:“因为和尚无欲则刚啊!美人在他眼里,不过污血白骨罢了。”   雍盛扶额,这货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皇后借势嘲讽:“圣上当年小小年纪就能悟到此中三味,实在是……”   “来来来,闲话不多说,赶紧开场吧。”眼看这话越来越不对味儿,雍盛忙撸袖打断,“朕热得很,打完了才好腾出手来剥荔枝。”   “眼望着这天儿愈来愈热,各宫里用水指定是愈来愈多,早叫你们烧水烧得勤快些,莫要断了供。眼下好,竟连明雍殿的茶水也续不上趟儿,我瞧你们都活腻歪了,眼巴巴地盼着被撵出宫呢!”   御茶房里,谁也不知那进宝公公受了哪位主子的气,跑这儿撒起邪火来,个个儿只躬腰缩肩把头埋得低低的,专注各自的营生,大气不敢出一口。   “好好儿的龙团胜雪不喝,非要喝什么四弃茶,专给爷们找事。”进宝嘟囔着,拿手扇着风。   走两步便觉膝上剧痛,扶着条案坐下来,掀开袍摆,只见膝上已被碎瓷扎破,鲜血染红了布料。他嘶着气往外挑碎渣子,余光瞥见默默蹲在炉旁烧火的身影,冷哼一声,“哟,那不是咱们的财神爷吗?这两天烧火可还烧得惯?”   财神爷便是怀禄。   那日怀禄被打了三十鞭罚去御膳房,又被御膳房调来御茶房专司烧水,陀螺似的打转两日,一刻不得闲,到这会儿背上仍是火辣辣地疼。   他不想搭理进宝的寻衅,便撂了火剪去挑水。   两下里立时冲出两人将他拦住,都是进宝的徒弟:“公公问你话呢,你是嘴里衔了嚼子了,还是给人拔了口条了?回话!”   说着,两人一人按一条手臂,将怀禄强拖到进宝跟前,对着膝窝就将人踹得跪下。   “瞧把你给傲的。”进宝接过另一人奉上的茶,揭了杯盖儿嘬着腮帮子啜了一口,“我知道,往前你在皇上跟前比我得脸,眼界儿自然也高,很是对咱们这帮人爱搭不理的。但如今怎么样呢?飞天的凤凰落了地,那可比野鸡还落魄。啧啧,野鸡仗着身上有几根毛,竟也敢扑棱,非要变成个秃毛鸡才肯灭了心气儿是不是?”   边说,边将那热滚滚的烫茶尽数浇在怀禄新伤未愈的背上。   怀禄的手脚皆被按死了,疼得猛然一挣,几乎昏死过去,紧咬的牙关透出呜咽:“忘八养的贼杀才,有本事你就弄死你大爷!”   “弄死你又怎么着?这宫里到处都是吃人的嘴,能把你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连个姓名也留不下,这点你比谁都清楚!怎么,莫不是还指望皇上惦记着你呢?嗬,趁早绝了那心思吧!”进宝阴恻恻笑着,将空了的茶杯一推,吩咐道,“去,提一壶盐水来!”   “怎么就闹成这样?都不干活啦?”   正发作着,一道和气的嗓音打门口飘进来。   进宝眯眼聚光,看清来人,原是皇后宫里的承喜太监,忙站起身来,堆起笑:“手底下的小子不听话,训上两句罢了。怎么,可是凤仪宫短了什么?短了东西叫小子来知会一声,我派人送过去,哪里用得着您亲自跑一趟呢?”   “我去教坊司办趟差事,路过这儿罢了。”承喜也不进来,只在门槛外探头一看,大惊小怪起来,“哎哟,那不是怀禄公公吗?一眼竟没认出来,怎么被糟践成这副样子?”   “还是心气儿高,矫情。”进宝凉凉道,“不过挨了几鞭子,就要死要活自个儿作践自个儿呢。”   “唉,咱们都是做奴才的,谁还没有个大起大落的时候呢?今儿刮东风,明儿说不准就刮西风,何苦这么着?只是说到底,咱们都是无根的人,生在一处伺候主子,死了一处卷了草席扔出去,不说互相帮衬着些,凡事也该留一线。”承喜一挥手中拂尘,笑吟吟睨着进宝,“您说是不是?”   一通说完,他也不等进宝接话,领着人大摇大摆径直走了。   “狗东西!”进宝朝他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再看怀禄时已没了兴头,撇下他,吩咐余人:“还愣着做什么耗?圣上擎等着喝四弃茶呢!手脚还不赶紧放麻利点儿!” 第37章   看一眼雍盛手里仅剩的一张牌, 雍昼提唇一笑,望着满手对子,志在必得:“一对三!”   “炸。”谢折衣甩下四张美人, 云淡风轻。   “杀鸡用牛刀么这不是?”雍昼干笑,不甘心地锤一把几案:“要不起!”   谢折衣接着出牌:“三。”   雍昼:“……”   “嘿!这不就巧了么!”雍盛大喜,“四!”   “不玩了!”谢折子赌气撂牌:“圣上真讨厌, 回回都是您赢,臣妾头一次玩, 也不知道让让人家。”   雍盛:“……”   雍昼:“……”   荣安郡王脸上体面的笑容已经扭曲了。   心说, 笑话。   你怕是不知道你男人十赌九输人送外号常输衙门散财天官儿。   没你掠阵,他能赢?   雍盛也有点不好意思, 轻扯皇后袖子, 用自以为很小声但其实大家都能听见的音量附耳道:“差不多得了, 适可而止吧,看把人孩子给欺负的, 脸都歪了。”   雍昼用尽毕生演技假装听不见:“……”   但谢折衣无视皇帝的劝谏, 一意孤行。   牌过三巡, 荣安郡王彻底服了。   “看来有皇后殿下在,臣弟今日势必要铩羽而归了。”   “别灰心。”雍盛臭不要脸地轻拍其肩, “下回等她不在, 咱俩再打!要朕说,你也是新袄打补丁多此一举,要讨什么差事直说就是, 非要在牌桌上争什么输赢?朕就你这么一个弟弟, 自小一处长大,你要什么,朕无有不允的。”   他递个杆子, 雍昼立刻就顺着往上爬:“皇兄这般说,倒叫臣弟惭愧得很,既如此,弟弟少不得要诞着脸皮讨了。”   “说。”雍盛一挥手。   雍昼洗着牌,慢慢道:“太后千秋在即,照例于初十在大相国寺作道场设斋,十五宰执携百官前往祈福,廿二日由圣上钦点天使领皇室宗亲念经祝祷。”   说到这,雍盛已猜出他的诉求,沉吟一声:“往年都由九皇叔担此要职。”   “往年臣弟尚年幼。”雍昼用余光打量着皇帝脸色,见他一派乐呵,方放心地说了,“如今我也大了,再过数月就满十六。资历上尚有不足是不错,但资历也都是熬出来的,给臣试炼的机会,也是替皇兄分忧。再说了,比起九皇叔,显是臣弟与您更亲近些,领宗室祝祷这事儿由臣弟来做也算名正言顺,更免了九皇叔许多繁冗与顾虑。九皇叔平日里帮这个办事,帮那个讨情的,已是忙得脚不沾地,何苦又给他多派差事?”   “你虑的很是。”雍盛听他在自个儿跟前给雍峤上眼药,不由觉得好笑,他乐得看这二人狗咬狗,但也不想轻易便准了他,慢条斯理剥了颗荔枝,拿乔道,“只是这事儿朕也不好做主的。当初是太后定的九皇叔,要换人,还须请示太后的意思。”   “太后那儿自有臣弟的母亲说项,只圣上这儿,今儿须给我一句准话儿。”雍昼见他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一咬牙,忍痛割爱道,“圣上此前到我那澄辉殿,朝一只前朝的秘色八棱净水瓶多看了两眼。圣上真真是好眼光,那净水瓶可是个世间罕见的宝贝……”   听到这个,雍盛可就不困了。   眼睛登时一亮:“怎么,你要把它送朕?”   雍昼在心里唾弃这个无所不敛的贪财皇帝,强笑道:“终究是个玩意儿,圣上若中意,拿去就是。”   “好好好。”雍盛对这个懂事又大方的弟弟甚是欣赏,“不就是廿二日祝祷么?换你去!”   得到满意的答复,雍昼松了口气,喜气洋洋地告退,走时还不忘多看两眼皇后。   雍盛见他这副痴态,不禁冷笑,转脸也盯视起谢折衣。   谢折衣任他盯着,缓缓绽开笑靥;“好看么?”   “哼。”雍盛从鼻子里出气,“自古红颜多祸水。”   “圣上谬赞。”谢折衣自盘中捡了一颗荔枝,一点点剥去粗粝外衣,“自古祸水级别的美人,大都能迷得君王为博妃子一笑,运荔枝的运荔枝,点烽火的点烽火,圣上又为臣妾做了什么呢?既迷不住圣上,这样的容貌又怎么能称得上祸水呢?”   “你已将那小子迷得七荤八素,还不够么?”雍盛对潜在的嫂子文学实在膈应。   谢折衣瞥他一眼,表情冷淡:“哦。是吗?圣上若实在没旁的什么话可说,还是专心食荔枝吧。”   意思是,闭嘴吧你。   雍盛愤然瞪着递到眼皮子底下的荔枝。   莹白的果肉衬着玉白的手指,透着清光,煞是好看。   口中适时分泌出唾液,他抿了抿唇。   谢折衣又往上凑了凑,投喂的姿势强硬且不容拒绝。   雍盛只好张嘴,低头衔入。   荔枝的清香瞬间肆虐口腔,冰镇的果肉比那人的指腹还冷,反衬得那手指多了一丝平日里罕见的温度,唇瓣擦过时似是产生别样的热意。   一时静下来,一个负责剥,一个负责吃,两人倒也相宜。   美食很快占据了雍盛飘飘然的大脑,等他回过神时才意识到谢折衣说了什么:“你要亲自去教坊司挑人?”   “臣妾编排的祝寿舞寻常舞伎怕是跳不了。”谢折衣道,“再者,时间紧迫,非天资卓绝者也难以在短时间内迅速领会。往后大小宴会尽用得着的,此次若能挑些好苗子,也省去后头许多麻烦,一劳永逸。”   原来皇后要培养出一个专业的皇家御用舞蹈团。   “依你。”吃人嘴软,雍盛少不得满口答应。   但他知道,舞蹈团不光只会跳舞。   就像太后过生日,也不光只是过个生日。   亥正时分,云遮月,星光黯淡。   怀禄烧了一天的炉,步履蹒跚地跨入住处。   那不过是一个低矮的板房,逼窄室内只容得下一张空榻,一柜一几而已。往前他都宿在晏清宫偏殿方便值夜,一应起居器物不说奢华,也算是精致干净。富贵乡里浸淫久了,早已忘了幼时在监栏院当杂役太监的清贫日子。   有道是朝做锦衣郎,暮为阶下奴。   他呆立一阵,扶着冷硬的榻坐下,动作间,背上被汗水浸湿的衣料蜇得伤口疼痛难当,不禁嘶了一声。   好容易褪下衣裳,那扇漏风的木门忽地吱了一声,惊得他差点跳起:“谁!”   “嘘!”黑魆魆的夜里,一道人影闪进来,摘了兜帽,“师父,是我。”   “莲奴?”怀禄听到熟悉的嗓音,透口气,掏出怀中火石,边擦亮床头的油灯,边责备,“你不在圣上跟前好生伺候着,跑来这里做什么?要是被人撞见了,坏了事,看我不削你……”   那灯里点的两茎灯草有些受潮,试了好几次才堪堪点燃,手心里拢着幽幽一点火星,腾起的黑烟呛得他咳嗽几声。   转过身,这才看清莲奴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披着大氅,拢着双手。   尚未看清脸,光估量身形他就认出那是他伺候多年的主子。   “圣上!”他惊得膝盖一软,一颗心直跳到嗓子眼,瞪大的眼眶里瞳仁也要一并跳出来,压低了声音便要下跪,“您这么尊贵的身子,怎么能到这种地方来?”   雍盛上前一步,抢先阻住他:“跪什么?小心再迸裂了伤口。再说这是什么地方?你来得朕便来不得?”   说罢亲自扶人在榻上趴下。   怀禄何时受过这种待遇?挣扎着要起来:“主子折煞奴才了。”   雍盛按住他肩膀,凝眸细看他背上纵横的鞭痕,道道狰狞,赤练蛇一般盘桓蜿蜒,整个脊背血肉模糊,肿胀不堪。   “可打疼了吧?”他喉间一哽。   “不疼。”怀禄抻着脖子摇头,“行鞭的来春跟我关系好,手里把着劲儿在,这些伤只是看着瘆人,其实根本不打紧!”   他兀自咬牙宽慰主子,冷不丁感到肩头一热,心尖一颤,眼泪立马堕了下来:“爷……爷不用疼惜小的。这顿打是小的甘愿领的。”   “师父快少说两句吧,平白的又惹主子伤心。”莲奴扯袖子替他拭泪,又从袖中摸出药瓶,“这是主子从皇后娘娘那儿为你讨来的金疮药,见效奇快,我这就给您抹上,抹上就不疼了!”   雍盛匆匆抹了脸,起身给莲奴让出位子,踱了两步发觉这陋室无处可坐,只得干站着。   怀禄忍着上药时火灼刀割似的痛楚,嘶声回禀道:“爷,自小的那日挨了打,宫里的人都嫌小的晦气,不敢与我多接触。只有两个人,待我倒比从前更热心。爷猜猜,是哪两个?”   “一个必是皇后宫里的承喜了。”雍盛道,“他是个聪明的,今日在御茶房还替你解了围。”   “真是万事瞒不过圣上的眼。”怀禄揩了把额上的汗,“还有一个,偷摸儿给小的捎黄酒,昨儿又塞了一整只烧鸡与我,却是一个叫马蒙子的小黄门。”   雍盛握着下巴想了想:“倒是没听说过这号人。”   “别说您,我也只见过他三四回。”怀禄道,“这人与我倒也有些渊源,我与他同乡,他的亲叔叔娶了我的寡婶,但我与家里不睦,得了信之后从来也没将这个人放在心上过。后来他在翰林医官局当差,没事不怎么往后宫里来,见得就更少了。但听说,他有个随了姓的干爹。”   “马蒙子,姓马……”雍盛眉棱骨微微一颤,“太医马源正?”   “正是的!”怀禄一挺身,伤口撞上莲奴的手,疼得一哆嗦,“马源正与王太妃走得很近。当年太妃有娠,先帝爷亲指了他为太妃保胎,直到安稳生产,两人自那时起关系就极好。”   深宫里的关系盘根错节,尤其是那些平步青云至今安然无恙的女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他这会儿与你套近乎,未必别有所图,你先顺水推舟地与他处着,不着急。至于那个进宝……”雍盛眼里跳跃着针尖似的寒芒,“他仗着自己是太后的人,便以为朕不敢动他,朕倒要找个机会教他认清楚,究竟谁才是他头顶上的那片云!” 第38章   慈宁宫偏殿。   太后畏热, 云母榻上早早便换上水纹凉簟,梁上也吊起用水竹织成的凉扇。四面三尺见方的扇子由结实的红丝绳相连结,绳头垂下来, 由两名内侍轮换着拉动。   偌大扇叶前后摇摆,清风徐来,满室生凉。   “吴沛属范党, 不可用。梁边悼与右相互通有无,亦不可用。而你陷在科举案中一身污泥洗不清, 避嫌还来不及, 如何保举自己人?其余人不是资历不够,就是术业不在此, 更兼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无人敢接, 放眼满朝文武, 哀家竟连一个礼部尚书也选不出!简直荒唐!”   天热,加上诸事不顺, 肝火燥旺, 太后撂了手中折子, 转而发作起拉扇的内侍:“要么缓一些,要么就急一些, 像你这般时快时慢的, 扇得人心烦意乱,不知当的什么差!”   那内侍一听,登时汗就出来了, 忙伏地跪下, 抖如筛糠,竟连讨饶也不敢。   福安叹口气,使个眼色支使两个小子过去将其拖出去, 另安排了旁的人替他。   坐在堂上的谢枢相全程目不斜视,也不理会太后故意发给他看的怒火,盯视着窗外两树火红榴花,良久才计议道:“娘娘可还记得前礼部侍郎汪偲?”   “有些印象。”太后沉吟着,细细思索,“但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了。后来他自请降职调去了工部掌水利,后又因丁母忧去职三年,哀家记得他去年岁末才得起复。兄长的意思是?”   “当年他好好的礼部侍郎不做,不惜降职也要调往工部,原是因为他与同为礼部侍郎的吴沛不管是在公事还是私交上都颇有龃龉,两人闹得最僵时甚至大打出手,他不堪忍受,才负气而走。”谢衡道,“此人算得上能吏,只是骨子里清高,自诩君子,最忌朋党。此时人人都盯着这个位子,都想将自己的人安插进来,用他,一来可掣肘吴沛,二来也不怕他逢迎谁,倒也相宜。”   “难为你还能想到这么一号人。”太后面上的阴云终于散去了些,低头用了些莲子汤。   伴着金匙磕碰瓷碗发出的玎珰声响,日光透过窗棱,将风动榴花的绰约树影投射在太后倦怠的侧颜。   “这两株石榴树原是先帝命人栽在秾华殿前的。”太后注意到枢相赏花的目光,漫漫搅拌着碗中羹汤,“后来先帝驾崩,哀家迁至慈宁宫,也将它们一并移了来。石榴寓意多子多福,哀家却一生无所出,枉费了先帝的一片苦心。”   她絮絮说着旧事。   谢衡并不答话,若非必要,他其实很少说话。   “这么多年,兄长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本是闲聊,太后倏然话锋一转,抬眸。   那双早已失去年轻时烂漫光华的眼睛陡然迸出经年的哀怨。   “我谢氏二女,大小谢后前后治理后宫二十余载,不说专宠,也算圣眷隆重,加起来竟连一个孩子也生不出?天下人都觉得奇怪,我也奇怪,也常为之自艾伤神,甚至疑心这是上天降诸谢氏的诅咒,不惜求神问卜,斋戒祈祷,却总无效验。”   她凄婉一笑。   “直到那日福安在那两株石榴树下挖出一罐东西来,我才总算明白为什么。”   谢衡阖上眼睛,他已不耐再应付深宫怨妇永无止境的嗟唶。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甚至不愿多加施舍一丝怜悯与温情,“臣观娘娘近日似乎清减了些,实不宜多思多想,万事当以保重慈躬为先。”   太后侧首,盯着她的兄长,像是从不认识此人般注目许久。   某个瞬间,一股浓浓的倦意自身体深处蓦然涌出。   她怆然了悟,缓缓撤了指上玛瑙护甲,揉按额角。   只是刹那间,收了所有情绪。   “道乏吧。”她挥了挥手。   第二日,任命敕授经中书省签核下发吏部。   消息传出,工部郎中调任礼部,破格累迁至尚书,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时间,往来道贺的大小官员直要把府衙门槛踏破。   那汪偲本就不擅辞令交游,借口去城外巡视沟渠工程之名躲了出去,打马晃过市集时,被一名叫卖促织笼儿的童仆拦下。   汪偲高坐马上,低头看那小童瘦弱可怜,便掏钱买下一只促织笼。把玩时翻过笼底,却在其上发现一张粘附的字条。   展开见到熟悉的字迹,一哂,遂将纸条塞入袖底,兜转马头,往城东醴泉寺奔去。   入寺上香添油,由老尼姑引进一间禅房。   用了点斋饭,送信之人姗姗来迟。   “分明是你约的我,反过来倒叫我好等。”汪偲没好气地翻起白眼,将碗中最后一粒糙米捡进嘴里。   “你道近日礼部很清闲么?”来人一身酱色长袍,丹凤眼里总是波光漾漾,姿仪俊美,无愧于当年“姣姣状元郎”的美称。   “忙。”汪偲倒了碗冷茶,推过去,冷笑,“润玠兄忙着给太后过寿呐。”   “你来了,我就不忙了。”现礼部侍郎吴沛笑盈盈饮下那碗茶。   “事情果不出范大人所料。”汪偲摸着下巴道,“几方博弈的结果,便是将我一个三不靠小官儿架上了火堆。”   吴沛面上的笑意也散了:“当初你就该听我的留在礼部,换我调去工部。”   “你与我又有什么差别?不过是换个人来蹈火罢了。”汪偲瞥他一眼,嘲道,“我如今孤身一人了无牵挂,你呢?”   吴沛沉默下来。   “嫂夫人近来还好么?”汪偲的声线在一斗暗室内变紧,变涩。   “自生产之后便一日不如一日。”吴沛眼里的波光泛出挣扎与痛苦,“阿节……”   “再莫唤我小字。”汪偲似厌烦一般蹙眉,猝然起身,“明日我去吏部领了告身,即刻便去礼部上任,旁人都道我二人是死对头,到时你千万演好戏,别漏了马脚。范大人那里有什么话要你传达的,只管见机行事。我虽然瞧不起你们党派人士,但范大人于我有大恩,我不得不报。莫做出一副为难样子,横竖我在这位子上也呆不久,过后便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纵使这段时日尴尬难堪,你也忍忍吧!”   他一口气说完,语速快得就像竹筒倒豆子。   吴沛静静听着,只不说话。   “还是和从前一样,三拳打不出一个屁来。”汪偲暗自咬牙,从怀中掏出一块镶玉金锁拍在案上,“你喜得贵子,我不好前往祝贺,今日且补上贺礼,莫嫌寒酸。”   说完,开了门,决绝离去。   吴沛瞪着那块金锁,握拳僵坐着,直如泥塑木偶。   “原来你俩还有这层情谊在。”素白围屏后忽然发出一声叹息,须臾,转出一抹玄色身影。   “你也来嘲笑我。”吴沛并不回头,转动着那只粗瓷茶碗,又倒一杯,直嗓子饮了,“年少时犯下的混账事罢了。”   “他都年过三十了,至今还未娶妻生子。”谢折衣一身男装,未易容,也未戴面具,他抱臂立在暗处,似乎已经不习惯以最纯粹的真面目示人,“这么看来,你确实是个混账。”   “你小小年纪,又懂得什么?”吴沛将金锁揣入怀中,气不打一处来,砰地一声以拳擂案,“范相已将谋划细细说与我听了,此事成与不成,旁人不谈,阿节必受牵连!我恨不能,恨不能以身代之!”   “你放心。”谢折衣望着他被碎瓷割裂,鲜血长流的手,意味深长道,“此事自有人一力承担,定能保汪偲安然无虞。”   吴沛立时回首:“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黑云压城,疾风怒吼,转眼间黄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   “父亲在何处?”   范臻一路策马狂奔回相府,马蹄子尚未立稳,他便扭身跃下,将缰绳甩给守门的小厮,急匆匆快步往里走。   “水榭子里头听戏呢。”管事忙小跑着跟上,帮他撑起伞,“公子慢点儿,当下脚下湿滑。”   绕过影壁,范臻疑惑:“听戏?什么戏?”   回说:“生死状。”   范臻足下一顿,又问:“今儿府上来了些什么人?”   “哟,这两日府上确实热闹些个。”管事的掰着手指头数,“光今日到访的便有观文殿雷大学士、吏部岑侍郎、中书舍人梁通事,还有几位御史台的大人……”   范臻皱起眉头:“他们都来做什么?”   “有的是来听戏的,有的是来相询太后千秋该送什么礼的,有的是为了公事,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   范臻点点头,远远听闻笙簧齐鸣弦管应和,疾步绕过曲折石桥,微腥的湖风伴着斜雨,吹打得他莫名心里打鼓。   待走得近了,只见四下里挑着白晃晃的灯,戏台子上一名老生左手捋髯,右手持剑,正悲声泣唱:“揾什么英雄泪,逐什么万世功!到临了,空怀刃未除奸邪,两鬓白,世难容万般皆休……”   雨声中,大锣一击,西皮滚板,鼓噪如雷。老生做尽悲欢情状,忽地拔剑横颈,自刎扑地。   刹那间,锣鼓尽休,万籁俱寂,只余潇潇雨声连绵。   范臻傻愣愣站着,额上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怎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去哪里鬼混了?”范廷守抬眼瞧见他,放下手中写着戏文唱词的角本。   “在姐姐府上玩了几把叶子牌。”范臻坐下,捡了颗茶床上的梅子丢进嘴里,不动声色地道,“老话说得好,能养千军,不养一戏。父亲正经了一辈子,到老怎么撒开了欢?您老可知道在府上养这么一个戏班子,吃喝用度,一年得开销多少银子?”   “哼,就准你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在家里听个戏也不行?老子管不了你,你也甭管你老子!横竖老子花的都是我自个儿的俸禄!”范廷守赌气似地反诘。   范臻哑然失笑:“儿子也不是管着您。”   眼珠一转,讨好道:“只是平日里您也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事出反常必有妖,儿子这不也是出于关心才有此一问么?”   “我不光要听戏,我还要写戏呢。”范廷守又抽出那戏本子,眯眼细瞧,嫌弃道,“瞧瞧这些词儿,没一个是我爱听的!”   “写这些戏文的是什么人?您又是什么人?”范臻顺着他的毛捋,闭着眼睛夸,“谁不知道?我爹年轻时可是名扬天下的大才子!”   范廷守微笑颔首,表示很受用,尽管他混迹官场数十载,从来也没因“才”显名过。   “那……”见父亲神色和缓了,范臻试探道,“老爹心血来潮要亲自编一折子新戏,是老了老了没事儿寻个消遣呢?还是有什么旁的想法儿?”   “太后的寿辰不是要到了么?”范廷守斜着眼睛看他,嘴角牵起,鼻翼现出深深的腾蛇纹路,“往年你爹我也没送过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礼,一是下不了血本儿,二是懒得花心思,再说了,她老人家什么稀罕物件儿没见过?也不差咱们这一份。但这回不一样。”   范臻的心提了起来:“怎么不一样?”   “这回我要送她一份大礼。”啪地一声,范廷守阖上戏折子,“一场别开生面的大戏!” 第39章   “圣上万万使不得!这要是被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了, 奴才一条贱命可就保不住了!”   晏清宫内,雍盛前脚还没把话说完,进宝就吓得跪地叩首, 忙不迭推辞。   “朕说使得就使得,怕什么?”雍盛睨着他笑,“不瞒你, 横竖这也不是头一遭了,眼下也就咱们仨知道, 只要你乖乖躺着等我们回来, 神不知鬼不觉,有什么可犯难的?放在以前, 躺在这儿的可是怀禄。要不是怀禄不识好歹, 这差事怎么也轮不到你。唉, 算了,想你也没那胆量, 要实在不肯干, 朕也不强人所难, 换莲奴来!”   莲奴听音辨意,立马上前, 搓着手笑得十分狗腿:“奴才遵命。圣上让奴才干什么, 奴才就干什么,豁出一条命去也绝不往外蹦半个不字儿。”   说着,扭脸朝进宝翻个白眼, 争宠争得明目张胆。   进宝被气得七窍生烟。   想当年, 就因为他是从太后宫里调派来的,担着个耳目身份,皇帝对他一直就不大亲近, 偶尔还借口甩点脸子拿他作筏子。太后那边呢,一有什么消息递得不及时,也批得他灰头土脸。两下里较劲,弄得他里外不是人。   他自己常年受气,肚子里也有算盘,知道没几个骑墙的能落到个好下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总得有个计较。只不过太后那头有福安,皇帝跟前又有怀禄,他再怎么讨好卖乖,也越不过这两尊大佛去。   眼下终于等到怀禄坏了事,正是他表现的好时机,岂能再放任怀禄的徒弟骑到他头上来?   这么一合计,忙上前一屁股怼开莲奴,争取道:“爷既然看重奴才,奴才自然是万死不辞。”   雍盛挑眉:“怎么,你又肯了?”   进宝也不傻,笑问:“只是爷也该给奴才透个底儿,您让奴才在寝宫内扮成您的样子蒙头大睡,这么掩人耳目的,是要上哪儿啊?”   “过来。”雍盛也不恼他多问,反故作玄虚地朝他招手。   进宝心中一喜,忙附耳过去,听了,扑哧一笑:“爷这是又诓奴才呢,那杏花坞虽着实偏远了些,但到底是宫里的地界,圣上想去,大大方方的去就是,谁敢拦着?何必这般偷摸着。”   “你不懂。”雍盛啧一声,低声道,“朕是想与宝珠同去。”   “那又有什么打紧……”   进宝刚开口,接收到旁边莲奴一连串的眼神暗示加手势提点,猛地领悟过来——   原来皇帝是想与那顾才人在杏花坞幕天席地……!   万万没想到,圣上身子弱归弱,玩得倒是花。   这倒确实是不能大张旗鼓的事儿。   进宝眼珠子骨碌一转,一咬牙,便动手解起领扣来:“那爷速去速回,这边有奴才照应着,保准儿出不了什么差错。”   “说什么呢!”莲奴拿胳膊肘子杵他,“这哪有速去速回的理儿?”   进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啪地拍一下嘴巴:“害!瞧我这破嘴!该让圣上金枪鏖战三千阵趁兴而去尽兴而归才是!”   雍盛给了一个“你很懂事”的眼神,与他交换了衣裳,领着莲奴悄悄从角门溜了出去。   一路埋头小跑,刚出了射圃,迎面就撞上一队严整仪仗。   “爷,瞧着像是皇后娘娘。”莲奴抻长了脖子观望。   这是禁中御道,宽阔平坦,左右又没有遮挡。雍盛来不及躲,只得放缓脚步,贴着墙根等待歩辇过去,小声嘀咕:“怎么就这么巧,偏偏碰着她?”   “完了爷。”身边莲奴怂得直抖肩。   “怎么?”雍盛恨铁不成钢,抚慰道,“小场面,问题不大,冷静一点。”   “小的也想冷静。”莲奴苦着脸,“但,刚小的跟娘娘对上眼儿了。”   “?”雍盛扭头,狠狠瞪他一眼。   再回头时,皇后的歩辇已停在了跟前。   雍盛心想,真要命。   “方才多吃了两块绿豆糕,须走动一阵消消食。留绿绮跟前伺候着,其余人都先回吧。”   皇后一声令下,她人就下了歩辇。   凤仪宫的宫人素来守规矩,瞬间潮水般退了个干净。   雍盛也想浑水摸鱼跟着撤,无奈这腿儿还没迈呢,就被招手叫住——   “那个小黄门。”谢折衣懒懒道,“本宫刚从慈宁宫出来,半路上才发觉鬓边插的一只金篦子遗失了。那是本宫极钟爱之物,你去帮本宫寻来可好?”   好家伙,一上来就祭出慈宁宫这把大杀器,这谁顶得住啊?   雍盛没有任何抵抗就坦然投降,抬头展开轻松笑容,企图蒙混过关:“哟,好巧。”   “急匆匆的往哪儿去啊?”谢折衣自然而然地走近,抬手搭上雍盛小臂,真把他当做内侍使唤了,边往慈宁宫的方向走,边压低了嗓子,上下溜一眼,“这副打扮是?”   对着谢折衣,宝珠又没带在身边,雍盛总不能再编个要去鬼混的谎话,只好含糊其辞:“不去哪里,纯玩儿cosplay。”   “考斯普雷?”谢折衣明艳的面庞微现迷惑。   “就是一种换装游戏,角色扮演,换套衣服立马尝试别样人生。瞧,多新鲜呐。”雍盛装模作样掸掸身上惨绿的太监服,趁势停住。   再往前走几步可真到慈宁宫了!   “圣上总有出人意表处。”谢折衣淡淡一笑,显然不信,眼波流转,“只是一个人玩未免无趣,不如捎带上臣妾?”   不,这不合适。   雍盛微笑的脸上写满拒绝。   谢折衣视若无睹,就地琢磨起来:“让本宫想想扮个什么好……是了,圣上扮个太监,那本宫就扮个女道士,二者都无欲无求的,倒也能凑成一对儿!”   雍盛:“……”   糊弄是糊弄不过去了,谢折衣粘上毛比猴还精,怎会轻易被人忽悠?为了脱身,雍盛不得不选择摊牌:“其实吧,朕是要出宫。”   谢折衣早已猜到,却还要作出吃惊失望伤心的模样,表演十分之富有层次:“圣上此前答应过臣妾,再不独自出宫的,还信誓旦旦说什么没有下回。那般掷地有声,原说都是哄人的,果然骗我,看来圣上嘴里的话,一个字都信不得。”   面对这么强有力的控诉,雍盛确实无法辩驳,苦着脸心想:那我也没想到每回都能被你抓个正着啊。   “君子一诺千金。”正苦思脱身良策,谢折衣转眼又换了副面孔,伸手道,“事已至此,圣上既然违诺,这便付给臣妾一千两吧。”   “?”雍盛大惊,“一,一千两?”   谢折衣理所当然地颔首:“圣上九五之尊,不会连一千两都没有吧?”   确实没有。   面对敲诈,雍盛很是为难,他既不能在自己女人面前说自己没有钱,又想维持住一个帝王起码的尊严。   世上安有两全法?   于是心一横,劈手握住谢折衣的肩。   “虽说朕不差钱。”他轻咳一声,严肃道,“但这账还是得算清楚。”   “谁说朕违诺了?朕哪里是独自出宫?”他咬文嚼字,亡羊补牢,“朕不是还带着皇后你吗?既带上你,朕就不是一个人出宫,既不是一个人,就不算违诺!”   如此这般,为了一千两,雍盛毫无原则地屈服了。   于是他带着他的皇后,坐着狼朔为宫中御马运送干草的辎车,一路颠簸,来到了京都著名青楼——幽蘅院。   谢折衣被搀扶着下了车,优雅地拂去发冠上沾附的草屑,抬眼一望,笑了:“这就是圣上要我扮作男子的原因?”   “毕竟地方有些特殊。”雍盛刮刮鼻子,扯过怀禄捧着的帷帽,简单粗暴地盖他头上。   “这又是做什么?”谢折衣问。   雍盛道:“你长得太过招摇,万一被那些女子缠上就糟了。”   谢折衣默了一瞬,凉凉道:“圣上是怕我到时候抢了你的风头吧。”   “胡说。”雍盛被噎了一下,很是委屈,“我今日来,只为一睹那花魁的模样,见识见识这达官显贵口中的京城第一楼,再无旁的心思。”   “哦,为了看花魁。”谢折衣的话音却越发凉薄,“臣妾还以为您这般煞费苦心地潜出宫,是要做什么天大的正经事。”   “这难道不是正经事?”雍盛睁眼说瞎话不打草稿,“幽蘅院声名在外,自有过人之处,深受百姓喜爱。朕治国理政,大到整饬吏治,小到视察民情了解民风民貌,皆是份内之务。既是政务,哪里不正经?还有,在外,你叫朕……花开就行了。我呢,就叫你谢贤弟,唔,谢这个姓还是太引人注目了,干脆就唤你阿折好了。阿折弟弟,你可要跟好为兄,别走散了。”   说着,握住谢折衣手腕大步往前走。   谢折衣任他信口胡诌,保持缄默。   当然,也可能是气得压根不想说话。   雍盛这也是头一回来青楼,并不熟练。   而幽蘅院也一反影视剧里对青楼的刻板印象,既不青,也非楼,而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庭园。   园中花木亭台、水榭轩阁,应有尽有。   兜兜转转游玩一阵,雍盛停在一座太湖石堆成的假山旁,仰望那道引外河之水倒喷的飞瀑,默默在心中划去青楼二字,将其改作京都白金高级会所。   会所的“招待经理”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几位公子来得早,姑娘们都还没装扮上,且要等上一等。若是公子专为哪位相熟的姑娘而来,也可先说与我听,我去催催。”   雍盛听了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我要见花魁李缃荷。”   “哟,那公子今日怕是扑了个空。”那经理笑容不改,“缃荷行首这两日恰恰不在院中。”   “哦?她去了哪里?”雍盛问。   “正逢行首父亲的祭日。”经理回说,“每年这时候她都要出城墓祭,在郊野耽上个两三日。”   这么巧?   雍盛半信半疑,凑近了再问:“那位幕先生呢?也一同去了么?”   经理耷拉着眼皮,颇有八风不动之态:“什么木先生水先生,小人不知公子在说什么。”   雍盛盯着他看了一阵,笑了:“不知就不知吧。除了缃荷,你们这儿还有什么招牌特色?”   这话问得怪,像是进食肆点菜。   经理嘴角抽动:“幽蘅院的姑娘当然是各有各的特色,唱曲儿的,擅舞的,善解人意的,泼辣直爽的,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   “很好。”雍盛使个眼色,莲奴立马奉上一锭金子。   雍盛阔气道:“那小爷我就点两个最会喝酒的!”   旁边一直安安静静当个假人的谢折衣终于沉不住气了,撩开帷纱,竖起食指和中指:“两个?”   “不错。”雍盛阴恻恻地笑,“你一个,我一个。”   “我不要。”谢折衣想也不想地拒绝。   “那不行。”雍盛道,“你不要的话,我俩怎么打赌?”   谢折衣:“打什么赌?”   雍盛:“谁是最后一个喝趴下的,谁就赢。”   谢折衣侧目:“打这个赌有什么意义?”   雍盛:“人生本就没有意义。”   “……”谢折衣盯住他,“你今日是来买醉的?”   雍盛认真道:“我今日是来打败你的。”   谢折衣看着他,忽而双肩抖动,闷闷地笑了起来:“哥哥何必。”   雍盛被他一声哥哥叫得差点丧失斗志,抹把脸,沉痛道:“年轻人,莫要轻敌。”   上辈子,雍盛是很能喝的。   这辈子,囿于体质原因,他尽量不饮酒。   但这不代表他酒量小。   再者,有时候能喝也不一定取决于基因条件和身体素质,而而是当天本人的心情状态紧密挂钩。当然了,这其中也不乏一些小技巧,比如饮酒前尽量进食一些富含蛋白质与脂肪的食物,饮酒时速度要慢,多吃豆制品和绿叶蔬菜保护肝脏,同时食用大量水果利用果糖加快乙醇代谢。   但以上种种,雍盛都没用上。   因为谢折衣,竟然是个三杯倒?   这是雍盛做梦也想不到的。   他瞪着喝完第三杯就放下酒杯,乖乖走去榻上合衣躺下,还扯过鸳鸯锦被细心盖到下巴尖儿的谢折衣,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位公子怎么了?”左右两位美人也是满脸困惑。   “兴许是醉了。”雍盛仰脖又灌下一杯,桀桀地笑,“兴许是装的。”   他心生一计,大声道:“输了的人得给对方洗三天脚!”   榻上之人不为所动。   “外加纹银三百两!”   榻上之人的呼吸渐趋平稳。   “爷,好像真睡了。”莲奴到近前仔细端详,并伸手搭脉,最终得出结论,“确实睡了。”   “这叫什么?阴沟里翻了船?”雍盛猛然间心生感慨,谁能想到日后将叱咤风云的谢女帝滴酒不沾呢?一边唏嘘,一边吩咐左右美人,“我出去解个手,你们好生伺候这位公子。”   美人忙不迭应声:“奴家定教他醉了也快活。”   “啧,不是那种伺候!”雍盛连忙纠正,“仔细照看好就行,我回来之前一根手指一片布料也不准动她。”   万一暴露了女子身份就麻烦了。   二位美人听了,略显失望。   雍盛走后,其中一人叠起二指,嘻嘻笑道:“这二位爷啊,定是这个。”   “怎么说?”另一个跪在榻前,托着腮注视着榻上的人。她还从没见过这样俊俏的男人。   “你没见着么?”前一个道,“打我俩走进这阁子,这两人的眼睛就没停在咱们身上过。这位爷光瞅着那位爷,那位爷呢,心思压根就不在这里。”   另一个听了,恨声啐一口:“不中意就罢了,还要将人领来烟花之地寻欢作乐,又将人灌醉了撂在这里,诛心又伤身,真坏良心!”   坏良心的雍盛让怀禄守在谢折衣门口,由狼朔护着,来到之前驻足的假山,沿着那飞瀑流成的蜿蜒小溪走走停停,行至一处开满莲花的池子。   池边一人戴着竹编的斗笠,手持竿子端坐着钓鱼。   雍盛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才走上前,在旁站定,扶着腰喘气:“不是朕说,这地方可真不好找。” 第40章   “圣上任重道远, 耽于安逸,养之太过,恐不堪。”垂钓者略略抬了抬头上斗笠, 与雍盛打个照面。   这句话翻译成人话,也就是让雍盛平日里多加运动强身健体免得走两步就喘。   “左相大人坐着钓鱼不腰疼。”雍盛挑了块池边异石坐下,支肘撑膝, 为自己辩解,“朕也没少劳动筋骨, 架鹰逐兔, 挈狗捉鸡,秋斗蟋蟀, 冬怀鸣虫, 玩这些也是需要体力的。不瞒你, 朕时常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范廷守:“……”   雍盛感叹:“纨绔不好当啊大人。”   范廷守家里守着个纨绔儿子,在外还得侍奉个勤勤恳恳装纨绔的君主, 心里也很苦:“让圣上为韬光养晦隐忍至此, 臣罪丘山!”   雍盛深深看他一眼:“这么多年了, 也不差在这一朝半夕。只是先生。”   他一手搭上范廷守的肩。   范廷守一震,惶恐道:“臣不过只教了圣上一年内训, 实在当不得先生二字。”   “虽只一年, 但朕一直在心中默默奉先生为毕生恩师。”雍盛道,“太后为防着朕结交朝臣,年年更换帝师佐臣。朕的老师, 就如那旱地里的青苗, 每每只冒出个茬,不说结穗,甚至来不及长高, 就被尽数拔去。你是第一个不畏淫威,对朕尽心尽力倾囊相授的先生,此番师生情谊,君臣之义,朕铭感五内,一日不敢忘。”   他神情真挚,范廷守心中感动,拉下他的手双手握住,眼中起了一层薄雾。   这一刻,他待他如君,亦待他如亲爱小辈。   “圣上有朝一日若实权在握,必为明君。臣何其有幸能得明君以捐卑躯?定竭志殚力以忠王事。”   “朕今日来,就是为阻你。”雍盛却道,“你昨日遣人送来的秘函朕已看过,此事艰甚,何故铤而走险?”   范廷守悍然道:“畏首畏尾,身其余几?”   “朕琢磨一宿,实不忍心,若无万全之法,还需从长计议慎之又慎。无论如何,起码护你周全。”   “臣意已决,还望圣上成全。”   雍盛苦笑:“卿是在逼朕。”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圣心坚如磐石,勿忧勿疑。”   鱼竿倏地轻震,范廷守忙把住了,扬杆收线,一气呵成,自钩上拽下一条黑鲫鱼,看看个头,还是尚未长成的鱼苗,又给放了回去。他垂手拢袖,老于伐谋的脸上流露出不容争辩的坚定,话锋一转微微笑道,“圣上闲暇时可还钓鱼?”   “却是一条也钓不着。”雍盛神情晦暗不明,“宜春池里可能根本就没有鱼。”   “有的。”范廷守道,“臣当年亲手放的。足足两条呢。”   “一定是你诓朕的。”雍盛道。   “诓您可是欺君之罪,臣怎么敢?”范廷守哈哈笑了两声,劝慰道,“此刻钓不到,只是因为时机未到。只要圣上沉着忍耐,不急不馁,终有一日,它会自己咬钩的。”   事情没办成,人也劝不动,雍盛拖着沉重的步伐原路返回。   打发了两位美女,他望着酣睡的谢折衣静坐独酌。   这人酒品真好。他想。   长得好。   戏演得好。   连睡觉的样子也好。   这样好的人,难怪谁见了都想亲近。   雍盛放下酒杯,杯底磕上桌沿,发出“嗒”一声轻响。   他鬼使神差地走近,见谢折衣因将身上锦被裹得太严实,额上沁出热汗,便伸手展袖为其拭汗。又见其鬓发微乱,便为其掠鬓整   一双手忙活半天,终于忙无可忙,悬停在半空,缩回来又觉失落,更近一步又恐放肆。   两难间,呼吸竟就这样乱了。   “酒量这样小,怎么敢答应与我赌酒?”   手最终仍是落下,撑在谢折衣耳侧。   雍盛倾身,细瞧那副雌雄莫辨的睡颜,自言自语:“当真不怕我么?还是打从心底里就认为,朕不足为惧?”   眸中闪过狠厉。   这种情形下,就算羸弱如他,想取这样一条毫不设防的性命,也是易如反掌的吧?   匕首就在靴筒里,触手可及。   只要杀了此人,就能避免为他人做嫁。   只要杀了此人,再无惨遭鸩杀之后患。   只要杀了她……   恶魔在耳畔低声诱惑,勾出那深埋心底的一线邪念,敦促着,鼓动着,叫嚣着,迫使他另一只手缓缓向下,摸向靴筒。他的目光情不自禁落在那人白瓷般的咽喉,想象那底下脆弱的血管被切断时,会喷涌出怎样鲜热的血;想象血的主人因窒息而睁眼时,那双凤眸中会流露出怎样的惊恐与不甘……   他颤栗着,唇角扬起自嘲的弧度。   谢折衣醒来时,已身处破旧颠簸的车厢。   醉酒于他而言,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   他厌恶任何事物脱离掌控。   但当他张目的刹那,对上那双促狭的眼睛时,原则变得那样轻,轻得就像他此刻的心。   “见到你了。”   他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很轻。像是怕打扰了什么,怕打破什么。   雍盛微怔,他正蹲在谢折衣身边一动不动守着她,并提前准备了一肚子揶揄的话打算在对方清醒的瞬间狠狠奚落,但他慢了一步。他的耳听到了那句极轻的呓语般的呢喃,他的眼也迅速捕捉到那双惺忪睡眼中涌动的情绪。   温柔?   纵容?   宠溺?   而且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见到我?”雍盛凭直觉问道,“还是说,你从前,或者一直以来,都想见我?”   真是敏锐。   谢折衣注视着他。   半晌,转过身子平躺向上,再次合上眼睛,丝毫不屑使用技巧地强行转移话题:“我醉了?”   “三杯。”雍盛见她不搭理自己,重新燃起斗志,直接将嘲讽开到最大,“哼,我的宝儿都比你能喝。”   谢折衣的额角似乎抽了一下,冷笑一声,换上一副阴阳语气:“倒是臣妾教圣上失望了,圣上原没想到这茬,该带您那位宝儿出来才是。”   雍盛嘶一声:“朕还没沦落到与鸟共饮的凄惨境地吧?”   闻言,谢折衣动了一下,似乎想睁眼,又强行按捺住,想问,又问不出口,磨蹭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宝儿是只鸟?”   “是啊,一只泼皮鹦鹉。”雍盛理所当然道,“下回拎去给你瞧瞧,长得可俊!你可以叫它宝宝,宝儿,不过它似乎更喜欢别人叫它宝小爷。”   谢折衣:“……”   一时空气死寂。   “你要一直这么闭眼装死么?”雍盛闲极无聊,也不知道谢折衣为什么总不跟他说话,就又腆着脸去撩拨人,“好容易出来一趟,不想去逛逛?”   “臣妾只盼着圣上速速回宫,不要耽搁。”谢折衣一板一眼道。   “一副监工嘴脸。”雍盛嘟囔一声,不一会儿又炫耀似地凑过来,“不过趁着你睡觉,我已经去逛过了。”   谢折衣弯起唇角,意有所指:“将我灌醉,不就是为了趁着便宜好行事?”   “啧,这就是你多虑了。”雍盛刮刮鼻子,“本想与卿卿把盏赏美人,谁知卿卿不胜酒力?”   谢折衣也不与他争辩:“如今美人也赏了,酒也喝了,圣上可满意了?”   “不满意。”雍盛道。   谢折衣怪了,睁眼嗔视:“你还想怎么样?”   “朕认真看了一圈,那些人嘴里的绝代佳人,竟没一个比得上朕的皇后的。”雍盛一本正经地装出苦恼样子,“这样一来,就显得朕像个舍近求远的傻子。”   谢折衣表示肯定:“你本就是个傻子。”   雍盛不甘示弱:“那傻子娶的娘子叫什么?”   谢折衣:“。”   这题莲奴会,立马嘿嘿笑着举手道:“圣上,傻子一般娶不到媳妇儿。”   说完就接收到雍盛发来的眼刀,惊吓之余,话音一拐力挽狂澜:“除非这傻子屋里头很有钱,打小买个小媳妇回来养着,大了便收进房中。”   “哦,小媳妇。”雍盛瞥向谢折衣,揶揄地眨眼。   谢折衣冷起脸子:“傻子。”   雍盛:“小媳妇。”   “傻子。”   “小媳妇。”   莲奴:“……”   不是错觉,帝后确实是两个幼稚鬼。   正当两人拌嘴儿攻讦不休,哐啷一声,那倒霉辎车陡地震了一下,巨响之后就往一边倾斜而去。   不知谁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惯性作用下雍盛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由于他正面朝着谢折衣喊“小媳妇”,这张臂一扑,就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谢折衣身上。谢折衣倒是反应迅疾,两手往外推拒,双掌紧压在雍盛胸膛。   雍盛只觉得胸前一痛,顾不得这些,扭头就朝莲奴使个眼色。   莲奴的脑袋撞在车檐子上撞得他头晕眼花,忙缓过劲儿撩帘跳出去查看情况。   雍盛不敢轻举妄动,就着这个姿势倾耳去听,听见外头狼朔正在抱怨不知哪个怨种在大道中央放个大石头。   闻言,雍盛松口气,回过神才发现,他正压着谢折衣。   脸对脸,眼对眼,呼吸瞬间急促些许。   “你怎么红了耳尖?热么?”谢折衣的手缓缓游动,冰冰凉凉的蛇一般,来到雍盛脖颈。   雍盛的视线几乎是下意识地落到那两瓣唇间,身子一震,视线便逡巡胶着,难以抽身。   不知是颈后按着的那只手施加的力量,亦或是来自自己身体里的驱动,他意识到他正慢慢、慢慢地接近,近到几乎贴上。他嗅到一种混合了酒气的异香,心跳的噪音扰得他无法聚起哪怕一小簇意志力。   “想做什么?”谢折衣在咫尺处弯起眉眼,轻盈的吐气拂在面颊,就像夏日熏甜潮湿的晚风。   他想起那日暖阁里那个落在脸颊上的唇印,以及唇印背后的心机,想起那柔软的触感,想起彼时抗拒的心境,此时若有似无的勾引。   “朕若此刻亲下去,是否就称了皇后的意?”   眸子从被点燃,到冷却,只是一息功夫。   他抬手绕至脑后,拉下那条手臂,像是害怕稍有迟疑就会后悔一般,决绝起身。   “称我的意又如何?”谢折衣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称我一次意又如何?”   雍盛转眸不看她,轻轻叹了口气:“那日后便收不回来了。”   “什么?”谢折衣不解。   雍盛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递过去:“方才路过集市时瞧见这个,就顺手买下了。”   谢折衣接过,触手温凉,原来是一只月牙玉梳篦。   “你丢的是个金的,我还你一个玉的,也算补偿你劳神陪朕出来一趟。”雍盛道。   “只是这玉的成色不大好。”谢折衣细细把玩道,“样式也不如我那个金的。”   “那你还我。”雍盛一时气儿不顺,劈手就要来抢。   开玩笑,这可是他斥重金在珍宝阁买的,那老板还拍着胸脯说这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品,假一赔十!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去的理?也不嫌寒碜。”谢折衣忙扬手插到头上,施施然笑道,“谢圣上恩典。” 第41章   眼看申时已过, 绿绮捧着一应衣物在御马苑等得心焦,远远望见夕阳下一队辎车摇晃着缓缓驶近,忙提起裙摆奔跑相迎。   “可回来了, 叫我悬了一天心。绛萼姐姐已打发人来催了好几回,说是前日里娘娘亲去教坊遴选的那些个舞伎乐工已在宫里安顿下,乐谱子分发了, 舞谱却是没有的,还得娘娘赶回去亲自教习。”   “尚衣局的典御也送了新打的衣样子来, 擎等着给娘娘过了目, 好再做修改。”   “太后刚赏赐了一些祛暑的木樨露……”   她边竹筒倒豆子似地一一回禀,边搀下谢折衣, 忽地嗅到一丝浅淡酒气, 当下脸色更变:“怎么, 娘娘外出竟饮了酒?”   “不过小酌三杯。”雍盛听得头晕脑胀,可算找到机会打断, 恶人先告状道, “你家娘娘一喝就醉, 真真是弱不胜酒,往后可千万盯牢了她, 莫再叫她沾酒。醉了事小, 被人占了便宜事大。”   明明是一桩小事,雍盛还不以为意地说着玩笑话,绿绮却陡然间面白如纸:“什么, 三杯?!”   见她惊得一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模样, 雍盛不免心生暗疑:“怎么?皇后忌酒?”   “哪有那么多这忌那忌的。”谢折衣一手搭在绿绮腕上,暗中借了点力,笑道:“吃了点酒而已, 又不是吞金饮毒,就紧张啰唣成这样,也不怕叫人看了笑话。本宫酒困人乏,衣样子回头再看。至于舞伎,今日就先让左韶舞领姑娘们活动一下筋骨,明儿一早再正式开练。夜里你顺道儿也去看看,提前知会一句,吃不得苦的今儿便可以收拾东西自行离去,开弓没有回头箭,届时练到半途再想打退堂鼓可是不能了。”   “是。”绿绮稳住心神,敛目道,“我瞧着她们一个个都是练家子,又是娘娘亲自挑的,断不会连这点心性也没有。”   “多智近妖的诸葛孔明都有看错马谡的时候,何况于我?”谢折衣揉了揉额角,“只盼到时候别出了岔子。”   雍盛见她身子不适还在强撑着理事,知道因自己耽误了她许多事,心中愧疚。   “甭管什么泼天大事,都先放放,身子最要紧。”忙招呼绿绮,“快扶你主子回宫好生歇着,吩咐御膳房送些解酒的羹汤,朕先回晏清宫看上一眼,再来探望。”   绿绮遂行礼称喏,将手中绿袍扔给莲奴,扶着谢折衣先行告退。   回到凤仪宫,屏退众人,便火急火燎地为谢折衣更衣。缓缓褪下内衫,撩起披发,便不出所料地见到其颈后蔓延开的团疹,红云般一路往下,遍布脊柱一线,将整个劲瘦的腰身细密包围。   绿绮瞧得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己身上也痒起来,又气又心疼,咬紧了贝齿:“何苦来!这不比吞金饮毒还难熬?!”   “胡说,这才哪儿到哪儿?”   谢折衣轻笑着,缓缓透出一口气,一路上因瘙痒难耐而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   可一旦稍有松懈,那钻心刻骨的痒劲儿就直往天灵冲,两眼一花,搔痒的本能就从意志力薄弱的缺口处乍泄而出。谢折衣陡然清醒,欲探去后背抓挠的左手随即停在半空。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只手发颤的掌心,双眼微微睁大,似是不敢置信。   紧跟着,另一只手就出其不意地从妆匣中抽出一根金钗,锐利的钗尖划破室内寂静,带着决然风声狠狠刺了下去。   绛萼手捧热水,刚跨过门槛就听见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叫,忙紧赶几步放下铜盆,掩上门扉,入内察看。   只见一只染血的金钗掉落在地,钗头嵌的珍珠脱落,黏着在血污间。绿绮又惊又吓,朝她投来求救的眼神,满脸是泪地跪坐在谢折衣脚边,哆嗦着用帕子按在谢折衣垂落身侧的左手手心,帕子已被鲜血浸润,阵仗瞧着甚是唬人。   “不必声张,煎副清热凉血的药来就好。”谢折衣以右手撑额角,嗓音喑哑,似是乏极,“伤口处理了,对外就声称是插花时不慎刺伤了手。”   绿绮一味只是哭,不作理睬。   绛萼稳住心神,默默上前将呆怔的绿绮扶到一边,转来跪坐下,一声不吭地上药包扎。随后煎了四时常备的药来服侍谢折衣喝下,又用薄荷甘草荆芥等药材泡了热水,帮其擦洗止痒,一整套流程做下来,像是做了千次万次般熟练流利。   “心里再不好受,公子也该顾念着些身子。”最后替谢折衣换上寝衣时,她才终于开口说了句话。   “非是我不顾念身子,只是疼倒比痒好受些。”谢折衣自嘲一笑,“来这么一下也比失态抓挠体面些。”   “公子知道奴婢说的不是这个。”绛萼垂眼道。   “我知道。”谢折衣唇边的笑意转淡,直至消散,眼神黯淡下来,“奈何那是他敬的酒,他要我饮,我不得不饮。”   那厢雍盛仍换上内侍青袍,与莲奴并肩,不疾不徐地往晏清宫角门走。   一路上见着御猫就抱来撸两把,见着新面孔也耐心同人攀谈两句,把个莲奴急得浑身出汗:“快些走吧我的爷,天色不早了,再耽下去必得误了晚膳,届时进宝那边兜不住,露了馅儿可怎么是好!”   “急什么来?”雍盛却气定神闲,“横竖已经露了馅儿,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莲奴一听,差点脚下没摔个大马趴,眼睛瞪得鸡蛋那么大:“您,您是说……”   “今日朝会,汪偲到任礼部,呈上重拟的千秋礼单,太后见了很是满意,赞了一句君子端方,可朕并未接茬。”雍盛冷笑道,“之后太后又递了钦点荣安郡王为廿二日打醮天使的话头儿,朕又装作没听到。朕料想,此梅开二度已将太后气得不轻,这一整天想必都肝火难消,照她的性子,不打杀一番寝食难安,岂能轻易放过朕?”   莲奴听得冷汗津津:“那圣上还择了今日出宫?这是走水踢倒油罐子,还嫌火烧得不够旺?”   “不慌。”说着已进了角门,雍盛整理衣冠,将人往外推了推,“你只在外头闲逛,实在没什么好逛的便去怀禄那里坐坐,不到三更天都别回来。”   莲奴不解其意,但觑他脸色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听话地止步在外,目送皇帝入内后又觉心中惴惴,颇为不安,一咬牙,扭头就往监栏院狂奔。   晏清宫内此时全无平日里热闹的景象,一片瘆人的静谧。   尚未到点灯的时候,四下里却已灯火通明,地灯长明灯纱笼灯,晃得人眼疼。   “哟,圣上总算回来了。”迎接他的却是太后身边的福安,脸上挂着三分责备七分为难。   雍盛一见他,自是吓得唇无血色,又颇为局促地扯扯身上内侍宫衣,小声问:“安翁怎么在这儿?”   “可不止奴才在这儿。”福安拿眼睛往里飞瞟,满脸担忧,“嗐,圣上快随老奴来吧。”   一路进了园子,才发现正殿前早已跪了一地的宫人,打头的便是身穿明黄寝衣的进宝,瑟瑟发抖风中落叶也似伏在地上,并肩的还有才人顾宝珠。   一见雍盛回来了,进宝忙膝行过来抱着雍盛的腿喊天哭地:“圣上您可回来了!您回来小的就放心了,不然小的这回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雍盛心中颇为嫌恶,却还要假意关怀地劝慰:“别怕,朕向母后讨情,决不牵连你。”   说着扒开他的手,一步一步捱近正殿。   殿内也是一派亮如白昼,太后正端坐在圈椅内,敛眸拨茶,四周宫人插手低头,屏声静气。   雍盛磨蹭着走进去,刚要撩袍下跪,一盏热茶就迎面泼在了他跟前,紧接着啪一声,太后又将空茶盏拍在案上。   这下直如平地一声雷。   殿内瞬间齐刷刷战栗栗跪了一地。   “母后息怒。”雍盛直挺挺跪倒在那滩茶水上,伏地叩首道,“儿臣知错了。”   “回回认错倒是认得快。”太后冷视他,“哀家还没问,你就知错了,且说说,这回又错在哪里?”   “儿臣不该使这偷梁换柱的小把戏,撂下众人独自外出。”雍盛将一早想好的托辞尽数吐出,“此举轻浮儿戏,实在有违人君典范,有负母后多年的谆谆教诲,儿臣甘愿受罚,只盼母后别气伤了身子。”   “罚自然是要罚。”太后森严道,“只是圣上贵为一国之君,岂有错焉?必是受小人挑唆,方行此狂惑之举。晏清宫宫人失职,罚三个月俸禄减半,凡从六品以上之内监自去慎刑司领杖三十。供奉官进宝私服天子寝衣,罔顾尊卑,立时杖毙。”   雍盛愀然变色,急道:“母后开恩。此事皆由儿臣一时贪玩所致,与他人全无干系。母后要罚,罚儿臣一人便是,饶了进宝吧!”   外头进宝闻此噩耗,亦放声哀嚎:“太后饶命,太后饶命,奴才知罪,奴才以后决计不敢再……哎呦!哎呦!圣上,圣上救救奴才!”   才嚎了两声,就被堵了嘴。   沉沉杖击声随即响起,太后支肘撑额,唤人续茶。   她细细打量堂下皇帝焦急慌乱的神情,一副想接着求情又害怕的懦弱模样,心中颇为不屑。不过小皇帝到底是长大了些,竟能从她手中策动进宝倒戈。进宝这奴才贪财弄权惯爱见风使舵她是知晓的,只不知何时反的水,私底下又究竟帮着皇帝瞒了她多少事!   联系今日朝会上皇帝的不恭行止,思来想去,疑心此中暗藏玄机。   “上回皇帝微服去了右相府上,今儿又去了哪里啊?”   闷闷的杖击声粘附了浓稠的水声,想必那厚重的板子已沾满鲜血。   雍盛掩袖悲泣,嗫嚅回道:“儿臣,儿臣并未出宫,只是在宫里随意逛了逛,为图个新鲜,才换了内侍衣裳。”   “图个新鲜?”太后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挑眉笑了两声,“皇帝这是拿哀家当稚子哄骗?”   “儿臣不敢。”雍盛连忙描补,“儿臣说的句句属实,万万不敢蒙骗母后。”   此时杖击声停了,行刑的内侍回禀称进宝已捱不住断了气。   雍盛原本端正跪着,闻言,似是遭受不住,白眼一翻,身子倾倒,咚地砸在地上。   左近却无一名宫人敢上前搀扶。   还是福安看不过眼,忙下堂扶过皇帝,边摆手帮其扇风,边让他倚靠在自个儿肩头,央告太后:“圣上万乘之躯,龙体本就不甚康健,若惊吓过度恐损了根本,望太后看在先帝爷的份儿上,千万慎之。”   太后凤目一凛,想发作,又好歹忍住,挥了挥手。四下里的宫人这才奉茶的奉茶的,打扇的打扇,忙活开。   雍盛假装虚弱,呻.吟着打算病遁,宫人却在此时通传,说中宫娘娘前来求见。   太后并未多加思索,宣人进来。   只听衣衫逶迤之声渐渐行近,未等谢折衣参拜,太后先怪道:“怎的作如此夭俏风流打扮?成何体统!” 第42章   闻言, 雍盛忙从眼角打开一道缝隙去偷瞄皇后。   只见谢折衣一身鹅黄薄纱道袍,松松地绾髻束发,戴个莲花冠, 冠上的寒玉簪上坠下好长一条丝带,上头依稀写了些字。明明是正经女冠打扮,但雍盛瞧了也只跟太后一样得出四个字:成何体统!   兴许是那道袍纱太过飘逸了些。   兴许是束发束得太过匆忙随意了些, 几绺发丝犹自不拘地散落着。   兴许是她原本艳极贵极的气质到底与这身素道袍格格不入,二者强融, 便催生出另一种风情来。   雍盛一时惝恍发怔, 待回过神,谢折衣已搀了太后移步内室。   二人不知密语了些什么, 再出来时, 太后怒气已消了大半, 皱眉攒目地盯了雍盛足有移时,最后道:“罢了, 你病骨支离的, 难免神智混乱做出些荒唐事。这几日也不必出席朝会经筵, 好好儿待在晏清宫将养龙体要紧。若实在闲极无聊,就从头儿抄几遍《帝范》, 也算是谨身修德, 自牧清心了。”   话说得委婉,其实就是禁足加罚抄。   雍盛自是扎挣着勉强叩首,恭送太后。   直等到四周的慈宁宫执事散尽, 他方慢吞吞地起身, 抱臂踅出殿外,冷眼看着宫人拖走进宝被打得稀烂的尸身,拎来清水一遍遍冲刷染血的青砖地。   巍巍宫阙外, 血色落霞如疯狂燃烧的火海,弥漫,笼罩,吞噬,拼尽最后一丝余热,终于熄灭。   雍盛身上机伶地打了个寒颤,轻轻道:“把灯都熄了。”   宫人于是擎着铜烛罩,一盏接一盏地灭烛。   “圣上。”莲奴不知何时已偷偷潜了回来,展开一件披风为他拢上,“此处风大,还是回屋里吧。”   “是你去通风报信了?”雍盛睃他一眼。   莲奴立时跪倒,连声道:“奴才自作主张,奴才该死,奴才知罪。”   “你有什么错来?成日里说罪道死的,也不嫌晦气。”雍盛伸手扶起他,“只是这不像是你能拿的主意,朕才有此一问。”   “圣心烛照。”莲奴惭愧地挠了挠头,“确是奴才师父吩咐奴才去搬的救兵。”   雍盛颔首,倒也没说什么,回身抬眸,望向不远处静候着的谢折衣。   视线对上,静默几息后又错开,漫不经心对莲奴道:“你去,从朕的私库里拿些银子出来,给方才被罚俸的宫人补齐月俸,再给领杖责的一干人补贴伤药费,各人赏银十两。他们都是被朕连累,心里想必委屈,择日再另行抚恤,管赏银发放的也定要做到只厚不薄,不准克扣。对了,还有一点谨记,此事须偷偷地,切勿声张,今日起,若再让朕抓到管不住嘴的,今日的进宝便是下场。”   “是。”莲奴打了个寒噤,一一记下,领命去了。他是个极有眼力见的,走时还顺手拉了绿绮一同出去。   因此殿内一时只余帝后二人。   满园的灯火渐次熄灭,金乌西坠,夜幕降临。   雍盛背着光,一步步走进昏沉沉的阴影深处,走近谢折衣,无声牵起谢折衣的手,往内室缓行。   谢折衣便亦步亦趋跟了他,直到被请坐在榻上。   “你饿么?”雍盛憋了半天,实在想不出一句像样的开场白,只能这般老套地问,“想吃什么?”   谢折衣盯着他,不说饿,也不说不饿。   雍盛被她盯得有些局促,转身欲去茶床:“不饿的话……朕就给你沏杯茶?”   刚要撂开手,不成想谢折衣却猛地加重手上力气,拽了他一把。   雍盛不察,脚下一个踉跄,就这么,就这么——   一屁股坐在了皇后腿上。   雍盛:“……”   虽然不对劲,很不对劲,但雍盛到底忍住了,斟酌着开口:“怎么穿成这样?”   谢折衣见他竟不反抗,越发得寸进尺,从后环抱住他,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好为你解围。”   雍盛有点好奇,不明白扮成女道士跟解围之间是怎么搭上的关系,就问:“那你是如何跟太后说的?”   “圣上确定想听?”谢折衣反问。   雍盛心想,都这会儿了还打什么花狐哨,笑道:“怎么,是什么朕听不得的机密?”   “那倒也不是。”谢折衣闷闷地笑了一声,“我替圣上兜揽,说您今儿哪里也没去,而是在凤仪宫与臣妾厮混了半日。之所以易内侍服色,是为了学那话本子里的暗渡陈仓,妾是寂守空门的女冠,您是逾墙窥隙的登徒,青天白日避人耳目费尽心思,只为干那刁风弄月的营生……”   雍盛起先还认真听着,没两句就觉出不对味儿来,越听越臊,回身就捂住谢折衣的嘴:“你真这么说的?”   谢折衣眨眨眼睛,眼里堆满促狭笑意。   掌心里气息湿热,雍盛心下一动,触电似地缩回手,咬牙道:“横竖坏的都是你的名声,我又不吃亏。”   谢折衣嗯了一声,竟也不还嘴。   雍盛没意思起来,忸怩道:“你不来也不妨事,我自个儿也能解决。”   “是,原是我多管闲事。”谢折衣哼一声,阴阳道,“圣上手眼通天,一早就谋划好了,既出宫见了想见的人,又白赚一条糟心奴才的命,一石二鸟,就是禁足几天抄几遍《帝范》罢了,又算得了什么?”   “要不是你,哪能这么轻省?太后什么样儿的雷霆手段?要是区区禁足罚抄就能打发了,如何能独断朝纲这么些年?”雍盛见她不快,着急起来,“我让你别出面,是怕累及你的名声,你怎么不明白?难不成你想被朝中那起子清流骂作淫.娃妖妇?”   一急,他就说出了心里话。   谢折衣抓住这错漏,玩味地眯起眸子:“怕?”   “朕怕你,行了吧?一个错眼,就能编出个风月话本子来,这回是道姑,下回又扮成个什么?”雍盛心虚地往回找补,并企图转移注意力,“快放朕起来,朕尚未宽衣,这样子……成何体统!”   谢折衣却压根不在意什么体统,闷声道:“不放。”   “?”雍盛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住了,随后外强中干地佯恼,“你想抗旨?”   谢折衣索性不吱声,越发搂紧了他。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雍盛再也忍不住了,气鼓鼓地诘问,“就那么喜欢抱着朕么?”   谢折衣不假思索地回:“嗯。”   雍盛也没想到她当真承认,哑口无言半晌,呆呆地问:“为,为什么?”   谢折衣蹙眉:“什么为什么?”   雍盛组织一下言辞:“我,朕,朕是说,我身上又没几两肉,抱起来也没什么手感,你不嫌硌得慌吗?再说,这大夏天的,这般搂着热得很……”   话没说完,谢折衣就沉沉笑了起来:“你以为我只是喜欢抱着你吗?”   “只是”二字意味深长,雍盛后知后觉地感知到危险,刚想强行起身,一只手就往上捏住他的下颌,转过他的脸。   他不得不侧首,鼻尖擦过一片温凉肌肤。   惊怔中,那人强势落下的吻就不容拒绝地压在了唇上。   心在刹那间被抛至半空,又狠狠坠地,咚的一声,于静室内响得骇人。   谢折衣半阖的眸子近在咫尺,微凉的唇就贴在他的唇上,柔软的触感清晰得让人头皮发麻,一阵阵檀香钻入鼻腔,搅得神志轻飘飘的如堕云雾。雍盛一下子攥紧了手边布料,五脏六腑都似经历了一番兵荒马乱,他不得不抽离一部分灵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过是另一场逢场作戏罢了,他想,一如上次那般的蜻蜓点水。   被亲一下而已,又不会少一块肉。   她要是喜欢,就随她去吧。   毕竟人家刚刚特地赶来救自己。   这也算另一种角度的投桃报李。   他是男的,他不吃亏。   等等,老天爷呀,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出卖色相?一个亲亲,换一个人情。听听,这可耻行径,与被富姐包养的小白脸又有何异?   小白脸啊,听起来好像再也不用奋斗了呢。   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   但小姐姐图我什么呢?   图我风一吹就倒,图我跑两步就喘?   雍盛瞪着眼睛一动不动,乱七八糟地琢磨着。   直到唇上的压迫远离,他才仿佛重新活过来,睫毛颤了颤。   “圣上好乖。”   谢折衣弯起眼睛观察他的反应,满意地捏了捏雍盛呆若木鸡的脸。他敏锐地察觉到雍盛已不再抵触与他的亲密接触,虽然身子依旧僵硬,但会努力忍住。   这副隐忍的样子,看起来可真可爱啊。   他忍不住又揉了揉,直把那张清俊泛红的脸揉搓得变了形。   像是暂时失去了反应能力,雍盛任其胡作非为,盯着谢折衣看了好一阵,才欲言又止地道:“你……”   谢折衣挑眉:“我?”   雍盛轻吸一口气,压抑住羞耻,声如蚊呐:“你要包养朕吗?”   “?”谢折衣没听懂,露出疑惑的神情,“什么是包养?”   “包养就是……”雍盛双手比划着,想解释,又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换种问法,“那你喜欢朕吗?”   谢折衣笑了:“臣妾与圣上是夫妻,臣妾不喜欢您,还能喜欢谁呢?”   这话答得没毛病。   但显然不是雍盛想听的。   因为这话翻译过来就是,什么喜不喜欢,矫情,有得选吗?成年人只提需求,不提这个。   越想,他看向谢折衣的眼神就越不对,鄙夷中带着控诉。   哼,原来你是这样的谢折衣,走肾不走心只馋人家身子。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别的情绪,雍盛多少有些泄气,敛眸恹恹道:“累了,朕想睡了。”   谢折衣见他确实面容倦怠,终于松开他:“那圣上好生安歇,臣妾告退。”   “怎么,你不在这儿睡?”对方潇洒的言行越发印证了自己的猜想,雍盛有些不高兴,“你们女人都是这样亲了就跑的吗?”   谢折衣倒是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凤目陡然一亮:“圣上是让臣妾侍寝?”   “咳。”像是被空气呛到,雍盛猛地嗽了一声,欲盖弥彰,“只是像往常一样,陪朕睡觉。”   不干别的。   谢折衣:“哦。”   雍盛:“你看起来好像很失望?”   谢折衣淡淡地撩起眼皮:“有吗。”   雍盛:“。” 第43章   雍盛打从穿过来, 就被禁足禁惯了的,不很把此类小惩小戒放在眼里。   其实比起满宫里溜达,他更喜欢拘在一方小天地里消磨昼夜。按他话来说, 上辈子二十多年的都市宅文化早就刻进骨血内化成了他的性格,只要没人打扰,他情愿每日里读书、调鹦鹉、打太极, 如今还多了练字下棋这两项不得不精进的业务,生活越发充实了。除此之外, 偶尔也到园子里摆弄盆景, 锄草种花,阴天趴在台阶上看阶脚缝隙间的青苔, 晴天就做网兜子上树捕蝉, 无所不为, 乐得自在。   只是晏清宫没了进宝,缺个掌事的大太监, 宫人们不受管束, 多少有些儿懒怠。   那日皇帝扛着粘杆儿从树上下来时, 底下负责接应的内侍脚下没站稳,两人一上一下哆嗦好半天, 最终还是摔了个四脚朝天。皇帝爬起来揉着腚, 脱口而出道:“说了让你们多跟着怀禄练练扎马步,下盘儿这么不稳怎么当差?”   由此,皇帝念起怀禄的好来, 又在莲奴的百般求情撺掇下, 隔天就重新调了怀禄回晏清宫伺候。   这一出一进,就又将怀禄捧成了“皇帝心尖儿上的人物”,一时间各宫里的同僚旧故, 不是朋友也来攀交情,不沾亲也来认亲,都来赶这趟热灶窝儿。   但怀禄经此大起大落,饱尝人间冷暖,竟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往前好声好气的做派全没有了,请筵不赴,奉承话不听,银钱更是不接,人前只说场面话,人后就对那些曾对他落井下石如今又回头巴结的人出言讥讽,唯一能得他好脸子就只有凤仪宫的承喜公公,还有他一个叫马蒙子的同乡。概因此二人都曾在他落难时出手相助,有道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二人便从此得了他真心。   一日,怀禄下了值,与马蒙子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混说酒话,玩笑间竟不慎吐露了一二机密。   是夜,马蒙子便将此消息递给了他干爹。   太医马源正得知此惊天大事,自是不敢怠慢,又连夜转告王太妃知晓。   “什么?千秋宴上范廷守要举大事?”彼时荣安郡王正在太妃处议明日赴大相国寺祈福斋醮事宜,闻言悚然色变,“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他哪来的兵?”   “左相向来胆大心细,凡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此事若属实,他必已有九成把握。”太妃盘腿歪在凭几上,摇扇扑风。她这里闷热,半点没有慈宁宫的清凉,堂屋正中的冰鉴还是兄长从宫外托人运进来的,但苦于有鉴无冰,也是枉然,只能平心静气多熬着点,拭汗道,“他铤而走险,无非是想让太后撤帘,助皇帝亲政。”   “那还等什么?皇帝一旦亲政,还有我们什么好果子吃?”雍昼跳起来,油锅上蚂蚁也似来回乱转,忽地一跺脚,“儿子这就去将此事告知太后,好让她早做准备,万不能遂了那帮老家伙的意。”   “大热天的,稍安勿躁。”太妃拉住他,凝目细想一阵,慢悠悠道,“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这兵谏成也好,败也罢,都是他们与太后的官司,与我们有何干系?你且牢记一点,你的敌人永远只有那一人,旁的人都不重要,他们斗,就任他们斗,而你,只需要趁乱来一招釜底抽薪,自可坐享其成!”   “母亲的意思是?”雍昼听得一知半解,“如何釜底抽薪?”   “你附耳过来。”太妃朝他招手,为他抚平门襟上的褶皱,细声低语道,“他们既想动武,你就寻个机会,先去找你舅舅……”   夏日昼长,流火烁金,天地间一丝风也没有,树荫间知了的鸣叫愈来愈尖锐,调子拖得愈来愈长,聒噪得人心烦。   静室内,雍盛正于书案前把笔悬腕,认真描着谢折衣前日留的仿子。   怀禄拎了壶热茶进来,沏了满满一杯轻轻放在案边等它转凉,静待雍盛写完最后一字搁下笔,才递上净手的帕子,禀道:“圣上,左相大人使人传进话来,说他养在府里的戏班子今儿一早不知怎的便有好几个闹肚子,上吐下泻的,像是要把心肝脾肺一齐呕出来,好不瘆人。延医去治,只说得了痢疾,千秋节前怕是好不了了。因此事关系重大,他便自作主张去了京中最大的梨园贺云班,挑了十余个家世清白的武生充数。范大人还让圣上放宽心,说万事尽在他掌握中的。”   “贺云班啊。”雍盛拿起字帖反复观看,颇觉满意,自言自语地嘀咕,“有些呆鱼啊,一下钩,就迫不及待地咬上来。你看这张,朕临得如何?”   “那奴才哪敢评说?”怀禄忙推辞,但还是忍不住瞟了一眼,夸起来,“以奴才这双俗眼看,跟从前相比,竟不像一个人写的,又端正又有风采,煞好看!”   雍盛听了,很是受用,屈二指掸了掸纸,矜傲道:“你懂什么风采?等皇后过来,再让她给朕校校笔锋,那才叫好看呢。”   怀禄扑哧一乐,竖起大拇指:“是,娘娘那手字,是这个。”   听别人夸谢折衣,雍盛更受用,孤芳自赏一阵,放下纸,抬头往门外张望,没来由冷哼一声,随手抄了本棋谱,索性踅到窗边坐下,研究一会儿棋谱,就往窗外睃两眼。   如此几次三番,怀禄忍不住笑道:“娘娘才遣人来打了招呼,说这几日忙着排练为太后祝寿的舞,抽不出空儿来看望圣上呢。”   “不来才好,眼不见为净。”雍盛蹙眉撇嘴,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会过意来,扭头嗔道,“不用你特意提醒!”   怀禄已经笑没了眼睛:“是是是,唉,奴才总改不了这多嘴的毛病儿。”   “有病就得治,光说有什么用。再笑,再笑朕就拿针来缝了你的嘴……”雍盛恼羞成怒,抄过棋谱就丢。   怀禄却已先一步大笑着躲了出去,书只啪的一声打在了门框上。   “练舞练舞,舞有什么好练的?”雍盛颇有些烦躁,静坐一阵,又过去捡回棋谱。   直腰起来时,瞥见院子里一道柳色身影正在山茶花前持绢拭叶。   “宝珠?”雍盛忆起那日初见,此女便是靠一曲胡旋舞得入晏清宫,心中一动,招人过来。   那顾宝珠自被封为才人,未得宠幸心中不安,时常找机会在皇帝跟前露脸,无奈使尽浑身解数,皇帝眼里却根本没有她,或是看见了她,也只将她当作寻常宫女使唤,完全没有旁的心思。   正愁得无头苍蝇也似到处乱转,没想到雍盛今日主动亲近,忙敛衽上前行礼,娇羞道:“圣上唤臣妾?”   “想起你当日跳的胡旋舞了。”雍盛道,“你跳得那样好,学舞学了多少年?”   “回圣上,臣妾只是粗通,不过学了六七年就撂开了。”宝珠答说。   雍盛颔首,又问:“练这个苦么?累么?”   “自然苦。”宝珠不料他会问这个,斟酌着道,“所谓人前一分钟,背后十年功,再怎么有天赋,学这个也绕不开撕搬踢耗压五个字,若想脱颖而出,除了拧、倾、翻、闪、展、腾、挪这些身法,还需练身段儿练眼神,哪一项不是毕生难成的事业?因此,民间常说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倒也不为夸张。臣妾小时候也常常因为太苦了不肯练,挨娘亲的鞭子呢。”   “是了,天底下哪有一蹴而就的功夫。”雍盛怔怔发了会儿呆,回神时发现宝珠还在廊下立着,索性道,“从小挨鞭子学的舞艺,总不能就这么埋没了你,横竖闲来无事,你且跳来朕看,若跳得好,有赏!”   “臣妾遵旨。”   宝珠求之不得,即刻兴冲冲回阁装扮上。   不消半盏茶的功夫,顾才人御前献舞的消息就传到了凤仪宫。   谢折衣正在调琵琶弦,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绿绮在旁叽叽喳喳:“胡旋舞算什么?转圈儿罢了,谁不会呢?就这样显摆起来,调三惑四,生怕旁人不知道她以艺倖进似的。”   “你又发的哪门子牢骚?”绛萼瞥一眼谢折衣,数落道,“他是看别人跳胡旋舞也好,还是听别人吹箫弹琴也罢,碍着我们什么事?且不说娘娘与他……从根儿上就绝无可能,就是退一万步,哪怕是正头娘子,他是皇帝,哪个皇帝有真感情?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左嫔右妃的?眼皮子这样窄,吃酸拈醋的,妒妇二字怎么写可知道?”   绿绮就说了两句,就被一顿抢白,张张嘴想辩驳,又觉得绛萼说得好像都对。   本来嘛,公子是假皇后,身份是假的,连身子都是假的,两个人本就是毫不妨碍的。   那自己生的什么闲气?   正搔着头仔细寻思,突然“嘣”的一声裂石之响,谢折衣手里正拧的琵琶弦竟崩断了。   “哎唷。”绿绮吓了一跳,忙扑上前托起谢折衣的手检查,“娘娘可伤着手了?”   “无妨。”谢折衣抽出手,面无表情道,“去,换一根新弦来。”   绛萼接过琵琶,若有所思,忖度道:“娘娘练了这半天的曲子,合该累了,就像这琵琶弦,拧得太紧就会断,物如此,人也一样,不如趁此机会歇息片刻,奴婢这就去添些安神香来。”   “不必。”谢折衣淡淡道,“我不累。”   绛萼拗不过他,只得抱了琵琶往乐署去,绿绮恰也要去膳房催讨绿豆汤,便一同出来,走出凤仪宫,疑惑地拉了拉绛萼衣袖,低声道:“怎么娘娘好像突然不高兴?”   绛萼只是沉着脸子叹气,并不言语。   她向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刚才说那番话,明着是在怼绿绮,暗地里其实是在点醒谢折衣。   这些日子她冷眼旁观,怎会察觉不到自家公子举止情绪上的反常?又怎会忽略公子看皇帝的眼神,以及那种眼神背后暗藏的朦胧心思?   原先她只是狐疑,又或是自欺欺人不愿相信,现如今这事实已在她的试探之下半揭面纱,她一面震惊得无以复加,一面不知所措,绿绮又等同于是个大傻子,一时间她竟连个商量的人也找不到,除了长吁短叹,又能做什么?   “怎么你也不高兴?”绿绮皱着小脸,更疑惑了,“一个个的,都难伺候。”   绛萼的叹气声于是更大了。   一眨眼,五六日虚晃过去了,皇后竟没再涉足晏清宫。   雍盛一连派人去打听,回来都只说皇后很忙。一次两次如此,七次八次也如此,就是个蠢货,也该觉出不对味儿来了——   再怎么忙,忙得连见他一面的功夫都没有么?   一时也恼起来,不准晏清宫任何人提起皇后半个字,直到太后撤了禁足的令,恢复了朝会与经筵,皇后那边仍是无声无息。   她不来,雍盛也不去。   两下里竟就这样莫名其妙冷战起来,直捱到千秋节当日。 第44章   因夜里下过一场雨, 祛除了部分暑气,转过天来便不再那般溽热难当,只是那股子带着雨腥气的阴潮仿佛湿了的厚纱, 黏糊糊裹在肌肤上,行动间闷得人透不过气。   卯时正,皇后绝早起身, 三钗头冠,赐六宫簪花, 领诸宫人先至慈宁宫外殿等候, 待圣驾到后一同进殿上寿。   太后今日格外欢喜,早膳额外多用了一碗杂菜羹。至吉时, 帝后亲扶太后上辇, 同往文德殿接受诸卿百官拜表称贺, 再移驾大庆殿宴饮。   如此马不停蹄地折腾,待君臣相继落座, 雍盛已被层叠朝服捂了一身汗, 内衫尽湿, 口中焦渴。刚想索口水喝,一记杖鼓声砸响, 殿外山楼上, 教坊乐人效百禽和鸣,声势浩大,勃勃然如鸾凤翔集。   雍盛整理衣冠, 下至中廷, 北向再拜,念祝词曰:“臣闻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 莫大乎以天下养。伏惟圣后,恭俭不争,夙彰懿德,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敢不以天下养乎?当此诞毓之辰,山川贡瑞,日月增华,恭祝圣母太后寿同天永,德与日新。”   圣音一落,群臣叩首:“恭贺太后寿同天永,德与日新。”   太后自帘后赐寿酒曰:“备见圣孝,天祐皇家。”   皇帝饮毕,笙箫齐鸣,教坊奏起《福寿永康宁》的引子。   开了筵,便是舞乐、鼓板、百戏、杂剧,看盏每次举起长袖唱令,就是一轮斟酒。饮一盏,这厢就唱一段,舞一段,那厢就乐一段,祝一段,教坊诸部使出浑身解数轮番献艺,百官绞尽无数脑汁念诗作词说吉利话讨彩头。   六七盏后,雍盛喝下的酒已有点上头,眼神也稍显迷离,看着眼前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的场景,恍惚间竟有前世除夕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收看春节联欢晚会之感。   旁人家每年怎么过除夕他不知道,他家总是很热闹的。父母要招呼一大堆亲戚,妹妹要跟同龄的孩子放烟花守岁,他呢,总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春晚。倒也不是因为春晚好看,更不是因为爱看,只是因为……因为什么呢?   不合群。不合时宜。外热内冷。孤僻。   雍盛想起周围人曾对他作出的评价。   可能他只是喜欢一个人呆着,再冷眼旁观别人的热闹。   对很多人而言,融入群体很简单,享受孤独是一件难事。   就像很多人容易对美好的人或事物上瘾,难以彻头彻尾保持清醒。   但对他来说,却是反过来的。   这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他天生不会沉迷什么,也不会被什么东西长久吸引,更不会因沉迷而失去理智。对于热闹、繁华、诱惑,他甚至不用花力气去刻意抵制,承认、包容,再微笑着接纳就好,因为他知道,他从来不会被这些东西真的打动,这些东西也从来不会真正改变他。既如此,那他作出强硬的姿态拒绝给谁看呢?又作出癫狂的样子热切给谁看呢?   从来抓不住,何必浪费情绪?   正借着一丝酒意漫无边际地乱想,殿上舞旋色致颂词,引导妙龄舞伎入场。   共约三十人,皆梳仙人髻,服销金银绣鸦霞之色,手执长剑,神飞。一色妆容却非寻常柳眉笑唇,而是剑眉星目,素削挺拔,清丽之余更添飒爽英气,令人耳目一新。   众人皆精神一振,引颈观赏。   依次由弱渐强,笛起,方响起,羯鼓起。   隆隆鼓声中,美人立剑,先徐后疾,连绵不断,破空而刺,一击即返,行如流水,首尾相继,矫若游龙。   众人鼓掌叫好,文人争相赋诗称颂。   正进退回旋,霎时鼓笛全退。   静默两息,一道铮然琵琶声强势催发。只一响,又停。再响,再停。舞伎凝神,背靠背收缩成圈,挺剑朝外。只听琵琶连煞三声,一声高过一声,众人屏气四顾,似置身波诡云谲十面埋伏的战场。紧张中,一连串短促点音安抚住躁动,未等众人透口气,泼雨价琴弦长轮长驱直入,嘈嘈如千军万马冲锋陷阵,奔袭而至!   琵琶放肆大作,舞伎莲步迅移,旋转如飞,手中的剑愈舞愈快,条条剑芒急促狂闪,如雷霆震怒,催花折柳,纵横剑影将整个大殿映作波光粼粼的江面,壮观如斯,使人热血沸腾。   剑愈快,琶音愈盛,夹扫滚奏,隐隐似有金声、鼓声、剑弩声、人马辟易声,声动天地,撼人心旌。在座有从军归来者,被促得激动起身,栗栗奔走,似回到金戈铁马奋身杀敌的阵中。更有那动情者,一口气提起就忘了吐出,直憋得满脸涨红,双目圆睁。   俄而琶音渐弱,幽咽婉转。   箫声复起,佐以胡笳。   舞伎收了凌厉剑势,突然掷剑入云,高触屋檐,再以鞘接剑,展袖半掩面,袅娜慢舞。   嵬嵬磅礴忽成舒徐迂缓,方才冷冽肃穆的杀伐气,转眼间就变作悲戚哀意。   座下不知何人吟唱:“力尽沙场,马革裹尸。白骨蓬蒿,魂死身消。爷娘怨,空悲切!”   雍盛转顾,见是左相,心中莫名一紧。   曲终舞毕,满座岑寂,相顾左右,有失色惊颤者,有无声堕泪者,有怅然若失者,各怀心思。   “啪啪啪”只听帘后传来噼啪掌声,太后不吝夸赞:“谁说女子不如儿郎?这剑舞本是武舞,哀家从前也见过不少女子舞剑,大多柔弱无骨,脂粉气太重,了不得就是拿柄剑依样画个葫芦耍耍把式。今儿这支舞倒是让哀家大大改观,不论力道还是招式,都不输那班小子。来人呐,赏每人银百两绢三十匹。”   “太后要赏,恐怕还得赏一人。”右相凑趣道。“如太后所言,这剑舞确非凡品,但那手琵琶慷慨激昂,技艺高超,却是一等一的天籁。众所周知,琵琶亦分文武,能将一首武琵琶弹得这般出神入化铿锵有力叫人身临其境的,必是一位名士大家。”   “右相精通乐律,能得你青眼,定是个人物。”太后大手一挥,“都赏!请那位琵琶手近前来,好让右相一全爱才之心。”   众舞伎谢恩告退,须臾,一高挑人影持琵琶进殿。   雍盛只听周围一片压抑的倒抽凉气声,抬眸望去,却是一怔。   “太后爱我这手琵琶,却只赏我三十匹绢,恁地小气。”只见那人穿着与那班舞伎一般的鸦霞之服,高高的马尾束发,眉眼明艳,色若桃李,从容行礼道,“不知太后可还满意儿臣为您准备的寿礼?”   “原是你。”太后开怀而笑,“皇后身怀此等绝技,哀家却到今日才知晓,平日里倒叫你藏拙蒙混了去。”   谢折衣不敢当:“儿臣才疏学浅,因赶上太后千秋,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宝贝,这才奓着胆子献艺,还望母后莫要取笑。”   “何必自谦?”太后实在按捺不住对这个侄女的喜爱,溢赞道,“听听,方才连右相都赞不绝口呢。他可是个扬名已久的风雅人物,哀家夸着不算,他夸着你总该信了。”   “是是是。”王炳昌忙接口,“皇后娘娘琴技卓绝,才貌双全,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份赤诚孝心,太后有福,羡煞臣等。”   左右臣子少不得也顺着恭维两句,太后一时高兴,赏了不少珠宝首饰。   不防范廷守忽有一问:“不知娘娘方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微臣竟从未听过?”   谢折衣略一福身,莞尔道:“左相大人未曾听过也属常事,此曲源自本宫因缘际会所得的一本古琴谱,琴谱年代久远,残缺不堪,末了还缺了几页,本宫费了不少心力才勉强狗尾续貂。名字倒是原先就有的,叫作《寒山彻》。”   曲名一出,雍盛默默放下了手中御盏。   大殿上也倏地静了下来,只有几个迟钝的年轻官员还在低声谈笑,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哪里不对,忙忙止了话音,不知所措地左右张望。   只听一直默默吃酒的枢密使忽而起身,数落道:“太后寿诞,大喜的日子,舞些文的应个景儿也就罢了,耍什么剑?弹的那首琵琶虽好,杀伐气却重了些,没的萧瑟凄楚,底色太悲,这般不合时宜,是大不敬!还不快向太后赔罪?”   谢折衣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吓得愣住了,竟杵在殿上不动不言语。   雍盛清咳一声,为其解围:“枢相未免苛责太过,皇后连日来排练辛苦,朕瞧着就连模样也清减了些。您这当父亲的不心疼,朕这做夫君的,可是心疼得紧。”   说着亲自下殿,牵了皇后的手,堂而皇之携人入座,柔声轻哄:“别听你爹爹的,你是无心之失,自幼养在深闺中懂什么朝堂忌讳?太后宽洪海量,想必不会认真恼你。”   群臣素知皇帝平日里不着调的秉性,见他众目睽睽之下作出如此荒唐行径,竟也不觉意外,只是无语失笑。而那帮最难伺候的御史则面色铁青,又碍着太后千秋的颜面不敢发作,只能吹胡子干瞪眼。   他翁婿二人这般维护,太后也不能说什么。   她不言声,但不言声也是一种态度。   沉默的压力无形中绷紧了每个人的心弦,直到太后下令飨宴继续,鼓乐复起,凝滞的气氛才算缓和过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御茶床下,雍盛松开谢折衣的手,随意拈了颗酸杏脯扔进嘴里醒酒。   余光里,谢折衣在身边坐得端庄安静,面沉如水,蹙着眉不知在思索什么。   “在想什么?”琴瑟靡靡中,雍盛冷不丁听到自己压低的嗓音。   他的嘴巴像是有自己的意志,竟不受控制地问出心中所想。   问完,雍盛就想找根针把这背主的玩意儿给缝上。   谢折衣似也没想到雍盛会主动攀谈,眸中掠过一丝诧异,展颜笑道:“在想该如何报答圣上的相护之恩。”   雍盛支手撑额,侧首定定地看她。   “看什么?”谢折衣笑容不改。   雍盛冷嗤:“看你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胆才如此有恃无恐。” 第45章   “不知圣上此言何意?”谢折衣垂下眼睑, 唇边弧度未减,“臣妾竟是半个字也听不懂。”   呵,你最好是。   雍盛见她开启了油盐不进的假笑模式, 加上前些时两下里不闻不问的旧账,心里头无名火起,拂袖带倒案上酒樽, 引得酒液立马泼湿外袍,他招来怀禄, 道:“朕有些病酒, 不慎打湿了袍衫。你去母后跟前请示,容朕下去更衣, 片刻就回的。”   怀禄应了一声, 忙去递话儿, 须臾转回:“太后让圣上速去速回,这里万事还得依仗圣上劳神掌看呢。”   “朕晓得。”雍盛颔首。   正要起身, 怀禄伸手来扶, 雍盛阻住他, 俯视道:“折衣陪朕进去吧。”   怀禄并不知皇后名讳,还在疑惑折衣是谁, 只听皇后略显涩哑的嗓音已然响起:“是。”   搀扶着皇帝一径入了后殿, 早有宫人提前预备下更换衣物,雍盛挥退众人,展臂站定。   谢折衣乖觉上前, 沉默着从后解脱玉带, 褪下满是酒气的外袍,因见那件软罗中衣已被汗水打湿,便一并除了去, 绞了温帕子来为其擦身。本也未做他想,只缓缓擦拭时,发现雍盛的皮肤白得过分,不是那种冷色的死白,而是暖暖的,透亮温润的羊脂玉一般的白,又因实在热得狠了,表面浮着雾蒙蒙的淡粉,浸濡在薄汗中,凭空多了一层旖旎意味。   一时看得魔怔,喉骨耸动,识海中便冷不丁冒出这样的绮念:不知将那淡粉揉作深红又是什么样的景象?这样想着,谢折衣默不作声地加重了手下力道。   掌下的身子打了个颤儿,却也不躲闪,一动不动地任其“伺候”。   殊不知,雍盛此刻正咬紧了细白的牙,暗骂不已。   本来毫不设防张开着的毛孔陡遇温水,时不时再被那凉丝丝的手若即若离地触碰一下,滋味已是难捱,这会儿那人又突然发疯使劲,看架势,直要搓破他一层油皮。而身上燥热也并未因擦洗减退分毫,反而愈烧愈烈,除了热,另多出一份火辣辣的疼,他忍了片刻,终是忍无可忍,有些着恼地攥住那只趁机打击报复的手,将人从身后拽至跟前,质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谢折衣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不卑不亢地回答:“圣上喜洁,又出了这许多汗,擦个身,祛除了潮湿黏腻,岂不好受些?”   “替朕擦身?”雍盛气不打一处来,“朕瞧着你是想活剐了朕这一身皮!”   “原是圣上受不住。”谢折衣眼皮也不抬一下,软话硬说,“臣妾往前也没干过这营生,手底下不知轻重也是有的,还请圣上宽宥则个。”   被这么软绵绵地顶了回来,雍盛从鼻子里不满地哼了一声,倒也不认真计较。相对沉默一阵,他将人拉近,盯紧了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睛,尽量好声好气地道:“朕刚也不是问这个,是问你,今儿为何谈那首琵琶曲?那曲子又为何偏叫《寒山彻》?难道你真不知道寒山是什么地方?”   “妾愚昧。”谢折衣垂首,语气平淡得如一泓秋池,“还望圣上不吝赐教。”   “还需要朕教你么?你煞费苦心唱这一出戏,不就是为了戳太后的肺管子好试探她的反应?”雍盛这下真恼了,撂了她的手,抽过帕子自己拭汗,“但你此举得罪的可不仅仅是太后,方才你也瞧见了,人人噤若寒蝉,闻寒山而色变。朕亦不妨直言,其中最为不安的就是你父亲。个中是非曲直,晦暗艰深,不论皇后什么心思,想干些什么样的大事业,实不宜因此事树敌太多,朕劝你,趁早绝了这念头。”   “念头?”谢折衣唇边终于勾起一丝真实的冷笑,“圣上倒是敞开了说说,我有什么念头?”   雍盛动作一滞,再转身时,面上已殊无笑意,帝王身上那种特有的冷峻与傲岸浮出水面:“你无非想借当年济北王造反谢衡寒山勤王一役来做文章。”   谢折衣笑起来,笑声中也有种阴冷蔓延开:“勤王护驾乃不世奇功,谢衡为何不安?”   雍盛似笑非笑:“因他问心有愧!”   谢折衣眯起狭眸,步步紧逼:“他有愧于谁?”   “他愧对……”   一个“戚”字将欲脱口而出,雍盛猛地察觉到什么,止了话音,抬头细细打量谢折衣神色,若有所思地拣了架上干净的中衣换上,自己系好衣带,再开口时又恢复了平日声气:“此事不祥,沾染不得,朕是与你推心置腹才出言规劝,言尽于此,你听也好,不听也罢。只是提前说好,届时你若一意孤行,触了不该触的逆鳞,莫要做朕的指望,朕也爱莫能助。”   “可笑,我何曾做过你的指望。”谢折衣睃了他一样,帮他穿好外袍,拿起玉带,从腰后为他围上。   因束得紧了些,又惹得雍盛不快,发作道:“这会子怕不是又存了干脆勒死朕的心!”   谢折衣啼笑皆非,只觉得他无理取闹,默默往后移了一个革带扣,淡淡道:“弑君可是掉脑袋的大罪,臣妾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朕瞧你敢得很,想一出是一出,高兴了就贴上来亲亲抱抱,赶也赶不走,不高兴了就躲起来,成日价不见人影。”雍盛憋了许久,一时牵出个话引子,就不管不顾地发泄出来,压根没意识到自己愤然的语气中裹挟了几分委屈和失意,也没发觉腰后束带的手猛地顿住,兀自阴阳怪气着,“是,你不曾做过朕的指望,你多能耐啊,一身好本事,赛得龙舟弹得琵琶还会编舞呢,妥妥儿的全才大女主,干什么不能成?朕呢,只不过是一个傀儡皇帝提线木偶罢了,当然入不了您的法眼……唔?”   正痛快说着,腰间那双手不知怎地用了个巧劲儿,轻轻一拨就迫得他转过身来。   鼻尖传来幽馥沉檀香,翕张的嘴唇贴上凉凉的皮肤,狠命压实了。   “唔?唔唔唔!唔!”雍盛皱眉,瞪起眼睛——谢折衣竟敢直接捂嘴!   简直大逆不道!   他抬手就要扯开。   但手指刚刚揪住对方袖子,还未使力,谢折衣就低头欺身而来。   放大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雍盛呼吸一窒,下意识闭眼。   良久,什么也没发生。   “……”   他又偷偷张开一只眼睛,恰好被一瞬不瞬盯视他的谢折衣抓个正着,一个激灵,吓得两只眼睛齐齐睁得大大的,脸颊也热起来。心中震惊且懊悔:操,我刚刚闭眼干什么?什么毛病?   正天人交战,谢折衣漾着笑意的嗓音响起:“果然,圣上只要不开口,就显得可爱多了。”   “?”雍盛狠狠瞪他一眼:什么人啊,到底谁才是那个好好一个美人奈何生了一张嘴的典型啊?   “所以,圣上方才说那么多,是想表达什么呢?”谢折衣弯起眼睛,一张人神共愤的脸凑得更近了,目中闪着潋滟波光,意味不明道,“几日不见,您想念臣妾了吗?”   这话问得暧昧,雍盛听到自己的胸膛里瞬间擂起警戒鼓点,一声盖过一声,将浑身血液往脑子里推,他扑闪两下眼睛,仓促移开视线。   为了得到回答,谢折衣撤了手,等待着。   雍盛的嘴巴重获自由,却道:“朕只是不想旁人又无端造谣帝后不睦,再生出什么风波来。没事儿常见面,你好朕也好,这种双赢的买卖不做白不做,哪里就扯到想不想念上去了?”   话音一落,谢折衣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笑也依旧是笑着,只是笑意被驱逐出眼底。雍盛听到她轻声问:“若有朝一日,我不是皇后了,圣上还愿与我做这买卖,还愿与我常见面吗?”   那到时候你肯定就是女帝了,想干什么干什么,也由不得旁人愿不愿意。   雍盛一面腹诽,一面斟酌措辞,缓缓道:“我与你是在天地的见证下行过大礼的人,有朝一日你若不是皇后了,也定是因为彼时朕保不住这帝位,才连累了你。不过你放心,就算没了帝后头衔,你也是我雍盛明媒正娶的妻,既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君无戏言,只要你不负朕,朕定不负你。”   他尽量把话说得圆滑,滴水不漏,尽量将两人的前程绑在一根绳上,为的就是盼望谢折衣日后能看在这层微薄的夫妻情分上留他一线生机。   但他不知道,谢折衣此时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什么夫妻情分一荣俱荣云云,从来都是假的,没了这层关系,他俩什么都不是。而雍盛,三句不离一个份,决口不谈一字情,话里话外都在划清界限,追根究底,他要的不过是一个能与他站在同一阵营的皇后,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谢折衣。   这是宿命。   就是真的“谢折衣”站在这里,也逃不脱的宿命。   何况自己这个冒牌货?   “得君此诺,妾不胜惶恐。”   话已说到绝处,雍盛察觉到皇后冷淡下来的声气,一时也觉索然无味,开门唤来宫人,被簇拥着迤逦返回。   申时宴退,臣僚簪花而归,太后入幄次小歇,更换了头面。   酉牌初,移驾玉津园与宗室亲臣赏花看戏。   大太监福安捧来戏单,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戏名。太后先点了一出《清河县继母大贤》,就递了戏单让皇帝点。皇帝点了《相如文君》聊作消遣。又命皇后点,谢折衣让不过,点了《催妆贺皇恩》。便命开戏。   雍盛向来不爱听戏,因多饮了几杯酒,腹中烧灼,便也无意一应细巧宫点。倒是见面前长颈八方瓶中插着的金寿客开得灿烂,就懒懒摆弄起来,或扯片叶子,或揉搓花瓣,间或偷瞄几眼对面端坐的皇后,时而望天,时而发怔,魂不守舍,不知何等心思。   “圣上可是乏了?”怀禄瞧出他的不爽利来,悄声询问。   雍盛拈了块冰放进嘴里含着,随口含糊道:“想是天儿太热,头脑有些昏沉。”   “才刚进了雪浸白酒,被奴才自作主张拦下了,毕竟寒凉伤脾,不宜多吃。”怀禄道,“圣上要实在想凉快些儿,奴才再去要来,记得少酌便是。”   “罢了。”雍盛摆手,“上回也是贪凉多吃了两杯沆瀣浆,回去就犯了头风,且忍着罢。”   主仆低声说话的间隙,那厢左相离席敬酒,说了些寻常贺寿的吉祥话,又说礼部添了几出新剧,其中一出《忠义戮》还是他亲自填的唱词。   太后来了兴致,有感于这个平日里多与她作对的左相竟主动献戏,便挥手止了台上戏文,命左相的戏班子先演,也好图个新鲜。   闻言,雍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舌上压着的冰块逐渐融化,冰水流经滚烫的咽喉,淌入灼灼腹中,于盛夏里激起一阵砭骨寒意。   日光白炽,恍惚见台上花花绿绿的人影踏来走去,耳闻咿咿呀呀,箫鸣筝响,铜锣鼓点子打得急雨敲棚一般。   众人原本都抻着脖子看热闹,渐渐的,周遭静了下来,台上武生方巾皂靴,手执长.枪,唱词激昂苍劲,干脆利落地落入每个人的耳里:   “微风起露沾衣铜壶漏响,披残星戴斜月巡视宫墙。龙阁与凤阙依旧无恙,只不见当年创业高皇。忧国家只觉神魂飘荡,细思量又添无限惆怅。高皇帝叱咤风云平天下,到临了晏驾归天无缘安享。歹妇人谋山河妄起风浪,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惜幼主陷孤阵歧路怅惘,只落得星月冷空照未央!” 第46章   轰隆隆——   天边不知何时聚集起来的乌云中突然炸开一道惊雷, 原本热闹的园子顷刻间化作荒山古庙,只余一片瘆人的死寂。   太后面无表情,缓缓放下手中茶盏。   盏底磕在茶床上的动静听在耳里, 直可媲美方才那道撼天动地的雷声。   “左相这份大礼,哀家恐怕无福消受。”   她谁也没看,垂着颈子专心抚摸怀中狸猫, 声音中裹挟着山雨欲来的威势。   在众人糅杂了惊恐不解惶惑等诸般情绪的目光中,范廷守敛衽离席, 目视前方, 一步步走上前来。   雍盛看到他坚毅清癯的面孔,看到他铁灰色笃定无波的眼睛, 看到他一辈子挺直如松从未塌弯过的脊梁, 看到他掀袍下跪, 自袖中掣出奏呈,双手托过头顶, 昂首朗声道:“太后, 臣有本要奏!”   太后不满:“何事非要今日此时此地来奏?”   “事关江山社稷之安危, 太后娘娘一生之清誉,臣虽驽钝, 亦知防微杜渐禁于未然之理, 因此在祸乱降临之前,不得不犯颜直谏。”   见他态度强硬,太后双眉蹙拢, 已动杀心, 张了张嘴,刚想驳回,范廷守竟擅作主张继续道:“臣有三谏。一谏, 自古皇帝乃一国之君,为君者,有侍奉亲长之道,但绝无为臣之礼。今日千秋,圣上领百官朝拜太后,此举有损君主之威严,君威可及,则民不畏上,上下失序,纲纪废坠,天下大乱也!二谏千秋节铺张浪费,靡费甚巨,宴上凡食器皆纯金,凡有赏皆越常例,上下君臣以惰为乐,以侈相骄,有违先皇戒奢侈行节俭之圣训,长此以往,社稷安能久安乎?三谏,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危亡之际,母代子职天经地义,子已长成,母若不退,便生牝鸡司晨窃权乱政之谣言,此乃人之憎祸之始也,不可不防。臣为天下计,为君主计,为太后计,奏请太后即日起撤帘还政!”   铿锵话音一落,四周鸦雀无声,太后尚未如何,王炳昌先疾言厉色拍案道:“太不像话!左相特地选在太后千秋这般妖言强谏,究竟安的什么心?”   “某安的是一片忠心!说的是铮铮肺腑之言!”范廷守侧目斜睨,“不像某些饱食终日尸位素餐的腌臜佞臣,专挑些软话谗话废话说!”   “你!你说清楚,谁是佞臣!”王炳昌怒极,一张白面皮涨得通红。   范廷守冷笑:“我在此冒死进谏,你在旁东拉西扯,孰忠孰佞,一眼分明!”   “如你这般字字句句指斥詈骂圣上太后便是忠?”王炳昌反唇相讥,“不过是卖直沽名犯上狂悖的蠢物罢了!”   二人互相攻讦,言辞激烈,眼看越骂越放肆,群臣瞠目结舌之际,枢相谢衡抬手,一锤定音道:“宣殿前司,即刻捉拿反臣范氏。”   话音不大,却引得群臣哗然。   太后亦猝然扭头,看向自己兄长。   雍盛浑身一震,捏紧了手中金寿客,花茎娇软,稍稍用力便拦腰折断。他单手撑案,欲起身奏对,抬首时恰对上谢折衣投来的目光,对方朝他轻轻摇了摇头。不过是犹疑了瞬息功夫,就听闻有人高声道:“臣,观文殿雷效,不敢苟同枢相之语,范大人忠心耿耿日月可鉴,今日之言更是词严义正字字珠玑,臣不明白这样的直臣怎么就成了反臣!”   他之后,又有人离席,快步趋前:“臣,刑部侍郎游茂生,亦觉反臣二字太过武断,我朝历代君王皆以虚心纳谏为美德,我朝只有死谏之臣,没有谋反之臣,不知左相大人诚心进谏,触犯了哪条大雍律例?”   “臣,御史台汪实,谏太后撤帘还政!”   “臣,御史台柳成德,亦谏太后撤帘还政!请太后纳谏!”   “臣……   一时间,谏臣前赴后继,议声此起彼伏。   那一刻,雍盛望着陆续跪伏的十余号人,耳边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渐渐化成无意义的噪音,灵识仿佛暂时抽离出肉.体,浮到半空。他冷漠俯瞰这场政治游戏,已预料到对方会如何反击。   他看向肃立在太后身后的殿前司指挥使,看到谢戎阳附耳倾听一名内侍的密语,而后他望了一眼他泰然自若的父亲,未有迟疑,就把一只手举到半空,猛然劈下:“打!”   “是!”随着一声吼应,斜下里冲出两只队伍,二话不说对着这帮官员劈头就打。   这些文官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哪能抗衡习武之人如此铁拳?挨打之余,只能逞些嘴上威风——   “岂有此理!吾乃大雍士大夫,尔等武夫……啊!”   “别打了别打了,大家同朝为官何至于此?”   “当众殴打朝廷官员,此乃大雍千百年未有之大耻!你们这帮野蛮竖子,我跟你们拼了!”   他们骂声愈大,侍卫们打得就愈狠。   玉津园顿时响起痛呼哀嚎,其余非涉事官员或不痛不痒求两句情,或掩面离席,大多躲的躲,避的避,生怕衣袍溅血,惹上是非,四下里闹成一团。   如此荒诞场景下,能安坐不动的只寥寥几人。   “枢相,适可而止!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太后咬牙低声道。   谢衡铁青着脸,仰头饮一杯酒:“太后万不可妇人之仁!今日殿前司打的不是朝廷的官,而是作乱犯上的贼!”   太后气结:“你……!”   雍盛阴沉注视着一切,有人满脸是血爬来揪住了他的衣摆,咕咕哝哝喊着些什么,却全被嘴里鲜血淹了个彻底,他耸动喉结,忽觉异常干渴。他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深知,此刻自己不能求情。只要他一开口,一切都会前功尽弃,他得忍住。忍住。   终于,范廷守被一记铁拳打得趔趄,撞翻了不知谁的食案。   余光里,整场宴会都很安静的荣安郡王突然慌乱地站起身,他终于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劲。   食案倒地的动静在哄闹的环境下并不十分惹人注目,但它却是一个信号。   戏台上原本唱戏的优伶被叫停后一直杵在原地,此时竟齐刷刷自宽大的戏袍底下抽出软刀,箭一般冲下了台!速度之快,快到一众忙着打人的殿前司侍卫反应不及。不过错眼功夫,这帮人就绕过混乱的筵席,从后方逼近御案。   此时太后跟前只有谢戎阳一人,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竟丢下太后,提刀去护他的枢相父亲。   雍盛也几乎在信号发出的瞬间,提袍起身,奔向谢折衣。   “快走!”他拉起还在津津有味作壁上观的谢折衣。   “走去哪里?”谢折衣不紧不慢地起身,挑眉询问。   “没看到吗?有人行刺!”雍盛急得跺脚,“刀剑不长眼,不想死就赶紧跑!”   谢折衣笑道:“跑?跑去哪里?君之所在,吾之所往。”   说着猛地一拉,将雍盛拉转过身。   雍盛闻言一怔,被拉得原地转了个圈,后背落入谢折衣怀中,劈风的刀声在耳边呼啸尖鸣,削去他几根鬓发。他惊诧抬眼,与一名花脸武生对了个正着,对方眼里的悍然杀意吓得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瞳孔缩成针尖。   武生偷袭不成,刀锋一转,又从下撩来。谢折衣于是又带他转了个圈,从左臂弯转到右臂弯,同时迅速抬腿踢来,一脚踢在那人手腕。   呛啷一声,是刀坠地的声音。恰落在谢折衣脚边。她又看似随意地脚尖一挑,那刀就听话极了,又平又直地飞了起来,噗嗤一声,插进了武生不及设防的咽喉。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不过发生在几息间。   雍盛眨了眨眼睛,木然看着那具魁梧身躯轰然倒地,再猛地回首,盯向谢折衣。   谢折衣亦盯着他,嘴唇掀动正要随口编个解释,雍盛已果断推开自己,双手拔下尸首脖子上的刀,扭头就往回跑。   “有刺客!!!快护驾!!!”   直到此时,那帮殴打官员的殿前司才做出了像样的反应,忙围拢而来,十万火急之际却被地上横七竖八的伤员绊住了腿脚,急得恨不能拔刀斩人。   那厢,三名刺客同时挺剑刺向太后!   福安与几名内侍悍不畏死地冲过去,拦腰抱住其中两个,余下一个寻缝觅隙,自漏开的中门侵入,直捣黄龙!   太后骇得玉容惨白,扔了狸猫直往后退。   刺客追上,举刀下劈,先斩断其一截裙摆,后斫下其顶上假髻,第三刀则瞄准了她修长脖颈。   沸腾人声中,只听得“噗呲”两声,刀刃没入人的肉身,紧跟着就是高低两起不同声调的闷哼。   太后一双已染风霜的凤目瞪大到极致,颤动的瞳仁中映出一具满是血污的身体,它代她生受了那剐心一刀。   身体的主人抬起头,露出一张青紫的脸。   “左相?!”太后压抑地低呼。   “臣……”范廷守一张口,喉中就涌出大量鲜血,喷溅在太后华丽的衣袍上,直到死,他仍在断断续续地坚持着他遵循的臣道,“请太后……纳谏!”   一口气咽下,他即扑倒在血污中。   太后颤抖着握住他竭力伸来的瘫软的手,眯眸望向他的身后,那名杀他的刺客心口上也同样插着一把刀,刀尖透体而出,刺客带着一脸仇恨徐徐跪倒。   太后于是见到最后挥下屠刀的人——   是从来弱不禁风的皇帝。   “是你?”恍惚中,她仿佛看见从前那个南征北战硝烟浴身的帝王扒开坟墓重归于世。   他终究是他的儿子。   冷不丁的,她脑海中发出这样一声冰冷的叹息。   轰隆!   最后一道闷雷炸响。   大雨,倾盆而下。 第47章   接下来的两日, 皇宫乃至整个京城的气氛都很不寻常。街上尽是巡逻的士兵,刑部带人封了京中最大的梨园贺云班,园中上至班主下至端茶倒水的小厮一个不剩全下了狱。另还有一路人马围了左相府, 各个府门皆派重兵把守,严禁外出。皇城戒严,出入宫门勘验令牌核查身份的皇城司侍卫亦比往日增加了一倍有余, 一系列紧锣密鼓的行动搅得京城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众说纷纭。   尽管官府使出各种手段封锁消息,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仍有只言片语散播至坊间。   “听说太后千秋宴上发生了天大的事!”庆春楼照旧走在舆论最前沿, 往来的读书人要是不随口议论点朝堂大事就好像无颜喝下这楼里的茶, 那书生压低了嗓音, 一脸神秘,“听说范大人献了一出折子戏, 也不知唱的什么, 惹恼了太后她老人家, 太后气得要罢他的官!”   邻桌的秀才闻言,举着筷子凑过来:“什么折子戏?都是哄人的!据我的消息, 说是有人刺杀圣驾!”   那人大吃一惊:“刺杀这种掉脑袋的事儿何人敢做?饭可以乱吃, 话可不能乱说,你倒是说说,打哪儿得来的消息?”   “啧。我亲姑姑的前夫的婶娘的庶妹的儿子在宫里当太监, 职位还不低, 我听她说的。”   “那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那天宴会上的官儿到现在还扣在宫里呢,一个也没放出来。”   “那是自然的, 案子不查清,哪能轻易放人呢?这可是谋逆!”   “那么多官儿,怎么单单就围了左相府?”   “难不成……”   流言与臆测愈演愈烈,两日后,大理寺又派兵围了右相府。   这可真是惊天奇案了。   总不至于当朝两位宰相商量好了一起造反?   民间沸沸扬扬,大理寺、刑部、检察院这几个衙门则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几位长官胆战心惊,如坐针毡,对着厚厚的审讯案簿长吁短叹,冷汗津津。当日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廷刺杀,殿前司先是失职,后救驾有功力挽狂澜,没酿成弥天大祸也算功过相抵,但那一十五名刺客眼见行动失败,除去当场被诛者十人,余下五个活口中竟有三人立地自戕,只留下两人被生擒。   既被生擒,自然免不了十八般逼供刑罚加身,但他二人最后供出来的主使竟与所有人的设想不说毫无关联,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   太后面前献戏的是范廷守。   刺客供出来的却是王炳昌。   加上范廷守当日为救太后悍不畏死,以身殉道,死无对证,种种证据一夜间全指向了王炳昌。   事涉当朝宰辅,不可懈怠,缉查一有新发现,几位长官就轮流进宫汇报,一天下来恨不得来回跑个十余次,不说别的,光是两条腿,就抡得酸疼不已。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慈宁宫内,太后斜倚榻上,自那日受惊,她便病了,整个人憔悴苍白,失了往日光彩。   王炳昌跪在榻前,哆嗦着手捡起太后扔到他面前的几张口供,伏地一字一字读完,冷汗瞬间发了满背。他被软禁在宫中已整整五日,他已整整五日没合过眼,眼眶下两团浓重的阴霾,可他担心受怕的事仍是发生了。   “臣冤枉!”他一咬牙,扑到太后膝前,紧紧握住太后垂落下来的一只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臣对天发誓,对此事一无所知,全是他们栽赃嫁祸,没错,定是这二人受人指使,串通好了要将谋反的罪名扣在臣头上!太后,臣在朝中所倚仗的,唯您一人而已,臣若不是失心疯脑袋里塞了稻草,绝无可能加害于您啊!臣虽能力不足,但忠心可鉴,那帮小人视我为眼中钉,其实是想剪除您的党羽削弱我等势力,令太后自断臂膀他们好图谋其他啊,太后明察秋毫,万万不能着了小人的道!”   太后垂目注视这个惊慌失措的男人,皮囊虽好,不过虚有其表。   有那么一瞬,她也怀疑起自己看人的眼光。   “你说你冤枉。”半开的窗扉后,光射不进的阴影里,坐着枢密使谢衡,连日来只有他陪在太后身侧寸步不离,因此除了太后,最了解案情的莫过于他。谢衡往前倾身,使那张老谋深算的脸暴露在阳光下,“贺云班的班主却说,那二人是你安插进戏园子的,后连同一行十余个武生被范廷守的管家挑进了左相府。你可知那帮武生的底细?”   王炳昌额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下,下官不知……”   “据他二人交代,他们俱是当年济北王的手下,后被相府延揽,做了守门家丁……”   “这是万万没有的事!”王炳昌激动争辩道,“就是有,许是他二人谎报身份瞒过了人牙子,才被管家买入府中。下官当真全不知情!”   “此时来个一问三不知只会显得你愚不可及!”谢衡不客气道,“你事先打听到范廷守欲借折子戏在千秋宴上大做文章,便生出借刀杀人的歹计,想方设法将刺客混入戏班子,一旦事发,强谏的是范廷守,谋反的自然也是范廷守,彼时你才是清清白白撇得一干二净!可惜你算漏一筹,算不到范廷守为救驾挺身而出,他若当真谋反,何必多此一举?再者,当日刺客岂是冲着太后一人而来?若非救驾及时,圣上眼下早已龙驭宾天!圣上崩卒,何人得利?王大人,当初既有铤而走险的胆量,今日为何做起了缩头乌龟?”   王炳昌十指抠紧了青砖地,浑身的血一下子凉了。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他已知自己踏入了陷阱,这是范廷守一早设好的局,目的除了逼太后撤帘,还为诱他入彀中,怪只怪他轻信了雍昼递来的消息,冲动妄为,以至局面崩溃至此。   但他怎么也想不通,他派出的刺客个个皆是死士,怎会留下活口?他也万万想不到范廷守那老匹夫不惜以死洗刷嫌疑,好,好得很!眼下他落了下乘,处处受掣,谢衡早欲铲除自己而后快,如今逮住机会只会落井下石,挟私泄愤,这案子哪怕别有隐情,老混蛋也会一口咬死,将污水尽数泼在自己身上,绝不让他有翻身的可能。   难道真的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不,还有一个以退为进的法子。   他倏地仰头,盯向太后,眼中流露哀求,亦流出两行清泪:“没想到,娘娘竟疑臣至此,使主上疑心,是臣下的过错!”   他眼中闪过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太后心头一跳。   只见这位素来以斯文儒雅装点门面的文人猛地从地上跃起,拎袍撒腿,一头撞在十步开外的柱上,咚的一声,昏死倒地。   太医院于是又迎来一位伤患。   此时这里已经挤满了受伤的官员,那帮挨了殿前司毒打的倒霉蛋本来还在咿呀呻.吟,见了新被抬来的王炳昌,额上鼓起那么大一个包,血流如注,登时闭上了嘴巴。   在此之前,他们万万想不到,在大雍朝当官,是件危险系数这么高的事。   他们或悲愤,或灰心,或失望透顶只觉讽刺可笑。   御医忙着救治右相的间隙,门外一位中贵人命人抬进两个大红箱子。   人人认得那是皇帝身边的怀禄公公,却并不起身相迎。   怀禄面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一一朝各位官员行过礼,打开箱子:“奴婢是奉圣上的旨意来看望大家的,这里是些活血化瘀的药,还有往年进贡的一些上好的人参和鹿茸,圣上平日里舍不得用,全在这里了。圣上还让奴婢给各位捎句话,他和太后心里,都记挂着大家,盼各位早日养好身子打起精神,朝廷上下究竟离不开你们。”   话音落地,四下里一片静默。   不多时,竟有人呜咽着哭起来,伤感的情绪登时弥漫开,不少人湿了眼眶。   “圣上仁义。”刑部侍郎游茂生恨声道,“但臣等要的,不光只是仁义!仁义能守成,能断后,却不能进取,不能建功!”   怀禄脸色变了变,叹口气,垂首恭谨道:“侍郎的话,奴婢会转告圣上。圣上他……因范大人见背,哀恸过度,食不知味寝不安席,身子实在支持不住,只能改日再亲来看望。”   听他提及范廷守,戳中痛处,这帮文官又皆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   慰问过受伤官员,怀禄找太医取了每日皇帝的安神草药,回晏清宫煎了,服侍雍盛饮下。   “事都办妥了?”雍盛拥被咳了两声,只觉满口皆是苦涩药味,继而觉得整个鼻腔身体乃至整个室内都是药味,他不可忍受般推了莲奴递来的蜜饯,掀被下榻。   “办妥了办妥了。”   怀禄忙拎来缎鞋,莲奴也匆匆拿来外袍,却都慢了一步。   雍盛已跨出了门槛,扶着游廊廊柱坐下,怔怔望着园中花树发呆。   天虽热,但此处隐有穿堂风,莲奴担心皇帝着凉,又不敢上前打扰,只得苦着脸在原地踟蹰。   “去太医院的时候,正巧碰上右相大人被抬进来,听说是在太后跟前儿撞破了脑袋,血呼啦几的,情状瞅着甚是严重。”怀禄在旁叉手道。   “被逼到绝地,只能使点苦肉计。”雍盛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脸上也殊无表情,瞧着就像个木胎泥塑的人偶,只喘息间有几分活气,只听他淡淡道,“倒也不糊涂,知道就是死了,也绝不能供出太妃与雍昼。 ”   “哼,也叫他吃个哑巴亏,知道咱们不是好惹的。”莲奴插嘴道,表情颇为神气,像是战场上打了胜仗凯旋的将军。   他说完,雍盛没什么反应,四周就静了下来。   怀禄回身瞪了他一眼,莲奴立知说错话忙握住嘴,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如此坐了片刻,雍盛突然发问:“皇后这几日在做什么?”   “据奴婢所知,每日除了到太后处晨昏定省和侍奉汤药,娘娘大多时候都在凤仪宫焚香下棋。”   “嗯。”雍盛一点点摩挲着掌下栏杆,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下令道,“去,唤她过来。”   怀禄默了默,领命退下。   过不多时,谢折衣迤逦而来。   一来,见皇帝披发跣足,薄薄一片瘦削的身子,只着空荡荡的中衣坐在廊上吹风,脸色当下不悦,劈手扯过莲奴怀中抱着的外袍给皇帝披上,牵了皇帝的手,不容分说将人拽进屋中。   雍盛倒也乖觉,全程没有丝毫反抗,提线木偶似由着皇后肆意妄为。   怀禄莲奴相视一眼,同时在门外默契地停住。   “屋子里有味道。”直至在躺椅上盘腿坐下,雍盛才小声抱怨。   谢折衣听了一怔:“什么味道?”   “你闻不到么?”雍盛颇为嫌恶地蹙眉掩鼻,“药味。”   “很难闻么?”谢折衣解下腰间香囊,递过去。   雍盛却不接,吊眼反问:“不难闻么?”   “不。”谢折衣将香囊放在他手边,在一旁落座,衣袂扬起又落下,飘来几缕沉檀香气。   雍盛侧目,不知为何,他很愿意相信谢折衣说的是真话,好像她说不难闻,这味道就真的不难闻一样。   两人默默饮茶。   “恭喜圣上此番旗开得胜。”谢折衣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来了这么一句。   “哦?”雍盛捧着茶盏,望着盏内碧绿的茶汤,微笑道,“那你说说,朕喜从何来?”   他装聋作哑,谢折衣却不打算与他虚与委蛇,直白道:“这招请君入瓮实在高超,也实在豁得出去。” 第48章   雍盛轻轻叹了口气:“其实, 豁不豁得出去,也不是我能掌控的。”   “起码你并非一无所知。”谢折衣浅笑着摇头,“那些真正的傀儡, 从来都是一无所知。”   雍盛苦笑:“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讽刺我?”   “我的意思是,你已做得很好。”谢折衣忽然正色, 极认真地注视他,“圣上以为, 皇帝是什么?”   雍盛正待低头饮茶, 闻言动作一顿,将茶盏搁回原处, 双手交叉置于腹上往后躺倒, 躺得似乎很惬意。   “常人都道,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流血千里。皇帝是宇内至尊, 掌无上权柄, 行生杀予夺,定四海八荒。”他语气平缓, 像是在说什么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但在我看来,皇帝,只是一种超然地位的人格化象征。唔, 这个词儿你可能不懂, 这样说吧,一个皇帝,他可以不做事, 因为他只要握有实权,有的是人替他做事。他可以什么都不懂,因为大臣里有的是人比他更懂。他也可以贪图享乐不思进取,美其名曰垂拱而治。甚至他可以是个傀儡,因为纵然是个傀儡,也会有无数英雄豪杰围上来,渴望通过解救他争取功名利禄。你们都以为是皇帝左右了一个国家的命运,当然了,皇帝本人的品行与能力自然也重要,但并没有许多人以为的那么重要,哪怕没有皇帝,一个国家也是能照常运转的。”   谢折衣静静听着,眼神流露惊异,似乎从来没想过眼前之人会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来,那张俊美的脸冻结了,像是陷入了思考:“没有皇帝?”   “在我看来,统治这个国家的,是惯例。”   “惯例?”   “打仗有一套惯例,与别国结盟有一套惯例,治国同样也有一套惯例,从老百姓到官僚到皇帝本人,都要遵从这些惯例。”   谢折衣若有所思:“那如果有人想打破这所谓的惯例呢?”   “那就得付出代价。”雍盛目中闪过一抹异色,“一旦认识到皇帝本人其实并不重要,那古往今来的帝王,不论明君还是昏君,竭尽毕生之力去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想方设法保住皇帝这个头衔带给他的超然地位,铲除一切会对这个地位产生威胁的人。因为一旦有朝一日他被拉下来。”   他无奈地笑了笑,“那他的下场就只有死。不光他会死,跟随他的人也都会死,没有例外,没有恩赦。”   “那……你从没想过自己要当个什么样的皇帝?”谢折衣皱眉。   雍盛奇怪地看她一眼,摇摇头:“我只想活着。”   “哦。”不知为何,谢折衣松了口气,“起码这也不算什么易事,倒也能勉强称得上志存高远。”   这回雍盛确信这句话是在讽刺他,但他没有反驳,只是悻悻地闭上嘴巴。   “若只是这样,眼下你应该高兴,为何闷闷不乐?”谢折衣今天的问题似乎特别多。   雍盛本不愿回答,但对方一直在等,大有要是听不到答案就会一直这么等下去的态势,只好道:“因为有人牺牲了。”   谢折衣却说:“牺牲总是难免的。”   “我知道。”雍盛怔了怔,喃喃道,“我早就知道,但,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这世上人人都有自保之法。”谢折衣道,“选择牺牲就是范大人的自保之法。若非如此,怎能保得范氏一族百余口的性命?怎能保全此次跟随他强谏的同僚?怎能为清流挣得大好名声?他宦海浮沉大半生,岂不知权衡利弊的道理?他也定是认为他的牺牲能赚取许多好处,才毅然下此决断走此不归之路。若泉下有灵,我相信,他定不后悔。圣上若觉得对他不起,更不应在此嗟叹自殇,而应尽全力让他的牺牲取得最大的价值。”   雍盛冷笑:“牺牲的不是你,你自然可以说这风凉话。”   谢折衣眸中威势一闪,倏地俯身,握住雍盛手腕:“哪一天,如有必要,臣妾自然也是要牺牲的。”   雍盛心头一跳,抬眸对视,被那双眼睛中燃烧着的火光灼得一痛,哑声道:“你们都疯了。”   谢折衣弯起眉眼,旋出一个好看的笑来:“这宫里上下,有几人不是疯子?”   “疯子多,如朕这般的傻子少。”雍盛起身,翻过手掌,反握住那只手,拉到眼皮子底下仔细端详,指尖轻轻滑过那湿冷的掌心,“原先我以为,你掌上的这些薄茧是常年伏案写字,握笔所致。”   谢折衣动也没动,听他接着说下去。   “但我今日忽然间有个猜测。”雍盛仍慢条斯理把玩那只手,“那日千秋宴上你出手相救,看着虽是平平无奇的几招,却能转眼间夺人兵器将人反杀于三步之内,我想,那定不是两三日就能练成的功夫。这手,除了握笔,或许也能握剑!”   “而我也着实想不通。”他撩起眼皮,“一位相府千金,何以练这杀人的武功?”   谢折衣神色不改:“圣上莫忘了,千秋宴上一出剑舞乃由臣妾亲自编排教导,臣妾熟悉剑器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而舞与武同音亦同源,同样的招式,柔美婀娜则为舞,能鼓士气悦君心;刚健威猛即为武,能不费吹灰之力取人首级。臣妾这么解释,圣上可还满意?”   雍盛目光闪烁,不置可否,最终淡淡地道:“皇后能文能武,实是皇室之幸。”   “圣上过誉。”谢折衣缩回手,整理起裙裾。   只听雍盛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能看透许多人,却一点也看不透你。”   “圣上无需看透我。”谢折衣端过此前雍盛放下的茶,轻轻吹了口盏面腾升的白雾,“圣上只需明白,臣妾永远是您的人。”   那张明艳的脸庞隐在雾后,柔和了过于浓重立体的五官,有那么一刹那,雍盛萌生一个古怪的念头,眼前的人难道真的就是他以为的那个人吗?   至晚间,雍盛到慈宁宫侍奉晚膳,刚要抬脚迈进门槛,就与双眼肿得像核桃的王太妃打了个照面。   太妃撞见皇帝,因伤心失态顾不得诸般礼数,匆匆行了礼,就掩面跑了出去。   太后略显无力的嗓音从里间传来:“外头站着的可是皇帝?”   “是儿臣。”雍盛边回话,边撩袍踏进去,只见太后正坐在桌旁用膳,桌上摆了七八样精致的药膳,却是一筷子也没动。   “母后可是食欲不佳?”雍盛转身,从怀禄端着的食盒中端出一碗粥来,“这是儿臣让御膳房特地熬的莲子荷叶粥,最是清热解腻养颜宁神。”   “皇帝有心了。”太后勉强试了一口,试完就放下汤匙,取过手帕极细致地抹拭嘴唇,又就着福安的手喝了冷茶漱口。   缓缓做完这一切,才开口:“范大人乃我大雍肱股之臣,往前也曾教你读过几天书,现又为救哀家亡故,于公于私,你该亲去他府上吊唁。”   此话暗含试探。   雍盛垂着头,先是不答,等太后投来探询的目光才推辞道:“我朝至今尚未有天子登门吊唁之例,或可遣使前往,赐金治丧,再辍朝三日,准其入贤良祠,也算尽了心意。”   他这般回答,中规中矩,既不会使太后疑心千秋宴一案他牵涉其中,也不显得过于冷漠绝情。   像是第一次见到少年皇帝,太后上上下下将他打量,半晌才道:“就依皇帝的意思去办。”   又问:“听说你派人去看望慰问了那些被打的官员?”   “儿臣知道那日纵殿前司殴打官员并非出自母后本意。”像是生怕太后不高兴,雍盛迟疑踌躇道,“事后儿臣寝食难安,生怕这帮人从此心中生出怨隙,他们又都是素日里玩惯了笔杆子的文人,骂起人来最是促狭难听,儿臣是担心……”   太后冷笑:“担心从此哀家就被他们骂得抬不起头来?”   雍盛唯唯诺诺,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言官当然难缠,但他们不足为惧。从古至今哪个帝王不挨骂?你做得不好,他们要骂。你做得好,他们也要从中挑出不好的来骂。要是怕挨骂,只得不做事。不做事他们更要骂,骂你不作为。横竖都要挨骂,还去认真计较做什么?给自己添堵么?”太后说着起身,朝皇帝伸出手,“这都是当年先帝教哀家的,他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你也不妨听听。”   雍盛口中称是,由着太后将右手挽上他的手臂,徐徐朝外走去。   夏夜的风卷着大地滚烫的余温,热烘烘拂在面上,带着庭院里各色花卉的混合香气,熏得人头脑发胀,而太后接下来的话却有提神醒脑之效。   “你要怕的,不是文人和言官,而是那些真正掌兵的人。”   雍盛心头一震,投去惊讶的一瞥,却只捕捉到太后唇边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她点到即止,又岔开话题,“方才你来时撞见婉琪了?”   “是。”雍盛只得顺着接话,“瞧太妃神色凄楚,似是刚刚哭过。”   太后嗯了一声:“你可知她来慈宁宫做什么?”   雍盛老老实实道:“儿臣不知。”   太后冷下声气:“你知道。”   雍盛只好改口:“左不过是为了三弟或右相大人。”   “不错。”太后颔首,“她来求哀家饶王炳昌一命。”   雍盛的手于袖内攥紧了,随即松开,笑道:“虽不知右相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但他毕竟是太妃的至亲手足,关心则乱,也是人之常情。”   太后拍拍他的手,停下脚步:“哀家若果真饶过他,皇帝可愿意?”   她假以辞色,语气作态都比往日温柔不少,但雍盛丝毫没有亲近之感,反而心中寒凉更甚,不动声色道:“儿臣不知其中原委,似乎也谈不上什么愿意不愿意,万事请母后裁决就是。”   他低眉垂首,说话措辞挑不出半点错处,语气也辨不出喜怒,太后忽生感慨:“哀家今日瞧陛下,像是一夜间长大了不少。”   雍盛轻笑:“儿臣已是成了家的人,自然不比小时候。”   太后点点头,不再说话。   此后几日,大雍朝迎来一场惊天动地的剧变。   先是朝廷张贴了左相范廷守的讣告文书,以极华丽的辞藻数其一生政绩,颂其往日德才,痛失如此良臣栋梁,是大雍之不幸,特令追授谥号“文忠”,入祀贤良祠。   同一日,门下省连发三道圣旨,第一旨罢免王炳昌的宰辅之位,敕令全族返乡;第二旨斥责礼部上下官员的失职之罪,无论本职兼职,一律降级罚俸;第三旨乃太后亲颁的罪己诏,言边事不宁,北方大旱,灾祸频发,皆因皇室敬天不诚,即日起她便独自在慈宁宫斋戒祈福十五日,大小国事皆交由皇帝协相阁处   这三道旨无疑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时间朝野内外议论纷纷,不少与右相私交甚笃的官员联名上书,要求朝廷公开三司对王炳昌的审结奏报,然所有奏呈不论是喊冤的,还是质疑的,一律如泥牛入海,激不起半点浪花。   又过得两日,宫中又下敕旨,罗列罪臣王炳昌贪黩营私谄佞惑主等十条罪状,即令抄没家财,催促其速速返乡。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都是些不痛不痒的欲加之罪,令人费解的是,面对这些无稽指控,王炳昌表现得异常沉默,照单全收,半个字也不敢违拗。   这不免教人揣测,王炳昌真正犯下的事儿恐怕要比圣旨中说的还要严重得多,而既然正主都坦然接受了,那些替他打抱不平的友人自然也识趣闭嘴。   一夜之间,左相死得不明不白,右相惨遭罢黜,太后撤帘斋戒,涉事官员三缄其口,朝廷含糊其辞。   那日玉津园中究竟发生了何事,竟就这样成了大雍朝的一桩悬案。   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景熙六年六月初三,范府大殡。   凌晨吉时,天还没亮,范大公子扶柩驾灵,出了范府。