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   作者:纸如云烟   师徒年上、江湖、架空、正剧、HE   简介:   展画屏捡回紫袖,在一个大雪天。   紫袖从小在师门长大,眼里全是他,只有他。   谁想情窦初开之际整个师门遭遇大难,展画屏一命呜呼。   痛失所爱的紫袖揣着无尽相思踏入江湖,追踪魔教,一心报仇。结果展画屏……复活了?   不但复活,还化身魔头,非常快活。   身在江湖,翻云而覆雨;剑指朝堂,平地起风波。   师父,你到底是谁……   《十贤图》,尘封多少事;八风动,人间有情痴。   一腔爱与血,仍同少年心。   贪嗔痴的小人物,也要找到自己的位置。   【展画屏第七章 回归,绝美爱情已盖章完毕啦~】   =======   人为什么要长大?长大太难了。   但是长大了你就回来了。   =======   师徒。年上。复仇。多对CP,主角1V1,HE。   事业感情两手抓。   【真打。攻不渣,受不弱。不清水。】   【感谢支持正版!   并非每章都有感情戏,敬请慎购!】   【新文刚开,穿越搞对象《我的证书不能白考》[CP256184]】   # 第一卷 第1章 大梦初醒(1)   一弯残月挂在树梢,树林中寒风萧瑟,一个瘦削身影扰破静夜,狂奔入林。他不时回头看看身后,脚下却不敢稍停。冷月微光,映出他身上斑斑血迹,额头冷汗如豆般不断渗出,口中大声喘息,喷出热气,跑得也越来越慢。   眼看到得一条岔路,他正欲转弯,忽然身后破空之声响起,一枝羽箭挟着劲风急射而至,只是天色不明,准头有失,射在他身侧树干之上,“夺”地一响,深入数寸,而余势未衰,箭尾羽翎尚在颤动。他大惊失色,连忙又催双脚,斜斜奔了出去。又听离弦之声大起,数枝箭先后袭了过来,从身边不远处嗖嗖掠过。他只得频繁更换方向,跑向树林更深处。只是气力已尽,忽然被脚下树根一绊,他向前一跌,扑上一棵大树,连忙站起。只这一滞,一枝箭便狠狠射入他的后背。他发出一声惨呼,终于伏在了地上。   不远处脚步声接连响起,却无人呼喝。四个人身着黑衣,身负短弓,迅速掠到他身后数丈之外,伸手便来擒他;这时又有一人如同苍鹰,从天而降,月下只见一身灰袍,一柄铁扇挥开,虎虎生风,竟挥成一个圆圈,将他们阻在圈外。黑衣人依然不发一语,纷纷拔出短刀匕首,包抄而上,与这不速之客斗在一处。   灰衣人甚是神勇,叮叮叮叮四声响过,已是分别接了四人一招,看出四人欲成合围之势,铁扇一收,前端分点四人穴道。另一手却扣了一把普通人家所用的缝衣针,发力掷出。针细声微,兼之他动作实在迅捷,四个黑衣人未及分辨,胸口、胁下、后背、小腹要穴纷纷中招,当下倒在地上,难以再动。灰衣人正欲上前狙杀,又听林外复有人来,当下不再恋战,提起地上中箭之人,跃上树去,不见了踪影。   数日之后,渡口一家小小饭铺,店小二站在一张桌边,摆上两碗面来,一位慈祥老者点头致谢。小二见他身旁的青年剑眉星目,却面带病容,心生恻隐,便将一碗面放在他近前。青年谢过,二人慢慢吃了起来。   窗外一时人声喧哗,有人高声叫道:“都怪你这拖油瓶忽然发起烧来,才无法上山去!”又有人好声好气地回答:“是了是了,我自今起修身养气,强健躯体,下回绝不耽误哥哥们上凌云一游。”有人从旁劝着:“你慢着些儿练,若养气太盛,不及上凌云山便成仙驾云去了,也不大好。”几人吵嚷着去了。   青年循声望去,东边极远处有一片大山巍然耸立,便问道:“先生,那里便是凌云山么?”   老者未及回答,小二回身笑道:“客官好眼力,那便是我们玄火州出名的凌云山,上头的凌云阁在这处看不见,山上跟蓬莱仙境可也差不许多。客官不是本地人罢?得闲时,不妨也去游玩一番。”那青年温声道:“凌云山天下知名,连区区在下也听说过凌云剑法,自是向往得紧。”   小二看这青年虽然文弱,竟然知道凌云剑,当下兴奋起来,口沫横飞地道:“凌云山的弟子们也来小店吃过面的,那一个个自然都是英姿飒爽,剑术通神,天兵天将一般,江湖上数得着的。”青年笑道:“那下回可定要前去拜山才是。”那老者也笑道:“等春暖花开罢。这天阴得厉害,眼看要降雪,老骨头在平地上也受不住喽。”   小二也望向空中,喃喃道:“可不,想是要下雪了。”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寒冬腊月,一场大雪,将凌云山妆点得银装素裹。   时近黄昏,凤桐立在凌云阁东北角的长廊下,极目凭栏,满头白发竟似融入天地之间。整片凌云山境内一片寂静,唯有落雪声声。凌云阁建在云起峰之巅,周遭众峰环绕,无数巨岩已覆盖着白雪。放眼望去,莽莽林海,巍巍高崖,壮阔雄奇,不似凡间;直令人有羽化登仙,平地飞升之感。   只听远处脚步声渐响,一个人影从转角处匆匆跑来,看见凤桐站在那里,忙停在三尺外,躬身行礼道:“太师父!”   凤桐看他跑得两颊生红,喜气洋洋,浑身挟着阁里的暖风,也不知是从哪里窜来,含笑责备道:“没个样子。看滑倒了。”那人嘻嘻一笑,倒退着离去,退了约十步,又转身飞奔起来。   身后有年轻弟子上来道:“太师父,天凉,这便进去用晚饭罢?紫袖已去接了,想必掌门师叔不久便回来的。”   凤桐转眼看着浓云后黯淡的夕阳,自语道:“也该来了。”   山路蜿蜒,展画屏身着深青斗篷,黑色大毛领子上也托着雪片。他身形挺拔,腰杆笔直,看着满山满谷的白雪,眼眸幽深,若有所思。胯下的马在雪地里踢踢踏踏地,一人一马在山道上缓缓前行。天黑得早,夜色四合,总算到了凌云阁大门。他翻身下马,正迎上门口那一对剪水双瞳。   “师父!”门边那人原本猴在石柱旁边,棉袍在风里簌簌而动,双手抄在腋下,头发上黑白斑驳。见他到了,僵尸般凑到近前,睫毛扑闪着,雪粉散落下来。   “这么大雪,你不穿件厚衣裳,想冻病了偷懒不练功?”展画屏拍拍他头上肩上的雪,见他深深的双眼皮褶子冻得更加明显,漆黑的眸子眯细了,在那里眉花眼笑。紫袖脸颊发白,鼻头通红,边笑边说:“就算病了,你也决不让偷半天的懒。我只不过想着,要是有好吃的,能头一个尝尝。”   “先把鼻涕擦了。”展画屏卸下一个布包,递过去道,“拿着。没眼色,马不牵,东西也不接。”紫袖吃力地抱着布包,跟在他身畔同往里走,笑道:“是呢,该打,正不知谁教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展画屏一巴掌拍上他的背:“两天不罚跪,皮痒了?”那布包咣当落地。   两人本已走进院里,这时一齐停下,紫袖忙低头去捡那包,却被抓着右臂拉起来。展画屏问:“怎么,耍脾气么?”紫袖却不再回嘴,只低了头,小声道:“手冻麻了,没拿住。”展画屏拉起他的手,已冻得冰凉发青,便替他揉搓几下,道:“不早说。”   他的十指在马上也吹得发冷,手心却是热乎乎的,紫袖便将手紧贴着取暖。看守山门的弟子也迎了上来,展画屏将马交了过去,提了布包,拉着紫袖,走向凌云阁。   凌云阁占地极广,整个凌云派的烟火气息几乎都汇聚于此。进了大门,先是一片青石铺就的开阔校场,穿过场院,才是巍然耸立的楼宇。当中白墙高起,飞檐叠翠,此为主阁,多为办公事之处;众人起居,便在四围各处院落当中。校场上一片白茫茫,有三三两两弟子走过,均向展画屏行礼,却看着紫袖笑。又有个人背着身在那里与两名弟子说话,紫袖便招呼道:“赵师伯!”   赵振南回头一看,也对展画屏行了一礼,展画屏只点点头。赵振南又道:“紫袖啊,那边儿的雪扫了没有?”紫袖茫然道:“这雪还没下完,哪里急着扫?”赵振南认真道:“放了半月的羊,师父今天回来了,还不赶紧扫出地方来,明儿好罚跪。”周围数人都笑起来,紫袖也嘻嘻地笑,一张脸宝光璀璨。展画屏犹如不闻,二人脚下未停,继续向前走去。   阁里燃着地龙,暖意扑面而来。展画屏径直进了书房,东西一撂,未及梳洗又去向师父请安。紫袖洗了手,把展画屏的斗篷晾上,冰凉的脚丫子逐渐痒了起来,便缩在书房榻上运了运功,去拆那布包。包里是一具马鞍,白铜镶边,古意盎然,是给紫袖贺生日的,他今年刚好二十岁了。二十年前的今日,他被展画屏带上了凌云山。   紫袖得了马鞍,乐不可支,一夜翻来覆去不曾睡踏实。清晨睁开眼睛,看窗户上已亮了,爬起身来便出门去。站在门外才发觉,天色尚早,是地下积雪映得窗扇亮澄澄的。当下也不在意,系上斗篷,抱着鞍子,便去牵马。凌云山上各位师长习惯不一,展画屏早饭前并不带着弟子一起练功,紫袖便结束停当,策马沿着山路驰去。   这马鞍做工精巧,乘着十分合适,紫袖很是喜欢。跑下云起峰的山腰,又轻车熟路沿小径向旁边去了。山上有雪,不舍得让马儿快跑,待一大圈绕回来,天色已经大明。他正慢慢穿过树林,欲从大路回凌云阁去,忽然听见马蹄轻响,却是来自身后。他心里暗笑:不知是哪位师兄弟,雪天闷得按捺不住,也出来跑马?回身看时,却是一个身披纯白貂裘的青年男子,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马上,身后还跟着数人,也都驭着骏马,排开在林中。   紫袖拨转马头,定睛看去,见那人三十左右年纪,一双凤目晶亮生光,俊俏干练,骨秀神清,却是面生得很;衣饰雅致,气派高华,身后几人又是形貌剽悍,显是护卫之流。紫袖这几日并未听哪位师兄弟谈起过会有客来,当下抱拳为礼,说道:“不知阁下是何方贵客,到我凌云山来有何贵干?”   --------------------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唐高适《别董大二首》。   感谢阅读!给大家鞠躬啦!   第一次写这么长的小说,不足之处还请大家不吝指点~   争取完成一个流畅(而尽量成熟)的故事。 第2章 大梦初醒(2)   那男子只是打量他,忽然道:“少侠这马鞍子漂亮得紧。”声音清冷,竟像是从雪地里掏出来一般。   紫袖见他不正面答话,只怕来者不善,便道:“前方即是我派凌云阁,若贵客游山误入此处,还请速速回转去罢。”   那男子冷笑道:“你想拦我,怕是还早了些。”说罢竟然跳下马来,趋前数步,一掌击向紫袖膝盖。紫袖出来得急,未曾携带任何兵器,此时见他三言两语已经动手,用的招式竟似是本门掌法当中一式“空谷幽兰”,只得硬着头皮上去接招。他从马上一跃而起,越过那人头顶翻了个筋斗,拍出一掌“山雨欲来”,顺势去击他后心。那人见他跃起,早就转身又一掌“空谷幽兰”向他劈来,仍是冷冷地道:“先来试试你的功夫。”   紫袖在他臂上一搭,借力又跃出几步,扯下斗篷抛在一边,见他也没掏甚么兵刃,心下安定了些,猱身而上,一式“虚怀若谷”,双手一前一后,似抱非抱,去攻那人上身。那人身量比紫袖高些,此时却一矮身,飞快扫出一腿,紫袖听得呼呼声响,不敢小觑,便跳了起来,也用足尖去踢他太阳穴。   二人拳脚交错,过了数招,那人突然一偏身子,手肘直撞向紫袖肋下穴道;紫袖正曲起膝盖去撞他的头,便拧身一避,没想到他这一撞却是虚招,左手依然一掌“空谷幽兰”早迎了上来,这次却不同于方才两掌随意挥出,看着竟像是深得凌云派名师指点,架势和角度均属上乘。紫袖暗自叫苦,身在半空,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当下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击,跌在地上。   那人手上吐力不多,紫袖胸口气血并未如何翻涌,却甚是疼痛,不禁双眉紧皱,只不想被看了笑话去,强忍着不肯呼出声来。这时再看随他同来的几人,连身形都是一般肥瘦,从头至尾静静呆在当地,一动未动。   那人跟着过来,蹲在他身旁,笑里却多施舍了点温度:“长得精神,却是草包。展画屏就教出你这样的徒弟么?”   紫袖听他直呼师父大名,一怔之下“呼”地坐了起来,正欲怒斥,他却又笑道:“我与你师父是旧相识了,论辈份你还要叫我一声叔。”伸手从旁边地下取来斗篷,给紫袖披在身上,将那雪白毛领在他腮边围住,“你师父毛病多,烦你先去禀报一声。就说快过年了,陈淡云来看看他。”   “师父,他说是旧相识,怎么从来没见过?”紫袖站在展画屏身后,小声问道。那陈淡云也不说话,进了小偏厅,只坐在椅中盯着他瞧。展画屏并未亲自出去,只让门下大弟子相迎,陈淡云也没有生气,把随从都留在外头,独个儿进了来;听展画屏叫人奉茶,又似笑非笑看着他。   展画屏沉声道:“你整天撒野,哪里好生待一时半刻,谁来你也没见过。”“我何时……”紫袖想要反驳,一想毕竟有客,把头一低,灰溜溜去隔壁找大师兄。费西楼正吩咐茶果,紫袖跟过去问:“大师兄,你认识那人么?”西楼笑道:“这相识倒旧得真切。上一次来,只怕是十年前了。那时你才十岁,即便见过,也早不记得了。”又悄悄说道,“师父昨天带了北边的奶酪回来,待会拿给你吃。”   费西楼照看紫袖多年,言语温柔,也从不骗他,紫袖便不再深究。只是隔着厅门张望,见那陈淡云坐在展画屏对面侃侃而谈,颇有些逸兴遄飞的味道,那张原本比展画屏还冷的脸上越发焕出光彩来了,不禁觉得别扭。望了几眼,终究忍不住,蹑手蹑脚向前走了几步,坐在门边偷听。   原本说着几句天气武功,紫袖自然左耳进右耳出;只听陈淡云越说声音越低,展画屏偶尔应答也是不清不楚,竟然显得缠绵流连起来。突然陈淡云迸出一句“你总是不听我劝”,又是甚么“这让我如何是好”。紫袖偷偷向屋里一瞧,展画屏自然是面不改色,陈淡云那眼神却又是喜又是愁,绝非一般朋友的模样,不由得心头大震,暗自焦急起来。唯独庆幸陈淡云倒并未久坐,两盏茶工夫,起身走人,也不需人送,带来的一队人马规规矩矩,陪侍他原路返回。   紫袖絮絮叨叨跟着费西楼,不知收拾的甚么,在门外渐行渐远。展画屏坐在椅中不动。陈淡云离开之前,意味深长地笑问:“那孩子,就是紫袖罢?”他敷衍地“嗯”了一声,陈淡云也不计较,笑得优雅,望向窗外白雪,轻声吟道:“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谢。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   整个人,让展画屏想起一个词牌名儿——声声慢。   看起来,那松柏路上踏雪飞驰的美少年,已经在陈淡云心里扎下根了。   展画屏捡到那个包袱的时候,刚刚十岁,正是好奇心重的年纪。大雪天里,绛红色包袱不沉,却也有些坠手。掀开看看,是个昏睡的婴儿,裹一件绛红缎袄,衣角绣一个雪白的“殷”字。   他记得那时抱那包袱回去见师父,凤桐看看他,撇下一句话:“留下罢,你自己养。”他看那婴孩衣服,想来是姓殷的了,便起个名字叫他殷紫袖。   从他七岁起跟在凤桐身边学剑,到如今已执掌凌云派,堪堪二十余年过去,早也整日里被一众弟子口口声声唤做师父了。   入夜,凌云阁几乎人去楼空,除有几人守夜,众弟子大都回自己房里去了。书房中一灯如豆,展画屏执一卷旧书,坐对满室幽光。门吱呀一响,紫袖探头进来,见他眼皮也不掀一下,便关了门,觉得地龙已不热了,顺手拉过斗篷,披在他肩上。   展画屏道:“作甚?”紫袖犹犹豫豫的问:“那……陈淡云,是甚么人?”   “管这些闲事,不如去睡。”展画屏翻过一页,哗啦一声,在静夜里也煞是轻微。   紫袖又问:“你认识他……很久了么?”“嗯。”这次的回答更加简短。   紫袖三问:“他找你有事?”只听那低头伏案的人不以为意地道:“没,只不过大雪天爱跑到这种山上来。”   紫袖实在忍不了,伸长手臂一把抽走那本书,恼怒地问:“你干吗不人?他雪里登山,不为旁的,就为了同你坐那一刻,是不是?”展画屏回头,幽暗的眸子直看到他眼里:“谁教你这样对待师父的?”紫袖看着他线条起伏、俊美无俦的脸,挂的却是微愠神色,心情复杂地道:“你罚我跪罢。”   展画屏又回过头去,向桌上拿另一本书。刚触及书皮,一个温暖的身子便伏上他的背。他的手停在那里,道:“突然疯了不成?”紫袖不说话,环着他的肩,也不松手。展画屏颈中紧贴着他的面颊,那柔软的黑发滑过,还带着极轻微的颤抖,和熟悉的草木芳华。紫袖在山里到处玩,沾染了不少植物的气味。   展画屏抬手去拉紫袖略嫌单薄的肩,紫袖半晌赖着不动,声音从胳膊底下闷闷地响起:“你是我一个人的。”   展画屏停下手道:“起来。”   紫袖还是闷闷地说:“不管是甚么新人旧人,谁都别想抢走。”   展画屏轻轻出一口气,闭上眼睛。该来的都会来,所有事情早已站在门外。如果可以,何妨再瞒久些?可若有人在门外守上二十年,那门兴许已朽坏了,总能趁虚而入。   他推紫袖的头:“回去睡罢,明天早起练功。”   紫袖还是不肯动,却有湿热的液体滴进展画屏衣领。“又哭。”他转身去搬紫袖的脸,“说多少次了,不许动不动就哭。没事找事。”紫袖抬起脸瞪他,恨恨地道:“甚么你都说没事,天塌了也没事!展画屏,你究竟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展画屏看着他湿漉漉的黑眼睛,指尖擦过他的脸,忽然移近过去吻了他。双唇沾去他的眼泪,滑下他的鼻梁,覆上他的嘴,一触即分。他放开紫袖,紫袖怔怔地望他,痴狂若梦,连耳朵都通红。展画屏沉声道:“还不快回去睡。”紫袖眼波一闪,忽然低头,拔腿跑了。   那一抹羞涩一抹笑,自然逃不过展画屏的眼底。   他默默拿起书来。一切都提前了,然而也都晚了。也许赶上一个荒诞的结局。   --------------------   “金鞍美少年,……背面秋千下”:晏几道《生查子》。 第3章 大梦初醒(3)   待凌云山积雪化尽,一冬的严寒也走得远了,已是长泰五年的春天。腊月里与陈淡云交手落败,紫袖谁都没告诉,练功却认真许多。到了上午练功的时候,也不需人催了,自己便去按功课次序照做起来:有时独练,有时几人互相喂招,不一而足。   这一日又携了长剑,正走过校场边,忽见有位师兄名叫何少昆的,怀里抱着个孩子,从大门外匆匆跑进来。何少昆见了他像见了救星,径直奔到他身前。紫袖刚要问好,被何少昆一把拉住,把孩子往他手里一塞,说:“帮我抱会子如意,我回去拿些东西。”说罢返身又向大门外去了。紫袖哭笑不得,看怀里幼童正也瞪着一双圆眼睛看他,便笑道:“小如意,你爹爹又忘了带甚么?”   何少昆向来待他甚是和气,成家之后,何家嫂嫂也是将紫袖当作弟弟。自从二人有了这个女儿,紫袖每每遇见便陪她玩上一刻。如意今年已三岁了,还只会说些简单词句,便冲着紫袖喊:“哥哥!哥哥!”紫袖笑道:“又忘了不是?我是紫袖叔呀。”如意便认真学道:“紫袖叔。”   紫袖与何少昆自然都身穿凌云派弟子的淡青袍服,此刻见如意身上却是一套样式相类的小童裤褂,想必是何家嫂嫂用何师兄的旧衣改做的,衬着如意白嫩的圆脸,十分可爱。紫袖看得直笑,又将她碰歪的小辫子轻轻拉正了,学展画屏的口吻道:“仪容需整,衣着需净。”如意瞪着他道:“仪容……嗯净!”   紫袖尚待再教,却见有人迎面而来,正是何少昆的师父陆笑尘,另带着两个弟子。他心想:“何师兄是陆师叔大弟子,他们都认得如意,自然是要过来看看。”于是规规矩矩行礼问好。如意也望着陆笑尘,小手作揖道:“师公好。”   陆笑尘四十余岁,略微发福,一个肚子从腰带上方稍稍凸出些许;只因入门比展画屏晚,遂成了年长师弟。此时见紫袖抱着徒孙,便只向女孩道:“如意好。”又问紫袖,“少昆哪里去了?”紫袖道:“何师兄去东边有点急事,随后便来。”   陆笑尘见紫袖身背长剑,便捻着短须笑道:“哟,练剑去?好事好事,咱们的乖宝儿知道用功啦,我看这江湖也快改朝换代了。哦,剑刃锋利,划破了手可别哭啊。”   随行两个师兄也来凑趣,一个淡黄面皮的道:“掌门师伯醉心武学,想来殷师弟难免青出于蓝。过不几日,我等当可退隐,且看殷师弟大展雄才。”另一个赤红面皮的道:“莫着急退隐,有殷师弟在,凌云山必将赶在少林寺前头,你我同享天下第一大派的殊荣,难道不美?”头一个便说:“足感殷师弟盛德。”紫袖听他们笑话自己武艺稀松,也不以为意,只笑了笑。   三人自行离去,如意低着头抠紫袖身上的纽扣玩,嘴里重复道:“殷师弟。”紫袖见她学话,也觉有趣。随后如意便将这句“殷师弟”讲了两三次,忽然喃喃道:“殷师弟没有爹爹妈妈。”   紫袖笑意未退,顺口应道:“嗯?”如意见他应和自己,很是高兴,抬起小脸来,朝他一笑,两手一拍,欢喜地说:“殷师弟没有爹爹妈妈。”   紫袖心想:“如意还小,弄不懂这些话是甚么意思,只是平时听大人说过,硬记了下来。”便道:“你说得很是。”   如意又问:“殷师弟是甚么?”紫袖道:“殷师弟就是我,我就是殷师弟。”   如意摇头道:“你不。你是紫袖叔。”紫袖便道:“我叫殷紫袖,紫袖叔就是殷师弟。”   如意听得迷糊了,又摇了摇头,皱起两道淡眉想了想,遂放弃,去抓紫袖的头发,玩了一刻又问:“为甚么没有爹爹妈妈?爹爹妈妈哪里去了?”   紫袖说:“我也不知道。”如意似是很满意紫袖肯和颜悦色与她聊天,又仰起头来对他笑,像要告诉他世间真一般,炫耀道:“如意有爹爹妈妈。”   紫袖微笑道:“是了,如意的爹爹妈妈都很好,如意也很好。”如意听懂了这几句,更是开心,搂着他的脖子,忽然咯咯笑出声来。   此时何少昆背着一个花布包袱,终于赶了来,笑道:“小紫袖,好几天没见你了。”当下接过孩子,对着长剑一努嘴,“师父又要查功课了?”   紫袖摇摇头,一边对如意挥手做鬼脸告别,一边对何少昆道:“陆师叔刚过去了,师兄这是来晚了?”   何少昆带着三分狼狈道:“可不是,你嫂子这几日不在山上,我带着如意简直焦头烂额。”又走近些压低了声音,“我师父他们说甚么,你都别放在心上。他们就是妒忌你讨长辈喜欢,看见有师长护着你就不忿。不说两句难受,心倒不坏的。”边说边退出几步,“掌门师伯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别怕。”又抬起手来招了招,竟施展开了轻功,抱着孩子一阵风般地去了。   紫袖见他招手,回身一看,大师兄费西楼就在不远处,便扑上去,二人并肩出了大门。费西楼便道:“心里难受么?”紫袖道:“你都听见了?”   西楼道:“我从那边过来,看他们那副样子,必是趁机来说了两句好听的罢?孩子话你却不要在意。”紫袖笑了一声说:“我不难受。孩子说得也没错。”   费西楼心下凄恻,对他笑道:“你就这点好。”把两只手朝两侧伸得老长,比了一比,“心有这么大。”   紫袖见大师兄面带不豫之色,便笑道:“我自襁褓里便在凌云阁长大,众长辈待我与收来的弟子自是不同,就说练武,小时候谁肯板起脸来逼着我练功?单这一条,笑话个百八十次也不算多。旁人说不要紧,只要别赶我下山,我就不在意。”   费西楼冷笑道:“平白无故谁赶你下山?你也不必这样忍气吞声,怕他们作甚?今天可巧叫我撞上,咱们干脆就断了这个便宜。你等着,我去论论。”说罢转身又朝大门走去。紫袖慌得一把拉住求道:“别啊!当真都不算甚么的。再说他们也没说错,别去闹罢,大师兄……”   二人一个走一个拖,远处有人瞧过来,紫袖急得鼻尖冒了汗。费西楼心里一软,叹道:“造孽哟,师父只管将你带来,他当时也不过是个孩童,何况又沉迷练武,哪里懂得拉拔孩子?整日从这里推到那里,教你怕成这个模样。”抬起袖子给他擦汗,又说,“也多亏凌云派在北方剑门里算大的,这百余载经营下来,不少弟子成了家还住在山上,才能帮着照顾你。”   紫袖见他停了脚步,才放心笑道:“的确有两位婶婶和嫂子对我极好的,也有些师叔师兄愿意带我玩。师父不管,吃喝拉撒倒也没落下。”又得意道,“谁让我小时长得玉雪可爱,又格外听话,连师父都喂饭给我吃——你不也喜欢我么?”   费西楼揽着他的肩膀朝前走,撇嘴道:“是呢,谁叫你天生长得乖?兴许也是早早觉察自己与其他孩子不同罢。我曾听说,你受了欺侮委屈,便坐在墙角扁着嘴默默流泪。别人家的幼儿都回去找爹娘哭诉,你又找谁去?”   紫袖说:“我虽然无父无母,却也没受过父母约束。有时候看着他们被爹娘揍得屁滚尿流,我还觉得庆幸——当爹的被气到口吐白沫,当儿子的被打得半死不活,这有甚么好处?或者爹娘拌嘴动手,孩儿哭天抢地,看得人难受。照这么说,宁肯别人觉得我可怜,偶尔对我好一点,人多了便也能经常沾点光。”   费西楼笑道:“说你心大,果真是大。长辈哪怕’偶尔’加意呵护,久而久之,定然有人心中不服,这在家中也是常事,何况是江湖门派?年轻弟子当然会对你出言讥刺。只是咱们命好些,师父竟做了本派掌门,他们也不敢过于放肆,你更无需忍让。师兄绝不会丢下你不管,也没人赶你走。”   紫袖听见“师父”二字,便即兴高采烈,哈哈笑道:“他们那些话,我从小不知听了多少,何尝没偷着哭过?早都不放在心上。”压低声音道,“我总想着,我师父是谁?这可占了天大的便宜。他们的师父哪里及得上我师父万一?怪可怜的。就算说我两句,也不能就此换了过来,索性由他们嫉妒去。”   费西楼笑出声来,听他这几句话发自肺腑,刚要取笑几句,前方已有人招呼道:“大师兄!殷师兄!”   费西楼微微一笑,紫袖摇臂应道:“郑师弟!芳娘!”便有两个年轻弟子迎了上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大约十四五岁;一个脸若春花的少女,年纪只十二三,一齐走近。那少年只是憨笑,少女带着腼腆道:“师父传话,让我们等到二位师兄,都去落云峰山腰小石坪。”又朝费西楼笑道,“大师兄也先不急着爬山。”四人便同下云起峰,向落云峰去了。   紫袖听闻展画屏要来,心里自然欢欣无限,转念一想又说:“今天必是又要考校,十有八九还是要罚我,这顿午饭几时能吃上也未可知。早知道师父要来,我早饭该多吃些。”   明芳咯地一笑,没有说话。那郑师弟向来话少,此刻却瓮声瓮气地道:“我给二师兄带了点心。”   费西楼哈哈大笑,紫袖也笑出来道:“还是你想得周全,不过二师兄要是出来吃点心,那可要吓死咱们了。”郑师弟顿时一脸迷惘,芳娘也望了过来,问道:“为甚么就要吓死咱们?又不是没见过你吃。”   郑师弟正凝神听师兄说话,忽然肩膀被人一撞,差点跌倒,身畔有个人呼呼掠过,边行边说:“好……师弟,不挡道。”说着便前行了十来丈远。四人一愣,明芳道:“是成师伯那里的师兄罢,这是干甚么?”   随后又有人向前冲出,只听身后不知是谁高声叫道:“快些快些!不要被人抢了先!”紫袖有些意外,张开手臂将师弟师妹护着,只这一刻,便又有数人也随着向前疾奔,几道淡青色身影犹如狩猎,追着最先的人不放。   一时间山道上尘土飞扬,明芳大惑不解道:“怎么这样急?前头怎么啦?”   紫袖一拍手掌,道:“头先那人喊得响,必定是抢着占石坪去了!”说着也抢了上去,追在人群之后。郑师弟跑了两步便跌足叹道:“这可怎么好?师父说了要用那里……咦?那不是大师兄么!”他伸出手向前一指,欢叫起来,“大师兄好快!”   原来费西楼也拔足追了上去,眨眼间便赶过了紫袖,又赶过中间几人,已追到打头的人身后五丈之内,尚在向前赶。紫袖拉住师弟师妹,三人都是少年心性,当下又是叫又是笑,跟在后头,虽然慢些,却看得清楚。明芳看数人都慢下了脚步,不禁赞道:“大师兄真厉害!他们管保输啦!”   紫袖笑道:“跟大师兄比轻功,实在是自讨苦吃。”只见费西楼一道背影如风吹绿柳,身法轻灵,在山道上左弯右转,进退自如,煞是好看。最前头那位师兄相形见绌,脚下尘土渐起,还试图挡他的道,却两三步便出了圈子,慢慢被甩在了后头。三个后进明明落在二人身后远远地,却像是自己抢了先一般,乐得见牙不见眼。   待三人都到了小石坪,那师兄早已输阵离去,费西楼坐在一块岩石上,含笑看师弟师妹大呼小叫着冲了上来。郑师弟跑的气喘吁吁,向天而叹:“山上这么大,地盘也……要抢。”西楼笑道:“郑师弟刚来一年有余,小师妹上山不到一年,想是还不习惯。等你们长大以后,要抢的还多着呢。”   紫袖过去给费西楼捏肩捶腿,对两个小的道:“学到了?”明芳抿嘴一笑,红了脸不肯说话;郑师弟点点头说:“学到了,以后抢地盘绝不能先说出来,要悄悄地。”四人一齐笑起来。   正笑得开怀,只听一个声音淡淡地道:“欢聚一堂。”说话声不大,却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送进每个人耳朵里。   四人顿时止了笑声,跳起来站成一排,个顶个腰背笔挺,紧张地环顾周围,如临大敌。展画屏一袭青衫,从树木间信步而来。不见他如何抬脚赶路,却是飞快便到了近前。四下里鸦雀无声,一时只余溪流深涧,风过树梢。   紫袖看他目似寒潭,俊颜如画,肩平腰直,英姿勃发,身后是初绽新芽的山坡,将他衬得宛若冰雕玉像,直是越看越爱,一颗心激动得要跳出腔子来,心里想道:“这些年都看不腻。我就在这山上,何必还去别处呢?若是每天都能看他这样朝我走来,该有多好。”   --------------------   篇幅比较长。   感谢诸君耐心读到这里。   接下来就给师父让开场子表(zhuang)现(bi)了。 第4章 大梦初醒(4)   展画屏走到近前,四人一齐行礼。他将目光冷冷扫过,向费西楼道:“现今几炷香?”费西楼答道:“西三,北上,一炷半。”展画屏略一沉吟,道:“尚好。改西二,南下。”费西楼恭敬回答:“是。”展画屏再一点头,费西楼便自行下山去了。   明芳正待张望,又见师父将郑师兄叫到约莫二十步开外,开始演练拳脚,于是轻轻问道:“殷师兄,刚才师父与大师兄说甚么?”紫袖也轻轻回答:“应当是练轻功的事情,我和大师兄练的不一样,不太晓得。”   明芳又问:“大师兄一直都这样省心么?”紫袖道:“那可不,三言两语就完事,也不见罚。哪像我……”明芳想笑,又怕师父听见,忙忍住了,小心翼翼地道:“紫袖哥哥第一次挨罚,是为了甚么?我好怕挨罚啊。”她拜师时还没过十一岁生辰,见紫袖活泼爱笑,起初与他最是亲近,唤他“紫袖哥哥”,后来才改口叫师兄,也时常忘记;紫袖也不叫师妹,习惯只唤她芳娘。   紫袖眯着眼道:“第一次挨罚……是师父刚当了掌门不久,把我们三个召集在一起,也是挨个查考。他两个都快,到我时,查完被骂得狗血淋头,先罚了三个时辰马步。最后我是爬回房去的。”   明芳吓得小脸发白,她虽未被罚过,却总是担心有一天轮到自己,不禁道:“师父要骂我笨可如何是好……”   笨?紫袖记起自己十六岁时站在展画屏面前,拳脚,剑法,轻功,内功……一路演将下来,累得气喘如驴,他刚拜的师父在一旁长身玉立,淡淡说了话:“真是笨得要命。”   说罢拿起紫袖的剑,随手一刺,那平平无奇的剑锋便悄无声息刺进了石壁。   紫袖惊喜交集,简直是画书上的英雄来到眼前了。只是那一剑轻盈飘逸,又岂是能画出来的?他只顾瞧展画屏握着剑柄的手,手指修长有力,手背青筋微微迸起,与长剑犹如一体同生。这样一个人回山来了,自己以后岂不是……用师兄师姐们偷着讲的字眼,岂不是“终身有靠”了么?刚刚要笑,展画屏又道:“去扎马步。”   明芳突然说:“郑师兄的手和步法,越打越慢了。”   手。紫袖眼前浮现出暗夜中展画屏一双手,耳畔响起他在帐子里的声音:“你白天瞧师父的手做甚么?”周围太黑了,他旁的都看不见,唯独知道展画屏到自己卧房来了,在他耳边低语,指尖轻轻碰触着他的脸。紫袖赧然道:“你到底是画书上的人物,还是我师父?”展画屏道:“我拾来的你,也喂过你饭,还不是你师父?”   紫袖盯着那张俊脸不眨眼,茫然道:“我小时候师父就整天板着脸,和你一样又高又好看,却不爱亲近我;后来他常下山去,也偶尔会带回些新鲜玩意儿……也从来都是我像牛皮糖般黏着他。他怎会到我帐子里来?”展画屏却道:“必是来查验你是否当真长大了。”说着一双手便探了下去。他身上的衣袍整齐一如白日,衣扣严丝合缝,滚边妥妥帖帖,手上却放得开,穷尽千百种姿势,将紫袖全身每一寸量遍。   明芳又说:“稳坠松沉,郑师兄是不是都忘了?”   忘了……是展画屏说:“这就定不住了?教你的心法都忘了不成?”紫袖嚷道:“不曾忘,我一直都盼着你回来……”一面奋力想去抓他的手,只是那指掌所在是如此要紧,直要搓出火来。紫袖颤抖挣扎,挥手打在床柱上,才知是黄粱一梦,点点星光洒在身前,一大早还慌慌张张避开大师兄去洗小衣。此刻回想起来,面上不禁泛起潮红,连忙默念心法口诀,悄悄运气宁神,一面暗自庆幸二人站得老实,头都不敢乱转,芳娘看不见他的模样。   这时郑师弟打错了一处,后头招式连不起来,在那里发愣,展画屏面无表情,沉默以对。紫袖已将绮念都撂在一边,啧啧惋惜道:“你看看,他错了。师父周围风都不吹了。”心中只盼展画屏万万不要向这处回头,否则必将自己的窘状看得一清二楚。   明芳道:“郑师兄若是挨罚,我可不敢求情了。我没对你说过……头次见你罚跪,我替你求过一回情,结果师父却罚你多跪一个时辰,我回去哭了半天,再不敢了。”紫袖忙道:“别求情,你的好意我领了。大师兄也曾经求情来着,师父把我在大门上头吊了一天。”明芳又是悚然,又是要笑,终于笑得抖了几抖。   紫袖也微笑道:“全凌云山都知道殷紫袖经常被罚,谁也不会多说一个字。”又安慰道,“一时记错不打紧。芳娘学得用心,师父自然也不罚你。他罚我,是因为我既驽钝,又不肯努力,只爱贪玩。”   明芳皱眉道:“你不笨呀。即便谁真的笨了,又能罚聪明么?”这时只见师父稍微做了几个动作,又讲了两句,郑师兄便一脸喜色,似乎明白了什么重要关窍。明芳道:“师父功夫真好。”紫袖入迷地看着那个人的身影,也低声说:“师父是最好的师父。”   明芳只见师父让郑师兄走了,对自己一招手,连忙跑了过去。紫袖独自站在当地,看着展画屏与矮了许多的芳娘相对而立,似乎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他曾经也像这小师妹一般,仰望着展画屏。   展画屏十五岁便随师父去游历磨练,自然甚少呆在山上;四年前,由凤桐手里接过象征掌门身份的凌云双剑,和代代相传的原本《凌云剑谱》,踏进了掌门静室,从此常坐书房,凌云阁中多了一盏燃到夜里的灯。   自此受罚便是家常便饭。可紫袖从来没有怕过。他从小怕许多事,怕虫子,怕黑,怕被赶出凌云派,怕师父知道自己最隐秘的梦境,却不怕罚。他看着展画屏指点芳娘入门掌法,小姑娘面孔绷得紧紧,他心里突然想:“芳娘这样畏惧,我究竟为甚么不害怕?是不是我更怕他不肯罚我,就像对大师兄一样,三言两语打发我走,我倒没法子了。唉,展画屏冷面冷心,哪里是肯多责罚的人?虽说早就习惯了,其实他何妨打我骂我,多说一句也是好的。”   四年来朝夕相对,展画屏占据了他的心。而少年的心总能分作两半:一半在白天,嬉笑着混在人群中,接近他的身旁;另一半在夜里,尤其是被他罚过,常梦见师父那双天工造化的手,来教自己一些旁的事。他将那些不得了的场景牢牢锁在心海最深处,绝不肯让第二人知晓——至少夜里要独占他。   这些天来,紫袖每日都在回味冬夜的那一个轻吻,那一丁点实实在在的碰触,与梦里又大为不同,自己的世界与从前也都不同了。自那之后,展画屏浑然无事,一切如常,连眼神都还是淡淡的;他却接连数日不能成眠。直到现在,也还是看见他就如同重享那一刻的欢喜,浑身都要热起来了。   紫袖怔怔看着展画屏单手伸出,似是在给芳娘讲着手指和手掌的劲力。手上因常年持剑带着薄茧,他曾许多次想要多牵一刻……想着想着,眼前又出现了陈淡云那一掌“空谷幽兰”,那个路数,难道不是展画屏指点出来的么?紫袖恨恨地,自己最近着意练功,许是暗中期待下次再遇着陈淡云,能将他打个落花流水。   正出神时,额头突然一痛,紫袖“啊呀”一声,抬手捂住了脑壳。此刻才发现展画屏站在数步之外,背着双手看他,面上无悲无喜。紫袖看芳娘不知何时早走了,地上又有一粒小石头,想必他是看自己发呆,投过石子来砸,不免心里一动:“难不成他方才开口唤我,我却没听见?该死该死。”当下也不痛了,跳了过去,笑道:“先查甚么?”   展画屏仍然倒背着手,只说了三个字:“凌云剑。”   紫袖抽出长剑,双手持着剑柄,剑尖向下,对他行礼。随后退了数步,左手捏了剑诀,摆个起手势,从第一式“高山流水”起,剑尖向前平送,再行上挑,将长剑舞作一团银光。   凌云剑总共七十二式,每一式又能幻化出多种变招,剑路莫测,神妙无方,是凌云派一代剑宗的镇山总诀。凌云派弟子入门必学前十二式基本剑招,后六十式却是越来越难,能有多少体悟,终究各人不同。紫袖从小旁观众人练剑,早就记得一些招式,如今更已将全部剑招熟稔于心,只是功力尚浅,对于剑招的变化十分头痛,要么记不得,要么记得住却用不出,不知何年何月方能融会贯通。   他窜高伏低,挥汗如雨,终于舞到七十二式“山高水长”,最后一剑依然指向正前,凝力不发;自觉数月来勤练不辍,此刻方能一气呵成,对于气力的使用竟自如了些,也尝到了一点练武的痛快,遂再次行礼,将长剑“唰”地收回鞘中。展画屏已许久没让他将全套剑法都演出来,于是他顾不上擦汗,兴奋地问:“怎样?好多了罢?”   展画屏道:“从头至尾,一无可取之处。”紫袖皱起眉道:“难道一直就没有寸进么?”展画屏说:“既驽钝,又不肯努力,只爱贪玩。”   紫袖听他重复自己跟芳娘说过的词句,想必方才师兄妹之间的悄悄话都被听去了,顿时面红过耳,舌头也不灵了,一时哑然。展画屏却道:“凌云剑招式太多,变化又繁,非十年不能大成。似你这般闷头硬记,缺乏机变之心,更是事倍功半。我今日授你一套’别离剑’,只有二十四式,你好好记着,自行勤练。”   凌云派以剑立派,又经多年积累,藏书楼里剑谱成山成海,最不缺的就是剑法。紫袖常听闻有哪位高手,又练成了甚么稀奇剑法,自然十分歆羡;只是尚有自知之明,知道需先打好基底,方能有所建树。他除了凌云剑外,也零散学过些新招式,只不过得传整套的新剑法,这还是头一次,立即雀跃起来,便将佩剑连鞘横放双掌之上,托给了展画屏。   展画屏直接抽出剑来,向后一跃,横于当胸,迅即出剑。那剑尖一点,起初犹如流星划过苍穹,坠入沧海,散进虚空;后来却凝成一线,或远或近,忽西忽东,逐渐绞成一片银丝,慢时如络如网,快时竟似烟雾一般。他身姿奇巧,剑意连绵,密密层层,刚柔并济,要紧处却既能丝丝入扣,又能动如雷霆。   紫袖的凌云剑是一点一点学完的,多年来从未见展画屏舞过整套剑法。此刻看这别离剑凌厉与含蓄兼具,如杀气出自柔肠,竟隐隐从剑影中看出几分温存之意;再看展画屏青衫迎风,修眉俊目,在这高山之上剑动九霄,俯瞰众生,犹如仙人下凡,自是看得目眩神驰。想到此刻世间唯有自己得见,更是神思不属,情浓如醉,恋慕之情几乎要涨破了胸膛,不禁流下泪来。   他抹去泪水,张大了眼睛,似是要将这一幕刻在心里,却又一时词穷,不得不反复默念:“他真好……他真好!”又暗恨自己道,“他说我不学无术,再不错的,到了这种时候连个好词句都想不出来。”   不一刻,展画屏收了势,反手将长剑倒持身后,走过来问:“看清楚了?”紫袖呆呆眨着眼睛,心里恨不能立刻将他抱住才好。方才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只恨二十四式太少,哪里顾得上看清剑招?只得硬着头皮答:“没……太看清。”抬起头来央求道,“再舞一遍好不好?”展画屏却说:“也不要紧,每招拆开单讲。”   紫袖一听无法再看他舞剑,立时失望得紧,却又转念一想,讲完二十四招尚须不少辰光,能与他共度,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于是又高兴了起来。展画屏已经自顾自讲道:“别离剑顾名思义,剑招多以别离场景为名,或分别在即,或相隔两地,不一而足。剑路要旨在一个’缠’字:剑意之缠绵不断,犹如思绪之延亘不绝。你生性软弱,五感丰沛,整日大哭大笑,不能专心练武。