前来送殡的大轿小轿不下百余乘,有同僚学子,有王公贵族,有天子特使,浩浩汤汤,蜿蜒三四里远,沿路彩棚筵席,奏乐啼哭,各家路祭攀比成风,可谓哀荣隆重。   此时大内仍是死水般安静,远处哀乐穿透重重夜幕时断时续地落入耳中,配着天边细细一弯弦月,甚是幽怨悲凉。   怀禄手臂上搭着件兜帽罩衫,扒着墙根边的梯子竭力往屋顶上看,压着嗓子唤:“圣上,圣上,天儿都快亮了,该回去了。”   唤完等了一阵,回应他的只是几声瓦动。   皇帝压根不理他。   他不死心,又连着唤几声,最终叹口气,索性不喊了,扶着梯子跺跺站得发麻的脚,跺完接着叹气,就像是总有叹不完的气。   雍盛坐在屋脊上,眯着眼,默默眺望天际。   皇宫里这个偏僻废弃的宫殿是离宫墙最近的地方,从这里可以望见京都长街。   他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坐了许久,目送着什么。   忽然,他左手拎起身边放着的一壶酒,右手从怀里掏出一只酒杯,满斟一杯酒,从屋顶倾洒而下,空中霎时划过一道银线。   “啊,今天我还是没钓到鱼。”他垂下头自言自语,听语气,似乎没钓到鱼是件很值得伤心的事。   于是他又倒一杯酒,仰脖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身旁的屋瓦突然发出两声轻微的响动,他身形一滞,循声望去,揉揉眼睛,一丈开外不知何时立着一个人影!不免吃了一惊,短促地喊了一声:“什么人?”   来人一身玄衣,卷起的袖口堆叠着雪白的内衬,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上一双平平无奇的眼睛,正探究地盯着他。   “是你……咳!”雍盛差点被口腔内残存的酒液呛个正着。 第49章   “皇宫大内你也敢闯?”   雍盛瞪起眼睛往四周看了看, 缩起脖子,心想,原来这宫里也并不安全, 守卫再严,某些人还不是想进就进,如入无人之境?   那人立在原处没动, 脸上疑惑的表情就像是在问,你怎么在这里。   当然这也是雍盛想问的。   一个皇帝出现在皇宫里不稀奇。   一个江湖神棍出现在皇宫里就特别罕见了。   “幕先生的业务范围可真广哈。”雍盛很快镇定下来, 大方拍拍身旁的屋脊, “放心,朕不会声张, 过来坐。”   幕七将信将疑, 抱臂对峙一阵才抬腿走近。   雍盛惊觉此人走路竟没有声音, 不得不又一次感慨,原来书里写的武林高手也不全是骗人的!   “宫里也有人找你算卦吗?”雍盛仰头问。   幕七的嘴巴抿成一条线, 显然不愿透露此行的目的。   雍盛又问:“你是怎么避开那些侍卫的?”   沉默。   “你应该不是来执行什么刺杀任务的吧?”   依旧沉默。   “晚饭吃了吗?”   沉默如霜, 冻得人尴尬。   “喂, 你知道你很不尊重我吧?”雍盛把脸皱成一团,“好歹我也是一国之君耶, 跟你讲半天话, 要你给点反应就这么难吗?”   幕七依旧沉默,眼神里可供解读的情绪就只两个字,不屑。   “行, 你们都不把我放在眼里。”雍盛略显失落, 哼了一声,把头扭回去。   过得一阵,许是担心他真的动气, 幕七主动蹲下,随手掀了一片屋瓦,手掌一翻,指间又多了枚打磨出棱角的铜钱。   他以铜钱刻瓦,指力之大,下笔如飞,问:【深夜何故在此?】   “赏月啊。”雍盛立马换脸,把装出来的失落抛得一干二净,嘻嘻笑道,“你呢?”   幕七:【散步。】   “……”   信你有鬼啊。   雍盛在心里翻着白眼,板起脸来:“夜闯禁中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朕今日不与你计较,下次可别再这样了,皇城司的侍卫可不是吃素的。”   这次幕七没再沉默,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是在表达嘲讽。   雍盛失笑,他发现姓幕的虽然是个哑巴,却总能通过一些小细节精准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喂,相逢即是有缘,喝两杯?”雍盛晃了晃他手中酒壶。   幕七摇摇头。   “好吧。”雍盛也不强求,自己喝自己的,偶尔转身跟身边人说几句,虽然多半得不到回应。   幕七也很古怪,就这么干坐着陪他喝酒,老半天也不说要走。   雍盛把酒全喝完时已有六分醉,拍拍手站起来,瞧着幕七笑:“咦,怎么这屋顶上长出一根这么大的木头?”   幕七:……   说着扒拉起木头,“好木头不挡道,朕困了,要回去睡觉了。”   幕七点头侧身,顺手扶了他一把。   不料雍盛反应巨大,立马拍开他的手,警告道:“别扶我,我没醉!”   拍开人家手的同时一扭腰,动作幅度过大,重心不稳的同时脚下一个打滑,呲溜往后倒去。   这可是在屋顶上,就这么摔下去,不断个胳膊也得折条腿。雍盛一下子吓得出了层冷汗,酒都醒了,忙缩肩抱头护住要害。   只听“噼里啪啦”一阵瓦片碎响,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巨大。   腰间猛然一紧,他低头看去,发现自己两腿腾空,一条胳膊横亘在自己腰腹间,阻住了他下落的坠势。救他的是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极力仰头,挤出一个笑来,磕磕绊绊地道谢:“兄……弟好身手……呃!”   话还没说完,身子又猛地一坠,幕七一只手吃不住重,眉头一皱,索性抱着他往下跳。落到中途两只脚各在墙上蹬了两下,缓冲了下落势能。   这高度足有七八米,雍盛吓得紧紧闭上眼睛:“有话好说,我有点恐高……”   话还没说完,脚就踏上了实地。   站稳一睁眼,雍盛就跟脸色惨白的怀禄来了个深情对视。   怀禄还有点懵,看看眼前紧紧搂着的两人,又看看空空如也只做摆设的梯子,下意识张大嘴深吸一口气,刚要吼出一句中气十足的“有刺客”,就被雍盛眼疾手快地捂了回去。   “别喊!”雍盛用眼神威胁,“这是幕先生,不是刺客!”   怀禄的眼珠子瞪得快从眼眶里跳出来。   三人面面相觑,雍盛正要说明情况,只听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逼近。   “刚才就是这里传出的动静?你们三个,从后面绕过去察看,其余人跟我来!”   糟了,惊动了巡逻的侍卫!   雍盛当机立断,一把抽过怀禄臂弯里搭着的罩衫披上,戴上兜帽,跟怀禄交换一个眼神。   下一瞬,主仆俩极有默契地兵分两路。   怀禄扶着腰迎着那帮侍卫冲来的方向奔去,雍盛则拉起幕七,拔腿就往反方向跑。   毕竟是从小在宫里长大的,雍盛猫着腰左拐右藏,专挑阴影树丛人迹罕至处走,眨眼间就溜得无影无踪。   因闷头狂奔,引发喘疾,一停下来,他就蹲下身子,将头埋进袖间闷咳。   幕七原先只是在旁默默看着,好几次伸出手往前探了探,又缩了回去,如此犹豫几息,不知是于心不忍还是良心不安,终于弯腰抚上那过分瘦削又因剧烈咳嗽而颤抖的背,轻轻地拍。   “我没事,咳咳……”雍盛埋着头道,“你怎么还不走……咳咳咳!怀禄已经把人……嗯?喂!你做什么?咳!”   幕七蹲到他跟前,也不打声招呼,就两条手臂往后一圈,将人轻轻松松背了起来。   “不用你背!”雍盛边咳边挣扎,只挣扎得两下就因实在咳得太累放弃了,随遇则安地垂下手臂,将额头抵上那坚硬的肩胛骨,努力平缓喘咳。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雍盛再抬起头,发觉幕七已信步走到了偏远的杏花坞。   “你可真会挑地方。”雍盛失笑,说完才意识到他这会儿趴在幕七的背上,而幕七又聋又哑这会儿又没法儿施展他高超的读唇术,那岂不是……自己不管说什么他都听不到了?   不知为什么,雍盛浑身就此放松下来。   “想不到你人还不错嘛。”雍盛嘟嘟囔囔,“真羡慕你,力气这么大,背个大男人走二里地都不喘气。你们习武之人都这样吗?身上是不是都是肌肉?那多帅啊!其实以前我也有六块腹肌来着,以前校运会上我跑一千米回回得第一,唔,校运会你知道不?差不多就是国子监每年的礼射骑御比赛,但也不好这么比,除了贵族学校咱们既不学射箭也不学骑马……”   嘀咕一阵,他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姓幕的,你现在就像个人形树洞。”   许是他笑得实在癫狂了些,幕七将他往上狠狠颠了一下,差点磕了他的牙。   “姓幕的,你不是很会算卦吗?”雍盛收敛一点,又幽幽叹了口气,“你要真会算卦,我还真想让你替我算算,当年那个也像这样背着我涉水下山的小孩儿现在在哪里。”   他随口说着,并未察觉到身下那宽阔的脊背一瞬间绷紧了。   “但我知道你是个大骗子。”紧接着雍盛又话锋一转,凉凉道,“朕是坚定的唯物主义,岂能受尔等九流术士的诓骗?好了好了,别走了,够远了,再走回头回晏清宫又不方便。”   雍盛拍了拍幕七的肩,幕七停下来,将人放下。   此处正是皇宫西北角上的杏花坞,占地不大,四周高中央低洼,坡上栽满杏树,中有竹屋小筑。这块地据说是当年高祖为心爱的妃子专门开辟建造的,但那妃子红颜薄命,在宫中仅受宠三年即染疾下世,高祖不愿睹物思人就下令封禁此地。后来虽解了禁,因年久失修废圮不堪,也没人再费心思打理重建,就一直保留着原先都样子直到今日。   雍盛背着手往四下里望了望,只见满山坡绿叶掩映间,杏子已黄,就近摘下两颗,用袖子擦了擦,咬下一口,可惜道:“眼下来的不是时候,若是三四月里来,杏花烂漫,如烟似雾,煞是好看。不过这会儿来能吃到鲜美多汁的杏子,也算另一桩美事,喏,你要不要?”   说着将手中另一颗杏子递过去。   幕七不作他想,接过来,咬进一口,只嚼了一下,倏地僵住。   “哈哈哈哈哈被我骗到了吧!”身边人突然肩膀耸动,压抑地笑起来,丢了手中剩下的杏,揉着酸到变形的脸,龇牙咧嘴地呸道,“太酸了太酸了,什么玩意儿怎么能这么酸!”   见他酸得跳脚还要拼命忍住捉弄自己,幕七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口里酸涩的杏肉确实不堪忍受,但就这么吐出来又颇为不雅,想了想,只能慢慢地嚼碎,咽下,与此同时还要控制住五官不让它们被酸得变形乱飞,额角的青筋都因克制而根根暴起。   雍盛见他面无表情地吃下这么酸的东西,心里直呼狠人,真诚地竖起大拇指:“不愧是首屈一指的大骗子,这份演技,我服。”   幕七淡淡地盯了他一眼,转身往坡下走。   “喂,不是吧,跟你开玩笑而已,生气了?就这么走了?”雍盛撩袍追上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追,兴许是这皇宫里太无趣,而幕七作为一个屡次出手救他的好树洞,在其面前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又不用担心会泄密,实在很难得,不可错过。   此时月已西落,东方初现鱼肚白。   幕七意外地停在竹屋外的一座秋千架前。   “你喜欢玩这个?”雍盛眨了眨眼睛,啧声道,“一般人家女孩子才喜欢荡秋千。”   幕七转眸看他一眼。   雍盛立马改口:“哦,那就可能是你的心上人喜欢荡秋千,你在睹物思人。”   幕七不理他,在秋千上坐下。   这一路走来,确实也该累了,雍盛也一屁股挨着他坐下,仰头眯着眼睛笑:“可是,像你这样的神棍也会有心上人吗?”   幕七用表情告诉他两个字:无聊。   “为什么你用脸也能骂人。”雍盛嘀咕,双脚抵在地上轻轻一撑,带着幕七缓缓荡悠起来。   地平线上,朝阳披着一身刺眼的光芒,初初崭露头角。   “我亦飘零久。”   他忽然就不笑了,笑意从他的脸上、眼角、声音里,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十年来,深恩负尽。”   他埋头念起诗,模糊的语声像梦呓。   “死生师友。”   幕七神色微动,在那句诗尾音落下的同时听闻“嗒”的一声微响。   那声音很轻很轻,散在风里,碾碎在秋千晃动的嘎吱声中,落在那白皙的手背上被阳光一照,折射出脆弱的光芒。 第50章   雍盛醒来时已身处寝殿。   他怔了一阵, 坐起来,拥起被子,抱着因熬夜而混沌发懵的脑袋大声唤:“怀禄。”   怀禄忙火烧腚似地狂奔进来, 扑到榻边:“哎唷我的爷,您可算醒了,再这么一直睡下去小的就得打发人去传太医了。”   “我怎么回来的?”雍盛的记忆还停留在晃悠的秋千上, 之后不知为何浓重的困意突然袭来,他就人事不知了。   “这不, 小的也想问您呢。”怀禄疑惑地望着他, “昨晚小的扯了好些瞎话,好容易诓走了那些巡逻的禁军, 一回头, 您就不见啦!小的不知幕先生此番夜闯皇宫所为何事, 又见您有意保他,所以不敢声张, 只得悄摸摸独自寻人, 可小的这双腿就是抡废了也没找见两位菩萨的影子, 天亮了回宫一看,好家伙, 圣上躺榻上正好眠呢!睡得那叫一个香, 可怜小的担惊受怕一整夜,两条腿又酸又疼,走起路来像是灌了铅……”   “昨夜确实委屈了你。”雍盛腾手拍了拍他的肩, 作心疼状, “这样,朕这就亲手写幅字赏你,说吧, 你想讨个什么吉祥话儿?日进斗金可好?”   怀禄忙作怪地嘶一声,摆手道:“圣上的文墨过于贵重,还是留着赏给那帮掉书袋吧,小的不敢当,不敢当。”   语气中难掩嫌弃。   两人相视一眼,一同笑开了。   怀禄扶雍盛起来,蹲下身子为他穿戴鞋袜:“以后圣上去哪儿还是得提前知会小的一声儿。”   “知道啦。”雍盛随口应着,慢吞吞检视自己的身体,看是否有异样之处。手刚抚上胸口,就触到怀中一个鼓鼓囊囊的软物,他顿了顿,伸手掏出。   “哟,好精致的锦囊。”怀禄一抬头,就见皇帝正蹙着眉,仔细端详手中一个浅云色锦囊,其上绣着青山白水,意境旷远不似女人之物,“可是幕先生留下的?”   雍盛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抽开锦囊束绳,从中拿出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来,耐心展开了,只见其上遍布字迹工整的蝇头小楷。   雍盛挑眉,对着窗棱透进的天光细细看了一阵,忽地冷笑一声,又叠好了交给怀禄:“收好了,去誊一份出来,朕有用。”   “这是……”怀禄一脸狐疑地接过来。   “百官裙带关系网,谁与谁是师生同窗,谁与谁是远房叔侄,谁与谁是世代姻亲,这里面皆罗列介绍得一清二楚。”雍盛伸起懒腰,喃喃自语,“姓幕的果然手眼通天。”   只是这招锦囊妙计,似乎有些眼熟。   他伸到一半的懒腰陡然顿住,蓦地转身,又从怀禄手中将纸抽回,飞快展开,凝眸扫视,似在寻什么错漏。   “圣上?”   雍盛抬手示意怀禄噤声,捏着纸奔至平日里练字的书案前,翻箱倒柜,将往前临的字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一张一张地比对。   怀禄也不知道这是在找什么,但瞧主上神情,似是什么顶要紧的事,他也跟着紧张起来,又不敢多问,也没法儿帮忙。   雍盛遍寻无果,终于想起怀禄来:“那日朕叫你好生收起来的字呢?”   多年的主仆默契让怀禄瞬间领悟过来圣上要找的是哪幅字,忙从书架顶上捧出一个朱漆锦匣来,将其中郑重收纳的帛纸取出。   雍盛一把抢过,在案上铺展开,与姓幕的留下的字并排放在一处,抱起双臂瞧了又瞧,看了又看,甚至拿出放大镜研究细微的笔锋。   “你看,这里的心字,和这里的心字,是否有些相像?”雍盛在两张纸上一手各指一字,真诚发问。   怀禄于是撅着腚趴在案上端详,犹疑道:“唔,是有些像。”   雍盛啧一声:“再细瞧瞧!”   怀禄挠头:“看久了……好像又不太像。”   雍盛屈起指节敲他一记脑瓜崩儿:“哪里不像!简直一模一样!”   怀禄委屈抱头,心想圣上怎么突然魔怔了,非要指鹿为马?明明就不像啊!   用膳过后,狼朔奉诏秘密入殿。   在他眼里,年轻的皇帝懒洋洋半躺榻上,虽模样未变,但眉宇间的威势已与昨日判若两人。   他暗暗心惊,不知为何短短数日间一个人身上就能产生这般大的变化,或许并非是变了,或许真实的皇帝本来就是如此。   但听得“诛杀”二字自头顶传来,他不觉气息一凛,讶异抬眼:“圣上要臣将王炳昌诛杀于途?”   “不错。”雍盛嘴角依然上翘着,笑的弧度仍在,笑意却早已消失无踪,嗓音一如往常地亲和,“天高皇帝远,此去难保不是放虎归山,朕不希望有朝一日与他还有相见之机。你听明白了?还需朕再说一遍么?”   “臣遵旨!”森然冷意一下子蹿上脊梁,狼朔单膝跪地,绷紧全身肌肉用力施礼,似乎是想尽可能地以这个礼节性动作表达全部的忠诚,“臣定不辱使命!”   左相丧后罢朝三日,三日一过,皇帝亲政。   “朕看起来如何?”被一众宫娥内侍簇拥着穿戴好朝服,雍盛深吸一口气,望向铜镜中那副羸弱瘦削似担不起这身沉重华服的身躯。   怀禄叉手笑回:“圣上龙章凤姿,风采卓绝。”   余人退散,雍盛睨他一眼:“只是在你眼里如此,旁人看朕,不过一病猫而已。”   “因为他们不曾见过猛虎发威的样子。”怀禄道。   “不。”雍盛负手转身,遥望窗外被宫墙圈禁的尺寸天地,“概因朝上还有另一头猛虎,一山不容二虎,有他在,朕就不得不当只猫。怀禄,你怕么?”   “臣不怕。”怀禄上前,屈臂托起皇帝微凉的手,“臣永远在圣上左右。”   本以为这日的早朝将会无比漫长,结果未到巳时,就早早散了朝。   凤仪宫内,谢折衣正核查当季的用度开支,处理后宫琐事,伏案时间长了,肩颈难免酸痛,搁下笔正要起身舒展一下筋骨,就见绿绮手里举着啃到一半的桃儿,一阵风似地卷进来:“……来了!”   “什么来了?”绛萼惯爱管着她,“快把嘴里的桃肉咽下去再说话,免得呛着。好端端一个小娘子,毛毛躁躁的,活像个泼猴。”   绿绮连眨几下眼睛,偷看一眼谢折衣的脸色,将拿桃的手缓缓别到身后,又慢条斯理地咀嚼数十下,等终于可以开口了,来人已经越过她大摇大摆地进来,一屁股坐进了太师椅,笑眯眯道:“是朕来了。”   绿绮的脸一下子垮了,扭头哀怨地瞪绛萼:都怪你,非要守那么多破规矩,这不就让人闯进来了吗?娘娘今儿早上还说了,谁也不见!尤其是这位!   绛萼隐隐翻了个白眼:谁知道他来也不叫人通传一声呢?   “两位姐姐,圣上刚散朝,早膳用得匆忙,这会儿难忍腹中饥饿,劳烦姐姐们上些糕点茶水吧。”怀禄见她二人不停地互使眼色,很不见外地往中间一站,堆笑道。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绿绮上下扫一眼怀禄,不客气地哼了一声,绛萼亦是皮笑肉不笑地装作没听见。   却听谢折衣吩咐道:“刚好备了些玫瑰茯苓糕,速去拿来。”   两人无可奈何,只得埋头去了。   “唉,在你这里,朕连讨杯茶水都难。”雍盛瘫在椅子里,从袖中抽出柄折扇缓缓摇着给自己扑风。   谢折衣仍在原处端坐,并不起身相迎:“那两个丫头素来不知天高地厚,圣上不必与她们一般见识。”   雍盛摇头:“我却觉得她们这样好得很。皇后这里总与宫里别处不同,给朕一种很新鲜的感受。”   “哦?”   “真实。”雍盛咂摸道,“阖宫里仿佛只有凤仪宫有真实的活人。”   谢折衣笑了:“难不成其他宫殿里的人都是死人?”   雍盛叹气:“他们私底下一定都是活生生的,只是一到朕面前,就成了一副死人模样。”   谢折衣沉默,她以手撑案,似是想起身,不知想起什么又坐了回去,转而取过墨锭,于砚池中极缓极慢地千回百转:“今日早朝议事,枢密使可是给了圣上难堪?”   “嗒”的一声轻响,折扇收束,被雍盛握在手心,尚未开口,怀禄先一脸愤懑地抱怨起来。   “相爷好大威风,御道上骑马撞见龙辇竟不避让!”   谢折衣淡淡道:“枢密使都督中外诸军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这是当年他立下定策之功的封赏,这般威风也不是一两日了,难不成你头一回知晓?”   怀禄的脸被怒气烧得泛红:“议事时他亦独断专行,一干政事圣旨皆由他事先草拟,只在上朝时交由圣上盖上玉玺,圣上偶或问上两句,动辄冷言冷语,不假辞色,说什么‘圣上如今业已亲政,也不能总是那般贪玩,六部政务虽有臣下代劳,读书一事还需圣上亲力亲为。’竟又堂而皇之指派了几名讲经宿儒,小的在旁相看,都是些牙齿都老掉了说话也漏风的老顽固,惯爱讲些祖训孝道,真真是气煞人!”   谢折衣垂眸研磨:“往前他亦跋扈,只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当初太后扶植起王炳昌,为的就是与本家外戚分庭抗礼,如今王氏倒台,又值范党群龙无首,清流名士一盘散沙,他谢衡一家独大,权倾朝野,专横些也实属正常。”雍盛用折扇缓缓击打着手心,浑然一副毫不萦怀的模样,“再说,王炳昌此番崩坍,其门客僚属众多,残余势力竟在一夜间悉数瓦解,这背后自然也少不得枢相在推波助澜,说来也算功劳一件。既有功,朕就大方一把,不与他计较一些面子上的得失。”   论给自己找台阶下这件事,没人比雍盛更在行。   “圣上能有此觉悟已是大智慧。”谢折衣道,“时局越乱,越不可轻举妄动。”   “嗯。”雍盛颔首,“水一搅浑,就有宵小之徒沉不住气欲乘机摸鱼。”   “科举在即,他们扼选官取士之道数年之久,门生故吏已占半壁朝堂,自不愿轻易就拱手相让。”   “壬豫几次病笃告老,朕知他欲求个善终,朕也想给他个善终,只恐……”   “宦海莫测,岂有涯岸?如今吏治败坏,贪风炽烈,便是他包容宽纵独善其身所致,既往不咎已是大恩,若能将功补过,再考虑全其名声吧。”   “是极是极,皇后所言皆为真”   怀禄看看皇后,又看看皇帝,不知二人在打什么机锋,此时又见圣上起身朝中宫走去,忙低头躬身识趣地退下。   “你在写什么字?”雍盛移步至对案坐下。   谢折衣研墨的手微顿。   “自朕进来,你就没拿正眼瞧过朕。”   “……”   谢折衣搁下墨锭:“圣上若无旁的事……”   “别急着下逐客令,今日朕受的挫已经够多了。”雍盛一把扇子拄在案上,倚袖支颌,盯向谢折衣眨两下眼睛,竟似有几分恳求意味。   谢折衣绷直的嘴角动了动,到底没说出任何话来,错开视线,望着砚池里汪着的浓墨。   空气里能闻见翰墨书香,雍盛厌烦这种气息,一同厌烦自己身上散发的药味。   他放下折扇,随手翻开案上一部典籍,打破静默:“你可知道幕先生?”   谢折衣微微侧头,似在辨认并在记忆中努力搜寻这个突兀出现的人名,平静的面上没有丝毫的波动与破绽。   “略有所闻。”她眨动那双冷艳绝伦的眼睛,“区区民间九流术士,以方伎交游仕宦,恐怕不足以上达天听辱圣上耳目。”   “朕以为,他那样的人,绝非寻常方士。”雍盛并不苟同,“若有人对朕说,他其实暗地里听命于中宫,朕也不会意外。”   谢折衣失笑:“圣上似乎将本宫想得……太过有本事了些。”   “你身上藏了多少惊喜,怕是一天一夜也说不完吧。”雍盛嘴角微微上扬,“折衣。”   谢折衣抬眸,袖中的手倏然攥紧。   雍盛笑吟吟:“你教朕弹琵琶吧。” 第51章   “此非一日之功, 圣上若真心想学,教坊琵琶色总教头崔喜技艺纯熟,品性高洁, 才堪帝师。圣上不若……”   谢折衣不假思索,婉拒的话已脱口而出。   雍盛只当耳旁风,伸手拦住放下点心躬身欲退的绛萼, 弯起眼睛和气道:“你叫绛萼对不对?”   绛萼先是一怔,随即不知想到什么, 眼里流露恐惧, 深深埋下头颅,声若蚊呐:“奴婢绛萼。”   “你别怕, 朕不是看上你, 也不会将你索去晏清宫。”雍盛想起自己的素日“美名”, 哭笑不得,“朕是想央你帮朕寻一把琵琶来。”   “此刻?”   “不错, 可有难处?”   皇帝竟这般低声下气, 绛萼心里纳罕, 却也不敢擅自应承,只小心翼翼瞥向自家主子。   谢折衣却不肯让步。   僵持两息, 终究不能太驳了皇帝脸面, 还是松了口:“一时半刻从哪里现寻呢?将流霜抱来吧。”   “是。”绛萼松了口气,退出门槛才发觉指甲已将掌心嵌出了红痕。   原来被皇帝那般盯着实非常人有福消受的。   不一会儿抱了琵琶来,揭开层层丝帛, 只见凤尾曲颈, 玉柱鹍弦。   雍盛眼前一亮,探手触摸古朴幽沉的梨形紫檀木琴身,只觉哪怕是静物, 也自有其独特矜瑟的气韵。琵琶别无装饰,只在腹部镶嵌了点点螺钿,在日照下闪烁明灭,像极了暗夜里散落穹宇的星尘。   “怪不得叫它流霜。”雍盛轻声道,“物如其名。”   “流霜陪伴娘娘多年,年纪怕是比奴婢还要大,还望圣上小心爱护。”绛萼忍不住提醒。   “啊,这般贵重。”雍盛缩回手,“要不……还是换一把寻常的来吧?朕从前也没玩过琵琶,要是磕着碰着了,岂不是莫大的罪过?”   “无妨。”谢折衣却道,“且用。”   说完便袖手看着,他虽说同意借出琵琶,但并不表示他同意教。在他看来,皇帝不过是心血来潮,抱起琵琶拨两把琴弦发出几声噪音过个新鲜劲也就够了,不出两个时辰,保管知难而退。   “琵琶只有四根弦啊。”雍盛把琵琶翻来覆去地搬着瞧。   谢折衣:“……”   “怎么这样看我?”雍盛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是,朕只是习惯弹六根弦儿的,先等我调个音啊,是拧这个么?怎么抱着的感觉怪怪的,算了,怎么舒服怎么来吧。咦,原来这是mi……嚯,还能弹出电音?这泛音也有点意思。”   他自顾自嘀咕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谢折衣屏退众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瞎捣鼓,流霜在他的随手拨弄下不时发出些这辈子也没发出过的奇怪声响。   好几次,谢折衣差点就忍不住出声纠正些最基础的错误,但话刚到嘴边,见雍盛一副煞有其事的认真模样,实不忍打断,索性眼不见为净,抄过案边一本经书默览起来。   也不知折腾了多久。   渐渐地,那些破碎的单音组成了连续的节律,从滞涩到流畅,从流畅到悦耳。   那奇异古怪的曲调谢折衣从未在这片大地上听闻过,没有华丽的技巧,更没有琵琶应有的肃杀萧冷之气,反而平静舒缓,就像一个温和儒雅的老书生历经千帆后诉说起他曾经的人生。   “你弹的什么?”谢折衣放下了手中书籍,眼神流露讶异。   “很久以前随手写的一首歌。”雍盛道,皱了皱眉,“果然用琵琶弹起来还是有点不对味。”   “以前?以前你用什么弹奏?”谢折衣从未听说过皇帝擅长琴瑟。   雍盛歪头想了想:“一种有六根弦的……琵琶?”   如果吉他也能算一种琵琶的话。   “……”   谢折衣很少会露出困惑的神情,但在雍盛面前,他总会感到困惑。   “你还给这首曲子填了词?”   雍盛颔首,露齿笑起来:“是啊,你要听吗?”   谢折衣半信半疑地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唱。   雍盛于是骄傲地清了清嗓子——   “坐在海边,望着太阳,天气好温柔。风在耳边,轻轻呢喃,忧愁全赶走。我在想念,你的歌声,do re fa mi sol……”   谢折衣:“。”   或许是皇后的表情将“词儿填得很好,下次别填了”这句话的意思给精准地传送到位了,雍盛唱到一半,默默闭上了嘴巴。   沉默。   长久的沉默。   谢折衣忍了,但没忍住,唔了一声:“朵,朵来发米嗖是什么?”   雍盛与她大眼瞪小眼,实在不知该如何将其与对方熟知的“宫商角徵羽”对应上,而解释清楚这件事又是莫大的工程,只得睁着眼睛编瞎话:“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谚语。上句是朵来发米嗖,下句是……”   谢折衣眯起眸子。   雍盛一脸坦然:“和平与自由。”   皇后点头,轻吸一口气,起身,面无表情道:“送客。”   雍盛被扫地出门,心情反倒一扫阴霾。   怀禄表示担忧:“我的爷,打从凤仪宫出来,您这一路上究竟在乐什么呢?小的在旁边瞧着,心里头发憷。”   “没瞧见皇后的表情么?”雍盛的嘴角压都压不下来,“难道不好笑吗?”   点心都没吃上一口就被饿着肚子赶出来很好笑吗?   怀禄认为自己迫切需要重新定义“好笑”。   但不管怎样,皇帝觉得好笑,那就是好笑。   于是他礼貌且配合地哈了两声,可这又不知戳中了皇帝哪根神经,冷不丁被质问:“你笑什么?”   怀禄张张嘴。   雍盛拢扇敲他头,叹息:“不准笑。你懂什么?”   说完卷着唇角扬长而去。   “……”   怀禄彻底垮下脸。   完犊子,圣上饿得不清,都饿疯了。   是日,吏部尚书壬豫病体抱恙,帝遣御医前往探视。   御医由一位绿袍小黄门领进府,看完诊,御医摇着脑袋开方子,那内侍留下来与尚书闲聊几句,无非是替皇帝转达些望老尚书保重身体之类的叮嘱。说完赐下些人参补药,就领着御医回了宫,前后总共不过耽搁了一盏茶的功夫。   饭后,老尚书披衣端坐在书房,唤来三代单传的孙儿。   壬遐龄近来镇日陪着他好兄弟范臻酗酒滋事,刚一身酒气地踏进大门,就被总管拎到了老爷子跟前,还没请安,先不合时宜地打了个酒嗝,顶着被酒气烧得通红的脸颊扯起嗓子:“又叫我来做什么?说了,今年的科考哪怕重开上一万次,我也不去!说不去就不去,就是我爹扒开坟头从棺材里爬出来重活一回我也不去!”   往前他要这么大逆不道地喊上一句,老爷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家法伺候,今儿却是反常,只无力地翻翻眼睛,心平气和地朝他招手:“今日不提此事。你过来,到阿翁身边来。”   慈祥的语气令壬遐龄顿生警惕,他虽酒盖住了脸,但神志尚算清明,此时猛地抬头一看,惊觉印象中从来高大严厉的祖父塌腰驼背蜷缩在案前,衰老朽败成小小一团,素色的空荡的宽袍大衫里,一双铁灰色的眼睛也像是一夜间失了全部光彩,眼球表面不知何时覆上一层浑浊白膜,这导致他不得不用力眯起眼睛才能得见孙儿隐约的身影。   “阿翁。”壬遐龄的鼻腔泛起酸意,揉了揉脸,快步走到跟前,从地上捡回那点子孝道,屈膝蹲下给祖父捏腿,“今儿身子可松泛些?御医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壬豫轻抚孙儿发顶,无奈道,“就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病入膏肓之人。”   这话说得壬遐龄心里头打突,强笑着安慰:“阿翁千万莫说这些丧气话,分明是那起子庸医没能耐还瞎糊弄事儿,孙儿明日就去请玉敬堂的大夫来,保管一瞧就好的。”   “事已至此,何必再多折腾?你莫怕,也莫要伤心。”壬豫拍拍他的手,沉郁的嗓音变轻变柔,变得飘渺,“阿翁活到这把岁数,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死并不算什么。方才吾坐在这里回忆往昔,掐指一算七十七载,生于家道中落,勤勉耕读,十六岁科甲及第,大魁于天下,从此才名冠郡,振兴门庭,一生为人但求无过,为官战战兢兢脂膏不润,前后辅佐过三位君主,先帝曾加太师衔以示恩宠。今灯尽油枯,往事皆如云烟,唯叹三十丧妻,四十丧子,半生茕茕孤立,能亲眼看到你长大成人,此生已无缺憾。”   壬遐龄已落下泪来,泣道:“阿翁无缘无故说这些做……做什么……”   壬豫长叹一口气,用满是棕褐色斑点的手拂去他脸上泪水,引他起身,示意他往书案上看。   只见案上摆着个明黄锦盒,盒内放着一根一看就知价值连城的老人参,人参从中剖开一条裂缝,里头塞着的物事已被取出,安放在锦盒旁,却是用油纸包裹着的白绫,只一指宽。   壬遐龄将其抖落开,发现它虽不宽,却很长,因室内昏暗,瞧不清上头的小字,便转过烛台。   待他秉烛仔细读毕,后背已遍布冷汗,嗓音发颤:“这,这是……”   “你可知圣上送我这根人参是何用意?”   壬豫浑浊的老眼忽然间迸发光芒,他猝然倾身探手,用力攥住壬遐龄的手腕,唬了壬遐龄一跳。   “孙……孙儿愚钝。”再出声时,壬遐龄惊觉自己的声音因过度紧绷而涩哑,他咽了口唾沫,却并未缓解多少。   “圣上这是要你阿翁剖心明志啊。”壬豫干枯的手指点向他手中名单,“而这,就是吾的忠心!” 第52章   转过天儿来, 按例,壬豫得亲往明雍殿谢恩。   拄拐缓缓踅到丹墀,正撞见谢枢相处理完一日政务, 领着一干重臣退出来。   中贵人怀禄眼尖,先瞧见他,一路小跑着奔来搀扶, 煞有介事地连声道:“壬老怎的来了?您身子不适,圣上昨儿一再嘱咐, 教您免了进宫谢恩的缛节, 若实在要谢,上道折子也就是了。呷, 定是莲奴未转达清楚, 又叫您辛苦跑这一趟!”   “莲公公说了的, 圣上的心意老臣领了。只是这经年惯例不可为老臣所破,老臣若真病到下不了榻的地步, 也会遣孙儿进宫代为谢恩的。”壬豫说一句话得停下来喘三回气儿, 额头灰白, 唇色紫黑,看样子确实病得不轻。   对面谢衡大笑着走来:“壬尚书做了一世君子, 出了名的尊礼重道, 叫他一日不守礼,他怕是如芒在背寝食难安啊。”   “君子不敢当,不过一介迂腐老儒罢了。”壬豫拱手作揖, 亦喘着粗气嗬嗬地笑, “枢相主持朝廷各大军务政务,想来忙得脚不沾地,今儿瞧着倒像是瘦了一圈儿。这病来如山倒, 病去如抽丝,事情是永远干不完的,身子却是一伤根本就再不济的,枢相也该顾惜着点儿。”   “老尚书所言极是。唉,天下十四州,万几宸函政务如麻,我不过替圣上分担一二,就累得这样。”谢衡摸了摸自己的脸,口中说累,眼里的精光与威势却分毫不减,“实不相瞒,不过短短半旬,本官已开始怀念两位宰相还在的时候,遇着事,左右还能有个商议。眼下一死一徙,相阁名存实亡,除了我,圣上身边连个像样的帮手都没有啊。”   壬豫知他话中有话,只不搭腔,不痛不痒道:“一些细务大可以放手交给下边人去做嘛,枢相只需督责大政即可。”   “这抓大放小的道理本官也知道,可也得有信得过的人才行呐。”谢衡冷笑,“吏部管着官员的任免升降,届时我向壬老荐几个人,提一提他们的官职,好让他们够资格入阁议事,帮衬帮衬在下,壬老不会不通融吧?”   “自来文官由中书省敕授,武官由枢密院宣授,五品以上品秩官员则要与众执政大臣参议后,递交名单,才能由圣上最终裁定。”壬豫俯首佝偻着身子,越发显得老态龙钟,“所以这事儿……咳咳,也并非卑职说了算,枢相想提拔谁,只管与圣上说,请了任命的御笔文书,再从吏部走个过场也就行了。”   “哼。”谢衡从鼻子里喷了口气,冷下脸,“这么说,今日吴沛擢升礼部尚书,汪偲因监管不力被调回工部,跟着就被连贬三级,也都是圣上授意?”   “老朽病了,许多事做不了主。”壬豫当场一顿猛咳,借病推脱,“许是六部商议出了结果,上书提名的吧?吴沛原也当了多年的礼部侍郎,智资通敏,政绩斐然,他又是范相高足,蒙其赏识多年,行为品性也皆有范相往日遗风,授尚书职也是理所当然众望所归。至于那汪偲……”   长篇大论正开了个头,谢衡啪地一甩袍袖,铁青着脸负手而去。   壬豫摇摇头,原地又站了会儿,及至枢相远远走出视野,才缓缓转过身,一点点踱进殿。   “御医已将你的脉案奏到朕处,其实只是脾虚气滞,痰湿凝结,多用些健脾清热的药,再配合理气,疏通经络,徐徐调治,不打紧的。”   雍盛命赐座赐茶,又亲自搬了张椅子在壬豫跟前坐下,眼里满是关切,“府上有什么缺的,尽可打发人来管朕要,什么雪莲川芎人参之类药材,内侍省尽有的,千万不要不好意思开口。你是三朝元老,看着先帝,亦看着朕长大,朕还记得小时候你曾从宫外买来饴糖偷偷塞给朕,只因那段时日朕曾抱怨过母后下令禁了朕的甜食。满朝文武,也只有你记着此事。在朕心中,你是可亲可敬的长辈,有如定海神针,有你在,朕就觉得万事还有希望,你若不在,朕实不知该如何……唉,总而言之,朕时时念着你的忠心,你也该体谅朕对你的怜恤与忧心。”   这是一段暖心窝子的话,壬豫听着很是感佩,同时也深知皇帝这么说是想彻底断了他告病致仕独善其身的念头,看似怀柔的话实际暗含敲打,再联系昨日的那根人参,壬豫已能断定,小皇帝人前种种顽劣放浪行径全是故意做出的假象,他一直在隐忍,蛰伏,只为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夺回所有应属于他的东西。   顺着这条思路,壬豫又忍不住联想——   当日千秋宴上玉津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范廷守果真是救驾而亡?   行刺之人果真是王炳昌?   人人都道此次动乱,左右宰相两败俱伤,太后撤帘,谢衡坐收渔翁之利,是最大赢家,事实果真如此么?   “圣上宅心仁厚,体恤入微,老臣以朽躯忝沐圣恩,愧不敢当。”他双手拄着膝盖,颤巍巍欲起身跪拜,却被雍盛按下。   “朕也知道,朝堂上有那起子尖酸刻薄的文人,写些什么‘朝露贪名利,夕阳忧子孙。谁不爱富贵?谁不恋君恩?’的诗词来讽刺久不致仕的老臣,他们惯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万莫当真,昔者姜尚七十出山,黄忠七十二斩夏侯渊,可知‘老当益壮’一语并非虚言。你既慕先贤,当以他们为榜样,勉励自身。”   壬豫微一颤抖,只得道:“老臣惭愧,往后当殚智竭忠奉国事,不敢懈怠。”   “不日重开恩科,万事须得仰仗壬尚书。”雍盛俯身握住老人的手,带有安抚意味地轻轻拍了拍。   言尽于此,壬豫该当告退,临走时他还是恭恭敬敬行了跪拜大礼,趴在地上许久不动。   “有话但说无妨。”雍盛道。   壬豫这才仰首道:“臣壬氏一门,三代单传,臣子不孝,因病早丧,徒留孙儿承欢膝下。臣对孙儿多溺爱,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圣上与臣孙差不多年纪,圣上年幼登基,老臣回回见您如见自家孙儿,常生爱怜之心,每每下朝回府,常将孙儿抱在膝上说起您。那块饴糖亦是臣孙在臣上朝前强塞进臣的衣袖,要臣转送给圣上的,说圣上想必也与他一样,是怕喝药的时候太苦所以才爱吃糖。此乃小儿之托,玩笑之举,因圣上仍记挂此事,所以臣不敢欺瞒,特据实以告。”   “朕知道了。”雍盛招手示意怀禄将壬豫扶起,微笑道,“确是许久未见遐龄,哪日天气好,朕召他进宫来陪朕击鞠。”   壬豫失笑:“圣上召他一起读书问学赋诗论道才是正经事。”   “那岂不是无聊透顶?”雍盛啧声嘀咕。   壬豫不敢苟同:“一日不读书,胸臆无佳想。一月不读书,耳目失精爽。读书岂会无聊?”   雍盛切齿:“死老头子古板得很。”   壬豫充耳不闻,施施然敛衽告退。   因不想沾染“挟天子”的恶名,谢衡并未剥夺雍盛召见百官的权利。   雍盛近日一无重大活动需要参加,二无诸多政务经手处理,闲得无聊就成天召见官员,见完这个见那个,凡五品以上京官,几乎挨个儿见了一遍,见了老的就问问年岁家世,见了年轻的就问问是否婚配生子,除了正经职务反正什么都能唠。   群臣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后来见面就打趣:“圣上今儿又找你唠什么了?”   谢衡也从起初的警惕防备,或监听或打听皇帝与百官的对话内容,到后来忍无可忍,直接上折子警告雍盛没事别再骚扰百官。   雍盛自然……是要听话的。   他转而骚扰起成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转悠的殿前司都指挥使。   说起来,指挥使谢戎阳是谢折衣大哥,雍盛该叫他一声大舅哥。   但大舅哥天生长了一张冰山脸,三里之外都能瞅见他身上咕嘟直冒的冷气,雍盛怀疑此人的脸或许是假的,压根就做不出什么表情。   “对了,大舅哥,你身上被你爹揍出来的伤都好全了吗?”这日,雍盛头昏脑涨地结束经筵讲学,行至御花园,突然心血来潮地慰问了一下。   他欣然看到大舅哥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语气生硬地回道:“谢陛下垂询,已好全了。”   当日玉津园里,谢戎阳只顾着救自个儿爹而抛太后安危于脑后,回家后吃了谢衡一顿棍棒,差点儿打断脊梁骨,甚是惨烈。想来也是快三十的人了,面子上肯定很是过不去,肯定也不愿旁人提及此事。   但雍盛就是要跟他过不去。   “唉,自古忠孝两难全,此事不论落在谁头上不管做出什么选择都情有可原,枢相教子严厉有余,体谅稍显不足,你且把心放宽着点儿吧。对了,朕记得,你还有个弟弟在军中,唉,你们武将世家,最是纪律严明,家法自然也比其他人家格外森严些。”   谢衡有两儿两女,长子谢戎阳,次子谢策月,皆是人中龙凤。   但雍盛知道,他们兄弟间并不和睦,就像他家两个女儿之间也并不和睦一样。   只这一句,就勾起谢戎阳心中多年芥蒂,父亲偏爱弟弟,眼里心里只有弟弟一人,他至今也想不通,为何当年他兄弟二人都想投身军营立下战功,父亲只允了策月而不允他?此番也是,若不是娘亲拼死相护,只怕自己早已死在了军棍之下。   “啊,瞧朕这记性,竟一时忘了此事。”皇帝一拍脑门,“皇后总言深宫寂寞,甚是想家,原说邀谢府女眷进宫陪着说说话,却总被各种各样的杂事耽搁下,今儿得空,还望大舅哥回去代为传达。” 第53章   因三言两语的就给谢折衣安排下一桩差事, 雍盛过意不去,夜里就打着灯笼寻来凤仪宫。   谢折衣应是早料到他会来,大晚上的衣妆济楚, 煎茶焚香静候君至。   殿内烛火煌煌,像极了提审罪犯的大堂。   红衣美人灯下览书,也像极了没有感情的冷酷判官。   雍盛一点一点捱进去, 摸摸这个,瞧瞧那个, 朝怀禄狂使眼色。   怀禄只得硬着头皮再通禀一声:“娘娘, 圣上来了。”   谢折衣纹丝不动,连个眼神也欠奉。   阖殿里的宫使也都眼观鼻鼻观心埋头专心当聋子。   雍盛摸摸鼻子干笑两声, 自怀禄手里提过一样黄绸缎覆盖着的物事, 放到谢折衣面前的案上, 兀自坐下,倾身讨好道:“皇后看什么看得这般入迷?”   谢折衣不答。   雍盛四周张望, 仍是笑模笑样:“朕瞧着这凤仪宫里的支应人换了不少, 也不见绛萼绿绮在跟前伺候。”   谢折衣仍是不吭声, 甚至握着书卷调了个方向。   雍盛自讨没趣,边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南极冰川哪家强”之类的怪话, 边揭开面前的黄缎。   听得一阵窸窣喀喇的响动, 谢折衣目光微动。   余光里,只见皇帝旁若无人地自笼子里捧出一只肥唧唧的凤头鹦鹉,搓了半天鸟脑袋, 因无人理他, 就自言自语卖起惨来:“唉,宝啊,你爹久病缠身, 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恐怕没几年就会一命呜呼,为了不让你在这世上孤苦伶仃被人薅去炖汤,爹煞费苦心,给你娶回一个美若天仙的娘亲。”   什么爹,什么娘,不忍卒听!   谢折衣眉头直皱,轻咳一声,示意他适可而止。   那人却毫不理会,非要强行给他安上一个鸟儿子。   “但你这晚娘吧,虽是个大美人,却是个爱生气的大美人。爹也不知她每天都在气些什么,但惹你娘生气,总归都是爹的错。既然爹有错,就该勉为其难赔礼道歉,你说对不对?嗯,你说对,果然是爹通情达理的好大儿。那么现在问题来了,爹该怎样哄你娘开心呢?”   他自问自答,喋喋不休。   谢折衣气得想笑,放下手中书卷,抬眸定定地盯过去,看他究竟想耍什么宝。   雍盛被眼刀狠狠扎了一记,夸张地哎呀一声,使劲儿扯动鸟脑袋上长长的翎羽:“完了臭宝,你娘瞪你爹呢,好凶啊,快,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不然你爹这婚姻危机过不去,你成了没娘的孩子不说,连明天的皇粮也没了!”   那鹦鹉受到断粮的胁迫,为了父母和谐鸟生大计,不得不忍辱负重扯起嗓子叫唤:“啧,臭宝,来抱抱。抱一个嘛,抱一个,叫声小哥哥~”   谢折衣英气的双眉微妙地挑起。   “?”雍盛当即眼疾手快一把握住鸟嘴,涨红了脸“啧,谁让你说这个?”   边数落边偷眼观察皇后神色。   谢折衣眼里已聚拢起清浅的笑意:“它究竟是管你叫爹,还是小哥哥?”   这人用那种又低又哑雌雄莫辨的嗓音叫小哥哥,雍盛只觉得自己的半个魂儿都被勾了去,稳了稳心神,不好意思道:“男人总是又想给别人当爹又想给别人当小哥哥的,要是能同时满足,那就再好不过了。”   “是么?”谢折衣歪起头,似乎当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最后也只得承认,“圣上说话总是这般……鞭辟入里。”   “那是。”雍盛得意洋洋地赏了鹦鹉一颗松子,探过身小心试探,“皇后……不气了?”   谢折衣仔细打量那鸟。   那鸟瞪着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仿佛也在打量他,一人一鸟似乎都觉得对方有些眼熟。   谢折衣屈指逗鸟,将它弯而锐利的喙拨来拨去,漫不经心地答:“我气什么?”   雍盛倒也实诚,主动坦白:“气朕不经过你的同意,就自作主张命谢府女眷入宫啊。”   谢折衣眯起眼睛嗯了一声,也不与他拐弯抹角:“圣上想通过臣妾笼络谁?”   “这么说你同意了?”雍盛欣喜。   谢折衣冷哼:“天子一言九鼎,圣上既已放出了话,臣妾哪有不配合您的道”   看来还没彻底消气呢。   雍盛有些心虚,悻悻道:“先斩后奏确是朕思虑不周,只是当时朕也是灵光一现,来不及……”   “圣上不必解释许多。”谢折衣抬手打断,觑着那鹦鹉想啄他手指的喙,心里想着不如磨平了它,嘴上接道,“只是就连一只鸟替圣上说了两句话都能得到一颗松子作奖励,臣妾替圣上办事,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眸光一转,又转回到雍盛脸上,眸光晦暗,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雍盛略显迟疑,沉吟道:“要不……把这鸟送你?”   谢折衣嗤笑:“我要这鸟作甚?”   鹦鹉被埋汰了,登时炸了毛,在旁尖声表达不满:“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宝小爷要出恭!”   雍盛把这聒噪东西塞回笼子,恶狠狠闩上小门,赔笑道:“那皇后想要什么?”   谢折衣淡淡道:“事成之后,圣上与我出一趟宫即可。”   “怎么个出法儿?”雍盛问,“微服?”   谢折衣颔首:“微服。”   雍盛不假思索一口应下:“好,一言为定!”   谢折衣对他的爽快有些意外:“圣上不问问臣妾因何出宫?”   “这有什么好问的?逛街赏景,杀人放火,你想做什么朕都奉陪。”雍盛拍拍胸脯,狡黠地眨眨眼睛,“只不过——你若杀人,朕得放哨。你若放火,朕还得鼓风。朕这身子虚弱得很呐,走一步喘三口儿的,想必你也不舍得朕那般奔波劳累吧?”   谢折衣莞尔:“圣上多虑,自不会叫圣上干些杀人放火的勾当。”   ——你最好是。   雍盛在心里默默道。   两人各取所需达成交易,又相对坐了一阵,皇帝不提要走,皇后也不提要留。   怀禄正不知该做什么打算,就听皇帝唤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笔记”。   “笔记”是圣上的叫法,其实就是一本小册子,雍盛没事常在上面写写画画,写的鬼画符也只有他自己才认得。   怀禄不情愿地从怀中取出小册子,心想这深更半夜的,帝后不赶紧沐浴就寝,谈什么“笔记”呢?   “来都来了。”只听皇帝正经道,“今日朝会听他们议起山西亏空一案,有几处地方我实在不大懂,借此机会正好请教一下皇后。”   怀禄气结,这真是花架下养鸡大煞风景了,好好儿的春宵一刻,议什么政啊?这会儿是说那个的时候么?你看人娘娘愿意陪你唠这无趣的嗑么?   却听谢折衣亦正经答道:“请教不敢当,圣上但有所问,臣妾必知无不言。”   得,夫唱妇随。   这一请教,就是一夜。   直到烛泪堆积,茶壶见底,左右催过不知几回,御膳房奉上的夜宵也都用了个干净,两人却谈性正浓。   议到紧要处,皇帝披衣下榻来,穿着那双纳凉用的棠木屐“咄咄咄”地四处踱步,时而唉声叹气,时而凝眉思索,时而豁然顿悟,完全没有个要歇的意思。   到后来怀禄实在熬不住,自个儿蜷在冰鉴旁傍着凉气睡着了。   “所以要朕说,就该免赋!朕征一两银子,底下的人层层盘剥就敢索三两,夺尽了民财把百姓逼得走投无路,朝廷却仍是个亏空!喂饱的始终是那帮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索性就不征税,从源头上撤了他们巧取豪夺的名目才好呢……”   雍盛正义愤填膺地痛骂,扭头瞧见烛台下,谢折衣单手支颐,阖眼打起瞌睡。   立时刹住声,定睛见她眼圈底下浮起一片乌青,才惊觉时间过去了许久,抻颈望望窗外,天都要亮了。   负手凝视片刻,他拉下身上外衫,轻手轻脚地靠近。可尚在三步开外,那人就倏地张开了眼睛,定定地瞧向他,一双来不及聚焦的凤目冷冰冰似空无一物。   雍盛心弦一紧,动作顿在那里,张着手臂,不知是披,还是不披,样子瞧着有些滑稽。   “夜里湿气重,怕你着凉。”他多余地解释这么一嘴。   谢折衣瞬间回神,施施然起身,接过外衫重又披回雍盛肩头,揶揄道:“圣上还操别人的心,也不知是谁身子比较虚弱。”   她将“虚弱”二字咬得又慢又重。   雍盛哼一声,拢了拢衣襟,调侃回去:“看来这夜是不能再熬了,朕还不想英年早逝,徒留俏寡妇独守空房。”   谢折衣眉眼微动,微笑着翻起旧账:“本宫都已深宫寂寞了,又怕什么独守空房?”   雍盛:“……”   什么玩意。   雍盛当场想穿越回去,甩那个对着谢戎阳说出“深宫寂寞”四个字的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斗嘴斗输了,说笑之余神经反倒放松下来,困意趁隙排山倒海般袭来,他懒懒打了个哈欠,又瞅了眼睡得香甜的怀禄。   “不久就到上朝的时辰了,圣上先进内室稍事休憩吧。”熬了一宿,皇后终于肯松口留人了。   闻言,雍盛胸口泛起一丝如释重负的暖意。   “如此甚好,甚好。朕先睡,你也快些来。”边说边趿着木屐负手奔向内室,生怕跑得慢了对方反悔。   望着那雀跃的背影,谢折衣无奈地摇了摇头,缓缓前往偏殿沐浴更衣。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惊讶地发觉自己似乎已笑了很久。   “娘娘瞧上去心情似乎格外好,是有什么好事发生么?”绿绮踏着夜色悄然回宫,顺带还捎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好事?”谢折衣凭栏侧头,不知在想什么,夏夜的风鼓起他雪白宽大的寝衣和墨一般披散的发,令他看起来宛若失意怅惘的谪仙。   “恐怕不是好事,而是祸事。”他喃喃道。   绿绮听不懂,她总也听不懂她主子的话,琢磨不透主子的心思,她只知道她的馄饨再不吃就要坨了,忙挑要紧的事汇报道:“王炳昌已死在回乡路上,满门不留活口。”   “嗯。”谢折衣似有些厌倦地垂下眼睫,缓缓摩挲手下朱漆栏杆,“如何行的事?”   “此人老奸巨猾,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先命仆人乔装打扮走寻常陆路,自个儿却携家眷弃车登船直下汉水,想来个偷梁换柱逃出生天,亏得王府里有咱们的眼线,否则还真让他蒙混了去。要说这老儿也实在是不走运,他那几艘船恰好经过飞虹寨。”绿绮吐了吐舌尖,“这叫什么来着,自投罗网?”   谢折衣了然:“原来是常大哥动的手。”   “对了,常寨主有信给公子。”绿绮不知不觉换了称呼,从怀中掏出羊皮纸包裹的信笺奉上。   谢折衣拆信看过,玩味地勾起唇角:“信中说,追杀王炳昌的除了我们,另还有两路人马,一路乃谢府私兵,另一路来历不明。但看行事做派,常大哥疑心是宫里的人。”   “宫里的人?”绿绮茫然,“难道是太后?”   谢折衣闻言撩起薄薄的眼皮,那眼神,直如看傻子一般。   绿绮摸摸自己的脸,无辜道:“公子怎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谢折衣叹气摇头,幽幽道,“吃你的馄饨去吧。” 第54章   两日后皇后于御花园设宴, 邀宗室命妇湖畔赏莲。   众夫人贵女得此殊荣,无不喜出望外,一到时辰就早早儿地递了牌子相携入宫。   席间衣香鬓影, 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因赏的是荷花,不免要以荷花为题做些诗词文章, 在座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家贵女,各个儿饱读诗书, 自是信手拈来。   其中又以九王妃才藻绮粲, 赢取众人交口称赏,拔得头筹。   谢锦云出尽风头, 心满意足, 口中说着承让谦辞, 正待坐下,那厢忽起一阵喧哗, 原本集中在她身上的所有目光都被吸引了去。   “发生何事?”她难掩厌恶地蹙眉, 以帕遮口小声道, “这般咋咋呼呼的,成何体统?”   随侍的宫人回禀:“回王妃, 是户部尚书林大人的千金带来了一幅《芙蓉鸳鸯图》, 听说是宁朝高冕的真迹,正引得人人争看呢。”   谢锦云听罢冷哼:“不过是高冕之作,就当成个什么样的稀罕宝贝。眼皮子浅就罢了, 还非得捧个倭瓜出来哗众取宠。”   她这话的声音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   坐在她身侧的兄嫂梅氏闻言,左右望了望,微侧过身小声提醒:“听闻此画是林大人特意搜罗来献给帝后的, 荷花只是应个景儿,鸳鸯才是正主,讨的是个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好意头,不拘什么贵贱。这里是皇宫大内,不比家里,小姑还是慎言为好。”   这梅氏就是谢戎阳之妻梅满儿。   “你让我慎言?”谢锦云被劝说,不思感激,反而不悦,目露鄙夷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叫我慎言?”   梅满儿被这般刺了一下,当即勾头品茶,不再言语。   但二人话语已然落入了上席长公主的耳中,长公主雍慈向来不喜这自恃才情眼高于顶的谢锦云,又眼见她当众欺压兄嫂,更是不快,冷笑一声即便嚷嚷起来:“就连高冕真迹都入不了九王妃的法眼,想必王妃府中定有比这更稀罕的宝贝了?”   一句话引得众人侧目,连主位上的皇后也偏头瞧了过来。   谢锦云窘迫,悻悻笑道:“长公主应是听岔了。高冕曾是宁朝宫廷画师,笔法精工,设色艳丽,后人难追,他的真迹自是极好的。只是依个人愚见,高冕之作工整有余,意境却稍显不足,一笔一划皆落窠臼,尘俗气难免重了些。”   此话一出,是明着打户部尚书林辕的脸,讽刺林辕送礼的举动太市侩庸俗。   林氏之女气得连翻白眼,咬牙道:“那依王妃所见,何人画作堪称世间首屈一指的精品呢?”   谢锦云正愁不知该如何显摆,真是瞌睡来了遇枕头,顺势傲然道:“家父数年前曾偶得前朝胡砜的一幅《残荷鹰鹭图》,同样是画荷,其用墨浓淡有致,虚实相间,层次分明,空中鸷鹰收拢羽翼俯冲之姿栩栩如生,白鹭于残荷间仓皇奔逃之惊怖跃然纸上,如此灵气四溢酣畅淋漓之作,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万中无一。”   前朝胡砜之大名,人人皆知,登时引来一阵窃窃私语。   “府上当真有胡砜这幅《残荷鹰鹭图》?”有人惊艳附和,“我早就听说过此画,甚憾今生无缘一见。传闻胡砜擅山水,一辈子只画过三幅花鸟图,分别是一荷一梅一海棠。此画若当真藏于贵府,能否借妾一观?”   借画的是御史柳成德之妻,此夫妇俩平日素爱搜罗碑文拓片字画古玩,自也是一流的鉴宝专家。   谢锦云享受着众人艳羡的目光,当然不会拒绝,刚要大方应下,却被梅满儿横插一脚抢了白。   “恐怕要让夫人失望了。”她面露为难,歉然道,“此画前不久刚借出,待有日归还到府,妾必双手奉上。”   “是了,王妃现如今是嫁出去的女儿,谢府之物还应询问梅夫人才是。”柳成德之妻转向梅满儿略一作揖,“那妾身就在家中静候佳音了。”   什么叫嫁出去的女儿?   这下把个谢锦云当场气得一张粉脸青白交错。   “几时轮到你来当家做主?”见此情景,坐在谢折衣下首的向氏突然拍案发难,概因媳妇当众驳了女儿的脸面,她心疼亲女,质问起来就格外疾言厉色,完全不给媳妇留半分颜面,“画是何时借出的,王妃不知,我这个谢府主母竟也毫不知情,不知道的,恐怕真要以为谢家变天了。”   被婆母当众斥责,梅满儿也不好分辨什么,绞帕子垂头,当真是有苦说不出。   她贸然作出此举,只因阖府上下只她一人看出这什么《残荷鹰鹭图》是幅赝品。   当初此画由枢相花重金求购,因仿得极好几可乱真,数年来虽邀不少王公贵族赏看过,却一直未被识破。及至她嫁入府中,因家中世代经营典当行,闺中时她就经手过太多古玩珍奇,炼出一双火眼金睛才得以瞧出真伪。   平时虽也旁敲侧击提醒过,但人微言轻总得不到重视,又不好直接教翁姑知晓他们一直当稀世珍宝供在府里又援无数贵客观赏过的东西是个假货,教翁姑失了颜面,传出去,白白堕了谢家声名,只得一方面将此事烂在肚子里,一方面私下打听真迹究竟在哪里。   如今却被谢锦云扯出来当众炫耀,旁人也就算了,那柳成德夫妇是个中行家,绝无蒙混过去的道理,所以她才托辞画已外借。   本是好心,却又触了姑婆逆鳞,竟当众让她如此难堪。   “此画是我谢家多年珍藏,又是老爷的心头肉,快说,你将它借予何人了?”向氏仍在咄咄相逼。   眼见不得善了,梅满儿手心捏汗,正搜肠刮肚欲斟酌出一个合适的人名来,忽闻皇后边上的大宫女绛萼笑着解围:“夫人怎的记性不好,前些时奴婢刚去府上替皇后娘娘讨了画出来不是?娘娘素爱胡砜笔锋之奇崛跌宕,昔日待字闺中时就常常把玩这幅《残荷鹰鹭图》,因在宫中日日想家,才叫奴婢索了来,以慰思亲愁绪。”   “是是是,原也是寻常事,竟就叫我忘了去。”梅满儿忙接下话音,朝皇后投去感激的目光。   皇后往娘家要东西,却绕过了主母向氏,更坐实了坊间一直流传的其母女姊妹不和的传言。   向氏脸上挂不住,干笑着往回兜揽:“也难怪满儿记不住,府上跟宫里往来密切,这来来回回的东西物件儿太多了,哪能个个都照应到呢。”   “说得是呢。”绛萼斜视道,“哪怕不是借给娘娘,借给了旁人又怎么样呢,左不过一幅画儿罢了,哪里就值得这般兴师问罪的。”   “……”   向氏因出门时就被枢相叮嘱过勿生事端,因此擎忍着讪笑不语,心下越发恨起儿媳与谢折衣来。   过不一会儿,林家千金献上《芙蓉鸳鸯图》,皇后看过,又指派绛萼越众道:“多谢林姑娘赠画之美意,娘娘很是喜爱,又言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论是高冕之精工,还是胡砜之生动,皆是上上精品,世间不可多得,设或有派别之分,但绝无孰优孰劣之评判。今日和风习习,荷葩奕奕,莫教闲人杂事扰了诸位赏莲的兴致,枯坐无趣,教坊乐部安排了笙箫琴瑟以供品评,在座有擅此道者,也可切磋一二。”   既有此语,为得皇后青眼,各家贵女自是使出浑身解数,一番争奇斗艳不在话下。   及至入夜,点起八角玲珑宫灯,传用晚膳。   皇帝听闻此间热闹,过来略坐了坐,与皇后及岳母姑嫂说了会子话,漫饮了两盏酒,就假称有事逃之夭夭。   谢折衣也在这脂粉堆里浸了一日,再好的精神也被一群姑婶婆姨磋磨得头昏脑涨,不得不托辞更衣躲出去松口气。   结果刚走出一箭地,前方山茶花树后就传出轻微簌蔌声,枝桠间隙漏出一星绰约人影。   花木深处,皇后与来人低声交谈。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皇后凤目含威,拂袖而出。   那厢雍盛尚在莲池畔徘徊,水上虽有微风,仍觉身上莫名燥热,想解了领口盘扣透透气,又觉不妥,只得自行按捺着,回头吩咐怀禄:“方才朕观皇后一脸的索然委顿,想是累了,命小厨房备些提神解乏的薄荷引子送去。”   怀禄应喏,心说不知皇帝什么眼神,他分明瞧皇后光彩照人,哪里来的索然委顿?   “你亲自去。”雍盛走两步又补充道,“小厨房那帮人最会偷懒糊弄事儿,必得有人在旁监督着,叫他们务必取最嫩的带露水的薄荷尖,火上隔纸煎烤了,将凉味儿逼出来之后再以滚水洗泡。”   怀禄连声应着,见皇帝确实关切得很,少不得亲自跑上一趟。   雍盛接着负手散步,此时月色微茫,满池盛放的荷花沐浴着柔和月光,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盈的纱,似雾似幻,别有一番朦胧风情。   荷香清雅,沁人心脾。   许是美景撩人,雍盛的心跳快了些许,鼻尖冒汗,胸口窒闷,手脚却不似以往绵软无力,竟像是凭空生出无比充沛的气劲,却堵塞不通无处发泄。   “朕再走动走动,你们不必跟得太紧。”他呼出一口气,吩咐护驾的侍从。   侍从们听令,往后退出三丈。   莲池对岸的丝竹之音靡靡传来,行至一处流水假山,淙淙水音中仿佛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曼妙歌声。   雍盛驻足,侧耳倾听,似被歌声吸引。   陡地不知哪里惊起一声尖利的猫叫,歌声戛然而止,一妙龄女子提着裙摆自假山后仓皇奔出,好巧不巧一头扎进皇帝怀抱。   众侍卫远远望见皇帝与一女子搂搂抱抱,忙背过身非礼勿视。   雍盛先是一惊,反应过来后用力将怀里瑟瑟发抖的女子拔出,上下打量:“你是谁?方才是你在唱歌?”   “是奴婢。”女子面容姣好,天生一双轻佻放达的桃花眼,一身打扮不似宫中之人,欠身道,“奴婢是今日随王妃入宫的婢女,方才出来净手,不慎迷了路,又被一只大猫儿吓了一跳,这才不小心冲撞了贵人。”   贵人?   雍盛嗤笑,自己身穿明晃晃的天子袍服,这女子分明认出,却故作不知,装得好生无辜。   而且她方才唱的曲子……   想到这里,一阵眩晕猝然袭来,脚下踉跄。   女子眼疾手快,忙上前殷勤搀扶,咯咯娇笑道:“贵人可是醉酒?竟就这般走不动道儿了。”   “你身上好香。”雍盛嗅见女子发间气息。   浓烈诡异的香气钻入鼻腔,霎时如烈火烹油,所过之处撩起体内一波波奇异的悸动。   不知何时充盈四肢的力气不知因何又一下子散得干干净净,替之以古怪难耐的燥郁与盛大蓬勃的热痒,他晃了晃似被温水浸泡的脑袋,模糊的视线逐渐失焦,眼前只剩一团缱绻光影,冷汗随之而下。   “……不对劲。”他哑声道。 第55章   “圣驾现在何处?”皇后紧盯着侍卫统领, 沉声喝问,“快说!”   侍卫不知皇后为何火急火燎赶来此处,只见其满面寒霜, 一双精亮的凤目中直如凝着冰碴子一般,刺得人遍体生寒。   凤威勃发至此,实不敢相瞒, 忙躬身回话:“圣上方……方才在此处偶遇一位小娘子,两人说了会子话, 就往假山后头去了, 臣等不便跟着,所以在此等候。”   他硬着头皮尽量说得隐晦, 并未将两人相携搂抱的画面详尽描述, 怕触了皇后逆鳞。   据他猜测, 皇帝应是趁着皇后夜宴才与相好的约在此处偷腥,偏生皇后善妒机警, 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 竟跑来捉奸。   这些个皇室秘闻, 要多腌臜有多腌臜,多知道一分, 悬在脑袋上的刀就近一寸, 他此时恨不能觅个地缝钻下去,在皇后跟前消失得干干净净,远离是非。   “哪来的小娘子?”谢折衣偏头, 眯起双眸, “尔等可知其身份?”   侍卫一愣,支吾着答不上来:“臣等只远远望见一眼,未及上前核验身份。”   “此乃大内禁苑!”谢折衣玉音凛冽, “寻常命妇游园自有左右内侍跟随,她只身一人突兀现身御前,你们竟不生疑?若是刺客,此时挟持陛下而去,置龙体于危亡,你们不知不察,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一帮侍卫登时吓得毛骨悚然,面面相觑。   “刺……刺客?”大统领最先回过神来,声调已紧绷起来,“娘娘此言何意?”   皇后未答。   只听“刷”地一声,她跨步上前一把抽出侍卫腰间佩剑,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她已持剑往假山疾奔。   一场偷香竟上升至刺杀谋逆?   真假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后地位尊崇,背后谢氏势大,届时就算是白的,也会描成黑的,皇帝不管有没有出意外,这天大的锅一旦扣下来,一帮人满门九族的脑袋想必是不够砍的。   众侍卫不及多想,也不敢耽搁,纷纷拔剑追随。   “水……”   雍盛在一阵极致的焦渴中絮絮呓语,眼前不断变幻移动的光圈像漫天炸开的烟花,绚烂颓靡。   耳边的娇笑似有蛊惑人心的魔力,丝丝缕缕钻进被药力撬开一条缝隙的心瓣,恶意撩拨:“圣上要饮什么水,奴家喂你可好?”   唇上传来异样的凉意。   雍盛皱眉,用灵台竭力保存的一丝清明推开身上的人,气息已然凌乱:“休……要放肆!”   那声音却不依不饶,再度欺来,若即若离流连于耳畔,“圣上是男人,奴婢是女人,此情此景顺天时应地利,常言道,水满则溢,月满则亏,阴阳交感乃世间至理,圣上当顺其自然,何必如此自苦,拒奴于千里之外?”   雍盛五感迷乱,飘摇神识如汹涌汪洋上的一叶扁舟,除了随波逐流,一时竟无法可施。   不如随她去吧。   雍盛自弃地想。   只这么一晃神,腰间束缚已被除去,襟袍大敞,汗津津的躯体接触到不怀好意的空气,登时起了一层寒栗。   呵,这副模样可真难看啊,竟连这种事都被人摆布至此……!   不知从哪里榨出的力气,他在周遭奋力摸索,胡乱抓了一把碎石子,死死攥紧。   刀割般的刺痛使神志暂时逃脱迷离之境,他张开满是鲜血和碎石的手掌,一把扼住眼前纤白的脖颈,惨然一笑,帝王的威严在这一瞬间冲破羸弱病躯的藩篱,倾泻而出:“尔卑贱之奴,有什么资格配与朕谈阴阳交感?还不快滚……!”   他咬紧了牙关,力量却微弱得不值一提,僵持不过两息就很快脱力,偏头猛咳起来。   此时此刻,他的外强中干暴露无遗。   那女子轻而易举挣脱出来,变了脸色。   她自恃美貌卓绝,凡世间男人见了她无不情难自抑,心猿意马,王妃觅了她来,又做局将她送进宫,为的就是博取皇帝欢心,日后好分皇后的宠。未料得皇帝如此贞烈,服了那等虎狼之药竟仍坐怀不乱,与传言中昏聩好色的形象大相径庭。   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此刻她已萌生退意,但一不做二不休,今日若不能行成好事,教皇帝尝到甜头扭转心意,她必死无疑!   思及此,她再不敢耽搁,伸手就去强扯皇帝亵裤。   “……!”   雍盛阻拦不及,眼尾登时被屈辱的怒火烧红,目眦欲裂。   恰是此时,女子放浪的举动倏地止住。   就像是瞬间石化的雕塑。   暗夜中,她细长的颈边多了一线寒芒,一串血珠顺着芒尖缓缓滴落。   “别动。”   雍盛听到那比平时又更低沉几分的声线。   刹那间,紧绷得近乎酸痛的身躯如断裂的弓弦,颓然且如释重负地砸向地面——   他的皇后来了。   少顷,侍卫们蜂拥赶至。   只见他们的皇帝半坐在中宫怀中,头颅虚弱地靠在中宫肩头,身上披着中宫此前穿着的银朱凉衫,双目紧闭,龙颜不虞。   不远处的女刺客也不知是如何被制服的,躺在地上不能动弹,衣衫散乱,云鬓倾倒,粉面羞愤。   侍卫们哪见过这等费解的场面,一时怔在当场,木头桩子似的不知该作何反应。   “还愣着做什么?要本宫亲自擒拿刺客么?”   皇后一声令下,语气尽管平静镇定,众人仍不禁心肝抖了抖,七手八脚拎起那倒霉女子,欲押去有司鞫谳。   “且慢。”皇帝忽然撩起眼皮,似有旨意。   侍卫们自不敢妄动,按刀等待。   皇帝像是极虚弱,胸膛紧着起伏数下,又兀自平复许久,才一字一字缓缓道:“此徒狂悖,意图不轨,不必鞫谳,给朕就地斩杀!”   帝王生杀予夺的森严气象不容置疑。   那女子霎时吓得美目圆瞠,面无人色,张口欲呼,却已被侍卫一剑贯胸,当场毙命。   “拖下去。今日之事,不可外泄,如有违者,枭首弃市,严惩不贷。”谢折衣吩咐。   众侍卫峻肃回话:“臣等谨遵懿旨。”   谢折衣颔首:“去吧。圣上由本宫送回晏清宫。”   “喏!”   打发走旁人,谢折衣这才腾出手来捉起雍盛手腕,察看脉象。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说完那句就地斩杀,怀中的躯体就蓦地沉颓下来,滚烫的热意隔着衣衫传来,几乎能将人灼伤。   脉象轻浮混乱,细促汹涌,来盛去衰,因是体内热盛邪灼所致,若不及时清热纾邪,恐气血上行,引起暴厥。   谢折衣心中担忧,翻开雍盛手掌时对方轻哼了一声,他垂眸,这才发现雍盛掌心鲜血淋漓,细碎的石子深嵌进皮肉里,触目惊心。   眼底瞬间晦色加深,他一手抓握雍盛手臂,另一手使力掌着雍盛后腰,将人扶起,以一种看上去是皇帝用自己两条腿在走,实则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他手上的姿势,稳且快速地往车舆走去。   “皇后……”   颠簸中,雍盛热得头昏脑涨,神志不清,嘴里不住咕哝,手也不时撕扯身上衣物。   “我在。”   谢折衣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替他将衣襟敛好,又把那两只受了伤仍不听话的手强行握住腕子,不让其妄动分毫,哄孩子般放软了声气,“稍安勿躁,我已密遣人去请李太医,不出意外此时他应已候在晏清宫,请圣上务必撑到……”   话到中途戛然而止,他诡异地僵住——   颈侧蓦然一热,还伴随着轻微的刺痛。   就像是……被刚断奶的猫崽子咬了一口。   始作俑者此时仍昏昏沉沉,但知道谢折衣及时赶到,危机已解。   朕的皇后那般能干,有她在,一时半会儿肯定出不了什么岔子。雍盛哼哼唧唧,自豪且不是滋味地想。可为什么不肯除衣呢?真的很热很燥很难受啊,我是被下毒了吧?什么毒,不会就这么把我活活热死吧?衣服而已,脱了可能有损颜面,但不脱可能会死啊!   哼,朕的性命与颜面相比,孰轻孰重?   心中不知哪里涌上来一股怨气,执拗劲儿一上来,就不停地挣扎,滚动中脸颊不经意间触到一处凉爽,直如沙漠中举步维艰的焦渴之人幸得一处冷泉,喜出望外,自然不假思索一口吮了下去。   神志不清的小猫儿啃人是没有章法的,时轻时重,咬累了就腻腻歪歪地蹭,挺直的鼻梁剐蹭着周围沁凉的皮肤,喷洒着灼人的热气,有些痒,有些使人心悸。   谢折衣忍住一掌将人拍开的冲动,调整好呼吸,尽量温和地拎起皇帝的后领,欲拉开距离。   这个动作不免放松了对雍盛双手的钳制。   谁料雍盛的手一得自由,就菟丝子一般缠绕上来,紧紧搂住谢折衣脖颈。   可能是潜意识里知道这片凉爽还有更多可掠之地,为增大接触面积,整脸贴上来不说,手还不住往衣襟底下探。   “……”   谢折衣隐忍蹙眉,一时竟有种首尾不能兼顾的窘迫感。   就是清心寡欲的菩萨,也受不了此人这般纠缠厮磨。   “手不痛么?”他不得不拉出雍盛逞凶的手,冷下脸,警告,“莫再乱动,当心加深了伤口。”   雍盛多聪明的人儿,即使晕头转向也能听出拒绝,委屈地哼了一声,果真不动了,脸埋在谢折衣颈窝里,喘息声又粗又重。   静谧中,浓郁甘腥的龙涎香气逐渐充斥整个狭窄的空间,逼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等谢折衣意识到的时候,发觉自己已屏住了呼吸,饶是如此,每次放开气口,那香气都会酿成最烈的酒,自鼻腔浸入肺腑,千回百折,攻瑕蹈隙,誓要烧出最深处最隐秘的欲望来才肯罢休。   这是大雍的皇帝。   谢折衣低头审视怀中之人。   却虚弱得不堪一击,唾手可得。   就像一尊华美得不可方物的琉璃宝瓶,身上既没生刺设防,周遭也无专人看守,其存在本身,包括它易碎的特质,落在旁人眼里,就是一种极致的诱惑。   那女人都对你做了什么,让你不杀她不足以泄愤?   目光自眉宇一寸寸往下,逡巡徘徊,如雄兽认真检阅它的专属领地。   轿内微弱的光线下,皇帝双眸半阖,眼睫濡湿,素日清贵玉白的面容弥漫着不正常的血色,尤其是两瓣形状精巧的薄唇,红润得近乎刺眼。   谢折衣挑眉,伸手抬起那精致的下颌,拇指轻轻擦过,指腹便沾染上点点殷红。   口脂。   克制的冷笑:“你吃了她的胭脂?”   雍盛恍惚中确乎听到了谢折衣的问话,虽然混沌的大脑并没当即分析出对方具体说了什么,但下意识里不敢出声,因为谢折衣的声音与平时似乎不太一样,似乎,很生气。   非常生气。   他瑟缩着往不知什么地方乱钻,也不知道自己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只感到自己被无情拔出,滚烫的双颊被粗鲁捏住,随即双唇覆上重物。   身子当即欢欣地颤了颤,仿佛已等待这一刻等了许久,没有半分像样的抵抗,便遵从快乐的本能,虔诚接受对方的引领,迎合,汲取,追逐。   “折衣……”他舒服地呢喃,想要更多。   但不知为何,在他清楚叫出名字的那一瞬,对方浑身一僵,突然停下。   他不满极了,困惑地瞪大涣散的眼睛,嘟着嘴又往前凑了凑。   恰好此时车舆止步晏清宫,谢折衣抬手蒙住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将雍盛的头颅转过去。   雍盛听到谢折衣说了句什么,但没听清,因为一下舆,他就被亲信宫人团团围住抬了进去。 第56章   “平白无故的, 不过离了片刻,怎么人就不省事了?问就是不知,这也不知, 那也不知,当的什么差?”   怀禄得了信,听说皇帝不好了, 一路骂一路往回赶,甫一跨进门槛就瞧见李太医一张拉长的马脸上愁眉紧锁, 心里一咯噔, 身子登时凉了半截儿,尾音这就染上了哭腔。   “我的主子爷哟……!”   也不敢去榻前, 急赤白脸地, 一下子扑到李太医身上, 揪着太医衣襟,吸进一大口气竟半天也吐不出来, 眼泪滚珠似地往下淌。   李太医怕他这一下捯不过气来厥过去, 忙使劲儿抚其胸背, 宽慰道:“圣上龙体暂时无恙,公公先别惊慌。”   “无恙?”怀禄闻言, 先找回半副心魂, 掂了掂,剩下半副仍如风中落叶簌簌发抖,“暂时?”   李太医轻咳一声, 眼皮子掀了掀。   怀禄这才瞅见屏风后隐约还有个人影, 一拍脑门噗通跪下,磕了好几个响头,抹泪道:“瞧我这急的, 都糊涂了!皇后娘娘万安!这里有娘娘坐纛旗儿,小的就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一应事物都交给娘娘差遣,小的先去看看主子爷……”   屏风后的人虚抬了抬手,却道:“不急,先听太医怎么说。”   话茬又滚回到李太医这头,他却像是吃了一嘴的苍蝇,一副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的怪模样。   怀禄立时立起眼睛逡巡一周,呵退左右。   李太医这才面向屏风,温吞禀道:“卑职方才为圣上把脉,探得寸脉急促,尺脉游移,关脉悬浮,又嗅闻出圣上衣襟鬓发间隐有奇香,这,这……”   “这是什么?快说呀!”怀禄急得什么似的,“做什么这般狗扯羊肠啰哩啰嗦!”   见中贵人恼怒,太医心一横,点破道:“圣上这是中焦阻塞内火攻心之象。”   怀禄一愣:“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内火攻心了?”   “此前圣上可吃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太医问。   “御案上一应进口的吃食都有专人验明记录在册,一查便知,能有什么不干净的……嗯?太医此话何意?你是说……有歹人下毒?”怀禄脸色大变,嗓音陡地尖锐起来,说完似乎惊了自己,抻脖子往四周张望一番,压下嗓音,又重复一遍,“圣上难不成是中了毒?中的什么毒?如何解毒?怎么太医院只你一人前来?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你一人可担待得起?”   他连珠炮似地追问,李太医揩揩头上汗珠,招他附耳,低语几句。   怀禄白净的面皮上刷地浮起红晕,咬牙怒道:“竟有这般苟且下作手段!好不要脸!”   “本是市井助兴之物,用便用了,也不打紧,只是一来歹人用多了剂量,这东西适量用之能燃情延时,多了就会产生幻觉,使人飘飘然如置幻境,或做出些癫狂反常之举,恐伤及自身。二来呢,圣上天生身子虚匮,平日就是些补品也不能多进,怕虚不受补,适得其反,遑论突然用上这等药力猛烈的虎狼之物?碍着此窍,卑职也不敢妄下性寒之药,不过开些寻常清热纾郁的,效果虽差些,也能缓解一二。”太医抚着长满须髯的腮帮子,样子瞧着像是牙疼,停顿有时,才支吾续道,“剩下的嘛,也就只能顺其自然了。对了,卑职顺便开一些固本培元补精扶阳的方子,麻烦公公明日多煎几付,定要哄着圣上尽数服下……”   怀禄听不懂,扯着太医衣袖:“等等,什么叫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就是顺其自然嘛。”太医的牙疼像是又上移演变成了眼睛疼,连抽好几下暗示的眼帘子之后,皇后发了话。   “时辰不早,有劳太医了。还请太医对今夜之事守口如瓶。”   李太医知道皇后是个聪明人,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应喏而走。   怀禄盯着那落荒而逃的背影,猛地福至心灵,顿悟了。   合着是顺应那个自然——往龙榻上送个泄火的女人。   但悟了归悟了,一时又犯起难来。   晏清宫里的女人多的是,但皇帝哪个都没真正染指过,他该送上哪一个呢?   正思量权衡,皇后于屏风后招手道:“怀禄近前来,本宫有话吩咐。”   *   宴席上,皇后久去不归,属实有些反常。   不得懿旨,一众宾客也不敢擅离,只好对着残羹冷炙窃窃私语,有好事的已经拉着左右宫侍打听起来,而长公主之流平日里就万事不挂心的,仍照常饮酒听曲,调笑打趣。   其中谢锦云倒显得异常安静,从容饮下几杯桃花酿,吃了两口宫酥,起身提议道:“久坐无趣,听说荷风池畔有一座假山,引了这池中水作三丈飞瀑,因水汽漫漫,假山曼妙竦峙,望之如腾云仙子,故太祖赐名曰太真。难得进宫一趟,可有姐妹有兴趣与我同往一观?”   九王妃相邀,自有响应者争先恐后,一帮人踊跃起身,便要去赏看那太真假山。   然未及走出筵席,就被一帮女官拦下。   为首的青裳女子高髻窄衣,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灼草草死灼树树枯的跋扈样子,银铃般的活泼嗓音与这沉闷的宫闱格格不入:“娘娘口谕,罢酒散筵!”   令出突然,众人尚在怔忪,谢锦云头一个跳出来,她认得绿绮,从来不将其放在眼里,质疑道:“臣妇们尚在此等候,主人要撤了席面却连个面儿也不露,只叫个黄毛丫头传话,这恐怕不是天家的待客之道吧?”   语气多有不敬之意,余人听得心惊。   绿绮佯笑道:“如王妃所言,奴婢只是个传话的黄毛丫头,哪里懂得什么待客之道,哪里又揣摩得了皇后娘娘的旨意,王妃何苦为难奴婢?只不过,奴婢虽粗鄙卑陋,也懂得君恩浩荡无远弗届,循令从事乃千古臣道的事理,王妃既自称臣妇,怕也逃不脱臣道二字吧?”   三言两语间,一顶有违臣道的大帽子就扣了下来。   眼见剑拔弩张,席上余人越发缩起脖子噤若寒蝉。   谢锦云暗自吃惊,反复审量绿绮:“宫里确是锻炼人的地界儿,你比在府里时更伶牙俐齿了。”   “谢王妃夸赞。”绿绮行了个礼,展臂道,“导引内侍已在等候,王妃慢走。”   谢锦云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又朝假山的方向眺望一眼,退一步道:“我身子不适,且容我逗留一些时稍作休憩。”   “既如此,王妃请自便。”绿绮倒也不为难,指挥女官们将手中所捧的皇后赏赐一一分发给众命妇。   一时宾主尽欢,倒也圆满。   鼓打二更,女眷们相携离去,唯谢氏一家留到最后。   主母不走,梅满儿自然不敢先离,正垂眸敛目安心当个摆设,那机灵的青裳宫女竟一步步走近,最终停在自己跟前,怀里抱着一个红木匣,弯起眉眼笑得很甜,施施然勾头作揖礼:“夫人好。”   梅满儿受宠若惊,忙起身还礼:“姑娘不必多礼。”   绿绮直身,打开怀中匣子,取出一幅装裱精致的立轴,旁边侍女帮忙牵开,只需一眼,梅满儿便笃定这就是那幅传说中的胡砜真迹——《残荷鹰鹭图》。   刹那间,心中震撼无可言表。   真迹竟就在皇后手中!   “这……这画?”梅满儿竭力保持镇定。   “自然是娘娘命我还给夫人。”绿绮卷起立轴,放回匣子,连匣带画双手奉予梅满儿,低声道,“娘娘还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今日之恩,来日必当重谢。”   梅满儿眨眼,神色很快恢复如常,微笑接过字画:“何谈谢字,举手之劳罢了。不过,容妾说句本心话,娘娘虽贵为国母,满儿打心底里却仍视其作自家小姑,既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以后要常来往才是。”   “夫人的话,奴婢定悉数带到。”绿绮恭敬回话。   又寒暄几句,转身时恰撞见怀禄手拎食盒,领了一帮小子埋头耸肩直冲冲地赶来。   绿绮忙拉着梅满儿往旁让了让,轻声道:“夫人快快离远些,莫沾了晦气。”   梅满儿不解:“姑娘此言何意……”   刚问出口,只听得一记哐啷巨响,震得梅满儿心头一跳,急转身去看。   只见一个精美食盒被不小心打翻在地,怀禄拿乔作态地训斥着手下,几步之外的谢锦云扶着向氏身形踉跄,一张原本端丽雍容的鹅蛋脸铁青着抽搐,直如见了鬼一般。   梅满儿心中纳罕,顺着她惊怖的目光往地上望去,待看清那对从食盒中滚出的物事,立时吓得捂住眼睛惊叫一声,瘫软在绿绮怀里——那竟是一双女人的手!   八角玲珑宫灯投射的烛光下,那从手腕处齐齐斩断的筋骨枯缩着,灰败死白的皮肉裹着迸溅的骨渣,十指仍葱葱,指尖艳丽的丹蔻红得滴血。   若非因死前拼命扎挣而虬成可怖的鸡爪状,这该是一双多么令人销魂痴迷的手!   “就因为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就落得这样的下场,可惜了比花还水灵的美人儿……”瘆人的寂静里,怀禄故意掐尖的嗓音激得在场所有人一哆嗦,他盯着谢锦云扯出一个不露齿的尖锐微笑,咕哝着,“人没了就罢了,要是冲撞了王妃可怎么是好。”   *   混乱。   蒸腾的热浪中感官似乎发生了错位。   分明张开了嘴巴,令人头皮发麻的窒息感却仍如影随形。   分明睁大了双眼,眼前却只有猩红的黑。   分明想向上浮起,身子却不断地往下坠。   感知到脆弱,感知到被包裹,感知到来自兽类的危险注视。   想拒绝,却伸出双手主动拥抱。   想逃避,没顶的欢愉却化作致命的绳索,纠缠,绑缚,禁锢。   这毒何其阴损,无论如何疯癫痴狂,总还保留你一丝清明,好教你清醒地看着自己如何哭喊,如何索求,如何沉沦极乐之境不得解脱。   直到高高殿宇上的琉璃飞檐挑起将要西落的弦月,过度燃烧的灰烬里,才抖落出一星摇摇欲坠的理智。   “朕在何处?”哑了的声线满是疲惫。   那人的嗓音也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凤仪宫……温泉殿。”   雍盛仰着头,被圈抱着,从下颌、喉结到锁骨,绷出余韵方已的线条。   他将后脑勺枕在那人肩上,安静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抬起二指,欲揭下眼上覆着的红绸,中途却不知为何作了罢,手臂有气无力地垂落下来,触到温热的水里漂浮着的衣料,又触电似地缩回,苦笑:“从前我无意中闯进这殿中,窥见你沐浴起身,当时只不过瞟得一线模糊春景,今日一遭,可算被你连本带利地赚回了。”   他刻意说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话,想打破眼下千般旖旎百种绸缪的迷醉之境,却被毫不领情地驳回,沉默有时,对方确认般询问:“你,不要了?”   “……”   雍盛此时无比感谢姓谢的给他蒙上眼睛,好让他不必直视这种可怕的场面。   “不必与我见外。”谢折衣又添了一句。   雍盛别开头,生硬且羞耻地挤出两个字:“……够了。”   他不知道他这副忸怩的样子落在对方眼里,是一种怎样的诱惑。   冷浸浸的肌肤如脂玉堆雪,残红尚未褪去,水雾柔和了他面部有时过于瘦削的线条,矜贵的唇虽紧紧抿着,但那微微翘起的唇珠却泛着润泽迷濛的暖光,使他变得饱满可爱活色生香起来。他蹙着眉棱骨,看上去有些生气,可能不喜欢这种程度的肢体触碰,明明厌恶到极点,却非要装出一副冷静自持。   谢折衣于是伸手,捉住水面上漂浮着的一缕湿发,大逆不道地用力一扯。   “嘶。”雍盛吃痛挺身,虚掩在目上的红绸随之滑落。   氤氲水汽中,他冷不丁撞进一双漆黑粲亮的瞳眸。   如尘封幽闭已久的洞窟骤然塌陷一个豁口,周遭的一切跟着跃入眼底。   荡漾的水波掩映着瓷白的躯体,水面上烈火般铺展着红袍,潮湿凝结的水汽压弯了眼睫,他一丝/不挂,谢折衣却衣冠齐楚。   她就那样合衣浸在水中,甚至簪珥未除,妆容犹盛,却束手坐视,任衣袍随波起伏,任青丝缠绕,任烈火绵延,烧尽所有退路。   那般气定神闲,仿佛执掌一切。   只是眉脚的珠钿被散落下来的几绺鬓发遮挡。   只是原本左右对称的耳饰不知何时在何处遗落了一只。   只是脖颈上清晰袒露着可疑的红痕。   只是这份罕见的狼狈被强大的定力粉饰弭平,尚能拨出几分余力强逞口舌:“今日臣妾伺候得可还令圣上满意?”   喉骨耸动,皇帝倔犟阖眸,反唇相讥:“……不过尔尔。” 第57章   这一夜过后, 雍盛便接连躺了数日,手脚发软,精神不济, 除了断断续续地睡觉,就是睁着眼睛撒癔症。   到第五日午后,他头重脚轻地醒来, 刚直起身子就被强灌进三大碗黑浓粘稠的汤药,苦得他直吐舌头。   “呕, 什么玩意?”他左手捂嘴, 右手往外推那药碗,从泛腥的齿缝间噼里啪啦地迸出抱怨来, “怀禄!想谋害朕就直说。”   “横竖我这条命已是风中残烛, 过得今天过不得明天的, 早一日走也就少一日折磨,你要真下得手, 也算功德一件, 救朕于苦海了!”   “盼只盼你们来个干脆的, 何必学谢折衣,这样颠来倒去地磋磨, 十个我也被你们拆散架了!”   边骂边瞪起满是红丝的眼睛, 撑出刁蛮强横的派势。   只是这一瞪不得了——   来人并非怀禄。   而是他方才话里颠来倒去磋磨他的谢折衣!   头皮立时麻了,他倒吸一口凉气,黑如点漆的眸子忽闪几下, 嚣张气焰也顺带短了三寸。   来人立在榻旁打量着他, 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只无奈地叹了口气, 又将手中药碗往前送了送:“怀禄奔到凤仪宫哭天喊地,说圣上无论如何不肯喝药,非要请本宫来看看。”   “他翅膀硬了,惯会自己拿主意,迟早开销了他。”雍盛梗起脖子,仍是嘴硬:“不喝。”   “真不喝?”谢折衣屈指轻叩两下瓷碗,哄稚童一般,“只剩两口,喝完就给你饴糖吃。”   “谁稀罕。”雍盛哼一声,举被蒙过头顶,“朕已好了,无须喝这馊泔水。”   他身子不爽利的时候,总是格外无理取闹。   外头一时也没了动静。   过一阵,忍不住又悄悄掀开被角从缝隙里偷眼去看,恰撞见谢折衣削完一颗梨抬起眼来。   四目相对,被抓了个正着。   他装模作样清咳一声,又把脑袋缩回去,闷声道:“哪怕你在这候到明日,朕也决计不喝。”   “不喝便不喝罢。”谢折衣一笑,刀锋一转开始片梨,“只是我方才坐在这里仔细想了想,觉得很是委屈,圣上恶人先告状,惯会倒打一耙。”   雍盛闻言,一骨碌坐起身:“朕告什么状了?”   一时起得急了,顿感头晕目眩,扶着软枕喘了好几口气儿才缓过来。   谢折衣一直不错眼珠地瞧着他,见他无恙,方接着道:“你刚骂我颠来倒去磋磨你,骂得好没道理,倒要叫人来断断官司,究竟是谁磋磨谁,闹了一宿。”   雍盛听她竟要将此事说与旁人,瞬间英雄气短,一把扯住榻沿上铺散着的银红衣袖,巴巴地软了声气:“皇后又说笑,我夫妇间的床帏私事,岂能叫外人知晓?”   一副唯唯诺诺生怕丑事传扬出去的样子。   “你还知道害臊,竟也不蠢。”谢折衣话锋急转,讽道,“怎么就被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三言两语哄得近了身,险些丢了性命?”   雍盛一听这个就来气:“若非在你宴上饮了那两杯酒,何来此祸?”   “那酒只不过充个引子,譬如夏日里堆在那里的干柴,不点则不燃,无事发生。而真正起效用的火星子却在那女子身上,若非你让她近得身,闻了不该闻的香气,怎会……”   “好好好,皆是朕之过,朕错了,行了吧?这次还捎带连累了你,朕简直大错特错,错得离谱!实在是对你不起,望乞恕罪!”   他一顿抢白,怒气冲冲的。   谢折衣一愣,竟没见过这等式样的致歉,好像做错了事还理直气壮,用最豪横的语气说最卑微的话。又见他气鼓鼓的样子甚是可爱,由此联想到什么,心念一动,垂下眼帘,半遮住眸子:   “从器具到酒水,宴上凡经手过那两杯酒的宫侍,皆已下狱秘审,相信不日就会出个结果。”   雍盛侧目,咦了一声:“谁是幕后主使,难道你心中竟没个人选?”   谢折衣利落地片好梨,放在空碟子里,递过去,宕开一句道:“吃些棠梨,清热败火。”   败火?   败什么火?   朕还有余火可败么?   雍盛盯着碟中厚薄大小完全一致规整得仿佛用尺量过的梨片,叹为观止,拈起一片,边嚼边摇头:“谢折衣啊谢折衣,你家母姊都这般不待见你,处处掣肘作梗,究竟是何缘故?”   “难道你竟不是向氏的亲闺女,也不是谢锦云的亲妹?”   “还是说,你是枢相的外室之女?”   “哈,若果真如此,当初皇后册宝上所书之谢氏嫡女岂非虚言?那谢家这欺君之罪可就逃不了啦。”   他自顾自大声揣测,谢折衣凉飕飕睨他一眼:“圣上心中既有这许多疑问,何不亲自去探查一番?”   “这说的什么话?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尚能做到一体同心,朕若暗中疑你查你,岂不有违夫道?”雍盛放下梨,深吸一口气,伸手摸过谢折衣的手,握住了,难得肃容道,“事已至此,朕等着有朝一日你亲自向朕袒露真心。”   说着轻拍其手背,“只是朕体弱多病,恐年寿不永,别让朕等得太久。”   谢折衣听此话似乎别有深意,疑惑:“事已至此?”   “你与朕……”雍盛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视线也开始游疑,支支吾吾半天,终于鼓足勇气,正视眼前人,“虽事发仓促,亦非你情我愿,但既已有肌肤之亲夫妻之实,往后朕,会对你负责的。”   闻言,谢折衣歪了一下头,似乎有些怔忡,蹙眉凝视他。   “怎……怎么?”   雍盛以为自己说错话,懊恼地挠挠头,他也是头一回处理此类事宜。   放在现代,这不过是一场被药力驱使的一夜情,各取所需,玩过就散。   但这是视贞节如命的朝代,而对象谢折衣,也不是什么随手拉上床的陌生人。   他冥思苦想了整整五日,自问做不到像某些人一般,装成个失忆的渣男,拍拍屁股提裤子走人。   当然不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但可笑的是,他又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只有一种模糊的湿淋漓的又很爽快的感觉萦绕在心头,即便已过数日,仍似乎有根羽毛在心坎上不停撩拂,又刺挠,又痒酥酥的。   真折磨人。   正心猿意马,余光不经意间一扫,瞥见谢折衣颈边因歪头的动作而显露出的一点深色红痕。   红痕?   如同一键按下开关,脑中猛然闪过一幅二人交颈的旖旎画面,脸轰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这,这无疑是罪行昭昭铁证如山了!   罪孽啊!   谢折衣观其神色变幻,料他误会,一时颇觉有趣,生出逗弄的心思,悠悠问道:“你要如何负责?”   雍盛看起来当真是在努力思考,良久才郑重回道:“敬你重你,知你疼你。”   谢折衣挑眉,若有所思,轻轻浅浅地笑了一声:“疼我?”   “嗯!”雍盛煞有其事地点头。   “那就先把这两口药喝了吧。”谢折衣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眯起狐狸似的眼睛,用下巴点了点那劳什子药碗,“圣上龙体安康,就算是疼我了。”   雍盛:“……”   盯着皇帝喝完药,谢折衣就功成身退。   雍盛接着双手拢袖倚案发呆。   怀禄蹑手蹑脚地进来添香,见他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捂嘴偷笑。   “笑什么?”雍盛抬脚就踹他屁股,“谁让你去叫她来的?”   怀禄躲得快,没被踹到却仍捂着腚,讨饶道:“圣上饶过小的一回,小的以为您想娘娘想得紧,这才自作主张。”   “放屁!”雍盛骂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朕想她了?”   “这几天您总拉着小的问那夜您与娘娘之间发生了何事,还要小的描述细节。”怀禄的语气幽怨极了,“当时娘娘屏退了左右,这种事,小的一个无根之人,既没亲眼目睹,哪里能知道细节呢?”   雍盛痛心:“你是朕最亲近倚重的内侍,就这么放心谢折衣与人事不省的朕共处一室?”   “当时也别无他法。”怀禄无辜地眨眨眼,“奴才想着,若随意挑个女子,圣上醒来必是要大发雷霆的,而娘娘是皇后,本就是您的发妻,于情于理,都是最好的人选,而娘娘也是愿意的……”   “她果真愿意?”雍盛攫取到重点,竖起耳朵。   “真的不能再真。”怀禄道,“圣上向来多疑,奴才是知道的。但那夜奴才观娘娘心系圣上之安危,神态间的关切紧张,确无半分虚伪作假。奴才斗胆说一句,娘娘待圣上,应是真心实意。”   “唔。”雍盛揉揉眉心,不置可否,挥手让人退下。   经此一事,皇帝的心境似乎发生了些许变化,待中宫亦比从前体贴温柔。   帝后凤协鸾和,感情日趋笃厚。   这是朝堂内外许多人都想见到的局面。   随着皇后专宠,身为兵部尚书兼枢密使的国丈谢衡也水涨船高,加金印紫绶,进封定国公,成为权势熏天的柄国重臣,一时间满朝文武,无人敢撄其锋。   庚申七月,重开恩科,因惨烈的前车之鉴,此次贡举的主考官由吏部尚书壬豫亲自担任,副主考由谢衡举荐,乃兵部侍郎邓麒绍。   七月廿三,贡院放榜,取录进士共三十七名。   “听闻此次会试的榜首乃范家大郎。”凤仪宫内,雍盛正与皇后对弈闲聊。   谢折衣对着这一盘狗屁不通的棋,神情实在是算不上好看,随口答曰:“范臻此人,倒也有几分真才实学。”   雍盛托着腮,落子极快,眼都不眨一下:“朕瞧了他作的文章,真真是花团锦簇,颇有这段时日在京城学子中风靡的浮华之风,美则美矣,只是叫人看不太懂。”   “此乃‘焚香体’。”谢折衣道,“此类文体雕章琢句意旨幽深,全篇力求寻最精丽的词,觅最生僻的典,又非得对仗工整,难免有时牺牲些易读性,无怪乎圣上疑惑。”   “原来它还是个专门的流派。”雍盛颔首,“那为何要叫焚香?”   “因它只在名门权贵士大夫中流行,这些人不焚香不沐浴就写不了字,不止要焚香,还要焚最贵的香,家中无香可焚的,自然也就没资格作此类文章了。”   “写个破文章而已,竟也要分出个高低贵贱来?”雍盛不忿,“此等歪风邪气,于朝政何益?科举取士取的是于国家社稷有用之士,不求他们论道经邦变理阴阳,起码别只成日钻研些花模样假把式。”   说完,等了一会儿,听谢折衣并不接话,撩起眼皮,只见对方正拈着一颗黑子,专心盯着棋局。   “想什么呢?”雍盛自嘲道,“跟朕下棋还需要这般绞尽脑汁么?”   “圣上这一手确实出乎意料。”谢折衣指着雍盛方才随手扔在棋盘空白处的一颗棋子,“只这一子,便可反败为胜。”   “哦?是吗?”   雍盛惊奇,便也凝神蹙眉去看。   看半天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疑心姓谢的诓他。   谢折衣探手从雍盛棋盅里拿过三枚棋子,分别于三处落下。   刹那间,场中局势陡变,黑子于白子的包抄围堵下竟巧妙地撕开一道天幕,力挽狂澜于既倒,博得生机不说,反扼住白子大军的咽喉。   难道这就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雍盛观得入迷,啧啧称奇,忽听谢折衣在耳边道:“据臣妾所知,壬豫向来以平实朴素为立身之本,平常所爱也都是些辞质言实的诗文,为何此次会试一反常态,倒相中了范臻这篇颇为典型的‘焚香体’?这可真是一桩咄咄怪事。” 第58章   放榜后的第二日, 壬豫同往常一般乘了八人大轿,前往吏部值房办事。   按大雍律规定,百官轿马舆盖的规格与禄秩高低挂钩, 等级分明且严禁僭越,其中大九卿日常出行有幡伞导引瓜钺开路,而吏部尚书列部院大臣之首, 俗称天官,天官出行, 威然浩荡, 路人一望便知。   正走到半路,轿子猝然停下。   “怎么回事?”   壬豫面色不虞, 撩开轿门帘喝问护卫班头。   不待班头回答, 壬豫已自瞧见轿前景象。   脚下这条云雀巷乃前往吏部衙门的必经之路, 此时本就不算宽敞的巷弄被堵了个水泄不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大帮人聚集于此, 各个儿自携草席吃食, 摊开在地上, 也不鼓噪闹事,只静坐示威。   看他们大多身穿长衫头戴方巾, 仪表儒雅, 应是读书人。   “快看呐,吏部尚书的轿子!”   这时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这帮人立时骚动起来, 起身争相围拢过来, 七嘴八舌高声道——   “轿子里头坐着的可是今年会试的主考官壬老先生?”   “壬大人,学生心有一问,请壬大人出面释疑。”   “本届贡举共取进士九十七名, 全是名门望族显赫子弟,竟无一人出身寒门,前所未有也。难道朝廷科举取士也囿于门户之见,不肯擢选我等落魄寒士?”   “还是说壬大人也同那帮贪官污吏一般,受了旁人攀乡谊认座主的好处,在遴选时大开方便之门?”   “尚书大人专择选‘焚香体’,这是朝廷的意思,还是大人个人的喜好?”   质问声此起彼伏,沸反盈天,群情激愤。有冲动者迟迟等不到壬豫现身答话,竟不顾轿前护卫班役的阻拦,上前撕扯推搡,把个轿子挤兑得左摆右晃,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 ,兵部侍郎邓麟绍就不日即将举行的殿试一事前来吏部公干,作为此次会试的副主考,亦被团团围堵。   但邓麟绍是何人?   当年他在军中时就是枢密使谢衡的同袍挚友,十年征战,滚过刀山久历沙场之人,哪里忍得这等憋屈?一声怒喝便从轿中钻了出来,涨着紫红的脸膛吼叫:“何人闹事?胆敢冲撞吏部尚书的轿马仪仗,不想活了?”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竟有人径直扔来一大片烂菜叶子,正正打中这位邓侍郎的脸,抽得他往后退了几大步差点被轿梁绊倒,引来一片哄笑。   邓麟绍受得此辱,面部肌肉因隐忍而痉挛不止,眼中爆出精光,喝问左右:“巡城御史干什么吃的?怎么到这会儿连个狗屁人影也瞧不见?”   “已派人通知去了。”左右回禀,“估计正抽调人手往这儿赶呢。”   “哼,废物。”邓麟绍反剪双手来回踱步,支耳朵听了一阵子,又问:“他们都在叫嚷些什么?”   “都是此次贡举落第的仕子,要找主考官讨个公道。”   “讨公道?”邓麟绍咧嘴嗤笑,“讨什么公道?自己文章作得不如人家好,闹事儿有什么用?要我说,这帮酸腐文人就是爱穷折腾,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都打杀尽了,那两瓣儿碎嘴皮子才肯消停。”   此时刚过卯时,云雀巷堵归堵,尚算平静。   巡城御史急匆匆领着兵士前来封路,架起梐枑行马,只开一口,试图一点点疏散人群。谁知源源不断涌来讨说法的仕子越来越多,竟又将巡城御史围了起来。   这下兵民混杂,摩肩接踵,还夹杂了一些不明所以的路人。   随着对峙时间越拉越长,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到得午时,两边都怒火腾腾,竟就爆发了小规模的打架斗殴。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宫里。   雍盛正在明雍殿听各部大臣议事。   “现场是何情形?”定国公谢衡抢先发问。   “吏部尚书壬大人和兵部侍郎邓大人都深陷人群,巡城御史预估错了情势,带的番役兵士不够,此时也是脱身不得。邓大人已遣人送信兵部增派人手,怕只怕增兵还没到,就出了人命。”来报信的给事中不停地扯袖子擦脑门子上的汗。   谢衡于御案前来回踱步,扭头吩咐道:“你送信给邓麟绍,告诉他,闹事者一律严惩不贷!该打的打,该抓的抓,先控制住局面,余事再论。”   听意思,是想武力镇压。   “不可!”臣僚里即刻有人表示反对,“朝廷取士,本就是要让天下黎庶百姓,怀志者得志,怀土者得土,使人人都能有报效朝廷一展宏图的机会。今仕子既皆对贡举结果有异议,此乃民心民意。民意宣,则民心顺。若强行堵塞言路,叫人闭口藏舌,则从此民意不达上听,民心不附也!”   雍盛对这番话暗中叫好,又佩服此人敢当众跟谢衡叫板的勇气,特地抬眼搜寻,原是御史汪实。此人出身寒门,乃前礼部尚书汪偲的胞弟,是景熙元年的甲科进士。   “此言差矣。”谢衡侧目冷视,“民有良民顺民,亦有刁民暴民。我等为官,有牧民之责,对良民顺民要爱之护之,对刁民暴民则应训之诛之,否则一味包容忍让,一伤良民之利,二伤朝廷法度,三有违上天授予我主的教化之责。”   “谬论!哪来的刁民暴民?”汪实言辞激动起来,“那是才刚刚参加完贡举的仕子!都是品行端正饱读诗书的文弱书生!”   他说着前行两步,跪下奏道:“陛下,臣与这群仕子同有一问。”   “你说。”雍盛准允。   “今科取进士九十七人,缘何无一寒门子弟?闻所未闻!难道科举取士从此不凭真才实学,而是非世家望族不取,非簪缨高门不录?臣有本要参,就参主考官壬豫副主考邓麟绍,参他们在今科取士时考校偏私谄媚当权!伏乞圣上彻查,还天下寒门士子以公道!”   斯时响晴响晴的燥热天气,天空一片瓦蓝,无半片云亦无半丝风,高挂的日头晒得人人唇焦舌燥,心急火燎。   壬豫坚守轿子不出,得不到只言片语回应的仕子们在漫长的等待中越来越恼怒,挤着搡着去推轿子。   兵部侍郎原先带着十几名护卫见势不妙,一刷儿拔出刀来,挥舞着,恐吓人群退避。   “护轿前行!胆敢阻拦者,杀无赦!”   邓麟绍体壮怕热,汗如雨下,一身官服早已湿透,轿子里燠热如蒸笼一般,是片刻都待不得。他一边佩服壬豫的定力,一边下定决心要杀出一条血路,解了眼下困局。   结果才走出两丈远,突听“咚”的一声巨响。邓麟绍浑身一震,硕大身躯紧跟着不受控制地往一边栽去,尚未稳住身形,又是一声震天山响,“砰”,轿子前倾,他收不住力,往前猛冲,一头滚出了轿门。滚了足有两丈远,官服上全是泥巴,头上乌纱官帽也折了一翅,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邓侍郎!邓侍郎!”   护卫们大骇,手忙脚乱去搀扶,却被闹事的仕子抢了先,拖着邓麟绍的双腿就哄闹着将人夺进人群。   邓麟绍曾是行伍统帅,哪肯轻易受制?三两下挣脱了腿上两双手,恶不可遏,顾不得官箴体面,醋钵大的拳头就招呼起来。   离他最近的一倒霉书生猝不及防被暴打,白净的脸上登时开了酱酒铺子,只三拳,就鼻血长流,仰面踉跄,好巧不巧,后背恰抵在了后头护卫朝天的刀尖上,噗呲一下长刀贯胸,死不瞑目。   这下见了血,直如炮仗星子迸进了柴火垛,两方剑拔弩张,汗流浃背。   “姓邓的,你杀了人!为官不仁,欺压良民,国法不容!”领头仕子振臂高呼,“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人证物证俱在,今日就将你扭送大理寺,治你草菅人命的大罪!”   “笑话,一介刁民信口雌黄,本官尚未治你聚众闹事的罪,你反倒要治本官的罪?以下犯上,简直胆大妄为!”眼见出了人命官司,邓麟绍心里也发慌,但事已至此,横竖不得善了,索性把事情闹大,闹它个天翻地覆,跺脚咬牙道,“众皂隶听令,都给我抄家伙!闹事者一律擒拿入狱,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不好了,云雀巷爆发了械斗!”刑部尚书崔无为一收到消息,就急驱入殿,禀告时局。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械斗?”雍盛惊起,亲下御阶询问,“可伤着人了?”   崔无为瞧瞧谢相脸色,硬着头皮道:“具体情形臣也知之甚少,只听说先是死了一名书生,双方就争斗起来,不可避免互有损伤。”   “混账!”皇帝震怒,“什么叫互有损伤?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哪能与操戈兵士相抗衡?究竟是械斗,还是兵打民,你说清楚!”   “这,这……”崔无为被质问得抬不起头来,只得道,“臣这就前往探查。”   “我与你同去。”谢衡斜睨一眼雍盛,“圣上息怒,臣亲自前去平息这场闹剧。”   “何劳枢相大驾?底下人自会办事。”   “兵防军务乃臣之职责所在,京中暴.乱,就是臣之失职,望圣上容臣将功补过。”   说着也不等雍盛准许,自大步流星扬长而去,留一殿君臣面面相觑。   雍盛无奈遣散众臣,问:“殿前司何在?”   指挥使谢戎阳奉命而入。   雍盛审量良久,才道:“大舅兄,今有一事嘱托你。”   谢戎阳惶恐:“圣上折煞微臣,有令不敢不从。”   “好。”雍盛颔首,踱步走近,俯身道,“朕命你带领禁军前往云雀巷。”   谢戎阳一愣:“是让臣去协助止乱么?”   “不,是让你去捉拿杀人案犯。”雍盛漆黑的眸子直视他,“顺便帮朕传一道口谕。” 第59章   谢戎阳皇命在身, 却并不着急办事。   他吃不准皇帝的意思,竟先回了趟府,找夫人梅满儿商议此事。夫妇二人反复思量, 耽搁了一些时,等赶到云雀巷时,已是未申之间。   日头虽已西斜, 但金黄刺眼的阳光倾泻下来,仍如烈火泼油一般。   巷子里沸反盈天塞满了人, 喧嚷闹腾, 大火熬粥一般。   东西城兵马司与刑部增派的人马皆已赶到,严阵以待排列在巷子首尾, 将打成一团难分难解的人群围堵巷中。   崔无为拎着官袍衣摆四处乱转, 急得满头大汗, 听闻枢相不久将亲自前来,忙一把抢过兵士手里的棒槌, 将个开道铜锣擂得震天响, 扯嗓子吼道:“各位仕子!请听我说!你们此刻的心情本官十分了解!有什么冤屈, 大可写揭帖呈送有司嘛,朝廷岂会坐视不理的?眼下你们这般浑闹, 将事体闹得这样大, 又有什么好处呢?”   “不闹大,今日怎能有幸见到你这位刑部堂官?”领头仕子呛声道,“谁也不是傻子, 街头玩泥巴的孩童都知道, 如今京城官场里流传着那句话:大九卿有大九九,小九卿有小九九,十八衙门朝南开, 事不关己壁上观。写揭帖若有用,我们何苦这般大费周章?今儿既然崔大人提了这个事儿,又碰巧在下怀里正揣着这样一份揭帖,刑部衙门若愿意揽下,那再好不过了。怕就怕揭帖我敢递,大人不敢收,或者假模假样地收下了,回头你推给我我推给你照样落得个石沉大海!”   “话不能这样说嘛,咱衙门也不是各个儿都是吃干饭的。”崔无为嘟囔着擦擦额头,此人一张口就直击官场积弊,实在叫他心虚汗颜,只因人如其名,他崔无为一路做到刑部尚书,畅通无阻,确实靠的就是无为二字,遇事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拖,横竖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必跟自己跟别人较劲呢。   这会儿他也是实属无奈才现身在这烂摊子,仍旧秉持着和稀泥的原则,看也不看那揭帖一眼,和气道:“持械争斗殴打朝廷官员可是大罪,本官暂不追究已是宽容,尔等就是有事要议,总得慢慢的才能议出个章程不是?急能急出个什么?眼前要紧的是,你们好歹先放了邓侍郎出来,大家都是读书人,常言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非得喊打喊杀的,辱没斯文嘛。”   原来邓麟绍此前失手打死人,已被愤怒的仕子们合力拿下,眼下被用麻绳捆了,手脚叉开地绑在菜贩子的鸡公车上,嘴里还塞了块破布,瞪着肿得桃大的乌青眼睛呜呜挣扎,好不狼狈。   见状,崔无为直摇脑袋,连连说了几句“辱没斯文”。   又来回拉扯了几轮,忽闻身后马蹄声嘚嘚。   众人扭头,只见一列铠甲鲜明戈矛锃亮的士兵威风凛凛地小跑而来,前头十余人骑高头大马,领头那位身着青衫头戴天青色堂帽,一派潇洒文人打扮,于一众五大三粗披铠穿甲的武将中分外吸睛。   崔无为认得此人,乃谢府总管邱业。   别看他不过执掌一府总务,因沾了主人的荣势,在外头架起膀子也自称是圣是贤,谁见了他都得卖他三分薄面儿。   “邱总管,好久不见。”崔无为堆笑凑上前寒暄,“枢相大人他……”   “大人在前头茶楼里饮茶,催我来问问,眼看着天都擦黑了,怎么这帮暴民还未散去?”邱业趾高气昂端坐着,见了一部尚书竟也不下马行礼,就连他座下的马也格外傲慢些,马鼻子里喷出的腥膻热气不客气地呼了崔无为满脸。   “您看看,这不还劝着呢嘛。”崔无为搓着手,“望枢相再宽宥一些时。”   “劝?”邱业不悦,虚挥一记马鞭,斜睨道,“若劝得住,还调来这些兵做什么?”   “毕竟都是读书人嘛……”   “读书人最是嘴硬不讲理,你说一句,他那儿便有一百句等着你,喋喋不休,你来我往,哪里还有尽头?”   “总管说得很是,只不过……”   “大人官服在身,自然有许多事是不方便做的,我懂。”   “哎呀,不是那个说法……”   “那就劳烦大人站远一些,免得待会儿弄脏了衣裳。”   堂堂刑部尚书,这会儿卑微地架着手,连句整话也不给机会说完,邱业催马急冲几步,奋起的马后蹄差点将他撂倒。   “什么东西,狗仗人势!”   崔无为呸了一声,抬头见邱业一声唿哨,带领府兵纵马冲进人群,不管不顾地左突右撞,马蹄所到之处,原本熙攘的人群不得不四散奔逃,来不及躲避的或被马踩折了腿,或被马上府兵手持的棍棒攮中腰子,刹那间遍地都是哀嚎喊骂,场面愈发混乱。   乱中有人高呼:“枢相家奴竟于闹市纵马行凶,大雍还有国法没有?”   邱业闻声勒马,问:“你就是领头的?”   那人从地上灰头土脸地爬起,义愤填膺:“我等都是自发聚集于此,为求讨个公道,没有领头人!”   “那为何旁人都不吭声,只你大喊大叫?”邱业阴狠一笑,刷地拔出腰间佩剑。   闪着寒光的剑尖只是在半空划了个圆弧,那仕子便没了声响。   待他收剑入鞘,众人回过神来,却见那仕子缓缓朝后仰倒,双手死死捂着喷血的喉咙。   砰的一声,沉重肉.体撞击地面,血与尘土同时飙起。   周围霎时静了。   “叛民首领业已就地正法!”邱业指着仍在地上痉挛抽搐发出喀喀怪声的濒死之人,叫嚣道,“余下闹事者若能就地散去,则从轻处罚,仍负隅顽抗坚决不去者,当如此徒!”   这招杀鸡儆猴很是奏效。   眼睁睁瞧着一个鲜活的人就这么在跟前断了气,无人不胆寒心惊,惊惶万状。   但自古骨头最软的是读书人。   骨头最硬的亦是读书人。   十年寒窗,熬干了心血,为的就是一朝登科,金榜折桂,光耀门楣。   如今这盼头没了,被人以一种不光彩的手段掐灭了,往后余生如何向自己向家族交代?   寂静过后——   “蕞尔家奴,安敢在此凌.辱百姓?”   “士可杀不可辱,吾宁守节而死,不肯苟活于淫.威。”   “哀哉!痛哉!我大雍尽毁于此等骥尾之蝇之手!”   “此生不能行鸿鹄之志,生亦何苦,死亦何惧?”   “今次科考的取士标准究竟是什么,求请告知!”   微弱的声音一点一点扩大成呐喊长啸,逐渐形成浪潮,一波高过一波,排山倒海,振聋发聩。   邱业亦自诩文人,但文人也是人,世上竟有不怕死的人?   他强按心下慌乱,剑指马下一人,威胁道:“再喊,我就杀了你!”   那人瞧上去弱不禁风,浑身颤抖着迎着剑尖,闭上眼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的身后,更有数十人梗着脖子迎上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邱业惊诧,不由勒马往后退了半步。   恰在此时,两列橘甲黑靴的骑兵呼啸着狂奔而至,雷霆万钧,声势浩大,正中一匹枣红大马膘肥体壮,抖擞飒沓。   “大公子。”一见马上之人,邱业立刻恢复了在主子跟前的畏缩气质,速速收剑,滚鞍下马,殷勤干练地行礼,瞟了一眼谢戎阳身后肃穆严整的缇骑兵,小声问,“您怎么带了禁军来?”   “我是殿前司都指挥使,不带禁军,带什么军?谢家的府兵吗?”谢戎阳素来不喜姓邱的在外头拉大旗作虎皮招摇充大,奈何此人颇得父亲器重,他也只能捏着鼻子容忍,但往日能容,今日亲眼瞧了他的做派,心下分外厌恶,再容不下分毫,冷下脸公事公办,高声道,“传圣上口谕!”   邱业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刑部尚书已噗通一声跪下了。   两列缇骑兵也全都下鞍,单膝砸地的声响震得人心慌。   “传,圣上口谕!”传令小校一个接一个地高声传唱。   人群如风吹的波浪,一排排跪下。   “朕方惊闻,有仕子不满此次贡举的放榜名次,甚是挂心。”谢戎阳气沉丹田,尽可能地将铿锵有力的声音传到最远,让所有人都能听见,“为防民意不能上达天听,特令殿前司都指挥使于宫门前设铜柱金箱,箱中另有丹墨二匣,丹匣乃招谏匣,不论出身门第,有能论时政之得失者,皆可投书此匣;墨匣乃申冤匣,有欲自陈屈抑者,亦可投。自今日里,每月廿四,即开金箱纳言。若言之有据,察之确凿,赏。若杜撰诬陷,察之不实,罚。朕嗣祖宗大统,今已六年,常夜不能寐,反躬自省,恐有不足,惟愿广纳群贤,使四海清平,天下无冤。”   “另,闻今日有仕子命丧,朕实痛心!着殿前司缉拿凶手,送大理寺鞫谳,治以重罪!”   ======   “浑纯!抛!”   “确定?”   “不确定,猜的。”   “不再想想?五枚铜钱全是背面的几率可不大。”   “想什么?赌嘛,拼的就是一个勇字,抛抛抛!”   “那我可就抛了啊。”   紧跟着便是呛啷啷一连串声响,五枚铜钱相继落地。   两字三纯!   怀禄抻脖子一看,乐开了:“嘿,圣上这把又输了。”   “……”雍盛抹把脸,大有锲而不舍的精神,道,“再来!”   “哎呦,还来什么,已经没东西可输了!”怀禄忙拦下冲动的某人,苦笑,“晏清宫都快被搬空了我的爷!”   “嗯?”雍盛抬头,环顾四周,的确发现周身空空如也,而对面谢折衣身后已经堆满了赌赢的物事。   什么砚匣压尺镇纸折扇,大到乌木玫瑰椅,小到手上把玩的核桃,应有尽有。   雍盛疑惑,问:“朕就一次也没赢过?”   怀禄面露不忍,宽慰:“小赌怡情,小赌怡情。”   “啧。”雍盛头疼,“看来朕的赌运堪忧。”   “每次都压浑纯,换谁来赌,这运气都得堪忧。”谢折衣慢摇刚赢来的洒金折扇,懒洋洋哈了个哈欠,“天色不早,乏得很,再来最后一把可就不来了。”   “好!无论如何,今儿你这手琵琶,朕必须听到!”雍盛豪气干云,“怀禄,再拿一样东西来充赌资。”   怀禄哭笑不得,心说古有昏君千金博取美人笑,从这点来看,他家主子怎么不算一名昏君呢?   两眼一闭,放任道:“圣上您瞧什么摆件儿合适呢?”   就造吧,造光了事,落个清净。   雍盛望望比他脸还干净的书案,贼心不死,探手往怀里掏了掏,不成想掏出一只香囊,匆匆看一眼又飞快地塞回去。   却已被眼尖的谢折衣瞧见了,揶揄道:“藏什么?用我给你的东西换我为你弹一曲,天底下还有更划算的买卖么?”   “应该是没有。”雍盛悻悻摸了摸鼻子,复将那绣着流云兰草的香囊摸出来,想了想,似是不舍,又收回去,提袍走过去挥笔濡墨,刷刷刷写就一幅大字,吹干了墨痕后大喇喇摊在几案上。   谢折衣垂眸看去,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这样两个大字——欠条。   噗嗤一声笑道:“圣上贵为天子,打个赌还要赊账?”   “朕没钱呀。”雍盛如今的脸皮比城墙还厚,哼道,“国库里的银钱都是百姓的血汗钱,要用于漕运、军防、赈灾、官员的俸禄,哪来闲钱给朕挥霍?就是巧立名目挪出来充了私房钱,还来不及花呢就会抢先被御史的折子淹了,朕的名声已经坏得很,不必再添上个败家子。”   “又来哭穷。”谢折衣道,“每年外头皇庄跟各地矿山收上来的税可都进了内库,京城里好些大店也都划在太后名下,粗略算算,加起来也有小二十万两,后宫嫔妃少,开销也少,这么些银子难道都自己长了脚,不翼而飞了?”   “明知故问。哪里就飞了?都好端端地在库里堆着呢。只不过不在朕的内库里,而在太后的敦惠库。”既然话赶话地提到此事,雍盛狡黠地眨眨眼睛,“太后近来心思淡了不少,整日里吃斋念佛,六宫事务也渐渐移交给你打理……”   “哦。”谢折衣似笑非笑,停下摇扇的手,“圣上这是把算盘打到臣妾头上来了。”   “诶,这怎么能叫打算盘呢?说得多见外?”雍盛清咳一声,推过那字条,大言不惭,“喏,这不是打了欠条么?必定有借有还。”   谢折衣不置可否,用扇头拨弄那五枚铜钱,从中挑了一枚推过去:“还是玩点简单的,就用它来猜正反。”   雍盛笑眯眯:“也好。”   想来输得太惨,姓谢的也看不过眼,决定放水了。   “你猜什么?”   “反。”   “那朕压正。怀禄,你来抛。”   怀禄得令,上前拈起铜钱,捂在掌心,嘴里一边念念有词祈祷着,一边将铜钱抛到空中—— 第60章   “正正正正正……反!嗐!”   怀禄泄气地垮下肩膀, 心说就是瞎猫逮耗子逮这么半天也该撞上一只倒霉的了,他家主子怎么就这么点儿背呢?   “不着急。”雍盛很是想得开,还反过来安慰他, “风水轮流转,指不定明日能赢。”   “……”怀禄震惊了。   什么?赶明儿还要接着赌?   不把亵裤输光不算完了是吧?   这边愁眉苦脸,那厢皇后已敛衽起身, 唇角上翘,带着种笑味儿, 显是心情颇佳:“既如此, 这张欠条臣妾就却之不恭了。”   “等等。”雍盛按住欠条,“上面还没写个具体的数呢……”   玉音甫落, 莲奴小跑着进来, 精明的小眼睛扫视一圈, 附耳与雍盛嘀咕几句。   雍盛蹙了半日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人都散了?”   “散了。”莲奴答,“谢指挥此刻正在承乾门前奉旨督办呢, 依照圣上的指示, 已派人将工匠们连日赶制出的铜柱金箱运去, 不出半个时辰想必就安好了。”   雍盛颔首,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大手一挥对皇后豪气道:“想要什么数儿自己填!”   怀禄捂脸:这败家皇帝没救了!   “看来圣上这把总算是赌赢了。”谢折衣又坐回去, 倚袖支颌,饶有兴味道,“你怎料准谢戎阳会乖乖听话?”   “并未料到。”雍盛老实承认, “如你所言, 不过是赌。朕听说朕这位大舅哥很是惧内,为表诚心,大婚前就发誓永不纳妾, 也从不出入风月之地,真是吾辈楷模啊。”   “原来如此,你其实是把宝押在梅满儿身上。”谢折衣了悟。   “非也。”雍盛摇头,“朕是将宝押在你身上。”   谢折衣:“我?”   雍盛一脸笑吟吟:“朕相信以你之能,想收服谁,总是易如反掌的事。”   “我并未收服她,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谢折衣停顿一下,意味深长道,“不过,我这位兄嫂确是位手腕高明且极聪慧的女子。”   “必然如此,否则以她商行出身之微末,如何能嫁进高高在上的相府?”雍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垂眸复问莲奴,“壬豫现在何处?”   回说:“任老尚书受了些惊吓,已由禁军护送着归家安歇了。”   “好,速传御医去他府上把把脉,开些安神补心的方子,速去,别耽误了。”   “诶,奴才这就去办。”   “慢着。”雍盛又招招手,“传令大理寺杨撷,叫他明日一早前来见朕,务必赶在上朝之前。”   “喏。”   莲奴恭敬退下。   “这回露了锋芒,必定打草惊蛇引,再想韬光养晦可是不能了。”谢折衣意有所指,灼灼目光投射而来,“你可都想好了?”   雍盛轻轻叹了口气:“以定国公之多疑,朕要是什么都不做才最可疑。”   “年轻气盛,但莽撞愚蠢,少了点谋定后成的心机。”谢折衣站在谢衡角度淡淡点评,“略施惩戒即可,不足为虑。”   “你很了解你父亲。”雍盛哑然一笑,神情竟似有种模糊的落寞,“只不知你是否也这般了解朕。”   谢折衣着实认真端详他一阵,一双点漆的凤目里渐渐生出疏离:“圣上想听琵琶曲,唤教坊教头崔喜来便是,以他之技,定教圣上满意。”   “朕只想听你弹。”雍盛寸步不让,“你要如何才肯答允?不若将这晏清宫拆了送你?”   “我要一堆破瓦残椽做什么?”   谢折衣拂袖而起,再不肯多待,临走时还差人将赢来的物事一个不落地全搬走,当真冷心冷情。   只是没想到弄巧成拙,这倒成了皇帝频繁光顾凤仪宫的一大借口——   今儿找不见合适的镇纸,明儿寻不到趁手的狼毫,就连折扇,也非得摇谢折衣赢走的那把不可。   “又来借什么?”   凤仪宫内,谢折衣面无表情地放下拭剑的鹿皮,睨向晌午过后第三回出现在眼前的皇帝,额角微微暴起隐忍的青筋。   “这把紫檀玫瑰椅可是名匠喻淏之造物。”雍盛涎皮赖脸地拖来那把椅子坐下,特意坐在皇后正眼前,装模作样地来回摩挲,“瞧这雅致轻盈的造型,瞧这椅背上飘逸空灵的云纹,朕爱不释手啊,每日都需坐上一坐,才觉通体舒泰。”   “……”谢折衣默了一瞬,道,“既如此不舍,就搬回去吧。”   “那怎么能行?君无戏言,愿赌服输。”雍盛眨巴眼睛,“无非是每日多往这里跑几趟罢了,不打紧,朕不嫌麻烦。”   您是不嫌麻烦,因为您就是麻烦本人。   谢折衣捏眉心:“听闻这两日朝堂上已闹翻了天,你还有闲心思跑我这儿来插科打诨?”   “就是闹翻了天朕才来你这儿躲清净呀,不然一个人面对一堆糟烂事儿,多闹心?”雍盛用食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扶手,“铜柱金箱一夜之间收上来的书函堆积如山,其中招谏匣只占两成,申冤的竟多达八成,交付翰林苑筛选分类,一多半都是针对此次贡举选拔结果的异议。朕特意查阅一番,中榜仕子确实如传言一般用的都是那什么狗屁不通的焚香体,无一例外!早晨议政,大臣们自发分成了好几个派别,一会儿就何种文体更好各抒己见,一会儿因科考之下隐形的贫富偏见吵得不可开交。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又从何处泄露了一些中榜仕子应试的答卷,如今大街小巷人人都是主考官,将这些被誊抄出去的答卷批得一文不名。这不,才两三日,街头巷尾连讽刺童谣都编出来了,什么家贫不用苦读书,鬻文卖字去换香。头疼,提起这些朕的头啊,就疼得很!”   谢折衣静静听着,案上那把铮亮如镜的剑倒映出他摄人魂魄的容颜:“如此一来,这次恩科保不齐又得作废,届时如何?再重开一次?”   雍盛摇头:“一而再,再而三,朝廷颜面何存?”   “不如补录。”   “补录?”雍盛想了想,沉吟道,“各退一步,倒也是一个法子。”   “本来圣上亲政头一年,破格施恩,多选拔些能臣志士也在常理之中。”   “说得很是。”雍盛目光陡亮,似乎一早就在等这个提议,又担心心思过分外露,垂下眼睑作掩饰,碾着手指,“恐怕枢相不肯轻易答允。”   “他不得不允。”谢折衣抬眼,犀利深邃的眸子精准地攫住他,已然看穿了一切,“你不是还有壬豫这道杀手锏吗?”   雍盛眉棱骨一抬,前倾的身子略往后仰了仰,对视须臾,笑道:“朕可真是好奇啊。”   “什么?”   “你这般算无遗策,洞察人心,可会觉得世间无趣?”   谢折衣的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道:“近来凭空冒出许多消遣来,倒也没往日那般无趣了。”   雍盛很有自知之明,撇撇嘴:“消遣朕很有趣?”   “岂敢。”谢折衣移开视线,嘴里说的是岂敢,表情说的是“很高兴你能有如此觉悟”。   雍盛咬牙认了,起身四处闲逛,看看这个摸摸那个,终于看似无意其实刻意地溜达回谢折衣身边,皱眉瞅着谢折衣擦拭的那把剑,没话找话:“姑娘家家的,成天舞刀弄剑,也没见你绣个花儿来看看。”   谢折衣抚摸剑身,动作极轻柔极温存,就像那把剑不是一把剑,而是她心尖上的人:“此剑乃我父亲相赠。”   “定国公?”雍盛脱口而出。   谢折衣眼底浮起阴霾,转瞬即逝,并未答话。   “怪不得,是看着这把剑跟寻常佩剑相比似乎短了一截儿,剑身也窄,应是给你小时候玩的,胜在轻巧灵便。”雍盛心中苦涩,心说果然武将世家,寻常人家送珠钗胭脂哄闺女开心,人谢家送把剑。   这是赢在了教育起跑线上啊。   怪不得能教出一代女帝呢。   雍盛只顾着唏嘘感慨,并未察觉身边人的情绪转变,还想再说点什么,谢折衣已转身走向内室。   雍盛抬脚追上去,絮絮叨叨:“乏了?这已过了午憩的点儿,眼下睡了,不消食,夜里定睡不安稳,外头天气这样好,风也大,不如陪朕……”   谢折衣置若罔闻,摔帘入内。   雍盛手穿珠帘刚要跟进去,谢折衣在那头转身,明艳的脸庞隐在琉璃珠帘反射的重重光影后,看不清神情,问:“为何要跟来?”   为何?   雍盛听出她声气里的不悦,虽然不明白这人怎么翻脸如翻书,但仍尽心哄着:“莲奴从宫外买来两只风筝,样式瞧着很是新颖可爱,朕便想着邀你一道去放风筝。”   帘内迟迟没有回应,半晌,谢折衣又问:“为何想与我一道放风筝?”   又是为何。   雍盛心说哪来那么多为何,十万个为什么的年纪已经过了啊,怎么还这么多为什么。   你要非掰扯出个为什么,那理由可就多了,还不张口就来?   雍盛张了张口:“……”   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如簧巧舌不知怎的就僵硬了。   谢折衣沉郁的嗓音染上讥诮:“圣上喜欢折衣吗?”   闻言,雍盛瞬间浑身紧绷如临大敌。   这问的什么话?   喜欢……吗?   “喜欢……的。”雍盛打了个磕绊,一点迟疑被本能掩饰,之后语速就快了许多,“你是朕的皇后,朕宠你,邀你放个风筝,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不论以后,起码现在不能翻脸。   不光不能翻脸,似乎还有拉人入伙的机会。   既是同伙,关系就该处得融洽些,亲近些,这无可厚非。   雍盛三秒不到就义正言辞地说服了自己。   但说服不了谢折衣。   只听谢折衣轻声笑了一下:“此前你避我如蛇蝎,这会儿却殷勤体贴,怎么,是因为那夜我帮了你?”   她只是轻描淡写提到那一夜,但那夜种种暧昧模糊的感受却在刹那间漫上心头,速度之快,泛滥成灾,就像平日里它一直蛰伏潜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只等一个隐晦的钩子,稍稍一钓,就迫不及待顺着钩子跳将出来,砸得人飘忽眩晕,不知身处何地。   雍盛的脸肉眼可见地烧了起来,他摇摇头,想甩开这种奇怪的感受,但下一秒,他就被拉入帘中,后背抵上那座黑檀浮雕屏风,一张美艳与英气并存的脸放大在眼前。   不可否认,就算是女子,比他高出半个头的身高仍是会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雍盛轻吸一口气,尽量放松身体,但这口气还没松到底,耳边的话语又让他陡然绷紧了神经——   “圣上近来的讨好作态,很容易让臣妾误以为你,食髓知味,不得餍足,想再来一次?” 第61章   是夜, 定国公府。   “啪!啪!啪!”   钝木击打肉/体发出的沉重声响极具穿透力地回荡在庭院上空。   “三十九,四十,四十一……”   挨打的人光着腚趴在结实的白梭布上, 从后腰到大腿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不能再打啦!不能再打啦!再打下去命都没了!”向氏冲过去抱住要接着往下落的板子。   “老爷……”总管邱业欲言又止,装出一副想求情又不敢的样子, 眸底却闪着报复得逞的精光,“殿帅奉了皇命, 顶撞老爷亦非出自本心, 要不就……”   “殿帅?”这两个字不知怎么触了霉头,谢衡冷哼着打断他, 漠然挥手, “来人, 将夫人扶回房,接着打!”   一声令下, 立时就有两个婢女上来拉扯向氏。   向氏松了板子, 又跪爬过来, 揪住谢衡衣袖,发狠地哭嚎:“你要打就连我一块儿打吧!夫妻一场, 我统共就为你生了两个儿子, 一个已被你发派去了边疆军中,一年也见不得两回面,女儿也嫁了人, 身边就只留了这么个孽障!你今儿打, 明儿打,哪里不顺你的意就往死里打,你这般作践他就是要他死!就是要我的命!索性今儿一块儿打杀尽, 你一个人享你的荣华富贵!”   “啪!”   一记脆响。   谢衡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打得向氏懵怔良久,好半天才回过神,越发歇斯底里寻死觅活起来。   梅满儿搀着婆婆,无声地淌泪,心里又怨恨公公不近人情,又心疼丈夫遭此皮肉之苦,两处强烈的感情纠结碰撞,一时急火攻心,竟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唔!唔唔唔!”   原本已疼得半昏半醒的谢戎阳一见妻子倒下,情绪遽然激动起来,死命扭动着挣扎,恨不能咬碎口里塞着的檀木棒。   谢衡命仆人将少夫人抬下去查看,总算开恩叫停。   打人的伙者忙丢了沉重的棍杖,给谢戎阳松绑并卸除口里木棒。   谢衡居高临下地盯视儿子,冷硬的面庞不含半分温情。   作为臣子,他是独断专行的权臣;作为父亲,他更是货真价实的严父。   面对具体的事体,他往往不去教孩子应该怎么做,但他会在孩子做错了或挑战他为父的权威时,让他们知道父亲永远是他们面前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稍有挑衅或差池就得付出代价。   “知错了?”他背着手立在庭院里,高大的身影如不可违逆的阎罗。   谢戎阳背后疼得如沸油泼灌,后牙槽都咬碎了,哑声认错:“儿子……儿子再也不敢了。”   “以后记住了。”谢衡睥睨他,如视草芥,“官儿做得再大,身份再尊贵,你也是我谢衡的儿子,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别在外面丢为父的脸。”   言罢,转身踱回书斋。   邱业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知道谢衡眼下心情不佳,所以说话做事越发小心翼翼,连同腰背也愈加佝偻,斟酌再三回禀道:“老爷,你让我去请壬大人过府一叙,我去了,壬府门子回说壬大人病了,下不来地,也出不了门。”   “病了?”谢衡骂了一句老匹夫,“到了这关口,搅得满城风雨,临了想起要当缩头乌龟了?”   “谁说不是呢?竟着了他的道儿。”邱业道,“此前邓侍郎还抱怨说,今次贡举圣上点了壬大人当主考官,壬大人却完全当了个甩手掌柜,一应阅卷遴选都是他这个副主考忙前忙后张罗的,问什么壬大人都说好,不出主意只走过场,凡是推到他眼皮子底下的‘取’卷也一律批‘中’,本以为这回他学乖了,知道卖人情了……”   “你道他借邓麟绍卖我人情?”谢衡沉着脸,“事出反常必有妖,从他今日种种行迹来看,定是背着我与小皇帝谋划了些什么。”   这话邱业不敢接,话锋一转:“对了,邓侍郎的家人求上门来,已在门厅候了许多时,是将他们打发了呢还是?”   “着意安抚一番就先打发回去。”谢衡嘱咐,“交代他们稍安勿躁,邓麟绍与我同袍十载,我岂会眼睁睁任他沦陷囹圄?”   “是,小人这就前去转达老爷的意思。”邱业得了指令,倒退着转身。   还没走出两步,只听谢衡指着书斋门前的黑松盆景问:“这是打哪儿来的?”   邱业连忙提醒:“老爷忘了?这是三日前姑爷送来的一品大夫。”   谢衡依稀记得此事,背着手围着观赏两圈,直起腰:“一品大夫?”   “是呢,说是这松的形状望着像极了朝廷官员的直脚幞头,故取了这么一名儿。”   “倒也贴切。”谢衡铁青的面色稍有缓和,吩咐道,“礼尚往来,赶明儿你也去库房觅个稀罕些的物件儿,送去恭亲王府。唔,就上回林辕送的那个玛瑙夔纹砚滴,也取了个讨喜的名儿,叫什么来着……”   “潜龙在渊。”   “是了。”谢衡在原地站了一阵,忽然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物件儿送去即可,别的不用多说。”   .   “她这就是在埋汰我,对吧?”   一大清早,雍盛失魂落魄,顶着两只成色很深的黑眼圈,不知第几次问怀禄:“朕看起来很……很那什么吗?”   “圣上说的那什么,究竟是哪什么?”怀禄被他的遮遮掩掩磨得双目呆滞,“英明?伟岸?玉树临风?花枝招展?”   “在说什么屁话。”雍盛讳莫如深,“就是那什么,唉,就是……不是,你这脑袋是榆木疙瘩吗?”   说着说着怎么还恼羞成怒了?   怀禄委屈控诉:“哎唷我的爷,您倒是给句痛快话儿!”   雍盛神神秘秘招他附耳,悄声道:“你看朕,很像是那种垂涎皇后美色的人吗?”   “?”怀禄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皇帝说了什么,噗嗤一声捂嘴乐了,不好意思推脱道,“这……这让小的怎么答?”   难道您心里没点数吗?   是谁成日价一看到人家就眼珠子发直走不动道儿巴巴儿往上贴的?   雍盛觑他反应,越发魂不守舍,嘴唇颤抖着蠕动:“看来真是如此。”   所以谢折衣才会那样嘲讽他,什么食髓知味,什么再来一次……   光是回想到这两个词,雍盛就想抱头鼠窜。   难道我真的很饥渴?   还表现得那么明显?   真该死啊。   不过。他单手捂住下半张脸,疯狂抖腿,强自稳住心神。我是一个健全的成年男人。他自我开解。不提生理,心理年纪摆在那儿呢,老大不小了,有这种想法很正常啊。   加上谢折衣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   漂亮老婆。   有过肌肤之亲夫妻之实的漂亮老婆。   对漂亮老婆有点想法,忍不住想跟她抱抱贴贴亲亲,是什么天理难容的事吗?   当然,不是。   他只是犯了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罢了!   怀禄在旁眼瞅着圣上脸上风云变幻,时而涨得通红,时而又煞白,时而懊悔不已,时而又阴狠狞笑,瞅得他胆战心惊,很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好在前方就是明雍殿,怀禄忙暗中打了个手势,教抬肩舆的宫人赶紧加快步伐。   下了朝,皇帝面色不虞,气冲冲将自个儿关在上书房,午膳也没用,点心也不吃。   怀禄没法子,轻车熟路地前往凤仪宫搬救兵,可还没走出两丈远,皇后的仪仗就先到了后院角门。   好祖宗,来得可真及时。   怀禄千恩万谢地将谢折衣迎进来。   随怀禄穿过庭院时,忽听一阵铃铃声响,谢折衣抬眼,望见一株新栽的玉堂春树,树梢上挂着两只风筝,一只尾翎长得拖地的大红凤凰,一只丹顶黑翅的仙鹤。   方才的声响正是风儿吹动凤凰风筝的尾翎,扯响了上头悬挂的银铃。   怀禄察觉到中宫的视线,适时地多了一句嘴:“昨儿就该将这俩风筝放了,听钦天监说,往后几天都有雨呢。”   谢折衣瞥他一眼,目光凉凉。   怀禄笑眯眯地打自己的嘴:“奴才该死,总管不住这张嘴。”   推门入殿,只见皇帝正埋首案前,奋笔疾书,四周散落了一地的奏章,凌乱不堪。   谢折衣走进去,一时竟找不到空地下脚,只能边走边捡,一路捡到皇帝身边。   皇帝头也不抬地摆手:“先别慌着整理,我让你传旨翰林院,重新选几个修撰来帮朕做节略,你去了没有?”   说完等了几息,没听到回话,雍盛皱眉抬头,望见来人。   手腕一抖,笔尖就在纸上滑出去狼狈的一捺。   “是你。”他故作镇定地换了张纸,垂眸接着写,“来了怎么也不吱声?”   “怕扰了你。”谢折衣将手上一摞劄子轻轻放在案角。   “就是你不扰我,这么多政务朕也决计干不完。”雍盛自失一笑,“今日早朝谢衡壬豫双双告了病,连同平时做节略的几名辅臣也都变着花样地上疏乞假,这算什么?罢工示威?”   “是小惩大诫。”谢折衣随手拉开手边一记劄子,粗略浏览一遍,道,“户部奏请朝廷优恤商贾减免商税。”   “嗯,此前各地商人贩运都城的商品一律要征商税,这些税对大商家来说自然不值一提,但对那些做些小本买卖养家糊口的底层小商贩来说就过于严苛了,一天下来交的税甚至与盈收持平,确实应该减免。”雍盛自然而然地接话,说完古怪地看向谢折衣,拿过她刚阅览过的劄子。   好家伙,拉开了这——么——长!   “你……”雍盛迟疑,“难道是个一目十行的天才?”   “只比一般人快一点。”某天才谦虚道。   雍盛:“……”   雍盛看到救星般眼睛一亮:“那,你能帮帮朕,将这些劄子都精简成节略吗?这帮官员,不知道是在显摆文采,还是在写生平传记,把个奏事的箚子写得狗扯羊肠又臭又长,朕想看个重点得从长篇大论里抠。”   “可以倒是可以。”谢折衣弯起眼睛,“但圣上真要独自将这些奏章都批复完吗?”   “这原本就是朕的职责。”雍盛道,“只是此前一直都由枢相代劳。”   “既已代劳了这么多年,又何必急在这一时?”谢折衣隔着书案俯身过去,夺了雍盛手中狼毫,掷在墨池里,“原本只是小惩大诫,尚未真的打草惊蛇,圣上若再这么用功刻苦下去,若我是定国公,届时就是不想对您下手,也不得不下手了。”   稍加点拨,雍盛就瞬间领悟。   谢衡罢朝,不过就是想让自己服软。   若自己不但不服软,还展现出没有谢衡也能独当一面的能力,势必会引起谢衡忌惮。   在权臣眼里,一个心智不足偶尔跟他唱反调的傀儡皇帝尚能耐着性子容忍,一个有能力有野心又无需依赖他的皇帝却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不除不足以安心。   所以,自己眼下的努力竟不啻于在逼谢衡造反!   这么一想,后背登时出了一层冷汗。   他惊惶甫定地瞥向谢折衣,发现对方也在饶有兴致地观察他。   “明白了?”后者直起腰,拉开距离。   “但有些加急的文书,今日之内必须仔细裁定后批复廷寄。”雍盛沉吟,旋即不知想通了什么,释然耸肩,“好吧,既然山不就我,我也只能就山了。怀禄!”   他高声喊。   侍立门外的怀禄被他这一嗓子唬了一跳,忙手脚并用地滚进来:“圣,圣上?”   “备好车马,将这些劄子全都打包带上。”雍盛当机立断,“朕与皇后要亲去谢府探病。换微服!” 第62章   虽是微服, 轻车简从,但为安全起见,雍盛还是事先命怀禄在内侍省记了裆, 并带上了狼朔和数名贴身侍卫。   与此前白龙鱼服偷摸着溜出宫相比,不知为何,这回他心下定了不少。   许是有皇后作伴的缘故。   自从此前千秋宴上谢折衣不慎暴露身手, 雍盛就一直怀疑自己老婆可能是个绝顶高手。   有高手保驾护航,果然能使人信心倍增!   雍盛忍不住偷眼打量这位高手。   出宫前, 谢折衣换下高调宫装, 穿了一件海棠红织金的斜襟纱衫,戴上了能障蔽全身的黑色纱罗幂篱。她安安静静坐在马车一隅, 连呼吸声都弱不可闻, 一路上雍盛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好像自己身边坐了个没有灵魂的人形手办。   “唔,你好像不大高兴?”雍盛试探着问, 并企图透过那层沉闷的黑纱看清谢折衣的神情。   “并无。”黑纱底下丢出简短的两个字。   好吧。   可能并不是所有出嫁了的女儿都天天盼着回娘家的。   雍盛得出如上结论。   起码他家这位就很抵触。   马车自掖门出, 直趋谢府。   圣驾亲临臣子府代表了莫大的偏爱与荣宠, 雍盛此举一为放低自己的姿态,以消解谢衡的怒意与疑虑;二为向外宣扬他与谢衡之间的君臣和睦, 从而稳定朝局;三为示恩于天下, 教天下人知,朕对你谢衡掏心掏肺,听说你病了立刻不顾九五之尊的身份赶来探视, 朕对你好得已无以复加, 此番深情厚谊摆在这里,日后你若背弃朕,天下人必对你口诛笔伐, 届时朕站在道德制高点,不论怎么反击,也不算“不教而诛”了。   这么看来,除了牺牲点尊严,此举有百利而无一害。   雍盛想得透彻,并打定主意要将脸皮吃进肚子里。   到了谢府门前,他被怀禄搀下马车,抬头便见偌大府邸气势恢宏,朱漆铜钉的正门上悬一大匾,上书“定国公府”四个大字,铁画银钩,隐有雷霆之风。   “好字。”雍盛挑眉赞叹。   他此刻身着一件鸦青色银竹暗纹的广袖长袍,腰间悬玉佩,手上擎折扇,打扮举止与京中寻常公子哥并无二致,但那阅人无数的门子一眼便知来人清贵,不敢怠慢,执了怀禄递上的信物就一路小跑着进里报信。   不消片刻,中门忽然大开,谢戎阳领着一家老小,一瘸一拐地奔出相迎,纳头便跪:“不知圣上亲临,未及远迎,臣罪该万死!”   雍盛在他膝盖砸地前一把挽住了他,自上而下爱怜地打量一番,柔声道:“不提前派人来知会是朕的主意,就是怕你们又操劳起来,如今定国公病了,你又这样……唉,你挨打的事朕已听说了,朕心里实在愧疚得紧,特地着太医配了上好的金疮药来,你快去躺好敷上,好生休养,外间的事随便指派个好使唤的人就行了。”   皇帝这般温声细语地安抚,谢戎阳听了很是受用,心里感动却又忌惮着父亲,不敢过分表露出来,只得以公事公办的语气死板道:“谢圣上赐药,臣身子骨儿结实,不打紧,请圣上娘娘随臣进府稍歇。”   “好吧好吧。”雍盛也不介意他的冷淡,甚至不介意理应出来跪迎的谢衡此刻却不见踪影。   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会被怠慢羞辱,只是越是隐忍,他脸上的笑容就越和蔼可亲春风化雨,“这回你别拦着朕,朕倒要好好儿跟定国公分辨分辨,好歹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哪能这么混打?真打出毛病来可怎么是好?你若有个好歹,朕的殿前司又交付给谁呢?”   一行人簇拥着帝后入府游园,走走停停,雍盛显得兴致颇高,时而夸赞这处插花翠嶂很有意境,时而又点评那处芭蕉栽得不成章法,游到兴浓时状若无意地问:“折衣的屋子在何处?”   话音一落,原本热热闹闹的周遭倒静了一静。   少夫人梅满儿笑回道:“娘娘自幼喜静,老爷担心那些闲人杂事烦扰了她,就专门在东南角上辟了一座院子,远是远了些,胜在清幽,倒也合了娘娘脾性。”   话说得体面。   这得有多不待见?   竟把人赶到犄角旮旯里住?   雍盛瞟了眼谢折衣,后者打进了谢府就一声不吭。雍盛十分同情,清咳一声道:“来都来了,不妨一观。”   平心而论,他是真的有点好奇未来的女帝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及至走尽游廊,越过拱桥,拾级而上攀过假山,才见一所清凉瓦舍,属实偏远。   “便是这里了。”梅氏走得有些气喘,尴尬一笑,“打娘娘入了宫,这双好苑虽日日打扫,因无人居住,终显得冷清了些。”   幂篱下的人轻轻颔首,并未多言。   雍盛暗自咂舌,心说这地方冷清恐怕不是没人住的原因吧?   看这方圆五里光秃秃的空地——   别说树了,连根草也没有。   别说活物了,连个死物也没有。   梅氏瞧出皇帝的腹诽,解释道:“原本这里也种竹栽花,堆石凿池,但因娘娘不喜才移的移填的填,说是嫌这些东西招蚊蚁。”   雍盛不以为然,比起梅满儿的说辞,他更愿意相信谢折衣是出于安全考虑才这么做,毕竟越是一览无遗的旷朗处,歹人越无法隐匿踪迹。   跟着步入房屋,雍盛扫视一圈:“……”   脑海中适时浮现五个字——“家徒四壁风”。   屋内仅一榻一案一书架并几把椅子,其余什么挂着看的摆着玩的,一律没有。   枯燥,乏味,单调,毫无生活的痕迹。   “一应物件儿都搬进了宫,这里并没有什么好看的。”谢折衣说着就要走。   “欸。”雍盛忙拉住了,亲亲热热地道:“好歹是你以前常住的地方,就让朕再看看。瞧,这里还有个木头小人儿,是你雕的么?”   说来也凑巧,他一眼就瞥见头顶书架上,众多旧书间塞着一个木偶人像,只巴掌大小,还面朝里背对着众人,实在很不显眼。   但那圆润的后脑勺憨态可掬,一下就吸引了雍盛的注意。   他踮起脚展臂去拿,指尖甫一触到——   谢折衣沉声呵斥:“别动!”   “嘶。”雍盛吓得缩回手,指腹随即传来一丝尖锐的疼痛。   “怎么了?”谢折衣瞬间就到了他跟前,拽过他的手。   “好像是木刺。”雍盛蹙起眉尖。   手腕与掌心同时穿来热意,雍盛蜷了蜷指尖,抬眸想仔细看看谢折衣此时神情,是否紧张,是否关切,是否有非同寻常的担忧,但那该死的幂篱将一切都遮了个干干净净,让他无从窥视。   “不过是我小时候刻着玩的,没用砂纸打磨过,也没上过漆,又丑又满是毛刺,拿它做什么?”谢折衣帮他拔了刺,丢开他的手,语气有些冷硬。   偏生雍盛有一股执拗劲,不让他干的事情他就非要干,转身又去捞。   结果因为身高不够,指尖反而将那人偶越推越远。   谢折衣轻声叹了口气,似是也拿他没有办法,终于看不过眼,伸手帮他取了下来。   哼,长得高了不起。   雍盛如愿以偿,得意洋洋,垂眼端详那好不容易才能一睹真容的人像。   依稀是个小男孩儿。   但这实在是个很怪异的人像。   你说它粗糙吧,它能把细节具体到衣裳上繁复的团云纹饰。   你说它精美吧,它圆圆的脸上只有一双极其写意的眼睛,没有鼻子,亦没有嘴巴。   结合适才谢折衣古怪的反应,雍盛猜测:这恐怕是谢折衣的某位青梅竹马。   之所以做这种模糊处理,是为防止有人认出来,暴露了心事。   若是竹马,必然从前珍重地放在心里过,否则怎会花心思这般雕琢?这上面每一刀,每一道线条,郑重,流畅,又恰到好处,令人疑心这不是她雕的第一个人偶。如此这般稍作遐想,这人偶上究竟凝聚了多少她在情窦初开之际的悸动与思慕,雍盛都不敢想!   “他是谁?”   “该去办正事了。”   短暂的寂静过后,两人同时开口。   谢折衣顿了一下,淡淡道:“不记得了。”   不记得?   雍盛的眼神暗沉下来,胸腔内涌动着一股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将木雕人像重重放回书架,拂袖就走。   见到谢衡时,他正在树荫下纳凉看演武。   “泰山安乐!”雍盛在他背后突然道。   谢衡好似受到惊吓,猛地回头,像是才知道圣上亲临,忙翻身下地:“怎么也没个人来通禀?这帮杀才,越发懒散了!老臣愚钝,望乞圣上恕臣未能远迎之罪。”   雍盛自然不会受这装模作样的一拜,双手抬起他,笑道:“何必劳动你拖着病体来拘这些缛节?这里不是宫里,你我君臣相处就随意些,身体可好些了?”   “要变天了,腿上旧疾复发,疼得站不住。”谢衡坐回藤椅,用手摩挲起膝盖。   因他卷着裤脚,雍盛一眼就瞟见那道狰狞伤疤,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伤,是济北王造反那年?”   “是箭伤。陛下还记得?”   “那时你护朕回京,都快入城了竟被暗箭射中了膝头,朕吓得不轻,自然记得。对了,这么多年了,朕忙起来也没顾上问一句,当年暗箭伤人的歹徒后来可拿住了?”   “惭愧,竟被他逃脱了,想来背后有高人相助。”   “竟有此事,不知何人这样胆大妄为。”雍盛面露紧张,关切道,“定国公战功显赫,如今又是柄国宰揆,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眼红记恨,务要加强防范,莫再像当年那般让宵小钻了空子。”   “谢圣上垂怜,老臣铭记在心。”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许多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慢慢地聊到朝政,这才入了港。   “本来爱卿告病,理应让你在府里好生静养,只是这朝廷一日没你竟是不行,这不,云州三十万兵士过冬的棉衣要抓紧时间置换了,这是主将上官胤的奏请劄子,你看看。”雍盛面不改色地从袖袋里掏出一份奏折来,放下身段,虚心求教,“此等军务再没人比泰山更熟悉了,你拿主意,这差事应该交给谁去做才好?”   谢衡抬手摸了摸上唇胡髭,眸中掠过一丝得意,沉吟道:“只要户部肯拨银,旁的事都好说。”   “唉,可是林辕天天上书叫穷。”雍盛两手一摊,一筹莫展,“户部催收赋税不力,军务靡费万金,工部那边呢还计划今年打通京畿碧潮河的漕运,国库空虚财力不济啊。”   “姓林的惯会诉苦,给将士们置换冬衣要得几个银钱?”谢衡不以为意,飘飘然道,“圣上且放宽心,臣自会妥当处理,不出三日,定解君忧。”   雍盛随即大喜,感慨地握住谢衡的手:“爱卿啊爱卿,大雍果然不能没有你啊!” 第63章   一些掏心窝子的恭维话说到后来, 雍盛自己都快信了。   他想,这世上实在是没有比朕更体贴更窝囊的君主了。他的胃一片冰凉,掏空了的心窝也一片冰凉, 但脸上亲和无害的笑容却始终暖如春阳,无论谁来看,怎么看, 都不能从中窥出一丝一毫的厌弃与嗤嫌。   他将自己从头到脚从里至外武装起来,只为让别人信服, 啊, 他的确是个货真价实的废物。   废物是构不成任何威胁的,只要稍加摆布, 它就会朝你摇尾乞怜, 俯首帖耳了。   稍晚些时, 雍盛就双手奉上所有奏章,衣冠楚楚地滚出了定国公府, 就像条刚接受完主人训斥, 灰溜溜夹起尾巴逃走的狗。   “习惯它。”马车里, 谢折衣难能可贵地主动开口,“即便你是一国之君。”   雍盛抹了把脸, 目光虚浮地瞪着一处虚空, 似乎精疲力尽:“朕知道。朕只是在想,朕还要习惯多久。”   “很快。”谢折衣道,语气笃定, “要有耐心。”   雍盛动了一下, 狐疑地瞥了她一眼。   他终于忍不住了:“你要戴着那守寡似的黑纱到什么时候?朕还没驾鹤西去呢!”   谢折衣幂篱下的脸转向他,似乎不理解他这话的意思,过了一会儿, 慢慢地,她抬手摘下幂篱,露出那张无论何时何地雍盛只要见到就会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气的脸。   “戴不戴有何差别?”谢折衣显然不明白雍盛此刻满腹的牢骚从何而来。   雍盛脱口而出:“就想看着你,不行吗?朕不想对着一团黑漆漆的纱说话!”   他说话开始莫名带刺。   “朕知道你不想应付朕,一眼也不想见到朕,你的人在这里,但你的心不在。”   “什么?”   “你的心早就飞到你那竹马身上了!”   “……”   “不说话了?被我猜中了?啊,我明白了,我悟了,你对我不冷不热,若即若离,是因为你做不到吧?做不到心里装着别人却要跟我逢场作戏虚与委蛇。”   真丢人,听听你在说什么屁话。   脑子里理智小人在阻止他,但那张嘴像是有自己叛逆的想法,还在滔滔不绝地挖苦:“瞧,你多可怜啊,封建制度下父权与王权的牺牲品,没办法自由选择婚姻与夫君,不得不屈从,不得不隐忍。”   还不赶紧停下!   “这就是你恨你父亲的原因吗?因为他逼你嫁给我这个懦弱无能的君主?那你要怎么办呢,啧,嫁已经嫁了,覆水难收,现在你是朕的人,生是朕的皇后,死了也要与朕一同葬进皇陵,往后余生,日日夜夜,都绝无可能摆脱朕!至于那个竹马?让他见鬼去吧!”   他在发火。   他怒火滔天,无法遏制,清俊的面庞被压抑又激烈的情绪染红,眸里闪着危险的光。   为什么呢?   只因为他无法掌握并得到一个女人的心,他感觉被玩弄,被背叛,因占有欲和挫败而发疯。   今日他受到的挫败已经够多了。   但很快,快到就在最后一个字落地的瞬间,雍盛就意识到失控,他与谢折衣对视着,眨了眨被热气熏得胀痛的眼睛,喉咙干哑:“抱歉……”   没错,他永远能迅速调整情绪并补救,这已经是必备的生存技能。   一直被迫承担他莫须有怒火的谢折衣保持着静默,只是蹙眉看着他,平静地审视他。   雍盛发热的大脑像被一盆冷水泼中,猜测方才自己的表现落在她眼里可能就像一只火烧腚的猴子在上蹿下跳,于是他又无地自容起来:“我只是……”   “没有竹马。”   “什么?”   “我说没有竹马。”谢折衣沉郁的嗓音听起来有种让人安心的魔力。   雍盛反应过来:“你在跟朕解释?”   “没必要的误会自然要澄清,而且。”谢折衣道,“我说过,我永远是您的人。这一点往后余生,日日夜夜,都绝无可能改变。”   ——“圣上无需看透我。圣上只需明白,臣妾永远是您的人。”(1)   是的,雍盛还记得这句话。   她是认真的。   “为什么?”脑袋还未发出指令,嘴巴就又自顾自急切地抢答了。雍盛已经快无法忍受自己的愚蠢。   谢折衣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宕开一句问:“圣上是否还记得曾经答应过我,我若帮你拉拢谢戎阳夫妇,你将随我出一趟宫?”   “嗯。”雍盛当然记得。   “择日不如撞日,就趁今日。”谢折衣掀开门帘,吩咐赶车的怀禄,“将马车绳交给绿绮,我们去醴泉寺。”   怀禄扭头询问:“爷?”   “给她。”雍盛道。   这个什么寺在山上,等雍盛爬上去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而他喘得别说完整的话,连一个字也蹦不出。   他疑心姓谢的是在为刚才的事蓄意报复。   所以他为什么要提那个破竹马?   落座后,寺里的尼姑递上茶水,他刚饮下一口,这破败的身体似乎到达了体能的极限,咳了个惊天动地,险些连水带肺呕出来。   那个叫延真的大师掐着佛珠,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盯得他觉得自己是一条洗净了待宰的鱼,或者一本摊开的书。   然后延真大师开口了,她每说一句,雍盛的嘴就张大一点。   她说:“我姓戚,出家前的俗名叫长缨,我乃前绥远大将军戚铎的胞妹。”   雍盛手里的粗瓷杯子掉在地上,竟没碎,只是骨碌碌地滚到延真脚边。   延真弯腰拾起,又说:“我是折衣的娘亲。”   雍盛就腾地站了起来,看看她,又看看谢折衣。   后者如老僧入定,垂眼坐在禅椅里,好像周遭发生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   “大,大将军有亲妹?”雍盛在记忆里快速检索,当年戚氏祸连满门,当中并无一个叫长缨的女子,难道真有漏网之鱼?   “有。”延真道,“只是戚长缨年少无知,隐瞒身份在外与野男人苟合生女,被戚氏从族谱上除名,并对外声称病死,因此逃过一劫。”   “野男人。”雍盛嘴角抽搐,“……谢衡?”   这两个字恐怕是禁忌,稍一提及,他就敏感地察觉到大师眼神一厉,只得硬着头皮用“他”代替:“隐瞒身份……那他……后来知道你是戚家人了?”   “他从来都知道。”延真冷笑,她一笑,雍盛便知她年轻时该是怎样的风华绝貌。   “当年戚氏如日中天,而他谢三郎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副承旨,作为庶出不受家族重视,又无功名傍身,永无出头之日。没想到戚家幺女竟看上他,阴差阳错把痴心交付,本以为顺水推舟能做上戚家女婿,从此平步青云,却没想到当年的戚老太君慧眼独具,或是看出此非良人不值托付,或是忌惮谢氏外戚的势力,宁肯不认亲女也不愿促成这门亲事。”说到这里,延真停了下来,空白的面容似乎陷入短暂的回忆,而后她惊醒般蹙了蹙眉尖,自嘲地扯动嘴角,接着道,“于是我与母亲决裂,与他成婚,为他生女,后来他到底是受了我兄长的暗中提携,调任禁军千户,立下军功,却没想到,竟从此助长了他的狼子野心。”   听到此处,雍盛胸中的惊悚越来越大,他试探道:“你知道当年……”   延真瞠目:“我兄长拼死救你,你待何时报恩?”   猜测得到印证,如同天雷滚滚于耳边炸响,雍盛光洁的额上渗出汗珠,他扶住椅子,重新坐回去,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那双眼睛里再无一丝犹豫与迟疑。   他一字一字郑重道:“戚氏对朕恩重如山,朕无一日不想拨乱反正,为戚氏满门沉冤昭雪。”   “果真?”   “果真。此恩不报,枉为人君!”   “如此便好。”延真似乎松了一口气,灼灼目光几乎将他烫伤,“如此,我们便可助你一臂之力。”   “原来你是因为戚将军才来到朕的身边。”摇晃的马车里,雍盛疲惫不堪,他阖眼靠在车厢壁,心情复杂,“你选择了你的母亲。”   “我从来没有选择。”谢折衣道。   “为何不早告诉朕?”   “若非你总是疑神疑鬼,我本不欲告诉你。”   雍盛无言以对。   是了,由于谢折衣对他的好意与忠诚没有来由,他始终对其半信半疑。   现在好了,来由补足了,他们有相同的目的——为戚家洗冤,有一致的诉求——扳倒谢衡,从此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谢折衣不管怎么对他好都是理所当然的,他该安心了。   但不知为何,雍盛更烦躁了。   “朕要去喝酒。”他心血来潮。   于是快到庆春楼时,他不由分说将谢折衣拉下了马车,声称要大喝一顿来庆祝合作愉快。   结果某个姓任的掌柜居然说他的专属包厢被别人包了。   雍盛面无表情,风雨欲来:“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任四季后脊梁寒毛直竖,但他依然诚实:“只能怪这位客人给得太多了。”   雍盛想知道是哪个财大气粗的倒霉蛋,咬牙问:“谁?”   任四季和盘托出:“谢府总管。”   “邱业?”雍盛挑眉,“跟谁?”   “恭王府九王爷的亲随,苟亮。”任四季露出微笑。   雍盛回以微笑:“去吧,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少顷,雍盛一行步入隔壁厢房。   任四季走过去,移开当中墙上的花鸟图,悄无声息地打开几个隐蔽的机关。   雍盛则环胸抱肘,好整以暇——开始光明正大地偷听。   谢折衣:“……”   “这家店是我的。”雍盛解释。   “我想也是。”谢折衣颔首,“但,这里的每个房间都能像这样……”   “被窃听?”雍盛接话,承认,“是的,这个机关只是个简单的传声筒加扩音器,无需打孔,安全便利。”   谢折衣眯眼觑他,毫不意外地从他脸上看出“无商不奸”四个大字。   雍盛摸了摸鼻子,还想狡辩,墙那边即刻传来教人如临其境的哄笑声——   “哈哈哈,我早知邱爷只爱小唱不爱粉唱,却不知这小唱里头竟还分雅唱俗唱?今日你倒与我说说,这雅俗两唱有何分别?”   “那分别可就大了。”只听邱业颇为文气的嗓音慢慢悠悠道,“同是男子,这俗唱就是地道男/色,或清秀,或俊俏,上来就与你脱裤子办事儿,干脆利落。这雅唱却大大不同,他们学女子涂脂抹粉,披罗衣紫,一眼望去雪肌云鬓,袅袅风情,流睇间,娇羞更甚女子。你若想与他们行那好事啊,不费些功夫是断断不能让你得手的。”   “横竖不过是多砸点钱的事儿呗。”另一人不以为意。   “只有阿堵物却也行不通。”邱业嘿嘿一笑,“那些个雅唱个个儿都色艺双绝,哪里是缺钱的主儿?再者,他们这行苦的很,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女人,得服一种药,这药能让咱们男人的喉结消失,不生胡须,声音也不那么粗犷,皮肤也更细腻,还得长期吃日日吃,断了就没效果了,又回去了。”   “这药恐怕对身体没什么好处吧?”   “那是自然,是药都有三分毒嘛。”   “什么毒?”   “这我就不知了,他们的行业辛秘,哪能都透与我一个外行知晓?不过是贴烧饼时的闲聊罢了。”   “嘿,那句老话儿说得没错,三扁不如一圆,走旱路胜似过大年!”   “哈哈哈哈哈哈,有机会请兄台试试?”   两人狗扯羊肠说些下流猥亵的话,迟迟不进入正题。   因谢折衣在侧,雍盛听得很是尴尬,信口骂了句恶心。   谢折衣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脸色似乎白了三分。   雍盛以为她不堪忍受这些污言秽语,猛地起身,伸手拉人:“原不该拉着你听这些,尽是些龌龊东西,还是走吧。”   谢折衣却甩开他的手,又黑又深的眼睛里快速地掠过了什么,雍盛没来得及看清。   “恶心,龌龊。”她古怪地重复了这两个词,“你指哪部分?”   “他们在讨论那种事。”雍盛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谢折衣笑了,很不合时宜的笑,连声音都放得又轻又慢:“哪种事?”   “男人干男人那种事!”雍盛以为她不懂,所以才刨根问底,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就是断袖分桃,你没听说过吗?”   “你很憎厌?”谢折衣又问。   雍盛已经彻底一头雾水了,迷茫反问:“难道会喜欢吗?我,我看起来已经荒/淫到男女不忌的份儿上了?”   谢折衣的脸色又肉眼可见地白了几分,她垂下眼帘,睫毛的阴影遮蔽了眼里所有情绪。 第64章   雍盛直觉哪里不对, 许是他孟浪说错了话,但他又实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正兀自揣测,那厢邱业总算舍得丢了雅唱俗唱的话题, 说起正经生意。   “老爷的意思是,这云州三十万将士置换冬衣的事儿就交给王爷去办,王爷在朝中虽交游甚广, 却始终不曾有件正经差事,亦不曾亲自下六部行走过, 于朝廷的具体政务知之甚少, 此次置换冬衣虽不是件大事,却也是个难得的历练机会。”   “若如此, 王爷自是求之不得。”王府长随苟亮道, “只是, 我可听说户部近来缺钱缺得紧,一锭银子恨不得掰成两半儿花, 三十万套棉衣, 就打一两银子一套, 怎么也得三十万两,户部真放得出银子来?”   “若有银子出来, 织造局自会领了差事, 又何须劳动王爷?”邱业道。   “这,合着这是个烫手山芋!邱爷,您这可不厚道, 这不是叫我们王爷当个出钱又出力的肥羊么?”苟亮当下就叫屈。   “你这说的什么话?王爷是咱老爷的亲姑爷, 怎能催他往火坑里跳?”邱业放低了嗓音,“你放心,户部当然也不可能一毛不拔, 届时出个十五万两,我再介绍几个专做布匹绸缎生意的富商给你,天下多少富商争着抢着要办皇差?你猜为啥?单单为了银子吗?当然不是,为的是名!话说到这里,老兄是聪明人,一点就通!至于价格嘛,你们商量着定,要我说,十五万两,那是绰绰有余!”   苟亮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大笑着恭维:“要不说还是邱爷生财有道呢!这些年来定国公有你帮着筹划掌眼,那可真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呐。”   “惭愧惭愧,王爷有兄台,才真叫捡到了宝呢……”   听到此处,雍盛便知不必再听,难得的酒兴也败了,随意用了些吃食便打道回宫。   马车驶得飞快,刚入掖门,天边就滚起闷闷雷声,瓢泼大雨紧跟着倾泻而下,沉重的雨点子打得车棚顶噼啪作响。   车内二人各怀心事,默不作声。   谢折衣撩开帘子,望向黑夜里沉默高耸的宫墙,带着一丝雨中凉意的风乘隙吹进来,吹散他身上萦绕的沉檀香气,也让他混乱的心绪获得一星清明。   他慢慢整理散开的裙裾,那郑重其事的神情,宛若在整理一段纷乱如麻不知所谓的感情。   最后他收回手直起腰,轻吐一口气,如释重负。   “他们这是商议着空手套白狼,想敲民间富商的竹杠。”原本在阖目假寐的雍盛忽然张开眼,冷声道,“他们是官,是皇亲国戚,若打定了心思要仗势欺人,寻常富商为攀附或避祸,只能赔本顺从。”   “这只是其一。”谢折衣接道,“此事一旦做成,恭亲王从此便有了声名,他若想借此机会染指庶政,手会伸得更长。”   “所以这才是谢衡此番真正的小惩大诫。他要扶植起一个王爷与朕分庭抗礼,而恰巧,这个王爷也是他的女婿。到时不论谁成谁败,他这个国丈爷的高帽子横竖是焊死在了头上,稳收渔翁之利!”雍盛弓身分析着,十指互抵,来回磋磨,须臾发出一声嗤笑,“不过,朕这个九皇叔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谢衡想打他的算盘,到头来也不怕把自己算进去。”   “我有一计。”谢折衣弯起那双好看但清冷的眼睛,“管保教雍峤一接下这差事,就一脚踏进阎王殿。”   ……   车轮辘辘声戛然而止,凤仪宫到了。   谢折衣执礼道别,下了马车,绿绮撑开伞,踮起脚尖擎在二人头顶。   透过车帘缝隙,雍盛看到谢折衣低下头,露出冷白色一段后颈,她薄唇翕张与绿绮说了句什么,而后自然地接过伞,伞的一半微微倾向绿绮。   走出两步,谢折衣停下,挺直瘦薄的腰身如一柄不肯轻易弯折的剑,绷着一股力道。   雍盛注视着,他能感受到自己视线的热度,但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谢折衣没有回头,重新迈步向前。   主仆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渐渐被天地间盛大的雨幕吞噬。   雍盛支额凝视虚无,忽而心生一种莫名的恐慌,好像——他正在失去什么。   或者说,他已然错失什么。   不出意料,云雀巷落选贡子闹事一案如火如荼地演变成一项文学革新运动,而这项革新的本质,是为了打击世家门阀对科考的垄断。越来越多的士大夫意识到这一点,因出身贫寒而始终得不到晋升的中下层官员开始奋起弹劾,铆足了力气要借题发挥,撼动固化的阶级。民间亦物议沸腾,自从有了铜柱金箱,不少宿儒大家投书抨击焚香体“缀风月,弄词藻,蠹伤圣人之道”,主张平实朴素补世救失的务实文章。   汹汹闹了将近半旬,朝中一半官员提议此次贡举再行作罢,另选吉日重开。   然此类奏章皆被谢衡作主留中不发,并以“朝廷政令岂能轻易更改”为由分批驳回。   又过数日,皇帝急召大理寺卿、吏部天官与枢密使入内奏对。   次日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天官壬豫上告老辞表,圣上批允。二是朝廷张榜贡举补录,补录名单由皇帝本人亲自拣选,并于中秋当日公示东墙。   苟亮向雍峤汇报此等朝局重大动向时,雍峤正在择选中秋将欲进奉的贡礼,偌大的庭院里摆满了奇花异草,宝器珍玩。   他把玩一根打马球专用的鞠杖,抚摸月牙形的杖身上包裹着的白色牛皮,笑道:“那个大理寺的杨撷素来手段高明,定是审邓麟绍时审出了什么不利谢衡的实证来。”   “王爷英明。”苟亮回道,“咱们在大理寺的人回消息说,邓麟绍招架不住连日酷刑,交代了一封密信。”   “密信?”   “是他写给壬豫的。”   “哦?”雍峤似乎颇感兴趣,“里头是什么样内容?”   “竟是不知。”苟亮挠头,“杨撷审出有这样一封信,随即报与圣上知晓,圣上便同时召了壬豫与枢相御前奏对。”   “这信理应是在壬豫手里。”雍峤沉默一阵,露出了悟神色,叹气道,“看来咱们这位小圣上,并非等闲之辈。”   苟亮迟疑:“小的糊涂,依王爷之见,此事究竟有何内幕?”   “我猜想,其实不光你我不知此信的内容,杨撷也不知,甚至就连谢衡也不知。”雍峤推测道,“圣上此情形下,召壬豫与谢衡对质,为的并不是要知晓内情,而是要借这封真假不明的信向谢衡施压。事后他恐怕还会当着谢衡的面,将壬豫递上的那封信不阅即毁,这样既保全了谢衡颜面,又能向谢衡展示他对他的深信不疑。如此恩威并施,后来谢衡在贡举补录一事上稍作让步,也算成全了君臣之道。”   苟亮细细思索这番话,震惊之余深吸一口气:“您是说,这事儿从头到尾都是圣上与壬豫做的局?从何时起?”   “恐怕要从壬豫奉旨担任主考官起。”   “壬豫假意联合邓麟绍,留下串联罪证的同时,特意只录取焚香体的文章,就为了制造此案并闹大?为何?”   “还想不通么?谢衡为何被叫做谢半朝?因为半个朝廷都是谢选,皇帝想要自己的人,谢衡却暗中把控科举,皇帝别无他法,只能把水彻底搅浑,最后通过补录选点他合意并忠于他的官。”   苟亮听完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讷讷道:“若真如王爷推测,往日咱们还真小觑了圣上。”   “哼,不过是个毛还未长齐的臭小子。”雍峤凝目注视那鞠杖柄上镶嵌的大颗赤色靺鞨,轻蔑一哂,“若无壬豫相助,成得了什么气候?这些年来,要不是有壬豫这样一尊哪边不亲哪边不靠的活菩萨替他把住了天官交椅,大雍早不知乱成了什么样子。壬豫也有苦衷,现今功成身退,天官这位置早晚落到谢衡手里,届时不论谁来当这个皇帝,都只能是个被操控的傀儡。”   苟亮听音知意:“王爷的意思是?”   雍峤挥舞了一下鞠杖,又掂了掂重量:“本王羽翼未丰,就算为以后着想,也不能任由谢衡眼下独断朝纲。”   因中秋临近,宫中上下依例预备起节日当天的飨宴事宜,怀禄福安承喜几位大珰忙得脚不沾地,得空凑在御茶房里喝两口水润润嗓子,怀禄便拉着承喜打探起凤仪宫那位的情况。   “能有什么不好的呢?总不是用膳就寝读书煎茶,兴致来了看看账本儿,跟绛萼她们说说话下下棋,无事就一个人闷在房里,没有特别高兴的时候,也没有特别不高兴的时候,总而言之,我这位主子一向省心得很!”承喜翘着腿吃茶果,圆胖的脸颊粉团子似的,终日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怀禄却愁眉苦脸,恳求道:“好师兄,你知道我不是问你这个。”   “那你问什么来?”承喜翻个白眼,“也不说个清楚,当我是你肚里蛔虫?”   “我问你,自打那日你主子随驾出宫回来,就没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地方?”怀禄抻颈低声道,“比方说,她一个人闷在房里的时候有没有怔怔发呆,或者唉声叹气?再不济,有没有鬼打墙似地满屋子转着圈儿踱步?”   承喜听他描述得如此具体,当真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耸肩道:“没有啊,挺正常呢。”   “你再想想。”怀禄不信,心想这罪不能我主子一个人受,恶狠狠拍桌子道,“使劲儿想想!”   瞧那样子,恨不得将承喜的脑瓜子掰开自个儿进去摸索。   承喜于是又想了想,几息后还真让他想到了什么,迟疑道:“娘娘昨日去了一趟杏花坞。”   怀禄:“什么杏花坞?”   承喜牛饮一杯茶:“啧,就是西北角上那个废园子。”   “她去那里做什么?”明雍殿内,雍盛抱臂捉肘,百思不得其解。   怀禄忽然眼睛一亮,激动击掌:“圣上您想,那园子起先是高祖皇帝为宠妃建的,后来那妃子没了,高祖才把园子封了。娘娘去那里,分明是想圣上回心转意,教您莫等闲,珍惜眼前人,否则搞不好会如高祖皇帝那般独守废园空悲切啊……”   他编着编着闭了嘴,在雍盛凉飕飕的目光下缩起脖子装鹌鹑。   “说的什么屁话。”雍盛骂了一句,又无意识地踱起步来,“那里安静,或许她只是闲逛时无意中发现的,合了她心意,就多待了片刻。”   他想起谢府那个冷清的双好苑,忽然振奋精神:“她既喜欢,就将这园子好生整饬翻新一下赠予她。怀禄,事儿就交给你办,办好了有赏!”   “好嘞!”怀禄苦哈哈地应下,看向皇帝的眼神忽然就充满同情与悲悯。   好一个活灵活现的大情种啊。他想。 第65章   中秋佳节各衙门照例放假一天。   及夜, 天家大摆宫筵,各宗亲躬逢胜饯。   筵席设在宫内最高处的玉婵台上,其四周广阔开朗, 视野极佳,举目便可望见中天圆月。   待祭月礼成,帝后便携太后登高赏月, 折桂赠客,把酒祝祷。   即是皇帝, 也与寻常百姓一样, 有一大堆亲戚,众多叔伯舅爷, 姑姨婶姥, 一个个寒暄过去, 很费了一番口舌功夫。   吉祥话听了一箩筐,贺礼也收了一大堆, 如此溶溶月色, 阵阵桂香, 又有笙箫声和,彩灯相映, 凭借节日氛围的烘托, 一时倒也显得团圆适意,其乐融融。   这平静美好的假象如同一针镇定剂,暂时抚慰了雍盛紧绷的神经, 不知不觉间, 他多吃了几盅酒,和着宴乐的拍子轮敲着手指,微笑俯视底下的觥筹交错。   教坊奏起水调歌头的引子, 青衫墨裳的舞伎跳起绸扇舞,身姿婀娜,轻盈婉转。   雍盛看了一阵,意兴阑珊,伸手去拿酒壶。   指尖刚触到壶颈,就被一只凉浸浸的手按住。   “莫贪杯。”一缕熟悉的檀香欺近。   雍盛侧目,对上那双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默了默,笑盈盈撤回手,装出一副乖巧样子:“好,你不让朕饮,朕便不饮。”   这话说得暧昧。   谢折衣抿了抿唇,又多余地解释一句:“酒多伤身。”   不是我不让你喝,也不是我关心你,是酒本身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完可能是意识到越抹越黑,干脆闭上嘴,别过脸。   “知道啦知道啦。”雍盛拄腮看他,亮晶晶的眸子里漾满促狭笑意,“还有什么不想让朕碰的?一并列出来,朕都依你便是。”   语气里很有点宠溺的意味。   谢折衣却不为所动,清清冷冷地回:“您是天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事事都听我的。”   “可朕喜欢听。”就像一条主动给自己套上缰绳的马,雍盛恬不知耻地逼近,“你说什么朕都觉得好听,中听,好听的话不管说的什么,朕都不欲多想,只想依着你顺着你。”   “圣上……”   “哪怕你此刻要那天上的月亮,朕都会想方设法摘下来给你。你要吗?”   谢折衣张了张嘴,实不知这话是如何发展到这里的而他又该怎么接,衣袖里攥紧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轻吸一口气,垂落眼帘:“圣上醉了。”   雍盛盯着他,眼底的灼热逐渐焚为灰烬,终于失落地展唇一笑,移开视线。   “罢了,朕确实醉糊涂了。”   轻飘飘的话被夜风和桂香冲淡,淡得几不可闻。   亥牌时分,筵终人散,各自迤逦回府。   皇后辞了仪仗肩舆,着意与梅满儿话了些家常,及送走了兄嫂,才由绛萼陪着徐徐往凤仪宫的方向走。   绛萼执绯色纱灯从旁导引,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娘娘。”   谢折衣转过清凌凌的眼珠,示意她直言。   绛萼便握紧手中灯柄,道:“恕奴婢多言,奴婢瞧圣上今日情状,似是对您有意。”   整个中秋宴上,绛萼都侍立谢折衣身侧,所以她看得最分明,从始至终,皇帝的注意力都若有似无地聚焦在自家公子身上,任它场上舞姬如何曼妙,歌乐如何动人,人声如何鼎沸,都无法打断或转移。   那目光里的情愫,让她越看越感到毛骨悚然,都说天子一怒浮尸千里,皇帝若果真动心,有朝一日设若得知自家公子竟是男儿身,一腔真情错付,难保不会觉得自己被愚弄被欺辱,届时这场闹剧要如何收场?   “公子。”她焦急万分,“不若现在就与他坦白真相……”   谢折衣负手缓行,淡淡道:“许是你瞧错了。”   “不会错!圣上看您的眼神分明……”   话未竟,就被谢折衣扬手打断:“错了。”   绛萼一愣,对上他陡然间冷冽如冰的瞳孔,心中一跳,吓得噤声。   恰在此时,前方树荫后跌跌撞撞冲过来一人,浑身酒气,衣衫不   “大胆!何人胆敢冲撞凤驾!”绛萼疾言喝斥,举高了纱灯,看清人后意外道,“荣安殿下?”   “皇嫂安好。”   雍昼在宴上喝多了,这会儿不回他的澄辉殿,却鬼鬼祟祟摸到凤仪宫前,显是居心不良。   他踉跄着行完礼,一双迷离醉眼就直勾勾觑着谢折衣,放肆地上下逡巡。   谢折衣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连个眼神都吝啬施予,抬脚就要绕道而行。   却被雍昼一下子拽住袖子,涎着脸道:“好嫂嫂,干什么走那么急?与臣弟说会儿话罢。”   “殿下自重!”绛萼头皮发麻,忙上前欲将这个饿中色鬼拉开,却被谢折衣一个眼神止住。   他蹙眉盯着自己被攥住的衣袖,似在看什么惹人憎恶的臭虫,随后勾了勾唇角,抬眼道:“你想与本宫说什么?”   这若有似无的一抹笑直把雍昼迷花了眼,半边身子酥倒,饧了眼:“嫂嫂是仙子,是菩萨,嫂嫂说什么都是纶音佛语,臣弟心中有一千句一万句知心话想说,奈何茶壶里煮饺子,有嘴倒不出。”   说着越发肆无忌惮地凑上来,“只要嫂嫂愿意疼疼臣弟,臣弟就是死也甘心!”   “你要我疼你?”谢折衣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放低嗓音问,“你倒说说,想要怎么个疼法?”   “自然是……”雍昼色/欲熏心,他自此前一同赛过龙舟,就一直肖想着当今皇后,念念不忘,夜夜难眠,此时见谢折衣竟半推半就,言语里隐有挑逗之意,愈发急不可耐地往上贴,言语也愈发露骨,“你平日是如何疼皇兄的,便如何疼臣弟罢,臣弟定比那病秧子伺候得更周到,更教你快活!”   “唉。”谢折衣却幽幽叹了口气,“却是不美,本宫向来不怎么会疼人,不过……让人疼的法子倒是很多。”   “唔?”   雍昼初时没听懂,但下一瞬,他就懂了——   因为他被一脚踹在了心窝上,整个人飞出两丈远。   落地的刹那,心口处传来尖锐的剧痛,疼得他双手捂胸,边抽气边骂骂咧咧,“干你娘……哎呦!”   一阵痛还没过,紧跟着右手手背又是一痛,他不敢大声喊叫,怕引来巡夜宫人,只能压着嗓子闷哼,满地乱滚:“什么东西!什么……”   他浑身痉挛着去看自己的手,只见模糊血肉里嵌进了一枚铜钱,登时汗如雨下,不成想一个深宫妇人竟有如此身手:“你这毒妇,不,妖妇!妖妇!”   他每骂一句,谢折衣就赏他一枚铜钱,直扎得他的右手血流如注筛子一般,不得不蜷在地上护住了,用另一条胳膊圈住头,一迭声求饶:“好嫂嫂,你饶了我,臣弟从此晓得你的厉害,今后敬你怕你,再不敢堂皇造次!”   “饶你也行。”谢折衣阴鸷的眼神如看死人,“只需剜了你这双招子,今日它看了不该看的,就留不得。”   雍昼浑身一震,这才恍然,方才谢折衣为何要盯着他的右手往死里折磨,皆因方才他用这手扯了她袖子,她便恼得要废了它。而这双眼睛也只是因为看了她,她就要剜了它!   多狠毒的女人呐!   他一阵胆寒,但转念又想到才刚筵席上,她待皇帝分明小意温柔,此刻对他却拳脚相加,两相对比之下爱嫌如此之明显,越发让他恨入心髓,竟扬起头来恶狠狠叫嚣:“妖妇!你也就猖獗到今日!过了今夜,本殿下叫你生不如死!”   这厥词放得蹊跷。   谢折衣眉棱微动,袖里的手一翻,指间便又多出几枚铜钱,他慢慢走近,身影逐渐笼罩畏缩起来的雍昼,然后他蹲下,抬起那张大汗淋漓又痛得扭曲的脸,肃容道:“看来你确实有话要与本宫详谈。”   雍昼颤抖的瞳孔霎时放大。   “怀禄,朕尚未沐浴。”   静谧的寝殿内,本来已经脱了鞋袜躺下的雍盛忽然诈尸坐起。   莲奴吓了一跳,剪烛花的手一抖,宫烛的火花猛地暴涨又落回,他直抚胸口,放下银剪,快步走到榻边:“圣上怎么醒了,可是又被梦魇着了?”   雍盛揉按泛疼的额角,口齿不清地唔了一声,问:“怀禄呢?”   “方才王太妃来过,叫了先生过去,说是太后找他问话。”莲奴回。   “太后?问他什么?”   “这个奴才也不知,去了有小半个时辰了,想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雍盛拥着被子琢磨,猜不透太后用意,本就做了噩梦头昏脑涨,又因身上浑浊的酒气烦躁不已,一把掀开被子道:“备水,朕先沐浴。”   莲奴依言去吩咐水房。   因除了怀禄,皇帝向来不喜沐浴时有旁人在侧,所以他备下一切所需用物后,就退到门外听候差遣。   室内水汽氤氲,雍盛举步踏入,环视一圈,停顿一些时后才缓缓褪衣,浸入水里。   他闭目养神,回忆起近几日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走马灯似在脑中循环播放。   不知为何,心口总有一股滞涩感挥之不去。   忽听格楞一声轻响,他猛地张开眼睛。   眼前刷地一阵黑影闪过,还没来得及看清,一双铁钳般的手就不知从何处绕上前来,一下子掐住他的下巴,迫他张开嘴,往嘴里塞进一团东西,紧跟着又有另一双手勒住他脖子,按着他后脑勺,死命把他往水里按!   来了!   雍盛瞬间反应过来,想呼救,嘴里的东西却将嗓子眼堵得死死的,除了“呜呜”的气音,他发不出任何声音。而他拼命挣扎的力道在身后两人看来,恐怕微弱得有如蚍蜉撼树。   热水不可阻挡地冲进鼻腔,呛进气管,可怕的窒息感顷刻间蔓延全身,肺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因失氧而战栗,胸部也泛起阵阵钝痛。   雍盛毫不怀疑,身后刺客的力道大到可以直接扼断他的喉骨,而他的双手被制得死死的,只能奋力去踢身下木桶,木桶摩擦地面终于发出一点可贵的声响。   “圣上?”外头莲奴听到了,贴耳询问,“是有什么吩咐吗?”   “……”   那人又加重了力道。   “圣上?”   雍盛连蹬腿的力气都榨不出来了,氧气的消耗让他的四肢变得异常沉重,如灌了铅。但灵魂似乎变轻了,意识逐渐逸散,向上漂浮,仿佛想挣脱这羸弱疲惫的躯体。   如果像这样死去。   像这样死去。   一切就都终止了吧?   他会消失,还是回到现实世界?   不管是哪种结果,这里的所有都将与他彻底切割,皇位,怀禄,太后,谢衡,戚家,谢折衣……   折衣。   “娘娘?娘娘稍候,圣上正在……”   “滚。”   “砰!”   “什么人?啊!圣上!”   “来人!护驾!护驾!”   “有刺客!”   混沌间,有只言片语穿透又厚又闷的水面落进耳中,尖锐得有如指甲刮擦大理石岩面,打斗声,嘶喊声,嘈杂混乱,潮汐般,一浪退去,一浪又涌来。他不堪其扰,想抬手捂住耳朵,却动不了分毫。   有人死死抱住了他,像捍卫什么稀世珍宝,   那人身上的体温也并不比他高多少,甚至比他一个濒死之人还凉,凉得让人心惊。   只有耳边的吐息还有几分热度,又急又乱,尾音发颤:“幸好,幸好。”   雍盛想问幸好什么,额角倏然一热,两瓣颤抖的唇重重贴了上来,亲昵地发狠地摩擦,带着劫后余生的狼狈与仓皇。   雍盛眼眶一热,展臂回抱。   “还想要吗?”他哑声又问,“天上的月亮。” 第66章   慈宁宫内, 灯烛辉煌,亮如白昼。   殿外有重重侍卫把守,院内黑压压颤兢兢跪了满地宫人。   左厢房内, 沉凝肃穆的氛围已僵持了许久,美艳妇人放下手中不停攒动的念珠,睁开双眼。   她老了, 神态间流露出浓浓倦意,就连斥责声听起来也软绵绵的:“婉琪, 你糊涂!”   堂下跪着的王太妃仍是那副温婉娴静的模样, 行至末途,回天乏术, 疏淡的眉眼间隐约有超脱之意, 竟卷唇笑道:“姐姐, 我是糊涂,也糊涂了一世, 今日反倒醒悟了一件事。”   “哦?”太后蹙眉, “你悟了什么?”   “我才明白, 这些年来,你都在欺我骗我!”王太妃突然仰头, 锐利目光阴狠盯来, 恨声怨道,“你说那孩子打小体弱多病,安稳不了几年, 皇位总有一日是昼儿的, 叫我等,耐心等。我听你的,我向来真心待你, 唯你命是从,但等来等去,我等来了什么?兄长被削职,遭暗杀,死在了归籍的路上!等来等去,我王氏门庭冷落,备受排挤,破鼓万人捶!我实在不该等,也实在不该一等就等了这么多年……”   “那你也不该如此铤而走险!”太后怒而甩出手中念珠,念珠飞出去,啪地一声打在王太妃脸颊上,如一记响亮的耳光。   王太妃被打得偏过头,怔然望着落在不远处的念珠,腮上火辣辣地疼。   “伙同几个内侍就敢刺杀篡位?简直儿戏!你何时能放得机警些,别干这些蠢事!”   殿内陡然静下来,将太后的怒骂声衬托得无比刺耳。   “哈,哈哈哈……”原本勾头跪着的太妃突兀地大笑起来,双肩抖动着,身子一歪瘫坐地上,圆瞪的眼里满是不甘与刻毒,“蠢事?自古成王败寇,哪个不是铤而走险?今日若非他走运,若非皇后横插一脚,此刻你我的位置,恐怕就要调个个儿!”   “我蠢,你谢良姝着实是个精明人,迟迟不放昼儿出阁建邸,明里打着偏爱的名头,其实是想在皇帝头上悬根大棒,好教他有所忌惮,更听你的话些。事已至此,我倒要问问你,你可曾有一念,真心想过让昼儿当皇帝?”   “他是那块料吗?”太后冷哼,“你自己生的儿子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么?但凡他争气些,你今日豁出去孤注一掷,又怎会功败垂成?”   “所以他就注定做块垫脚石?”王太妃恼怒竖眉,“你这般精于算计,早已料定结局,他日皇帝若坐稳皇位,必铲昼儿而后快,皇帝若坐不稳皇位,他人欲登极,当然也不肯放过他!种种境况皆无活路,不如拼死挣上一挣!今日有此金兰离心,皆是你强逼于我,我别无选择!”   太后一时无言,良久道:“你兄妹二人,倒是如出一辙的脾性,空有胆识与野心,却沉不住气,急于求成,自寻死路。”   她缓慢抬了抬手,从始至终在旁谛听的福安捧来三尺白绫。   王太妃苍白的嘴唇抖了抖,泪珠滚落腮边,她抬袖拭了,理了理云鬓与衣衫,吸了口气,垂下眼帘,又回复到往日的温驯模样,恭敬跪正,俯身哀求:“看在多年深宫作伴的情分上,姐姐,你是囚禁也好,流放也罢,好歹留昼儿一条性命。”   太后轻声叹气,扭头别过眼——   “哀家答应你。”   片刻后,太妃薨逝的消息传出,随之一同传出的,还有一道太后的懿旨,传令太妃宫及澄辉殿中上下奴婢,凡贴身伺候者皆赐死,余下众人充入掖庭。   一时间,阖宫震动,人心惶惶。   雍盛听莲奴报告了此事,刚要详询,太后已由福安搀着,打帘进来。   “母后……”他佝偻着身子低咳两声,使眼色叫莲奴扶他坐起。   “你受了惊,就好生躺着罢。”太后也不拘礼,自觅了椅子坐下。   莲奴替雍盛垫高了枕头,掖好被角,奉好了茶,躬身退下。   雍盛望着太后,欲言又止:“太妃她……”   太后冷淡地嗯了一声,道:“这是不成功便成仁的勾当。她既做了,败了,死是最轻的下场。”   雍盛似被这轻飘飘送出口的死字刺了一下,迅速抬了抬眼睫,又很快垂落下去,毫无血色的脸上瞧不出喜怒。   他回报以同样冷淡的一声“嗯”,以示知晓。   这对名义上的母子,在某些地方有着惊人的默契。   太后端起茶盏,接着道:“即刻拟旨,明发诏谕,太妃薨,荣安郡王痛切悲甚,自请奉移梓宫入葬地宫,并守陵三年,无召不回。如此发落,皇帝可有不满处?”   雍盛坐着一动不动,道:“全听母后安排。”   “如此便好,少了许多麻烦。”太后低头抿茶,余光瞥见他垂着头,细白颈子上被掐出的一道道可怖淤痕,绀紫肿胀,异常醒目。   她忽地想起那年登基大典的前夜,这孩子死活闹着不肯当皇帝,而她狠狠掴了他两耳光,当时的他也如现在这般,低头虚攥着拳头,安静得出奇。   雍昼弑君谋逆,不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死罪。   太后也知这惩处轻了,雍盛纵心有不满,也实属正常。   但他没有。   或许有,只是不曾表露。   所有隐忍在表露出来之前,都会被误以为是懦弱。但她知道,这具安静的躯壳里隐藏了怎样的灵魂。   “你很听劝,亦能忍。”她缓声道,“作为主君,这是你的长处,亦是雍昼不如你的地方。”   闻言,雍盛敏锐地蹙了蹙眉尖,这是他第一次从眼前之人口中听到此类话,一时竟分不清是夸是讽,也不知如何应答。   所幸太后并不指望他能接话,自顾自说下去。   “哀家在这深宫中足足待了二十余载,而你养在哀家膝下也已整整十年,十年的光阴,能叫人认清许多人,明白许多事。”不知是不是错觉,雍盛察觉她的语声比以往轻缓柔和,“近来吃斋礼佛,冥想参禅,终领佛旨。佛曰,你我有此宿命机缘,注定做这一世母子,理应顺承天意,方能贞吉无咎。”   雍盛心神一震,未及细想此言何意,太后便放下茶盏,环顾四周,询问:“皇后呢?听福安说,此番多亏了她,圣上才能化险为夷。”   “是。若非皇后及时赶到,儿臣已遭不测。”雍盛抚着胸口,装出心有余悸,“太医刚开了安神方子,有几味药许是用得重了些,她又另唤来几位太医,想来这会儿正一处斟酌商议呢。”   太后颔首:“难得她以真心待圣上,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子,世间难觅,圣上应珍惜才是。”   “真心?”   “怎么,圣上难道还对她存疑?”   “没有没有。”雍盛倏地想起那些落在鬓角的细碎的吻,脸色一点点红起来,支吾道,“皇后,很好。”   “那是自然,哀家的侄女,自然很好。”太后矜傲地抬了抬下巴,“帝后天造地设情深意笃,乃天下福泽,唯盼皇后能尽快诞下龙嗣,也让哀家含饴弄孙,早享天伦之乐。”   龙嗣?   我……与折衣的孩子?   雍盛稍作联想,竟羞赧起来,手握空拳抵在唇边,掩饰地轻咳一声:“咳,朕……朕尽力。”   太后不知为何充满怀疑地瞥了他一眼,略思索一阵,强硬道:“此事并非尽心尽力就能做成的,适逢你遭此难,身边刚好又缺个贴心人时刻照应,就让皇后暂时搬来晏清宫,昼夜服侍,陪驾左右,也省得她两头奔波,劳心费神。”   “……”   不愧是太后。雍盛咂舌。催生从来不只嘴上说说,直接将目的落实到行动上,主打就是一个快狠准。   饮尽一盏茶,太后就摆驾回了慈宁宫。   人前脚刚走,怀禄后脚就捧着药碗,肿着一双大眼泡期期艾艾踅进来。   “朕还没死,先别急着号丧。”雍盛笑着调侃,伸手接过碗,一仰脖,饮尽了,皱脸吐舌头,“干吃黄连都没这么苦,快说,你是不是偷着往里倒苦水了?”   见他这般模样了还在打趣宽慰自己,怀禄嘴一瘪,眼泪说来就来,跪倒哭道:“奴才该死!奴才是头大蠢驴!别人一拽绳子就跟着走的天下最蠢最蠢的大蠢驴!奴才对不住圣上,圣上……呜呜呜……圣上就是打杀了奴才……奴才也绝无半句……半句……呜呜呜……”   后面的话语尽数淹没在哽咽里。   雍盛揉起眉心,道:“不怪你,是朕大意。而且你原本不像头蠢驴,但这样嚎起来,还别说,倒真有几分像驴叫,吵得朕耳朵疼。”   怀禄刚还抽抽噎噎不能自持,这会儿噗嗤一声被逗乐了,乐完又哭,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抹了眼泪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展开了,露出里头的几块饴糖,递上来:“圣上快吃粒糖,冲冲嘴里的苦味儿。”   雍盛借着拿糖的动作将人扶起,看着帕中饴糖出神。   “圣上?”怀禄小声唤,“怎么了吗?”   “没什么。”雍盛拈起一粒饴糖,丢入口中,舌头顶着,一边腮帮子便鼓起来一个小包。   甜味席卷味蕾,在舌尖与苦涩的药味短兵相接,一番混乱厮杀后,牢牢占据上风。但苦味并没有完全消失,它只是暂时蛰伏起来,默默将药的因子浸入舌根,腌进皮肉的更深处,等待着下一次唤醒与复苏。   “谢折衣呢?”雍盛含着满口甜腻问。   “娘娘?”怀禄微妙地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   “怎么了?”雍盛催促。   “没什么,只是奴才心里头感到奇怪。”   “奇怪?”   “是啊。”怀禄略带疑惑地回,“这药分明是娘娘亲手煎的,但奴才端过来时,她特地嘱咐奴才,让奴才跟圣上说药是奴才煎的,不与她相干。奴才寻思着圣上此时一定想见娘娘,便问娘娘要不要来看看,她心里应是愿意的,但不知为何却拒了,回了凤仪宫。”   “回去了?”雍盛的声音一下子沉下来。   怀禄不安地搓手:“是啊,折腾了大半宿,定是累了。”   雍盛试图拉扯嘴角,但失败了,犹不死心地追问:“旁的什么都没说?”   怀禄不知皇帝想听什么,忐忑摇头:“没,没有。”   “哦。”雍盛紧紧闭上嘴巴,没再说什么,拉高锦被蒙住头,躺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似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朦胧间,鼻尖湿意缭绕,那双扼住他脖颈的手似乎又回来了,越勒越紧,气道被扼得愈来愈狭窄,呼吸也越来越缓滞。   他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可怕声响,然后无形的大水漫灌进来,从鼻腔,从耳道,从齿缝,一点点蚕食消融他对于生的希望。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临死亡。   他在严重的窒息与溺毙感中居然还能思考。   他也设想过许多暴毙惨死的结局。   而此刻,在噩梦里,他忽然灵光一闪,有朝一日,若能死在谢折衣的一杯鸩酒下,好像,也不算太坏。   渐渐的,舌尖尝到一丝特殊的甜味。   浓重的铁锈腥味。   他皱了皱鼻子,混沌的意识里倏地撞进来一道低哑的声线——   “张嘴,吐息。”   他一个激灵惊醒,双目大睁,涣散的眼神飘忽来去,找不到聚焦点。   “吐息!”那声音仍在耳边发号施令,简短,强硬,不容置疑。   雍盛心生抗拒,但酸疼僵硬的牙关却被强行撬开,紧跟着,舌头便触到一截冰冷的硬物,他顺从本能地舔了舔,嗅到清冷的檀香,那截物事在口中猛地一震,仓皇退出口腔。   那人命令他做什么?理智终于稍稍回笼。   吐息?   怎么……吐?   他迟钝地张张嘴,像个第一天降生到世上的婴儿,无论如何找不到自主呼吸的诀窍。   这样下去……会被憋死的吧?   空白的大脑陡然惊恐起来,像是才反应过来,怎么,这破败的身体竟不受它控制地执行起自毁程序了?   动一下!   雍盛听到脑海里响起拉长的尖锐的警报。   太吵。   于是他勉为其难地动了动食指,想抬手捂起耳朵。   指尖却传来束缚感,显然他勾住了什么东西。   发丝么?   谁的?   视野越来越模糊,好累,好想闭上眼睛。   他这么想的,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但就在他闭眼的刹那,有人一把捞起他,下颌传来剧痛的同时,嘴被狠狠堵住,牙关亦被软韧的舌头轻而易举地撬开。   紊乱急促的气流霎时间奔涌而进,强势地冲开气管,给几乎失活的肺泡注入大量新鲜氧气。   雍盛像是猛地呛了一口风,扭头剧烈咳嗽起来,咳得颊上浮起绯色,眼眶里氤氲起水雾。   “你在想什么!”那人犹不依不饶,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如拎着一条死鱼摇晃,“你差点把自己闭死了你知不知道!” 第67章   “?”   失神的眸中, 大片的迷蒙逐步退去,雍盛喘息着,迟钝眨眼, 胸口酸胀的疼痛令他无法有效地集中注意力,只得随口应声,“……哦。”   “哦?”他平淡的反应不知怎么惹怒了身边人, 引来一连串呵斥,“雍盛你醒醒!这不是小事, 方才你魇在梦中气不能支, 唤你许久回应全无,若非我恰好守在这里, 你或许就驾鹤西去了!此等重疾何其凶险, 万不可轻忽, 速召太医前来诊治,太医……雍盛?阿盛?你在看什么?看着我!”   眼前掠过衣袖挥舞的残影, 雍盛终于回魂, 慢慢转动黑黢黢的眼珠盯向说话之人, 死气沉沉的躯体因此有了点生动的活意。   四目对上,谢折衣悬在半空的心一下子落到实地, 一把将人拥入怀中, 紧紧箍住,那力道,似要将人直接嵌入胸膛。   半晌, 雍盛不舒服地轻轻挣动, 谢折衣忙将人放开,拉开距离细细端详,见皇帝虽呆愣愣的, 反应慢了些,神色间并无多少惊惶恐惧,心下稍安,边探手去把脉,边问:   “可还觉得憋闷?”   “吐息纳气是否有滞涩之感?”   “有哪里不适定要说出来,不可藏着掖着。”   他并未察觉,自己一反常态,话变得又密又急。   雍盛却察觉到了,触电般将手缩回袖子,乜眼问:“你在担心朕?”   “为何?你很在意朕的安危?”   “世人都在意朕的安危,你的在意又是哪种在意?”   一连串的质问让谢折衣一怔,他何其聪颖,瞬间意识到自己先时的失态。更糟糕的是,若放在以往,此时的他能不假思索作出无数冠冕堂皇的答复,但,就像河床上一感知到微弱暗流就匆匆阖上外壳的蚌,他罕见地、敏锐且固执地闭上了嘴巴,他怕,怕自己的唇舌会不受控制地吐露出什么见鬼的真情来。   “……”   这样刻意的沉默引来雍盛的不悦。   这次,雍盛不打算放过对方,冷着脸追问:“方才你对朕做了什么?”   谢折衣尚未从之前惊险的一幕中缓过神来,过于澎湃失控的情绪让他心有余悸,于是说话变得审慎:“臣妾并未做什么,圣上突发急症……”   “不对吧,你做了。”雍盛打断,抬手点了点自己嘴巴,“你亲朕了。”   谢折衣一时有些跟不上雍盛的节奏,不由蹙起眉:“圣上此言何意……”   “你还不承认?刚刚你的嘴唇分明碰到了我的,这不叫亲,叫什么?”雍盛脸不红,心不跳,只管挖陷阱给谢折衣跳,他心里明镜儿似的,岂不知方才的唇齿相接跟亲吻扯不上半毛钱关系不说,充其量只能算个人工呼吸,但他心里不舒坦,就是要借题发挥,就是要小题大做,就是要肆意妄为,支额道,“唔,没有经过朕的允许,确实不能叫亲,得叫非礼!哼哼,皇后胆量不小啊。”   “非礼?”谢折衣眯眸。   “当然了,擅自亲朕也并非罪无可恕,你若真心实意地想要,朕这样通情达意之君,不是不能配合你。”雍盛胡搅蛮缠道,“不过,朕既然付出了身体成本,好歹得收点利息对不对?”   “利息?”   谢折衣气笑了,并疑心雍盛得了大病,很严重的那种,严重到满嘴胡话不知所云。   所以他二话不说,起身就要去传太医。   但没能起来——   雍盛扯住了他的头发。   他吃痛,下意识劈手攥住雍盛的手腕。   因没收住力,雍盛“唔”了一声。   像只做错了事满怀愧疚的小动物,他连忙松手,并顺着雍盛的力道把脸贴过去,紧张地道:“疼?哪里疼?手腕还是胸口?可是又喘不上气来了?”   雍盛一张苍白的脸皱成一团,眼底却浮起狡黠的光点,手指张开,松了那缕青丝,往上,慢慢抚上他的脸庞。   温热鲜明的触感如烙肤之铁,有一瞬间,谢折衣脖颈的线条绷紧了,想避开,但心底深处遽然涌出的一股恐惧,将他定在原处。   若他今夜不在,这人是不是会死?   世上竟有这样脆弱的生命,好像一个错眼,就可能无知无觉地死于某种意外。   而手心里捏着的湿意也在提醒他,方才的他有多惊慌失措,有多患得患失,有多……方寸大乱。   此时,那双漆黑的眼眸充满试探地注视着他,里面盛着热烈的邀请,鲜活的企图,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在那深处摇曳颤动,渐渐放大,放大,就像他脑海中正不可遏制逐步放大的念头。   鼻尖相触,雍盛停下。   静室中,不知是谁的心跳怦然如鼓,一声声被无限放大,震耳欲聋。   鼻息交错,雍盛稍稍偏转,两人的鼻翼便亲昵摩挲,唇瓣若即若离,天地间似有无限大的引力在强迫二人相互靠近,势要填补所有空间上的缝隙。   于情感一事上,雍盛向来追求两情相悦,绝非霸道专制之人,因此他拆解放慢了所有动作,耐心地等待,小心翼翼地推进,给足了对方缓冲与撤离的时间。   他等了又等。   谢折衣却没动。   确定了对方心意,雍盛一阵雀跃,唇角扬起的同时,更进一步,认真又细致地将唇轻轻印了上去,一点点覆盖、压实。   谢折衣抿着的双唇颤了一下,但人依旧没动。   这何尝不是一种许可、一种鼓励?   雍盛深吸一口气,振奋精神大胆起来,双手攀上谢折衣肩头,捧住谢折衣的脸,加深了这个吻。   年轻的帝王于此道上竟意外地生涩,下了百般功夫,又是啄又是舔,辗转研磨,折腾得自己气息紊乱,鬓角生汗,却乐此不疲,似乎无论怎样厮磨亲昵都不能尽剖心中喜爱之意。   谢折衣也予取予求任其施为,垂着眼帘贪婪地描摹近在咫尺的眉眼,那紧闭的双眼,蝶翼般颤动的眼睫,就连脸颊上细小的白色绒毛都显得那么柔软可爱。唇上的滚烫一直熨到心窝,他不知自己是以怎样的定力按捺住心中汹涌的渴念,但他很清楚,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已细如蚕丝,再这样下去,弦断了,不知又会放出怎样一头狰狞丑陋的怪物来。   于是他扭过头,狠心离了那唇舌,克制道:“生死攸关,我不放心,圣上还是先召太医来诊治了……”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只因他突然扭头,雍盛没收住力,惯性使然,一下子啄在他耳朵上。   雍盛借势,厚颜吮住他耳垂,轻咬了一记,连啃带亲地蜿蜒而下,含糊道:“朕不。”   说完,察觉到那副拥着的身躯越来越僵硬,以为谢折衣气恼,又悻悻往回找补,哼哼唧唧道:“再亲一会儿嘛,亲完再召也不迟。”   软糯黏腻的语声间,透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他在谢折衣颈间乱拱,湿热的鼻息拂乱了谢折衣披散肩头的青丝,也拂乱了彼此心神。   谢折衣眸色渐深,呼吸变了频率,身体某处越来越明显的疼痛令他不得不弓起腰。   雍盛却像个刚得到新玩具的孩子,兴致勃勃地探索钻研,于耳垂脖颈作祟完,又转回到他最中意的唇上,仍是那般小猫似的舔玩。   谢折衣忍无可忍,一手掌住他后脑勺,固定住,压着他嘴唇控诉:“圣上好生磨人。”   雍盛一愣,嘴一瘪,眼眶迅速红了一大圈,黯然道:“你,终究是不愿意。”   谢折衣被他演了个措手不及,连忙解释:“不是。”   “不是什么?”雍盛明知故问。   “并非我不愿意。”谢折衣咬着牙,“只是你,你……”   “朕怎么?”雍盛仰起脸,眨巴水润无辜的大眼睛。   “……”谢折衣喉骨滚动,认命地把话咽回肚子里,道,“没什么,圣上很好。”   雍盛得意展唇,不再逗她,拍了拍身边床铺道:“上来。”   谢折衣不动。   “怎么,要这么干坐一晚?”雍盛道,“你深夜过来,难道不是因为太后下了特旨,让你搬来晏清宫侍驾左右寸步不离?横竖也回不去,既来之则安之,再说了,你我同床共枕多回了,彼时不害臊,这会儿反倒难为情了?”   谢折衣看着他:“太后为何突然下这种旨意?”   “谁知道呢?”雍盛扯了扯嘴角,“或许……今夜过后,荣安郡王从此成了一枚弃子,她手里再无可用之人来牵制朕,便想另立山头了。”   谢折衣知他言下之意,慢慢敛好衣衫,规矩躺下,道:“那她的算盘可要落空了。”   “是啊。”雍盛将被子分出一半,细致地替她盖上,掖好被角,突兀道,“你放心。”   谢折衣疑惑:“放心什么?”   “事成之前,朕不会对你做什么,也绝不教你怀上朕的孩子。”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谢折衣清咳一声,慢慢朝另一侧转过身子。   雍盛脸皮厚,犹在身后喋喋不休,理所当然地分析:“方才朕要亲你,你没躲,心里又愿意,难道不就是心悦朕吗?好折衣,朕也心悦你,我们夫妻俩心心相印,郎情妾意,迟早要行周公之礼,行了周公之礼,自然会有孩子,朕已想好了将来我们孩子的小名,若是个小公主,就叫……”   谢折衣叹口气,默默抬手,捂住耳朵。   太妃暴毙,郡王守陵,太后懿旨深夜直达中书省,翌日邸报即出,内外皆知,朝堂上自是炸开了锅。   此后三日,皇帝辍朝。   到得第四日,议太妃丧仪,皇帝虽高坐明堂,但似乎打定主意不置一词,除了发怔,就是打太极。有不知从何处听闻风声之臣,见皇帝颈间淤痕大异,神态间亦带有三分隐忍七分委屈,当即发扬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缠问不休,句句紧逼,雍盛能避就避,能忽悠就忽悠,实在搪塞不过去,就摆烂地丢下一句:“太后懿旨自有深意,朕为人子,岂能违拗?”   如此周旋一上午,直到下朝,雍盛脑子里都还在嗡嗡直响。   出了明雍殿,怀禄也跟着松了口气,抬头望了望晃眼的日头,问:“圣上被罗唣了半日,想必乏了,眼下是回寝殿休息,还是去御花园里散散心呢?”   雍盛于辇上揉按额角,半晌才道:“朕那三弟新遭母丧,又被发配守陵,此生永无翻身之日了。他虽对朕无情无义,但好歹兄弟手足一场,朕不忍心,理当前往探视一番,你说是不是?”   “圣上宅心仁厚乃苍生福德,只是……”怀禄上前两步低语,“那澄辉殿如今晦气得很,三殿下自遭了囚禁,每日里大喊大叫又哭又笑,似是失了神志,圣上若真想去,远远瞧上一眼就是了,千万别捱得太近,免得……”   雍盛挑眉:“怎么,雍昼疯了?”   “太医只说是哀入肝脾迷了心窍导致言行昏悖。”   “哦。”雍盛淡淡地点了点头,“那就是装疯了,怕朕当真要他的命。走吧,且随朕去看看他装得像不像。”   如今的澄辉殿今非昔比,牌匾被摘了,宫门也紧闭着,一夕之间宫人奴仆撤了个干净,只余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和一排带刀侍卫守在垂花门前,每日从门洞往里递送些简单的吃食。   看守与服侍被囚禁的郡王不是什么好差事,因此被分到这差事的侍卫与太监都是些不得重用的边缘人物,好些人都只远远看到过皇帝仪仗,从不曾有幸得见天子真容,所以当雍盛突然莅临,他们先是惊惶地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经怀禄提醒后才齐刷刷下跪行礼。   皇帝和善的目光慢慢扫了一圈,从中点了一人道:“你抬头。” 第68章   被点之人跪在角落里最不显眼处, 其余人好奇,纷纷扭头去看。   那人本恭敬垂着头,察觉到诡异的沉默后方猛然抬脸, 呆鹅似地梗起脖子:“我?”   “真是你。”皇帝挑眉,略显吃惊,“朕记得你, 黎良弼,景熙三年的武举探花。那日唱名后, 竟再也没见过你, 近年如何,可还顺遂?”   年轻侍卫没想到皇帝竟记得自己, 毕竟銮殿唱名已是三年前的旧事, 虽是他人生难得的高光时刻, 却也是皇帝无比寻常的一日,大雍的青年才俊多如过江之鲫, 他何德何能竟让圣上把自己记到今日?   当下心生感激, 顿首道:“微臣黎良弼, 近年来很好,谢圣上挂怀。”   “很好?”雍盛笑了笑, “若果真很好, 你堂堂武举探花郎,一身功夫了得,不提剑上马去边关杀敌建功, 却被打发来此地看守冷宫?”   黎良弼抿了抿唇, 苦笑着挠头:“人各有命,臣一介武夫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本事, 能谋份差事已是不易,不敢奢求旁的。”   雍盛点点头,拔脚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回转来,突兀问:“谁是你上峰?”   黎良弼吓了一跳,忙道:“回圣上,臣隶属侍卫亲军马军司。”   “哦,在马帅童凇麾下。”雍盛沉吟着踱步,不知在思量什么。   四下里也无人敢打扰,一个个都缩着脖子当鹌鹑。   等踱了好几个来回,皇帝似是有了决断,拍了拍黎良弼的肩:“明日把你调往殿前司,给谢戎阳当个都虞侯,可好?”   黎良弼震惊抬头,瞪大了双眼。   “怎么?你不情愿?”   这是在给他升官啊!   旁边同僚悄悄拿胳膊肘杵他。   黎良弼反应过来,激动得连说话都打起磕巴:“情愿!情愿!谢谢谢,谢主隆恩!”   他这副憨傻样子引得皇帝发笑。   皇帝笑了,周围人也都跟着笑。   黎良弼闹了个大红脸,把头埋得更低了。   “好好儿干。”皇帝按在他肩上的手掌加重了力道,“在朕的大雍,珠玉不会永远蒙尘。”   黎良弼喉头一哽,数年委屈顷刻间烟消云散,沉下声:“臣无以报君恩,唯有此身,今后定肝脑涂地誓死效忠!”   雍盛摆摆手:“朕要你的肝你的脑做什么?场面话多说无益,往后等着瞧你的真本事。”   “是!”   复交代几句,待宫门上缠绕着的重重锁链打开,雍盛便迈进澄辉殿。   怀禄抱着一只乌木匣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冥思苦想良久终于灵光一闪,拍手道:“噢!原来是他!我想起来了!”   雍盛边走边敲了他一记脑门儿,调侃道:“记性太差,当罚。”   怀禄捂着泛红的额头,瘪起嘴:“不是臣记性差,是圣上记性太好。再说,这小子的相貌看着与当年浑然不似一人,也不怪我一时没将他认出来,当年的探花郎何其壮志凌云意气风发……”   “他确实变了许多。”雍盛眸光沉了沉,“都怪朕。”   怀禄知道皇帝愧疚,心里也跟着感伤起来。   三年前武举唱名,少年皇帝年仅十三,不过是随口夸赞了一句,“今次探花器宇不凡,有大将风范”,便有谄媚大臣提议探花金殿舞剑以娱君臣。彼时太后垂帘,尚未有所示意,没想到黎探花抢先严词拒绝,并痛斥满朝官员文恬武嬉不成体统,惹得太后大怒,拂袖而去。   从此黎良弼仕途路断,永坠青云之志,令人唏嘘。   “那时圣上与他都年纪轻轻,不小心着了那帮老大人的道儿,算得了什么大事?圣上放宽心,以后的路啊,还长着呢。”   怀禄只能如是宽慰。   雍盛郁郁寡欢,嘴里模糊地应了一声,抬眼四望,脚下倏地停了。   只见十步一景错落有致的园子里,一棵开满了淡紫色花朵的木槿树下,荣安郡王穿着一身单薄里衣,悠闲地躺在摇晃的藤椅里。   要说是躺,可能不太贴切,准确地说是被绑在藤椅上。   绑的方式也很奇特,双手交叉在身前,出奇宽大的衣袖包住手后在腕子上缠几圈,再绕到藤椅后打了个死结。   于是雍昼动弹不得,只能这么翻着眼睛,干瞪着雍盛。   雍盛离着几步远,也瞪着他。   两人都瞪得眼睛发酸。   突然,雍昼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像旱天打雷。   雍盛揉起眉心:“有话好好说,别鬼叫。”   话音刚落,雍昼嚎得更大声了。   雍盛从不知道,他这便宜弟弟竟是个天赋异禀的男高音。   音色清亮,高亢,且持久。   耗了得有一炷香的时间,哭声渐渐嘶哑破碎,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最后心有不甘地止歇。   雍盛于是百无聊赖地拍拍手,从石凳上站起,重新溜达回他面前,负手弯腰,左看右看,笑道:“不叫了?累了?”   雍昼依旧刻毒地瞪他,瞪得眼眶疼,索性闭上眼,开始装死。   雍盛也不介意,始终笑眯眯的样子:“你呀你,从来不识好歹,分明是你有错在先,朕不计前嫌好心来看你,你不感激涕零就罢了,还对朕横眉冷对怒目而视,要知道,你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可怨不得朕。”   这话戳中雍昼痛脚,他刷地睁眼,泪水长流,咬牙切齿地低嘶:“怎么不怨你?你害死了我母亲!”   “冤有头债有主,要你母妃性命的并非朕,是太后。”雍盛慢慢敛了脸上玩笑,冷冷盯着他,“不过,在朕眼里,她全盘葬送在你手上。”   “胡言!”雍昼吼道,“此番行动原本天衣无缝,若非那个毒妇对我严刑逼供,你早就……”   “朕早就?被你派来的那两个孔武有力的武太监溺死在浴桶里?那俩太监是去年四月你舅舅从宫外千挑万选送进来的吧?还特地花大价钱给他们净了身,从掖庭到造作所,几番腾挪,最后才神不知鬼不觉进了你这澄辉殿。”   雍昼白了脸:“你,你怎么知道?”   雍盛轻嗤:“你这么蠢,蠢得这么纯粹,有朝一日哪怕如愿抢得王位,又能守得几日呢?”   雍昼被噎了一道,不知想到什么,一双被怒火与不甘烧得炽红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嘴唇颤抖:“是你,那香囊是你命人……”   “是啊,是啊。”雍盛撇了撇嘴,撕开了终日温驯病弱的面具,勾起薄唇,“否则怎诱得你色胆包天,头脑发热,大半夜竟不管不顾地埋伏在宫道上堵皇嫂呢?”   雍昼这几日虽早已猜到自己被人摆了一道,但乍然得知真相,仍是愤怒悔恨无法接受,在藤椅上剧烈扭动起来,两条腿死命蹬踹:“雍盛!你这个卑鄙小人!敢阴我!敢阴我!”   “兵不厌诈嘛,要不是你垂涎皇后美色,日日对着皇后的小像与字画肖想把玩,岂会轻易着了朕的道儿?”   “你!”雍昼后知后觉,“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是谁?”   “难道我的晏清宫里就没有你的眼线?事到如今再追究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雍盛往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地欣赏着眼皮子底下徒劳无用的挣扎:“如何?还觉得你们的行动天衣无缝吗?醒醒吧雍昼,你们一举一动所思所想尽在朕的掌控。难道尔等从不反思吗?从小到大,为了消除朕这个眼中钉,你与你母妃不停地制造意外戕害朕,处心积虑毒害朕,一次又一次,却次次失手,反教朕苟活至今,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雍昼仰头望他,用的是全然陌生的目光,好似第一次看清眼前人,以往印象里,那个懦弱可欺软柿子一般的皇兄逐渐面目模糊,一点点破碎、重组,最后化作此刻精明自负的帝王。   “因为朕,比你们都聪明。”雍盛用修长的食指点了点他的脑袋,“你的舅舅,为攀权附贵不惜做太后的帐中娈臣,堕尽声名。你的母妃,贪婪虚荣,枉有小智却无大谋,莽撞行事结果落得个害人害己,潦草收场。你呢,愚蠢,好色,急功近利,昏聩无能,上不能护母族周全,下不能庇奴仆近从,一生浑浑噩噩毫无建树……”   “闭嘴!给我闭嘴!啊!”雍昼被这诛心之语羞辱得崩溃大叫,面孔扭曲,死志顿生,“你杀了我!有本事你就快杀了我!”   他陡然一挣,连人带藤椅翻倒在地,狼狈且绝望地以头抢地,痛哭流涕:“阿娘,儿子对不住您,是儿子害了您啊,阿娘……”   他哭嚎,雍盛就任他哭嚎。   待他平复,死鱼一条似地瘫在那儿一动不动了,雍盛就命人去把人扶起来,绞帕子擦了脸,换身干净衣裳,接着体体面面地“躺”在藤椅里,只是面色灰白,麻木凄哀。   雍盛招招手,怀禄上前,走到雍昼跟前,将怀中乌木匣打开。   雍昼瞥了一眼,眉心重重一跳。   “这些都是太妃的贴身遗物,有她平日里惯爱戴的凌霄绢花,碧玺镯子,琥珀小盒,本来他们要拿去或卖或毁,朕不忍,索了来,好给你留个念想。”   雍昼死死盯着那匣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咕噜声。   “你放心,朕不杀你,不是不能,是不愿。古往今来,多的是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惨痛教训,但这些争斗除了使亲者痛,使仇者快,还能带来什么?”雍盛将手覆在他头上,轻轻拍了拍,嗓音柔和下来,“你姓雍,是朕的兄弟,以前朕想疼你护你,与你亲近,你却不给朕这个机会,所以朕不得不剪你羽翼断你爪牙,实是无奈之举,并非出自朕的本心。如今你无依无靠,朕却依旧是你的兄长,是你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只要你能放下成见痛改前非,朕也必真心待你,从此你我就同寻常百姓家的手足一般,同甘共苦,荣辱与共,可好?”   雍昼在大悲大痛之后,双目无神如一潭死水,他在他掌下瑟缩,良久,苦涩发笑:“我那般对你,你要与我摒弃前嫌?你觉得我会信?”   雍盛耸肩:“有何信不得?朕一向大度得很。”   “我害过你,还差点就杀了你,差点把你的皇位抢过来自己坐。”   “那又如何?窥伺朕皇位的人岂止你一个?”   “哈哈,我知道了,你想收买人心。如此处心积虑,难道我对你还有用处?刚刚你还说我蠢得纯粹。”   “就是因为你蠢,今后才好控制,这是你的优点。”   “哈,总算说出了心里话!”   “这叫坦诚相待。”   “……”雍昼转动眼珠,“以前竟不知你这般能耐,藏得够深。”   “在抢风头爱显摆这方面,比起你来,朕的确是鞭长莫及。”   如今竟是连斗嘴都斗不过了。   雍昼颓然瘫在藤椅上,望着头顶随风簌簌的木槿出神。   雍盛陪他看了好久,终于在庭风中听见他认了命:“成王败寇,罪臣昼,谢圣上不杀之恩。”   雍盛欣慰不已,高兴地将手往他眼下一摊:“那就还给朕吧。”   雍昼盯着他空白的掌心,愣了:“什么?”   “香囊啊。”雍盛道。   雍昼翻了个白眼:“你怎么知道我没将它焚毁?”   “你不会。”雍盛斩钉截铁,“我给你你母妃的遗物,你还我香囊,平等交易,互惠互利。”   雍昼试探:“我要是不还呢?”   雍盛笑:“那就杀了你。”   雍昼眼下是发自本心地惧怕他,抖了抖眉梢,朝下努努嘴:“喏,在衣襟里。”   雍盛于是探手搜刮,果然从贴身里衣里翻出那绣着流云兰草的香囊来,里里外外地查看几遍,确认完好无损,再将里头塞着的“私会密信”挖出来,撕成碎片。   “哼。”雍昼眼睁睁看着他销毁罪证,一想到那夜上他的当受他的骗,乃至后面遭皇后拷打,仍是恨得牙痒痒,讥道,“你仿人家的字倒是仿得惟妙惟肖。”   “什么人家?那是你皇嫂。”雍盛凉飕飕地瞥他一眼,“以后再敢大逆不道觊觎兄嫂,当心朕把你大卸八块,剁碎了喂鹦鹉。”   喂……喂什么?   鹦鹉?   雍昼一阵恶寒,自打见识了谢折衣的阴狠手段,他很是怵得慌,哪儿还敢做些不切实际的指望?这会儿又领教了雍盛的庐山真面目,心里直叫苦连天,怎么就惹上这么一对奸夫毒妇?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所谓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所谓郎才配女貌豺狼配虎豹,莫过如此。   立即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敢,不敢,皇嫂乃天上人物,非福泽隆厚之人不能消受,遍观天下,唯有圣上能与之相配,相得益彰。臣弟此生别无他求,但愿皇兄皇嫂永结同心,长长久久。”   从此绑定焊死,莫再放出来祸害人了。   “借你吉言。”雍盛自然不知他内心想法,对这恭维很是受用,又陪着坐了一些时,道,“守陵是太后的意思,你且先去,待朕料理了手上琐事,自会寻机召你回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这段时日你想必清净得很,自当好生想想,往后的路究竟该怎么走。”   “另外,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离去之前,雍盛这般道。   听着倒真有几分真情实意。   雍昼此生任性荣华十六载,头一回反思,也头一回将某个人的劝诫听进耳里。   步出澄辉殿,一路上周围清净得出奇,待踅身从东北角进了御花园,终于听怀禄憋不住道:“这么大的事,圣上何苦瞒着奴才?”   “若不瞒着你,太妃假传慈宁宫懿旨,你肯乖乖跟去?”雍盛反问。   “奴才要是提前知道他们要设伏行刺,就是打死奴才,奴才也绝不可能离开您半步的。”   “是了,你不走,莲奴也不走,朕若没有机会独处,他们哪里敢动手?”   “我的主子爷啊,您这是以身作饵!”怀禄急得跺脚,一阵阵止不住地后怕,冷汗直冒,“稍有差池,便是满盘皆输无可挽回啊!”   “眼下朕不是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么?”雍盛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月牙似弯起的眼眸里泛起温柔,“再者,她不会让朕输的。”   怀禄大逆不道地翻起白眼,气得几欲吐血,他倒是能第一时间听明白这个“她”是谁,只是无法苟同:“万一娘娘来晚一步呢!万一荣安郡王收到香囊不去招惹娘娘呢?多的是法子瓮中捉鳖,何至于如此涉险,非打鬼门关前走一遭么?”   “纵是雍昼不去,朕也有别的法子将消息递过去。”雍盛说着,幽幽叹了口气,“唉,倒也不是朕非得冒这个险,只是不做得真一点,怎能骗得谢折衣心软?朕想要朕的皇后承认她心系于朕,还得如此大费周章,做这个皇帝,真的好难。”   怀禄:“。”   疯了吧? 第69章   澄辉殿耽搁了许久, 待迤逦回到寝宫,已过了午膳的钟点,御膳房每日例菜向来皆是定制, 没什么新花样,雍盛吃得厌了,胃口也不佳, 索性赏赐给下人,随意饮了些海米粥, 就大被蒙头囫囵睡下。   虽是午间小憩, 却也做了不少光怪陆离的梦。   初时梦见刚穿来这个书中世界时,因坐卧失仪被太后罚抄经, 羸弱不堪的身躯, 大到空旷的静室, 每日只有雍昼那小子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按时到跟前报道。或是显摆新得的小玩意儿, 或是炫耀他阿娘为他亲手做的点心羹汤, 嘴脸十分可恶。   后来呢, 后来不知谁告了状,被太后知晓了。为示公正, 这家伙也被罚来一处抄经。就是抄经也不省心, 嘴碎人聒噪,说话专捡刻薄难听的说,把本就郁闷的雍盛忍得额角冒青筋, 愣是大发神力, 七日抄完了半个月的经。   正待松口气,倏而眼前笔墨轮转,场景飞速变幻, 最终依稀堆砌出慈宁宫侧殿的景象。   案上的狻猊炉徐徐喷吐着细烟。   雍盛忆起这是那日登基大典,他被各种摆布着,陀螺似地转了一上午,好容易抓住小段空隙,被批准于慈宁宫小憩。因睡前多饮了两碗热茶,中途被尿憋醒,起身寻找夜壶时,偶然于屏风后偷听得太后与王太妃密语,言这皇位迟早是雍昼的,叫太妃放宽了心,静候佳音云云。   雍盛那时就明白,这静候的佳音,便是他有朝一日的死讯。   他也一眼看透,精明如太后,所言不过权宜之计,制衡之术罢了,做不得真。   但王太妃信了,满心欢喜地盼着新皇驾崩。   有了盼头,所以头两年,她也不怎么针对小皇帝,甚至有点可怜这个没人疼又注定活不长的孩子,偶尔为雍昼纳新鞋时,也顺带着给他纳一双。她惯爱在人前装得温驯娴雅,爱做些博声名的表面文章,当她三分真七分假地对雍盛好时,总能得到阖宫人的夸奖。   雍盛心知肚明地受着,每当她用那种怜悯又唏嘘的眼神看自己时,他也三分真七分假地回以感激。   深宫诡谲,利益交错,形势瞬息万状。   如今回想,那两年,反成了他难能可贵的安宁时光。   人死如灯灭,今世恩怨皆成空。   卧榻之侧祸根已除,雍盛本该感到快意,但不知为何,反觉周身寒意砭骨,如坠冰窟。   这是个吃人的世界。   选择从来只有两个,要么被吃,要么吃人。   究竟该何去何从?   他于梦中冷醒,翻身裹紧被衾。   朦胧中察觉到一股灼人视线于自己脸上逡巡反复,心中一惊,懒懒睁眼,便见谢折衣正坐在榻边春凳上,怔怔盯着自己。   他先是一愣,随即笑开,将手亲昵地伸过去:“什么时辰过来的,干坐在跟前儿,也不吱声。”   谢折衣握住他指尖,顺着力道移坐到床沿:“可是吵醒了你?”   雍盛摇头,没等谢折衣坐稳,就一头扎进她怀里,毫不客气地枕在其腿上,面朝里环抱住腰身,埋着脸撒娇:“是啊,黄金易求,好眠难得,你搅了朕的清梦,要怎么赔?”   他这一连串缠绕功夫熟练顺畅得仿似演练了无数遍,谢折衣虚架着两条胳膊,小腹肌肉紧绷着,好半晌才缓过来,无奈道:“圣上坐拥天下,什么东西没有,莫说臣妾赔不起,就是赔得起,总不过一些凡物俗器,也入不了您的贵眼。”   “你这场面话说得就心不诚,岂不知朕是个连打赌都要写欠条的富屋贫人?”因藏住了口鼻,雍盛的嗓音听起来闷闷的,“也无须你当真赔什么,只是之前邀你放风筝未能成行,朕心里总不痛快,始终惦记着呢。”   听声气,很是委屈。   谢折衣没想到他还记着此事,心下早已一口答应,但见他惯爱撒泼耍无赖,决定治他一治,故意板起脸,不松口:“圣上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般爱耍小孩子脾气?”   “嗯?”果然,雍盛受不了刺激,闻言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拧眉抿嘴,表情很是受伤,“什么意思,你,嫌朕幼稚?嫌朕贪玩?”   “臣妾不敢。”谢折衣不温不火地道,“但臣妾是皇后,有辅佐劝谏陛下之责,陛下既已醒来,眼见时候不早,应惜时惕励。今日的奏章都批复了吗?无余先生早前让圣上温的书都温了么?科考殿试在即,题目可已拟好了?”   好家伙,败兴三连问。   皇帝默然。   片刻后,只得唤了怀禄进来服侍更衣,拉上皇后,一路嘟嘟囔囔地赶往明雍殿。   谢折衣颇觉好笑,道:“你自去处理政事,拉着我作甚?”   “你不是要行辅佐之责吗?”雍盛拉长个脸,“朕可都记着呢,皇后是做节略的一把好手,如此天赋,若无用武之地岂非暴殄天物?帮朕快些干完活,天色若早,兴许还能赶上放风筝呢。”   横竖惦记着放风筝这档子事儿呢。   谢折衣想笑,但忍住了:“后宫不得干政,你这样胡来,不怕御史上折子弹劾?不怕他们骂臣妾狐媚惑主,骂你昏庸糊涂?”   “骂也不止骂这一回了,朕什么名声?还怕挨这点骂?再说了,这回他们不敢。”雍盛一翻眼睛,“太后懿旨,命你伴驾左右寸步不离,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跟老祖宗叫板?”   “哦,怪不得这样硬气,原来是拿着鸡毛当令箭。”谢折衣揶揄。   雍盛嬉皮笑脸:“谬赞了。”   于是,帝后二人手拉着手招摇过市,一处在明雍殿批阅奏章,这活计一干,就直干到夜里。   期间用了几回参汤吊精神,怀禄担心着皇帝熬坏身子,悄悄禀告皇后,说皇帝今日午膳没用,只喝了一碗海米粥。   谢折衣点头示意知道了,提笔写了张字条,命凤仪宫小厨房做些吃食送来。   雍盛埋头案间,浑然不觉天色已晚,盯着雒原府陈述旱灾蔓延情形的折子眉头紧锁,咬着笔杆子参酌许久,写了洋洋洒洒近一千字的朱批,写完凝神审视,又觉不妥,勾勾画画复添数十语。   待放下笔,吩咐莲奴将批复完的奏折打包送去枢相府,一一交代详尽,突感腹内饥火中烧,这才想起还未传用晚膳,但一想起御膳房做的那些饭菜,瞧着精致,其实一般,又倒了胃口。   算了,先拟殿试的题。   正强撑着悬腕,吱嘎一声门开了,怀禄与绿绮合力抬了桌案进来,案上整齐摆放着六碟菜肴,各个儿瞧着清雅可爱。   “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刚巧朕饿得眼都花了。”雍盛将纸张摊到一边晾墨,起身揉着肚子下阶。   刚盘膝坐下,手中就被塞了一副碗筷。   瓷碗热热的,暖意通过指尖直达心底,熨贴了每一根疲惫紧绷的神经。   “多谢夫人。”雍盛像寻常人家的男子一般,称呼皇后。   谢折衣挑眉,竟没说什么,随他去了。   雍盛高兴,得寸进尺,一口一个夫人:“夫人,这是什么?”   这些菜式与御膳房做得那些全然不同,造型新颖,风味绝佳,每尝一道,他就兴致盎然地问上一句。   他问一句,谢折衣就依着答一句。   “这是山下兰芽,山是用红枣、茯苓、当归腌过的鹿肉,切得风薄,吊在薰笼里微火轻薰上一个月,再却取出来淋了香油,堆成小山形。兰芽是林间溪边刚长出的新笋,只取尖端最嫩的部分切成窄丝。”   “嗯,如此薰鹿肉便没了腥膻味,药材的香味儿彻底渗了进去,笋尖也脆爽可口,解了前头鹿肉的腻,甚好,甚好。那个呢?”   “云散星明。”   “哦?这名字取得好,可有什么说法儿?”   “圣上看这块豆腐,雕得像不像流云?”   “像极。”雍盛大点其头,“云有了,星星呢?”   “那就得圣上亲自拨云见雾了。”   雍盛于是拿玉箸拨开豆腐,果然在底下瞧见了澄黄的松子,一颗颗刻成星星状,可爱得紧,不禁抚掌而笑:“巧思,实是巧思。”   一顿饭边品边问,谈兴浓烈,不知不觉间已吃得撑了,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筷,抚着肚子感动道:“难为皇后费了这番心思。”   “功劳不在臣妾。”谢折衣道,“这一桌新奇的吃食都是绿绮钻研所得,她平生最爱吃,最大的心愿便是搜罗尽天下美食,不光爱吃,没事就在灶边晃悠,久而久之,于烹饪一项也颇有心得。”   “是吗?”闻言,雍盛转过身,笑眯眯对绿绮道:“原来你这丫头还藏有这样了不起的手艺,有你在身边,皇后平日里想必很有口福了。”   “蒙皇上夸奖。”绿绮在一边听了,尾巴都快翘上天了,高兴到一半,又幽幽叹气,“还是圣上肯赏脸,进了这许多,娘娘就不怎么爱吃奴婢做的东西。”   “又胡言。”绛萼忙使眼色道,“娘娘一向吃得少,能多吃几口已是很疼你了。”   总被规训,绿绮不服,吐起舌头:“是是是,娘娘偏疼我,不疼你咯。”   “你……”   “你你你,怪不得娘娘不疼你,因为你说话结巴。”   被抢白,绛萼气不过,扭头告状:“娘娘你看她!”   “娘娘你看她。”绿绮矫揉造作学她说话,“娘娘,娘娘,娘娘。”   许是气氛和谐,周围也无旁人,绛萼放下平日里端起的架子,佯装嗔怒,扑过去:“好啊你,故意扮丑作践我,看我怎么整治你。”   两人嘻嘻哈哈打闹起来,绕着怀禄乱转。   “哎呦哎呦,她惹得你,你掐她呀,掐我做什么?嘶,怎么你也掐我?诶?不是,谁掐我呢?御前失仪,成何体统。”   怀禄本欲劝架,劝没劝成,倒稀里糊涂把自个儿卷了进去,成了个两面受气包,三个人闹作一团。   雍盛被他们逗得大笑,忘却了所有烦心事,笑得脸酸,揉脸时余光瞥见谢折衣面前干干净净的桌案,发觉谢折衣确实如绿绮所说,吃得甚少。   不知为何他突然与绿绮共情了,也幽幽道:“是啊是啊,夫人的欢心,一向很难讨啊。”   谢折衣疏懒地倚着圈椅扶手,弯着眸子看他们玩闹,并未听到皇帝低语,但他感知到对面投来的目光,便偏过头,回以注视。   四目相对,雍盛清楚地看到,这周遭温暖祥和的底色并未真切地染进谢折衣眼底,她看着是在笑,弯起的眼睛、眼角的细纹、卷起的唇,做足了笑的模样,但笑意那么浅,那么薄,好像只要朝她轻吹一口气,就能吹散那层虚浮的伪装。   雍盛不受控地倾身欺近,说不清是出自一种什么样的本能,他一把攥住谢折衣的手腕,往下扯过衣袖。   “?”谢折衣微微挑眉,目带询问。   雍盛认真且严肃,低头捣鼓着,好半晌才得意地举起手,献宝似的:“看。”   谢折衣垂眸,只见皇帝不知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将自己的衣袖跟他的衣袖绑在一起打了个结。   还是死结。   “这是何意?”谢折衣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永结同心啊。”雍盛咧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故意使劲晃悠左手,谢折衣的右手便也跟着晃,模样瞧着有些滑稽。   谢折衣不留情面地批判:“圣上哄女人的手段略显陈旧了。”   “陈归陈,旧归旧,管用就行。”雍盛哼哼。   谢折衣表示怀疑:“难道这招放在旁的女子身上很管用么?”   雍盛心虚地摸鼻子:“朕没哄过旁的女子,就只哄过你。你若觉得不管用,那也没法子,朕就是要把你拴在身边,别想解开,说好了寸步不离,朕想来想去,只有这样才能寸步不离。”   谢折衣看他一副较真的模样,忽然很是新奇,托起腮,视线上下游移地审视。   “怎么了?脸上沾饭粒了?”雍盛被盯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抹脸。   谢折衣摇头,又盯一阵,调侃起来:“寻常君子有所爱,或亲之怜之,或敬之重之,圣上到底是真龙天子,轻易不与人同。”   雍盛预感接下来没什么好话,但他又忍不住想知道,只得腆着脸接茬:“哪里不同?”   “圣上万变不离其宗,从来只用一招。”谢折衣竖起一根食指,凑近了,低声道,“那便是,缠之磨之。”   说完退回去,好整以暇地抱臂,等着看他气急败坏。   果不其然,雍盛涨红了脸,寻思半天也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话,恼羞成怒,赌气粗声道:“那又如何?老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被朕缠上是你的福气,你就受着吧!太晚了,风筝是放不成了,作为补偿,今夜就这么系着袖子睡!” 第70章   近日, 晏清宫哪怕一只路过的猫,都能瞧出皇帝心情好。   皇帝心情一好,身子骨儿也跟着强健起来, 纵使忙得脚不沾地,每日也要强打精神与皇后打情骂俏。   这股子腻歪劲儿,啧, 不像装的。   宫婢们如是交头接耳。   很快,京城的大街小巷就开始流传帝后的鸳鸯话本, 言二人如何如胶似漆, 如何耳鬓厮磨,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 她娇, 他宠, 他俩天生一对,三界绝配。所书的每一个细节那么生动鲜活, 很难让人不怀疑话本先生当时就在现场, 手拿放大镜怼着帝后现编起居注。   此话本迅速走俏, 直接在京城掀起一波大磕帝后cp的狂潮。   雍盛虽不知坊间事,但能感觉到周围怪异的气氛, 每当他牵着皇后于宫中各处散步赏景, 身后隔着老远总能听到压抑的低呼声,叽叽喳喳,随风入耳, 甚是喧嚣。   但娇妻在侧, 旁的也无需计较太多。   皇后也不甚在意,他的关注点总是放在皇帝一人身上,或是二人的对话上。   “太妃丧事已告一段落, 荣安郡王业已乖乖离宫守陵,如今殿试选才便是头一等大事。算上中秋那日补录的五十三人,合计下来,今日集英殿上参加殿试的进士达一百五十人之多,人数创下本朝新高,圣上要从中选出前三甲,实非慧眼如炬不可。”谢折衣只穿了一件绛红纱袍,腰间系了根玄色带子,立在内务府新进的一盆白海棠旁。   自打过了中秋,就接连着下了好几场雨,淅淅沥沥,总不见天晴。   “一场秋雨一场寒,该添衣了。”雍盛拉过她冰冷的手,贴身揣进怀里捂着,“这还没入冬,你的手就冷得冰块子一般,真等进了三九,指不定冻成什么样子。既体质阴寒,就该着意穿暖些,别嫌累赘和麻烦。”   “也不是我怕麻烦。”谢折衣想把手抽回来,用了几分力,没抽动,遂作罢,“只是不论穿多穿少,都是一般的冷,横竖起不了什么大作用,索性图个轻便。”   “那必是寒气侵到了骨子里,更需好生调理,不可大意。待会儿李太医来请脉,便叫他为你开些拔寒祛湿的好方子,熬了来日日喝,早晚好的。”   说话间,一阵凉风起,吹得海棠簌簌,衣袂翻飞。雍盛忙将人从滴水檐下拉回屋里,褪了身上披风与她罩上,又命怀禄沏热茶上姜汤。   忙活一通,谢折衣未曾如何,自己倒先咳了起来。   “快坐下歇歇,哪里就是伺候人的主儿?我的身子我知道,再不济,总比你强。过会子还得亲自去监考,养点精神才是正经。”谢折衣将人按在软榻上坐下。   “是了,朕这是五十步笑百步呢。”雍盛自嘲一笑,待咳嗽停了,抿了口茶,边用热帕子擦手边道,“说起殿试,你心中可有前三甲的人选?”   “我心中有,圣上心中想必也有。”谢折衣道。   “好,那咱们各自在纸上写下,塞进香囊封好,待名次出来,再比谁料得准。”雍盛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怎么,圣上又要赌?”谢折衣侧目。   雍盛拙劣地激将:“怎么,你怕了?”   “自然奉陪到底。”谢折衣莞尔,“若臣妾侥幸胜了,就请圣上夜里放臣妾回凤仪宫吧。”   雍盛没说话,热帕子来来回回地擦手,擦得手背都红了,倏地将帕子甩在几上。   “这念头劝你趁早打消。”雍盛没来由又生起气来,恶声恶气道,“太后想要趁早抱皇孙,这才存了非开花结果不可的决心将你拘在朕身边,如今你这不争气的肚子尚无动静,莫说朕,慈宁宫头一个不同意!你这么想回凤仪宫一个人待着是吧?朕偏不让你如意,这赌局朕非赢不可,哼,等着输吧!”   谢折衣被他一通胡扯缠得没脾气,索性顺着他话头浑说一气:“可是,不管你怎么折腾,就是上天入地,求神告佛,臣妾的肚子也争气不了,没法儿凭空变出一个皇孙出来啊。”   “那是因为朕还没折腾!”   “从根儿上就不能,何必折腾!”   雍盛:“?”   空气凝滞了。   谢折衣暗恼,此言一出,皇帝想必会错了意。   果然,雍盛咬着米一样细白的牙,缓慢道:“你在暗示朕不行?”   谢折衣矢口否认:“没有。”   雍盛笃定:“你就是这个意思吧?”   谢折衣依旧否认:“圣上听错了。”   雍盛被整逆反了:“朕已经不行到耳聋眼瞎的地步了?”   谢折衣:“。”   两人无声对视。   事关男性尊严,一个反复逼问,一个抵死不认。   来回拉锯到最后,皇帝身心俱疲,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此时集英殿里,应试考生们已走完了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一系列流程,殿试所需编排官、封弥官、点检官、考官、覆考官、参详官等业已恭敬于各廊庑幕次就位,礼部尚书吴沛正宣读天子亲拟的策题。   原本雍盛不必亲临监考,但今次不同以往,这是他亲政头年的首届天子门生,为表重视,从定题到临轩策问,他都全程参与。   大殿之上,一派肃穆庄严,考生们各个儿目不斜视,埋首挥墨。   静默中,唯闻皇帝的橐橐脚步声有节奏地回荡。   这脚步声停在何处,何处的考生就一阵心悸,有的光是用余光瞥见那双绣着龙纹的青缎皇靴,就吓得六神无主,思路顿消,需竭力压制才能稳住狂抖的手腕。   雍盛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无形中给考生们施加的压力,兀自负着手,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并特意在先后两场会试的头名身侧停留良久,二人分别是范臻与薛尘远。   据他观察,此二人皆是指顾从容定力强大之辈,但二人的气质却千差万别。   一个自信笃定,天生一股松弛感。   一个淡泊冷静,修炼得宠辱不惊。   一个往外放,一个往内收。   不同的特质也造就了截然不同的文风,范臻的文章高屋建瓴磅礴壮阔,薛尘远则鞭辟入里冷峻陡峭。   好一对卧龙凤雏。   雍盛读得直想拍手叫好,连带着脚下步子都轻松快意了许多。   又巡视一圈,忽然,西南角偏僻的角落里,一道干瘦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此人其貌不扬,面色黝黑,早早地写完了策论就搁笔袖手,眼观鼻鼻观心地罚坐。   要是能提前交卷,想必他早已扬长而去。   雍盛觉得有趣,慢步走到其跟前。   两人甚至意外地对视了一下。   直视圣颜是为大不敬。   雍盛挑眉。   那人情知犯了忌讳,表情有一瞬的僵硬,随即慢悠悠移开视线垂落眼皮,顶着莫大压力,一点点将坐姿调整到笔直端正。   虽未说一句讨饶的话,但浑身每一根毛发都在疯狂表达草民错了草民罪该万死请圣上高抬贵手就当没发生过这回事!   雍盛忍俊不禁,扫了一眼卷上姓名——罗仞。   大脑里搜刮一圈,毫无印象。   再瞥几眼工整干净的卷面,一下子顿住了。   此人文章作得虽不如范薛惊艳,但用词精简,开门见山,通篇如白描,无一字累赘,亦无一词修饰,条理清晰,逻辑极强。再看内容,整个儿一篇详细的河道疏浚施工方案,甚至还附了图纸,对应抗旱赈灾的时务策,倒也算对了门路。   原是一位工科技术人才。   雍盛默默记下此人,屈指于其砚台上虚敲一记,以示告诫,复踱回龙椅安坐。   日暮交卷,便是马不停蹄的封弥誊录,批阅考校。   锁院后,数批饱读诗书的读卷官轮流传阅,反复评析定级,而前十的试卷将呈送御览,由皇帝最终审定名次并御批前三甲。   按旧制,雍盛召集各部尚书重臣与枢密使,商议今次三甲花落谁家。   “两位会元的才学诸位有目共睹,这两篇文章作得当真是酣畅淋漓,各有千秋,实在难分伯仲。”雍盛挑出范臻与薛尘远的卷子,传诸众人,“诸卿都来议议,定何人为状元,何人为榜眼啊?”   大臣观遍,无不交口称赞。   “枢相以为谁更略胜一筹?”雍盛倾身,亲近地询问谢衡意见。   “回圣上,私以为一朝之状元,白马游街,琼林赐宴,御酒簪花,彼时他不光是天下学子之楷模,亦是我朝廷之门面,若轻易许给一跛足寒儒,先天残废不全,形容猥琐,终是不美。”谢衡语带讥嘲,其中恶意令人心惊。   当下有人笑呵呵打圆场:“薛尘远行动虽有些许不便,但长相尚算清秀,也不至于猥琐吧?”   “哼。”谢衡冷笑,“今年科举出了这么多幺蛾子,又是舞弊案,又是闹事补录,折腾来折腾去,最后选了个跛子出来当状元,莫不是要让内外耻笑,言我大雍人才凋敝,千挑万选凑不出个四肢健全之人,反推个残废折桂蟾宫?若果真如此,教天下读书人的颜面往哪里搁?又让圣上的颜面往哪里搁?”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雍盛气得捏皱了案上试卷,不动声色地笑:“枢相此虑,倒也有”   “圣上。”礼部尚书吴沛抢道,“枢相大人所言固然在理,但在微臣看来,若薛尘远此番果真能高中状元,不光不会堕了朝廷与圣上的颜面,反而能让万民敬仰,四海臣服。”   “哦?展开讲讲。”雍盛朝他投去赞赏的眼神。   受到鼓励,吴沛侃侃而谈:“敢问列位同僚,我朝创立之初,因何开科取士?”   或答:“自是为选贤举能,纳天下英才尽入吾主彀中。”   “说得好,何谓英才?”吴沛又问。   堂下各抒己见,众说纷纭。   “英才之论,古有五常五德,仁礼信义智,刚柔明畅贞,或有安民之志,或有治国之略,所见不同者众矣。”吴沛概括一番,话锋一转,图穷匕见,“至于相貌出身云云,依臣之见,倒是末节,美则锦上添花,不美亦无伤大雅。今若有跛儒中状元,岂不更能向百姓表明朝廷的决心,表明朝廷取士唯一看中的只腹中才华耳,摒除门第之见,更不以貌取人,如此既彰显我朝圣治公平,清明无私,又能扬圣上求贤若渴之美名,何乐而不为呢?”   “那依吴润玠所言,这状元若不给那姓薛的,本相即是那等囿于门第之见又以貌取人舍本逐末的俗物了?”谢衡斜眼发难。   “下官不敢。”吴沛忙躬身致歉,“枢相为朝廷颜面计,乃老成谋国之言,下官口无遮拦,班门弄斧,还请枢相莫怪。”   雍盛也帮着打哈哈:“同朝为臣,于事体上互有歧见也属平常,各有各的思虑罢了。二位爱卿的建言朕已知晓了,既如此难择,干脆唤他二人觐见,复行策问。枢相以为如何?”   “老臣以为,状元之位,并非定要在此二子中选其一不可。”谢衡却傲慢道。 第71章   当日雍盛回到晏清宫, 默默解下香囊,取出字条,展开平铺在案上。   谢折衣亦将自己一早写好的摊开。   只见两张并列字条上的三个人名竟一字不差, 分别是——向磐、薛尘远、范臻。   就连次序也一模一样。   二人会心一笑。   雍盛唉声叹气:“终究没能挣个状元回来,为夫倒是想输给你,允你搬回凤仪宫, 可惜天公不作美,偏留你在这里与朕空耗。”   谢折衣拆穿他道:“圣上一心要赢臣妾, 想必也没如何强挣, 枢相要为自家妻侄赚得这状元头衔,您呢, 巴不得拱手相让, 两下里存了一条心, 表面上虚情假意争上两句,一俟做足了戏, 怕是忙不迭从善如流。”   “冤枉。”雍盛辩说, “你是没见, 朕为那薛尘远不知说了多少好话。”   “岂不知你越是帮着他护着他,枢相就越不肯轻易点他做状元?明知薛尘远当不成这状元, 却还要勉力替他争取, 如此吃力不讨好,圣上的心思也不难猜。”   “哦?”雍盛笑眯眯的,“你倒是说说看。”   “一为教天下臣民知晓, 谢衡专权欺主举贤唯亲, 乃国之大蠹。二为笼络薛范,好教二人视谢衡为仇雠而视你作伯乐,日后必定忠心耿耿誓死报效。三为效郑伯克段于鄢, 如此对谢衡听之任之,亲之厚之,养得他骄横跋扈声名狼藉,彼时再顺势出手,便是众望所归。”   谢折衣语声平淡,分析得透彻。   外头不知何时阴了下来,雍盛透过窗棂,望见大团大团乌色的密云翻滚着打北边涌来,已遮住了大半的天。   “又要落雨了。”室内闷热,雍盛收回眺望的视线,松了松突然间变得紧.窒的领口,舒口气道,“你说得很好,只是有一点说错了,还有一点说漏了。”   谢折衣慢慢焚着香,静待他接着往下说。   “你不应拿朕与郑庄公作比,理由有三,庄公有谋,却失仁心,朕不愿,也不会效仿,这是其一。其二,朕也不比庄公那般实力雄厚,彼之忍让乃欲取姑予,朕之忍让却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雍盛收拢笑意,瞧着谢折衣用细长的金匙挖出香脂,放置于烧热的云母隔片上,“其三,谢衡阴狠奸猾,非共叔段能比,你高看了朕,亦低估了他。”   “臣妾或许低估了他,却并未高看圣上。”   绵长细腻的香气四溢飘散,谢折衣揭开熏炉盖子,将案上纸条撕碎散入。   炉中火苗燎到纸屑便猛然一跃,映红了他开阖的唇。   “圣上言我方才说漏一条。这说漏的一条或与圣上日后的谋划相关。状元之名,木秀于林,很适合拿来做些文章,你不想薛范二人染指,是想护他们周全。臣妾这下可猜对了?”   雍盛不置可否,眯眸盯着她,倏然心痒,探身去握她的手。   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   “裴枫近日可有消息传来?”谢折衣突如其来荡开一句。   雍盛一愣:“你怎知晓?”   这一问,反泄了底,只好坦言:“豹舒的密信昨日刚到,信上说,裴枫已投高献麾下,谋了个帮办军务兼理文书的实差。”   “高献?”谢折衣略抬了抬眉骨,“他既没投谢策月,也没投镇南王的旧部永安军,反而选择为河雒漕司效力,不错,如此倒也不失为上策。”   “河雒转运使高献曾是裴重山当年裨将,这些年来他一直对谢家俯首贴耳,言听计从,朕原以为他早已磨灭了昔日心志,不成想此番竟能违逆谢衡暗中收留裴枫,也算有情有义。”雍盛捻着沾了香气的手指,“河雒漕司专为云州与雒原两个大营办粮,裴枫若能领了督粮道的差使,就等同于一手卡住了云州军与永安军的咽喉,果能如此,朕也能稍松口气了。”   “裴秋荻有勇有谋,定能为圣上分忧,圣上只须静候佳音。”谢折衣道。   雍盛微微一笑:“但愿如此。”   一时语尽,二人皆知再谈下去未免言深,便岔开话题闲扯几句,因谢折衣并未放弃搬回凤仪宫的想法,雍盛心中始终存着芥蒂,心念一转,故意试探:“方才遇着顾才人,说新近学了一支飞燕舞,特在门前相候,邀朕今夜赏脸,前往品评一二,盛情至斯,实是难却。皇后你说,朕是去,还是不去呢?”   “圣上想去便去,不想去便不去。”谢折衣面上瞧不出喜怒,语气也淡淡的,“这般特地相询,旁人见了,还以为是本宫非拘着您不让您去呢。如今后宫人少,子嗣稀薄,圣上如能雨露均沾,广施恩宠,亦是正”   “到底是正宫娘娘,如此大度晓事!你若真不介怀,朕这就去了。”雍盛赌起气来,“眼看天色不早,若让美人等得心焦,也是一桩罪过。”   “去吧。”谢折衣眼皮也不抬一下。   “莫催。”雍盛作势起身。   “盼圣上尽兴而归。”   雍盛:“……”   “即便不归,也不碍事,只是龙体欠安,凡事应量力而行,莫要贪欢。”   雍盛:“…………”   谢折衣见他磨蹭,干脆摆摆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好,好得很!”   雍盛恼火,竖起食指在虚空中用力点了点谢折衣那张可恨的脸,心想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再不拿热脸贴你冷腚,气咻咻大哼一声,夺门而出。   随着杂沓脚步声渐远,四周静下来,谢折衣雕塑般坐了一会儿,终于动了,拈起案边铜柄羽尘,耐心且细致地扫起香炉圈口上飞溅出的一点香灰。   绛萼上前来,往杯中添了些热茶,禀道:“董鉴通日前托人捎了口信,说无论如何要见娘娘一面。”   谢折衣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看来雍峤已找上了他。”   绛萼不解:“京城里财力雄厚的富商巨贾大有人在,娘娘怎料准这恭亲王定会挑中董大哥,还命他早做准备?”   “富商虽多,好拿捏的富商却不多。”谢折衣冷声道,“他江湖出身,一非皇亲国戚,二无官宦门庭做倚仗,这些年来虽也靠财力疏通了不少府门关系,但交情有限,关键时候那些精明之人绝对吝施援手,况且他的云霞居是京城第一大绸缎店,专营布匹买卖,无论怎么看,他都是雍峤最合适的人选。”   “那董大哥岂不是倒霉透顶?眼下置办冬衣,连户部都拨不出这许多银子,董大哥又从哪里凑呢?搞不好就是倾家荡产,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尽数付诸东流,难道,难道这差事就非接不可吗?”   “他不光要接,而且必须接!”谢折衣撂下羽尘,眸中掠过寒光。   绛萼一愣:“可若董大哥出了事,我们在京城就失了……”   “绛萼。”谢折衣打断她,“国库空虚,财源枯竭,内外艰苦,可再苦,也不能苦守疆的将士,此事若全然交给雍峤,他再找个无良富商偷工减料,云州苦寒之地,料峭凛冬,不知要冻死多少无辜兵士,我怎么眼睁睁看着这等惨事发生?所以冬衣必须做,倾家荡产也要做!”   绛萼咬紧了下唇,眼中已现泪光。   “你放心。”见她如此,谢折衣软下声气,“舍了京城,我就让董大哥去江南帮衬启叔,本来天子脚下生意难做,以他的能耐,到了江南,天高皇帝远,更能一展拳脚。”   “奴婢不是忧心董大哥,只是为公子不值。”绛萼努力将眼泪憋回去,声音却仍在颤抖,“您这般为了大雍,大雍却如何待你?如何待戚家?国库空虚,那雍盛又着了什么急?还有心思去赏美人跳舞呢!”   “这是你冤枉了他。”谢折衣道,“难道不是我撵他去的么?”   “撵他,他就真去么?”绛萼不忿,她更不理解的是,公子明明对皇帝存着那样的心思,怎能轻易把人往别的女人怀里推呢?   “怎么你也跟绿绮那丫头一般无理取闹起来?”谢折衣苦笑,吊起的唇角又很快垂落,“他不去,这般终日守着我缠着我,我又怎么脱身去见董大哥?”   “方才见圣……见主子那么大气性,小的还以为您真要去顾才人那儿呢。”油壁马车上,怀禄唏嘘不已,“原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   “少废话。”雍盛额头抵着轻晃的厢壁,一副自闭的模样,“让你嘱咐任四季办的事儿都妥当了?”   “妥当。”怀禄回,“只不知范大公子那边怎么说。”   “不用操心,自有人带他来。”雍盛深吸口气,敛敛衣衽坐正了,挺起胸膛,微笑道,“朕瞧着如何?”   怀禄知他略有些紧张,忙竖起大拇指:“主子龙章凤姿,天日之表!”   “尽给朕灌迷魂汤。”雍盛笑容淡下来,就像乍然泄气的皮球,“脱了那身龙袍,朕也就是一个寻常人。你知道么?朕这样反倒自在些,就连呼吸都松快了许多。”   “主子……”怀禄喉头微哽。   “唉,你说,朕这一辈子是不是都离不开那座宫城了?”   怀禄大惊:“天子居皇城,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主子想离宫,要搬去哪里?迁都可是大事……”   “打住,朕不是想迁都,朕只是……心中不安。”雍盛摩挲着腰间荷包上的刺绣,眸光晦暗,“谢折衣不肯留在晏清宫陪我,有朝一日,大事落定,她也决计不会再留在宫中。”   “娘娘不留在宫中,又能去哪里呢?”   他撩开车帘,望向外头已经黑定的天,轻轻道:“天高海阔。” 第72章   “任老板, 你东家究竟是何神秘人物,见一面要如此大费周章?”   黑暗中,薛尘远心中惴惴。   今日殿试一结束, 他就来这庆春楼与同砚喝酒,饮至正酣出来上茅房,便偶遇了任四季, 迷迷糊糊之际,被邀至顶楼赏景, 三言两语, 又被黑绸蒙眼,说是庆春楼背后真正的东家要见他。   既来之, 则安之。   薛尘远一向这么宽慰自己。   见就见吧, 他也没什么不可见人之处。   但对方显然不那么坦荡, 防备之心甚重。   脚底下上上下下,兜兜转转, 已不知囫囵走了多少台阶, 小心搀扶着他的人终于笑着敷衍他:“公子稍安勿躁, 到了自然知晓。”   “莫不是什么隐姓埋名的江洋大盗?”薛尘远蹒跚着嘀咕,“老兄啊老兄, 薛某一介腐儒, 身上可是一个铜板儿也没有啊,你莫要坑害老弟。”   任四季噗嗤一声:“东家开了这么大一个酒楼,哪会瞧得上你那三瓜俩枣?”   “那倒也是。”薛尘远放下心, 不一会儿又发起愁来, “唉,贵东家所图若不为钱财,薛某就更不安了。”   任四季怪道:“因何不安?”   薛尘远道:“恐他之所图, 与薛某志之所在相悖。薛某不能予之。”   “事到如今,有些事不妨告予你知晓。”任四季道,“当日你在庆春楼遭那秦家竖子灌酒欺辱,不省人事,是东家命我收留你并好生照料,此后你又因大闹文庙入狱,亦是东家从中斡旋鼎力相助,才替你解了囹圄之困。”   “啊?”薛尘远嗟讶停步,“竟有此事?任兄此前何故瞒我,让我受恩而不自知,好不晓事!”   “薛公子不要误会,东家身份特殊,所以叫我不要声张,此时挑明此事,也并非他之授意,而是任某自作主张。任某想公子明白,那位爱才惜才,绝非挟恩图报之辈,若真有所求,也万不会拂逆公子本心,公子且放一万个心。”   薛尘远闻言,深深作了一揖:“是薛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即刻得见,必当面道谢,速走速走。”   于是反掣过任四季的胳膊,加快了步伐。   过不移时,听得一道推门声响,又听任四季道了声:“得罪。”   眼上绸布紧跟着被揭去。   光线乍明,薛尘远连眨了几下眼睛。   只见自己身处一间古朴屋舍,纸窗石榻,竹帘花屏,一应陈列摆设颇有返璞归真之禅趣,与素以奢靡著称的庆春楼大相径庭。   侧耳倾听,一阵阵沙沙叶响,猜测屋外应是一片竹林。   除此之外,竟无一丝噪声乱耳。   难道已经离了庆春楼的地界?   正自纳罕,一声“薛兄”拉回他的注意力,有人自帘后探身而出,枯瘦黝黑的书生瞪着两只惶惑的大眼睛——竟是熟人。   “罗揖山?”   薛尘远忙疾走两步迎上去:“怎会是你?”   那人正是精通河道疏浚的罗仞,见了薛尘远也甚是讶异:“薛兄因何到此?”   “来见恩人。”薛尘远指着他,“庆春楼的大东家莫不就是你?”   “这可巧得很。”罗仞摸摸脑袋,“我也来见恩人。”   “莫非……”   “难道?”   “我俩的恩人是同一个?”   正大眼瞪小眼,门外有人喊道:“长姐可在里面?”   长姐?   薛尘远罗仞齐刷刷看向任四季。   任四季似乎见惯了这种场面,不慌不忙地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转去打开门,笑道:“范大公子到了,还请先入内,啊,壬小爷也在,那便请二位一同进来饮些薄茶吧。”   范大公子?   范臻也来了?   今夜组的是什么局?   薛罗二人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庆春楼掌柜的?”   门外,锦衣华服的公子哥立在竹林小径的尽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意想不到的人,他也不免狐疑蹙额,与身边的壬遐龄交换了眼色。   后者轻拉他衣角,小声道:“你不是说长公主殿下急召议事吗?”   “是啊,信还在我怀里揣着呢,有信物为凭,断不会出错。”范臻啧一声,长眉一挑,瞬间明白了些什么,“我这好姐姐,一天不管闲事就浑身难受得很。”   话音刚落,照壁后转出一道清癯人影,漫笑道:“勿怪令姊,是我央她做了这份人情。”   *   城外湖心亭。   垂幕设宴。   眉目疏阔粗衣布鞋的男子脸上挂着真诚的微笑,舀起盅里的蟹粉狮子头,放至自家公子碗中,朗声介绍道:“专程打淮扬请来的厨子,这是他的拿手菜,烦公子帮我品鉴一二,若是好,来日宴请那帮嘴刁的官员,我就放心用他了。”   而后放下汤匙,拿起筷子,自己转去夹旁边一道一看就索然无味的糙面馒头。   对面端坐的玄衣男子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嗯了一声,乖乖夹起一块狮子头,送入口中。   正细细咀嚼,侍立桌旁的缃荷耐不住开口:“不是我说,此刻任谁来看,也瞧不出董大哥竟是那云霞居腰缠万贯的京城富商,这都多少年了?至今非布衣不穿,非粗粮不食,日日眼睁睁看着珍馐美馔打筷子底下过,愣是不进口,就是吃斋的和尚,也没你这般寒酸,更没你这般能忍。”   “行首忘了么?我发过誓。”董鉴通也不恼,和和气气地提醒。   “自然不能忘,当年你发誓,谢贼一日不除,你便一世苦修。”缃荷叹气,“这世上,我李缃荷打从心底里钦佩的人不多,一个是先生,另一个就是你。”   “谬赞,谬赞。”董鉴通推托道,“论心性,论个中艰辛,余不及公子万分之一,不可相提并论。”   缃荷知他向来瞧着一团和气,内里却执拗得紧,相劝的话到了嘴边,也不知如何吐出。   幕七明白她心思,递给她一个眼神,让她不必再劝。   缃荷知趣,理了理鬓角,便敛声施礼,出亭下舟。   “如何?”   亭中只余二人。   “味道不错。”   “很好,不枉我舟车劳顿重金延请。”   幕七放下筷子:“恭亲王口味清淡,偏爱淮扬菜,看来你已下了不少功夫。”   “想要赚取他的信任,这些表面功夫犹不足也。”董鉴通道,“日前收到公子密信,虽大致情形我已了解,但兹事体大,有些细节属下不敢擅专,还想请公子的示下。”   幕七颔首:“今日特地出宫,也确有几点关键之处要额外叮嘱。”   一番备细筹谋,直到茶凉言尽,方觉亭外飘起轻雨。   幕七起身,探手接中亭檐上滴落的雨珠,任其濡湿掌心,缓缓道:“近十年的基业,将毁于一旦,你可不甘?”   “属下哪来的基业?当年若非少将军拼死相救,我早已是沙场上的一副枯骸。之后弃戎从商,能有今日,也全赖公子你鼎力相助。要说基业,这份基业实是公子的,属下不过是代行看守经营之责。”董鉴通慢慢嚼着糙面馒头,满足的表情看上去像在吃什么绝世佳肴,“公子非贪恋富贵荣华之人,属下这些年来亦以此自牧,所求不过布衣一身,糙米一碗,以及谢衡的血债血偿!”   他眸中浮现恨意,但转瞬即敛。   “其他的,都是过眼浮云,舍便舍了,千金散尽还复来!”   “好一个千金散尽还复来。”幕七挥去手上雨水,正色道,“董大哥襟怀高旷,豁达刚毅,兄长生前能得挚友如你,倾心相交,实是一大幸事。”   董鉴通摆摆手,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失神,竟忘了回话。   “你的腰伤可还时不时发作?”幕七适时岔开话题。   “还提那陈年旧疾做什么?”董鉴通回说,“除了阴天下雨,隆冬落雪,其他时候也都还将就得。”   “我从宫里带出几副膏药,虽不能除根,发作时贴上,总能替你减几分疼痛。”   “公子厚爱,属下惭愧。”   “举手之劳而已。董大哥,你可曾想过,待得哪日尘埃落定,要作何打算?”   “在霜天的坟边置几亩薄田。”董鉴通道,“逢年过节的,好去寻他喝酒。”   他答得好快,几乎脱口而出,想来这个念头早已在他脑海中萦绕了无数日夜。   幕七莞尔:“家兄最喜热闹,如此正合他意。”   “公子呢?”董鉴通反问,“先不提以后的事,属下若没记错,你服用那杨柳玉净已有六年,当年我为你寻来此物时,那贩药的蕃客便一再叮嘱,此药极阴极寒,服之不能饮酒,且时日越久,越伤根本,轻则惧冷畏热,重则克减寿算,用之最多五年,已是极限。如今已是第六个年头,公子宜尽早弃用,否则后患无穷。”   “董大哥放心,我心中自有计较。”幕七道。   “我知你心中自有计较,只是你心中计较从来不为自己,否则我又何苦来替你紧张操心?”董鉴通瞪了他一眼,“少将军若在,早已择一高山,罚你负重登山二十个来回。”   幕七一愣,旋即大笑:“当年可只有十个来回,董大哥你比家兄还要狠心。”   董鉴通亦忍俊不禁:“今非昔比,当年你才多大,现今你多大?年岁愈长,罚得愈重,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   君臣会晤本来拘谨,但因雍盛实在平易近人,不端一点君主的架子,又有因缘际会在前,几杯酒下肚,稍作寒暄,气氛倒也渐渐活络起来。   几位进士也不愧是他审量日久相中的人才,各怀济世救民之策,高谈阔论,直抒胸臆,时而针砭时弊,时而忧心忡忡,或愤慨进谏,或无奈摇头。   雍盛一直微笑着倾听,很少说话,间或他们离题太远或聊入死胡同,他才用一两句简洁的话,重新将话头拉回或另起炉灶。   有时遇到几位意见相左,如薛尘远与范臻,他能又准又快地抓住主要矛盾,以三言两语,四两拨千斤的话术,迅速求同存异,弭平争端。   发现讷言温吞如罗仞者,他时不时便以“罗仞以为如何”“此是罗仞强项,他想来有话要说”为由头,自然而然将话题抛给对方。   慢慢儿地,这些被青睐的官场新贵们发现,皇帝的心志与能力,恐怕远非他们之前所以为的那样平庸。   起码今日,他不费吹灰之力,便主导并掌控了整个君臣投契的局面。   