这套剑法于你,当属不难。”   --------------------   紫袖:我的心,你们是不懂的。   路人:不要以为单恋就不算单身狗了。 第5章 大梦初醒(5)   紫袖看剑招姿态潇洒,自此便习练这别离剑法;对那些颇为诗情画意的名称,自然肯用心记忆,虽是新招,反觉比学凌云剑时快了不少。再将两套剑法互相比照体悟,又能细细品出许多枝节。待他将二十四式都记得熟了,又能将内劲融入剑招时,早已立了夏。   山中凉爽,尚未有夏日炎风吹过,只是太阳更加刺眼,白天觉得晒了些。紫袖跑在林中,将别离剑又试演无误,自觉在这剑法当中内力已能运转得宜,毫无阻滞,不仅胸襟一爽。不远处正有一棵松树,伸出斜横枝条,他便一剑刺去,试了一招,将那“缠”字使将出来。剑尖拖过,枝条簌簌颤抖,本是颇为粗壮的一枝,竟被他薄薄的剑锋带得偏向一旁,犹如磁石吸铁。紫袖喜不自胜,当下便要去找展画屏表功,让他也喜欢喜欢。撒腿跑到书房,窗明几净,却没有人。他看了看时辰,才想起展画屏许是运功去了。   他出了凌云阁,自去展画屏独居的清溪小筑。凌云山上院落颇多,掌门独占一处。展画屏原本也只在普通院落中与师兄弟比邻而居,做了掌门之后,便依照规矩,住进了清溪小筑。小院中只有两间房,周围除了土地山石,并不见甚么清溪。展画屏素日多在阁中,大多只回这里歇宿,也没有僮仆,因此紫袖反倒不常来。   他走在青草丛生的小径上,见院外散着几丛凌云山特有的金丝细竹,便过去瞧了瞧。凡竹素喜湿暖,多生南方,这金丝细竹却只在凌云山顶有些踪迹,移栽至其他地方都难以成活。除了比普通青竹矮细,更为耐寒,倒也无甚神奇之处;只是叶片墨绿,中央纵生两条金黄细纹,瞧着颇为秀致。紫袖伸手揪下一片叶子来,放在唇边欲吹,忽然想起毕竟是掌门居所,又拿了下来。正想随手扔下,又觉那叶片好看,便顺手揣进了怀里。   院门半掩,他轻轻推开,走了进去。紫袖打量两间小室,料想展画屏不会在卧房,余光透过窗缝看见左首小厅内有青衫一角,便走到窗下向内张望,心里暗喜:“他若是运完了功,这里又没有别人,我便去亲他一亲。”想着脸上便兀自红了。他凝神看去,这一望不打紧,却见展画屏正靠在榻上,双目紧闭,嘴角竟是血迹斑斑,胸膛剧烈起伏,青衫前襟已然一片黯淡,身旁丢着一块帕子,刺目地红。   紫袖登时慌了,尖叫一声“师父”便冲了进去。展画屏挣了起来,抬手封了自己几处穴道,面色白里透青。紫袖眼泪挂在两腮,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声音跟着手不住打颤,又不敢随意去动他,只得去擦他脸上的血,心里忽然一动,又道:“是谁打的你么?”当下便要出门去找,展画屏将他一把拉住,摆了摆手。紫袖只觉他手掌灼热如火,反手拉过他腕子去搭脉象,也不怎么懂,只觉经脉中真气乱窜,肌肤却一径触手滚烫。   展画屏轻轻抽回手,袖口拭去嘴边血丝,脱下长衫道:“去拿件干净的来。”紫袖不敢违拗,赶紧跑去卧房,取来袍子给他套了,又帮他衣领,瞥见那宽阔平整的肩膀,一颗泪珠就落在他衣襟之上。展画屏调匀呼吸,低声道:“没事。”   紫袖心里又酸又苦,气得手腕一翻,双掌扣住他的喉咙,低声道:“到底怎么回事?展画屏,你不说实话,掐死干净,省得你身受苦楚,我也难过。”展画屏也不挣脱,脸上波澜不惊,只道:“不打紧,练功走了火,一口气岔了没提上来。”“走火?”紫袖困惑道,“别人也罢了,你走火?这内功心法少说也练了二十几年……”展画屏一只手握住他手腕,轻轻地道:“突然想起你来,分了神。”   紫袖瞠目结舌呆在榻边,随后从脸到脖子全都红了。许久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他连手都忘了松,只觉展画屏颈中血脉在自己掌下搏动,自己的心也随着那一下一下的跳跃,化作一汪春水;四周时光凝结着流逝,过了半晌,展画屏道:“你去罢,我躺一躺。”   紫袖将地下拾掇好,一个人呆呆出来,径直跑到山腰松林里。他想着展画屏说“想起你来”,心头一甜,就想要笑;然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头,又气他甚么都不肯告诉自己。展画屏刚过三十,年青体健,紫袖想到那许多血,就不免心悸——他甚至第一次离这么多血这样近。在他心里,展画屏在江湖上自然胜败不惊,在凌云山更是宛若神祗,难道……难道人这辈子,灾难和不幸说来便来么?   “……师兄,殷师兄!”耳畔忽然响起旁人的声音,紫袖一惊,见是明芳笑吟吟地看着他,随口应道:“甚么事?”明芳说:“你怎么啦?不高兴啦?斗草玩么?”紫袖才见她手里拿着许多花草,便道:“我练功太累,还没练完,你找师姐们玩去罢。”明芳应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紫袖也站起身来向别处走,没走几步,只听明芳“呀”地一声,又有别人的喝骂声,随后便是明芳哭起来了。紫袖连忙回转去,见明芳正从地上爬起,花草散在脚边,有个男子正在踩踏。紫袖正憋着一股邪火,此刻见旁人将师妹惹哭了,大踏步地赶过去,将明芳向身后一拉,道:“做甚么欺负小姑娘?”   他认得那人是成师伯门下,似乎正是先前抢石坪输给费西楼的那个师兄,只是素日见得甚少,忘了姓张还是姓李。此时那人皱眉道:“谁欺负她?她走路不长眼睛撞了我,有工夫哭,不如下次长长记性。”紫袖沉着脸道:“这么大的地方,你能撞上她,又乱踩这满地的花,也不见得长了眼睛。”   明芳没见他发过火,慌得连忙劝道:“是我先撞的师兄!是我先撞的师兄!”又忙不迭给那人赔礼道歉。那人瞪着紫袖道:“我就是故意踩的,你待怎样?掌门师叔满心都是功夫,你却脓包,回去让你师父来打我?”紫袖拳头一攥,登时便要上前动手,明芳忽然一指前头说:“师父来了!师父!”她这扬声一叫,两人都愣住了,紫袖循着她的手指去看,发现那处空空如也,知道自己受骗,回头时那人已跑得远了,恨恨地道:“早跑这么快,甚么地方抢不到?”   明芳拉着他的手,泪汪汪地说:“是我不好。紫袖哥哥,你别生气。”她方才摔得疼痛,又见那人神态凶恶,踩烂花草,一时哭了出来,此刻见紫袖真心护着自己,自是感动,却也害怕,便说,“你二人争斗起来,犯了门规,师父定然狠狠罚你,倒便宜了他。”紫袖给她擦了泪,哄了几句,把地下还完整些的花儿拣了几朵,让她拿着回去。   明芳走了,他却想:“她采摘这些花草不知费了多少心思,若是我陪她斗草,就没有这场气生;或者若是我平时争气,就不会被人指摘;甚至连莫要争斗都需师妹提醒。我到底有甚么用?”越想越气,撒腿飞跑起来。   不知跑了多远,突然“呲啦”一声,赶紧停下,原是一条枯枝勾破了衣袖。他恼恨无已,嚷道:“你也来凑热闹!”当下折了枝条,如同持剑,往树皮上狠狠戳去。戳了几下,倒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   那时他不到五岁,展画屏还没下山,带着他在一旁看几个师叔师伯练剑。有人就在一条极细的树枝上画了个点,几人闭了眼轮流信手去刺。那树枝随风乱摆,刺中的不多。众人便让展画屏去,展画屏也没有刺中,便叹道:“我老了。”众人笑骂时,又逗紫袖,让他也试试,便在树干矮处画了个圈,看他刺不刺得中。紫袖拾起一柄短剑,展画屏护着他颤巍巍戳过去,自然是戳不中的。他便学展画屏的样子道:“我也老了。”旁人哈哈大笑,展画屏虽然没笑,却轻轻提着他耳朵说:“你还年轻得很,别学我这么不长进。”   他坐在展画屏膝头好奇地问:“年轻是甚么?”展画屏答:“年轻便是还没有老。”他又问:“老了有甚么不一样?”展画屏说:“等你长大,自然明白。”他再问:“我长大就变老么?”后头的事情,展画屏如何回答,紫袖却记不清了。只是每次想起这些,都觉得好玩;如今再想,却难受得很。展画屏曾经与少林寺的和尚硬碰硬比拼掌力,都没有吐过血,为什么居然……紫袖有些气恼,只恨他不把这当成一回事,眼眶里的泪越积越多。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紫袖慌忙将泪抹去回转头看,竟是那陈淡云,穿着银线绣的白袍,细长凤眼,薄唇一抿,似笑非笑地立在当地,身后十来丈的树上拴着他的白马。   紫袖看他偏在这个时候来,一时有千言万语要问,却顿了顿,只道:“你一个人么?”陈淡云不答,道:“展画屏吐血了,是不是?” 第6章 大梦初醒(6)   紫袖一震,只想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却硬生生吞回去,道:“没有。江湖上谁家不见点血,总能医得好。”   陈淡云冷笑道:“以你凌云山这么多年攒下的丹药,一日能医得好,岂能拖成两日;今日能医得好,还会拖到明日不成?拖了快十年,你说医得好?紫袖,”他靠近些,皮笑肉不笑,犹如狐狸成了精,“我劝你不要学剑了,你就是再世华佗。”   紫袖大骇,心下更是疑虑,终于道:“你怎么知道?”   陈淡云道:“我如何不知?”在那里踱来踱去,慢慢道,“当年……重阳英雄大会,我乔装打扮前去观看,却被仇家认出,意欲追杀,被你师父救下。展画屏那时已凭凌云剑独步江北,却依然不敌对方掌力,受了内伤……”说到这里,声音渐沉,双眉微蹙,显是心痛起来。紫袖听他言辞间情致宛然,当下又是心疼展画屏,又是恨自己生得太晚。   陈淡云转脸看看他,又踱起来,依然慢慢地说:“他这些年仗剑江湖,失手不多,只因功力高强。而心脉渐损,他人却不知道。我只想将他医好,遍寻高人名医,甚么天山雪莲、千年老参,稀世药材不知耗了多少,终于制得解药,唤做回雪镇魂丹。”   “回雪镇魂丹……”紫袖忙道,“你有解药?”陈淡云笑道:“这世上仅只我一人,能拿这回雪镇魂丹出来。”紫袖急道:“你还笑?那你为何不早拿给他吃?你年前不还来了一趟么?”   陈淡云轻叹一声,说道:“我对着他笑惯了……你不喜欢么?唉,从前都是冤孽罢了。腊月里那回,实不相瞒,那日雪中见你策马疾走,我不禁神为之夺,他……咳,你师父听说,便……便不高兴……”说着俊脸一红,声音也渐低,依稀可闻,“他便与我赌气,我送来的镇魂丹也不接……”   紫袖听得一颗心往下直坠,硬是不要信,暗道:“说是快十年,展画屏下山都做些什么,我是无从得知,这段是非便连大师兄也未必晓得。他若是蒙我,我也无法向展画屏求证——他决计不肯告诉我的。权且试试这姓陈的。”便问:“那他发作时,却是何种症状?”   陈淡云斩钉截铁地道:“掌摧五内,自手太阴肺经始,至少阴肾经、厥阴心包经、少阳心经等各路经脉,渐次侵入。有那回雪镇魂丹,便能护心保脉,导气归虚;现下无药束缚,掌力破你师父的凌云山内劲,必致真气无序,力不归元,同时脉象大乱,是也不是?你若探他大陵、内关、曲泽、天泉一路诸穴,尽皆狂跳,触手灼热,是也不是?内息不平,胸口膻中穴憋闷不已,心肺受损,气血翻涌,呕血成升,是也不是?他也必不会让人切脉看视,你想细探,他必拒绝,是也不是?”顿了一顿,带着委屈道,“他只会说是岔了气。”   紫袖已然呆了,听他说得每一条都正正切在了点上,一时百感交集,悲酸不已。甚么练功分神,甚么走火……他头里嗡嗡作响,听见自己说:“药在哪里?”陈淡云伸出手来,手掌里一个白玉盒子,四围贴着纯金封条,又说:“这药来得不易,他既不肯吃,料定发作时痛苦万状,想来你们师兄弟定会下山,我便没走,一直等着。只要能压住他的……”却不再说,咬住下唇,默默不语。   紫袖接过玉盒,在初夏的风里依然触手温润沁凉,此时心也早已如这玉盒般凉了一半,吸一口气,道:“我求他吃了便是。”陈淡云感激地道:“你别让他知道,将药统统碾碎,掺在饭菜里吃下,也是一样。”   紫袖揣了药盒,行尸走肉一般向回走着,心里的几件事却都有了答案。展画屏对陈淡云的神情,陈淡云的心意,展画屏突然像是懂了自己的心事……再思及当夜他便亲了自己,兴许也是与二人置气密切相关,又是甜蜜又是苦涩,一时间萦绕于怀,挥之难去。山上这段熟悉的路,却走得不知长短,再抬头时已到了大门口,便把心一横,先让他吃了药再说罢。刚要去凌云阁,又想起陈淡云的话来,心里气忿忿地想:“既然能掺在饭菜当中,我当然不让展画屏知道陈淡云送了药来。能治伤就是好的。他二人有旧又如何,我才不要搭这个线。”看着也快到晚饭时候,当下拐去膳堂。   膳堂每日有人将饭菜送去给山上诸位师长,只有各门下弟子自行前来用饭。紫袖径直去找给展画屏送饭的老张,却有厨子答道:“今日有道清补的汤,却得热些比凉些好吃,是以走得早,老张刚出门去。”紫袖连忙从送饭的小门出去追,果然见他提着食盒在前头,终于赶在凌云阁门口叫住了老张,接过饭菜来,只说自己顺便捎去。老张与紫袖也是熟识的,省了这一趟,笑着走了。   紫袖心知展画屏此时已在书房了,便蹑手蹑脚绕了些路,刻意不走书房门口。展画屏不在书房用饭,只在旁边一间小厅里吃。紫袖知道展画屏功力深耳朵灵,也不敢真在隔壁下药,便又隔了一间房,溜进去将食盒放下。   打开看见饭菜之外果然有道热汤,却是放了羊肉,他心里大喜道:“好极,好极!羊肉气味浓郁,烹制再加香料,便有些药气也吃不出来。将那回雪镇魂丹掺在里头就是。”便伸手去掏药盒,堪堪拿在手里正要去揭封条时,突然听见背后有人道:“作甚?”   他吓得差点跳了起来,飞快将药塞回内袋,同时回头一看,展画屏正站在门口。紫袖看见他,眼前便闪现出那些血来,见他除了面色略白些,言行却浑若无事,眼神里也恢复了几分素日的冷淡,便急着问:“好些了么?”   展画屏道:“不要紧。”又看桌上食盒。紫袖便道:“我替老张送饭来,怕是把汤洒出来些,先打开看看。这就拿过去。”展画屏道:“在这里吃也是一样。”紫袖便将饭菜都拿出来摆在桌上,心里想:“说不得明天再掺就是了。”   展画屏却冷不丁地问:“他骑白马还是黑马来?”紫袖道:“白马。”随后一惊,心道不好,连忙补上一句,“白马黑马咱们山上都有,你问的谁?”   展画屏又看那饭菜,问:“那是甚么?汤汤水水的。”紫袖见他没有再追究,自忖毕竟药还不曾投下去,只给他咬死不认就是,心里略宽,便答道:“膳堂做的清补汤,你喝一点罢。似是有些羊肉,是以气味重些。”   展画屏点点头道:“你吃过了?”紫袖见他问起自己,心花怒放,自然三日不知饥馁,便道:“我待会再吃。”展画屏又道:“那药叫什么名字?”紫袖道:“回雪镇魂丹啊……”看着展画屏犀利的眼神,突然醒悟,“啊!”惨叫声中,内心无限后悔,却知道来不及了。展画屏道:“真是笨得要命。”转身拂袖而去。   紫袖一边恼恨自己,一边像尾巴一样跟着他回了书房,此时也顾不得是在替陈淡云做好人,手探进怀里去掏药盒子,低声求道:“你吃了罢,那药……”碰到那玉盒,心里此时才一震,呆呆地道,“这不会是毒药罢?”一身冷汗忽然就落了下来。却听展画屏道:“他应当走不远,你追上去还了他。还不回去便不用回来了。”   紫袖一听,登时吓得将手抽了出来,脚不点地跑出阁外,连忙飞马去追。刚下云起峰不远,果见陈淡云一人一骑在那里慢慢走着,雪白一道背影缀满了心事。他一夹马腹赶上前去,叫道:“陈……陈先生!”陈淡云听见他的马蹄声,便站住不动了,紫袖眨眼间便驰到他面前,将盒子原封不动递还过去。   陈淡云也不多问,抓了盒子便扬起手来,眼看就要向山谷中抛下。紫袖不想这人竟如此意气用事,匆忙道:“别啊!”见他望了过来,眼中满是狠毒怨愤之色,惊骇之下过了半晌才说:“这药如此难制,莫就轻易丢了。”心里想:“展画屏让我还来而非毁去,想必不是毒药。这人也当真富贵。就算他家里不缺这药,单冲这只白玉盒子,也不该随手丢弃。”却不敢说出来。   二人各有各的心思,陈淡云看着山谷,忽然冷笑数声,收回了手,策马扬长而去。 第7章 大梦初醒(7)   紫袖呆呆看着他的背影,本来若是看他碰个钉子,必定欢喜得手舞足蹈,此刻因为事关展画屏,竟是担忧中添了疑惑。又想展画屏严词拒绝的模样,貌似二人之间也不全然像陈淡云说的那般……挂念一起,便立即返回。   展画屏并未多说甚么,晚饭后无事便回清溪小筑去运功,随后会再回书房来。紫袖也只能不提,却兀自心焦,想到他运功至少要一个时辰,心里一动,一咬牙便悄悄溜进书房,轻手轻脚翻看他案上的东西,以期寻找哪怕一点线索。   凌云阁向来晚饭后便悄无人声,此时已甚是安静,他生怕被人发现,不敢点灯,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将可疑之物就着窗外的微光看看,再放回去。   看了约有半个时辰,天光渐暗,他从案上翻到书柜,甚么都不曾发现,眼睛却酸了,再回头取书时便有些晕眩,一头磕上书柜角,“哐当”一响,顿时疼得眼前一片星光灿烂,差点喊出声来。又深惧被谁听见,当下屏息凝神,听得无人路过,才松了口气;这一日折腾得心潮起伏,此时失望已极,便觉疲累不堪,慢慢揉着头,坐在了地上。   他在黑暗中坐了片刻,正想起身,忽闻有人说道:“掌门师弟……”紫袖心里一惊,这是哪位师伯来了?说话声不高,后面听不真切,只听见“掌门师弟”这四个字,他自然知道是说展画屏。心道:“要糟,他们万一推门进来,我要怎办?”   正四处打量琢磨藏去哪里,又听有人说:“……也不少年了。”   他心下更慌,这人听着年岁已长,较易辨认,竟是凤桐的声音。当下绝不敢动,心想:“既能听见说话,他们便在左近。太师父怎也在这里?凭他的修为,我只要一动,立时便被发现了。到时候不进来也会进来,一旦吵嚷起来,弟子擅闯掌门书房还是什么好事么?”只得坐在当地,只盼他们不要进门,快些离去。   只听太师父道:“当时伤势甚重,谁想竟撑住了。”那师伯道:“掌门师弟天赋异禀,确是习武良才。只是现又复发,不知是吉是凶。”这几句倒听得清楚了些。   紫袖听他们说展画屏的伤,可见都知道的。当下无心分辨他们人在何处,只想着听他们多讲两句。又听太师父道:“……当与年寿无涉。”那师伯便说:“只是难免多受些苦,然而能……”两人言辞又开始模糊起来。   紫袖一心只想听见他们说出与陈淡云截然不同的话来,说展画屏能痊愈,说养几天便好,现下自然甚为失望:连太师父和师伯都没有说出个办法,自己更是束手无策——幸好还有那句“当与年寿无涉”,那师伯最后说的也似乎是“能活”云云,不致令人绝望。此刻只觉累得很,依然是不敢出声,待他二人话语声渐消,只听阁中再无其他人语,才溜出门去,一阵风回了房。   到了夜里躺在床上,他心里轮转着许多念头。为何展画屏不肯吃药?他和陈淡云当年究竟有甚么旧?想着想着,又像是看见展画屏挡在陈淡云前头,捂着心口,直着眼睛,喷出红彤彤的血来。紫袖急得伸手去抓,却总是离他寸许,无论如何触摸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大口大口吐出鲜血,竟然又吐出脏腑来了,一颗心血淋淋地掉在脚面上。   紫袖尖叫不止,突然一挣,便即惊醒,就着微微月光看见自己床帐的顶子,才知道是做了噩梦,立时跳下床来,从卧房直跑到阁中书房去。   书房亮着灯火,扑进去却没有人,吓得他又往外跑,转身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顿时向后跌了出去,头碰着板壁,磕得生疼。   展画屏站在几步外,看他衣衫单薄,赤着双足,眼神惊惧,便道:“怎么?”   紫袖爬起来一头扎在他身上,搂着他哭道:“我梦见……你吐了许多……血,许多……”一语未毕,竟是哭得哽咽难言。   展画屏沉默不语,在他脑后和背上的穴位轻轻推拿几下,等他渐渐平静下来,泪也止了,将外袍除下裹在他肩上,又将鞋子脱给他道:“没事。不要哭。去睡罢。”   此后几天,紫袖都心神不宁。过了月余,天气正热的时候,展画屏又在书房吐了一次血,这下子整个凌云阁的人都知道了,连凤桐亦被惊动,前来切脉。师徒二人在书房闭门半个时辰,凤桐出来依然皱着眉头,却也没说甚么,径直走了。   紫袖自然是魂不附体,却见这次吐血比上次少了些,偷着问展画屏时,倒说是见好;他只半信半疑,难免又听许多人说些闲话谈论掌门内伤,暗自生了几场气。好在展画屏此后便不再复发,待立了秋,天凉下来,那些风言风语才逐渐听不见。   自从展画屏如常考查弟子武艺,紫袖复又挨起罚来。只是他念及师父尚未复元,每日里加倍小心,练功也勤勤勉勉,倒罚得少了。   这日练功时,展画屏忽来查他的别离剑,紫袖自然又惊又喜。没过多久,他瞥见那边又来了人,便知是大师兄来找自己。   费西楼最擅轻功,常独自攀爬山峰,且是反复攀登,以求增速。今日将功课做完,看看时辰比上月又提前了些许,心中快慰。得了空闲,又想起紫袖最近常闷闷不乐,径来寻他。隔着老远便看见两个身影,自然知道师父今天过来查考紫袖了,因此便不上前去,只在远处观望。   紫袖手里拿着长剑,师徒二人说了几句,试演剑招。西楼自身剑术平平,见师弟挥洒之间已比从前像样了许多,竟有些少年侠气,心下自是宽慰。   费西楼来山上时,紫袖刚刚九岁,从此便成了师弟的长期保姆。西楼性情向来温和,见紫袖偷懒贪玩,也只是絮叨一番,不舍得责骂。他看着紫袖从孩童长成了少年,如何不懂他那点心思?   那时候山上有位师兄刚订了亲,女子是家乡某门派的一位妙龄女侠,二人镇日里鱼雁传情,那师兄自然常对月兴叹,望花生怜,又难免被同门师兄弟说笑几句。紫袖瞧得稀里糊涂,便问费西楼:“师兄怎么了?”西楼便答:“师兄在害相思了。”   紫袖说:“为甚么别人不害相思?害相思是生病了么?”西楼笑道:“不算是罢。师兄与未来师嫂相隔两地,难以见面,只想早些呆在一处,喜乐无限,这便害了相思。”紫袖若有所思,也不再问了。   过了几年,展画屏做了掌门,经常指点他几人的功夫,有一日紫袖突然来找他道:“大师兄,我也害相思了。”费西楼愕然而笑:“你相了谁的思?”紫袖便道:“我整日里只想同师父呆在一处,和旁人都无那等欢喜。只是师父并不相思我。”   费西楼吃一大惊,没想到十六七的少年竟这般直截了当,当即对紫袖说:“此事你知我知,切勿宣扬。”紫袖茫然道:“为甚么?师父不好么?”   西楼心道:“紫袖没有亲人,怕是将对爹娘的一些感情,投在了师父身上;师父性情内敛,山上男多女少,待紫袖大些方能懂得情是何物。此事不能横加干涉,拖他几年,自然就变了。”于是便道:“相思如酿醇酒,时间越长,饮在口里滋味越美。师父是大人了,自然与你我不同。也许到了合适的时候,才会回应于你。”紫袖一想也颇为认同,高高兴兴地去了。   自那之后,费西楼常暗中观察,竟发现师弟对师父并非一时头脑发热。山上成亲的师兄弟越来越多,紫袖不傻,光是看也慢慢看懂了男女恋慕的许多事情,只是从不为所动,只将那样的眼神偷偷注视着展画屏。   费西楼越看越是惊心动魄,只怕紫袖一时冲动吃了大亏。好在他知足常乐,果真不曾做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来,师父也还没有要成家的意思,师徒几人相处尚算平顺。如今看师父身体无恙,师弟武艺日进,费西楼只有欢喜的份儿。   此时紫袖练完一套别离剑,满脸喜悦对展画屏道:“怎么样?”展画屏平板板地道:“除了出剑收剑,都不堪入目。”紫袖又嘻嘻笑道:“我最近习练内功,用气有了点儿心得,唱歌竟然都好听了些,我唱给你听罢。”   展画屏抬起眼皮一看,紫袖噤若寒蝉,又满脸期待地望着他。展画屏一个字也不说,只抬起手来朝旁边一指,紫袖含笑的模样迅即化为沮丧,赶紧把剑一横,平放在头顶,屁颠颠托着,跑过去跪在了那里。   费西楼忍不住掩口偷笑,知道他一时吃不上饭,便转身悄悄走远;待他吃毕拿了些饭食来找,紫袖还在那里跪着,又等两刻钟方才罚完。西楼拿湿手巾给他擦了手脸,两人便到林中石桌石凳处坐了。   正午的凌云山十分安静,清风拂过,紫袖边吃边说:“我有件事情早就想告诉你。”费西楼又提心吊胆起来,按住了心口道:“甚么事?”   紫袖便把自己撞见展画屏吐血、跑出去碰见陈淡云、接了药不但没下成还又领命归还的事情讲了出来,他一边说,费西楼一边惊叹,待说完了,早已连阿弥陀佛都念了出来。   紫袖认真道:“我真是傻透了,别人给的药,我竟然当真就要下给师父吃。”   西楼道:“这自是不该,你甚少下山去,不知江湖险恶;再说凭你这么一根筋的性子,定然满心都是要给师父疗伤,也不能怪你。幸好不曾下成,以后可也得记住了。只是照这么说,师父这伤,实在是颇棘手。”   紫袖本来吃得香,听到这一句,便嚼得不那么起劲了。心不在焉地咬着手里的馒头,有一小块落在了地下,连忙附身捡了起来,西楼赶着说:“别吃……”   一个“吃”字只说了一半,紫袖早吹一吹浮土,揪掉一点渣,极自然地将馒头塞进嘴里。西楼抿着嘴道:“要看这些,你可不像二十岁的,倒像六十岁的。”   紫袖问:“你说那陈淡云说的有几分真?”西楼回忆着从前的事,慢慢地说:“他上次来……确实是大约十年前,我刚来不久,师父随着太师父同赴英雄大会,一战成名。回山后来拜会的人一时络绎不绝,陈淡云那时候来过,还年轻得很。后来没过几年,赶上国丧,英雄大会也停办了,太师父便让师父回来继任,随后就没再听说英雄大会的事。”   紫袖道:“英雄大会年年有么?”   西楼道:“不一定,凌云派也未必次次都去。有时赶上甚么事,一年甚至能有两三次,只要有人召集,散了英雄帖,便会有人肯去,或多或少,都能叫英雄大会。谁知陈淡云说的是哪一次?若说师父救过他,那就得是当掌门之前才行。可是师父继任后,虽然常在山上,他却也一直没来。我看他和师父之间的事,还是不要相信他的一面之辞。”   紫袖怔怔地道:“他对师父的情意,决计不假。”费西楼道:“我的祖宗,你见师父对谁有过情意?咱们看不见的地方,不知多少人看上了师父,你愁得过来么?”   紫袖想了想,反倒“嘿”地一笑,双眼弯弯地说:“还是大师兄有见识,你说得对,他现在还是谁都看不上。”心里美滋滋地想:“但是他亲过我了。”   二人一番长谈直到过午,紫袖与师兄说了许多话,甚是开怀,接连数日都感觉周身轻松。又过几天,已进八月,风更凉了些,转眼便要到中秋佳节。凌云山上也开始挂了灯,打起了月饼。   散在各处的子弟都纷纷归山,除了些许实有要事在身的,几乎都上山来赶这一场团聚。凌云阁四周偶尔飘过南造桂花酒的香气,诸弟子喜庆之余,也知中秋过后,很快便是一年又过,早就各自加紧练功,以备年终考校,紫袖也不例外。这日山风甚劲,他练功练得累了,晚饭只觉美味无穷,饱食一顿,去看过展画屏,夜里便早早安睡。   这一觉睡得极为香甜,醒来时只见窗上亮闪闪的,他心想:这是天亮了么?又看不像天光,而是火光,不禁好笑:“八月节还没到,这是谁偷着点了灯?”然而又听风声呼啸,夹杂着人声和旁的声音,不似往常夜里安静,心中渐感不安,便起身推窗去看,开窗却一阵焦风迎面扑来。   他被吹得迷了眼睛,鼻端闻见烧焦的气息,心道:“走水了?”   睁眼看时,只骇得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眼前所见,到处是一片火海,自己所住的院子,挂的几个灯笼全部燃了起来,对面屋脊上也不知是甚么在烧,遥遥望见凌云阁也是火拱飞檐,顿时大喊道:“快起来!失火了!”跳起来胡乱披了件外袍,再不敢赤足,套上鞋跳进院里,叫道:“大师兄!大师兄快起来!”   --------------------   啊,看大师兄累得都…… 第8章 大梦初醒(8)   正要去砸费西楼的门,见他已经跑到院里来,二人在毕毕剥剥的燃烧声中相顾惊骇,西楼高喊道:“先灭火!”紫袖拉他道:“我来!你去看两个小的!”师弟师妹不在同院中住,西楼拔脚便走。   紫袖速去墙角水缸里打水扑火,房顶屋瓦烧得慢,火星却被风到处乱刮。他先上房扑灭,站在屋顶才看见远处情状,被骇得几乎摔了下来:凌云阁从上到下被火焰包围,烧得熊熊作响,映红了半边天际。   他立即浇遍屋瓦,再下去浇熄灯笼。好在秋燥之时,山火频发,凌云山上惯来防备严密,平日起居院落都备有水缸水桶。他心急如焚,只怕展画屏尚在凌云阁中,将院里火势一灭,立即将外袍浸在缸里,用剩下的水将袍子浸得透湿,抱起来跑向凌云阁。   他边跑边向路过的院中叫着,只见各处都有人呼喝,忙着灭火。紫袖二十年来从未跑得这样快过,所学轻功运到了极致,边跑边将袍子套在身上,向凌云阁中冲去。   校场上已经有不少师门弟子,有的慌乱奔逃,有的哭号不休,有的找水扑火。紫袖心里只念:“展画屏!展画屏!”便要进那火门。身后有人将他抱住拖了回去,紫袖嘶声大喊:“我要进去!我师父!我师父!”那人也喊:“里头没人!没人!掌门在那边!”   紫袖也不看是谁,只问:“在哪?他在哪?”那人便指着旁边道:“山上!有人打上来了!”   紫袖才见云起峰东边的摩云峰山腰,空地上正有人动手,兵刃相交的声音在这里被火势盖得七七八八,火光却照得甚远,摩云峰上也有起火之处,看出有个身影正是展画屏。   他转身冲到马厩,胡乱踢了踢半燃的干草,拉出一匹马便向摩云峰而去。他将马催得四蹄如飞,抬头看天边无月,心想:“这是初八……原来竟是后半夜了,展画屏自然不在阁里,实在太好了,太好了。”转念又想,“他若伤痛未愈,可怎么好!”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即飞去。   摩云峰不像云起峰有大路,山势又陡,马儿快到山腰树林时,便不肯再向前跑。紫袖翻身下马,发足便奔。一路过来时见跌落着兵器,又有血迹,不知何处还有交战的呼喝声,心里早就惶急不堪,此时拾起一柄长剑,冲至林外。   远处地上躺着几个人,再远些展画屏正跟三四个人战在一处,剑影纷飞,已是身陷重围,气力似有不支。紫袖想是他定然从云起峰一路追杀至此,不知打了多久,刚要喊师父,忽然身旁掠来一人,一股强力迎面袭来。   他将长剑一格,手腕翻处,一点剑光遥遥直向那人面门袭去,正是别离剑中的一式“孤蓬万里”。那人收回手去,转身欲逃,紫袖见他一身黑衣,不是本门弟子,又一剑朝前直刺。那人却虚晃一招,迅即回身,一爪抓在他肩上,这才纵身离去。   紫袖肩头剧痛,上身一沉,登时一口气阻住,憋得张口直喘,心中惊惧。待气血归正,连忙看展画屏时,却见他身形一晃,剑光忽然顿住,身后一人飞起一脚,正踹在他后心之上,展画屏鲜血狂喷,向前倒去。紫袖高叫道:“师父——!”嗓音已变了调,凄厉不似人声。   那四人见展画屏倒了,又有人来,转身便飞一般逃走。展画屏竟从地下爬了起来,向前追去。   紫袖只欲前去相助,正恨自己太慢,忽然一人抓住他的手臂,一看竟是费西楼,身后也有其他人跟了来。原来众人正寻到此处,听见紫袖的惨呼便即赶来。西楼拉着他提气直追,很快便又望见那几人身影。二十丈外一片小松林中,展画屏又与那几人缠斗在一起。   此时离得近了,西楼和紫袖隐约看见四人都着黑衣,两人有兵器,两人空手,空手那两人尤其凶悍,拳脚出时呼呼风响,竟与兵刃毫无二致。见展画屏如此难缠,四人顿时分做两组,两把兵器将他逼住,空手的两人钻入空隙前后夹击。展画屏左掌挥出退去身后一人,却因身前两剑同时刺来,只得架开一剑,再躲一剑。身前那人以逸待劳,一掌早已无声无息地袭来,当下便按在他的心口。   这一连串动作电光石火,费西楼和紫袖目眦欲裂,齐声高喊:“师父——”   呼喊声中展画屏再次重重倒地,那四人竟抬起他绕过几棵松树欲走。费西楼呼道:“放下!”紫袖眼睛都红了,推他道:“快去追!别管我!”   费西楼一开口,脚下便慢了些许,二人绕过树去,西楼正欲丢开紫袖自行追击,却见四人又将展画屏丢在地上,四条黑影齐齐向前一纵,身法之快,犹如鬼魅,隐没在草木之后。   展画屏静静躺在前方几丈外。二人大惊失色,抢上前去扑倒在地,只见展画屏口唇染血,胸口溅得星星点点,袍子也划破许多口子。紫袖哭道:“师父……师父!”哆哆嗦嗦擦他嘴角的血。费西楼也吓得心胆俱裂,见他纹丝不动,伸手去探他鼻息。一搭之下,竟是口唇颤抖,顿时呼道:“师父!!!”   紫袖从未听师兄这般嘶吼,像是生生带出血来。愣怔之下,也去展画屏鼻端一探,竟是丝毫没有气息了。他眨眨眼睛,又去探他颈中血脉,只觉体肤渐冷,搏动却是一下也无。   此时追来的弟子早已到了,见他二人这般,竟不敢上前来。紫袖叫着:“师父,师父!我来迟了,你别生气。”又拿起展画屏手臂来摸他脉搏,从皮捏到骨,仍旧是甚么动静都摸不到。   此时一个人扑将过来,叫道:“师兄!掌门师兄!”陆笑尘浑身污迹,头发蓬乱,抢过展画屏手腕来,连搭三次,再分探他鼻息、心跳,忙将一股内力送入他体内,却早已没有反应,不禁泪如雨下,哭道:“师兄!”   他一哭,身后弟子才全都围了上来,有的已默默垂泪,有的便问:“掌门师伯怎样?”“我身上有护心丹,掌门师叔伤了哪里?”   费西楼脸上带着两道泪迹,嘶声道:“快将师父带回去,取药吊命!”说罢便要去搬展画屏。紫袖叫道:“不要弄痛他!他流了许多血。”又一个人挟风冲到,排开众人道:“我家世代行医,各位稍安勿躁,让我看看。”   西楼和紫袖听闻此句,如遇大罗金仙,见是一位叫慕容泣的师姐。这位师姐出身西北杏林世家,上山学艺前便跟着父亲到处行医。当下三人将位置让给她一处。慕容师姐出手又快又稳,转瞬间便将要穴大脉探遍,抬起头来,泪如泉涌,膝行退后,照着展画屏磕下头去。众弟子顿时哭号出声,一齐跪倒在地,悲声震天。   紫袖看着他们,又看看费西楼,最后将目光转向展画屏,对满山哭声犹如不闻,只扯着浸水未干的袖口,轻轻擦拭展画屏的脸,小声道:“疼么?你怎么不说话?”   费西楼抬起脸来看着黑沉沉的夜空,再望向火势渐弱的凌云阁,眼前一片模糊,指甲在手心里掐出血来。他咽了几口凉气,对陆笑尘道:“陆师叔,依你之见,当下该如何是好?是否先带大伙儿回去,等火灭了,一齐收拾残局?”   陆笑尘听得此言,便抬起头来向众人道:“诸位,天还没亮,恶人不知是否已下山去,现今不是伤痛之时,都把泪收一收,我等还须灭火防备才是。”当下让众子弟起来,都回去灭火,将全部人等集中到校场。   费西楼对众人磕了个头,又朝慕容泣道:“烦劳师姐指点我们,将师父请回……请回云起峰。”待众人去了,慕容泣便忍着泪,告知西楼如何搬动展画屏,如何尽快料,又道:“我到林子外头等你们。”说罢执起长剑,在林边巡逻护卫。   西楼知道她是将最后的时间留给自己师兄弟,便拉住紫袖道:“咱们两人只能在这里抚尸恸哭,此后……不可再将眼泪留在师父身上。”言语之际,早已泪流满面,伏在展画屏身上失声悲泣。   紫袖将师兄的每个字都听在耳朵里,却似不明白甚么意思。见他哭起来,只觉头上也跳,心里发闷,说不出是甚么滋味。他想:“师父许是不要我了。”有甚么想从里头钻出来。可又找不准到底在哪,于是便想掏得深深的,都掏出来晾晾。他也学着师兄的模样,抱住了展画屏。他肩宽胸阔,腰背永远笔直如枪,别提多么好看。紫袖想起自己曾斗胆抱过他两次,那时比现在软些,也暖些;他会将自己赶走,现在却不再拒绝了。 第9章 大梦初醒(9)   西楼哭了一刻,想到这里终非安全之地,更不能连累慕容师姐,便将眼泪一抹,再将紫袖拉起。本以为紫袖会赖着不走,或者抵死拦住不让移动展画屏,没想到他犹如一个木偶,让做甚么便做甚么。慕容泣护着二人将逐渐变冷的展画屏带回了凌云阁前,天已蒙蒙亮了。   陆续有人聚到校场来,地上横放的尸首也增了三具。众人心惊肉跳,不知为何遭此大难,都不敢到处乱走,均是衣衫凌乱,满脸黑灰,或跪或坐,相对无言。山上弥漫着刺鼻的焦臭味,静寂之中,时而响起抽泣声和幼童的哭声。   凌云阁火虽灭了,石头搭成的地方也未曾烧毁,木料纸张却几乎都烧成飞灰,房檐青瓦也烧塌了许多。天色渐亮,终于不再有人过来。清冷晨风吹得几个残破灯笼猎猎作响,滚向山边。   费西楼和紫袖始终跪在展画屏身前,此时见天都亮了,西楼拿袖子擦了把脸,便起身寻到陆笑尘,见何少昆也在,三人商议片刻,陆笑尘扬声道:“各门下大弟子,到这边来有事商议。若大弟子不在,就往下依次寻一个来。”   很快便有人过来,几人将情形汇总一番,心里都是发冷。经此一夜,三人遇难,伤者比比皆是,另有多人一时行踪不明。何少昆道:“太师父和几位师叔伯都不知去了哪里,要么与敌人激斗,追下山去了,如此早晚会有消息。”   众人默然不语,心道:“万一跌落山崖,那便难寻。”西楼便说:“不若先将此处收了,就近寻人。”   陆笑尘点点头,众人分散开去,又道万万不可走远,以防敌人再次袭来。刚刚动弹,走到大门处的几个弟子突然喊道:“这里有字!”   众人皆惊,忙赶过去时,见燎出黑迹的大门石柱一侧,显出一行大字:自矜倚剑,百战残兵。下头画着一个极圆的圆圈,圈着一个头生双角的兽面图案。那字深入石中半寸,笔锋方正,边缘光滑,不似刀刻斧凿,却不知是甚么写上去的。原来夜里来回匆促,无人留意这里,待到天亮,便自然看清了。   当下即有人问:“这两句话是骂我们不是?”   另有人犹豫着道:“一句似是源于’自矜倚剑气凌云’,下半句是来自’百战残兵功未论’……这诗里还有一些诸如’三军疲马力已尽’、’徒遗金镞满长城’的句子。”   陆笑尘道:“这是《疲兵篇》,拿这两句来笑话我们呢。”   众子弟看得眼中冒火,咬牙切齿道:“欺人太甚!”有人又问:“底下这是甚么标记?”有稍微年长些的子弟便说:“这像是南方甚么教派的徽记。”   陆笑尘皱紧眉头,沉声道:“对头有备而来,大家万勿远离,不要下山去。”   忙至午前,众人又在校场汇总一次消息。计议已定,陆笑尘便对众人道:“我派突遭大难,此事难以善了。我先将目前所得情状告知大伙儿。其一,经各处问询比对,敌人应是先行用了迷药迷烟之物,夜里才放火杀伤。是以我等大多沉睡难醒,异常声响也不曾立即听见,功力深些的,便醒得早些。”众人均自点头,原来许多人都是睡到院里呼呼烧了起来,才从一枕甜梦中惊醒。   陆笑尘又说:“其二,我凌云派伤亡惨重……掌门力战身故,另有我师兄弟三人,生徒辈二人,亦被贼子围攻,伤重不治。” 说到这里,语声哽咽,强自忍下,“我师父——你们太师父,共收徒八人,现在屋里头躺着四个……我师父和其他三位师兄弟,都不知在哪里。”话音未落,涔涔泪下。众人听他最后不像是在说公事,竟是诉起了苦,都是悲声四起。   费西楼从旁流泪劝道:“师叔……”陆笑尘将泪抹了,叹口气道:“先都不哭,待我说完。其三,门口被人写了大字,你们都看了。那个标记,是近年江湖上偶有出没的双角鬼狮。”   此时便有数人惊呼出声,其余大多只是面面相觑,并不知道这是甚么。只听东侧一个人嘴快说道:“双角鬼狮之流并非正道,为何会寻上我凌云山来?”旁边又有人带着怒气说:“我在南边给东海派龙掌门贺寿时,曾听过两句,双角鬼狮似是魔教啊?”   众人听见魔教二字,心里便都一震。陆笑尘道:“不错,双角鬼狮,正是魔教徽记。”   何少昆忍不住问:“师父,魔教与我派可有甚么冤仇?”陆笑尘眼光茫然,摇头道:“我从未听闻咱们有谁招惹过魔教。他们甚少到北方来,师父和掌门师兄应当也未曾与魔教中人结过梁子。”   慕容泣在人群里便道:“几位师叔师伯的伤,我都验过了。不曾中毒,都是拼斗中为掌力兵刃所伤。两位太师叔不在云起峰,幸而躲过一劫。家眷妇孺,盖因起居院落火势不猛,扑灭甚快,多有些财物损失,也无人受伤。”众人听到此处,悬了半日的心方松下一口气来。   陆笑尘点头道:“魔教此来,应当不为诛灭我满山人命。这几人功夫高深莫测,不但烧了凌云阁,将藏书楼中高深武学毁得七七八八,并抢走了凌云双剑和剑谱。”   众子弟听到最后一句,惊愕不已。凌云双剑和剑谱是凌云山代代相传的宝物,竟被魔教高手夺走,无怪乎掌门和几位师叔师伯拼力死战。再想魔教夺宝杀人,直是将凌云派踩在了脚下,其嚣张残暴,令人怒发冲冠。继而又想到展画屏的武艺冠绝凌云山,竟都惨死在魔教手中,其他人遇上,哪里还有命在?一时人人沉默。   过得半晌,有人便问:“我派故去的师长同侪,要如何安置?”此话一出,没了师父的几门弟子,都忍不住哭出声来。陆笑尘似是不忍再看,向费西楼道:“你来说罢。”   西楼满脸都是泪水,行过师门大礼,沉声道:“诸位兄弟姐妹,掌门与三位师叔伯,两位师兄,都是力竭战死,英勇豪侠,自当厚葬。只是事发突然,须得防备魔教妖人卷土重来,我等与师叔商量过后,议定一切从简,让六位英雄早日入土为安。若因我等抗魔不力,疏忽防范,竟致仙体遭戮,英灵受辱,实在万死莫赎。诸位都是江湖儿女,自是将恩仇记在心中,日后慢慢图报。待来日手刃仇人,提头来祭;今且以生者为重,此间事务,只求速了。简慢之处,想必我师父和五位英雄在天之灵也能宽恕。”   众人当中有不少均见过几位逝者,都身负重伤,可见生前战得惨烈,又知道魔教几人欲带走展画屏未果,才抛尸林中,无不心中悚然,纷纷点头称是。   陆笑尘便道:“大伙儿此时都已疲累不堪,先吃些干粮,分头歇息,两个时辰轮换一次,按照分派事务,各自备办罢。”   --------------------   《疲兵篇》:唐刘长卿。本节和下节都有引用。 第10章 大梦初醒(10)   几位大弟子欲将丧事从简,也是担忧若铺张大办,必定要下山去采买物品,各处报丧,甚至请人来做法事,又难免接待许多吊唁宾客,以目前人手战力来看,如有人居心不良,无异于让本门弟子刀下送死。此时自然是保命要紧,思及众人惊魂未定,几人便决定今日上下安抚,将各处大致收拾妥当,明日停灵一天筹备,后天一早便依序下葬。   当下都忙了起来,各门弟子本就又惊又惧,兼之毁坏的房屋器物不计其数,哪有心思治丧?听得能够从简,顿觉负担大减。山上原有现成棺木麻布,香纸帷衾,此时家眷都来动手,孝衣冠带不多时便已撕好;几名男弟子在院中搭起粗陋的灵棚。   西楼自行去清溪小筑拿衣裳。清溪小筑只住了展画屏一个人,许久才有人前来救火,几乎都烧得塌了,衣物也烧去甚多。他边哭边将袍子挑出两件,前后片分别裁开,凑了一件,又去拿了新的内衣鞋袜,给师父穿戴。紫袖一直跪在展画屏身畔,哪里都不去,自己肩上的伤也不裹,只将他露在外头的手和脸擦得干干净净。西楼进屋时,见他正依偎在展画屏尸身旁边呆呆地看,却一滴泪也不曾流过。西楼心底无限悲酸乍然涌上,捂着嘴抽泣起来。   他走到紫袖身旁,轻轻地道:“咱们不要甚么掌门寿衣,给师父穿上袍子罢。”紫袖慢慢把脸扭过来看,西楼又道,“我去打水来,你给他擦洗。”紫袖只点点头。   慕容泣验伤时,已将展画屏袍服剪开过,此时脱将下来也不甚费劲。紫袖执起手巾,仔仔细细将展画屏四肢躯体都擦好,二人便从里到外给展画屏系上衣裳。西楼道:“师父一生勇武,不要跟那些老头子一样穿,要漂漂亮亮的,是不是?”紫袖不说话,只看着他拿起针线,将两片袍子约略缝在一处。   西楼拿剑的手已拿不住一根针,数次扎在自己手上,轻声道:“师父,西楼没给你做过衣裳,手艺生得很,你别怪我。咱们回头多给你烧两件好的。”待他将各处都缝上几针,也便能看得过去。   凌云派弟子袍服,不论辈份一律是淡青料子深青滚边;唯有掌门身上穿深青袍子滚淡青色边。展画屏换上干净衣衫,平素潇洒之态重现几分。西楼又给他梳头,紫袖看着展画屏双目紧闭的脸,忽然道:“他穿上新衣裳,就不要我了。”一句方了,眼中泪水滚滚而下,跪在床边半尺外哭得声嘶力竭。   当夜诸事备办妥当,次日六人停灵,棚中除了果品香烛,也供着今年尚未派上用场的月饼和桂花酒。六具灵柩之前,各门弟子都来磕头,思及尚有师长行踪不明,自然凶多吉少;再加酒香饼甜,往年佳节逸事如烟,更为催泪,不时就是一场大哭。   这场大难虽未报丧,当夜竟有子弟负伤闯下了山,人没有回来,却将山上遇袭的消息带到山下。凌云派毕竟是北方大宗,还是有江湖故交闻讯赶来。一见这等动静,都是惊骇无已,泪洒当场,无不抚棺痛悼展画屏一代天骄,英年早逝。   紫袖跟着费西楼跪在棺旁,不知磕了多少头。一开始还跟着来的人哭一场,接着是哭一阵,很快连嗓子也哑了,只默默流泪。后来便不知道泪出来没有,只觉得眼睛肿胀发木,脸也没了知觉。   魔教来袭的噩耗传得极快,是夜又有些人连夜上来吊唁,一夜无眠。到得早晨,众人浑身缟素,行完大礼,正逢前来吊唁的有位僧人,便请大师念经超度。   西楼摔过瓦盆,众人分次序抬起棺木,一片白花花直向云起峰后而去,一路哀声大作,纸钱飞扬,如雪般落在山间树丛。峰后小谷景色秀丽清雅,葬着凌云山历代多位先贤,众人早将墓穴备妥,当下依礼站好。陆笑尘一声清喝,这便纷纷下葬。   紫袖跪在坟前黄土上,看着棺木一点一点被放进墓穴。旁边有人拿起铁锹,一锹一锹向坑里填土。紫袖看着钉棺时哭到肝肠寸断,后来便又一直呆呆的,此刻才堪堪意识到这是真的,心想:“展画屏不要我了!”再想到一旦埋了起来,以后就连展画屏的棺材都见不着了,他突然手脚并用,扒拉着土堆,向坟坑里爬去。周围人边哭边拉他,他嘴里却叫着:“埋不得!埋不得!”只觉爬得甚慢,手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却不知自己声音嘶哑,旁人听着就像老鸹叫一般。   费西楼膝行上前,拉着他腰上的麻绳便向后拽。紫袖身量不壮,从前又懒怠练功,多年来西楼不知从后头拉扯过他多少次,或站或坐无不得心应手,此刻却根本拉不动,他就像失了灵智的甚么大牲口,死命往坟里头挣,已有半截身子投进坑里去了。费西楼心如刀绞,放声大哭,臂上加了一把大力,才将他整个提回自己怀里,一把搂得死死的,只听他还在念叨“埋不得”。   紫袖浑身挣不动,怔了半晌,才回了神,见自己被费西楼抱着,两人都是涕泗横流。西楼脸上沾着土,两个眼圈儿乌青得不像人样,嘴唇正干得流血。   那血色深深刺进他眼底,展画屏嘴角也是这般流血的。他心里突然有个声音说:“大师兄累了几天,你要他再倒下么?给他添甚么乱。”听着竟有三分像是展画屏的声音,顿时不敢再哭,拼命向下吞气,反手也抱了他,逐渐收了悲声,只小声抽泣着。   土很快便堆高了,几把铁锹叮叮咚咚将土拍实。紫袖和费西楼相依流泪,看着众人悲泣,起身拿了砖石,在坟周垒上一道矮墙。   出完了殡,便有人收拾起行囊,趁白日三三两两地下山走了。凌云山被魔教盯上,痛失六位好手——中坚一代除了陆笑尘,又找回来一位少言寡语的小师叔,也没派上甚么用场。这一战已令许多平凡子弟吓破了胆。外加《疲兵篇》悄悄传开,许多人都将“赤心报国无片赏,白首还家有几人”、“汉月何曾照客心,胡笳只解催人老”这些句子念得滚瓜烂熟,心里便打起了算盘,有的来拜过陆笑尘,有的竟不辞而别。更有失去了师父的,自觉没了倚仗,不欲在山上多留。   凌云派两位老师叔,是凤桐的师弟,年轻时武艺平平,此时耳聋眼花,有僮仆跟在其他峰上居住养老。历经此劫,虽无伤损,却唬得不轻,自又送回去静养。展画屏麾下两个小弟子,也被那一夜的突袭吓得病了,摇摇晃晃地送了葬,都要回家去。西楼找人往二人家里送信,又与其他师兄弟商量报丧事宜。   是夜紫袖以为自己睡不着,再睁眼时却已黄昏。他叫上费西楼,二人先到凌云阁,又去清溪小筑,在一片焦炭瓦砾中收拾展画屏的遗物。在所余不多的物件里拣出残存的衣帽鞋袜、纸笔书本,各放做一堆。紫袖从烧毁的衣裳堆里扯出一条卷在底下没烧着的腰带来,偷偷塞进自己怀里。   下葬第三天,师兄弟一人捧衣,一人捧纸,要将展画屏在这世上用过的东西,都拿去坟前烧了。临走前,紫袖忽然放下手里的纸笔,跑回屋去,出来时背上负着一个布包。费西楼也不问。   二人走到坟旁数步之外,紫袖才掘了个浅坑,跪下打开布包,露出那具崭新的马鞍子。费西楼的眼泪又流了出来。紫袖将马鞍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摸了一遍,又包得严严实实,搁进坑里,一边盖土一边说:“干净着呢,叫它陪着你罢,得空了到处走走。”   西楼点燃火盆,二人慢慢把拿来的其他物事都投了进去。半空中飞舞着轻飘飘的纸灰,犹如黢黑的蝴蝶。   紫袖坐在火盆前,扯开破锣般的嗓子轻轻吟唱了起来: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费西楼望着山景,眼泪静静挂在腮边。他起先最怕的就是这师弟做甚么傻事,见他出奇地听话,心里宽慰得多,暗道:“师父,紫袖当真来唱歌给你听了。”   不数日便是展画屏的头七。紫袖躲进被窝,心里记着大师兄的话:“不能让他看见咱们,要是有甚么牵挂耽搁了,就上不去天了。”   灯花一爆,他想说话,又怕展画屏听见,走得慢了。   他心里说:“你来看看我么?你来看看我罢。求你。”   一直默念“甚么时候来”,迷迷糊糊竟睡着了,紫袖一个激灵醒来时,灯还亮着,早过了时辰。他知道展画屏走了,赤脚跑出门去,眼中只剩一轮八月十五的明月高挂中天,所有星辰都沉下去了。紫袖对着夜空高喊:“师父!师父!你走好啊——!”   他蹲在砖地上,抱着肩膀痛哭起来。边哭边悄声念:“展画屏,我以后不哭了,你放心。你走罢。展画屏……”   从此后,身边再没有你;这个名字,只能在梦里唤。   --------------------   “诚既勇兮……为鬼雄”:出自屈原《国殇》。 第一章 完,师父下线啦(挥手)。   紫袖:师父,今天的盒饭你要什么配菜?   展画屏:……   紫袖:因为你的戏份还没杀青,剧组不肯给你加鸡腿呢。   展画屏:……   紫袖:不要皱眉嘛,反正我哭得吃不下,把我的都给你好啦。 第11章 新桃旧符(1)   热热闹闹的凌云山,一时肃静下来。   魔教来袭,大难临头。丧事一毕,决定下山的人越来越多,每日里询问和辞行的话儿不绝于耳,连陆笑尘也甚觉头疼,背地里骂道:“甚么东西,师门有难,一个个倒急着溜。让江湖中人听了,莫不耻笑我凌云派招收的弟子竟如此没有出息。”   西楼便与各门管事弟子商量着,自是一一打点:此时要走,虽非义举,也算人之常情;毕竟同门一场,不叫亏待了大伙儿。   过得数日,人走了约莫半数,还愿意留在山上的几十号人,便是各门下的忠诚弟子,有的要给自己师父做祭,有的自告奋勇去寻失踪的师长,有的便是宁死也要与师门共存亡。   紫袖本是爱热闹的,惯了人多的时候,此时看众人纷纷散了,心里难免凄凉。前几日送走了郑师弟,这几日想是明芳也要走了。只是失了展画屏大悲在前,对这散场竟也不觉得如何难过,每日除了做些分给他的活计,倒是都提着佩剑进山,有两三个时辰都在埋头练剑。   这一日他正欲出门,又转而进了凌云阁。阁中烧得一塌糊涂,幸而建得坚牢,虽然失火当夜凌云双剑和剑谱被盗,藏书楼里残存的书籍倒有不少,尚不及完毕。   他进了藏书楼,沿着剑谱架子寻去,抽了有十五六本,果然发现有一本淡红封皮的写着《别离剑谱》。翻开一看,想是这套剑法实在不怎么出名,剑谱看起来年头已久,内页却没甚么残皱。   紫袖抚摸着封皮上四个黑字,喃喃地说:“这是你留给我的……我都刻在心里。”从旁边纸堆里抽出一张油纸,将剑谱严严密密包好,小心收进怀中。   走到院中却听身后有人叫道:“师兄。”   紫袖回头一看,正是明芳。他见明芳跟自己一样还穿着孝,便迎过去道:“芳娘今日不走?打算何时下山去?”明芳却说:“我不走啦。我让家里来接的人回去了。”   紫袖意外道:“怎么又不走了?”明芳低了头道:“我那日吓慌了,又病得难受,才说要回家去……我想了好几夜,还是想留在凌云山,好好练武。我不怕魔教!”又抬起头来道,“紫袖哥哥,你和大师兄都瘦了许多。”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拉着紫袖的袖子,小手直抖。   紫袖见这小师妹硬气得很,心里甚是感动,摸摸她的头,温声道:“好妹子,那就留在这里罢。”明芳抽泣着,又小声道:“我想师父。”紫袖一瞬间只觉万箭攒心,正要再说甚么,忽听一个声音道:“殷师弟,明师妹。”   他回头看去,见是那日林中与明芳撞了,又踩踏她花草的师兄,此时已换了件家常素袍,正朝二人走来。紫袖知道他的师父是一位姓成的师伯,一直行踪未明,十有八九是夜坠深谷,死无全尸,心里难免凄恻,这时便道:“师兄是要家去了?”   那师兄便道:“这就走了,来道个别。从前得罪之处还请见谅。”说罢长揖到地。紫袖连忙还礼道:“师兄一路平安。”那人拍了拍他的肩,又看了看明芳,对二人道:“保重。”叹息一声,就此离去。   紫袖暗自感慨,自行去练剑。他找到一个僻静地方,将那剑谱取出,从头研读,文字自然写得清楚,只是那些墨线勾的小人出剑图画,却远不及展画屏当日潇洒意态。一想到展画屏,心里忽然揪了起来,不知该如何排解,想大喊,想狂奔,只能硬逼自己合上嘴,收住脚,拿起了剑。却终究按捺不下心头躁动,无法从头练起,胡乱挥动手臂,顺势一剑向前斜刺而出,正是那招“孤蓬万里”。   他一直记得当夜自己用了这招却没有刺中敌人,心里剧痛难当:“若是我能一剑制敌,兴许便能早些赶去帮手,至不济也能替他挡上一招半式,哪怕都打在我身上,他也……”想着便剑指十几步外一棵大树,手里不停,心道:“这’孤蓬万里’本是送别朋友,‘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此地一为别,此地一为别……这人自然想你最好别走。”   他刹那间便将自己当作了送别的人,眼前全是展画屏看着自己的模样,胸口针刺般疼痛,只想着求他留下,要他回来。一口气扩了出去,剑尖一点星光随之大盛,人随剑招不断向前上步,最后一剑纵身一跃,长剑点出,直刺树干,数寸剑锋便无声刺进木头当中。   他胸膛起伏,半晌才将剑拔出,自觉这一招用得不同,却是甚为流畅,边想边回身走着,只听喀啦啦一声响过,愕然回身看时,那一抱粗的树干竟然断裂开来,树冠向后跌落在一旁。   他愣了一刻,忙去看断裂之处,见断裂的纹正是自己运在剑上的力道方向,自语道:“怪不得……我使力气的路数变了。”方才心与剑通,出手竟然大异往常。   紫袖惊诧之余,忽然明白起来,心道:“是了,别离剑,别离剑……这都是别离的情境,我此刻所苦,不就是别离么?从前不懂别离之苦,自然是照着一般剑招运气用力;我此刻方知别离是这般滋味,欲罢而不能,欲留而不得……原来心境不同,使力便大受影响至斯。”   当下不及细想,又将许多剑招一一试来,“东劳西燕”、“山长水远”、“故园春尽”、“风送潮归”……竟然各自有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手感,或摧树木,或倒山石,紫袖从不知道内息与招式贯通,能有偌大威力。   他看着自己的手,苦笑道:“从前竟都不对。我真是蠢……只能靠这一场真正的别离,才入了剑门。”   他又回去翻看剑谱,越发领悟了展画屏所言“缠”字要诀,一拍大腿,低声道:“对啊!我单知道是以剑缠剑,实则是以心缠剑……这些剑招,或是分别在即恋恋不舍,或是分隔两地魂牵梦绕,是不放,是不甘,意境越是缠绵,剑意越该缠得圆转……我懂了,我懂了!”   他眼圈一热,抬头望向苍穹,秋日碧空如洗,天高云淡。   此后他更加勤练剑法,也终于明白内功越深,剑招威力越大。凌云山自有一套练气心法,唤做“行云心法”,弟子入门便由此扎稳根基,起初进境有快有慢,若习练有方,假以时日,其好处必然与日俱增,配合凌云剑法,更是相得益彰。紫袖常常偷懒,内力不强,当下便每日运功。   又过十余日,众人正在修补凌云阁破损,亦备好新柱石,不能让那魔教所刻大字就这般留在门上。正要撤换,忽然有人高叫道:“师父!师父!”飞身扑了上去。   众人忙回头看时,竟然是失踪的一位师伯,名唤成玉的,朝大门施施然而来,顿时群情激动,将他围个正着,眼含热泪,嘘寒问暖。你一句我一句,连珠炮般堵得成玉一个字都没能回答,只被众星捧月簇拥到了阁前。早有人通报了一圈,陆笑尘脚下生风,上来一把抱住道:“师兄!师父呢?”   成玉在同辈当中排行最长,一撮山羊胡子,向来持重,此刻从人群中挣出一条手臂,指着凌云阁,又指大伙身上热孝,怒道:“这是怎么回事?”陆笑尘的泪还没收,闻言亦说:“你是怎么回事?”成玉愤然甩开身边许多只手,环顾左右道:“我去山里闭关,不过月余,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众人纷纷发出“咦”的一声,陆笑尘便问:“你去哪里闭关?何时去的?”   成玉道:“初八走的,这才刚进九月罢?我在北边青云峰的山洞里,这怎么……”陆笑尘又与他说了几句,才知道他初八练功时忽有所感,傍晚便收拾些物品干粮,远走青云峰。青云峰已靠近凌云山境北界,山势陡峭,人迹罕至,因此成玉并不知道魔教上山,山上也不知道他早已离去。   当下便有人拉住身边同门悄悄道:“成师伯整天就知道琢磨凌云剑法,连徒弟都不管,平日都笑话他练的不是剑谱是’剑禅’,谁想竟因为参剑禅躲过一劫。”   身边那人也悄悄道:“若换别人,我再不信的。既是成师伯,他再过半年出关我也不觉古怪。”   原来成玉此人最是热衷钻研凌云剑谱,且以参悟为主,演练为辅;是以众人经常见他盘坐思索,六七次方能有一次起身执剑而舞。成玉平素便常因有所悟而进山闭关,既不热衷山上事务,也不关注徒弟进境。这下一进一出,云起峰上竟然风云变幻,自然大惊失色。   陆笑尘打发众人去做活,当下便将来龙去脉说与师兄,成玉得知掌门身死,业师失踪,宝物被夺,子弟散失,深深一叹道:“时运不济,妖魔横行。”闭目思索半晌,睁眼道,“凌云剑法当中,自有克制妖魔之法。你看’他山之石’这一招,力道从外至内,便是压制心魔,若让子弟勤练,自能不受魔道所惑;或是’泰山压顶’这一招,有一剑便是从这里,到这里……”边说边在身上比划。   陆笑尘静静听他说了一阵,点头道:“不扰师兄清修了,我找人给你收拾一间静室去。”   山中岁月流逝,风渐冷,夜渐长。过了展画屏百日,西楼见紫袖竟日发疯一般练武,虽也按时吃睡,逐渐也能偶尔有点笑模样,却逢七不忘烧纸,哀思不绝;怕是长久下去难免伤身,有意要他做些别的事,便说:“丧仪至此也就算完了,守孝也不必非在山上:师父向来厌烦这等琐事,看到你我耽在这里,必定不喜。你现在有甚么打算?”   紫袖倒说:“我想下山去看看。”   西楼颇为意外,便道:“我打算先回趟家乡。我父母虽已不在,却有几个族叔和姨母,此去探望一番,也顺便去双亲坟前祭扫。你若没想好要去哪里,不妨跟我回乡罢。”   此时陆笑尘俨然已是山上的主心骨,二人便与他和何少昆说好,周年忌日再回山上来,此间事务一概拜托他师徒料。何少昆已将妻女送至家乡安居,正忙着重整凌云阁。听他们说下山一趟,心知二人在山上呆不住,要去帮着找人和打探消息,定要额外多给些银两随身。师兄弟又寻相熟的师姐师妹照看明芳,便选个晴天,换上素袍,离了凌云阁。 第12章 新桃旧符(2)   西楼带着紫袖,将平日练功常去的处所都逛了一遭。凌云山遭此大难,虽毁坏了不少处所,却依然风景如画。只是物是人非,没甚么心思欣赏。紫袖将从小去惯的各处角角落落都看个遍,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西楼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便一路找话说,将自己家乡一些事情讲来给他解闷。二人边聊边朝南去。紫袖甚少出远门,看许多事物都觉得新鲜。如此晓行夜宿,走了十数日,早出了玄火州,沿着大路向南,便进了苍水州。   此时大乾朝国运尚隆,幅员辽阔,天下共分二十四州,州下设县,层层管辖。紫袖走了这些时日,知道穿过苍水州,便是西楼的家乡金洪州了。这一日来到池县,逢着一个集市,但见人头攒动,熙来攘往,原来已近腊月,有人早早开始备办年货了。   池县已近南方,风土与凌云山稍有不同。西楼少时来过此地,多年未曾重游,便带着师弟逛了一遭,挑一家出名馆子,暖暖地吃了一顿。二人一路都在留心魔教消息,却所获甚少,紫袖吃了饭在那里出神,西楼便道:“打探消息不能心急,师叔说此教多在南方活动,我们再往前走,其踪迹必是越来越多的。”   紫袖说:“陆师叔的朋友,前不久还说许是一路向北去了。”西楼道:“若此举意在进犯江北,那还会有其他门派……”后头的话便没有再说,二人心知肚明。   此时有几人从旁经过,匆匆间只听一个道:“魔教里有一个人在……”只是人多嘴杂,又脚下不停,径直出了店门。二人一凛,西楼便道:“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说罢跟了上去。紫袖等了一刻,还不见他回转,便会了账,也出了门来。   左右看时,满街是人,一个都不认识。正在那里发呆,忽然听见有人压低声音道:“魔教像是到了咱们苍水州了。”   紫袖毕竟习武,耳朵比普通人灵敏些,便循着声音找了过去,有二人兀自正聊,他便凑了上去,想着也打听点甚么。那二人看突然钻过来一个陌生人,都是一愣,紫袖便学他们压低声音道:“二位大哥,听说你们这里有魔教?”   两人一个穿褐布衫,一个穿蓝棉袍,乍听他问,脸上都跳了一跳,看这人年纪轻轻,负着长剑,脸上带笑不笑,表情神秘,心里不禁有些慌,褐衫人便问:“你,你要找魔教?”紫袖点点头。   那蓝袍人左右张望一番,眼里忽然闪出光采来,跑出去薅回从旁路过的一条大汉,口中道:“五哥!快来!”那大汉身量甚高,孔武有力,冬日里只穿粗布衫裤,站在一旁直将紫袖罩在了身影里,瓮声瓮气地问:“又甚么事?”   蓝袍人踮脚在他耳边说了两句,大汉便盯着紫袖问:“你方才要问甚么?”紫袖心道:“这人有些异相,想必也是哪里的江湖朋友,这处的人倒挺热情。”便又低声问:“你可知道哪里有魔教?”对面三人对视一瞬,褐布衫和蓝棉袍一溜烟地走了。   紫袖正在纳闷,那大汉便道:“我知道。你跟我来。”紫袖心里一喜,随即又问:“远么?等我师兄来了一起去罢。”大汉说:“不远,先去前头拐个弯便是。”说着便拉起他手臂,一只大手犹如一个铁箍,像拖鸡仔般拖着他向前走去。   紫袖心道:“魔教势必不会在这闹市中,但既然不远,先去看看也好。”   拐过一个弯,大汉却不停下,眼看着又是一个弯,紫袖疑心大盛,道:“我不去了,你不说实话。”大汉却道:“前头就是了,再不骗你。”   二人转过街角,眼前却豁然敞亮起来,原是一条甚宽的大路。紫袖看着不远处有座大牌楼,连着一道门,粉墙黑瓦,蹲着两个石狮子,甚是气派,暗自寻思:“哪里的魔教这样张狂,当街做个大门?”及至走近,却见匾额上写着“池州县署”四个金字,顿时哭笑不得,问那大汉道:“你带我来县衙作甚?”   大汉将一个指头立在嘴上朝他“嘘”了一声,将他拖到左近一个人前头,只道:“刘四,快请杜捕头来。”那刘四立在墙边,守着一张告示,面色酱紫,两撇鼠须,尖着嗓子道:“杜捕头出去啦。”又打量紫袖,道,“看着干干净净的,偷钱袋子还是打架啦?”紫袖边甩胳膊边道:“我甚么都没干!”   大汉只是不放,对刘四道:“他在街上到处打听魔教的事,兴奋得很;又是外乡口音,想是要投了去,还不可疑么?要杜捕头好好审问才是。”紫袖一听更是深觉荒唐,只不欲随意说出自己是凌云派弟子的事,便道:“审你个大头鬼,谁要投魔教了?我是吃了大亏,才要找他们。”   二人一听,都皱眉问:“那你在街上胡乱问甚么?”紫袖也皱眉道:“我在街上听人说起,自然就在街上打听;我要是在屋里听见人说,就在屋里打听了啊!你们怎么糊里糊涂的!”又埋怨道,“我从北边过来,一路上都没听见人随口谈起魔教,谁让你们这里的人爱讲了?他能说,我不能问,这是甚么道。”   那大汉却笑道:“那自然的,我们池州可是纵贯南北,横连东西,天下的消息,再没有比这里更灵通的了。你就在京城等信儿,也比这里晚上一两天。别处听不到的,这里未必听不到。”   紫袖心里一动,想起方才蓝袍人叫他五哥,便道:“五哥,那我向你打听个事儿……”刚说完这几个字,不远处墙上一道小门哗啦开了,跑出两个人来,头一个劈面就道:“小杜呢?小杜又野到哪里去了?”那大汉和刘四却慌不迭地行礼。   紫袖忙看时,见是一个老头儿,年纪看起来与成师伯差不多大,也蓄着须,却穿着件官袍,满脸通红,一身酒气,不曾戴冠,后头跟着个小厮,捧着件斗篷,只不作声。那老头也不旁人,只揪着刘四要小杜。刘四只说:“太爷,杜捕头方才还在这里,只是有人忽然来报,他去抓人啦。”   紫袖心道:“这就是县太爷了。怎地白日里喝成这个模样。”只见知县怒道:“平日里不用他时,整天都在眼皮底下闲晃;要用他时,腿子倒长,竟不见了!”又向刘四道,“你去给我顶上这一阵,要不老五也行!”   刘四一听慌了,道:“小的吃得动跑不动,又哪里会武艺了?孙捕头武艺高强,小的决不能给咱们县衙丢脸,还是老五去罢!”   老五也忙摆手道:“太爷使不得!一年就这么一次较艺,老五死不足惜,要是给县衙抹了黑,这可罪过大了……”他一抬手才发现自己还捉着紫袖,又瞥见紫袖背上长剑,忽然面现喜色,朝紫袖道:“小兄弟,你会武艺,是不是?”   那知县此时才把眼光挪到紫袖面上,看他一脸茫然,也不知礼,显然是个生瓜蛋子,然而确乎背着一把长剑,当下便果断道:“带他来。”说罢从小门又回去了。老五便拖着紫袖跟了上去,刘四一阵风将门带严,安心回到原处守告示去了。   老五气力甚大,紫袖身不由主给他拖着走,思及这里毕竟是县衙,也不能真的动起手来,只能边挣边道:“做甚么去?我要回去找我师兄。”老五低声道:“小兄弟,你帮了这个忙,待会太爷拿轿子抬你去找师兄。”紫袖闻言,心生不祥之感,便问:“你们这里有甚么忙非要我来帮?这会子不嫌我投魔教了?”   老五连忙笑笑,带着他沿着长廊一面走一面讲道:“邻县的胡太爷,是我们王太爷同乡的年兄,每年腊月里都要来一趟,谈毕公事自然要吃酒,吃完酒席有个余兴节目,就是两边的捕房演武。”紫袖听着道:“那你们敷衍就是了。”   老五道:“原先只是胡乱比划两下,自从胡太爷请了一位赵捕头来,就喜欢出个难题,要我们应,变成每年要小较一番武艺。” 第13章 新桃旧符(3)   紫袖听明白了些,便道:“那就是你们打不过他?”老五傲然道:“那可未必,我们杜捕头厉害得很!只是他们出的都是些偏题,那赵捕头的令尊是漠北人,从小教得他弓马娴熟,我们这边怎敌得过?”紫袖一听有些胆寒,老五又吞吞吐吐地说:“他去年出的就是骑马的花样,我们杜捕头便不是很能应付。”紫袖心知这是输了,便道:“我也只会跑跑马,弓箭甚么的全然不行。”   老五安慰道:“不要紧,太爷恩宽,先看看去。”心下却想:“反正输了太爷也是怪你,自然不要紧。”当下便将紫袖肩上的包袱接了过来。   说着便来到一重院子,当中一个小校场。紫袖一看,众人早已摆好了架势:廊下设了座椅,摆着暖炉,有一位着官袍的老头子坐着,便知是那胡知县;两旁有几人相陪,胡知县身旁立着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穿着皮靴短打,四方脸刮得干净利落,想是赵捕头了。   王知县径直告罪入了座,那胡知县微笑道:“这是今年新来的捕快么?面生得紧。”老五便拜倒在地道:“胡太爷,这是我们杜捕头的弟弟,刚来投奔的,也归在我们快班。杜捕头出去拿人,小杜捕快也是一样的。”王知县以手扶额,只作醉酒状,不敢抬头。   紫袖倒不觉怎样,站着对众人行了个礼。他在凌云山上与人较艺,每年也是有的,人可比这里多了不知多少倍,虽然输多赢少,却不怯场。胡知县也不计较,温言问道:“小杜捕快叫甚么名字?”   紫袖刚欲回答,又卡住了,不知该如何说,老五却道:“杜捕头大名杜瑶山,这便是他弟弟杜瑶水了。”紫袖强忍着绷住面皮,心道:“你弟弟才叫毒药水,回头杜捕头不骂你才怪。”当下只点点头,也不说话。王知县把头埋得更低了些。胡知县便道:“人也来了,较罢。”   赵捕头闻声下场,对众人道:“去年比较骑马,是小弟沾了光。今年咱们换个安静些的。”一指校场一角的一根高木,“这根杆上,有两个绒球,我二人各展才艺,为二位太爷将球取下,却不用手摘。”   众人仰头望去,只见这根木杆约有三丈来高,顶端悬着两个大红绒球,都有西瓜般大,各用一根细绳系在杆上。众人先叫了开门好。紫袖暗道:“怎的要把这个弄下来么?不能用手,那要射箭了?我就算射将上去,也定然不准的。”   赵捕头见他但看不语,便笑道:“杜兄弟先来么?”紫袖半晌才醒悟自己此刻便是“杜兄弟”,又哪里肯上,连忙道:“早闻赵大哥艺业惊人,请先行见教。”   果见赵捕头去一旁取来弓箭,站在场子中央,笑道:“献丑了。”说罢挽弓搭箭,他有意卖弄本事,将一张大弓拉得如同满月相似,众人自然高声喝彩。赵捕头多听了一刻称赞,才松开弓弦,只见一支长箭斜斜飞出,正正射在系着绒球的细线上,一个红球便落了下来。他迎上去抱在怀中,原来红球上用金漆写了一个“吉”字,随后满面春风交给王知县,口中贺道:“给太爷下酒。”随后得意洋洋立在胡知县身后。胡知县手抚长须,微笑颔首。   紫袖暗自叫苦:“看来是不能打坏,好讨个彩头。”又不禁想道,“我又跳不了那么高……若是大师兄在就好了,他轻功了得,沿着这木杆走上去,一剑便能将线斩断。”想到大师兄,才大惊失色,想必费西楼回去饭馆正在到处找他,自然便想快些出去,越快越好。   当下看了看四周,见校场旁有一堵土墙,虽然光滑,但看着不是硬砖砌成,心想:“就试试吧,不行便逃。”当下将佩剑连鞘取了下来,向那土墙奔去。   众人见他只跑,心生疑惑,都去看他,王知县满心担忧,抱着一个绒球也忍不住张望。只见紫袖跑到场中时,抽出剑来,左手扬起,将剑鞘向前掷出,“啵”一声插进墙里,离地丈许,只余下一半在外头。   他奔到离墙两三丈处,忽然腾身跃起,跃到尽头将欲下落时,右足恰好点在剑鞘之上,又向上跃起一段,这下便只离绒球一丈来远;此时挥起长剑,使出一招“孤帆远影”,自下而上,剑尖到得细线二尺之外,一道剑气轻轻击出,将那细线一冲而断。众人看得真切,都发出一声惊呼。   这招“孤帆远影”甚得紫袖喜爱,只因“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在分别的情思之后,满满都是苍凉寥廓之意,剑意也贵在空茫壮阔,功力到时,能以剑气克敌利刃。以他现今修为,自然到不了隔空一剑便能以气制敌的境界,只是看那系线不粗,自忖能成,果然奏效。绒球被细线朝上一拖,反而先向上跳,不待下坠,紫袖却已落了下来。   众人一声喝彩尚未出口,又变成“啊呀”的大叫。紫袖伸足点了一点木杆,斜斜下落,又落回剑鞘之上,稍微弹起,才落下地来,顺手还将剑鞘从墙里拔了出来。他抬头看绒球离地尚远,顺手挽个剑花,将长剑收回鞘里——这一下他确乎早就练得熟了,着实华丽轻快,不费工夫,日光下简直炫花了人眼。随后他抬起手来,迎上轻飘飘的绒球,拿住才发现上头是一个“祥”字。   他转过身来,看向场边诸人,老五早就惊讶得张大了口,胡知县和赵捕头也看得呆住,只有王知县激动万分,此时将一个干瘦的身子直跳起来,只恨不能站在椅子上头,高声叫道:“好!!!”旁人才如梦初醒,都纷纷跟着叫好。   紫袖走到场边,将绒球交给胡知县,生硬地道:“你老……吉祥如意。”又行过礼,便不肯停留,去拿自己包袱。老五看了王知县眼色,哪肯让他亲自动手,自然是给他提着,引着他朝外走,一时亲热万分。紫袖满心里只怕费西楼找不见自己要急个半死,恨不得撒腿飞跑。   正嫌走得慢,却有人抄小路匆匆赶来,递了件什么,向老五说了几句。老五大喜,转脸道:“杜……不是,小兄弟,你高姓大名啊?”紫袖便道:“我姓殷,五哥,咱们就此别过了。”老五连忙又拉住道:“不忙!你听我说,你可愿意到我们县衙当捕快?”   紫袖边走边说:“不必了。我还得赶路。”老五却说:“你不是要打听甚么消息?咱们苍水州西接内陆,东临大海,汇聚各路人马;池县更是本州要地,消息最是灵便了。你便留在这里,有甚么消息打听不来的?以你的身手,挂名当个捕快,权当是消遣,每年还有工食银子。”   紫袖站住了脚,后头的事都没听真切,前头几句话却堪堪砸中他的心窝。他眨眨眼睛,正色道:“五哥,你跟我说实话,我在这里,是不是能探听到魔教的消息?”   老五道:“那自然的。其实街面上有人说起这事,”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是因为邻近几个县,说是近期偶有魔教的踪迹,只是都没有拿住人,也说不实。但是咱们王太爷,最是爱民如子,英明神武,生怕出点闪失,让百姓不能安居乐业。你从北边来,应当听说八月节前,玄火州的凌云山被魔教毁得乱七八糟罢?听说魔教邪门得很,人人都会妖术,连他们掌门人都扛不住。”紫袖眼前一黑,腔子里生疼,强忍着站直,又听他道:“这又快过年了,王太爷自然是担心魔教会来糟蹋池县,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因此让我们都盯着呢。你若来了,不是也正好么?”   若说起别的,紫袖兴许感触也不会这样深,只是陌生人无意间提起展画屏,却令他心痛如割。他抽一口冷气,点头道:“我回去跟师兄商量商量。”   此时二人已走到小门,又从这里出去,到了大街上。刘四还守着告示,看见他们忙问:“这样快?输了还是赢了?”   老五兴高采烈就要吹牛,忽然想起一事,掏出一张纸来递给紫袖道:“殷兄弟,这是我们捕房的报到文书,太爷说了,你若有意,七日内到县衙来便是。你师兄想必也是英雄人物,一起来更好。”   刘四一对小眼瞪得溜圆道:“这是怎么说?”忽然又转念,“看来太爷赢开心啦?”满脸堆起笑来,又指着墙上告示道:“兄弟你看,我们快班正要招揽英才,你就是英才嘛,莫失良机啦。”   紫袖接了文书放好,看那告示,才见县衙确实正在招捕快,可见方才老五所言非虚,心里更是有了主意。此时又有人出来,说太爷要备马备轿送少侠回去,众人又是一连串溢美之词,紫袖赶紧推辞,只说近得很,冷不丁抓起包袱跑了。   他沿着原路回去,果然费西楼正在那里左右寻觅,一脸焦急,不知道等了多久。紫袖连忙喊声“师兄”,跑上前去,西楼见他突然出现,紧紧抓住他的手道:“你跑到哪里去了!不是说了让你在这里等着?”   紫袖看他像是要打自己一般,知道他是发自内心地着急,心里一暖,笑道:“是我不好,我不听话,我错啦。”西楼反倒一愣,眉心一松,轻叹道:“你终于笑了。”   紫袖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自己想了想,便道:“我心里轻松了些,所以能笑出来啦。”西楼用手掌拍了拍他的脑门,二人便携手朝前慢慢地走。紫袖听他讲了方才去探听那几人消息的事情,也没甚么要紧,便将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了他。费西楼惊讶道:“县太爷要你当捕快?你怎样作答?”紫袖便道:“大师兄,我想留在这里。”   午后阳光下的风从背后吹来,吹得二人发梢飘飞。费西楼转身看着师弟,从紫袖九岁起,二人即便分别也不过十日。紫袖喜欢黏人,如今却说要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心里一时百感交集,轻轻问道:“你要在这处打探消息,当凌云山的钉子?”   紫袖道:“我要找陈淡云,把从前的事情都问清楚;我要找魔教,问他们为什么要上凌云山去。我要知道是谁杀了师父。我要为他报仇。”   费西楼一口气哽在嗓子里,直哽得眼圈滚烫,紫袖的眼睛又黑又亮,拉着他的手说:“大师兄,我前一阵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冷了,我不会笑了。一直想找条路,找个办法,我想做些甚么。”他说,“现在找到了,我很高兴。” 第14章 新桃旧符(4)   “……我懂了。”费西楼说,“咱们找个地方住下,待你去衙门报了到,我再回乡。”   紫袖径直要去寻客店,西楼却道:“傻孩子,自然是找个地方租下来给你住。你要去当差,也要有个落脚的处所不是?等我探完亲回来,便来寻你。”   当下便带着紫袖,在附近铺子里一问,照着牙行找去,立时寻来几个房东,四处看了一遍,又定了保人,三下五除二便在果子胡同赁了一间小院。诸人见他姿容俊秀,言语伶俐,也都尽心招呼。待交清年租,一切办妥,人都走了,天已擦黑。   师兄弟站在院子当中,西楼便对紫袖道:“你一个人,住得太闹,歇息不好;太背静,又不便当。离衙门近了,整日里叫你去干杂事;离得远了,时辰全都耗在路上。这里去各处都算方便,地方虽小些,不比山上,毕竟干净,先住着罢。”   紫袖这半天只有跟在他身边走路点头的份儿,早看得呆了,此刻听他不歇气地说完这一大串,咋舌道:“我的天爷,你怎么懂这些的?”   西楼看着他笑道:“你要睡大路不打紧,我可要睡在屋檐底下才成。”   紫袖依然惊叹不已,在院子里左看右看,见是一间卧房,还有小小的书房、厨房,甚至有一口小井,一家三口也能住下。虽然半新不旧,委实五脏俱全,桌椅修洁,又有些干净被褥。二人当夜便在此处睡了。   次日清晨,紫袖吃了早饭便要去衙门报到。西楼便问:“我与你同去么?”紫袖笑道:“你昨日做了许多大事,报到甚么的,何需将军出马,小弟自行办。”   西楼也不再问,由他去了,自己却出门去采买。待紫袖回来,见院里已堆了许多家什,知道是西楼为了自己在这里生活便利,才多多地置办,又是感动又是心酸,上去边收拾边说:“大师兄,这些尽够了,不要再买了,缺了甚么我自己就去添。”西楼一边帮他归置,一边又絮絮叨叨说些嘱咐。紫袖一边应着,一边想:“大师兄总怕我过得不好,每日里操心。我虽舍不得他走,他在这里却多受许多累。”   待得过午,小院里焕然一新,得颇像样了。西楼尚觉有不满意处,紫袖连忙拉着道:“我明后日就要去衙门里了,有饭吃,有衣裳发,还有银子领。这附近我也都认得了,你放心回乡罢。等天再冷,就不好走了。”   西楼道:“我本来还想同你吃碗寿面再走。”紫袖道:“守孝呢,不吃了罢。你回家去好生歇着。”   西楼便说:“正是要说这个,守孝不过年,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怎么好。”紫袖忙道:“我不怕的,正好多些时日练剑。况且衙里似乎也要当班。”   西楼看着他微笑道:“成。早晚都需放手,让你自己摔打去罢。我明天上路,你去衙门,好不好?”紫袖便连连点头。   当夜又有许多话说。紫袖从未与大师兄久别,自没了师父,又是相依为命,现下乍要分离,心里自然有些怅怅的,也没怎么睡着。到得早晨,竟是个大晴天,日头照得院里光灿灿的。西楼好行装,又拿出一叠纸笺,道:“这里有几张药方子,是咱们山上用惯了的,我写字不好看,你却得好生留着,别等身边的药用完了,早些去配。”又抿嘴一笑,“后头还有我老家的地名儿,有事你让人捎信给我。”   紫袖接过那几张纸,只觉满手里沉甸甸的,撅着嘴把西楼抱住了。西楼心里也酸,一手抱着师弟,一手将两泡眼泪悄悄抹去。   紫袖拿起师兄的行李道:“你再看看,别落下甚么。”西楼便回身去屋里最后看一遍。紫袖从怀里取出一个常用的荷包,他昨晚便将身上的银子都拿了出来,自己只留下一点,剩下的都塞进这荷包里,此时便偷偷放进费西楼的包袱。待西楼出来,二人便同出了门。   西楼又说两句“带好钥匙”、“收好房契”之类的话,走到了巷口,忽然笑道:“终于能说这个了。”