且越往深里聊,越是心惊,皇帝有时轻描淡写的几点意见,竟字字珠玑,直中要害,令人醍醐灌顶。   何以这位此前一直不显山不露水?   于是到了后半程,几位说话变得谨慎起来,每每发言,都要提前打个腹稿,再缓缓托出,力求完备精确,没有错漏。   如此聊上三个时辰,竟比殿试还累。   到得散场,各自原路返回,体力不济者甚至两腿打颤,汗透重衫。   雍盛倒是神清气爽,因思考方才薛范二人的某些言论想得太过入神,待轿子出了院落,走了许多时,才发现已交亥时,爽朗笑道:“不知不觉竟聊了这么久。”   “可说呢!”怀禄锤着后脖颈,“小的困得直钓鱼,趁着路上人少,快回宫歇下要紧,明儿还得早朝呢。”   “好。”雍盛漫声应着,透过摆荡的轿帘儿往外望去,忽然道,“慢着,外头是决君桥嘛?”   怀禄打帘探出头:“是呢,主子还记得。”   “想忘也忘不了吧?”雍盛自失一笑,“朕可是差点命丧于此啊。”   “如今回想,当真是惊心动魄,死里逃生。”怀禄后怕得打了个激灵,“如此不祥之地,还是速速驶离为好。”   说着就要张嘴催轿,被雍盛一把按下:“慌什么,朕总不可能倒霉到在同一个地方被刺杀两次吧?停轿。”   “主子爷?外头还飘着小雨呢。”   “停轿。”   怀禄一声叹,只得赶紧跺了两下轿板,待轿子停稳,撑开油伞,方小心搀着雍盛出来。   他不明白皇帝这时候雀跃的心情,只忧心更深雨缠绵的,一个不小心又叫皇帝染了风寒。   雍盛难得有如此兴致,立于桥上,凭栏远眺,但见烟波渺渺,雨雾濛濛,两岸杨柳低垂,拂来潺潺水声交织着阵阵丝竹,如丝如缕,时近时远。   雨幕模糊了天与河的界限,天地仿佛晕染开的水墨,深浅交融,有如一体。   雍盛阖眸,深吸一口气,感到潮湿清新的空气渐渐充盈身体,荡涤了疲惫腌臜的灵魂。   “怀禄,甜水河上,有几座桥?”张开眼睛时,他突兀地询问。   “回主子,据奴才所知,共有大小石桥一十八座。”怀禄道。   “一十八座。”雍盛重复了一遍,眼睛直直盯着不远处的河面,表情似不解,似轻嘲,“那为何今夜偏偏还是在这决君桥上,重逢此君?” 第73章   一人在桥上。   一人在船头。   彼此都看见了对方, 目中皆有不同程度的震惊。   缃荷揉揉眼睛:“先生快看!”   怀禄亦将油伞往高举起:“诶,那不是……”   乌蓬小船越驶越近。   幕七仰头,眯起双眼, 面上不可察觉地凝起一层寒霜。   雍盛却仿佛见到多年老友,热络地挥手,用夸张的口型大喊:“喂!姓幕的!好巧啊!”   幕七没有一丁点回应的意思, 扭头就进了船舱。   “……”   雍盛愣住,简直不敢置信:“朕堂堂九五之尊, 主动跟他打招呼, 那小子竟然视而不见?”   怀禄实事求是:“是的,主子爷。”   “岂有此”雍盛皱皱鼻子, “好没礼貌。”   怀禄赞同:“爷可以将他抓起来, 就地治个藐视王法的大不敬之罪!”   雍盛:“大不敬?”   怀禄阴恻恻答:“午门问斩!”   “那倒也不至于, 不至于,这么有个性有骨气的人如今很少见了。”雍盛缩起脖子, 大人不记小人过, 抬了抬下巴, “去,将小破船拦下来, 把人带到朕面前与朕好好说话。”   “是。”   怀禄于是唤了声狼朔。   下一秒, 几道黑色人影冲破雨雾,笔直地飞下桥。   一阵砰砰铛铛,霹雳哐啷。   不一会儿, 姓幕的就被“请”了上来。   “你的侍卫搞偷袭, 把我的船底板戳了好几个洞,眼下船已沉了一半,船舱中一应琴棋字画也一并沉了, 损失大约白银千两,纵使你是当今,该赔的也得赔吧?”   一见面,缃荷就竹筒倒豆子,气咻咻地算起账来。   “当今?什么当今?当今世道确实是不大好,世风日下!”雍盛装模作样左右环顾,轻咳一声,压低嗓音道,“在下姓花,名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姑娘可别信口乱叫。”   “你。”缃荷也警惕地张望一番,一并压下心头火,“我们的船……”   还要分辨,又被雍盛抢先。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你这船看起来又小又破,张嘴竟然要白银千两!莫不是看本公子阔气,想讹人?”   “我讹人?”缃荷方才在水里着急忙慌尽其所能地捞了一阵,搞得形容狼狈,此刻被诬赖讹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船是不值钱,可船里的东西全都是宝贝!胡砜的画,喻淏的几案,先生的……反正随便拿一个出来都不止千两,要不是看在你是……的份儿上,定教你原价赔偿!”   这么说来,这还是人情价。   觑她神色焦急,不像胡诌造假,雍盛有些心虚了,刮刮鼻子道:“别急别急,我再让他们下河去给你捞上来。”   缃荷气苦:“旁的都好说,唯独那字画一类,就是捞上来也尽毁了。”   雍盛瞥一眼哑巴幕七,很费解:“幕先生这么好的武功,这么好的身手,怎么让这几个三脚猫凿沉了船?”   缃荷又炸了:“双拳难敌四手,不赔钱就算了,怎么还埋汰人?”   “怎么敢埋汰先生,自上回一别,许久未见,我想多谢先生所赠之锦囊妙计,却苦于无处寻觅,着实惦记挂怀了许久,今日偶遇实属妙缘,我一心想找先生叙旧,先生却冷淡得很呐,眼看小船就要过了这桥洞,一旦错过,重见之日又是遥遥无期,情急之下这才命人无论如何要拦下先生。手底下人不知轻重,若因此损坏了先生的心爱之物,不用缃荷行首多言,必定相赔的。”   一番话说得倒也算中肯,只是故意将“冷淡”二字的发音咬得重了些,况还是夹带在笑音中,听着越发不是滋味儿。   但他忘了幕七是个聋子。   聋子是听不出音调语气的。   雍盛不免有些懊恼。   幕七盯着他,神色不辩喜怒,不知在想什么。   憋了许久,倒是憋出一个手势——   雍盛看不懂,就转头盯向缃荷,等她翻译。   缃荷面上先是掠过一丝讶异,而后才尽职尽责翻译道:“烦请快捞。”   说完又补上一句:“赶紧的!”   看来这小破船里真有宝贝。   雍盛撑着脑袋坐在河岸边,看着可怜的狼朔领着一票人在河里辛苦打捞,心中很是愧疚。   “都是爹生娘养的,得亏天儿还不算冷,否则这么凄风苦雨的,要是将他们冻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得了。”   “……”   从缃荷生动的表情来看,估计是想白眼但克制住了,导致眼皮在不正常地抽搐。   她大概是觉得雍盛心疼属下是在做戏。   雍盛也不介意她怎么想,笑了笑,打听道:“行首与幕先生这是坐船往哪里去呢?”   缃荷含糊道:“自然是回去。”   “也是,天色不早了。”雍盛摆出一副闲扯家常的散漫模样,“回幽蘅院么?”   缃荷信口敷衍:“嗯。”   “可从决君桥再往北就是皇城了,早已经过了幽蘅院的地界。”雍盛微微一偏头,笑意更深,“怎么,缃荷行首打算先去皇城逛逛,再返程?”   缃荷一惊,神情登时戒备起来,心说这小狐狸心眼子挺多,强行自圆其说道:“时辰也不算太晚,先去赴宴。”   雍盛又问:“赴哪位大人的宴呐?”   “皇城脚下赵翰林府上。”缃荷杜撰道。   “那可不巧,赵无余前些时御前授课,被我气了个口斜胡子歪,称病了,难道他这会儿已身子大好,能宴宾客了?”   见他一再追问,咬住了就不松口,缃荷懒得再编,强硬起来:“这个嘛,恕草民无可奉告。”   这话回得,味儿太冲,立刻引来怀禄的“放肆”警告。   雍盛连忙给按住:“低调低调,聊天而已。”   那边幕七也挥手示意缃荷退后。   缃荷索性不在这儿瞎掺和,往狼朔那儿监工去了。   “你长得普普通通,又聋又哑。”雍盛随手捡了地上一根光秃秃的枯枝,漫无目的地挥舞,“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愿意亲近你,唔,似乎,你总能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如同故人。”   幕七戴着竹编的斗笠,朝他走近两步,立在他身边,像一棵高大笔直的松。   雍盛从伞下仰起头,扬起手中枯枝递给他。   幕七接过来,在松软的泥地上写:【因何离宫】   “宫里太闷。”雍盛自然不肯讲实话。   幕七又写:【吃一堑】   雍盛知道他在说上次微服,自己于这决君桥上遭枭斋行刺未遂之事。   “你曾救过我的命,也帮过我很大的忙,我问过你想得到什么回报,你却一无所求,你还说你与朕是友非敌,朕其实不信,世上只有无来由的敌人,却没有无缘无故的朋友。不过此刻,我知晓你的确是我的朋友了。”   一番话说得绕来绕去,幕七抱着双臂,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因为你是皇后的人。”他忽然绽开一个真诚的笑来,露出白瓷般耀眼的牙齿,“所以才刻意接近我,无条件地帮我,皇后的友人,便是朕的友人,往后朕必不疑你。”   幕七面具般灰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微妙的表情,四舍五入几乎可以理解为出乎意料了——   【何据】他问。   雍盛颇有些洋洋自得,像孔雀开屏,炫耀道:“你给我的那一纸百官裙带关系名录,所书之人尽管小心谨慎地做了掩饰,但还是被我一眼认出了笔迹。”   竟是在这里出了纰漏。   大意了。   幕七沉默。   明明是用左手写的。   他……对他的字,就这么熟悉么?   雍盛哈哈大笑:“知妻者,莫若相公也。难不成你以为朕连朕枕畔之人的字迹都认不出么?我们朝夕相对,她还手把手教我写过字呢。”   幕七:“……”   这人还颇有些以此为豪呢。   事已至此。   雍盛以为幕七是谢折衣的宫外势力。   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确实如此。   幕七思考起是否干脆将错就错。   可他认真起来的表情落在雍盛眼里,就变成了另外一种味道。   “你这样的人物,甘愿受她驱驰,我并不意外,因为她确实有令天下人臣服的本事。”   幕七倒没想到他会在一介外人面前对自己发表见解,还是如此……近乎吹捧的夸奖。   一时间,他被夸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但再圆再美的月亮,它挂在天上,远在千里,云泥之别,有如大道之数不可亵。”雍盛话锋一转,“或许有时你会产生错觉,误以为水中月唾手可捞,可当你真的朝它伸出手,拘起的却只能是一捧枉然,一切都是徒劳罢了,你要想清楚。”   他拐着弯儿点他,又好像点自己。   幕七笑了,因为他闻到了几分醋味。   “不错。”雍盛说着说着,自己顿悟了,喃喃道,“怪不得我愿意亲近你,因为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啧,原来如此,同病相怜。”   他说得太小声,幕七没听清,刚要倾身凑近,不料雍盛猛地蹿了起来。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两人相撞。   擎伞的怀禄没防住,惊呼出声:“哎哟,我的爷!”   “嘶——”雍盛已经捂着脑门儿蹲下,指着幕七哀嚎,“你你你,你怎么暗算我?!”   幕七也没好多少,但他到底有武功傍身,反应也比旁人快,及时避开了下巴。   所以刚才那一下,雍盛直直撞在了他胸口,力道之大,就连他也被顶得后退了半步。   他顾不得疼,下意识跟着蹲下,双手捧起雍盛的脸,检视他被撞的额头,见他眉心一片通红,也不及细想,手掌就冷不丁覆了上去,小心翼翼地轻揉,吹气,像呵护娇嫩的小孩儿。   这一系列动作下来,丝滑且流畅,比怀禄还快,怀禄在旁支着手,有点懵。   眉心先热后凉,雍盛也有点懵。   还没回过味儿来,那只沁凉的大手又陡然抽离,这一贴一离,使额上原本只有五分的疼,反衬出十分的热痛来。   雍盛忍不了,只得自个儿上手捂着,瞪大了眼睛盯幕七。   幕七将手撤回后,尴尬地握成拳藏在身后,见雍盛疼得泪眼婆娑,瞪着自己的眼神里带着控诉与谴责,喉头一滚,别开眼,不一会儿,又打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小包来,递过去。   “什么东西?”雍盛狐疑地接过,小动物似地嗅了嗅,隔着油纸闻到一股甜腻腻的香味。   “……饴糖?”   幕七颔首。   本来是想带回宫里,经“谢折衣”的手给出去的。   “你平时就这么哄人的?”雍盛嘿一声,掂了掂油纸小包,立马儿高兴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朕就好这口……”   “扑通!”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记巨大的水声打断。   雍盛一惊,差点嚼了自己舌头,回头就听岸上河里,一阵乱嚷。   “有人跳河啦!”   “落水了落水了,快救人!”   “好像是个女人!”   雍盛与幕七相视一眼,同时拔脚往河对岸跑,怀禄担心他淋雨,也滑稽地举着伞追,刚追至桥上,就遇到狼朔前来回禀,说轻生民妇已被救起。   “轻……轻生?”跑那两步跑得有些气喘,雍盛扶着腰问,“是何情由?”   狼朔面带戚哀,怜悯道:“她是抱着自己刚病死的孩子跳河的。”   “哦。”雍盛默了默,语气沉重下来,“丧子之痛,确乎痛不欲生。怀禄,你去支些银钱给她,帮着她安葬了夭殇的孩子,再好生抚慰。”   问答间,幕七不知何时从后面贴上来,站得极近。   雍盛也不客气,顺势将后背靠上去,卸了一半的身体重量给他。   怀禄领命去了,狼朔却还在原地支支吾吾。   “怎么了?”雍盛起疑,“还有什么别的隐情么?”   “那妇人口中一直在胡喊乱叫。”狼朔挠着头道,“一会儿哭孩子,一会儿哭丈夫,还一个劲儿地喊冤。”   “喊冤?”雍盛歪斜的身子回正了,肃容道,“何冤之有?你去详问,算了,直接带她来见朕。” 第74章   已是后半夜, 雨雾散了。   不起眼的马车上,灰蓝衣裳面白无须的男子搀下一位失魂落魄的民妇,那民妇的粗布裙摆还在往下滴水, 身上裹着一件与她格格不入的大氅。大氅一看就很昂贵,她瑟缩着,小心翼翼捧着大氅底部, 尽量不让它拖在地面沾上尘土。   她颤颤巍巍往前走出两步,干瘦枯瘪的手倏地抓住身边男子的衣袖, 扑通一声跪下。   男子阻拦不及, 拉扯中只能跟着单膝点地蹲下,与她平视:“吴娘子, 我也只是个奴才, 身份卑贱, 你跪我,我生受不起。”   被称作吴娘子的民妇已哭了太久, 嗓音粗哑得像是灌了满喉咙砂砾, 砂砾互相摩擦, 碰撞出泣血般令人心惊的动静:“大好人,活菩萨, 那位大人果真能救我相公吗?”   她竭力瞪大红肿的双眼, 死死盯着男人,生怕对方的表情里透露出一丝敷衍与欺哄来,这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已是死过一次的人, 现在她将所有生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个将她从鬼门关外拉回来的人身上。就在刚才,她攥着身上的大氅,暗暗下定决心, 马车里的大人说得对,她若死了,就是称了仇人心意,世道坏成这样,就是死,她也得拉着那群丧尽天良的东西一起死。   “你放心,我家大人从来说到做到,只需照他说的去做,必保你相公平安归家的。孩子命苦,快些整理收殓了,让孩子早日入土为安吧。”   “好,好,好好好,入土为安。”吴娘子一迭声应着,每说一个好字,她那晦暗消沉的眼中,自死亡与绝望的阴霾里,就爆出越来越慑人的寒芒来,“我儿没了,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入什么土?哪里来的安?他们都得偿命!只有他们都偿了命,我儿在阴曹地府里才能安心!”   怀禄叹口气,明白此时为人母的心情,越发耐心细致地将人安抚好,再交给狼朔妥善安置。   再转回马车时,远远瞧见缃荷行首正将一个从河底打捞出的精铁匣子交给幕先生,幕先生接过后第一时间打开匣子察看了里面的东西,怀禄尽可能地伸长脖子,也未能窥见分毫,只留意到那匣子的开启方式好生奇异,竟是个复杂的机关匣。   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要如此郑重其事地锁在机关匣中?   登上马车后怀禄将此事告知皇帝。   皇帝还沉浸在方才吴娘子的冤案中,并未留神细听,过了好半晌,方惊醒般回问:“你方才说幕七捞回一个什么?”   “机关匣,铁做的。”   怀禄又说了一遍,突然发觉皇帝的脸色难看得很,苍白骇人,嘴唇也因抿得太紧,逼出不正常的乌紫色来,心中暗呼一句苍天老爷,忙斟了杯热茶塞进他手心。   一碰到他指尖,又觉察到皇帝在细密地颤抖,心疼极了,忙又将他双手拢过来捧着揉搓,劝说道:“爷又发了邪性儿了,吴娘子丈夫蒙冤,孩子夭亡,是苦命人不假,但天无绝人之路,这事儿既被爷撞上,说明老天还是眷顾她的,就是天大的冤屈,也尽能洗刷净的,您收收火气,且顾惜些自个儿身子。”   “老天眷顾?”雍盛齿间迸出一声冷笑,“倘若今日她遇不上我呢?倘若她就此跳河溺亡了呢?这一家人,三条命,是不是就从世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蒸发了?谁能知晓他们的冤情?谁又能替他们洗冤?”   “主子爷……”   雍盛紧咬着的后槽牙发出咯吱声响,他极力抑制着狂躁的心跳,喉间又腥又热,“今夜有个吴娘子被逼得跳河,昨夜就有个王娘子抹脖子,明夜就会有个陈娘子上吊!我今时今地救得了这一个,昨时昨地,明时明地,我又如何能尽数解救?是什么逼得她们寻死?是大雍!朕的大雍!朕纵容得那些狗官,叫他们敲骨吸髓贪赃枉法,逼得百姓在这世道上活不下去!是朕不仁……!”   胸膈间气血翻涌,他情绪激动,语气浊重得令人发瘆,话还没说完,扭头就呕出一口血来。   “圣上!”怀禄吓得魂飞魄散,扑身过去,哆嗦着拿袖子去给他拭血,“您千万别动气,太医一再叮嘱……”   “少大惊小怪。”雍盛喝令他噤声,别开头闭上眼。   满腔积郁吐不出按不下,喉口像堵着一团棉花,他大力吸气,闻到恶心的血腥,再木然透出,平复道:“去,唤幕七与缃荷进来,朕有事需得他们帮忙。”   怀禄知道皇帝此时正在气头上,不敢违拗,匆匆将车厢内收拾了,奔去邀人。   不一会儿,车帘子撩开,缃荷先进,寻角落坐下。幕七后上,一进来就皱起眉,目光扫过雍盛沾了一星血渍的衣袖。   雍盛将袖口拢起,轻咳一声,脸上再无此前嬉笑之色,对缃荷道:“向你打听一人。”   缃荷显然刚受了训,对雍盛的态度也恭敬许多:“圣上请问。”   “你可认识闵仁兴?”雍盛口中吐出一个人名。   缃荷朝幕七望了一眼,点头道:“当然认得,闵大少此前可是我们幽蘅院的常客。”   “好,那也算对了门路,你且与朕说说此人。”雍盛的语气平直如白水,寡淡得让人不安,“家世门祚,品性德行,最好事无巨细,说得好,有赏,说得不好,有罚。”   缃荷未语先笑:“奴婢别的本事没有,却是个真正的包打听,没有说不好的。这闵仁兴啊,就是那闵添良的独子。”   “闵添良?”雍盛搜寻记忆,“可是京城里那家闵记香铺?”   “是了,他家祖籍闽南,专做海上香料生意的,财力势力虽不是数一数二的出众,但就是在京城这样随手丢下一根撑衣杆儿都能砸中几个富商大贾的黄金地脚,名头也是叫得响的。圣上打听的这个闵仁兴,是闵家正经的嫡出公子,又是唯一的独苗,家里面自然千娇百宠的,所以多少沾染些酒色财赌纨绔习气。”   “他可不是寻常纨绔。”雍盛阴沉道。   “是,要不说娇子如杀子呢,前些时听说他犯了事儿,大庭广众的为了一个相好的寡妇,争风吃醋,打杀了两个人,好多人亲眼目睹的,无从抵赖。这不,证据确凿已经过了明堂,他也认了罪画了押,眼下就等秋后问斩呢,唉,说来真叫人唏嘘。”   “怕是斩不成。”雍盛却道。   “那怎么可能?”缃荷怪叫,“判词都是当众宣读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板上钉钉的事儿还能有假?”   “这世上有什么是不能造假的?”雍盛怒到极处,反笑了,“否则哪来那么多鱼目混珠指鹿为马的肮脏手段!”   =====   回到晏清宫,雍盛沐浴更衣毕,悄悄摸到榻边。   谢折衣正面朝里,拥被安睡。   雍盛不愿吵醒她,小心翼翼拉开被衾一角,脱了缎鞋,一寸一寸地挨进去。   他自认为动作已经够轻,没成想还是将人闹醒。谢折衣也没转身,只是往边上挪了挪,给他腾出位子来。   雍盛涎着脸躺进去,轻笑:“你睡的什么猫儿觉,这样浅。”   谢折衣将那只顺势搭上自己腰侧的手拍掉,阖着眸子幽幽道:“你不是歇在顾才人那儿么?干什么又回来闹我?”   “朕认床,在别处睡不安稳。” 雍盛不依不饶地环住她,更甚者,索性将一条腿盘她身上,头埋进那微凉的颈窝,撒娇似地蹭来蹭去,“也认人。”   谢折衣任他手脚并用地缠搂着,只是不转身。   “再说了。”雍盛又道,“你命人将门前纱笼里的蜡烛剔得那样亮,不就是在等朕回来么?朕这样体贴,怎么能叫你失望?”   “自作多情。”   谢折衣无情奚落着,却探出手,双指扣上雍盛腕脉。   雍盛不知为何低低笑了起来。   谢折衣问他笑什么,他道:“朕若说了,你不能恼朕。”   谢折衣指下用了几分力气,示意他有屁快放。   “朕是在想。”雍盛从善如流,“你的嘴巴明明很软,吐出的话却硬得很。”   他在调戏他,且技法拙劣。   谢折衣撤了手,终于转过身来,盯着他:“脉弦如紧绷之弓,躁而虚浮,跳脱不齐。张嘴。”   雍盛懵懂地眨眨眼,身体先理智一步,听话地张开嘴。   “吐舌。”   雍盛蓦然心跳如鼓,不知在期待什么,颤悠悠吐出舌尖。   谢折衣冷漠检视一番,下了诊断:“舌尖红绛,兼狂言谵语,必是心火内炽所致。圣上去赏舞,因何大动肝火?”   雍盛心里一咯噔,怀疑他老婆是不是能掐会算。转念又想,幕七那神棍既与她是一路人,近墨者黑,保不齐她也沾点儿玄学。又或者,她跟踪他。再或者,她与幕七有什么能够即时通讯的渠道。一时间脑海中风云变幻,各种猜测纷至沓来,面儿上仍云淡风轻,竭力转移话题:“朕心火旺,未必就是动了肝火,谢御医既医术了得,何不帮朕断断朕动的究竟是什么无名火?”   听他越说越不正经,谢折衣突然出手,钳住他泛红的面皮。   雍盛被掐得生疼,脸都变了形,笑着讨饶:“夫人手下留情,为夫这张脸虽比不上你美若天仙,但也还算标致,要是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挂了彩,有碍观瞻。旁人自不消多说,唯独与你日夜相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不膈应?”   谢折衣哼一声,阴恻恻道:“挂了彩也好,这样也就没有什么姓顾姓沈姓杨的女子看上你,也免去宫里左封一个才人又封一个嫔妃的典仪耗费,如此勤俭兴邦,倒是万民福祉。”   “冤枉!”雍盛不敢苟同,“你以为外头那些女人看中的是朕的容貌吗?肤浅!她们明明看中的是朕的钱!”   谢折衣:“……”   “不过!”雍盛接着稳定且无序地输出,“你既然吃味,不想朕封才人,直说就是,朕以后绝不再封,只守着你一人。”   “花言巧语,轻浮无状,当罚。”   “啧,疼……”   雍盛见无论如何解救不了被掐的脸皮,开始使坏水儿,伸手去呵谢折衣的痒:“夫人既然不仁,就别怪为夫不义了!”   说着闭上眼,腰肢胁肋的一阵乱挠。   谢折衣眼神微变,不得不松了手,躲闪后退。   雍盛睁开眼,见她单手捂着胸前,反应过来什么,面皮轰地烧起来,兀然停止了胡闹,含混道:“是朕孟浪了,手底下没了顾忌,不闹你了,快,快睡吧。”   边结结巴巴地说,边捞过锦被将人紧紧地裹起来,一圈一圈,包粽子一般,将谢折衣裹得只露出个头来。   谢折衣一时想不明白他是在防谁,又好气又好笑,挣动一下:“再拿根绳子来,可以直接捆走卖给人牙子了。”   “朕哪舍得卖你。”雍盛把人当抱枕,抱得结结实实严丝合缝,还一边小声嘟囔着,“千金万金也不卖的。”   谢折衣被禁锢得难受,刚动了动腿就被雍盛强按住,软声央求:“今日朕心里不快活,你就屈尊让朕抱一下嘛,朕保证不动手动脚了,行吗?”   竟像个孩子一样……撒娇。   谢折衣眸光微沉,不动了。   雍盛的心终于安定下来,连轴转了一整日,积攒的疲乏趁隙一股脑儿涌上来,不一会儿他就昏昏入眠。   半途模糊惊醒,只觉有人用指尖在轻轻梳自己的发,微凉的指腹按在头皮上很舒服,鼻尖隐约有药香萦绕,那香气钻入体内,烘得脏腑温热,精神熨帖。   他似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又或者没有。   但他确定自己是得到了一个吻——就落在被掐的那半边脸颊上。 第75章   殿试后七日, 集英殿唱名赐第。   据说今年的唱名仪式格外隆重,皇帝自掏腰包贴补操办,除了与考试有关的正副考官、编排官、点检官等人, 还命诸多皇亲、使相、臣僚等一众宗室及朝廷要员随同参加观摩,这是建朝以来开天辟地头一回,足见此届赐第仪式的规格之高。   唱名当日, 皇帝临轩,中第进士手持提前发放的按名次编号的号纸, 身着襕袍, 由宁安门举号而入,于殿口外祗候。   待人员到齐, 枢相进呈名单, 拆视试卷, 按五甲名次一一呼名,再由殿前司卫士齐声传胪, 新进士应答后, 卫士将其引至廷下, 走到安排好的甲次位置,再叩问乡贯父名, 确认非同名同姓之他人。   往前呼名这一流程皆由枢相代劳, 然今次待枢相呼完状元名,皇帝却忽然握住枢相手腕,笑言:“枢相年事渐高, 仍事必躬亲, 此乃社稷之福,但爱卿如此操劳,朕很是心疼, 这次就让朕来受累,你且歇息。”   言毕径自拿过名录,清清嗓子:   “进士第二人——雒原薛尘远。”   “进士第三人——京城范臻。”   ……   “宜赐进士及第。”   一甲唱名毕,同甲进士于两廊角领取敕黄,执敕黄入殿,躬身再拜谢恩。   等殿上传胪再曰:“赐进士袍、笏。”   新进士出殿门,于廊下释褐,着绿袍,持朝笏,再谢恩。   往届唱名,只有前五人由枢相亲自宣布,其余则由宦者分批唱名。   今日进士凡一百五十人,除状元向磐外,竟然都由今上亲自赐第。   传胪圣音闻己名,集英殿上睹天颜。   这是空前盛大的荣光,所有新进士都因此亢奋激动,更有甚者热泪纵横,所谓“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莫过于此。   而这种无上荣耀感经由繁琐隆重的唱名仪式,被无限催发,进而在每个人的心底深处升华,就自然而然生出一种“深重君恩无以报,疾风草劲雪松坚”的志向来。   雍盛的目的就在于此。   他坚持亲自唱名赐第,不假手于他人,就是要这些朝廷的年轻血液只奉他为尊,以他为主,他要他们成为真正的天子门生。   这是本届赐第仪式第一个改弦更张之处,却不是唯一一处,变化在接二连三地发生。   以往,新进士在集英殿谢过圣恩后,还需前往谢太后恩。   由于事前在流程上并没有接到更改通知,状元向磐理所当然地循旧制赶赴慈宁宫谢恩,众进士习惯以魁首马首是瞻,加上导引内侍也不做声,为免出错,也都跟随前往。   然行至中途,榜眼探花相视一眼,同时止步。   “向兄,这貌似不是出宫的道儿。”范臻叫住向磐,抬手指向相反方向,提醒道,“出宫得往这边走。”   “急着出宫做什么?”向磐不解,“恩还没谢完呢。”   “向兄糊涂。”薛尘远插.进一句,“方才在大殿之上,我们已谢过恩了。”   “圣上的恩是谢过了。”向磐道,“还有太后呐?”   范臻冷笑:“我们为何要向太后谢恩?”   “往届新及第的进士都是如此。”向磐理所当然道。   “那是圣上年少,尚未亲政所致。”范臻态度冷硬,“如今圣上业已亲政,不成体统的旧制也该改了。状元郎想去慈宁宫叩头,就自己去吧,恕范某不便相陪,告辞!”   说罢,袍袖一甩,扬长而去。   众进士面面相觑。   “咳。”薛尘远瞅准时机轻咳一声,揉着跛了的那条腿,叹道,“薛某腿脚不利索,眼望慈宁宫还在一里开外,对一个跛子来说这路程实在远得很。望各位同年体谅薛某的难处,也让薛某先行一步。”   言毕拱手一揖,也扭头走了。   “诶,你……”向磐指着那一瘸一拐的背影,气得鼻孔冒烟,“方才传胪时叫到你的名字,分明看你走得挺快的!”   其余进士眼看有这二位打头阵,交头接耳一阵,也纷纷掉头出宫。   向磐孤立无援,干巴巴原地站了一阵,别无他法,只能灰溜溜与众同返。   他心里清楚,自己虽是状元,但同年进士里许多人并不服气,他们嘴上不说面上恭维,心里却不知怎么在骂他呢。   有名无实,才不配位,裙带关系。   一切皆因他是枢相外侄。   论才学,他确实不比薛范,但世上才华横溢者何其多耶?怀才不遇者又何其多耶?真正的世道,拼的不止是实力,还有运气。   他向磐,运气就是好,此番桂折天庭是顺应天时,如此气运,旁人艳羡眼红,也实属正常。   这么想着,他在缓缓而行的白马上挺直了脊梁,露出自信的笑容,朝夹道欢呼的百姓挥手示意。   在他前方,是为状元开道的皇城司七驺,这是皇帝出巡时的骑从之制,代表着无上的尊荣。他们将导引着状元入期集院,那是新科进士聚会宴饮的地方。   往年每届科举还时有榜下捉婿的事件发生,多是一些富商大贾瞄准了寒门进士,想用财产与女儿进行一场豪赌,期冀能够跨越阶层。今年他们的最佳目标自然是薛尘远这个热饽饽,因为进士前三甲里只有他出身微寒,尽管身有残疾,但在那帮市侩贱民眼里,也算差强人意。   向磐揉了揉笑僵的脸,存着看笑话的心,环顾四周寻找那跛子的身影。   谁料斜侧里突然冲出一个蓬头垢面之人,身量瘦小,又兼钻出的角度刁钻,两侧卫士竟没防范住。那人一头撞在马前,白马前蹄差点踢中其脑袋,险些来个脑浆迸裂,情形何其骇人,吓得向磐连忙吁声勒缰。   白马受惊,人立嘶鸣,直接将鞍上的人甩了下来。这一摔,把方才还意气风发的状元结结实实地蹾个狗啃泥。   人群登时失了秩序哄闹着围挤上来。   “大胆刁民!何故拦马!”   卫士一边阻拦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民众,一边架起闹事者,一边还要安抚受惊的马和状元,要防着马踢伤人,左支右绌,混乱不堪。   “欸,你别扯我进士袍,这是陛下御赐,扯坏了你赔不起!有话好好说,好好说——皇城司!皇城司!”   只听那堕马状元气急败坏地喊。   可他呼唤卫士的声音却被更尖锐更具穿透力的嗓音盖过——   “状元老爷!状元老爷请为民妇做主,您是天下儒生第一人,民妇的官人与您一样也是读书人,寒窗苦读十余载,如今功名未就,他却要代替那富商闵添良的儿子斩首东市,他冤枉!冤枉啊!”   新科状元白马游街向来是京中一大盛事,就连今上也携皇后与百官观之于城楼,见人群拥挤,仪仗蹇滞不前,不由得询问缘故。   怀禄命人下去查探,回禀曰:“有人拦路喊冤。”   “哦?喊的什么冤?”   雍盛望了一眼刑部尚书崔无为,崔无为把习惯性缩着的脖子往肩膀中间埋得更深了,瞧着活像个好大的鹌鹑。   “回圣上,禀报的禁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奴婢听得更是稀里糊涂,什么买替死,什么宰白鸭,听着像是个好大的冤案呢……”   怀禄话还没回完,枢相忽然将其打断。   “圣上,刁民滋事,宜命人先拉下去,事后问清原由再行处置,免得耽误了接下来的闻喜宴。”   “枢相说的是。”雍盛点头,“那就先……”   “圣上,拦路之人必有奇冤,怎能等闲以滋事的罪名发落之?”大理寺卿杨撷出而力争。   “不这般发落难道直接当街升堂判案?”谢衡斜睨着他,毫不客气,“如此开了先河,以后每逢朝廷盛事,无论大事小情,皆有此等无知愚民哗众喊冤,杨大人办是不办呢?”   枢相威压慑人,满朝文武支支吾吾。   这时又有人来报:“圣上,那喊冤的妇人缠住状元不撒手,周围百姓也跟着起哄,要状元为民请命,状元迫于无奈应下了,眼下众人边喝彩边簇拥着二位,强令禁卫改道,往衙门去了!”   “岂有此理,大庭广众之下竟敢劫持状元,还不赶紧勒令回头!”   “枢相莫急,此事若是状元亲口允诺,眼下当着那么多人的见证,他也不能轻易失信,不如就让他复审此案,倘若个中真有冤情,他为百姓平了冤昭了雪,不光为朝廷挣了颜面,百姓们也会夸咱们这个状元点得好呢。”   这次是皇后发了话。   谢衡再强势,也不能当众给贵为国母的女儿难堪,毕竟他如今的声名地位,有一部分还得倚仗这份姻亲。   他摸摸胡髭,不再做声。   雍盛趁势道:“那就让向磐领了这差事吧,为便从事,特赐刑部详议头衔,另依大雍律例,案有翻供或其家诉冤者,应移司别勘。故着大理寺协从复审。枢相,如此可还妥善?”   谢衡道:“全听圣上定夺。只是我朝一向禁民越诉,此人挑中今日拦马陈状,为杜绝今后有效仿滥诉者,当先笞四十,方能受理复审。”   雍盛心下一沉:“笞四十,即伤筋动骨,身子骨差些的直接一命呜呼,不如先记下,若证实其冤乃子虚乌有,再数罪并罚不迟。”   “不可。”谢衡寸步不让,“先科越诉罪,然后推勘。”   “怎……”   雍盛还欲争,谢折衣悄然握住他袖子里的手,轻轻捏了捏。   雍盛接收到暗示,透出口气,扯出一个宽和的笑:“就依枢相所言。”   “倘若把人打死可怎么是好?”   回到寝宫,雍盛坐立不安。   “有大胡子在,必能保住。”谢折衣不知在妆奁前捣鼓什么,瓶瓶罐罐的一大堆。   “杨撷?但愿如此。”雍盛忧心忡忡,“可就是侥幸保住了命,伤了胳膊断了腿又怎么办?一介弱质女流,落下终生的残疾,该如何安度余生?”   “打住。”谢折衣打断他的碎碎念,一把将人拉过来,按坐在绣凳上,“我知道你菩萨心肠,想发普度众生的宏愿,但你即便是天子,终究也只是凡人,管不了天底下每个人的生老病死时运天命。”   “你说的很是。”雍盛看向铜镜中苍白的自己,试着放松皱起的眉头,纠正道,“可朕并没有你想得那般善,也从不发什么宏愿,朕只是想晚上能睡个好觉。”   “你常因何睡不好?”谢折衣拔下他束发玉簪,取下纱冠。   “可能是亏心事做多了,良心会痛吧。”雍盛抬眼,从镜中望谢折衣,戏言道,“折衣啊折衣,你有良心吗?”   “没有。”谢折衣执篦为他梳头,“那是一等一没用的东西,有是负累,没有才轻松。”   “哦,原来你是个没良心的人。”雍盛长叹,“那以后你要是有负于朕,朕是不是也不能怪你?毕竟你已有言在先。”   “勿谓言之不预。”谢折衣拿梳柄敲打他脑袋,帮他梳顺如墨的长发,手绕至腰胁,欲替他解带宽衣。   雍盛握住了绕住衣带的指尖,阻了他动作,眼中笑意已散,认真道:“朝中将生大变,你我夫妇齐心,我不负你,你也不要负朕,好不好?”   语气中满是小心翼翼。   此刻他不是帝王,而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堕入爱河的男人。   谢折衣盯着他,胸口最深的地方塌陷了一角,泛起钝钝痛意。   “好。”他用此生最温柔的声音,一字一句,展颜道,“妾心如郎意,至死方休。”   没想到竟得此重诺,雍盛心中一震,随即欢欣起来,任其宽了外袍,只着里衣摆弄起镜前的瓶瓶罐罐。   “这是什么?红色的,是胭脂?”他揭开一个描金瓷盒。   “那是专门的口脂。”谢折衣耐心解答,“是用蜂蜡加上胭脂,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煮所得。”   “那这盒白 | 粉呢?”   “姿容粉,用益母草灰,白玉兰花研碎了,加上壳麝、各种香料调配而成。”   “原来这样讲究,这个朕知道,这是眉笔。”   “画眉墨,搓灯芯放入麻油,将油盏放在水中,焚烧灯芯,盖上琉璃罩,令烟凝结于罩壁,扫下,再将这烟灰倾倒进脑麝香油中,调匀。”   雍盛听得云里雾里,忽然福至心灵,领悟道:“这,这些胭脂水粉都是你亲手所制?”   谢折衣眸光一闪,否认道:“只是平时绿绮她们议论时捡耳朵听的。”   捡耳朵也能记得这般清楚明白,我老婆可真是过耳不忘,天资聪颖。   雍盛又在心里得意洋洋地将人狠夸一顿,好似聪明的是他自己。拨弄瓶瓶罐罐的间隙,余光瞥见一只落了锁的精致紫檀匣,好奇地拨了拨其上的雕花葫芦锁,漫不经心道:“如此说来,朕的印象中,你鲜少有不施粉黛的时候。”   不是鲜少,是压根儿没有。   意识到这点,雍盛的眉骨挑起老高,回身仔细审视皇后,目光犀利如刀片,似是要将那姣好面容上的冶艳妆色尽数刮下。   “一恐素面朝天怠慢了圣上,二为奉内命妇的礼制典仪,故日日起严妆,以示庄重端方。”   谢折衣的瞎话扯起来一套接一套。   雍盛不做他想,囫囵将其认定为女人天性爱美并羞于在人前展露素颜所致,便悻悻丢了这话题,注意力又回到那锁起的紫檀匣。   刚想询问里面锁的什么宝贝,谢折衣那雌雄莫辨的嗓音陡然贴着耳朵响起,带起的暖风吹进敏感的耳道,激起一层难言的颤栗,直往里蔓延至心尖——   “阿盛,劳你替我拆发脱簪。” 第76章   雍盛起身, 扶她坐下,瞧着那满头珠围翠绕,无从下手, 端详研究一阵,决定先拔下固冠的长角凤首金簪。因不得其法,忙活了半天, 终于脱了那富丽堂皇的白角冠,长吁口气, 捧在手里掂了掂, 笑道:“这冠子可真重。”   谢折衣捏了捏确实有些酸疼的后脖颈,深以为然:“女子爱美逐美, 为了好看, 总能想出各式各样精巧的法子来折磨自己。”   “终日这般, 岂不累得慌?”雍盛搁下冠,正要将她高高束起的发髻解开, 忽而在镜中瞥见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庞, 停下手调侃道:“你有这张脸, 就是什么也不戴,什么也不擦, 也一定好看极了。偏你自我要求如此之高, 不厌其烦,严苛到了头发丝,唉, 终日待在你身边的人一定很累。”   “我严于律己, 又没严于身边人,这话讲得好没道”谢折衣反驳。   “你虽然嘴上没说,但旁人日日见你这样做, 耳濡目染,自然也这般要求自己。难道你没发现,打你入宫起,朕眼前之人一个个都干净齐整了起来,往前那几个乌糟糟不修边幅的婢女宫使,好似一夜间凭空消失了。起先朕还疑心他们是遭逢了什么巨变,以至改了本性,问了才知道,是凤仪宫严苛的风气已吹遍了整座皇宫,他们若再顽固不化地邋遢下去,一恐遭人诟病孤立,二怕中宫见罪。”   谢折衣闻言,理所当然道:“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整肃了宫闱,岂不是很好?”   “好什么?”雍盛却瘪嘴道,“人人都如出一辙的齐整干净,排成一排,白里透红,就像同一个糕点模子里蒸出来的寿桃儿,好看是好看,却无趣得很。”   他古怪的比喻将谢折衣逗笑,那人发出的低沉笑音有种莫名的磁性。   “恐怕只有你会这样想。”   “朕本来就是这样与众不同之人。”雍盛大点其头,顺着话竿儿就往上爬,“皇帝这个身份实在是将人框住了,施展不开手脚,按朕的意思,朕当去著书立说,大力宣扬躺平思想,专门改造你这样的内卷奇才。”   “内卷?”谢折衣时不时就能从皇帝口中听到些新鲜词儿,已经见怪不怪了,“什么意思?”   “就是不必要的非理性的内部竞争!人应该清醒地躺平,拒绝内卷,摆脱比较。否则你卷,他也卷,人人都卷,这除了让所有人都生活得更累更辛苦,有什么别的好处呢?”   见他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谢折衣眨眨眼:“你说的好像有点意思,好像为你平日表现出的懒惰和敷衍找到了借口。”   雍盛轻咳一声:“也不能这么……”   “可是,是谁偷偷温书至半夜?又是谁,喝着参汤批奏章?”   雍盛:“……”   “我懂了,圣上口中说的躺平,是指躺平给别人看,试图麻痹对手,再悄悄努力惊艳世人。”   “…………”   说不过,根本说不过,赢不了一点。   雍盛咂咂嘴,丢盔弃甲,悻悻然放弃继续弘扬自己的朴素摆烂主义,重新捡起他的拆发事业,嘴上还得嘀嘀咕咕最后给自己挽个尊:“这不是一档子事儿。”   要不是坐不稳皇位就得死,他乐得做个不学无术的废物。   如缎青丝散落,浓重的冷檀气息随之扑鼻而来,他登时心猿意马,克制地拢起发丝握住,拨到谢折衣一侧的肩头。乌黑的发底于是露出一截脖颈,冷白如玉,看起来手感绝佳。因脖颈的主人低着头,那里凸起一小节精致圆润的颈骨,上面竟还上下排列着三颗小黑痣。   秀气又可爱。   他鬼使神差地将指腹覆上。   贴实的瞬间,他喉结滚动,惊讶地发现那寸肌肤冷如冰雪,又或者,他疑心,是他的手太过滚烫。他猛然缩回手,怔忡地瞧着自己的大拇指。   “不过。”谢折衣只觉后颈一热,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自顾自道,“方才略一思忖,我活这一生,确实如你所说,乏善可陈,无趣至极。”   雍盛捻了捻指腹,尽量忽略那股不安,将注意力转回到与谢折衣的对话上,并敏感地觉察到对方的低落,想了想,大言不惭道:“那是你没遇到朕,从前不论,皆是过往云烟,往后余生,朕定让你日日过得妙趣横生。”   谢折衣笑了,又是那种令人无法抗拒的低沉笑音,带着点意味不明的宠溺,她轻声回应:“好啊。”   他说这样蠢的话,却没有招来嘲讽。   而她竟然温温柔柔地应承了?   应承了什么?   往后余生都与他共度吗?   雍盛似被什么巨大的幸福击中了,脑袋都因此产生了一瞬的晕眩,但他很快又抽离出来,谢折衣突然这样配合与顺从,有些古怪,他不由得东猜西疑,或许,或许她是累了,雍盛如愿找到答案。累就对了,不论是谁,顶着那沉重的头冠顶上一天,还得兼顾端正的仪态和皇家的体面,都会累的。   就算是女帝谢折衣,也是会累的啊。   刹那间,福至心灵,遂大献殷勤,又是捏肩又是捶背,为了讨老婆欢心,卑微地放下了帝王全部的身段。他开解自己这是为了抱大腿讨生活而作出的不得已的牺牲,不敢承认自己其实甘之如饴。   最后是谢折衣受不住,心领但坚辞,他才恋恋不舍地收了手,临睡前又固执且仔细地用锦被将老婆裹了一圈又一圈,演足了深情戏码,才放心安睡。   夜里风紧,吹得窗棂抖动,雍盛睡得不踏实,下意识翻身,摸索着替老婆掖被角。   “怎么了?”谢折衣被窸窣声闹醒。   得到的答复还带着浓重的睡意:   “唔,你身子太过阴寒,先前太医来诊治,也嘱咐平日里当防着受凉,这两天夜里冷,被子得掖紧了,当心钻风。”   “……”谢折衣含糊地应了,心头热热的,身上经年刻骨的阴冷似乎真的消退了些。   .   他甚而头脑发热地产生了一些臆想:若能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   秋后阴雨连绵,一连好多天,时而暴雨如注,时而轻丝廉纤,终于等来一日晴好,一下朝,雍盛便兴冲冲奔来寻谢折衣,两脚尚未踏进门槛,便大声嚷嚷:“速速备茶,朕快渴死了!”   进来后见殿内阒然无声,谢折衣正伏案读书。他一点也不为打破这份岁月静好而内疚,风风火火地迈过去,顺手抄过案上半杯喝剩的菊花饮,仰脖一饮而尽,犹不解渴,抢过茶壶自斟一杯,又一滴不剩地牛饮了,连饮三杯,才舒缓过来,扶着腰狼狈长吁。   谢折衣看笑了,揶揄道:“ 上个朝怎么就渴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沙漠里掘井了。”   “宁去沙漠里掘井,也不当这鸟皇帝。”雍盛赌气道,说完又咬牙切齿地反口,“不,朕要先把刑部那一起子贪官污吏发配去沙漠里掘井!”   “案子查明了?”谢折衣正色,将手中书卷放下。   “多亏了杨撷!不光从阎王小鬼手里保住了吴娘子,还破了这起大冤案!卷宗在这里,你可想看?”雍盛从袖中掏出厚厚的劄子,卖弄似地在谢折衣眼前晃了晃。   谢折衣早已知晓劄子内容,杨撷昨日写就时就复抄了一份给他,连夜递进了宫。   但他装作不知且好奇的模样,点头道:“想啊。”   “那你叫声好听的。”雍盛一掀衣摆转身坐下,故意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好听的?”谢折衣沉吟着,想了想,“万岁爷?”   雍盛老神在在地摇头:“呼朕万岁者众矣,不差你一个。”   谢折衣心领神会:“阿盛?”   “虽亲密,但不够尊重,论序齿排班,朕虚长你两个月,两个月虽短,数数日子,也整整六十天呢!”   谢折衣这下彻底明白了,笑眯眯唤:“盛哥哥?”   这声哥哥叫得雍盛心里头无比舒坦,响亮地应了声“哎”,乐颠颠地亲自将劄子展开了,送到折衣妹妹眼下。   谢折衣一目十行地看着,顺手将装着桂花糕的碟子拖至雍盛手边。   放在以前,雍盛早就不客气地享用了,但他今日却没什么胃口,卷宗上的内容令他恶心作呕——   “吴娘子的相公甄垣六月初因被告偷盗而暂时收押,因迟迟找不到所盗之物,缺乏物证,加上甄垣坚决否认,案子没有进展,成了无头官司。原本按律,这种情况下应在三十日内将他无罪释放,但不巧的是,他撞上了闵仁兴当街杀人的大案。”   “更不巧的是,他与那姓闵的身量相当,年纪也差不多,届时换上囚衣蓬头垢发,再用鲜血和些灰泥涂在脸上,刑场上远远望去,倒真能瞒天过海。所以当闵仁兴的父亲斥黄金千两为其子买替死时,刑部的牢役就相中了他。”   “做事做全套,为防止甄垣到时在刑场上高声喊冤引人生疑,他们竟还将他的舌头割了去,何其阴损歹毒!”说着说着,雍盛的面色阴沉下来,眸光却因熊熊怒火亮得骇人,“后来吴娘子迟迟等不到相公出狱的消息,便四处奔走疏通,当了家中所有值钱的物事买通狱卒,才辗转见到甄垣。那甄垣日日在狱中遭受毒打,根本不晓得自己因何受到如此待遇,直到一日他被强按着在一纸罪状的画押上按手印,他是个读书人,认得字,瞟见了罪状内容,这才明白自己是当了替死鬼。他虽成了哑巴,说不了话,但他撕下自己的里衣咬破手指写了一封血书,在吴娘子偷来探望时交付给她。吴娘子知晓相公被冤,心急如焚,没头苍蝇似的去找官府理论,求告无门也就罢了,反而打草惊蛇。不出三日,刑部就派人去她家中打砸威胁,她那刚会说话的小儿为护着母亲咬了行凶的酷吏一口,被一脚踹中胸口,当场心裂而死。”   “畜牲。”听到此,谢折衣的声气瞬间变得寒凉刺骨。   雍盛从这简洁的两个字中咀嚼出蓬勃杀机,他并未感到诧异,因他自己也怀抱同样的或者更甚的欲除之而后快的仇恨。   “为了银子,他们甘愿作禽兽充走狗,在他们心里,与其做个没钱的人,不如做个富得流油的畜牲。朕想不出,实在想不出,贪污受贿,鱼肉百姓,上行下效,天底下究竟还有什么烂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比起他的激愤,谢折衣则显得更为淡漠:“牵涉进多少刑部官员?”   “从牢役到堂官,整个刑部都烂透了。”雍盛压抑着五脏中沸腾的悲愤与失望,尽量平静地说,“目前查到左侍郎富谈头上,连他在内的一十八名涉案官吏都已下狱鞫谳。”   “从他们如此娴熟的手法来看,此案应非孤例。”   “这也是朕的猜测。实不敢想这些年来,多少无辜百姓成了那帮恶贯满盈之徒花钱买的替死鬼!朕已命杨撷放心大胆地去查,查哪些人中饱私囊,查贿银最终流向哪里,朕要他们把吃进去的全都吐出来,要枉死的冤魂全都重见天日,案子若像雪里滚球越滚越大,哼,那就把它做成个惊天巨案,刚好用来杀鸡儆猴!”   “查到这里,这幕后之猴怕也坐不住了。”   正说到此窍,怀禄报称大理寺卿有急事求见。雍盛心中一惊,召其直接晏清宫见驾。杨撷急匆匆入内,神情凝重,撩袍便拜:“圣上,罪臣富谈方才于狱中自缢身亡,只留下一封认罪供状。”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双手呈上。   “什么?”雍盛惊起,三两步跨到他跟前,一把抢过供状,“死了?” 第77章   “他倒是把所有罪名都认下了。”雍盛阅毕, 复将供状扔回杨撷怀里,冷笑连连,“好, 好一个‘自觉罪孽深重,愧对君亲,无颜于世’, 他挖空心思为有财有势之人寻替死,炮制出这么大的冤案, 临了自己却也成了成全旁人的替死鬼, 说什么愧对这个,无颜那个, 全是放屁!朕瞧他忠心一片, 是个大忠臣呐, 只是这份忠心不是为大雍,他当着大雍的官, 领着朝廷的俸禄, 不对朕尽忠, 倒对那个背后指使他的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圣上万勿灰心。”杨撷道,“富谈自缢, 或许出于自愿, 或许被逼无奈,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一死, 恰恰说明我们此番切中了要害,他们担心再这么顺藤摸瓜追查下去,事态恐会发展到无力回天的地步, 在此之前,富谈不得不当机立断身死止损,而其背后之人也必须忍痛弃车保帅。”   皇帝无言片刻,揉了把脸:“人既已死,那就追赃吧。”   “圣上英明。”杨撷目中浮现赞赏,“这几日臣粗略查验了近几年来的死刑处决名单及其卷宗。”说着,他又从袖中摸出厚厚一份卷轴,“后又将其中家境优渥者着意筛出,名额约占十之又一,整理成册,都在这里。经过臣的仔细比对,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别卖关子了,快说。”雍盛催促。   “这些案子林林总总,形形色色,但无一例外,都曾以各种由头缴获过大量赃银,犯人若是江洋大盗,缴获的就是他曾经打家劫舍攒下的家当,犯人若是谋杀斗杀,缴获的便是该犯被捕入狱前其随身所带资财,且数目可观,最少的也有白银千两。”   雍盛敏锐蹙眉:“朕记得,刑部案内所涉赃罚款项都会登记在册,而后充入赃罚库。这些银钱起初只供刑部制备囚衣、采买囚粮、修理狱具等支出,后元诏十三年,规定刑部赃罚银两,支与吏户礼兵刑工五部及大理寺,买办纸、笔墨、硃炭等项,此规沿用至今,每笔支出都要立案开销,以凭稽考,每季度末刑部也都要审查上报,注明款项具体用途后逐一开付本部,将各部花销查理明白,放于附卷中以备查。你可细查了账本,有何疑心处?”   “查了。”杨撷心中颇为震撼,没想到皇帝对庶政细则了如指掌,倒背如流,他不再藏私敷衍,开诚相见道,“臣斗胆说句实话,这些替死案中累计牵涉的赃款数额巨大,但若追查下去,只能是白忙活一场。”   雍盛显是不满意这个答案:“何出此言?只要是银子,总有它的去处。”   “因为这些钱都经由赃罚库,支给了兵部。”杨撷将那卷轴中夹带的数张纸笺递给皇帝,“这是臣摘录的前三年每季度从赃罚库支给各部的库银,其余四部加上大理寺,总共的份额抵不上兵部的六之有一,再往前查,自圣上登基太后垂帘伊始,便年年如此。”   “年年如此……”   雍盛闻此,支撑不住一般,往后退了半步。   屏风后立时发出一记异响。   怀禄忙上前扶稳皇帝身形。   不是追查不到,而是查清楚了也无济于事,因为每一笔划款都加盖着御玺金印,都经御前默许,要想推翻,除非倒了太后。   “年年如此……他们内外勾结,就这么将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过了明路,就这么把脏钱洗白,呵,好手段。”雍盛怒极,清秀的面上泛起两团红晕,捏着纸的手也在颤抖,纸上写着的板正金额,像是在嘲讽他的无能,审判他的昏聩。   “兵部这些年吞下这么多银子,却连给士兵置办冬衣的三十万两都拿不出来!银子呢?银子都去哪了?”他低声质问,像在压抑地嘶吼。   杨撷垂着头,缄默不语。   “你不敢说,朕也知道。”雍盛弯腰盯着他,盯着他头上戴着的微颤的长脚官帽,似乎透过那顶官帽,盯向满朝文武,“银子都落进了谢衡的口袋,这是明摆着的事。”   他微微偏过头,又在耳边问:“那你可知道,谢衡拿着这些脏钱臭钱,都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杨撷身形一震,埋头道:“臣心中只有猜测,并无实据。”   “没有,就去给朕查。”雍盛直起身,神情灰败,似是乏了,摆了摆手,“去吧,有什么进展随时奏报。怀禄,宣户部尚书明雍殿觐见。”   “微臣告退。”   “喏。”   杨撷与怀禄先后退出大殿。   一道明艳身影随即自屏风后转出,迎向而来。   “此刻见林辕是否操之过急?”谢折衣道。   “只能赌上一赌。”雍盛牵过她递来的手,由着她带领自己坐下歇息。   “那可是钱窟窿里翻筋斗不见利不上船的人,你准备答应他什么好处?”   雍盛抿了抿唇:“那要看他怎么开口了。”   谢折衣笑道:“他家嫡女你也见过的,年方二八,德行兼备,尚未婚配……”   “打住打住。”雍盛腾地站起,“其他的都好说,唯有联姻不行,朕答应过你不再纳妃,。难道你要朕做轻诺寡信之君?”   “若是为国为社稷,臣妾健忘,并不记得圣上曾答应过臣妾什么事。”谢折衣仍是笑。   雍盛却觉得她这般笑起来刺眼得很,两根手指伸过去,按下她上扬的唇角,脸上冷了颜色:“以后再别说这样的话,朕不爱听。”   谢折衣望进他黑沉沉的眼底,看出他的认真与坚持,轻叹口气,由着他张牙舞爪地按着自己嘴角,艰难开口:“你若实在不想认这个老岳丈,就速速遣莲奴去追回怀禄。”   雍盛眼睛一亮,忙撒开手:“怎么,你有更好的主意?”   “结盟若是由你提出,姓林的必然狮子大张口。所以此事不能你来提。”谢折衣拿过案上热帕,要替雍盛揩拭指腹上沾染的鲜红口脂。   “你是说,请旁人代朕出面?”雍盛却执拗地缩回手,手指在袖内蜷起握成拳。   谢折衣不解,还以为他是不想自己触碰,遂丢开手,道:“不必有人出面,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钓鱼,你只管丢出饵,他见到了,不用人教,自己就会咬钩的。”   雍盛若有所悟,忙起身叫莲奴追回怀禄,刚好前头传说刑部崔无为求见,雍盛哼了一声,整理了袍袖,怒气冲冲地前往兴师问罪。   此后数月,吴娘子拦马喊冤一案在各派人马的推动下,产生了十足的长尾效应,此案牵连出的类似替死冤案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为此,皇帝特辟出每日卯时,开启宫门前铜柱金箱,专门接收此类冤案的投书,一应投书皆由大理寺专员受理,上达天听。   随着陈年旧案一桩桩曝光,当年潜逃的真实案犯或被通缉,或重新抓捕归案,且每翻一案,必张榜于城门广告天下,除却澄清案由,还随榜附文该案初审官员姓甚名谁,涉及捕头牢役几人,什么罪名,按律如何审判,皆写得清楚明白,至于替死之无辜百姓,其家属也得到一应赔偿抚恤。   京师百姓由此养成了日日前往城门观瞻最新进展的习惯,大街小巷纵论时政,今日谁家沉冤昭雪,明日哪个官儿遭了报应哪个暴吏自食恶果,天道好轮回,民心大振。   如此沸沸扬扬闹了一大场,偌大一个刑部,从上到下如履薄冰,镇日静得好似一个坟场。   因被黜被贬的官吏甚多,刑部补缺又成了个头疼的问题。   吏部尚书职又尚未选定,两个侍郎不堪重用,遇事推诿。   为此,皇帝降诏,勒令今次进士诸科,晓习决狱治讼、律令大义及时议,一月后考试合格者即可去刑部报道习学公事,三月后若表现优异行无差池,则酌情补缺正额吏。   这是前所未有之事,不同派系的大臣之间少不得又是一番争执拉锯。   大雍朝正在经历一场大变革,身处其中的每一个官员都嗅到了风雨欲来的紧迫气息,这艘摇晃破败的大船被新鲜血液缝缝补补,在黑暗无垠的大海上向着未知劈波斩浪。   谁也不知道它会迎来什么。   或是被海底的暗礁撞得粉身碎骨。   或是拥抱新一轮缓缓升起的朝阳。   转眼冬至,是夜,户部尚书林辕遣人登门,特邀枢相过府赴宴,枢相初以精神不济为由推脱,林辕再三遣家仆热情相邀,最后携亲笔邀帖投门,谢衡方勉强答允。   酒过三巡,屏退左右,谢衡始终不曾热过的脸色愈发冷峻,懒待虚与委蛇,直接道:“你说你得到一件我极关切的物事,特邀我同观,是什么?现在可以拿出来了罢。”   “枢相雷厉风行,是个急性子,下官不敢故弄玄虚。”林辕久经官场,他有一个宽阔的下巴,恰到好处的胡须,恰到好处的笑容,一张恰到好处的脸上却长着一双吊梢三角眼,这是他面相上的败笔,他也清楚这点,所以总是垂着眼皮,尽量敛住眼里的精明。   但现在当他从案下捧出那个白玉匣时,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谢衡。   这让谢衡心中不爽,同时更坚定了今日宴无好宴的猜测。   玉匣隔板被推开,送到眼皮子底下,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摞文书。   谢衡瞥了那老狐狸一眼,拿将出来,最上面的,是刑部赃罚库的出入库账簿。   这没什么,都是些过了明路的帐,查无可查。   谢衡粗略翻阅几下,便将其扔到一边,下面的是户部账本,所记无非是历年来往兵部划拨的军费。亦是乏善可陈。   紧要的是压在最下面的一封书信。   只是认出那拆过封的羊皮函套来,他的眼皮就重重一跳。 第78章   入眼皆是灯火, 明晃晃的,耀得堂中那个御赐的鎏金镂空铜熏笼格外醒目,里头生着的熊熊炭火驱散了冬日寒意, 烘得整个堂屋暖融融的。   热酒尚温,谢衡却心凉齿冷,如堕冰窖。   他不动声色地拿出那函套, 打开了——   里头空空如也。   他眯起眼睛。   林辕默默注视着他的举动,适时开口:“怎么, 枢相大人识得此物?”   “不识得。”谢衡否认道, “瞧这上头的字,应是封信。”   “不错, 原先里头确实装着一封信。”   “哦。”谢衡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淡淡道, “可它现在是空的。”   “没错,因为信, 被下官藏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林辕一仰脖, 啯地一声满饮一杯, 放下酒杯后又替谢衡斟满,似笑非笑地感慨。   “这可真是一封了不得的信啊。”   谢衡刷地抬眼, 凝视着他。   林辕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感知到迅速迫近的杀意, 凛冽锋利,比起屋外呼啸的寒风,不遑多让。   ——“是吗?倒教本相好奇。”   谢衡的语气阴冷莫测, 兼之上位者的威压, 足以吓破人胆。   若是在对方地盘,林辕可以万分肯定,他此刻已然血溅横尸, 绝没有再开口的机会。   但他眼下安坐自己家中,手握谢衡忌惮的利器,胜算就算渺茫,也有缓冲与谈判的余地。   “大人还是不要好奇为妙,此信若得见天日,便是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甚而动摇大雍的根基!”林辕压低嗓音,神色沉痛,“此非下官所愿见,亦非天下臣民所愿见。”   谢衡微微侧头,似在辨他话里真假。   半晌,假笑道:“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从不可说处得来。”   “那你想如何处置?”   “只能听天由命。”   “好一个听天由命,尚书说话总这般藏一半露一半,如何叫人安心信服?”   “大人勿怪。”林辕露出几分紧张惶恐的神色,无可奈何道,“与大人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下官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露一半不见得就死,但藏一半,才能活。”   此话引来谢衡朗声大笑:“尚书在官场办老了差事,对这里头的经纶情弊真真是透熟于胸了,怪不得户部部堂这把交椅你林某人一坐就是十年呐。”   林辕恰如其分地换上谀笑,拱了拱手:“八仙同过海,各自显神通罢了。下官这点子神通,光在螺丝壳里做道场,不及大人之万一。”   “看在你是个晓事的份儿上。”   谢衡执起酒壶,给他斟了一杯。   林辕受宠若惊,干杯后,相视一笑,又各怀鬼胎地满饮而尽。   林辕欲再斟,谢衡却单手盖住杯口,恍若不经意间提起:“常听我家云儿谈起令爱,还记得有一年的除夕宫宴,她在宫里走迷了路,粉雕玉琢的一张小脸儿,哭得通红,恰好碰上我,我瞧她煞是可爱,便将她一路抱回了席上,送到你怀里。那时她不过才这般……与这桌子一般高吧?”   他抬手比了比高度。   “是是是,下官也记得此事。”林辕沉吟道,“那一年是元诏十年,她才五岁。”   “算算年岁,如今她也十六了。”谢衡笑问,“令正可已给她定了亲?”   林辕心中暗惊,摆手汗颜道:“她被她阿娘和祖母宠坏了,在家中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无法无天,没人敢要呢。”   “欸,你又谦虚了,朝中何人不知你那千金才貌双绝?你嘴上说没人敢要,其实是寻常儿郎入不了你林家的眼,挑来挑去挑花了眼,我猜得对也不对?”   林辕笑而不语,他已料得谢衡言外之意,只是装傻。   “我看你也莫挑了。”谢衡直接捅破窗户纸,“我那次子策月,你也算知根知底,少年统兵,战功赫赫,可还相配得?”   闻言,林辕霍然起身,激动道:“枢相大人可要思虑好,儿女大事,开不得玩笑。”   “怎么?”谢衡沉下脸来,“你嫌弃吾儿?”   “不敢不敢。”林辕牵袖擦拭额上细汗,“实是突然了些,犬女若能得令郎如此佳婿,那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亦,亦是我林氏满门福泽,林辕何德何能……唉,您看,下官的世面还是见得少了,这就忘乎所以,语无伦次了。”   谢衡哈哈大笑,亲昵地握住他的小臂:“以后我俩亲翁相称,再别下官大人的叫了,将关系都叫生疏了。今日回府,我便择吉日请媒提亲,互换庚帖,贤弟静候佳音。”   林辕没有,也不敢有其他意见,唯有称诺。   翌日散朝后,林辕避开众人,寻机递了张字条给御前伺候的禄公公。   这天申时,圣上处理完政务,心血来潮,携太后皇后,移驾蓬莱宫旁教坊司观舞听曲。   琵琶色总教头崔喜近日研习了新曲,一场酣畅淋漓出神入化的弹奏自是博得掌声赏钱无数,太后难得兴致好,专门又点了场喜庆的傀儡戏,大家陪着热闹了一回,皇后也兴起,接着点了部民间杂剧,席间圣上多喝了几杯黄酒酿,忽感腹痛,匆匆告了退,奔向西阁更衣。   刚掩上门,屏风后等候多时之人就忙不迭上前跪拜:“微臣为单独面圣,不得不出此下策,望圣上恕臣僭越之罪。”   雍盛被他这陡然一嗓子惊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拍着胸口,嘘声道:“快小点儿声儿,你想将朕借出恭之机密会臣子的事儿嚷嚷得天下皆知么!”   林辕忙掩住嘴巴,嘿然一笑,随即又敛容正色:“臣实有要事禀告。”   “朕知道,否则也不会配合你偷偷摸摸来此相见。”雍盛单手虚抬,欲将人扶起,“说吧,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林辕却不肯起:“事关重大,还是容臣跪着禀奏。”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羊皮信函。   雍盛接过,定睛一看,函套上写着“姑忽努西亲启”六个大字,心头登时突突乱跳。   姑忽是渠勒国王姓。   姑忽努西,是渠勒王的长子,老渠勒王年事已高缠绵病榻,也就是说,这是一封给未来渠勒王的信。   而这函套上的字迹何其眼熟,熟悉到就是化成灰,雍盛也识得。   那一瞬,他意识到什么,手上的信刹那间重逾千斤,这是他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它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他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打开它,他就会将自己彻底推至命运的转捩点,或生,或死,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他闭了闭眼睛,短短一息间,六载傀儡皇帝的生涯走马灯似自脑中闪过,从起初的荒谬可笑,挣扎否认,到逐步接受,随波浮沉,他慢慢看清、学习、掌握这个世界的规则。   有时候他会想,要不是这场意料之外的穿越,他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个人,或许有些孤僻、冷淡、阴暗,但四肢健全精神正常,只要想活,平安地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绝不至于像这般提心吊胆,每日睁眼要决定的,不是自己的生死,就是别人的生死。   虽说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但老天何其荒诞地,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雍盛不知道这是垂怜,还是惩罚,但上一回他已经知道放弃是什么样的滋味,这一回,他总得整出点新花样。   死,总是千篇一律的。   活着,才能多姿多彩。   长舒一口气,稳住发颤的手,鼓足勇气打开函套——   然后顿住。   他把函套翻过来,覆过去,举起来对着光,又不死心地卷成筒状往里看,抖了抖,不敢置信:“空的?”   “信在微臣怀里。”林辕说。   “……”雍盛抬了抬脚,很想踹他屁股,但忍住了,咬着牙,“怎么?你要亲自给朕念?”   “臣惶恐。”林辕略胖的身躯挪动了一下,疑似想躲,但同样克制住了,顿首道,“但臣必须先知会陛下,此信,乃当朝枢密使兼兵部尚书通敌的铁证!”   哦,这还真是石破天惊之语啊。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明白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一回事。   不光雍盛听了倒吸一口凉气,就连说出此话的林辕都抖了一下。   雍盛负手急急踱了几步,似在平复心绪,过了好一阵,才冲回到他跟前,冷静道:“你先告诉朕信的内容,是想让朕来决定接下来看与不看?”   “陛下若决定不看,那就当今日微臣从没来过,世上也从无此信。”   “呵。”雍盛了悟,“你个老狐狸,在试探朕。”   “臣就是问祖宗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行此悖逆之举。”林辕急忙解释,“臣从始至终,都全心全意为陛下设想,但陛下若不信臣,或陛下全无半点倒谢之念,愿意任其施为通敌卖国,再或者,陛下虽有倒谢之心,暂时却无倒谢之谋划之决断之成算,臣贸然给您看了此信,不光不能为您排忧解难,反会成灭顶大患,是以臣不敢不先知会!”   “林辕!”雍盛情知他是在故意激他,但仍旧大为光火,俯身双手揪住他的衣领,愣是将人硬生生拽直了身。   林辕惊慌失措,扶着雍盛的手臂,倒不是怕雍盛殴打他,而是怕圣上身子羸弱自个儿闪着腰。   “什么样的君主才会眼睁睁看着手底下的人通敌卖国毫不作为?”雍盛怒气勃发,一双黑亮的眸子死死盯着林辕,如视仇雠,“你在指着朕的鼻子骂朕是个昏君?”   林辕顶着盛大龙威,后脖颈汗毛倒竖。   “陛下息怒……”   “先别着急叫朕息怒,方才你一字一句,不就是想朕怒盼朕怒么?”雍盛挑着眉,不温不凉道,“你要探朕是否有倒谢之心,朕便明白无误地告诉你,谢衡从来都是朕之心腹大患。他不倒,大雍永无宁日,他不倒,朕一日不能够安枕!你可满意了?”   说着,撂开了手。   林辕因惯性跌坐地上,咽了口唾沫,爬起来整理好被抓皱的门襟和歪斜的头冠,一声不吭,砰砰砰磕了三个实在响头,撩起夹袍即自暗袋中抽出信纸,双手呈奉。   “圣上深明大义,倒谢在此一举,机不容失,刻不容缓,臣愿身先士卒,万死不辞……”   雍盛抬手虚按了一下,示意他先别忙说套话,兀自展开那信,逐字逐句看完,并无惊惶失措,反而似乎心中有块大石头落了地般,深深透了口气,缓声道:“朕早怀疑这些年来连年战火不断,边境纷争不止,其中必有蹊跷。就拿去岁与渠勒之战来说,渠勒统共人马多少?区区七万!谢策月率兵二十万,从三月打到九月,拖了半年,花了整整六百万银子!”   “兵法云,十则围之,无令越逸也。他呢,耗费如此巨大不说,只剿了大半敌兵,最终还逃脱了首恶元凶!就这样,还有脸班师凯旋,向朝廷请功邀赏,叫太后封他作大将军王?朕实在弄不明白,我大雍举一国之力养成的精锐之师,究竟是一群扶不起的酒囊饭袋呢,还是他谢策月作为主帅庸碌无能?”   林辕默默听着,尽管他已在许多眼线口中听说小皇帝并非池中之物,但直至今日,他才头一回见识到圣上的真实面目。   宦海沉浮半生,他林辕最知道什么时候出手才能一击必中,他还知道官场如赌场,有时候拼的不是实力,而是运气。从前朝开始,在一次又一次的选边下注中,他都赌赢了,这次当然也一样。   而今日小皇帝的应答与表现,更让他笃定了,自己的注没下错。   “今日此信,方为朕解了心头之惑,他不是无能,他是太有能耐,养寇自重!狂悖至斯!”小皇帝盛怒之下,犹能镇静分析,“你附耳过来,朕有一计。”   隐约的掌声与喝彩声透过重重掩映的窗,自东边传来,皇后点的杂剧正演至高.潮。   林辕恭恭敬敬,膝行凑近……   “此函需八百里加急送往军中,事关重大,不容有失,你亲自去办。”   谢府书斋内,总管邱业旁观谢衡写完信函,惴惴不安:“老爷,您前脚刚命小的去林府替二少爷投了八字庚帖,眼下又……难不成,结亲只是缓兵之计?”   “自然,你何时见你家老爷束手受过他人威胁?”谢衡择一块只有他与谢策月父子二人知晓的私印,蘸了朱,盖在信尾,“林辕自以为拿住了我的把柄,从此便可高枕无忧,我便要让他知晓,本相从无软肋,他是自取灭顶之灾。”   “这是一步险棋。”邱业蹙额道,“老爷何不顺势与林尚书结盟,以后到了每年议粮秣军饷出项时,也能便宜行事,少却许多麻烦。”   “你真以为姓林的愿意与谢氏互通婚姻?”谢衡冷哼。   “这门亲事原是他们高攀,不啻于走在大街上白捡了金子,这等天大的好事,有什么不乐意的?”邱业道。   “你不懂。”谢衡摇了摇头,“咱们这位户部尚书,十六岁就连中三元,得先帝偏宠,从此一路顺遂,平步青云。人人都说他运气好,其实不然,世间从不缺天才,但缺左右逢源的人精,偏生他林辕,既聪慧过人,又八面玲珑,除了贪点小财,处世经营能叫任何人都挑不出半点错处。就是贪财这点,也是他故意为之,先帝知道他贪,也由着他贪,你知道为什么?”   “水至清则无鱼,先帝要用他,就不与他计较这点小过?”   “当然也有这个缘故。但这贪财的把柄可是林辕亲手递给先帝的,因为他深谙帝王心术,知道如何才能让皇帝放心。”   “小的明白了,就像小的也喜欢跟有所好的人打交道一样,做人要是太圣贤,反而教人不知该如何亲近了。”邱业恍然,但仍是不解,“可这跟他不愿与我谢氏联姻有何关系?”   “他这样一个聪明人,能不知道他能安然无恙至今靠得是什么?”   邱业直愣愣问:“是什么?”   “是看似左右逢源,其实无党无派,两不沾边。”谢衡森然道,“他林辕怕的是在朝中孤立无援吗?恰恰相反,他最怕与人结盟,因为只要结盟,就有了立场,从而就有了对头。以他薄弱的根基,与任何一方作对都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与人结盟,就是结盟,他也绝不会选势大的谢家,因为同朝为官近二十年,他了解我谢某人,知道我素来非黑即白,容不下他。” 第79章   筵宴已毕, 太后醉归,帝后本要乘暖轿同归,恰逢天上飘起星星细雪, 灯笼一照,纷纷扬扬,如漫天飞银, 煞是缱绻。   念着是初雪,兆头好, 雍盛便磨着谢折衣一起下轿, 说是要赏雪。谢折衣先还劝两句,说什么雪欺衣单当心寒气入体, 但见他欢喜的模样,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怎么也吐不出, 就由着他撒野,将自己拽出温暖的轿厢。   因怕人太多, 坏了气氛, 雍盛就不让怀禄他们跟得太紧, 将人撵出恨不得二里地,于是帝后二人在前头走着, 后头远远地缀着一长条安静的尾巴。   红墙雪夜, 天地苍茫。   雍盛先还背着手正经走了一段,后来实在忍不住,猛地横跨一步, 挨近了, 极其自然地握住身边人的手,塞进自己的袖笼里。   虽早有预料是块冰疙瘩,真揣进来时仍是被冻得一哆嗦, 嘶了一声。   引得谢折衣轻笑起来:“凉罢?”   “不凉。”雍盛吸了吸鼻子,“捂会儿就热了。”   谢折衣弯了弯眼睛,将下巴往鹤氅的白狐狸毛领里埋了埋,含糊地应了一声:“好。”   这声好,像是有什么魔力。   雍盛忽然间感到心脏变得很轻很软,仿佛随时都能腾空而起,变成热热的云朵。   谢折衣一定很怕冷。   虽然她嘴上不说。   雍盛心想。   但冬天的她整个人都……   变得惹人怜爱起来了。   唔,雍盛也怕冷,并讨厌冬天。   但现在他开始喜欢了。   如果可以,他希望世上只剩下冬天这一个季节,这样他就每天都能挨着谢折衣,给谢折衣捂手,听谢折衣软软糯糯地说“好”。   他承认这有点卑鄙。   但那又怎么样呢?   “你在高兴什么?”谢折衣瞟了他一眼,忽然道。   “嗯?”雍盛清了清嗓子,不着痕迹地放下唇角,信口扯出一个话题来,“哦,方才见了林辕,如你此前所料,他主动选择了与朕联手。”   谢折衣还不知道此事:“你刚见了林辕?”   “不错。”   雍盛便将此次密会林辕的经过,详细说与她听。   谢折衣听完,默默走了一阵,才分析道:“他也不是主动选择与你联手,而是不得不与你联手。你可知,昨天夜里,他邀谢衡过府赴宴,今日午间,谢府总管邱业就再次投帖登门。”   “邱业?”雍盛挑眉,“为了何事?”   “自然是提亲。”   “提亲?”雍盛吃了一惊,“给谁提亲?难不成,谢衡要让谢策月娶林辕之女?”   “圣上英睿,一点就通。”   “原来如此。”雍盛已习惯了谢折衣时不时就明褒暗贬地夸他两句,失笑摇头,“怪不得林辕如临大敌,他先试探了谢衡,而谢衡不惜用儿女联姻做缓兵之计,市恩者,常夺人,谢衡越是以重利重恩相诱,他就越惴惴不安,料定谢衡此后一旦翻脸必不留余地,出于自保,转而投靠朕。哼,就是打定主意投靠朕,也要先千方百计刺探出朕的虚实,得了朕的承诺,才衡量是否坦诚相待,好一只老狐狸。”   “圣上若只以为他是只狐狸,就小看了他。退一万步讲,就算谢衡真心与他做亲家,他也是不肯的。”谢折衣道,“一来,他沐先皇重恩,再怎么视声名如粪土,也怕被世人戳脊梁骨,所以不会助纣为虐,眼睁睁看着雍氏朝廷落入他姓之手。二来,情势未朗之前,他一直竭力当个墙头草,若非被逼到绝路,绝不会轻易与谢氏联姻涉足党争。”   雍盛不解:“那他这次也完全可以无视这封通敌函,继续当他的墙头草啊。”   “原是可以的。”谢折衣展唇笑了笑。   雍盛忽然悟了:“明白了,定是你又在背后通了什么神鬼。”   谢折衣无辜:“我也只是让送信之人转达了一句话。”   “什么话?”雍盛真的很好奇。   “尚书大人若销毁此函,那另一封大差不离的函书就会直接出现在谢府书案上,那时,谢衡会从他人口中得知尚书大人对此事知情。”   “以谢衡之多疑,无论是否可信,必先除之。”雍盛敢断言。   “是。”   “是你逼他选了朕。”   “我只是推了他一把。”   “不,你太了解他,也太了解谢衡。”   雍盛不知为何感觉后背阴冷,他松开谢折衣的手,摸了摸后脖颈:“所以你手上不止一封谢衡的通敌信函?”   谢折衣眨了眨那双幽深如井仿佛能洞穿世间所有的眼睛,淡淡道:“不,只有这一封。”   且为了得到它,花了巨大的代价。   只是他的君主不必知道这些。   雍盛:“……”   雪意渐浓,从初时的雪粒子,渐渐演变成梨花冰蝶,乱羽纷飞。   “罢了,你的智计与胆量,朕这辈子也拍马难追。”   雍盛坦然一笑,伸手欲拂去她鬓边沾染上的星白,却被阻住。   “别。”谢折衣道,“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头。”   雍盛一怔,盯着那张被雪衬得越发明艳昳丽的脸,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勉强笑道:“那以后年年落雪,旁人都是一世一白头,我俩却一年一白头,那岂不是能在一起好几十世?这样未免也太贪心了。”   谢折衣半垂眼睑,定定地看他,半晌,呼出一团白色雾气,叹息道:“是啊,太贪心了。”   这句叹息让雍盛连日来故意忽视的不安陡然间化为实质,他急于确认什么,脱口道:“据说初雪当日若能成功吻到心仪之人,就能跟对方携手相伴,共此一生。”   谢折衣持怀疑态度:“圣上从哪儿听来的野闻?”   “朕编的。”雍盛老实道。   谢折衣哑然。   “所以,你准备好了吗?”雍盛说,“我要亲你了。”   因为不争气地矮了半个头,他不得不扬起下巴,一点一点凑上去,去够谢折衣的唇。   谢折衣:“……”   他垂眸盯着皇帝小心努力的样子,用目光细致地描摹雕刻,如果目光有力度,他用力得指尖颤抖,近乎贪婪地,想将这张脸从此烙在骨上,融进血肉。   如果可以,他想将雍盛揉进怀里,吻他吻到地老天荒。   但他避开了。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东西能持续到地老地荒。   仅仅半寸。   雍盛落空了。   他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失望和受伤瞬间爬上他点漆似的的瞳仁,并蛛网一般迅速扩散,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圣上……”对峙的沉默中,谢折衣要费点力气,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   他得说点什么。   但当他触到雍盛破碎的表情时,他什么也说不出。   共此一生。   雍盛能给。   他以什么立场来要?   他满口谎言,从头到尾都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   雍盛还在等。   等一个解释。   他决定给谢折衣三秒钟,如果她能有个像样的解释,他不是不可以原谅,毕竟一直以来他都很宽容很大度。没错,他是个贤明的不会乱发脾气的君主。   但他都已经在心里默数到十了,对方仍是没有半点再开口的意思。   “你。”他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拉开距离,气息因压抑而不稳,还不忘扯了扯嘴角,“太冷了,朕不该硬拉着你赏什么劳什子的雪,瞧你,脸都冻白了,快些回轿子里避避寒。”   谢折衣没动,柱子一样直愣愣杵在那儿,目中流露出的情绪,分明只能解读成心疼。   雍盛是真的看不懂这个人。   他的体面也只能艰难维持到这里,随后逃难似地,扭头离开。   怀禄不明白主子刚还跟皇后有说有笑卿卿我我,怎么一会儿功夫,就铁青着脸独自返回。   他困惑地迎上去,刚展开手中的玉针蓑,就被雍盛推手挡回。   “爷?”   “轿子留给皇后,我们走。”   雍盛面无表情,边说边走,就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一样,大步流星地往反方向急走。   怀禄忙掸掸袍上的积雪,冲绛萼使了把眼色,点了一队随侍留下,才匆匆跟上。   闷着头一路赶回晏清宫,怀禄发誓,他这辈子也没见皇帝走这么快过,心里正感叹圣上身子骨见好了,结果刚停下,就听雍盛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合着这一路就纯靠跟娘娘置的那口气憋着。   “定是呛着风了。”他也不敢多问,只能上前熟练地搀扶拍背。   待咳喘平息了一点,只见门内泼风价奔出一个小宫女,差点一头撞在雍盛身上。   “大内禁苑,火急火燎的,什么模样?”怀禄训斥。   小宫女一看是圣驾,吓了一跳,趴在地上一连声告罪求饶。   雍盛懒懒倚着怀禄,握拳嗽了声,有气无力道:“朕记得你,是顾才人身边的丫头,这么晚了不伺候主子就寝,着急去哪里?”   答说:“才人卧病,高烧不退,已是第五日了,奴婢瞧着光景不好,想去求个医正来看看。”   “五天了,怎么现在才去请医正?”雍盛问。   那宫女趴在地上不敢答。   雍盛默了一阵,摆手道:“好了起来吧,朕去看看她,怀禄,你让莲奴陪着这丫头一起,去请李太医。”   “喏。”   “娘娘,该回了。”   绛萼手中握着未撑开的伞,陪谢折衣一起立在雪中。   大雪在他们发间、肩上,已积了薄绒似的一层。   “回吧。”绛萼恳求,“别等了,圣上既已回去,就不会再转还了,雪下得越发大了,您的身子……”   她闭上嘴,因为发现谢折衣根本没在听。   又过了好久,才听到他喃喃道:“不怪他。”   “什么?”绛萼没听清。   “我既不是谢折衣,也不是他的皇后。”   绛萼闻言,吓了一跳,回头确认其他人都站得很远不可能听见,才压低声音焦急道:“娘娘,你怎么了?”   谢折衣阖目:“我若告诉他我是谁……”   “公子!”绛萼在耳边又急又快地打断,“你忘了长缨姑姑的叮嘱么?!”   这声公子,比这漫天霜雪更冷,更刺骨。   眼睫轻颤,一滴泪突兀滑落。   绛萼怔住。   多少暑往寒来,寸步不离,她从未见过公子流泪。   她难过极了,整颗心都像被扔进了油锅里反复煎熬。   谢折衣却展颜笑开,再睁眼时,眸中仍是一片极致的清明,与往常别无二致。   他抬手轻轻抹了那点湿意,接伞撑开。   “谁谓此生长,妄自期白首。可笑。”   他的叹息伴着轻嘲,扬在雪里。   回到寝殿,禀说圣上今夜留宿顾才人处,让娘娘自行安寝,不必相候。   绛萼本就心中惴惴,此时偷瞧谢折衣脸色,见他面色如常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越发不安。   她了解公子的脾性,越是不动声色,憋的事儿就越大。   伺候谢折衣睡下,她坐不住,去寻绿绮。   绿绮刚从宫外偷吃完翻墙回来,叽叽喳喳说了好一番宫外的见闻,她却不言语,只是长吁短叹。   绿绮被她叹得嘴里的枣花糕都苦了,很是不满,叫道:“果然好生生的人是不能成天拘在宫里的,时日一长,就被这宫里的怨气腌成大苦瓜了!”   绛萼不理会她的挖苦,失魂落魄地问:“绮儿,你可曾见公子哭过?”   “谁哭?公子?”绿绮不懂她为什么问这么样个怪问题,狠狠摇头,“那怎么可能?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公子这样铁石心肠的人?你忘了吗?那年混进军中,他乱战中为杨撷结结实实挡了一刀,深可见骨,差点就死了,大夫缝针时我心疼得直掉眼泪,他还笑着安慰我呢。快死了都没哭,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哭呢?”   绛萼又叹气了:“知道什么是铁石心肠吗?就乱用。”   “我本来就不学无术,平生最讨厌读书。”绿绮撇嘴,“横竖你懂我的意思就行了。”   “我倒真盼着他是个铁石心肠之人。”   “停停停,快别叹气了!屋子都快被你叹塌了。与其在这儿干坐着叹气,不如去打听打听小皇帝今天怎么忽拉巴儿地转了性,不黏着我家公子,反而去搭理那个什么才人了,一回来就听说这事儿,可真叫人生气!”   “我也不知究竟怎么了。”绛萼愁道,“两人明明下雪前还好好儿的,突然就置上气了。”   *   不大但整洁的偏阁里,顾宝珠躺在榻上,面黄唇焦,已病得下不了地。   雍盛免了她请安的礼节,又命人多去领些炭,将炭盆烧得旺些,好让阴冷潮湿的屋子暖和起来。   没过一会儿,太医也应召而来,号了脉,开了方子,自有人抢着去抓药煎药,准备羹汤。   “圣上是惹娘娘恼了么?竟到我这儿来躲清静。”顾宝珠冷眼瞧着那些平时根本指使不动的内侍宫女里里外外地忙活,好像真拿她当主子一般,心中讥嘲万分,言语中也不觉流露出三分,“可惜我这儿人少屋小,难伺候周到。”   不想雍盛倒是因这话,竟破天荒地舍得拿正眼瞧了她:“朕今日若是不来,你兴许就死了。”   或许是鬼门关前走一遭,顾宝珠头晕眼花中,看开了什么,完全没了平日里的讨好谄媚,对雍盛的态度也随意起来:“死了也好,死了就解脱了。”   “不错。”雍盛表示赞同,“对一个间客而言,死虽然不算什么好的结局,但也不是最差的那个。”   顾宝珠攒紧的眉心跳了一下:“妾愚钝,不知圣上在说什么。”   “你放心,朕不是来严刑逼供的。”雍盛命怀禄回去搬来他常用的那张藤椅,搁在榻边,顺势躺下了,“再说了,朕身边的间客细作岂止你一个?真要一个个揪出来审,能把朕活活累死。你还病着呢,有今天没明天的,也别太紧张了。”   他用轻飘飘的语气,说着断人生死的判词,活像个玉面阎罗。   宝珠的脸由黄转白,愈来愈白,她还活着,此时瞧着已与尸体无异,就连最后一丝血气与活气也消散在雍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   “为什么……”宝珠嗫嚅着,问出困扰她已久的疑惑,“那么多宫使婢女,为何独独封我为才人?当日你并未与我……”   “因为你叫宝珠啊。”雍盛回答。   “我不叫宝珠。”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强挣着半坐起身,矢口否认,“宝珠是你赐给我的名……”   话说一半,她顿住,一个推测脱口而出:“曾经有个人也叫宝珠?”   “你跟她一样聪明。”雍盛没有否认,侧着头仔细看她,“眼睛也跟她一样,又大又圆。”   盘桓在心中的疑问终于有了解释,顾宝珠怔怔望着素白帐顶,她听出皇帝语气里的温柔与怀念,一边庆幸自己竟讨了几分相貌上的便宜,一边不胜唏嘘,这狗皇帝竟还有几分人性。   “你自被封才人,并未向宫外传递过一次消息。”雍盛道,“要么,你没有什么值得冒险的线索。要么,你也并不是那么买你那位主子的帐。若是后者,朕不是不可以努力一把,骗得你为朕所用。” 第80章   雍盛一连在顾才人处宿了五日, 期间皇后只遣人递过一次话,即请旨允其搬回凤仪宫。   皇帝不说允,也不说不允, 就像处理那些他不赞同但还没想好怎么回复的奏折一样,对皇后的请旨留中待发了。   皇后也沉得住气,再没有半句多余的问候。   这样赌气似地熬到第七日, 用过午膳,报说谢戎阳之妻前往谒见中宫。   本来内命妇之间的交往雍盛从来不感兴趣, 但眼下正值敏感时期, 前脚上午刚有密报称谢衡昨日不知为何大发雷霆,将长子赶出了家门, 转头这梅满儿就跑进了宫, 不禁让人好奇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没错, 还是国事要紧。   雍盛给自己找到一个去见谢折衣的理由,从奏折堆成的小山中抽身而出。   未经通报踏进偏殿时, 梅氏正握着帕子揩泪, 乍然见圣驾亲临, 惊慌之余,冷静行礼。   行礼行到一半, 雍盛摆手免了她的礼数, 装作路过的样子:“回来取只不常用的印鉴,顺道儿来看看,你们且聊, 别拘着。”   话是这么说, 但转眼一瞥见梅氏通红的眼眶,就皱起眉:“寻常不进宫来找折衣说话,好容易来一次, 怎么就哭起来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这话问得可谓是一针见血。   梅满儿瞟一眼珠帘后半卧着的皇后,思忖着接话:“方才谈话间,听闻娘娘凤体违和,臣妇忧心如焚,却爱莫能助,一时没忍住就……望陛下恕臣妇御前失仪之罪。”   凤体违和?   雍盛心头一紧,人还未意识到,眼风就已飘了过去:“皇后哪里不适?太医来瞧过没有?”   话一秃噜出来,随即反悔,暗恨自己多管闲事。   而他的关切也像是扔进无底洞的棉花,再用力,也激荡不出什么回音来。   屋内静了几息,谢折衣懒怠的嗓音才穿透珠帘,避开皇帝的问询,直奔主题:“大嫂今日进宫,一是谢恩,二是恳求圣上以后有事没事别再赏赐长兄的。”   雍盛以为自己听岔了,这第一条很好理解,这第二条是怎么个意思?   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没想到皇后当着双方的面儿,竟说得如此直白,半点余地也不留,梅氏膝盖一软,手扶几案就跪了下来:“臣妇并非此意,只是,只是圣上恩重丘山,外子何德何能,敢膺圣眷如此,实在惶恐。”   雍盛咂摸她话里的意思:“所以,你是来拒恩的?”   梅氏不说话了,又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好在谢折衣及时替她解围:“是要你的恩赐别那么高调和频繁,今日用膳吃到只乳鸽觉得味道好就把剩下的赏给人家,明日见御花园里新开的腊梅模样可爱也折几枝送过去,这样日日送,甚而一日送几回,旁人见了哪有不误会的?”   “误会什么?朕与朕的大舅子关系好,交情深,也碍着旁人了?”雍盛没好气地道。   “物件也就算了,有什么要紧事不能当面说,非要夹带些书信字条?”谢折衣问。   “一些寻常问候而已。”雍盛理所当然。   “都问候些什么呢?”   “譬如,送乳鸽的时候总要夸夸这鸽子怎么怎么好吃吧?送腊梅,怎么也得附庸风雅赠首诗吧?近些时那些酸腐文人不都爱整这样的花活么?怎么,他们能整,朕就不行?”   “……”   谢折衣跟梅满儿都沉默了。   谢折衣支手扶额,另一只手拿过一边案上摊着的纸笺,读道:“今见红梅傲雪独放,便思及兄之性情,亦如此梅凛然顽强,你待朕如璨星伴月,朕实不知如何疼你厚你,聊赠一枝相慰。”   越读声音越冷淡,到最后甚至隐隐有些咬牙切齿。   “……”雍盛摸摸鼻子,“肉麻是肉麻了一点,但礼轻情意重。”   梅满儿泣道:“昨日圣上赏给外子一把虎骨弓,特地命人送至府上,被家翁撞见,家翁索要随附字条一观,外子不肯,两人因此大闹了一场,家翁一气之下便将外子撵了出去,说是,说是再不让他进家门了。”   “岂有此理!”雍盛生了气,背起手踩着皂靴噔噔噔踱了几步,停下道,“枢相这是疑心朕与大舅哥在背地里密谋什么吗?”   接着又转了一圈,苦笑道:“那些字条,白纸黑字,一清二楚,没什么不能给他看的,他也忒多疑。”   一会儿又道,“大舅哥也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尽管让他瞧就是了,难道还真有什么猫腻不成?何必犟着不给。”   这么自说自话一合计,两手一拍就要往外走:“既是误会,那就好办,说开就好了,朕这就去找枢相说明原委,让他放大舅哥归家就是。”   梅氏张口,还没来得及阻拦,谢折衣道:“此乃臣子家事,就算是圣上,也不好插手。他们骨肉至亲,血浓于水,纵有矛盾,闹个三两日也就好了,可若有外人在其中搅稀泥,反而弄巧成拙。”   “娘娘说的是,说的是。”梅氏生怕雍盛又来捣乱,忙道,“家翁这是气外子与圣上亲,与他不亲呢。”   雍盛最大的优点就是听劝,闻言立马转回,默默想了一阵,宽慰梅氏道:“你也别太着急,叫大舅哥好生将脾气收一收,安心在外避避风头,待枢相消了火气,再好说好话赔个不是,父子之间哪有隔夜的仇,横竖也撂不开手,定能家去的。”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他看向珠帘后,无意中对上谢折衣的眼睛。   对方狐狸似地弯着眸子,眼里闪着玩味的光,仿佛在说:父子之间如是,夫妻之间亦如是。   雍盛又开始生气了。   既然皇帝都这么说了,梅氏也不好再诉苦,陪着又坐了一阵,见帝后之间气氛有些古怪,实在不便久留,便匆匆行礼告退了。   梅氏一走,雍盛也没了再继续待下去的借口,但又挂心着梅氏方才所说谢折衣凤体违和一事,即刻也狠不下心转身就走。   天人交战之际,谢折衣似乎知晓他的心思,突然道:“你放心,我没事,只是身子有些怠倦,养两天就好的。”   哦,没事就好。雍盛心想。   谢折衣见他抬脚:“这就走了?”   雍盛依言往前走了两步。   谢折衣无奈:“你若不想见我,打定主意要躲着我,直接命我搬回凤仪宫就是了。这是你的寝宫,哪有为了躲客人,主人避出去的道理?”   雍盛忍不住了,背对着道:“然后呢?”   “你搬回去,从此只要朕不主动找你,你就与朕这么耗着,老死不相往来?”   “你在闹什么别扭。”谢折衣起身,拨开玎玲珠帘,一步步走近,“我何时说要与你老死不相往来?”   “你不愿与朕亲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雍盛觉得自己幼稚得像个傻子,但他就是耿耿于怀,也没法儿不去在意,“你不是真的喜欢我。”   如果真的喜欢,就会像他一样,如同罹患皮肤饥渴综合症,想寸步不离,想紧紧相贴,哪怕分开一秒都是煎熬,每天患得患失,杞人忧天。   他这么控诉的时候,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多幽怨。   而那始作俑者越过他,转身面对他,轻而易举捕捉到他委屈但倔强的视线,弯腰将脸凑近了,盯着他,说:“嗯,不喜欢,好麻烦。”   “……”   雍盛恶狠狠瞪她一眼,抬腿就要走。   却被谢折衣一把扯进怀里,拥住。   笑着道:“这么明显的撒谎都看不出来,以后你可要大难临头了。”   雍盛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气得磨牙:“你就是朕的劫难!别拿这个消遣朕。”   “究竟是谁消遣谁?”谢折衣用下巴轻蹭他的耳廓,“当初是谁许诺,说什么事成之前,绝不会对我做什么?”   雍盛一听,炸毛的刺猬似的,推开人,瞪圆了眼睛:“话得说清楚,朕对你做什么了?朕难道强迫你跟朕……”   谢折衣笑睨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雍盛本来理直气壮,突然有些心虚,声音低下来:“就是抱抱你,亲亲你,这样也不行吗?朕没想再往下做什么。”   谢折衣盯着他,发现当小皇帝真心实意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变得格外黏人。   “抱可以,亲不行。”   这让他产生一种负罪感,觉得自己此时像极了连小孩儿想吃糖这一朴素愿望都无法满足的狠心大人。   雍盛眨眨眼,明白了症结所在,他是懂示弱的,两根手指牵住谢折衣宽大的衣袖,讨价还价:“可是朕忍不住,朕保证只亲你,规规矩矩的,其他什么也不做。”   他这么说着,视线不自觉地就滑向谢折衣的唇。   谢折衣的嘴巴很好看,唇线分明,上唇薄而锋利,下唇却那么饱满柔软,色泽诱人,看起来很好亲。   同样身为男人,谢折衣当然看得懂他眼里的渴望。   而恰恰是这份渴望刺痛了他。   他退后一步拉开距离,语气也变得板正,好看的嘴巴吐出无情的字句:“发乎情止乎礼,忍着。”   雍盛要疯了:“你……”   他不理解,明明他跟自家老婆两情相悦,为什么不能抱抱亲亲。   他“你”了半天,气得脸都白了,但在现实面前,也不得不接受身为帝王的他索吻却遭拒的挫败。   不亲就不亲。   雍盛气咻咻地回去接着批奏折。   皇帝近日很忙。   等再过几日,进入小寒,就将迎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日,民谚有云,“小寒时处二三九,天寒地冻冷到抖”,老百姓们开始歇冬,休养生息。   在此之前,朝廷上下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一年岁终隆重的腊祭。   腊祭这日,天子服大裘冕,祭先祖五祀,消去岁罪障,祈来年丰收。   繁琐盛大的仪式之后,按习俗,百姓聚众宴饮,通宵达旦。   宫中每年则会有将帅宴上讲武,表演射御角抵,兵器武艺,其中又以左右军的相扑赛最受瞩目。   雍盛对相扑并不陌生,以前常在电视里看,穿来后年年凡有大型祭祀活动也都会有,大雍从上到下都对这项徒手格斗运动非常热衷,民间各地甚至定期举行相扑大赛,分男赛女赛还有少儿赛,各项比赛规定也都十分完善。   因为年年比,那些好手名角个个儿也都耳熟能详。   大庆殿上,正当众人热烈议论今季谁能夺魁时,一个并不很高大魁梧的瘦条条力士吸引了满场视线。   他的对手身长一丈,裸 | 着的上半身胸脯横阔,皮肤黝黑,骨健筋强,正是去岁的魁首黑霸王。   相形之下,此人称得上瘦弱矮小,只见他闪转腾挪,以小博大,像条滑不溜秋的泥鳅,灵巧穿梭。在他令人眼花缭乱的步法下,黑霸王有力无处使,反显得粗笨迟钝,一着急,转身换步间气息乱了,一个不留神就被对方用肩胛骨抵住咽喉,抓住裤腰带,不知怎的就被带着四旋五旋,转着圈儿地卸了力道,踉跄一跤,咚的一声颠翻在地,被死死压住半天爬不起。   众人看得呆了,静了好些时才想起鼓掌,一时喝彩声响彻殿宇,此起彼伏。   如此酣畅淋漓地比了好几场,此人一路过关斩将,最终拔得头筹。   皇帝很是高兴,问他姓名籍贯,想要什么赏赐。   没想到那力士跪地昂首,高声道:“小人李寅,不求什么,只求圣上能体恤万民,救救云州三十万戍边的同胞将士!”   说完以头抢地,砰砰砰磕了三个所有人都清晰可闻的响头。   一时间,奏乐停了,嘈杂的人声也像是被猝然按下了暂停键,满座惊疑。   雍盛敛了笑容,缓缓坐正,身子略往前倾,眯眼提醒:“这可是在金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话可要三思啊。若是杜撰造谣,危言耸听,乃至扰乱朝纲,光凭赢的这几场角力,可换不回你的脑袋。”   那力士倒有一身骨气,从容奏对:“小人今日既敢金銮殿上告御状,就已做好了杀身成仁的准备。”   “好。”雍盛欣赏他的这份勇敢果决,喝彩一声,站起身来,“那你倒要好好说说看,云州将士遭了什么大难需要解救,而朕,又如何不体恤他们了?”   力士解下腰间束着的麻布捆带,展开了竟是个长条褡裢,他自褡裢口袋里取出一团皱皱巴巴的物事,抖落开,瞧模样,依稀是件棉箭衣。   他双手呈上,怀禄下阶去接了过来,转送御览。   雍盛仔细翻看那破烂箭衣,单薄不说,里头夹的棉絮东一堆西一坨,袖口处还有针脚太疏的破缝处,漏出来的棉花又黄又黑,霉味扑鼻。   他目光微沉,急急将棉衣里子扯出来,果然在后衣领处见到大雍军队特有的兵字纹印花。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这是今年发到士兵手里的过冬棉衣?”   皇帝捧着那破袄走下御座金台,两厢的高官大僚全部起身伫立。   “千真万确。”那力士道,“这棉衣是冬至那日下发的,小人领了冬衣便被急调回京都预备今日腊祭的相扑赛,眼下已到三九天,冷得冻掉手,京城里哪怕是乞儿都能捡两身御寒的厚袄穿,更别提寻常百姓,哪个家里没有热炕头,谁人手里没有烫馍馍?可云州的士兵呢?本就是雪比人高的苦寒之地,城墙垛子上一动不动地站着放哨,就这么劣质的箭衣,顶多撑一炷香的功夫,里头的黑棉花就会被刀子似的北风撕碎!站上大半夜,再强壮勇猛的士兵都会被站着冻弊!圣上啊——求您彻查……”   他说着说着,已然哽咽。   两厢高官鹄立,却是静默一片。   “枢相。”只听皇帝点名质问,“这冬衣,是谁做的?”   谢衡一副恍然惊醒的样子,出列道:“回陛下,此事蹊跷,不能听信这小兵一面之词,军中每年的换季冬衣都会经过严格审核,制式品样全都勘验达标后兵部才准下发,其中定是出了什么纰漏,待臣下去核实查清,再来回禀……”   他搬出惯常用的拖字诀,但这招今日却不奏效。   皇帝直接扬手打断了他:“朕在问你,今年做冬衣的差事由谁包揽?怎么,这问题很难回答么?”   “回禀圣上,是恭亲王接的差事。”户部尚书林辕代答道,“户部下拨的款项都已尽数交付兵部,由恭亲王挂职领受。”   “传雍峤!”   “回圣上,恭亲王今日告病……”   “那就领着太医去传!只要他不是病得下不了地,就是拄着拐,搀也得搀上殿来!”   天子动怒,满殿噤若寒蝉。   “这样的棉衣发到士兵手上,作为主将,谢策月为何不上报?”雍盛迁怒道,“令他火速进京!” 第81章   皇帝召大将军回京述职, 说的好听点,叫述职,实则是为质询冬衣一案。   当日恭亲王受诏上殿, 一张如簧巧舌将全部事体一推六二五,只勉强认下个不痛不痒的督查不力之责。他贵为亲王,轻易不能奈他何, 只能令他暂且留在府中,勿要远行, 以便大理寺查案时遇到什么难处可以随时登门求证。   然而还没等官府有所行动, 负责制作棉衣的富商董鉴通就先发制人,披发跣足, 到刑部击鼓鸣冤。   他在衙门口大声宣读投案自首的报状, 称被逼到走投无路才接下这丧尽天良的差事, 被上头的人大敲竹杠出人出力倒贴银钱不说,眼下连性命都得搭上, 喊冤喊得震天响, 破罐破摔, 要检举恭亲王贪墨不法,中饱私囊。   他也着实有些能耐, 哪怕官府第一时间驱散了围观民众, 封锁了消息,但一夜过去,此案还是彻底发酵开, 且各种小道消息真伪掺杂, 其中不乏耸人听闻之语,甚是龌龊不堪。加上官府支支吾吾的暧昧态度,流言一经蔓延, 就甚嚣尘上,闹得满城风雨。   另一边,云州军中,谢策月前脚刚收到父亲家书,后脚就收到皇帝圣旨,公开诏他进京述职,又着意强调从速二字。   既是述职,轻车简行,几十名扈从亲随足矣,人带多了就不合规矩。   可若依父亲家书所言,此次入京恐怕远非觐见述职那么简单,人马自是带得越多越好,否则到时事有变将在外,远兵救不了近灾,才真个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思索良久,立即飞骑回奏,以军队越冬事宜未毕为情由,请“稍延时日”。同时又修家书,详问谢衡信中所言头尾。   他想拖一拖,等探听完各方消息再动不迟。   但皇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仅仅过了五日,诏谕又到,这次用词更为强硬,要他将军中琐碎事宜交付两个副将主理,即刻启程。   于是谢策月转报骤染风寒,病躯羸弱,不堪舟车劳顿。   没想到雍盛直接抽调相邻两省的名医,临时组建了一个近二十人的医疗使团,浩浩荡荡而来。并派中贵人莲奴星夜兼程赶来接应,说是接应,其实是探病加督促,真要被发现装病,那就是欺君。   谢策月拖无可拖,赶在中贵人抵达之前,点了一队亲信,共两百余人,匆忙上道。   如此一催再催本就反常,启程后也是每隔三日就有旨意传来询问落脚何处,谢策月心中不安,脚程故意放缓,直拖到除夕当日,才迤逦赶至京郊。   到了京郊,便不再往前,原地扎营后,先遣人至谢府家中报信。   彼时谢衡正在慈宁宫中,陪太后吃斋礼佛。   岁除之日,宫中一大早就举办的驱傩送秽仪式刚结束,各宫忙着张灯结彩,画门神,换桃符,焚熏苍术,预备应节物事。脚步纷沓,衣料窸窣,时时能听闻压抑着的的欢声笑语、爆竹声,或嗅见硝药的气息,而门外愈是热闹,就愈衬出殿中兄妹二人之间的冷清。   一言不发地用完膳,漱口净手,宫婢再安静有序地撤下席面,换上茶点。   谢衡慢慢啜饮热茶,好半天后,嗒地一声放下茶盏,声音不轻不重。   太后的心却跟着狠狠一跳,捻佛珠的手顿住。   “又是一年过去了。”谢衡眺望门外,忽然间有感而发,“小皇帝长大了。”   太后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只不过是年岁痴长,未见得心志也跟着长了。”   “是。”谢衡笑了一声,声音中却无半点笑意,“所以才轻信宵小进谗,着了外道,与咱们生了二心。”   太后不言声。   阁内炭火燥旺,陶然暖意混合着佛前的云雾禅香,冥冥中透出一股子黄昏薄暮的衰腐气息。   “他是在你膝下养大的,脾气秉性,大事小节,知晓得最清楚的理应是你,如今生出这些事端来,你却还被蒙在鼓里。”谢衡换上责备的口吻,“纵是天子,行有差池,该管教时也得管教,小树不修,等长歪了再砍枝斫干,可是要伤筋动骨的。我看你也不想这么多年来的经营和心血,一朝尽毁,付诸东流吧?”   太后细长的眉毛微蹙:“兄长想要如何?”   “你心慈。”谢衡理了理袖口,道,“慈母多败儿。这次总该狠下心,叫他长长记性。”   “朝堂上的事,本宫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得?”太后双目微阖,“兄长费心裁夺就是。”   “我既是他的舅父,也是岳丈,自然责无旁贷。只是提前知会你一声,届时你什么都不用管,不用做,静候即可。”   “本宫知晓了。”   太后眸色黯下去,重新攒动佛珠。   午后,接连又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梅氏为求谢衡宽恕谢戎阳,准许谢戎阳回府过年,冰天雪地里在书斋门口跪了一个时辰,因连日来担惊受怕,本就身子虚弱的她昏了过去。   这一昏不要紧,身下却见了红,请大夫一探才知竟已有一月身孕,这下阴差阳错导致小产,实是始料未及。谢府上下乱作一团,梅氏哭得肝肠寸断。谢戎阳得知消息,亦是气得红了眼,一番口舌争执后直接将人接出了府。消息传入宫中,皇后垂怜,虑梅氏娘家前不久回了老家过年,担心她此刻出了府一时无人照料,立即派了暖轿将其接进宫来好生疗养。   二是朝中不知从何处传出谣言,言大将军谢策月欲举兵谋反,目下大军已开到城外驻扎,不日将破城而入,直捣京都。   谣言愈演愈烈,闹得人心惶惶,很快就有大臣御史挥墨上书,询问谢将军为何迟迟不面圣述职,如此淹留拖延,是否包藏祸心。   雍盛将这些奏折原封不动全部打包,连同过节赐下的钟馗像一起,送去谢府,而后不疾不徐地与进宫送贺岁礼的各皇亲国戚打马球,斗茶,开宴赐福,直忙到三更天。   除夕之夜,禁中依制燃长明灯,彻夜守岁,思及这是与谢折衣大婚后的第一个除夕,他决定暂时放下积怨,罢兵言和。   很有默契地,谢折衣似乎也这样想,一早就备好屠苏酒和消夜果等他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雍盛坐下道:“快来看看朕的脸是不是抽筋了,笑了一晚上,腮帮子酸得很。”   谢折衣果真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瞧了一阵,伸手用掌心大鱼际替他揉按,笑道:“确实有些僵硬。”   皇帝舒服地眯起眼睛,伸手摸了摸桌上酒壶,热的,挑眉问道:“一直在等朕?”   谢折衣道:“要守岁,左右也睡不了,顺便等着。”   “若是困了,就去打个盹儿,母后那儿朕给你兜着。”   “不困。”谢折衣将雍盛的脸捏来捏去,揉面团似的,直揉得雍盛五官乱飞皱眉强忍,倏然笑开,“不酸了罢?再揉,脸都要搓红了。”   说着就要抽回手。   雍盛脸皮发热,嘟囔道:“不相干,吃了酒,烧得慌,脸本来就红。”   他贪念那丝沁凉,按着不让,道:“正好降降温。”   边说,边自下而上,直勾勾地注视着谢折衣。   掌心传来一阵接一阵的热力,如此肌肤相贴,谢折衣隐约有些招架不住,只能顺着他的毛哄:“那我备下的新年贺礼要怎么办?你不放开我的手,我要怎么拿出来呢?”   雍盛闻言,一扫疲惫,两只眼睛刷地亮起:“贺礼?送朕的?”   谢折衣嗯了一声,用眼神示意他松手。   雍盛于是顺从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握进手里改为牵着,并十指相扣。   谢折衣:“……”   行吧。   好歹救回一只手。   他只能这么牵着雍盛往院中去。   今夜无月,但阖宫灯火通明。   雍盛一眼就看到藤架上挂着的两只风筝。   它们跟当初被买进宫来时一样,但又有些不一样,各自的线上串了许多纸糊的防风小灯笼。   他眨眨眼,一下子明白了:“大半夜的,放风筝?”   谢折衣点头:“天晴,风大,正合适。”   雍盛拍手:“好!那就来比比看,朕放的风筝一定比你高。”   谢折衣一哂:“那可不好说。”   “哼。”雍盛燃起了胜负欲,“比读书写字,你在行,可要比吃喝玩乐,朕有一说一,绝对略胜你一筹,来,多说无益,咱们天上见真章。”   “爷,放之前,得先把近来烦恼之事写在纸上,粘到风筝上,到时好叫它随风而去呢。”怀禄插缝儿提醒,“民间管这叫放晦气。”   “不错。”皇帝兴致勃勃,“那就快拿纸笔来,唔,多拿两张,朕的晦气事儿可太多了,一张纸根本写不完。”   他奋笔疾书,不一会儿,就写完叠好,然后溜溜达达凑到谢折衣身边,想趁机偷看,却被先一步挡住。   “有什么烦心事儿不能让朕知道的。”雍盛不满道,“不告诉朕,朕怎么为你排忧解难?”   “告诉你可以,但要交换。”谢折衣搁笔。   “……”雍盛立马转回去,摆手道,“小气鬼,不看了。”   岔开话题指着那两只风筝:“你要凤还是鹤?”   “都行。”谢折衣道,“看你。”   雍盛过去提起黑翅丹顶鹤,道:“那大红凤凰花枝招展的,配你正好。”   谢折衣看着他笑:“那就祝圣上鹤鸣九皋,声闻天下。”   小吉利话儿听着舒坦,雍盛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样绸布小包,一扬手,潇洒扔来,财大气粗地道:“说得好,赏你的。”   谢折衣下意识接住,愣了愣,打开一看,是只红玉指环,举到眼前对灯细看,发现环圈内壁上还刻着四个字——   与君同心。   谢折衣的心好像被烫了一下,抬眼问:“上头的字儿是你亲手刻的?”   “闲时解闷,刻着玩儿。”雍盛轻咳一声,望天看地,似是有些羞涩,最后还是没忍住问,“怎么就看出来是出自朕手?”   “……”谢折衣坏心眼地笑,“因为丑得很有特点。”   雍盛一秒变脸,劈手去抢:“还我。”   谢折衣飞快地将指环套在食指上,攥紧了:“送出去的礼就是泼出去的水,哪儿还有收回的道理?大小刚好,本宫很满意,谢圣上恩宠。”   他语速极快,仿佛生怕雍盛反悔。   雍盛动了动唇,盯着那指环,心说它其实应该戴在无名指上,想纠正,却发现它倒是跟谢折衣的食指严丝合缝,方才意识到自己之前估错了尺寸,这会儿木已成舟,也只能将错就错。   “戴好了啊,要是弄丢了,朕治你的罪!”   虚张声势一句,便先行奔出后院,特意找了块挺大的空地放起风筝。   夜风呼啸,手上刚松了线,没跑两步,风筝就乘着风上了天。   许多小鹞灯沿着线排成一长条,飘飘荡荡,照亮了漆黑的夜空一隅。   身边的小宫女欢呼起来。   “哇,飞起来了飞起来了,好高!”   “真美!”   很快,凤凰尾翎飞扬,慢慢追上仙鹤,一点点靠拢过来。   雍盛担心胜负未分之前两只风筝的线就缠到一起,忙往旁边躲。   他躲,大红凤凰就追。   被追了许久,他放弃似地不动了。   那凤凰捱到最近处,眼看着就要缠上来,临门一脚竟悬崖勒马了,炫耀似地擦肩而过,腾空而起。   雍盛向来有股邪性,你追,我就躲,你不追了,我就掉过头来追你。   于是空中形势陡转,变成仙鹤撵着凤凰满天空跑。   两只大风筝上下翻飞,舞得煞是好看。   小内侍们一会儿给皇帝鼓舞助威,一会儿又提醒皇后注意躲避,个个儿撅着腚仰着脖儿,喊得唇焦口燥。   雍盛追得正起劲,不料前头的凤凰猝不及防地来了个紧急刹停,仙鹤没控住,一头栽上去,两个风筝撞到一起,盘旋着紧紧缠绕。   雍盛用力扯了扯,撕掳不开。   谢折衣便从袖中抽出匕首,割断了线。   因跑动,雍盛额上出了些汗,薄薄一层,晶莹地闪着微光,他目送着两只风筝飘远,忽然道:“真羡慕它们。”   “什么?”谢折衣一时没反应过来。   “风筝啊。”雍盛道,“自由自在的,想飞去哪儿就飞去哪儿,还有个伴儿,随心所欲不孤单,多好。”   “嗯。”谢折衣微笑着附议,“那就祈盼来世能做个风筝。”   “是做对儿风筝。”雍盛纠正,“孤零零一个多没劲。”   “好。”谢折衣的眼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敛了笑意,换上极认真的神色,但语气还是那样轻飘飘的,“做一对儿没线的风筝。”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鼓楼恰好敲响五更天的钟声,满京城的爆竹争先恐后次第炸响,大团大团灿烂的烟火铺满头顶的深色夜幕,仿佛寂静的墨水池里刹那间涌入斑斓颜料,如星雨,如虹霓,如花开千树,流萤万点。   雍盛看过来,眸底映着满天烟火,亮得惊人,笑问:“新元肇启,不许个愿吗?”   “一愿世清平。”谢折衣想也不想地道,“二愿圣体强健。”   “三呢?”   “三愿君不疑臣,臣不负君。”   那年除夕三愿,雍盛后来在心中记了一辈子,他一度拼尽全力想去实现,却发现,世间既有所愿所求,就有事与愿违,求而不得。   为释众疑,翌日新年,群臣朝贺之际,皇帝明发圣谕,传大将军入宫奏对。   谢策月抗旨不遵。   举朝哗然。   当日,参其悖逆谋反的劄子一下子黄沙般漫来。   其中骂得最凶的,就是户部尚书林辕。 第82章   林辕弹劾谢策月, 称其悖逆欺主藐视皇威。   这一下无异于高调宣战,捅了马蜂窝。   要知道,御史台里有的是御史, 这帮御史中起码有一半姓“谢”,毕竟御史中丞向经就是谢衡的老丈人。   你手下有言官,可巧, 我手下也有,京城里有的是纸张和墨水, 咱们走着瞧。   于是一大堆弹劾林辕的折子也纷至沓来, 直攻林辕“贪墨爱财,崇侈靡, 少清操”。   攻击了私德, 也不忘罗织欲加之罪, 又劾其“倾轧同僚,进谗挑唆”。   吵了足足两日, 御史汪实紧跟着上疏弹劾谢策月“拥兵自重, 有谋逆之嫌”, 并劾谢衡“专柄擅国,背主徇私”。   这便是将战火扩大化了, 对方自然也不甘示弱, 迅速纠结数人联名上奏,请旨“清君侧”,要圣上明辨是非, 清剿林党。   事态越来越严重了。   谢策月领着二百亲兵就驻扎在城外, 但此刻京城里的大小官员根本没人知道他究竟带了多少兵。   谁知道呢?   或许这二百亲兵只是个麻痹敌人的诱饵,大部队正昼夜疾驰,赶来支援呢?再悲观一些, 可能大军就在后头不远处埋伏着,只等谢首领一声令下,就攻城造反呢?   皇帝唤来谢戎阳,向他表达了这个担忧。   “你弟是想造反吗?”雍盛如此开门见山地问。   谢戎阳虎躯一震,面色陡变,显是受惊:“圣上为何作此猜想?”   “不光朕这么想。”雍盛无奈道,“朝中有一半的臣工都这么想,再过几日,全京城恐怕有一半的老百姓也都会这么想。”   谢戎阳后背登时出了一层白毛汗:“圣上明鉴,臣弟虽行事张扬了些,但绝无不臣之心。”   “你又如何知晓?”雍盛发出诛心之问,“你说他并无不臣之心,那你跟朕解释解释,他为何抗旨,拒不进城?”   谢戎阳张了张嘴,竟哑口无言。   “兄长啊。”皇帝转身坐进那张高大的龙椅里,他虽清瘦,但再瘦弱的人,只要做在龙椅上,周身都会迸发难以言喻的威势来。雍盛摩挲着扶手上那两头华贵威武的金色盘龙,叹息道,“可怜你谢氏长子,按理说炙手可热,呼风唤雨,可实际的境遇并不比朕这傀儡皇帝好上多少,事到如今,被你父亲与胞弟联手蒙在鼓里,还一无所知。”   谢戎阳瞳孔骤缩,呆了,忽然解剑跪地,顿首道:“微臣愚钝,还请圣上明示。”   “也好,即便败了,也该明白自己败在何处,往后失意踌躇时也不至捶胸顿足,为今日错失良机而懊悔终身。”   皇帝略一招手,一旁侍候的怀禄便双手捧着漆盘,走到谢戎阳跟前:“殿帅请看。”   漆盘中静静躺着几封信件。   谢戎阳注视着,注视着,手经不住颤抖起来,他强行克制住,但当他拿起时,那薄薄的纸张,却似有千钧之重,以至于他拈了几次,才全部拈起。   这夜,月冷星寒,平静的夜幕上挂着几团清寂微弱的光晕,一丝云也没有,就连风也比前两日温存了不少,但整个大雍京畿暗潮涌动,正酝酿着一场大风暴。   寝宫内温暖如春。   雍盛披着氅衣,手拄着腮帮子,怔怔望着面前的棋盘,另一只手闲闲敲着棋子。   因他保持这个姿势太久,谢折衣以为他被棋局刁难,正冥思苦想不得其解,便扔下手中新派诗集,上前欲一探究竟。   不成想,勾头一瞧,那空荡荡的棋盘上,唯天元一点,安安稳稳地放着一颗白子。   “莫非这颗白子有什么玄奥之处?”谢折衣禁不住调侃。   雍盛觑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捧起棋盅,在周围落下三颗黑子,将白子团团围住。   谢折衣挑眉,试着猜了一猜。   “看来这颗白子就是圣上您本人了,诶呀,可真是腹背受敌大大不妙呢。”   雍盛翻了个白眼。   猜对了。   谢折衣稍稍收敛一些,正经道:“至于将您围困的三颗黑子。这颗是公然挑衅的谢将军。这颗是侍卫司童凇。最后这颗嘛,就是此番的关键人物,京营提督向执。”   说得分毫不差,雍盛坐直了一些。   复掏出三颗白子,放在棋盘上。   “嗯。”谢折衣沉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三枚白子分别是你派出去解决这三个大麻烦的心腹。”   说着拔出腰间插着的折扇,用扇柄划拨出其中一个白子来:“方才大哥有消息递进宫里来,除了送了些寻常的补品汤药,还特地叮嘱嫂子闭门不出安心休养,听说他归家不久后,便出了怎么,圣上是寄望于大哥能以兄弟之情打动谢策月?”   “若能如此,便是皆大欢喜。”雍盛道。   “如若不然?”   “那就要看大舅哥如何抉择了。”   谢折衣了然,扇柄一推,叮的一声,那白子就将黑子击打出棋盘,他舍了这对,又划来一颗白子,瞄准第二颗黑子。   “圣上派谁去招揽侍卫司童凇?”   “这个童凇,乃荣安郡王保母之子,这些年来虽有荣安郡王母族王氏作靠山,但一步步爬上来,说不准确有几分真本事傍身。王氏坏了事,郡王被发配守陵后,他虽暂时蛰伏,但朋党间一概往来交游并未就此终止,想必还存着见缝插针东山再起的心思。如今正是他要等的机会,想要说服他束手投诚,恐非易事。朝中能担此重任的,我思来想去,只那一两人而已。”   雍盛点头:“所以,这差事我交给薛尘远去办了。   谢折衣听他如此用人,倒有几分惊异:“他?”   “怎么?你觉得他太年轻?朕用他太过冒进?”   谢折衣摇头,笑道:“倒也不失为一招妙手,或能出奇制胜。”   叮,第二颗黑子也被撞击出局。   “那这最后一颗白子……”   “它啊,就是朕最没把握的那个。”雍盛伸手,将剩下的那颗白子握进手心,重重吁了一口气,语气不可避免沉重几分,“成败尽系此子一身,希望他不负朕望。”   已是三更天,夜色更深。   一人一马在官道上疾驰,直往城门而去,守城的官兵远远望见马头上挑着的官家灯笼,就自觉让道放行。   主将谢策月宴饮方毕,正要和衣卧下,突报殿前司都指挥使深夜造访,欣喜之余,忙翻身下榻,迎长兄入账。   “大哥怎么这会子来见?”因长年戎马征战,谢策月的肤色较之谢戎阳要深上几分,原本铜色的脸颊被酒色浸成酡红,眼中亦有五六分醉意,脸上挂着一如既往张扬得意的笑。   兄弟俩上次见面还是去岁年中,算来已有年余未见,拥抱过后,谢戎阳将手中拎着的油纸包往案上一放。   阵阵肉香瞬间弥漫开。   谢策月嗅了嗅鼻子,忙去打开,哈哈笑道:“知我者莫若兄,这口管记酒楼的猪头肉可想死我了!只可惜刚刚酒足饭饱,是一口也塞不下了!唉,猪头肉得趁热吃,罢了,看在大哥特地送来的份儿上,就吃一口!”   “先别忙吃。”谢戎阳拉过油纸包,又掏出一壶酒来,“坐下,有事问你。”   谢策月悻悻掸了掸手,知他摆出这阵仗是要长谈,为免延宕拖沓,搅了他睡意,便抢先问道:“京中如何?已经乱得不可开交了罢?”   “你也知道?”谢戎阳阴下脸子,“你究竟想干什么?”   “嗯?”被他当面质问,谢策月倒有些茫然了,“难道父亲没与你说吗?我们的计划?”   嗡的一声,谢戎阳脑中炸开巨响。   谢策月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如同一根淬着剧毒的刺,带着十足的恶意、砭骨的寒冷,以一种决绝的叫人难以招架的速度,狠狠扎进心脏,他阴沉的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   ——“你那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父亲,早就选好了未来将接管他所有权利与野心的继承人,他们一起密谋,并肩作战,里应外合,共举大事,做足了详尽的计划,可这大计里,唯独没有你。外人眼中,你也是他的儿子,可只有你自己知道,儿子与儿子之间,也分亲疏贵贱。”   虽然残酷,但皇帝告知他的,的确是真相。   “计划?”谢戎阳听到自己的嗓音竟意外的冷静,“父亲交代了你什么?”   “他要我就守在城外啊,不是要清君侧么?给小皇帝和那些跟我们谢家作对的官儿们施加一点压力。”谢策月不以为意道,“听父亲说,小皇帝最近有些不听话了,该敲打敲打。”   “他是君,我们是臣,这么做,似乎有违臣道。”谢戎阳面无表情地道,他不明白,从小同一个师长教的同一套东西,那些礼义纲常,君子重德,为何弟弟从不遵守。   “噗。”谢策月肩膀抖动,低笑了起来,“这话从我们谢家人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何,竟如此好笑。大哥!我们都是自家人,何必将外头那些虚头巴脑的官腔官调挂在嘴上,没得生分了起来!榆木脑袋真是无趣。”   谢戎阳蹙起眉头。   一年未见,弟弟是变本加厉地嚣张跋扈了。   不过,父亲也曾这么说,说他榆木脑袋,说他是块不可雕的朽木。   “父亲总说我跟他相像,要我说,你与他才是真正的像,满脑子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谢策月说话时喷洒出浓重的酒气,今日席间,他被手底下一众惯会拍马奉承的幕僚吹捧得有些飘飘然了,或许是酒壮人胆,或许是他心里从未对亲兄弟设防,便由着性情撒起野来,“往前数,不论哪朝哪代,谁手里有兵,谁就厉害,就得听谁的。我真不懂,你们一个两个窝囊什么,小皇帝不听话,那就换个人来当皇帝。”   “你说什么?”谢戎阳一把抓住他的小臂,左右张望一番,紧张地压低嗓音,“当心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大哥忒多疑。”谢策月拉开他,“此番随我返还的皆是亲信,便是听到了,也只当个笑话。瞧你,竟就紧张成这样,直如耗子见了猫,别说那小皇帝只是个没牙耗子,哪怕他真是只猫,充其量,也是只瘟猫,何足为惧?”   谢戎阳稍退一步,惊忡且陌生地看着他。   谢策月只以为大哥是被吓的,咧嘴笑道:“莫说直接换个皇帝,就是你想当皇帝,弟弟我也能将你捧上龙椅,叫这大雍从此改姓谢!大哥,你可信?”   如此狂妄自负,不可一世。   谢戎阳也笑了,却是苦笑:“倘若真有那一日,你何不自己当皇帝?”   谢策月笑着,眼神忽闪了一下,转头撕下一块烂熟的猪头肉塞进嘴里,大嚼着道:“倘若真有那日,哪里又轮得到咱们兄弟,自有父亲将这天下收入囊中。”   ——“有朝一日若谢衡篡位,改朝换代,谢策月军武傍身,有从龙之功,天下确乎是你谢家的天下了,而你谢戎阳却沾不得分毫。谢衡偏爱幼子,谢策月生性残暴专横,试想,若他继承大统,天地间可有你,可有嫂嫂的容身之所?”   ——“自古皇室操戈,为夺帝位,父子反目兄弟相残,远的不说,先帝当年作为皇三子,杀了多少兄弟亲王才坐稳这把龙椅?殿帅,你是朕之妻兄,也是一位顶天立地宅心仁厚的好男儿,朕实不忍见你落得如斯下场。”   谢戎阳的手背烫了一下,好像皇帝眼中滚落的泪水犹印在那里,永远不会干涸。   “说的是。”   他将案上的肉往谢策月面前送了送,斟了一杯酒自饮了,转身离了营帐。   几乎在同一时间,侍卫司办事衙门内,刚宣读完皇帝手谕的怀禄笑眯眯扶起马帅童凇和步帅高尚儒。   依大雍建制,皇城禁军由两司三衙共同统领,两司分别是殿前司与侍卫司,侍卫司里又分马军与步军,马军都指挥使称马帅,步军都指挥使称步帅,马军步军殿前军统称三衙,其中马帅之序位在其余两帅之上,是三帅之首。   童凇接了手谕,皮笑肉不笑道:“中贵人劳累,圣上要卑职连夜调换皇城内宫的戍防,增加巡逻次数,臣不敢不从,只是侍卫戍防自有惯例调度,临时调换一来要有明发圣旨,经中书副署。二来呢,总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是?否则下官调遣时该如何跟手底下人说呢?”   怀禄早料到他不肯乖乖听令,又自怀中掏出第二份手谕,宣道:“童凇若有不从,立即革职查办,侍卫司一切事务由高尚儒接管,迁高尚儒为侍卫司马步军都指挥使,兼领两军,即日上任,刻不容缓。”   旁边呆呆立着的高尚儒被唬了一跳,上一条手谕他还没缓过神来,又再一道,噗通跪地,半天不敢抬头。童凇恶狠狠地盯着他。皇帝的手谕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中叫苦不迭。   “高尚儒接旨。”   “……”   “高大人?”   三人如此僵持,全程双手环胸看好戏的薛尘远总算舍得开了金口,他只问了童凇三句话。   一问:“当初范王两相相继倒台,何人坐收渔翁之利?”   二问:“谢衡势大,你童大人势单力薄,如何与之相抗?”   三问:“当今若有差池,于谢氏而言,荣安郡王与恭亲王孰亲孰远?”   问完便作揖拱手:“还请马帅三思。”   跪着的高尚儒听得汗如雨下。   童凇亦不曾料想这跛子竟胆大到如此地步,不仅鞭辟入里将局势看得透亮,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当着自己的面坦率直言。   “就凭你这大逆不道的三问,我立时拔剑在这里斩了你,你到了阴曹地府,面对判官也分辨不了分毫。”他作势按剑,咬牙道。   薛尘远闻言,不光不惧不退,反拖着那只跛足往前朝他欺进一步:“薛某既奉钦命来此间充这说客,就做好了以命报皇恩的准备,马帅若想斩了薛某,便是成全薛某,毋庸赘言,快动手吧!”   说时迟那时快,“锃”的一声,银光一闪,童凇的佩剑就出了鞘,剑刃抵住薛尘远喉头,缓缓渗出一道血线。   “童大人!”怀禄上步疾呼,意欲阻拦。   却闻童凇轻笑起来:“薛大学士虽是文弱书生,却有如此铮然气节,在下佩服。”   薛尘远并指将颈间横亘的剑锋推远,仍是不卑不亢地呛声:“马帅虽出身草莽行伍,却也多谋善断,承让承让。”   两人相视一笑,童凇大臂一展,拥住薛尘远肩头,邀其一同饮酒,薛尘远欣然应邀,只留下怀禄与高尚儒面面相觑。   “禄公公,今日高某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瞧见。”高尚儒牵起衣袖擦汗。   怀禄亦长舒一口气:“知道了,知道了,杂家回宫复旨去了,你只管干好你自个儿的营生。”   次日凌晨,天尚未亮透,雍盛正更衣,莲奴着急忙慌滚了进来,气儿都还没喘匀,便慌慌张张道:“主主主主子爷……不不不不好了……”   “有话慢慢说。”雍盛抻着手,等宫人为他系好腰间玉带。   莲奴咽口唾沫调整了呼吸,声音抖成一条曲线:“城外传来讣闻,说,说谢将军暴毙而亡,疑似遭人毒杀。”   “毒杀?”   正在系玉带的宫人手上没控制好力道,猝然收紧了些,雍盛“唔”了一声,吓得宫人连忙讨饶。   “无妨。”雍盛示意他继续,略微侧过头,神情平静,却只是问,“谢衡此时人在何处?”   “枢相仍在家中。”莲奴回。   雍盛冷笑,又问:“向执呢?”   “向执已赶去哭丧了。”谢折衣从殿外推门而入,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手中捧着碗冒着热气的银耳羹,“谢策月在这个节骨眼上横死,可给了他们大做文章的好借口。”   “就怕他们不拿来做文章。”雍盛闻声望去,笑道,“你又是几时起身的?竟已装扮完了,我睡得这么沉么?一点也不知晓。”   谢折衣言笑晏晏:“连着几个晚上都睡不安生,好容易得了一夜好眠,怎么舍得把你吵醒。”   绛萼捧着食案进来,也笑:“娘娘起身时,圣上手里还握着娘娘的发丝,娘娘为了不吵醒您,差点学那哀帝断袖,要奴婢寻剪子来,好将那簇头发剪去呢。好在圣上梦里也晓事,好巧不巧翻了个身,松了手,这才将那发丝保住,不然奴婢还不知该怎样心疼呢。”   雍盛讶然:“竟还有这桩事。”   谢折衣却怪绛萼:“就你多嘴多舌。”   绛萼只是微笑。   “多嘴多舌好,多嘴多舌总比那等哑巴强。”雍盛连忙维护,盯着谢折衣美滋滋地道,“她不说,朕怎么知道朕的皇后对朕用情至深?这下朕明白了,朕是全天下最有福气的官人,娘子辛苦,娘子来坐,娘子喝茶。”   谢折衣瞟他一眼,知他越是插科打诨嬉笑打闹,心中就越是不安,也不拆穿,索性陪他玩笑道:“看在你殷勤侍奉的份儿上,今日本宫便大发善心,帮你做奏折节略,省却你一些案牍之苦。”   “娘子大义,为夫感激不尽。”雍盛凑上来,巴巴儿地拥住她,埋在颈间深吸一口气,软软糯糯黏黏糊糊地撒娇,“娘子身上香喷喷的,真像个……”   “像什么?”   “裹着雪的檀香味儿的香饽饽。”   不该对雍盛的文学造诣抱有任何幻想的谢折衣:“……”   谁知这奇葩形容竟还有后半句。   “因为是佛前供着的饽饽,染了檀香,就成了神佛所有之物,所以只可远观,不能抱着啃。”   原来在这等着呢。   谢折衣将那颗持续散发怨念的脑袋推远,冷漠无情地道:“想是饿了,光惦记着饽饽,快用膳吧。”   用完膳到太后处请安,又陪太后吃了些素羹,闲聊起地方庶政,突然,宫外一迭价连报火速传来,一会儿说京营提督向执率兵围了户部尚书林辕的府邸,要为惨遭毒杀的外甥讨要说法,一会儿说皇宫各门前,也都有京营士兵与侍卫司对峙,言说接到上命,要接管宫城戍防。   “传令童凇高尚儒谢戎阳,两司即刻起坚守宫门,不准放进一人,违令者斩。”已在脑海中提前演练过无数次,雍盛这会儿应对得还算从容,“再派人前往定国公府,就说传太后口谕,邀枢相速速进宫陪伴慈驾。”   怀禄面色凝重地领了旨,小跑着去了。   如此危急关头,太后仍能镇定自若地吃完最后一口羹,有条不紊地漱口拭手,在修长的手指上套上锋利的黄金护指。   雍盛才发现,太后今日不同以往,换上了庄重繁复的朝服,俨妆盛冠,叫人望之生敬。   “向执这是要逼宫。”   反观皇后,今日却白衣束发,略施粉黛,穿着打扮称得上素净寡淡。   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眼睛却只盯着皇帝:“意料之中的事,勿要惊慌。”   “母后确实不必惊慌,无论是儿臣胜,亦或枢相胜,您总归是清净礼佛,安安心心做这当朝太后。”雍盛的语气透出几分讥讽。   “是啊。”太后叹气,“你胜,他胜,于本宫何异?本宫亦不过傀儡而已。”   “傀儡”一词刺痛了雍盛,他眸色转暗:“所以儿臣期望母后能体谅儿臣的难处。”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太后怜爱的目光落在谢折衣身上,透过谢折衣,她好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本宫无力体谅谁,只体谅我谢家的女儿,心比天高,命如浮萍。