便学着老江湖的口吻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二人相视而笑,紫袖便也不再远送,将包袱交给了他,说:“穷家富路,道上别委屈着。”西楼只点头不说话,推推紫袖,二人便各自转身,一向南,一向北,决然而去。   紫袖报到时并未被催逼,只是想让师兄早日还乡,才同他说自己要去衙门。现下多少也是无事,又已穿戴齐整,索性就去了县衙。上次见过王知县,已认了认地方,便径直向捕房去。   刘四和老五都在,正吃早饭,见了他自是欢喜,举着蒸饺油茶,力邀他同吃。紫袖忙推谢了,刘四取来两张纸道:“咱们捕房的规矩啦,新来的人都把姓名籍贯甚么的写一写,不会写的字就算啦。这个给你做样子,照着写。”   紫袖接过趴在桌子上写,却见刘四和老五都挎上刀出去了,桌角还放着一包蒸饺,心道:“这要在山上,早被骂了。”拿起桌上秃笔,看籍贯之时,却不知该怎样写,又想:“凌云山是在玄火州,可我到底是哪里人?又问谁去。反正也没人认得我。”便索性按费西楼的家乡写上金洪州某县云云。   正在写时,余光瞥见有只手伸了过来,去拿那包蒸饺,只约略看肤色甚暗,便哈哈一笑道:“五哥饿得倒快。”只无人应答,紫袖便抬起头来,却不是老五,只见一个青年正站在桌前。   捕房门窗洁净,屋里亮堂堂,这人皮肤却呈蜜棕色,浓郁润泽,紫袖不禁联想起凌云山上的老蜂蜜来,又看他拿着蒸饺,却没有吃,想是捕房同僚,便笑道:“这位大哥,你贵姓啊?”那人道:“免贵姓杜。”   紫袖一呆,立时想起“杜捕头”三个字来,再看他二十五六岁年纪,肩宽身长,眉眼飞扬,神情犀利,却面带不快正瞪着自己,忙站起来道:“你是杜捕头么?竟然这样年轻,我以为捕头得是位大叔……”   杜捕头依然冷冷地道:“阁下想必就是殷少侠了。”   紫袖心想:“一大早的,这捕头大哥甚是不快活。”便微笑道:“我也是你的令弟杜瑶水啊。”   杜瑶山盯着他道:“你笑甚么?”紫袖一愣,忙收了笑容答道:“我方才在写这个……”指了指桌上纸笔。   杜瑶山将蒸饺又撂了回去,道:“接着。”紫袖正纳闷,却见他抽出腰侧单刀,一刀便照着面门劈来,登时手忙脚乱,向后退去,抽出搁在一旁的长剑招架。   杜瑶山这一刀来势虽猛,却半途从劈转刺,想是化自剑招,紫袖自然而然将剑刃搭住刀背,向前一送,便将杜瑶山的手压了回去。正欲抽身,却听他冷笑一声,手腕翻处,刀身一滚,震开自己长剑,一跃上了桌面。   一股凉风袭来,紫袖背后便是墙壁,退无可退,正回手用剑身去拨他的刀,两件兵器相触,却觉他停下了手,那道凉风也不再前推。再看时,杜瑶山蹲在桌上,刀尖指着自己鼻尖,沉声道:“你是凌云派的人。”   紫袖登时醒悟,方才接他一击,用的正是凌云剑法第一式“高山流水”。这本是入门剑招,众子弟初学时用来拆解练习,便是常常喂上正前一击,再以“高山流水”格挡,易学好用,又是整套剑法的开头,几乎是人人练得最熟的一招。   他练得久了,顺手便使了出来,却被对方瞧破了来路。内心叹道:“他是故意试我的。”只得说:“是了,我是凌云派弟子。”   杜瑶山下了桌子收了刀,又问:“为何不照实写籍贯?”   紫袖知道他方才已扫见自己所写,嘴硬道:“我是金洪州人,在凌云山学艺。”   杜瑶山张口便说了几句方言,紫袖一个字也听不懂,呆头鹅般梗着脖子,只眨着眼睛看他,心知要糟,果然他说:“你满嘴北地官话,一点南方口音也没有,又不会说金洪州的地方话,听总听得懂罢?”   紫袖知道他是自己上级,见多了人撒谎,自己根本没去过金洪州,必定斗不过他,便坦言道:“是了,我是玄火州人。从小在凌云山长大,只是师门蒙难,不想随便告诉别人,怕另生枝节,才隐瞒了。”   杜瑶山点点头,双手抱在胸前道:“我看你穿着素服,又拿着剑,从北方来,听说你前日还打听魔教之事,便怀疑是凌云山的人。只没想到你这样脓包,一下子便招了。”   紫袖内心惨叫道:“他诈我!他都是猜的!啊呀,我怎么就上当了。”只听杜瑶山又问:“你不好好呆在门派,为何要来当捕快?”   紫袖面对他已失却了斗志,也再没甚么可隐瞒,老老实实地道:“我要在这里打听消息,追查魔教踪迹。”又想起昨天较艺之事,便道,“能来衙门都是误打误撞,还请杜捕头多照拂了。”   杜瑶山冷笑道:“很好,当捕快原是你误打误撞。”紫袖只觉这话有些别扭,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心里正在担忧这杜捕头是不是要给自己小鞋穿了,却又听他说:“先去领衣裳,把你袍子换了。”说着便转身向外走。   紫袖连忙跟在后头,穿过几重县衙大院,去后院领了捕快的袍服。管库房的人见了他,知道是王知县亲留的捕快,满面笑容,硬是拿了两套衣裳给他。杜瑶山也不说话,看拿完了,又转身走。   紫袖见回去的路与来时不同,净是自己没来过的地方,边走边看,见杜瑶山走得也不快,忽然明白过来:“是了,他带我在这里头走一遍,把路认认。”当下便觉得这捕头心肠也不错。于是试探着问些话题,这处场所是做甚么用,要做甚么事又去哪里,杜瑶山始终黑着脸,却三句话里能答上一两句。紫袖心道:“他不回答的,自然是嫌我问得多余,我自己慢慢看便是了。”   回到捕房,杜瑶山便向墙上一指,道:“自己看日子。”说罢抄起桌上冷了的蒸饺扬长而去。   紫袖又茫然起来,屋里只剩他一个人,只得先去看墙上的章程,原来还有按照某月某日排好的班次,用木板排着不少名字牌儿,自己尚未写进去。他在里头找到刘四和老五,原是巡街去了,自己笑道:“五哥原来姓徐。”   又坐着等了许久,二人才回来,见他换了衣裳,都围着看。徐五道:“你柳叶眉柳叶眼,长成个笑模样,虽是好看,这捕快怕不太好当。殷兄弟,你得板起脸来。”   紫袖说:“当捕快不让笑么?”说罢将自己吃了杜瑶山一顿下马威的事情讲了,刘四便道:“自然啦,杜捕头去年不曾赢,被太爷数落许久。你一来就赢,他哪里肯高兴啦。”   紫袖又把排班次的事情拿出来问,这才逐渐明白要如何做事。刘四摇头道:“急甚么,刚来不用做啦。”紫袖只觉不妥,徐五笑道:“捕房清苦,不是甚么高贵行当,一年到头也没几个钱,又要来回奔波,留不住人。也就像我们这样家在本地,才不至于穷跑了。”   紫袖瞠目,暗自怀疑自己被坑了,好歹泡在捕房,一切都熟悉了些,又随着在衙里吃了饭才回家去。第二日再看时,那班次已换了,有一块新木牌写着“殷紫袖”,挂在最下,后头标着某日当某班,某日轮休。   他看着自己的名字只觉新奇,又觉得三个字写得颇工整,看了半天。跟着徐五去巡过街,从此便逐渐自己当班了,走在街上也会尖起耳朵去听别人说话。转眼已是腊月十八,紫袖下了衙,在街上瞧见有人出了摊子,摆着些火红的橘子。他买了几个,抱了回去。   房内已被他比照在凌云山的卧房过,许多物事都放在熟悉的位置。他通好暖炉,取来一个大盘,将橘子擦干净摆在案头,又燃了香。自己在柜子里掏摸,拿出一本册子来。   西楼买齐了文房四宝,紫袖便伏在小桌上,打开那册子。这是他在山上便自己裁了纸做起来的,也没有装饰,自展画屏谢世,常常在这上头写一些想说给他的话;也不讲究甚么文法词藻,都是大白话。他翻看数月来写下的言语,沉浸在自己的悲喜之中。   他将笔尖沾了些墨,边写边念念有词:“你甚么都吃,又像甚么也不爱吃。我见过你剥橘子,模样好看。”   自己欣赏一番,想想展画屏模样是怎生好看,又喃喃地写,“腊月十八你拾到了我,算作我的生日,今天是我遇见你二十一年。”   一时写毕,对着烛火出了一会儿神,觉得饿了,便起身煮饭。西楼说此地米好,买了许多;紫袖见虽见过,毕竟从未亲手烧过饭菜,几乎将厨房点燃,烟雾缭绕,终于放弃了白饭。最后于仙气飘飘中勉强吃上了两口面条,即便饥肠辘辘,也只觉难吃得很。   他不在意这些,半饥不饱地运完功便睡下,只希望展画屏梦里能来看他。   --------------------   哟嘿,小杜上场(眨眼~) 第15章 新桃旧符(5)   再去衙门时,没几日便开始贴春联、挂红灯,众人面上也有些喜气洋洋,巡街时不断有人招呼,紫袖自然一一回应。这日又瞧见一群江湖子弟,像是南方的帮派路过,神情潇洒,衣着整齐,有几人带着兵刃呼啸而去,引得众人纷纷观望。   他见颇有几人年纪尚小,心中默默想着:原来都是十几岁便出来行走江湖了。想着那几张飞扬跳脱的少年面容,不觉自惭形秽。正想着,忽然有人将他一扯,道:“跟我走。”一看正是杜瑶山。   近日杜瑶山仍是对他没有好脸色,虽不给他派甚么活计,但无论他做甚么,必定嫌弃这嫌弃那,从没一句夸奖。紫袖也不以为意——他面对展画屏的冷脸早已习惯,杜瑶山一不罚他,二不动手,还给他发银子,有甚么可怕?于是只管当差,可惜除了巡街,就是在衙里候着,最多旁人抓到个偷儿,让他说上几句,此外竟没别的事做。今日见杜瑶山亲来叫他,想是有人要拿,当即兴奋起来,跟着快步走出了大街。   杜瑶山已叫人将两匹马拴在树上,二人便上了马向城外奔去。紫袖路上便问:“杜捕头,这次跟魔教有关系么?”杜瑶山道:“你莫激动,到了再说罢。谁想竟让你赶上。”紫袖便问:“我赶上甚么?”   杜瑶山看他一眼,又把脸扭回去,半晌方道:“你学武的,应当不怕血罢?”紫袖思忖一刻,道:“我现在不怕,但是见得不多。”杜瑶山冷笑道:“待会也别怕才好。以后自然见得多。”   紫袖自从那夜见展画屏浑身浴血之后,再不觉得血有甚么可怖之处,此时正陷入回忆,却听杜瑶山又道:“有人报到衙里,东村两人打成一团,头破血流。”   紫袖便知是斗殴致伤,只不知打成甚么模样。他暗自琢磨,若是村民应当不难对付。   东村离池县城门不远,二人飞马不久即到。杜瑶山径直到了一户农家院外,有个焦黄脸的大汉正在门口伸着脖子等,见他们穿着蓝色捕快袍服,佩着刀剑又骑着马,连忙指着院里道:“官爷!那人被我按着捆在树上了!”却只站在门外不动。   杜瑶山对他说:“你在此等我,为避嫌疑,不可乱走。”那汉子连声应了。紫袖在院外便闻见淡淡的血腥味,心道这血可出得不少,跟着一脚踏进院去。   谁想只隔一道矮墙,院里却是血腥味冲鼻。紫袖听那汉子所言,进门先看树,一眼便见树上捆着一个男子,身上染满了血,脸上也有,直着眼睛呆望着墙。   紫袖看他并无性命之忧,又四下打量,这时方见离自己不远处还躺着一个,只是早已开膛破肚,肚里肚外形形色色,牵牵连连铺成一片,不知是淌出来还是拽出来,红的白的许多洒在外头,旁边丢着一把长刀,连土地都被鲜血浸得发紫。   紫袖何尝见过这么新鲜的肝肠肚肺?只觉眼睛鼻子都忙不过来,当即冲出院门,在不知道甚么墙根底下呕出个锦绣江山。他脑中竟然清晰地想:回去要记在册子上。   那黄脸汉子赶来,取出水囊喂他些水喝,口中劝道:“官爷压惊,我方才也吓得不知道怎么好。”说着一指不远处。紫袖头脑正发胀,看了一看,见那边也是吐的一滩,火速转回眼来,当即明白他的脸为何这样黄。   漱过口依然觉得周身全是血腥味,又要作呕。此后便坐在地下,脚也软了,眼睁睁看着杜瑶山出来叫人雇辆板车,又从身上掏出一包东西,展开是些麻布,进了院去。紫袖自然知道那麻布要拿来盖甚么,只不敢多想。   杜瑶山把被捆的男子提出来捆到车上,让车夫拖着,再让黄脸汉子骑一匹马,便来对紫袖说:“你在这等着,不许任何人进去,听明白了?”紫袖只管点头。   杜瑶山押着板车回了城,不多时又飞马回来。后头跟着两三个人,都进了院去,他倒是很快便出来,过来拉紫袖。紫袖妄想挣扎,哪里挣得过,最后还是被杜瑶山冷笑着扶了上马,二人同乘一骑。   紫袖羞惭无地,只觉自己尚不如那乡汉有用。杜瑶山问明紫袖住处,把他送回了家。紫袖死活不肯让他扶自己,摇摇晃晃回去了。进门也忘了甚么册子不册子,掏出药瓶子先含了两颗药丸,将衣裳脱在那里,胡乱洗了把脸,又将一大碗水咕咚咕咚喝尽,倒头便睡。好在夜里不曾发烧,第二日起来便去了衙门。   杜瑶山忙了半夜,正睡眼惺忪在捕房吃早点,没想到他竟然来了,便道:“今日的班我替你当了,你回去歇一天。”   他昨日早已知道动了刀子砍人,本想吓吓紫袖,便只说斗殴,谁想砍成那般模样,看紫袖反应也确实是头一回见,虽然呕得十分脓包,却非杜瑶山本意,他自己倒觉得有点歉然。紫袖只道:“没事。”说着便坐下了。   杜瑶山看他鼻子下巴都比刚来时尖了,一指桌上道:“饿鬼一般,吃口饭罢。”   紫袖一看见米粥,顿时勾起一些不怎么美的联想,匆忙掏出药瓶,倒出来一颗药丸含了。杜瑶山又冷笑道:“养生得很。”紫袖便将药瓶朝他让了让,杜瑶山翻一个白眼道:“都验完尸了,要这作甚。”   紫袖忙问:“验出来甚么?”杜瑶山把剩下的包子塞进嘴里,边吃边说:“没甚么,新鲜砍死了呗。”   带回来的人交给刑房,杜瑶山也没有再提。连着数日,紫袖路过肉铺食摊,凡生肉生血,乃至熟的下水一概不敢看,都是目不斜视,匆匆走过。自己心里却深感内疚,一日晚间回去便在册子写道:“做这行不看不行。你总说我不学无术,明日起我要改的。”次日果然从熟食开始看起,忍住了肠胃翻腾,再逐渐站到肉铺去看人分割屠宰,辨认骨肉五脏。   杜瑶山在远处瞧见他一拳抵着腹部,看到淋漓处还拿出药丸子来吃,只觉好笑,也不管他。后来见他开始去找衙里的仵作,才将他拉到一边问:“你要作甚?”   紫袖道:“我须得学这些。”杜瑶山嘬着牙花子道:“也不是整天都有砍死人的。”紫袖说:“下回再遇上,我就能有用些了。”   杜瑶山似笑非笑地道:“你既是误打误撞来了,又何必当真。”紫袖道:“我误打误撞,所以许多事都不懂,你能不能教我?”杜瑶山道:“我凭甚么教你?”转身走了。   紫袖只得又去找仵作。衙里的仵作姓单,手底下都是些人命大事,为人倒是整天乐呵呵的,便被满院都称作“大善人”。紫袖见他成日里无论对谁几乎都是有问必答,便去找他问些事情,最要紧练练胆子;从大善人那里出来,一身冷汗,便去巡街。   时近除夕,人心懒散,连叫卖的也不甚起劲。偷儿都出来找活计,捕快需比平时更警醒些。果然巡到人多处,人缝里见一只手正在伸出,要去掏人钱袋,已经摸到了袋口。紫袖一步赶上,将那只手捏住,向自己一拖,不费力便拖出一个人来。   这人甚是瘦小,比紫袖矮了一个头还多,半低下去的脸上闪过三分惊惶,紫袖威吓道:“往哪里掏?”   那偷儿打量几眼,瞧他面生,便笑道:“官爷可是看错了?哪里掏甚么来。”紫袖知道他想抵赖,总算也没偷成,年纪又小,便只想说他两句,问道:“我可都看见了。你叫甚么名字?家住何处?”   那偷儿吸吸鼻涕,道:“白霜。黑白的白,霜降的霜。住在南城外大杂院。”紫袖一听,不禁笑道:“你这名儿起得真好,白露为霜,果然白。”他看那白霜手脸都是极白,旁人皴了发黑,他只红彤彤的。   白霜看他肯笑,说话也不腻歪,心里一宽,也跟着笑道:“官爷,得空儿来坐坐。既没事,今儿我先走罢。”脚底下便想退走。   紫袖只拖着他问:“你拿人钱袋子的事儿还没说呢。”   白霜便皱了脸央告道:“官爷哎,不是没碰上么?我眼不好使,看着以为是自己的呢;手也不好使,本来照着自己袋里掏,却放错了地方,下次不敢了,不敢了!”声音越说越大,竟喊叫起来道,“官爷欺负人啦!当街诬陷,屈打成招啦!”随之如一条水草般向紫袖身上缠来,一边放声哭着,一边拉住他衣衫朝地下滚。   紫袖靴头衣摆顿时沾满尘土,周围无数目光也投将过来,不由满脸尴尬,连声说:“你起来,起来!”   白霜丝毫不为所动,闹得更欢,只叫:“你赶我走,我偏不走,我好好儿的,大年下被你红口白牙叫小偷!”又直呼“天何在”。   已有人议论起来,紫袖急得出汗,见这白霜赖皮混闹,脸上却一滴泪都没有,顿时生出三分气:看他不过十三四岁,与自己师弟师妹相似,却又这般没个正经,当即伸手将他提起来扛在肩上,三两步走到背人的拐角,却不放他下来。   白霜本来见他话软,没想这人竟然轻轻松松就把自己举这样高,有些发慌,出言央求道:“官爷别摔我!我方才一时糊涂,官爷没冤枉我!小的知错了,知错了!”说着便去拍自己脸颊。   紫袖听他说得害怕,也发觉他衣衫单薄,触手一把骨头,瘦削可怜,远不如师弟师妹高壮,心里不免一软,将他轻轻放下来问:“你没饭吃么?还是有谁胁迫于你,逼你偷东西?”   白霜见他不打不骂,又不把自己捉走,便道:“没人逼我,我我也不是偷儿,是想买那个鱼。”说着一指不远处的饭馆。   紫袖一看,一道大门上挂着“聚胜楼”的大字招牌,眼看要过年,自然妆点得金碧辉煌,门口贴着一条红纸剪的大鱼。他听衙门里的人说起过,知道此处是城里老饭庄,有一味“多福多寿鱼”最是出名,口彩又好,一年到头都有人来吃。只没想到白霜竟然为了道菜便要行窃,又想起徐五所言,当下一丝笑模样也没有,板起脸道:“不过是条鱼,你便没骨气了?若饿了要吃饭,如何不去做活?一天三顿都靠偷,早晚饿死了。”   白霜道:“官爷,不是这个儿。”突然气鼓鼓地,“我们院里有个老奶奶,没几天好活了,死之前就想吃口这个,我哪来的钱买?做活做活,到了年关都要歇业,壮大汉子都没人要,我伸伸手就有活做了?”   紫袖看他身上缝着几处补丁,袖口油光锃亮跟铁打的一般,一张满月脸儿原本应当挺水灵,也隐隐瘦出了骨头印,便知他所言非虚。看看饭庄子里里外外也没贴着菜单子,便问道:“这个鱼要多少钱?”   白霜一听,忙伸出两个手指头笑道:“两钱银子。”   “啊?”紫袖失声叫出来,摆手道,“那我也出不起。什么味道要这样贵?”   白霜失望地说:“你买不起啊?”又咽了口水道,“我也没吃过,说是酸酸甜甜的,怪香。”   紫袖不爱吃鱼,却甚是同情他,便问道:“你会做饭不会?”白霜皱着脸道:“会。但不会做这个啊。”   紫袖道:“我带你去捉些鱼来,你自己烧罢。加些糖醋,多放姜,想必也是香的。”白霜思考一番道:“不一样罢?我单是穷,你怎么倒穷出花儿来了。”   寒风过处,不知谁家姑娘弹起了柳琴,琤琤琮琮,清亮的乐曲声从高楼流淌而下,逐渐掺杂在行人的喧嚷声中,四周透着年节的活泼喜气。   紫袖听了两声,叹口气说:“人都快没了,甜的苦的尝不出来。你有这份心意,只有比铺子里这些好,没有比不上的。”   白霜似乎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不吱声了。紫袖还要再向前走,便松开他道:“你若想去,明儿我轮休,你来果子胡同找我,第三个门就是。”走了两步回头笑道,“我家没姜。”   --------------------   今天也是被抽打的一天~ 第16章 新桃旧符(6)   次日轮休,他起来练完剑,便将院门打开一半。不久果见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面孔白亮,正是白霜,赶紧唤他:“来来!”   白霜蹭进院来,面色尴尬,手里提着一兜子姜。紫袖便将他向屋里让,又抓干果子给他吃。白霜在街上耍得开,此刻倒拘谨了,又是推拒又是脸红,有了个孩子样儿。   紫袖笑道:“你这模样,像是来拜年一般。”白霜道:“哪里像,你倒像进了庙上供似的,生怕我不要。”两人笑起来。   白霜吃了几个干果,忽然说:“我吃了官爷的东西,却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连个谢都不好说。”紫袖便道:“我姓殷,名叫紫袖,你叫我声哥就是了。我就是个小捕快,甚么官爷的千万喊不得。”   白霜便笑道:“紫袖哥,你不像小捕快,你一点都不像官爷。”紫袖便道:“我刚来不久,自然不像样子。”   白霜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突然把头扭到一边,苦着脸道:“好酽的茶!跟我们院里老爷爷喝的一般。可算有这么一丁点儿像官爷了。”   紫袖连忙给他掺上些水,笑道:“对不住,我还琢磨着少放些,一抖就放多了,早就有人说我。”白霜喝着冲淡的茶水,便说:“可是从来没有官爷让我吃过果子。”手底下剥了一小把瓜子仁儿,递过来说,“我方才洗了手的。”   紫袖推拒不得,接过来吃,又想到主人还让一个孩子给自己剥瓜子,心下汗颜,问道:“你多大了?”白霜这才自己嗑起瓜子,边吃边说:“十六。”   紫袖惊讶道:“十六?我以为你最多十四。”白霜点点头道:“我个子小,就显小。”   紫袖想想自己十六岁的模样,心想:“他必定常吃不饱,头发也黄,此后不可再说他长得小了。”   凌云山虽不是甚么锦衣玉食之处,但吃穿从不短了他的,紫袖只道自己只是没有父母家人,独这一处和旁人大不相同,旁处应当差不太多,且世间处处都是如此;他在街上看过了些世情,这回又与白霜打交道,方知人与人在许多地方相差甚远。一面想着,一面又向白霜让些吃的。   白霜吃了一刻,便停了嘴问:“去哪里捉鱼?河里这时候也没甚么鱼了。”   紫袖道:“我上回去东边,看那附近有山和果树。城里头的河是那边淌过来的罢?咱们去那里捉。”   白霜愁道:“要去山里,鱼竿甚么的我也没有。”紫袖道:“放心,包在我身上。”当下在家里找了网兜并一个竹篓,让白霜拿些吃食,把姜撂在厨房,便出城向东边去。   太阳渐高,两人兴兴头头出来,也不觉冷。紫袖见白霜对路径甚是熟悉,便问:“你来过这山里?”   白霜道:“我本就是东村人,怎会不认得这里。不过从家里跑出来了,现在城南住。”又离他近些,神神秘秘地说,“我是上东村来的,可跟他们下东村的不一样。”   紫袖疑惑道:“甚么上东村下东村?”白霜:“上回不是砍死了人么?那是下东村。我们上东村可没有这样的事。”   紫袖方知东村还有上下之分,刚想说两句自己跟着拿人的见闻,想到那天呕得一塌糊涂的狼狈样子,又想到杜瑶山的黑脸,便不打算将衙门的事乱说,只道:“你不住在村里,倒是听说了。”   白霜得意道:“这有甚么不知道的?我跟你说,那家人邪门得很,都说是被魔教勾去了魂儿。”紫袖脸上的笑容登时散了,忙问:“甚么魔教?”   白霜向左右看看,见四周无人,方道:“那个砍人的姓孙,好像叫孙淘还是甚么,他家里种树的,便都叫他孙桃儿。他把自己小舅子开了膛,对罢?”紫袖惊讶道:“是亲戚么?你竟知道这么多。”   白霜当下激动起来,道:“你可算找对人了,我给你细说。那死了的小舅子姓李,他的姐姐与孙桃儿成亲,先被魔教勾了魂儿,跟着跑了;小舅子上门来砍姐夫,想必姐夫的魂魄也是被勾了些去,才将小舅子砍得稀烂。可不是白日中邪,家门不幸么?”想了想又道,“下东村多是从外地搬过去住的,那里风水不如上东村好,人不行。”   紫袖不管他的评语,只道:“李家姐姐跟着魔教走了?”白霜想了想说:“都这样说,魔教拐人,下毒,抢东西放火,扮叫花子拍孩子,都是有的。”   二人边聊边往山里走,不久便有些冷,紫袖脱下斗篷来披在白霜身上,自己拿了东西,分辨方向,便去找河。白霜穿他的斗篷太长,自己揪起来扎在腰里,跟在后头道:“你怎么知道那边有河?”   紫袖笑道:“我在山里待过些时日,哪里有河还能看不出来?”   他在山里专注玩了二十年,不要说找去河边,连去哪里挖蚯蚓,拿甚么做鱼竿,何处有鱼,乃至鱼儿何时肥何时瘦,早烂熟于胸,已练过不知多少次,比剑法可要顺手得多。当下取出随身带的小刀,就地取材,切削缠绑,带着白霜选下地盘来,飞速放好两个鱼竿。   白霜哪里玩过这个,看他驾轻就熟信手拈来,自然喜得猴儿一般抓耳挠腮,同他并肩蹲守。二人屏息凝神,不多久就有鱼来咬钩。紫袖让白霜提起鱼竿,网兜一抄便围上来一尾,银鳞闪烁,在那里使劲扑腾,人却连鞋都没有湿。   白霜乐得合不拢嘴,此刻只觉他简直是无所不能,又笑又叫:“紫袖哥真神了!”紫袖撇撇嘴,小声道:“你可不知我为此罚过多少跪。”   二人又布下鱼饵等着,如此捕来数条肥鱼,都用网兜泡在浅水中。看那兜子渐满,白霜便道:“这些够了。再来兜不住鱼了。”   紫袖收了竿子,白霜把鱼小心捉到篓中,不住口地夸道:“这比城里的河鱼好。我看聚胜楼也不过就是这样的鱼罢。”紫袖道:“你回去好好烧一烧,味道定然不错的。”   白霜抬起头来道:“我是没别的本事。那老奶奶非亲非故的,常照料我,现在看她不行了,也不吃药,我除了陪她说说话儿,弄点吃的,也没甚么能做。”紫袖道:“你还想做甚么?”   白霜便道:“你看别人家,给老家儿弄一些大石碑,扎的大元宝大宅子,多好看。我也没闲钱去买。”   紫袖听他说丧事用的东西,便道:“不是。你这样才是对的。人活着的时候对她好,胜过厚葬。寿衣,纸钱,那些东西有甚么用?无论烧多少元宝,就算烧真银子,也换不回人来。”   白霜说:“我倒是也没想换回人来……”却瞥见他面上早不见了笑容,盯着对岸的树木,眉宇间浓浓惆怅,眼神哀恸,便知道自己触动了他的心事,不再说话,低头弄鱼去了。   眼看已是午后,二人带着鱼回到紫袖家中,白霜挽起袖子便下手。紫袖本以为烧饭甚么的也就是随便说说,谁想他小小一个,进了厨房竟然得心应手,杀鱼清、烧水煮饭、摘菜切姜,直是井井有条。   他大喜过望,称赞白霜是个大厨样子,顺便请教些煮饭窍门。白霜便一边做事一边讲给他听,把他听得频频点头,蠢蠢欲动,跃跃欲试,闻着锅里不断升腾起香味来,肚子也便饿了。   白霜果然按照紫袖所言,多加糖醋,烧得喷香。紫袖道:“你把自己的盛出来,其他都带回去,分给大家吃。”   白霜笑道:“我的爷,我哪里这么大的体面!咱们吃咱们的,我自有分寸。”除了盘中盛的,又将剩下的做好分成两份,拿盒子装了,才说:“这些咱们平分,我带走一份,你拿一份去衙门里给官爷们吃。”   紫袖顿时自愧不如,连忙多谢他想得周到。二人坐下吃饭,白霜道:“下回你得空儿时……还能再去么?”   紫袖满口答应:“必然的,这又不花甚么钱,多少人都吃上鱼了。倒是多亏你的姜。”又说,“我看外头卖的也未必有这样好。”白霜举着筷子,笑得满面生辉。   吃罢了饭,紫袖送走白霜,便提上鱼去了县衙。他看捕房黑了灯,便径直到西院去。找人问了几句,敲上了一间屋舍的门。   门开处,杜瑶山站在里头,意外道:“怎么是你?不是轮休么。”紫袖举起食盒问:“吃了么?”   县衙里配有吏舍,杜瑶山住了其中一间,旁边还有间空房,平日里有人累得紧了便来睡上片刻。他以为是要来借屋子睡觉的,却没想到紫袖带了饭来,便将他让进了屋。   紫袖将食盒放在桌上,看室内虽小却收拾得利索,心里暗道:“我为甚么一直以为他邋邋遢遢的?这不是挺干净么。”看墙上还挂着一张条幅,写的是“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后头只简单落着“瑶山”二字。   他曾被展画屏逼着念过一点子书,看这幅字倒写得颇为秀致,不禁再看两眼,忽然道:“当班的木牌是你写的?”杜瑶山提着一壶水过来道:“我写的怎么了?”   紫袖惊叹道:“你写字真好看!我……”他本想说“我师父见了又要骂我不学无术”,半途咽了回去。   杜瑶山让他坐了,说道:“你写字像狗爬,眼光却好。从小舞枪弄剑,后悔了罢?”紫袖便噎住了。   杜瑶山又问:“你喝甚么茶?”紫袖道:“这也不早了,别喝茶罢;你要吃这个,也不喝为妙,免得待会腹痛,又睡不着。”   杜瑶山皱着眉道:“此前没发现,你怎么像老头子一般?”给他倒了杯水,又开了食盒道,“这是甚么?”   紫袖忙说:“我跟一个朋友去捉鱼,在家烧的,想是凉了……”未及说完,便见杜瑶山掐了一点送进嘴里,随后取来筷子,凉着就吃,边吃边问:“找我甚么事?”   紫袖一顿,问:“上次那个砍人的审了没有?”杜瑶山随口答道:“审了,亲属争产。”   紫袖道:“小舅子砍了姐夫?”见他不否认,又道,“兴许与魔教有关。”杜瑶山道:“你脑子被鱼汤糊住了?甚么都跟魔教有关。”   紫袖便把白霜之言转述了,道:“妻子先跑了,妻舅来争产,这两件事应当是连在一起的。”杜瑶山道:“但妻舅被杀是单独的。证人、证物、孙淘的供词,都对得上。”   紫袖便道:“小舅子死了,那孙桃儿会不会知道魔教的事?”   杜瑶山抛下筷子道:“你是不是真打算投魔教去?我看你也着魔了。你凌云派被魔教上门突袭,确是惨事,也不能甚么都往上头靠。”又将两手肘一抱,靠近些道,“凌云派弟子甚多,你师兄弟去哪了?你们掌门不是死在魔教手里了么,他的弟子去哪了?为甚么独你这样急着找魔教?”   紫袖道:“我师父就是掌门。”   杜瑶山一愣,见他面色平静,却一丝笑容也没有了,眼神要死不活,倒自觉莽撞。他本想借机逼问一番紫袖的来历,看这模样倒明白了他为何这样着急,口中道:“你你你不要把这死鱼眼瞪这么大,”拿起筷子又吃了两口鱼,说,“你现今对魔教都有甚么了解?”   紫袖将眼神投来,又活泛了,便说:“他们在我们大门上留了字,还留了一个标记。”当下边说着边将双角鬼狮在桌上画了画。   杜瑶山拧起眉毛,慢慢摇头道:“别说池县,苍水州这么大,近年也没听说哪里的案子曾留过这个标记。左近这些地方,说是闹了魔教,实际上并没甚么切实的证据。你可见过他们的样子?”   紫袖回想着那个撕心裂肺的夜晚,眯起了眼睛,轻轻地说:“我没看清,但绝不会忘。他们穿黑衣,脸上似是也蒙了布,身法很快,武功高强,在黑夜之中犹如鬼魅一般。”   杜瑶山点了点头,又道:“你为甚么不在江湖行走,探听消息?在这公门当中,还能找到江湖仇家不成?”   紫袖苦笑道:“我起初听徐五哥说,此地消息灵通,官府又严防魔教,才动了心思。我未曾在江湖历练过,许多事一问三不知,就算线索摆在眼前,可能也错过了,我到处去瞎碰,又有甚么好处?干这个行当,却能学些手段,遇到线索时,才能抽丝剥茧,不容易当睁眼瞎子。”   杜瑶山便说:“你要学查案,该去刑房,去大寺,当捕快哪里够?”  紫袖摇头道:“我不是为了查案。做捕快要四处行走,在外头接触的人,可比坐在府中看案卷多多了。再说,凌云山和魔教这种江湖恩怨,哪里有口供可查,又岂会有案卷报上去。”   杜瑶山便看着他道:“你当初说误打误撞,却不像是这么上心的模样。”紫袖道:“我能当上捕快,实属误打误撞没错,可来了之后就不是误打误撞了,我不是挺正经在当么。”   杜瑶山撇嘴道:“你可真敢说。”紫袖笑道:“我知道你厌烦我,那天吐得天昏地暗,以后不会了。我不再给你添乱就是。”又问,“孙桃儿最后怎么判的?”   杜瑶山答:“旁人要杀伤他,他夺刀反杀,是为活命,与证人供词对应又都无误,按大乾律例,最多算是失手杀了人,罪不致死,想是判了杖刑。兴许拿些钱来便能赎出去了。只是临近年底,拖着没办。”   紫袖见他答得详细,便说:“杜捕头,你口口声声说不要教我,事实上还是会教我。多谢你。”   杜瑶山道:“别以为我吃了你的鱼,又听你两句好话,就跟你同流合污了。爷是几条鱼能收买的么?我可对你心怀恶意,你防着些。”   紫袖愣道:“我从小就惯能分辨旁人对我有无恶意,这个你唬不住我。”又问,“鱼又不值钱,这也能收买人么?”杜瑶山翻翻眼睛道:“那我还高估你了。少说大话罢,我的截魄刀你也差点没防住。”   紫袖心道:原来他使的叫做截魄刀。又问:“若是那孙桃儿还关在衙里,我能去问问他媳妇的事么?”杜瑶山浓睫垂下,遮住了明亮的眼睛,只看着装鱼的盘子,半晌说:“你不用问。这事我知道。”   紫袖忙问:“那是怎么回事?”杜瑶山便道:“他媳妇两年前跟一个到家门口卖糖饼的贩子走了。”   紫袖想了想说:“那卖饼的……”杜瑶山忙道:“卖饼的不是魔教!”   紫袖又皱起眉来,杜瑶山又说:“那一阵我要捕个人,往东村去,听人说起这事,便问了几句。因为姓孙的没报官,所以没甚么风浪。毕竟说媳妇跟着别人跑了的是他,反正人失踪了,找寻无果。”他抬起眼,目光犀利如刀,直直望着紫袖,“这件事根本不是甚么魔教做的。依我看,很可能是夫杀妻。”   从县衙出来,紫袖心中的震荡尚未平复。他耳畔响着杜瑶山清朗而冷淡的声音:“我家乡出过这样的事。说是媳妇嫌家里穷,丢下一家人不知去了哪里,结果露了马脚,最后挖出尸首的地方就在自家院中。那时我还小,但自从那次以后,听到这样的事,我便都会这样想一遍,也并非说不通。你许是没见过,一个男人,要杀媳妇,实在不是甚么难事。”又带上嘲讽的笑容说,“若是小舅子真为争产,谁还不想多活两天好生受呢?我干这行几年了,没见过争产带这么长一把刀的。想想他姐姐一尸两命,才值得这样一把开膛破肚的利刃。”   那被魔教勾魂的姑娘竟然是个孕妇。紫袖因为魔教而来,却被杜瑶山的一通分析打个措手不及:杀了妻子,却说她与卖糖饼的私通,怀了孩子索性私奔。人失踪了,不报不查;即便报官,找不到也就作罢。杜瑶山皱着眉道:“你随便去村里问问,每个州,每个县,哪里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说不定大乾朝每一天都在发生。”   杜瑶山只是为了告诉他,不要遇上点甚么都以为是魔教来了。紫袖心中认同,又放不下魔教这一点点嫌疑,到底是哪一种呢?   他方才恨不得立即去找孙桃儿问个清楚,杜瑶山却像看穿了他的想法,道:“只要找不见尸首,便都是空话。人捉了,审案不归咱们管,你死了这份心罢。”   他存着满腹疑虑回了家,整夜想着杜瑶山说的事情,睡不安稳,迷迷糊糊梦见竟是在何少昆师兄家里。何家嫂嫂还没生如意,挺着硕大一个肚子,上一刻还与大伙儿言笑晏晏,下一刻便在一柄雪亮的长刀下尖叫逃命;又因腹痛,叫声更为凄厉,让他从被窝里直直坐了起来。 第17章 新桃旧符(7)   次日便是年三十,街面上铺子数日来关了许多,都忙年去了,到了除夕,更是只有寥寥数间尚在经营,卖些鞭炮之类零碎。县衙只叫不能放松了警戒,捕房仍须巡街,紫袖便依然当着班。路上行人稀少,清冷许多,他边走边还在想那桩案子。忽然听见有人叫道:“官爷!官爷!”他循声望去,一个灰衣小子沿着小街飞跑而来,将手挥成一个扇面儿相似。紫袖便迎向他,问道:“何事惊慌?”那小子站定了,点着跑来的方向,喘着气道:“店……店里打、打……”紫袖看他穿着店小二服色,便问:“店里打起来了?”那小二慌忙点头,紫袖问:“你是哪家店的来着?”小二喘匀了一口,吐出两个字:“知味!”紫袖径直奔向知味小馆,那小二见他去得甚快,放下心来,便就在后头慢慢地走。   紫袖距离知味小馆门口尚有十来丈远,便听见里头乒乒乓乓响得热闹,又有人喝骂不休,不断有桌腿盘碗掷出门外,忙握住剑柄向里奔,口中叫道:“大过年的,不要动手!”头进了门,脚还没得进去,迎面便是一物飞来,这一掷竟带着偌大的力道,劲风扑面,显然不是普通百姓打架的阵仗。紫袖心里一惊,不知对方深浅,不敢用手硬接,举起剑来,用剑鞘朝旁侧一磕,那物便飞到墙上,哗啦啦磕得稀碎,都落下地来,还带着一坨白饭,原是一只饭碗。此时便有人叫了一声“好手劲”,竟朝他扑了过来。紫袖未及出声,便见一个黑影夹着一道白光,两点寒芒袭向自己胸前,连忙将剑抽了出来,向他手腕削去。   那人穿着黑袍,手里两把短刀,一前一后,本是分两路取他上半身,见他出剑,中途便换了招式,前手一翻,轻舒猿臂,从侧面来砍他的脖颈。紫袖见他后手微动,刀尖转而向下,指向自己肚腹,便猜侧面那刀是虚招,手肘一沉,将长剑自下而上,先行荡开了身前一刀,再略作变化,斜斜向上,剑锋取他侧面的手臂,正是别离剑中的“孤帆远影”。他曾用这一招取下了绒球,此时是首次以之与人对战。那人见他剑式精巧,便再换手势,右手向下直取,左手来劈他的肩膀。紫袖见他招式颇为毒辣,心下不禁有些恼,又看他右手刀显然比左手快些,便一剑将他右手刀缠得向上提起,伸手朝他左臂上曲池、两处穴道点去。   他连日跟随仵作大善人认穴辨脉,已认得甚准,此刻出手,自然一点即中,那人左臂酸麻,短刀脱手,落在地下。紫袖将他轻轻推开,向后半步,趁此空当连忙出声叫道:“小弟乃县衙捕快,请诸位大侠思及民生,收手罢斗!”他与这人相斗之时,店中便已有人停手来看,此刻见二人分开,又听他此言,倒是都罢手退开了,脸上却都带着微妙的笑容。   紫袖环视众人,见个个都盯着自己看,心里发毛,便行个礼说:“各位大侠,时逢岁末,各处喜气洋洋的,有甚么过节,还请一笑置之。兼之店小利薄,各位多担待些罢。”他望见满店的桌椅都砸坏了不少,大多七零八落,远处角落里唯有一桌尚还完好,坐着一个男人,穿着件绿绸衫,身形甚是魁伟,背朝店门。随着他说话,便有人向那男人身上瞟,紫袖心知那人或许是个头领人物,不敢大意,只恨不得将每个字都涂上一层蜜再说出来。店里一时安静,紫袖正觉尴尬,那坐着的人却站了起来。   只听他道:“来调停我的事,口气倒不小。你撒尿照过了么,自己是甚么东西?”一语既出,众人如同约好了一般哈哈大笑。方才那执双刀抢攻的人,也拾起自己的短刀,退到一个红衣女子身边,与左近另四五人隐隐像是一伙;此外又有四五人,却站得离那绿衫人甚近。   紫袖看他们位置,心下猜测是两伙人斗殴,只不知是因为甚么,便又劝道:“各位大侠……”刚说了四个字,便听那红衣女子笑道:“小兄弟,别多话了,想劝架,你有这个本事么?”众人又笑起来。紫袖这才明白,他们似是在嘲笑自己自不量力,多管闲事。心中悔道:“坏了,难不成劝架是要把双方都压一头,才能算数么?千万别让他们合伙对付我。”想到自己方才只打了一个,不禁冒汗。   那绿衫人转过了身来,紫袖眼前一花,见他手执一把五尺长点银钢叉,四十来岁年纪,长得甚是剽悍,那件绿袍半敞着,露出胸前一撮黑毛来。紫袖未战便先怯了,硬着头皮道:“大,大哥……”那人并不答话,抬手一叉便刺了过来。   紫袖一见果然还是要打,听那风声便不敢再说话,立即使个身法,让开来路,趁他尚未将叉收回,早已跃在空中,一剑取他手臂。那人在小店里使这钢叉,也不嫌地方逼仄,幸好桌凳都塌了许多,将叉只管挥将开来,叉尖刺出,迅即回抽,叉尾如刀,直捅紫袖肋下。钢叉比剑沉重得多,紫袖不敢再用剑身去格,闪避几次,却见他那叉挥得越发快了,又长又沉,戳、扫、砸、刺,无不凶猛,叉尖扫过脸侧,寒风袭面,远胜室外。   紫袖闪来闪去,总不能欺近他身旁,也无法逃脱出钢叉的圈子,身上已被刮破了几处;尽管焦急,可凌云山上哪里有这样长大兵器,直是束手无策。又听旁边众人嘲笑声越来越响,盯着银叉画出的锃亮弧线,便将心一横,暗自道:“这叉还是头一回斗,可是去掉叉柄,叉尖也是最细,瞧着同剑尖也没甚么不同。我且试着缠他一缠,总不能比展画屏还难打了!”当下想起展画屏连喂招都像是要吃人的架势,打了一个冷战,将内力与勇气同时催动,瞅准钢叉刺出的时机,一招“孤蓬万里”,剑尖对着叉尖向前一送,一点星光遥遥而去,竟贴住了一般。   紫袖心头一喜,手腕微动,将叉尖带偏了些,那一叉便刺到旁处去了。绿衫人“咦”地一声,又换一招,向他腰间横扫。紫袖依然是找准了叉尖,再试一招“孤帆远影”,斜斜朝上,那双刀汉子叫道:“方才打我就用的这个!”紫袖只不管他,将叉尖引到斜上方去,那绿衫人又是“咦”地一声。再换招时,紫袖心里有底,便不怕了,只将别离剑中其他招式选取几样轮番试来,竟都能奏效,心头大喜。他知道自己比力气赢不过这汉子,看他再将钢叉当胸送将过来时,用出一式“故园春尽”,牢牢按着“杨柳乍如丝”的路子,剑光犹如缠丝,劲力到处,叉尖突然打横飞了出去,绿衫人身前空门大开,紫袖脚下未停,只向前取,心中兴奋,剑芒大盛,旁观有人惊呼一声,紫袖将剑穿过绿衫人身侧,一剑刺中了他身后木桌,只听喀啦声响,那木桌就此倒塌。   店内又恢复了安静,紫袖向后一退,此时才自觉满背的汗渗了下来,怕自己绷不住表情,便半低了头,把剑尖朝下,抱拳行礼道:“大侠神力惊人,多谢承让。”那绿衫客本来自忖要中他一剑,谁想他故意刺偏,又说自己让着他,已是留足了面子,岂能不承这个情?只是二人年纪差得远,当着许多人,面皮须得绷住,便道:“官爷来此有何见教?”   紫袖看他依然板着脸,只得硬起头皮再劝,尚未开口,只听一个脆利的声音叫道:“紫袖哥!”一回头,却是白霜进了来,正冲他笑道:“当真是你!”不等紫袖说话,又转头看着绿衫客道:“大哥怎么在这里……”忽然脸色一变,大惊道,“你们打起来了?”   那绿衫客便问:“你们认识?”白霜当即道:“这怎么不认识?紫袖哥待我好着呢,看我掏人钱袋子,只说两句便放我走了,换做别人非打即骂,早吓死我了;就是他带我去捉鱼,回来做给赵老奶奶吃,一分钱也不让我多花的……”一张嘴噼里啪啦还待再讲,紫袖早已大窘,忙拉住道:“没了没了,不用再说了。”   一直没说话的红衣女子闻言却道:“小兄弟心地好得很啊。”那绿衫客便矜持笑道:“这位捕快小兄弟,剑术着实精妙。”又朝红衣女子道,“姚蕙娘,你还要试试么?”   红衣女子笑道:“方才那碗饭,小兄弟不是已经说不吃了么,岂能强喂?”紫袖便知道进门时那只饭碗,乃是这姚蕙娘所掷,看她身形纤细,粉面朱唇,不想手上劲力如此可观,也是佩服,便道:“姚姐姐方才那一掷,着实吓了小弟一跳,只是功力不精,不得已才打碎了,实在可惜;要想接在手里,将饭留下,不太容易。”姚蕙娘见他夸奖自己,心里喜欢,便道:“行了,你劝住我了,今天这架不打便不打,给你小捕快个面子。”   紫袖又向众人团团一揖,笑道:“多谢诸位,小弟祝哥哥姐姐新岁大吉。”那绿衫人便问:“小兄弟,我叫吴锦一,是池县五龙帮的人。对你这剑法钦佩得紧,敢问你高姓大名,师从何处啊?”紫袖忙通报姓名,又道:“小弟是凌云派弟子,现在县衙做捕快。学艺不精,吴大哥见笑了。”围观众人听他如此说来,纷纷议论道:“是凌云山的人?怪不得剑术新奇。”又有人问:“县太爷从哪找来凌云派弟子当捕快了?”旁边一人道:“知县老儿怎会认识他?想必是那小捕头找来的。”突然有人又道:“凌云山不是让魔教……”不知被谁暗暗打了一记,就此沉默。   紫袖也不说话,吴锦一又道:“殷兄弟,咱们不打不相识,今天要不是这里闹起来,也不知道县衙藏着你这么一位人物。你照拂白霜,咱们便不算外人,不知兄弟可愿交哥哥这个朋友?”未等他回答,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子,抛到躲在店堂深处的掌柜手中,又说,“今日损失,我都补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那掌柜自然是忙忙地道谢。   紫袖看他爽快,也替店家喜欢,便道:“吴大哥一身豪侠之气,小弟能有幸相与,实在求之不得。”吴锦一笑道:“那今日可不正是该当相识么?你别走,咱们喝一杯。”说着便让掌柜的拿酒来。   紫袖哭笑不得正待推距,众人已将几张桌子去了断腿,把桌面摞了起来,也有半人来高,当下将酒杯在上头摆了一圈,冷着便要吃。紫袖忍不住道:“天寒地冻的,这酒还须烫烫才吃得……”白霜噗嗤笑道:“哥哥哎,暂且把老爷爷习气收一收罢,他们年轻火力壮,炕都睡凉的,哪里怕吃冷酒?”说着兴高采烈地提起酒壶都斟上了。   紫袖也笑了,随他倒去,又劝吴锦一与姚蕙娘同饮。吴锦一抬头问姚蕙娘道:“喝不喝?”姚蕙娘走到桌边端起一杯酒来,却向紫袖道:“若不是他的人多嘴多舌,这一场也打不起来。”吴锦一粗声道:“就这么屁大个店,你们还想占多少地方?挑三拣四的穷毛病,吃香喝辣也堵不住你们那狗嘴。”姚蕙娘对紫袖笑道:“瞧见没有?大年下的,别处都关了门,要有地方可去,我也不会带人来。”伸出玉指朝吴锦一轻轻一点,“这样说话,还能不打?”紫袖看他们争来争去,只觉好笑,便道:“能凑到一处,原是缘分,一点小小热闹,便揭过了罢。”   吴锦一道:“这话我听得,这杯喝了,今儿大家过年去。”姚蕙娘也微微一笑,手下的人便各自端起杯来。吴锦一便问紫袖:“你怎不端杯?快拿起来。”紫袖道:“师门蒙难,家师身故,我刚出热孝,这年是不过的,饮酒恕难从命,还请各位见谅。我喝一大杯白水可使得?”众人一愣,吴锦一便不再多说,点了点头。白霜虽然听得稀里糊涂,却也去拿了水来,特意掺得温温的,递在紫袖手中,自己抄起他面前的酒杯拿在手里。吴锦一便举杯道:“干了!”众人轰然道:“好!”当下各自一饮而尽。姚蕙娘便道了别,带着手下的人出了店去。   紫袖也向吴锦一告辞,要再去巡街。吴锦一将他拉住,道:“我就在城南五龙观里,兄弟得空来找哥哥坐坐,咱们切磋武艺。”紫袖满口答应着,便跟他分头走开。眼看白霜跟着出来,便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白霜喝了一杯酒,脸上便带了些醺然之意,笑道:“我在那边铺子里送些东西,看知味小馆门口打得七零八碎,便来看看。这两天大小饭铺都歇工了,听说有人没处吃饭,你不是说我做饭像大厨么?我便做些吃食卖给他们,挣点小钱。”   紫袖听了也甚是高兴,夸了两句。白霜又道:“今天夜里有放焰火的,紫袖哥,咱们一起看去罢?”没等紫袖说话,又忙道,“我听你说不过年,你不过就是了,咱们只在外头,你光陪我看,行不行?”紫袖看他拉着自己衣角,眼神中流露出恳求神色,便答应了。白霜一跳老高,笑道:“晚上我去你家叫你!”   紫袖在街上转到了时辰,便回了衙门。捕房除了杜瑶山,都已走得干干净净。杜瑶山坐在椅中,两只脚翘在桌面上,拿着一本甚么书,嘴里叼着一根麻糖,半躺在那里翻,眼角瞟着紫袖闲闲地问:“干甚么去?”紫袖便道:“听说晚上有焰火看,我送人过去瞧瞧。”杜瑶山知道他定然是不过年的,哼了一声道:“若是孤单寂寞冷,便到衙门来当班。带上饭。”紫袖一呆,便知道他年夜要留守在这里,“哈”地一笑,转身回了家。 第18章 新桃旧符(8)   没过晚饭时分,白霜果然便来了,见紫袖正收拾吃毕的盘碗,就要给他刷洗。紫袖忙把他挤到一旁,只催他去吃果子。白霜笑着看他干完活,二人忙忙地出了门,白霜便带着紫袖向城南去,路上又讲道:“我们苍水州的焰火曾经有些名头,不知多少年前,那可是做给皇帝看的。如今虽然没落了,各地却也还有几个手艺人。头几年国丧时便不曾放了,这才慢慢能看到。”紫袖点点头,看着前头街巷里出来看热闹的人多起来了,便问:“还要再向前去么?”   白霜看看四周说:“这里人多,你跟我来。”拉起他的手,专向没人的小巷里去。紫袖只觉他的手指在风里吹得冰凉,便用自己的手给他包住。小巷里极安静,白霜没有回头,低声道:“紫袖哥,你的手真热。”紫袖想起自己曾被展画屏拉着手取暖,心里甜得发苦,随即便涌上浓浓的涩来,涩得发麻,便也低声说:“练武的手都热,我内功不强,这算甚么。”他满心都是展画屏在雪地里那只温暖的手掌,只想此刻若是能够飘起雪花,自己也能够再到大门去等着他回来,哪怕冻上七天七夜,也是甘愿的。   白霜将他带到一扇门前,笑道:“来,在这里看。”轻轻推开门进了去,紫袖回过神,见里头黑灯瞎火的,被远近的灯光一映,影影绰绰看出几间厅厦,倒还宽敞。此时只听“咚”地一声响,四围顿时亮堂,两人的影子立即在地下细细长长地显出来了。白霜回头望着天空笑道:“放起来啦!”   远处传来人群的欢呼声,紫袖借着光亮看清了院子,原是个破庙,不知废弃了多久,早已没有人迹。他抬头看看那焰火,只是一个单调的光球,不知有甚么好看,便将斗篷脱了,给白霜捂上,道:“你看罢,我去那边转转。”白霜拉住他道:“一开始都要先放几个试试,不怎么好看,待会有漂亮的我再看。”紫袖便说:“那找个避风处,你坐下慢慢看。”   二人便在堂前檐下台阶上坐了,白霜将斗篷裹紧,便问:“紫袖哥,你心里不痛快,我叫你来,也不是非要看焰火。白天听你说不过年,因为逢着白事……我头回一个人过年时,心里难受得很。这地方虽破,但现在你陪着我,我也愿意陪着你,你不要难受。”紫袖只觉他说的都是孩子话,便拍拍他的头道:“不要紧。这里挺好,你看罢。”   此时又一枚光球升上了半空,放过几枚后,便是“砰”一声低响,随后“哗”地散出漫天红光,人群的喧嚷声立即响了起来。焰火接二连三地绽放在漆黑天幕之上,白霜仰起脸看,嘴里不停地点评,这个黄的小了,那个绿的高了,逢着精彩花样,还要不时发出赞叹声。   紫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像做梦一般,眼前闪现着自己曾经度过的许多个除夕。那时凌云山总也不能免俗地张灯结彩一番,展画屏若在山上,一定是吃年饭时敷衍一时半刻便遁走得远远地。紫袖和费西楼一定早早地相携去给他磕头,他便一定木然地敦促几句来年勤练功,还一定会板着脸掏出一点可怜的压岁钱。紫袖对着回忆中那个人的容颜,微微笑了起来。   没过多久,忽然听见白霜的声音道:“紫袖哥,紫袖哥!”紫袖忙回头看,只见白霜也带着笑意问:“你开心了,是不是?”紫袖一愣,看周围又是黑成一片,便问:“焰火怎么不放了?”白霜道:“没有啦,都放完啦!”紫袖惊觉原来半个时辰已过,站起来要送他回去。白霜看他有些神不守舍的模样,便道:“你早些家去睡下罢,我出了城门就到地方,不需送的。”   紫袖又问:“你当真不回家去过年?东村也不远。”白霜低了头揪着斗篷的衣带,没好气地说:“回去做甚么,我那个后妈,见了我就死样活气的。”紫袖便不再问,只道:“不回便罢,天已黑透了,我送你到城门。”   二人又出了庙门,白霜一面走,一面哼着小曲儿去解斗篷。紫袖忙道:“别脱了,刚穿热乎。”白霜笑道:“不不,我不冷,你身上热,风一吹别凉着了。”硬是把斗篷塞进紫袖怀里。紫袖也没穿,抱着同他慢慢走上了街。   满街的人少了许多,灯火通明,映着各处门上通红的楹联,彩色的年画。街旁院落当中,家宴欢聚,觥筹交错。身边不时传来互相恭喜的吉祥话儿,放鞭炮的爆裂声,紫袖都充耳不闻,白霜听着不知谁家娃娃的笑语,忽然道:“我后妈生了个弟弟,我爹当成祖宗一般供着,这会子许是也这么乐呢。我又巴巴地回去看他们的脸做甚么。”   紫袖心想:“我从来不曾体味过这些,却比他强了。他以前有的,被人夺了去,自然更加难受。”便劝道:“你若觉得在外快活,少见他们就是了。”白霜道:“你说,魔教勾人的魂儿,怎不把我后妈勾了去?”   紫袖暗暗吃惊,看向白霜,他白皙的面容被灯火映得光洁明净,脸上没有一丝恨意,满满都是不解之色,神情中还带着些许天真的期待,只让他更是骇然,忙道:“这话也是能乱说的?他们过他们的,你过你的,也不见得比他们差就是了。”   白霜见他这般说,又高兴起来,笑道:“就是,我也不指望他们呢。再说了,他们哪里又能同你一起说话看焰火呢?”忽然又想起甚么,随口道,“他们在家也晦气着呢,那孙桃儿剁了小舅子,还没放回去,是不是要砍头了?听说下东村的人都觉着背晦,绕着他家走;上东村离得不远,也都整日里骂呢。”想到亲父继母的晦气样子,只觉痛快,嘴角微翘,又叹道:“李家也倒霉,虽住得远些,想必也被自己村里人戳脊梁骨。”   紫袖对这件事本就挂怀,听他谈起,顺势问道:“李家不在下东村的?”白霜瞪起眼睛道:“李家若也在下东村,那还得了?那风水不真全败坏了。我见过孙桃儿媳妇回娘家去,李家原在邻县李庄上。”紫袖又问:“李庄闹过魔教么?”白霜茫然道:“没听过。”   紫袖将他说的地址记牢,二人各想各的,很快也便到了城门。白霜朝紫袖一笑,蹦跳着跑了。紫袖看着他消失在暗处,回头沿着满街金龙般的灯火,踩着鞭炮的碎皮,一直走到县衙附近。杜瑶山必定还在值守,他很想再去同这不好说话的捕头谈一谈,只是走了几步又改变了主意。杜瑶山做了几年,连年夜都不走,人又较真,案子如果能查,必定是查过的。他上次说过口供一概无误,又让自己死心,想来是当真没有可行的办法。或是这件事就应当这样结束。   杜瑶山不是凌云派的人,追踪魔教不是他的差事。   紫袖望着除夕夜的长空,转身朝家里慢慢走着。忽然听见鞭炮声噼里啪啦爆响,由零散响声逐渐汇成一片。目之所及,几处院子都挂出长长的一串响鞭,在那里砰啪地跳,火星四溅,碎屑乱飞,硫磺气息连同孩童欢叫声,一齐席卷了长街。   长泰六年的新春,就这样来到身旁。 第19章 新桃旧符(9)   过年休假,紫袖都在偷偷摸摸中度过。他拣着天黑前去下东村孙桃儿家,潜入院里摸了工具,信手挑了几处掘开,见那土都不像是近年动过的模样,便知道院里果然没有埋着甚么。又进屋中巡视一番,撂着些酒坛子酒碗,也并不出奇。紫袖一无所获,又去了一趟邻县李庄。打听到李家,见屋宇甚是齐整,竟是空无一人,院中有些家什还散落着不曾收好,已被寒风吹得乱七八糟。去寻邻居时,乡人说邻居探亲未归,不知何日方回;紫袖连去两次,邻家都无人在。   转眼到了春暖时节,院里的梧桐绽出新叶,池县满城也逐渐铺开了春花。紫袖一边恼恨自己一根筋,一边偷偷又去李家。从门缝向内张望,一切如旧。正踌躇时,身后有人问道:“小哥有甚么事?窥视旁人家中,不龌龊么?”   紫袖听言语中满是责备之意,连忙转身,见一位农家老妇,挎着竹篮,正瞪视自己,便解释道:“大婶,我不是要偷窥……”那农妇又道:“那就快些走罢,青天白日的,做些甚么不好?”紫袖极感狼狈,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此举甚是不妥。”那农妇向他横了一眼,便自去了。   紫袖眨眨眼睛,转身欲走,忽而心中一动,回头望了一眼,却见那农妇正走向李家邻居门前,眼见便要开门,心中大喜,连忙跑过去道:“大婶,大婶!”农妇见他竟向自己跑来,又一眼见他挎着剑,大喝道:“你站着!”便举起篮子要砸。紫袖立即停了脚,口中道:“大婶莫要误会,我是池县县衙的捕快,来问李家的事!”生怕她果真闹将起来,引来乡人,反为不美,便将这话一口气速速讲完。   那农妇听了,思索片刻,便问:“李家都没人了,你还来问甚么?”紫袖道:“我是想问问李家姐姐的事,若大婶知道甚么,请务必告诉我些。”农妇听见这话,脸色变了一变道:“说是跟人跑了,你怎不去东村打听?我甚么都不知道。你甭问了。”将脸扭过去不看他。   紫袖瞧她言行举止,显然不是与李家不相往来的模样,便温言道:“大婶,李家姐姐怀着孩子,就这么不见了,去向不明,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若能知道她的下落……你不想知道么?”   农妇猛地扭过脸来,瞪着他道:“你查到大姑娘去向了?你保证能找回她来?”紫袖又想到何家嫂嫂怀着如意时,坐在太阳底下缝着小衣裳小鞋子的笑脸,心中甚是凄凉,便说:“我保证不了,可这件事若不能了结,我兴许还要做噩梦。”看着农妇神情诧异,又道,“我有一个……姐姐,待我很好,生了一个女娃娃。不知道李家姐姐是不是跟她一般,孩子也三岁大了。”   农妇眼里落下两行浊泪,声音蓦然低了,走向院门道:“你进来罢。”   紫袖同妇人相谈半晌,只觉得李大姑娘也甚是苦命。孙桃儿原本是李家的帮工,李家见他老实肯干,招为女婿,陪嫁了果园、屋子,李大姑娘却被孙桃儿嫌弃。孙桃儿不但嫌弃媳妇怀过一次孕没保住胎,还嫌弃她竟是个六趾,指不定有甚么妖异。他最后一次上李家门,说李大姑娘“着了魔”跟人跑了。李家老两口又急又气,身上一直不好,赶上那年冷得出奇,没多久竟前后脚病死了。农妇又说李家老二并不需与姐夫争产,比起房子果树,他许是想要姐姐的翡翠戒指,是老李夫妇给儿女置办了成亲用的,姐弟俩一人一枚。   出门前,紫袖想起自己在孙家见过的酒坛酒碗,便问起此事,农妇果然说孙姑爷好酒;紫袖顺口问他发酒疯打不打人,农妇朝他撇嘴道:“我的小爷,你见过几个发酒疯不打骂人的?喝了去睡也就罢了,要说发疯,你去附近几个庄子问问,舍不得砸东西的倒有,哪里有舍不得打人的呢?”   紫袖告辞出了李庄,暗自思忖:只有孙桃儿提及“着了魔”一事,并无对证,想得到魔教的信息,还是要找到带走李大姑娘的人才好。   又过几日,轮休时逢着阳光晴好,紫袖便将厚衣棉被都拿在院子里晒,看绳子上还有空,干脆将身上套着的也剥下来晾了上去,又回房在柜子里翻,找出一件棉袄。他如今不在山上,内功也有所进境,不像从前怕冷,到了池县竟也没穿过厚袄。他拿起来正在身上比量,忽然想起白霜在寒风里冻得手冰凉,脸发红,心想倒不如把这件袄给他穿去。白霜自过了除夕一直没有再来,紫袖想着去看看他,当下将袄也晒在院里,身上只穿着单衣,又回去拿旁的袍子来穿。   他低下头要裹衣裳系衣带时,瞧见腰间扎的腰带,便伸手摸了摸。那条腰带正是展画屏的旧物,紫袖从清溪小筑将它带了出来,自彼时每日系在身上。他不舍得拿来系外袍,只系在中衣之外。此时看到,心里又软了软,便将自己写的那册子也取出来,坐到桌前去。   翻开册子瞧瞧,自从进了衙门,又写了不少页。他对着纸想了想,拿起笔来写,自语道:“年都快过完了,也没有压岁钱,明年你补给我么?”自己抬头笑了笑,说了句“抠门”,又低下头去边说边写,“杜捕头写字好看,若是会画画就更好了。我想把你画下来。”闭上眼睛勾勒了一番展画屏的风采,又絮絮叨叨写了几句。   写罢册子,去院中摸了摸那件袄,见已晒得软软的,便找块包袱裹好,拿上去了城南。南城门外一片大杂院,紫袖听白霜说起过,沿着一条巷子寻了过去。本想着找不到就打听,却见白霜就在巷子里头,正跟几个毛孩子混闹,一见了他,顿时眉花眼笑,大喊一声:“紫袖哥!”便跳过来,亲亲热热带紫袖往院门走。   紫袖跟着他走进院子,看本身不宽绰的地方,一共几间屋,东西摆得乱七八糟,门口扔着木头凳子,断腿矮桌子,院角似是搭着个鸡窝,上头堆着些菜;头上还晾着衣裳、尿布、单子,更是挤得满院子没甚么空隙。紫袖看两三间屋都是靠着屋墙在檐下搭出一个窝棚来,里头就是锅灶,心下想着:下大雨做饭可不是要挨淋了么?下雪又怎么办?   白霜只顾让他屋里坐,把一张凳子擦了又擦,又张罗着烧水,涮茶碗,出去满院子借茶叶。邻居听说他家来了人,都出来瞧,被白霜一个个赶开,将门“咣当”关严了。紫袖看他忙得团团转,连忙说:“不用客气,咱们都是一般的兄弟,你喝甚么就给我喝甚么。”白霜回头笑道:“我整天喝琼浆玉液,可惜你不早来,没赶上。”   紫袖一笑,环视他这小屋,只有一间,门口有个炉子,关上了门,倒是有一丝热乎气儿。屋里没见柜子,衣裳被子都叠在床脚,靠墙放着,也不见两件厚的。紫袖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桌上道:“我带了件衣裳给你。”   白霜正守着小炉子烧水,一愣,道:“谁的衣裳?”紫袖便说:“我的,前年刚做,是山上一个婶子给缝的,我怕练剑出汗,实在没穿几回。谁想我下山还长个儿,今年穿不上了,袖口到了胳膊肘上。”说着打开包袱,有点赧然道,“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再拿回去。”   白霜赶忙过来,见包袱里叠着件蓝布袄子,拿起来细看,虽是普通棉布的,棉花却续得厚实细致,针脚也密,看着崭新,哪里会不喜欢?赶紧接了过来,紧紧抱着,心里五味杂陈,道:“紫袖哥,你……让我如何谢你。”紫袖道:“这有什么好谢?小时候穿厚衣裳,现在既穿不着,也穿不上,又不是我特意买给你的。唉,婶子一番心意,要不是你肯穿,我都后悔带下山来了。”白霜两只手攥着包袱道:“我一定替你好好穿几年。”紫袖笑道:“尽管穿,等我以后攒下俸银,再给你买新的。”   白霜将包袱又系起来,紫袖道:“干嘛又放起来了,这就穿罢。”白霜将包袱放在床头道:“怪新的,这都快打春了,今年不占它了。”说着看水开了,便去提壶泡茶。紫袖帮他放好壶杯,瞥见他手上皴的口子,便道:“明年你要像我这般,一下子长大了,也穿不进去,那可怎办?又要嫌我不给你拿件更大的来。”   白霜想了想,便笑嘻嘻换了新棉袄,自然遍体温暖,只是袄子略大,外衣套上却觉得发紧,这边拉拢了,那边又翘起来。紫袖帮他拽平,二人笑了半晌,白霜道:“刚好,我待会儿就出去。”紫袖忙问:“我没耽误你吧?”白霜道:“哪里的话,我都弄好了,只是要去五龙观给吴大哥他们送吃食。”紫袖道:“我同你去,正好一并见见吴大哥。”   白霜喝过紫袖自家的浓茶,便特意多多地放些茶叶。二人闲谈一刻,一壶茶也不酽了,白霜便拿起食盒来出了门。   五龙观在城西,白霜边走边咭咭呱呱给紫袖讲些五龙帮的事,紫袖便问:“你不练武,如何认得他们?”白霜道:“我有一回在街上被人按住要打,吴大哥手下的人看不过,把那人吓跑了,才认得了。”紫袖道:“那人为甚么打你?”白霜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为甚么,他说我踢了他,可我没踢啊。”紫袖便道:“再有人欺负你,你来找我,我同你说去。”说着话便到了五龙观,紫袖没来过此处,一打量,见是道颇有年头的窄小山门,门口也没人看守,白霜拉着他径直就向里去。镇守山门的灵官像早已破破烂烂,积着厚厚的泥尘。   二人绕过一道影壁,便是一个敞院,紫袖一看,前方正是大殿,然而除了墙根两棵大树,殿前香炉石碑甚么的早都不知去向,才显得这里分外宽敞。正看时,有人开了殿门出来了,已听白霜叫道:“吴大哥!我带客人来找你了。”果然是吴锦一亲自迎了出来,绿袍子迎风招展,紫袖便赶了两步上去,二人携手问好,又有几个人听见声响,也从其他门户里跑出来,接了白霜手里的食盒。   吴锦一甚是高兴,对身边人介绍了紫袖,又道:“今日有空到这里来,咱们好好叙叙。”便一路让进殿内去。紫袖进了门,才见这里供奉的神像早不知去了何处,高台上只摆着一座新崭崭的关公立像,看起来距塑成之日不逾五年,供着些果点。殿内打扫得干净,摆了些座椅,还生了炉子,竟成了一间客厅。吴锦一见他好奇地四下里看,便笑道:“听说这五龙观原先供奉着五位龙神,自前朝就凋敝了,我们到了此处,才打扫出来,便住在这里。”紫袖这才明白,笑道:“大哥这里甚好,既清净,门前也利索。”吴锦一大笑道:“香炉甚么的都没用,早就撤了给兄弟们练武。”   紫袖听闻便问:“大哥既是帮主,对手下都亲传武功么?”吴锦一道:“我可不是甚么帮主,帮主前些年没了,我就带着兄弟们继续守在这处。他们的武艺也不是我传的,我哪有你师父的本事?”紫袖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吴锦一便道:“尊师剑术高明,我只在英雄大会上远远地看见过,却也着实敬服。不想遭了魔教毒手……人生无常,实在可惜可叹。”   紫袖眼里忽然放出光来,问道:“大哥见过我师父?”   --------------------   感谢愿意收藏阅读的诸君,(摁住展画屏的头一起鞠躬)。   每章都很长吧?第一卷 总共五章,我会好好更新的。   有错别字也会随时改,希望大家阅读愉快。 第20章 新桃旧符(10)   吴锦一道:“前些年有一回赶上了,展大侠当时还并未当上掌门,我也并不知那人是谁,只看着招数精奇,同样都是凌云剑,他使出来就比旁人强多了。可惜也没看多久,他们二人便不打了。后来问了人,才对上号。你们凌云派的功夫名不虚传。”   紫袖眼睛里流露出向往,道:“前些年……那我师父当时也不比我大多少。唉,我真是没用,师父的本事连一成也没学到。”吴锦一便道:“这是哪里话来?你那天用的剑法,我看就很妙。只是看着不像凌云剑,我一时没认出来。”   紫袖见他神情跃动,便道:“那是我师父传的另一套剑法,叫做‘别离剑’。大哥若想切磋,咱们便试几招。”吴锦一喜不自胜,忙起来道:“兄弟,你大哥我就是爱耍上几招,别看是个三脚猫,也要每日拿起我那叉来打几下,浑身舒坦。”当下便叫人去取自己的钢叉。紫袖跟着他向外走,也笑道:“大哥那钢叉,在馆子里可把我吓得不轻,正要细细讨教一番。”   二人来到殿前空场,吴锦一手执钢叉,便对紫袖道:“传我这叉法的师父,家里祖上原是猎户,有一位身具大才,将猎虎猎豹的姿势手法,化了这么一路武功出来,拢共二十招。”说着便演给紫袖看。紫袖在旁细看,才见他步伐进退有据,手上又配合得宜,前些日子在小店中失了地利,不曾表现出来,如今在空场上才看清了其中许多精妙之处,着实是虎虎生威,银光飒飒,自有一番气势。二十招叉法演毕,周围兄弟齐声叫好。吴锦一向他们笑道:“你们没见这殷兄弟的剑法,那才叫一个好。”紫袖便道:“小弟实是整日里罚跪的蠢才,在大哥面前现眼了。我这就把二十四招耍给大哥瞧瞧。”   说罢便对众人行了礼,将剑法也演了一趟,众人只道神妙。吴锦一又持叉上来,二人对战,紫袖再次面对他这叉时,腰杆子硬了些,剑招使出来更加顺手,将他缠得七荤八素。吴锦一乐呵呵地挺叉再上,也不为分输赢,只为拆解应对之法。他听紫袖说不惯应付钢叉,便特地将叉法当中攻防之策细细与他分说,紫袖听得连连点头,一边又联想到其他长重兵器,一时间有许多问题问了出来。吴锦一答了几条,便随手向身边招人过来,叫他们轮番与紫袖过招。这些汉子武学家数不同,使几般不一样的兵刃,有短有长,有轻有重,紫袖一一战将下来,便觉大开眼界。五龙帮帮众的武艺虽并不高明,却对各自武学家数都能说出些条,紫袖多听几句,不时便觉茅塞顿开。众人围作一团,又试又讲,忽而高声辩解,忽而拊掌大笑,好不热闹。   白霜坐在场边,见紫袖脸上冒着细汗,在日光下绽放出异样的神采,自己虽不懂他们说些甚么,又有哪里好笑,却也觉快活,直看得嘴角翘起,犹如白鸽于晴空飞过时的羽翼。   当天众人直讲到正午,白霜帮着弄了饭来,大伙儿吃了便又演练,吴锦一兴头上来,拉着紫袖滔滔不绝,直到夜色四合,吃过晚饭才放二人走了。   自此紫袖便常来找吴锦一,同他手下兄弟演练剑招,虽不能突飞猛进,却对各路兵器拳脚,乃至几路等闲内功,亲自上手试得渐熟,直到此时才与从前学艺听闻的种种打法挂上了钩;所知所想,自然又更进一层。吴锦一身高力大,论起招式内功却都不如紫袖,只是年纪较长,在江湖行走的时日久了,见识颇多,切磋武艺之余,便给紫袖讲些掌故常识。紫袖也逐渐谈起凌云山上惨状,终于问到魔教行踪底细。   魔教上了凌云山一事,不久便已传遍大江南北,吴锦一自然早已有所耳闻,只是口口相传,总不如亲历者讲得翔实。魔教行踪诡秘,偏安一隅,近年来只零星作案,不曾掀起什么风浪,更从未大肆招惹正道人士,像夜袭凌云派这般举动还是头一遭。听说凌云派中失了多位好手,还被抢去了镇山之宝,众人不免都扼腕叹息,甚是激愤,纷纷将各人知道的消息掏了出来说给紫袖听,兼之痛骂魔教妖人。   紫袖起初十分警惕,竖起耳朵不敢落下一个字,听下来才发现世人对魔教的描述甚是浮夸,甚么人人会飞,抬手施法,三头六臂,生啖血肉……十桩事里倒有九桩像是牵强附会,剩下一桩,也夸大了十倍不止,对于魔教出没之处、行事规矩,又没有些许确凿证据。白霜在一旁听得一张脸煞白,紧紧抱住紫袖胳膊不敢妄动,偶尔有人使坏,在他身后拍上一记,便吓得他吱哇乱叫。   吴锦一听过许多传言,也觉不真,只因五龙帮未与魔教打过交道,便嘱咐众兄弟在外多加留心,若有丝毫可疑之处,速来报知。   紫袖心中失望,却又想起一个人来,便问吴锦一打听陈淡云。吴锦一倒说:“这名字似乎听过,是北边的富商公子罢,家资甚巨,听说他在几大州县连京城都有宅子。武艺平平,人倒是大方,常有人求他资助——旁的倒没甚么出名。你怎会认识他?”   紫袖道:“这人似乎同我师父相识经年,我有些事要找他打听。”吴锦一道:“尊师武艺高强,又是一派宗主,自然广结善缘,想必许多人都要与他攀一攀交情。陈淡云只是个小人物,哪里及得上你师父的名头?况且这些年更是极少露面了——国丧之后,北方也有不少商户受了影响,他家里许是败落了,又或者收了心专做买卖去,也未可知。”   紫袖沉吟不语。他瞧着陈淡云的模样,倒是与吴锦一所言对得上号;若是与展画屏果然有旧,旁人自然也不可能知晓。国丧时紫袖才十五岁,记得是东宫太子薨了,他的老爹广熙皇帝伤心过度,兼之多年操劳,龙体衰迈,没能撑得住,不久也跟着宾天,民间称为“双龙之难”。在山上时紫袖尚未有甚么实感,下山来泡在街市里,逐渐明白三年国丧,必定令许多商户步履维艰。陈淡云本没甚么名气,若是为了生计不再抛头露面,想要寻找他,也须从长计议。   打也打过,谈也谈过,紫袖便要回去,吴锦一盛情挽留道:“今天有好炖肉,吃过饭再走!”紫袖笑道:“大哥这里饭菜可口,就是肉结实些,上次嚼得兄弟腮帮子都酸了,因此有些吃不惯。”白霜从旁钻出来道:“紫袖哥上了年纪一样,炖肉这些是越软越好,果子脆硬的也不吃。”   众人哈哈大笑,七嘴八舌地道:“那你没口福了,肉炖烂了有甚么吃头?”又有人道:“当真白来池县了,白霜家里那边出的好桃子,池县一绝,又甜又脆,就是硬的才好。”   白霜怕紫袖面皮薄,便对他笑道:“不打紧,到时候我给你捂起来,或者煮成桃儿酱。”又朝众人道,“急甚么,花才刚开,这就想吃桃儿了?”   众人忙笑道:“就是就是,花前花后,这才上了几次肥?要熟还早呢,别惹白爷生气啦,再笑今年没咱们的桃儿吃。”   紫袖也笑着要走,只叫白霜留下吃肉。低着头走出门外,忽然一丝寒意自背后升起,脸色凝成一块铁板,匆匆告辞便脚底抹油,朝着东村飞奔。   时已过午,他找人打听了,便往孙桃儿的桃园而去。那园子占了一片向阳的小山坡,桃花粉嫩,连绵成片,正是招蜂引蝶之时。周围果树果然都上过肥了,气味不怎么好。紫袖从孙桃儿院里拿了几样铁器来,选了一个角,一棵树一棵树地挖。   他选了一柄铁铲,绕着树干先直直向下戳一圈。铁铲甚是锋利,紫袖运起内力,一铲下去,破开土层,如切豆腐,能铲至近二尺深。若树下并无他物,便换一棵,但凡碰到物事,均轻轻挖开细看,多是些石头树根,他便再将土填回。虽不是细活儿,却耗时甚久。直到快傍晚,周围山上再无人劳作,才挖到临近坡顶的处所。   紫袖已是满身大汗,却不敢下手重了。又挖一阵,下铲子“咔”的一声,声响轻而脆,非金非木,紫袖心里一搅,连忙轻轻翻开泥土,细看土下所埋之物,果然像是一段骨头。他有些毛骨悚然,想起曾在大善人那里看到的种种骨殖,当下又翻开一片土,仔细辨认,像是腿骨,便沿着走势,挖到脚骨,定睛看去,脚趾的骨骼散成了一片,却从大到小,似乎正是六枚。   紫袖再也掩不住内心激荡,“啊”地喊出声来,随后迅即将土掩上,运起轻功,飞奔回县衙。进了院子,恰逢杜瑶山从捕房向外走,紫袖赶上去一把薅住,杜瑶山立起眉毛刚要拧他手臂,紫袖忙附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句甚么,杜瑶山面色一凝,道:“去牵马,带上人,快。”紫袖又问了一句,杜瑶山当即扯住他抓在自己衣襟上的手腕,回身倒拉着他急奔,边走边斥道:“他身上是有,这个回头再说!”   数人飞马直奔果园,不多时便将那树下挖开了一大片。桃花有些已开得艳,在落日余晖里,无数花瓣随风翻卷,犹如淡粉的波涛,春深似海,灼灼其华,掩盖着枝叶下的森森白骨。   一具相当完整的骨殖由土里掘了出来。仵作大善人戴着一副冰蚕丝混着银丝织就的手套,当即细细鉴别,紫袖和杜瑶山奔出一身热汗,站在一旁,温煦天气里,都觉身上微微发冷。紫袖鼻端嗅到春日花草气息,又掺杂着冷湿陈腐的泥味,一时间只觉似乎再挖下去便能通向阴间,勃勃生机和沉沉死气混在一处,忍不住低声问:“成亲时可曾料到,走下去竟是黄泉路……邻居大婶说,‘门不当户不对,怎能得了好?’果然这么重要么?”   杜瑶山道:“门户之别,远不如人心重要。只是若能门当户对了,两个人相似之处便多些,能省却许多麻烦。”紫袖凝思半晌,又道:“成亲那一天,总是快活的罢。即便差别大到无可弥补,为甚么就要动手杀人……是最初就抱着恶念,也能强忍着在一起?还是说……真情也能变做恨意?”杜瑶山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也低声道:“等闲变却故人心……恶念未必出于恨意,兴许只是因为,人的本性会选择做起来容易的事。”   未久,大善人抬起头道:“是女子。”紫袖忙问:“善人师傅,她肚里可有孩子?”大善人道:“没有,这不是孕妇是产妇,入土前已生产过了。其余可待回去细查。”紫袖和杜瑶山面面相觑,杜瑶山浓眉皱在一起,紫袖轻声道:“不是她么?”大善人又拿起一张纸来,托着一物,走到二人面前说:“她肚里只有这个。”   二人定睛看去,是一枚碧绿的翡翠戒指,虽然沾着泥土秽物,在黄昏的金辉下依然晶莹,射出冰冷的光。 第21章 新桃旧符(11)   众人将掘出的物事都清完毕,带回衙门,天已黑透了。紫袖一整天没好生吃饭,回了捕房才发现肚子饿得咕噜叫,却不想站起来,瘫坐在椅中呆呆望着房顶。杜瑶山进了门,拉过张凳子,似是想坐在他对面,却又抬起脚尖把凳子拨了回去,对紫袖道:“回去罢,明天再说。”   紫袖也再没什么好说,只是饿得不想动。杜瑶山见他犹如一滩泥,便道:“我告诉你一家不错的馄饨摊子。”紫袖耳朵一动,当即弹了起来,杜瑶山又加了一句道:“去得早还能要鸡汤的,香极了。”紫袖忍住口水跑出门去。待得到了那里,却哪有什么馄饨摊档,幸好旁边摆出来的吃食甚多,便坐下吃了碗鸡汤面,一边让老板卧两个荷包蛋,一边心道:又诈我。   到得次日,紫袖在捕房当值。杜瑶山自去刑房,不久便回了来,满脸肃然,坐在对面。紫袖心里打鼓,瞧着他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怎样?”杜瑶山忽然龇牙一笑,兴冲冲地道:“姓孙的招了!”紫袖一跃而起,冲到他身旁,杜瑶山便摆出说书的模样,把刑房审问过程比手画脚地讲来。原来孙淘甫一见到翡翠戒指和掘出来的衣物碎片,向来镇定的脸色忽然大变,如见鬼魅,吓得哆嗦起来,站不住了;再被刑房稍加讯问,提到桃园、六趾,更是魂不守舍,刑房严主簿连“媳妇”两个字都没说,孙淘本人便将杀妻一事招了出来。他承认自己与发妻李氏发生口角,错手将其打死,索性趁桃园施肥时掩埋尸体,并编造她与人私奔的谎话,遮人耳目。至于翡翠戒指,刑房给李二验尸时,便从他颈中取下一根红绳,上头正悬着另一枚戒指,李二竟一直贴身戴着,已养得油润光泽。   紫袖便问:“李家姐姐那一枚,也是带在身上的了,可见姐弟情深。”杜瑶山脸色渐沉,摇头道:“那是她死前吞下肚里的。想是不欲令这戒指落入禽兽之手,只不知她可否想到,这枚戒指日后竟然成为辨认身份的证物。”   紫袖又问:“那孩子又是怎么回事?”杜瑶山便不说话了,良久方道:“孙淘供述杀人时孩子并未出生,一尸两命,思及枉死的胎儿,只在那里磕头;仵作也说,孙李氏被害时,孩子尚未足月,应当是没有生下来才是。” 紫袖困惑道:“那如何会没有的?谁……谁又……”杜瑶山拍了拍他肩膀道:“这些不要紧,慢慢查就是,孙淘能认罪,就是开了个大口子。王知县这两天便要亲审他了。你,有功,亏你能将整个桃园都掘个遍。”忽然压低声音嘀咕了一句,“只是没有魔教甚么事。”   紫袖舒了一口气,觉得腿有些软,蹲了下去道:“虽然不是魔教做的,可李家姐姐终于沉冤得雪……她并没有与人私奔,她是被害的。”想了想又叹道,“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只是李大姑娘,李家姐姐,孙李氏。”杜瑶山离开凳子,蹲在他面前,深蜜色皮肤被天光映得如在流动,道:“你去李庄跟邻居大婶说的时候,顺便问问就是了。”   --------------------   昨晚后知后觉才发现上了新书精选,怪不得这两天点击率增加了。   上榜应该是因为字数比较多吧……实在是非常感谢大家点进来看。   我保证他们都会好好谈恋爱的(不是…… 第22章 春无踪迹(1)   桃花开过,春衫日薄,游玩的人越发多了,白霜按捺不住,也来找紫袖再去捕鱼。紫袖知道他时常做些吃食零散去卖,近来已有人去院里找他买,有鱼自然也能多得些钱,几乎是无本的买卖,哪里又会不愿意。二人收拾了,便去山中河边,紫袖左右寻觅,换了个僻静地方,布好钓竿。此时山中已是鸟语花香,不复冬日的凄惶冷寂,白霜终究是少年心性,无法宁定片刻,等鱼之际便左奔右突,到处编草冠摘果子。   紫袖看他一刻不闲,想是憋久了,也不叫他,自己在那里看着竿子。忽见鱼漂向下猛沉,连忙轻捞慢提,见是一尾硕大的黑鱼,足近两尺,心中大喜,抬手要捞时,那鱼竟然灵活机变,抖动起来,便要挣脱鱼钩,只因钩已入肉,一时难以摆脱。紫袖的鱼钩做得简略,不敢与它大力抢夺,只怕挣断了,看这鱼又肥又大,若便这样放走,实在不甘心。当下一人一鱼即在那里拉起锯来。   那鱼不知在河里长了多久,不曾白活许多年纪,虽被遛来遛去,竟不上当,一心要夺路而逃,眼见快要遛不动了。紫袖和鱼不分上下,急得脖子里的筋都绷了起来,此时手随心动,竟将剑招的路子比划了出来,满心里只在想:“我的别离剑就讲求一个’缠’,可不是要把鱼拖住么?”臂上运了劲,就如用剑去缠别人兵刃的劲头,去拖那鱼,只是没想到鱼竿却撑不住,被大鱼一扑,顿时弯得更加厉害,紫袖不由叫道:“啊哟不好,断了可就坏了!”白霜见状不由笑道:“它要走,你就放它走罢,下次见了你,不定还来问声好呢。”   紫袖闻声笑道:“放走了咱们吃甚么,我就不信……”说着却逐渐想到一件事情,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句话就没能说完,忽然问白霜道:“你方才说什么?”白霜懵了,看他皱着眉,忙道:“我,我说错啦。”   紫袖摇头道:“不不不,甚么要走?”白霜想了想道:“我说……它要走,你不如放它走罢……”心里害怕自己说了甚么了不得的话,紧紧盯着紫袖的脸,只等他一旦露出生气的样子,便要立刻上前告饶。   紫袖却并未生气,只看着水中大鱼,出神地念叨起来:“就放它走罢……”说着手腕便摆了一圈,又茫然念起来:“它要走,它要走……”忽然双眸一亮,叫道,“对啊!它要走,那就放!”手里又将剑招施展出来,只是欲擒故纵,将内劲少收多放,去了大半缠人的念头,鱼钩反将那鱼朝外引去。   白霜见鱼跑了,忙道:“真的走啦!”紫袖犹如不闻,手腕微微抖动,只不说话。白霜满心困惑,不知他钓鱼为何像是中了邪,又看他向前方走了两步,随即手臂大幅挥动起来,生怕鱼跑了,向水中看去,却惊讶地发现,方才看起来力气甚强的大鱼,此刻竟被紫袖带得转了起来。   白霜万分吃惊,长大了嘴巴,不知道他使了什么妖术,只见那鱼被提到水面兜起圈子来,越兜越快,在水中转成一个小小漩涡。白霜忙拿起网兜要去捕,紫袖却仿佛兜得够了,轻轻一提,“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大鱼在空中划过一道银弧,重重摔在岸边草丛里。   白霜欢叫一声,上去捉住,网了个结实,笑道:“紫袖哥,你赢啦!”抬头一看,紫袖正盯着他,若有所思,白霜面孔唰地通红,小声道:“你……你怎么了?”   紫袖忽然哈哈一笑,状如疯魔,跳在一旁,抽出剑来,便在河岸上刺了出去。霎时剑光四射,犹如银龙飞舞,道道剑芒绵密连贯,竟是将别离剑二十四式全部试了一遭,只觉方才换了运劲之法,更讲究收放兼顾,比起从前一味想着“缠”时,出手倒更是遂心。练到心意畅美处,一跃而起,手中长剑直指河边岩石,只想着“剑招虽缠,剑意不缠”,从前那一点拖拉黏滞的手感也都不见了:石头如鱼,剑如钓竿,拨来拨去,上下西东,无不得心应手。紫袖记得当初力贯于剑时的狂喜心情,劈断大树,令他领略剑招之威;此刻断树早已不在话下,却能以引代缠,事半功倍,不但招式轻灵利落,内力更是操控自如,自知对剑法的体悟更上一层,心下欢悦,犹胜当时。   他站在当地,也不收剑,只傻笑两声,又啧啧赞叹,今日方解为何世人都说剑法精妙,端的千变万化,即使同一个人用同一招,也有无数种心境手段,差别竟能如此明显。随后想到从前自己最差的模样都被展画屏看去,如今懂得多了,他倒看不着了,一股酸意便激荡得胸腔发胀。再想到别离剑区区二十四招,其变化自己尚未全部摸透,更不要提凌云剑七十二路的繁复变式,略微一想,直是心惊起来。原来武学之博,真似山海,个中真意,自己从前连沧海一粟都不曾触及。   