折衣,父亲与官人,如今换你来选,你选谁?”   谢折衣垂目低眉,乖巧得反常,先是像模像样落了几滴泪,又将内心的挣扎与痛苦演了个入木三分,终于咬起唇,颤声道:“世间难得两全法的道理,儿臣懂,但儿臣实在选不出,假若非要选,儿臣宁愿自己死,死了也就清净了,不用睁着眼看这出自家人杀自家人的闹剧。”   雍盛看着她,心里很想笑,却笑不出。   因为他知道,谢折衣虽是演的,但这样的事,确实在某些人身上真真切切地发生过,也正在发生,或即将发生。   “傻孩子。”太后轻抚其背,语气柔软得仿佛不是出自她口,眼神空洞得仿佛望进另一个时空,“既入深宫,从此便再没有什么自家人。你是皇后,还是个没有子嗣的皇后,皇帝在一日,你能当一日的皇后,哪天皇位易了主,你也就保不住你的后位,就跟着没了存在的价值,谢家有的是女儿,而你除了皇帝,没有别的选择。谢家已经繁盛太久了……”   这时,进宝领着莲奴进来,莲奴跪请皇帝示下:“圣上,大臣们还在待漏院候着呢。”   “嗯,传旨下去,今日早朝推迟至巳时。”雍盛道,“再命殿前司拨出一队侍卫前往守卫,一为确保列位臣工的安全,二为提防有人在内策应。另外,今日不论出于何种缘故,点卯未到者,着监察御史一一记录在策,择日另行处罚。” 第83章   巳牌正, 雍盛如约上朝,望着底下一众愁眉苦脸如丧考妣的臣工,油然而生一种只有亡国之君才能体会到的悲凉感, 哑声问:“枢相人还未到么?”   怀禄答曰:“已遣使问了几回了,枢相近日身子一直不大爽利,恐怕今日仍是来不了朝会。”   这一石头下去, 登时激起千层浪。   压抑得好似午夜坟场的大殿中立刻沸反盈天,有肚子里憋不住事儿的武将先声夺人:“这早不病晚不病, 一有大事儿就生病, 世上哪里凑来的这么多巧儿?光问顶什么用?俗话道,先文后武, 先礼后兵, 圣上, 依微臣薄见,这会儿就该直接派人去将他绑来!”   “你说得轻巧, 怎么绑?向执一早便调重兵将定国公府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你让圣上这会儿从哪里寻来个神兵天将, 能以一敌百杀破重围将人逮出来?”有消息灵通的呛声。   “诶诶诶,两位同侪未免也太早下定论了, 向执不也围了林大人的府邸吗?”   还有不明就里的搅混水。   “那能一样吗?林大人眼下人就站在这儿, 他围林府是要用人质来威胁圣上治林大人莫须有的罪,或叫林大人为救家眷甘愿束手就擒!他围定国公府为的什么?你瞧着是包围,我瞧着那铁桶似的阵仗, 反倒像是严密护卫!”   “依你之言, 今日之变,乃向执与枢相事先合谋?圣上啊,当年您初登大统, 尚在幼冲,内外藐圣上年幼,屡屡进犯举事,是枢相大人戎马半生,为朝廷宵衣旰食,日夜操劳,始有今日!而今竟有如此宵小公然污蔑,进馋损抑,臣请治其诽谤之罪!”   “诽谤?朝中何人不知,自二相去后,谢衡独掌朝政,偃然以隐圣自居,擅威福者由来已久,及至朝中科臣畏谢衡者甚于畏陛下,市井小儿知枢相者多于知当今矣!其目无朝廷之制祖宗之法,则亲戚部下群效之,那京营提督向执,即其妻弟,向来以谢衡马首是瞻唯命是从,今向执举兵造反……”   “慎言!从何推断向执造反?拿出证据来!”   “你瞎么?”   “尔谦谦君子,何故口出恶言?”   “好了!”皇帝终于厌烦了这朝堂上终日熬煎且漫无止境的攻讦驳难,倏地起身,在高高的御台上踱了几个来回,手一扬,直指向殿外,面无表情道,“向执领着朕的京营将士,将朕与尔等围困于此,这是什么?你说这不是造反?这确不是造反,造反打什么紧,想造反的人还少么?这,是一拳打在了朕的脸面上!朕没脸,你们就有脸了?眼下朕求解于群议,尔等不速速出谋划策解这燃眉之急,还在做无谓可笑的口舌之争!这么喜欢争,你们就争吧,谁争赢了,谁就代表朝廷去跟向执谈判,问问他打朕的脸究竟是想干什么!”   满殿嘈杂瞬间静默了。   林辕家都被偷了,还能沉得住气,出列跪奏道:“向执此番发难,打的旗号是为其外甥讨回公道,听闻谢将军昨夜在城外死于非命,老臣亦是震惊且痛心,只是臣不明白这杀将的罪名是如何扣到臣的脑袋上的?臣虽德薄,但没做过的事,臣万死不敢冒认,恳请圣上彻查此案,还臣清白之名。”   “爱卿请起。”雍盛走下御台,将林辕扶起,叹道,“爱卿岂不知,自古发兵,最忌出师无名。若无名,那想法设法也要编出一个名头来。”   “圣上所言极是。”薛尘远附议,他自高中榜眼后便被授职翰林苑修撰,职位虽不高,实际却相当于皇帝的高级秘书,作为朝中红人,身边自然也围绕着一帮志趣相投的年轻朝臣,是一股正在形成的新势力。   “谢策月之死便是一个完美的名头,人死已成定局,对弄权者而言,如今追究他是怎么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死能发挥出什么价值来。”他侃侃而谈,大臣们因专注于听他发表意见而安静下来,“依微臣愚见,当务之急并非查案,因为不论最后查出来的凶手是谁,亦或谢将军压根就不是死于非命,而是突发恶疾,向执与谢衡都只会认定一种结论,那就是,人必死于尚书大人之手。如此,他们才能借题发挥,实施清君侧,从而构陷株连,穷诘党羽,达到诛锄朝廷异己的目的。”   “妖言惑众,大谬也!”平时与谢氏来往较为密切的官员如被踩到尾巴的猫儿一般跳起来,拼命反驳,“圣上,这等馋邪小人趁此时枢相不在,答辩无门,就开始四处罗织乱泼脏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盼皇上有分辨之明……”   他才说到一半,便有人将其打断:“向执谋逆造反已是不争的事实,臣奏请陛下即发严旨申斥,革其京营提督之职,褫夺调兵之权,贬为庶民,抓付大理寺部议处。”   说话的是大理寺卿杨撷。   他的提议当然在理,问题是——   “若是一道圣旨即能拿回兵权,我们何至于如此掣肘?还不明白么?眼下向执定是在军中下了严令,谎称圣上遭奸人所害,被软禁宫中,要将士们救驾勤王!如此一来,宫中所出圣旨将一律被视为矫诏,是陛下被胁迫写下的,京营的将士们除非亲眼见到陛下圣颜,否则定要死战攻城!”   但等到将士们真的打到皇帝跟前,见到天子真容时,胜负就已成定局。   一种苍白无力的荒诞感充盈着胸腔,憋得人烦躁不安,雍盛深深透一口气。   等一等。   再等一等。   但敌人永远不会等待。   前方消息传来,京营的兵与守西华门的侍卫由口角爆发了严重的肢体冲突,调解无果,两边已打杀起来了。   战火一触即发,很快,各门都频发急报,殿前司侍卫司与京营士兵混战成一团。   皇帝紧接着连发三道圣谕,一是抚慰枢相丧子之痛,准谢策月棺椁入城治丧,并择日赐谥。二令京营将士止戈待命。三命向执上殿奏对。   回应他的是向执的一封奏疏,上书三谏:一谏陛下将真凶林辕立地正法,诛九族。二谏陛下追封已故谢大将军为武德侯,配享太庙。三谏陛下正本清源,近贤远佞。   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雍盛怒火中烧,将那奏疏狠狠摔在金殿之上。   群臣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圣上。”林辕顿首泣道,“此事皆因老臣而起,如若能以臣之朽躯救陛下于水火,弭战于无形,臣甘愿赴死。”   “朕未松口,你敢死一个试试。”雍盛原本单薄的眼皮被盛烈的怒火烧出两道褶子来,年轻的脸庞亦现出几分执拗与阴鸷,“列位臣工,你们中资格老些的,已与朕君臣七载,朕不论你们此前胸中都存着哪些小九九打过哪些小算盘,今日尽可放下,这金殿,或许就是朕最后的据地,成败在此一举,你们中现在若有谁要逃,便抓紧时间逃命去吧,朕不会追究,留下来的,从此便是与朕同生死共患难的心腹手足。万般皆交由你们自己选。怀禄,去将殿门大敞,凡离去者,不可阻拦。”   “圣上……”   “去!”   皇帝这样说,就是明牌了。   谢衡与他,二选一。   原本那些早前被迫加入谢党的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知肚明这是皇帝给他们的最后一次弃暗投明的机会,此时若留下,从前种种既往不咎。   可若留下,小皇帝却败了,谢衡日后会放过他们吗?   显然不会。   这是一场赔上了身家性命与宦途的赌博。   留给他们挣扎与思考的时间如此短暂。   门开了。   有人走,有人留。   留下来的人中有雍盛一贯熟知的,也有几位意料之外的,他很高兴,高兴得连说话时的尾音都轻颤了起来。   “朕无能。”他缓慢穿行在这帮大臣的队伍中,熟视每一个或坚毅或哀恸的脸庞,他责己无能,但他的腰背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直,“祖宗将江山交到朕的手中,朕却直到今天,才敢伸手去接。朕知道,此逢临危蹈难之际,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也。你们中间有许多两朝元老,以前效忠的是先帝,是大雍皇室,你们选朕是想看看朕今后究竟会有多大的能耐。朕还年轻,不足之处有很多,但朕可以向你们保证,有朝一日,诸君回顾今日之择,必心生感慨:大幸哉!此生无有疑悔焉。”   “臣吴沛,非沥竭肝胆无以仰答圣恩,今斗胆与列位同侪齐心勠力,共佐休明!”   “若是同心,世事尚可为也。仆林辕虽年衰才驽,犹愿振作当年意气,为君分忧。”   “……”   君臣之谊在此时总是显得格外感人,或许是这慷慨激昂的场面也震动了上天,殿前司传讯官来报,宫门外混战之时,一帮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民间游士加入了战局,个个儿骁勇善战,原本节节败退的两司侍卫在他们的鼎力襄助之下,竟也能险险固守宫门,不致溃不成军。   这些江湖人士有男有女,人人头戴赤色斗笠,因而两司称他们为“赤笠军”。   不知为何,雍盛瞬间想起谢折衣。   他安顿好前朝一切事宜,匆匆赶往后宫,在太后的坐镇下,宫人们除了有些紧张不安,一切尚算有条不紊。   但阖宫上下,遍寻不见皇后。   他问绛萼,绛萼突然间就变成了一个哑巴,不管问什么,都只会摇头,问多了,就干脆双眼一闭,如同死人。   绿绮那丫头前些时总不见她,今日倒是现身了,且手里握着那把谢折衣时时拂拭的剑,化身跟屁虫,跟前跟后寸步不离。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遂耐着性子哄她:“好绿绮,只要你告诉朕你家娘娘现在人在何处,朕就赏你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不管是岭南的荔枝,还是西域的驼峰,应有尽有。”   绿绮平时一个标准的老饕,面对美食的诱惑竟无动于衷,圆溜溜的眼睛里寻不见半点智慧的影子:“娘娘命我护你周全,并未许我告知你他的去处。”   “朕命令你告诉朕!”雍盛失去耐心,冷下脸,“难道你想抗旨吗?”   若是换成旁人,他这威势还能唬上一唬。   但谢折衣的人似乎都有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倔劲儿,视皇权如废土。   绿绮冷笑一声,只是翻了个白眼。   皇帝出离愤怒了,又不能拿她怎么样,只能咬牙切齿地说了一连声的好,甩开袖子,扭头叫怀禄拿甲胄来。   怀禄捧来甲衣时还抱有幻想:“爷该不会是想亲往督战吧?”   雍盛拧起眉:“哦,那不然呢?”   怀禄吓得魂飞魄散,抱住皇帝的腿就开始哭劝,那叫一个涕泗横飞鬼哭狼嚎。   但这些年来他这一招用了太多次,雍盛已经免疫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雍盛费力扒开他的手,“你也别愣着了,传令下去,宫中凡年满十六岁的青壮年内侍,皆去操上趁手兵械,不拘形制,因地制宜,什么菜刀笤帚粘竿儿,只要有点杀伤力的都行,记住,严阵以待,守卫各宫,无令不得擅离。”   怀禄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也无法想,只得乖乖听命。   到得傍晚,残阳殷红如血,肆意地铺满半边天空,强风将象征着大雍皇室的明黄龙旗撕扯得猎猎作响,空气中满是硝烟与献血的气味,咒骂、呻 | 吟与喊叫声不绝于耳。   雍盛在绿绮的护卫下登上内城门,垂目望去,下方短兵相接,京营士兵推着燃烧着油脂火盆的冲车不断撞击着宫门,雉堞上的侍卫则不停往下投石放箭,随处可见各种拒马、铁蒺藜、烧毁的云梯和七零八落的尸体。   即便有心理准备,乍然见到这样人间炼狱般的惨象,雍盛的心还是狠狠抽了一下。   这些都是朕的子民。   他不可克制地这样去想。   而今他们却在朕的脚下自相残杀。   这是谁的过错?   “嗖——”的一声,有流矢自头顶飞过,被绿绮挥剑挡开。   “圣上,刀剑无眼,这里还是太危险了。”绿绮一把扯过雍盛手臂,企图用蛮力将人拽下城楼。   “放开,朕不走。”雍盛却像脚下扎了根似地,稳稳立在那儿,他伸手一指,指向底下那一团一团正搏命厮杀着的赤黑身影,问,“谢折衣是不是就在下面?”   绿绮急了,她受主所托,眼里心里唯一装着的就只有自己的任务,公子回来之前,皇帝必须全须全尾安然无恙,她不敢想万一皇帝出了什么差池,公子会怎样。还有,这呆子皇帝是不要命了吗?穿一身显眼的黄站这儿充活靶子?唉唉唉,要不直接把人打晕抬走算了!   她眸子一亮,觉得自己想到了顶好的办法,便破罐子破摔地举起手。   可手还没落下,背后突然冲出一条人影,将她拦下。   绿绮眼风一转,瞥见来人。   “狼朔!”雍盛眼中刹那迸出喜悦的精光,“来了么?”   狼朔拱手复命:“回主子,已到城外,听候圣命。”   “好,风水轮流转,该我们来关门打狗了。”雍盛悬着的心稍稍放下,眼睛仍紧紧盯着城下的赤笠军,“再给你一个任务,去调查清楚这些赤笠军的来历。”   就像一股来去无踪的风,狼朔充满警告意味地瞪了绿绮一眼,转身两个纵落,便跃下城楼。   人一离开,绿绮又琢磨起将皇帝打晕带回去藏起来的念头,雍盛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这周围看不见的地方,都是朕的暗卫,你敢轻举妄动,他们就敢先斩后奏,劝你还是省点力气。”   绿绮浑身都凝固了,确实这一路走来,她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且还不止一个人。敌众我寡。抬到一半的手刀默默放下,她懊丧不已,退而求其次道:“那我们换个不那么显眼的位置总可以吧?”   “为何?朕堂堂大雍天子,立在这大雍之境,躲躲藏藏的成什么体统?”   不知是否错觉,绿绮觉得皇帝忽然间硬气了许多。   “你方才避而不答,就代表你的主子确在城下。她既然在,朕当然也得在,朕是她的官人,得陪着她。待战火平息,一切尘埃落定,朕要接她一起凯旋回家。”   雍盛弯起的唇角上挂起胜利者的笑容。   绿绮顺着他远眺的目光望去,看到黑压压的大军开进城门,沿着大街直抵宫门前。 第84章   大军高举的旗帜上写着“永安”二字。   所有人都知道, 这是镇南王郭祀率领的威名赫赫的永安军。   而领头的乌骓马上,紫衣金甲,勒缰漫视的, 却是他们大雍的长公主,雍慈。   她睥睨尘下,望着前方陷入乱斗的两方人马, 如视团团乱转的庸碌蝼蚁。   斜后方的男子拍马上前,低声附耳:“圣上有旨, 非不得已不接战, 尽量避免伤亡。”   雍慈矜傲的下巴略点了点,下令道:“围!”   一声令下, 永安军井然有序地开进, 持戈立定, 将各宫门前的场地严密包围。   场地内混战的双方停下了动作,犹豫且惊疑地望着这些一看就不好惹的不速之客。   “听着, 向执造反, 罪不容诛, 尔等被奸人蛊惑,以致犯下此等抄家灭族的重罪!幸得圣上宽宥, 皇恩浩荡, 此时弃械投降者,不计前嫌,负隅顽抗者, 杀无赦。”   传令官将这圣上的恩旨传到宫门外每一处角落。   前有威慑, 后有恩赦,大势已定。   除了少数向执的亲兵进行了一番垂死挣扎,其余人全都乖乖俯首就缚。   及夜, 举事失败的向执乔装打扮,费尽千辛万苦逃出城外,身边的亲信在不断抵御追兵的途中牺牲大半,目前只剩下不足十人。   虽野心勃勃,但向执也并非完全没设想过失败的下场,他知道他只是一件兵器,但兵器也分利刃与钝刀,而他无疑是主人最趁手的那件。自古成王败寇,成固可喜,败了又如何?只要主人没抛弃他,留得青山在,就不愁没柴烧。   他依照事先的约定来到城外陀螺山的背阴处,与手下猫着腰蹲在草木隐蔽处等待接应。   接应他们的人届时会伪装成商队,带他们坐船走水路,一路南下入金陵富庶之地,等一切都安顿好后再做他议。   一边忍耐着腰酸腿麻,一边盘算着日后将如何起复,不知不觉直等到月落西斜,终于等到充作暗号的布谷鸟鸣。   高悬的心总算落地,他欣喜蹿出,低声叱责:“约的是最迟三更天,怎么现在才来?事败了,相爷有没有什么口信转达?船何时开?我的两个夫人……”   话没说完,就被商队领头那人冷笑着打断:“提督大人,事到如今,不妨直言相告。”   向执一愣:“什么?”   “我这厢接到的密令,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压根儿就没有什么船,您的夫人也不归咱们管,咱们兄弟就只管一件事。”   向执往前迈的腿收住了,警惕起来:“哪件事?”   “自然是收您的命!”   那人说着,袖中就猛然飞出一道铁器。   锁链声哗啦啦响起,向执肩上猝然一痛,双腿下意识往后疾退,一退,肩上愈痛,原来那厮使的一双兵器是锁链连着的两只铁爪,而今铁爪没入肩骨,对方再大力一拉,痛得他几乎昏死过去,身子不由自主被扯向死路,耳听得身后叮铛呛啷一阵兵器相接的声响,知道自己的手下已经跟这帮人打斗起来,无暇顾及自身,便咬牙奋力一勾,脚尖堪堪勾住几道藤蔓,死命绞紧了。   去势猛然一顿,他瞅准时机正要跃起,另一只铁爪又破空飞来,噗呲一声扎进了他右腿腿骨。   他惨叫一声,心知此番要命丧于此,懊悔恼怒至极,锵地拔出腰间佩刀,便发狂地去斫那两根足有手腕粗的精铁锁链,直砍得火光四溅,精疲力竭。如此殊死一搏,也没能逃过如一滩烂泥般被拖至阎王脚边的下场。   “提督大人这又是何必?肯乖乖上路的话也少受这些皮肉之苦。”   “回去告诉谢衡,格老子的,背信弃义,禽兽不如,长姐当年嫁给他是瞎了眼!今世就是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他!”   “好嘞,大人的遗言小的一定带到!”   向执握着的刀被劈手夺走,反朝自己的颈脖子割来,他瞪大了眼睛,仿佛已看到另一个世界。噗呲一声,铺天盖地的热血浇得他满头满脸,再听到通一声巨响,世界陷入寂静。   他挣扎着,奋力抹开眼前的血色,那喷射出来的血竟不是他的,地上的死人也不是他。   他急促地喘息着,眯起眼,望向被血雾笼罩的暗夜。   见到那令人魂飞魄散的赤色斗笠,和斗笠下一张苍白且精致得异乎寻常的脸。   “许久不见了,向参将。”那人喑哑的嗓音配上明明含笑却冰冷的眼睛,莫名地,令人想到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索命修罗。   向执确实太久没听到有人称呼他为参将了,不知想到什么,恐惧爬上他惊悚的双目:“你、你是谁?”   “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吗?是因为这些年来作的恶实在太多了,我就显得不值一提了?”那人勾起唇,缓缓将血刃从地上的尸体里抽出,“没关系,慢慢来,你会想起我的,我保证。”   这是自雍盛上位以来,遭遇到的最严重的政变危机之一,他依旧像当年那个被老天眷顾的摸着石头过河的孩子一样,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叛乱平息了,后期的清扫工作却旷日持久。朝廷三司两衙加上皇帝暗地里培养的大内高手全都出动了,竟然没能抓住贼首。   无独有偶,与向执一起人间蒸发的,还有皇后。   雍盛长久以来压抑着的不安有朝一日还是成为了现实。   他一方面封锁消息,一方面安排人手紧锣密鼓地全城搜索,每个暗卫手里都被交予两张画像,一张毋庸置疑,是造反头子向执,令一张则是某个神秘女子。   暗卫们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搜寻的竟是一国之母,毕竟这话说出去恐怕也没人相信,因为自古以来还没有哪个皇后敢这么单方面的断联失踪。他们单纯地以为画像上的女子与造反者密切相关,是家眷,或者合谋者。   另一方面,谢衡的病体在皇帝下令要迎谢策月棺椁入城的时候奇迹般地康复了。   他就像个大病初愈后仍有些昏沉的普通老者,一问三不知,一推二五六。   他声称,向执造反一事他事先全然不知,更别提什么幕后主使了,造反当日向执甚至还派兵围了他的侯府以免他掣肘,什么护卫,更是无稽之谈。当然了,这些事也都是他后来才听说的,因为那天清晨他听闻次子横死的噩耗后,就因伤心欲绝而陷入昏迷了,这点阖府上下都能作证,千真万确。   他逻辑自洽自圆其说了,而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堂会审,确实也没有找到一星半点能佐证二人勾连合谋的相关证据。   谢衡老奸巨猾,又一次从这次的清君侧事件中成功地剥离了自己。   尽管如此,朝臣们还是意识到了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那就是,谢衡一手遮天的局面被打破了,他原本看似严密覆盖整个朝廷的势力范围出现了致命的缝隙。   这毫无疑问地带来了一连串的破窗效应,每天都有许多弹劾他的奏折在御前堆积,其中被提及最多的罪名,一是冬衣案,二是兵部的亏空和由兵部亏空引发的对他个人的能力与廉洁的质疑。   而后续皇帝一再的沉默,更引发了空前盛大的弹劾浪潮,在这种浪潮之下,好像你不弹劾谢衡,你就是与他同流合污的奸佞小人。   迫于这种压力,皇帝于是不得不下旨要枢相对这些弹劾作出回应。   谢衡也不得不弃卒保车,将所有罪名都推到了已故的儿子与正在逃亡的妻弟的头上。   当然,这还远远不够。   朝臣还是接着弹劾。   谢衡别无选择,只能上书乞休。   出于仁义,皇帝表示了慰留。   但谢衡坚持告老。   皇帝就只能准其所请,收回了他枢密使与兵部尚书的职权,又赐予他太师的荣衔。   这种明升暗贬罢实授虚的手段亦是朝廷一贯常用的套路。   谢衡这次栽了个大跟头,而他的这次挫败使景熙七年自此成为了一道分水岭。   从这年起,繁荣了近百年的雍京谢氏日渐衰落崩塌,而盛帝此后持续长达数十年的皇权独揽的局面才刚刚开始。   一个月后,大理寺呈送御览的罪状上罗列了谢策月统兵期间贪污军饷、贻误军机、欺罔僭越等十余条大罪,皇帝震怒,即下圣旨昭告天下,褫夺谢策月生前所有官职与头衔,令其以白衣入殓,丧仪用度不得超过百两白银,且即日出殡,不得再停灵哭丧,也不得建祠立庙。   发丧当夜,凤仪宫走水,所幸火势不大,一片混乱后,火被扑灭,而绿绮绛萼等皇后昔日的贴身侍女一概不见了身影,侍卫们搜寻无果,只在皇后妆奁中的一个白玉匣里找到两封信,具是皇后亲笔。   一封信的信封上写着谢氏折衣绝笔六个大字,信中具是些冠冕堂皇之语,言父兄之过,十恶不赦,而自己忝位中宫未尽规劝之责,无颜于社稷云云,长篇大论。   雍盛并无耐心一字字读完,急躁且暴虐地拆开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是给他的,纸上只寥寥数语:   今妾事已毕,再无淹留之理,故去,望君恕妾不能亲往陛辞,恐徒增烦扰耳。从前种种,如过眼云烟,妾本铁石心肠虚情假意之小人也,蒙君错爱,百凡体恤,进不能以一丝真心报君,退不能以相依相守自欺,自感罪孽深重,日夜惶恐,今又毁诺失信在先,逃之夭夭,罪极无赦也。妾非良人,无颜以期重逢,唯盼君相忘勿念,另觅佳偶,唯盼君余生安乐,永岁无忧。   雍盛从头到尾,忍受凌迟般看了好几遍,怒极反笑,当场将这封诀别信撕得粉碎,又叫怀禄将碎屑扫拢起来,扔到香炉里焚烧殆尽。   好像只要烧尽了,这信就不存在了一样。   但可笑的是,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根歹毒幽微的银针,一字字,一句句,一针针,将他的心扎得千疮百孔,鲜血长流,并且深入肌理,无论如何也拔不出,祛不除,暗地里化成秽脓烂疮,时时疼痛,时时提醒他,他的喜欢曾经就是一个笑话。   而他对谢折衣复杂的情感终其一生都成为大雍百姓茶余饭后最感兴趣的一大话题。   这得从皇后薨逝后那一系列昭告天下的圣旨说起——   景熙七年,凤仪宫失火后,宫中突然传出噩耗,皇后自鸩而亡,且引大火焚毁了尸身,死状惨烈。因无尸身可殓,群臣议立衣冠冢。棺椁具备,停灵七日,快到出殡的日子,一直保持沉默的皇帝却突然发癫,拒不发丧。   这算怎么个事儿?   大臣们傻了眼,自开朝以来就没见过这档子荒唐事啊。   例行劝谏的劄子很快就多到可以淹了晏清宫,但皇帝依旧坚持己见。   没法子,念在皇帝还在丧妻的哀恸之中,大臣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先把该立的谥号该走的流程走完吧。他们战战兢兢地选了美谥,订下奠仪章程,择定入陵吉日。   所幸这回皇帝没再作妖。   但始终把皇后的棺椁停在宫里终究也不是个办法,多瘆人多不吉利啊,不说风水,世人都讲究个入土为安,何况一国之母呢?这可是国丧,岂能儿戏?群臣又往死里劝,终于户部尚书提议另以空棺下葬,并太后绝食两日后,皇帝才勉强妥协。   明面上的丧葬仪典于是囫囵办了个齐全,也算是给了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大臣们都松了一口气,以为这事儿到这儿就算结束了,万万没想到,这还只是个开端。   景熙八年春,皇帝突然降旨,将先皇后灵柩迁出皇陵。   景熙九年冬,皇帝又降旨,削夺先皇后谥号,将其画册移出宗庙,从此不享祭祀。   又过了短短数月,景熙十年夏,皇帝最后降旨,收回先皇后册宝。   没有册宝的皇后等同于废后,皇帝这是下定了决心,要将先皇后从大雍的史册上彻底抹去。   大臣们觉得此举有违仁义之道,又行劝谏,但皇帝一意孤行,群臣莫能阻。   就在众人揣测帝后之间的仇恨究竟达到什么样的地步时,有官员上疏要圣上充盈后宫,重新选立中宫,以稳民心。   没想到,皇帝拒绝了。   且大发雷霆,要官员们多关心朝政,少操心他的家事,为堵众口,还连发锥心之问,是京察的力度还不够,还是考核的指标完成了?   而那个妄自揣度圣意的官员则被皇帝找了个不容辩驳的由头,贬出了京   这么一来,还有谁能说得清皇帝对先皇后的感情是爱,是憎,还是由爱生憎?   ——第二卷 终—— 第85章   “好啦, 别哭啦,不就是一个风筝吗?赔你就是了,皇阿爹说,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怎么成天哭哭啼啼的,羞不羞?”   初夏的御花园角落里, 穿着一身桃色宫装的女童瞪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盛气凌人地嘟起嘴。   被她训斥的小男孩个头比她高出半个头, 却瘪着嘴无声地掉眼泪, 委屈巴巴地小声抗议:“那是娘亲亲手给我做的,是我最喜欢的小兔子风筝, 我还亲手在上面写了名字。”   “哼, 我那老鹰风筝也是怀禄亲手给我做的呢, 可威武了,撞上你的风筝一起飞了, 我都没哭。”女童整张粉雕玉砌的小脸皱成一团, 耸肩道, “算了,再找找吧, 方才我分明看它们往这边落下了, 兴许就在哪棵树上挂着呢。”   “可是……”小男孩又呜呜地哽咽起来,“文华殿马上就要开堂了,我们得赶回去听讲, 去晚了太傅又要打手心了。”   “打就打呗, 打得还少么?胆小鬼。”   女童鼻孔朝天不屑地哼了一声,拉起小男孩的手就往宜春池的方向跑。   他俩一跑动,正四处寻找他们的宫人立马发现了踪迹, 压着嗓子一迭声地喊:“公主殿下,谢小少爷,该去学堂啦!书还没温呢!”   “温书温书,天天就知道温书……”小公主边嘀咕,边把一双小短腿抡得飞快。   小少爷没她灵活,跟不上,前脚绊后脚摔了个大马趴,扬起的灰尘沾了他满头满脸,哇地一声嚎哭起来。   “诶呀,你是怎么摔倒的,嘘!快起来。”小公主连忙过来捂住他大张的嘴,又耗费九牛二虎之力将人拉起来,喘着气埋怨,“你人不怎么聪明,身体却很重,平时吃的东西是半点没往脑子里去……”   小少爷一听,哭得更大声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哭成个小花脸,别人会笑话的。”   小公主耐着性子蹲下来,给他掸身上的尘土,小少爷洪亮的哭声不知为何戛然而止了。   “?”小公主抬头。   小少爷打着哭嗝,含着两包眼泪水的眼睛拼命眨,示意她看后头。   小公主皱眉转身,只见宜春池畔的杨柳树下,一道熟悉的明黄色身影正半卧在竹榻上,香在炉中寂静地烧着,茶也在壶中兀自煎煮着,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榻边临湖支着一根鱼竿,鱼竿的主人一只手握着半卷书,一只手撑着额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   一旁伺候的大太监怀禄一脸无奈,拂尘掩着手,悄悄示意他们快走快走,别搅了圣上的清净。   完蛋。   皇阿爹又在这儿钓鱼呢。   小公主顶着数道看好戏的目光,僵硬地拽着小少爷,螃蟹似的,横着往一旁跨了两步,试图就此跨出皇帝的视野。   “阿鸢。”皇帝却用那把慵懒但暗含威严的嗓音唤住了她,“过来。”   雍鸢清脆地欸了一声,立马绽开甜甜的笑容,风一般奔过去,一头扎进皇帝单薄却温暖的怀抱,埋着头一通乱拱:“皇阿爹又在钓鱼吗?今天钓到了吗?这湖里真的有鱼吗?刚刚你是不是睡着了?阿鸢吵醒你了吗?”   小孩儿每天都有许多问题,小嘴只要一张,就叽叽喳喳一刻不停。   那谢府小少爷此时倒是稳重多了,一步步正经走来,规矩请安:“皇姑父好。”   雍盛点头,瞥见他泛红的眼眶,伸手用力一刮雍鸢的鼻梁:“说,你是不是又欺负怀风了?”   “我没有,他本来就是个爱哭鬼。”雍鸢狡辩,“就因我的风筝撞了他的风筝,两只风筝一起飞跑了,他就偏赖上我了。我没法儿,只能陪他满世界找。”   雍盛一愣,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放软,笑道:“风筝放跑了,晦气也就放跑了,这不是好事儿吗?”   “但他心疼他娘亲亲手给他做的的兔子风筝,还想多玩两回呢。”   “哦。”雍盛沉吟一声,问谢怀风:“那现在怎么办呢?雍鸢把你的风筝弄丢了,就罚她也亲手做一个还给你好吗?”   谢怀风很懂事,彬彬有礼道:“小殿下无心之失,侄儿不用她赔。”   “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雍盛对自己这个便宜闺女很头疼,扭过脸问怀禄什么时辰了,答说已然未时三刻,遂板起脸来,“都这个时辰了,午课早就开始,你二人怎么还在这里撒欢?”   雍鸢小声嘀咕:“我不想去。”   “什么?”   这还得了?小小年纪就厌学不学好,长大了岂不养成一根废柴?   雍盛清清嗓子,端起当爹的架势,准备对逆女进行一番长篇大论的劝学。   没想到雍鸢自有她的道理,握着粉拳愤然道:“太傅昨日给我们讲了卧冰求鲤和哭竹生笋的故事,教我们什么是孝,要我们学晋人王祥和三国孟宗一样孝顺双亲。阿鸢因为笑话他们笨,不想学他们,被太傅打了手心。”   “……”雍盛心疼了,仔细检视小孩儿的掌心,确实发现了淡淡的笞痕,于是将她抱上膝头,认真问,“那阿鸢觉得他们哪里笨?”   “冬天母亲想吃鲜鱼,就脱了衣服躺在冰上,希望用自己的体温融化河里的冰。冬天母亲生病了想吃鲜笋,就跑到竹林中,扶着竹子哭。这难道不好笑吗?传说故事里都是骗人的,实际的情况是,往往鱼没抓到,人就先冻死了,笋子没长出来,人就先哭瞎了。母亲想吃鱼吃笋,他们就去市集上买啊。”   雍鸢板着小脸儿义正严词。   “那他们要是没钱,买不起呢?或者当地冬天压根就长不出笋呢?”   “皇阿爹好厉害,太傅也这样问呢。”雍鸢抠着手指道,“他们没钱,就应该去想办法挣钱,挣不到钱,买不了鱼,就是他们自己没有能力,同样地,当地冬天没有笋,就托人从温暖的地方代买然后放在装着冰的冰鉴里运过来,这也做不到,还是没能力。所以想要孝敬父母,自己先得有能力,否则就只能天天盼着湖里跳出鱼地里长出笋这样的奇迹发生。”   没想到才六岁的孩子就能想到这些,并这样有条理地表述出来,雍盛哑然,倏地又想起当年也是各种“离经叛道”被老师各种嫌弃的自己,无奈地笑了:“嗯,皇阿爹觉得阿鸢说得很是在”   雍鸢黑白分明的瞳眸一亮,气焰越发嚣张了:“连皇阿爹都站在阿鸢这边,说明阿鸢占理,这次太傅先生必须给我道歉,否则我就不回去听他念经。”   “不过,太傅当然也有他的道”雍盛话锋一转,“皇阿爹再考考你,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假的故事却能流传这么久呢?难道大家都是笨蛋吗?为什么从古至今都强调‘孝道’呢?强调孝道有什么好处呢?唔,先别急着回答皇阿爹,回去好好儿想想,给你……十日时间,好不好?”   雍鸢本来已经张开的小嘴又闭上了,似懂非懂地点头,见雍盛动了动胳膊,这就要把她抱下去,连忙亲昵地搂住雍盛的脖子,企图延长翘课的时间,没话找话道:“皇阿爹,前些时阿鸢听说您曾经大婚过?”   “嗯?”雍盛笑容稍浅,反问,“你听谁说?”   雍鸢小手一指,飞快地栽赃谢怀风。   黑锅从天而降,谢怀风可从来没提过这茬,但他嘴笨,一急,越发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只能憨憨地把颗脑袋摇得波浪鼓一样。   雍盛有点同情这小子,也不去计较是何人暗地里摇唇鼓舌了,捏捏雍鸢的脸蛋儿,问:“阿鸢想知道什么只管问。”   “真的?这么说,阿鸢确实是有皇阿娘的?”雍鸢其实早就想问了,一起读书的皇亲二代们人人都有父有母,她却只有皇阿爹和皇祖母,皇阿爹每天孤孤单单的一个人,都没人陪他玩儿,多可怜啊。   “那皇阿娘人呢?”她天真地问。   “她走了。”雍盛也并不因为她年纪小就随意敷衍她,而是认认真真地答。   “走去哪里了?”   “皇阿爹也不知道,兴许是很远的地方,兴许,就在眼皮子底下。”   “那她还会回来吗?”   雍鸢问出这句话时,听到皇阿爹的呼吸猝然停滞了一下。   “大概是不会了。”   “为什么?”   雍鸢甜甜的嗓音低了下来,她虽然小,但也能体察到皇帝迅速低落下来的情绪。   “为什么呢……”雍盛望向池水中飘荡着的凋零的山茶花,一大朵一大朵,曾经枝头上怒放时有多热烈鲜活,而今就有多落魄凄凉,他听到自己冷淡的嗓音已没有什么波澜起伏,“可能她不喜欢待在宫里,而且,她也不怎么喜欢皇阿爹。”   这对名义上的父女却有一脉相承的护犊子属性。   雍鸢立即义愤填膺了:“皇阿爹这么好,长得好看,人也温柔,懂的还多,比只会哭的谢怀风强那么多。皇阿娘竟然不喜欢皇阿爹,皇阿娘坏!”   无辜躺枪的谢怀风:“……”   雍盛被她生气的样子逗笑了,附和道:“嗯,她是个坏女人。”   “那皇阿爹以后还是不要喜欢她了。”雍鸢把软软的脸颊贴上雍盛的,蹭了蹭,用她独有的方式安慰雍盛,“姑姑说,别人如果好心送我桃子和瓜,我就该送别人美玉。别人如果对我不好,我就该拔了他的牙。”   雍盛扶额:“你姑姑的原话应该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差不多啦,姑姑还说……”   雍鸢叽里呱啦,持续输出鸢言鸢语。   雍盛不得不打断她:“对了,皇阿爹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这语气挺不寻常。   雍鸢警惕地竖起耳朵:“什么?”   “过会儿你姑姑就会入宫觐见,算算时间和脚程,眼下估计就快走到御花园了。”   “啊?啊??!”   活像见了鹰的兔子,雍鸢猛地一挣,从雍盛膝头跳下来,拉起一直默默发呆的谢怀风撒腿就逃,“皇阿爹慢慢儿钓鱼,儿臣知错就改,这就去学堂乖乖读书了。”   雍盛勾起唇角。   说来也巧,她前脚刚一溜烟没了身影,雍慈长公主后脚就到了跟前。   “方才似乎听见了阿鸢的声音。”或许是母女间的血脉感应,雍慈环视四周,又看看天色,疑惑地眯起眼睛,“这会儿她不是该在文华殿吗?”   “你听错了,许是枝头上的鸟儿叫得太过婉转欢快,听着恍若人语。”雍盛睁着眼睛说瞎话,示意怀禄赐座,又亲自斟了一杯茶,“也可能是多日未见,你想她了,过会儿待她下了学,就去看看她。她这些时也总念着你。”   “哼,那丫头生就古灵精怪,又被你和母后纵容得刁蛮任性,除了我,阖宫上下碍着她的身份无人敢当面叱骂。骂得多了,如今她不躲着我就谢天谢地,哪还敢奢求她念着我?”   雍慈向来干练直爽,脾气火爆,有什么便说什么,她先育有二子,总算盼来这么一个小女儿,偏偏一出生就被送入皇室过继给了雍盛,要说完全没有一丝怨念,未免违心,只是她也清楚,这是雍鸢的使命,避无可避。   不知是从哪朝哪代开始的,大雍皇室一直都有这样一个传统,历任长公主必须由他姓过继。听说只有这样才能保得皇室香火绵延,招引来健康强壮的皇嗣。   她雍慈当年就是从范家过继进皇室,说来也奇怪,先皇或许曾经杀伐过重,登极后多年不育,听从钦天监的意见过继来长公主后,才诞下当今圣上和荣安郡王。   此事玄而又秘,是诅咒,亦或谶纬,总之皇室向来对此讳莫如深,但一代代又坚定执行。   如今皇位传到雍盛手里,同样得遵循这祖宗之制。而她的女儿亦步了她的后尘,成为新一代长公主。   雍慈喜忧参半,喜的是这尊崇的地位与头衔将伴随阿鸢终生直到入土,忧的是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阿鸢便放弃了自己人生与命运的主宰权。   除了这些,还有更深一层的顾虑。   历代长公主都于那些当朝最有权势的重臣家族中择定,很难说这不是用来制衡的另一种形式的入质。   “阿鸢那么聪明,岂不知爱之深责之切的道理?她知道你都是为她好,将来定会如你所愿,成长为一个很好的大人,且放宽心吧。”雍盛将茶盏递过去,温声宽慰。   所幸,当今疼爱阿鸢,不似作伪。   雍慈饮了热茶,抽出随身携带的团扇就开始呼哧呼哧地扇,抱怨道:“大热天的喝热茶,一杯下去,浑身的汗都被逼了出来,真不知你是怎么耐受得住的。”   她近来体态越发丰腴,极为怕热,边大力摇扇边端详皇帝脸色,笑道:“自打入了夏,眼瞅着圣上的脸色就红润了起来,这是走运的兆头,定有好消息在路上。”   “长姊真料事如神。”雍盛命人换来凉茶凉果,展颜道,“昨日云州刚刚报了大捷。”   “我说呢,不过如今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雍慈道,“自六年前谢策月横死,圣上打散了其麾下的云州军,又征兵调兵组建了现在的虎威军,并力排众议擢升河雒转运使高献为帅统领虎威军后,虎威军就从没吃过败仗。要不人人都说圣上慧眼如炬呢,竟挖出高献这块宝贝疙瘩来,这两年他追击渠勒,屡战屡胜,如有神助,真是大快人心!”   “高献为人持重谨慎,不浮不躁,本不是激进主战之人。”雍盛道,“去岁渠勒掳掠边境蓄意挑衅,他竟破天荒地上奏,请命进攻,彼时朕还疑惑,觉得这不像他的作风,但以他之保守稳健,必是有十成把握才决定出兵,多番衡量之下,朕准了。后来才听说,他有个得力副将,年富力强,骁勇善战,更难得的是熟谙兵法,谋略过人。朕才恍然大悟,得将才者,得大势,此言非虚。”   一谈起朝政军务来,皇帝病病歪歪的身体就好像注入了无限充沛的活力,连瞳眸都亮了不少。   雍慈看在眼里,想起近几年来朝中推进的一系列改革,不可否认,这位初时并不被人看好的少年皇帝在逐渐掌控权力的过程中表现出惊人的统驭天赋。   当时的形势,于他而言,得天独厚——左相右相相继去职,谢衡也被罢免了枢密使的职位,以往用来衔接皇帝与百官的宰辅之位被彻底悬置,相权在各方乱斗中被消磨收割,皇帝有了直接统御百官的机会。   而雍盛抓住了这个机会。   为了更高效更便捷地处理庶政,皇帝组建了临时内阁,阁员人数不定,由皇帝亲自任命,有议政权无决策权,相当于皇帝的高级秘书团。彼时的内阁成员包括户部尚书林辕,由大理寺卿调任兵部尚书的杨撷,礼部尚书吴沛,翰林院修撰薛尘远,翰林院承旨范臻,共五人。   除了内阁,还组建了金羽卫,除了保护皇帝的安全,还有巡查缉捕、刑讯审问、刺探情报之能,其堂主狼朔原只是宫廷骐骥院的一名普通侍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而今竟能与殿前司谢戎阳平起平坐,也算是一飞冲天的传奇人物。   这一阁一卫的落成让许多官员后知后觉,原来皇帝早已筹谋已久,暗中培植了自己的势力,万事俱备,只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所以,谢衡的失势是因自大骄矜导致的偶然吗?   后背泛起一阵凉意,长公主赶紧收拢发散的思绪,重新接上话茬。   “正要说呢,这位副将的大名如今在民间可是如雷贯耳,以他的事迹编的话本子和皮影戏风靡了整座京城,说他只带着区区五十骑兵就敢孤军前往渠勒大营,还杀了个三进三出!这人是叫祁昭吧?好名字,昭者,日明也。如此英雄,可惜缘悭一面。”她不无叹息地道,“哪日他入京述职,本殿下定要亲往探视,看他是不是真的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长着三头六臂铜筋铁骨。”   “何止你,朕也未曾有幸得见这号人物呢。”雍盛淡淡道,“去岁岁末高献进京述职,朕提出要见见此人,高献说他孤身一人并无家眷亲友需要探视,便留在云州驻守并代理军务了。”   雍慈咋舌:“原是个狠人。”   感叹完,又补充了一句:“亦是个可怜人。”   两人闲聊一阵,雍盛自去听政。   雍慈往慈宁宫请安稍坐,待得雍鸢下学,与皇帝一道用了晚膳,雍鸢吵着要和姑姑同睡,皇帝答允了,雍慈推脱不过,也就顺承下来,留宿在雍鸢寝宫。   及上了榻,雍鸢搂着雍慈打开了话匣子:“姑姑你知道吗?皇阿爹夜里并不睡在晏清宫。”   雍慈细致地替她整理着鬓发,随口问:“那他睡在哪里呢?”   “宫里有一个长满了杏花的地方。”雍鸢道,“有一次阿鸢生病,不想吃东西,皇阿爹带我去那里荡了秋千,那里有池塘有竹屋,没有闲人打扰,还有一只会说人话的鸟,阿鸢很喜欢那里。”   雍慈搜寻着记忆,想起雍盛曾经重修过高祖废弃的杏花坞,心中若有所感:“那改天阿鸢带姑姑去看看好吗?”   “不行的。”雍鸢歉然道,“除了阿鸢和怀禄,皇阿爹不让其他人进去。”   “这样啊。”雍慈并不在意,“估计那里面放着你皇阿爹的许多宝贝,所以寻常不肯给人看吧。”   “嗯嗯嗯,阿鸢也是这么猜的。”雍鸢使劲儿点头,“一定是藏了好多好吃的和好玩的。”   “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雍慈哭笑不得,拉起被衾,将孩子拥入怀中,轻轻拍起背。   困意袭来,雍鸢还是强撑着精神:“会不会是阿鸢最喜欢的磨喝乐?一屋子的磨喝乐,什么形状的都有……”   “好了,别猜了,你皇阿爹的宝贝,哪能轻易让你猜到呢?” 第86章   待到五月盛夏, 事态很快急转直下。   云州先是传来主将高献遇刺的消息,又过了不到五日,高献亡故的噩耗便秘密抵达宫中, 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皇帝第一时间下令全面封锁主帅讣闻。   而正在内阁紧急商议要将虎威军交到谁手中时,祸不单行,有密报称, 北方渠勒、韦藩、大隰三大部落于日前结盟,准备联手攻打云州, 眼下大量骑兵已在大雍边境集结, 预计最晚八月初就会大举攻   “目前虎威军由谁暂代统帅之职?”皇帝的眉头,打早间收到这一密报后就再没舒展过。   “回圣上, 是副将祁昭。”兵部尚书杨撷回复。   “此人如何?”   “圣上是问, 擢升此人为主将是否可行吗?”   “嗯。”   杨撷略一沉吟, 斟酌道:“臣因职责所在,常与高献信件往来, 高将军信中确实甚是器重这个祁昭, 不吝诸多溢美之词, 直言其为大雍百年难得一遇的兵家奇才,臣因从未亲眼见过此人, 不敢妄下断语, 但臣相信高将军的眼光,能得他如此垂青,此人才干应是远超常人。”   “但臣听闻, 此人不过二十三岁上下, 尚未及而立,起于草莽,资历尚浅, 乍然委以重任,恐怕不能服众。”林辕也及时表示了他的担忧。   其言下之意,朝廷目前还不够了解此人的心性品格。他太新了。在死气沉沉按部就班的的京城官场里,他也太横空出世了。这样过于醒目的新秀在一开始总是很难获得大众的支持与信赖,而一旦缺乏群众基础,这类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大概率会拿到流星剧本,亮过,璀璨过,随即寂灭了,最终只落得一个刹那的辉煌。   皇帝虽然也对这个祈昭抱有良好的印象,但同时也有诸多考量,不敢轻举妄动。   最终他下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朕决意御驾亲征,亲往军中督战。”   当然,这个决定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出意料地遭遇到阁员们强烈的抵制。   “圣上!”林辕几乎拿出了实在不行就当场触柱死谏的架势,“您是一国之君,只需坐纛京中指挥,万不能轻涉险地!此战若能胜自是皆大欢喜,若败了,一是龙体康健无法保障,一旦出事,动摇的便是整个江山社稷,二是圣誉将受到无可挽回的打击,一旦威信受损,圣上日后将如何统御寰宇?”   “能不能盼着朕点好儿?”雍盛气得瞪眼睛,“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能谋善战,又要身份尊崇,你倒是给朕一个能压得住阵脚的人选来!还是说你要朕将好不容易攥在手中的虎威军再拱手让给谢衡?或者交给虎视眈眈的镇南王?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兵权一旦给出去,再想收回来,少不得要脱层皮掉身肉。还是说你一个文官,临老了,也想去边境尝尝领兵打仗的滋味?”   林辕被骂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急得在大殿上又是跺脚又是哀嚎:“仆肺腑之言,万望陛下三思啊……”   “陛下,微臣……”杨撷思来想去,正要毛遂自荐。   薛尘远先抢白道:“臣倒以为,三部贼匪侵扰我大雍边鄙近百年,连岁关隘无一不被劫掠荼毒,然自高祖以来,常以驱而疲军征而靡费等缘由听之任之,及至今日,养成边境大患矣。近年来,我朝内修战守,筑墙练兵,外探虏情,知己知彼,此时不战,更待何时也?圣上英明神武,若能御驾亲往督战,也定能鼓舞内外人心,大振士气,待一举收服三部,从此边境安定,再无战祸,此一劳永逸泽被万世造福万民之策,臣鼎力支持!”   听他竟然支持,林辕的叹气声更大了。   杨撷此时也转向道:“此战若有必胜之把握,倒也不是不可以……”   一直默默听着的范臻平静发问:“陛下出征,京中谁来监国理政?”   “朕不在,还有你们呢。”雍盛理所当然道,“当初组建内阁,召你们入阁,就是为了以备这不时之需。”   阁臣们闻言惶恐,面面相觑后,吴沛道:“我五人若常常意见一致则无妨,但凡六部政务,总有意见相左之时,届时众口难调,争执不下,该当何如?”   “如是十足要紧非朕亲断不可之事,则八百里加急送至军中大营。如非要紧之事,便请太后直断。”雍盛显然早就想好了。   太后曾垂帘听政整整六年,大雍上下要论谁对外交内政最为熟悉,她无疑是最能服众的人选之一。   但众人仍是较为担心外戚的干涉,虽然谢衡已赋闲隐退多年,在朝政的影响力不可同日而语,势力也大大缩减,但只要他还活着一日,就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威胁。   有人表示了这个担忧,但因一时找不到更好的人选,只能先暂定如此。   接着就顺其自然地进入了下一个议题——   “圣上此去,京营与金羽卫必然随驾北上,届时京中只留两司拱卫,戍防空虚,若有宵小趁虚而入,直捣龙庭,则危及存亡矣。”杨撷道。   “对此,臣请调永安军入京,协管京城防务。”范臻提议。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了。   “范承旨的提议好是好。”林辕冷笑,“仆只担心……”   “担心到时候镇南王据城自重,与远在边境的圣上分庭抗礼?”范臻一语道明他腹中所想,亦是冷笑,“这有何难?圣上只需携其子郭祎一同北上即可,镇南王只这一个独子,爱之如命,怎敢令其在军中有半分性命之虞?到时候全天下最盼着圣上打胜仗的,恐怕就是他镇南王了。”   范臻所言与雍盛的想法不谋而合,但以子为质明面上实在不大光彩,雍盛并未当场答允,只说从长计议。   议完事,散了班,阁臣们先后走出上书房。   薛尘远拉住范臻,私下里嘀咕:“这就在御前卖了你姐夫,当心回去吃长公主的挂落。”   范臻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她的挂落我也不是吃一回两回了,从小到大,稀松平常,不足为惧。”   “我知道你是为她好。”薛尘远双手拢在袖里,撇着嘴颇为同情,“如今当今忌惮镇南王,长公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你不想让她做这锥心之择,便自作主张地帮她选,可她心里未必就感激你。”   “她若真明事理,就该让姐夫主动请缨随驾亲征,也免去其中许多琐事。”范臻道,“她从来就没得选,只能誓死效忠陛下并竭力保全夫家,两边相安无事就是她最大的幸事。”   薛尘远深以为然,连连颔首。   一直落在后头边走边琢磨的吴沛此时赶了上来,真心诚意地发问:“二位大人,我有一事不明。”   “吴兄请讲。”薛尘远客气地往旁边让了让。   吴沛也就顺势挤进二人中间,低声道:“若能以子为质,圣上何不直接将郭世子留在宫中,再将虎威军交给镇南王去剿灭贼寇呢?这样一不用担心镇南王胜后霸着兵权不放,二不用冒险御驾亲征,不是一举多得吗?”   薛尘远与范臻相视一眼,都无奈地笑了。   “吴兄请想。”薛尘远出言点拨,“你觉得,当今眼下最缺什么,又最想要什么?”   吴沛想得很是认真,一直等走出两丈远,方犹疑不决地开口:“难道是……”   薛尘远投以鼓励的眼神。   吴沛于是鼓起勇气:“先皇后死而复生?”   薛尘远:“……”   只听范臻一声冷哼,直接道破:“历来帝王要想青史留名,后人无非是从两个方面来评判,一论文治,二较武功。”   吴沛一点就通,恍然道:“哦!圣上缺军功,他想打胜仗,在军中立威。”   “咱们侍奉的这位圣上啊。”薛尘远咂嘴,“可是位雄主。任何小瞧他的人最后都会遭殃的。”   午后突如其来地下了一场阵雨,本就闷热的天气又增添了阴湿的潮气,变得越发叫人难以忍耐。只是多走几步,身上的衣衫就不再干爽,黏答答地贴在肌肤上,仿佛化身有形的网,强行罩住底下焦躁的躯体,隔绝了天地间自由新鲜的空气。   雍盛强忍着这种不适,来到慈宁宫。   太后正在案前临一幅观音像,已接近尾声。   雍盛耐心地等着,一口一口呷着已被泡得很淡的普洱,漫看窗外风景。   庭院中那两株石榴树正值花谢的时候,轻轻一阵微风吹过,就簌簌掉落许多火红榴花,兼方才阵雨打落的,成团成簇,又浓又深地堆在树根周围,远远望去,荫重花残,静谧而又煌煌。   雍盛摩挲着茶盏,看得入神,直到案前传来搁笔的清脆声响。   回首望去,太后跟前的大宫女正托着那幅已大成的观音,福安拿着把小扇在跟前轻轻挥着,好让墨迹更快地晾干。   雍盛瞥了那画像一眼,目光就被定住。   太后自然察觉他的情态,边净手,边问:“像吗?”   雍盛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心,语气染上不悦:“嗯。”   “那就好。”太后缓慢道,“哀家年纪大了,忘性也大,总怕记不清她的长相,画不像。”   “怎么突然画起这个来?”与她相比,雍盛的语气透出一股年轻人特有的快与急。   “前些时不知怎的总梦见这孩子。”太后伤感道,“许是在底下受了什么委屈,所以来给哀家托梦。哀家特地找来大相国寺的方丈解梦,方丈说必得办场法事才好。六年了,什么封号头衔也一概夺尽了,你好歹也放下了罢?到底也该让她往生极乐了。”   皇帝似是听不下去了,倏然起身,冷硬道:“法事就免了,大战在即,正是以天下为先,敦尚俭素的时候,宫里一切铺张浪费皆可省去,母后乃后宫之主,还请悉心操持。”   太后闭上嘴,略带责备地望着他,半晌,只得将这一话题暂且搁置,由福安搀扶着坐到皇帝对面的软榻上,拿起佛珠:“哀家听说了,皇帝这次打算亲征?”   “儿臣也是专为此事,前来请教。”   太后轻笑一声:“圣意已决,何来请教一说?且去吧,你不在的时候,哀家尽心帮你看顾好这份家业就是了。”   “母后能有此心,是儿臣之幸。”雍盛道,“只是儿臣这次想让九皇叔监国,母后协理,可好?”   闻言,太后常年吃斋礼佛而变得寡淡慈悲的脸上凛然一寒:“莫说哀家没事先提醒你,雍峤并非安分守己之人,你可要想好了。”   雍盛勾唇垂眸,晃了晃盏中残茶:“母后要日日祈祷,希望到时当真不安分的只有他一个才好。”   晚间沐浴毕,怀禄抱来一个紫檀木长匣子,说是福安奉慈宁宫那位的令专程送到晏清宫的。   雍盛正更衣,略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打开——   是日间那幅观音宝相,现如今已用上好绫绢仔细装裱成挂轴,配以琉璃天杆,凤鹤暗纹,着实雅致出尘。   寝衣尚未系拢,雍盛半袒胸怀,凝视着那画中一袭白衣的执荷仙子。   清净秀美,悲悯庄严。   伸手,缓缓抚摸那低垂细长的眉眼,及鼻子,及唇,及发,光滑的绫面触指微凉,他目光缱绻,看起来很是怀念,口中道出的却是凉薄的嘲讽:“形具而神不备,终究是死物一件。拿出去烧了罢。”   怀禄默了默,称诺收起画。   “你自去外间休息,不用跟前伺候。”   雍盛将人挥退,自己静静坐在榻上发了会儿怔,忽然觉得遍体生寒,才发现里衣还没系上,好生敛衽系好,又拣过架上的外衣囫囵披上,端了烛台,推开书架一旁轻掩着的竹门。   皇帝夜里宿在别园是只有少数人才知晓的秘密,别园,就是这个院落的名字,当年是皇帝动用自己的小金库,打算暗地里修葺一新再当做惊喜送给先皇后的,结果还没送成,先皇后就殁了。   别园一开始当然不叫别园。   它并不富丽堂皇,但胜在清新别致,皇帝当年亲手设计并绘制了图纸初稿,再交付给工部详议,来回改了许多次才终于定稿,建造期间诸多繁琐细务,他也一一过问,颇为耐烦。   当时满心期待,可如今看来,别园最大的用处,就是用来睹物思人。   怀禄在院门外找了个僻静处烧画,边烧边叹气。   屋顶守夜的狼朔望见幽微火光,匆匆赶来,疑惑发问:“大晚上的,烧什么?”   “烧良心。”怀禄幽幽道。   狼朔皱眉:“谁的良心?”   “还能有谁。”怀禄瞥向火盆中正被火焰吞噬的半张脸,“二狗子。”   “说了别叫我二狗子。”狼朔抗议。   “还是没有娘娘的半点消息么?”怀禄充耳不闻。   狼朔冷着脸,言简意赅:“没有。”   怀禄随即发出一声“呜”的怪叫,捂住脸:“你说,娘娘怎么那么狠的心?说走就走,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留咱们爷一个人伤心。”   “哼。”狼朔双手环胸,很是不屑,“女人不都这样么?想想那个把你卖进宫里的娘。”   怀禄嗓音微哑:“可我现在回想,她当时早也咳夜也咳,应是病得重了,有今日没明日的,与其拖着我,等她一死我就跟着饿死,不如将我送进宫里来,搏一缕生机。”   狼朔听了,放下手,挠挠头:“这么说,她还是为了你好?”   “当然,天下父母心,都一样。”   狼朔翻起白眼:“我一个孤儿我不懂。”   “不重要。”怀禄刷地抬起头,“重要的是,娘娘当年离开也应该有她自己的苦衷。”   “你刚刚还说她没良心。”狼朔指摘道。   “……”   怀禄有气无力地看他一眼,终于意识到二人鸡同鸭讲的现实,腚一撅,骂了句笨瓜,转身进了屋。   别园的寝殿里有一间专门的暗室。   暗室很宽敞,正中央停着一口敞口棺材。   棺材遵从皇后梓宫葬仪,选用不腐不坏的金丝楠木,饰以重重朱漆,阴刻层层经文,里头空间大得躺下两个人不成问题。   “谢良姝倒是真拿你当自己人。”   “为你作观音像,还要为你做法事超度。”   “超度,超度个鬼,你根本就没死。”   皇帝倚靠着冰冷的棺木,絮絮叨叨。   棺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中宫大婚之日曾穿戴的凤冠袆衣。   即使六年光阴流逝,记忆蒙尘,这身衣冠依旧鲜艳如昨。   “呵,观世音,观自在。”皇帝垂落手臂,拨动那凤冠上龙口衔着的坠珠,听珠玉碰撞出悦耳声响,怨恨地道,“我真的很好奇,离开我,你果能观得自在么?” 第87章   五月, 正是塞北雨季。   滂沱大雨从午后下至深夜,犹未止歇。   雨腥气裹挟着草原上开花牧草的清香,随着二人先后掀帐入內的动作, 瞬间席卷了闭塞沉闷的营帐。   血腥味也在同一时间扩散开来。   一灯如豆,照亮男子黑沉的眼眸,眸底蓬勃的杀机尚未来得及消退。   绿绮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公……公子。”   “何时来的?”祁昭看到她浑身湿透小脸惨白的模样,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眼神已柔和下来, “怎么不先进来等?”   “事发突然,我快马加鞭, 也才刚刚赶到。”绿绮放下手中的剑, 搓热了手便要为公子更衣, “公子深夜去了哪里?受伤了吗?”   祁昭去榻边矮柜里翻出两身干净衣裳,换下湿衣时, 方露出小臂上一道狰狞刀伤, 看样子, 应是打斗时为招架对方猛烈的进攻留下的。   绿绮心疼极了,忙帮着清洗伤口, 敷药包扎。   这种事六年来她已做过数不清多少次, 如今已处理得十分娴熟。   “皇帝要御驾亲征?”就算是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疼痛钻心,也没能让祁昭像现在这样眉头紧锁, “荒唐。”   他竟失态地霍然起身。   刚包扎好的洁白绷带上又渗出新鲜血迹。   “京中的官员都是干什么吃的, 竟无人劝阻吗?”   他甚至迁怒满朝文武。   绿绮张了张嘴。   “是了。”没等她开口,她家公子自问自答,“如今朝中还有谁能劝得住他呢?”   绿绮心想, 你还是了解皇帝的。   祁昭缓缓坐下,似乎被迫接受了这个现实,扶额问:“何人坐纛京师?”   “听说是恭亲王。”   他点了点头,并不意外,又问:“何日启程?”   “还未择日。”   而后再没什么问的,长久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绿绮却心里急得像有千万蚂蚁在热锅上爬,终于没忍住问:“皇帝来了,会认出您吗?”   祁昭嗤笑一声,转过脸来,反问:“你看我与先皇后有几分相像?”   绿绮拧着秀眉认真审视,谨慎且诚实地道:“总有五六分。”   “足矣。”祁昭的嗓音被倦意浸染,喃喃道,“足够蒙混过关了。”   绿绮还是不放心:“万一呢?万一他……”   “他。”祁昭蜷了蜷指尖,六年来,第一次主动询问起那人的近况,“近来身体可好?”   绿绮哽了一下,咽下所有忧虑:“应是没什么大碍。”   祁昭喉结滚动,嗯了一声。   五月十六日,也就是朝廷颁下皇帝亲征诏书的当日,前方有密报传来,老渠勒王遇刺身亡,其麾下主将亦身负重伤,长子姑忽努西仓促继任,三部联合攻打云州的计划不得不暂时延缓。   这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钦天监抓紧时间择定了最近的出征吉日,京营随即在百姓的夹道欢呼中挥师北上。   大军开拔,从京城到云州,日夜兼程,需耗时二十日左右,但考虑到皇帝行銮也在其中,不能一味求速,这个时间还会相对拉长,所以众人保守估计,大军将会在六月中抵达。   派出去的探子几乎每日都会寄信汇报銮驾动向,从当日落脚何处,渐渐详细到皇帝一日三餐吃的什么,精神状态如何,龙体有无病痛等,事无巨细。   但祁昭千算万算,没算到銮驾里护着的,是个冒牌货。   真皇帝使了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只带了二十名金羽卫,乔装打扮,抄近道走水路,花了不过短短十二日,就到了云州大营。   这时候,京营大军还在半道儿上呢。   所以当听到守营士兵来报,说皇上已至辕门外五里时,虎威军三名留守副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确定是圣驾?不是骗子?不是敌方细作?”   “来人向斥候出示了圣旨和虎符,瞧着挺真的。”   “真不真的,出去一瞧便知,去年我随大帅回京述职,有幸瞻仰过一次天颜。”   “有道理,全看小五你的了。欸?小祁怎么不在?”   “祁副将早间刚带了一队斥候巡逻去了。”   “什么?那他岂不是已经遭遇圣驾了?他可从未见过圣上,该不会一言不合把人抓起来吧?”   “你这脑袋是榆木疙瘩做的吗?消息就是祁昭的斥候传回来的,你说他有没有见到圣驾?”   “快快快,速速整理好仪容接驾!凌小五,把你的臭靴子扔出去,别熏着圣上!”   草原上,天高风长,苍鹰盘旋。   雍盛一身干练武装,风尘仆仆,被围成保卫圈的金羽卫团团护住,他勒马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的黑衣人马。   那队人马的首领,面目隐在黑色斗笠的阴影下,一手按剑,问来者何人。   语调冷冽且倨傲。   不知对方底细,雍盛也不敢亮明身份,只派狼朔前往试探。   怪的是,狼朔稍一露面,对方就主动报上家门,自称祁昭。   原来此人就是祁昭。   那个大名鼎鼎的副将祁昭。   雍盛执辔,纵马前行,想看清此人长相。   那人却先一步下马,朗声跪拜:“末将参见陛下。”   雍盛居高临下地望着那斗笠的顶心:“你认得朕?”   “末将认得此马。”祁昭始终低着头,“此马血统高贵,世所罕见,五年前曾由韦藩进贡给朝廷,养在宫中骐骥院。除了圣上,世上再无旁人有资格骑御此神驹。”   “传闻副将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今日得见,可知传闻非虚。平身。”   雍盛弯腰虚扶。   祁昭顺势而起。   随着他的身躯渐渐挺直,他的容貌避无可避地一寸寸暴露在天光下。   暴露在雍盛眼前。   那一刻,雍盛听到耳畔倒吸凉气的细微声响。   雍盛怀疑是自己发出的,但其实是怀禄。   他看向怀禄,似乎想求得什么印证,而怀禄只是茫然又怔忪地与他面面相觑,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雍盛心底有声音在尖叫,喝令他切勿失态。   但轻颤的指尖还是暴露了他汹涌澎湃的心绪。   他再一次确认道:“你姓祁?”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又询问了对方的祖籍、家世、年岁。   无一能对上。   真是可笑。   雍盛心想,自己在离谱地期待什么?   对方甚至连性别都不对。   他一声苦笑,赞道:“祁副将如此青年才俊,未来可期。劳烦遣人告知军中,一切从简,不必远迎。”   虽是提前这般吩咐了,然而虎威军众将还是集体到校场辕门外跪迎,伴随着的,还有三声号炮平地起惊雷。   军中一共四位副将,除了与圣驾同归的祁昭,另外三位中雍盛对那个凌小五稍有印象,此人以常年不修边幅性情豪爽著称,又有百步穿杨之神箭手称号,受得已故高帅赏识,在军中颇有人望。   另两个一个姓孙,一个姓鲁,科考出身,比起武艺,更善文章谋略。   “先不必向兵士们透露朕已抵达的消息,行銮王帐等京营大军到了以后再布置不迟,在那之前,朕的吃穿用度与你们一般无二,不必另行优待。”雍盛边走边吩咐。   “这……”副将们吞吞吐吐,面露难色。   凌小五直言不讳道:“这样恐怕不太妥当,军中样样粗糙,住得糙,穿得糙,吃得更糙,跟宫里根本没法儿比,末将担心圣上……”   “担心朕养尊处优惯了,吃不了这军旅之苦?”皇帝乍然发难,冷脸呵斥,“凌小五,敢轻视朕,你好大胆子!”   “末将不敢。”   凌小五心一紧,忙收起吊儿郎当的做派,匆匆跪下。   “嘴上说不敢,心里却未必这样想。”雍盛又迅速转还神色,将他扶起,“朕知道你们的顾虑,无非是怕慢待了朕,朕心里不舒坦以后就给你们穿小鞋。你们若这样想,也太看小了朕。不错,朕自小被养在深宫,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坐享其成。但朕时时自省,吾之江山,吾之国土,都是由你们厮杀而来,没有你们的卖命守护,国无以成国,君无以成君。自古以来,练兵苦,打仗苦。只是这些苦,都是书上说给朕听的,朕今日来,就是想切身体会一下你们平日里都吃了哪些苦,知兵才能统兵,知战才能督战,不是吗?”   听皇帝这样说,众将心里淌过一股暖流。   在他们眼中,皇帝好像不再是那个远在京师高高在上的天子,他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与他们侃侃交谈,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某种程度上甚至称得上亲切。   “朕带来的一干侍卫下属就跟虎威军的普通士兵同吃同住,白日一同操练,晚上一道凑合着睡。”雍盛不容拒绝地道,“至于朕。”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四位副将,挑中其中看起来最干净整洁的那一个:“就暂住祁副将帐中吧。”   御命已下,祁昭却像当场石化了一样,半天不吱声。   凌小五拿胳膊肘捅了捅他,心说这兄弟今儿怎么白日撒起癔症来。   “祁副将?”皇帝唤他道,“怎么,你不情愿?”   “末将不敢。”祁昭僵硬地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末将……从命。”   雍盛满意颔首,这就堂而皇之,领着怀禄去鸠占鹊巢了。   他不是没察觉到祁昭的轻微抵触,但这抵触落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说到底,他本就不是那么顾及他人意愿的人。   所谓天子,必要的时候,就是有任性的资本。   雍盛猜得没错,祁昭的营帐虽不大,但称得上是整个虎威军中最后一片净土。   怀禄到处忙活,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张榻,就放在祁昭那张榻的旁边,紧挨着。   雍盛提出质疑:“也不必挨在一处,朕睡觉不喜身侧有人。”   怀禄一想,也是,又吭哧吭哧将榻搬到营帐另一头,相对而言,堪称帐中最远的距离。   “这样似乎又有些太远了,中间还隔着一条书案,说话难道不费劲吗?”雍盛又挑刺。   怀禄:“……”   雍盛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头,叹息道:“行了行了,就这样吧。”   “爷还是很在意么?”怀禄心知肚明皇帝为何反常地挑剔起来,他也憋了一天了,有些话不吐不快,“祁副将只是长得略有些……”   “废话少说,朕疲乏得紧,收拾停当夜里睡个清净觉才是正经。”   皇帝拒绝谈论。   怀禄只能闭嘴。   到晚间,众人一起吃大锅饭时便不见了祁昭身影,之后沐浴更衣一直到临睡之际,此人都未露面。雍盛便确信,这祁昭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躲着自己。   他懒得细究,吹熄了灯,摸上榻,昏昏欲睡时,才听到有人轻手轻脚地入帐。   起先,是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然后,鼻尖嗅到一股清苦药香,夹杂点点血腥气。   继而,那人笨拙的动作撞倒了装药的瓷瓶。   叮的一声,骨碌碌滚了开去,在昏暗静谧中显得尤为刺耳。   雍盛默然爬起身,吹亮了火折子,点起灯。   祁昭被陡亮的光线耀得眯起眼睛,嘴里咬着绷带一角,看样子,正试图用左手给右手包扎。   两人隔着一长条书案大眼瞪小眼。   祁昭齿一松,吐出布条:“搅扰了圣上清梦,末将……”   雍盛却打断他:“需要帮忙吗?”   说完也不管对方是否接受,就兀自趿着鞋,横穿整个营帐,来到跟前。   他只穿一层薄薄的里衣,祁昭目光不自然地闪躲,上半身亦往后仰,竭力拉开距离。   但雍盛身上独有的龙涎香气依旧蛮横地冲进鼻腔。   那一刻,无数回忆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心脏不可抑制地疼痛起来。   他们曾耳鬓厮磨,曾花前月下,曾做过这世上许多最亲密的事。   如今再相见,却陌生得恍若隔世。   在重逢之前,他以为他能承受,但胸口令人窒息的钝痛将他一下子扯回现实。   是他太自以为是。   他难堪地弓起身子。   雍盛却以为他是伤口很疼,于是凑近细看,攒眉嘶了一声:“这么深的伤口,几时受的?可请军中医正诊视过?”   他边问,边抬眼,不期然撞进一双装满了情绪与往事的瞳眸   那是什么?   悲伤吗?   雍盛探究地回视,但只是一个闪神,所有内容烟消云散。   祁昭垂落眼睑,说了个受伤的大概时间。   机敏如雍盛,随即猜中了事件:“看来老渠勒王是你杀的。”   祁昭挑眉,唇线绷紧了一瞬。   “是不是觉得我这个皇帝比你想象中的要聪明那么一点?”看到他的表情,雍盛知道自己猜对了,眉眼间难掩得意,接着试探,“你冒险刺杀,是为了给高献报仇?杀高献之人是渠勒方面派出的刺客?”   祁昭这次学乖了,既不否认,亦不承认,面上不显露出任何可供解读的表情。   雍盛也不是来审讯逼供的,他捡起地上的药瓶,将里面的白色粉末均匀地洒在那可怖的伤口上,再径自从祁昭手中夺过绷带,帮忙包扎。   他没亲手干过这种活计,所以包得磕磕绊绊,但好在他还算心灵手巧,不至于散乱丑陋到没眼看。   “多谢。”   结束后,祁昭道谢。   雍盛摆摆手,示意不必,他太困太乏了,连日奔波榨干了他的气力,包扎完就转身回到自己榻上,倒头就睡。   接下来的数日间,祁昭与雍盛各忙各的,除了夜间同帐而眠,平日里极少交谈,也极少碰面。   据雍盛有限的观察,祁昭是个极度沉默寡言的人,终日不是在练兵,就是在巡哨。   每日例会上,商议作战方案或分析敌情时,大多数时候他也只是听,不怎么发表见解。但雍盛同时也发现。只要他发言,必是关键处,所有人都会停下来认真听,并采纳之。简而言之,话虽少,但极其管用。   同僚尊重他,士兵们对他则是又敬又惧。同样是副将,凌小五总能跟手底下的士兵们闹成一团不分彼此,而祁昭所到之处,除了坟场一般的静默,就是热切的仰望,威慑力可见一斑。   除了观察祁昭,雍盛观察军中的一切。   他与士兵们保持相同的严苛作息,无论刮风下雨,白日看他们操练,演习阵法,夜里跟他们一起喝酒比武,谈天说地。   士兵们被瞒在鼓里,只以为雍盛是新调来的将领,见他为人又亲和温厚,所以说话做事都不怎么避讳。   也因为如此,雍盛捡耳朵探听到不少流言,流言中的绝大多数,都集中在某位祁姓副将身上。   有说祁昭出身成谜,是高帅私生子的。   有说祁昭被大隰王女看上,欲强招为夫,但祁昭宁死不从的。   有说祁昭罹患不治之症,虽强但惨的。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此人身上也确实迷雾重重。   “我只好奇,祁副将难道从来不洗澡吗?”某天,雍盛终于也按捺不住好奇,“从来没见过他洗澡,可身上居然也不臭。”   被问的小兵看他的眼神如看傻子:“他洗啊,天天洗。”   “在哪里洗?”雍盛问。   小兵伸直胳膊,遥遥一指:“看到那座雪山了吗?”   “啊。”   “雪山半腰上有个天然温泉池。”   雍盛出离震惊了:“他每天为了泡个澡跑那么远?还爬山?”   “是啊,脚程快得话,来回也就一个时辰。”   小兵平静无波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再离谱的事只要安在祁昭身上,都是理所当然的。   雍盛则私下里揣测,半山腰的温泉,一定不只有温泉。   他是个敞亮人,不屑搞偷摸跟踪那一套,所以当天傍晚,他就找到祁昭,开门见山地提出他的诉求——   “带朕去泡温泉。” 第88章   祁昭正在扎护腕, 闻言,动作顿了顿,头也不抬地拒绝:“不行, 太远。”   那一刻,雍盛反省自己平时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以至于在此人眼里竟毫无身为帝王的威严。   祁昭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语气的生硬, 扎好护腕,又往回找补两句:“山上有凶兽, 有时还会碰到敌方的探子, 危险。”   他越是借口推脱,雍盛就越觉得非去不可, 理所当然道:“不是有你么?祁副将武艺高强, 渠勒王帐都能杀个来回, 护朕一个人的周全,应是绰绰有余。”   祁昭听出了他的坚持, 转过身来。   他比雍盛高出大半个头, 身材虽不至魁梧, 但十分矫健,不论是那出于武人习惯而常年紧绷着的腰腹, 或是即便在放松状态也暗蓄力道的四肢, 一举一动间牵引出的张力,就像一张拉满的弓。   当他注视着谁的时候,谁就会产生一种被夺命箭矢瞄准的错觉。   雍盛不适地蹙眉, 听到祁昭不耐烦地问:“圣上是有什么必去的理由么?”   “朕就是好奇。”雍盛也不拐弯抹角, “这么热的天,究竟出于什么缘故,能让副将坚持天天跑这么远的路前去泡这传说中的温泉。”   说完抱起双臂, 气定神闲地等他现编一个解释,或者干脆否认传闻。   但他没想到的是,祁昭与平常人关注的重点全然不同。   ——“为何对我好奇?”他问。   雍盛一时间被问住了:“什么?”   “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私事,恕末将无可奉告。”祁昭垂落眼睑,冷漠又疏离,“圣上若是觉得末将行迹可疑,大可下旨清查,末将也想看看,大名鼎鼎的金羽卫都有哪些能耐。还有,圣上平时若是太闲了,可以让凌副将陪着四处走走,他比末将有趣,玩的花样也多,实在不必将心思浪费在……”   “祁昭!”雍盛被激怒了,清俊的脸上浮起红晕,“你一再口出狂言挑衅朕,是不想要这颗漂亮的项上人头了么?”   “圣上息怒。”   祁昭太了解他的脾气秉性,知道他在意什么讨厌什么,所以要想招他厌恶,实在是件很简单的事,只需要像这样,时不时出言不逊,再稍稍敷衍,故作退让,“末将一介武夫,说话时常词不达意,如有冒犯,还望恕罪。晨间操练已经开始,容末将先行告退。”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掀帘出帐。   雍盛气得笑了,感叹好一个软硬不吃的滚刀肉,绝世犟种。   上午巳时末,操练完后,草场上突然喧嚷起来,雍盛正静心练字,写到第七十七个忍字,听到动静越来越大,遂出帐前往察看,半路上撞上一个兴奋奔来的小兵,拉住询问:“前方何事喧哗?”   “外出巡逻的抓了几匹野马,大家伙儿正驯呢,那头马太烈性,三个人都降它不住,他们就派我去请祁副将来,驯马这事儿还是他最在行!”   小兵赶时间,连珠炮似地说完,就一溜烟跑没了影。   驯马?   雍盛听说过,但没见过,骐骥院里的贡马都是一早驯好了的,性情别提多温顺了,压根不需要驯。驯没人骑过的生马是什么场景,他有点好奇心痒,于是背起手,溜溜达达地前往凑热闹。   等他到的时候,草场上已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个个儿引颈而望,激动万分,并大声议论着那匹马有多健壮,性子有多暴烈。   雍盛不以为然,心说能有多烈?   但半盏茶的功夫后,他也只剩下差不多的一句感叹,这马真烈啊。   只见草场中央,凌小五光着肌肉虬劲的上身,跟另外两个一看也是个中好手的属下打配合,三人合力拉着套在马脖子上的麻绳,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愣是拉不住,反倒被马拽着在地上拿下巴犁地。   那马除了四蹄皆白,浑身漆黑,无一根杂毛,鬃毛飘逸,龙脊骏骨。它好像也知道自己并非凡马,所以格外趾高气扬,桀骜不屈,不停地嘶鸣跳跃,角力挣扎。期间它的一只前蹄被绳子绊住,使得它动作受限,凌小五瞅准空隙欲欺身上马,结果刚摸到马背,就被狠狠尥了一蹶子,被后蹄踢中腹部,这一脚力道想来很重,凌小五趴在地上喘着粗气,半天也没爬起来。   “真俊的马。”雍盛赞叹。   “想要吗?”身边冷不丁响起这么一句。   雍盛想也没想地遵从本心:“当然。”   说完才意识到什么,一扭头,就对上那张冷冰冰的犟种脸,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道,说的好像我想要你就能给似的,大言不惭。   “祁昭!啊,祁哥,你怎么才来!”凌小五看到救星,皱着一张写满痛苦的脸,一瘸一拐地过来,“交给你了,我真驯不了,我投降。”   “我说过,驯不了的马就杀掉,分给大家吃马肉。”祁昭森然道,“大敌当前,阵法都练熟了吗?体力都跟上了?现在是驯马的时候?跟你说过多少遍,阵前受伤是大忌。”   凌小五痛得龇牙咧嘴,脸上不服,嘴上却不敢说一句反驳的话,只一迭声地嘀咕“可惜”二字。   雍盛也觉得这么一匹好马杀了可惜,便适时地给凌小五帮腔:“你若能驯好此马,军中也就多了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驹,到时候冲锋陷阵,它不也能帮衬一二么?”   有圣上撑腰,凌小五的底气瞬间足了,腆着脸狐假虎威起来:“听见没!圣……大人都发话了,你还不赶紧的?早点驯完早开饭,我这会儿腹痛难忍一半是挨踢了,一半是饿的。”   祁昭于是转眼看过来。   为不落下风,雍盛特意清清嗓子,挺起胸膛。   众目睽睽之下,祁昭还是得给雍盛面子,他没说答应,但开始脱外衣,束紧发髻,做准备工作。   围观的士兵们欢呼起来。   一转眼,祁昭上身只剩下一件赤色里衣,除了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其他地方都遮得严严实实,但不知为何,雍盛心头突的一跳。他做贼心虚似地,立刻把视线转移到几乎把自己扒光的凌小五身上,青天白日的,袒胸露乳,满眼都是白花花的肉,不错,心如止水。   于是又转回来……   咚的一声,心跳过于强而有力。   雍盛被吓了一跳,脚下一个不稳,往后退了一步。   祁昭以为他被人群推搡,怕他跌倒,忙伸手将他往前拽了一把,人站稳后又极快地松了手。   手腕上被触碰的那块肌肤隐隐发烫,雍盛后知后觉地拧起眉。   好在这怪异的感觉很快就被打断。   祁昭缓缓走向草场中央,他并没有去捡起地上的套马绳,只是定定地注视着那匹马。马儿绕着草场外围的矮篱笆缓缓地走,摇头晃脑,不悦地喷着响鼻,用力地甩着马尾。祁昭的注视显然是一种挑衅,给它带来了强烈的心理压力。这种压力到达某种临界值后,就猝然迸发了,它突然撒蹄,朝祁昭狠狠冲来,所过之处,卷起地上无数草屑与尘土。   雍盛的心不由自主提了起来,呼吸也屏住了。   祁昭则自带一种沉着冷静的气场,他立在那儿,不闪不避,直到马鼻喷洒出的腥浊热气已近在咫尺,他才身形一晃,错开马首,一手揪住马的鬃毛,一个兔起鹘落,人就翻坐至马背上。   那马随即爆发出冲天怒火,仰天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它疯了一般地摇晃跳跃旋转,企图将身上的人抖落下来。   但祁昭惊人的臂力与核心力量将他整个人牢牢地钉在马背上,任由□□如浪里行舟颠簸震荡,他自随势起伏不动如山。剧烈的角力中,他胸口的衣襟散开了一些,袒露出一线胸膛与一根红色丝线坠着的什么饰物,发髻亦松乱了,几缕逃逸的发丝被汗水浸透,贴在脸颊和唇角,被抿进绷紧的唇瓣间。   他蹙着剑眉,下颌因咬紧牙关而勾勒出锋锐的棱角,颈侧迸起的青筋似乎一直延伸到手臂上,这些细枝末节,无一不彰显着最原始最蓬勃的野性与魅力。   雍盛看得呆了,魂魄像被慑了去。   原来这张放在男子身上绝对偏阴柔的脸,会如此充满力量感。   同时他也胆战心惊起来,原来驯马如此艰难危险,这时候若是不慎被摔下来,再被马蹄踏中,后果不堪设想。   他几度嘴唇开阖,想叫停这场人与马的殊死较量。   就在这时,那马跃得筋疲力尽,两条前腿突然跪下,整个庞大的身躯轰然侧躺,它想就势翻滚,靠这个动作来逼迫背上的人类主动撒手,因为不撒手,就会被它死死压住。   祁昭显然深谙马的这些招数,他不光没撒手,反而在它翻滚之前双腿牢牢夹住它的脖子,并不断勒紧,形成绞杀。   一人一马就这么躺在地上做最后的博弈。   马实在被勒得喘不过气,不得不重新站起来狂奔。   只不过这回它不再发狂地跳跃,只是奔,不停地奔,远远望去,祁昭赤色的衣裳就像马背上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烧尽了马儿最后一丝不羁的气力,也点燃了将士们心中敬仰的火焰。   排山倒海的喝彩声轰地响起,炸得人耳膜生疼。   雍盛身在这音潮之中,想抬手去捂耳,才发觉手在颤抖,手心里全是汗。   马的速度渐渐放缓,垂着头,呼哧呼哧地到了跟前,像个斗败的将军。   胜利者揪着马耳朵轻盈跃下,接过士兵从旁递上的一捧干草,喂到马的嘴边。   那马嗅了嗅草,又嗅了嗅那人身上的气味,不情不愿地将干草衔进嘴里,咀嚼起来。   这似乎是某种仪式。   因为有人随即高声宣布:“这马认主咯!”   于是又是一阵欢呼,他们把他们的英雄抬起来,抛到半空,然后接住,再抛,再接,循环往复。   祁昭先还挣扎两下,呵斥无果后,也就由着他们撒野狂欢。   雍盛被这种热烈的气氛感染,从心大笑,边笑边欣赏某人在半空中狼狈的模样,但没想到祁昭也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交汇纠缠,再各自移开。   雍盛心如擂鼓,但他以为这是因观看驯马心情太过激动所致,所以并未多想。   此后,那匹马就被安上了嚼子、马鞍与缰绳,彻底失去了自由和在草原上肆意奔驰的机会。   雍盛因为实在喜爱它,便每日都去马厩里看望,给它喂草,陪它说话。   它的主人虽然驯服了它,但并不怎么在意它,他有自己固定的坐骑,是匹同样俊俏的青骢马。   “人渣。”雍盛替它打抱不平,“好歹雨露均沾嘛,对不对?”   “你这么喜欢,就送给你好了。”身后又冷不丁响起熟悉的嗓音。   在背后说人坏话,还被正主抓了个正着。   雍盛心里暗骂,这人是属鬼的吗?走路靠飘,不用带声儿的?   “那多不好意思。”脸上却很从容,半点没有说坏话被抓包的尴尬,“你驯服的马,朕怎能掠美?再说了,朕有自己的御马。”   “你不是会雨露均沾吗?”祁昭揶揄。   雍盛:“……”   “虽然你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真心实意地要送,但朕确实曾立下过不受臣子重礼的规矩。”雍盛轻咳一声,“规矩不能打破,但副将平日里军务繁忙,朕可以勉为其难代你遛马。”   “遛马?”祁昭挑眉。   “是啊。”雍盛指着马厩里怂眉耷眼的马,“没看出来出云无聊得很吗?”   祁昭的眉越挑越高了:“出云?”   雍盛点头:“朕赐给它的名字。”   这纯属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祁昭像是实在没忍住,卷起唇角,别过脸。   雍盛竖起眉毛:“你笑什么?”   “没笑。”祁昭飞快地否认,“那末将就放心地把出云交给你遛了。”   他一松口,雍盛就迫不及待把马牵了出来,一个飞身跨马,在马上耀武扬威地俯视他:“你也去挑一匹来,咱俩赛过。”   “你要跟我赛马?”祁昭有些意外。   “怎么,你觉得朕连马都不会骑?”   会倒是会,只是骑术稀松平常。   祁昭想起当年共乘一马的旧事,眸光微黯,婉拒道:“末将还有要事……”   “你不敢比?担心胜了朕,朕气量狭小怪罪你,还是担心输给朕,面子上过不去?”   连这么拙劣的激将法都使出来了,祁昭不得不从命:“圣上如此好兴致,末将自要奉陪。”   “好!”雍盛高兴地挥舞马鞭,“输了可就得答应朕一件事。”   也还是那么喜欢下赌注。   祁昭无奈一笑,牵了他的青骢马出来,本想随意比过就算,但两匹马刚挥鞭纵出,他就觉出不对。   圣上的骑术精进了。   竟不可同日而语。   祁昭有些惊讶,不敢再掉以轻心,拍马直追。   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碧蓝如洗的苍穹,苍茫无尽的草原,人若被放置在这样广阔的天地间,心境就会变得同样奔放旷达,而那些宫府间终日缠身的汲汲营营蝇营狗苟,瞬间就变得那般渺小可笑。   为何古来那么多英雄,在战场上豪气干云,回到权利争夺的漩涡里,就只能气短?大抵就是因为不屑,征伐过如此苍莽无垠之境,又何必再囿于同室操戈?   雍盛倏然生出风物长宜放眼量的气魄来,心脏因此欢快地跳动着,一下一下,有力地撞击着胸腔,他扭过头,骄傲地大喊:“祁副将!你未尽全力罢?怎么还未赶上!”   祁昭从未见过如此恣意的雍盛,印象里他弱不禁风,体质羸弱,许多事都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眼前的人,似乎脱了泥胎,抽离了病骨,注入了崭新的活泼的魂灵。   “来了!”   祁昭由衷地替他高兴,发狠地一夹马肚,全力追赶。   距离越来越近,只差半个马身。   此时意外陡生,那出云因不习惯有陌生马匹离它太近,又生性好斗,奔跑途中竟猛地刹停,尥蹶子来踢祁昭的青骢马。   雍盛猝不及防一声惊呼,受惯性作用,被掀离马背,直往前飞去。   “圣上!”   祁昭大骇,也不管座下青骢马,双脚离鞍一蹬,离弦的箭一般飞冲过去,双手堪堪揽住雍盛腰身往怀里一按,再来不及变换任何动作,就重重地栽下去,肩膀砸地,抱着雍盛滚出好远才停下。   一阵天旋地转,雍盛几乎尝到喉咙里泛出的血气,他剧烈地喘息,晃了晃脑袋,吃力地撑起身子。   目光逐渐聚焦,祁昭被他压在身下,与他同样频率地喘息着,一边脸颊上被塞草锋利的边缘割出几道微微渗血的血印。   那双眼中的担忧与慌张浓烈满涨得几乎溢出来。   “没事吧?可有伤到哪里?”   祁昭的视线在雍盛全身上上下下克制地逡巡,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咽喉、手臂、脸,他怕自己没能护得周全,想亲手检查四肢关节,但又怕太过唐突,暴露了身份。   与他的紧张形成鲜明的对比,雍盛却始终笑着,双眼亮得惊人,仿佛丝毫没意识到方才有多危险。   见他无碍,祁昭终于放下心来,张开双臂,脱力般后仰,将自己砸进厚厚的草甸。   雍盛注视着他锋利的下颌线,鬼使神差地伸手,抚摸那张脸上新造成的细碎伤口,指腹沾染上一点殷红血迹,而后往下,涂匀在那两瓣微启的唇上。   他的泪来得那么突兀,啪嗒一声,滴在祁昭鼻尖上时发出的动静,又是那么震耳欲聋。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肖似朕的皇后?” 第89章   祁昭曾在心中设想过无数种被质询的场面, 但他从未料及会有这样一滴泪。   那一瞬,一些疯狂的念头险些突破理智的防线,他红了眼睛, 想就此不顾一切。   但雍盛并未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在他身上缓缓坐直,居高临下,只手捏着他的下颌, 左右转动着,冰冷地审视。   明明左眼下的那道泪痕还未干涸, 帝王的威势就先一步凌驾了一切。   “眼睛和嘴巴的形状很像, 但眼神不同,唇色更淡。”他冷静地近乎严苛地比对着, 就像当初审视那幅被他烧毁的观音像, “唔, 眉毛无丝毫相像之处,浓了, 粗了, 整个走势也太凌厉, 过于张扬,肤色也深不少, 脸颊瘦削难享清福……”   “……”   祁昭咽了口唾沫, 也咽下许多话。   雍盛于是注意到他滚动的喉结,目光先是一凛,而后变得微妙且深沉, 整个人仿佛遭受了某种巨大的精神冲击, 怔怔地陷入了沉思。   “圣上?”祁昭轻唤。   圣上没理他。   祁昭觉得一直维持现在这个姿势有些诡异,被人瞧见了似乎不妥,所以挣扎着想起身。   但是未果。   他刚手肘撑地, 就被回过神来的雍盛一巴掌重新拍回。   祁昭:“……?”   “朕这两日派人仔细核查了你的身世背景。你说你叫祁昭,雒原人士,二十有三,从军七年,前三年在雒原漕司当一名默默无闻的护粮士卒,直到景熙九年才跟随当年的河雒转运使高献一同来到云州,加入新组建的虎威军,从此灭虏歼敌,一鸣惊人。可是,难道从未有人对你的这套说辞起疑吗?你一个土生土长的雒原人,为何操着一口标准的雍京口音?”   雍盛皱起眉头,开始了审讯。   祁昭觉得,就雍盛目前这个双膝跪在他腰侧的姿势来讲,多少有点滑稽。   他将视线投向高远蔚蓝的天空,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开始一本正经地扯淡:“我何时说过我是土生土长的雒原人?雒原不过是祖籍,我自幼随父母在京城经商,染上点口音也实属正常。”   “哦,是吗?”看他还在嘴硬,雍盛目光渐冷,“可朕的人回报朕说,祁昭的父亲是个老军户,母亲虽是商人之女,但出嫁从夫后并未再插手娘家的生意,而祁昭本人这些年来几乎很少离开雒原。”   他从袖中拽出一张黄纸,扔向祁昭,上面是一个陌生男子的画像。   “这是四年前祁昭,长得倒也眉清目秀。但与阁下相比,不觉得逊色太多了吗?”   祁昭眯起眼睛,揭起那张甩到他脸上的画像,凝眸细看,发现画得几乎与本人一模一样,心想皇帝的本事确实大了不少,竟招揽到画工如此了得的能人巧匠,他已动用不少力量尽力遮掩他当年冒名顶替的旧事,没想到还是被翻出了铁证。   “还不打算承认吗?”雍盛起身,离了他,弯腰掸落身上草屑。   祁昭仍躺着,只是屈肘支起上半身,反问:“圣上想要末将承认什么?”   “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雍盛在他跟前蹲下,与他平视,用最心平气和的语气说出最石破天惊的话,“那个祁昭的父亲曾是戚家军中的校尉,而近日来我观察你训兵练兵和布阵破阵的方法,都与戚大帅当年所著的那套《兵法纪要》如出一辙,戚寒野,你小子长得有几分像你表妹是你的福气,就冲这一点,朕不跟你计较你在朕跟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过错,但你也不要再得寸进尺,否则朕让你知道什么叫死生无常神仙难救!”   祁昭,哦不,戚寒野注视着他,轻而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再默默垂落眼睫,坐起来,一系列再普通不过的动作,竟也能精准传达出默认、乖巧与恭谨。   好像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时隔多年再重逢,雍盛一点也不能将这张脸跟当年那个小孩儿联系在一起。   他竟然长这么大了。   雍盛一边感慨着男大十八变,一边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朝着那颗恼人的脑袋就狠狠敲了一记爆栗。   “嘶。”戚寒野捂头,“为何打我?不是说不计较吗?”   “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你躲哪儿去了你!”雍盛一下子怒不可遏,环顾四周,抄起脚边方才遗落的马鞭就抽,“我还以为你早死了呢!”   戚寒野挨了不轻不重一鞭子,见苗头不对,跳起来就跑,边跑边劝:“冷静,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逃,雍盛就在后头追。   直追得嗓子冒烟,终于发现体力上的悬殊不可逾越,于是果断放弃,扭头就往回走,还不忘牵上见马就踹的出云。   走出好长一段,戚寒野才驾着他的青骢马慢悠悠地赶上。   “你找我做什么?”他知道雍盛已消了气,下马凑过来,与他并肩而行,“找到我想做什么?”   “如今想来,确实不该找。”雍盛从绝大的重逢的喜悦中恢复了神智,脸上却浮现出一点难过来,“当年我还未亲政,势单力薄,自身难保,就算幸运之神眷顾,让我找到你,我恐怕也无力护你周全。你选择躲起来是唯一,也是不得已的选择,我不应怪你。”   “这些年来我活得很好。”戚寒野微笑着道,“你能一直记挂着我,我很高兴。”   雍盛知道这是安慰之语,当年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在经历了那样惨绝人寰的事情后,怎么可能过得很好?   若是一个全然没有心的人,或许会。   但戚寒野显然不是那一类。   他是一个就算满心疮痍也会反过来微笑着安慰你的大善人。   雍盛鼻头一酸,转身抱住他,轻轻拍打他的背。   他也想安慰他。   怀中的身躯因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而有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就放松下来:“陛下?”   “活着就好,回来就好。”雍盛用自己此生以来最温柔与坚定的声线道,“剩下的都交给朕,朕一定会为你,为戚家,报仇雪恨。”   戚寒野愣了愣,他知道这句承诺的分量,亦知道这只是一个男子间最寻常不过的拥抱,传达的是世间最朴素与真挚的情谊,但他心怀鬼胎,感动与悸动同时涌来,使他在这一刻无比贪恋起怀中的这一点温存,他用未牵缰绳的那条手臂轻轻环住那纤瘦的腰身,将半张脸埋进雍盛的颈窝,闷声道:“好。”   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敏感的肌肤上,这个拥抱久得让雍盛察觉到一丝异样,连忙不着痕迹地将人推开,摸着后颈转移话题:“话说回来,方才赛马算谁赢?”   戚寒野盯着他泛红的耳尖,目光微闪,说:“算你赢。”   “很好。”雍盛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还记得赛前的赌注吧?输了你就得答应朕一件事,君子一诺千金,可不能反悔。”   戚寒野:“……嗯。”   雍盛立刻摆出一副奸计得逞的得意嘴脸,扬鞭一指:“走吧,这就上山泡温泉,早去早回。”   果然。   戚寒野失笑:“这世上但凡圣上想做的事,大概就没有做不成的。”   雍盛假装听不懂他在挖苦自己,轻咳一声:“嗯,朕就是这样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汉子,你能早早地领悟到这层,想必以后能与朕相处得很愉快。”   愿赌服输,戚寒野只能应承下来,但出于安全考虑,限制必须赶在天黑之前转回,所以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匆匆出发。   路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远,但登山还是累得雍盛够呛,一路呼哧带喘,双腿打颤。   就这体能,不论谁来看,都能得出个废柴的结论来。   可偏偏某人一路上不停地夸:“末将总听人说,今上圣体孱弱,今日看来,都是些无稽之谈。”   因为他见过雍盛体质更虚弱的样子,嗽疾发作时竟日靠汤药度日,眼下已不知比先前强了多少倍。   “啊,倒也不算无稽之谈。”雍盛扶着腰,靠着树干歇息,“放在以前,朕这会儿已经被八个御医抬下山了。不对,撑不到这会儿,恐怕在从京城到云州的路上就已累得一命呜呼了。”   戚寒野因一命呜呼四个字蹙了蹙眉,不无心疼地道:“那这些年圣上一定有在暗地里很用心地增强体魄。”   “是啊。”雍盛松了松领口,擦了一把汗,“因为曾经有个人的心愿是希望朕能圣体强健,听着不难做到,对吧?所以朕想试着去实现。”   对寻常人来说,当然不难做到。   但对从小体弱多病的雍盛来说,个中辛苦,可想而知。   身边的人没再接话,沉默下来。   雍盛也没在意,他此时身子有千斤重,累得只想找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歇歇,他这么想着,结果眼皮子底下就适时地出现了一张平整宽阔的背。   “臣背你。”是戚寒野背对着他单膝跪下了,“温泉就在前头不远,很快就到了。”   一时间,眼前的背影与当年重合。   那天,湖面倒映着漫天火光,那孩子用稚嫩的嗓音坚定地道:“上来,我背你。”   就像是为了完成某种冥冥中的跨越十余载的约定,雍盛顺从地趴了上去。   “圣上好轻。”戚寒野把人背起之后掂了掂,嗓音低哑温和,“平时要多进些饭菜,三餐之余,少吃些果子点心,这样兴许还能多长点肉。”   雍盛心说这人神了,究竟是怎么知道他平日里爱吃零嘴的?   张口费劲,他也懒怠去问,只鼻子里“嗯”了一声以示“朕知道了”。 第90章   说是不远, 但戚寒野还是背着雍盛弯弯绕绕地走了近一刻钟的山路。   那温泉位置隐蔽,周遭绿树葱茏,水汽弥漫, 隐隐嗅到硫黄气味,只是略微靠近,雍盛便感到一阵湿热气浪。   待真的抵达泉边, 只见一鉴天然圆池,池中泉眼源源不断地涌出热汤, 以其为圆心, 由浓至薄逸散出缥缈白雾,层叠变幻, 望之宛如仙境。   “此处地热, 泉水不火而燠, 水中含硫黄朱砂等物,有祛病疗疾之效。”戚寒野放下雍盛, 简明扼要地介绍。   雍盛沿着池边缓缓而行, 一下捕捉到重点:“你泡这温泉是为了治病?”   戚寒野顿了顿, 适时地补充了下半句:“亦能锦上添花,固本培元。”   雍盛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蹲下来撩了把池水, 估摸着温度比普通温泉要高,由衷发问:“大夏天的,你确定下水后不会直接热得中暑?”   “不会。”戚寒野道, “但若是圣上您, 末将就不确定了。如今见也见了,末将履行了承诺,此泉亦无甚稀奇之处, 久待恐多生变故,这便回去罢。”   他越是急着走,雍盛就越觉得有古怪,挑起眉,指着泉水问:“来都来了,你不泡吗?”   “岂敢在御前宽衣解带?实在有碍观瞻。”戚寒野连忙推脱。   “可今日天气炎热,一路赶来又淌了许多汗,提前说好啊,你不洗澡朕可不让你进账睡觉。”   “末将今夜不进帐就是。”戚寒野有他自己的坚持。   “真不洗?”   “不洗。”   雍盛撇嘴:“你我同为男子,又没有什么礼教大防,怕什么?”   戚寒野却一本正经道:“恕末将万难从命。”   “没头没脑的,从什么命?朕是下了道圣旨么?”   竟是个小古板。   雍盛发现逗他可太好玩儿了,笑道:“那好,你既不愿与朕坦诚相待,朕也不勉强。”   戚寒野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听雍盛又道:“朕自己洗总行了吧?来吧,给朕宽衣。”   有那么一瞬间,雍盛硬生生从此人木然的脸上看到了裂开的表情,不禁玩心大起,歪了歪脑袋:“怎么,你没伺候过他人更衣?”   戚寒野僵立着,半天没动。   “也是,你可是戚少主,素日里理应只有他人伺候你的份儿。”雍盛嘟囔着,低头开始自己解腰带,“那朕自己来吧。”   正忙活,突然一只大手覆上来,阻住他的动作。   那沁凉的掌心冰得雍盛一颤,抬起脸时,手的主人已在咫尺之处俯视他,平静无波地道:“还是臣来吧。”   “嗯。”   养尊处优的帝王下意识展开双臂。   戚寒野解衣的动作看起来并不生疏,从容且井井有条,他尽量避免直接触碰到雍盛的身体,包括目光。   雍盛却浑然不在意,时不时为稳住身形将手搭在他腕上,他没注意到,随着身上衣物的逐件减少,为他更衣之人的眸色也愈来愈深。   当他衣衫尽褪,举足,一步步没入泉中,转身望去时,那人抱着剑,长身玉立,神色如常。   “你真不下来?”雍盛热情邀请,“奇怪,当真进来后好像也没想象中那般热。”   戚寒野摇头。   “犟种。”雍盛嘀咕着,双手交叠,下巴搁在手背上,趴在岸上,舒服地眯起眼睛,“对了,向你打听一人,你必得如实相告。”   戚寒野像是突然对那池边的青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将视线定在某处,口中道:“知无不言,陛下请问。”   “谢家次女谢折衣你知道吧?她母亲戚长缨是你姑母,要论起齿序来,她应是你的表妹。”周围的雾气太浓,雍盛的嗓音仿佛也被水雾浸得湿润,“她是朕的结发之妻。”   结发之妻四个字分量太重。   戚寒野握紧了手中剑鞘:“臣闻先皇后已于多年前薨逝,请圣上节哀。”   雍盛却蓦地睁眼,恼怒的目光直射而来,一字字道:“她没死。”   戚寒野故作惊讶:“竟有此事?”   “她是死是活难道你一点也不知晓?”雍盛反问。   “臣不明白圣上何意。”   “她虽是谢衡之女,但不知为何异常憎恨谢家,据朕所知,她待在朕身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的母族戚氏沉冤昭雪,你二人所图一致,一个在内,一个在野,双管齐下,难道并非私底下并非党羽?你敢说你与赤笠军与她毫无瓜葛?”   雍盛目光灼灼,咄咄逼人。   要说完全无关未免太假。   戚寒野只得稍作妥协:“原先确与表妹有过几封书信往来。”   雍盛闻言直起腰身,追问:“她在哪里?”   戚寒野叹气:“臣不知。”   雍盛冷笑:“你是果真不知,还是明明知晓却被授意缄口?”   戚寒野望着他,目中掠过一丝苦楚:“圣上何必执着?”   “非经吾事,岂知吾执?罢了,问你不如问根木头。”   雍盛面色微寒,赌气似的,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静默中,戚寒野席地坐下,将剑横放在膝头。他不是不知道雍盛放不下什么,他也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雍盛在意的从始至终都是谢折衣,并非他戚寒野。而他戚寒野从来就不是谢折衣,他不愿,也变不回谢折衣。   谢折衣永远不会再回到雍盛身边。   不论雍盛接不接受,这都是唯一的不可更改的结局。   而他负他的,他会用一生来偿还。   明明已经死心。   浸泡在泉水中,热意不断往上涌,最后连眼眶都感到热热的。雍盛不得不闭上眼。   可为何还会在看到与她有几分相像的人时,就控制不住去在意?   为何那么想知道她的消息?   究竟要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多少次,才能接受被抛弃的事实?   她不爱你。   不,是她没那么爱你。   她本就是铁石心肠虚情假意的小人。   逐渐昏沉的意识中,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些诛心之语,直到眼前渐渐地亮起来。   是火把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的微光,迷离中,大片大片的血色铺染了整个天地,焦臭味扑鼻而来。   又是这里,雍盛并不意外,清醒地知晓自己又堕入了这十几年如一日的梦魇。   他想挣脱。但一如既往无能为力。   那一日的种种,总是会在他意志变得薄弱的当口,像这般侵扰他紧绷的神经。而他除了眼睁睁地重复与旁观,什么也改变不了。   “快。快。快……”又一次,他看到自己拖着小小的身躯,颤抖着双手去扒开一具又一具沉重又僵冷的尸体,努力地将那一抹醒目的鹅黄从尸山血海中拖出来。   “殿下……”一块巨石背后的阴影里,另一个小孩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指向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的火光,说话断断续续,“援、援军来了。”   那是小时候的戚寒野。   那是寒山那一夜。   “不,不是援军,不是,你别动,藏好。”雍盛因恐惧而语无伦次,但从小宫女身上扒下那身鹅黄宫装的动作却毫不含糊,那身染血的衣裙死死黏在它小主人身上,而那小宫女瞪着空濛灰寂的双眼望着他,早已死透了。   雍盛崩溃得泪如雨下,边扒,嘴里边一个劲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真的对不住。”   小戚寒野看不懂他在干什么,他受伤太重了,也流了太多血,恐怕活不过今晚,他的父兄还在战斗,父兄曾说,将士死在战场,马革裹尸,是毕生的宿命,也是最光荣的死法。   所以他不害怕,只是默默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小皇帝终于成功地褪下了那身宫裙,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罩在小宫女身上,抱着衣裙拔腿奔来。   “你……”小孩儿煞白的小脸上被溅上一串触目惊心的血珠,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雍盛不停地搬动他的身体四肢,令他不悦地皱起眉毛,“做……什么?”   “当然是救你的命。”雍盛一件件脱下他的衣服,脱得只剩下染血的雪白里衣。   然后给他穿上那鹅黄宫裙。   竟给他穿女子衣裙!   小戚寒野以为雍盛在戏弄他羞辱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用力挣扎起来,一把将小皇帝掀了个屁股蹲儿。   “别动!”小皇帝骂了句什么,又爬过来,摁住他乱动的四肢,神情严肃,“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横竖你们戚家要遭大难了,看到那边的火光了吗?别天真了,那不是援军,你不穿这身裙子,到时候死无葬身之地。穿上它,扮成我的贴身侍女,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这么大力气?乖一点不行么?”   小戚寒野眨着雾沉沉的眸子,将信将疑地望着他。   “到时候你就紧紧地跟着我,我背着你。”雍盛拍拍他的头,解开他的发髻,将他的头发披散开,又从地上挖了一块吸饱了血的烂泥糊在他脸上,三五下抹匀了,郑重地道,“放心,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丢下你,你一定会活下去。”   之后,小戚寒野口中的援军到了。   雍盛不愿回忆那只有在地狱里才能见到的景象,潜意识里他剧烈地反抗起来,不知挣扎了多久,朦胧中一声呼唤穿透重重血色强势侵入,梦境随之开始抖动,碎裂,坍塌。   ——“圣上!”   谁在喊他?   他勉力睁开失焦的双眼,于蒙蒙雾气中隐约见到那张熟悉的脸,喉头一哽,恍若隔世:“折衣……你来了,朕好像……又做噩梦了。”   他清俊的面庞被蒸腾的热气熨得一片潮红,鼻尖红,眼尾也红,濡湿的眼睫脆弱地垂落下来,瞧着像某种可怜的小动物。   他被梦魇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以至于将戚寒野错认成他的皇后,刹那间,满腔委屈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任性地将人抱住。   而那人也稳稳地接住了,甚至给的比他乞求的还要多。   “不怕。”那把低沉的嗓音这般耐心地哄他,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抚着他脑后的发,“梦里都是假的,不怕。”   安抚显然起到了显著效用,雍盛轻颤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   须臾,他一言不发,轻轻推开戚寒野。   戚寒野跟着松开手臂,后退三步,他方才急着察看情况,直接跳进了温泉,此时浑身湿透,形容狼狈。   雍盛盯着他。   戚寒野解释:“圣上不小心睡着了,口中不断呓语,手脚也在挣动,臣担心您滑落水中,所以……”   雍盛嗯了一声,忽然道:“你说的不对。”   “什么不对?”   “梦里都是假的。这句话不对。”雍盛道,“起码你真真切切地活下来了。”   戚寒野沉默了一会儿,问:“圣上方才……是梦到我了吗?”   “有件事这些年来一直困扰着朕。”雍盛答非所问,“当年从寒山回雍京,我一直坚持把你带在身边,日夜不离。可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昏睡了数日,再醒来时,你就不见了踪影。当时你的身份隐藏得很好,并未被识破,所以朕想不通,那时是你自己主动选择离开,还是有人将你赶走的?”   戚寒野浅笑:“圣上可知,当年你让我扮作的那位小宫女,恰好是我戚府的管家之女?”   当年戚铎势大,在东宫太子身边安插个自己的眼线简直易如反掌。   雍盛明白了:“你是担心碍着这层干系,一旦随我回宫,就会被清理?”   “不用等到回宫。”戚寒野道,“你一昏迷,他们就立即派人将我拖出了随驾马车。”   雍盛神色一凛:“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几个杂碎罢了,我想办法杀了他们,然后逃了。”戚寒野淡淡道。   “可你当时还没养好伤……”   哪里杀得了几个人?   雍盛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领悟到戚寒野不想多说,可只要一想到当年的小孩儿或许曾被打骂被折辱,甚至性命危在旦夕,他就心如刀割。   “对不起。”他黯然道,“都怪我……”   “不是圣上的错。”戚寒野双手一撑,上了岸,“过去的事都已过去,臣如今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还得归功于圣上当年急中生智。”   “也不尽是朕的功劳。”雍盛摇头苦笑,“还得多亏了你从小生得好看,唇红齿白的,扮做女娃娃一点也不违和。”   戚寒野弯起眼睛:“圣上是在夸臣长得俊俏吗?”   “难道这不是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的事吗?还用朕夸?”   “别人夸,跟圣上夸,自然不一样。”   “行行行,你貌比潘安,颜如宋玉,是在御前得到了皇帝亲口认证的,需要拟道圣旨给你拿去炫耀吗?”   “如果圣上方便的话。”   “……”   温泉泡久了头昏脑涨,雍盛也跟着上岸,他以防万一带了两套换洗衣裳,但戚寒野因为压根儿没打算下水,所以没带,还想就这么穿着湿透的衣服下山,雍盛实在看不过眼,便大方地分给他一套。   没想到对方竟然不领情,说些什么天气热很快就干了的鬼话。   雍盛这辈子没见过脾气这么古怪的犟种,担心山风吹得他着凉,愣是好说歹说,才强行给他披上外衣。   两人结伴下山,寻找系在山脚处吃草的马。   忽听三声像模像样的鸟叫,雍盛止步,拉住身边人:“慢着,前面好像有情况。”   戚寒野脚下一转,即刻带着他隐入树丛。   “刚才的鸟叫?”   “是狼朔给的暗号。”   “圣上带了金羽卫?”   “金羽卫的使命就是朕在哪里,他们在哪里。”   “难道不是圣上对末将存有戒心?”   雍盛怪异地瞅他一眼:“别多想。”   不让多想也想了,戚寒野沉默下来。   静默中,听到一连串的人声与打斗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二人对视一眼。   雍盛凝神倾听,发现一个字也听不懂,茫然问:“他们说的什么鸟语?”   “这是大隰语。”戚寒野面色不善。 第91章   经他这么一提醒, 雍盛再去听时,就能捕捉到一些常用字眼了,什么“回去”, 什么“得罪”。   唉,他语言天赋不高,虽然包括大隰语渠勒语在内的各国语言都是帝王成长必修科目, 但他以往装废物装得太入戏,一听那些授学宿儒张口嗡嗡就头疼, 以至于落得现在睁眼听天书的处境。   可听不懂也不影响他看清目前的形势。   对面七个大汉, 个个儿凶神恶煞,围攻一个弱小女子, 多少有点恃强凌弱了吧?   按理说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把, 但再多看一阵, 又发现大汉们并不想置女子于死地,而是一个劲儿地围追堵截, 几次三番眼看那刀刃要伤到女子要害了, 却硬生生刹停偏转, 显然是不想害命,只想活捉。   那女子非寻常人, 身手甚是凌厉矫健, 她似乎断定对方不会出杀招,所以一心不管不顾地往前突围,并不防守。   如此僵持许久。   终还是不敌对方人多势众, 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大大的渔网从天而降, 简单粗暴地将她兜头网住。女子气急败坏,像条死到临头的鱼般在网里剧烈扑腾,边破口大骂, 从汉子们的脸色来看,骂得还挺脏。   雍盛还在思考要不要帮忙,身边的人已经按捺不住地动了。   雍盛一把按住他,有点意外:“你要管这闲事?”   戚寒野道:“很不想管,但不得不管。”   雍盛没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刚想问,那人已冲了出去。   他的身手太快,又出其不意,那些大汉一个没防备,转眼间就风卷残云般被一锅端了,躲在暗处的金羽卫压根都没捞到出手的机会。   雍盛叹为观止,见那些大汉个个儿躺在地上哀嚎,危险解除了,才敢探头探脑地出来。   戚寒野正替那女子解开网上的缚绳,突然一声破空的尖啸声响起,一记银光直朝戚寒野面门直射而去。   雍盛一惊,下意识想伸手拉戚寒野躲开,但他显然多虑了。   戚寒野抬起剑鞘轻轻一挡,“叮”的一声脆声,那小巧精致的袖箭就被打偏,钉入了旁边的树干。   “欸,你怎么回事儿?”雍盛气不打一处来,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指责,“好心救你你还伤人?属狼的么?”   “骂谁白眼狼?谁要你救?打伤了我的人,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女子挣脱渔网站起身来,蛮横嚣张地道。   “你……!”   雍盛气结,上下打量这女子,见她扎着高高的马尾,一身灰褐色劲服,英气干练,穿着打扮与中原女子甚异,但一口中原话却说得很流利,行止乖张,神态间自带一股上位人才有的矜傲,便猜测她必出身不凡。   但再不凡也不能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雍盛捋袖子还欲上前理论。   被戚寒野横剑拦下。   “你起开。”雍盛不满。   那女子弯腰掸了一下衣上尘土,这才抬眼,看清了管她闲事之人的尊容,震惊道:“祁昭?”   嗯?雍盛也很惊讶,看向戚寒野:“你俩老相识?”   戚寒野没回答,对着那女子道:“殿下怎会在此?这里已是大雍地界,特殊时期,您现身此地恐怕有些不合时宜。”   殿下?   雍盛怔住。   此人莫非是……大隰唯一的王女乌延荷华?   这时候,前两日在军中听到的闲闻也适时地冒出来——传说大隰王女曾被祁昭所救,王女由此看上了他,芳心暗许,欲强招为夫……   雍盛眨眨眼,看看戚寒野,又看看这女子。   “怎么?你要把我抓回去当人质么?”王女不客气地抱起双臂。   “自然不会。”戚寒野道,“两军交战,扣留对方子嗣充作人质以胁迫退兵的做法,非大国风范,为我君主所不齿。只是距离不远处便是我大雍军营,平日里斥候巡逻,若撞见殿下,怕有误伤。”   雍盛在一旁冷笑,心说,你清高,你了不起,你还道德绑架朕。   乌延荷华满不在意地一挥手:“废话少说,你就当今日没见过我。”   戚寒野微微一笑:“我会派人护送殿下安全地返回大隰王帐。”   “你敢!”乌延荷华一下子跳起脚来,“我不回去!说什么都不回去。”   戚寒野笑意变淡:“给我个理由。”   乌延荷华蹙眉盯着他,盯着盯   着,不知为何,雍盛发觉她的眼睛越来越亮。   “有了。”乌延荷华一拍手,似乎临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她拉住戚寒野握剑的手,讨好地晃了晃,“祁昭,咱俩也算老熟人了。”   雍盛直觉她肚子里没憋什么好水儿,但在听到她接下来的提议时,还是惊掉了下巴。   “要不你娶我吧?”她双眼亮晶晶地道,“拜托了!”   “咳!”雍盛莫名其妙呛了口风。   这姑娘……攻势好猛。   二人看向他,他不好意思地捂起嘴,边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边偷摸着观察起戚寒野的反应。   只见戚寒野慢慢扒拉开王女的手,波澜不惊地道:“婚姻大事,殿下不应儿戏。”   “谁儿戏了?”乌延荷华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副我也不想祸害你但我实在没办法的样子,“你是大雍的将领,娶我呢,就是与大隰联姻,对你们大雍难道不是好事吗?”   这陡然上升至两国关系了,雍盛摸摸下巴,倒真的仔细揣摩起来。   眼下朝廷的危局不就是起因于对方三个部落联手吗?若能靠联姻劝说其中一个反水,哪怕不反水,只是按兵不动别掺和,也将大大有利于局面。   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似乎试试无妨?   戚寒野只是瞥了他一眼,就知他心中所想,眸光微黯,婉拒道:“我身份低微,配不上王女高贵的身份。”   “这有什么?”荷华道,“到时候请旨让你们王封你做个大官儿不就行了?你能力这么突出,又为大雍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你们王应该不会那么小气吧?”   “不会不会。”雍盛立即插嘴道,“这种情况下,于情于理,破格赐个国姓,再封个亲王,不在话下。”   “就是就是。”王女点头。   两人竟撇下另一个当事人,一拍即合了。   “咄”的一声,戚寒野用剑拄地,发出一声钝响。明明他脸上没什么怒意,但在场每个人都能明显地感知到他的不悦:“究竟为何出逃?还请殿下直言。”   那乌延荷华与他似乎果真相识多年,很了解他的脾性,见他生了气,竟收敛了一些,老实道:“我被逼婚了,哥哥要我嫁给渠勒新王。”   雍盛心中一咯噔。   戚寒野却不意外:“你是大隰王女,按照你们世代的习俗,注定会嫁去别的部落和亲。”   “我偏不!”乌延荷华怒目而视,“那渠勒新王一上位就纳了先王的妾,是个淫逸荒唐的人,我打小就讨厌他,死也不嫁!你们军营在哪儿?我要跟你们回去。听说你们的皇帝要御驾亲征,我要请他为我和你赐婚。”   戚寒野感到头疼:“别胡闹了……”   “啧。”既然都话赶话地提到自己,雍盛觉得自己不得不干预那么一下下了,出言打断戚寒野,“怎么能说人家姑娘胡闹呢?”   他瞪了他一眼,对王女展露客气的微笑:“兹事体大,事关两国交好,需慎重商议,王女既有此意,不如就随我们先回军营,后续如何决断,再从长计议。祁副将,你觉得呢?”   戚寒野没说话,转身走了。   荷华见祁昭竟会听这个看上去有些文弱的男子的话,心中不免好奇,结伴同行的路上忍不住打听起来,当然了,她所谓的打听就是张口直接问:“你是什么人?叫什么?”   雍盛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直白地问他姓名,愣了一下,道:“我叫雍盛。”   “你姓雍?”荷华挑眉,“这么说,你是个王爷?”   “唔。”雍盛沉吟,“你可以暂时这么认为。”   哦,原来是皇亲,怪不得祁昭这么听话。   荷华了然。   “你……”雍盛也斟酌着语句,“很中意祁副将?”   “当然。”荷华一点也不见外,大声宣告,“祁昭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欣赏的男子。”   草原上的女子就是这么豪迈爽朗。   “听说他曾救过你?”雍盛觉得自己不应再深究,但是个人都会有好奇心,他也不能免俗。   “是啊。”荷华承认,“他不止一次地救过我,是我的大恩人。”   “所以你想以身相许?”   “哈,那是你们中原女子才会做的事。”荷华大笑道,“我们大隰人要报恩有很多种方式,唯独不会以身相许。”   这么说的话,是当真喜欢他。   雍盛侧头看她,见她一路上虽因躲避追捕而落魄,但依旧神采飞扬,明丽飒爽,她脸上挂着的大大的笑容,日光般灿烂耀眼,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她伤心难过的事一样。   雍盛心有触动。   若是这样的女子……   对小戚来说,或是美眷。   他这么想着,望向前方马背上的背影,那人打回程起就一言不发,只给人看黑漆漆的后脑勺,当真犟种。   当夜,大雍以待客之道妥善安置了王女,又遣使者前往大隰王帐,告知大隰王其女在此暂住的消息。   王女很满意,吃饱喝足后就自去休憩。   而祁副将的帐中,却爆发了一点小争执。   “你要是不娶她,她就会嫁给姑忽努西,从此渠勒和大隰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于我大雍有害无益。这是其一。”雍盛冷静地分析着,“其二,她也钟情于你。我瞧这姑娘率真可爱,模样也生得极标志,你俩男未婚女未嫁,这不天作之合么?要朕说,其他什么都是虚妄,没什么比得个知心人夫妇俩把日子过好更重要,你究竟有什么不愿意的?”   “若是要与大隰联姻,朝中有的是比臣更合适的人选。”戚寒野坐在案前处理军务,看上去对这件事很不上心。   雍盛费了半天口水,仍是劝说不动,很是气馁,今夜不知第几次重复道:“可她不是点名就要你吗?”   “只是因为整个大雍她只认识我一人。”戚寒野道,“信口之言,圣上不要多想。”   “我没想多。”雍盛觉得胸中莫名烦躁,“到时候她在众人跟前提及此事,这婚朕到底赐不赐?”   戚寒野眼皮也没抬一下:“不赐。”   雍盛不死心:“给朕一个你死活不娶的理由。”   戚寒野像是忍无可忍,猛然放下手中邸报,直勾勾注视着他。   “怎……怎么?”雍盛下意识摸脸,“朕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戚寒野盯着他,半晌,突兀地叹了口气,移回视线,淡淡道:“臣已心有所属,立誓此生不变,所以臣不能迎娶荷华殿下,请圣上另择贤能。” 第92章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戚寒野早已心系他人。   怎么他此前从未如此设想过呢?   孩子长大了, 是会喜欢姑娘的。   翌日,雍盛照常在校场看戚寒野练兵。   暑气熏蒸,日头很毒, 虎威军的士兵们在烈日下一站就是楞个时辰,一动不动,豆大的汗珠从鼻尖不停滚落, 在脚尖前的沙地上洇出一块又一块溻湿的阴影,身上的衣衫湿了又干, 干了又湿, 行成一圈圈的白渍。   戚寒野全程督练,士兵们站着, 他也站着, 士兵们坐下修整, 他仍站着。   日日重复如此高强度的训练。   雍盛觉得他像个铁铸的人。   “爷,外头晒得紧, 万一中了暑气可怎么得了?还是去帐下的阴影处避避吧。”   怀禄在一旁打着扇, 热得呼哧带喘。   “你要是受不住, 就自去歇息,不用陪朕。”   雍盛单手支额, 只一味盯着校场上那人。   他既不走, 怀禄自然也不能走,顺着雍盛的目光望去,笑道:“祁副将练兵当真是严厉有方, 听说他刚来时, 军中纪律很是散漫,士兵们练不一会儿就站没站样叫苦连天,私下里打架斗殴的事儿没少发生, 还时不时有逃兵,结果他一来,只雷厉风行地整饬了十余日,以往那些陋习就全不见了,个个儿像是脱胎换骨转了性,一练起来没日没夜,上了战场就斗志昂扬,如今这上上下下没有不敬服他的。”   “想要带好兵,先得让兵信服他。”雍盛道,“士兵们吃什么苦,他就吃什么苦,士兵们打仗,他就冲在最前头,打了胜仗从不独揽功劳,吃了败仗却先领责罚,这样的将领,士兵们不拥戴他拥戴谁呢?”   “军中有这样的将领,确是我大雍之幸。”怀禄感叹。   “是啊,以后把虎威军交到他手里,朕也放心。”雍盛颇为欣慰地端起茶碗,吹了吹碗中浮沫,看着那粗瓷碗中倒映出的天光,冷不丁问,“你说,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里只装着练兵打仗的男子,会心悦什么样的女人?”   怀禄被他问得一愣:“爷是在问祁副将?”   雍盛嗯了一声,抿了口茶,觉得味道实在寡淡,遂放下。   “爷还真把小的问住了。”怀禄挠头,“祁副将正值盛年,有那么两三个中意可心的人儿实属寻常,可要问他具体喜欢什么样儿的,各花入各眼,奴婢说不准,恐怕还得圣上亲自问他。”   寻常?还两三个?   雍盛犯起愁来,不管是两三个,还是三四个,横竖里面是不包括乌延荷华的,眼下襄王有意神女无情,联姻的事儿恐怕是真成不了。   转念又想起,昨夜戚寒野说什么心有所属此生不变,瞧着倒是情真意切,但后来当他追问对方是哪家闺秀,是否需要他帮着提亲赐婚时,戚寒野却一副爱搭不理不愿透露的死样子,不用说,十有八 | 九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这她爱他他却爱她的狗血戏码,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被自己碰上。   雍盛愁得心绪不宁,他思来想去,轻言放弃显然不是他的风格,还是得试着撮合一把。   万一那犟种突然开悟发现了王女的好,移情别恋了呢?   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说干就干,雍盛当日就制定下缜密计划。   这第一步,就是先打听出戚寒野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以便日后荷华有的放矢完美复刻。   而想要套出话来,没有比灌酒更行之有效的法子。   所以雍盛自掏腰包,派人买来两坛上好女儿红,邀戚寒野同去登高望远。   只是赴约时,他还捎带上了乌延荷华。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看得出,戚寒野还特意换上了一身新衣服,墨色的直掇迎风招展,袍裾和袖口用赤线绣着简约的忍冬纹。黑色本沉闷肃杀,却也越发衬得他眉眼深邃五官立体,有种扑面而来的锋利的俊美。   他很适合黑色。   雍盛打眼见到他时,脑中就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戚寒野见到乌延荷华,并没说什么,只是伸手拎过雍盛手里的酒坛与食盒,默默无言地上山。   爬到半山腰时,见道边一块突兀伸向山崖的巨石上竟建有一座四角小凉亭,观其选址样式都甚是新奇,三人遂决定在里面稍作休息,吹吹风,赏赏景。   甫一落座,雍盛便掏出一早备下的酒具,三只大又大又深的玉碗,分派好,各自斟满。   “军中不得饮酒。”戚寒野却扫兴道。   “这里已出了军营,稍微喝点应该无伤大雅吧。”雍盛道,“若实在担心,大可以等酒气散尽了再回军营,放心,待会儿想登到山顶必得出两身汗,再浓的酒气也散得一干二净了。”   戚寒野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让雍盛觉得自己的这点小心思已被看了个通透,不由得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好。”戚寒野却答应了。   径自拿起碗,一仰脖,先干为敬。   “……”   雍盛还在思索该扯个什么由头来劝酒呢,没想到他竟这么干脆。   “好气魄!”荷华个疯丫头是个争强好胜的主儿,戚寒野碗一放下,她也仰起头,三两口干了,喝完擦擦嘴,笑道,“痛快!喝酒就该这么喝!”   现在二人都将目光转向雍盛。   雍盛倍感压力:“……”   没法子,只能豁出去,硬着头皮饮尽。   “先还以为你就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没想到也是个爽快人,不错不错。”乌延荷华大喇喇地拍拍他的肩,接着倒酒。   姑娘你要不先等等。   雍盛被酒辣得睁不开眼,好一阵儿才缓过气来,一把按住荷华的手:“别慌,光喝酒未免无趣,不如来玩个小游戏,谁输了谁喝。”   