白霜看他蓦然练起剑来,早就呆了,见他舞罢了剑,又在那里一时喜一时愁,叹几口气再捶自己两下,不禁想到在五龙帮听来对魔教的种种离奇形容,只怕他万一着了魔,真个吓到要背过气去,只能试探着叫:“紫……紫袖哥?”   紫袖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看见白霜在那里叫,回手还剑入鞘,冲过去对他笑道:“白霜,多谢你点化!”边说边伸出手去,将白霜一个脑袋乱揉乱拨,直将他的头发搓成一颗蒲公英一般。白霜满脸茫然道:“我点化甚么?我以为你生我气。”紫袖笑道:“我对剑法有了新体悟,多亏你!”   白霜蓬着一颗头跳起来道:“太好啦!你和五龙观的人打了这许久,我琢磨着也该变厉害了,回去一个打十个!”笑得两眼眯成月牙,又道,“以后甚么五龙观了,六凤凰庙了,都不需去啦,就听我瞎说,也是一样的。吴大哥都没能点化你,想来是远不如我了。”   紫袖便道:“五龙观还是要去,毕竟吴大哥看过的热闹,比我罚过的跪还多。”白霜哈哈大笑,紫袖三两下收起鱼来,欢叫道:“走走走,回去吃饭!”将白霜抄起来夹在胳臂底下,另一手提了鱼篮子,大步向前走去。   紫袖近来功力增长,挟了白霜,也不觉累,脚下生风,呼呼向城里赶。白霜只觉好玩,一路欢声大作。   二人疯疯癫癫回到果子胡同时,却见有个人等在那里。紫袖一看竟是杜瑶山站在门口,见他面色甚是微妙,忙把白霜和篮子都放下。白霜依稀认得那人是县衙捕头,目光锋利,如一个黑面煞神,不免连汗都出来了,做贼心虚一般,连忙拽衣服头发,对他勉强一笑。紫袖迎上去道:“杜捕头,稀客稀客,快进来!甚么风把你吹来了?”杜瑶山没说话,只把手慢慢背到身后去。   紫袖满心疑惑,然而此刻练功有成,正自爽快,天不怕地不怕,蓦然伸手,二指夹住他手腕,使个巧劲儿向上一抬,杜瑶山猝不及防,被将他手夹了出来,手里赫然是两条鱼,穿在一根草绳上。   紫袖一愣,随后仰天大笑,边往里让边说:“你是来吃鱼的么?”杜瑶山看了看白霜,便说:“既然你有客人……”紫袖提来篮子向他一伸,又道:“你可来巧了,上次吃的鱼,正是他做的。今日又有大鱼,你放开吃就是。”   自从紫袖住进这间小院,厨房从不曾这样热闹过。三个人挤在灶台前,直是鸡飞狗跳。紫袖论烧饭技能排在末末了,被另外两人赶了出去,只能在院里洗米择菜,或是跑腿去买材料。杜瑶山听说白霜便是烧鱼人,敬意陡生,帮着做这做那,倒是都蛮像样。白霜便将他带来的鱼与今日捕来的一齐烧好,同样分成三份。又因上次见紫袖不太吃鱼,便另拿咸蛋、咸菜、冬菇等切得碎了,与肉末炒作一大碗喷香的臊子,给他配饭吃。果然紫袖赞不绝口,下了三大碗饭。   杜瑶山同样吃得心满意足,待收拾了残局,拉着紫袖刚要正经说话,却听院外有人叫道:“殷兄弟是住在这里么?”紫袖应声去看,原是衙门里头的皂隶,来找杜瑶山的,没等请进门去,杜瑶山已出来了,二人只一嘀咕,便匆匆而去。   紫袖摸不着头脑,只得回家来。白霜将厨房得整整齐齐,二人洗干净手,紫袖看时辰还早,便拿出纸笔教他认字。白霜原本只认得些许几个简单文字,早就同紫袖说过要学,见状甚是激动,面对纸笔,满面神圣容色,只差沐浴焚香。紫袖便由他识得的几个字开始,边写边教,也让他学着写自己名字,白霜甫写“白”字尚可,继而惊叹“霜”字笔画忒多,直是比着画画一般,叫苦连天,在那里涂抹,恨不得当即便将名字改了,就叫白一。   紫袖笑道:“可惜杜捕头走了,他写字好看,能给你写几个当字帖比着。”白霜小心翼翼地画字,信口道:“他那么黑,是不是小时候写字多,沾了墨洗不掉……”紫袖顾及杜瑶山的面子,不敢大笑,只把嘴唇抿住不搭腔。   写写画画便不早了,紫袖想起自己读书写字时,夜里困得找不到南北,思及白霜今天也跑了一天,怕他不好意思喊累,便道:“今天就认这些罢,眼睛要酸了,不急在一时。再喝些水,我送你出城去。”白霜慢慢放下笔,抬起头来道:“紫袖哥,我今天不走了,行不行?”紫袖看天早黑了,便道:“不走就不走,住下怎么了?我把书房那张榻给你铺一铺。”说罢便要去取被褥,白霜却一把将他拉住,黑眼睛里跃动着烛火的光,微笑道:“我不要睡书房。我要睡你这里。”   --------------------   紫袖的捕快生涯,只是剧情的一部分。   案件也一样。所以查案啦,破案啦,不像悬疑推作品一样严谨。   主要是作者菜鸡,还请大家原宥则个~ 第23章 春无踪迹(2)   紫袖一想,费西楼在这里时,二人就曾同床而眠,也不觉挤,何况白霜身量还要再小些,便道:“书房兴许也凉些,便在这里睡罢。”走到柜子前头翻,白霜跟着过去,只朝着他笑。紫袖看他脸蛋红扑扑的,问道:“你要厚些的被子,还是薄被?”白霜朝他站近些,细声细气地说:“你盖甚么,我便盖甚么。”   紫袖又到床边挪枕头,边铺边说:“我师兄说我睡觉不老实,要是挤着你了,你就叫我两声。”白霜轻声道:“我只怕你不肯挤我呢,你越挤,我越欢喜。”紫袖回头问:“甚么?”   白霜吃吃地笑,将他按在床沿坐下,自己却爬上他的大腿坐着,又将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春夜的风自窗缝中透了进来,紫袖依然感到他身上热乎乎的,一股高温漫过春衫似要烧着自己了,便问:“你没事罢?今天忙得累了……”白霜坐在他腿上,只觉身在云端,嘴角扬得高高地说:“那你说我好不好?”紫袖道:“你,你好啊。”白霜将他的衣袖扯来扯去,低声道:“那咱们歇了罢。”   紫袖从未与人这样接近过,就连跟展画屏,也是身为幼童时才有幸坐过他的大腿,略长大些便绝不能够再爬上去了;平素和费西楼虽亲近,却也不似这般耳鬓厮磨,吐息可闻,当下便有些脸红,向后让了让道:“我还要运功,你先睡……我给你烧些热水,你,你先下去。”   白霜却伸手抱着他的脖子,笑盈盈地说:“若我不下去呢?我就不听你的。你平时都待我好,今天何妨再好些?怎么就不敢了?”眯起眼睛来瞥他,“你抓我呀,小捕快。”说罢将手沿着他的衣襟摸来摸去。   紫袖一呆,看着他眼角泛红,带着两分羞色,如水的眼波盈盈欲滴,顿时无师自通,明白了他方才的几句话,不由得脸上火速热了,白霜见他呼吸一促,便将脸贴了过来。   紫袖慌忙躲闪道:“不是……白霜,我没有……”一时不知该说甚么好,只管握着白霜的肩膀将他推开,一面上半身奋力后仰,一迭声地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一点儿都不想占你便宜。”   白霜被他推在尺许之外,双肩被他两只手捏着,看他满脸通红,只盼他能将自己抓得再紧些,便咬着嘴唇,眼睛闪闪地说:“就是因为你不想,我才愿意。许多人都想,我倒不要呢。”   紫袖喘了口气说:“我从来……没这样看待过你。你同我师弟差不多大,又懂事乖巧,我很喜欢你,但不是那种喜欢。”白霜两道眉毛微微蹙着,软声道:“可我对你就是那种喜欢……你嫌我不是女孩儿么?”紫袖道:“不是!不是因为这个。”   白霜便朝他挣去,口中甜甜地道:“紫袖哥,那就是我想占你便宜,你试试……”紫袖哪里敢放他过来试,忙将他提起来往一旁搁,白霜自知凭力气绝争不过他,顿时又急又气,当下两只手紧紧抓住他手腕不肯撒开,大声叫道:“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配不上你!”   紫袖也有些发急,听了这话,更是两道长眉皱成一团,将他往床沿一撂,道:“不是那回事!我又是甚么东西,甚么时候瞧不起你过?”   白霜抓不住他,自己坐在那里,背靠着尚未铺好的被子,眼神逐渐变得黯淡,倔强地道:“那为甚么不行?”紫袖沉了沉气,道:“我只想着要找魔教报仇,这些事都没想、没在意过。若做了甚么叫你误会……”白霜攥着衣角道:“你这会子立刻就想!你现在就在意!我愿意照顾你,同你作伴,你快想啊!”   紫袖注视着他攥紧的手,轻叹一声,道:“我心里有人了,白霜,早就有了。这些年,从来只有他一个。”   白霜浑身一震,颤声问:“她很好么?”   紫袖斩钉截铁又温柔地说:“他最好。”   白霜的眼泪唰地涌出眼眶,他看着紫袖瞬息闪动的眼神,那里头都是温存和思恋,那样甜,又那样苦,转瞬即逝,却清清楚楚,不禁喃喃地说:“我从没听你这样说过话……我真妒忌,我真妒忌!凭甚么你这样说别人?”他叫了一声,“可是!她死了是不是?你为甚么不能这样对我?”说罢跳下地去,冲出了门,噔噔噔地跑了。   紫袖手肘支在腿上,把脸埋进手掌里。他不想让白霜难过,但他不知道还能怎么说。他心乱如麻,忽然想起了从前的自己,不禁想道:“展画屏看待我,可也是这样无奈?”   发了半晌的呆,他猛然想起,白霜跑了。心道:“坏了!这样黑的天,他怎么走?”便拿了剑追出去。   出了胡同,向南一路寻去,满街流淌着温暖的夜风,又隐约有叮咚作响甜腻的丝管吟唱,只不见白霜人影。正要去旁边摊子上问,忽然听见巷子里传出来一声低语:“三哥……”听着却像是白霜的嗓音,又听一个男人调笑的声儿,当即想也不想,冲进了巷子。   里头黑乎乎的, 紫袖隐约看见两个人挤在墙角,他往里一去,二人便缓了下来。紫袖看被挤在墙上那个,个头不高,半露着白花花的肩膀,当即叫道:“白霜!”白霜一声惊呼,紫袖便对另一个人道:“放开他!”   只听一个男人懒洋洋地问:“你是谁啊?管甚么闲事?”白霜带着哭腔道:“你又看不上我,还来作甚么?”那男人听他这么一说,倒带了几分不满道:“你既有相好的,又何苦来招惹我?想拿我作筏子呢。”白霜突然将他向紫袖一推,道:“三哥,你打他!他欺负我!”   紫袖见一个人影朝自己扑来,伸手去推,那男人却果真乘势一掌劈了过来。紫袖将头一偏,掌缘挟着风从面前擦过,竟也是个练家子。他翻手便将自己想了无数次的一招“空谷幽兰”打了出去,那男人躲避不及,被他击中了肩膀,低呼一声,反身又扑上来。巷子里实在太黑,紫袖只得凝神去辨他的掌风,听着不快不重,心里边有了底。近日与五龙帮众人交手,正将师门的一套“封云掌”打得甚熟,方才那招“空谷幽兰”,他曾在陈淡云手下吃了亏,已不知琢磨过多少回,如今即是闭着眼睛也管保不会打偏,当下又是一掌“清风明月”,意态甚是悠闲,却也是呼呼作响,又朝那人击去。二人来来回回过了两三招,那男人起先架势甚足,只没甚么后劲,不一刻便觉气喘。紫袖察觉白霜又跑走了,只想速速了局,一腿将他扫得跌出数步,赶上前去,“呛啷”抽出剑来架在他脖子上。   那男人自先怯了,道:“嗨,你我互不相识,何必为了一个小崽子动手?我也没动他,你饶我不饶?要不我给壮士赔个不是罢?”对方一怂,紫袖也便怂了,当下收了剑道歉,那男人又对他客气两句,二人竟是持礼相别。   再看白霜已经跑的不见踪影,紫袖连忙又追了出去。问过摆摊子的,沿着大路向西急追,猛地一个人从小街口冲出来,跑得甚快,两人差点撞上,那人斥道:“抢甚么?”紫袖一愣,便叫:“杜捕头?”杜瑶山一看是他,二话不说一把拉住向前走,口中道:“正好,抓人。”   紫袖急道:“我正找人……”不等说完,便被他带得踉踉跄跄窜出数步,方欲挣脱,耳中听到“啊”地一声尖叫,忙扬声喊道:“白霜!你在哪儿?”杜瑶山喝道:“这里!”带着他径向一处奔去,便听惊恐的哭喊声越发响了。   紫袖已对杜瑶山的脾性甚是了然,当下也不问,只是内心不由得紧了起来。跟着他奔到一处市集,恰逢今日摆过摊子,地下还没收拾干净,两旁小巷中也时见堆着些杂物。杜瑶山在一道拐角前停下脚步,那里已有两个捕快模样的人先到了,对他二人低声道:“他劫了个孩子,躲进里头去了。”   --------------------   白霜:你来呀,小捕快,听我给你上一课。 第24章 春无踪迹(3)   紫袖看见地下有血,脑瓜“轰”地一响,听着哭叫声明明正是白霜,这会子却又低了下去,又一个粗豪的声音叫道:“别哭啦,等出了这里,哥哥带你享福去。哈哈哈!”杜瑶山把牙咬得咯吱响,对紫袖道:“邻县通缉的,逃到这里来,尽量捉活的。”   紫袖点点头,心知里头必然是个死胡同,也扬声道:“白霜莫慌,他敢伤你,我必将他剁成十七八块!”白霜没有应答,不知是被堵住了嘴,还是被打晕了。那人又说道:“口气倒不小,你想让他活,也不那么容易。”杜瑶山便接话道:“你但凡想走,必得让他全须全尾地出来。既到了这一步,咱们也只能摆摆条件了。”说着指指墙头,对紫袖使个眼色。   紫袖转身便朝旁边一道胡同中摸去。这附近来做生意的多,住的人却少,一路幸无人来,也不曾出声。他听着那人缩在胡同中喊话,应当是无法越墙而走,才劫持了白霜,要挟捕快。此时一味担心已无甚用处,他将心一横,越过墙头,跳进旁边院中。   整间院子废弃已久,紫袖不知脚下都踩着些甚么,提着气轻轻掠过,一路都听杜瑶山在与那人扯皮。到了对面墙根,也不敢跳跃,沿着墙壁便攀了上去,刚刚在墙头露出眼睛,去窥视底下。果然见一条大汉一手持着大刀,一手将白霜圈在臂中,夹着他的脖子,所幸白霜尚未昏晕,仅是被制住不能出声。再看那大汉两条裤腿上果然鲜血淋漓,心下一松,揣测巷口血迹乃是他的,知道白霜不曾受伤,顿时精神一震。   此时又听杜瑶山道:“……马已牵来了,你将那少年交出,便可骑了走。只是……”紫袖凝神看着大汉,见他尚要讨价还价,伸手在墙头抄起一把沙土扣在手中,趁着白霜揉眼睛抹泪的工夫,忽然扬了出去。自知此等扬沙迷眼之举,虽属事急从权,却并非光明手段,心里暗道惭愧,却也一刻不敢停留,一跃而出,抽剑刺向大汉手腕。   白霜本正泪流不止,以为今夜必要葬身此处,后悔无极,忽觉身边大汉低喝一声,随之一抖,自己头颈中落了些沙土,又听“嗤”地一声轻响,卡住自己的手臂松了一松,一个人却从天而降,将自己拖了出去。事态陡变,他惶急之下便要挣扎,却瞧见那人熟悉的袍子,胸口如被大锤击中,哑着嗓子叫道:“紫……”却见刀剑对峙,只觉又痛又怕,喊不出声来。紫袖刺中大汉,夺出白霜,紧接着又是一剑挥去,左手却托住白霜的腰,将他向外平平送出,一掌推到丈许之外。杜瑶山听见动手,早迎上来一把扯过白霜抱了回去,随即交给身后的人看着。   那大汉见紫袖把人抢走,自己置身剑刃之下,却并不惊慌,只笑道:“捉你也是一样。”说着伸过手来,刀光暴长,竟是一刀荡开长剑,直劈紫袖的胸膛,来势沉重。紫袖见他腿上有伤,下盘不稳,雪亮的刀刃已磕出不知多少缺口,却仍有如斯劲力,不由得大骇:这人的刀法竟比杜瑶山强出许多,绝非普通江湖盗贼之流。心里想着杜瑶山说过活捉,手上便回转长剑,跟他缠在一处。   那人腿脚虽不灵便,却将一把豁口大刀舞得滴水不漏,紫袖缠住他的刀势,只能略略带偏些许,知道他内劲甚是浑厚,只不知为何,像是断断续续地,难以尽情施展。即便如此,也已令紫袖心中暗惊,便要攻他下盘。那大汉想是对战经验丰富,出刀喝道:“说捉便捉!”语声未落,刀气大盛,紫袖手脸都被刮得生疼,胸口也被压得憋闷,只见身旁有数张断腿桌子堆在一起,抓过一张,犹如挥舞盾牌,便挡在身前,那大汉只作不见,抬手落处,桌面碎成数块,刀刃已划过紫袖左臂。   刀锋入肉的声音响过,紫袖痛得闷哼一声,连忙缩手怕被他抓住,只听杜瑶山高喊道:“别上当!别让他跑了。”当下心头一震,顺势半转过身,那大汉见他半个脊背对着自己,大为有机可乘,自然一刀劈下,只等砍上,便要借力强行跃起。   紫袖听得刀刃破风之声,并不转身,只挑着别离剑中一招“昭君出塞”使了出来,此招取的是王昭君泪别长安,远嫁塞外时,频频回首遥望故土的不舍之情,正是从身前往身后出招。他借着回转之势,将刀锋向下引去。那大汉惊觉上当,身前一空,忙稳住身形,再要后退已赶不及,紫袖再接一招“孤帆远影”,剑刃带着刀身,一齐向他头颈刺去。   那大汉一惊之下,却也灵活机变,手上微微一压,将这股力气引到身上,便向上一跃,他方才伤处剧痛,又带着白霜,自然难以上墙,此刻略略好转,又是独个儿,拼死也要跃了上去。紫袖心道不好,正要追去,头顶却又有劲风袭来,另一把钢刀当头罩下,刀身金光灿然,正是杜瑶山的截魄刀。   杜瑶山喊了话便命后来众人守在巷口,自己包抄上了墙头。此时堪堪赶到,见那大汉要逃,便纵身将他压下。二人同落回巷中,大汉一刀劈在杜瑶山刀上,“当”地一声,杜瑶山被震得远远地,后背直撞到最里头墙上,摔在了墙根。   大汉转身时,恰逢紫袖一剑刺到,却是一记狠招,直取他肚腹。那大汉竟然不躲,只将身一侧,紫袖便觉剑锋从他腰间划了过去,刺啦一声,衣料和皮肉同时裂开。大汉受了这一剑,只为这一刻,霎时抬腿踢在紫袖小腹,将他踢得倒飞而出,随即自行纵跃起来。   这几下只在数息之间,杜瑶山刚刚爬起,紫袖中那一腿时便知道那大汉要逃了,刹那间甚么都来不及想,全忘了死活,只用尽力气,将长剑脱手掷出。说时迟那时快,剑锋“呼”地穿透那人大腿,他痛叫一声,重重跌在地上;紫袖也被踹得飞出巷子来,并不比那汉子摔得轻,在地下缩成一团。   白霜正眼巴巴在巷口着急,听见里头叮叮当当打得响,再不敢乱动一步,这时见他这般模样,衣襟衣袖上溅满了血,忙跟着众人扑将上去,撕心裂肺地叫道:“紫袖哥!”   杜瑶山闪电一般冲去,将截魄刀架在那人颈中,见他腿上伤口血流如注,整条腿都在抽动,便知他再难逃走,当即先撞了他几处穴道,叫人来捆了个结实,牢牢锁着回去。   巷口众人早将紫袖扶着坐了起来,杜瑶山叫人牵过两匹马,将紫袖横放马上,自己也乘上去扶着他,慢慢回衙门;又让一人带着白霜骑另一匹。紫袖皮肉虽疼,暗运内息却并无窒碍,心知那大汉只图逃跑,一脚踢得虽重,却都是外伤,好得快,便不甚担忧。白霜坐在马上跟在旁边,自顾嘤嘤地哭。紫袖怕杜瑶山心烦,便道:“没事。不怎么疼的,我当年在山上,被我师父捆在树上,让绿蜈蚣往脸上爬,那才吓死人。”白霜又尖叫一声,道:“绿蜈蚣甚么样子?很大么?”   杜瑶山冷冷地道:“都闭上嘴。”二人便再不敢开口,一时除了马蹄声,脚步声,只有白霜的抽泣声。   回了县衙,满院灯火通明,自有人将那大汉带走,不多时又将紫袖的剑还了来,已擦干净了。杜瑶山正在捕房给紫袖手臂上药,听脚步声来来去去,一直没有抬头,却有一个人说道:“小杜近来不错啊。”登时跳了起来,竟是王知县亲自过来了。   满屋人都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紫袖也要站,王知县见他身上血呼滋啦的,便不敢细看,慌忙抬手阻道:“坐着坐着。”只对杜瑶山道:“此次虽非我县内务,却事关邻县一方平安,捕房拿人有功,两县捕快勠力同心,甚是可喜。照顾好小兄弟啊。”杜瑶山应着,王知县又摇头晃脑地道:“上次东村那件案子,也做得不错。两年前没办好挨过骂,如今竟都补上了,可见天网恢恢矣,天道酬勤矣。”杜瑶山便说:“多亏新来的殷捕快。”王知县点着头,笑眯眯地走了。   杜瑶山又坐回去拉起紫袖继续包扎,自责道:“我事先没跟他交上手,只道他走不了,应是伤重难逃。没想到此獠武艺不凡,应当我先上前去才是。”   紫袖听了道:“甚么聊?武艺还要怎么聊?”杜瑶山抽着气偏过头来,紫袖忙道:“我没你肚里墨水多,你给我讲讲。”杜瑶山听他口气甚软,无知的目光又带着渴求,不禁长叹一声,脾气便发不出来,只当自己是在布施,指头在腿上比划道:“这个’獠’,就是说人凶恶,是骂人的话……怎么说你呢,”摇着头又嘬牙花子,“一介武夫。”   紫袖点点头道:“可惜我大师兄不在,他也常教我些,你说的他肯定听得懂。”又笑道,“对付此獠,谁去还不一样么?”   他今日轮休,穿了件淡茶色袍子,杜瑶山起初将袖子全部撕开卷了上去,后来见实在破了许多口子,还血迹斑斑,干脆整件外袍除了下来,却见里头套的中衣也染得一塌糊涂,便让人去取自己的衣裳给他换,将他上半身剥了个干净,只把一条小臂包得犹如一只鸡腿,其余细小伤口也都上了药。紫袖旁的不顾,却亲自把中衣上扎的腰带解下来不让人动,衣裳倒是浑不在意。   白霜身上没有受伤,只脖子被掐青了,也有人给他涂了药膏,这时也不顾自己疼不疼,看紫袖赤着脊背,肌肉的轮廓清晰可见,不禁想到二人亲昵情状,脸上发热,再瞥见地下衣上血迹,半条命又吓去了,冲他边哭边说:“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让别人打你。紫袖哥,你打我罢!”紫袖知道他定然要将原因归到自己头上,便柔声道:“不是的,我头先打赢了的。只是劫你那人拼死要逃,太过强悍,但也不过一点小伤,不怪你的。”说着还提起胳膊来要晃给他看,被杜瑶山一巴掌摁得老老实实。   杜瑶山看白霜情绪激动,便叫人安抚几句,再带他去自己房里睡一夜,明早问了话送回去。等他们出去,回头便问紫袖:“甚么让别人打你?你先前受伤了?”   紫袖便将前头家里那段省去,只说和白霜吵嘴,害他跑了,自己怕他被欺负,进了巷子和人略略一打,又追了出来,两人才在街上碰了头。杜瑶山摇着头道:“你这蠢才,他若与那人联手害你,你或许就出不了巷子。”   紫袖强笑道:“我也没想这么多,白霜毕竟是朋友……”   杜瑶山突然冲他吼道:“那你都想甚么?你冲人笑,人冲你笑,就是朋友?你倒是想想,连你师父这样的人都死于非命,你还不知道防着别人些?你也早早把小命一送,还找甚么魔教,报甚么仇?”   紫袖脸上霎时一僵,眼帘慢慢垂了下去,半低着头,一下子安静了。杜瑶山看他这副模样,终于想起来他刚为衙门效过力,手臂上还缠得七七八八,顿时倒有些后悔,又拉不下脸来哄他,提起放在一边的衣裳来抛过去,勉强说道:“我话说重了。”   紫袖摇了摇头,说:“你说得对。我记下了。”   半晌二人都不再说话,杜瑶山照着紫袖的头轻轻拍了一记,道:“走了,吃饭去。”   --------------------   吃饭运动,是行走江湖的本钱……   春天来了,会很快就走吗? 第25章 春无踪迹(4)   紫袖问:“这个时候了,还吃甚么去?”杜瑶山道:“你疼得厉害么?还能吃下么?”紫袖正觉得饿,便穿好外衣,跟着他出了县衙。   左拐右拐,到了一条小街,便是上回来找馄饨的地方。几处摊子蒸得半条街都热腾腾的,面香扑鼻。杜瑶山径直走到一家摊上坐了,要了一碗馄饨加面;紫袖看有饺子,喜形于色,便要了一大碗水饺,又先讨两碗面汤喝了。杜瑶山慢吞吞地说:“上次来没找到罢?因为那个时辰不出摊。”紫袖学他翻白眼道:“反正你诈我。”   杜瑶山道:“放开吃,算我的。”紫袖也不客气,乐道:“生受你了。”夹起一个饺子一尝,便称赞味道好。杜瑶山突然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件事情也好。”紫袖听他神神秘秘的,便问:“甚么?”   杜瑶山将头向前探了探,说:“你瞧老板娘多漂亮。”紫袖方才并未注意摆摊的是谁,便扭着脖子看了看,又把头低下继续吃。杜瑶山看他不说话,问道:“怎么?害羞么?”紫袖咬着大半个饺子,“切”地一声,先把饺子咽了,才随意地说:“是蛮好看,可人家做生意,盯着看做甚么?”又想了想说,“我见过更漂亮的。”   杜瑶山眼睛瞪得犹如铜铃一般道:“谁更漂亮?你饿瞎了?”紫袖十分认真地道:“我大师兄才叫漂亮。”杜瑶山一口面条差点喷了出来,简直嗤之以鼻,只道:“你当真学武都学傻了,满脑子全是男人。这能比么?”紫袖又说:“在山上时,也有师姐师妹,师兄家有几个女娃娃也可爱的,但终究数大师兄漂亮。”心里暗暗地想:展画屏顶顶漂亮,这个却不能说。   杜瑶山听他一通乱比,大摇其头,不以为然,吃着却觉开心。紫袖看他带着点喜色,便问:“你怎不去跟她多搭两句话?她芳龄几何?成亲没有?”杜瑶山道:“不知道,从没打探过。”紫袖想到自己可是整天黏着展画屏,便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就为偷着看看?”   杜瑶山扒拉着碗里的馄饨,像看着几尾胖胖的金鱼,小声说:“不过是常来吃碗她裹的馄饨,已经十分满足了。”在他心里,自然觉得那姑娘貌若天仙,旁人说些甚么,全都不萦于怀,只当紫袖白顶着一张像样面孔,却既不懂得女人,也不懂得美。   只听紫袖吃着又说:“白霜占了你的屋子,你去我家睡一夜罢。”二人吃罢夜宵,向果子胡同漫步而去。紫袖忽然道:“你今日没说完就走了,是想说捉这人的事么?”杜瑶山道:“我去找你前,听说了两句邻县抓人的事,谁知来了便是这样急的……我当时想说的倒不是这个。”紫袖见他不再多言,便意会了,直到进了家门,才拿出几个药瓶子来说:“你也伤着了罢?我给你瞧瞧。”   杜瑶山虽无明伤,却在墙上也撞得满背生疼,此时便将上衣除下,让他给自己背上搽些药酒,坐在凳子上道:“上次孙李氏那副骸骨,大善人已全部验过,稳婆也都问过了,无人曾去孙家接生。现在怀疑是胎儿被人取走了。”紫袖手下停了一停,才又在他肌肉虬结的背上涂抹,问道:“孙淘怎么着?”杜瑶山道:“还用说,偿命呗。两大一小,真便宜那狗贼了,他祖宗的。”   紫袖低声道:“我上回又去李庄,跟那位邻家的马婶子说了,她大哭一场……后来告诉我李家姐弟一个叫李绣儿,一个叫李贵。李绣儿从小是她看着长起来的。”杜瑶山点点头说:“我过几日安一道墓碑给姐弟两个,写上就是了。”紫袖又问:“方才听王知县说的,两年前为甚么骂你?”杜瑶山抿抿嘴,翻个白眼道:“也没甚么。那时候我回来说姓孙的有杀妻之嫌,还背着他偷偷去挖孙家院子,结果并没找到尸首,被他骂了好多天。”紫袖“唔”了一声,又说:“原来你也去寻过的。”   杜瑶山不说话,许久方道,“你明日就去五龙观罢。”紫袖正在想这事,被他说穿,心里一跳,道:“你也这么想?”杜瑶山说:“这事有点邪门,你向那帮江湖朋友打听打听,看跟魔教到底有没有干系。”   当夜杜瑶山便在书房睡了,次日一早又回衙门去。紫袖托他照料白霜,自己便向五龙观去,顺手把白霜做好的鱼也都带上了。进得观来,果见吴锦一在那里抡叉练功,袍子脱在一边,胸毛在晨风中威武飞扬。紫袖跟在小兄弟后头嘱咐道:“看看这鱼若还吃得,热透了再吃。昨晚白霜做的……”吴锦一见了便招手道:“休在那里絮叨,老汉一般,快下场来打!”紫袖只说:“吴大哥,我来打听件事。”   吴锦一拎上叉,拖着他往厅上去,问道:“你来打听的,除了魔教,也没别的了。又听说了甚么?”紫袖便道:“前不久的一桩案子,有点蹊跷。”二人说起那失了胎儿的尸骨,厅内早有几人听见,便围了上来。   有一人道:“殷兄弟,那胎儿果真是李氏咽气之后取出来的?”紫袖刚摇头,又有个青年上来,穿一件汗布背心,双臂文着两条青龙,大着嗓门道:“我上次就说了,魔教吃人肉的,这可不是被魔教掘出来的么?”紫袖便问:“吃……吃也该当挑活的罢?谁还去地下掘出来那个……”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说道:“魔教要的便是胎儿、婴儿,兴许有炼化之术,为修魔功,不计生死。”   紫袖听这声音有些懒懒的,略觉熟悉,循声望去,见一个青年进了来,穿着浅蔷薇色的衫子,看着有些困倦,朝自己一点头。吴锦一便道:“老三倒是对这些听说得多,你细细地说。”   紫袖打量这位“老三”,忽然惊道:“你是……那个,三哥?”那青年也一愣,拍手笑道:“昨儿晚上原来是你?哎呀这可巧了!”两人相视尬笑。吴锦一忙问:“你们昨晚做甚么了?”忽然怒道,“老三!你……”便要跳起来打。   那青年连忙摇手道:“你切莫乱说话,这位壮士,啊不,小兄弟功夫好得很,我们只是……”看着吴锦一朝自己越走越近,不禁绕着大厅跑了起来,边跑边喊,“兄弟!兄弟你岂能坐视不管?你快说话啊!赶紧说昨晚就是动手过了两招!”紫袖看得一头雾水,忙起来去拉吴锦一道:“吴大哥别打,我赢了他的。”   吴锦一气鼓鼓地看着他问:“你们为甚么动手?”紫袖道:“就……他在巷子里……”刚要说他抱着白霜,却见那青年在吴锦一身后对自己拼命打手势,又抹脖子翻白眼的,便吞了几个字道,“……巷子太黑,我们撞上,就过了两掌……”那青年松一口气,连忙对他比了个大拇指,又擦了擦额头的汗。吴锦一皱着眉问:“当真?”紫袖忍着笑道:“怎么不真?早知道是这里的兄弟,我也就认一认了。”   吴锦一这才作罢,冲那青年道:“不争气的,滚过来!”又朝紫袖说,“这是舍弟,叫吴锦三,前阵子没在观里。”紫袖看吴锦三也是二十多岁模样,一张面孔算是秀气,也不甚黑,跟吴锦一长相迥异,听闻此言甚是意外,忙道:“大哥和……和三哥竟是亲兄弟么?”吴锦一道:“正是,我兄弟三人,娘老子图省事,取名字就按一二三排下来的,如今老二去了北方浪荡。这老三,不知哪里的毛病,就喜欢对男人动手动脚,你防着他些。”说着横了吴锦三一眼。   吴锦三哭丧着脸道:“我也挑的。他又不白嫩……”却在吴锦一的逼视下闭紧了嘴。紫袖哭笑不得,毕竟昨晚打了他,忙对吴锦三赔罪。吴锦三一把拉住他,眼角瞥见吴锦一的手像是要抬起来,忙速速放开道:“受兄弟恩惠了,这事揭过不提。听你方才在说魔教的事?”   紫袖接着他最初的话头道:“魔教练功的事,还请三哥多说些。”吴锦三便道:“我在外头听人说起,西南有大雪山,便是魔教发源之地。也有多事的人上去探过,都是些断壁残垣,想是许多年前便挪走了,如今不知藏在哪里。他教中有许多邪门功法,有的以血为引,有的便需人命。那等吃人喝血的话,我是不信的,若说练功,倒有些可信之处。只是这等缺德丧门之事,其中细枝末节,却不是我等随意便能探听的了。”   紫袖便问:“我当夜见到的人都蒙着脸,三哥可知他们平日也都蒙面么?”吴锦三瘫在椅子上道:“我听说,魔教头些年出没过几次,都戴面具,个个都是一般模样,旁人也分不出是谁,更没见过面具之下的真面目。”   紫袖一个激灵,忙问:“甚么面具?”吴锦三道:“这我怎么晓得?似乎是个狮子还是老虎的,还有人说是鬼脸。”紫袖低低叫道:“是双角鬼狮!”吴锦三听了便跳起来向他凑,要打探细节。   紫袖却在琢磨练功的事,皱着眉头道:“要说拿胎儿练功……魔教取凌云剑谱和剑,也是为了练功么?我师叔说,敝派和魔教并无甚么冤仇。”吴锦三点着头道:“你是凌云派的。魔教要你们的剑法……”他看了看紫袖的脸色,谨慎地说,“用处应当不大罢。”   身旁众人便有的轻轻笑起来,吴锦一看紫袖一脸茫然,便道:“兄弟,你们算是正道宗派,魔教如此行事,哪里肯练。况且……恕我直言,贵派源远流长,弟子众多,看你的身手就知道,比我们这等草台班子自是强出千万倍不止。只是贵派中等闲武功却坐不上江湖最前头的几号交椅。近年来是赶上有你太师父凤老前辈,及你师父展大侠,这个武运才比从前昌隆了些。”   紫袖一呆,他只以为凌云派已算是极有名极高强的,从未考量过这些事,此时听人拿来比较,竟然一无所知,便问:“那……那我师父能在江湖排到什么位置?”   吴锦三便道:“尊师凌云剑法造诣颇深,已算是一流高手,这没得说;只是细论起来,却尚未入得顶尖高手之列。”紫袖愕然道:“甚么?顶尖高手是什么模样,竟比我师父还厉害么?”   吴锦一笑道:“天下武功出少林,少林寺那帮老和尚,虽动不动就练上几十年,如今却超然物外,从不出来轻易打人的,先不算他们;光说我见过的,中露山胡不归道长,许多年前京城的素墨大师,那都是出神入化的身手。至于我没见过的,没十个总也得有上八个。”   旁边帮众有人说道:“还有乔木庄的方庄主,我曾见过他空手劈巨岩。”又有人道:“方庄主怎能是顶尖高手?若是他有老爹,说不定尚能算得。你瞧流泉山的景行门也是一流大派了,那掌门与乔木庄结过梁子,两人交手也是不分胜负。”头一人便道:“若是两个顶尖高手对打,打不出输赢也常见啊。”   吴锦三道:“说起乔木庄姓方的……我曾在京城见过一个蒙面人,白布包头,只露出双目,又高又瘦,看着甚是年轻。像是他的同伴和方庄主对上了,不知吃了亏没有,那蒙面人不说话,上前就抓。方庄主必定也算是一流了,且亮了兵刃,只被他赤手空拳便制住,动弹不得。在场诸人,没人看得出那人的路数,他们又去得甚快,只不知他是谁。”   那帮众便叹道:“竟这般轻易便拿住方庄主么?这人岂不是强出许多了。要这样说,方庄主着实算不得顶尖。”吴锦一道:“他同伴长甚么模样?”吴锦三却支吾着说:“我在楼上吃酒,看不真切。”吴锦一“哼”地一声。   紫袖被这一席话说得懵了,他平素也对这些帮派名家有所耳闻,如今听他们一比,才知高手尚有一流、顶尖之分,原来高手之上,另有更高之境;凌云派虽有名气,却并非自己以为的那样独领风骚,委实天外有天——自己在凌云山时,又哪里关心过这些事情?不由想到那些小小年纪便出来历练的少年,喃喃道:“我真是蠢材,从前怎不多跟我师父到处去看看……偏安一隅,坐井观天,竟然狭隘到如此地步。”   吴锦三懒懒劝道:“那也不必,看见了兴许更难受。三哥我最不爱去英雄大会,你刚刚觉着有个人实在很强,登时又出来一个将他打趴下;还未及向这一个道喜呢,必定还有一个跳上来,再把这一个比下去。总之你闭上眼踏出一脚,能踩中三五个高手,都不知人家怎么练出来的,只能时时都在自惭形秽,有甚么意思?”吴锦一斥道:“你省出胡天胡地的时辰去练功,不定也能上去比比。”吴锦三扭过脸来极小声地嘀咕:“你倒是天天练,只除了些掌故,也没见练出甚么来。”却不敢让大哥听见。   紫袖只顾回忆,又说:“那魔教当中,定然是许多人都算高手了。他们上凌云山去……”吴锦三又懒懒地说:“我看,说不定是你们剑谱或者剑里头,藏得有甚么东西。”说罢脸色神秘,对紫袖挤了挤眼睛。   紫袖又试探着问他知不知道陈淡云,吴锦三苦苦回忆,终于从头脑深处搜索出八个字的短评:“比你壮些,长得不错。”眼看吴锦一又要吹胡子瞪眼睛,紫袖便告别五龙帮,回县衙复命。   --------------------   杜瑶山:你对美一无所知。   紫袖:你对美一无所知。 第26章 春无踪迹(5)   白霜已家去了,紫袖料他短期之内应当不会再去寻自己,兴许会在五龙观偶遇。昨夜虽未同他将一切讲说清楚,也不知他是否也需要几天来平息宁定,自认为暂且不做任何举动为上。只是从五龙观听完众人那一通评论,醒悟自己实在虚度了许多时光,所谓进境其实不值一提,岂能再不求上进,便加倍刻苦练功。   此后一切又平静如常,紫袖臂上被那大汉砍下的伤口也渐渐好了,头脑中却总是萦绕着杜瑶山当晚说过的那个“獠”字,常常琢磨。待闲暇时,确乎想到了甚么,心里一喜,跑去柜里掏出自己那本册子。   近期除了当差便是练功,还要洒扫烧饭,累得如同一个陀螺,多日不曾读写,此刻拿在手里,便格外欢悦。他翻开封皮,在扉页空白处题了四个大字:寄展獠书。   紫袖十分满意地赏鉴了一番这个名称,越瞧越觉合适得不得了,又翻开上次写完的地方,想了想道:“春花该谢了,云起峰上想必才刚开罢。你若在这里,会嫌晒么?院里梧桐树荫甚浓,可作罚跪之处……”边说边奋笔疾书,兴许因为有了个好名称加持,自认直是文思泉涌,写得叫一个龙飞凤舞,比杜瑶山也不差多少了。   收起册子来,天色尚早,他便又去练功。紫袖捉那大汉时,总觉他功力甚强,只是轻功差些,是以无法逃脱,便以此鞭策自己:近来常常夜间出去,在小巷当中穿房越脊,习练轻功。自觉有所进益,今日索性白天上路,沿着人少处攀高而行,又与夜晚不同:竟将底下诸人诸事一收眼底。   他沿着一片院墙房顶,脚下疾行,心里还默默想着魔教面具一事,只不知去哪里再找些线索。忽闻左近有小儿哭声响起,甚是嘹亮,又听有人恭喜道贺之声,原来正路过某家后院,这家里刚添了新丁。虽是逢着旁人的喜事,他不禁也觉可喜,笑嘻嘻地正待走开,眼角却瞥见远处有一个人匆匆而过。   他这些时日对形迹可疑的人都极为留意,此时自然凝目观望,虽不知那人走的哪扇门,却见他护着怀中甚么东西,脚下生风,沿着眼前几间院子另一侧的小道,向西一直去了。紫袖心道:“这人像是个窃贼。”又因方才听见新生儿啼哭,不免想起吴锦三所言魔教练功之事,更觉可疑,大为警惕,速速沿着那人去向,跟了上去。   那人穿一身粗布裤褂,只拣小路穿行,颇有些鬼祟之态,且走走停停,时时望一望身后,似是要确认无人追踪,才继续向前去。紫袖看他身形微胖,走得竟不慢,对路径也甚熟,显然在本地居住已久。只因要避开他的视线,必得不时躲藏,甚而上树上房,只觉自己虽是捕快,举止倒更像做贼。   眼见那布衣人进了一条眼熟小路,前方便是白霜来看烟火的那间破庙。紫袖藏身屋檐,只待他走到尽头,再追上去。这时却见有人拉开破庙的门,走了出来,径直向西。   紫袖见他侧脸和身形都眼熟,想了想忽然醒悟,正是自己在知味小馆劝架时,姚蕙娘身边使一双短刀的那个汉子。紫袖听吴锦一说过,这双刀汉子叫做周阿忠,跟着姚蕙娘时候也不短了,功夫虽平凡,人却还老实。紫袖见他一无所知,只向前走,那布衣人便如无事般,不远不近缀在他的身后,心里不禁油然而生一丝担忧。再思及自己曾与他交过手,也有些惺惺相惜,只怕他一个不小心,被这行踪可疑的布衣人所害所伤。当下便紧紧跟上,头脑里的弦绷得紧紧的,只要那人有甚么不对头的举止,自当立即出手。   谁想二人一路安然无事,走了约两盏茶时分,到了城西一个极为荒僻的所在。这里曾是池县西城的旧城门,其上的城楼许多年前便在战事中毁去,后因街市变迁,又在更北处修建了新的西门,这处便废弃了,除了城门洞堵得严严实实,不得通行,其余早已是一片废墟,少有人来。   紫袖此时已距他们不远,暗自纳闷,却见那周阿忠仍然走着,那布衣人却赶上两步,一手去抓他的肩膀,一手便去怀中掏甚么东西。紫袖没想到周阿忠居然如此不警觉,顿时暗叫不好,大喝一声:“住手!”便挺剑而出,刺向布衣人手臂,到得他身后时,却闻见淡淡血腥气息。   那人惊闻身后有人来了,慌忙回头,紫袖当下不及多想,见他要抓周阿忠的手缩了回来,便将剑锋一偏,从他衣袖旁划过,“嚓”地一声,将他手腕划破一道口子,顺势再拍出一掌,将他推开数尺。   周阿忠此时方回过身来,瞪着紫袖,惊疑不定。紫袖便问:“周大哥,你没事罢?”又回头去看那布衣人。那人方才吃了一大惊,怀中的手也拿了出来,却带出一件东西,落在地下。紫袖略一看,竟是一团暗紫色血糊糊的物事,难怪嗅到血气,只不知是甚么,便举起剑朝他一指,怒道:“那是甚么?从哪里得来?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布衣人一张黄胖面孔,也不及去拾地上的东西,只皱着眉头道:“你又是谁?”又朝周阿忠道,“老周,你带旁人来?”   紫袖闻言一惊,又去看周阿忠,见他面色肃然,沉吟不语,便问:“周大哥,你们认识?他鬼鬼祟祟要做甚么?”周阿忠犹豫着道:“兄弟,我本不知他要做甚么,只是有人让我前来取件东西,我连来取甚么都不知道。不然你把我二人都捉回衙门去问罢。”   那布衣人道:“衙门?你甚么意思?”紫袖此时不断嗅到血腥气,更是万分怀疑他与魔教的干系,便对他道:“我是县衙捕快,地上那是甚么?你若说不清楚,便跟我回衙门去。”   紫袖轮休在家,并未穿捕快服色,那灰衣人不想他竟真是衙门中人,闻听此言,立时手指周阿忠怒道:“他放屁!他自己要卖与别人,找我千求万求,我才去拿了来。”说着也不怕了,弯腰从地上拾起那包血糊糊的物事,举起来道,“胎盘,胎盘!乡巴佬,认得么?吃过么?大补的东西!有人买,有人卖,你情我愿,你管得着?”紫袖只听一个“吃”字,骇然道:“甚……甚么?”他顿时想到那初生婴儿的啼哭声,恍然道,“你拿的是新生儿的胎盘?”   这时只听身后周阿忠一声冷笑,亦响起嗖嗖破空之声,紫袖慌忙转身,知道有暗器,急速朝一侧闪避,用剑回拨,只听“当”地一声,剑刃将一件物事扫在地上,同时胸前一震,紫袖愕然看去,一支袖箭正钉在自己右锁骨下,肩窝之侧,鲜血顿时洇出了衣衫;地上也钉着一支。他右胸剧痛,手臂已提不起来,只觉连剑都快握不住,忙交至左手,怒道:“你这是做甚么?”   周阿忠拔出一对短刀在手,笑道:“小捕快,你果然就爱多管闲事,这可不是缘分么?”又朝那布衣人道,“先料他,我便拿钱与你。”那布衣人畏缩着道:“他可是公门中人,我,我看算了……”周阿忠面露讥讽之色,笑道:“以为你赵浑天不怕地不怕,谁想都是吹出来的,也是个怂包。”说着便猱身而上,两把短刀舞成一片白光,直向紫袖卷来。   紫袖见赵浑行止,不像谙熟武艺之人,只因左手使剑不甚灵便,只得先对付周阿忠。周阿忠功夫自不如他,却殊为凶狠,一时两把短刀分袭喉头、肚腹,已是寒气逼人。紫袖对姚蕙娘印象甚佳,手臂尚好时,看在她面上,定然会对周阿忠手下留情,只是眼前又痛又气,却再顾不得。此时又想起杜瑶山斥骂自己不懂防备他人的话来,心里恨不得同他一起大骂自己糊涂,一团无明业火熊熊燃烧得更猛。   紫袖少用左手,想使规整剑招都不成形,起初几下十分凶险,一个拧身便“嗤”地一声,身上袍子即划破了。只因倒还记得他左手较弱,因此一柄长剑只朝他右手招呼,一时间也斗了个不分上下。赵浑本已取出一把小刀,战战兢兢在一旁瞪眼,见他二人纠缠在一起,便又退在一旁。   周阿忠只怕他过上一时半刻,招式渐渐熟了,自己便更难占上风,只在那里不住口地催促赵浑道:“刺他后心!捅他脖子!”赵浑上前两步,只觉二人兵刃激起的凉风割得脸疼,手倒是伸了出去,只怕自己被刀刃剑锋蹭上,一有风吹草动便收了回来。   紫袖料想赵浑胆小,便道:“赵浑别听他的!你不会武功,若轻易动手,想是第一个死!”又对周阿忠道,“你缘何这样恨我,必要置我于死地?” 第27章 春无踪迹(6)   周阿忠一刀在侧,一刀斜斜划过紫袖胸膛,紫袖一个铁板桥向后急闪,避过刀锋,却被他刀身扫到了那支袖箭的箭尾,上半身右侧骤然抽痛,顿时一抖,一口气岔了小半,便站不起来,倒在地上。周阿忠见他倒了,笑道:“你将我的刀打落在地,当着那许多人,叫我颜面无光。这落刀之仇岂能不报?今日合二为一,取你一条狗命,却是便宜了你。”说着便跃上一步,捉刀刺来。   紫袖这才明白只因曾被自己击落一把刀,他竟一直带着恨意,今天又被撞破这等好事,才施以暗算,又狠下杀手。当下慌忙朝外一滚,形貌极为狼狈,伤口又痛,却不敢不还击,手里长剑平平刺出,护在身后。待得滚出圈子,弹起身来,中箭的前胸已开始发麻。   紫袖知道箭上许是涂过麻药,只想趁左手还能动弹,快快了解此事。此刻内心愤懑非常,只不见他再上前来,略一打量,见他腿上渗出长长一片血迹,竟是被自己方才所伤。他想起最后所刺那一剑,正是一招“孤蓬万里”的最后一剑,此前功力太浅,只得切断细线,如今不知不觉内功有所进境,却是能将劲力透过剑身发出去了,顿时又惊又喜,心道:“对了!我身上受了伤,内力却好好的。这一受伤,却是痛得傻了。”   赵浑见周阿忠流了血,只在那里不动,只怕自己这笔买卖就此砸在手里,焦急嚷道:“老周,你快把他结果了,咱们好谈妥了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耽误了事,你我都吃不消。”周阿忠似是疼得很,不为所动,赵浑突然高声抱怨道:“行情惯是越新鲜价钱越高,我这才冒着风险花了多少银子取来,你倒在这里悠闲!头两年东村那家,人都死了,胎盘却还新鲜热乎着,不也卖了那许多钱?咱们弄这个,图的什么来?”   紫袖心中大惊,如有电光在眼前劈过,也不顾周阿忠,跳在赵浑身侧,一剑指住他道:“你说甚么?东村孙家,打死媳妇的孙淘?”   赵浑一抖,却见他身上血迹斑斑,手臂也哆嗦,想是也撑不住多久,笃定周阿忠必将砍死他在这里,便捏紧手中小刀,梗着脖子道:“是又如何?那回要得急,我和老周看着他把死人肚里胎盘取出来的。”   紫袖连双唇都发起抖来。他霎时明白了李绣儿腹中为何没有胎儿,而为何又无人去为她接生过。想到她念着家人,偷偷吞下那枚戒指,满心不甘地咽下最后一口气,孤零零地慢慢变得冰凉,却又被人剖开肚腹,强行取出胎儿,只为要一个没见过天日的新鲜胎盘……“为甚么?”他轻声问,“那到底是甚么灵丹妙药?那是人身上的肉啊!”赵浑似是全然不懂他为何激愤,瞪着眼道:“人肉才补啊!”紫袖望着他略有些浑浊的眼睛,只觉自己目中所见并非活人,又问:“胎儿呢?”赵浑不耐烦道:“那谁管,都死了。反正也不是儿子,亲爹都不要。”   周阿忠缓步走来,依然笑着,转动着刀柄道:“你既知道了,麻药虽不多,也该散开了,那便放心去罢。”身形一闪,突然扑上来。紫袖伤口着实不怎么疼了,右半截身子都隐隐发麻,只气得左臂发颤,把真气贯至剑上,当当两响,将他双刀都荡了开去,口中只问:“你们是魔教的人?”周阿忠大笑起来,赵浑不屑一顾道:“哪里有甚么魔教?不过是为了方便罢了。”   紫袖脱口道:“畜牲!”缓缓将长剑举了起来。   周阿忠笑得狰狞,举刀迎上去拨他的剑身,口中道:“口气不小,你这剑招,我瞧也不过如此了。不如安心做个厉鬼,自立一个魔教……”话未说完,紫袖手腕微震,只听长剑嗤嗤作响,犹如三尺青锋在朗朗晴空下骤然低声细语,一股内力竟然透过剑身,一击而出。无形剑气远胜削薄锋锐的刀片,在周阿忠颈侧划过,劲风过处,皮肤应声裂开一道细细血口,鲜血顿时奔涌而出。   一剑封喉。   周阿忠尚在说着什么,却硬生生停住,瞧着自己身前喷出的血迹,神色由惊诧化为恐惧,喉咙中只发得出“咯咯”的怪声,向后直直倒去,抽搐数下,便不再动。紫袖头脑中方才还是一团乱麻,此刻看着血流如瀑,心中却霎时清明无比。他定了定神,刚想拔脚过去看看,却跌坐在地上。   他自嘲地说:“脚竟软了。”这一刻只觉无限疲累,几乎便想仰天躺下,却忽然想起还有一个人。当下收了剑,去看赵浑。   赵浑在青天白日下碰上他的眼神,立时哆嗦起来,抓住那包胎盘,转身便走。紫袖知道他跑不了,便以剑拄地,站起身来,朝他追去。赵浑初时边跑边喊:“你吃了豹子胆,竟敢捉我!你别追了,放过我罢……”到后来便不再喊,闷头直奔。眼看再向前便有一道转弯,紫袖料定他必然挑着岔路逃去,不欲多生枝节,刚要跃起去拦,只见赵浑转过身却顿住了脚,似是瞧见什么可怕的物事,竟一步一步向后退了回来。   紫袖赶上前去,见那转弯处走出来一个人。那人身着白衣,头上也缠着白布,只露出一双眼睛,走得极慢,也极平静,只是每向前一步,赵浑便向后退一步。紫袖见赵浑双腿发颤,衣裤瑟瑟抖动,不出十步,便抖得站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人又向紫袖望来,紫袖诧异已极,触及他的目光,只觉淡然如水,却登时连寒毛都炸了起来,心中不禁发憷,便握紧了剑柄。   那人眼珠转动,看了看他肩窝的伤,轻声道:“不曾中毒。”又道,“你不来捉他么?”说着便走到一旁,双手环抱胸前,一动不动。紫袖见他毫无进攻之意,也不甘示弱,便慢慢走过去,只不敢有一刻放松,掏出了绳子,也不敢径直去捆赵浑。正犹疑不定时,那人伸手道:“我来捆罢。”紫袖道:“不……不必了。”那人道:“你怕我出手伤你。”紫袖脸上一红,暗自惭愧,便说:“对不住,我刚与人打完架,遭了暗算。”那人眼睛一弯,似是微微一笑,道:“你这袖箭刺得虽深,当不及骨,回去再取,路上不要动它。”   紫袖看他句句着实不含恶意,便诚心谢道:“多亏大哥帮我拦住此人。”说着便忍住伤处不适,手脚并用,将赵浑捆了个结实。   那人又道:“你回得去么?”紫袖道:“回得,我到前头街口等着,叫人来就是。”说着便去抓赵浑,只是他身躯沉重,粗看也有二百来斤,又浑身赖成一滩泥,哪里提得离地?那白衣人便道:“放着罢。”说着提了赵浑,又前去提起周阿忠的尸身,也不见如何费劲,只如拈花,依然步履轻盈,走到紫袖身旁。又问他:“你可走得路?”紫袖忙道:“走得走得,多谢大哥。”二人便向前去,紫袖走几步才想起来问:“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白衣人道:“我叫朱印。朱砂的朱,印台的印。”紫袖听他言语和气,谢意更盛,又道:“朱大哥,多谢你。你帮了我大忙。”   说着走到街口,紫袖便掏出三根短短的哨箭,上有气口,这是杜瑶山发予众人的联络号子。只需向天掷出,鸣声尖锐,便有同伴来接应。朱印见他拿出哨箭,便将手中二人搁在地下。紫袖左手执了一根,运上口气,朝天一掷,果然发出呜呜哨声,传了出去,随后落在远处。他也不知旁人能否听见,便要再掷一根 。朱印却突然伸出手来道:“给我试试。”   紫袖一愣,便将手上一根递了给他。朱印二指轻轻夹过,信手向天一挥,也不见他如何运气,只“呼”地一下,那哨箭便不见了,空中却尖声大起,鸣声虽细,其声势竟不像一支哨箭,只如硕大号角般远远地传了出去,许久不见落下。紫袖见他手劲如此惊人,不禁瞠目结舌。朱印又伸过手来,他便乖乖将余下一根哨箭也交了出去。第二根哨箭响毕,朱印又等了半晌,方才掷出,便对紫袖道:“这下应当听得见了。”说罢也不作别,便独自朝前走去,看着仍是慢慢地,不片刻已不见了人影。   紫袖对他已佩服得五体投地,看身边死的活的,也都甚是老实。此时心里仍是百感交集,却比打斗时稍松了松,忽然想起吴锦三所言,抬头望着朱印消失的方向,两道秀眉拧在一处。思来想去,朱印说话俨然便是京城口音,背影也是又高又瘦,再加白布包头,只露眼睛……脱口而出一句话道:“顶尖高手!”他内心一阵震颤,再想到方才甫一见面,朱印一语不发,不带一缕杀气,已迫得自己几乎拔剑自卫,无怪乎赵浑唬得动弹不得。   他此生从未见过功力如此高强之人,此刻真真正正明白了自己与高手的差距,说是判若云泥亦不为过——自己换成左手,便用不出像样的剑招,被一个亡命之徒逼得狼狈万分;若换了朱印,同样是左手,想必周阿忠之流尚斗不过他两根手指。朱印捂得严实,听声音看身形却也是个青年,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这样年纪的人,会有这样大的本领,细细想来,兴许展画屏果真不及;又想起吴锦三抱怨高手太多的那番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只是也未曾多愁,便有捕快骑着马找了过来,见他受了伤,都连忙上前看视。紫袖只说不要紧,便同他们带了一人一尸,赶回衙门。   赵浑逃跑不成,又被朱印一吓,当真屁滚尿流,衣衫臭不可闻。许是路上颠簸得精神了,未进衙门时,还对紫袖恶狠狠地说:“你敢捉我,我是甚么人,你知道不知道?咱们走着瞧。” 第28章 春无踪迹(7)   紫袖中箭时不怕,要取出来时倒吓得一蹦三尺高,老大夫叫杜瑶山将他牢牢按住,命紫袖自行封住穴道,不可再看伤处。紫袖便抬起手来,哆哆嗦嗦点了自己前胸天突、璇玑两穴,外加锁骨上下气舍、缺盆、气户几处,又说些箭头所在的筋肉位置。大夫剪破他衣衫,再将皮肉切开,小心翼翼一分一毫地抽出了袖箭来,“当啷”一声,带着血丢在桌上一个碗里。   大夫手极稳,紫袖依然疼得发抖,虽点过穴道,前胸也已被血流染得糊成一片,稀里糊涂却把杜瑶山的腿都掐得青了。只听大夫温声慢语道:“待会敷些百草生肌膏,便都好了。”紫袖唔唔两声,便忍着不哼了。杜瑶山却暗暗瞪大了眼睛,将头偏到一边去。心想:这样深的伤口,用百草生肌膏许是好得快,里头却疼得很,这呆子如今又被大夫诈。果然药膏向创口刚一碰,紫袖便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大夫和杜瑶山快手快脚给他包裹好,又说:“还想继续使剑呢,就不要怕疼,勤换着药些。”   包扎完毕,紫袖本已疲倦,刑房却传了话来。赵浑大话说得响,却终究不怎么硬气,严主簿将几件刑具略略一摆,他便滔滔不绝地先招出来一大车。   杜瑶山听完便对紫袖道:“那赵浑自来便是本地一个泼皮,不务正业,我是知道他的;只不曾做下什么大案,因此一直在坊间逍遥。今日胎盘一事,这等买卖在大乾律例中并无规定,毕竟也不多,许多人家都是生完孩子便将胎盘埋了。像赵浑串通稳婆,将胎盘取来卖,最多算是偷盗——左不过罚两个钱,打几下子,定不得重罪……”   紫袖坐在椅中,那李绣儿尸骸失去胎儿的事,也就此明了:孙桃儿尚未问斩,便提来一并对质,全部招得干净。孙桃儿错手打死李绣儿,出门本为去找合适处所预备埋人,恰逢赵浑和周阿忠在村里取胎盘未果,骂骂咧咧地经过,答允的东西交不出来,心急如焚。孙桃儿知道赵浑行事,便咬牙将此事说了,将胎盘低价卖与二人。赵周二人便同他回去取出,又带走死胎抛弃,三人约定严守秘密。   并非魔教作为。   紫袖自然失望,也听得满心又怒又痛,恨不得让李绣儿回来找孙桃儿索命才好,又问杜瑶山道:“赵浑说此事无关魔教,当真么?”   杜瑶山便道:“他说是交易时偶然见过有人戴着面具,却与买卖胎盘无关,只是他为遮人耳目,蛊惑人心,才编些风言风语,描述得离奇古怪。”   紫袖踏着暮色拐回果子胡同,已过了晚饭时间,十分安静,也没有人走动。今日突如其来的一场大战,却将魔教痕迹抹去了,他一时有些惆怅。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了脚步。在距离数步的位置看去,自家院门开了一条寸许宽的缝。明明记得走之前将大门紧闭锁好了的。麻药劲儿过了,他不顾伤处还痛着,瞬间捏紧了剑。   紫袖放轻脚步走到门前,见门锁已不知哪去了,只剩链子歪歪斜斜挂在一侧。他屏息凝神,听院中无甚声响,收回了要推门的手,向一侧挪了挪,纵身跃起,跳上了墙头,向下俯瞰。黯淡的院中确无人迹,几间屋子也都安静得很,看不出甚么异常,唯有卧房的门不曾关紧。他缓缓将剑抽了出来,又提气无声落在地下,一步一步接近卧房,听了听亦无响动,突然踹开门冲了进去,将手中长剑舞了一团剑花,喝道:“是谁!”   夕阳残余的斜晖照进房中,甚么动静也没有。他又去书房厨房,并院子角落,统统细看一番,此时已近夏天,院里干燥平坦,既无落叶,又无雪尘,自然不见任何印痕,只捡到了被撬坏的门锁。他当即返回卧房去,看大柜子被打开过,忙忙开了柜门,却见衣裳被翻得乱七八糟,打眼便知有几件料子好些的袍子被偷走了。柜里叠放的被褥也被动过,许是不易带走,并未缺少。费西楼给他买的一双新鞋,并抽屉里的一点碎银,也都不见了。   紫袖看东西被翻乱了,急得直向深处掏摸,后来索性将全部衣裳都拽出来扔在地下,一寸一寸去寻,却一无所获。又在柜里上上下下翻了一遍,最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的《寄展獠书》也不见了。   他心知自己向来将其藏在衣柜当中,应当卷在衣裳里被一并带走了,直是难过万分,喃喃地也不知跟谁说:“你要东西便拿,我的册子,我的册子……”又见床铺也有些乱,忽然跳了起来,掀开枕头被褥,看床板上赫然放着个油纸包,才略微宽心些,打开瞧瞧,那本《别离剑谱》还完好无损地包在里头,不由松了半口气。只是心中依然不甘,将床下柜底仔细寻过,书房厨房也都找了,除了发现其余物事也丢了些,却哪里又有《寄展獠书》的影子?   他甚至出门在左近地下看过,只求那人偷了东西,走路一个不小心,将册子掉在地下;或者发现衣裳里头有本簿册,丝毫不想要,随手抛在门口墙根。他带着希冀找遍了附近,还是没有。   紫袖犹如丧家之犬般回到院里,这才不得不承认果真是遭了贼。财物丢失,他都不在意,只是《寄展獠书》不见了,委实令他一时难以接受。天色渐暗,他坐在桌边,也不点灯,对着空空的院落道:“这怎么办……那里头是我这半年来,半年来……”思及自己满满的思念或许即将被一个陌生人随手抛掷在未知的角落,被人踩踏、焚烧,被污水浸烂,被动物撕咬,登时心痛如割。那里头虽没有展画屏的名字,每一页上却都写了许多个“你”。他捂住脸道:“我对不起你……我以后不再写了。”   天黑下来,紫袖心中乱成一团。他喝了些水,吃了药丸子,备了点药在床边,再将门户查看数次,关得紧紧的,裹起被子来捂住自己。   伤口火烧火燎,他迷迷糊糊地,不知是困还是累了,心里有甚么像在撕扯,快要跳不动了。他双唇止不住地颤抖,极小声地念叨:“我,展画屏……我杀了人。”   当夜果然发起烧,兴风作浪,在梦里说着胡话醒来。他自己灌下药去,看天还没亮,又埋头睡。   杜瑶山一大早便翻墙进院,拿着煎好的药,没敲开卧房的门,正抬脚踹,却见他幽魂一般将门开了。杜瑶山劈头盖脸道:“知道你家里有药,也不能不拿大夫开的罢!”见他一脸哀鸿遍野,又皱眉道,“你是忘了罢。”   紫袖接过他手里的药,一口气灌下去,软倒在桌边。杜瑶山将他扶回床上,紫袖却指着他带来的粥,不肯躺下。杜瑶山估摸他连只鸡都没杀过,瞧这副模样,昨天必然不好受,不想他竟精神渐复,也奋力进些饮食,心中称奇。   紫袖也不肯休息,照样去了衙门当值,却不时垂头丧气,刘四、徐五轮番劝他一阵。杜瑶山后来才听说他家中进贼,自然数落完了又是一通谆谆教诲,见他似是没听进去,没活做时便只晓得在那里气虚志短,竟然还对着虚空喃喃自语,越看越心烦,免不了呵斥两句。紫袖就把脖子一缩,幽怨地对着墙角。   不过两日,王知县忽然传人,杜瑶山顾不得再骂,叫着紫袖骑上了马朝北急赶。二人到了北边城墙根,背着街一片小小院落挤挤挨挨。适逢暮春时节,刚过正午,本应是饭后歇晌之时,有一户门前却已围着些人,在那里指点叫嚷:“这个模样,该是魔教来灭门了罢?”   杜瑶山和紫袖对视一眼,上前将人驱赶尽了。院中住着夫妇二人,只是被利刃割颈,都已断气。丈夫倒在院中,妻子倒在屋里,桌上还摆着吃完未收的盘碗。稍歇便有刑房的人跟了来,将尸首完毕带回衙门。   杜瑶山又仔细问过报官那人,吩咐捕房众人或守住案发小院,或寻找线索,捉拿嫌犯,却是连着七八天不曾寻到一根汗毛。   紫袖跟着守了几天,也没甚么收获,便和杜瑶山二人边走边嘀嘀咕咕地商议。走到县衙门口,天色渐暗,薄暮冥冥,只见石狮子旁有个人孤单单地站着。听见脚步声响,便向他们望过来,像是在搜寻甚么。   杜瑶山刚觉得可疑,正欲责问,定睛一看,这人一头黑发随意束着,一双桃花眼澄明如同秋水,风止亦扬波,顾盼总含情;身上穿着件半旧白衫,虽负着把长剑,却是无限清俊,三分风流。他一时想不起城里何处见过这般人物,直以为是画中剑仙跑出来了,不禁将呵斥之词尽数咽了回去。   紫袖却嗷一声窜出,连声嚷道:“大师兄!大师兄!你怎么来了!我可真想你!”饿虎扑食一般飞了上去。费西楼一见他,眼泪都要流下来,拉着手只一迭声感叹:“你如何瘦成了这个样!这是在哪里晒的?怎么黑了这许多?我方才都没敢认你!”   紫袖眼中连日来的阴翳扫去一半,抱着他又叫又跳,欢声道:“哪里瘦了,我饭吃得多,力气也长了!你看我不也长高了么?”费西楼细细打量一番,见他果然是长了寸许,竟与自己一般高了。又看他穿着捕快的袍服,靴底生风,动作利落,是个大人样了。却依然忍不住掐着他的脸道:“孤拐上的肉都没了!”   紫袖只朝他嘻嘻笑,又道:“你吃饭没有?我请你吃去!我领了银子的。”费西楼早将他过的日子想得其惨无比,心疼不已,哪里还肯让他掏钱,当下便说:“胡说呢,我带你吃!你要吃甚么?烧鸭子想吃么?要不烤羊肉罢,好不好?不嫌热咱们就吃锅子去?”   杜瑶山在二人的欢喜之外,小心翼翼探过头来道:“不如……小弟做东如何?”二人这才想起还有他在那里。紫袖搂着费西楼,回头道:“你怎么还没走?”西楼知道紫袖职级甚低,这必定是个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便将紫袖从身上剥下,上前半步,微笑道:“这位官爷怎生称呼?”   杜瑶山拱拱手道:“在下杜瑶山,是这里的捕头。阁下是紫袖的师兄罢?数度听他提起,百闻不如一见,真是好表人物。都算是自家兄弟,你我也不必见外了。”西楼见他爽快,便还礼道:“在下费西楼,是紫袖的同门大师兄。我这傻弟弟甚么都不懂,给杜兄弟添麻烦了。”序过年齿,杜瑶山比西楼小上两岁,便以兄相称。   紫袖心中畅快,便道:“杜捕头,一起吃饭去啊!”杜瑶山笑道:“那自然的,有朋自远方来,这个东道可别跟我抢。我去捕房交代两句,咱们就去聚胜楼。” 第29章 春无踪迹(8)   费西楼来了,紫袖自然欢天喜地,只是刚进家门便被师兄揪着耳朵问起膀子怎么了,知道自己右臂尚未完全复元,被师兄看了出来,只得将受伤一事都招了。西楼扯开他领子一瞧,那箭坑还结着疤,登时就急了眼。紫袖怕大师兄立马开门再出去,慌忙又说:“不要紧的,那人已被我杀了!”   西楼直愣愣瞧着他,喉头滚了一滚,便拉着师弟慢慢进屋去。   二人将书房收拾出来给西楼住。紫袖问起他为何这样急着赶回,西楼便说:“家里倒没什么不好,只是那几个叔父姨母,整日只知道张罗着催我成亲,烦也烦死了。因此在父母坟上祭扫完毕,我便说还要回山,早早出来。”   紫袖好奇问道:“你不想成亲么?”西楼道:“不想,人生长得很,我还不曾各处去闯荡见识。”又敲敲他的脑门,“怎么,看你师兄看腻烦了?”紫袖咋舌道:“那倒不是,我只怕你觉得孤单。”西楼看着紫袖含笑的双眼,只觉他眼圈儿有些发乌,便甚么都不许再说,只催他睡去。   次日一早,紫袖才将从五龙观众人处问来的事讲与西楼,西楼听毕便说:“我这一个来回也打听了几句,魔教从未搞出这么大动静,咱们竟是破天荒头一份,因此竟是说的人多,见的人少。唯有面具一事较为确凿,与你所言甚为相似,可见各地大多如此。”   紫袖挂着案情,当即便要再去衙门,西楼无论如何不许,只让他在家养伤,二人正在争论,只听有个女子声音道:“殷兄弟是在这里么?”   师兄弟迎出来瞧,却是姚蕙娘说话,身后站着吴锦一。紫袖忙招呼着,见二人正对着西楼发窘,又引着三人厮见过,姚蕙娘便抢着说:“殷兄弟,姓周的害你如此,我都听说了。我那里出了这样猪狗不如的人,是我驭下不严,今日来给你赔个不是。”   紫袖本不想当着西楼说穿她和周阿忠是一伙,没想到她自行说了出来,忙道:“姚姐姐,你如何知道的?若是听旁人风言风语,可作不得数。”姚蕙娘便将眼角泪花一抹,吴锦一从后面说:“这档子事都清楚了,前几日来,你只不在家。”   姚蕙娘接着话头道:“老吴告诉了我,我才知道他竟做下这等禽兽行径。殷兄弟,你除去此害,我先谢你代我清门户之功。”说着朝紫袖盈盈一拜,不等他还礼,忙忙又道,“周贼是我手下,作恶却已非一时,我本有失察之咎,这个头领也没脸再当。以后自当多行善举,今日恶业,不敢或忘。如今这厮已死,我且代他受你这一箭之仇。”说罢左掌一翻,竟亮出一柄小巧匕首,紫袖一惊,便见她向自己右臂刺去,连忙大叫:“使不得!”   吴锦一闭上双眼,不忍再看。姚蕙娘只将匕首狠狠扎向自己肩窝,却见身旁人影一闪,手腕被人一拨,便不曾刺中,只是用力甚猛,刃尖去势未衰,在肩头划破一道口子,血珠当即漫了出来,浸透了衣袖。定睛看时,却是费西楼将自己的手捉住了。紫袖见西楼阻住了她,忙赶上两步道:“姚姐姐,你怎能为一个禽兽伤了自己?”   姚蕙娘难以置信地望着西楼道:“费师兄出手好快……”又朝紫袖道,“周阿忠出手阴毒,你这可是使剑的手,我要代他赔罪,还怕赔得不够。”紫袖急道:“你……你何必!”急得只看西楼。   西楼轻轻将匕首取了过来,放开姚蕙娘手腕,便道:“姚女侠生性义烈,比起那等小人,直有天渊之别。我师弟虽受他暗算,却也当场报了此仇,此后便与旁人无干。周阿忠若是被差遣前来,我师兄弟自当上门求个说法;只是他自取灭亡,岂能怪到旁人头上?想以女侠如此人品,若早些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必也不能容他。如今恩怨都已两清,女侠倘再自戕,可要我兄弟二人如何自处?”   紫袖边听边点头道:“是!就是!”   姚蕙娘凄然叹道:“周阿忠此人,对我尚算忠心,背地里却弄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我回去便要跟大伙儿分说清楚,我们行走江湖,本应行侠仗义;以后谁再沾这种阴鸷事,无论躲到天涯海角,我第一个杀上门去。”吴锦一从怀里掏出金创药来,向姚蕙娘手上一塞,西楼又道:“女侠自行用些药罢。”   三个男人便凑在一起,姚蕙娘半朝墙壁,揭开衣袖敷药。吴锦一对紫袖道:“箭上不曾喂毒?我那里有些药,着人给你送些来。”姚蕙娘完毕,二人便即告辞,西楼直送到门外。   紫袖趁师兄不备,一溜烟钻出门去。费西楼看着他在朝阳下手舞足蹈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紫袖再回家来,便按捺不住,拉着西楼试招。二人许久不曾一同练武,西楼惊见紫袖内力招式都精进灵敏许多,必定一天不曾抛下,心里又惊又喜,不住口地夸赞道:“从前在山上,都说你懈怠,我瞧着你竟是厚积薄发。当时却白挨了那些口舌。”   紫袖苦笑道:“从前的确是懈怠,白白耗费了大好时光。我巡街时瞧见许多年轻的江湖子弟,原来都是早早便出来游历,我一副皮囊像人家前辈,动起手来想是漏洞百出——如今是被旁人落下一大截,只得先赶去他们从前的位置,等我赶到时,人家却又朝前去了,我就又得再赶下一处。我若用足了心,不定还能跟人一道走;但凡不够用心,就永远都被甩在尾巴梢。”   西楼如同看见太阳打西边升起来了,咋舌道:“这可真是奇了,咱们紫袖一本正经讲论起勤奋来,却懂这许多。你既明白这个儿,也就不难赶上去。人跟人在资质上又能差多少呢?还不是发愿更大的,劲头更足的,就上得快些。”   他知道紫袖这一番心思,自然都出于要为师父报仇,只像一粒惯于冬眠的种子不得不在冰天雪地里硬抽出芽来,不见得不可喜,心里毕竟发酸,便岔开话题道:“我看这里诸般物件都打得怪整齐,屋里屋外清扫得也都干净,你平日里下了衙还要兼顾练武,着实是没少费力气。那会儿偷偷给我塞钱,如今又越发会照顾人。怪不得瘦了,都是累的——我也做几个菜给你补补,你顺便请杜捕头到家来吃顿便饭罢。不敢说是还席,只是略表心意。若是又上馆子,请来请去没个完,倒见外了。”说了两句又笑,“时日久了,你也会晒得跟他一般黑么?”紫袖悄悄道:“我见过他身上,也是这样黑,应当不是晒的。”二人一同大笑。   杜瑶山听说吃饭,自然满口答应。趁这几日太平无事,将巡查诸事安排妥当,便赶到果子胡同来吃饭。路上赶得急,进门才想起忘了买些点心甚么的带来,见西楼已经迎上来了, 不禁懊恼得直搓手,只得道:“我真是糊涂了,想着带点心,一路竟忘了。”西楼笑道:“这有甚么打紧,多来几次,早晚能记得,还怕以后吃不上么?”   杜瑶山只觉此话在,甚是中听,心花怒放地应道:“也对。”进了院便闻见饭菜香气扑鼻,西楼道:“不知杜捕头爱吃甚么,我只会做几道家乡菜,别嫌粗陋,倒是管饱。”紫袖端着一盆青菜从厨房走出来道:“他爱吃鱼。”西楼便说:“啊呀,你怎不早说?我却不太会烧鱼……”便使唤紫袖出去买。杜瑶山看厨房早已摆满了盘碗,灶上还摞着蒸笼,忙道:“哪里的话,都使得,都使得……费兄直呼我瑶山就是。”说着便卷袖子同紫袖一起择菜。   不多时开上饭来,三人坐在桌边,对着几道小菜,一盆饭,一盆汤,着实是家中晚餐的日常景象,自与酒楼不同,都觉温馨。紫袖动手盛饭盛汤,西楼便对杜瑶山道:“听紫袖说你晚上还要回衙门,也就不曾备酒。”杜瑶山忙道:“这已然丰盛太过,聚胜楼也没有这般用心。”西楼道:“大伙儿都是飘零在外,有缘暂聚,彼此多照顾,也是常事。瑶山兄弟若不嫌弃,衙中事务繁忙时,便来家里吃罢。”说着便招呼着动筷子,又给杜瑶山布菜。   西楼熟知师弟口味,一碗酱爆鸭子,虽不比凌云山上的厨子手艺,却直让紫袖吃得眼泪汪汪,高呼解忧;杜瑶山将桌上菜肴吃一道赞一道,尤其对着一碗珍珠嫩笋肉圆、一碗冬菇毛豆烧豆腐,更加赞不绝口,不但自行添饭,又喝了两碗汤。西楼本不知合不合他胃口,见他吃得痛快,便抿嘴一笑,没有再问。三人边吃边说,也谈得十分畅快。   紫袖吃到一半,忽然抬起头来,左右找了找。杜瑶山不明所以,只见紫袖回过了头去,朝费西楼一看。杜瑶山自是不懂,西楼和紫袖在山上共度这许多年,又如何不懂?便微微一笑,伸手取了后头桌上一个空碗递来,紫袖接了,又将他和杜瑶山面前装满骨头的碗换下。杜瑶山看着他们如此默契,一个眼神早就明了心下是何想法,竟省了许多话,不由得暗自称奇。   一顿饭吃完,杜瑶山许久不曾这样身心欢畅,自告奋勇和紫袖刷洗盘碗,边洗边道:“你看你师兄,烧菜好吃,又会说话,你再看看自个儿,怎不跟着多学学?”紫袖咋舌道:“这也是能学来的?我就都学会了,你又要嫌我没比着他的模样长。”杜瑶山摇头叹道:“粗人,粗人,一介武夫,你懂得甚么?”   紫袖自知说不过他,只报以一笑,拿起洗好的碗进厨房去。西楼听见杜瑶山说他的话,便问:“为甚么说你是粗人?”紫袖“哧”地一笑,便说:“瑶山哥懂得多,常被我问些蠢问题,还要讲给我。”西楼听着不顺耳,便道:“讲又怎样,费甚么事,谁还不是粗人了?”紫袖道:“他着实喝过墨水的,写字也好看。”说着想起自己见过的那幅字,又说,“他房里还贴着一幅’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意境多么深。”   西楼听了,便有意问道:“你可知这句诗写的是甚么?”紫袖道:“我从前看过,似是写的蝉罢。”西楼便说:“没错,说是志趣高洁,自凭本事。只是这蝉,却未必都是如此。说是’居高声自远’,也有’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的,既飞不动,也叫不出;还有’落日早蝉急,客心闻更愁’的,这是叫人听了不痛快;或者’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居高却吃不饱,声远又有何用?再如’相看数株柳,不听一声蝉’,竟是没了天时地利,便不叫了。”对紫袖一笑,又说,“明明同为小虫,只因餐风饮露,便生出些自大之心,自觉比旁的虫蟊高出了一等;或者有的蝉还自觉高出旁的蝉去了,实不可取。只不过是文人墨客的笔下之戏,涂黑涂白,都在一念之间。这样的诗句多如牛毛,你只顾练武,记得不多,若要学时,只管去读就是。只是咱们许多人读来读去,尚不懂其笔法要领;若真的做了蝉,被人捧一天踩一天,却更不能将这些戏言当真了。”   紫袖听他又是说了一长串,诗句未必记下,后头却都听得懂,便连连点头,也不觉得杜瑶山那幅字多么特别了。   西楼听杜瑶山褒贬紫袖,暗自不快,又听师弟所言,猜测素日应当也不止一次被嫌弃过,便捡着些不要紧的,生拉硬拽讲了一通,只为给紫袖长长志气,叫他不必自惭形秽;心中虽有些忿忿,语调却温柔平顺,只当说笑。杜瑶山一字不落全部听得清清楚楚,当下捧着一摞盘子站在厨房门口呆若木鸡,竟不知道该进去还是就此隐去身形,远远遁走。   西楼转身见他呆在那里,便笑着迎上去道:“瞧我尽顾着说嘴,倒让客人做活。”接过盘子来,又让紫袖去倒茶。杜瑶山忙道:“不喝了,我这就回衙门去。”又谢过了饭,便匆匆辞别二人,出来走上了大街。这一走,脚下明明踩的是平展展的石砖路,却犹如走进了水中不见底,只觉得一步比一步虚,心里道:“他这是说我了?不高兴了?那之前还说常来吃饭,以后若再有这样的家宴,还叫我不叫了?”飘飘摇摇回到了衙门,待周身都泡在公事当中浸得透了,才慢慢将此事撂在脑后。   紫袖在家中便问西楼:“杜捕头模样有些古怪,会不会以后不肯来了?”西楼微笑道:“他若就此不来,我看正好倒也不必来往了。”看紫袖有些忧心,又道,“若是他生气了在衙门找你麻烦,咱们便不做这捕快了,消息哪里都打听得,你堂堂凌云山子弟,何必成天看人脸色。”   -------------------- 第三章 本来用的是另一个名字。后来某天突然想起“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这一段来,就改成了现在的章节名。   曾经的感情,都去了哪里,现在又有什么寄托呢?   当事人和别人的答案,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第30章 春无踪迹(9)   未等紫袖为此事忧心,城西便即来报,又有人如此这般死在家中,这回是个妇人遇害,丈夫傍晚归家才见尸横就地。仵作验看之后,说是与上次夫妻命案极似同一人所犯。   杜瑶山叫紫袖盯住城北,自己再着人搜捕,又是毫无结果;忽而有人说在第二户人家附近见人探头探脑,杜瑶山忙忙赶到,眼见着实有人现身,要拿人时却力有不逮,被他溜了。   王知县只嫌拖得太久,本就催促早日拿人破案,得知此事,勃然大怒,气哼哼地跑到捕房来,也不顾紫袖尚在一旁,照着杜瑶山便劈头盖脸地道:“小杜啊小杜,刚夸你两句,你就不记得自己姓杜了,啊?这个捕头你还有什么脸做?即日革职!”   恰好刘四和徐五正要进院来,听见太爷吼得力拔山兮气盖世,桌子拍得山响,当即转身飞跑出去,只作不知,一溜烟上了大街。   王知县又接着叫道:“你给我上街去捉人,甚么时候捉到,甚么时候你再当捕头罢!捉不到人更便利,我这个知县干脆让你给你做,好不好啊!”愤愤踏出门去。   紫袖不曾想到这头衔居然说撤就撤,当下呆住,杜瑶山却气得蹦高,将佩刀一把扯下,向长凳上掷去,“哐啷”一声大响,砸得凳子歪了一歪。紫袖被震得一闭眼,生怕王知县听见更加暴跳如雷回来骂他,忙小声劝道:“你何苦跟知县置气?”   杜瑶山伸出指头虚点,叫道:“好狗贼!想让小爷认栽,我去你的十八辈祖宗……”   这时外头有人说话,听着像是王知县去而复返,紫袖知道杜瑶山是骂那凶人,却怕县衙的人听见误会了,再给他穿小鞋,慌忙伸出手去捂住他的嘴,压着声音道:“你是真祖宗了!先消停一会儿行不行!”   杜瑶山皱着浓眉哼道:“放开!”抬手抓住他手腕,将他一提一掷,一记擒拿手便摔了出去。   紫袖飞出门外,一扭身轻轻落地,正瞧见王知县和县丞说着话从院门口过,连忙假作请安,才站直了,跑回屋里。巴巴等到杜瑶山呼哧呼哧喘过了气头,又去搭话道:“咱们快些捉人就是,捉到就给你复职了。杜捕头……”   杜瑶山赤红着眼睛道:“别叫我杜捕头!”又恨恨地道,“我难道在乎甚么狗屁职衔么?我是不甘受禽兽之辱!你看着,待小爷韬光养晦,细心查探,必诛杀此獠!”   此后杜瑶山竟当真上街捉人,加意查访,拼凑了些疑犯的形貌特征,又与刑房严主簿商议,都认为这人应当不曾远走,甚或再次伺机下手。于是日日分了场所,派人全城巡查,自己和紫袖一南一北,扼守紧要之地。   紫袖只因头一次听见了关乎魔教的闲言闲语,自然分外挂怀,暗自盘算:案发的两家人并不认识,两处又都不曾惊动邻居,钱财原封未动,杀人一刀致命——若非熟人下手,那便是凶犯身手相当利落,才能从杜瑶山眼皮底下逃脱。   他镇日里查来问去,连小路近道都摸得甚熟。这日正在走着,忽闻暗号声传来,拔腿便赶,到了院子外头,听见尚有哭声,进门看时,果然有捕房两个捕快在那里,扶着一个中年女子坐在井台上。紫袖忙问:“人呢?”   一个捕快便道:“这大嫂警醒,见有异人进了自家院子,还是个男子打扮,呼救得早,我们来时,人已跑了。”   紫袖便问妇人道:“那人甚么模样?”女子苍白着脸道:“他戴了面具,我也不知道他长甚么样,穿着……似是件灰衫子。”   紫袖听闻“面具”二字,眼眶一张,心里突然扑通扑通跳得极快,身旁一个捕快已问那女子:“是怎样的面具?甚么颜色,何种图案?”   女子心有余悸道:“难看得很,我猛一回头他就站在那里,也没动静,吓煞人了。一个青黢黢的脸,我哪里还敢仔细瞧了?”说着又落下泪来。   紫袖只道这事非同小可,便说:“隔墙有耳,先回衙门。”   -------------------- 第三章 的一个小尾巴。2020.11.05补充:第三章内容调整了哦,旧版第四章开头那部分内容挪到第三章来了。   麻烦大家刷新缓存(磕头了。 第31章 魔影幢幢(1)   杜瑶山闻得有人躲过一劫,忙回来看,正听见有人问那女子回忆面具模样,好去画像,女子吓得不轻,却说不出来。他一脚踏进门去问道:“除了青色,还记不记得是方的圆的,是大是小?外头可常见?”   女子茫然摇头,只道:“从前应当没见过,许是跟脸差不多大。”   杜瑶山又问:“有甚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大耳朵,大鼻子,大嘴?”   女子忽然惊愕抬眼,道:“似有两个长耳朵,在这里。”说着在头顶比了比。众人便问:“是个兔子面具么?”女子又摇头。   紫袖在旁边静静聆听,心中一直在重重地跳,此刻终于忍不住问:“是不是两只角?”   那女子想了想,忽然低呼一声,眼神透着恐惧,吐出一个“是”字。紫袖匆忙拿张纸,粗粗画了画凌云山大门上双角鬼狮,给她一看,女子抬袖掩住了口,只连连点头,微微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杜瑶山和紫袖相顾瞠目,心中掀起狂潮。紫袖想起吴锦三说的魔教练功一事,待那女子安定片刻,便问她练过武没有,又是否结过仇家。女子答:“我刚从外地嫁到这里两三个月,才识得几个人,哪里又有仇家?练武甚么的更不会了。”   杜瑶山听了这话,忙赶着问:“恕我冒昧,大嫂这般年纪,是头回成亲么?”那女子摇头道:“自然不是,我先前丈夫数年前病死了,村里亲戚牵的线,这才和当家的成亲。”   杜瑶山眼前一亮,当下叮嘱捕房所有人守口如瓶,方才所有话一个字不许朝外吐,又招手叫紫袖出了捕房道:“我去城北,你快去城南那家,凡结亲生子一概时间原委都问清楚,不许遗漏。”   紫袖道:“为甚么问这些?”杜瑶山道:“蠢材,你想想这三户人家,都是成了亲的。我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你先去问,问了回来碰头。”   紫袖不懂魔教与这些喜事有甚么关联,却一丝不肯怠慢,脚下生风赶去城南。那鳏夫正自伤心,自然有问必答,说完与亡妻如何相识,又说成亲时间虽短,却情投意合,发嫁了女儿,生活都甚是美满。讲着讲着便不禁流泪,又满口咒骂凶手不得好死。   紫袖想起方才杜瑶山问的话,也便问道:“大哥,你家女儿都已出嫁了,为何夫妻成亲才短短几年?”   那鳏夫哭道:“小人先妻走得早,这回是续弦……拙荆不曾生育,被前夫休了,待小人和小女却极尽心的。我们夫妻情深,平日里也小心谨慎,从不与人结怨,怎知遭此横祸……”紫袖安抚过他,才回了衙门。   杜瑶山早等在那里,眼里含着雷电一般,急急问道:“如何?”紫袖被他气势所摄,飞快地将问来的话复述一遭,杜瑶山一巴掌拍在他肩膀道:“中了!城北那家男的年纪长些,是头婚;女的前夫蹲了大狱,是改嫁来的。”   紫袖紧张得结巴道:“这……这三家都、都有二婚的!”杜瑶山道:“没错,三家的女主人,全部都是二婚。”   二人心情激荡,都要跳起来,杜瑶山匆忙布置去了。   捕房一番耐心盘问,拼凑了些疑犯的个头衣着等等情状,杜瑶山竟叫人悄悄将城里曾经二婚过的人家都数了出来,分派人穿了粗布衣裳,乔装紧盯;连城外各村,虽无案发,也找了地头上可靠的人,逐日留心。   数日间城中暗哨便有回音,说有与那疑犯身量相似的一个汉子,未戴面具,穿件邋遢布袍,专门趁一早一晚人多时,到几处人家外查看过,有的只去一次,有的去过两次,似在探路踩盘子,意态悠闲,如在品鉴挑选,乐在其中。另外只见他时隐时现,去向却不明,可知此人身手矫捷,一旦走避,等闲捕快便跟不上他。杜瑶山严令不准打草惊蛇,又怕他有同伙,只让沉住气摸清底细。   紫袖听说此人明知风声紧,还如此猖狂,心中暗暗发誓要将此人生擒,整日跟着跑,即便班次没有排他,也要各处赶去瞧。只感激西楼在家中,进门便可吃上一口热饭,倒比一个人住时强得多。   