荷华皱眉:“那要是赢了,岂不就喝不到酒了?”   好家伙。   原来你是个酒鬼啊?   失策失策。   雍盛头都疼了,对症下药道:“酒什么时候都有,但能赢祁昭的机会可不多。”   “那倒也是。”胜负欲极强的荷华被他成功忽悠了,“说吧,玩什么?”   “很简单。”雍盛这就掏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瓷勺,放到石桌上,“待会儿转动这个勺,勺柄指向谁,谁就得回答转勺者一个问题,若遇到答不上来或不愿作答的,就喝酒,决不能扯谎。”   “有点意思。”荷华道,“这不就套话吗?”   “……”   雍盛此刻就想去找点药来将这丫头毒哑。   “我先来。”戚寒野却特别赏脸地同意了,还二话不说率先转勺。   那瓷勺在桌上滴溜溜转了好几圈,勺柄最后缓缓指向雍盛。   雍盛:“……”   早知如此,今日出门前就该看一眼黄历。   算了,舍不着孩子套不住狼,他心一横眼一闭:“问吧。”   “小时候你曾给我讲过一个什么定”戚寒野回忆着。   “拉格朗日?”雍盛脱口而出,不明白他提这个做什么。   “嗯,好像是这个名字。”戚寒野颔首,“那些奇言诞论你从哪里看来的?”   哪里看来的?   雍盛沉默了。   说起来,那个世界,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随着一年一年虚度,光阴如箭,现而今他越来越少会想起,也渐渐接受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的事实,彻底适应这个世界的身份和规则。但奇异的是,连他都在遗忘,竟还有人会察觉到异样,察觉到他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或许假以时日,他再漏出些马脚,聪明如戚寒野,真的会发现他其实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吧?   会有那一天吗?   这个问题他显然不能答,只能喝酒。   戚寒野在他捧起酒碗的瞬间面上划过一丝愕然,他显然没料到这是个极难回答的问题。   第二碗酒下肚,雍盛已感到酒意上头,浑身燥热。   轮到他了。   他脱了最外层的半袖凉衫,深吸一口气,转动勺子,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转出残影的勺子,直到勺柄慢慢停下,指定了乌延荷华的方向。   “……!”   可恶。   雍盛有些泄气,明明万事俱备,奈何天不助人。   对面,荷华跃跃欲试地盯着他,眼巴巴等待他提问,这样她就可以装作答不出来,并名正言顺地喝到酒。   也是,酒鬼注定是要情路坎坷的。   雍盛长叹一口气,指着戚寒野,问她:“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谁说我喜欢他?”荷华道。   “我知道你喜欢他,我是问……”雍盛霎时顿住,待反应过来,猛地一激灵,“什么?你不喜欢他?”   “我只是欣赏他,难道欣赏就是喜欢吗?”荷华反问。   “可你亲口说要嫁他。”   “想嫁给他,中意他,也不代表我就喜欢他,不过是因为他很强,横竖嫁给谁都一样,嫁给他,对我或许还能有些助益。”荷华振振有词道,“现在看来,我觉得你也不错,是个王爷,出身高贵,脾气也合我胃口,看你这体格,我嫁过去之后应该也不会受欺负。其实最好的选择还是你们的皇帝,听说他几年前死了发妻,刚好我可以续弦,就算不能当继后,当个妃子也不是不可以。”   这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雍盛彻底呆住。   等等,不对吧?   他一个做媒的,怎么莫名其妙把媒做到自己身上了?   还没等他消化完这惊世骇俗之语,戚寒野先发制人:“够了,别再打联姻的算盘了,说吧,你兄长放任你来到我大雍军营,究竟想做什么。”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荷华喝水一样地喝酒,当真是好酒量,“你也看到了,我一路被追捕,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头,这都是哥哥下的令,铁了心要把我抓回去成亲,哪来放任一说?”   “他要当真派出精锐,你能逃出这么远?”戚寒野质疑她道,“你兄长什么手段,你比我更清楚。他明抓暗放,不过是演戏,为的是在明面上给渠勒一个交代。而你,既不愿意嫁去渠勒,难道就愿意嫁来大雍?”   “就猜到瞒不过你。”乌延荷华嘻嘻笑起来,瞟了一眼雍盛。   “但说无妨。”戚寒野淡淡道,“都是自己人。”   “哦?”荷华倒是有些意外,“他知道你是戚铎之子?”   戚寒野点头。   这下轮到雍盛意外了,准确来说,他从刚刚开始,惊掉的下巴就一直没再捡起来过。   “你们……你,他……”   “我和寒野哥哥打小就认识,他父亲生前与我父亲惺惺相惜,是一辈子的挚友。”荷华解释。   雍盛眉棱微抬:“戚帅和大隰王?” 第93章   “是啊, 他二人早年相识于战场,来来回回不知交手多少次,我父亲总是输的多胜的少, 后来甚至有一次直接被戚伯父俘了去,当时以为必死无疑,没成想戚伯父不但不计前嫌, 好吃好喝地款待他,后来还将他给放了。父亲钦佩其勇猛又感念其高义, 就在他的提议下, 答应与大雍世代修好,封贡互市, 两不侵扰。”   “我与寒野哥哥也是彼时相识, 只因那些年, 每当我族中有什么节日庆典,戚伯父应邀来帐中做客时总带着他, 一来二去的, 便熟悉了。”   原来如此。   雍盛依稀想起, 大雍与大隰之间确实曾有过长达十五年的蜜月期,在那期间双方来往密切, 不曾爆发过任何冲突, 这在大雍的外交史上十分罕见。   今日才知,原来两国之间的和平完全建立在戚铎与大隰王的友谊之上。   这种维系何其薄弱,薄弱到随着戚氏的猝然灭亡, 两国的和谐局面就不出意外地被打破, 并迅速恶化,乃至发展到如今剑拔弩张的形势。   “但其实,比起他来, 当年我更喜欢霜天哥哥。”乌延荷华清澈的双眼在提及那个名字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闪烁几息后,又被失落与伤感熄灭,“只可惜……”   雍盛迅速地瞟了戚寒野一眼,心中一痛,忙转移话题:“那这些年来,你一直跟小戚保持着联络吗?”   “没有。”荷华摇头,“我们此前一直以为戚家无人幸存,直到三年前我们族人在边境遭到虎威军的驱赶,我率兵前来接仗,意外受伤被擒,是祁昭力排众议放了我。”   “那时你就认出了他?”雍盛问。   “他变化太大啦,与小时候完全不一样,哪里就能一眼认出呢。”荷华托起腮,笑盈盈地灌下一大口酒,“还是他主动透露身份,要我带他前去见我兄长。”   “见成了吗?”   “自然,他俩小时候就特别投缘,多年后重逢,有许多话要讲,也不知聊些什么,聊了一整宿,第二日午后才走。”   “祁副将胆量不小。”雍盛哼了一声,“这要是放在寻常人身上,竟私下与敌营将领彻夜长谈,少不得会被疑有通敌之嫌。”   “你疑心吗?”戚寒野突然睨向他。   “我岂会疑你?”雍盛蹙眉,“只是提醒你时刻提防悠悠众口。”   戚寒野冷笑:“只要你不疑我,他人怎么想,与我何干?”   “这会儿倒是怕我疑你,你又何曾信我?”雍盛笑着奚落,“此前既能主动告知她你的身份,对我因何处处欺瞒?若不是被我主动发现,你打算瞒到几时?我要是再笨些傻些,恐怕这辈子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也不知晓你是戚寒野。”   面对突如其来的质问,戚寒野抿了抿唇,竟闷下头,无一言辩白。   乌延荷华在一旁啜酒,怎么听怎么觉得二人之间的对话处处透着诡异,视线在二人脸上轮转,觉得自己似乎捅了什么篓子,讪讪救场道:“那个……勺子还接着转吗?”   “不转了。”   雍盛抱起双臂,把头扭向一边,假模假样地看起亭外山景。   只听戚寒野接着问荷华:“你父兄放你出逃,你偏往大雍方向来,想必并非慌不择路?”   “我来,是来找你们皇帝谈判的。”乌延荷华道。   雍盛闻言,只得又把脸转了回来:“谈什么?”   “和谈。”荷华敛了脸上玩笑神色,郑重道,“渠勒这几年陆续吞并了周围许多部族,在北境草原上的势力越来越大,这次它联合韦藩与我大隰,野心勃勃欲南下伐雍。在此之前,老渠勒王许了我们很多好处,利诱我们与其结盟,父亲深知渠勒人本性,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之辈比比皆是,待其势力进一步扩张后,只会更加残暴地对待周围族群,并无共赢一说,所以父亲试图拖延斡旋。他见利诱不成,便威胁要将我们驱逐出北境草原,要真打起来,大隰并非他们的对手,所以不得不屈从。而为了保证大隰的忠诚,他们提出缔结婚约,要我嫁去渠勒。这门亲事名为联姻,实则入质。我父兄何其疼爱我?我若当真嫁过去,有生之年,大隰将始终受制于人,而我作为大隰王女,宁死,也不能容许此事发生。”   雍盛:“所以你来大雍求援,希望得到我朝的庇佑?”   “不错。”   “大雍若如你所愿出兵襄助,大隰日后当如何回报?”   “回报?”荷华饧眼嗤笑,“大雍此时自身难保,助我即是自助,到时渠勒盟军攻来,大隰按兵不动,你们于战场上少了一个敌人,便多一分胜利的机会,这难道不就是大隰送给你们最大的回报?”   “只是作壁上观,还不够。”雍盛微笑道,“到时,我要大隰出兵,与我朝联手抗击渠勒与韦藩。若能如此,大捷之后,大雍愿解除民间禁令,开放边境,稳定物价,与大隰互市交易。”   与中原互市一直以来都是北境各族的诉求,因为中原有他们日常生活必需的物资,而他们只需要用过剩的马匹去换,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此前谢衡摄政,大雍的边境政策持续收紧,到后来直接下令禁止民间与外族交易,这导致走私盛行,物价水涨船高,同样的物资他们需要用更多小马驹才能换得,由此大隰不得已只能靠武力抢掠,冲突才愈演愈烈,现如今,积怨已深,此人竟轻飘飘一句话,就要解除禁令?   乌延荷华将他上下端详,质疑道:“你说话,能算数吗?”   “应该吧。”雍盛道,“起码比你想象中的要管用许多。”   荷华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戚寒野。   戚寒野点了点头。   荷华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斟酌道:“若大雍皇帝真能采用你的建言,接受互市的条件,我可以将消息带回大隰与我父兄商议,但能否谈成,尚在未知。”   “那就有劳王女。”雍盛道,“相信令尊令兄会做出最英明的决定。”   言尽于此,酒没必要再喝,山也没必要再登,雍盛起身欲走,却被戚寒野隔着衣袖一把拉住手腕。   “荷华,你先回。”戚寒野道,“我与他还有话要说。”   “啊?哦,好,那我走。”   荷华不明所以,但她直觉此二人之间暗潮涌动必定有事,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即刻听话地拎起剩下的酒,逃之夭夭。   雍盛:“……”   对方手劲儿大得能将人腕骨捏碎,他挣了挣,纹丝不动,走不成,就只能留下,没好气地问:“把人支走,想单独跟朕说什么?”   戚寒野仰头盯着他,一言不发。   雍盛耐心有限,又甩了甩手,催促:“没什么事儿的话朕就……”   言未尽,戚寒野握在他腕上的手蓦然松开,往下掉落的时候,又顺势勾住他的手,抓紧了。   好烫。   雍盛有些惊讶,惊讶于他掌心的温度,也惊讶于他此刻僭越的举动。   那一瞬间,他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强烈的抵触,面色微沉,猛地一甩胳膊,将戚寒野的手甩脱。   随即身后传来“咚”的一声异响。   雍盛骇了一跳,一回头,竟是戚寒野一头栽在了石桌上。   “?”   难不成醉了?   雍盛顾不得其他,忙上前查看,只见戚寒野满面潮红,双目紧阖,眉头痛苦地锁着,鬓角被汗水打湿,呼吸也很急促。   “喂!你怎么了?祁昭?戚寒野?”   雍盛觉得他脸红得很不正常,见他喘息艰难,忙扯开他前襟透气,这才发现他锁骨下胸膛上全是一团一团的血疹,因他原本的肤色极白,愈发衬得那血疹诡艳瘆人,瞧得人头皮发麻。   “这,这些是什么?”雍盛有些慌乱。   戚寒野紧咬着牙关,神智尚有一丝清明:“……无妨。”   “这也不像无妨的样子吧?你这……你这像是过敏?食物中毒?”雍盛边胡乱猜测,边搜刮记忆,发现戚寒野这一路上唯一入口的东西就只有那碗酒,急道,“你是不能饮酒吗?”   戚寒野发出一声微弱的哼唧。   “不能喝酒你不早点说!”雍盛不可置信道,“嘴巴是长来好看用的吗?”   这话不知戳中了戚寒野什么笑点,他竟强忍着不适笑起来:“你怎么……总是夸我长得好看?”   完了,这会儿晕得连人话也听不懂了。   “不知死活。”   雍盛骂了一句,恼他病酒却不吱声,但转念又想,他特意支走乌延荷华,约莫是因为心存戒备,不想在她跟前暴露弱点,相对而言,他似乎还是更信任自己。   不知为何,想通这一层,他又不恼了。   “我好难受。”   戚寒野又不依不饶地攥住了他的手,好似他的手是什么治病良药,能减缓痛苦。   “该!”雍盛嘴上骂着,却不敢再甩开他了,还用另一只手去探他的额头,探到滚烫的温度,不免又急起来,“跟朕说说,怎么个难受法?”   “头晕。”戚寒野半睁着眸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那张毫不设防凑近的脸,细致地描述,“心跳得很快,杂乱无章,浑身又痒又痛,呼吸不上来。”   听他这般说,简直像是命不久矣。   雍盛鼻尖都渗出了汗,忙从怀中掏出一只一指长的竹哨,放至唇边吹响。   那声音很是清脆嘹亮,估摸着百里之外都能听见。   放完信号,他蹲下来轻拍戚寒野的手背,安抚道:“别怕,狼朔马上就会赶来,我带你回军营。”   “不必,带我去温泉就好。”戚寒野阻拦道。   “去那里能管用吗?”雍盛很怀疑。   “嗯。”戚寒野借着病势,放肆地用拇指摩挲着雍盛的手背,“我的身体我清楚,只是看着骇人,但无论如何也死不了。”   雍盛即使觉察到他的小动作,此刻也全然忽略不计了,以自己作为现代人所掌握的那点浅薄的医学常识来说,严重的过敏是会致死的。   他不理解姓戚的为何如此笃定,还这般淡定。   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戚寒野早已对目前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了,他有丰富的过往经验。   不一会儿,狼朔火速赶来,几人合力驾车将戚寒野送至雪山温泉,雍盛怕路上有什么闪失,亲自陪同跟来。   这回戚寒野彻底没了挣扎别扭的力气,在雍盛的授意下,被一伙人强行扒了衣服扔进温泉,斯文扫地,模样甚是狼狈。   雍盛则远远地坐着,泡了壶茶,边等,边慢慢地品茗。   热气氤氲中,其实什么都看不太分明,那人束发的木簪也不知何时蹭掉了,满头青丝散落,飘散在身周的水面,他仰头枕在岸边青石上,许久,无声无息,像是死了一般。   雍盛真担心他死了,等了又等,终于忍不住走近查看。   只距三步远时,那人猝然开口:“圣上难道不知何为非礼勿视吗?”   “不知。”雍盛并未止步,径直走到他身边,“朕是天子,想看什么便看什么,而且,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有什么是朕看不得的,不知哪里得来这矫情的毛病。”   他边说,边矮身俯视,见戚寒野脸上、脖颈间的红疹仍未消散,不由得怒火中烧:“都说回军营请医正给你诊治了,非要来这破泉里泡,真是什么偏方你都敢信,赶紧起来随朕回去,别再耽误了!”   “就是喝药,见效也没那么快。”戚寒野道,“别急,再过大约一个时辰,待酒气散尽,就好了。”   “你……”听他连病愈的时间都精准预估好了,显然是自己的病情了如指掌,雍盛终于忍不住问,“早就知道自己病酒病得如此厉害?”   戚寒野理所当然地回:“又不是此生第一次碰酒,岂会不知?”   “那你怎么……”   雍盛想问,怎么知道自己病酒还那么爽快地喝了?   但他问不出。   “圣上今日想从臣口中套出什么话来?尽管问就是,不用劝酒。”戚寒野道。   因为是他让他喝的,他就喝了。   雍盛意识到了这一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戚寒野又接着道:“只是病酒而已,无伤性命,我愿意饮,便饮了,圣上事先并不知情,不必自责。”   这下雍盛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悻悻道:“本来朕以为荷华钟情于你,便想从中撮合,顺便替她问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来着,没成想到头来是朕咸吃萝卜淡操心,还累得你受这趟苦。”   “想问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戚寒野挑中重点重复。   “是啊,你不是说你心有所属吗?既有特定的喜欢的人,她身上一定是有什么特质尤为吸引你,其他人若能效仿这种特质,说不定也能受到你的青睐。”雍盛侃侃而谈,一副十分精通此道的模样,“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是喜欢某一个人,而是喜欢某一类人,不是吗?”   “圣上是这么认为的吗?”戚寒野问。   雍盛点头。   戚寒野于是接着问:“那圣上找到与先皇后相似的人了吗?”   他侧脸看过来,雍盛也将好望过去,彼此的视线相撞,凝住,缓缓纠缠。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故人恍若就在眼前。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   夏天的温泉边上还是太热了,雍盛移开视线,转而看向热气腾腾的水面,低声道:“折衣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她是独一无二的,哪怕上天入地,寻遍四海八荒,世间也只有一个谢折衣。”   他这样说,说给对方听,也说给自己听。   戚寒野笑了,笑声中似有一股凄凉。   “是啊。”他道,“圣上编了一套绝好的说辞,劝我另觅佳人,可你连自己也还没骗过,如何骗人呢?”   同为天涯沦落人。   雍盛无话可说,余光瞥见他颈间红绳,红绳上坠着一个符袋,想必就是那个心上人送的。   他捏了捏手指关节,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太关心属下的情感生活。   就像他从来不会关心狼朔在外面有几房姬妾一样。   对待戚寒野,也应如此。   雍盛在心里暗暗给自己划了一道线,一一厘清所有有关戚寒野的事,线内的事他该管,线外的事他最好连问都不要问。   正整理着,突然手心一热,自己的一只手又被握住了。   雍盛感到额角的青筋狠狠一跳,他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平静,慢慢将手抽出。   刚抽出来,又被一把薅住。   如此重复了三次。   掌心湿漉漉的触感挑衅着脑中每一根神经,雍盛忍无可忍,咬牙道:“本来朕不想问,但现在你必须给朕一个解释,你是有什么毛病吗?这手是非握不可?” 第94章   听他语气不悦, 戚寒野只得默默松开手,闷声道:“也不是非握不可,只是……”   话说一半, 他又戛然而止了。   雍盛私以为这人是有点子欲擒故纵的天分在身上的,捺着性子追问:“只是什么?快说!再吞吞吐吐,朕就把你光着捞出来杖二十。”   戚寒野的身子似乎是抖了一下, 整个人往泉水里埋了埋:“我身上那些红疹痒得厉害,手里若不握着什么东西, 便实在忍不住想要抓挠, 我挠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也就算了,只怕场面不好看, 脏了圣上的眼睛。”   雍盛一怔, 他一路上竟没看出来这人一直在忍耐, 心中一下子松动了,问:“很痒么?”   戚寒野一笑:“可惜手头没有鞭子, 不然就叫圣上狠心抽我, 那样您解气, 我也舒坦,一举两得。”   “用疼止痒么?”雍盛想了想那场景, 眉头大皱, “从前你病酒都是这么做的?”   戚寒野眨了眨眼睛,不肯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轻飘飘地丢出一句:“你猜?”   “……”   要不是看在他眼下弄得如此狼狈全赖自己的份儿上, 雍盛早就不惯着他这不好好说话的臭毛病了。   “想制住你那一双手还不简单?等着。”雍盛起身去岸边, 从叠放整齐的换洗衣物里抽出一根玄色腰带来,绕在手上抻了抻,“给你捆上就好了。”   他二话不说, 捉住戚寒野两只手拢在一处,用腰带缚住两只腕子,紧紧绕了几圈,再打个漂亮的蝴蝶结,一气呵成后,欣赏着自己的作品,甚是满意:“怎么样?这法子还不错吧?”   戚寒野左右挣了挣,发现绑得还挺结实,失笑道:“嗯,一劳永逸了。”   所以之前总来握他的手,只是单纯为了克制住挠痒的冲动啊。   虽然离谱,但好像是真的。   雍盛不禁唾弃起自己的多虑,连带着这会儿看姓戚的也顺眼起来,主动为其排忧解难道:“要不朕给你唱首歌来转移注意力吧?你不总去想它就不痒了。”   戚寒野曾经领略过雍盛的歌声,想说不必。   但雍盛已经迫不及待一展歌喉了:“坐在海边,望着太阳,天气好温柔。风在耳边,轻轻呢喃,忧愁全赶走。我在想念,你的歌声,do re fa mi sol……”   这辈子是只会唱这一首吗?   “圣上。”戚寒野及时打断,“要不咱们还是聊聊与大隰和谈的事吧。”   雍盛一默:“也好。”   当日回到军营,戚寒野在人前一切如常,该练兵练兵,该巡营巡营,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适,雍盛以为他已全好了,但到得夜间,睡至中途,便被帐中的异常动静吵醒。   动静是从戚寒野榻上传来的。   雍盛不放心,起身点上灯,先是轻唤了一声,没得到任何回应,便趿上鞋过去察看。   戚寒野正睡着,但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额上全是细汗,时不时四肢还痉挛一下,像在做噩梦。   他静静地盯着那张脸观察一阵,轻声叹息,坐到榻沿上,从怀中掏出帕子,欺身给他拭汗,不知怎的,汗却越擦越多,以为是太热所致,便想给他掀开被子散散热气,却发现他将被子裹得死紧。   雍盛知道人在发高烧的时候也会感觉冷,忙去摸他额头,触手却是冷津津一片。   这倒是怪事。   既没有发烧,怎会出这许多汗,还这般手脚冰冷?   狐疑之际,又听到戚寒野在昏沉中低声呓语,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遂将耳朵贴近去听,听到他一会儿唤“哥”,一会儿喊“冷。”   原来平日里那般强势冷硬的祁副将也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那几声“哥”当真是叫人难过,雍盛胸中如堵上一块巨石,上不去,下不来。   “唉,朕就大发慈悲,今夜给你当一夜哥哥好了。”   他这样嘀咕着,去自己榻上抱来被子,将戚寒野团团裹住。   正值炎炎夏日,按理说两床被子能将人捂出痱子,但戚寒野仍旧冷得打颤,好像他体内流淌着的不是血,而是千年寒冰融化后的雪水。   雍盛无法,只能连被子带人拥入怀中,并时不时去搓热他的脸颊和手心。   这样一来,戚寒野有没有暖起来尚未可知,雍盛自己倒热得火炉子一般,似乎是感知到他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的热意,戚寒野依着本能,将两条胳膊缠上他的腰身,不断将他往怀里按,像是要把他整个儿锲进身体里才能稍缓体内的阴寒。   雍盛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不由得仰起脖子大口透气,正想着自己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主动来讨这份罪受,突然,满是汗水的颈项贴上一片凉意,他愕然一惊,浑身都僵硬了。   戚寒野迷迷糊糊中寻求热源,就这么将脸贴在了他的颈窝里,身上那件薄薄的蚕丝寝衣在一通折腾里早已是衣襟半敞,如此肌肤相贴,全身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到那处,感觉到戚寒野颤动的眼睫,感觉到有微凉的鼻息一下下喷洒在颈侧动脉上,像羽毛在轻挠,再往下……依稀是有两瓣柔软的东西贴在自己的锁骨上,他不敢去想那是什么,只觉得尴尬焦躁,浑身更热了。   而他愈热,戚寒野就将他当作取暖的汤婆子般,抱得愈紧。   也不知如此熬煎了多久,直熬得雍盛困倦不已朦胧睡去,梦中似浸溺在海底深处,被一只八爪章鱼缠住四肢,苦挣不脱。   翌日醒来,帐中空荡荡只他一人。   他仍在戚寒野的榻上,而那个大半夜作怪闹挺的家伙却不见踪影,他暗骂了一句混账爬起来,发现手脚疲软浑身酸疼,竟像被人暴打了一宿,拉开寝衣一看,腰侧竟还有点点淤青。   “狗东西。”雍盛脸都黑了,“吃什么糠长大的,这么大猪劲。”   他扶着腰下榻,见怀禄在帐外探头探脑,磨蹭半天也不进来,怒道:“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进来给朕更衣!”   怀禄一步步捱进来,眼睛盯着自个儿的脚,不敢直视龙颜,嗫嚅道:“祁……祁副将说,让您多睡会儿。”   “他是你主子,还是朕是你主子?你听他的?”雍盛一甩衣袖,“快去打些水来,朕要沐浴。”   怀禄的腿明显哆嗦了一下:“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慢着。”雍盛觉得他不对劲,把人叫住,“你怎么鬼鬼祟祟的?抬头。”   怀禄抬起头,一副如丧考妣泫然欲泣的样子。   “怎么?”雍盛一惊,“渠勒和韦藩已经打过来了?”   “没有。”怀禄见他鬓发散乱衣衫不整亏耗过度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爷!”   “啊。”雍盛被他这一嗓子嚎得差点跳起来,捂起耳朵,“噤声噤声!一大早的能不能清净点儿?鬼叫什么?”   “爷你想不开啊!”怀禄抹泪道,“奴婢知道那祁昭玉树临风,长得颇有姿色,好巧不巧又跟娘娘有几分神似,如此朝夕相对,您一时把持不住,暂用他来排解苦思也是常事,可鱼目岂为珠,蓬蒿不成槚,他再像,也终是假的,乱不了真,更何况,他与您一样是男儿郎,这这这……这要是传出去……”   雍盛拧着眉,大致听懂他颠三倒四在说些什么了,愣了一阵,气极了:“你成天鬼迷日眼的瞎想些什么?朕与他清清白白……”   话说一半,心想我为什么要特意解释这个?   他恼得踹了怀禄的屁股一脚:“脑子里放干净点,赶紧去打水来。”   怀禄只以为他恼羞成怒,越发信以为真,捂着屁股嘤嘤地跑出去。   待沐浴毕,雍盛找来军中医正,将戚寒野病酒时的症状与昨夜的情形说与他听,打听这是什么病。   老医正虽见多识广,但平时更擅长治疗外伤,对这疑难内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他平时没找你瞧过吗?”雍盛问。   “还真没有。”老医正回答,“副将平时身强体健,偶尔有些外伤也都自己处置了,用不着下官。”   雍盛颔首,的确,在外人眼中,戚寒野简直是拥有一具钢铁之躯。   “不过。”老医正捻着胡须忽然想起,“副将三不五时会拎些药包来吩咐役使煎了送去。”   “什么药?”   “看药渣,似乎俱是些温阳散寒药性平和的药材。”老医正若有所悟,“听大人方才描述的症候,副将恐怕是患有什么罕见的寒症。只是若是寒症,酒性热,能消寒兴阳,本应对症才是,怎会又生血疹?除非……”   雍盛倾身:“除非什么?”   “除非此寒症已伤及肺腑根本,卫气失固,便如过虚而不受补,过阴,亦不能承阳。”老医正沉吟一番,摇摇头,“唉,只是猜测罢了,我看副将平日里生龙活虎,断不至此。”   雍盛沉默不语,他想起谢折衣当年也同样体质阴寒,心里怀疑这或许是什么家族遗传病,等随驾御医来了,得给他好好诊治调理才行。   这日下午,未正时刻,收到军报,称浩浩荡荡的京营大军与皇帝行銮距离云州只剩下六十余里,至多三日,即可与驻守的虎威军汇合。   同一时间,有驰报从大隰来,报称渠勒突然发兵大隰,急召王女速归。   乌延荷华接到急报即刻提刀上马,被戚寒野强拉住缰绳拦下,厉声呵斥:“你单枪匹马,赶回去送死么?”   “定是父亲拖延亲事,姑忽努西知我逃婚,恼羞成怒,欲行报复。”荷华咬牙,“祸事皆因我起,岂能袖手旁观?快撒手。”   “他的意思不是叫你袖手旁观。”雍盛一路小跑着赶来,招手问,“渠勒派兵多少?”   戚寒野回说:“骑兵五千。”   “你需多少人马?”   “三千足矣。”   雍盛点头,肃容下令:“祁昭,命你速速点精锐三千,与王女同去,救援大隰。”   戚寒野跪领王命:“末将领旨。”   荷华听得呆住了,领旨?什么旨?她指着雍盛,张大嘴巴:“你……你是?”   “嗯,朕就是你口中的大雍皇帝。”雍盛笑道,“如何?说话还算得数么?”   荷华盯着他那张清贵但稍显文弱的脸,不敢置信,又惊又喜,拱手道:“今日相援之恩,来日大隰必当奉报。”   雍盛叹气:“先解这燃眉之急再说。”   戚寒野飞快地点完兵,临行前面色阴沉得恍若别人欠了他八百两真金白银。   “你忧心何事?”雍盛亲自送他至辕门外。   戚寒野略感不安:“渠勒突然翻脸奇袭大隰,兵起仓促,恐有蹊跷。”   “担心有埋伏?”   “若仅是埋伏,末将倒不担心。”   “祁副将未免太自负了。”雍盛没好气地伸出一根手指点他,“你且仔细,此行若是伤了一根头发丝,回来朕必治你骄纵之罪。”   “好。”戚寒野朗声一笑,不知怎么想的,握住那根在他眼前乱点的食指,顺势将整只手包进掌中紧了紧。   雍盛脸色微变,刚要发作,戚寒野即便放脱,正色道:“末将尽量速战速决,军中戍防有凌小五等人恪尽职守,应无大碍,圣上须谨防渠勒使些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伎俩,不到万不得已,圣驾决不能孤军冒进。”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朕做事,真正得寸进尺。”手上微凉的触感仍在,雍盛在袖中捻了捻指尖,勒转马首,扬鞭催促,“快去吧,待你捷报传回,朕便升你做虎威军的主帅。”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青骢马踢踏着四蹄,喷着响鼻,也似在催促主人速速启程,戚寒野凝望那道洒脱离开的背影,自失地勾了勾唇:“君是君,臣非臣,若有一日我心有不甘……”   戚寒野离开后的第三日,天刚蒙蒙亮,一匹战马驮回一名浑身浴血身中数箭的军士,众人将其抬入帐中,气若游丝报曰:“前往大隰的援兵于赤星潭遇伏,损失惨重,祈……祈副将命我来……”   雍盛脑中嗡地一声,手中捏着的茶盏溅出几滴茶汤。   一旁的凌小五急忙追问:“来做什么?折损多少?祁昭人呢?”   那军士并未作答,近前看时,已气绝身亡。   “凌小五!”雍盛轻吸一口气,提醒自己要冷静,“命你速去接应祁昭,若接应不上,教他死了,便提头来见。”   话音刚落,斥候连连飞马来报——   “西面十五里,渠勒骑兵大举来袭!”   “京营大军在南面遭到韦藩绕后偷袭,两军接仗,正在鏖战!” 第95章   帐中一片哗然。   凌小五一跃而起, 速命摆阵迎敌。   雍盛问;“渠勒骑兵多少?”   斥候报曰:“虽不知具体数目,遥遥望去总有五六千人。”   又问:“主帅何人?”   只答扛的是渠勒王旗。   “应非姑忽努西本人。”孙副将道,“擒贼先擒王, 他眼下并不知圣上已先行抵达虎威军中,只怕这五六千骑兵只为牵绊我军救援,其主力大军仍是冲着京营和行銮去了。”   孙副将四十岁上下, 早年沙场杀敌目中一箭,从此瞎了的左眼便以黑色眼罩遮掩, 还因此得了个孙罩的诨名。   “不尽然。”鲁副将却摇起头, “渠勒的探子无孔不入,或许圣驾行踪已泄也不一定。”   鲁副将与孙罩差不多年岁, 只是性情更沉稳内敛, 又因过于谨慎, 行动总比旁人慢几拍,大名鲁归, 军中人皆私底下唤他鲁乌龟。   雍盛听出他言下之意:“你是怀疑大隰王女假意求援, 其实是借此骗走祁昭和军中精锐, 再设伏杀之,又顺带将朕身在虎威军中的消息透露给姑忽努西, 姑忽努西这才骤然发兵?”   “目前形势不明, 臣只是作如此猜测。”   “你的猜测不无道”雍盛道,“但此时多说无益,不论是虎威军还是京营, 皆不能失。京营将士此前拱卫京畿, 从未与北境各部接过仗,如今日夜兼程急行而来,未做休整便仓促迎敌, 此大忌之一也,再者,京营中知朕先行一步者只三四人耳,一旦假行銮遭劫,军心定然涣散,莫说抵御渠勒韦藩联军冲阵掩杀,恐怕自己便先乱了阵脚。朕既将他们带来,便有责任将他们整齐带回,孙副将,你即刻挑选一名得力裨将,各领一万人马,火速前往支援。”   鲁归闻之色变,平日里徐缓的语速都快了不少:“圣上三思,两万兵马一出,军中只余万余守兵,如何扛得住渠勒铁骑?”   凌小五也问:“那我还用去接应祁昭么?”   “自是要去。”雍盛拍案而起,“朕引一万虎威军留守,有鲁副将帮衬,又有金羽卫贴身死战,还能叫他们擒了去不成?军令如山,都给朕滚去救人!”   凌小五与孙罩见圣意已决,劝说不动,各自领兵而去。   援兵刚出得营寨,便听西面奔雷涌动。   “到了。”鲁归面色凝重,犹宽慰圣心道,“圣上放心,渠勒骑兵固然强悍,但惧我大雍的强弓与火炮,此寨绕营一周已掘好五道深壕长堑,壕中皆已预先埋伏好火炮营与弓弩手,敌军第一波定以重甲骑兵冲锋,我以火炮轰之,及近,则拒之以乱箭流矢。待第二波轻骑砍杀冲击,我军垒起盾墙结长枪阵以相阻,什么样的情形结什么阵,都是平时祁副将带着他们练老了的,绝不会出什么差错。”   “好。”雍盛已换上明黄战甲,端坐沙盘前,指着寨外东南边的小山丘问,“此山上可设伏兵多少?”   鲁归不解其意,沉吟一番道:“至多一千,圣上是想?”   “拨出六百骑,带上鸣锣战鼓,伏于此山。”雍盛道,“什么用处,到时便知。”   须臾,喊杀声震天动地,两军交战,绞杀一处。   令官不断往来传信,形势焦灼,鲁归不停地在帐前踱着步子,一双手在不自觉中已摩挲得通红。   敌军的重甲骑兵全速冲来时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打头的百余名剽悍贼将冲散了左翼阵型,在马上一连搠死几十人,于阵中左冲右突,肆意砍杀。   “圣上,此地危险,臣斗胆请命带您突围。”狼朔挟着一身血腥气掀帘而入。   “怎么?”雍盛起身,“我军已然不敌?”   “恐怕陷入混战。”狼朔道,“阵前刀剑无眼,万一误伤了龙体……”   鲁归亦附议:“末将也赞同堂主之言。”   “不可,朕一走,军心动摇,顷刻间便会全军崩溃。”雍盛咬牙拔出腰间佩剑,“朕不光不能走,还应现身阵前,重振士气。鲁副将,去高台竖起王旗,昭告全军,大雍皇帝在此,今日必血战到底,不死不休!”   狼朔惊呼:“圣上!”   “诺。”鲁龟撩袍狂奔而出。   “爷……”随侍的怀禄从未历经战事,此时已紧张得汗如雨下。   “朕意已决,不必劝。”雍盛堵住他的口,大步流星地踏出营帐,交代紧跟而来的狼朔,“朕要交代你一件事。”   狼朔肃容:“圣上请讲。”   “不可叫贼人将朕生擒。”雍盛道。   狼朔一愣,郑重道:“金羽卫必誓死守卫圣上。”   雍盛叹了口气,知他是听懂了也当没听懂:“罢了,若有那时,你也必定是战死了,自也用不着你动手。”   他在一众金羽卫与将士的簇拥下登上高台,俯视而下,如望见人间炼狱,远处烽火连天,近处尸山血海,战马的嘶鸣声、士兵的呐喊声、武器的碰撞声交织成壮烈的挽歌,雷霆般震撼人心,浓重的硝烟和血腥气息逐渐蔓延充斥满整个天幕,士兵们挥舞着手中的长矛和盾牌,结成世上最坚固的网,他们整齐划一地喊着口号突刺,不断有人倒下,也不断有人顶上,鲜血和战火的红在他们坚毅的眼底跳跃,他们悍不畏死,只往前进,绝不后退。   这便是吾的兵士,吾的骨肉。   他透出一口浊重的气,高举长剑,气沉丹田,高呼:“大雍的将士们!临危不惧勇者胜,今日便踏破渠勒,杀尽敌军,一雪前耻!”   周遭将士齐声呐喊:“杀!杀!杀!”   声浪一圈圈透出重围,加上高台上怀禄越擂越急的鼓声,全军如被注入一针强心剂,迅速重新集结起阵型,个个浴血奋战,用血肉之躯筑起钢铁般的城墙。   “那人便是大雍的皇帝!”贼将中一人指着高台上明黄色身影疾呼。   “护驾!护驾!”   霎时间,箭矢劈头盖脸如蝗飞至,狼朔等人执盾将皇帝围在圈心,将手中刀剑舞得密不透风,斩断羽箭无数,掩护其缓缓退下高台。   饶是如此,雍盛颈侧未覆甲处仍被划破一层油皮。   金羽卫中箭者过半,所幸大多都未伤及要害。   如此振臂一呼,重振了士气,同时也被渠勒知晓了大雍皇帝的方位,他们的攻势从冲破阵型转向了精准进攻,队伍呈楔形直往高台处猛冲而来,领头将士在被射杀之前,离雍盛已只有一箭之地,雍盛甚至能望见他黝黑狰狞的面庞上那双嗜血的眼睛。   他知道必须还得再拖延一阵,急命令官传信。   明黄角旗挥出暗语,号炮随即连发五响,不远处的山坡上收到信号,齐齐发动,顿时东南角上皂旗蔽天,尘土飞扬,鸣锣击鼓,杀声大震。   渠勒头阵冲势顿减,张惶四顾,疑心是大雍援兵赶到。   “我军援兵已至,还不束手就擒?”鲁归提枪杀进阵中,高呼,“将士们冲啊!大丈夫建功报国便在今日,斩敌将首级者,赐金封赏,斩得愈多,封赏愈厚,教这帮渠勒贼兵有来无回!”   重赏之下,军心又大振,趁渠勒张惶混乱之际,怒吼厮杀,一鼓作气将战线硬生生往外推了两里。   渠勒后方骑兵阵脚凌乱,更有甚者调转马头几欲先逃,将溃未溃之际,迟迟不见援兵下山,便知有诈,一面命探马查探,一面缓过神来维持秩序。   为首发号施令的魁梧大汉,长着一脸浓密的络腮胡,胡子被编作几绺小辫,末梢缀着金环玉石,他吹响号角大喝了几句渠勒语,他的骑兵就迅速冷静下来。   “那是谁?”雍盛问。   有细作人上前答曰:“那是姑忽努西的胞弟阿尔措。”   透过重重人墙,阿尔措鹰一般的双目锁定了那一抹明黄,他的高马披着厚厚的铠甲,刀枪不入,当它奋蹄狂奔而来时,宛若一头威武雄壮的猛兽,隐约有雷霆之势。眨眼间它的铁蹄就将胆敢阻拦它的士兵践踏得肠穿肚烂,嘶鸣声如愈来愈近的死神号角。   雍盛注视着那畜牲仿似喷火的眼睛,轻轻吸了一口气,拿过怀禄怀中抱着的弓,拈弓搭箭。   狼朔等人正在砍杀,见一人纵马疾驰而来,竟有万夫莫开的态势,心中一寒,即刻抽身回援。   只听“嗖”的一记尖鸣,盾墙后射出一支白羽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紧跟着便是马儿一声痛苦的长嘶,那箭竟精准地扎进阿尔措坐骑的一只眼睛!   庞然大物吃痛直立,前蹄踢中两名士兵的胸膛后,朝一边轰然躺倒,阿尔措一脚蹬在鞍上借势跃起,一落地又搠死几名大雍士兵,他使两把长刀,左右开弓,力大无穷,一路如砍瓜切菜地逼来。   狼朔面色已变,料得只凭自己一人恐怕不是他的对手,遂招来两名部下,三人齐攻而上。   那阿尔措也有一干黑甲护卫,见势不妙迅速赶来,狼朔被数人合绊住,分身乏术,阿尔措盯紧了雍盛,乘隙猛攻。   如被野兽瞄准的猎物,雍盛只觉得身上的血都凉透了,头脑却冷静得可怕。他缓缓拔出佩剑,心想,今日之役只能胜,不能退,若是战死在这里,也算死得轰轰烈烈,对得起这半生困顿绸缪。   阿尔措的双刀已斫在面前的盾墙上,迸出四溅的火花,每一声砍斫,都像是阎王在敲门。   雍盛握紧了剑柄,欲做最后殊死搏斗,但听北边隆隆马蹄声响,贼军后方忽然哗然大乱,一队旗号不明的人马从后如一把天降利刃直劈而入,为首一骑裹着漫天烟尘,于千军万马中如入无人之境,他手执长剑,在黑压压的兵海中劈波斩浪,所过之处便是一条血路。   渠勒骑士打着愤怒的呼哨赶来围攻,数杆铁/□□进他胯/下之马的身体,青骢马轰然倒地,而他的身影却早已兔起鹘落,一脚踏碎一人的头颅,接连踢死数人,跳荡纵跃间如燕子穿帘,步法诡谲,轻盈飞掠。   “是祁副将!”将士中有人认出这熟悉的身影,一经喊出,所有大雍士兵欢呼雀跃。   “祁昭!”   那阿纳措竟也叫得出这位大雍将领的姓名,目中闪过惧意,转身就拉了一个护卫下马,跃上马背,用渠勒语高呼了一句什么。   “想撤?”戚寒野猱身抢上,一剑斩断那马的颈骨,一字一句冷冷道,“要问过我主才行。”   瞬息间,他与阿尔措已交手数十招,招招杀气凛冽,两人硬生生在拥挤的战场上开辟出一个战圈,只听得刀剑峥然,叮叮当当碰撞声密如联珠,罡风虎虎,无人敢轻易上前。   不知何人擂起激昂的战鼓,急促的咚咚声如直接敲在人心之上,鼓停时,阿尔措狰狞的头颅业已滚落在地。   戚寒野拖着饱饮贼首鲜血的长剑,如十方阎王殿里爬出的玉面修罗,身形一晃,人已到了御前,他盯紧了雍盛,上下审视一圈,发紧的嗓音中似压抑着什么激荡的情绪,可他问出的话却那般平常:“圣上可好?”   “好。好。朕安好。”雍盛连说了三声好,面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他因过度激动而一把握住戚寒野的手,像是在确认此人还活着一般,松了又紧,反复抓握,他看到戚寒野杀气未褪的双眼,看到那张脸上的血污,看到对方甲胄上满是被砍透的裂缝,裸露的肌肤上糊满了血渍,已干涸的和新鲜的混在一起,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鼻头一酸,不知是被巨大的喜悦还是什么别的情绪所震荡,哽咽道,“回来就好。”   凌小五和戚寒野杀回来了,不光如此,还带来了大隰的援军,如此一来,战况迅速扭转,这一支渠勒劲旅偷鸡不成蚀把米,包围之下,数次发起突围均已失败告终,最终被尽数歼灭。   这边方平息,凌小五领命马不停蹄地率军驰援京营,到得傍晚,捷报传来,渠勒与韦藩的联军大败。   夜间清扫战场,雍盛在鲁归的陪同下去各营巡视抚恤伤员,大家都因亲睹圣颜而表现得异常激动,即便是伤重躺着,也要挣扎着起来跪拜。   皇帝并没有想象中威严高大,也没有穿什么华丽的衣袍,月白色的衣裳上甚至还被血迹玷污。那是在看到一个气息奄奄的伤兵时,皇帝将他的头放枕在自己膝头听他临终遗言时染上的。   皇帝那双尊贵的手上也满是干涸的血痂,因为许多伤兵在昏迷中因疼痛与惊惶乱挥乱抓,无意中握住圣上的手,而圣上从不拒绝。   此时此刻,雍盛似乎超脱了国君的身份,对这些士兵而言,他已化身神祗,一面倾听他们的苦难与心愿,一面给予他们力量与意志。   硝烟的味道并未散去,入目都是断肢残臂,入耳皆是哀嚎祈祷,雍盛以为自己支撑不了太久,他已濒临透支,但他仍旧拖着麻木的躯体与渐渐迟钝的神经,走过一个又一个伤兵营,这场仗打胜了,但他没有丝毫的喜悦,那感觉,如同吞下一块极重的石头,从喉口到胃袋,牵连着心脏,都坠得慌。   “爷,该用膳了。”怀禄温声劝道,“您已经一整天粒米未进了。”   “是,理当吃饭。”雍盛机械地点头,忽又想起什么,询问,“众将士们都吃过了吗?”   “除了跟您一起巡营的鲁副将,都吃过了。”怀禄担忧地皱起眉,“方才您巡营时,不是亲眼看着伤兵们用饭的么?”   “哦,是有这回事。”雍盛的身体里似已没有了魂魄,他点着头,迈开沉重拖沓的步子,“在哪里用膳?带路吧。”   “方才京营派人送来了行銮的一应吃穿用度,眼下王帐已搭好了。”   雍盛脚下一顿:“朕不宿在祁副将帐里了?”   “既有王帐,何必再与他挤……欸,圣上?王帐不在那个方向!爷!”   “啪”的一记闷响,有人挥帘入帐。   戚寒野不用抬头就知道来者何人,因为放眼全军,只有那一人敢不通禀就这么长驱直入,即便是以前高帅在时,也会先在账外象征性地问过。   他叹了口气,停下手中动作,敛起衣衽:“圣上巡完营了?军中伤亡如何?”   雍盛面色铁青,避而不答,一把夺过他手中纱布,质问:“为何不叫医正前来?”   “眼下正是他们忙的时候。”戚寒野边笑,边系着胁间衣带,“我这都是些小伤,就不劳动他们大驾了。”   “士兵们的伤得治,副将的伤更得治!自己瞎捣鼓,万一不小心伤口感染,你就是有九条命也难救!”雍盛不知哪来的火气,拧着眉,唇线绷得死紧,他伸手就去解戚寒野刚系上的衣带,动作不甚温柔。   “啊,疼。”戚寒野弓起身子躲避。   “我都还没碰到你。”雍盛停下,按住他,“别乱动,让我看看伤口严不严重。”   “别看。”戚寒野把头扭向一边,“脏。”   “你是在害羞吗?”雍盛又生气了,“男子汉大丈夫,冲锋陷阵都能去得?解个衣带磨磨蹭蹭?真不知道你这颗绝顶聪明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   戚寒野低低地笑起来:“圣上平常皆是这般骂人的么?”   “别笑。”雍盛面无表情,“再把伤口笑裂了,鲜血淋漓的,更脏。”   戚寒野止住笑,嘴角却是怎么压都压不下来,撤了手,任凭雍盛揭开他染血的衣衫,并意料之中地听到对方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一刻,他恶趣味地产生一种扭曲的快感,甚至期待起能用这副残破的身体讨要到什么诱人的奖励。   可他一抬眼,就看到雍盛的眼眶肉眼可见地充血变红,隐约是有晶莹的液体在蓄积。   “只是看着吓人。”他连忙掩衣,“其实伤得不重……”   雍盛猝然起身:“不行,这伤还是得唤医正来。”   戚寒野拉住他:“真的不用,我自己能处理,你不信我么?”   “你怎么……”雍盛气急败坏地瞪他,心里已骂了无数遍的犟种。   “来,这边坐下。”戚寒野从容不迫的语调有种使人安心的魔力,尤其当他放松凌厉的眉眼,清清淡淡说话的时候,那种魔力会被无限放大,好像全世界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万物皆在他掌控中一样,“末将还有事未禀告圣上。”   “什么?”雍盛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自枕下掏出一封羊皮书函,递过来:“这是大隰王给圣上的亲笔信。”   雍盛略一迟疑,伸手接过,并未先行拆视,却道:“对了,还未问你,之前你的亲随飞马来报,说你于赤星潭遇伏,所以我遣凌小五前去接应,还以为凶多吉少……却不知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还带来了大隰援兵?”   “当时确实遭遇伏击,我只引五百兵,对方有千余人,敌众我寡,一时胜负难料。”戚寒野道,“但我遣人来报,并非求援,而是要提醒大营要防范渠勒快攻,彼时我已得到消息……怎么?难道消息并未传达?”   雍盛默了默:“你那名亲随伤得太重,话未说完就咽了气。而且,渠勒来得也太快,即便他赶到时都说了,仓促间我们也来不及做太多准备。”   戚寒野眸中闪过一丝哀色,雍盛猜想那传信的亲随定是他十分信任与亲近的部将。   两人相对沉默,戚寒野叹息一声,抄过案上药酒,浇在胁间伤口上,一言不发地开始清理包扎。   雍盛看得心疼,忙拦住他粗鲁的动作,从盆中绞了帕子来小心翼翼为他擦拭血污,方才碰一下就喊疼的人,这会儿倒是一声不吭了。   “你方才说你只带了五百兵,朕明明给了你三千精兵,另外的人呢?”鲜血很快将盆中的水染红,雍盛的手有些发抖,“你是未雨绸缪,一开始就兵分两路,一路昼夜疾驰先赶往大隰了吗?”   “嗯。他们走的另一条道,虽有些难走,但所幸未有伏兵。”   戚寒野示意他将案上油灯取来,又自榻边木匣中取出一根银针,自头端小孔中穿进桑白皮线。   雍盛知他要缝合伤口,有些紧张地道:“我该怎么帮你?”   戚寒野的唇色有些发白:“场面有些难看,圣上转过身去就是帮我了。”   知他骨子里要强,雍盛担心自己在一旁盯着会影响他发挥,便如他所愿转过身,看起那封大隰来的书信。   半晌读完,沉吟道:“如此说来,你中途遇伏与大隰并无干系,此番大雍助他抵抗渠勒,他也是真心实意要与我们交好?荷华也跟着你一同转回,同行的还有两名老者,从荷华的态度来看,那二人的身份地位似乎很是尊崇,他们可是代表大隰王前来促成此事的?”   “不错。”戚寒野的声线有些沙哑,“那两名老者皆是大隰重臣,位同我朝宰辅。”   “如此倒也算重视。”雍盛将书信收入怀中,他不想去注意身后的细微动静,可无奈此事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处,以至于他甚至能听到银针刺穿皮肉的声响,他不堪忍受地起身,随意找了个借口,“水凉了,我去叫怀禄换盆热的来。”   “别走。”戚寒野却叫住他。   雍盛不敢回头,问:“疼得紧吗?”   只听一声叮当脆响,银针已被掷入铜盆中。   “嗯,好疼。”戚寒野抬手,轻轻搭住雍盛垂在身侧的指尖。   许是太过虚弱,他用的力道很小,如果要甩脱,轻轻一挣就能抽手。   但雍盛背对着他,就那么僵硬地立了许久,既不离开,也不转身,既不拒绝,也不回应。   不回应,亦是一种回应。   戚寒野累了,他一点点松开手。   就在他冰冷的指尖离了那令人留恋的温度,缓缓下坠时,“啪”的一声,雍盛重又接住了他。 第96章   雍盛拍拍他的手背, 语气与方才巡营时安抚那些伤兵所用的一般无二:“你该好好休息,我这就吩咐怀禄送些安神香来。”   说完径自去了。   回王帐稍稍进了些羹汤,仍有些不放心, 三不五时就差遣怀禄去祁昭帐中送这送那。   怀禄经过这惊心动魄的一日,早已累得两腿打颤双目无神,雍盛处理完当日从京城发来的急务, 命他去察看祁昭夜里有无发烧的迹象,许久未听到回应, 才发现他已歪在案边春凳上睡着了。   雍盛寻了件外袍, 轻手轻脚地给他披上,一时只觉帐中空气污浊, 胸口烦恶, 便举步出帐透口气。   此时已是子夜, 月朗星稀,他漫无目的地信步走着, 遇到巡哨就寒暄两句, 不知不觉间又走到戚寒野帐前。   也不知方才送去的那碗汤药他喝了没有?   伤口的疼痛可有缓解?   夜里可还会畏冷打颤?   脑中接二连三冒出无数好奇的事, 他抱着双臂徘徊来去,终于还是一咬牙, 转身进里。   帐中一片昏暗, 浓烈的安神香气息扑鼻而来,从气窗投进的微弱光晕映出榻上平躺着的人影。他缓缓走近,听到平稳且有规律的呼吸。   见人已安然酣睡, 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或许是有夜色的掩护, 让雍盛可以肆意凝视那张脸。   明明处处都像,可又处处都不像。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快分不清,那些时不时涌上来的情绪究竟代表了什么。   纯粹只是因为这张脸么?   就能让他控制不住想亲近, 想疼惜?   这念头一出,他先把自己骇了一跳,面色凝重地立了移时,无声苦笑。   雍盛啊雍盛,你果然已经癫了。   还是少纠结些无谓的情绪,多思无益。   他寻了张舒服的藤椅在榻边坐下,不知为何,似乎只有待在这里他才感到安心,当所有戒备一撤下,深深的疲惫就瞬间席卷了这具本就已是强弩之末的躯壳,随着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他的意识很快就滑向黑沉的深渊。   他做了一个充斥着鲜血与杀戮的噩梦,梦里,他步履蹒跚地攀着尸山,涉过血海,只为寻一抹红色的身影。那身影如此虚无缥缈,每当他走得足够近,近到能握住那片被腥风扬起的衣袂时,一切都会突然消解成镜花水月,然后再从头开始新的轮回。   不知重复到第几次,他被没顶的绝望淹到窒息,挣扎着醒来,稍作平复后,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了榻上,腰间横着一条不属于自己的手臂。   他一动,耳边即传来一声闷哼,闻声扭过头去,对上戚寒野那张放大的脸。   任何人在毫无心理防备时猛然对上这样一张脸,都会有片刻的失神。   雍盛也不例外。   戚寒野并未醒,许是方才不小心碰到了伤处,他吃疼,无意识中微微蹙起眉。   距离委实过近,近到能看清他眼下淡淡的淤青,以及长而浓密的睫毛,多看一阵,竟意外地给人一种很安静很乖的错觉——如果此刻他不是手脚并用地盘在自己身上的话。   雍盛无语望天,努力回忆昨夜他是如何爬上床的,结果就是,毫无印象。   罢了,趁人还没醒,天还未大亮,赶紧溜吧。   他小心翼翼地搬开身上纠缠的手臂和腿,一寸寸挪下榻来,整了整衣冠。   一出帐,就对上怀禄那张怨气深重的脸。   雍盛被他鬼鬼祟祟地吓了一跳,揉了揉发涨的额角,边快步走边解释:“都是误会,你别想多了。”   这两句话,充分体现了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奴婢还什么都没说呢!”怀禄急得跺脚,压着嗓音,好像这是什么特别见不得光的龌龊事,“爷大清早的打这里出来,要是被旁人瞧见,指定得背后议论爷,好好儿的王帐不待,非要跑去跟祁副将同床共枕,到时候,怕是整个军营都要炸锅了。”   “炸锅又如何?”雍盛天生有些左性,挥挥袖子,不耐烦道,“退一万步讲,朕就算真有断袖之癖,与祁昭不清不楚,谁又能奈何得了?”   疯了疯了,彻底疯了。   怀禄被他拿话堵得差点背过气,心里急得上蹿下跳,但也不敢再多说一字,生怕皇帝一个上头任性就闹得人尽皆知。   京营在战后的第二日下午抵达,与虎威军汇合后就忙着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期间,戚寒野被勒命卧床静养七日。   到得第三日午间,他就再也躺不住,偷摸着去各营晃了一圈,回来时经过王帐,便想求雍盛解除这七日的限制。   “祁大人想面圣,恐怕得先候着。”怀禄却在帐外拦下他,“这会儿黎提督正在里头汇报京营的伤亡人数与功劳名单呢。”   “好。”戚寒野拢了拢披着的外袍,点头,“那便候着。”   他的声音不大,却被帐中人精准捕捉到,即问:“谁在账外?可是祁昭?”   怀禄回:“是祁大人。”   “让他进来。”   怀禄无可奈何,只能放人入帐。   戚寒野第一次进王帐,四处打量一番,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奢华,想来是遵从皇帝的旨意一切从简了,只是该有的规格形制仍在,宽敞且明亮。   “你来得正好。”雍盛从厚厚一沓文书中抽空看了他一眼,招他上前,“认识一下,这位是现任京营提督黎良弼。”   堂下立着一名身穿青色劲装的年轻将领。   雍盛又朝他介绍道:“这就是方才与你说起的虎威军副将祁昭。”   戚寒野打量这位昔年惨遭打压的武举探花,拱手施礼:“见过提督大人。”   “久闻祁副将威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真人可比传闻中的要英俊多了。”黎良弼直言。   “哦?”雍盛侧目,“难道传闻中他很丑?”   “能令敌军闻风丧胆,能令麾下士兵两股战战,能止小儿夜哭。”黎良弼笑道,“有此三能,朝中皆以为他面目凶恶青面獠牙如夜叉鬼王呢。”   此话将雍盛逗笑了:“嗯,不错,也算声名鹊起了,只不过是恶名。”   戚寒野莞尔:“圣上镇日拿末将寻开心。”   “那是你的福分。”雍盛得意洋洋,忽然想起什么,正色道,“身上的伤恢复得如何?”   “末将就是为此事而来。”戚寒野道,“这点伤并不影响末将行动,假以时日,自会慢慢愈合,眼下军中杂务繁多,练兵更是一日不能歇,还请圣上……”   “收回成命?”雍盛不悦地接话,“君无戏言,岂能随意收回?再说了,朕予你七日休沐,是格外恩典,又不是教你去上刀山下油锅,你推三阻四的做什么?”   “祁副将也是放心不下军中。”黎良弼初次见面,就会祁昭颇有好感,连忙为他开脱,“圣上切莫动怒。”   “近日练兵的事儿就交给凌小五。”雍盛倏地又将炮口转移,对准了黎良弼,“还有你,头几日先领着京营将士在旁观摩虎威军是如何练兵的,取取经,后面就跟着一起练!正好借此机会好生改了京营娇生惯养的毛病!他们好日子过得久了,区区两万渠勒与韦藩的联军,就将他们打得晕头转向,日后朕如何将拱卫京畿的重责交到他们手上?你是朕一手提拔起来的京营提督,此前就叮嘱你治军要严,切莫姑息养骄,经此一役,可长了记性?”   黎良弼被骂得抬不起头,偷眼瞧了瞧祁昭,发现此人老神在在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完全不把天子之怒放在眼里,越发打从心底里敬服他。   两人一同被训了半个时辰,好容易退出账外,黎良弼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黎兄很畏惧圣上?”戚寒野问。   黎良弼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在问什么屁话,自古伴君如伴虎,御前伺候一个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何人不惧?   但他与祁昭毕竟交浅,最忌言深,遂将问题抛回去:“难道贤弟觉得圣上平易近人?”   戚寒野回想雍盛作为一国之君与下属官僚们相处时的样子,沉吟一番后,坦言:“实不相瞒,末将对圣上知之甚少。”   不知者,大幸啊。   黎良弼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他,似有几分羡慕,又有几分不忍。   他拍拍戚寒野的肩,语重心长道:“来日方长,以后你会知晓的。”   当时,戚寒野并未领会到黎良弼话中深意,但很快,他就对此有了无比深刻的切身体会。   雍盛作为帝王,绝对不属于专制残暴的那一挂,但也绝不软弱可欺,他御下极严的同时,在不触及原则与底线的情况下又能做到无限宽容,还总有些刁钻古怪的手段,叫人防不胜防。   譬如初始几日虎威军与京营将士闹不和,凌小五不知抽的什么羊癫疯,竟公然与黎良弼手下一名总兵扭打起来,两人都挂了彩,影响很恶劣。   按军法,该各打五十军棍,以儆效尤。   但雍盛念在他们是初犯,并未以棍棒惩戒,只是叫人将两名闹事者用麻绳背对背捆在一处,三天三夜后才准放开。   这三日里二人必须同吃同睡,连屙屎拉尿也在一处,一个人想去哪里,必须得征求另一人的同意,才能成行,如此,愣是将二人的火气磨了个彻底,从开始时的互相看不顺眼,到后来称兄道弟,引为知己。二人一时间沦为军中传颂的佳话,人人都能调侃两句。   这法子看似诡异离谱,却二两拨千斤,巧妙地将虎威军与京营间的嫌隙苗头成功扼杀在摇篮里。   另一方面,为了丰富士兵们枯燥的军营生活,日常艰苦的练兵之余,他还策划并举办了许多竞技活动,并盛情邀请各级将领全部参加。   士兵们喜闻乐见,将领们苦不堪言。   而其中最抵触的,非祁昭莫属。   “今日末将要补眠,圣上自行前往就是。”哪怕皇帝亲自登门,戚寒野也照拒不误。   “我说,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雍盛盯着榻上那道背对他的犟种身影,恨得牙根痒痒,二话不说上前扒拉,“快起来,朕白日都已放出大话,今夜祁副将必要参加两人三足,你想让朕食言么?”   “末将从未玩过什么两人三足,闻所未闻,对一应规则玩法也是一概不知,圣上还是莫要勉强。”   “很简单的,只要你长了腿就能玩。”   “末将腿断了。”   “我瞧它分明好好儿的,欺君可是大罪。”   戚寒野一股脑儿坐起身,神情严肃:“究竟为何非要我去?”   “自然是想你与将士们多接触多交流。”雍盛眨眨眼睛,“培养一下感情嘛,你们可都是驰骋沙场的生死之交,就不想多多亲近吗?”   “不想。”戚寒野蒙起被子。   雍盛冷哼:“那你想跟凌小五绑在一起三天三夜吗?” 第97章   星空下, 草原上的长风撩动篝火跳跃的火舌,众人在校场上席地而坐,正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大隰王女独具特色的破阵舞。   没有宫廷里种类繁多的乐器, 给她伴奏的唯有简陋的军鼓与箫笛,她的舞姿也并不曼妙柔美,而是透着股不逊于男子的恣肆粗犷, 充满了独属于北境的自由奔放。   一舞毕,掌声如雷, 喝彩如潮, 雍盛亦发出一声由衷的赞美:“好美。”   戚寒野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又不知触了他哪片逆鳞, 突然阴阳怪气:“圣上此刻答应与大隰联姻还不算太迟。”   雍盛只当他是在穷发牢骚, 表达一下被强行拉来的不满, 装作没听见,朝凌小五招招手。   “快看, 祁昭来了!”凌小五唯恐天下不乱, 高声吵嚷起来, “果然只有圣上才能请得他出山。”   众人一听祁昭二字,迅速围拢而来, 就像看什么稀奇物件儿似地围着戚寒野乱转。   戚寒野挑了挑眉, 他们又都鹌鹑一样把脑袋缩进肩膀,恨不得退出二里地。   “行了行了,可别看杀了你们祁副将。”雍盛笑着解围, “可都抽好签了?”   “还没有, 这不等着圣上您来主持大局么?”凌小五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掏出一只签筒,摇了摇,“每二十人一场, 两两组合,共十组,第一名赏钱,最末一名受罚,这头签,就由圣上来抽?”   “朕也来?”雍盛指着自己。   “自然。”凌小五一本正经道,“这可是全体将士的心愿,还盼圣上能与民同乐!”   臭小子,显然还在记恨绑他三天三夜那事儿呢。   “同乐同乐。”雍盛倒不介意玩上一回,好脾性地应下了,抬手抽出一根竹签,签底画着一道弯弯弦月。   凌小五接着把签筒送到戚寒野眼皮子底下:“该你了祁昭。”   “不抽。”戚寒野道,“我就跟圣上一组。”   雍盛啧了一声,心说这人还有没有一点比赛精神,怎么上来就破坏规则?   正要开口教训,其他人已迅速抽好了签,抽到弦月的那个士兵像扔什么烫手山芋似的,忙不迭将签递到了祁昭手上。   雍盛:“……”   合着除了他,也没人愿意跟自己一组是吧?   罢了。   雍盛坦然接收了他称孤道寡十几年应有的待遇,先行走往划定的起点。   等所有人一字排开,怀禄小跑着过来替他将长袍扎进腰带,再用襻膊束起宽袖,最后蹲下为二人将紧挨着的腿缚好,走之前还特意盯了戚寒野一眼。   “他瞪我。”戚寒野即刻附到雍盛耳边告状。   雍盛将他往外推了一些,随口敷衍:“你看错了。”   “他为什么瞪我?”戚寒野不依不饶,“是我近日做了什么事得罪了他?”   雍盛撇过头,选择装聋作哑。   “这个什么两人三足,是用来考验我们君臣之间有无默契的吗?”戚寒野颇为新奇地动了动右脚。   雍盛的左脚便跟着移动,叹气道:“是啊是啊。”   “那我们可得拿头筹才行。”戚寒野信心满满。   雍盛没他乐观:“只要不是最后一名。”   言尽于此,再没什么可聊的。   其他人都在摩拳擦掌,热烈地讨论着作战方案,唯他二人各自环胸,两根木头似地直戳戳立在那儿,彼此间好像不怎么熟。   雍盛似乎对终点处的篝火架子突然产生了兴趣,一眨不眨地看了许久,终于摸了摸靠近戚寒野那一侧的耳朵,简单交代道:“待会儿朕喊一,就迈各自未被束缚的那条腿,喊二,就迈绑在一起的腿,明白?”   戚寒野点了点头,他张开嘴,也想叮嘱些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出声,出发的哨音就响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动作,戚寒野伸右臂搂住雍盛的肩,雍盛则抬起左手从后环上他的腰。   戚寒野的腰身很窄很薄,但其实衣料之下瘦而有力,线条劲峭,他曾亲眼见过那线条绷出的力量感……   雍盛脸上轰然一热,晃了晃脑袋,将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晃出去,他故作镇定地指挥起来,尽量忽略半边身体感受到的不属于自己的体温。   前半程他们遥遥领先,戚寒野的体力与速度强悍如斯,基本都是他在拖着雍盛飞奔,节奏太快,雍盛跟得有些吃力,戚寒野应是察觉到了,渐渐放慢速度,到一个雍盛可以承受的范围。   眼看终点已近,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笑……笑什么?”雍盛气喘吁吁。   “我在笑。”戚寒野道,“圣上其实不必搂我搂得这样紧,再紧一点,我胁间刚养好的伤恐怕就要裂开了。”   雍盛这才想起他的伤,连忙松手,这一松手,加上因说话乱了口令,脚下出腿的顺序瞬间混乱,一个不着意,就被绊得失去重心,整个人往前栽去。   亏得戚寒野眼疾手快,横臂就是拦腰一捞,将人捞回,放好。   “小心。”   “好险。”   两人同时出口,雍盛心脏狂跳,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但也就是这么一点小插曲,导致他们瞬间落后,成了最后一名。   “不愧是祁副将练出来的兵。”雍盛竖起大拇指,喘着气阴阳怪气,“个个儿奔逸绝尘,健步如飞!”   戚寒野苦笑:“过誉了,全是他们自己的功劳。”   无论如何,既是末名,自然逃不脱惩罚。   戚寒野听说以往都是献艺,便虚心求教:“此前他们都献了些什么样的丑?”   “有表演杂耍走钢索的,有说书的,有高歌一曲的,还有表演翻跟头的。”雍盛扳着手指头列举。   戚寒野:“……”   不了解一下还真不知道自己带的兵能整出这么多花活。   “欸,祁昭不是会弹琵琶么?”凌小五起哄道,“圣上不如叫祁昭弹首曲子,咱们虽都是些粗人,但也爱听。”   琵琶?   雍盛心中一凛,目光陡转犀利。   “然也然也,祁副将的武琵琶可是一绝,往常只有庆功宴上才能得听,算来已隔了许久未闻仙音,在下甚是想念,恰巧今日圣上也在,就让大家伙儿都跟着沾沾圣上的光,一饱耳福。”鲁归出了名的爱好音律,一听祁昭要谈琵琶两眼都放光,“祁副将就莫要推辞了。”   戚寒野抬眼,对上雍盛投来的探究的视线,抿了抿唇,又垂落眼睑:“可是不巧,平常用的琵琶前不久断了弦,一直未续,不如……”   “朕有。”雍盛断然堵住他的退路,挥手道,“怀禄,去朕帐中取琵琶来。”   “爷,帐中只有一面琵琶,那是……”怀禄提醒。   “朕既叫你去拿,你拿来就是。”   “……诺。”   “祁副将原来还通音律,当真叫朕惊喜。”雍盛转身,缓步走向高台主位,两步后复又转身询问,“待会儿你该不会因为朕的琵琶不合你的心意,就不弹吧?”   戚寒野捏了捏攥紧的指关节:“自是没有那么多讲究。”   “那就好。”雍盛欣然落座,“那朕洗耳恭听。”   怀禄很快就抱来了琵琶。   “祁副将看看,这面琵琶可还相配得?”雍盛指了指戚寒野的方向。   怀禄便顺着他的手势转向而去,不情不愿地将琵琶送到戚寒野手中。   戚寒野接过,揭了其上层层包裹的丝帛。   在场的士兵们纵使此生都没见过几面琵琶,也能看出这面琵琶的高贵,不约而同地发出赞叹声。   是流霜。   没想到他竟带在身边。   修长的手指蕴藏着缱绻与怀念,缓缓抚过熟悉的曲颈,鹍弦,以及腹部的点点螺钿。   六年了,雍盛将它护得很好,不见一丝划痕与磕碰,也不见一星半点的尘埃,可见时时把玩拂拭。   “好琵琶。”   他抱了流霜撩袍入座,调定琴弦。   众人凝神谛听。   初时只是一些简单的拨弹,缓而阴郁,曲调空旷寂寥,低沉压抑,似乎有形单影只一人,在灰暗的苍穹下踽踽独行。   突然,一连串玉珠走盘的连弹,清脆圆润的琶音如同一颗颗晶莹的珍珠落入平静的湖面,荡开圈圈涟漪,便如那人孤独单调的生命里猝不及防闯入一名不速之客,对方的底色应是明亮与鲜活,像一轮熊熊燃烧的小太阳,给他带来了光明与希望,他如获至宝,欢欣雀跃,跳跃的音符欢快活泼。   很快,曲调就变得婉转缠绵,细腻悠长,期期艾艾,恋慕之情静静流淌,如梦如幻,听得人不自觉扬起唇角。   可好景不长,节奏渐急渐促,长轮奏出绵绵不绝、凄切悲凉之音,竟不知是生离,还是死别。   渐渐,高亢撕裂的曲调重又转入低沉,首尾呼应之余,多了几缕说不尽的哀怨与叹息,声声掩抑声声思,思念断人肠。   比翼曾双飞,一人独徘徊。   一曲终了,竟似跟着从初识相知相诀到相思走了一遭,掩面者十之五六,更有泪满衣襟者如鲁归,失魂落魄,状若痴傻。   “从未听祁副将弹过文曲,比之雄浑苍莽的武曲,又是另一重境界。”孙罩叹道,“可惜今日无酒,否则闻此一曲,当浮三大白。”   隔着半个校场的距离,雍盛远远望着抱定琵琶的戚寒野,篝火的暖光映亮他半副面庞,另半张脸隐在暗夜中看不分明。   他望着他。   他亦望着他。   两人无声的对视久到引起了周遭小声的议论。   皇帝怔怔良久,恍然间回神,却不发一言,拂袖而去,只扔下一句:“献玉要逢知玉主,这面琵琶就赠予你吧。”   自那日一首琵琶曲后,雍盛再也没有单独召见过祁昭。   皇帝御驾亲征已近两月,北境草原的气候渐渐转凉,待到秋草长起,渠勒的马也会跟着膘肥体壮,届时彼恢复元气,聚而强攻,则优势在彼,眼下应乘其弊,寻其巢而捣之,方是上计。   经过连日商讨,京营与虎威军受命分作十路,每路携带三十日饷,深入草原腹地,搜寻渠勒大营并一一歼灭。   同时,中军帐中颁下诰命敕书,升祁昭为虎威军主帅,统领三军。   翌日,祁昭上疏辞免。   大雍历朝以来,几乎从未发生过此类事件。   像是同台打擂一般,敕书当日又下。   祁昭二疏请辞。   皇帝无法,只能暂时将此事搁置。   但祁昭名义上已是公认的主帅,不论他接不接受加官进封的敕书。   自十路大军开拔,捷报频传,形势大好之际,内阁八百里加急传来文书,言京中或有大乱,望銮驾速归。   雍盛望着信函上的荒唐之语,不禁嗤笑:“亏他还能挖出如此秘辛往事,倒也算另辟蹊径。”   “爷,何时启程?”怀禄为他磨墨添茶。   雍盛援笔濡墨,笔尖上饱蘸的墨汁不慎滴在纸上,晕开一团黑色,他盯着那团墨渍皱起眉:“还有两日,他们就回来了。”   怀禄知晓他口中的“他们”,其实只有那一人,劝道:“圣上当以国事为重。”   “朕知晓。”雍盛将那团墨渍改成一张笑脸上的眼睛,“吩咐下去,收拾行装,即日回京。” 第98章   今岁的夏日似乎格外漫长, 北境草原上迅疾的秋风越过重重山水,抵达这富贵迷人眼的京城时,就只能吹花拂柳, 曳纨摇旌,炎炎烈日不倦地烘烤着大地,直近八月中旬才有了些秋的寒意。   恭王府为准备五日后的中秋家宴已忙了足足半月, 眼下戌时已过,阖府上下仍灯火通明, 管家苟亮领着账房在清点仓库, 堂屋里,王妃谢锦云大声训斥着下人。   今日挨训的丫头实在冤枉, 只因发髻上比平日多戴了根银钗, 就惹得主母大发雷霆。   但苟亮知道, 王妃早已看不惯那丫头,因为她生的年轻水灵, 招王爷多看了两眼。   女人堆里的纷争, 最是吃人不吐骨头。   夜交亥时, 门外阍侍才通禀王爷回府。   轿子自角门一直进到院前,雍峤被搀扶着下轿, 一身酒气, 脚步有些虚浮。他保养得当,岁月除了在他风流的眼尾与唇边添了些细纹,再没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   他仍是那个众星捧月左右逢源的恭亲王, 如今他又多了层监国理政的坐纛儿身份, 在京城官场里更是炙手可热,如日中天,连带着恭亲王府的门槛近些时都快要被那等钻营之辈踏碎。   唯恐御史借机纠劾, 这两个月来他常常躲避在外,或在署衙,或在友人府上消磨,等到深夜人都散了才回。   “今儿打哪回来?”厢房内,谢锦云正卸钗环,于镜中见他推门而入,随即撂下脸子,“又喝成这副德性,待会儿闹起酒来我可不管你。”   “庆春楼,有岳父大人在,哪敢多饮。”雍峤脱下外衫挂到衣架上,“同行的有郭祀郭将军和五皇兄。”   “今日镇南王敬亲王,昨日马帅殿帅,最近你见的人来头可都不小。”谢锦云命人将小厨房里温着的醒酒汤送来,回首道,“你若当真在暗地里鼓捣些什么,不应瞒我。”   “岂敢瞒娘子。”雍峤上前拥住她,亲吻她的脖子,一双手在身前不安分的游移,柔声问:“近日可曾到街上逛逛?”   “只到布庄上走了走。怎么?”   “那你也不曾听说什么流言?”   “流言?”谢锦云歪头想了想,“何人的流言?”   雍峤指了指天。   “那位?”谢锦云奇道,“那位不是正御驾亲征吗?能有什么流言传出?倒是听说打了好几场胜仗呐,谁能想到,那病秧子还能有今日?”   “呵,只怕他有今日没明日。”雍峤冷笑,“如今外头都在传……”   他压低了嗓音。   谢锦云凑耳细听,倒吸一口凉气,双目渐渐瞪大,遽然在他怀中转了个身,尖利且震惊地喊:“什么?”   雍峤以一根手指封缄其唇,摇了摇头。   谢锦云忙也压下音量,但实在压不住那股隐秘的兴奋:“此事当真?”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能说得清?本王只认定一条,那就是,世人所信即为真。”雍峤意味深长地一笑,忽然荡开一句,“说来,太后也是你的嫡亲姑母,怎么除了逢年过节,平日里并不见你常去宫里探望?”   “姑母素来与我们不亲,你又不是第一日才知晓。”谢锦云难掩欢喜,推开他,脱鞋上榻,“晚辈里,何人能当上皇后,她就与何人亲罢了。”   “若是如此,你就更要常去宫里陪伴左右,承欢膝前,讨她老人家欢心。”雍峤跟着贴上去,只手探入衣摆,抚上她的腰窝,“先皇后已殁,皇帝血脉存疑,届时若有大变,这中宫之位将指派给谁,兴许就是她老人家的一句话了,天赐良机,你不想牢牢把握住?”   “我若坐上后位,那你岂不是……?好哇雍峤,你这算盘精,当真打得好算盘。当年执意娶我,怕不是就为了这一日……”不知那人使了什么下流手段,谢锦云咿呀一声,软了身子,含情娇嗔,“好了好了,依你还不行么,明日我便入宫。”   “啪!”   慈宁宫内,一盏上好的红釉瓷杯被砸得四分五裂,碎瓷与茶水洒了一地,那是太后平时里最常把玩的宝贝,太监福安心疼得厉害。   “我的老佛爷,您这会子大动肝火,不就着了那些奸人的道儿了么?”   “究竟是哪个背祖悖宗的东西,胆敢散播这等大逆谣言!”太后柳眉倒竖,当真动了怒,“去查!”   “内阁早就在查了。”福安道,“连宗人府也惊动了。”   “宗人府?”太后目光转寒,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抬手掠了掠鬓角,又恢复到平时雍容淡然的样子,“可有什么线索?”   “倒是听说抓了几个人。”福安忙招人来打扫净碎瓷,又换了个天青釉茶盏,重新斟了茶。   “既已抓到造谣之人,尽早判了,推去午门凌迟就是,怎么拖到现在,任其愈演愈烈?如今连谶歌儿也编出来了,什么玉茗生于北,抱子复南归,蒂落盛世开,王气尽销毁。当真是无法无天,全然不把哀家与皇帝放在眼里。”太后不安地捻起手中佛珠,“皇帝可已知晓此事?”   “事关国家根本,想必内阁不敢怠慢。”   太后微微沉吟:“当务之急,先稳住宗人府,如今的宗令是敬亲王,他与雍峤向来是一个鼻孔里出气,须防着他联合那几位老皇叔背后使绊子,无论如何,一切等皇帝回銮再做定夺。”   中秋前日,金乌西坠,京中大街小巷皆张灯结彩以迎佳节,诸店卖新酒,搭彩楼,商贩沿街叫卖,花灯秋梨螃蟹,吆喝声不绝,处处洋溢着团圆喜庆的氛围。   忽然,城外有重重马蹄声奔雷价泼来,百姓们驻足四望,守城的永安军还以为有敌兵奇袭,忙命严阵以待。   主帅郭祀匆忙披甲,登城门远眺,望见明黄王旗招展,知是圣驾回銮,忙命传令官往宫中报信,并遣人即刻肃清王道。   只见浩浩汤汤的骑兵前,当先一骑令官手持皇帝信物叫开城门,其后便是两千金羽卫簇拥着皇帝飞马入城,铁骑扬起滚滚烟尘,在王道两侧百姓的山呼中呼啸而过,泼风价直奔皇宫。   雍盛一路风尘仆仆,纵马直入内阁署衙,下了马将缰绳与马鞭扔给怀禄,疾奔入内。   内阁早就接到通传,一听到动静全都赶去门口接驾,恰与皇帝撞了个满怀。   “说说,那谶歌是什么意思?”雍盛劈脸就问,免了一众虚礼,边解开身上斗篷的系带,边往明堂主位上大马金刀地坐下。   一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作声。   雍盛目光一扫,戟指点名:“薛尘远你说。”   “?”薛尘远一愣,同时听到其余人都小声舒了一口气,范臻那小子还暗戳戳将他往前推了推,只得自认倒霉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此歌谣开篇的玉茗即山茶,世人皆知,当年圣上生母,也就是元德太后,独爱山茶,贼人此处即用玉茗代指元德太后。相传元德太后当年曾是济北王的侍女,后被先帝于济北王府上做客时相中,遂纳入潜邸,其后第二年便诞下龙子。因有此桩旧闻传扬在先,所以……”   “所以便有那等别有用心之人,欲借此事往朕皇妣身上泼脏水,污蔑朕或非皇族血脉,而是叛臣济北王之子?”雍盛嗤笑,“荒唐。”   “圣上,此事非同小可。”林辕道,“幕后之人是何意图昭然若揭,便是冲着动摇我大雍国本而来,若不妥善处置,往后此类捕风捉影之事定会层出不穷,叫人防不胜防。”   “刑部不是已拿了人么?”雍盛口干舌燥,怀禄在外间安排琐事也无人斟茶,就自己掀了案上扣着的茶杯倒了杯冷茶,三两口灌下肚,缓了缓,“听说是个哑子?”   “棘手的正是此人。”范臻道,“这哑妇曾是元德太后的贴身侍女,以前自是耳聪目明的健全之人,后来元德太后薨逝,她被赶出宫,不知何故成了哑巴。她手里似是握有当年元德太后的几封书信,可没等刑部仔细审讯,宗人府就将人强行带走了,说此事牵涉天家宗亲,该归他们管。”   “刑部就这么放走了人?”雍盛皱眉。   话刚问出口,他就觉得白问,那刑部崔无为本就胆小怕事,遇到这烫手山芋恨不能快些脱手,哪能做他的指望?只能叹口气,掐着眉心重新问,“如今宗人府是何态度?”   “说是要择日召开大议。”吴沛忧心忡忡,“邀列位皇室宗亲到场共审。”   “大议?”雍盛气得笑了,“看来这幕后之人是想直接废黜朕啊。”   “我朝开朝之初便已确立大议制度,乃祖宗成法,特设于皇权之外,历朝历代以来,宗亲们曾因各种名目召开过大议,先帝在时,大议就曾议过立储之事,此番一旦宗人府宗令决定开启大议,并征得了绝大多数宗亲的同意,圣上就不得不御驾亲往。”吴沛是礼部尚书,最知晓这大议的厉害。   雍盛扶额:“真就非去不可?”   吴沛斩钉截铁:“非去不可。”   “好。”雍盛耸肩,“要朕参与这劳什子大议也不是不行,只是朕乃天子,凭什么纡尊降贵去宗人府?想见朕,就让他们全都来明雍殿参拜吧,朕很是欢迎他们的大驾光临。”   “圣上。”吴沛一脸为难,“这恐怕不合礼法……”   “那你就想点办法,让朕提的这点需求符合一下大雍的礼法。”雍盛一点点扯开微笑,“你是礼部尚书,全天下还有比你更懂礼法的吗?”   吴沛全身上下的弦一下子绷紧了:“臣明白,臣这就去办。” 第99章   圣驾赶在中秋之前平安回銮是件大喜事, 大军在云州击退渠勒与韦藩的消息业已传遍京城,之后仍陆续有大大小小的捷报传来,御驾亲征取得如此斐然卓绝的成效, 实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因此,当日中秋宫宴上, 大小官员们诗词歌赋轮番上场,无不卯足了劲儿歌功颂德。   时隔两个多月, 再见到天子, 天子端坐明堂,瘦了, 往日苍白的皮肤亦被烈日晒得深了许多, 但眉宇间威势更浓, 行事作风也更利落果决,周身越来越有帝王气象。   见此变化, 欣慰者有, 尊崇者有, 忧惧者亦有,但不可否认的是, 雍盛正逐渐成长为一个合格的, 堪称优秀的君主。   不知从何时起,他甚至具备了与大议抗衡的力量。   中秋后,由宗令敬亲王为首的宗人府即上疏奏请召开大议。   皇帝以正与大隰使节洽谈封贡互市的细节为由, 要求延期。   这是朝廷的外交大事, 宗人府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开放边境与外族通商,需要深究详议的方面太多,大到两国地位的议定与具体封号, 小到贡额、贡期、交易货物的地点与品类的择定,以及后续政策落地的执行问题等等,都需要一一解决。   在此期间,虎威军与京营一路清剿追讨渠勒韦藩,不光一鼓作气,将渠勒王族姑忽氏撵出了北境草原,还生擒了韦藩首领,渠勒残部与韦藩被逼得走投无路,纷纷遣使携礼,来朝觐见,甘愿纳贡称臣。   如此盛景难能可贵,朝廷上下一片欢欣鼓舞,人人皆道圣上此番御驾亲征,保得大雍百年之内战祸消弭,当真是天佑大雍,皇恩浩荡。   如此一来,与北境各部的封贡和谈一直持续到十一月底,待拟好条约,颁下敕令,尘埃落定后,宗人府才找到机会重提大议一事。   满以为这次总能通过了,却又被皇帝以即将犒赏三军为由,再行延期。   战后封赏亦是一等一的大事,宗人府岂能有异议?不得不捏住鼻子打道回府。   这次封赏的规模史无前例,吏部呈送的嘉奖名单与礼部呈送的赏赐清单开具妥当后,不仅发咨文于虎威军、京营、金羽卫中,还特地附上战亡将士名单,张贴皇榜于各州郡府衙,抚恤之厚,荫及子孙。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对各军将领的封赏,狼铎黎良弼诸人循级升迁授爵,负责督粮的驸马郭祎被封上将军,最引人注目的是祁昭,竟一跃被封作威远侯。   有官员对此提出异议,称祁昭骤跻王侯,不合法度,恐开天下以倖进之心。   皇帝回之以一句,朝廷悬爵禄待众卿,惟贤是用,祁昭战功彪炳,天下所见,何来倖进之说?强势地将所有异议挡了回去。   朝野内外对此议论纷纷,也就是此时,第三次大议的奏请呈了上来。   凡事可一可再不可三,雍盛这回终于允了。   但听说皇帝执意要在明雍殿召集大议,宗人府不干了。   年已六旬的敬亲王一大早冲到御前,本想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他藐视祖宗法度,但一踏进上书房,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先被赐座赐茶,然后旁观皇帝接见一个又一个地方官员,硬生生陪着从上午听政听到午后,饿得前胸贴后背老眼昏花,一个不当心差点从圈椅上往前栽倒。   皇帝像是才想起来屋内还有这么一号人,忙略带歉意地命人奉上午膳,邀老皇叔一同用膳。   敬王敲着坐得酸疼的后腰,看着一桌子清淡小菜,扒拉两下碗里的碧粳米,道:“圣上平时就吃这些?”   “哦,是朕让他们尽量做的简省些。”雍盛往他碗里夹了一筷鳝鱼丝,“可是不合五皇叔的口味?五皇叔爱吃什么,朕这就让膳房特地做来。”   敬王默然摇头,投箸喟叹:“圣上真是位贤明的君主。”   不知是嘲讽,还是夸赞。   雍盛一笑:“五皇叔这么直白地夸朕,朕会不好意思的。”   敬王双手拢袖,一副不想承认但勉强认下的模样。   雍盛笑得更开了:“那五皇叔可以取消大议吗?你也看到了,朕实在忙得不可开交。”   “事关国本,岂能儿戏?”敬王肃容瞠目。   如果老古板有典型范本,那他当之无愧。   雍盛叹气,轻轻放下碗筷:“既如此,大议如期在明雍殿举行,除了皇室宗亲,群臣毕集,到时有什么结果也能共同作个见证,如此隆重盛大,皇叔可还满意?”   敬王当然不满意,怒道:“平民百姓尚知家丑不可外扬,到时万一……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   “自是如实交代。”雍盛道,“朕行得正坐得端,无不可告人之阴私,届时倘若朕的宗亲与臣子皆认为朕没有资格坐这把龙椅,朕退位让贤便是。”   “你……”敬王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觉得皇帝已经疯了,“怎能将这种话轻易地宣之于口?”   “有人既做得,朕便说得。”雍盛慢条斯理地擦手,“不过,朕不坐这龙椅简单,想代朕坐上来恐怕不大容易,这话还请皇叔代为转告。”   敬王见他说话不按常理出牌,生怕说多错多,愤然甩袖离席。   “这老敬王怎么年纪越大越不知礼数。”怀禄小声嘀咕。   “他有这个资本。”雍盛眉心皱出一道褶痕,“先帝幼时病重,是他在宗祠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立誓,愿以身替。后来先帝四处征战平乱,亦是他陪伴始终,不离不弃。如此亦兄亦父,情义深重,先帝在时都对他礼让三分,朕自然也应敬爱有加。”   “奴婢还是不明白,听着似是个明辨是非的主,如今怎么却跟恭亲王沆瀣一气?”   “说到底他姓雍。”雍盛道,“又感念先帝旧恩,岂能容许他姓之人篡夺大雍的江山?此事他是着了雍峤的道儿,并非发自本心。”   “那也是因为他蠢笨!”怀禄忿忿不平,“尽听信谣言。”   “你如今是越发地胆大妄为了,竟在御前肆意辱骂亲王。”雍盛听他越说越过火,故意沉下脸,“说吧,还怎么罚你?”   怀禄吓得连忙噤声,眼珠骨碌一转,讨好道:“圣上早间答应了公主殿下,待今日下了学要教她骑马射箭,圣上没忘吧?圣上若真要罚奴婢,就罚奴婢给公主殿下当马骑吧?”   经他提醒,雍盛眨了眨眼睛,蹭地站起身:“现在什么时辰?”   “已近未时。”   “完了完了,你怎么这会儿才提醒朕?”雍盛快步走向书案,“还有多少奏疏要看?抓紧点儿,要来不及了。”   埋头用功不多时,只见怀禄又抱着一摞奏疏吃力地走来:“不多了爷,批完这些就没了。”   “……”雍盛捏起眉心,“这都是内阁已先做好节略的?”   “是啊。”怀禄回,“许多都是谢恩折子,凡是谢恩的请安的外头都贴了红签,圣上只须囫囵扫一眼便是。”   雍盛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问:“祁昭可上了谢恩折子?”   “有。”怀禄将其翻找出来,呈上前。   雍盛展开细看,不过是寻常那几句谢恩的套话,没有感情全是敷衍,雍盛都怀疑,这可能是请人代笔写的。   念头一动,他吩咐:“把鲁归的折子找出来。”   怀禄随即递上。   两相一比对,从语式到字迹,不说一模一样,起码八/九不离十。   雍盛怒了,援笔在祁昭的谢恩折子上洋洋洒洒用白话骂了几百字,便命廷寄退回。   “你小子是当真不把朕放在眼里,连谢恩折子也叫鲁归代写?朕封你做威远侯,你可也想随便找个人代做?朕赐你的府邸宅院,可也要叫人代住?朕万万没想到你竟是个这样的小王八蛋……”   虎威军将帅帐中,凌小五大声诵读着祁昭被退回的谢恩折子,刚念到一半,就被戚寒野黑着脸劈手夺回。   可帐中早已笑得人仰马翻。   “都叫你勤快点自己写了,非让鲁乌龟代劳,这下好,一眼被英明神武的圣上识破。”凌小五唯恐天下不乱,尽情嘲讽,“喏,圣上如今也不叫你写折子了,要你即日进京面圣谢恩,还罚你抄写兵法呢。这叫什么?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个儿的脚,你说你偷那个懒究竟图什么……”   戚寒野面无表情忍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咬牙道:“你懂个屁。”   鲁归也想笑,但他更担心自己的前程,惴惴不安地发问:“圣上罚你归罚你,应该不会牵连到我吧?苍天可鉴,我可都是被威逼利诱的,心里没有半分情愿。”   “什么时辰了还不去练兵?一个个要是实在太闲,去负重跑个二三十圈。”   戚寒野实在听不下去,拿着奏疏绝裾而去。   身后营帐内的笑声更肆无忌惮了。   他摇摇头,往校场方向走,刚走出一箭之地,便看到道边乱石摆出的暗号,他踢散石子,转头往营外走,一路行至僻静处,驻足溪边。   一道轻盈迅捷的青色身影随即掠至他的身边。   “事都办得如何?”   戚寒野低着头,缓慢且细致地看着折子上的朱批,一字字读过去,用词之生动鲜活,恍若那人就站在眼前,气得脸庞涨红,叉腰撸袖,用他独特的骂人方式厉声控诉。   “绛萼办事,公子还不放心么?”绿绮眼看着自家公子的嘴角一点点扬起,虽不明缘由,但公子心情好,她也就跟着高兴起来,“谶谣自庆春楼散出去后,很快就传遍京城,雍峤也在我们的刻意引导下找到了蒲嬷嬷,他连日来撺掇勾连,总算也不那么废物,成功劝动敬王召集大议。本来万事顺遂,只是皇帝比想象中难缠,硬是以各种借口两次推迟大议,险些就被他误了事。”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皇帝亦有他自己的谋划与考量。”戚寒野道。   “如今大议日期已定,就在七日后,在明雍殿,还特地让所有皇室宗亲与官员全部到场。”   “倒是难得一见的场面。”戚寒野阖上折子,“不妨去凑凑热闹。”   “公子要回京吗?”绿绮有些惊愕,“虎威军不管啦?”   “云州已安,军权已收,再留下去也没太大意义,再说,圣命难违。”戚寒野苦笑,“绿绮,我心中有些不安。”   “公子因何不安?”   绿绮更惊愕了,因为在她印象里,公子从不会在属下面前轻易袒露类似的心绪,若是绛萼在,恐怕不安二字一出,她立刻就能明白公子在烦恼些什么,可恨自己从来是根木头,听不懂人话。   阳光下,戚寒野盯着溪面跳跃着的粼粼碎光,沉思良久,随后将手中折子递给她,微笑道:“近来无人在旁监督,想必你已久不看书,刚好借此机会,抄点兵法,对你浮躁的心性或能有所助益。”   “哦,好。”绿绮下意识接过,待反应过来后,疑惑地张大了眼睛,“……啊?” 第100章   秋去冬临, 在四四方方的皇宫大内,季节的轮换似乎也被高墙限制,常居的大殿中总是温暖如春, 御花园中总是花团锦簇,没有连绵的衰草,冰封的河谷, 亦没有巍峨的雪山,苍莽的旷野, 有的只是头顶那一方铅灰色的天空, 单调,压抑, 却透着不祥与诡谲。   太后在殿门前仰望移时, 见福安独自一人自游廊匆匆赶回, 心渐渐下沉。   “兄长还是不愿见哀家?”她松弛向下的嘴角已显出衰老的痕迹,年轻时的风华在今日像是突然间消磨殆尽。   福安无奈地摇了摇头, 担心她在门口待久了着凉, 欲搀扶她进里。   太后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脚下一步未动:“你可曾与他细说厉害?此事若牵扯出来,非同小可, 恐会葬送我谢氏百年基业, 兄长难道不清楚么?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意气用事!”   “娘娘。”福安欲言又止,还是决定告知她真相, “奴才几次前去都被拦在府外, 压根儿就没见到太师他老人家的面。”   太后一怔,神色黯然:“他至今仍把策月那孩子的死怪在哀家的头上。可即便如此,他再怎么怨恨哀家与皇帝, 也不能冒险去做如此蠢事,哀家瞧着,他这是昏了头了。”   “太师这几年也过得十分不易,朝中凡是与他走得近的官员一律被认作谢党,在圣上有意无意的纵容下,遭到大肆排挤,势力大不如前不说,隔三岔五便有人翻起从前的旧账上疏弹劾,太师光是写答辩折子都分身乏术,心里自然就生出许多怨气。”福安道,“他先后失了二公子与二小姐,又与大公子生了嫌隙,一度闹到断亲的地步,这些年来也只有恭亲王夫妇在跟前尽孝,如今他做恭亲王的指望,想助他成一番事业,也在情理之中。”   “若果真能成大事,哀家也无话可说。”太后摘下手上缠绕着的佛珠,置于佛龛前,双手合十,“怕只怕他们想得太浅。哀家了解圣上,圣上既敢如此隆重地召集大议,必是有什么绝对有利的证据,到时再反过来做个圈套,请君入瓮,临了被一网打尽的还不知是谁。此事不能再耽搁,福安,速去备轿,哀家要亲自去见……”   话还没说完,外头通传皇上驾到。   二人相视一眼,雍盛已牵着小公主进来。   请过安,福安一干内侍便陪雍鸢在院中玩起摸瞎子,欢笑声不迭。   “皇帝公务繁忙,平常都是请了安就走,今日怎么得空坐上一坐?”太后边说边握着帕子,咳嗽起来。   “母后自入冬后就常咳嗽,太医每日请脉可有开方子?怎么总不见好?”雍盛关切询问,“可要换个太医?”   太后摆手:“年纪上来了,即便一点小毛病,也迁延难愈,无甚大碍,圣上无须挂心。”   “无碍便好。”雍盛道,“儿臣今日来,其实是想问问母后,可知道当年元德太后身边有一位姓蒲的宫使?”   “姓蒲?”太后微微眯起眼睛,“依稀有些印象,可是叫唯儿?”   “正是。如今此人构陷元德太后昔年与济北王有染,母后可也知道此事?”   雍盛在案上精致的食盒里捡了个果子,扔进嘴里,只觉甜得发腻。   太后蹙眉:“竟又是个卖主求荣的东西,不知是受了何人唆使,胆敢如此攀咬污蔑旧主,卑鄙小人之言岂能当真?”   “偏有人拿她的话大做文章。”雍盛抬眸,目光直射而来,“儿臣听闻昔年元德太后因骤染恶疾下世,心中有疑,便命人去查找太医院的医史档案,没成想扑了个空,太医院回说俱以奉命销毁,他们奉的,可是母后钧命?”   太后端起茶盏,啜了口茶,默而不语。   “不止如此。”雍盛接着说,“当时负责为元德太后诊治的太医此后也或死或失踪,元德太后下葬后,其宫中内侍婢女尽数被驱赶出宫,贴身伺候的几个全都意外身亡,这蒲唯儿倒是个幸运的,先被毒成了哑巴,后来靠混在染了时疫的死人堆里逃出了城,才躲过一劫。这前前后后加起来数十条人命,母后,你想知道他们都是因何而死的吗?”   太后阖上双目,眼睫颤动,鼻翼两侧深深地法令纹锁住紧闭的嘴巴。   “儿臣并非逼迫母后。”见状,雍盛掸掸衣袍起身,“儿臣亦是无可奈何。大议之前,母后就安心待在慈宁宫静养,外间嘈杂,恐扰了母后礼佛清修。”   大议当日,皇帝照常上朝听政,听取完各部汇报陈事后,又议了一阵刚推行的新政,话题刚止,敬王便迫不及待出列道:“圣上,近日京中谣诼四起,风言风语积毁销骨,桩桩件件都意欲动摇我朝国本,臣忝位宗人府宗令十余载,清查此事责无旁贷,今日便斗胆奏请于御前传唤人证,叫列位宗亲与众朝臣一起断断此案!”   雍盛抿了口茶,头也不抬地道:“准。”   一声令下,两名殿前司侍卫便押进一名还算体面整洁的妇人。   妇人四十岁上下,细瘦伶仃,一身缟素,即使突兀地立在这满是权贵的堂皇大殿之上,也不见如何瑟缩惧怕,她慢慢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便垂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圣上,此妇名唤蒲唯儿,曾是已薨元德太后的贴身婢女,如今是个哑巴,所幸粗通文墨,烦请赐她文房四宝,以便接下来问讯。”   雍盛仍是挥手准奏。   内侍于是为其搬来书案。   “臣请呈上物证。”敬王随后双手封上木匣。   匣中躺着几封书信,并无署名落款,看字迹,分属两人。   雍盛一一拆视,内容无非是些互诉衷肠的缱绻暧昧之语。   “经各方核验,此皆元德太后的笔迹,另外的回信,皆出自济北王之手。”   此话一出,令人想入非非,殿内多数人已僵成了木雕泥塑,一动不敢动。   杨撷出列道:“无论是元德太后还是济北王,人都已亡故,不知现下将此事翻出意欲何为?”   “圣上幼时体弱多病,众人皆以为是当年出生时并未足月所致,如今细想,圣上或许是足月出生,元德太后当年在济北王府上时若已有孕在身,那……”   “亲王慎言!”杨撷暴怒而起,厉声指责,“此诚祸国殃民之语,非千刀万剐不足以……”   “尚书大人稍安勿躁。”恭王雍峤打断道,“且看人证怎么说。”   杨撷于是抢步上前:“圣上,请准臣详问这蒲唯儿几个问题。”   雍盛应允。   杨撷绕着蒲唯儿左右徘徊,先问:“你说你当年侍奉元德太后左右,寸步不离,那你可曾亲眼目睹二人曾有过逾矩的举动?”   答曰:【不曾。】   杨撷又问:“二人往来信函中,可曾有一句提到过元德太后的腹中龙子?”   答曰:【从未。】   杨撷最后问:“你是从何时开始侍奉元德太后的?”   答曰:【潜邸三年。】   “这么说来,你到元德太后身边时,圣上业已降生,在此之前的事你其实一无所知?”   蒲唯儿点了点头。   杨撷哼了一声,侧目而视:“仅凭这几封书信就捕风捉影,敬王未免也太操之过急。”   “恐怕并非操之过急,而是老谋深算,这般闹一场也不为别的,只是想在众人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薛尘远昂首笑道,“有没有铁证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有关身世和得位不正的谣言将终身伴圣上左右,圣誉受损得厉害,哪怕再来几次御驾亲征也无法挽回啊。”   “我一心为大雍社稷着想,不在乎背负多少骂名与指摘。”敬王倨傲挣辩道,“无论如何,我与皇室宗亲断然不会将大雍交到一个叛臣之子的手上!”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铁骨铮铮。   “啪啪啪”,只听龙椅上传来清脆的鼓掌声,众人震惊回视。   只见皇帝缓缓走下高台,一团和气地夸赞:“好好好,看到皇叔对大雍皇室如此忠心耿耿,朕心甚慰。”   他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款步走到蒲唯儿跟前,俯身询问:“这些年来想必过得艰辛,何以谋生?”   蒲唯儿略有迟疑,写道:【刺绣。】   雍盛点头,又道:“将你的手摊开来,朕瞧瞧。”   蒲唯儿听命照做。   “朕看你身有文气,手指指腹上也没生出常做针线活的薄茧,恐怕并非以此为生。”雍盛仍是笑盈盈的模样,“答话前要仔细想清楚咯,欺君大罪,凌迟刮骨,你可承受得住?”   蒲唯儿生生打了个激灵,手一抖,毛笔跌在砚上,溅出几滴墨来。   她的反应教众人心生狐疑。   “方才朕通读那些信件,发现每封信的末尾都会附上一首诗,其中一首里有这样一句。”雍盛举起手中泛黄的信纸,念道,“去年今日风花已老,空结同心佳期渺渺。朕问你,这封信,是哪年哪日写就?这回可要想好了。”   蒲唯儿颤抖着接过信,细细思索后,捡起笔答:【元诏七年十月十五。】   雍盛挑眉:“为何记得如此清楚?”   答曰:【此信信封上有一团油渍,是奴当日收到时未净手不小心留下的,因此还被太后狠狠责罚,是以印象深刻。】   “你也算是个有心人。”雍盛不忘肯定她,“若真如这信上的诗所言,去年今日,也就是元诏六年十月十五,他二人应是见过一面。”   蒲唯儿一愣,忽然反应剧烈地摇起头来。   林辕随即大声道:“绝不可能,元诏六年十月十五,是先帝在西岭秋狩的日子,当时济北王亦在,而陪驾的妃嫔只有当时的皇后与王贵妃,并没有董淑妃。”   雍盛看向蒲满儿,蒲唯儿亦点头。   “哦?”雍盛疑惑道,“西岭狩场距皇宫甚远,就是快马加鞭,也需三四日,两人既不在一处,便断断见不上了,那济北王信中见的是何人?”   殿中一片死寂。   敬王后知后觉惊讶道:“圣上的意思是,与济北王私通的另有其人?”   “敬王殿下。”范臻劝道,“此间闹剧能否就此收场了?再追究下去,恐怕要天下大乱了。”   “可这分明就是元德太后的笔迹。”敬王仍旧不依不饶,难道元德太后为了掩护某人,特地将这些书信誊抄一遍?”   雍盛转身,含笑望着他。   敬王被自己或许歪打正着的猜测惊吓到,后背登时冒出冷汗,若元德太后要护某人,那人就只能是……   变起仓猝,恭亲王也意识到什么,脑袋里嗡地一下如遭雷劈。   殿里变得乱糟糟一片,雍盛抬手往下压了压,撩袍重新走向高台:“殿上难得如此热闹,太师,你也难得上朝,今日来都来了,为何一言不发?”   皇帝突如其来的点名,令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前排谢衡身上。   谢衡从容不迫道:“都是些无稽之谈,臣没有什么可说的。”   “朕倒以为,你要说的话,可还有很多呢,现在不说,往后可就难说了。”雍盛意有所指,拍了拍手。   霎时间,两队披坚执锐的金羽卫有条不紊地自两侧冲到殿门前,黑鸦鸦一字排开,直如一堵铁墙一般,严密得连似风都透不进来。   殿中群臣仿佛被一股无形的煞气袭面,都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一步,出现了轻微的骚乱。   “朕敢说,今日的大议若不是在这明雍殿,而是在宗人府,朕如今已然身首异处。”雍盛声调不高,但说出的话却耸人听闻,所有人都在凝神谛听,不敢有丝毫松懈,“殿前司,侍卫司,永安军,哪个不是骑在墙上观望?擎等着看呐,一旦今日确认朕非先帝血脉,就一窝蜂冲上来将朕拉下龙椅,再扒去朕的龙袍,罢免朕!是也不是?”   “臣不敢!”   “微臣不敢!”   “臣万万不敢!”   殿前司都指挥使、侍卫司都指挥使与镇南王匆忙跪下。   他三人看清形势,并不做任何申辩。   雍盛又看向雍峤,扯开一个堪称残酷的笑来:“九皇叔,眼下闹成这幅样子可在你的意料之中?”   永远儒雅得体的恭亲王又惊又怒,牙齿咬着下嘴唇,脸涨得通红,期期艾艾道:“臣,臣不知圣上为何如此相问,大议乃祖宗之制,臣助敬王召集宗亲亦是职责所在……”   “那你暗中勾连朝中武将,欺上瞒下,收买人心,亦是职责所在?”   恭王双膝一软,心中斗志已溃,但仍强撑着梗起脖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非就是一条命,圣上想拿,拿去就是。”   “朕要你的命何用?朕也并非那等滥杀嗜杀的主。”雍盛俯视百官,语气沉重,“朕即位之初,尚在幼冲,常见有识之士永堕青云之志,见奸邪宵小将朝廷搅弄得乌烟瘴气,见谗佞横行,忠臣蒙难,百姓受苦,朕痛心疾首,常因无能无力无法而恼怒愤恨,也常心生怯懦,不愿,也不敢坐上这把龙椅。但朕不得不坐,因为朕若不坐,昔年忠臣的冤屈就无法洗刷,奸贼则永远逍遥法外,所以朕咬牙挺着,一直挺到今日。你们不是有人证吗?朕也有。怀禄,传威远侯。” 第101章   金羽卫让出一条通道, 一名身着紫色官服的青年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踏入殿中。   他身形颀长,气质出众, 容貌因过于俊美而引起殿中嘈杂的议论,无人能将其与赫赫有名的威远侯划上等号,因为比起杀人如麻勇猛剽悍的将帅, 此人更像是位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   戚寒野目不斜视,不疾不徐地撩袍行礼:“臣祁昭, 叩见陛下。”   满殿文武审视着他, 他眼里却只有龙椅上的天子,如若视线有热度有力度, 那他须花费很大的力气, 才能将自己的贪婪与热切从眼中剥离, 好让自己的视线不至于烫到或施加给那人明显的压力。   那一刻,他惊觉自己的思念竟如此浓烈。   双膝尚未跪到实处, 雍盛即大袖一挥:“平身吧, 你截获的人在何处?”   戚寒野垂眸:“就在殿外。”   “传。”   众人于是又都扭头望向门口, 这次进来的却是熟面孔,人一露面, 满殿就炸开了锅, 骂声不绝。   雍盛居高临下,冷冷看着底下那人行动迟缓地行完大礼,他实在不愿多费口舌, 懒懒问:“向执, 你可知罪?”   向执灰败的脸上净是绝望与麻木,空洞的眼神只有在触及戚寒野的身影时才会有一丝鲜活的恐惧,俯首道:“臣罪恶滔天, 合该万死。”   “死自是便宜了你,但你在供状上交代得还算详尽,也算将功补过,便赐你一条全尸。”雍盛拿出一纸供状,让怀禄送到他手中,“这是你此前亲手画押过的供状,朕命你于这大殿之上高声诵读,不能错漏一字,否则别怪朕翻脸无情,改全尸为凌迟,祸及九族。”   向执哆嗦着手展开供状,他朝殿中某个方向望了一眼,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挣扎一番后认了命:“罪臣遵旨。”   供状中事无巨细地穷举了他的大小罪行,讲他如何受谢衡指使逼宫谋反的始末详情。   殿上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扑通一声,不知是谢衡的哪个党羽昏倒了,一条死狗般被金羽卫拖出殿外。   “……昔先帝驾崩,济北王魏定谟受谢衡兄妹挑唆,起兵造反,绥远大将军戚铎率戚家军拼死护驾,被围寒山,苦待援军。谢衡率京营前往救援,却为夺从龙之功,以叛臣之名将所剩戚家军尽数歼灭。罪臣向执,彼为京营参将,谢衡之鹰犬爪牙,曾亲手斩下戚铎首级……”   供状念到此处,竟牵扯出十几年前戚氏的惊天冤案,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没听错吧?方才他念的什么?”   “戚氏并非济北王同谋,而是被……”   “荒谬!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纷扬人声灌入耳中,戚寒野攥紧了袖中拳头,轻轻阖上双目,再睁开时,目中幽深寒凉,他遥遥对上皇帝关切的目光,扯了扯嘴角。   “一派胡言!”谢衡猛地打断了向执的诵读,饶是此刻,他依旧不见丝毫慌张,倨然道,“圣上,此人隐匿行踪长达数年,今日突然现身便大肆攻讦,捏造真相,欲荧惑上听扰乱朝纲,其后必受人指使,居心叵测!老臣曾临危受命,致位台鼎,一生精诚竭忠,未敢有一时懈怠,今奸尻小人进馋诬陷,还望圣上勿听勿信,明察秋毫!”   杨撷亦出列奏道:“圣上!向执供词中牵涉当年戚氏旧案,若果真如他所言,这怕是我大雍开朝以来最大的冤案!忠臣蒙垢,乃朝廷大辱,臣请圣上彻查此案,拨乱反正,还天下人一个真相!”   谢衡冷笑:“一个死到临头的阶下囚随意攀咬,颠倒黑白,杨大人也要跟着他撒泼发疯吗?”   见他还敢狡辩,雍盛惊叹于此人厚逾城墙是脸皮,胸腹间怒火滔天,拍案骂道:“老匹夫,朕看空口白牙颠倒黑白的人是你!来人!剥去谢衡身上官服,押下听勘!”   一声令下,金羽卫踏步入殿。   与此同时,“嗖嗖”两声,两支冷箭不知从哪个方向破空射来,裹挟着强劲的气流,一箭射中向执心窝,一箭直往皇帝面门而去。   雍盛一惊,反应极快地偏转身子往左疾跨一步,他向天发誓,这辈子行动没这么敏捷过。   但右肩上仍是一凉,人被箭上附着的可怕力道推着,往后重重仰倒。   这只是第一发箭,而后漫天冷箭围攻而来。   殿内登时大乱,余光里,他信赖的金羽卫中竟有半数内鬼,听到信号便立即倒戈相向,自相残杀。   “圣上!”   “护驾!”   “关门!关窗!”   “阿盛……”   有许多人七手八脚地朝他飞扑抢来,他听到有人用轻颤的嗓音喊阿盛,于是奋力抓握住那人的衣袖,待咬牙缓过那阵剧痛,睁开眼逼视而去:“你……叫朕什么?”   戚寒野环抱着他,脸色惨白,一贯冷静的黑瞳中流露出几分恐慌,他嘴唇开阖,但外头的喊杀声实在太聒噪,雍盛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   “你这样,让朕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雍盛展唇轻笑,用手比了比,“那会儿你就这么一点高,在马车里怕得直哆嗦。”   “我没有。”戚寒野否认,眼眶微红,朝呆若木鸡的怀禄大喊,“太医!快去请太医!”   怀禄像是被他一嗓子吼醒,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   但现在乱成这样,整个大殿就像个恐怖的屠宰场,到处是刽子手,众人疲于奔命,莫说能不能成功找到太医并带回,就是太医来了,可能还没近身,就先被叛贼射杀了。   “这身官服平日里瞧着那般丑,穿在你身上,倒是好看。”雍盛若无其事地拉过戚寒野崭新的官服袍袖,擦拭嘴角源源不断溢出的血液。   戚寒野盯着他,眸色阴沉得骇人。   “朕没事,死不了。”雍盛安慰他,“就是要死,也不能这么死,会死不瞑目的,死后旁人还会笑话,说朕御驾亲征都没受伤,竟然阴沟里翻船着了谢衡那老王八的道儿。”   狼朔突破重围来到身边,看了一眼皇帝的伤势,嘴一撇,都快哭了:“永安军,殿前司,金羽卫,各部都有被谢衡花重金策反的死士,这些人右臂上皆缚蓝巾,圣上遇到定要仔细甄别。”   “咳咳咳。”尽管戚寒野第一时间死死捂住了伤口,血仍旧越流越多,雍盛感到体温在渐渐下降,四肢八骸蹿出诡异的寒意,冻得他往戚寒野怀里拱了拱,“看来雍峤监国的三个月里,没少暗中下苦功啊。人数呢?有多少?”   戚寒野道:“看样子,约莫有三成。”   “还好,清剿只是时间问题。哼,老匹夫死到临头还想搏一把大的。”雍盛冷笑,勉力踹了一脚狼朔,“别都围着朕了,去,尽力护住朝臣,活捉谢衡。”   狼朔被踹得一个踉跄,不得不提枪,领命而去。   “太慢了。”戚寒野眺望殿外战况,“你撑不了那么久。”   “那怎么办?”雍盛翻了个白眼,疼得太阳穴直跳,“都到这地步了,撑不了也得撑,我要是谢衡,这根箭的箭镞上必须涂满剧毒,见血封喉。罢了,撑得一刻是一刻,尽人事,听天命吧。”   “不行,你是我的,生死不由天命。”戚寒野沾血的指腹抚摸他温凉的脸庞,眼中强烈疯狂的情愫赤/裸裸地倾泻出来,不加以任何遮掩。   雍盛蹙眉,拍开他的手,有气无力道:“朕必须知会你一声,朕不喜欢男人。”   “知道了。”戚寒野用指腹重重地擦过雍盛苍白的唇角,那语气听起来就像是在说“哦那又怎么样我喜欢男人就够了你随意”。   “劝你谨守君臣本分。”雍盛虚弱地警告,完美演绎着什么叫色厉内荏,“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戚寒野显然不想听,他直接低头,吻在雍盛眉心,蜻蜓点水的碰触显然已是努力克制后的结果,远远不够,便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等我回来。”   “……”   雍盛震惊地瞪着他,怄得感觉浑身上下连骨头缝儿里都在疼。   说完,戚寒野将他交给近卫,跃出去,劈手就斩断一人脖颈,夺了他手中长剑,杀神降世般一路砍杀出去,所过之处,鬼哭狼嚎。   雍盛抻着脖子透过人墙缝隙望去,他是在战场上见识过戚寒野的杀伐手段的,四个字概括就是,寸草不生。   是该让京畿这帮过惯了舒坦日子的官兵们领教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战神了。   失血过多让雍盛的脑子越来越昏沉,迷糊中听到一声尖锐的爆鸣,又听到有人喊什么赤笠军,在失去意识前,他被人打横抱起,浓重的血腥气熏得他一阵阵作呕。   应是胜了。   戚寒野那个傻逼竟然敢亲朕。   朕要亲手剐了他。   这是雍盛脑海中最后浮现的念头。 第102章   雍盛在一连串光怪陆离的梦里浮沉。   有时他独自漫步在遍布霓虹的都市, 周围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他在喧嚷的人行横道上等红灯, 当倒计时结束时,他被人潮推挤着往前,穿过马路, 一脚踏上御花园宜春池畔松软的草地,低下头, 脚边还有一根跟他一样孤独的鱼竿。   有时他正与范廷守对弈, 左相总是试图借围棋教会他许多道理,但他对此表示排斥, 总是故意往错误的地方落子。黑子落下的瞬间, 范廷守变成了现世的妹妹, 委屈地蓄着两包眼泪,控诉他下棋从来不让着她。   有时还会梦到谢折衣。   那是比梦还虚幻的人, 像拂鬓的风, 像水里的月, 有可能,她其实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人物, 他为她不惜构建了一场大梦, 如今梦醒了,往昔碎了一地,他还留在原地。   期间雍盛短暂地醒来几次, 每次都见到戚寒野那张执迷不悟的脸。   他心梗, 一点也不想面对,宁愿永远就这么昏迷下去,或者直接死了, 也不是不行。   但太医们的医术实在是太过高超,硬是将他游离破碎的魂魄锁死在这副毫无留恋之处的躯壳里,好叫他能够清醒地感知到疼痛、饥饿与焦渴,以及榻边灼热的视线,和手上温凉的触感。   雍盛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熟悉的明黄帐顶映入眼帘,他放松下来,肩上随即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硬生生将他控了起码半盏茶的时间,等缓过劲儿来,转动眼珠。   戚寒野正守在床前,用湿帕子细致地给他擦手,从指甲的缝隙到指根到掌心,不放过每一寸肌肤每一条纹路,那虔诚又痴迷的表情,仿佛在揩拭什么稀世珍品。   雍盛不自在地动了动指尖,提醒他自己已经醒了,可以松手了。   但戚寒野完全没有相关自觉,甚至握得更紧了:“醒了?感觉怎么样?”   嗓音里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关切与欣喜。   “有点晕。”雍盛回答,抬眼见满室灯火通明,知是夜里,空白的大脑这会儿动起来就像生锈的链条,他努力压制那种令人不悦的卡顿感,问,“朕躺了多久?”   “五日。”戚寒野道,“你猜得没错,箭上有毒,而太医院的那帮废物为了解毒耽搁了太久。”   “哦。”雍盛不甚在意地舔了舔干枯起皮的唇,想支肘起身,奈何手被戚寒野紧紧握着且抽不出来,头一下子更晕了,挪了挪胳膊,提醒,“能不能先松开?”   戚寒野却直接无视了他的要求,只问:“渴了还是饿了?”   雍盛从不亏待自己,言简意赅道:“水。”   戚寒野于是拉过靠枕,避开伤口将他环抱起来,半个身子靠坐着,又捞过手边温着的茶壶,倒了水,喂到他嘴边。   雍盛就着他的手饮下大半杯水,喝足了就偏开头,意思是喝够了。   戚寒野将茶盏放回,垂手又想去牵他,却被雍盛利落地拍开。   戚寒野那优越的眉骨往上抬了抬,没吭声,只拿黑洞洞的眼瞳寂静地盯住他,眼里没有半分活气,但还是能看出一点委屈来。   雍盛蹙眉,敏锐地察觉到他的状态不大对,面色白得像具死了好几天的尸体,眼眶熬得通红,底下一大片淤青,目光冷漠呆滞,就像明明身体已经疲惫到临界值,但精神还在强撑。   雍盛有理由怀疑,这人可能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这里守了整整五天,心里一时倒有些不忍。   “怀禄呢?怎么是你在侍疾?”肩上被箭贯穿的伤口似乎忽然抽搐了一下,雍盛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连带着声线也有点抖,“这里是朕的寝殿,外臣不便逗留。”   他不知道戚寒野用了什么法子强行留了下来,但以他对怀禄的了解,绝对不可能在他人事不省的情况下,坏了规矩放戚寒野进来。   “他在外间。”戚寒野目光闪烁。   雍盛点头:“劳驾唤他进来。”   戚寒野抿了抿唇:“我给他下了迷药,要睡到明早才能醒。”   “……”   雍盛眯起眸子:“朕往日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剂量不大。”戚寒野试图找补。   这是剂量的问题么?   雍盛简直气笑了:“你今天敢给朕的人下药,明天是不是就敢给朕下药?”   “我只是想亲眼看着你。”戚寒野眸中渐渐蓄起某种偏执,“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雍盛彻底沉下脸,抬手指向门外,“趁朕还没有生气的力气,给朕滚出去。”   戚寒野在此时也彻底发挥了他的犟种精神,充耳不闻,一动不动。   两人无声对峙。   “还有一个办法。”戚寒野神情严肃,“我直接把你掳走,去一个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我见你的地方。”   雍盛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目光一时无比复杂:“你疯了?”   “约莫是吧。”戚寒野垂着眼睛,平静地道,一副闷声作大死的糟心样儿,“这五天里我早就疯了,所以眼下不论干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   他竟然还敢威胁自己。   什么东西。   雍盛多看这东西两眼都能气得重新昏过去,想背过身去来个眼不见为净,但伤了的右肩实在痛得很,无法支撑翻身这个动作,只能退而求其次,拉过被子蒙住头。   被子外许久都没传来一点动静,就在雍盛以为人已想通离开时,绸枕的另一边突然往下一陷。   戚寒野竟自顾自爬上床,合衣躺下了。   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雍盛眼角一跳,一把扯下被子,想大大发作一场,但一扭脸,就对上一张平静的睡颜。   “喂。”雍盛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眉心,“要睡,回你的侯府睡,朕赐你那么大一座宅子是用来当摆设吗?”   戚寒野闭着眼睛没反应,呼吸舒缓且有规律,像真的睡着了一般   雍盛又耐心地戳了戳,问:“谢衡是死了?逃了?还是被捉了?告诉朕。”   回应他的只有一阵阵扑打在脸上的温凉气流。   问这个都没反应。   看来是真睡着了。   雍盛不免好奇,究竟得累成什么样儿,才能沾枕头就睡啊?   指腹自眉心下移,滑过鼻梁,来到脸颊。   雍盛动了坏心思,捏住他的脸颊肉就往旁边拉,看着那张漂亮的脸蛋逐渐变形,心里总算有了那么一丝快意。   被扯得疼了,睡着的人不适地蹙起眉。   雍盛连忙松开。   那块被他蹂/躏的面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他看着看着,又有点心疼,轻轻将掌心覆上,摩挲着叹息:“以后可别说朕没给过你机会,朕给过了,是你没珍惜。”   翌日醒来,身边空空荡荡。   雍盛见怪不怪,捂着伤口挣扎着起身。   怀禄正晕晕乎乎地拍打着后脑勺,迈腿进来,见他醒了,一溜烟飞奔至跟前,喜极而泣:“爷!您可算醒了!哎哟您千万别动,当心伤口裂开,太医说了您得卧床静养,这回可真是九死一生,阎王殿前走一回,太惊险了!您知道吗?这一箭不光扎得深,还有毒!为了解毒,威远侯差点杀了谢衡踏平谢府,他还找来了一名女神医,要不是这位女神医,爷……”   刚睁眼就被这一箩筐的话狂轰滥炸,雍盛揉着额角跳动的青筋,抬手往下压了压:“你慢点说,朕有点晕。”   “好巧,小的也有点晕。”怀禄摇了摇脑袋,“不知怎的,这几日总觉得头昏脑涨,魂不守舍,想必是太忧虑圣上龙体所致。”   雍盛一言难尽地瞥了他一眼,心说你蠢成这样,哪天姓戚的真把自己劫走了你还搁这儿摇脑袋呢。   “去通知内阁来上书房。”他叹口气,挥了挥衣袖,“朕想听听朕昏迷的这几日都发生了些什么。”   “圣上,可您的身子……”   “无妨,朕只躺着听个大概,费不了什么精神。另外,叫杨撷拟旨,召威远侯入阁参议。”   午后,皇帝在上书房接见了内阁大臣。   一大早得知了皇帝清醒的消息,这会儿又亲眼见到皇帝安然无恙,阁员们都松了一口气,连日来头顶的阴霾也一扫而空,因担心皇帝体力不济,这次着意只挑些重要紧急的事汇报。   “叛贼已被尽数镇压,共三万余人,斩杀两万,一万余人被擒,现被关押在刑部大牢听候发落。事发当日,谢衡被其府中所豢养的死士营救出宫,于西城门口被赤笠军永安军携手阻截,其人与府中亲眷一律被关押在大理寺天牢。向执大殿上中了一箭,不治而亡。带头召开大议的几位亲王也被禁足在府,其中有抗议喊冤的,有在家里提前办活丧烧纸钱的,具体如何处置,还请万岁圣裁。”   “叛乱造成的各部伤亡人数已统计完成,其中金羽卫死伤五百零三人,殿前司两千一十二人,侍卫司……”   “除此之外,还有若干官员被误伤,如御史汪实乱中被砍了一刀,险些失了右臂。还有些官员回去后就发起高烧,换了惊风症。对以上官员与士兵,还请圣上下旨抚恤,以示宽仁。”   雍盛半躺在屏风后的榻上,一一听取汇报后,做出相应的裁决。   从始至终,威远侯都没吭过声,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遂点名提问:“祁昭,你可知赤笠军的来头?”   戚寒野规规矩矩地回说不知。   “听闻其首领是两位女子,一文一武,很有几分本事。”范臻横插一杠,帮他作答。   “哦?”雍盛来了兴致,“你见过?”   “因缘际会曾有过一面之缘。”范臻道,“只是此二人脸上皆覆面具,臣并未有幸见到庐山真面目。”   “如此也算打过交道,这件事便交给你吧,你去传达朕的旨意,就说朕想见她们一面,当面表达朝廷的谢意。”   “臣遵旨。”   “好了,今日就先议到此处,谢衡等人着大理寺查清了当年戚氏的冤案再行处置,祁昭留下,其余都先散了吧。”   皇帝嗓音中透出乏意,阁员们纷纷告退,鱼贯而出。   戚寒野则孤零零立在原处等了一阵,久未听召唤,便兀自抬脚绕过屏风,抬眼就见雍盛散漫地歪在躺椅里,怀里抱着个暖炉,正好整以暇地觑着他。   “朕刚还在想,你能乖乖地在那儿站上多久?一炷香?还是半炷香?”雍盛睨向案上燃着的香,那香不过刚烧了个头。   “圣上想试探什么?”戚寒野问。   “试探你有多少身为人臣的觉悟。”   “那圣上试探出结果了吗?”   雍盛指了指那根香,让他意会,似笑非笑道:“换做旁人,这般自作主张,不听话,朕会忌惮他,然后找个理由杀了他。”   戚寒野挑眉,坦荡地道:“我的命本就是你的,你若想要,随时随地都可以取走,不用找什么理由。”   雍盛幽幽地盯着他,似在揣度他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戚寒野顶着他审视的目光,朝他一步步走近。   雍盛倏地岔开话题:“今日起,赐你上书房行走,你就在御前听差,时时刻刻与朕寸步不离,可愿意?”   戚寒野停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难道是在奖励他?   正疑惑,又听雍盛道:“这几日积压的奏折都快堆成山了,朕有伤在身,不能太过操劳,你先帮朕都批了。对了,在此之前朕还是得确认一下,因从来也没见你写过只言片语,前些时连谢恩折子都要人代写,你……该不会有些识字方面的隐疾吧?” 第103章   戚寒野沉默。   重逢后, 他从未在雍盛面前展露过笔墨,就是因为他深知雍盛对他的字迹有多熟悉。   当年他假幕七之手呈送的百官裙带关系名录,在故意用左手遮掩的情况下都被轻松认出, 可见他这手字定是有什么他自己难以觉察的特点与破绽。   如今雍盛话里话外逼着他御前挥墨,显然是在试探与验证。   只不知他究竟疑心多少。   那日自己表露心迹,他看起来也并不如何意外。   虽不意外, 但是抗拒。   虽抗拒,但有意无意中放任纵容, 并未彻底做绝。   戚寒野一时摸不准皇帝的心思, 眼下奏折无论如何是要帮着批的,雍盛的伤势不允许他一醒来就马不停蹄地负担起如此繁重的政务, 不识字显然说不过去, 只得道:“臣这手字颇为潦草, 难登大雅之堂,所以耻于在人前卖弄。”   “不要紧, 多练练就好了。”雍盛满不在意地道, “朕以前的字也非常……独特, 如今已被驯化得泯然众人了,可见写得多了, 自然而然就丧失本性, 合起他人眼缘了。”   丑叫独特,规整叫泯然众人。   戚寒野苦笑。   接下来的几日,威远侯每每清晨即动身入宫, 在上书房批奏折批到宫门落钥方回, 宵衣旰食,兢兢业业。   短短时间内,他模仿雍盛笔迹故意写残写丑的字, 比他这辈子加起来的都多,历任西席若在天有灵,看到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学生堕落至此,恐怕会被气得从坟里跳出来唾面怒斥。   “西南苗人挑衅,永安军已奉诏前往威慑,虽已叮嘱镇南王应尽量避免正面接仗,但苗人性烈多诈,恐怕……圣上?”戚寒野一扭头,见雍盛自顾自倒腾着竹条扎风筝,完全没听进他的话,不由得哽了一下,放下奏折,“要臣帮忙吗?”   “啊,不用。”雍盛头也不抬地摆手,大冬天的,他扎个风筝还扎出了满脑门的汗,“朕亲手给阿鸢扎风筝,要的就是这份亲力亲为的诚心,怎能假手于他人?你专心批你的奏折,余事莫管。”   戚寒野笑道:“传闻不虚,圣上当真无比宠爱公主殿下。”   “那是自然,朕是她爹,不宠她宠谁?”雍盛骄傲地挺了挺胸膛,睨了他一眼,顺带着损了一嘴,“唉,你一个光棍儿,不懂。”   他耗时两日千辛万苦搭好的架子,歪歪扭扭,实在不堪入目,于是又在这并不喜人的成果上缝缝补补,试图屎上雕花。   戚寒野闭了闭眼睛,掩去眼底那一丝莫名的妒意:“圣上既喜爱孩子,何不要几个亲生的骨肉?朝臣们不断上疏要为圣上选妃,充实后宫,以期皇嗣,内阁将这些劄子不做筛选,有一份是一份全都呈送上来,想必也是意见一致……”   “朕渴了。”雍盛突然扬声打断他,一指案上果盘,“给朕剥个橘子来吃。”   他近来使唤戚寒野使唤得得心应手,只要戚寒野在跟前,连怀禄莲奴都被他打发去陪雍鸢玩儿,一应端茶倒水添香涤砚的活儿尽数交给威远侯。   多少有那么点欺负人的意思。   但威远侯逆来顺受,甚至甘之如饴。   而他越是听话,雍盛就越想欺负他,乐此不疲。   戚寒野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放下狼毫,净了手,起身挑了个贡橘,一点点剥去外皮。   雍盛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本画满了风筝图样的小册子,曲腿斜歪在禅榻上,皱着眉一页页地翻,时而嫌这张图太复杂,时而嫌那张图样式老了不时新,嘴里嘟嘟囔囔念起个没完。   当剥好的橘瓣送到嘴边时,他理所当然地张嘴接住,齿尖轻轻一咬,酸甜适中的汁水即刻充盈味蕾,清爽滋润,满口生津。   “今岁豫章进贡的蜜橘很是不错,再过两日就是冬至,将贡橘分赐给朝臣,叫他们也尝尝。”雍盛边吃边道,“永安军常年跟苗人打交道,自是了解他们的习性,什么时候该威慑什么时候该敲打,郭祀心里有数。况且已调了裴枫督粮监军,再多置喙就有些过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随他去吧。”   戚寒野挑眉,暗道原来雍盛只是看起来散漫,其实清明在躬,自有丘壑,大小政务该抓抓,该放放,张弛有度,游刃有余。   “那选妃的事呢?”戚寒野问。   雍盛一瓣接一瓣地吃着,这一瓣递到唇边时却不张嘴了,抬眼看过来,目中略带讽意:“怎么,你也觉得朕该选妃?”   橙黄的果肉抵着泛着水光的唇,戚寒野眸色转暗,手上使了几分力道,将橘瓣不容反抗地往唇缝间推:“圣上肩负家国社稷,可以没有后妃,不能没有皇嗣。”   “唔……”   雍盛被迫得张口,承接了橘瓣,但戚寒野的两根手指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规矩地保持距离,而是随着橘瓣一同长驱直入,撬开齿关,缓慢且有力地游移着,一下下碾磨起尖利的犬齿。其余在外的手指则掐住了他的下颌,迫使他保持仰头张嘴的姿势。   连日来辛苦掩饰的强势本性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雍盛不适地眯起眼睛,与他对视。   对方手上做着如此放肆狂妄的动作,表情却平静得可怕,整张脸上没有什么可供解读的细节,只那双幽深的眸子里,点点妖异的微芒闪烁,似乎深处正激荡着汹涌滔天的情绪,一眼望进去,仿若能将人剥皮拆骨吞吃入腹。   他在平静地发疯。   异物感过于强烈,激发起浓烈的不悦,雍盛皱眉,决定给这个胆大妄为的傻逼一个狠狠的教训。他微微偏过头,舌尖先是重重扫过侵入的指尖,而后齿关猛地合拢,狠命一咬。   霎时间,血的腥味与柑橘的清香一同在口腔中迸开,令人头皮发麻。   雍盛自下而上,挑衅地仰视,一点点加重力道,逼他就范。   戚寒野任由他咬着,纹丝不动,眸中莫名的火光更盛。   僵持片刻,雍盛牙都酸了,戚寒野不光不撤出手指,另一只手还变本加厉地抚上他的喉结,温柔缱绻的触摸像在安抚什么炸毛的小动物。   妈的,什么毛病?   雍盛觉得再咬下去可能会直接把手指咬断,为免把场面弄得太难看,不得不松了劲,边吞咽口中不断溢出的汁液与血水,边用舌头将异物往外推,含糊着发火:“忤逆犯上……朕看你是活腻了……”   话到一半就生生地止住了——   戚寒野在他的瞪视下,启唇,探出舌尖,舔上他唇角淌下的汁水。   濡湿柔软的触感自耳垂到下颌,再蜿蜒至脸颊,最后轻颤着印在唇角,留下一路晶莹的水渍。   鲜血淋漓的手指终于离开了湿热的口腔,不知是谁压抑的喘息声,又沉又重,与耳膜,与心跳,共振出相同的频率。   有那么一瞬间,雍盛以为会有更柔韧的东西替代手指,实施新一轮侵占。   但没有。   戚寒野不知又抽了什么疯,陡然抽身,后退着拉开距离,目光在触到雍盛殷红的唇时,眼皮重重跳了一下,他欲言又止,从怀中掏出块帕子,想替人擦脸。   “啪”的一声,雍盛用力拍开他的手,拧着眉毛怒不可遏地瞪着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缤纷多彩。   戚寒野扒开愤怒的表象,硬是从那喷火的双眸中辨认出一丝隐藏的嫌恶,面色霎时变得煞白。   他攥紧了帕子,一言不发地退出了上书房。   人走了,口中却仍残留着被侵犯的陌生触感,舌根有些发软发酸发烫,舌尖逡巡一圈,将被舔舐过的半边脸颊顶起一个小包,空落落过了许久,雍盛才回过颜色,觉得荒谬至极。   一言不合就又亲又舔,属狗的么?   耍完流氓尥蹶子就跑,出息!   可恶,可恨,不可理喻!理应拉出去五马分尸再剁碎了做成鸟粮喂鹦鹉!   狗东西。   当晚,雍盛失眠了。   难以安睡的也不止他一个。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谢衡端坐着,上下扫了几眼牢房外的官场新贵,眼皮重新阖上,冷嗤道:“原先还以为祁大人能扶摇直上是凭借几分真本事,大殿上一见,不过一介以容貌倖进的佞臣耳。”   “容貌?”戚寒野摸了摸自己的脸,扯出一个古怪的笑,“阁下也以为本侯是因为肖似谢折衣才得到圣上青眼?”   “放肆!”谢衡勃然睁目,“凭你,也敢直呼先皇后名讳?”   戚寒野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放声大笑:“阁下莫不是当真心疼这个便宜闺女?既如此,当初又为何任由她跟着戚氏流落在外,饱受世人冷眼?今日这般惺惺作态,当真叫人恶心作呕。”   谢衡的神情从动怒转为警惕,忽然像是被莫须有的蛇凭空咬了一口,竖起眼睛:“祁,戚,折衣是长缨所出,你,你是戚家人……”   他蹭地爬起,拖着因饱受酷刑而踉跄的双腿冲到牢柱前,被血垢糊住的双眼爆发出往日的犀利精光,一寸寸从戚寒野脸上剐过:“是你,哈,是你,戚家小儿!你果然还活着!”   “托您的福。”戚寒野淡声道,“这些年活得不人不鬼,不男不女,还要认贼作父,很是受罪。”   谢衡本欲咧开的嘴角倏然吊诡地顿住。   戚寒野欣赏着他脸上从困惑到彻悟再到惊悚恐惧的一系列神情变化,愉悦地眯起眸子:“当年你屠尽我戚氏上下老少,手段用尽却依旧没能斩草除根,既留下我这祸根,就应料到会有今日。”   谢衡脏污的手穿过牢柱一把扯住他的衣袖,目眦欲裂,气喘如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戚寒野目中掠过嫌恶,指缝间寒芒一闪,“呲拉”一声,那截被玷污的衣袖应声而断,他同时响起的阴沉嗓音也被这裂帛之音衬托得愈发险恶:   “你放心,我做事,定不会像你那般粗心,定叫谢氏满门,血债血偿,一个不留。” 第104章   翌日, 戚寒野照常来上书房当值。   外头下了彻夜的雪,帘子一开,飘扬的雪粒子就裹着北风, 趁隙打了进来。   怀禄忙上前接过威远侯脱下的狐裘大氅,抖落了上头的浮雪,笑盈盈道:“圣上知道侯爷畏寒, 担心光是地龙还不够暖,早早儿便命人增烧了铜盆炭火, 侯爷要是还觉着冷, 这儿还备有手炉。”   说着,将一只珐琅彩海棠手炉塞进他怀里。   “有劳禄公公费心。”戚寒野冰冷的手指陡然触到暖烘烘的手炉, 倒激起一阵痛意。   “奴婢只是个当差的, 费什么心呢。”怀禄道, “全是圣上疼您,您多记着圣上的好。”   “定然铭感五内牢记在心。”   戚寒野顺承了一句, 巡睃一眼, 并未见到那道散漫的身影:“圣上今日怎么晚了?”   “爷昨儿夜里睡不安生, 睁着两只眼睛熬到天快亮了才囫囵合上,早上无论如何便起不来, 只吩咐了一句, 说此间事宜全听侯爷做主调度,请侯爷自便。”   怀禄边转达皇帝的口谕,边打量威远侯的神色, 心里头打鼓, 不明白自家主子把万几宸翰交给一个新封的侯爷,就这么当起甩手掌柜来,是当真心大呢, 还是别有深意。   无论如何,这事儿要是被内阁知晓,指不定要掀起多少轩然大波呢。   威远侯竟也不意外,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原地略站了一阵,便挽袖落座,开始代批奏章。   怀禄殷勤地帮着研墨续茶,中途出去了一阵,再回来时见戚寒野正盯着案上果盘里的贡橘发呆,遂笑道:“侯爷可是饿了渴了?爷说了,让您自便呢,这屋里的东西您看中了什么尽管拿就是。”   戚寒野收回视线,并未接茬,只问:“陛下可是醒了?”   “是啊,用了膳,逗弄完宝爷,这会子正陪着公主殿下在御花园里玩儿呢。”   “在御花园?”   戚寒野望了眼窗外旋舞的飞雪。   怀禄随即会意:“殿下早前便嚷嚷着要堆雪狮,爷最是宠她爱她,有求必应,外头再冷也不惧的。”   戚寒野垂下眼帘,没说什么,面无表情地接着在折子上批“阅”。   “爷还说了,侯爷要是累了倦了,想醒醒神儿,便可去寻他们一起耍。”   “承圣上美意,臣实在畏寒得紧,去不得雪地里。”   “巧嘞,爷也料得侯爷会这样说。”怀禄转述起雍盛的话来一套一套的,“但爷说,侯爷最好还是拨冗去一趟,有个人想叫您见见呢。”   戚寒野笔尖一顿:“何人?”   怀禄讪讪挠头:“这个,奴婢哪里晓得呢,侯爷去了,一见便知。”   御花园里,雍盛正用两只冻得像紫芽姜的手搓雪球,他掩在风领里的脸已冻僵了,咧起嘴角来都觉得费劲。   不远处,一只雪狮子已经初具雏形,潦草寒碜的身子上顶着颗浑圆的脑袋,修整出打蜷的鬃毛,尖尖的牙齿,打眼瞧去倒也有几分憨态可掬。雍鸢耐心地给它装点上各种金玲彩索,谢怀风挂着两道清鼻涕,举着铁锨使劲儿地夯实雪狮子背上的雪,因力道过大,引来雍鸢的呵斥——   “欸,你轻点儿,别一铲子夯碎了它。”   小子讷讷挠挠头,傻笑着赔不是:“我知道了,我轻点儿。”   “别总欺负怀风。”雍盛掂着雪球过来,掏出帕子给谢怀风擦了鼻涕,“人家为了陪你堆这狮子,大雪地里顶着北风冻成这样,容易么?”   雍鸢嗤之以鼻:“是他自己非要跟来的,我又没求他。”   雍盛啧一声,板起脸来吓唬:“你再这样下去会没有朋友的。”   谁知雍鸢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没有朋友有什么关系,皇阿爹不是也没有么?”   雍盛:“……”   “谁说朕没有朋友?”在幼崽跟前,雍盛努力维持大人的尊严,边往那雪狮子嘴里塞雪球,边含糊道,“朕之知己遍天下,说出来能从皇宫排到云州北境。”   “哦。”雍鸢一脸我不信,“那皇阿爹说几个来听听。”   雍盛想了想,刚要张嘴。   雍鸢抢先道:“怀禄不算。”   雍盛不乐意了:“凭什么不算?”   “因为怀禄算家人呀。”雍鸢道,“就像管事嬷嬷对阿鸢一样。”   雍盛无从反驳。   他眼珠转了转,企图再次张嘴。   又被雍鸢打断:“那些大臣们也不算。”   雍盛竖起眼睛:“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与皇阿爹之间是上峰与僚属的关系,他们怕皇阿爹怕得要死,皇阿爹打个喷嚏他们都要哆嗦三下,如何能做成朋友?”   雍盛笑了,蹲下来刮了刮她冻红的鼻梁:“那照你这么说,世间何人与朕能做成朋友?”   雍鸢歪着小脑袋很是冥思苦想了一阵,最后泄气似地垮下肩膀,嘟囔道:“阿鸢也不知道。”   在她眼里,雍盛俨然是个被所有人孤立的可怜人了。   她有些难过,因为她隐约意识到,只要做了皇帝,就无法再拥有真正的朋友。   她张开双臂,想抱抱可怜的皇阿爹,一抬头,越过皇阿爹肩头,望见不远处,一道天青色身影从雪中擎伞而来。   皎如玉树,灼如月华。   “皇阿爹。”雍鸢一下子忘了有关朋友的讨论,亮晶晶的眼睛瞪到最大,小手指向身后,“快看,是神仙哥哥。”   “铛”的一声,一旁的谢怀风也看呆了,连铁锨掉在地上差点砸了自己脚也不知道。   能让两个小兔崽子如此惊艳的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   雍盛扭头,见到意料之中的人,笑着招手:“你还是来了。”   戚寒野木着脸,打量着雪地里脸蛋冻得通红的一大两小,雪花落了他们满头满身,远远望去毛绒绒的,比他们堆的那个丑了吧唧的雪狮子更像雪狮子。   皇帝没有皇帝样,公主也没有公主样。   他叹口气,走到近前,弯腰行礼:“臣……”   刚开口,一个白雪团子突然原地弹射,朝他直直冲了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力道之大,竟把他撞得一个踉跄。   一低头,那小女孩儿紧紧搂着他的腿,眨巴着黑亮的大眼睛,直白且真诚地夸赞他:“神仙哥哥,你长得真好看,给阿鸢当驸马吧。”   不是“可以给阿鸢当驸马吗”这样的询问语气,还是霸道的宣言。   “……”   戚寒野支着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一只修长的手揪住白雪团子的后脖领子,将人一整个拎了起来。   “朕何时教过你光天化日强点驸马了?还知道什么叫矜持么?再说了,选驸马不能只看脸,绣花枕头一包草的废物海了去了,要多相处知道么?日久才能见人心。还有,什么神仙哥哥的混叫一气,差辈儿了,以后见面得叫叔。”雍盛絮絮叨叨地教训,一把按下那颗挣扎的小脑袋,“叫祁叔。”   雍鸢的小脚在半空中乱蹬,闻言如遭雷击,好似是没办法接受这么好看的神仙哥哥竟然都老得当叔了,她打从心底里惋惜,但只要长得好看,老点也没关系,不过目前迫于雍盛的滔天淫/威,只能先忍气吞声地喊了声祁叔。   “乖。”   雍盛满意地将人放下。   谢怀风也乖乖上前见礼:“怀风见过侯爷。”   戚寒野眯起眼睛:“你认识我?”   “爹爹曾说起过侯爷。”谢怀风小声道,“说,说新封的侯爷长相俊美,世所罕见,应该就是您了。”   戚寒野盯着他看了几眼,问:“令堂是?”   “家父……”   谢怀风没说完,一个雪球又朝戚寒野迎面砸来。   只不过,这回是货真价实的雪攒成的球。   戚寒野偏了偏头,雪球擦着他的脸呼啸而过。   紧跟着另一个雪球就奔着谢怀风后脑勺而来,戚寒野一手拉过谢怀风,躲了开。   回身一看,那搞偷袭的父女俩一人两个雪球在手,叉着腰,耀武扬威的嘴脸看起来甚是欠揍。   “来啊,打雪仗玩过没?”雍盛挑眉,笑得张狂,“赢了有赏,输了受罚。”   幼稚。   戚寒野想回绝,但没等他有所动作,他庇护的那个小的已经抓起雪冲了出去。   戚寒野:“……”   分组好像就这么水到渠成地分好了?   雍盛昨晚失眠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这会儿打起雪仗来下手就格外狠,对上戚寒野压根就不存在什么手下留情。   戚寒野不屑在这种场合下使用武功,后背结结实实挨了几下后,也不惯着他,打得有来有回,战况胶着。   周围一干宫女内侍看得心惊胆战。   看看那两个小的,确定只是在游戏玩闹。   扭头再看看那两个大的,又不确定了,这速度,这力道,生死大战不过如此。   四个人最终玩得落汤鸡似的,谢怀风身子最弱,冻得打了好几个喷嚏,这场游戏不得不暂时终止。   雍鸢被管教嬷嬷好说歹说劝回宫。   雍盛坐在廊亭下,边掸身上的雪,边恶狠狠地盯着戚寒野,见他向来服帖的鬓发眼下凌乱地贴在湿淋淋的脸上,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戚寒野也忍不住笑了,还不准人笑,强行绷住脸:“别笑。”   雍盛哪肯放过他,越发凑近了猛瞧:“喂,你是不是从来没做过这么没风度的事?”   戚寒野低头整理湿了的衣裳,他还有些喘,眼神有点飘。   “虽然没风度,但是很开心,对不对?”   戚寒野瞥了他一眼,视线轻轻落在他脸上,又极快地滑走,别扭地抿了抿唇,但这次他没有一如既往地沉默,而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从雍盛的角度看去,他那张被雪水浸润过的脸有种别样的性感,冷白的皮肤像莹亮的冰,高挺的鼻梁,鲜明的唇峰,刀削般的下颌,印象里最杰出的雕塑家创造出的最完美的作品不过如此。   或许是他的目光稍稍炽热了些,戚寒野潮湿的眼睫倏地抬起。   四目相对,雍盛控着视线缓缓下移,停留在他的唇,欺身,一点点靠近。   戚寒野搭在膝上的手指随着距离的越缩越短,而微微蜷起。   如果把暧昧比作一张渐渐拉满的弓,那此时此刻,这张弓的弦已抵达崩断的极限。   “在想什么?”雍盛却在即将贴上前停下,他紧紧盯着戚寒野,不放过那张脸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眼里逐渐聚起戏谑的神光,“以为朕会亲你?你一副很想、很期待的样子。”   他伸出一根手指,抵住戚寒野耸动的喉结,以一种确认的语气,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宣告道:“戚寒野啊戚寒野,你好像真的很喜欢朕。”   戚寒野的瞳孔颤了一下,像是受到什么极为严重的侮辱,他的眉骨一点点隆起,终于无法忍受,偏过头。   但他说出口的话仍是那般冷静:“为何让我见谢怀风?”   “怕你杀他。”雍盛退了回去,“你不是要诛谢衡九族吗?”   戚寒野面色阴郁:“你以为我见过他,儿戏般打了场雪仗,就会因此放过他?”   “你会。”雍盛笃定道,“他只是个孩子,比你当年还小,生来姓谢并不是他的过错。”   “难道姓戚就是什么过错吗?”   戚寒野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了一瞬,但他很快克制住,起身告退。   雍盛却将他拦住,二话不说攥了他的手腕,拉着人往前走。   “去哪儿?”戚寒野问。   “你现在浑身湿透了,方才又在冰天雪地里闹了一场,平日里那么怕冷的人,这会儿不冷了?还是已经冻傻了?”雍盛道,“有事可以慢慢儿商量,先随朕去换身衣裳。” 第105章   戚寒野贪恋腕上那一点温热, 没有挣扎。   雍盛一路也没有放开他,固执得像个薅住兔子就不撒爪的饿鹰。   更多时候,出于某种愧疚心理, 戚寒野也愿意听凭雍盛为所欲为,但走着走着,周遭的景象越来越熟悉, 目之所及,一山一石, 一草一木, 渐与记忆中的相重合,他意识到, 脚下的路并非通往供外臣歇脚的杂殿, 而是那曾被焚毁一室的中宫之所。   戚寒野停下, 不动声色道:“外臣深入宫闱实在不成体统,臣还是回府换衣吧。”   “怎么, 你认得此处?”雍盛斜乜他一眼, 皮笑肉不笑道, “你连奏折都代朕阅过了,逾矩之事向来没少做, 真细较起来, 桩桩件件都不成体统,甚而大逆不道对朕怀有非分之想,啧, 时至今日, 倒心血来潮念起体统二字来了,也不害臊。”   雍盛的嘴一旦厉害起来,那当真是半分余地也不留。   戚寒野被他怼得哑口无言, 又被非分之想四个字狠狠刺了一下,一时只觉四肢百骸的冷尽数化作寒针,直钻心窝,怔怔半晌,失魂落魄,意识再回笼时,人已被领进了凤仪宫的温泉殿。   雍盛对候在这里的内侍们交代了些什么,他没听清,只见得身边的人突然如潮水般退了个干净,大门从外被带上,昏暗的殿中刹那间只余他一人。   环顾四周,点翠围屏,琉璃珠帘,错落的帐幔间水雾氤氲。   几案上,神雀铜熏炉正徐徐吐着沉香,缭绕烟雾中,玫瑰椅美人榻梳妆镜奁,甚至镜奁前的胭脂水粉角梳钗环,一应摆设与主人在时分毫不错,宛如昨日。   戚寒野泛白的指尖一一掠过当年旧物,缓缓走向池边,望着热气缭绕的水面立了移时,似乎陷入到某段漫长的回忆。直到贴在身上的湿衣冻得他打了个寒颤,飘远的思绪才被强行拉回,他慢吞吞褪了衣裳,步入水中。   热水使人放松警惕,他阖目仰靠在池壁上,等待暖意一点点驱散骨缝间肆虐的寒凉。   这时,外间传来动静,有人推门入内,在门口稍作停留便径自绕过围屏,挑起珠帘,那长驱直入的架势,如入无人之境。   戚寒野睁眼。   在他寂静的注视下,皇帝在对岸将手中托盘放下,毫不介怀地脱了外衣,只着一层薄薄的素色里衣,便跳进水中,一步步朝他走来。   距离不断缩短,待只有两步之遥时,戚寒野忍不住提醒:“你也说了,戚某心怀非分之想。”   他刻意将那四个字咬得很重,“圣上若无意纠缠,当远离才是,否则臣不能保证不逾矩,亦不能保证万事皆合体统。”   面对他的警告,雍盛回以一声嗤笑,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废话少说,转过身去。”   戚寒野不解其意,一时僵着未动。   雍盛懒得重复,直接大跨一步贴上去,一只手摸到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掌着后脑勺,将那颗困惑的头颅圈住,拉低,粗鲁地摁到自己腰侧。   这个姿势像极了拥抱。   戚寒野被迫垂下颈子,他挣了挣,两条胳膊搭在池沿上,迟疑着是否应该将人推开。   但雍盛并未做什么,他只是拨开了自己后脑披散的发,潮热的手指在凸起的颈骨处来回游移,嗅不出多少暧昧的气息,而后那根手指轻轻挑起项间红绳,一寸寸往下,握住缀在胸前的那只符袋。   戚寒野心中一惊,劈手夺过符袋,不顾光裸的躯体从水中猝然起身。   雍盛不知此举挑动了他哪根神经,竟惹得他突然暴起,一个没防备,脚底一滑就要往后仰跌。   戚寒野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揽住他的腰身,足尖一转,一腿后撤,就借力将人抱起,安全地送坐在池沿上。   这一系列动作如此丝滑,完全是出自本能,保护雍盛四个字已然化作某种意识,刻在了他的骨血里,凌驾于一切之上,无论何时何地,一经触发,四肢都会早理智一步抢先做出反应。   雍盛先是懵了一下,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坐上的池沿,须臾反应过来,揶揄道:“紧张什么?池子里的水这么浅,就是摔进去,也淹不死人。”   同时心脏猛跳了几下,兴许是因为意外,兴许是因为肌肤相贴的亲密接触。   “饶是如此,也应当心。”戚寒野不着痕迹地缩回手,“小心驶得万年船。”   雍盛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垂下眼,像是第一次见到戚寒野的身体,视线来回剐着,自言自语,“不怪朕,确实精壮了许多……”   不知在验证什么,他不死心地掐住戚寒野的腰,不停比划着,温腻的掌心辗转细致地碾过腰间每一寸皮肉,简直肆无忌惮。   戚寒野轻吸一口气,捉住那两只四处作妖的爪子,嗓音略沉:“你究竟想做什么?”   雍盛因坐在池沿上,比他高出一个头,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清清嗓子,纡尊降贵道:“朕还从未跟男子亲热过。”   这石破天惊之语,搭配上他睥睨尘下的眼神,活像某种圣洁荒诞但自矜自傲的宣言。   戚寒野歪着头,挑眉等待下文。   雍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眸中跃动起难言的光:“听着,虽然你看着确实像个男人,但此时此刻,朕也确实有点想亲你,怎么办?”   戚寒野狭长的凤目因震惊而微微睁大,良久,捕捉到某个怪异的字眼:“像?”   “这是重点吗?”雍盛恼怒,“对你来说,重点难道不该是后半句?朕说朕想亲你,你要不要给点反应?”   戚寒野的反应是,将唇无声地抿成一条直线。   他竟然说,他想亲他。   戚寒野直觉雍盛并不认真,多半是存着玩弄戏耍的心思,但尽管如此,一点欣喜还是如星星之火,逐渐燎原,在心底酝酿起汹涌狂潮,沉默几息,他支臂,扬起下巴,以一种献祭般的姿态,试探着欺近,低声道:“如你所愿。”   但至半途,胸膛果然被抵住。   雍盛道:“在这之前,朕希望你可以换上那套衣裳。”   衣裳?   戚寒野扭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对岸托盘中,整齐叠放着一摞朱红色衣物。   他的瞳眸暗下来,问:“那是什么?”   “吾妻故衣。”雍盛直言。   沉默。   长久的沉默中,蔓延起对峙的味道。   尽管一再回避与拖延,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一刻。   “雍盛。”戚寒野大逆不道,直呼天子名讳,但引发雍盛滔天怒火的还是后半句,他说,“我不是谢折衣。”   雍盛脸上的笑容瞬间开裂,短促地哼了一声,但他拼出半生定力努力稳住了情绪,耐着性子哄:“怎么不是?你就是。”   “我不是。”   “你是。”   “阿盛……”   “实在不行你还可以装作是。”   雍盛固执到蛮横,脸上彻底没了笑意,阴狠道:“戚寒野,你再说一声不是,就别想活着走出这凤仪宫。”   戚寒野攥紧了拳头,再松开,流露出受伤的神情,这在他脸上极为罕见,他仰头凑得更近了,捉住雍盛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近乎卑微地道,“阿盛,看看我,我不好吗?我现在这样不好吗?难道我必须得是她?”   “我并非真正的谢折衣。”   “我也不愿再做谢折衣。”   “我只想做我自己。”   雍盛摩挲起他沁凉的脸颊,动作温柔,目光缱绻,没人会怀疑,他此刻正注视着的人,定是他此生挚爱。   “乖,去穿上。”但他执意充耳不闻,柔声诱哄,语声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势,“别再说些蠢话。”   戚寒野目中掠过痛楚,往后退了一步:“对不起。”   声音刚落,殿内即响起一记脆响,雍盛给了他一耳光,静室内听来,这记耳光如此洪亮。   戚寒野被打得偏过头,火辣辣的右脸上迅速浮起指印。   “朕无需你的道歉。”雍盛压抑日久的怒火一下子喷薄而出,眼圈霎时烧红,冷笑连连,“一个不折不扣全须全尾的骗子而已,哪里配说什么对不起?你不是爱骗吗?骗术又那般精湛,骗过所有人,把朕骗得团团转,如何,很有成就感吧?私下里时不时还会嘲讽朕讥笑朕两句吧?”   “看呐,那个愚蠢的傻皇帝,蠢得连枕边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世上上哪儿去找这么好骗的人呐?再没有了,再没有了,可你怎么不知道珍惜?怎么突然改邪归正了?怎么不接着骗了?当骗子也得有职业操守,现在竟还要朕上赶着来求你骗朕,你为什么就不能从一而终……操!”   不知是为了堵他的口还是怎么,戚寒野突然握着他的脚踝将他拖入池中。   热水漫过头顶,他猝不及防呛了口水,匆忙屏住呼吸,但下一秒,戚寒野又大发慈悲将他捞了出来,整个身子也随之覆上来,将他死死抵在壁上:“别说了。”   “凭什么?朕就说,你他妈的就是个纯种傻逼……”   雍盛撸了把脸上的水,咳了两声,稍稍缓过气来就企图接着展开二次言语攻击,但戚寒野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手掌着他后脑勺,一手掐着他下巴,用力且凶狠地封住了那两瓣喋喋不休的唇。   “放开……你他妈……”   熊熊燃烧的怒火被突如其来的吻仓促打断,男子霸道热烈的气息裹挟而来,这不在意料之中,雍盛有些慌乱,下意识推拒,但对方不但不加收敛,甚至攻势更猛。柔韧的舌尖在交融混乱的呼吸中半强迫半引诱地撬开齿关,逡巡一周后,便马不停蹄地攻城掠地,搜刮征战,挤压,吮吸,贪婪地掠夺它所能掠夺到的一切,包括空气,津液,轻微的颤栗,与若有似无的喘息。   雍盛在缺氧中有些恍神,羞恼之余,发了狠,双手握住身前劲瘦的腰肢,使劲儿亲回去,意图抢过主动权。   这般横冲直撞的回应,令戚寒野有些意外,他撩起眼皮,对上一双直勾勾的充满野性的双眸,遂弯了弯眼睛,从善如流地卸下全部力道,只安抚性地揉捏着对方后颈薄薄的皮肉。   雍盛不再被压制,于是一个挺腰,边亲,边抱着人转了个身,将戚寒野反压在池壁上。   他亲戚寒野的耳朵,听到戚寒野隐忍压抑的吸气声,感觉到怀中的身躯霎时绷紧如弓,内心因此获得莫大的满足。   但他很快就从这种能将人溺毙的满足感中脱身而出,喘着气,抵着戚寒野的额头,一字一句道:“什么时候你愿意重新穿上那身衣服,什么时候朕便放你离开,在此之前,休想踏出这里一步,朕说到做到。” 第106章   天儿一天比一天冷, 甫交腊月,雪断断续续下了大半个月仍不见停,最北边的几个郡县传来雪灾的消息, 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压垮了屋宇,砸伤冻死了许多百姓。   皇帝的箭伤在精心调养下已好了大半,因天气实在严寒, 官员出行多有不便,朝会便改成了一旬一次, 官员们各自在所辖署衙办公, 只有内阁日日点卯开会,帮着皇帝处理全国各地的庶政急务。   阁里有几个年轻力壮的, 诸如范臻薛尘远之流, 家里既无老小妻妾需要看顾, 又个人能力十分突出,皇帝悬心赈灾事宜, 便盯着他们催要章程, 他们年轻, 扛得住压力,每日早出晚归加班加点, 后来嫌来往麻烦索性就带足了换洗衣物住在署衙, 以备随时接受传唤前往上书房。   如此宵衣旰食,克忠职守,美名很快在官场上传扬开来, 引得其他官员争相效仿, 大雍一时间内卷成风。   大臣们忙,皇帝这个坐纛儿的自然也偷不得闲,一连多日从早到晚都在商议即将推行的货币新政, 每个条例拿出来都能衡量争论上一天,还争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帝由此添了失眠的症候,夜里吃了酒,饮了安神汤,仍是翻来覆去无法入眠,遂唤来怀禄,问到了什么时辰,答说已经四更天了。   雍盛躺得郁卒,脑子里来来回回都在盘算着赈灾的银两该从哪里出,实在想得脑仁儿疼,掐着眉心拥被坐起,无神的眸子盯着某处虚空,恹恹地发了会儿呆。   怀禄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摸去桌边倒茶,听皇帝在背后幽幽地问:“他还是不肯穿?”   皇帝每日睁眼都要问上一遍,怀禄已经习惯了,婉转道:“侯爷到底是个烈性之人。”   内心深处忽然涌出股浓重的无力感,雍盛哼了一声,日日都是相同的答案,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接过茶盏,换了个问题:“白天他都干什么了?”   “哟,说到侯爷的消遣,那可就多了,弹了琵琶,练了剑,在庭院里散了心赏了花,午后不知打哪儿寻来一截木头,用小刀刻着玩儿,一刻就是大半日,晚间焚香看书,早早儿地便沐浴完睡下啦,要奴婢说,侯爷在凤仪宫这些时过得挺自得其乐的,半点也不像遭了软禁。”   怀禄一一汇报着,觑着雍盛的脸色,实在忍不住,问出多日来盘旋在内心的疑惑,“奴婢还是不明白,圣上为何不多派些人看守?如今只留了四个金羽卫,以侯爷的身手,万一想走,压根儿拦他不住。”   “他不会走。”雍盛啜着茶。   怀禄踌躇着提醒:“可侯爷似乎也不甘心留下,否则早就换上那身衣裳了,何必僵持到今日?爷,要不咱还是算了吧,强扭的瓜毕竟不甜……”   这强制臣下男扮女装做亡妻替身,被拒后不惜不择手段将其软禁的破事儿,怎么看怎么丧良心啊!   “你懂个屁。”雍盛狠狠剜了他一眼,翻身下榻,捞起架上长袍就往身上套。   怀禄忙上前伺候:“这么晚了,外头的积雪都冻成了冰,路上滑,冷得很,圣上往哪儿去?”   接收到雍盛凉嗖嗖的眼刀,随即反应过来,嗫嚅:“这会子去,侯爷早已歇下,不如明日……”   明日是不可能明日的,雍盛一秒都不想再等。   他像只鼓胀到濒临爆破的皮球,挟带满身寒气与一腔怒火卷进凤仪宫,却在瞧见被微弱的烛光倒映在窗上的绰约剪影时,倏地消了气。   “不是说人已歇下了吗?”雍盛蹙眉。   怀禄招来服侍的宫女询问。   宫女当日被临时抽调来凤仪宫时,并不知晓这位突然住进先皇后寝宫的男子是何方神圣,但一些时日接触下来,她已真心实意将其奉为主子,忧心忡忡道:“公子每夜到了子时不知怎的就会醒来,因他夜里从来不让人近身,所以具体是什么缘由,奴婢们也不知。只有一回,奴婢起夜,远远瞧见烛火,又隐约听到房中传出哀声,还有像是不小心撞倒了什么的动静,实在担心,便想推门进去瞧瞧,谁料刚将门半敞开,从里间就嗖地飞出了两把刀,一左一右钉在脚跟前,奴婢实在害怕,只得退了出去。”   雍盛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既遇见过此事,为何不早报与朕知晓?”   宫女绞着手帕吞吞吐吐:“到得第二日,见公子仍与平时一般无二,言笑晏晏,奴婢又疑心是自己夜里神志恍惚,听错了……”   “行了,退下吧。”   雍盛没了耐心,知道问不出个首尾来,以戚寒野的手段,若想隐瞒什么,谁也无从察觉,他打算自己求证,径自推门而入。   迎接他的,确实是两把柳叶小刀。   贴着脸飞过,咄咄两声,先后扎进门框。   怀禄吓得张大了嘴想尖叫护驾,被雍盛用眼神制止。   “滚!”   里间传来一声怒喝,嘶哑的嗓音里仿若凝着冰碴,直白地昭示着声音的主人此时相当不悦。   不悦中,还有几分隐忍的狂躁。   极不寻常。   雍盛心头狂跳,快速绕过那座荼蘼团花大屏风。   “啪”的一声,冷不丁一只茶盏又扔了过来,惊天动地地砸碎在脚边,热茶与碎瓷霎时迸溅一地。   “戚寒野。”雍盛不得不出声,“是朕。”   里面再没了动静。   雍盛眯眼,环顾四周,只见室内昏暗,寂静无声,案上红烛已燃了小半,烛泪斑斑点点地堆积在莲瓣座烛台上,榻上乱揉着一条锦被,视线来来回回,一时竟未寻到戚寒野的身影——   他方才不就坐在窗边的么?   难道躲了起来?   雍盛又仔仔细细搜寻一圈,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终于在床尾与靠墙放置的紫檀顶箱柜的夹缝里,找到一处阴影,乍一看,像是有个人蜷缩在那里。   雍盛放轻脚步,试着靠近:“寒野?是你吗?”   那团阴影抖了一下,警告:“别过来。”   听到确实是他的声音,雍盛稍稍安心,但很快另一种更焦灼的担忧又浮上来:“你怎么了?躲着朕?出来,朕要见你,有话要说。”   几息沉默后,床尾后再次传来声响:“眼下不大方便,还请圣上……改日再来。”   答得大体流畅,中间深吸了一口气,后半句有些生硬,声线不稳,一字字过于板正,像是为了强撑镇定硬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的。   雍盛疑心大起,随即一手端了烛台,一手拢着烛火,凑到近前。   那团黑影下意识往更深处缩了一下,但由于他的脊背早已抵在墙上,退无可退,只能将头往臂弯间埋得更深。   若非亲眼所见,雍盛很难相信,平日里那般高大颀长的身躯,此时竟能蜷缩成那样小的一团,埋着头,裹着厚厚的鹤氅,抱膝屈腿,艰难而又委屈巴巴地塞在狭长的缝隙里,明灭的烛火将他影子拉长到脚边。   雍盛喉头一哽,弯下腰,不自觉将声音放到最轻最柔,像是怕惊扰到对方:“你不想出来的话,那我……可以过去抱抱你吗?”   他将烛台放在脚边,蹲下来,双臂向前伸,在有限的空间内极力展开,做出一个等待拥抱的姿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久到抻直的胳膊酸痛发麻,久到他以为戚寒野不会做出任何回应的时候,戚寒野抬起了头,苍白得骇人的脸上遍布冷汗,嘴唇青紫,他幽幽地盯着雍盛,眼眶发红两眼森森,双颌鼓起的咬肌显示他正因承受巨大的痛楚而紧咬牙关。   不过十余日未见,他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雍盛心中惊骇,放弃一味等待,而是挤进缝隙间膝行两步,欺身过去,将人强行纳入怀中。   戚寒野在细细密密地颤抖。   雍盛用额头去贴他的脸颊,只觉恍若贴上了一块放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三天三夜的玄铁,冰得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要冷静,不能乱。   雍盛退出去,命人传太医,吩咐怀禄将殿内的火龙烧到最旺,又在卧房四个角落里都摆上炭盆,烧热水,煮姜汤。   屋内很快烘暖如夏,他亲自将人从夹缝间抱出,安置在榻上,拣了条最厚的棉被拥住,紧紧箍在怀中。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戚寒野已陷入到一种半昏迷的状态,半阖的眸子没有任何神采,嘴里喁喁呓语着什么。   雍盛将耳朵贴近,没捕捉到什么完整的句子,只听到一声声破碎的“阿盛”。   “太医!太医怎么还没到!这么长时间,就是爬也该爬到了,都不想要脑袋了么?!”   听皇帝怒吼,外间一应宫侍吓得两股战战齐刷刷跪了一地。   怀禄正急得没主意,好巧莲奴背着李太医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祖宗,你可回来了!”   再晚一些,太医没了命,我们也都得跟着陪葬!   他一巴掌抽在莲奴背上。   力道不大,纯粹是急的,莲奴被打得有点懵,嘟嘟囔囔地抱怨说下雪天道上结了厚厚的冰,一步一打滑,实在没法走得太快。   怀禄朝里努努嘴,示意他少说话,领着狼狈擦汗的李太医进里。   一番诊治过后,李太医本就严峻的脸色再没放晴过,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欲言又止,磨磨蹭蹭。   皇帝看他的眼神像是想将他直接踹出去。   “这寒症,由经络阻塞,筋脉受损所致。”李太医摸着小胡子沉吟,“恐怕是一种中毒的症状。”   “毒?”雍盛有些讶异,“什么样的毒?很厉害么?他身上的寒症朕早前便知道一些,非一朝一夕之事,但往前只是手脚冰冷,夜里畏寒发抖,从未像这般冷到昏迷,既然你说是毒,自是有解药,命你速将解药配来。”   “可臣并不知道这位……公子究竟服了什么毒。”李太医不停地擦拭着额上的汗,“药理万千,浩如烟海,圣上若能找到此毒,臣细究其成分,或能有望配出解药。眼下臣对所中之毒一无所知,实在不敢贸然行医,恐怕弄巧成拙。”   “那这会儿应该如何?”皇帝逼问,骇人的威势兜头压下来,已是方寸大乱。   李太医暗自惊讶于圣上对此男子的挂心程度,沉稳说道:“臣观公子此时脉象已渐趋平稳,掌心后心的温度也渐渐起来,应是已扛过了发作时最凶险的那阵子,圣上既说公子身上的寒症由来已久,那多半是慢症,一时半会儿便要不了命。这会儿咱们能做的也不多,无非是多喂些温和驱寒的汤药,尽力让他的身子暖和起来,待他苏醒,圣上好歹问明白他中的是何种毒药,倘若他本人亦不知,到时臣再联合太医院几位对毒理颇有研究的医正,对着症候慢慢儿试药,也不迟。”   话说得滴水不漏,目前也只能如此。   雍盛略显失望,情知急也急不来,便挥退众人,命怀禄多灌几个汤婆子来,一个个塞进戚寒野的腋下和脚边,又强行叩开他牙关缓缓喂进半碗汤药。   室内烘热异常,他抱着戚寒野,很快就出了一身汗,爬起来脱了外衣夹袄,仍是燥热,只得又把里衣敞开怀,继续贴上去抱着,黏人的大狗般,再热也不肯撒手。   说来也怪,平日里不论怎么折腾也睡不熟,这会子挨着戚寒野,哪怕热得难受,强打精神,也很快就酣然入梦。   梦里只觉浑身上下火烧火燎,体内像有一股蒸腾的热气,自脚底直蹿到嗓子眼,又化作四散的火星子,从各处毛孔里炸出来,炸得他唇焦口燥。   雍盛在极度的干渴中惊醒,睡眼惺忪地摸向身旁,摸到温凉的手,顺着手臂往上,又摸到同样温凉的脖颈。   很好,颈动脉还在跳。   他安下心,侧身拱进那人怀中,圈着那截腰身的胳膊勒得更紧。   昏昏沉沉间,他若有所感,身形一僵,猛然抬头,黑亮的眼睛对上一双冷静平和的瞳眸,残留的睡意霎时被驱得一干二净。 第107章   “醒了?”   “嗯。”   “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   “哦。”   雍盛故作淡定地撤回手, 不着痕迹地将腰往后挪了挪,拉开彼此的距离。   戚寒野低头扫了一眼,瞥见雍盛衣衫半褪裸露着大半个光洁的胸膛, 有些不自然地蹙了蹙眉,移开目光。   须臾,后知后觉到什么, 便也弓着身子往后退。   原本还亲密无间搂在一起的人,转瞬间泾渭分明, 各自静默着, 在床上划出了楚河汉界。   半晌,戚寒野清了清嗓子, 不确定地问:“昨晚……我应是失去了意识, 没对你做出什么……”   他仔细斟酌着, 想来想去还是沿用了此前雍盛惯用的措辞:“非分之事吧?”   雍盛一愣,心说你都昏迷不醒病成那副衰样儿了, 还担心自己对人耍流氓?心里有没有点数?   “没有, 昏过去了就挺安分守己的。”雍盛没好气地道, “说说吧,李太医说你中了毒, 你可知道中的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中了多长时间了?朕看这毒发作得越来越厉害, 再拖下去恐怕真要去见阎王,解毒之事迫在眉睫,你有什么就交代什么, 事无巨细, 赶紧的。”   戚寒野被他劈头盖脸砸落一连串问题,有点懵,脸上空白了许久, 直到雍盛伸长胳膊,不耐烦地拍打他的脸颊,才唤回他游离的神识:“喂!回话。”   戚寒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唔”,边琢磨雍盛究竟知道了多少,边捉住雍盛的手放在自己腰侧,双手则摸过去拢起他敞开的寝衣衣襟,拢严实了,整理好,在胁下悠闲又熟练地打了个漂亮的结。   雍盛挑眉,这才察觉自己还敞着怀,也明白了戚寒野一开始为何有那一问,俊脸一红,张牙舞爪地拍开那双手:“少打岔,快说。”   “你很关心?”戚寒野却撩眼问。   雍盛气结:“废话。”   戚寒野歪头:“为什么?”   雍盛拧着眉看他:“你觉得是为什么?朕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才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要去在意另一个男人的死活,不光在意,还提心吊胆怕得要死?”   戚寒野笑:“唔,一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原因吧。”   雍盛咬牙,抬脚就踹。   但他哪是戚寒野的对手,一下子就被捉住脚踝。   雍盛冷脸:“松手。”   戚寒野捏着那截清瘦脆弱的脚踝,指腹探究似地,轻轻摩挲凸起的踝骨,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落在雍盛眼里,却那么色/情。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不对,应该说,哪里都不对劲。   谁家好人用那副表情捏人脚踝啊?   “松手。”他再次别扭地警告,“别那么摸。”   戚寒野装出一副清纯困惑的模样:“嗯?我怎么摸了?”   “傻逼。”雍盛骂了一句,用力蹬了蹬,想缩回脚,“你克制一点,别太色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骂人。”戚寒野不让他脱身,甚至借力使劲儿一拉,将整个人拖入怀中禁锢住,强行将雍盛的那条腿盘在自己腰上,埋头在其颈项间深吸了一口。   雍盛浑身的毛都炸开了,僵得像块石头,心如擂鼓,体温飙升,但这并不妨碍他嘴上输出:“夜晚过去了,毒发扛过了,不冷了,清醒了,你又开始行了。”   戚寒野被他逗笑了,肩膀一耸一耸的,磕得雍盛牙酸,笑完说:“圣上,你身上都是汗味儿。”   雍盛更不自在了,用力去推那颗像是扎根在自个儿身上的脑袋:“你也不看这屋里有多热,正常人谁待得住?嫌朕味儿就起开,朕本来就躁得慌,起开起开。”   戚寒野却打死不挪窝,还刻意多吸了几口,头往更深处埋:“谁说我嫌了?你好香,出的汗也是香的。”   雍盛沉默。   听听,这说的都是些什么?   怎么以前没觉得姓戚的这么肉麻腻歪呢?   再这么又吸又抱地蹭下去,雍盛不敢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尽量将话题扯回到中毒一事上,退一步道:“起码告诉朕,是什么毒吧?”   “阿盛。”戚寒野温凉的气息不断游走在颈侧与耳畔,带着蛊惑和干扰,喁喁私语,“我好想你。”   没想到却换来雍盛的冷嗤:“才十余日没见,就想朕了?说说看,有多想?”   “毒发时好冷,好像被冻在冰湖里,但只要想到你,好像就不那么冷了。”戚寒野抱紧了他,“阿盛,你就是我的解药。”   这话不知触了喜怒无常的帝王哪片逆鳞,雍盛突然张嘴,一口咬在横亘在面前的手臂上,趁着戚寒野吃痛松懈的间隙,不知从哪儿攒出的惊人气力,竟一个翻身挣脱出桎梏,反坐到戚寒野身上,双手掐住其咽喉,毒蛇般俯身,盯住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这么想朕啊?那你可知道朕想了你多久?不清楚的话,朕不介意发发善心提醒你,你可是消失了整整六年呐。”   “六年,久到能让思念渐渐变成怨恨,朕怨你不辞而别,恨你打从心底里想就此撇下朕、抛弃朕!朕大海捞针一样地寻你,做梦都想再见你一面,你呢?你与朕不同,你起码知道朕的去处,朕就在这皇宫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朕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你可曾起心动念回来看看朕?但凡你回来过,哪怕一次,看到朕想你想到那般狼狈的境地,你都不会忍心……你……”   “你怎么能忍住不回来看朕?”   雍盛力竭般垂下头,颤抖的控诉带上哭腔。   戚寒野捧起他的脸,屈指刮去他源源不断滚落的泪珠,指腹一遍遍抚摸他通红的眼尾。   雍盛按住他的手:“不过你到底是回来了,还摇身一变,成了个没屁股没胸的大男人,朕大度,朕可以不计较,性别之间的鸿沟也不是那么难以逾越,总之人回来了就行。但你又是为何拒不承认曾经是谢折衣的事实?朕实在想不通,想来想去只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你想彻底否定我们的过去,往前走,不回头。那朕呢?你是不是也想同时把朕从你的过往里抹去?明明是两个人共同的回忆,你却丢下我,独自抽离开,这么做你不觉得丧良心?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个男人?”   见他越说越激动,戚寒野掌着他的后脑勺强行将人按在胸膛上,轻声叹息:“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我没有要否定我们的过去,也没有想把你一个人丢在回忆里,有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是我晦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我怎么舍得?”   雍盛抽咽:“那你为什么……不肯承认?”   “因为我担心我再也做不成戚寒野,担心失去姓名,失去身份,从此成为世间另一个人,还担心……”   雍盛抬头,皱着一张乱七八糟的脸,脱口而出道:“你就是你,谢折衣是你,祁昭是你,戚寒野也是你,样貌能改变,姓名身份甚至性别都可以变,但这副身躯里的魂儿只有那一个,朕看上的,是这个,不是别的。”   他用食指使劲儿戳了戳戚寒野的心脏。   戚寒野愣怔了,渐渐地,沉郁的眸子一点点亮起来,好像枯寂的衰草地被撒下希望的种子,转眼间长出漫山遍野的生机。   “阿盛。”他再次拥眼前人入怀,情不自禁地亲吻起雍盛的鬓角,“你果然是我的解药。”   细密又轻盈的吻落下来。   雍盛从他紧绷轻颤的手臂与嘴唇,隐约感知到难以自抑的激动与喜悦,但并不知道自己具体是说了什么触动到对方,有点懵,拍了拍他硬实的脊背以示安慰,闷声问出心中一直很介意的事:“要不是朕御驾亲征发现了你,你是不是打算就那样躲朕躲一辈子?”   “嗯。”戚寒野答得很诚实。   妈的,老子的真心都喂了狗!   雍盛照着肚子就给了他一拳。   怒气冲冲,抬屁股就要下床。   戚寒野吃痛,捂着腹部蜷起身子,匆忙中好歹拉住他的胳膊:“你听我解释。”   “好。”雍盛双手抱胸又坐了回去,矜傲地抬起下巴,明明眼眶还是湿的,鼻子还是红的,但一眨眼就又趾高气昂地扮上了,“你最好是能给朕个合理的解释,不然朕把你剁碎了做成鸟食儿喂鹦鹉。”   戚寒野失笑,撑起身子,斜歪在床头,垂着眼睛道:“还记得那次在庆春楼吗?”   “庆春楼?”雍盛在纷杂的记忆里到处扒拉。   “嗯。”戚寒野提醒,“我们偶遇了谢府总管邱业和雍峤的亲随苟亮。”   他这么一说,雍盛脑海中随即有了画面,紧跟着,警铃大作起来。   他依稀记得当时那两个狗腿子在商议移交冬衣敲富商竹杠的事儿,茶余饭后还开了些荤素不忌的玩笑,涉及到什么来着……小唱男色?   “你说断袖分桃这类事,恶心,龌龊。”戚寒野幽幽地复述雍盛昔日之语,垂落的眼睫委屈地颤了颤。   “……”   雍盛此刻心中大概骂了一万句操,如果可以,他不介意穿过去抽自个儿两记大耳光。   电光火石间,他还意识到,正是从那时起,谢折衣,啊不,戚寒野就开始对他若即若离,一改此前的热情主动,变得冷漠疏离。   雍盛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此一时彼一时,那个时候朕压根儿不知道你其实是……”   话说一半,他终于有点领会到戚寒野的想法:“所以,打那时候起,你就认定朕永远也不可能接受你的男子身份,担心兰因终成絮果,选择离开,恰恰是为了保全那段美好的过往,作为雍盛的我和作为雍盛发妻的谢折衣的过往,中间没有欺骗,没有龌龊,干净又纯洁?”   戚寒野没有说话。   沉默就代表默认。   雍盛注视着苍白的他:“戚寒野,亲手斩断与朕之间的孽缘,狠心将朕推远,是什么感觉?”   戚寒野闭了闭眼睛,喉骨微动。   “你的想念,难道会比朕少吗?”   “我以为离开后就能很快忘了你。”戚寒野苦涩地拉扯嘴角,“但似乎怎么做都事与愿违,心想此生不如就这么算了吧,念着一个人也并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到后来,甚至觉得只有想你的时候,自己才是活着的,永无止境的校场练兵和冲阵杀敌会使人变得简单又麻木,幸好,我还能想念你。我本不再奢求什么,但你又一次出现了,再一次鲜活地闯进我的世界,当你的手翻山越岭来到北境触碰到我,我便再也无法抗拒你。”   “阿盛,你既是解药,也是毒。”他眷恋地握住雍盛的手,指尖缓缓嵌进指缝,十指紧扣,“那种会让人上瘾的毒,一旦染上,就戒不掉了。”   “哼。”雍盛眼中的湿意又浓重起来,“受着吧,你这个大傻逼。” 第108章   戚寒野挨近了, 示弱般,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鼻梁,见他并不抵触, 又稍稍偏移,蹭起他的脸颊,二人近在咫尺, 交颈依偎,像两头受伤的小兽互相舔舐着伤口。   气息渐渐纠缠, 不分你我, 雍盛半阖着眸子,微微偏转过下颌, 唇便如倦鸟投林般擦过对方的, 两人的呼吸都随之一滞。   戚寒野顺势揽过他的腰身。   恰在此时, 屋顶上突然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招来守卫的一声大喝, 随后就是短兵相接的打斗声, 夹杂着瓦片不断往下砸落的碎裂声, 他们惹出的动静不小,有人惊呼护驾, 有人喝斥詈骂, 如此喧嚣与刺耳,将室内的缱绻温存眨眼间驱了个一干二净。   雍盛推开戚寒野,烦躁地啧了一声, 问:“你的人?”   戚寒野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打斗声很快止息,金羽卫领头的叩门问安。   皇帝黑着脸打开门,看起来心情不佳, 阴冷的目光扫过去,问:“何人闯宫?”   答曰:“是个女子。”   “哦。”皇帝冷漠挥手,“斩了。”   言简意赅,连多说两个字都欠奉。   金羽卫领命,这就要将人架走。   “慢着。”寝殿内倏然传出另一道男声,虽嘶哑低沉,但极富磁性,“圣上不瞧瞧刺客的模样么?行刺也得挑个好时候,这青天白日的,哪个狂徒敢如此堂而皇之闯入禁苑,嫌命太长了?”   说得不无道   或许是故人叙旧也未可知。   雍盛压着火,便叫转还。   两个金羽卫威风凛凛地压着那不断挣扎的黑衣女子,来到御前,强行摘了其蒙面的纱巾,露出一张柳眉倒竖的怒容。   嘿,还真是故人。   “绿绮?”   雍盛挑眉。   有点意外,但也不那么意外。   绿绮瞪着他,眼里蹿火。   雍盛知道她是为寻主人冒险而来,顾及里面那位的面子,便命怀禄亲自松绑。   一重获自由,绿绮便叫嚣着要人:“狗皇帝,我家公子人呢?你把他怎么了?”   雍盛还是头一回被人当着面叫狗皇帝,额角青筋一绷,差点没忍住把人剁碎了喂鹦鹉,阴恻恻反问:“你觉得朕能把他怎么样?”   绿绮咬着银牙:“你敢伤他一根汗毛,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哟,好大的志气,可惜想与朕死在一处的人太多了,一时半会儿也轮不到你。”雍盛没好气地侧了侧身子,“想见他就自己进来吧。”   绿绮一愣,半信半疑:“狗皇帝,你不要耍花招。”   “对你?”雍盛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忽然若有所悟,“怎么?你该不会是不敢进吧?”   “……笑话!”   这世上还没有她绿绮不敢进的地方!哪怕是龙潭虎穴!   遂梗起脖子,忿忿然跻身而进。   半个月前,她接到绛萼的消息,说公子两日前进宫后就没了音讯,府中下人多次前往宫门前打探消息,未得到只言片语,放出去的探子也都莫名折了,因实在担心公子的安全,又不敢轻举妄动,才火速写信召她回京商议,她仗着艺高人胆大,决定独自闯宫探查。   这一查才知晓,凤仪宫近日莫名住进一个男子,她料定那是自家公子,并猜测公子是遭了狗皇帝囚禁,否则不会不想办法送出消息报平安,只是她想不通,以公子的身手,想逃定能逃出来,他既按兵不动,其中也许还有什么别的隐情。   她本想趁夜先与公子取得联系,了解一下大体的情况,没想到半夜里皇帝来了,她猫在屋顶上一等就等了一夜,差点冻毙在寒风中,早间因为伸了个懒腰,不甚踩落了琉璃瓦,这才被守卫发现。   一踏入寝殿,便觉一股暖风扑面,再走几步,里面竟烘热如夏,绿绮当即心中一突,心道不好,三步并作两步掠过屏风,一眼瞧见榻上歪斜着的人,飞扑过去:“公子!”   “我道是哪个胆大妄为的小毛贼,原来是你。”戚寒野坐直身子,拍了拍膝上的脑袋,“不是远在寒山么?怎么回京了?”   “绛萼给我传了信,说你突然失踪,生死未卜。”绿绮将他上上下下细看了一遍,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塞进他手中,“姑姑那边也遣人问了好几次,一是担心你遭了什么不测,二是担心你身上的毒……”   “我无碍。”戚寒野突兀地打断她,“你回去转告她,我在宫中一切安好。”   “姑姑还让我带话给您。”   绿绮瞄向不远处,皇帝正抱着双臂倚着屏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戚寒野笑道:“不用管他,但说无妨。”   绿绮于是低声道:“姑姑问,那件事您考虑好了么?”   “此事我已与她详谈过,这些年来,我伶仃苟活,奉她如师如母,此生敬她爱她,不必赘言,可她若执意走上歧路,就休怪我不顾念多年养育之恩,与她兵戎相见。你且告诉她,寒野此生,此志不变,若难两全,玉石俱焚。”   他冷淡的语气与周身散发出的寒意不容轻视,绿绮大抵是明白了他的想法,垂下头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瓮声道:“奴婢从来只有公子一个主子,公子决意做什么,奴婢便追随公子做什么,奴婢会将公子的心意原原本本转告给姑姑,往后该舍便舍,当断则断。无论如何,奴婢只希望,公子能平安康健。”   戚寒野怜爱地望着她,轻声道:“我会的。”   “嗯,那我走了。”   绿绮蹭地起身,她的轻功绝好,疾风一般从雍盛身边飘过。   雍盛与她隔空交换了一个眼神,雍盛看到她大大的眼睛中蓄满了泪水,看过来的眼神里亦充满了哀伤、恳求与愁怨。   雍盛站了一会儿,直到戚寒野笑话他傻站在那里充木桩,他才慢腾腾地踱过去。   “朕还以为你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可怜呢。”他哼哼,“原来有的是人惦记着。”   “嗯。”戚寒野煞有其事地点头,“毕竟微臣这般芝兰玉树,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华有才华,还无父无母,年纪轻轻就军功显赫当上威远侯,这京城里的媒人啊,早就踏破了我府的门槛,信誓旦旦要给臣说门天造地设的亲事。”   “哼。”雍盛叉起腰,专横跋扈地嚷嚷,“朕倒要看看,谁敢把女儿嫁给你,谁嫁朕就罢谁的官。”   “哦?当真?那臣可就要一一列举了,譬如那……”   “快闭嘴吧你,朕不想听!”   雍盛扑到他身上,捂住他的嘴。   两人嬉笑怒骂闹作一团,直到怀禄在外间提醒,内阁人已到齐,是时候该前往听政了。   不能荒淫无度,得干正事。   雍盛这么告诫自己,依依不舍地沐浴用膳,一步三回头地离了凤仪宫,苦逼地开着会的同时,衔恨与那些“春宵苦短日高起,君王从此不早朝”的昏君们狠狠地共情了一把。   不是不想干正事。   实在是美人的诱惑力太大。   一整个白日,他坐如针毡,心神不定,数独向怀禄打听戚寒野在做什么,打听完又咬着后槽牙接着看阁员们唾沫横飞,花了毕生定力捱到申时,抹了抹脸,想溜之大吉,却又被薛尘远拖着袍袖,就两淮河工一事大发宏论,并被要求遴选合适的人选来总理河漕事务。   雍盛端正地听了,推举了罗仞与工部汪偲,这与内阁的想法不谋而合,皆大欢喜。   这一拖又是大半个时辰,总算得以摆脱繁重的政务。   怀着迫切的心情,整理了衣冠,匆匆赶回凤仪宫。   此时,他惊讶地发觉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皇宫竟然这般大,宫道长得不可思议,道边的风景枯燥得不值一提,缓慢的步辇晃晃悠悠,需要转过这么多道弯,穿过一个又一个连廊和拱门,才能抵达他的渴望之地。   在那里,戚寒野正静静地坐在廊下,手执一把小刻刀,专注地雕着木头小人。   他扬起微笑,不知为何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眼尖的内侍发现了皇帝銮驾,刚要扯嗓子通禀,却被皇帝以严厉的眼神喝止。   雍盛挥手屏退周遭闲人,偷偷摸摸地踅到戚寒野背后,一手蒙住他的眼睛,一手并指抵住他的后腰,拖长了调子怪声怪气地道:“别动!敢动就一刀捅穿你!”   戚寒野一早便在余光里瞥见了地上鬼鬼祟祟的影子,也不戳穿来人幼稚的把戏,摸索着放下木头小人,配合着举起双手。   “扔了手里的刀。”   他便听话地扔了锋利的刻刀。   “抬起脸来。”   他便仰首,乖顺地露出脆弱的咽喉。   雍盛笑起来,恶意地拍拍他的脸颊:“你在外面也这么乖吗?”   戚寒野亦勾起唇角:“乖吗?”   “乖。”   他却道:“我还可以更乖。”   “……”   雍盛有点受不了,轻咳一声撤了手,天边夕阳烧得他耳尖泛红,目光游离,恶声恶气地警告:“少拐弯抹角地勾引朕,也不害臊。”   戚寒野觑着他,心说明明是很直白的勾引,哪里拐弯抹角了?转念又觉得他害羞起来张牙舞爪的样子实在很有意思,不敢多看,遂弯腰捡起地上刻刀接着刻木头,以作掩饰。   雍盛又把颗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没话找话:“你在刻什么?”   “你看着像什么?”戚寒野反问。   雍盛左看右看,觉得似曾相识,迟疑道:“莫非……”   他脑中轰然一响,变了脸色,一把抢过那截木头,恶狠狠掼到地上,怒道:“你又在刻你那个竹马!”   他突然翻脸发作,把戚寒野唬得有点懵。   定睛细看,见他眉头紧锁嘴唇泛白,俨然一副气疯了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时至今日你还觉得我心里容得下旁人?”   “怎么容不下?我看你心胸宽广,名士自有雅量,能容人得很……”嘴比脑子快,刚秃噜了几句,卡了壳,反应过来什么,又撅着屁股去把木头小人捡回来,举到眼皮子底下仔细端详,依稀辨认出那小小少年衣裳上精致的团云纹饰,似乎是多年前大内的皇家特供,门襟袖口上有些地方是模糊的深色,像是血迹。   “他是……朕?”   不,应该说,是当年那个寒山上的朕。   雍盛慢慢地瞪大眼睛。   戚寒野从小藏在心里的人……是他?   戚寒野屈指敲了敲他的脑袋:“竹马?心胸宽广能容人?嗯?”   雍盛握着小人,期期艾艾:“那朕也不知道,你那么小就……”   戚寒野:“就对你怀有非分之想?”   雍盛算是领教到某人能有多记仇了,他怕是这辈子都跟“非分之想”过不去了,讨饶道:“是朕,朕满脑子都是对你的非分之想,朕心怀不轨,朕见色起意,朕求而不得,以后咱们都别提那四个字了成不成?”   戚寒野高高地抬起眉骨,半天也没落下。   雍盛被他那探究的眼神盯得有点发毛:“干……干嘛这么看朕?”   戚寒野旋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你喜欢看我扮作女子吗?”   雍盛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这个,不假思索地回答:“喜欢啊。”   戚寒野又问:“为什么?”   雍盛说:“好看啊。”   说完心里一咯噔,觉得这么说好像是掉进了一个坑,此前戚寒野无论如何也不肯穿当年谢折衣的旧衣,怎么突然转了性?难道是要试探他?为谨慎起见,连忙往回找补,“当然了,你这样也很好看!”   等等,这样说又显得过于刻意了,挠挠头,接着打补丁:“朕的意思是,女装的你和男装的你都好看,只不过,是不一样的风格,造就出的不一样的好看。”   “总之,不管你怎么样,朕都爱看。”   完了完了,怎么有越描越黑之嫌?   说完,暗地里为自己捏了把汗,生怕触碰到戚寒野什么禁忌惹恼了他。   “嗯。”戚寒野认真地听完,点了点头,脸上神情略有挣扎,最后摇摇头,宠溺地捏了捏雍盛的脸颊,“你既爱看,我便穿与你看,但先说清楚,仅此一次,以后你就是求我也不能了。” 第109章   屏风后, 美人对镜理妆。   雍盛端正坐着,手里装模作样捏着一卷书,瞧着斯文正经, 可半炷香的时辰过去了,愣是连头一行的头两个字都没看进去,游离的视线时而扫过屋顶, 时而张望窗外,总是若有似无地流连在屏风映出的虚影上。   印象中, 谢皇后似乎从未以素面示于人前, 整日便是一派昳丽精致的考究模样,他喜穿炽热浓烈的红衣, 也钟情于锐利明艳的妆容。原本只以为这是谢折衣的某种矜傲与坚持, 女子嘛, 还是尊贵的中宫之主,从来只想展示最完美的自己, 无可厚非。   可如今细想, 才察觉端倪, 完美的妆容其实是面具与武器,谢折衣的美是有强烈的侵略性的, 加上通体迫人的气势, 常常让人不敢逼视,如此一来,他越是扮得美艳不知方物, 那般众人瞩目, 高高在上,就越不会有人怀疑他的真实身份。   毕竟谁会想到抛头露面高调张扬的一国之母,竟然是个男子呢?   饶是雍盛自己, 在得知真相后仍然时不时会觉得荒诞诡奇,并感叹戚寒野是懂什么叫灯下黑的。   但一介男子,想经年累月扮做女子,还不叫人轻易发现,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   戏文里常有的女扮男装或男扮女装的桥段,写主角如何如何鱼目混珠真假难辨,又因着这便宜行事的身份发展出许多好看有趣的故事,可这全是想象,放到现实里,是男是女,只消一眼便能看穿。   常人想要扮做异性,不仅要克服男女之间天差地远的体貌特征,骨架嗓音喉结等,还要钻研二者之间不经意中流露出的仪态神情,甚至诸多内修的礼法德行与气质,前者皮相可仿,后者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学像的?   可戚寒野做到了。   他成功地蒙骗了所有人,哪怕与雍盛数度同床共枕,也从未出过纰漏。   雍盛有时候当真恨得牙根痒,不知是他戚寒野演技太过高超,还是自己实在蠢得可怜。   想着想着,一股不甘的邪火蹿上来,他气得撂了书,抓起案上的折扇,啪地打开,给自己用力扇风降火。   “大冬天的,很热么?”   不知何时,戚寒野已离了妆台,双手交叠,倚着屏风看他。   雍盛闻言抬头,见到人便是一愣。   与从前总是泼墨般浓郁妖冶的妆容截然相反,这次戚寒野扮得则偏向于清新淡雅,远山眉冲淡了他原本过于深邃的眉眼,狭长凌厉的凤目不知作了怎样灵巧的修饰,竟变得温柔恬静,水光潋滟,高挺的鼻子也修得更可爱圆润,薄唇涂了并不特别浓艳的口脂,泛着丝绸般诱人的光泽,像冰层下冻住的软红。   让人想用体温去化了那层冰,舔舐那点红意。   戚寒野对自己的相貌与手艺向来很有信心,他好整以暇地等待着雍盛的回神。   “嗯?”好半晌,雍盛终于从漫长的惊艳中悠悠醒神,眨眨眼,“你说什么?”   戚寒野指了指他手中的扇子。   雍盛连忙合拢扇面:“啊,尚可,也没那么热。”   他起身,朝戚寒野走去,一手的折扇敲着另一手的掌心,以人为圆心转了一圈又一圈,直转得戚寒野眼花,长臂一揽,握着腰将人圈定在身前,笑道:“如何?臣如此打扮可得圣上欢心?”   “朕可是出了名的难伺候,想得朕的欢心,可得尽善尽美。”雍盛挣脱了他的怀抱,退后一步,以扇柄抬起他的下颌,吹毛求疵地皱眉:“咦?有喉结。”   戚寒野挑眉。   “从前没有。”扇柄往下,顶上喉结,不轻不重地按了按,他困惑不已,“怪也,为何你是谢折衣时不曾见过,现在却有了?不对,你本就是男子,合该有这玩意儿,从前是如何教它消失的?”   戚寒野低低地笑起来,推开扇柄:“山人自有妙计。”   他这一句说出口,竟连同腔调与音色也转换了,原先独属男子的低沉嗓音变得模糊暧昧,唇齿流连间像埋了蛊惑人心的钩子,更哑更饱满也更摄人心魄,雌雄莫辨。   这无异于在雍盛面前上演大变活人。   雍盛震惊:“竟连嗓音也变得,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戚寒野蓦地欺近了,身体力行地演示了他在拿捏人心方面是无所不能的,他直勾勾地注视着雍盛的眼睛,弯起的眸子里烟笼雾绕,含着某种惊人的媚态。   雍盛的耳尖慢慢红起来,刷地打开折扇遮住他的眼睛,阻隔了视线:“别把那套烟视媚行用在朕身上。”   “你不喜欢?”戚寒野在扇面后歪了歪脑袋。   雍盛支支吾吾:“不用刻意讨好朕,还如从前便可。”   “从前?”戚寒野似乎有些茫然。   雍盛道:“从前你待朕都是凶霸霸的。”   语气里,不知是控诉,还是怀念。   “哦。”戚寒野隐约明白过来,“原来圣上好这口。”   “……”雍盛挥舞着扇子扇去燥热,试图解释,“当然不是,朕的意思是,你做自己,随心所欲就好。”   说这话,雍盛有些心虚,要真想让人家做自己,又何必答应让人家扮作女子?   “阿盛,你怎么好像不高兴了?”戚寒野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心绪。   雍盛低头觑着自己的足尖,忽而上前拥住他,把头埋在他颈项间,蹭了蹭:“戚寒野,你是为了让我高兴才主动提出要穿女装的么?”   戚寒野没说话,一下下隔着衣料抚摸着他的脊骨,过了一会儿才道:“阿盛,其实……”   雍盛却忽然攥住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郑重道:“走,陪朕去个地方。”   他带着戚寒野来到别园。   冬日的黄昏,万物萧条,连夕阳都显得苍白薄弱,仅存的一点余晖倔强地挣扎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   “这里是……”戚寒野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庭院屋舍,有些讶异。   “之前的杏花坞。”雍盛介绍,“宫里就这块地界僻静,从前你时常会来附近闲逛,朕以为你喜欢,便想着好好儿将废弃的院子修葺一番,再挑个黄道吉日赠予你,只是后来……”   后来一场蓄意的火,导致这别园没来得及送出去,还得了个晦气的名。   既是造出来送他的,戚寒野便不客气地四处走动起来。   看得出来,这园子颇费了一番心思,饶是凛凛冬日,这里仍有红梅凌寒而绽,廊下则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涓洁清幽的凌波仙,搭配墨兰老菊,给萧条的冬景增添了几分葱茏生机,西南角上围着一棵老树搭了个葡萄藤架,高高的粗壮的枝桠伸向天际,两根麻绳垂下,荡着一个孤零零的秋千。   “你可知我为何总来这杏花坞?”戚寒野停在秋千旁,弯腰拂去其上落叶。   雍盛觑着他的动作,心想总不会是来荡秋千的吧?   戚寒野道:“从前啊,有个爱哭鬼,曾经坐在这个秋千上伤心地掉金豆。后来每次他惹我生气,我就来这里追忆一下他流泪时那可怜的样子,这样怒火便能消去大半。”   “哪个爱哭鬼……”雍盛话说一半,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张着嘴愣住了。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早已蒙尘的画面,和一位早已零落的故人。   戚寒野朝他展露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   “你!”雍盛一蹦三尺高,不敢置信,“你居然……”   一根颤抖的食指戳着戚寒野的脸指指点点,“你居然是那个神棍幕七?!”   戚寒野但笑不语,含蓄地默认了,但表情上完全看不出一点坑蒙拐骗后的愧疚。   雍盛作为被骗的那个,简直气笑了。   是啊,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体型,面貌是特意易过容的,又聋又哑是装的,为的就是防止暴露。加上身份莫测,武功高深,对宫内熟门熟路,来去自如,时常还能给谢折衣传递些消息,所有这些神秘的特质加起来,答案不言而喻。   什么皇后手底下的人?   这明明是皇后本尊!   他捏捏戚寒野的耳朵鼻子,又凑近了仔细嗅闻对方身上的气味,连那股子檀香都如出一辙!   喷火的眸子对视须臾,雍盛最终不得不气急败坏地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又被骗了!   一个皇帝,堂堂九五之尊,在同一个人身上栽了两次!   这简直叫盛无地自容!   “你可真是……好样儿的。”   雍盛咬着牙,额角青筋直跳,深吸一口气,阴冷冷强笑道:“说吧,还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趁今日朕心情好,大度,不与你一般计较,把握住时机统统都招出来吧,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了。以后再欺瞒,大小给你治个欺君之罪。”   戚寒野看着他隐忍的模样,想笑,但忍住了,顺毛道:“阿盛,我喜欢你。”   雍盛盯着他瞧了一阵,心口的火气噗地一下熄灭了,眼神又有些发飘,咕哝说:“我知道。”   “那你呢?”戚寒野明知故问。   雍盛嫌他腻歪,老大不自在地抖了抖身子,二话不说将人拽进屋。   戚寒野任由他牵着,进到卧房里的一间暗室,与里面停放着的一副敞口大棺材面面相觑。   “阿盛,你这爱好……有些别致了。”   “闭嘴吧你。”雍盛没好气地道,“这是当年他们为你准备的第一口棺材。”   戚寒野闻言,围着转了一圈,满意地颔首:“金丝楠木的,倒也气派。”   “因为朕拦着不肯下葬,他们不得不又临时打了另一口替代了它。”   戚寒野:“有所耳闻。”   雍盛幽幽地瞥了他一眼:“知道朕为何非要留下它吗?”   戚寒野理所当然道:“为了睹物思人?”   “为了有朝一日寻到你。”雍盛一步步朝他走近,直到将他逼至脊背紧贴棺木,才停下,“寻到你,问你当年执意抛下我的原因,问你待朕可曾有过一点真心,你若说没有,朕就将你杀了,真正装进这副棺材里。你生不愿做朕的人,死了若能乖乖躺在这里殉朕,黄泉路上做对怨偶,也算是一种圆满。”   他阴暗地低语,言辞真挚,似乎他此刻这般说了,这么多年来他就是真心实意这般想的,目光中透出的狠戾与偏执,浓得化不开。   换个正常人来,面对这样阴狠霸道的帝王,恐怕都会心生畏惧与逃避。   但戚寒野却丝毫不感到可怕,恰恰相反,他心疼极了,伸手欲将雍盛揽入怀中。   却没防备雍盛突然出手,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他睁大双目,猝不及防,通的一声往后栽进棺材,跌进柔软重叠的绸缎罗绮铺就的棺底。   意识有一瞬的空白,他下意识支肘撑起上半身,还没来得及细想,雍盛也翻了进来,嘭地一声沉沉砸在他身上,脑袋抵着他的胸膛,又把他给压了回去。   戚寒野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缓沉地震动:“圣上这般,是想试试与臣生同枕死同穴的滋味吗?”   雍盛撑着他的胸膛坐起,边打量四周,边扭动着身子意图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嘿道:“没想到里面还挺宽敞。”   “嗯,挤挤挨挨躺两个人足矣,瞧,这棺壁上还嵌着这么大颗的夜明珠呢。”戚寒野笑道,“圣上好阔绰的手笔。”   “哼,那是自然,朕何时苛待过你?”雍盛说着,跪趴着,一手伸长到戚寒野的头顶摸索。   “找什么?”戚寒野拍了拍夹在他腰侧不安分的腿,“别乱动。”   “找这个。”雍盛自棺头的石龛里取过一个白玉匣,直起腰坐稳了,打开,将里面的零碎物什一件件拿出来,似乎在找什么压箱底的宝贝。   借着夜明珠微弱的光芒,戚寒野眯眸,捡起一方被叠的四四方方的帕子,展开了,问:“这是什么?”   雍盛两颊上亦飞起可疑的红云:“帕子啊。”   废话。   戚寒野摩挲着其上沾染的暗红:“上面红色的……是血?”   雍盛一把夺过,藏到身后。   良久才支吾答道:“……是口脂。”   “嗯?”戚寒野挑眉,“谁的?”   “还能是谁的!”雍盛瞪起眼睛,气呼呼的像个炸了刺的河豚,恶声恶气道,“这是你当年轻薄朕的罪证!”   戚寒野侧头想了一阵,问:“哪次?”   “……”   雍盛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又白又薄的面皮越来越红,终于恼羞成怒,“狗东西,不记得就算了!”   戚寒野细致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实在觉得可爱得紧,他故意逗弄,屈指刮了刮他的脸颊,转手又捡过一个用油纸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小团,打开了,发现是各式各样的点心,都风干变质了,一捻就碎成渣,瞧样式,应该都是出自当年的凤仪宫,叹气道:“吃便吃罢,怎么还偷摸着藏?”   除了这些,还有熟悉的香囊,字帖,团扇,四弃香饼,龙舟标旗,许多琐碎的老物件儿,每一件都与谢折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一件都像长了一张笨拙木讷的嘴,诉说着这些年来滚烫无助的思念。   雍盛这会儿将他们摆出来,便是将自己的一颗心挖出来,洗净血污腐肉,摆在天光下,摆在戚寒野眼前。   看呐,你不是问我的心意么?   这便是朕的心。   胸口隐约泛起酸痛,似被一双无形的手狠命揉搓拉扯,直到汩汩向外冒出苦涩难言的,又掺着丝甜的汁水。   “圣上。”戚寒野坐起,一手环住雍盛腰身,一手掌握雍盛细长的脖颈,嘴唇贴上那白玉般的耳垂,耳鬓厮磨着,慢慢道,“您是在向臣诉衷肠么?”   雍盛垂落眼睫,避开耳畔暧昧的吐息:“朕想跟你交换一样东西。”   戚寒野嗯了一声:“凡臣所有,必不吝惜。”   “一个秘密。”   “你说。”   暗处,雍盛的眸子陡然亮了:“你告诉朕,你身上的寒症究竟从何而来?”   回答他的是温凉的唇,在耳畔和脖颈辗转啃噬,带起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狭小空间内的温度渐渐攀升,雍盛有些颤栗,感知到那些细细密密的吻里带上了某种不同以往的力度与渴欲,他偏过头,想去看戚寒野的神情,但落在此刻的情境里,无疑像一种逢迎,四目相对,各自眼里的索求都带着赤/裸直白的钩子,雍盛眸色微暗,轻喘了一声,推拒:“不行,先答话……唔!”   戚寒野没有迟疑,向上攫住他莹润的唇瓣,以吻封缄。   唇齿相接的一刹,二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似乎他们等这个吻都已等得太久,久到魂灵都熬煎得发痛,以至于一朝得飨,便如洪水决堤,一溃千里。 第110章   柔韧的舌化作裹着蜜的凶器, 带着不容抵抗的威势,撬开牙关,在席卷了整个湿润的口腔后, 将与它纠缠的软红抵在坚硬的臼齿上,狠狠挤压、摩擦、欺辱。   说不上多有技巧,甚至有些粗暴与凶狠, 带着蓬勃蓊郁的热与欲,侵略性十足。   雍盛被烫得头皮发麻, 腰腹酥麻, 但身为帝王的尊严仍让他一心想着反攻。   “戚……寒野……”他在热烈的间隙里终于找到透气的机会,失水缺氧的鱼一般张嘴吐息, “等……等等, 戚寒野。”   “嗯, 多叫几声,臣爱听。”   戚寒野一手掐着他的下颌, 迫使他扬起纤长脆弱的脖颈, 摆出承受的姿态, 痴迷地啃咬那早已被吮得艳红的下唇。   “……”雍盛呼吸渐重,觉得自己仿佛掉入无边无际的业火炼狱, 在不断往下陷落的过程中清醒地沉沦, 他得花费许多心力才能在理智的废墟里勉强寻到一丝清明,沙哑的喉咙里锲而不舍地唤,“戚寒野。”   “臣在。”戚寒野被他喊得几近失控, 忙丢开那勾人入极乐的软唇, 转向颈侧慢慢地啄,苦笑,“阿盛, 别再撩拨我了。”   贼喊捉贼,究竟是谁在撩扯谁?   对方同样喑哑的嗓音中饱浸欲望,雍盛听得心如擂鼓,亏他在如此境地中还能惦记着逼问正事,双手按着肩膀,一个用力,猛地将人压回棺材板儿,掰过下巴,喘着气,执拗地问:“……寒症。”   戚寒野努力平息着,情知此番是无论如何也搪塞不过去了,他有些不满,又像是连片刻的分离都不堪忍受,将人重新拉下,虚虚拥住,下巴磨蹭着雍盛发顶。   两人身体再次交叠,但刻意避开了关键处。   雍盛挣动了两下,都被掐着腰无情镇压。   “别得寸进尺!”皇帝耐着性子警告,像只色厉内荏的猫,“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说,以后都别想再碰朕。”   猫儿炸毛哈气,却让人只想欺他欺得更凶。   戚寒野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缠玩弄着他脑后的发丝,叹口气,老实交代:“坊间有一种药,能令男子抑制喉结,不生胡须,并使肤如凝脂肌如雪,长年服用者,看上去便与女子无异。 ”   雍盛听这描述有些耳熟,仔细回忆,一下子记起来,蹙眉道:“当年在庆春楼偷听,曾听邱业与苟亮提及过,说那些卖弄男/色的小倌儿……”他偷偷觑了一眼戚寒野脸色,轻咳一声,“寒症便是服用类似的药物留下的病根儿?”   戚寒野不置可否,他服用的比之那些小倌儿们用的,药性更强,效用更好,相对应的,毒性自然也更大。   雍盛不通药理,但直觉这类能强行改变体质的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怫然道:“这种不正经的东西也敢吃,你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   “那时我已过十岁。”戚寒野的嗓音淡下来,“虽常住醴泉寺参禅修佛,但逢年过节,总得回谢府走走过场。谢家人何其精明?不说谢衡,就是那主母向氏,也是眼光毒辣擅弄机心之人,我若稍有懈怠,露出了马脚,早就被挫骨扬灰,何以坚持到今日?是以未能等到变声之期,姑姑便弄来了那药,劝我服下,也算未雨绸缪。”   雍盛恼怒:“她可知道吃了这药的后果?”   “或许吧。”戚寒野道,“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出此下策。”   “这药叫什么?”   戚寒野眸光微闪,道:“杨柳玉净。”   “好,既然知道了名字,李太医见多识广,定有所耳闻,到时配出解药来,你乖乖吃了就是。”雍盛略松了口气,又不放心地问,“除了时不时发寒症,可还有旁的什么不良症状?”   戚寒野说没了,还说一旦停用体貌就会恢复,寒症也会慢慢地好起来。   雍盛不太信,一脸狐疑地盯着他,心有余悸道:“此番发作的时候朕以为你都快死了。”   “只是瞧着骇人。”戚寒野把玩着他莹白的耳垂,看它在他的指间一点点充血变红,仿佛鲜艳小巧的樱桃,若将它轻轻含进嘴里,放在齿间啮咬,可会淌出甘甜美味的汁液?他这般眼瞳深沉地肖想着,不动声色地在阴暗处亵渎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唇角却挂着温润有礼的笑。   雍盛仍旧不安:“当真能好起来?”   “当真。”   “戚寒野,你若骗朕,待你病死了,朕可不会去给你哭坟。”   他恶狠狠的模样当真可爱,戚寒野趁势拧了一把他的脸蛋:“好,你别来,我也不愿见你哭。”   雍盛拍开他的手:“别闹。”   “好,不闹。”戚寒野收敛了颜色,又漫不经心地把玩起雍盛的手,“那段时日,我并不害怕被拆穿身份,也不担心越来越厉害的寒毒会夺去我的性命,我只畏惧一件事。”   “怕血仇难报?”雍盛想当然地道。   耳边却传来戚寒野低沉的笑声:“当然不是,我从不怀疑有朝一日会手刃仇雠。”   狂妄。   男人的强大与自信取悦了雍盛,他扭头在戚寒野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道:“不愧是朕看上的人。”   “那……你到底怕什么?”   像戚寒野这样的人,还会有惧怕的东西?   戚寒野对上他湿润晶亮的眼睛,慢慢道:“人前人后长年扮做另一个人,总怕哪一天就忘了自己。”   忘了……自己?   雍盛愣住,不知为何,他瞬间明白了戚寒野的意思,就像自己,明明是现代普通人的灵魂,长在和平年代,接受着众生平等的教育,一次突兀的穿越,竟就成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封建帝王,日日与不知是人是鬼的官僚侍从打交道,过得如履薄冰,前怕狼,后畏虎。   戚寒野又何尝不是?   明明曾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却要涂脂抹粉扮做女儿模样,面具底下是另一层面具,在欺人中自欺,不断地变换着身份,亦不断地用仇恨镇压真实的自我。   每每午夜梦回,雍盛会心生迷茫,前生是否是一场梦,他是庄周还是蝶?   戚寒野想必也是如此。   “所以你不愿再做回谢折衣。”雍盛俯身,怜惜地蹭了蹭他的鼻尖,“朕懂了,以后朕再也不会迫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曾经的确不愿,但如今你已助我破了心魔。”二人近在咫尺,目光又不自觉地痴缠起来,“你说不论我是谁,不论我拥有什么样的身份与样貌,你看上的都是我这里。”   戚寒野抓起雍盛的手,贴上他跳动的心脏,眼神里多了几分豁达与坚定:“无论我是谁,这里对您的忠诚与守护您的信念始终不变,只要这份心意不变,我就是我。”   掌心下传来的震动那般清晰有力,如同宣誓时掷地有声的誓词,雍盛眉骨微动,当一个人对“我”的定义竟是锚定在对另一个人的心意之上时,他其实是在表达这样一句话——   我因为爱你,才得以存在。   眼眸盯着眼眸。   雍盛被对方眸中渐渐变得炙热蓬勃又习惯性压抑的情感所震慑,他嗅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愈来愈浓的檀香气息,烫热的指尖蜷了蜷,情不自禁抚上那卷翘浓密的眼睫,挺直的鼻,朱红揉碎后变得苍白薄锐的唇,他听到自己嗓音灼烧起来:“戚寒野,我想要你了。”   戚寒野脊背微僵,看了看四周,犹豫道:“圣上,您想在……棺材里?”   “管不了那么多了,朕又不姓柳,做不到美人在榻还坐怀不乱!”   雍盛龇牙,兴奋地舔了舔犬齿,嗷呜一声,埋首进戚寒野颈间,边亲,边猴急地拉扯起戚寒野的腰封与衣襟。   戚寒野被他撩得一阵阵蹿火,眯起眼睛,捏着后颈肉强行将人拽离,明明眸色暗得吓人,却还要端着禁欲的架子:“阿盛,冷静一点。”   冷静不了一点。   雍盛忍得眼眶都红了,不理解戚寒野究竟在磨叽什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箭在弦上……倏地他脑中灵光一闪,有了个大胆的猜测,眨眨眼:“你,你是不是……”   戚寒野:“?”   “那个什么杨柳玉净既然能改变一些男性特征,会不会也影响那个啊?”   戚寒野眸中掠过危险的精光,挑眉:“那个?”   “就是那个。”占人便宜的是他,不好意思的也是他,他挠挠头,顶着一张斯文败类的大红脸,隐晦又大度地道,“没关系,朕来就行,理论上来说,这事儿朕比你懂,你只管躺着,朕会让你舒服的。”   “真的?”戚寒野问。   虽然表面上一派镇定自若,但雍盛能从身下颤栗的身躯隐约感知到对方的紧张,他满是怜惜地执起戚寒野的手,一点点亲吻手腕内侧的皮肤,用唇感受着那里细微的脉动,信誓旦旦地保证:“真的,朕轻轻的。”   戚寒野羽睫轻颤,这才咬唇松口:“好。”   沉默阴怖的棺材化作缱绻的茧,将二人包裹束缚。   因担心弄疼了戚寒野,雍盛极尽温柔与耐心,每行一处,便玩问句可不可,行不行,答曰皆可,都行。   雍盛欢快卖力,倏地,他抬起满是薄汗的脸,眼角鼻尖全是红晕,呆呆的,有点懵怔:“你……方才那是……”   他咽了口唾沫,屁股往后挪了挪,但未等他心中生发的朦胧退意彻底成形,突然一个天旋地转,戚寒野反将他压在身下。   “放肆!戚……别摸!别动!”   廊下盛放的寒华金翘,洁白的花瓣层层舒展,簇拥着当中矜贵高洁的蕊,霜雪侵体,密密匝匝,砭骨的寒意沁入土壤,而后化作温热的流水,流水潺潺,无声中似要将无数柔情蜜意送进茎与叶,流水澎湃,似在无限爱意中又生出无名的恨来。   (亲爱的审核员,这里只是开个花。)   啪的一声,一只修狭冷白的手死死抓紧了漆黑棺木的边沿,绷起一根根隐忍的青筋,似受不住要逃离,却被另一只更长更大更有力的手覆盖,指根缓慢交错嵌入,十指相扣,拉着它共堕深渊。   “够了,朕不要了。”年轻的帝王被欺得狠了,不得不吞咽尽所有不甘,抓着头发将那颗脑袋提起来,咬牙训斥,“戚寒野你这条疯狗,起开!”   一只手却摸上来,熟练地钻进他口中,强行顶开湿漉漉的臼齿,绞住那条躲避的舌,肆意玩弄。   雍盛再骂不出一个字来,蹬脚就踹。   又被眼疾手快地握住脚踝,热切地舔舐。   他的拳脚功夫如何能与威远侯相抗衡?   “阿盛,你可知我写得最好的字是什么?”   “……”   “是你的盛字。”   “为了牢记我的身份与仇恨,我曾在夜里一遍遍地写我的名字,戚寒野戚寒野戚寒野,后来被姑姑发现,被狠狠地责罚,我就转而开始一遍遍地写‘盛’,阿盛,你的名真好看。”   “阿盛,你真好看。”   “阿盛,我心悦你,你疼疼我吧,你不是说会让我舒服的吗?天子一诺,五岳皆轻。”   “阿盛,我轻轻的。”   “阿盛……”   雍盛喉头耸动,忍无可忍,抬手去捂那张聒絮的嘴:“姓戚的,你他娘的给朕闭上那张狗嘴!爱做做,不做就滚!……操!”   外头不知何时又刮起了风雪,霰雾一样的雪粒子撞得檐上风马叮铛作响,朔风打着旋儿扫来荡去,将廊下摆着的水仙墨兰摧折得东倒西歪,簌簌作抖。   这该是今冬最后一场雪,明日或许就会放晴。 第111章   雍盛在一阵腰酸背痛中醒来。   入眼是竹青帐顶, 天光已大亮。   他抬手遮了遮光线,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被移到了床上。   身上衣裳是新换的,衣襟拢得一丝不苟, 该打的结一个不少,凌乱的头发也被精心梳理过,简简单单用木簪束起。   浑身干净清爽, 还隐有清香环绕,要不是手腕上异常醒目的红痕, 和脑海中清晰无比的记忆, 雍盛都快以为昨晚自己只是发了场梦。   姓戚的那条狗……   当真是不干人事。   嗯?戚狗呢?   环视房中,不见半点人影, 他一惊, 腾地坐起, 身下登时传来尖锐羞耻的刺痛,脸上都痛得一白, 僵了移时, 愤愤咬牙, 又哆哆嗦嗦躺了回去。   床板因此发出吱嘎响动。   “醒了?”   门外人听闻动静,快步入内。   听闻熟悉的嗓音, 雍盛心下稍宽, 却又因昨夜倒反天罡之事抹不开面子,抱起双臂侧身朝里,拿后脑勺沉默示人。   “饿不饿?方才怀禄送了些蒸糕清粥, 在炉子上暖着呢, 我端来你用?”   雍盛充耳不闻,闭目装死。   “外头又下过雪,我方才去料理廊下那几盆兰花, 若放着不管,怕是又要冻死。”   哼。兰花比朕娇贵。   雍盛暗中翻起白眼。   他不吱声。   戚寒野也不强求,笑了一声,窸窸窣窣不知在床头捣鼓些什么。   雍盛耸耸鼻尖,嗅到一股带着冰凌霜雪气的异香,按捺不住好奇心的他又不禁转过来,一睁眼,就与那白瓷瓶里插着的几枝梅对了个正着,怒放的红梅,热烈孤傲,花瓣上沾了些洁白的雪,又添了几分高雅与禅意。   雍盛很喜欢,多看了几眼,扒开梅枝,就见戚寒野含笑望着他。   卸了妆的威远侯浑身上下已无半分魅惑的女气,却照样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扰人心弦。   “还在恼我?”   戚寒野欺身,将自己那张俊美的脸凑得更近,垂落的视线温柔绞缠。   雍盛轻吸一口气。   妖孽。   堪比千年公狐狸成精。   全身的酸痛还在叫嚣着色令智昏的后果,雍盛隐忍地皱了皱眉头,将其无情推开:“哼,折几枝梅就想打发朕?”   一出声,嗓子哑得不成样子,二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雍盛是气的。   戚寒野则是出于心虚,刹那间昨夜种种荒唐争先恐后涌入脑海,他分明谨记着要温柔克制,刚开始还执行得很好,但后来却渐渐丢盔弃甲沉浸其中,乃至彻底失了分寸,所谓花不迷人人自迷,从前他自诩持重冷淡,向来对沉醉温柔乡之徒嗤之以鼻,如今看来,非是他少欲,只是从未真正接近他的欲望之源,一旦接近了,染指了,他亦食髓知味,不能免俗。   自觉是将人折腾狠了,心里过意不去,放下花瓶想挨过去躺着,奈何雍盛堵在床沿不肯放行,只得委曲求全,全然不顾形象地蹲在床头,软着声气:“昨夜是臣孟浪了,臣一时激动,失了轻重,当罚。”   “罚?”雍盛凶霸霸地瞪着他,“那你说,以下犯上,应怎么罚?”   “按律当处极刑。”戚寒野道。   雍盛一把揪住他衣领,恨声道:“这话说的,可见你认错的心不诚!你知道……朕舍不得!”   戚寒野粲然一笑:“那圣上要如何才能解气?”   雍盛阴恻恻盯着他,半晌,松手,抚平被他抓皱的衣襟,坚定地道:“这次叫你占了便宜,是朕疼你,下次换朕在上面。”   戚寒野挑眉,出乎意料地并无半分反抗,甚至从善如流,笑得勾人:“臣原本就是担心圣上操劳,想替圣上分忧,这才勉强代劳,而今圣上既有亲力亲为之心,臣自不敢再越俎代庖。”   我信你有鬼。   雍盛往旁边挪了挪,拍了拍身畔腾出来的空位,笑得人畜无害:“爱卿所虑,虽出自一片拳拳爱惜之心,但未免有损朕之雄风。你既答应了,心中亦无隔阂,择日不如撞日,这便来吧。”   见他一副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模样,戚寒野面色平静地道:“昨夜鏖战甚晚,圣上龙精虎猛,自然越战越勇,只是臣乃凡躯,精力不济,恐力有不逮……圣上若怜惜臣,不如先陪臣用膳,祭祭空空如也的五脏庙?就是起来喝口茶润润嗓,也是好的。横竖臣的人就在这里,来日方长,圣上想什么时候都可以,也不就急在这一时。”   嗯。雍盛觉得有道   一是做人不能竭泽而渔。   二是他这会儿手脚发软,也没缓过来,硬着头发上搞不好会影响他重振雄风。   形象一旦塌了,可就再难挽回了。   “咳。”他摸摸鼻子,顺坡下驴,“那就,先吃点儿吧。”   戚寒野端来食案,一口一口喂他吃。   雍盛初时还有些不自在,转念一想昨晚上自己活受了那么多罪,让他好生伺候一下怎么了?登时心安理得起来,一时嫌烫,一时嫌淡,挑剔鬼附身一般,想方设法地作,连人带食儿从头到脚都挑了一遍,才算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漱口时,怀禄期期艾艾蹭进来,埋着头,勾着腰,眼睛也不敢乱瞟:“爷,今儿没去成上书房,折子我都给您带回来了。”   雍盛嗯了一声,随意指了一处位置,示意他放下。   怀禄安置好奏折,仍站着不走。   雍盛此时懒怠见人,也懒怠理事,不悦地蹙起眉:“怎么,还有事?”   怀禄硬着头皮:“金羽卫暗探回报,说,不知从哪里走漏了风声,起了流言……”   “什么流言?”   “说圣上在后宫豢养男宠,还让男宠搬进了先皇后的凤仪宫。”   男宠?   雍盛瞥向戚寒野。   戚寒野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   雍盛阴沉下脸:“去查,是何人在背后捕风捉影乱嚼舌根,查到了一律罚下慎刑司。”   “是。”   “流言发展到到何种程度?”   怀禄回禀:“所幸还未彻底闹大,不过,内阁的大人们都知晓了,早间林大人还旁敲侧击跟奴才打听,是哪位……贵人呢。”   “知道了,下去吧。”   雍盛烦躁地挥手。   怀禄退下后,雍盛扶着戚寒野的肩,下榻穿衣。   戚寒野为他理袖束腰,雍盛垂眸盯着他浓密如鸦羽的眼睫,想到亲吻时那睫毛刷在皮肤上的痒意,心中暗骂这个诡计多端的狐狸精,当真叫人又爱又恨,不由得绷起嘴角:“风声是你走漏的?”   “怎么会?”戚寒野作惊讶状,装得跟真的似的,“阿盛要是这般想我,我会伤心的。”   雍盛冷笑:“你想出宫,明说就是,何必使这手段?”   戚寒野黯然:“倒是圣上,想撵我走,吩咐就是,何必故意说些叫人听了寒心的话?”   “如今你满意了?朕纵然想接着留你,也留不得了。”雍盛往后退了一步,语声凉薄,“待会儿便替你备好马车,你先回府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戚寒野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弯起眼睛,知道他又恼了。   只是他的小皇帝,恼起来的样子也分外动人。   威远侯府。   就是昔年的绥远大将军府。   戚氏惨遭灭门后,这宅子就一直荒废着,寻常人嫌晦气到了这里都绕着走,不过到底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这些年来亦不乏有胆大的富商,想走关系斥重金找官府将其盘下,但都因上头下了封死令而白费力气。   兜兜转转十年,这老宅终究还是落到了戚寒野手里。   前些时戚氏未翻案前,皇帝将戚氏旧邸赐给了新封的威远侯,就曾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如今戚氏昭雪,最重要的人证就是威远侯寻得,而后谢衡铤而走险骤然发难,皇帝身中毒箭命悬一线,又是威远侯拼死护驾延得神医,此功可谓彪炳千秋。   结合后续事件,皇帝此前赐宅一事就显得颇有深意。   有人说皇帝此举是想昭告天下,他对祁昭寄予厚望,希望祁昭有朝一日能成长为昔年绥远大将军那般的英雄人物。   也有人说皇帝是在暗中警醒,好叫祁昭以前人为鉴,让他时时居安思危,莫步后尘。   自然也有说祁昭异军突起,身世离奇,猜测他或许与戚氏旧部有些渊源的。   众说纷纭,保不齐其中就有蒙对的。   马车到了门口,提前接到报信的绛萼绿绮早已领着府中所有家奴扫雪相候多时,一下车,戚寒野肩上就被披上厚厚的狐裘,手中被塞进一个暖炉,更有两个小厮撑起硕大的油伞替他挡风。   戚寒野禁不住笑起来:“我能走会跳的,哪里就这样被伺候起来?显得我多么弱不禁风似的。”   “侯爷的身子如何,外人不晓得便罢了,我们心里有数的难道也要没心没肺地装傻么?”绛萼原本那般温柔备至的人儿,如今手底下管着一大帮人,见的世面广了,历的事也多了,说话也变得夹枪带棒起来。   “我倒希望你们真能装装傻。”戚寒野叹气。   “怪了,旁人都盼着手底下人越聪明伶俐越好,公子倒是与众不同,反希望我们都是蠢人。”绿绮撇嘴道,“我们要是蠢了,公子就越发糊弄我们,可是打的这个主意?”   戚寒野知道她俩牙尖嘴利,这时候很是明智地闭上嘴,不给她们发挥的机会。   “快进府吧,忙活了这么久,总算瞧着像样了些,公子也见见成效。”绛萼侧过身子,让开道,“圣上拨了重修府邸的银钱,董大哥又从江南封了些贺银送来,里里外外大致都置办齐整了。”   “不必如此铺张。”   戚寒野抬首,仰望气势恢宏的侯府,门前悬挂着的厚重匾额上,描金的威远侯府四个大字遒劲有力,雄浑稳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此前侯府一直在修葺翻新,他回京后一直住在一座临时租赁的院子,这是他以主人的身份,正式搬进戚氏旧宅的日子。   “知道公子不喜铺张,这已是俭省又俭省了的,毕竟威远侯的声名在外,太过破落也不像话。”   “嗯,这般已是很好。”   故地重游,他盯着府门,驻足良久,直到眼底酸涩,方将手中暖炉递给绛萼,撩袍跪下。   “侯爷……”绿绮不解,下意识想上前搀扶,却被绛萼使眼色拦住。   戚寒野神色平静,慢慢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下都郑重肃穆,他将额头抵在冰凉刺骨的青石转地上,呼啸的北风像无情的鞭子,抽打在面颊上,他却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反而是脸上流淌蜿蜒的热意令他身子一震。   过往在眼前一幕幕重现,曾经这里门庭若市,往来无白丁,如今却是冷落鞍马稀。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   他穿越厚重又煎熬的时光,轻声道:“爹,娘,阿兄,我回来了。”   他是高兴的,此生从未如这般高兴。   他将这般喜事告诸父母兄长,他长大成人,为戚家沉冤昭雪,即便他此刻泪流满面,病骨支离,但这点瑕疵,想必他们在天之灵,不会见怪吧?   父亲可会怪他来得太迟?   娘亲可会心疼他这些年来没有好生照顾自己?   兄长呢?定会边嘲笑他男儿有泪不轻弹,边给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然后说声:“臭小子也还不赖,到底没堕了你父兄的威名。”   戚寒野伏在地上,突然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爬起来,掸了掸膝上灰尘,往家走去。 第112章   午后处理完政事, 摆驾慈宁宫。   如今的慈宁宫已没了往日的烈火烹油,它萧索静默地伫立在铅灰色苍穹下,连屋上的琉璃瓦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可见宫殿尽管是个死物, 其命运却也与主人息息相关,   雍盛心下恻然。   下了歩辇,走近主殿, 便瞧见那两株光秃秃的石榴树,暗褐色的繁密的枝桠交织成网, 竭力伸向灰蒙的天际, 天冷,枝上挂满了细窄的冰凌, 寒风一吹, 能听到冰凌碰撞的细碎叮玲声, 如人喁喁私语。   雍盛匆匆瞥了一眼,只觉清寒无比, 皱眉道:“几时将这两棵树移出去才好, 瞧着总有些不吉利。”   “圣上说的是, 小的这就吩咐下去。”   福安引着圣驾打回廊入了配殿佛堂。   听说慈宁宫从几日前就陆续打发了不少宫人出宫,如今宫里只余寥寥几个熟面孔。   雍盛默默打量着, 若有所思。   佛堂内传来笃笃木鱼声, 太后正礼佛,虔诚地跪伏在蒲团上,上首佛龛里供奉着一尊观音, 条案上的香炉中袅袅升起雾蓝色的檀烟, 将观音大士那张无悲无喜的脸衬出几分莫测诡谲。   观音拈花含笑,那笑是怜悯苍生,还是嘲弄无常?   福安掩门退出去。   雍盛撩袍, 跪在太后身旁,双手合十。   太后停了木鱼与手中不停拨弄的佛珠。   “你来了。”   听声气,倒像是等这一日等了许久。   雍盛于喉间模糊地应了一声,侧目看她,心头随即一震,略有些错愕。   说不清胸中翻涌的是何种情绪,只是他第一次真实直观地体会到,一个人的心气究竟代表了什么,心气在,便还活着,心气灭了,纵使活着,也成了行尸走肉。   太后懒怠梳妆穿戴,没了那些富贵外物的傍身,她素衣脱簪,看着便与寻常妇人无异,脸上有显而易见的黄斑与皱纹,鬓间也会生白发,嘴唇也会干涸皴裂,若非亲眼所见,雍盛绝想象不出这样衰老颓败的谢良姝。同时心中也生出几分怪异,原来像谢良姝这样的人,也会老去。   她并非强悍到不可战胜。   “何时?”似乎太久没开口说话,她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滞涩。   “明日午时三刻。”雍盛答,“车裂之刑。”   太后颤抖的嘴唇数度无声开阖。   雍盛:“你还要替他说情?”   太后晃了晃脑袋,嗫嚅:“因果业报,身自当之,木已成舟,回天乏术。其余人呢?”   “树德务滋,除恶务尽。”   “好一个除恶务尽。”她哀戚苦笑,“盛儿,你确有几分像先帝。”   雍盛并不认同:“可惜,念在谢戎阳数次护驾有功,朕妇人之仁,还是决定饶其一脉。”   太后眉峰一振,半晌才颔首:“好,也好。”   为子孙计,她想替谢戎阳再多说几句好话,但又有所顾忌,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以她如今的身份,还是不提为妙。   见她只是一味沉默,雍盛不得不主动提及:“你不想去送谢衡最后一程?”   “不了。”太后道。   雍盛也并不意外:“看来这么多年来,你也未必不恨他。”   “若不是他,哀家做不成皇后,更做不成太后。”谢良姝道,“若不是他,哀家亦不会沦落至孤家寡人。”   “当年他承诺,只要我劝得魏定谟造反,江山易主,他拥定谟称帝,我仍为帝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岂料戚家军誓死反抗,寒山一役,竟折了济北军主力,鹬蚌相争,落得个两败俱伤,反叫我那哥哥捡了便宜。”   “事到如今,你还信他只是顺水推舟?”雍盛语带讥讽,“谢衡狼子野心,从劝你诱济北王造反的那刻起,一切都已在他谋算之中。他从未想要拥魏定谟称帝,因为他深知一个不满十岁的孩童比正值壮年的异姓王要容易掌控得多。他要做相父,要做隐帝,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在利用你。”   多年猜忌从他人口中宣出,谢良姝扶额,忽然感到疲惫异常。   “利用便利用罢,阖宫上下,哪里没有机权算计?我与姐姐都是先帝的妻子,按理说我们三人应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可哀家却害死了一同长大的姐姐,而先帝也无论如何不会让谢氏女怀上龙种。谢衡算计哀家,哀家又何尝没有利用过他谢衡?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纯粹的真情,煮豆燃萁,骨头相残,古往今来有何稀奇?只是如今尘归尘,土归土,黄泉碧落,再没什么好争的了。”   “尘归尘,土归土?”雍盛忽然怒从心起,腾地起身,“你谢氏兄妹烂了骨头连着筋,自甘堕落也就罢了,可你们害了戚氏满门忠烈,对他们,对这些年来死在你们手里的忠臣良将,难道你们心中就没有半分愧疚吗?”   “愧疚?”谢良姝空白的脸上倏忽纠结起复杂的神色,似乎不理解雍盛为何有此一问,“成王败寇,输赢之间,善恶不论,只念生死。既入了局,便要有抛家舍命的觉悟,就像如今的谢家,输了便输了,一死便是,又有什么好埋怨的呢?盛儿,你是皇帝,是这世上最该明白这些道理的人,从来历史皆由赢家书写,赢了便是善,输了便是恶,哀家从前教你的,难道你都忘了吗?”   雍盛闻言,胸腔间陡然升起一股恶寒。   是了,这就是他不论掩饰得多好都与这悲惨世界格格不入的原因。   他改变不了诸如此类深植于谢氏之流心中根深蒂固的观念,他们操弄权术并引以为豪,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礼仪忠孝,身体力行的却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什么公义正道,不过是互相攻讦的工具,什么仁爱孝悌,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奴役下民。   从前他还妄想能行教化感召之法,如今他倦了,他能做的,只是送这些罔顾廉耻与善恶的渣滓下黄泉。   “谢氏哪里来的脸面,竟敢与戚氏相提并论?说出去,恐怕要贻笑大方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理袖起身。   太后叹息:“哀家老了,不想再待在这宫里,圣上为哀家选个好去处吧。”   雍盛的身形微顿,问:“你想去哪里?”   “城外的醴泉寺就很不错。”她阖目道。   “好。何时启程?”   “今儿天色不早了,明日吧。”   雍盛点了点头。   临走前,太后背对着他,唤他:“盛儿,哀家虽罪孽深重,手上人命无数,但并未残害过你的生母,只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总也是哀家的错处。因感念她当年拼死相护的恩情,哀家亦数度护过你。对你而言,哀家自然算不得是个好母亲,但哀家仍希望,你不要记恨哀家。”   雍盛望着门外清寂的石榴树,那一刻,脑中掠过许多虚影,他看见了,却抓不住。   他想,这静默堂皇的宫城,扭曲并埋葬了太多柔软与温情。   “恕儿臣明日不能送行。”他淡淡道,“外边儿天寒地冻,母后早起记得添衣。”   “你也好生照料自己。”太后嘱咐。   “侯爷,喝药。”   威远侯府,绛萼推门入内,捧来已煎好并晾得温热的汤药。   修狭的手伸来,张开五指扣住碗沿,因方才浸泡过药浴,指尖仍是热水烘出的粉色。   那药甚苦,手的主人却一饮而尽,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绛萼收拾了空碗,转回来正要执篦替他梳发,却被拦下。   “先将窗子敞开来,再焚些四弃香。”   绛萼迟疑:“可外头风大,开了窗怕又招了寒气,公子刚……”   戚寒野打断她:“这屋子里的药味太重,熏得我头疼。”   那么苦的药都能一口气直接往肚子里倒,您还怕残余的这点药香?   绛萼将信将疑地将窗子启开一条缝儿,捧来香炉时,又被特意叮嘱一句,需将香料给的足足的,好燃得重些。   绛萼记得公子从前焚香喜淡不喜浓,不知何时竟改了脾性。   她一面暗自纳罕,一面照做。   等屋内清苦的药味散了个干净,侯府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因主人的提前吩咐,那轿子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内宅,直抵厢房门前。   侯府家奴们的注目下,一众便衣侍卫依次排开,俊朗的绿衣侍者打开轿帘,轿子里钻出一位清贵人物,头束玉冠,脚蹬云履,身上的墨色鹤氅罩着清新淡雅的缥色袍服,袖边袍摆绣着云龙,他的气质很独特,孤洁内敛之余透着股矜傲劲儿,如空谷里独绽的幽兰,叫人过目不忘。   只见他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像进了自家庭院般信步逛了一圈,边逛边点评,这里景致太繁,那里虽古朴却少了丝雅意,这里的几根竹子丑得很,那里亭子上题的字韵味全无,颐指气使之余,时不时还叫添补些物件,要一旁的随从尽数记下,交于侯府主管置办。   一众家奴不明就里,敢怒不敢言。   粗略逛完了,此人方背起手,顶着许多偷摸打量的视线不疾不徐地往卧房寻人。   那趾高气扬的模样,活像某些撒尿圈地盘的小动物。   一进门,便见侯府主人抱臂倚在窗边,噙着笑看他,出口就是揶揄:“圣上劳累巡视完下情,可还满意?”   “差强人意吧。”雍盛掸了掸两袖上莫须有的灰尘,又审视了一番房内摆设,挑拣道,“就是太素太静了些,赶明儿把宝爷送来,给这宅子添些热闹劲儿。”   “可饶了我。”戚寒野婉拒,“那鸟啰唣得很,养得又刁,圣上还是自个儿供着吧。”   “当年要不是你,它也活不下来,你我就是它的再生父母,这么多年来你对孩子不闻不问也就算了,怎么能一点感情都没有?”雍盛气哼哼走过去,啪一声合上窗,“大冬天吹风,越吹越懵,再给吹发病了,一命呜呼,我们宝爷岂不是要年幼失怙?”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戚寒野以一种“莫名其妙,理解不了,但出于涵养不便发作”的眼神觑着他,心中暗暗思忖,只离了不过短短半日,圣上又受了什么刺激?   “嗯?这味道……可是四弃香?”   好在雍盛的注意力很快又被房中的香气吸引,他暂且丢了年幼失怙的宝爷,围着那莲花香炉转了一圈,又莫名开心起来,转回到跟前叉起腰,喜气洋洋,“咳,如此扫榻焚香费尽心机,倒像是早料到会有贵客莅临,老实交代,你从何得知朕会前来?可是派了暗哨监视朕?”   “那倒没有。”   “真没有?”   “圣上若非要臣给个解释,臣也只能归咎为,心有灵犀?”   戚寒野走过去,托起他冰冷的手,合在一处拢在掌心,揉搓着捂热:“这么晚了,又这般冷,宫门即刻就要下钥,还出来做什么?”   “怎么,不想朕来?好,朕这就走。”雍盛作势抽手。   “别。”戚寒野将人锁进怀里,“我只是心疼你来回跑这一趟。见着你,你不知我心里有多欢喜。”   雍盛板着脸:“你要是不使坏,肯乖乖待在宫里,朕也不必来回跑。”   “还在生我的气?”戚寒野低头,托着下巴将他负气的脸转回来,“如今我大小是个陛下亲封的侯爷,一朝失踪,音讯全无,并非小事,我被你藏在宫中的消息迟早会传开来,到时若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加以利用,我怕你陷入两难的境地。”   戚寒野担心什么,雍盛心知肚明。   他沉默须臾,倏地抬脸,目光灼灼道:“朕要再娶你一次。” 第113章   “……嗯?”   戚寒野眨了眨眼, 鼻音里带出几分懵怔。   “朕思来想去,木已成舟,怎么着还是得给你一个名分。”   “名分?”   “不错!”雍盛郑重其事地道, “虽说我朝有史以来从未出现过男皇后,但树挪死人挪活,朕这就去逼……啊不, 朕这就去与吴卿商讨,看礼部能不能适当地捏造……唔, 沿用, 沿用些旧章成俗,适当的推陈出新, 让朕开创一下先河。”   男……皇后?   “圣上。”戚寒野脱口阻拦, “此事过于惊世骇俗, 恐怕无例可援。”   “无妨,无妨, 还有钦天监呢。”雍盛倒是颇为乐观, 微笑道, “叫钦天监的神棍给朕批个克妻的命,此事不难, 有谢折衣殒命在先, 活生生的例子,很能叫人信服。再搭配些以乾代坤拱卫帝星的奇异天象,杜撰些危言耸听的谶言, 不娶男皇后则社稷不稳, 国家危亡,朕不得不舍小我成大家退而求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此大肆渲染一番, 不愁不水到渠成。”   “……”戚寒野盯着他,开始思索他说的究竟是玩笑话还是真有此意,虽仍端着笑眯眯的模样不变,眸中多了几分试探,“此非儿戏,纵勉力办成,或落下个肇始劣端助启邪风的恶名,还需从长计议……”   听他话里透出三分推辞七分敷衍,雍盛眼瞳一转,凌厉的视线登时飞刀般射来:“怎么?朕以山河相聘,连同一颗真心,你竟不愿意?”   戚寒野眼角一抽,冥冥中有种直觉,此时他若敢说声不愿,以后就再难哄好这冤家了。   可真让他点头答应当这男皇后,又颇觉荒唐。   左右为难之际,只能装聋作哑,趁雍盛不注意,低头吻住他,鼻尖讨好地蹭了蹭。   雍盛焉能不知他这是在回避?   还特意使些投怀送抱的小伎俩来使人麻痹。   当真狡猾!   他磨了磨牙,想偏头躲过,却被一双大手死死掌住脖颈与下颌。   伸手去推,使半天劲也撼动不了身前的胸膛分毫。   与此同时,咚咚咚——   不知是谁的心跳声,透过胸腔,热烈地鼓噪着耳膜,震得人心神恍惚。   雍盛恼他这般轻易就拿捏了自己,于辗转间隙发泄似地咬了一口。   戚寒野嘶了一声。   力道稍卸,雍盛挣脱出来,抬眸,见他下唇虽未见血,却有好深一道牙印,旋即拍手大笑:“叫你滥施美人计,可有好果子吃?”   戚寒野舔了舔唇上痛处,见他被按着亲得满脸通红,还要见缝插针逞口舌之快,实在是嚣张得可爱,便顺着他的话揶揄:“圣上这枚果子,鲜美可口,若略施小计就能尝到,区区美人计而已,臣不介意多多施展。”   雍盛不经撩,三言两语就臊得五脊六兽,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以前怎么没发现你……”   “我?”   “这般……”   “哪般?”   “厚颜无耻!”   戚寒野眯眸,往前一步,非常坦诚地道:“臣还有更厚颜无耻的手段,圣上想试试吗?”   回想昨夜,雍盛当真是有些怵他,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再往前。   再后退。   直到后腰抵上书案案沿,退无可退,方停止了拉锯。   他来之前,戚寒野应是刚沐浴过,发丝潮气未褪,隐隐散发出幽沉的檀香。原本一丝不苟穿着的绛纱袍在方才亲吻时因拉扯而散乱,露出一线光洁的胸膛。   看进去,视线能直接滑入腰腹,朦胧中可窥耻骨轮廓。   雍盛别开眼,喉结耸动:“警告你啊,别再过来了,离朕远点。”   闻言,戚寒野果真停下,稍顿片刻,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因为雍盛出自本能的抵触看起来很真实,让他有了些许困惑。   难道……是对昨夜之事后悔了?   还是,对他昨晚的表现不满意,从而生了厌恶之心?   “阿盛……”因为完全揣摩不透圣意,戚寒野便俯身凑近了,想仔细观察对方脸上的神情。   雍盛哪知他腹中百转千回患得患失,一听他这般唤自己,就浑身过电似地一激灵,一把将人推开,捂住耳朵。   戚寒野冷不防被他推得踉跄,差点没稳住身形,一张俊脸罕见地空白了一瞬:“?”   “咳。”雍盛瞬间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摸了摸耳朵,“说话就说话,站那儿说就行,朕又不聋。”   戚寒野觑着他,探究的眼神更犀利了。   雍盛压根没法儿与他对视,一对视,许多不堪的画面就纷纷入脑,搞得他浑身不自在,他抖了抖衣襟,抄起案上半盏残茶一口饮尽,顾左右而言他:“这屋里的炭火烧得好旺。”   戚寒野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热?”   雍盛:“有点。”   “那我叫绛萼将炭盆移出去。”   雍盛忙拦住:“倒也不必,你畏冷,别再冻着你。朕热是朕的问题,朕脱件衣服就好。”   说话间,他将外袍脱了,随手撂在椅背上。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戚寒野约莫是看出来雍盛对二人云雨之事心有余悸,遂克制住自己想跟对方无时无刻贴在一起的绮念,抱起双臂靠上书架,依雍盛所言,离他远远的。   雍盛此时也心情复杂,他按捺不住想跟戚寒野亲近,又怕事态像昨晚那样失控,个中尺度,实难掌握。   “朕来,是有事要说。”他晃了晃脑袋,将所有歪心邪念收起,随手翻阅起案上半摊着的兵书,“明日便是谢衡行刑之日,随后朕将颁布敕书昭告天下,为戚氏平反追谥。朕知道此事乃你平生夙愿,此愿旦夕将遂,朕想着提前将这喜讯亲口报与你知晓。”   戚寒野闻言,也端正了神色,撩袍下跪:“臣,谢主隆恩。”   雍盛抢先一步握住他的手肘,阻了他的动作:“别忙谢,还有一事,朕想先听听你的想法。”   “圣上请言。”   “你的身份……”   戚寒野知道他想问什么,先道:“是否要公之于众?”   “嗯。”雍盛颔首,“一来,戚氏无后,于情于理,应让你承祧祀祖,光复门楣。二来,平反后,以戚氏的声望与从前的门生故旧,绥远大将军之子的身份于你颇有助益,能助你在朝中站稳脚跟。三来,朕出于私心,想朕的加恩落到实处,建牌坊,修宗祠,不过徒增些身后虚名,远远不够,而若能切实地荫及子孙,你父兄地下有灵,或许还能稍感欣慰。对内,日后你当涂掌事,正好借此机会重揽旧部培植势力。对外,戚氏冤案曾寒了朝中不少老臣的心,今拨乱反正,也好教世人知晓,朝廷并非忠奸不辨,朕并非目盲耳聋,从此必不教忠臣良将灰心丧气。”   “朕还记得,你曾与朕说过,盼着有朝一日能拿回戚寒野这个姓名,往前是形势所迫,不得不隐姓埋名,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你……”   “臣以为,如今这般就很好。”   说到中途,戚寒野却突兀地打断了他。   雍盛愣了一下:“你……不想?为何?”   “我与你这般情状,谈不到什么子息后代,戚氏宗祧至吾已斩,吾之不孝已是板上钉钉,于此项,我拿不拿回身份,都没什么分别。父兄既已洗刷冤屈,后人提起戚家,便会永远记得我父兄之忠,满门之烈,一族之荣,莫过于此。”戚寒野眉眼与语气都淡淡的,仿佛事不关己,“况且如今朝堂清平,君臣一心,政通人和,四海咸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圣上安然高坐明堂,已是对臣与戚家最大的恩宠,莫再横生枝节。”   雍盛深深看他一眼,敏锐地嗅出一丝反常的气息,站直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朕?”   “有。”戚寒野回望他,又莫名笑了起来。   雍盛被他笑得有点恍神:“什么?”   “说了这么久,你不乏么?”   “不乏。”雍盛注意到,戚寒野的手指从方才被他推开起就一直在捻着袍袖边缘,像某种停不下来的强迫行为。   “臣乏了。”戚寒野垂眸道。   哦。   所以呢?你休息,我走?   雍盛当然不想就这么走了。   开玩笑,他冰天雪地里辛辛苦苦跑这一趟容易吗?   只听戚寒野接着道:“臣不敢欺君,臣坦言,打从圣上一进到这房里来,臣心里就在想,圣上打算何时与臣亲热?”   “……你他妈,”没想到他这么直白,雍盛一口气没上来差点爆了粗口,哽了哽,“那什么,跟你说正经的呢,别老狗扯羊肠没羞没臊。”   “这不正经吗?”戚寒野垮下脸,“圣上莫不是,这么快就厌弃了臣?既如此,还请圣上趁早言明对臣没什么想法,赶紧离了这虎狼之地。”   雍盛:“……”   雍盛在原地无声踌躇,想走,但不甘,硬着头皮扛了一阵,终究败下阵来,恨恨地道了一句:“诡计多端。”   朝他张开双臂,颐指气使:“过来抱朕。”   戚寒野没动。   雍盛催促:“来抱!”   戚寒野仍是不动。   “不抱?”雍盛也不惯他,“好,那朕走了。”   姓戚的闻言,不装了,立马大步流星地过去,将人捞进怀中。   老实抱了一阵,便将人腾空抱起,走向床榻。   怀里的身躯登时绷紧了。   戚寒野无奈极了:“别紧张,臣不爱吃人。”   “谁?谁紧张了?”雍盛镇定自若。   戚寒野:“不紧张,你死抓着腰带做什么?”   “……”雍盛松手,红着脸,仍是撂狠话,“朕准你身边伺候,但要是伺候得朕不爽利,朕就把你剁碎了喂鹦鹉。”   戚寒野闷声笑起来,抓起他的手腕,温凉的唇贴上手腕内侧薄薄的皮肤,就那般贴着,也不动作,似在用心感受脉搏的跳动。   温凉的鼻息扑打在肌肤,像蝴蝶飞进胸腔,在心窝最柔软处轻缓地扇动翅膀,带来一阵又一阵悸动。   雍盛就着这个姿势,以指为笔,描摹那人精致深邃的眉眼。   “戚寒野。”   “嗯。”   “当个贤明的君主真难。”   “为何突发此感慨?”   “朕若是个昏君,就能为所欲为,中意你就把你锁在身边,与朕寸步不离。”   戚寒野发出愉悦的笑声。   带着笑意的亲吻落在额头,眉间,顺着鼻梁往下,停在鼻尖,而后拉开距离,戚寒野以眼神询问。   视线缠绕,如胶黏的蛛丝。   雍盛抬了抬下巴,以示准许。   那份灼热的迫切这才得以填进唇缝,依偎,压实。   雍盛阖上双眼,手臂圈着腰身,将人用力按向自己。   被包裹的触感清晰得可怕,原本温冷的皮肉渐渐滚烫起来,像冬日冻结的旷野被暖阳照耀,慢慢冰消雪融,暴露出温柔的底色。   “戚寒野,你会一直待在朕身边吗?”   “会。”   “永不食言?”   “誓以皦日。”   二人耳鬓厮磨,你侬我侬,直至怀禄在外间大声咳嗽,提醒该回宫了,雍盛方从丝被间挣扎着起身,边喘,边手忙脚乱地归拢凌乱的发丝与衣衫。   刚勉强束好腰带,又被勾着脖子跌回去。   雍盛被亲得头皮都麻了,嘴唇也是麻的,他见识到某人各种缠人的本事,实在是应接不暇,手脚并用着将人扒拉开,一只手死死捂住嘴,瞪眼:“够了,别啃了。”   戚寒野的嘴巴也肿了,红得像是涂了最艳的口脂,还泛着暧昧的水光。   他支肘,气定神闲地撑着上半身,自下而上撩起眼皮望过来时,眸底潮湿又晦暗,翻滚着浓烈的情绪:“今夜……”   “今夜,今夜不行!宫里还有一堆事要处”雍盛受惊的兔子般弹跳起来,一骨碌滚下床,也不去管什么斯文体面了,捞了外袍大氅,边穿靴,边衣冠不整地夺门而出,与候在外头的怀禄绛萼大眼瞪小眼。   怀禄:“……”   绛萼:“……”   雍盛站直了,重重清了清嗓子,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儿,吩咐绛萼:“那什么,叫你们侯爷近日好生在府里待着,非必要勿远行,朕旦夕有事,派人来传唤时,望他随传随到,片刻不得耽误。”   房内传来一声低笑,随后便听威远侯正经回话:“谨遵圣上口谕。”   皇帝落荒而逃。 第114章   清宵无梦, 一夜沉酣。   醒时已至日中,光影参差,不论是帐顶簇新的刺绣纹样, 还是房中与从前相差无几的摆设,都令人心生不知今昔何夕的迷茫。   门外传来仆婢小心翼翼的交谈声,听得只言片语, 似是廊下来了两只喜鹊衔枝筑巢。   戚寒野拥被稍坐,算算时辰, 起身下榻, 焚香沐浴后,换上一袭白衣, 被发跣足, 面朝府门, 跪坐于廊下。   他静静地等待着,一动不动。   不过片刻功夫, 同样一身缟素的绿绮挥舞着手中长鞭策马进府, 转眼间滚鞍落地, 双手将怀中漆匣献上。   漆匣打开,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天理昭昭, 谢衡老贼总算被明、明刑正法!”绿绮刚从新鲜的法场赶回, 兴奋劲儿还热乎着,激动得连说话都结巴,“公, 公子不知道, 行刑前,皇帝特派的御使当众宣读罪状,养寇自重, 残害忠良,中饱私囊,一桩桩一件件,每读一条,便问老贼认是不认,骂得那叫个酣畅痛快!观刑的百姓们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行刑时,唾骂者有,拍手欢呼者有,那场面,比过节还热闹,您真该亲自去看看……”   她竹筒倒豆子,一顿噼里啪啦,戚寒野拍了拍她的肩膀,单手托了那装着人头的漆匣,转身摆上一早设好的香案。   绿绮见状,懂事地闭上嘴,朝绛萼吐了吐舌头,绛萼过去,牵起她的手轻轻摩挲,安抚下她雀跃快意不知该如何才能抒发的心气。   前头戚寒野拈了三根香,徐徐点上,插入香炉中,另执起酒壶,倾浇于地。   没有坟茔,没有牌位。   只有厚厚的竹简上,一笔一划刻着当年战死将士的名讳。   大仇得报,只以三分薄酒慰英灵,不知逝者可愿安息。   对着那颗肮脏灰败的人头,戚寒野陷入了长久的静默,面沉如水,不知在思量些什么。他这般枯坐着,待最后一抹夕阳余晖穿透窗棱,投在地面业已干涸的酒渍上,他倏然起身,命人撤了香案,换下素服。   绛萼见他神色如常,莫名松了口气。   正束发,绿绮捧着信鸽进来。   戚寒野接过信笺览毕,面上并无波澜,边揭开香炉盖子焚了纸,边道:“未时初,太后吞金,酉时三刻,薨。”   “什么?”绿绮惊愕极了,“死了?她不是刚下榻醴泉寺么?”   绛萼冷笑:“这老太也真有意思,地狱无门偏闯进来,非要往阎王爷手里栽。”   绿绮噫了一声:“你的意思是……姑姑动的手?”   她看了眼绛萼,没得到解答,又抓心挠肝地看向戚寒野,央求:“公子……”   戚寒野从妆匣中挑了根晶莹剔透的红玛瑙梅花簪,慢慢欣赏把玩:“若是姑母,会耐心地再等上一阵,太后早间刚落脚寺中,天一擦黑便暴薨,这般高调,容易招惹是非。”   “是了,姑姑做事最是谨慎,不会就这么将多年栖身之所曝露于众。”绿萼仍是疑惑,“如此说来,太后当真是把那富贵荣华的日子过腻了,不想活了?”   “她出宫便是存了死志,只是想不通为何这般心急。”红梅簪衬得那修狭的指尖白得晃眼,“以姑母心性,仇人近在眼前,纵未亲自动手,也少不得在其中推波助澜,好让她早偿所愿。”   绛萼蹙眉:“公子是说,她二人见面后发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   “兴许吧。”   “奴婢这就去命人打听。”   “不忙。”   戚寒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将簪子簪入束发小冠,赤霞般的红玉为一身墨色衣裳添了几分颜色,他一勾唇,那抹赤色随之荡漾成波,似有光华流转。   “姑母若想叫我知晓,自然会遣人知会。何况,个中曲直,我也并不关心。那二人早年间诸多恩怨,纷纷扰扰大半生,如今也算一笔勾销了,姑母心头之恨若能因此消解一二,从此息事宁人,那便更好……”   话说一半,他不知忖度些什么,走了神。   绛萼轻声唤:“公子?”   戚寒野回神抬眸,恰恰望入镜中。   镜中人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倒是不大常见。他苦笑:“既逢国丧,圣上这段时日又有的忙了。”   讣告一出,民间禁嫁娶宴饮,京城里各处繁忙热闹的地段都因国丧冷清了下来,再度面圣已是七日后。   这日,圣上在太后梓宫旁的配殿里召集了朝中列位有头有脸的重臣,共议太后丧仪。   屋子里跪了一地人,皆按制服丧,一眼望去,白花花一片。   唯独炙手可热的威远侯,一袭绣金玄袍,气势不凡,直如白纸上的一滴墨,格外扎眼,引得同僚们频频侧目。   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气得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嗓子里像是进了绒毛,不停地忿忿咳嗽,以示不满,而他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漠然置之。   皇帝由大太监怀禄搀扶着进来。   听说圣上这几日因哀痛过度病倒了,今日见他眼眶通红,形容憔悴,宽松的孝服空荡荡地罩在身上,瞧着竟有几分形销骨立之相,便知传闻非虚,圣上当真是孝子啊。   见主上这般凄苦模样,列位臣工的眼泪是说来就来,当场嚎啕大哭者有,掩袖哀啼者有,边哭还不时劝皇帝节哀,君臣相对抹泪,阖殿呜咽,唯独祁昭侧首望着御案上的天蓝釉梅瓶发呆。   哭了一阵,礼部尚书吴沛率先收泪,起身奏道:“万岁,太后仙逝乃国之不幸,臣深知圣上悲痛万分,然圣上乃天下之主,身负江山社稷之重责,还请圣上克制哀思,保重龙体。眼下当务之急,是太后的后事,需得圣上拿主意料理……”   众臣也记起了今日的任务,纷纷收泪相劝。   怀禄绞了热帕子来给皇帝揩面,皇帝握着帕子,略醒了醒神,方强撑着精神问:“从前都是些什么章程?”   礼部一一详奏。   说到天子居丧取三九之数要守孝二十七个月时,薛尘远提出异议,称圣上一身系万民之福,政务繁忙,二十七个月委实太长,不如以日代月,用二十七日相代,方不误机杼。   这一下从三年缩到二十七日,自然招致许多保守派的激烈攻击,认为此举有违孝道。   孝之一字协天伦,不可等闲视之。   吵吵嚷嚷许久,皇帝突然点名:“祁卿,你有何见地啊?”   祁昭出列道:“孝之一字,在心。心中有孝,孝服哪怕只在身一日,日日缅怀,此哀不绝。心中无孝,哪怕一生居丧,也不过装腔作势,不足为道。臣以为,圣上之孝,真情实意,日月可鉴,无需区区三年来佐证。”   这大逆不道的话令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薛尘远反应最快,立时接话:“俗语亦有云,孝字论心不论事,论事万年无孝子。陛下勤于政事,一心为公,哪怕只二十七日,太后地下有灵,想必也是极宽慰的。”   有他二人开路,皇帝又不置可否,局面渐渐有了反转,到后来,竟都开始劝皇帝以国事为重了。   皇帝架不住他们苦劝,初还犹豫,终究还是勉为其难地应下了。   接下来又议起太后谥号。   谥号与其人生平事迹、品德、功绩挂钩,不可怠慢,然而常见的那些具有寓意美好的字几乎都议遍了,皇帝挑来拣去就是不满意。   最后他仍是问祁昭:“祁卿可有建言?”   祁昭微微一笑:“太后一生勤勤恳恳,危身奉上,不如拟个“愍”字。”   闻言,众臣面面相觑,大伙儿心中明镜似的,危身奉上曰愍,可祸乱方作也曰愍,佐国逢难使民折伤亦曰愍,这实在……称不上是什么美谥。   “也罢了。”皇帝却颔首道,“母后潜心佛学,定也不喜那些过于张扬高调的谥,朕瞧着愍字倒还合她心意一些,只是一个字显得单了些……”   他看了一眼薛尘远。   薛尘远心领神会:“太后慈仁和敏,敏以敬慎,圣上或可考虑‘顷’字。”   堕覆社稷亦曰顷。   愍顷皇太后的谥号就这么定下了。   至此,太后的一生被定调,明眼人都能从这个谥号瞧出皇帝对太后强烈的不满,但皇帝既保留了太后的头衔和尊号,也没有缩减该有的丧仪,所以表面上人们仍要歌颂圣上是个世所难见的孝子,在这种矛盾与荒谬感中,群臣迷迷糊糊地来,又恍恍惚惚地退下了。   祁昭留下了。   皇帝没说要留他,他也没有提前递牌子请见,但心照不宣的,一个赖着不走,一个也没赶人。   雍盛伸了个懒腰,没个正形地歪在龙椅上,单手支颌睨着堂下之人。   戚寒野含笑,大大方方任他瞧着。   短暂的对视后,雍盛道:“威远侯好大的威风。”   声音嗅不出喜怒。   戚寒野撩袍跪下:“国丧举哀,臣未能依制素衣挂服,是为大不敬,还请陛下严惩,以儆效尤。”   雍盛冷哼,放下手,理了理袍袖:“你这样做必然是有你的打算,既想好了,便说说吧,明日待御史参你的折子淹了朕的书案,朕要如何给他们一个交代?”   戚寒野道:“请陛下削免臣在虎威军中所有职权,将臣逐出内阁。”   话音落地,雍盛坐正了,双手按在膝上,上身微微前倾,似乎想凑近了看清戚寒野脸上的表情:“你昏了头了?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声线意料之中地冷了下来。   “臣神志清醒,所言之事也都经过深思熟虑。”   “削职?退出内阁?”皇帝气得脸色发青,摔袖起身,“你怎么不直接挂冠走人?”   “若能得圣上首肯,微臣自是感激不尽……”   上下嘴皮子刚一碰,话没回完,皇帝已气势汹汹下阶而来,他走得急,到了跟前,借着冲势抬腿就踹在他肩头:“你够胆再说一遍!”   气得狠了,形象也不顾了。   戚寒野被踹得身子一歪,侧躺在地上,就这么躺下……   不起来了。   雍盛一愣,看了看自己何时这般能耐的脚,又看了看地上装模作样的混蛋,越发怒不可遏:“你干嘛!给朕起来,谁允许你随地大小躺了?”   戚寒野调整姿势,干脆在他脚边上躺平:“大雍律法难道规定了陛下殴打臣工时,臣工必须端端正正跪好了挨打么?不若臣躺着,这样臣的膝盖不受累,您踹着也更顺脚。”   “你!”雍盛也不客气,纡尊骑到他身上,一手拎起他衣领,一手握拳作势要往他脸上揍。   “诶诶诶。”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打哪儿都好,别打脸,伤了肿了见血了,被人瞧见了多不好。”   雍盛挑眉:“怎么不好?朕给你脸上添点彩,喜庆!”   “哦。”戚寒野放弃抵抗,“圣上若揍臣一拳便能欢喜,那便揍吧,臣甘之如饴。”   雍盛盯着那张姣好的脸庞,恨恨地磨了磨后槽牙,收了拳头,一把将其掼在地上。   这下戚寒野却没那般弱不禁风,在雍盛起身的瞬间,后腰发力弹坐而起,双手箍住雍盛的腰,将人按住,掐摸着比了比腰围,不悦道:“几日不见,怎么就瘦了?”   雍盛拂落他的手,不阴不阳道:“不比威远侯潇洒自在,朕戴孝之身,日日麻衣素食,以泪洗面,如何不清减?”   “逢场作戏而已。”戚寒野抚上他依旧发红的眼眶,流连至削尖的下巴,口吻中满是怜惜,“不必那般认真。”   雍盛抿唇,下颌的线条绷紧:“谢衡前脚刚死,太后后脚便在宫外暴薨,时机卡得意味深长,而今朝中看似平静,私底下却早已流言四起,人人都在揣测太后的真实死因,朕若不想平白担上残暴弑母私德有亏的罪名,这期间便容不得半步差池。”   “要真是容不得,今日哪能编排出如此热闹的一场戏?”戚寒野一语道破,“今日之前,圣上或许还拿不准自己是否已全然掌控朝局,今日之后,当打消疑虑了。”   雍盛眉头舒展,不置可否,起身理好袍袖后,朝戚寒野伸出手,拉他起身。   “朕不知你想做什么,但有一句话,朕必须告诉你。”   “臣洗耳恭听。”   “朕需要你。”雍盛无可奈何般软了声气,“因此,朕决计不会放你离开。”   戚寒野闻言,抬起晦暗不明的眸子,愣愣地盯着他。   那傻样子,像是一时忘了自己有舌头有嘴巴。   “喂。”雍盛被他盯得发窘,“回话。”   “臣……”   “等等。”雍盛又紧接着扬声打断他,“你可想好了再回,倘若回的不是朕想听的,朕将你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戚寒野噗嗤一声笑了。   雍盛:“不准笑。”   “好好好。”戚寒野张开双臂,轻轻地拥住他,“臣这么做只是一时之策,为了防患于未然,并非要走。”   他肯解释,雍盛心头的怒火便稍稍平息,惑道:“所防何患?” 第115章   很快, 雍盛就察觉到戚寒野口中所言之祸患。   二十七日国丧刚过,雍盛前脚牵灵发引,释衰服还宫, 后脚便收到消息,称一夜之间,整个京城的人都已听闻如今的威远侯祁昭不是旁人, 竟是戚氏满门唯一幸存的少公子。   无论甘愿与否,戚寒野的身份, 还是曝光了。   “具体是怎么回事?展开说说。”   雍盛被丧仪的繁文缛节折磨了月余, 浑身不得劲儿,冬天最冷的时节已然过去, 趁着难得的晴日, 他命人在御花园里扎上草靶, 练起射箭。   狼朔抱着箭囊,姿势别扭地抬起一条腿, 从靴页里抽出黄纸, 展开递到跟前。   雍盛就着他的手看了, 其上用斗大的赤字写着:威远侯乃戚家二郎,忠良有后, 威震四方, 大雍之幸。   简单,粗暴,跟什么宣传标语似的。   “这黄纸在大街上飘得到处都是, 金羽卫扣了几个偷摸撒纸的, 一问,全是叫花子,收钱办事呢, 问起金主是什么人,都说戴着斗笠蒙着面,没瞧见具体长啥模样,听口音,应是地道的雍京人士。”   “嗯,既问不出什么来,就都放了吧。”   嗖地一声,射出的箭正中稻草人的眼睛。   雍盛接着搭箭引弓:“威远侯府可有什么动静?”   “投拜帖的人越发多了。”狼朔回,“但侯爷依旧是闭门谢客,未踏出过府门半步。”   雍盛纳闷:“这一个月来,他谁也没见?”   “见了啊。”狼朔也纳闷,主子这不明知故问么?   雍盛侧目:“谁?”   狼铎:“您啊。”   雍盛调转弓箭,瞄准了他的眼睛。   狼朔吓得立时跪下。   “平日里你要是能少说些废话,多办成事,瞧着想必也更机灵讨喜。”雍盛凉飕飕地道,“继续去盯着。”   不慎触了霉头,狼朔满心懊恼,麻溜地退下。   背后又传来嗖的一声,这回箭脱了靶,射落了枝头红梅。   城东醴泉寺内。   捱过严冬的老银杏早早嗅到春的气息,光秃的枝桠上急匆匆冒出新绿的芽苞。   戚寒野负手仰望,看湛蓝无云的天空被树枝分割成一片一片不规则的形状,这一片像菱角,那一片像长嘴葫芦,只要研究的时间够长,他能给每一片都找到相似的意象。   这是他从前常做的事。   那时,累了倦了,或是心中不畅快,他就爬上这棵老银杏,藏在密密匝匝的树冠里,借着树叶的掩护,逃离外面颠倒错乱不怀好意的世界。   只可惜,银杏春绽夏盛秋凋,并不能庇护他四季。   于是印象里,哪怕未患寒症,每一年的冬天仍显得郁卒难熬。   老尼捧着誊抄完的经文从禅房出来,一眼便瞧见院中长身玉立的人,喜上眉梢:“少公子。”   “嬷嬷。”戚寒野笑着迎上去,接过那厚厚一沓经文,“经久未见,身子可还康健?”   “好,好得很。”老尼慈眉善目,上下打量他,又细又弯的眉毛登时不悦地皱起,“倒是你,怎么瞧着脸色差了许多?当上了侯爷,公务就这般繁重?”   又伸手摸摸他的手臂,很是不满,“看看,也没从前结实了。”   戚寒野惭愧道:“侯府里锦衣玉食,我又远离行伍,久不操练,身子渐疏懒矣。”   二人对视,老尼重重地拍了一记他的手背,丢了胳膊:“戚氏家训,居安而思危,处盛而虑衰。少公子万不可耽逸乐而忘志,还应奋勉以图进。”   戚寒野执晚辈礼:“嬷嬷说的是,寒野谨记。”   老尼缓缓往前走向佛堂。   戚寒野亦步亦趋地跟着,问:“姑母缘何不在寺中?”   “你来得不巧。”老尼回,“小姐昨日夜里已离开了。”   戚寒野心中有所预料,只是不愿相信:“她可曾交代去了何处?”   “约莫是下了江南。”   “可给侄儿留下只言片语?”   “只叫你好生想清楚,何为亲,何为疏,何为远,何为近。”   老尼入了佛堂,放下经卷,整理佛像前供桌上的果品香烛,慢慢擦拭起香炉。   身后人久未言声。   直到前堂敲起诵经的梵钟,他方道:“嬷嬷,此间不光有亲疏远近,还有忠义信节。”   老尼并未转身,长年青灯古佛相伴,她已眼空心空,再盛不下世间诸多繁杂:“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她有她的因,你亦有你的因,种何样因,得何样果,各自熬去吧。”   戚寒野沉思一路,回到府邸,方掀开马车帘幕,绛萼遣的小厮匆匆来报,称那位来了。   戚寒野面上不显,不等小厮搬来凳杌,兀自跳下马车,边走,边整理衣冠:“人现在何处?”   答曰:“在书斋相候。”   书斋里尽是些兵书,或天文历法,地理方志,或四书五经,史学巨著,与老儒们经筵上所用的那些教科书别无二致。   雍盛左右无聊,随手抽了一本痛苦地翻了翻,瞬间觉得老儒们生动的面貌跃然纸上,师训音犹在耳,惊吓之下,忙道了声罪过,啪地阖上,放回原位。   满满的书架上,竟无一本可读之物,实在可恶。   他愤而扭头,转去书案,见镇纸下压着一幅草书,引颈去看,写得端叫个瘦劲灵动,飘逸洒脱,一气呵成。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正念着,身后传来推门关门声,他清清嗓子立时噤声,转身的同时已经想好了兴师问罪的说辞,只是嘴还没张,就被猝不及防抱了个满怀。   是檀香的气息。   与记忆中的有些许细微差别,似乎更冷,更浓。   这气息能抚慰一切,雍盛放松下来,收拢回袖中匕首。   “去哪儿了……”   语未尽,便尽数泯于唇舌。   雍盛被按在那大大的书案上,笔墨纸砚扫落一地,戚寒野掌着他的腰,援笔濡墨,在他光裸的脊背上题字,写的什么不得而知,只是狼毫柔软湿润,一勾一撇间,每一笔都像小动物在舔舐,痒得他在迫人的热潮中艰难地发笑。   “绝妙。”   写完,姓戚的还得赞叹一声,表示满意。   当真是寡廉鲜耻。   雍盛的声音支离破碎:“你不如……从此改姓王。”   戚寒野不解:“为何?”   “再……再改了营生,去卖瓜。”   戚寒野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俯身凑至他耳边,气息有些紊乱地低笑:“圣上不宜妄自菲薄,我夸绝妙,并非夸我的字,而是夸圣上的腰。”   “……”   从后面看,雍盛的耳尖可疑地红了。   “方才还牙尖嘴利,劝我改姓卖瓜,这会儿怎么不吱声了?”戚寒野哪能轻易放过他,使了个巧劲儿将人翻转过来,想好好欣赏一番他窘迫的模样。   这动作真叫人受不住,雍盛拉长调子欸了一声,两只手四处寻摸着想顺点什么来遮住脸,这凭空一抓,便抓住一张纸,跟抓住救命稻草似地捂上眼,谁料上头写满了字,待要聚焦目光仔细辨认,便听戚寒野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劈手来夺。   雍盛反应极快,立刻将胳膊举过头顶,一条腿蹬上其胸膛,阻止他靠近,眯眸道:“上头写了什么机密要事,惹得你如此分寸大乱?”   戚寒野微微发汗的俊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嘴角颤了颤:“不过是些闲时小记,家长里短,不足挂齿。”   家长里短?   无法想象。   戚寒野这样的人,会没事儿记录些家长里短?他要是说闲得发癫写了些独创的兵法和武学心得,可信度还高上那么一点。   一旦起了疑心,以雍盛一贯刨根问底的性格,必然要求个水落石出。   他饱含警告意味地瞪了戚寒野一眼,勉力去看纸上所写。   姓戚的自然不肯乖乖就范,越发咬牙发狠地捣乱。   雍盛克服着颠簸摇晃与体内愈来愈汹涌的浪潮,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二月十五,月圆,可惜人未至。”   “二月十六,清平无事,人亦未至。”   “二月十七,听闻太后今日启欑,宫中忙乱,应不至。”   “……”   雍盛越读,声音越小。   有某种滚烫的情愫在凹陷的心窝聚集,一点一滴,聚成汪洋,然后随着心脏的每一次泵动流经四肢百骸,于是干涸枯萎的经络重新活了过来,欢呼雀跃,感恩戴德。   最终,二人在无声中默契地越过临界,共赴极乐。   “喂,戚寒野。”   戚寒野将脑袋埋在他的颈项,闷闷地嗯了一声,又亲昵地蹭了蹭。   像极了一只慵懒的大猫。   雍盛屈指挠他下巴,逗弄他:“你就这般想见朕,日日望穿秋水盼着朕来?”   戚寒野捉住他的手指,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雍盛不呼痛,反倒朗声笑起来,洋洋得意的模样像是拿到了什么死对头犯案的铁证,笑到一半,突然低吟一声蹙起眉,惊愕地眨眼,随即脸涨红了:“戚寒野,你!竟然又……”   “哈,我算是瞧出来了,你,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假,假正经……你定是在这看似正经持重的书斋里……日日肖想如今这般光景、想了千次万次……唔!”   戚寒野往上堵住他那张恼人的嘴,不遗余力地将人狠狠惩戒了一番。   白日宣淫,岂有此理!   雍盛沐浴时,只觉浑身骨头像是被马车来回碾了几遭,以至于当某人绕过屏风来送干净衣裳时,他都不争气地瑟缩了一下。   戚寒野的视线,从来只落在他身上,自然也没有错过这一细微的动作,关切询问:“怎么?可是水冷了?”   雍盛疲惫地耷拉下眼睛,半死不活道:“水不冷,是朕心冷。”   戚寒野微笑:“那……微臣帮您捂热?”   他一动,雍盛直接整个人缩进水里,只露出两颗黑亮的眼睛和可供喘气儿的鼻子,并用怒气腾腾的眼神无声地谴责。   啧,骂得还挺脏。   戚寒野讪讪收回扑空的手,撩了一把水。   洗净后,戚寒野伺候他更衣,然后将他抱至窗前矮榻上摆放妥当,并塞给他一本他平日里惯爱看的市井话本,仔仔细细安排好,自去焚香煮茶。   再归来时,那人已经打起了盹,单手支额,嘴巴微张,头一点一点。   窗外风日晴和,余霞成绮。   屋内佳人在侧,岁月静好。   戚寒野不禁卷唇,欺身轻轻抽走他手中话本,托着脑袋将人慢慢安置枕上。   雍盛动了动,下意识调整睡姿往旁边蹭了蹭,留出空位。   戚寒野顺势躺下,曲臂为枕,侧身瞧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雍盛阖着眸子揶揄:“脸皮都要被你给盯穿了。”   戚寒野凑过去,在他脸上无比响亮地亲了一口:“眼下不早不晚的,若是贪眠,夜间定又失寐,第二日上朝浑浑噩噩,御史台恐怕又放你不过。”   雍盛双手摸过去环住他的腰,哼了一声:“朕岂会受他们拿捏?”   “哦?圣上何时这般硬气了?”   “朕硬不硬气,找个良辰吉日,你也可以试试。”   “时至今日,还不死心?”   “废话,朕乃一国之君,哪有久居人下的道理?”   “圣上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嫌微臣伺候得还不够尽心?”   边斗嘴,戚寒野边捏捏他的脸蛋,揉揉他的耳朵,一副不把他彻底闹醒不罢休的架势。   雍盛不耐骚扰背过身去,他又摸到两胁下乱挠。   雍盛怕痒,边躲边笑,抽出软枕就劈头盖脸打起来:“朕这般困乏都是因为谁?叫你折腾朕,叫你折腾!真不知究竟是你伺候朕,还是朕伺候你!”   戚寒野结结实实挨了几下,还撞倒了榻边御赐的天蓝釉梅瓶,生怕损了物件,好歹夺了枕头缴了械,将人制住,软声讨饶:“臣错了,臣再不敢了。”   这话听着耳熟。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戚寒野:“……”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雍盛看透了,看在自己也享受了的份儿上,不闹了,屈腿起身,捞过榻边的茶壶,润完嗓,问:“你今日出府干什么去了?”   “四处闲逛。”戚寒野道。   “哦。”雍盛回身侧眸,“那一路上可碰上什么有趣见闻?”   “见闻倒是有,但未必有趣。”戚寒野回,“圣上今日前来,想必也是为了同一件事。”   雍盛放回茶壶,叹了口气:“如今你的身份人尽皆知了,对你可有不便之处?”   “圣上先该关心幕后之人想拿臣做什么文章。”戚寒野提醒。   “无非是借你笼络戚氏旧部。”   “那他最该先拉拢的,应是微臣才对。”   雍盛盯向他:“怎么,他没来过?” 第116章   “莫说活人, 我这侯府里哪怕是飞进一只麻雀,被金羽卫瞧见了,也得即刻上报天听。所以什么见没见过, 圣上还是莫要说笑。”   “哪里就有你说得那般夸张,朕派人盯着,并非为了监视, 只是好奇你每日里都在做些什么,身子可好?寒症可又发作?胃口如何?再说了, 你这偌大的侯府, 连个正经护卫也没有,万一哪天闯进什么歹人可怎么办?朕把最精锐的金羽卫调来给你看家护院, 想时刻护你周全, 到了你嘴里, 就别有用心起来了。”   一番狡辩,掷地有声, 把戚寒野都给干沉默了。   “陛下。”戚寒野无奈提醒, “这府里随手拎出一个扫地的小厮, 十个歹徒都未必能近他的身。”   “这般厉害?”雍盛咋舌,但仍据理力争, “那不是,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么?”   “这个万一……”戚寒野拖长了调子调侃,“莫不是怕万一哪天,臣又不告而别吧?”   “……”   又被看穿了。   雍盛摸摸鼻子, 大袖一挥以退为进, “算了算了,你要实在不喜金羽卫在暗处守望,朕撤了就是。”   “还是留着吧。”戚寒野挽留道, “他们若不在,你一日必来好几趟,时日一长,纸包不住火,怕是真要闹出什么笑话来。”   “笑话?”雍盛觉得这词儿刺耳,皱起眉,“你是觉得你对朕而言是个笑话,还是觉得咱俩的关系是个笑话?”   戚寒野一噎,心知不慎触了雍盛逆鳞,收了轻浮神色,不动声色地去拉他的手:“阿盛,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朕不知道。”雍盛甩开他,“朕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阿盛……”   “有话就直说,少黏黏糊糊地唤朕。”   雍盛的语气重了些,他是多年的帝王,自有那股子气度威严,平日里收着时自然能与你嬉笑怒骂打闹戏耍,一旦他不想收着了,随意一句呵斥,就能教人心惊胆寒。   所谓伴君如伴虎,即是如此。   戚寒野避其锋芒,不言声了,垂下眼,长长的睫毛覆住大半瞳眸,扑簌簌抖动,一副可怜样子。   雍盛心头又是气,又是湿软,他并不想戚寒野惧他畏他,也知道对方多半是在演,但仍是控制不住一阵心慌,凑上去恶狠狠地咬了他下唇一口,控诉道:“你回回都这样,明明是你口不择言,有错在先,到头来倒像是朕无理取闹。”   戚寒野被亲了,得逞了,弯起眼睛搂他入怀,亲昵地挨蹭,蹭了又蹭,猫儿似的。   雍盛还在叽叽咕咕,喋喋不休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戚寒野只当听不见,拖人下榻,为其更衣束发,准备点心,笑容满面地忙进忙出。   世间人与人相处,大抵都讲究个一物降一物,哪怕对方是一国之君,阴晴不定,时日一长,也照样被吃透了脾性。   这一过程就如盲人摸象,一天摸一点,摸到顺滑处就多摸摸,摸到扎手处就退回去,默默记在心里,下次就绕着摸,渐渐地总能拼凑出大象的全貌来——   雍盛其人,拨开外头诸多伪装面具,芯子其实敏感强势,凡他在意之人,若不能做到时刻放在眼皮子底下,必得追踪其一举一动,大到往来交际,小到起居日常,皆需了若指掌。偶有手眼不至处,便要旁敲侧击,寻东问西,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会多生猜忌,变得患得患失,焦躁不安。   这点就连雍盛自己都从未察觉。   对此,戚寒野时常暗中分析,思来想去,多半是雍盛从小受人摆布,看似拥有天下,可实际上真正属于他的人或物却少得可怜之故。   而这少之又少的所有物里,还有许多是他一旦表露出喜爱之后,就会被无情剥夺的。   一次次艰难地得到,再一次次痛苦地失去后,由此催生深化了执念,以至如今,一旦他认定了某人某物,便会围绕该人该物形成极端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就像,护食的犬。   因为真切地饿过,才会对到嘴的食物宁死不松口。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雍盛今日种种形迹已露偏执苗头,而这,似乎亦少不了自己曾在其中的添砖加瓦。   若他当年从未离开……   天色渐晚,室内光线暗了下来。   “阿盛,你喜欢当这皇帝么?”他于昏暗中忽然发问。   怀中的人沉默着,应是在认真思考,过了会儿才回道:“从前不喜欢。”   “那现在呢?”他追问。   “现在么,不像以前那般抵触。”雍盛沉吟,“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当皇帝每天都有批不完的奏折,处理不完的事体,时时提心吊胆,权衡利弊,这些事干得好是理所当然,干得不好却会被万人唾骂遗臭万年,更可怕的是,职业生涯超长待机,退休之日遥遥无期,这差事,谁干谁崩溃。”   “那……”戚寒野虽然听不懂某些词汇,但也能从对方激烈的语气听出控诉,顺势假设,“如果有一天,你可以选择远离庙堂,当个闲云野鹤的平民百姓,你愿意吗?”   雍盛坐直了:“你是说,放下所有,退位?”   戚寒野不置可否。   “那岂是等闲易事?”对话的走向有些诡异,雍盛警惕心起,“天下易主,必生祸乱。古往今来多少江山覆灭是因权利交替引发?除非朕找到合适的继位者,一点点将权利平稳过渡,否则党派倾轧,军队厮杀,各种乱象都是可预见的,到头来,苦的全是百姓。无论愿不愿意,朕都是天子,天下苍生全仰赖于朕,朕哪里有做布衣的资格?”   “是啊。”戚寒野叹息,“圣上说得在理,臣突发奇想,唐突了圣上,还请阿盛恕罪。”   雍盛不觉得他是心血来潮,猛地贴近了,盯着他的眼睛:“朕不可不为君,你很失望?你希望朕丢下这江山,与你浪迹天涯?”   戚寒野挑眉,好整以暇道:“我要是当真那般矫揉造作,要你在江山与我之间选一个,你待如何?”   送命题啊?   雍盛连眨几下眼睛,感到棘手,于是转变思路,干脆质疑起题干:“江山与你,难道是什么非黑即白有你无我的对立存在吗?你的假设客观上是不可能会发生的境况,朕也决计不会允许这种糟心事儿发生,让你为难的。”   “嗯嗯。”戚寒野已然看穿了他,“所以你的答案是?”   雍盛一脸悍然:“自然是两个都要咯。”   “圣上。”戚寒野唤他的语气忽然正经起来,生出几分肃杀,“臣也不会让您陷入那样窘迫的境地,但世无两全法,有时两个都想要,便两个都会失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臣希望……”   “不说了,有的没的的,闹心。”雍盛预感到接下来的话不会是自己想听的,遂伸了个懒腰,强行终止了话题,“偷得浮生半日闲,天色不早,朕该动身了。”   转眼间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白昼一日日拉长,和煦的暖风拂落了人们身上厚重臃肿的冬衣。   随着节气更迭,积雪融化,河冰解冻,加上一连多日淫雨霏霏,春汛很快到来。   去岁冬日多雪,朝廷料到开春后多半会迎来大洪涝,因此一早便加紧修筑堤坝疏通河道,各级衙门提交的防汛防灾预案都过了一遍朝会,相关指示会议开了一轮又一轮,层层强调部署下去,令各州郡县官员严阵以待。   因有准备,待汛期真的来临,应对得也算从容有序。   可未雨绸缪,难免百密一疏。   江南衢婺一带仍是爆发了水患,大水冲垮房屋,淹没良田,百姓流离失所,形势堪忧。   时任两淮河道总督的罗仞连夜奉命前往抢险赈灾。   江南因地处下游又地势平坦,水患是个年年发生并司空见惯的事,朝廷一开始也只当做寻常天灾来处   可半个月后,罗仞的加急密函火速到京,称衢婺两州事态反常,请命朝廷加派特使协助调查。   狼朔于是率领一队金羽卫前往介入。   这一查,查出了不得了的事。   “你是说,有人炸了堤坝故意引得洪水肆虐。”   “又恰在此时,朝廷的赈粮于半道被不明匪徒所劫。”   “赈粮未如期抵达,难民情绪激动,便有侠义之士在衢婺各地广搭粥棚施粮赠药。”   “借此聚集了一批难民,给他们发放傍身的兵器,还指挥他们抢了邻县的仓司粮署。”   “还打杀了朝廷官员,占了衙门?”   狼朔星夜疾驰返回汇报时,内阁也在。   皇帝每质询一句,屈起的食指便在御案上敲上一记。   越听,越叫人胆战心惊,这一桩桩一件件听来一环扣一环。   巧合吗?   “陛下。”薛尘远面色凝重,“炸堤坝需要火药,劫粮、收买人心、锻造兵器,无一不需要财力物力人力,这伙人并非临时起事的草莽,而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欲趁天灾滋事作乱。”   这说的正是众人心中所想。   天灾固可畏,人祸更难防。   “关于头目,可有线索?”雍盛问。   狼朔:“是个还俗的女尼,他们都管她叫什么……寒山姑,听我们混进去的弟兄描述,约莫四十来岁,高挑瘦长,会耍长枪,且身手不俗。”   雍盛眼皮轻跳,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道身影。   他欲紧急中止汇报,但抬手的速度压根儿比不上众位臣工的嘴皮子:   “他们施粥或抢粮时,打的何人旗号?”   “招兵买马时,可喊出了什么口号?”   “没,没什么正经旗帜,打砸衙门的暴民只在胳膊上系了根红绸,至于口号……”狼朔似乎想到了什么,连连瞅了几眼皇帝,有些闪烁其词,“有是有……”   众臣皆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谁家大聪明递眼色递得这么明显?   雍盛扶额:“别吞吞吐吐的,当时瞧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只管如实禀告。”   “为首的几人自称曾,曾在戚老将军麾下效过命,是昔日戚家军旧部。”狼朔只得硬着头皮道,“还说他们蛰伏多年,此番出山济世,是秉戚老将军遗志,救黎民于水火,扶社稷于将”   “这……”众阁员面面相觑。   “圣上。”杨撷一马当先,即刻怒道,“这伙歹人竟敢随意攀扯绥远大将军,当真是穷凶极恶不择手段,臣请旨前往剿匪平乱,还请圣上恩准。”   “尚书大人先莫急着请缨。”林辕道,“老朽知道大人立功心切,但此事真假尚未分明,朝廷岂能草率冒进?”   闻言,杨撷怒眉倒竖:“何为立功心切?臣之所请合情合理,你我在朝为官,忝食厚禄,不就是为了此时替主分忧?否则终日庸庸碌碌,今日参这个,明日劾那个,光动些嘴皮子功夫,能济什么大事?”   “欸?好你个杨大胡子……”林辕气得伸手点他,“不知好歹!”   “我不知好歹?你虚伪做作!”   “你……!”   “行了!”雍盛心烦意乱,被吵得脑瓜子嗡嗡,“此事未知全貌,走向不明,确不可仓促决断,还是令留在衢婺的金羽卫再行勘察,有何消息异动火速来报。”   说完便不容分说挥退众人。   他想一个人静静。   但总有人就是不肯放他静静。   过不片刻,本已离开的薛尘远又折返回来,在殿外递牌子请见。   “有什么话你就不能先憋着,过几天再说?”雍盛伏案一字一句审阅有关衢婺一事的奏报,头也没抬。   “真不能,这会儿不问明白,臣怕今儿夜里就把自己憋死,再过几天,臣就只能趁着头七来问了。”薛尘远道。   人都这么说了。   雍盛瞟他一眼,叹口气,放下奏本,双臂打开撑着御案,开了恩:“说吧,让朕听听是什么攸关爱卿性命的大事。”   “臣想问。”薛尘远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衢婺地界上的事,威远侯可知晓?”   雍盛当即黑了脸:“你何意?”   “难道圣上心中便无半分疑虑吗?”薛尘远言辞犀利,“威远侯乃戚老将军之子,若说他这些年来与戚家军旧部毫无联系,说出去何人敢信?况且当年数度驰援圣上的赤笠军,神出鬼没,实力非凡,后来圣上得掌大权,本想礼贤招安,可他们一夜间竟消失得干干净净,这帮人是解甲归田了,还是另起炉灶了?赤笠军是否就是戚氏旧部……”   “好了。”雍盛扬手打断,“此事朕自有决断,勿需赘言。”   “圣上……”   “朕知道,你心中有诸多担忧,也知道你是真心为朕为朝廷着想。此事看起来似乎确与威远侯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但一切尚未明朗之前,朕愿意相信他。”   薛尘远不吭声了,惊愕地望着他。   雍盛露出一个带有安抚意味的自信笑容:“朕与他之间的情谊,不是这点小事能轻易动摇的。你哪怕不信他,也该信朕,信朕有起码的知人之明。”   早听闻圣上与威远侯私交甚笃,过从甚密,难道……并非空穴来风?   既然陛下都拿自己打包票了,多说无益,薛尘远只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退下。   而他在直谏敢言这条路上并不孤单。   当天直至晚间,内阁除了范臻,其余人都一一递了牌子请见,为的都是同一桩事——要皇帝对威远侯其人早做提防。   雍盛相信,他们并非提前商议好,只是不同的人恰好忧心到了一处。   这也表明,威远侯目前,并未取得大雍官场的信任,志同道合者少,忌惮畏惧者多。   雍盛将此事告知戚寒野时,那人一副全无所谓的样子,只抽空从书卷中抬眼,笑着说了一句:“君子周而不比。”   “你是说,薛尘远之流,都是比而不周的小人咯?”   雍盛手里甩着根不知从哪儿折来的柳枝,拂来荡去地骚扰人,一会儿搔搔戚寒野的头脸,一会儿撩撩戚寒野的袍袖,活灵活现一个登徒子该有的样子。   可惜饶是他使出浑身解数,戚寒野始终维持着老僧入定的姿势,心思全在书上,偶尔抽空应付两句,和和稀泥:“薛修撰嘛,也自有他的处世之道。”   雍盛见他这样子就来气,书书书,成天读这些破书,书能有他好看?   只听噼啪一声,那柔韧的柳枝抽在好端端的矮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几片委屈巴巴的新叶被摧落,飘飘悠悠停在戚寒野靴面上。   戚寒野一个愣神,手中书卷便被抽了去,随之怀里一重,手中握着的,成了那截比柳枝还柔还韧的腰。   他下意识握紧。   却被不悦拂开。   戚寒野:“?”   雍盛阴恻恻一笑,两手拉着柳枝抻了抻,在他颈中绕了一圈,交叉绞紧,磨了磨后槽牙,低声控诉:“朕都来了一盏茶的功夫了,你统共只瞧了朕三眼!姓戚的,这一屋子的书和朕不共戴天,有朕没它们,有它们没朕,你选吧!快选!选完朕赶着去架火盆烧书!”   戚寒野这才明白自家圣上因何发作,不顾颈间压迫,笑眼弯弯地环上他的腰:“你想与我亲热,就直说,何必别别扭扭与书过不去?”   “谁要与你亲热?”雍盛倨傲地抬起下巴,俯视着他,手中持续用力,“朕只是不喜欢,被冷落。”   柳枝的韧性不容小觑,戚寒野被勒得不得不扬起脖子,苍白的脸上浮现狼狈的红晕,只是他丝毫不觉得危险或恐惧,也丝毫不挣扎,甚至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滑进雍盛的衣摆,另一只手熟练地摸向腰间玉带。   “嘶。”等雍盛意识到有什么抵着自己的时候,玉带已呛啷落地,衣襟大敞,他登时脸颊飞红,啐道,“戚寒野你……真是个变态!”   戚寒野手上不停,面露不解,并虚心求教:“何为变态?”   “……”   雍盛怕真给人勒坏了,松了点力道,葱绿的柳条已在冷白的肌肤上勒出暧昧的红痕,恰好截断喉结。   再用力一点,他会死吗?   就算会死,他也不会反抗的吧?   他若是死了,就永远不会离开了吧?   雍盛被恶魔的低语蛊惑,不由自主伸手摩挲,仿佛毒蛇用尖利的牙刮蹭猎物的咽喉,渴望着刺破皮肉,注入麻痹的毒液,从而将其囫囵吞吃入腹,与自己彻底融为一体。   戚寒野喜欢被他抚摸触碰,喉间甚至因此发出诱人的轻吟,搭配那张脸上脆弱且予取予求的神情,瞧着,竟有几分糜烂的色气。   这种勾引,会让人莫名燃起阴暗暴虐的欲望,想摧毁他,弄坏他,让他彻底地臣服于脚下。   雍盛咽了口唾沫,默默唾弃自己也是个变态。   “圣上。”戚寒野却浑然不觉,仍用温冷的唇贴上他灼热的耳廓,“那现在……你想与臣亲热了吗?” 第117章   在戚寒野面前, 雍盛的自制力向来薄弱得可怜。   他抵挡不了那两瓣唇间吐出的撩人情话,抵挡不了炽热的视线与缠绵的吻,更拿那人刻意的诱哄无可奈何, 他能做的,只是在徒劳的挣扎中一次次接纳、回应、追逐,羁锁拖曳着彼此相与沉沦。   可这副躯壳愈是欢愉极乐, 内里就愈是紧迫不安。   “嘶!”耳际突然传来一记刺痛,雍盛挑眉偏头, 一把掐住戚寒野下颌, 嗓音沙哑且不悦,“轻点儿, 戚小狗, 朕很贵, 可不是你能拿来随意磨牙的小玩意儿。”   “你走神了。”戚寒野笑吟吟的,弯起的双眼有时像锋利的镰刀, 能轻易剖开堆起来的锦绣浮华, 直抵底下藏匿着的污心浊骨。   “还在想衢婺之乱?”他吐气如兰, 湿热的气流熨过耳后敏感的肌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雍盛难以忍受般翻过身来。   胸前随即一凉。   凉得理智都回笼了几分,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羞耻, 想拢起衣襟,奈何双手不知何时被柳条紧紧缚住,打了个死结, 动弹不得。   他咬牙, 往下扫了眼凌乱不堪的自己,又扫了眼衣冠楚楚的戚狗,不禁仰天叹气, 暗自发誓以后这种自讨苦吃的事若是再犯他就是狗。   戚寒野是个有眼力见的,见雍盛双颧飞红,目露幽愤,知他羞赧难当,便帮他合拢衣襟,贴心地系上衣带,转头又去捡拾地上的外袍和腰带。   雍盛在心里发笑——   喂,正常人完事儿了难道不该先松绑吗?   戚寒野并未听到他的心声,或者说,故意忽略了他暗示的眼神,气定神闲地捉住他的腰,半抬起,将云龙玉带从他腰下穿过。   垂眸固定带扣时,听那人在上问:“你姑母究竟意欲何为?”   戚寒野手中一顿:“圣上很是忧虑?”   “她要造反?”   戚寒野:“或许。”   雍盛沉默。   须臾,道:“朕并不忧虑她。”   他抬起被束缚的双手,环住戚寒野的脖子,将人拉至眼前,亲昵地蹭了蹭鼻尖:“朕忧虑的是你。”   “她毕竟是你的姑母,是你的血脉至亲,这些年来对你有哺育再造之恩,于你有恩,即是于朕有恩,朕不想与她为敌。”   “况且,朕也着实想不通,她出自忠烈门庭,一门皆有功于社稷,朕既轸念于她,又有愧于她,只要她开口,朕无有不应的,何故非要……”   “圣上。”戚寒野面无表情道,“无论何人,有何苦衷,但凡谋反,便是乱臣贼子,理应立地诛杀,此时只用论迹,不必论心。”   一句话堵住了雍盛话锋,他发出一声叹息,仰头舔了舔戚寒野紧闭的唇缝,像只温顺的小兽,喃喃道:“朕不想你为难。”   “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且安心。”   戚寒野俯身,咬上他的锁骨,刚理好的衣衫和气息又乱了。   外头春光乍泄,明媚烂漫,宽大的袖子遮住眼,暖风吹起零落的低吟。   雍盛心知肚明,戚寒野在撒谎。   及至暮春,衢婺之乱不出所料地愈演愈烈,眨眼间就到了不得不派兵镇压的关隘。   一场廷议后,不少将领主动请缨平叛,从中雍盛看到了威远侯的折子,一手字洋洋洒洒,铁画银钩,雍盛欣赏毕,只批复了个高深莫测的“知晓了”,便再无应答。   威远侯却锲而不舍,连着上疏三封,一次比一次措辞坚定,大有皇帝不允他就只身前往的架势。   雍盛怒不可遏,猛然将那封胆敢堂而皇之威胁他的奏折摔下堂,背着手围着兜了一圈,面上青红交错,仍是气不过,又恶狠狠地踩上几脚,命怀禄将其捡起扔进茶炉里焚了,再扬了灰,才稍稍平息怒火。   气归气,但他知晓这会儿不能由着戚寒野找上门来当面理论,否则依那犟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秉性,定要将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所以他好歹耐着性子冷待了几天,任凭戚寒野如何递牌子请见,或是在宫门外一候候上大半日,也绝不松口。   直至敲定了前往平叛的将领人选,圣旨过了中书省的明路,雍盛才将悬着的心搁下一半。   掐指一算,已过去半旬。   听闻金瓯池前几日开池,如今池上画舫尽开,栉比如鳞,两堤游人来往如蚁,笙歌鼎沸,甚是热闹,雍盛有心修好,遂大笔一挥,一纸邀贴送去了威远侯府。   是夜,皇帝匿名包了条描金涂彩的明玉画舫,精心挑选了几个手艺可口的御厨,于碧波池心盛装设宴以待佳人。   在被京中巨贾显要称作销金窟儿的金瓯池,这也算不得什么大手笔。   但雍盛因忐忑心虚,格外焦虑,以至于事事亲力亲为,从画舫如何装饰,到菜肴如何选定,连船行到何处该赏什么样的景儿,皆一一过问,如此考究,反显得精致隆重了起来。   他还特地将那玄凤鹦鹉煞费苦心地装扮了一番,伺候其吃饱喝足,熏香沐浴,又好说歹说,软磨硬泡,将那专程定制的银红香云纱挽成的蝴蝶结戴上贵鸟的脖颈,才罢了手。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   雍盛对宝爷这身新行头越看越满意,正可劲儿搓弄鸟头,外头报说贵客的小舟已依约靠船。   雍盛忙卷帘探头,凭栏眺望,只见一叶平平无奇的乌蓬小舟,船头挑着一盏昏黄的灯,船头立着位明眸皓齿的绿衣女子,她先跳上画舫,谨慎地打量了一圈,而后回转回去,敲了敲船舱,温婉袅娜的紫衣女子这才打起竹帘,引出正主。   画舫四周聚拢了许多看热闹的小船,船上的人早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是何方神圣在此一掷千金,一看来的是个蒙面男子,登时失了兴致,作鸟兽散去。   莲奴在前提灯导引,男子提袍,寻阶而上,隔着帷帽黑纱,一眼瞧见那潇洒祖宗倚着栏杆,一手勾着螭龙嘴酒壶,一手拈着盏影青杯,举杯含笑朝他一邀。   若是往常,这人肯为他花这些心思,直教他立时死了也行。   可如今,他的命,已由不得他自己草率决定。   戚寒野攥了攥袖中紧握成拳的手,径直走过去:“微臣……”   刚要行礼,一阵龙涎香扑面而来,下一刻,即被握着手腕拖进舱楼。   许久不见,先不觉得,待一见到人,直如猫儿嗅到鱼味,满心满肺里都在咕嘟冒泡,痒痒的,酸酸的。   雍盛迫不及待摘了他头上帷帽,却猝不及防骇了一跳,脱口而出:“脸色怎么这般差?”   戚寒野蹙起眉尖,似乎蓦然不习惯这亲昵举动,轻而灵活地挣了他的手。   雍盛心头一跳:“寒野……”   戚寒野抬眼,望过来的眼神淡漠而疏离,刺得雍盛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微臣,叩见陛下。”   他仍是坚持行了大礼,脊背挺得笔直,如一柄宁折不弯的剑。   “你我二人之间,不必如此。”雍盛感到舌尖发苦,“不过数日不见,就生分了?”   “此是臣节。”而对方依旧冷淡自持,“君臣有道,普天有序,不得不遵。”   雍盛胸中的不安在此刻放大到极致,他挤出笑容,拉戚寒野起身:“好了好了,少说些夹生话啦,朕知道你生朕的气,怪朕驳了你的请缨,怪朕不见你,朕这不是特地来给你赔不是了吗?”   边说边热情地拉戚寒野入席,“看你脸色苍白得很,这几日定是吃不下也睡不好,御膳房的厨子今儿可算是被朕逼出了看家本事,你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戚寒野却像是打定了主意今夜要扫兴,一板一眼道:“圣上,此番衢婺之乱由臣而起,若要平息此事,臣是最佳人选,况且事态还未到鱼死网破的境地,恳请圣上许臣……”   雍盛夹了块鲈鱼炙递到他碗里,敲了敲碗沿打断道:“朕难得偷个闲出来泛舟游池,沾沾这市井烟火气,转换一下心情,爱卿就莫要一味只谈国事了吧?对了,今儿还带了宝爷出来,我瞧它在宫里也憋闷得很,每日啰唣,可算是借机遂了它的意。你也许久未见它了,可想它?”   怀禄顺着话头拎来那黄金打造的鸟笼,打开笼门,小心翼翼捧出一团花团锦簇的宝爷。   鹦鹉睁着黑亮的小眼睛,趾高气昂地挺着胸脯,在桌上得意地跳来蹦去,脸颊上圆形的橙红色块斑像两抹天然形成的腮红,生动可爱。它用喙理了理脖子上华贵的丝绢,径直走到戚寒野跟前,歪着头打量他一阵,低头啄了啄他的食指指尖,再扯起破锣嗓子吹了个歪七扭八的口哨,以示逢迎。   这是它素来乞食的招数。   戚寒野便捡来碟子里的一块酥饼,掰碎了喂给它,并屈指挠了挠它的下巴上的翎羽,原本凌厉的目光也软了下来。   见他还肯搭理鹦鹉,雍盛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又听戚寒野追问:“为何不允?”   没完了还。   雍盛捏了捏眉心:“你身子不好,寒症暂且只治了标,并未治本,待它彻底好了,自有你驰骋沙场为国效忠的机会。”   戚寒野静静地凝视他:“只为这个?”   雍盛知道光靠这一点无法蒙混过关,精明强悍如威远侯,莫说区区反复无常的寒症,就是只剩一口气在,也能在沙场上杀得敌人有来无回,默了默,只得坦诚:“此事你当避嫌,不宜牵涉过深。”   戚寒野的眼睛忽然间变的影沉沉。   雍盛心想,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那些人说的话,你到底是听进了耳里。”   戚寒野紧涩的语声一点点染上外头池水的寒气,尽管时已近夏。   但他的骨头早就被汹涌寒意浸出了邪性,一接近潮气,就脆了,裂了,碎成冰冷的齑粉。   雍盛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他放下杯子,心存侥幸,伸长手臂去握记忆中那温冷修长的手。   “戚寒野。”他用这辈子最温柔的嗓音,近乎乞求地道,“这次你就让我一回,好吗?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不想眼睁睁看你涉险,别走。”   戚寒野却残忍地拂落了他,瞥了眼那只被宠养得油光水滑的鹦鹉,失了血色的唇扯出锋利的角度:“阿盛。”   他道:“你喜爱我,就如同喜爱这只鸟。”   “你予它珍馐美馔,予它锦绣绸缎,也予它黄金牢笼。”   “在铰了它的飞羽之前,你可曾问过它,愿意留下,还是愿意翱翔长空?”   雍盛的手颤了颤,他望着对方,感受到二人之间的裂缝正走向无法弥合,痛苦拉扯着他缩紧的心脏,使他不得不竖起全身的刺来捍卫濒临溃败的防线:“平叛的将领已定,敕旨已降,绝无更改的可能,你与其在这儿费尽口舌劝朕转圜,让朕放你远走高飞,不如趁早筹谋,待戚长缨一干人等获咎伏诛,你如何自证清白与她摆脱干系!”   “你如此坚决,扪心自问,是真心担忧我的安危?”戚寒野亦提高了嗓音,“还是担忧纵我前往就是放虎归山?”   “戚寒野!”   雍盛一掌拍在案上,振得碗碟匙箸叮铃当啷,安心吃着饼渣的宝爷被吓了一跳,扑棱棱飞起,撞倒了雍盛刚斟满的酒杯,又踩踏了几盘菜肴,口中叫骂不迭:“傻逼——傻逼——大傻逼——”   一时间酒液横流,杯盘狼藉,四周静得可怕。   顶着二位爷一张黑似一张仿佛乌眼儿鸡的脸,怀禄硬着头皮上前捉鸟,扑了两下没扑到,倒是宝爷一个俯冲没刹住,鸟失前爪,自个儿栽进了盛水的银壶里。   怀禄趁势捉着两只爪子将宝爷拎起,甩了甩水,用帕子将其囫囵擦干。   “你休要一再激怒朕……”被这么一打岔,雍盛额角暴起的青筋消下去不少,他深呼吸两下,颓丧挥手,“既已败了兴,就此靠岸回宫吧……”   话未说完,怀禄一声怪叫:“呀!”   雍盛腹中正一团乱麻,被这一嗓子嚷得脑子连着眼眶都在疼,斥道:“作什么大惊小怪!”   “宝宝宝……宝爷怎么好像……昏死了?”怀禄吓得结结巴巴。   “什么?”雍盛一个箭步冲过去,夺过那湿漉漉的一小团。   掌心中,鹦鹉直挺挺地僵着,爪子蜷曲,眼睛半睁,喙中不断溢出黑红色的血。   血污了那银红的蝴蝶结,污了黄澄澄的羽毛,触目惊心。   雍盛胸中一震,大恸失色,“怎么,怎么了这是……刚还好好儿的,如何突然……”   他慌着去按压鹦鹉的胸脯,拍打揉搓,奢求奇迹降临,但身边人的一句话让他如坠冰窟。   “看迹象,是中毒。” 第118章   月尾的月仅是一钩青白, 黯淡地映在水面背阴处无人问津的角落,金瓯池那般灯火辉煌,熙熙攘攘, 画舸游舫间丝竹声、笑谈声喧聒盈耳,因而衬得那高高在上的月越发孤独凄凉。   也叫舱内的寂静死一般令人窒息。   随行的李太医近来奉命为威远侯体内寒毒寻方觅药,日夜钻研之余, 俨然修炼成了一位顶尖的毒理专家,他被架来探究宝爷的死因, 查验酒食, 不消半炷香的时辰,就得出结论——   宴上一应酒水菜肴皆无毒。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皇帝的饮食向来慎之又慎, 在呈送御桌前, 皆有专人试吃, 确保安全无虞。   排除入口的酒食,想下毒, 就只剩直接接触一条途径。   今夜接触过宝爷的人统共只有三个——雍盛自己, 怀禄, 与戚寒野。   另两个无论是谁,都非雍盛所能承受。   到此为止吧。   不必深究。   追究也没有意义。   他怔忡着, 颓丧地跌坐进太师椅里, 支肘撑额,张开手盖住眼,拇指与中指重重地掐摁快速跳动且涨痛的太阳穴。   李太医抖着小山羊胡子严肃地说了些什么, 没听清。   大约是提议在场所有人接受近身搜查。   呵。   搜查。   僵冷的鹦鹉尸体就卧在手边上, 羽毛凌乱,血迹斑斑,半个时辰前, 它还是个欢蹦乱跳的活物。   如今,如今。   雍盛瞪着它,长久没有反应,他的整个躯体也像是冻上了一层冰壳子。   有人在唤他,一声又一声的圣上,每一声圣上飘进耳里,都会引起一阵尖利诡谲的狂笑,笑他蠢,笑他一厢情愿,笑他入戏太深。   撑着额角的手缓缓滑落,到颧骨,到鼻梁,在堪堪抚上嘴唇时,被人突兀地一把勒住腕骨。力道之大,似要将其捏碎。   唇狠狠地掣动了一下,雍盛抬眼,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戚寒野蹙眉望着他,复杂的表情叫人无从解读。   他忽然间憎恶起眼前这张昳丽的脸,连同着憎恶起这一整个世界。   “毒在你身上?”艰涩迟缓的嗓音牵出笑,“哪里?手上吗?”   他反握住戚寒野的手,来回审量,摩挲,十指相扣,感受那修狭有力的线条,感受那温凉的皮肤上浸出的丝丝寒气。   他想起这只手在他脊背与腰际游走时的触感。   凉的凉,烫的烫。   从前如何予他悸动,此刻便如何予他地狱。   “碧落草。”戚寒野喉结滚动,面色有些苍白,“一种苗疆才有的毒草,汁液无色无味,微量即剧毒,单用无碍,饮酒则发。宝爷吃了经我手的酥饼,后又撞翻了酒杯,沾染了酒液又失足跌进水缸呛了水,酒与毒一应俱备,所以毒发……”   “呵,设计得倒也精巧,便是算准了朕顾惜你的身子,不会叫你饮酒。”雍盛狠狠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深嵌进肉里,赤红的瞳中有什么浓郁的东西疯狂堆积。   “如此煞费心机,然后呢?你预备如何?毒死朕,去找你的姑母?还是与你姑母里应外合,叫这天下改换门庭?”   “你从未咽下过那口气对不对?”他扯过戚寒野,贴得极近,近到能看到对方瞳仁深处癫狂可怖的自己,“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你戚家的兵士,皆是因朕而死,你要朕偿命?”   戚寒野的瞳孔像是被针扎了一般,急遽收缩,而后他的脸颊上迅速浮起一层灼灼的红,从颧骨一点点延烧至眼圈,他猛地撒开手,佝偻起腰,身子晃了晃。   一直守在身后的绛萼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掌心下高大的身躯竟在打颤,绛萼不由惊惶:“公子……”   “滚!”雍盛声色俱厉地朝她怒吼,起身,不依不饶地掰过戚寒野的肩膀,迫他面向自己,一向清贵斯文的面孔因炽烈的怒火扭曲变形,“你想要这皇位可以与我直说,我不要了,我送给你,我拱手相让行不行?但你要我死?你竟要我死?你怎么敢!”   他揪住戚寒野的衣领,又猛地推远,情绪异常激动,戚寒野任由他施为,踉跄了几步。   绿绮见状不妙,闪身上前,手已按在了佩剑剑柄,随时准备拔剑护主。   可她的主人呵斥她回到原位。   粗重的喘息挤压出胸腔内酸苦的空气,新涌进来的却更叫人难以忍受,粘腻,潮湿,冷而粗粝地磨着肺管。   不过是转眼的功夫,戚寒野的面色已恢复如常。   被推开,不要紧,他仍旧缓缓朝浑身是刺如同刺猬的雍盛张开双臂,将人一点点拥入怀中,一如此前他寒症发作时雍盛对他做的那样,只不过,明明是熟悉的动作,此刻做起来却如生了锈的迟钝的铁器,每拉近一点,彼此间都有被腐蚀的铁屑剥落成泥。   刹那间,脑海中充盈起许多回忆,然后一个接一个灰飞烟灭。   “阿盛。”他抚摸着雍盛如缎的黑发,热的心血慢慢冷却流尽,“你始终不曾信过我。”   ——我要如何你才肯信我?   这话说出口,竟有几分松快。   兴许他冥冥中已有预料,等果真到了这一刻,便也没有想象中痛彻心扉。   只是冷,身上冷,胸口冷,所有他能感知到的东西如今只剩下一个冷。   怀中的身子也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筋骨与力气。   “朕若冤了你,你辩白就是。”雍盛收拢五指,抓住他的袖子,如攀住水中浮木,眸中忽而死灰复燃,又涌出亮晶晶的期冀,“你说你身上并未□□,朕便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朕保证,以后与你还是如从前一般相处,只要你亲口说一句,宝爷所中之毒与你无关。”   “你倒是说呀。”   “戚寒野,你长了一张嘴就是用来当摆设的么?!”   任他如何催逼,戚寒野只是看着他,沉默且执拗。   失望,一寸寸化为实质的刀子。   时隔多年,昔日那把不告而别的刀子,此刻又在心头搅动。   不幸的历史似乎总会重复上演。   被背叛被抛弃的滋味只要尝过一次,往后就会有无数次。   雍盛像是领悟到什么,嘴唇蠕动:“……别走,你走不了,朕不会放你走。”   可戚寒野还是一点点扽走了他的衣袖。   冷酷,又决绝。   狠戾如潮水,一下子漫过雍盛郁悒的眉眼。   ======   那夜金瓯池上大动干戈,甚至惊动了京城官府,可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无从探知,大内统一的口径只道是皇帝微服遇刺,金羽卫与刺客大打出手,但诡异的是,向来无往不利的金羽卫这次竟走脱了刺客,铩羽而归。   皇帝受了惊,素来羸弱的身子又支撑不住,病倒了,连日托病不朝,一应政事也全副交给内阁打理,大臣们因此忧心忡忡。   面不了圣,内阁几位阁臣府邸的门槛几乎要被前来打探消息的同僚踏碎,薛尘远实在不堪其扰,欲躲到范臻府上避难,可才刚绕到后门,就与鬼鬼祟祟披着女子式样花斗篷的范大公子撞了个正着。   两人大眼瞪小眼,同时开口——   “去你府上……”   “到你家……”   一刻钟后,二人坐在了庆春楼二楼的雅间,相对叹气。   “这可如何是好!”薛尘远啪地放下茶碗,抹了把脸,“圣上可真会给咱们出难题,一声不吭留了张字条就走了,说是要去察民疾苦,知民所急?呵,净是随口诌的幌子,古往今来哪里找得出这样说走就走的皇帝?”   范臻瞟了他一眼,表示认同。   “你说他到底去了哪里?去做什么?”薛尘远问,“何日归来?”   范臻哼了一声:“你不如问那夜金瓯池上传说中的刺客到底是谁。”   薛尘远一听,登时来了精神:“贤弟知道?”   范臻:“不知道。”   “欸?你那分明就是晓得什么的口气,话都到嘴边了怎的又卖起关子?今日这顿我请了,速说,速说。”   ======   大雨滂沱。   再有两个时辰,就到了衢婺地界。   只要入了衢婺,见到姑姑,一切就都结束了。   不得不承认,狗皇帝培植的金羽卫当真有几分本事,要不是公子与绮儿武功高强,他们早就被强索了回去,压根撑不到今日。   公子的寒症这几日也发得越来越频了,得快点儿,再快点儿……   “噼啪”一声,大力抽打在马臀上的竹鞭竟断成两截,绛萼这才回神,咬咬牙,将残鞭掷了出去,张开手时感到一阵刺痛,惊觉掌心不知何时鲜血横流,原是被粗糙的竹柄磨得伤痕累累,她突然恨起自个儿,幼时缘何不与绮儿一般学武,那样的话今日也不至于成为公子的累赘。   “停下。”   此时,颠簸疾驰的马车中一声令下。   “公子,这会儿停下恐怕又被追上。”她皱起眉,不赞成道,“待驶过这截小路,进了密林,再稍作休息。”   “我说,停下。”马车里的人坚持道。   她不得不勒绳降速。   男子擎伞挑帘下了马车,即便是在逃亡途中,还负了伤,他依旧腰背停得笔直,自有从容气度。   “公子……”   “就到这里吧,马车太过显眼,不如舍弃。”戚寒野背着身,望了望白日里也黑沉沉的天,忽然道,“你走吧。”   绛萼怔了怔,慢慢握起拳,头上遮雨的斗笠遮蔽了一半视野,她只能瞧见公子沾染了泥水的雪青色袍摆,袍边的缠枝花纹还是她一针一线亲手所绣。   她牙关哆嗦,稳住心神,强笑道:“奴婢做错了何事惹得公子竟要赶奴婢走?还请公子明示。”   “你做了什么你心知肚明。”   戚寒野的语气并不冷硬严苛,近乎平和,一如他向来对她的那般。   也正因为如此,绛萼知道她已绝无可能得到原谅,心中亦升起腾腾怒火。   “他从不信你,也不肯放你离开,不仅限制你做任何事体,性子也狡诈多疑,对他而言,公子你与那只鹦鹉别无二致,他不过是想囚着你困着你强占你,从不在意你的想法与感受,公子……你醒醒,不要再与这样的败类痴缠了!”   说到末了,她几乎叫喊起来,完全失去了对喉咙肌肉的控制力。   朦胧的雨雾中,戚寒野的身形有些萧索,平直的嗓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道:“绛萼,你并不了解他。”   “我不了解他,但我了解公子。”绛萼道,“我知道您完全不在意姑姑的威胁,但您在意曾经跟着我们出生入死的旧部的性命,姑姑死有余辜,但那些士兵何错之有?您做不到见死不救,无论是朝廷的兵,还是戚氏旧部,战火一旦烧起来,必定两败俱伤,所以你想亲自下衢婺想最后试着劝回姑姑,若实在劝不回,就舍身入局,连我都能看出你的意图,那败类却只当你要背叛他,千方百计地阻挠干扰,公子,这种自私自利的渣滓岂能与你作配?您何必……”   “够了。”戚寒野道。   短短两个字,却让绛萼打了个寒噤。   她不得不垂眼跪了下来,哀声求饶:“公子,我从小陪在您身边,实在无处可去,求您,不要赶奴婢走,奴婢以后当牛做马,保证不会再犯。”   “当日在他面前我没有揭穿你,因我笃定,他若是知晓是你下的毒,盛怒之下,必不可能饶你性命。我为你担下罪名,也算还了你这些年的追随相伴之谊,只是凭空惹他误我恨我,两相断绝,我深痛之,因此也做不到对你毫无计较,思来想去,你我主仆之情已尽,今后山遥水远,各自安好,才是正”   绛萼的泪水夺眶而出:“哪来什么各自安好?纵使我能好,你却好不了,你身上的寒毒……”   话音未落,戚寒野已绝裾而去。   “姐姐你……唉!”   绿绮全程旁观,从错愕到不解,心中谜团重重,但眼下容不得她厘清始末,她深深地看了眼伏在泥地里嚎啕大哭的绛萼,左右踌躇一番,一叹声一跺脚,拔脚追向戚寒野。 第119章   雨势在入夜后渐缓, 前方不远处就是衢州界碑。   绿绮一路上攒了一肚子话,终于忍不住开腔:“公子,我们接下来还是要去见姑姑吗?”   戚寒野点了点头。   四周起了雾, 夜里的一切都溶化在潮湿的青雾里,影绰绰的,成了一蓬蓬不同深浅的黑。   绿绮看不清戚寒野的神情, 只能听到他略显疲惫的声音:“可我来找她,她却未必肯见我。”   绿绮的小脸闻言皱成一团:“那可怎么办?以姑姑的手段与脾性, 她要是打定主意不见, 任天王老子来了也揪不出她。唉,到底是今非昔比, 若是从前, 多布出去些探子, 不出两日就有了消息,可自打公子与姑姑生分决裂, 退出了……”   “别急。”戚寒野安抚道, “我若实在找不着她, 就让她自己来见我好了。”   绿绮眼睛一亮:“公子有办法?”   “嗯。”戚寒野笑道,“你家公子总是有办法的。”   也对。   绿绮骄傲地想。   公子运筹帷幄, 智计无双, 这世上还没有能难倒他的事!   因这一句话,沉甸甸的心情总算轻盈了些,但不消片刻, 她又有些恹恹的, 望了望苍茫茫的四野,叹气道:“这一路来,各地方的官府都接到了拦截抓捕的御命, 入了衢州,少不得又被盯上,后头金羽卫又咬得紧,一时半会儿怕是撕掳不开,从前那些用老了的驿站多半也被姑姑接管,万一上了门却不认咱们,没得扫了颜面。我寻思着还是去找个干净点的农家借宿,无非多使些银钱,叫他们不得对外声张,只是一应屋舍饭食皆需从简,得委屈公子了。”   戚寒野斜倚树干,收了油纸伞,抖落水珠,无奈道:“都到这份儿上了,便宜行事就好,不用顾虑我。”   “嗯,那我先去打点。”   绿绮心里不舒坦,走出两步,想想竟是不放心,又回转来,提议道:“公子还是与我一道去吧,金羽卫鼻子太灵,缠人得紧,我担心……”   话没说完戚寒野突然捂着腰嘶了一声。   绿绮忙上前搀扶,焦急道:“怎的了?可是走动多了牵动了伤口?”   “多半是。”戚寒野道,“我还是就在此处候着,你快去快回就是。”   绿绮咬唇迟疑:“可是……”   “快去吧。”戚寒野催促,“放心,就算真与金羽卫对上,这点伤还不至于就让你家公子脱不开身,况且他们也并不想要我的命。”   也是。   这一路奔逃南下,绿绮也早意识到金羽卫不下死手只抓活口,上次被围,打斗中,一个不长眼的来不及收回刀口,不小心划伤了公子侧腰,脸上表情登时惊恐懊悔,僵立原地,恨不得立时横刀自刎,他周围的同僚也瞬间退开三丈远,生怕受了波及。   由此可见,公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在狗皇帝那里定交不了差。   想通后心下稍安,与戚寒野反复约定好时辰,才心事重重地离开,出发前又怕公子等她时饿了,特地从怀中摸出两块炊饼子塞给他。   戚寒野捏着那硬邦邦的饼子,不知想到什么,苍白的唇边浮起一丝轻浅的笑意:“还记得以前,做错了事被姑母罚禁食,你与绛萼便陪着我一同饿肚子,有一日你不知从哪儿偷来的炊饼,与我们分着吃了。”   “后来还被发现了,没得又多饿两晚。”绿绮吐了吐舌头,愁道,“唉,奴婢总给你们添乱。”   “没有的事。”戚寒野摸摸她的头,“那个炊饼是我此生吃过最美味的东西,往后不论是何山珍海味,都不能与其媲美。”   绿绮一愣,鼻子泛酸:“公子……绛萼只是一时糊涂……”   戚寒野缓缓摇头:“她是聪明人,从不糊涂。”   绿绮无言,握紧了手中剑鞘,转身道:“待此间事了,我定要找她问清楚。”   绿绮走后,戚寒野将伞与炊饼留在原地,动身入衢州。   三日后,他与金羽卫于城南竹林遭遇,这次是由堂主狼朔亲率精兵,见面倒也还算客气,东拉西扯寒暄许久,迟迟不见动手,直啰嗦得戚寒野耐心告罄,抱剑打断他:“要么动手,要么走,废话少说。”   “侯爷何必难为我们?”狼朔皮笑肉不笑,“圣上即便在气头上也不舍得伤您一根毫毛,您就大发慈悲乖乖跟我们走这一趟,等到了圣上跟前,您认个错,说几句软乎话儿,什么事儿就都太平了,何至于弄得眼下这般鸡飞狗跳大动干戈的?”   戚寒野像是懒得与他多费口舌,只是默默拔剑出鞘。   狼朔也不得不收起玩笑神色:“早听闻侯爷身手不凡,狼某原也想正经与您切磋一番,只是共事一主,平日又各忙各事,良机难寻,今日侯爷既有此意,那狼某也不好拂了侯爷的意,只是点到即止,切莫伤了彼此和气……!”   话未尽,戚寒野就纵身来攻,招招狠戾,不留余地,直逼得狼朔步步后退。   狼朔边招架边暗自心惊,登时明白因何派出去的心腹一个个都束手无策无功而返,以威远侯的身手,杀他们一群简直易如反掌,能全须全尾地与他周旋到今日,虽伤不死,全靠侯爷大发善心。   手中的剑震得虎口发麻,百招之后败相已露,狼朔想起圣上叮嘱,咬咬牙,嘬起腮帮子吹了个口哨。   霎时间,四下埋伏的金羽卫一拥而上。   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以多欺少什么道义脸面了。   “十人不行,就二十人,二十人不行就五十人,你们就是一人扯他身上一根布条子也能将人囫囵拖走,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双拳难敌四手么?”   这是皇帝原话。   狼朔很懂事地照做了。   但问题是,弟兄们连这杀神的身都近不了,怎么扯布条子?   好在多次失败累积了不少经验,圣上的金玉良言又浮现在耳畔——   “麻绳有吗?五花大绑会吗?会动的戚寒野你抓不着,动不了的戚寒野你还没辙吗?”   于是又是一声口哨,混战中的金羽卫齐刷刷从腰间扯下盘起的铁链。   戚寒野的动作有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而后只见漫天铁索穿插飞舞,稍不留神腰间即是一紧,两名金羽卫不知如何趁乱走位,一前一后,一人牵着铁链一头猛力一拉,就将人勒在了中间。   戚寒野当即立剑,飞身旋转,将那两人拉近后,一脚一个踹飞出去,可未等解开缠绕在身上的沉重铁链,腰间就又多了几条。   这帮人为了对付他,竟是受过专门的训练。   此时颈间亦是一凉,狼朔的剑已横在他喉上。   “侯爷,多有得罪。”   戚寒野道:“我这会儿不能回。”   狼朔心想这都是些什么破差事,神色复杂道:“圣命难违,侯爷就是不想回,也不得不回。”   戚寒野摇头:“我若不想回,任谁也勉强不了。”   狼朔默了默,扭头唤部下将人架走,眼角余光却一直锁定在那人脸上,不知察觉到什么,他陡然瞪大了双眼,撤剑回身,惊诧吼道:“你做什么!”   戚寒野白净的颈间多了条薄薄的红线,血珠点点沁出,触目惊心。   他那身雪青色衣裳早就在淤泥中滚得破烂肮脏,青白的脸上,不知谁的鲜血混合着泥点,随意洒落在眉梢面颊,斑驳而又绮艳。   可他的眼却是孤寒的,黑沉沉的,里头藏着坚毅的东西。   狼朔看的分明,那并非穷途末路时的孤注一掷,而是某种燃烧着的信念。   “过来。”戚寒野朝他低声道,“你得离我近点,我才能告诉你我想做什么。”   狼朔将信将疑地凑近,侧耳聆听。   戚寒野启唇,与他说了几句话,而后猛地挺身扑过去。   狼朔手中的剑冰冷雪亮,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   而当这把剑没入胸腹时,带来的亦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疼痛体验。   “呵……”倒地前,戚寒野透出胸腔中最后一口凉气,涣散的目光瞥向远处涌来的赤潮,勉力将手中之物塞给狼朔,“记得……一定将它……”   =====   衢州城南的朋悦客栈因地处偏僻,打开张以来生意一直半温不火,其店内一应布置设施虽不如何精致奢华,也不是时新的样子,但胜在清净整洁,价格实惠,靠着口碑多做些回头客的生意。   今儿倒是来了些生面孔,不光斥重金包下了整个客栈,出手阔绰,且神神秘秘,不假辞色,瞧一行人的模样举止,竟都是些惹不起的官爷,操的还是京都口音。掌柜的见多识广,心知这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时时对伺候的伙计们耳提面命,务必做到仔细周到。   只是饶是掌柜的见多识广,当见到十几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持剑冲进门来时,还是吓得肝胆俱裂,面无人色。   好在来人似乎并不为了打劫,老老实实在门后站成一排,楼上管事的听闻动静,下来将为首的爷领了上去。   原是相识的。   那就好。   他松了一口气,与余下那群有如血海里捞出来的煞神们面面相觑,咽了口唾沫,挤出待客微笑:“差爷们是打尖儿还是……”   话还没说完,楼上传来嗵的一声巨响,差点闪了他舌头,再看那帮煞神,个个儿眉头攒得能夹死苍蝇,黑青的脸更黑了。   他缩了缩脖子,决定还是当个锯嘴葫芦比较稳妥。   要是可以,狼朔也想当个锯嘴葫芦。   他垂头盯着面前被摔得四分五裂的砚台和泼溅一地的墨水,额上渗出了汗。   要是再近两寸,那厚重的砚台砸的就是他的脑袋。   墨汁渐渐浸染袍摆,但他一动不敢动,双手仍高高捧着那饱饮鲜血还来不及揩拭的信物:“侯……侯爷说只要将这个交给您,您就什……什么都明白了。”   条案后立着的人双手撑着案面,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灼烈的目光落在那掌心中的小小指环上,像是要将托着它的两只手掌都烫出血窟窿来。   剧烈的心跳声中,雍盛的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那枚指环。   一阵又一阵的眩晕袭来。   他几乎不敢靠近它。   “你说你……刺了他一剑?”他反复确认。   狼朔简直要疯了,一遍又一遍解释:“是,是侯爷自个儿撞上来的。”   这锅他是真不敢背,一旦背了人就没了。   房内一阵静默。   “为什么?”雍盛歪头问。   方才发过火后,他就离奇地镇定了下来,但眼睛瞪得很大,额角青筋迸起,看起来更可怖了。   狼朔崩溃:“臣也不知,当时事发仓促,臣措手不及,待反应过来时,这剑就已经……”   他指着横放在膝前的剑,剑尖两寸与血槽内皆是干涸的血迹。   雍盛走过来,弯腰拾起剑,细看那森森剑锋,斑驳剑身上映出他阴郁的眉眼。   他往下轻轻一挥,“嗒”,长剑就架在了狼朔颈边,惊得狼朔浑身一颤。   “这剑若这般砍下去,约莫很疼吧?”   他如此发问,倒像是当真好奇,可明明是毫无起伏的声线,听来却那般惊悚骇人。   狼朔浑身透凉,汗如雨下,咬牙低头:“臣办事不力,罪该万死,还请圣上责罚!”   “咄”的一声脆响,长剑移了开来,剑尖磕在地上。   雍盛垂手拖着剑,漫无目的地踱步,剑尖与地面蜿蜒摩擦,划出刺耳的声响。   “在他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境况下,你们也未能将人成功带回,而是任由不速之客将其劫走。”   狼朔急切道:“对方玄衣赤笠,训练有素,多半就是此前销声匿迹的赤笠军,此番来势汹汹,熟知地势地形,且无意与我们多作纠缠,掳了人就分作几路四下逃窜,属下无能,竟追丢了。”   “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雍盛又埋头踱了一个来回,停下,自怀中掏出半枚虎符,交予他,“命你快马加鞭,持此符去见黎良弼,密调其麾下龙骧军精兵两千,限五日内,乔装奔袭入衢州,听候差遣。切记,此事万不可走漏风声。”   狼朔虽还理不清头绪,但明白此间事关重大,郑重接过虎符,纳头跪拜:“臣叩领圣谕。”   雍盛扬了扬手,令其退下。   狼朔踌躇一番,还是问:“圣上……那这指环……”   雍盛默了默,轻声道:“放下吧。”   狼朔于是小心翼翼将那枚举得他手臂酸疼的红玉指环搁在地上,领命告辞。   雍盛拄着剑,过了不知多久,站累了,便面对着那指环盘腿坐下来,将剑横放在膝头,一手撑着膝盖,拖着腮,另一只手则用食指绕着指环缓慢画圈,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   怀禄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死灰一般的帝王坐在墨汁与碎渣的狼藉中,抱着剑,寂静地守着一只与他同样寂静的指环。   那指环和剑,都沾了血。   威远侯的血。   皇帝垂眸望着指环的模样,异常平静。   若非他的胸膛尚在起伏,怀禄都快疑心坐在那儿的人其实只是一副披着华衣的枯骨。   看起来,皇帝似乎在等,等一枚指环给他回话,解答他心中诸多疑问。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可话又说回来,那指环其实是会说话的。   怀禄依稀记得它的内壁上留有皇帝曾经亲手刻下的四个字。   是哪四个字来着?   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摇摇头,轻轻步入房中,无声地收拾起地上狼藉,不知是哪一块砚台的碎片给了他灵感,他忽然间福至心灵,默念道:“哦,是‘与君同心’”。 第120章   戚寒野淹在空茫茫的黑暗里, 鼻息里充盈着雨气雾气腥气,湿粘粘、混沌沌地,将他整个儿包裹住, 浸了个透。   不知过了多久,半个他醒了过来,守着另半个沉眠的他, 静静地思考与等待。   最先恢复的五感是听觉,他听到脚步声, 水声, 开关门的吱嘎声,汤匙撞击瓷碗的脆响, 钟鼓声, 种种嘈杂里, 唯独没听到过人声。   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照看他的人是个哑巴。   哑巴好, 守得住秘密。   不必担心日后会有人知晓他此刻的狼狈。   待到五感渐苏, 他审视起自己这具残破的躯体。   腰侧原先的划伤不值一提。   左上腹的贯穿伤尽管勉力避开了重要脏器, 但也十分致命。据他所知,这种程度的外伤普天之下唯有一人能治, 而那人若是出手, 则说明他赌对了。   唯一出乎意料的伤,是右腿胫骨,它似乎是被打断过, 又给重新接上了, 打着厚厚的绷带与夹板,动弹不得。   这未免有些多此一举。   光是寒毒和那一剑,就够他实实在在躺个一年半载的了。   竟就防备他至此……   他不由得扯了扯唇, 牵出一丝苦笑。   突然,只听“嗵”的一声,榻边似有重物落地。   戚寒野睁眼,乌浓的眼睛盯向声源,杀机一闪而过。   是那个哑巴。   他震惊地叉着手,嘴巴无声开阖了两下,不顾跌在地上熬药的陶罐,扭头就跑了出去,再回来时,手里端了一碗水,他把水碗搁在床头,弯腰收拾起地上的药渣和碎裂的陶片。   须臾,一个提着硕大医匣的中年人急匆匆闯了进来——   近四十岁,中等身量,有着杂乱无章的眉毛,异常高挺的鼻子和往后缩的下巴。   外头许多人管他叫鬼医许三,但他其实既不姓许,也不排行老三,他的真名叫谢彰。   “嗳哟,你可算醒了。”许三上来就是一通翻眼睛看舌苔加左右手把脉,忙活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啧啧有声,“天爷,就是我许三,也差点捡不回你这条命。”   戚寒野没说话,不是不说,而是暂时还没找回声带的控制权。   许三却突然快速地眨起眼睛,面色燥赤:“你,你这样盯,盯着我干什么?这回我可没干什么坏事,你那腿也不是我给打断的,戚长缨把你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它就已经断了!”   戚寒野睫毛颤了颤,垂下眼。   这不知又戳了许三哪处痛脚,被刺猬扎了似地蹦起来,叉起腰原地磨圈子:“你说你!干什么跟她作对,弄得这会儿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就跟我一样,她要做什么,都顺着她呗!身上又不会少块肉!恶人自有恶人磨,她要疯得太厉害,自有老天收她,你在里头较什么劲?”   骂完又坐回来,冷冷笑道:“听说你跟皇帝闹掰了?大名鼎鼎的威远侯才过了几天的逍遥日子,就沦为乱臣贼子,被四处追杀了?”   “哼,那老妖婆行事做派虽然疯癫,但癫得也真有几分道过腻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但凡有点机会,谁不想成为生杀予夺的刀,谁还会甘心当条镇日担惊受怕的鱼?”   “谁当皇帝不是当,你有什么损失?”   戚寒野嫌他絮聒,合上眼。   许三自讨无趣,话茬一转,问:“杨柳玉净停了?”   戚寒野的眼珠子在眼皮子底下动了动,算是回应。   许三撇撇嘴:“太晚了。”   “我算是明白了,戚长缨筹谋半生,为何选在此时仓促举事。”   “概因你时日无多。”   “你旦夕间若突然死了,她便拉拢不到那几个实力最强的戚氏旧部,如失左膀右臂啊。”   “小戚啊小戚,当年我就看穿了那毒妇的心思,劝你别服杨柳玉净,你若听了我的话,放下复仇的心思,隐姓埋名,好好过自己的安生日子,怎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唉,说到底,我左右是对不起你兄长。”   他嘀嘀咕咕地坐了半晌,见戚寒野又睡了过去,唉声叹气地走了。   此后仍是日复一日地躺着,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戚寒野在枕下藏了一块碎陶片,每过一天就在手边墙角隐蔽处画一条杠,待画到第十三道杠的时候,姑姑来了。   睽别许久,二人间亦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却还是一如往常的阴郁,通身还是罩着沉沉黑纱,帷帽隐着眉与眼,只露出下巴一点尖尖的白影子。   她一张口,阴沉的气息就弥漫开:“你可省悟了吧?”   你可省悟了吧……   这句话就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脑海中许多被刻意尘封的记忆。   戚寒野浑身的肌肉下意识绷紧了,就连唇,也绷成一条直线。   他没吭声。   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妥协的态度。   在戚长缨眼里,这是孩子知错但耻于承认的表现。   “我早说过,永远不要轻信他人,尤其是手握重权之人。他们为了权力,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这回要不是萼儿赶回报信,你已死在了他手上。”   粗糙冰凉的手缓缓抚过被绷带缠绕的伤口:“这一剑,可真狠呐。”   戚寒野忍受着钻心的疼痛,艰涩道:“谢姑姑相救。”   “你是我的孩子,何必言谢?”戚长缨语声轻快了些。   戚寒野纠正:“折衣才是你的孩子。”   “你若能像折衣一般听话,你就是折衣,就是我的孩子。”戚长缨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引起他一阵胆寒。   “我要把你送上龙椅。”戚长缨的唇在帷帽下弯起尖锐的弧度,“这天下本该姓戚。”   戚寒野冷笑:“你知道我活不到那时候,你救我,只是想让我死得其所,物尽其用。”   “胡说。”戚长缨愠怒,“区区杨柳玉净,许三解不了,自有医术胜过他千万倍的人能解,世间高人不知凡几,只是一时半会儿难以寻觅,待你登上帝位,皇榜一张,何愁无人能解?”   都是些哄小孩儿的话。   戚寒野转过眼睛,看向被厚厚木板钉得死死的窗,缝隙间漏出的几缕天光刚好映在他眼下,尽管饱受摧残,他的眉眼间仍然有股天生的明艳威风。   “我可以助姑姑一臂之力。”他道,“但姑姑先告诉我,这是哪里?”   那厢,乔装成平民的金羽卫满城搜寻,没得到什么关于威远侯的可靠线索,倒是误打误撞摸到了城内几处赤笠军的疑似据点,每日价蹲守监视,不敢懈怠。   据他们观察,这帮赤笠军白日里只是寻常贩夫走卒,到了夜间就三五相聚传递消息,行事颇为谨慎隐蔽,彼此间的接头暗号也花样繁多,摸不清规律。   金羽卫顺藤摸瓜,尾随访查起赤笠军众头目与兵器库所在地,一时间个个儿忙得脚不沾地。   圣驾秘密坐纛衢州,由黎良弼率领的平叛大军正往衢婺交界进发,衢婺与苗疆接壤,衢婺一乱,正在与苗人厮杀的永安军便腹背受敌。   这是朝廷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更糟糕的是,有可靠消息来报,寒山姑似正与苗王互通有无,恐结盟抗雍。   正是万事引而不发危机四伏之际,皇帝却魔怔了一般,不找到威远侯不罢休。   内阁催促回銮的密函发了一封又一封,却只等来皇帝厚厚一叠的叮嘱,各项内政分门别类交于何人、紧急事件等级划分标准云云,若有一等紧急事务即内阁不能裁决之事,如何八百里加急寄来衢州,如何做好临时应对,可谓面面俱到。   白纸黑字,一字一句都在说:请各位爱卿,做好他一时半会儿回不去的准备。   内阁怨声载道,毕竟要杜撰个皇帝突然消失的理由当真不容易。   雍盛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等半个月后京城传来风言风语,说皇帝已病入膏肓无可奈何的噩耗时,他并不意外,甚至喜闻乐见。   毕竟圣体抱恙对那些本就蠢蠢欲动的人而言,是个绝佳机会。   果然,衢州的赤笠军坐不住了。   这日,雍盛正坐在窗下,仰头对着阳光细看那只红玉指环,上好的玉料里有深深浅浅的光斑浮跃,粼粼如波。   “爷。”怀禄领进一位金羽卫中郎将,“又到了每日汇报的时辰。”   雍盛略抬了抬下巴,示意人讲。   那中郎将请完安,清清嗓子,自靴页里掏出一叠纸,一五一十念起来,某某地界某某人在什么时间放了什么样的风筝,从人的装束打扮到风筝的形制颜色,一一描述清晰,难以用文字描述的,就配以插图,一目了然。   雍盛先大致听了一遍,又直接薅过纸张自行翻阅,并未寻到蛛丝马迹。   之后又是汇报赤笠军动向。   雍盛敏感地捕捉到一个词:“神女诞?”   “这是本地五月最盛大的庙会,为了纪念西来神女的得道诞期,全城各家各户的善男信女都在为此做准备。”   “朕想起来了。”雍盛扶额,“每年朕都会敕封这个保佑衢婺风调雨顺的西来神女,派官员前来致祭。你说你们盯着的赤笠军,也采买了许多节日物资,并提前抢占摊位,准备当日贩卖?”   “是。”   雍盛颔首。   “还是没有么?”中郎将走后,怀禄忍不住问。   “嗯。”雍盛将那沓记录了各色风筝的纸摞到案上。   “最近风大,正是放风筝的好时候,每日那么多人放风筝,当真是大海捞针呐。”怀禄感慨,沉吟道,“寻了这么久,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也不见踪迹,会不会……人已离了衢州呢?”   雍盛摇头,援笔濡墨,扯过一张纸盖过案上铺陈的衢婺城防舆图,一笔一划,写了个大大的“等”。   等这一字何其煎熬?   怀禄眼睁睁望着皇帝一日比一日消瘦,目中神光一日比一日委顿,就像一朵盛放的花一日日临近凋谢之期。   衢婺地热,甫交五月暑气已盛,燠溽难当,稍稍走动两步身上便蒙上一层细汗,若不及时更衣沐浴,积汗处就如蚂蚁蜇咬,渍得皮肤又疼又痒。   戚寒野腿脚不便,哑巴就给他打了一双拐和一把轮椅,每日巳时雷打不动推着他到庭院里晒太阳,半个时辰后再将他推回去。   期间戚寒野也曾尝试过与其交流,打手势或者写字,哑巴一律不   到后来,戚寒野相信,这世上哪怕只剩下哑巴一个人,他也能一日三餐淡然自若地活到寿终正寝。   戚长缨隔三差五会来一趟,要他的亲笔手书。   作为言听计从的奖赏,戚寒野获得了在这座不知名的小院内自由走动的权利,可他重病未愈,加上重重看守,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   他日日听着晨钟暮鼓,偶尔院外还飘来些诵经声木鱼声,无聊至极时,他也试过糊个纸风筝玩儿,可惜刚搭好风筝骨架便被哑巴毁了去,只好另觅消遣,重新捡起幼时爱好,刻起木头人偶。   小人偶刻了一个又一个,罗列在廊下排排坐,人的身子,却顶着不同的畜牲脑袋,十二生肖都刻全乎了。哑巴挨个儿检视了好几遍,耸耸肩,没说什么。 第121章   临近约定之期, 戚长缨变得忙碌,分身乏术之际不得不差遣心腹往来传递消息,虑及戚寒野目下病入沉疴, 恐不晓轻重之人走漏了风声,只得仍倚重长年在戚寒野身边服侍惯了的绛萼。   戚长缨信赖绛萼,一来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 知根知底,二来此番若没有她暗中效力, 离间了戚雍, 哪得来戚寒野眼下心灰意冷言听计从的大好局面?   形势虽好,但也不可大意。   若要利用戚寒野, 又要他心甘情愿, 就不能不施舍一些关怀, 比如让他见见亲近之人,聊以慰藉。   这是必要的御下之策。   见到绛萼时, 戚寒野并不意外, 只眼梢里淡淡地瞥了一眼, 仍埋首接着刻木头。   “公子。”   绛萼从阳光里,走到阴暗的廊下, 看清了轮椅里那副单薄嶙峋的身躯, 轻轻吸了口气,上牙抵着下巴咯棱作响。   明明已是溽暑,对方膝头却还盖着一条厚狐裘, 这是重伤在身, 元气丧失殆尽的残灯之象。可饶是虚弱,那人依旧坐得优雅端正,平直的肩颈, 挺拔的脊梁,好似这世间从来没有什么苦难能压垮他。   好半晌,绛萼才捺着鼻酸,接着道:“姑姑叫我来求信。”   她把气息压得很轻很低,像是怕呼吸重了,一口气吹飞了那人。他看起来多么像池沼里飘着的一叶芦苇。   手中的刻刀顿住,就算绛萼不打断,戚寒野刻了这一阵手指也酸了,麻得使不上劲儿。   顺势搁下刻刀,将那只未完成的人偶小心翼翼放进队列,拍了拍身上木屑,道:“过来,将我推去里屋书案,叫哑巴备好纸墨。”   哑巴闻声去了。   绛萼嗳了一声,转去他身后,双手握上轮椅把手,正待使劲推,戚寒野苍白的左手按在木轮上,阻住势头,而后状若无意地敲了三下。   绛萼默默记在心里,推动轱辘作响的轮椅,瞥了眼专注研墨的哑巴,关切地道:“好歹捱到天气暖和,公子身上的寒症可减轻了些?”   戚寒野微笑着回:“每五日发作一回,倒也还过得去。”   “许先生的方子可还在按时按量吃?”   “用着。”   “伤口处的绷带多久一换呢?”   “日日更换。”   “衢婺吃食酸甜,可还合胃口?”   “尚可。”   “怎么又刻起木偶来?养伤应省些力气才是。”   “三日也刻不了一个,打发时间罢了。”   绛萼确认了暗语,便住了口,她心知公子此时多说一句话都嫌乏累,匆匆完成了戚长缨交代的任务便告辞离去。   背后哑巴被支使着洗砚涤笔,她独自转过弯经过廊下,望向那堆排排坐的小人偶,从左往右点到第三个,锦衣玉带的圆短小人手持木鱼,顶着颗憨态可掬的狗头,瞧着既怪异又可爱。   朋悦客栈的庭院里有个石雕大水缸,缸口足有五人合抱那么大,里头有锦鲤有王八,还有几朵荷花。   午后,雍盛支起杆儿在这缸里钓鱼,右手中指与无名指无意识地揉搓着蹙起的眉头。   衢婺局势混乱,自上回朝廷赈灾的粮食被劫后,户部又从相邻省调度来漕粮,结果运到中途还是被盗匪洗劫,这批粮食在消失了半个月后,通过金羽卫的追踪定位,被发现竟通过赤笠军搭的粥棚施了出去,兜兜转转,倒也变相地暂缓了百姓燃眉之急。   数日前,朝廷下发了蠲免衢婺两年赋税钱粮的敕谕,压在衢婺两州百姓头上的重担总算卸下,这是浩荡皇恩,不说大肆宣扬,总该及时落实,可因当地衙门此前遭受打砸,新任刺史尚未到任,目前群龙无首,导致消息滞后,许多应灾举措混乱失序,本应张贴的免赋告示也迟迟不见动静。   赤笠军钻的就是这个空子,趁着受灾百姓流离失所,动荡不安,先借花献佛劫来朝廷赈粮再施出去用以收买人心,痛斥朝廷无能的同时,再以远低于朝廷每月粮饷的价大肆招兵买马。一套组合拳打下来,据金羽卫回报,市场上日前已到了用半斗米即可募一个兵的地步,实打实的趁火打劫。   好一个戚长缨。   雍盛甩了甩鱼竿,捞起空空如也的鱼钩。   这时,狼朔上气不接下气地奔来。   “怎么?”雍盛眼也没抬,“有狗搁后头撵你?”   “没有。”狼朔嘴角一抽,正了正衣冠,双手奉上一个漆盒:“请圣上先过目此物。”   雍盛搁下鱼竿,接过打开,从里头取出一只木刻小偶,眯着眼睛瞅了片刻,登时眉棱骨一耸,骤然起身,弄翻了坐着的小竹凳:“你,你从哪里得来此物?”   狼朔道:“一个沿街叫卖孩童玩意儿的货郎硬塞给臣的,臣觉蹊跷,检查过没有什么机关后便连忙赶来面圣,想着圣上或许知道这是什么。”   金羽卫堂主这活儿干多了,一个榆木疙瘩脑袋也能锻炼出异于常人的敏锐,再说了,狼朔的直觉向来鲜少出错。   这次也不例外。   那瞧着并不怎么精致的木头人偶处处透着古怪,人身犬首,手敲木鱼,其余都很粗糙,唯独身上衣饰雕得精细入微,连花纹褶皱都清晰可见。   圣上显是认出这玩意儿出自谁的手笔,激动得双手微颤,瞳孔放大,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他上上下下翻来倒去地审视木偶,在底部发现了十二道不长不短的横线,分成两排,左六右六。   狼朔见他凝神盯着那几道杠看了许久,挠头不解:“这几条线,难道是暗号?”   “嗯。”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雍盛当真点头,“这是坤卦。”   “卦?”   “其卦辞是,元亨,利牝马之贞……”雍盛一句句背诵起来,当背到“西南得朋”四个字时,眸光陡然一跳,快步进屋,趋向书案,扫去案上一切杂芜,俯身在衢州舆图上,指尖边快速游移,嘴里边念叨着,“西南……西南……”   “衢州城西南角上不就是……”狼朔亦在脑中迅速筛查,几息过后,脑中灵光一闪,与雍盛一同脱口而出——   “神女祠!”   狼朔醍醐灌顶:“这狗头人偶在敲木鱼,是不是就暗示了他所在之地是个寺庙?”   “戌日,西南,神女祠。”雍盛努力抑制着内心狂喜,手因紧紧抓着桌案边缘而鼓起根根青筋,“时间地点都有了。”   “等等,戌日的话……”狼朔掐起手指,“就是七日后,那不就是……神女诞庙会当日?”   这就棘手了。   他嘶了一声:“姑且不论消息真假,庙会当日,大量信众香客聚集,人潮汹涌,稍有不慎,牵连甚广。人一多,布防难免百密一疏,一旦乱起来,一来容易殃及平民留下民变祸机,二来反贼若趁乱生事逃窜便如鱼儿入海,追捕不易……”   “这衢州城里的第一富商是哪位?”雍盛皱眉思索着,突然宕开一问。   狼朔话说一半差点嚼了舌头,脑筋转得却也快:“圣上还记得那位董鉴通吗?”   “唔。”雍盛沉吟,“此前被恭亲王敲竹杠,强逼着给云州士兵制过冬棉衣的那位?”   狼朔竖起大拇哥:“圣上好记性。”   “少奉承。”雍盛盯了他一眼,“后来棉衣一案事发,朕看在他击鼓鸣冤主动揭发又家财散尽的份儿上,免了他拘谳之刑囹圄之苦,怎么,他离了雍京后竟来了衢州?”   “是啊,可不就巧了么?”狼朔抚掌道,“要不说千般易学,一窍难通,一窍通则百窍通呢!如今他换了个地方,短短两三年,又干成这衢州城最大的珠宝商了。”   “哦。”雍盛面无表情道,“既是老熟人,那就好办多了。你去,将这位董老板请来一叙。”   “好嘞。”狼朔抬脚就要去办事,退出两步后又折返回来,请示道,“那个,圣上,咱以什么名目呢?”   皇帝淹留衢州一事是最高机密,无论如何总不能用面圣的理由传人吧?   “名目?”雍盛挑眉,“邀人难道必须得有名目么?”   “啊,那不然……”狼朔眨眨眼,福至心灵,“圣上的意思是……”   他压低了嗓音:“直接将人强掳来?”   “啧。”雍盛剜他一眼,“说得那么难听!朕只是管他借点东西,借到了自然就放他回去,一不伤及他的性命,二也不白拿,事成之后定连本带息地还他,全程客客气气的,也能叫掳吗?”   狼朔抿唇,暗道,那恐怕得叫绑架勒索。   “速去速去,别误了大事。”雍盛作势要踹他。   狼朔忙不迭地滚了,嘴上不说,心里却疑虑重重。   虽猜不透圣上具体要做什么,但看得出来,龙心甚笃,那狗头木偶上一字没有,果真能传递出如此重要的讯息么?会不会是圣上一厢情愿揣度错了?万一圣断有误岂不打草惊蛇前功尽弃?   可话又说回来,圣上与威远侯之间的默契岂是常人能懂?说不定,那就是他二人之间的专属暗号?   左思右想,心神不定,审度目前之势,横竖也是如来佛抓头皮没经可念,与其拖拖拉拉,倒真不如赌上一把。   于是,堂堂威风凛凛金羽卫堂主,办着像模像样的皇差,竟就这么顶着一脑门官司,趁着夜黑风高,偷摸进平民家宅,意图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掳走。   可没成想,那姓董的身上竟有几分拳脚功夫,打斗中他不得不将人拍晕。如此就又违背了圣上叮嘱的“客客气气”四个大字,难免又吃了顿挂落,胸中郁卒,日日盼着能早日回京,脱离苦海。   好在神女诞很快就到了。   因受涝灾的影响,今年庙会的布置比起往日萧条了不少,可或许是因为人在遭遇了避无可避的天灾和苦难后,更能意识到自身的渺小与命运的无常,彷徨之际,越发寻求起虚无缥缈的精神信仰和神祗庇佑,所以前往神女祠祈福禳灾的香客竟有增无减。   开市当日,绵延二十里的进香路上,香客络绎不绝,张旗鸣鼓,不见首尾。   神女祠也应景地悬幛扬幡,起了法帐鼓吹,一为受灾百姓唱经颂偈,二为庆贺神女诞辰。   寺外列肆三里,摊铺密集,百货琳琅,驱魔百戏轮番上演。   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香众中既有死里逃生的富室豪客,亦有沿街乞讨搵食的叫花盲流,一个个忙得唿嘘嘘,昏天黑地。   戚寒野虽陷在深庭,却也能嗅得日渐浓郁的楮柏之焚,闻得接连不断的击磬颂祝,灰墙隔绝不了鼎沸的人声,他问哑巴外头何故喧哗。   哑巴耸肩摇头,放下手中托盘,盘中唇脂黛粉一应俱全,香气扑鼻。   戚寒野微愣:“这是?”   哑巴翻开镜奁,指了指铜镜,又用糙短的手指抹了抹自己那张黑黄的脸。   戚寒野望进镜中,顿时明白了姑母的良苦用心,镜中那青白憔悴的病容,确实有辱斯文,今夜之宴何其要紧,怎能允许他以如此羸弱之态现身人前?   “好罢好罢,这样的好日子,是要装扮得精神些。”   他娴熟地执笔描眉。   若是换作寻常男子,这般涂脂抹粉未免显得矫揉造作,女气阴柔。但他做起来,却自有一股闲雅风流,好似他天生就是比女子还精致的人物,合该如此。   哑巴暗自惊怔,又捧来一件簇新的鸦青丝袍。   戚寒野略翻了翻,挑剔起来:“本侯喜穿红,换件红袍来。”   哑巴也知道今儿是顶重要的日子,不敢违拗,小跑着前去院外转达,不过一个时辰,大红绣金的纱袍就呈了上来。   因是成衣,剪裁略大了些,没那么合身,不过胜在颜色光鲜抬人,衬得他皎如明月,灿若春华,一洗之前病气。   哑巴看得呆了,傻愣愣张着嘴巴。   戚寒野冲他笑开:“过来。”   如此高高在上的语气,自成威势,让人不自觉就想臣服屈从。   哑巴略作踟躇,踅上前来。   戚寒野又朝他勾了勾手指。   哑巴有些迷惑,但还是听话地俯身过去,以为对方有什么要紧吩咐。   电光火石间,突然颈间一窒,一条胳膊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心下大骇,痛恨自己掉以轻心,刚要猛力挣扎,噗呲一声,什么冰冷的东西扎透了他的喉头。他发出“呜”的一声哀嚎,目眦欲裂,双手死命去抓那人的手脸,“喀喀”地呛咳喘气,嘴里不断喷涌出鲜血,不过须臾功夫,他濒死的鱼一般蹦跳的身躯瘫软下来,彻底没了活气。   “叮铛”一声,金簪落地,戚寒野揉了揉脱力的手腕,用完好的那条腿将人踢开,扯过案上帕子,边缓缓拭去手上血污,边平复急促起伏的胸膛。   未几,窗棱咯楞一响,跳进一抹灵巧的碧色。   一落地,那人先是被屋内血腥的场面骇了一跳,反应过来后,也不去察看躺在血泊里的死人,反而紧张地检查起轮椅中一脸恬淡的凶手:“公子可伤到哪里了?你怎么亲自动手?等我来了再……”   戚寒野打断道:“你先去换上他的衣裳,坐到这里来,我帮你乔装易容。”   绿绮一听,欣喜道:“这回你愿意我跟你一伙,不再甩开我了?”   “你三番五次找上门来,我若一再把你往外推,倒显得我不近人情。”   绿绮刮刮鼻子,腼腆一笑:“公子也该想到,我找不见你,自然会去找绛萼。一找到绛萼,她向来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迟早会对我吐露真相和你的行踪。与其说是绿绮找上门,不如说是公子手执鱼竿在等着绿绮上钩呢。”   “哦?绛萼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戚寒野整理方才混乱中打翻的妆奁,“她是怎么与你说的?”   “她说她起初接到姑姑密令,是对皇帝动了杀心不假,她也的确试着将毒掺在公子平素用来擦手的胰子里,但碧落草虽无色无味,但触肤就会产生轻微短暂的灼烧感,寻常人或许不易察觉,但以公子纤毫必究的性子,定能立刻发现。而你看破却不说破,就是默许。绛萼就以为…… ”   “以为我厌弃了圣上,想顺水推舟,借机脱身?”   绿绮点头。   “后半句对了。”戚寒野道。   绿绮抱起双臂,接着道:“后来一路南下,你前脚赶走了绛萼,是为了让她去给姑姑报信,交了投名状待在姑姑身边,好后续与你策应。后脚支走了我,是想用苦肉计自请入瓮,装作与皇帝自相残杀,好卸下姑姑的防备,又怕我见你受伤,不明就里之下当场与金羽卫以死相拼,没得折了我这条小命。”   “分析得这样好,不愧是绛萼。”戚寒野夸赞。   绿绮瞪起眼睛:“怎晓得这其中有几条不是我自个儿悟出的?”   “好好好,你也聪明,快做事吧。”   绿绮:“……”   她气鼓鼓蹲下来,三两下扒去那哑巴的外衣,埋头闷声问:“这个计划公子为何不事先与我们通通声气?你赶绛萼走,绛萼若当真赌气走了可如何是好?”   戚寒野: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况且,以绛萼心思之缜密,最多两日,便能厘清始末。”   绿绮撇撇嘴:“我们倒也罢了,怎么连皇帝也要瞒在鼓里?若皇帝提前知晓,也好免了当时许多误会。”   背后的人好半晌没吭声。   就在绿绮以为公子不想接这个话茬,准备起身去里间换衣时,那道嗓音重又响起,变得低缓又柔和。   “他永远不会同意我孤身犯险的。”戚寒野道,“为了不失去我,他几乎愿意舍弃一切。”   “可我,更想给他一个河清海晏的江山,要他稳坐明堂。若为此道,万死不足惜。”   “我把我这条命看得太轻,而他却把我这条命看得太重,这就是我们之间无可奈何之处。” 第122章   衢州西南角上的神女祠占地百余亩, 前殿后庑门廊过道俱全,有大小神殿七座,僧寮两百余间, 远远望去,重檐歇山,宝瓶压脊, 庙貌森严,香火辉煌。   从早到晚, 来此进香之人云至雨集, 沿途摊铺密集,百戏罗列, 通宵达旦。   据深入到神女祠内部的金羽卫暗哨回禀, 白日里庙内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人员, 除了僧人,便是香众。   不过, 因恰逢庙会, 来往闲杂人等相较平日里不知多出几倍, 暗中打探时难免有所疏漏,或有一些达官显贵祭祀排场颇大, 前呼后拥的, 若有人假借他们的队伍浑水摸鱼,也实难排查。   “他们特意选在庙会这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雍盛分析, “若是朕, 就选个神女祠人最多最热闹的时间办事。”   狼朔略一思索,回道:“酉时正,僧众们会抬着神女的神像, 被香众迎请出祠,围着整条街游走行祀,之后再奉归庙中,每年的这个行祀便是庙会的高/潮,人人竞相观看。”   雍盛双眸一亮,问:“那神像何时归庙?”   狼朔:“整个行祀持续约一个时辰,约莫着戌时归庙。”   “神像归庙后可还有什么活动?”   “那便是争头香了。”   雍盛若有所思,朝他招手,低声吩咐了几句。   “这样……可行么?”狼朔听完有些迟疑,“万一香众们不买账,闹起来,可怎么是好?”   “利剑既已出鞘,就不要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了。”雍盛振衣起身,气势凌人,“备轿。”   酉时一到,那边厢神女像刚被花团锦簇地抬出庙门,这边厢便有一大片孔明灯顺风而起,每只灯上都写着言简意赅的十二个大字——“董府发钱,每人五钱,先到先得。”   发钱?   还每人五钱?   就是依目前不断上涨的米价,五钱也能买到约五十斤大米!   董老板莫不是失心疯了?   众人惊疑,仰着头议论纷纷,不知真假。一部分不那么虔诚的香客不论真假已拔脚往董府奔去,剩下的则左顾右盼犹豫观望。   此时人群中又有乔装成平民的金羽卫激动高喊——   “是真的!董老板大善人呐,趁着神女诞的好日子,大散家财,赈灾济民啦!快看,我已经领到钱了!”   说着高高举起钱袋子,里头钱币晃得叮当响。   被如此高调地一宣传,百姓们再坐不住,一窝蜂地全往董府涌,脚底擦出火星子,生怕跑得慢了就与五钱失之交臂。   如此,便引走了神女祠前聚集的一大半人。   余下信仰极笃且不缺钱的香客仍围着神像接着游走行祀,雍盛也不去管他们,待神像队伍走远,便下令在寺庙各个门外架设起一早准备好的拒马护栏,与此同时,随行的金羽卫全体出动,以当地官府巡兵游哨之名,从各个守门武僧手里夺过出入管理权,并将人严格控制起来。   寺外局势风起云涌瞬息变化的同时,寺内某一处不起眼的僧寮,正灯火通明,谈笑风生。   开阔的通楹大厅正中,摆放着一条乌木长案,桌案上美酒珍馐已备,两侧各序齿坐了六名男子,十二人衣着不同,神态各异,齐齐望向端坐主位声名在外的寒山姑。   “戚夫人,我等是收到少主钤了私印的密札才日夜兼程地赶来,怎么酒过半巡,还不见少主身影?”在座年岁最长的一位终于按捺不住,出声询问。   “郑刺史,稍安勿躁。”戚长缨安抚道,“相较于其他几位大人,你从最近的长浦赶来,只花了一日半的功夫,已少受了许多舟车劳顿之苦,如今来都来了,就是再多点耐心又有何妨?”   郑刺史捋捋花白的胡子,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别怪老夫心急,只是近来浮谤訾言甚嚣尘上,戚夫人所在的衢婺两道,可不太平啊。我等为了少主的一封信不惜身涉险地,到了地方,不能连人的面儿都见不着吧?”   “我知道郑刺史对寒野视如己出,数年不见,想念他了。”戚长缨常年与青灯古佛相伴,早已食不得半点荤腥,是以以茶代酒,敬他一杯,徐徐道,“元诏年间你遭人构陷,含冤下狱,我兄长在朝堂上为你据理力争,多方斡旋,不仅力排众议重启调查,还将你的妻儿接入府中予以庇护,你那案子翻了足足三年,令正与令郎便在戚府与我们同吃同住了三年,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暌违多年,也不知令正身子可还爽利?”   郑刺史略坐正了身子,肃容拱手道:“托大将军英灵庇佑,拙荆尚算康健,她日夜为大将军与少主念经祈福,也盼着少主能平安顺遂。”   戚长缨满意颔首,又转向另一位身量魁梧面膛紫黑的威武男子,客气寒暄:“近来杂务繁多,还未来得及恭贺申总兵添丁之喜,听闻令郎小名如意,我便特意搜罗来一柄上好的祥云玉如意聊充贺礼,还望总兵大人勿要见弃。”   她招手示意,随即有女尼奉上那柄如意。   “有劳戚夫人挂心。”汉子双手接过,爽朗笑道,“申某定向内人转达戚夫人与少主的关切与抬爱。此番若非内人尚在坐月,奔波不得,她必勉力亲至。临行前她也千叮咛万嘱咐,作为戚府家生子,戚氏的事便是她的事,若有所令,无有不从的。”   “总兵大人与令正举案齐眉,伉俪情深,真是羡煞旁人。”戚长缨起身,顺着他的话往下道,“今日不远万里邀各位相聚此地,寒野与我,确有一事要与诸位相商。”   众人抱拳:“戚夫人但说无妨。”   “诸位或是俭素官身,或是大隐在野,往前都曾受过我兄长的恩惠,后来也因亲近戚氏而被打压排挤,百般刁难,这十余年过得如何不必赘述。”戚长缨终日凄婉的目中缓缓燃起火焰,“如今我戚氏蒙受的冤屈已大白于天下,人人扼腕,悲悯叹息。可叹息有何用?同情又有何用?坐拥雍京的那位,早年以十岁髫龄登上大宝,受愍顷太后与谢衡的左右挟制,将‘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当做护身符,任凭狐假虎威,夺虎之猛,一度对我戚家所蒙不白之冤心知肚明却不闻不问,数年如一日,亦置天下百姓于水火而不顾。”   “后在少主的鼎力扶持下,他一朝得势,便改弦更张,组建起内阁,欲通过内阁控制五府六部号令天下,集揽大权于一身,视御史言官如无物。甚而效仿前朝暴君,培植起金羽卫这样的鹰爪走狗,大肆侦伺百官秘事,搞得处处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虚伪如他,一面为我兄长洗冤昭雪,博取臣心民望,一面却软禁我戚家少主,一路追索截杀,百般迫害,如此薄情无道刚愎反复之徒,诸位难道还要继续奉其为人君吗?”   她声量不大,可每说一句,在座诸人的心跳便快上几分,瞳仁震颤,惊怔悚然。   一席话落地,满场寂静无声。   郑刺史毕竟见过的世面多,轻咳一下,颤声问:“戚夫人的意思……是要反?”   一个反字说出来,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凝重凛冽起来。   “不是我要反,而是那位逼得我们不得不反,他忌惮我等的势力已久,不扫除殆尽不足以绝后患。”戚长缨冷哼,“自古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若不尽早绸缪,抢占先机,待到君要臣亡臣不得不亡的时候,我等恐怕就要相继步我兄长的后尘了。”   如此危言耸听,众人心惊肉跳,面面相觑。   申总兵嘶一声,粗噶道:“如若要反,光靠我们几个手底下的兵和你的赤笠军,只怕不济事。”   “倘若加上西南苗人呢?”戚长缨从袖中拿出一封火漆封过口的密函,幽然道,“这是我与苗王阿檀石那定下的盟约,我若于衢婺举事,他必派兵策应。”   有人道:“苗人正与朝廷的永安军激战,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恐不足为恃。”   “前畏狼,后惧虎,难道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少主受辱?”戚长缨怒嗔。   “非也非也。”郑刺史忙道,“戚夫人莫要急于求成,此事不光事关在座列位的身家性命,更关系到时局社稷,生灵涂炭,理当慎之又慎。依老夫愚见,若当真要另起炉灶,我们可立足衢婺,占漕运水道之利,兼山川关河之险,割据江南,与朝廷成掎角之势。之后再内修政业,练兵屯粮,外交西南苗人,互为依凭,如此徐徐图之,大业可成。”   “兵法讲究兵贵神速,出其不意,若如你所说徐徐图之,从长计议,待他坐稳中央积威已深,再想动他,可就难如登天了。”   郑刺史微微一笑,举杯噙了口酒,不再与她争辩:“说了这半日,嘴巴都讲干了,却迟迟不见少主,兹事体大,具体如何定夺,我等还是要问过少主的意思。”   “那是自然。”戚长缨朝左右妙尼使了个眼色,不到片刻,一个矮瘦的粗使汉子推着一把木制轮椅款款入堂,轮椅上赫然坐着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戚家少主,惊骇之下,一个个相继起身,语声未起,眼眶先红。   “这这这……”郑刺史快步上前,目光落在少主的腿上,激动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点小伤而已。”戚寒野握住他递来的手,紧了紧,“郑伯,许久不见。”   “可是皇帝害的?”郑刺史关切的目光将他遍身逡巡了遍,拧眉愤愤道,“人也消瘦了不少!听说你在京城遭了囚禁,老夫先还不信……”   戚寒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先截断他话头:“郑伯,方才你们说的话,姑姑已命人向我转达,我这儿亦有几句心里话,想与大家说。”   郑刺史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好,好,你说,你说。”   “诸君。”他就着郑刺史的手,以单脚做支撑,勉力站起身,目光一一扫过堂上所有人的脸庞,高声道,“今日你们能来,这份蹈险回护的恩情,寒野感激不尽。”   “少主言重。”   “我们之间何须谈什么恩情?”   “少主有命,就是刀山火海,我等也照入不误。”   “是哪个不长眼的孙子伤了少主的腿,我申某第一个不饶他!”   大伙儿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嚷嚷开。   “这是第一句。”戚寒野笑道:“这第二句,寒野想说,戚氏施恩,从不计回报。我与诸位是兄弟,是朋友,是亲人,这么多年来你们尊称我一声少主,我勉为其难地应下,但绝不意味着你们是仆我是主,我戚寒野何德何能,敢号令群雄?”   话到这儿,就有点不对味儿了。   戚长缨心生不妙的预感,上前一步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警告:“侄儿慎言。”   戚寒野冲她微笑颔首,最后道:“难得相聚,这最后一句话,空口白牙的,寒野怕说得不好,有意借曲抒发,只不知此间可有琵琶?”   戚长缨面露难色:“倒是不曾提早备下,不如先谈正事……”   “巧了,我这儿刚好有把凤尾琵琶,只是不是什么稀罕材料所制,不知能不能入得少主法眼。”堂下一人适时插嘴。   戚寒野看清那人,调侃道:“耿兄好音律,众人皆知,能让你爱不释手带在身边的,必非凡品。”   “过奖过奖,少主一手琵琶出神入化,能被您抚奏一曲,是它的造化。”   戚寒野瞥了戚长缨一眼,笑盈盈接过,调了弦,伸手请戚长缨入座:“姑姑怎么不坐?您放心,侄儿这一曲,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戚长缨揣摩不出他的意图,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冷脸驳斥,遂耐着性子落座,倒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庭外月色溶溶,水银泻地,两棵团团蒙蒙的菩提树投落下摇曳的影子,如两朵暗藏诡秘与危机的黑云。   远处嘈杂的人声变得模糊,时浓时淡的香火味也被风带远,一切都静了下来。   在这刻意维系的寂静中——   琵琶声陡起,如雷如霆,十万伏兵齐出阵,力拔山兮气盖世。   琵琶声转抑,如泣如诉,时不利兮奈若何,无定河边垒白骨。   一曲终了,满座怔忡。   戚寒野再撩一把弦,众人方惊醒回魂。   “我听过这首曲子……”席间有人回忆道,“当年戚少将曾在营里用箫吹奏过。”   “不错,这是兄长昔日最爱的曲,他常挂在嘴边哼,我从小听得耳朵都磨出了茧,往后余生,只怕化成灰也记得。”戚寒野轻笑,双手缓缓抚过琴弦,一字字道,“此曲名为《感皇恩》。”   到此,弦外有音,图穷匕见。   “呵。”戚长缨讽道,“有恩自然感恩,有怨当然也要报怨。”   “你有你的怨,我戚氏无怨。”戚寒野转头问郑刺史,“郑伯,你为官数十载,宦海浮沉,有起有落,你对当今可有怨?”   郑刺史看看他,又看看戚夫人,心下清明,捋须道:“先帝在时,我受小人构陷,在狱中蹉跎三载,后在大将军的帮扶下,先帝撤旨,重又起复,既食朝廷俸禄,岂敢有怨?我对先帝尚且无怨,对当今更是如此,只是早年失望有,叹惜有,如今终于等到他重执威柄,实不相瞒,老夫甚至有些期待,盼他望他是个明君。”   戚寒野逼视他:“他是不是明君,你作为一州刺史,牧一州百姓,没人比你更清楚。”   “是了。自谢衡倒台,圣上明正典刑,大力惩处贪墨受贿,整顿官场吏治,还免除那些每年因天灾影响收成的州县的税粮与徭役,御驾亲征前夕,他甚至定下制度永不加赋,后挥师北上,大败渠勒与韦藩,与大隰开通互市,平定了整个北方的心腹大患,这是两朝以来从未有过的创举。如今他又剑指西南,欲平苗人之乱,雄心野望可见一斑。当今用的是雷霆手段,显的却是菩萨心肠。戚夫人,我看个中或有什么天大的误会,我看少主的意思,似乎与您相左,此事还是关起门来再……”   语音未落,即被一阵狂放大笑截断。   “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齐齐望向失态的戚长缨。   戚长缨从容笑完,指着戚寒野道:“他一路追杀你,重伤你,是我不计前嫌救下你,如今你还是一味向着他,不知悔改,临阵倒戈。这些年来我教你养你,一片真心当真是尽数喂了狗!如今你我姑侄反目成仇,往后你是死是活,与我全无干系。”   戚寒野狭长的凤目微微瞠大,张口想说些什么,终是什么也说不出。   见她说出这般决绝无情之语,众人纷纷打起圆场:“戚夫人这又是何必……”   戚长缨大袖一扬,翩然转身:“不过你帮姑姑召集旧部,姑姑还是得跟你道一声谢。”   “诸位。”她扬声道,“今日之事已是板上钉钉,不容有失,趁我戚长缨眼下待你们还算客气有礼,请在这份投名状上签字画押吧。”   “什么投名状?”申总兵率先道。   “自是弃暗投明,向我与苗王表忠心的生死契约,怎么,要我先一字字念与你听?”   说罢,便有妙尼端来笔墨纸砚,每人一份,纸上内容都已提前白纸黑字地拟好,只差当事人签字画押。   而这押一旦画上,就意味着他们丧失了退路。   “我申某行伍出身,说话比较糙。”申总兵解下腰间佩剑,重重按在案上,一把将他跟前那份揉成一团,掷到戚长缨脚边上,“什么狗屁投名状,牛不吃水强按头?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有他打头阵,余下各人也纷纷表示拒签。   这是预料中最糟糕的局面,好在戚长缨早有准备,只听她掷杯为号,一声娇喝,两侧耳房内立时冲出数十武僧,手持精铁浇铸的杀威棒,将堂下团团围住。   架势瞧着很是唬人。   与此同时,戚长缨又唤了一句哑巴。   一直默默守在戚寒野身后的短瘦小子猝然出手,五指成爪,牢牢扣住轮椅中戚寒野的咽喉。   以少主作威胁,十二人就是身上功夫了得,也不敢轻举妄动。   郑刺史气得咬牙直笑:“好啊,好啊,原来是鸿门宴!”   “事已至此,长缨也不想为难诸君。”戚长缨最后游说,“今日你们若签下投名状,与我寒山姑从此便是一条船上的人,往后同舟共济肝胆相照,待到事成之日,便是在座封狼居胥名垂千古之时,大丈夫之志当存高远,何不顺势而为赌上一把?”   正对峙着,忽听一声拉长了的哨音破空尖鸣,“啾——”   戚长缨面色一滞,奔至窗边举目四望,只见漆黑的天幕上燃着一道醒目的黄烟,她愀然变色,当机立断:“看来今日有不速之客,劳驾诸位,还请随我换个清净之地详谈。”   她一挥手,众武僧持械逼近,申总兵一干人等也不是吃素的,岂能甘愿束手就擒?趁乱拉扯推搡起来。   哑巴一手掐着戚寒野,一手推着轮椅,朝戚长缨靠拢,戚寒野道:“姑母,佛门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今日你所图无果,并非全由我从中作梗,而是人心向背,大势所趋,趁眼下大错还未酿成,还请您勘破所执,悬崖勒马!”   “未经他人苦,就莫嘲他人执。”戚长缨满含讽意的眼神猛地钉在他脸上,嗤道:“你一个愚人痴儿,有何资格劝我放下?”   “姑母。”戚寒野语气平缓,不急不躁。依旧如从前那般唤她,“我知道你恨命运不公,恨天家,恨无常,但父亲从来拿你当亲妹相待,寒野也从来奉你为尊长,不敢稍忤逆,除了我们,赤笠军一应部众也敬你爱你,愿为你冲锋陷阵,可难道你要因一己私欲,将他们通通葬送吗?”   戚长缨的双目一点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你,你都知道……从什么时候……”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晓了。”戚寒野道。   “是阿兄告诉你的?”   戚寒野摇头。   “是了,是你自己瞧出来的,对不对?”戚长缨惨淡一笑,“我的吃穿用度从来与家里其他人不同,你这样聪颖,早就察觉到了。”   “既如此,你更该明白我的心头之恨!”她忽然间勃然大怒,眼角的皱纹如被诅咒的黑色符文剧烈蠕动,“我生母卑贱,所以自出生起便是一颗棋子,放在戚家,是牵制戚家的棋子。嫁给谢衡,便是拉拢谢氏的棋子。后来他死了,他的儿子也死了,我便成了弃子,娘家遭满门抄斩,夫家更是弃我如敝履!折衣还那样小,我抱着高烧不退的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身体里也流着天家的血!可天家何曾在意过她!他们都欠她的,他们都欠我!”   满腔怒火烧得她面目狰狞,她抓起身后斜倚在香案上的长枪,一枪挑起戚寒野的衣袖,刺耳的裂帛声撕裂了最后的谈判,随后她又一枪攮在轮椅扶手,长杆顺势往下一压,弯曲的杆身便死死扼在戚寒野咽喉。   戚寒野白如霜雪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谁再敢轻举妄动,你们少主即命丧于此!”戚长缨语气森森。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戚长缨对这威慑的效果很是满意,想再说些什么,只听“砰”的一声,似是前院院门被狠狠破开,紧接着院外便响起兵刃交接的叮当声。   “走!”戚长缨勒令哑巴推上轮椅,往后门撤退,武僧们亦押着人陆续跟上。   可刚刚打开后门——   “锃——”   “嗖——”   一前一后同时有利器朝她袭来!   她心下一紧,挥舞长枪,先是格挡开从后刺来的长剑,又险险避开迎面射来的箭矢,还未回过神,就与一道疾冲而来的黑影交起手来。   定睛一瞧,却是她平时极为信任的哑巴。   不,这不是哑巴的身手。戚长缨狐疑。   这是……   “姑姑,多有得罪!”那“哑巴”娇滴滴开口,一出口却是女子音色。   “绿绮!”戚长缨恍然,恨得咬碎一口银牙,电光火石间走上几招便寻住空隙,一脚踹上其胸口,将人踹得连连后退,哼道,“也不成想你的功夫是谁教的?自不量力!”   绿绮自知靠蛮力硬拼不过,结结实实过了几招就脚底抹油往回撤。   也就是这功夫,申总兵们七手八脚夺过戚寒野,连人带轮椅围了个密不透风。   戚长缨歇下一口气,这才得空瞥向门外,只见一众肃穆的披甲带刀侍卫,簇拥着正中一位清贵男子,男子一身玄金戎装,抱着弓箭,双手环胸,正一脸兴致盎然地看戏。   戚长缨与其有一数面之缘,当下一眼认出,愕然道:“雍盛?”   敢当众直呼当今名讳,果然是个疯女人。   雍盛看都懒怠看她一眼,视线直直穿透人墙,落在缝隙间漏出的一抹艳色上,咧开唇,扯出一个切齿的笑来:“劫持了朕的威远侯,想往哪儿去啊?”   此时的戚长缨,看他也像看疯子:“你竟然为了区区一介外臣,离京犯险追来衢州?你当皇帝当昏了头?”   “区区,一介,外臣?”雍盛一字字,玩味地咀嚼重复她的话,眼睛仍是钉在戚寒野的方向,旁若无人地喊话,“喂,她这么蠢,值得你撇下我,孤身入局吗?”   听到熟悉的嗓音,戚寒野有点想笑,嘴角的肌肉抽了抽,却笑不出。落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慢慢攥紧成拳,他舌根发苦,声带艰涩,想说的话太多太多,溢满了胸膛,想道一声抱歉,想说思君如狂,相见欣喜,想说你何必亲自来这一趟。   可惜一个字都还未脱口,戚长缨一声令下,燃烧的信号弹尽数升空,内外赤笠军发起最后的猛攻。   周遭瞬间乱成一团,戚长缨直取雍盛而来。   狼朔迎面接仗,绿绮也从旁襄助。   不知哪里燃烧起冲天的火光,此起彼伏的争斗杀伐声中,弥漫的血雾里,寺庙悠远深沉的梵钟响起。   雍盛由七八个近卫拱护着,一步步朝戚寒野缓行而来,每一步都迈得坚定悍然。   围在戚寒野身周的旧部一点点散开,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戚寒野仰头,看到他的君王如神明般一点点降临到他的视野,他的世界。   “你来了。”他弯起眉眼,浅浅笑着,朝神明伸出手。   雍盛审视着他,视线从头至尾,一寸寸剐过他的全身,最终落在那只朝自己毫无保留摊开的掌心。   所有的不解无奈与心疼,在此刻统统化作虚无。   他听从内心最深切的渴望,握上那只从来冰冷的手,并可悲地发现,自己心里仍然有且只有那一个念头,那就是希冀这只手能染上一点温度,哪怕是以己为炉。   他俯下身,将人深深拥入怀中,越拥越紧,紧到似乎想将人就这般嵌入身体里。   “戚寒野……”他极力控制着声线,使其尽量听起来平稳从容,“你可真狼狈啊。” 第123章   露晞向晚, 小径上铺满了被骤雨打落的花瓣,深红浅红糅成一堆,碾上去, 便多情地沾附在靴底,粉身碎骨之际,催发出最后一腔热烈的香气。   夏风涌动, 疏疏帘幕间,一线沉水销金兽。   怀禄候在门前, 远远望见那一袭黄袍只身入园, 压着嗓子唤了声“爷”,快步迎上来, 笑着朝里努努嘴:“刚喝了药, 睡下了, 您且轻点儿。”   雍盛点点头,解了半臂凉衫, 轻手轻脚钻进卧房, 见人安安稳稳地躺在榻上, 心下稍安。   屏气敛声地走近了,先是小心翼翼抽走散落在枕侧的书帙, 安置到随手可及的几案上, 而后朝香炉里添了一把香,抬脸时感觉到拂面的风里透着些许潮气,又起身阖上一半窗。   行动间许是发出些细微的声响, 再扭头时, 正对上那人一双狭长清泠的眼。   雍盛懊悔,孩子气地吐了吐舌尖:“将你吵醒了。”   看清了那鬼鬼祟祟的人影,戚寒野目中的迷蒙和冷色褪去, 自觉往榻的里侧挪了挪,一只手拍了拍空出来的地方。   雍盛也不忸怩,提起衣摆张开双臂,绽开大大的笑容,一个箭步冲刺,重重地砸过去。   戚寒野猝不及防接了个满怀,被撞得呛咳一声。   雍盛一通乱拱,上下其手,闻声立马僵住,撑起身子,紧张地盯着他:“朕……我把你弄疼了?”   戚寒野捧起他的脸,捏了捏:“不至于,只是……”   他圈着雍盛的腰丈量一番,促狭地笑:“今日瞧圣上,越发珠圆玉润了。”   雍盛愣了愣,瞬间弹坐而起,双颊飞红,一扭脸,恼羞成怒地指着他,控诉起来:“还不都是因为你!朕命御膳房想方设法地搜罗名方药膳给你补身子,你这也不吃,那也吃不下,没把你个病痨鬼的身子补好,反因为同吃同住,倒把朕给补圆了,这下好,朕一生芝兰玉树风流倜傥,临了全毁在你手里。”   一通牙尖嘴利地攀咬下来,戚寒野都懵了,眨眨眼,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还是依着他一叠声沉痛认罪:“嗯,怪我,怪我。”   这时候显然认错态度良好也无济于事。   雍盛仍旧垮起脸,焦虑地揉揉自己的腮帮子,捏捏肚子捏捏腰,捏捏胳膊捏捏腿,略显崩溃:“当真……胖了?胖很多吗?午膳用的那盘樱桃肉委实太腻了些,朕就不该多吃那两口……”   太可爱了。   戚寒野心尖发痒,一把将人捞回怀里,亲昵地蹭了又蹭,哄道:“没胖,也不圆。”   “你这人,说话怎么颠三倒四。”雍盛岂是那么好哄的,“胖了就是胖了,往后少吃点就是了。”   “别。”戚寒野忙道,“这样恰好,从前是太瘦了,眼下……”   话说一半,他莫名顿住了。   “眼下什么?”雍盛在他怀里扭了扭,似乎在努力寻找舒服的姿势。   戚寒野吸了一口气,将人按住,干咳一声,微微错开身子,生硬地转移话题:“那什么……姑母,还是不肯认罪么?”   “证据确凿,她认不认都无所谓。”突然被勒得死紧,雍盛有点喘不过气,不得不挣脱出来,离他稍远些,“谋逆是万死无赦的大罪,本应处以极刑,但碍于她的衷情与身份,加上大错尚未彻底酿成,改判她禁足于醴泉寺,一日不认罪,一日不得擅出。”   “她性子要强,要她认罪,怕是比登天还难。”   “哼,就她要强?难道朕就是个吃素的?”雍盛冷声道,“她折了你一条腿,到今日都还没好全,单论此条,朕就该将她千刀万剐!都这样了,还能留她一条命,满大街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朕这样的大善人。”   看他忿忿不平的样子,像只炸毛的猫,戚寒野有些想笑。他瞥了眼自己那条伤腿,心中却很平静,并无多少痛楚与怨怼,只是怅然道:“名义上,她当了我二十余年的姑母。血缘上,她是先帝同胞,却是你的嫡亲姑母。当真是造化弄人。”   雍盛闻言,埋头沉默了一阵,道:“朕亲去宗正寺查了玉牒,她的生母……是一名落魄的官宦女子,不知因何原因流落到烟花之地,一朝遇上微服出游的皇祖父,受了宠幸,便被赎了身,安置在宫外一处私宅,生下她后,没两年就病死了。按理说,她出生时既修了玉牒,生母逝世后,宫里该安排人将她接回宫,不知皇祖父是出于什么考量,反将她送去了戚家。”   戚寒野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摩着他的一缕青丝,没说话,没防着雍盛忽然翻身坐起,一手搭在屈起的膝上,恨恨地骂他皇祖父:“这糟老头子,做人当真不厚道!人走了,留下一堆烂摊子,还要子孙后代给他还生前欠下的风流债,你说他缺不缺德……嘶!”   正骂得兴起,后知后觉头皮一痛,揉搓着脑袋回过身,瞪向戚寒野。   始作俑者默默缩回手,将掌心里攥着的不小心扯下的几根发丝拢到袖中,一脸若无其事地接过话茬:“对了,圣上如何处置郑刺史他们?”   雍盛的注意力也即刻被转移,大袖一挥:“朕命他们回去各司其职了。”   戚寒野:“就这?”   “就这。”雍盛斜乜道,“哦,朕还让他们每个人写份检讨呈上来。”   “检讨?”   “就是说说自己犯了什么错,以后还要不要接着犯,再犯的话要如何惩治。”   戚寒野:“……”   “怎么?”雍盛挑眉,“心疼你戚氏旧部了?”   “臣不敢,他们中有些身为朝廷命官,却擅离职守,当罚。”戚寒野避重就轻道。   “有过当罚,有功也当奖。”雍盛道,“他们未受戚长缨威胁挑唆,对你对朝廷也算一片忠心,朕已命吏部考察他们这些年来为官的政绩,表现优异者,也给他们挪挪窝。”   “陛下圣明睿断,烛照万里,百官之幸,万民之福也。”戚寒野恭维一番,又道,“还有一事,听闻绛萼与绿绮这些日助陛下收编赤笠军,进展可还顺利?”   “赤笠军中有男有女,男丁皆已妥善安置,只那一支娘子军的去处尚未筹算停当。朕也亲去校场见识了一番,个个儿英姿飒爽,都是巾帼英雄,朕很是看重。”谈起朝务,又被吹捧一番,雍盛眸中精光熠熠,挺了挺腰杆,虚心求教,“既提及此事,愿闻爱卿之卓识。”   戚寒野眯起眼,挠了挠他的下巴:“臣看公主殿下在宫中镇日孤孤单单,很缺些玩伴,圣上不如将她们尽数打发去公主那里,让公主好生调教。”   “你的意思是?”雍盛沉吟,“专门组建一支护卫公主的女子缇骑供其驱策?”   戚寒野的手像是闲不下来,又玩弄起雍盛腰间那根栀黄色的腰带,一次次将其缠绕在指根,而后松开,再绕,再松,乐此不疲。   “唔,你这提议甚好。”雍盛很快就思考起可行性,边想边嘀咕,“阿鸢虽然年纪小,但古灵精怪,想法颇多,老嬷嬷们早就管不住她了。朕日夜悬心,怕一个不留神,她就闯下什么了不得的祸端,若有这么一支缇骑可以随身照看,朕确实放心些。只是,依朕看,这支缇骑还缺个优秀的首领。”   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好声好气地商议:“戚爱卿,送佛送到西,可否借你那绿绮一用?让她来统领公主府缇骑,顺手也教阿鸢习些强身健体的武艺,好好儿治治她的顽劣脾性。”   “圣上打得一手好算盘。”戚寒野抬眼含笑道,“只是绿绮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如今我也做不了她的主。圣上若真有此心,还需躬往问其意。”   哼,老狐狸。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好好好,朕问她就是。”   雍盛腹诽着,一垂眼,与他对视上,心间一动,舔了舔犬牙,掌心覆住他的手,俯身凑过去,用鼻尖顶了顶他,问,“正事儿都谈完了?”   戚寒野眉心微动,刚张嘴,人就急不可耐地咬了上来。   呼吸刹那间凌乱。   唇齿相贴处如火舌焦燎。   他们彼此间,都是最了解对方的存在。   何时情动,何处敏感,一一了如指掌。   像是急于证明什么,雍盛今日显得格外急切且热烈,发泄般啃噬撕咬,让戚寒野生出一种恍若要被拆吃入腹的错觉。   可他不避不闪,反而一手扣住雍盛后脑,越发将人按进怀中,极尽所能地迎合、抚慰。   像只焦躁暴戾的猛兽被耐心安抚,疾风骤雨后,雍盛的吻渐渐平和缱绻,他一点点舔舐着戚寒野微启的唇缝,津津有味地欣赏那原本苍白冷清的薄唇被碾得红肿,染上令人遐想的绮色,注视着那双渐转深沉的眼眸中积聚起欲望的风暴,当他感受到对方滚烫紊乱的鼻息,和无法自抑的冲动时,一种莫大的征服感攫取了他所有感官与魂灵。   他于意乱情迷中撤身,戚寒野如嗜血之犬追索而来,却被一手掐住下颌,脸被迫着偏向一边。   雍盛蛮横危险的气息游走在颈侧命脉。   “那日朕若未及时赶到,汝欲何为?”   戚寒野上下滑动的喉结显示,他听到了问话。   可雍盛却没听到他的回答。   他便替他作答:“你视己命如草芥,自然不会甘心当一个傀儡,一旦劝降不成,便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对不对?”   戚寒野感到禁锢他下颌的力道越来越重,甚而因澎湃的心潮而颤抖,他攀附而上,双手握住,沙哑道:“阿盛,人虽生有七尺之形,死却不过一棺之土,所谓千秋万岁,寿比松乔,实乃世人勘不破的妄念,莫要执着于此。”   “呵。”   雍盛一哂,倔强地缄默着。   许久,他颓然松手,跌入戚寒野怀中。   戚寒野感受到胸口微微的潮意。   可等到雍盛再抬首时,他脸上却挂起灿烂的笑容:“你说的对,纵吾为君王,亦弗能制生老病死。”   他似乎释怀了   戚寒野心中却反而涌起巨大的不安来,惴惴呢喃:“阿盛……”   雍盛不想再听,捂住他的嘴,邪气一笑:“既如此,为乐当及时,今朝有酒今朝醉。”   湿热的吻密集地落下,沿着脖颈、胸膛、一路蜿蜒往下……   蓦地,戚寒野浑身一震,无声仰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又粗又重。   他不愿雍盛为他做这样的事,推拒躲避起来。   雍盛不悦地按住他:“乱动什么?不舒服么?”   戚寒野把嘴巴抿成一条直线,违心地嗯了一声。   雍盛歪头不解:“可是,你给我这么做的时候,我挺舒服的啊。”   戚寒野的脸快烧着了,艰难地把目光从他红润的唇上移开:“别……别说了。”   雍盛了悟,拇指揩去嘴角晶莹的水渍,用一种让人难堪的语气调侃:“啊,你害羞了。”   “朕有没有与你说过?”他又凑上来与他接吻,“朕最爱看你被欺凌后羞臊的样子,你越是这般,朕就越……”   他带着他的手,隔着自己的亵衣往下探。   戚寒野咬牙道:“圣上越发放浪形骸了。”   “啊。”雍盛伏在他身上吃吃地笑,“多骂,爱听,被你骂亦是朕的乐趣之一。”   戚寒野面上的红已蔓延至耳尖,他习武多年,有的是蛮力,还欲挣扎,倏地左手无名指一凉,他抬起手,眯眼细瞧——是那枚红玉指环。   “这次可要好好保管。”雍盛支起上半身,潋滟双目中警告意味十足,“再要丢了,朕就真不要你了。”   雍盛颠倒黑白的本事,戚寒野早有领教,苦笑道:“物归原主也算弄丢么?”   “自然。”雍盛理所当然,支起手肘托着腮,捉住戚寒野的手,缓缓转动那剔透指环,幽幽道,“你可知戒指戴在无名指上代表什么?”   戚寒野洗耳恭听。   “朕曾听人说,无名指上有一根经脉直通心脏,戴上了朕的戒指,你的心就与朕相连。从此,你就是朕的人。你若将其摘下,你的心就与朕相离绝,形同背弃毁诺。”雍盛自顾自地说,也不管戚寒野是否能听懂。   好在戚寒野聪颖过人,应是听懂了,因为他没再拒绝雍盛一切狎昵的举动,任由对方为所欲为。对此,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腿脚不便,伤病未愈,丧失一些掌控力也无可厚非。   雍盛骨子里就是强势惯了的人,威远侯越是敢怒不敢言,他就越是得趣兴起,越发好起这档子事来,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镇日厮混床帏,直到戚寒野的腿彻底好了,重执威柄,雍盛没法儿再无底线地兴风作浪了,这才有所收敛。   转眼间四季轮换,夏去冬来,北风吹雪覆帝   雍盛游幸御马苑,见雪足有三尺厚,心血来潮,命人将雪跺实了,亲自画了草图,找来宫里最杰出的木匠,打制了一副雪橇,并在其上铺起草席皮褥,支起华盖,喊来公主一起玩起马拉雪橇。   正玩得尽兴,怀禄一步三滑地匆匆赶来,惊慌失色地喊殿下。   “糟了。”雍鸢一个鲤鱼打挺翻下雪橇,忙问,“皇阿爹,什么时辰了?”   雍盛抬眼瞧瞧天色,悠闲道:“约莫……未时三刻了吧?怎么?”   雍鸢急得跺脚:“今儿是去别园呈课业的日子!”   雍盛亦面色大变,跟着跳下,拉起人就疾步狂奔:“欸!这等大事,你怎么不好生记着!”   大难临头,雍鸢不得不卖父求荣:“皇阿爹,待会儿亚父要是训我罚我,我就说是你拉着我玩雪橇,这才误了时辰!”   雍盛冷笑连连:“好孩儿,一人做事一人当,莫要牵连为父!”   雍鸢哀求:“好阿爹,反正亚父也舍不得罚你,你就替我多担待点儿嘛。”   担待是不可能担待的,雍盛心想,惯子如杀子,朕岂是那等溺爱护犊之父?   半炷香后,雍盛实在看不过眼,梗着脖子抗议:“这帖子这么老长,临三遍就够了,十遍是不是有点……太多了?孩子还小,手嫩,都快被笔杆子磨破皮了……”   戚寒野正全神贯注于案前,闻言头也没抬,问:“圣上今日的奏折都批阅完了?”   雍盛:“……”   父女俩交换一个眼色,如丧考妣。   得,通融不了一点。   虽不能救爱女于水深火热,但秉持着有难同当的操守,雍盛搬来奏疏匣子,另在旁设案架几,处理起政务。   不知不觉天色向晚,雍盛从繁杂的政务中头昏脑涨地抬起脸,正瞥见戚寒野臂弯里搭着条白狐裘大氅,站在身侧。欲开口,戚寒野竖起食指让他噤声。   雍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小丫头手里攥着毛笔,侧头趴在案上,小脸蛋上满是干涸的墨水,睡得正香。   雍盛摇头,无声笑开。   戚寒野将大氅给雍鸢披上,俯身将人抱起,安置到里间榻上,掖好被角出来时,见雍盛正盯着他案上的画作出神。   “画得像么?”他问。   “嗯,总有九分肖似。”雍盛轻轻摩挲画上活灵活现的鹦鹉,“只是画得略瘦了些,它胖得只见肚子不见腿。”   “那我再重画一张。”   “不用,这般就好。”雍盛拿起画,左瞧右瞧,爱不释手,命人将其装裱起来。   戚寒野袖手看着他忙活,忽然问:“你将它葬在何处?”   雍盛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就在这院里的秋千架旁。”   “能否带我前去祭奠?”   雍盛颔首,放下画像,领他去到宝爷墓前。   只见悬挂秋千的老树背阴处,竖着个小小竹牌,上头歪七扭八地刻着“挚友宝爷之墓”,还郑重地描了金,字迹显而易见,出自当今御笔。   戚寒野端正严谨地焚香祭拜,奉上祭果。   雍盛抱着双臂斜歪在树干上,瞧他一丝不苟的架势,乐了:“要换作其他人,想向朕赔礼道歉,定是要新觅一只更好看更机警的鹦鹉来。”   “这世上有许多鹦鹉。”戚寒野却道,“可却只有一个宝爷。除却巫山不是云,我若真捧来一只新的鹦鹉,你就该气得七窍生烟了。”   雍盛收敛了脸上轻飘飘的笑,站直了些。   “有时候我会想,天上地下,不论何时何地以何种身份遇上你,我都注定会爱上你。”他若有所悟地道,“因为你就是那个刚刚好能懂我的人,你知道刚刚好有多么难得吗?”   戚寒野无声注视着他。   铅灰色的天幕下,绒花般的雪越筛越密,雍盛走过去,牵起他的手,十指相扣,严丝合缝:“就像这样。”   “我的心曾经缺了一块,以至于到后来千疮百孔,无力回天。我带着破碎的心来到这里,认为是老天重新给了我机会,让我求生。我从未想过,能遇见这样一个你,努力地挤进我心的每一处缝隙,将其填得满满的,使其成了颗完整的心。”   “戚寒野,你我就是天生一对。”   这样动情的告白,令人动容。   戚寒野胸腹间升起一股暖流,他想有所回应,但一张口,猩红的鲜血直涌出来,星星点点洒落到宝爷的青竹牌位上,顺着往下流淌,洇进白得晃眼的雪里。   他遗憾地看到雍盛脸上幸福的笑容僵在了那里,而后转为惊怔、恐惧与无助。   他也真切地恐惧起来,并非因为死亡,而是因为那句“除却巫山不是云”。   戚寒野于皇帝而言,似臣非臣,似友非友,是不同寻常之人。   这一点,朝野悉知。   这一年,是景熙十三年的冬天,帝重金悬赏,张榜天下,广求贤能医者入宫,市井杏林奇人异士趋之若鹜。   但似乎,并未起到多大作用。   景熙十五年仲秋,威远侯病逝雍京,帝失肱股,哀恸难抑,罢朝一月,谕示礼部设九坛制祭,葬威远侯灵柩入皇陵。   规格僭越,内阁劝谏,未果,黜首辅。   十二月发丧,棺舆出,至城门忽狂风大作,绳断棺落,重不能抬。   帝伏棺私语,笑而言别,方移。   景熙十六年端午,帝登争渡楼观龙舟,触景伤怀,作诔文悼亡妻,肝肠寸断,大醉而归。   景熙十七年,帝宵衣旰食,殚精竭虑,修法度,理刑狱,整饬吏治,建太学,务河工,改币制,轻徭薄赋。   景熙十八年,帝大兴兵,数度亲征,开疆拓土,夷狄咸服,国威益隆。   景熙二十年,大雪,帝积劳成疾,药石无灵,崩于别园,四海震动,天下缟素。   同年,公主鸢奉遗诏即位于高庙,改元“贞安”。   =====   “雍……贞安?谁是雍贞安?15床的家属在哪里?”   住院部20楼神经内科的走廊里,护士高声点名,过了一会儿,没等到人,便转身回到病房,同病房的病友说,病人的妹妹恰巧出去买饭了。   值班医生被喊来检查病人的各项生命体征,护士站在病床一侧查找资料,翻出入院时登记的联系方式,掏出手机正要打电话通知家属,病人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嗓子沙哑得像砂纸磨砺。   “麻烦问一下。”他艰难道,“你认识一个叫……”   话说一半,护士听到仓促奔来的脚步声,看向门外,眼神一亮:“哟,警察同志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