这日吃过晚饭,紫袖正坐在梧桐树下冥思,琢磨如何将左手剑也练起来,听见脚步声,抬头望去,却是白霜。   白霜手里拿着一小包物事,一见他生龙活虎在那里比划,眼眶便即红彤彤的,憋了一阵,只道:“好些了么?”话音刚落,泪珠儿也落了下来。紫袖忙又劝慰。西楼听见说话声,便也迎出来,见是个颇秀气的少年,就叫紫袖让进屋去。   白霜竟是刚刚听闻紫袖受伤的事,登时吓呆,其余言语一概听不进,头脑里只想着他伤得甚重,许是起不来床,一阵风地跑来,却不知他家中尚有别人。此时一抬眼,见一个天仙般的美人站在后头,顿时止住了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紫袖便道:“这是我师兄,你也叫哥就是。”   西楼笑道:“我拿点心你吃。”   白霜听说这是师兄,才松了口气,又觉不好意思,把泪抹了。跟着紫袖向屋里走,回头瞧了瞧,低声道:“你师兄真好看。”想了想又嘱咐,“千万别叫三哥看见。”紫袖哭笑不得,只催他喝茶,又问:“你怎么来了?”   白霜面上一红,便把手里的纸包搁在桌上道:“我去五龙观……吴大哥叫你不可轻视,好好把这些补品都吃了。”紫袖忙道:“这可多谢了。你是又给他们送吃的去?”白霜抿了抿唇,看着他道:“我许久不敢去,实在忍不住……我以为你会过去,想在那里碰见你。”   紫袖一些问候的话顿时卡在喉咙,说不上来咽不下去,半晌方道:“白霜……”   白霜道:“我知道你要说甚么!”瞧他一眼,低下头去道,“我回去想过了,我说的大都是真心话。你待我好,愿意护着我,我也愿意同你在一起,为甚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我真都想过了的,我最近生意也好多了,以后开个铺子,你也不要做捕快了,整天提心吊胆的,这日子如何过得?到时候我们就一处过罢……只是那天晚上,我说你瞧不起我,却是气话,我知道不是。”   紫袖道:“朋友来往,这些都是应当做的……”白霜两只手在桌上握成了拳,不等他说完便道:“不!同我来往的人多了,只有你甚么都不求,再说我也没把你当朋友!我……我想到你这样待别人,就恨不得将那人……”   他硬生生止住话头,见紫袖面色纠结,便小声说:“你歇着罢,我先走了。”说着站起身来。西楼正从厨房出来,也拿着一个纸包,塞过来道:“带着点心去吃,慢些走。”   白霜迷迷糊糊地接过来,只顾冲他点头,不知为何竟自惭形秽,也不让送,羞答答地走了。   紫袖咂了咂嘴,一扭脸却见西楼点着头,正冲自己意味深长地笑,登时红了脸,道:“不是……哎呀!”心知他必然都听见了,一时有些发急,走到院里坐了,闷头沉思一刻,又抬手比划些招式,而后又皱起眉来想些甚么,过阵子再比划,如是反复。   西楼在他身边站了许久,才忽然听他问道:“我怎么办?”西楼微笑道:“人家喜欢你呢。”   紫袖叹道:“我哪里又有这些心思了。”西楼便试探着道:“时候还长,人长大了,总也要过自己的日子不是?”   紫袖摇摇头说:“我是不想的。只是我照实说,又害旁人不快活。”   西楼看着师弟,埋着头坐在椅子里,坦露出晒成浅蜜色的后颈子。紫袖的后背比小时候宽了许多,却又让他想起那个扁着嘴在墙角落泪的小家伙。他伸出手去轻轻摸着紫袖头顶,低声道:“你这样不管不顾的,都是为了替师父报仇。可是……你总不能只为这一件事活着。”   紫袖还是摇摇头,不说话了,毛茸茸的脑袋蹭过西楼的手心。西楼又道:“你有这份心,已是难得了。师父在天有灵,知道你这样……这样懂事,也当无限欣慰。”   初夏的风在夜色中悠悠掠过,卷着不知来自何处的花香,从院里飘进屋中,再从窗口离去。许是药气太重,只不曾冲开满室淡淡的苦涩。 第32章 魔影幢幢(2)   杜瑶山拐进果子胡同时,步履甚是轻快。   走到院门口,见大门还没上,却只关了一扇,另一扇半掩着,不知这师兄弟哪一个忘了。当下侧耳一听,院里也没动静,便要悄悄进院吓他们一吓,好叫他们记个教训,以后多防备些。于是蹑手蹑脚进了门去,沿着书房墙根朝里轻轻地走,不发出一丝声响,预备直摸到卧房,再跳出来哈哈一笑。   走出丈许,刚到屋角,正要向院里拐,忽然听见紫袖的声音道:“不,我每天都在想,都是我太没出息,师父才会,才会被人打死。”   杜瑶山倒是一愣,不想他师兄弟正在聊天,说的还是师门中事,便停住脚步,想喊一声招呼。尚未开口,只听西楼说:“紫袖,你不要这样想,师父的死不是因为你,你不能把这件事归到自己身上。”   杜瑶山听他二人语声悲切,一时又不好说话,只能乖乖站在墙根不动。   “不是因为我……”紫袖道,“师父说我生性软弱,五感丰沛,不能专注练武。我还驽钝又贪玩……如果我平日好生练武,或许他心里宽些,便不会吐那么多血,那天夜里便疼得轻些;如果我好好练内功,那天夜里便能早一些醒来,早些赶过去;如果我好好练轻功,那天夜里便能跑快一点,早些赶过去;如果我好好练剑,那天夜里也能解决一个敌人,早些赶过去……大师兄,”他轻轻地说,“我有许多事情应当做,却没有做。我很后悔。”   院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杜瑶山蓦然听见西楼抽泣了一声,心里跟着一紧,又听他随后道:“你后悔,所以不再哭,不去爱,只念叨魔教,只顾着练剑。你最后悔那天夜里没随着师父一起死了。”   紫袖倒轻轻笑了笑,说:“当然,你不知道我多想挡在他身前……可是我没死。既没有死,我就不配死。”   西楼说:“你比我以为的更……”一句话不曾说完,吞了口气,又道,“我也有件事情很后悔。我曾经跟你说,相思如酿酒……”紫袖道:“越醇滋味越美,我记得的,你说的没有错。”   “不,”费西楼声音压得甚低,却直如泣血,“我如今最后悔的就是这件事!师父没了!紫袖,我害你难受一辈子……”   杜瑶山心中震撼有如山崩地裂,暗自道:“原来紫袖对他师父竟然存着这般心思,难怪听见魔教二字就没了魂儿,他竟是对他师父……难怪,难怪。”   他听西楼压着声儿又抽泣起来,忍不住偷偷探头望过去,屋里烛火闪动,半开的窗上映着两个人的影子。西楼捂住了面孔,紫袖揽住师兄的肩,叹了一声,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现在才知道自己从前有多蠢。我甚么都不懂。头先有个杀妻案,我听一个大婶说,门不当户不对,硬在一起也得不了好。这句话我想了许久,逐渐明白过来了。”   西楼啐道:“呸!瞎说些甚么?这也是一样的?照这么说,你还得当个掌门,才配……”后头的话却没有说出口。   紫袖便解释道:“不是这样说,却是这个道。我跟师父,相差太远了……从前只觉得师父好,我自然最喜欢他;下了山,看到这世上的人,我才晓得,那都是我一厢情愿,他是可怜我,才不把我撂开。我哪里配得上他?我不过在向他乞讨,我只是在自己的天地里活着。”   声音不大,却硬邦邦的,像是砸破了窗,一个字一个字掷在院里。   杜瑶山向后极慢极轻地退到了大门外,高大的身躯靠在墙上等着,望向夜空,也让头脑里的惊涛骇浪逐渐平息。直等到院里不再有说话声传出,有人走动了,才往门上拍了两声道:“还醒着么?”便听见西楼的声音道:“是呢,快来。”   那声音温润一如往常,却在杜瑶山内心深处拨了一拨,叫他深觉不是滋味,又不禁挂上笑容,站在门口,听着他的脚步声,知道他过来迎接自己,心中竟然无比期待。   西楼转过了屋角来,杜瑶山乍一见他的面容,只觉犹如皎皎明月,熠熠生辉,顿时笑容便真切了十足十。想到他方才伤心难过,此刻却哪里找得见一丝一毫悲色?心中一酸,突然自忖:“这定是洗过脸了。他若是也背着我伤心,我又不知道,可怎么好?”   西楼见他站着笑,便向里头让道:“瑶山兄弟来了,衙门事可忙么?”杜瑶山回了神,忙道:“我来找……”他鬼使神差地将嘴边的话咽下,只说,“找紫袖商议件事。”   西楼边走边道:“不知我能否问得,那面具的案子怎样了?”   杜瑶山正为此事而来,瞬间精神百倍,答道:“知道你兄弟两个都关心那面具,才来集思广益。”   原来他料定嫌犯这两日便要动手,打算来个瓮中捉鳖:那嫌犯到几家人处窥探多次,杜瑶山选定了他露面最频繁的一家,决定躲在院中守株待兔;只是吃过一次亏,怕犯人身手强出自己太多,其他捕快更挡不住,便来找这两位剑门弟子帮忙。   他多日来立志捉住此人一雪前耻,自然希望帮手越多越好,本打算请西楼同去捉人,路上想得好好地,进了院竟说不出口,只叫二人帮着出出主意。   紫袖一听,当即道:“我同你一起,也找一家埋伏。”   杜瑶山便说:“你伤没好透,在外头等着,到时候见机行事,同我里应外合。”   紫袖忙道:“我伤处都已好了,你若不放心,到时候不使右手就是。我内息无碍,左手也能使剑,拳脚掌法都使得。”说着也看西楼,“我绝不轻举妄动!”   西楼便道:“你自然要去。”紫袖先惊后喜,刚要咧嘴笑,又听他道:“我跟着你。”紫袖圆睁双眼,迅即又平复下来,杜瑶山却惊讶不已。   西楼笑道:“我不能去么?虽说我的剑法不如紫袖,总不比等闲捕快差到哪儿去。”紫袖也对杜瑶山道:“多个人多出份力,是不是?”   杜瑶山明白西楼是担心师弟才要跟着,一时还是有些懵,吞吞吐吐地说:“也……也好,你带着紫袖在外照应罢。”   紫袖终于盼到捉这魔教嫌犯的时刻,怎肯躲在门外,拍着桌子道:“瑶山哥今天怎么了,你来不是商量此事的么?我和师兄同你一起去,不比捕房弟兄们灵便?那狗东西还不知要去何处,我们三人各藏一家,岂不更好?方才说你要到院中埋伏,为何只让我俩守在外面?”   杜瑶山道:“那厮没有同伙,内外都要有人把守,方能万无一失。你只需听我布置,要你守在外头你就守。”   紫袖听这话格外别扭,当即反对道:“里头埋伏的人要紧把凶犯缠住才好,一开始就不能打着让他跑的主意!都堵在一家是为甚么?”   西楼淡淡笑道:“瑶山兄弟岂会不懂缠住凶犯,他是怕凶犯落在旁人手里。”   杜瑶山被他说中心事,一口气冲到胸口,便道:“这话不错,我做了几年捕头,被撤职是头一遭,这份耻辱若不清算,誓不为人。我绝不能折在这样一个混蛋手里,因此算准他的去处便要全力狙击。得罪之处你们多担待罢。”   西楼正色道:“一旦你算得不准,恐怕白忙一场。三人分作三处埋伏,才是正。”   杜瑶山道:“我盯了这些天,心中有数,必要亲手擒住那厮。今日来这里,也是为着咱们不是外人。你二人不曾做过这等差事,缺乏经验,却跟着领个闲功也好。”   西楼忽然轻轻一笑,颇有些桃李颜色,只道:“这是堂而皇之将我们兄弟两个瞧得扁了。我凌云派与魔教有不共戴天之仇,活捉此人,是我俩必做的事。你以为你不许,我们就当真乖乖不进去么?”   “我……”我决计不会让你以身犯险。杜瑶山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他瞬间像是明白了甚么,却无法说出口,此刻便后悔自己到这里来了。   眼看西楼嘴角依然笑着,眼睛却越来越冷,杜瑶山热汗沿着额头流下,正待转身离去,只听紫袖道:“我小时候偷穿师姐的衫子玩耍,一回身将她们吓了一大跳。”   杜瑶山和费西楼同时看他,紫袖一脸正经神色,并无玩笑之态,说道:“既然要进院打埋伏,自然露比藏好;能堂堂正正走来走去,最自在的是假扮女主人,不是么?”   西楼面色一缓,点头道:“男人的话,凶犯总有防备,对于女子,却极可能不甚留心。”   紫袖接着说:“况且第一家他是先对女人下手,再杀男人。让他照我们杀来,不比让女主人担惊受怕强多了?”转头对杜瑶山道,“瑶山哥意下如何?三人都想抓住凶犯,明明是三倍的好事,自己人犯不着为这个吵起来罢?”   杜瑶山老脸一红,有话说不出,心里盘算着这个点子,越想越觉可行,便要回捕房去着人准备,西楼忽然道:“这里有些现成的药,比外头买的强些,我给你拿去。”说罢便去书房取。   他前脚出门,紫袖匆忙低声说:“我师兄那样笑,便是要生气了,以后千万莫再这样跟他对着干,可吓死我了。”又给杜瑶山倒茶。杜瑶山将壶薅过来道:“小爷,歇着罢。”又道,“计议已定,明日真个要扮时,你不许推。”   紫袖一扬眉毛道:“甚么话,只要你能扮上,我们兄弟俩就都能扮上。”杜瑶山抛给他一个白眼,紫袖哈哈一笑,忽然又说:“有没有左手使的刀法?”杜瑶山想了想道:“自然有,想来和左手剑也差不到哪里去。”   紫袖上前将他的截魄刀抽了出来,身前便沁着一丝凉意,对着墙壁挥舞两下,回头道:“沉得多了,怎会差不到哪去?我不懂,你给我讲讲。”   杜瑶山也不跟他要刀,只撇嘴道:“练武都讲一个’悟’字,参悟不出来么?只能使剑,换了刀就不成?看来你们凌云山也不过如此。”   紫袖哼了一声,却听费西楼道:“凌云山怎么?”拿着两个药瓶子走进来。杜瑶山忙上前接了,笑道:“没甚么,说着玩的。”   西楼见紫袖提着刀,把手一伸,又顺势拿起刀鞘。紫袖将刀递去,忽然眼前一花,寒气扑面,忙向后退开两步,仔细看时,竟是西楼持刀在手,手臂一收,刀尖朝上摆了个起势,随后朝墙壁斜劈而出——俨然便是大乾朝天下通行的“太平刀法”,许多人都会摆上几式。   紫袖虽没练过,却也认得这是第一式“玉宇澄清”。西楼随后向前、后、左、右分别虚劈一刀,转回原处,挽了个刀花,“嚓”一声轻响,还刀入鞘,衣袂飘飘如仙。   紫袖雀跃道:“好看!”西楼笑道:“就这一下子,再没别的了,也只能骗骗你这外行。”   杜瑶山起初眼前被刀光一晃,正要退避,见西楼身姿摇曳从容,便顿时忘了身在何处。西楼身处室内,不曾使力劈砍,招式也简单常见,手势步法乃至气息竟无一处不对,绝非模仿招式玩闹的随手比划。杜瑶山见他将刀还来,面上笑容又一如往常,便也朝他笑道:“费兄如何会使刀?不愧师出名门。”   西楼笑道:“这句倒不错,我凌云山藏书楼烧毁的灰,随手捏一撮出来,都够外人学上二十年。”   杜瑶山登时想到自己方才揶揄紫袖的话,一口气噎在喉咙,慌忙拿起药狼狈离去。紫袖兴高采烈,心中直呼爽快,冲费西楼竖起大拇指。   杜瑶山在街上晃着,腹中似是有些饥饿,忽然想起甚么,便拐上小道,去馄饨摊吃夜宵。   他仍然要了碗馄饨加面,刻意与老板娘多说了两句,见她也是细声细气,笑容可掬,将大碗放在桌上。杜瑶山边吃边像从前那样偷偷瞧她,连着偷看了四五次,果然见她不如从前那般漂亮,自然大惊,硬是把面皮绷住了,吃完便闷闷地回去。   他在街上踩着石砖小步地走,懊恼着为甚么老板娘不再好看了,却又明白她当真一点不曾变样,明明仍然漂亮。   正因为明白,心里只觉失落得很。他将一只手按在头上,喃喃自语道:“完蛋了,西楼勾去了我的魂儿。”   --------------------   天气干燥起来了。   前头的文也要改起来了。 第33章 魔影幢幢(3)   次日紫袖早早按捺不住,天光未亮便拉着西楼去了县衙。杜瑶山已候在捕房,又同他们说些联络追捕的安排。待二人都明白无误,徐五便来了,拿进三套女子袍褂,众人只看着杜瑶山笑。   杜瑶山斥道:“怎么,穿上坐在那里,也看不出甚么来。”一个捕快打量着衣裳道:“头儿,你先看看能穿进不能。”   杜瑶山从没扮过女子,却也不觉得乔装有甚么难的,拎起来一看,便道:“不就是件褂子?小爷我色艺双绝,岂有不成之?背朝外,梳上头,用桌子挡一挡。”回头一看紫袖正眼巴巴地瞧,便道,“你不去穿,瞧我做甚么?”   紫袖见徐五就在旁边,拿着一件黄布衫,已经给他展开了,便将左臂一伸,再向身上一套,果然套上,又把衣襟一拉。   徐五道:“不错,就是肩膀宽些,想是屋里不能太亮了。”   紫袖便朝杜瑶山示意,杜瑶山只得拿起来,也向身上一套,登时便将那衣裳撑得满了,堪堪拉过前襟,像一张封皮一般包在身上。那衣裳又是浅浅的丁香紫色,原本也不见得十分鲜妍,只被他一张黑脸一衬,如同大风雨的夜里,仙女的霓裳羽衣跌落人间,缠在一座铁塔上。   不知谁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是馅子拌多了,最后一张饺皮不够使。”   紫袖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捕快也都偷着笑,既不敢多看又忍不住屡屡偷看。徐五小声道:“捕头去的这屋里,竟是一丝光亮也不得有。”   杜瑶山哼道:“都怪这件衣衫忒也窄了……实在不成,就扮她丈夫罢了。”   紫袖道:“你这个模样,就算给人看背影,也是要露馅的。”   有人躲在门外笑完,回头进屋高声道:“老杜再梳上头,就在门口坐着便是了,哪怕后背朝外,无论甚么贼人,看一眼必定大叫’夜叉来了’,立即吓走,连门都不敢进,岂不是好?”   杜瑶山半眯起眼睛道:“是了,我挨家挨户门前都坐坐,护佑池县一方平安,以后门神都贴我,还请那些红的绿的做甚么。”说着愤愤然将那件衣裳剥了下来。   屋角便有人道:“你们两个只会说嘴,瞧瞧人家费兄弟!”   又是几人啧啧称赞,杜瑶山抬头看去,西楼从那处转过身来,几人竟已帮他拾掇好了。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偏偏又将最明丽的一件衣衫给了他,桃红衫子在他袍子外头系得伏伏帖帖,连头发都散开重新结束过,简单在脑后一挽。西楼向前走了两步,又转个身道:“能蒙住不能?”   杜瑶山顿时被“雪肤花貌”四个字击得发昏,只觉眼前人步履翩跹,丽色无双,看直了眼,如坠梦中。   紫袖笑道:“大师兄从前头看还是男的,背过身去几能以假乱真。”   周围众捕快纷纷笑道:“人家费兄弟也是男人身板,却懂得敛步凝息,举止文雅,比你们两个都用心得多;一旦坐下,少出多少纰漏,也能唬住人不是?你两个在那里叉腰瞪眼睛,大说大笑,要么像幌金绳捆起来的孙猴子,要么像偷了龙女衣裳的黑鱼精……”怕被杜瑶山骂,便都不敢再说。   杜瑶山却丝毫没有责骂之意,旁人说甚么,也只是十句只听其一。心里只想着:“他穿了女装,也依然是个男的。我到底是怎么了……”忽然手臂一痛,原是紫袖催他快走。   当下三人便分了三路,杜瑶山庆幸西楼不晓得实情,糊弄过去就是。便按照危险程度,自己去头一家,紫袖、西楼依次去另外两处。   一连两日,风平浪静。第三日早上,众人便有些懈怠了。杜瑶山在捕房又叮嘱一遍道:“这贼厮鸟数日来都没动静,极有可能是在虚耗我等精力,千万不得疏忽,务必一切如旧,只严不松。”众人这才答应,依照此前分派,各各就位。西楼动身前,看杜瑶山走了,却逼着紫袖互换了位置。   杜瑶山身在堂屋,将院门开着一半,不时留意着院中动静。今日已是第三天,嫌犯再不来,他都要怀疑那人是不是已离开池县了。一时乍起耳朵听着外头,一时又想西楼这会子不知在做些甚么,还要与家中大嫂搭话,心烦意乱。   终于熬到午饭时辰,刚端起碗,忽然听见“呜”地一响。“来了!”他捉刀而起,一跃到了院中,便要与人厮杀。   可院中哪里有人影?   “呜——”空中仍回荡着长长的响声。   是哨箭。   随后紧接着又是一支,竟是接连两响。杜瑶山大惊失色,心一沉到底,暗道:“坏了!”仔细辨认方位,那哨声当是紫袖发的。   他冲出院门,交代守在外头的众人进院看守,随即窜到街口,拉过早已备好的马匹,风驰电掣般奔去。   万万不曾想到,竟然真被西楼说中,自己猜错了。如果不是三人分散,今天也许又要赶去收尸。他始终认定自己去的那处才是重中之重,几乎便是胸有成竹,此刻脸上火烧火燎,心中急不可待,只盼紫袖动作快些,不要放走了贼人。   他骑马上了大路,满心乱糟糟。忽然一匹马从斜刺里窜出,朝北边去了。杜瑶山一愣,慌忙看时,马上却是一个灰影。此时又有一人一骑从后奔来,马上人对他高声呼道:“快追!”   杜瑶山如遭雷击,那人穿着桃红衫子,手提长剑,竟是西楼。   他忙拨转马头,又急急扭脸问道:“怎么是你?”见西楼身上衣衫已被划破,半挂在膀子上,倒是不见血迹,心里方安宁了些,当即策马直冲。   西楼才想起来还穿着那件女衫,一把抓了下来道:“我和紫袖换了。那人果然会武,我一击不中,被他逃了。”杜瑶山此时悔愧交加,默默不语。   二人一前一后向北急追而出,半道逢着紫袖也纵马赶来,官马身高腿长,盯死前方那人,头顶夏日骄阳,一路扬尘滚滚紧追不放。杜瑶山冲二人叫道:“待会跟在我后边!”   未出城门时,三人不敢尽力催马,待出了城,便肆意狂奔起来,与前头一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杜瑶山扬声喊道:“兀那贼子,快快下马就擒,尚能……”   话未说完,已听前方那人笑道:“尚能减轻罪责?哈!都是骗鬼的话!”只不停催马,直逃进北郊山中。   山路一转,只见一片树林横亘在前,那马丢在树下,人却不知去向。三人下得马来,打量四周,见不远处岩壁上有个山洞,只不知那人是进洞去了,还是进了林中。   周围静悄悄地,林中树多草稀,并无跑动声响,紫袖刚看了一眼费西楼,杜瑶山却道:“你们等在这里,我去洞里找。”说着便要过去,却被紫袖拉住。西楼径直转身,挺起长剑,奔了进洞。   杜瑶山边挣脱边道:“松开。”没想到紫袖手劲甚大,只是不松,面色便沉了下来。紫袖忙道:“别急,我师兄比你敏捷。”说着便撒了手,向林中张望。杜瑶山却一直盯着山洞,只片刻,西楼便从中出来,紫袖即向林中奔去。   树林占地不小,水土却差,尽是些枯木,又细又干。三人各执兵刃进了来,便放慢脚步,向前搜寻。紫袖打眼望去,只寥寥几棵大树后藏得住人,暗自将内息催到极致,耳朵一动一动地,在穿过树林的风声当中辨别呼吸,忽闻杜瑶山道:“若他就在这……”后头却戛然而止。   紫袖侧身看去,费西楼从后伸出手来捂住了杜瑶山的嘴,在他耳边低声道:“住口。”紫袖自己当初这样做,被他揪起来一把扔出屋去,现在生怕西楼被打,却见杜瑶山老实得很,仿佛不会动的木头人一般。   紫袖便不再看,径直向左前一棵大树掠去。人未到跟前,忽然听见“哗”地一响,劲风扑面而来,力道大得很。他吃惊向后急闪,一直退到几丈开外,似是一块木头从身侧飞过,眼前却没有人影。刚站稳,脚下被甚么东西一拦,猛地倒在地上,随后不由自主滑了出去。   马蹄声响,他脚腕生疼,一根麻绳从长草中直直绷了起来——他竟然被那马拖着,向树林深处疾驰而去。   事发突然,西楼和杜瑶山惊呼出声,眼看紫袖在草中飞快碾出一道沟来。尚未去追,只听有人尖声长笑,从树后冲出,站在两三丈之外,傲然道:“太慢,太笨。”   --------------------   这两天在修改前面的部分,准备调一下剧情的顺序,让情节更紧凑。   这段打算往前放一放,但是内容不会改。   所以先把这段发完,会整体向前挪一下。   感谢各位的耐心,展画屏候场中,朱印先代班鞠躬了~2020.11.05补充:2-4章调整完毕,进度向前赶了好大一截。   删掉了一部分,还重写了一部分。第一卷 整体缩减了篇幅。   十分对不起按照旧情节看到这里的朋友,以后会尽量避免做这么大的调整。   再次鞠躬~! 第34章 魔影幢幢(4)   紫袖被拖在马后,起初吓了一跳,在树木石块之上到处乱撞,毫无反抗之力。那马似是被击中了,跑得欢快,他不时犹如蚂蚱一样弹起,再重重落下,摔打出生机勃勃的神秘节奏;又像一只风筝,在低空和地面轮流游荡,耳边呼呼风响,穿行在自由凉爽的空气里。他背心的衣衫扯破了,砂石草叶纷纷在皮肉上留下密密麻麻的细碎印记,搓出一份又疼又痒的热情。   在激荡中茫然了片刻,终究被剧痛唤醒,他模糊哼道:“我的脚!脚!”   套着绳子的地方越收越紧,像是要被生生扯掉。他想到只剩一只脚勉强舞剑站不稳的模样,或是挂在甚么地方从中间被径直扯成两爿的模样,都实在太糟心,奋力挣扎着屈起身子,拔出佩剑,向麻绳斩去。   马儿失去了负载,倒慢了下来。他忍着头昏爬起身,沿着自己楔出来的路向回赶,远远瞧见杜瑶山和费西楼各占一角,正与一人对峙。   那人像是三四十岁年纪,头发却少,显得老相;一张脸倒是刮得干净,七尺来高,孔武有力,颇为精干。紫袖闪身树后细细观察,回忆着那一夜见到的魔教诸人身形,却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他衣着打扮都是普通村夫模样,神情却甚是倨傲。   此时杜瑶山问道:“你武功不低,是何……”还不等他说完,那人便道:“问我门派?你也配?我却不告诉你。”   紫袖听他开口,便觉声音刺耳,话语狂气,不由心烦。杜瑶山皱眉道:“习武之人,残杀无辜百姓,算甚么……”“算甚么英雄好汉?”那人依然不让他说完,自己便道,“你们也会武艺,虽说不精,却甘心沦为官府的走狗,又算甚么英雄好汉了?”   杜瑶山拔出刀来道:“你从来听不完……”“别人一句话?”那人口吻中满是嘲笑,得意道,“你说上半句,我就知道下半句,俗世愚人,也配让我等你说完?”   西楼蓦然插话道:“他却忘了你本名叫……”“叫秦戎!”那人信口接道,“一个比一个脓包。”说着回头看了看西楼,又笑起来,声音却放柔了些许,“倒别说,我方才真没认出你是个爷们儿。”   杜瑶山只觉恶心,向前一跃而出,截魄刀直劈而下,怒道:“你说话给我……”“当心些?哈哈,”秦戎侧身避开他势大力沉的一刀,依然对着西楼,面露遗憾道,“你瞧,我明明是在夸你,你心里也喜欢,是不是?他却蠢得听不出来。”   杜瑶山气得沉默不语,将截魄刀挥成万道金光,秦戎却似不甚在意,避开他的刀锋,向前一闪而来,说道:“今日能有我教导你功夫,可算三生有幸了。”竟欲空手夺白刃,将他的刀抢过自己手里去。   杜瑶山见他身形虽快,却也不见得是甚么世外高人,竟如此托大,只觉此人又狂又坏,只想一刀将他劈碎。可惜截魄刀沉重,招式又是大开大阖,秦戎一旦走近,刀锋只贴着他身畔掠过,哪里能砍中他分毫?一时刀光泼洒,秦戎如蛇般游走在刀刃之下,二人难解难分。   紫袖拿捏不稳秦戎的身份,却一心记得面具的事;旁观这人功夫,显然在己方三人之上,杜瑶山只能堪堪不让对方夺刀而已,且渐露劣势,便预备持剑上前掠阵。忽而西楼一剑刺去,开口道:“你瞧,被你杀的无辜百姓,都在你身后看着呢!”   秦戎脚下不停,竟含笑道:“谁又无辜?不守妇道,不知守节,再嫁的女人谁也不配活着。”只如师长在为小辈讲些人生至一般。   杜瑶山道:“你不该叫秦戎……”刀势在他手下已是越打越慢,秦戎翻手亮出一柄匕首朝他刺去,喜形于色,竟然折节问道:“那叫甚么?”   西楼从旁又刺一剑,沉声说:“叫禽兽!”   秦戎身法奇异,匕首半路转向西楼,眼见便要刺上他的肩膊,忽然背后凉风嗖嗖,又是一人袭到,忙回身抵挡。紫袖剑尖闪动,矫如游龙,秦戎避开要害,却被紫袖瞅准空隙,剑尖贴在匕首与手掌之间,信手一挑,便将匕首挑飞出去。   秦戎身形蓦然一闪,一掌挥上西楼手臂,那长剑向斜刺里一歪,将紫袖的剑也荡开去,二人同时收小了力道。秦戎乘势跳开数步,见自己被三人围在垓心,笑道:“甚好,昔日虎牢关三英战吕布,今日池县武勇却数我秦戎。”又见自己手心已被割破,流出血来,方才若非躲得快,一只手兴许已然落地,阴恻恻看着紫袖道:“你使甚么诡计害我?”   紫袖嗤道:“你伤人就是功夫,旁人伤你就是诡计?”又沉下脸问,“你那面具是从哪里来的?”   秦戎伸手入怀,所当然说道:“糊涂,自然是老天也要杀尽不守节的女子,赐予我的。”   紫袖点头道:“他俩说得不对,你徒具人形,尚不如禽兽。”正欲持剑再上,秦戎却掏出一团物事,西楼眼见精光一闪,忙叫道:“当心!”   话音未落,只见秦戎手腕一抖,飒然作响,将那团物事挥出数尺长,原是一根九节钢鞭。那九节鞭的鞭梢带着一个浑圆的钢球,甩出时迎着日光,划出道道亮弧。   三人同时冲上,秦戎一鞭先逼退杜瑶山,又袭向费西楼,紫袖正要去救,他竟半途变招,这一鞭朝紫袖天灵盖正正砸下。紫袖眼看一道精光冲自己而来,未及回剑抵挡,只得侧身避过,手中吐劲,剑锋嗤嗤轻响,已将秦戎臂上划破一道长长口子,却也被那鞭上钢球砸在自己右肩,整个胸口只痛得眼前一花,刚刚好起来的伤处又是剧痛,右臂不自觉抽搐起来。他忙按住右肩退出战圈,伸指匆匆去点右侧穴道。   秦戎见到手臂伤口,又比方才手心伤处重了,血迹将一条灰色衣袖染红了一片,不由大怒道:“毛头小子,竟使阴招伤我两次。”心中愤恨,直欲将紫袖击死,忽然挥鞭卷起一物,竟是地上匕首,拿在手中抢步上前,又是一鞭袭来。   西楼见紫袖受伤,从后奔袭而来,只是秦戎防备周到,一匕一鞭舞得风雨不透,长剑寻不到空门。这一式来势汹汹,鞭路奇险,眼见那只钢球在空中转来转去,方向莫测,西楼只怕紫袖成为案板上的鱼肉,立时纵身挡在他身前,横剑招架。   只听那钢球带得四周飒飒风响,西楼心中暗道糟糕,他这手劲强于自己甚矣,必然抵挡不住,将手中长剑紧握,只欲咬牙硬接。忽然眼前一黑,有道身影一晃,拦在自己身前。西楼心中一紧,忙将紫袖向旁侧一拉,只听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过,一个长大身躯重重飞了出去,跌在地上。   杜瑶山犹如一只米袋般摔在一丈开外,身前从胸到腹皮开肉绽,鲜血涌出,将衣衫染红,身侧落下一把匕首。原是秦戎挥出钢鞭被他格开,又将匕首刺出,随后再补一鞭,杜瑶山连吃两记,疼痛入骨,竟差点被开了膛,重伤之下,一时坐都坐不起。挣了两挣,哇地喷出一大口血来。   -------------------- 第四章 马上要结束了。第一卷 还剩最后一章。再多啰嗦几天:   签约这阵子只改没更新,进度条却悄悄走了一段。   为了让情节更紧凑,第二到四章的剧情整体进行了调整。   有些顺序和以前不一样了,给看过旧文的朋友造成不便,十分抱歉。   继续向前努力地走~ 第35章 魔影幢幢(5)   西楼和紫袖两柄剑同时向秦戎招呼过去。秦戎见了血,更是兴奋无比,不禁张开了口,嘴角扬起,一双眼睛爆得血红,将九节鞭缠住西楼长剑,一甩便“唰”地飞出十来丈,插在泥土地上;又缠住紫袖长剑,同时一掌击在西楼身上,西楼内力本不够深,此时更是一口真气堵在胸口,当即软倒,却不稍停,就势滚到树后,便不动了。   紫袖见他出掌时内力不甚强横,心中暗喜。别离剑现今意不在缠,他的剑被锁住,索性松了手,乘机窜上前去,瞅准他胸前空门,在他肋下期门穴、小腹气海穴速速点过,又在他大腿外侧环跳穴狠狠一撞。   秦戎登时一滞,上身酸麻,腿脚虽僵直不堪,却也见机得快,手肘击在紫袖背心至阳穴。   至阳穴是后背要穴,紫袖拼死向前一扑,知道是将自己背后空门送了上去,只拼着秦戎不剩多少气力,总不至于受重伤,此时也浑身一软,伏在地下。秦戎还要再动,却力有不逮,略一踉跄,只得靠在一棵树上。   一时四人都凝神喘息。杜瑶山胸前仍不断渗血;西楼胸口气血翻涌,暗中调息,只盼先起得身来,去捉秦戎。紫袖运转数息,果然秦戎点穴并不透彻,竟已松动,当下面色不变,暗中运气,悄悄冲击穴道。   他只想拖得一刻是一刻,听秦戎气息粗重,便问道:“那面具不是你的罢?”   秦戎被点住穴道,嘴皮子仿佛也不利落了,竟不再抢话,兀自笑道:“是我师父给的。你自然也不配问我师父是谁。”   紫袖假作深沉道:“这有甚么不晓得,你师父是魔教中人罢了。”   秦戎听闻“魔教”二字,面皮一抖,便问:“你如何知道?你是谁?”   紫袖故意道:“你既然甚么都懂,甚么都知道,一看我们武功路数便当晓得来历,又问我是谁?”想起杜瑶山昨日说过的话,学着他的语调说,“可见你师父教得也不怎么样,你自己参悟去罢。”这一句将杜瑶山那带着轻蔑鄙夷又偏偏所当然的口吻学了个十足十,揣测秦戎必然出言反驳。   果然秦戎气得怒容满面,愤然道:“我师父一身慈悲神功,自然想杀谁便杀谁,哪里在乎旁人甚么路数!”   紫袖看着地下的杜瑶山和远处的大师兄,摇头道:“撒谎。这样厉害的人,又怎会特意传你……”   秦戎抢着道:“我师父路过池县,见我练习杀人,说我根骨虽佳,只不得法,自然便传我功夫。”   杜瑶山听紫袖学自己说话气人,心中五味杂陈,却也觉此计可为,不如再刺他一刺,当即原汁原味地道:“你这话全在敷衍,一听便不曾与魔教接触过。看你武艺这样低微,也没甚么大出息,想是连你师父也不愿意带着你在身边,只嫌丢人——随口说个来历,吓住你便逃了。”他虽受伤不能动弹,这一番话却发自内心,声情并茂,其刻薄尖酸风范,比紫袖要自然流畅得多。   秦戎咬紧牙根,却不说话。杜瑶山又道:“你也不知道那慈悲神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紫袖听秦戎气息有异,暗道不妙,刚要出言阻止杜瑶山,秦戎竟缓缓站了起来,哈哈一笑,向杜瑶山一寸一寸挪去。   紫袖穴道尚有一二分不曾冲开,见秦戎却比自己要快,一时胆颤,见秦戎将九节鞭抄在手里,面露狞笑,知道杜瑶山命在顷刻,只得拼命运气,身上仍在僵麻,不禁急得呜呜作声。   秦戎面露笑容,对杜瑶山道:“我师父的慈悲神功博大精深,说了你也不懂。只我这慈悲十三鞭,你便享用不尽。”面上得意洋洋,卖弄着举起钢鞭来,“那几个贱人没这福气,叫我一刀杀了,你却马上便能尝到滋味。”   说完又笑看杜瑶山和紫袖道:“你们两个谁先上路?”   忽听身后有人道:“自然是你。”随即背心寒风瑟瑟,竟是西楼拾起了紫袖的剑,从后一招“日薄西山”便袭上前来。   这是凌云剑中两败俱伤的打法,紫袖大叫道:“大师兄!”杜瑶山急得高喊一声,嘴里又喷出一口血。   西楼喘着气瞧了紫袖一眼说:“不妨事。”   二人目光相触,紫袖见他微微点了点头。   秦戎见西楼动作勉强得很,纵声大笑,口中道:“你这剑法实在太糟,我自然看不出甚么门派。”将身子一避,挥鞭缠住他手腕,顺势一甩,西楼登时飞出五丈开外,一路撞断两三棵枯树,倒在地上,一时没了动静。   紫袖心念电转,看着西楼,再一抬头看着那钢鞭,“嗤”地一声,不屑道:“你出手招招阴毒致命,竟敢大言不惭,说甚么慈悲。”   秦戎笑道:“还是悟性低了,今日便教你们个乖:我这钢鞭,先将一些人一招打死,替他们脱难渡劫,早日投个新胎;另外一些人见了,就吓得不敢动手,自然安全无虞,珍惜性命:活人死人,都能受益,便是大慈大悲。”   只听西楼的清润嗓音在远处扬声道:“很好,你既有慈悲鞭,我便送你一招吉祥剑,等你往生极乐,到时只需欢喜赞叹,自然万事吉祥。”   秦戎回首看去,见他靠着树艰难坐起,坐了一半又向下滑去,衣袖手臂在树干上都擦破了,呵呵笑道:“小美人,你武艺不成,却这样会说。如此倔强,我喜欢得很。等我料了这两个碍事的,咱们来个阴阳和合,你舍我些慈悲,我便让你吉祥。你说好是不好?”   杜瑶山躺在地下怒道:“你嘴里放干净些!”   秦戎皱眉道:“我见你这副模样就厌恶得紧,不过是个捕快,摆出大爷样子给谁看?还不俯首就死?”说着将九节鞭便要扬起。紫袖便奋力挣扎道:“你敢动他!你狗胆包天!你……”却依然无法起身。   西楼从远处急得叫道:“紫袖当心!”便硬是攀着树干,提着剑抖抖索索站起身来。   秦戎对远处的西楼摇头道:“你不成,等着罢。”终于再无戒备,全神贯注向杜瑶山一鞭劈下,内心只道此招必中。   眼见杜瑶山一颗大好的脑袋便要碎在钢球之下,只在最后一刻,紫袖忽然活鲤鱼般从地上一跃而起,伸手便拉住了鞭梢,稳稳不放。   秦戎大惊,不知他如何能看准鞭路,又恨又急,劲力催处,九节鞭顺势缠在紫袖左臂之上,眼看便要绞断。紫袖以血肉之躯抗他钢鞭,面现痛苦之色,秦戎又兴奋起来,满心欢喜,振臂便待将一条膀子给他生拽下来。刚刚动念,背心却一痛,手臂劲力倏忽消失——一柄长剑透胸而过,剑锋上染着一片鲜血,正在向下滴落。   紫袖甫一发觉绞紧左臂的力道撤去,便即一振臂膀,钢鞭离手。他跳了起来,照着秦戎任督二脉几处要穴下了重手点去,让他动弹不得,撂在地下。西楼也不拔剑,只对他一瞧,紫袖便从怀里摸出绳子来,西楼自行给杜瑶山敷些金创药。   这兔起鹘落的瞬间,杜瑶山躺在一旁看得真切:方才只见西楼身形一晃,眨眼间便赶到了这处,别说秦戎,连自己也着实未曾料到他脚下这样快——剑术着实不大高明,只是来得轻灵迅捷,长剑已将他刺个对穿。   此刻对着西楼一张俊脸,看他给自己上药,登时哪里都不疼了,如置身云端,实在不敢多瞧,朝紫袖喃喃说道:“怪不得你说’我师兄比你敏捷’,原来如此……”   紫袖道:“我师兄的轻功,在同辈中可是数一数二的。上回你不曾捉到……此獠,我猜他应当进退甚快,昨晚便和师兄商议,今日见机行事,以备不时之需。”又自嘲道,“方才做戏不大自然。”   杜瑶山听他此言,才知二人竟是有备而来,甚或比自己想得更加周到。此前自己建功心切,只想着捉人雪耻,当他二人是来打个下手,没想到遇上强敌,也是靠这师兄弟配合默契方能胜出一筹。他的脸本来因失血而面色苍白,此刻竟面上发烧,不知自己脸红没有,勉强对紫袖道:“你竟也会诈人了。”   紫袖笑道:“在山上被我师父诈,在这里被你诈,照葫芦画瓢呗。”   杜瑶山低下头去,又见西楼正收药瓶,想到同一个人,同一双手,捅秦戎时干净利落,毫不犹豫,又是惊骇无已。心里只想:“同出一门,紫袖跟他师兄相比,果然还是要脓包一些。”再看紫袖捆秦戎手脚,只觉他吓得傻了,便道:“都死了,还捆甚么。”   紫袖不抬头,西楼道:“死不了,给他留着一口气,等你回去审呢。”   杜瑶山惊讶道:“甚么?人没死?”   西楼嫌恶地朝秦戎瞟上一眼,像是怕沾脏了自己的目光一般,慢慢地说:“要是就这么死了,你回去如何说得清。既捉住了,不妨便把案子破了罢。”   杜瑶山看着一动不动的秦戎,似乎胸口是在微微起伏,尚有呼吸,心里却依然打鼓,暗自道:“只怕他将心一横,只求速死,甚么都不说,带回去也已晚了。”   西楼似是看破了他的心思,掏出一个极小的瓷瓶,倒出两颗药来,抛给紫袖。紫袖捏开秦戎下巴,将药丸向里一丢,再在他颈中胸前略一推拿,只见喉头略动,那药丸已化入腹中。   西楼冷冷地说:“我凌云山上的好药,给他吊命用了。他若死了,又对得起谁?”说罢便撕下衣襟来,和紫袖一同为杜瑶山裹伤。   杜瑶山前胸早一片血肉模糊,紫袖见他尚能自行拉开衣裳配合,便道:“我瞧瞧骨头,许是疼些。”杜瑶山咬着牙道:“出点血,不要紧……啊!”忽然一声痛呼,只觉紫袖手指如同金钢钻,按住他前胸几处,要将他击碎。   紫袖却带着些喜色道:“这秦戎果真贪多嚼不烂,拳脚鞭法匕首,力气虽大,招式又唬人,内功却不怎么样——骨头虽打断,只是静养也罢了。”   杜瑶山疼得声音都快没了,颤颤地说:“不怎么样,还这般疼?”紫袖无辜道:“自己参悟。”   秦戎一双眼睛大睁着,眼神清明,果然被那药吊得精神起来,只是面色痛苦无比。紫袖沉下脸来,朝他脚上踢了一记,恨道:“知道疼了么?招不招?”秦戎也不说话,只缓缓眨了眨眼睛。   紫袖从他怀里掏出一张青色面具,已被染得鲜血淋漓,却尚未破损。当下问道:“这是你师父的?”   秦戎又眨眼睛,西楼踩住剑柄道:“说话。”   秦戎顿时嘶声叫道:“啊!是……”声音黯哑不堪。杜瑶山知道他师兄弟必然要逼问魔教之事,也不去管。   紫袖又问:“你师父呢?”秦戎断断续续地道:“死……死了。”   紫袖追问道:“何时死的?怎么死的?”秦戎轻轻咳嗽,又道:“五六年……了,病,病死了。”   紫袖看了一眼西楼,又问秦戎道:“魔教在哪里?”秦戎茫然道:“不,不知道。”   紫袖皱起眉道:“你师父叫甚么?”秦戎喘息道:“不知道……”   西楼将剑柄踩得颤了两颤,淡淡地说:“甚么时候想起来,甚么时候再说罢。这药按顿吃,吊你两年,不在话下。”   秦戎睁大了眼睛,咬着牙道:“真不……”说着咳出一大口血,“不知、知道……”急得翻起白眼来。   西楼便转过身去收远处的剑,紫袖知道再逼问也问不出甚么,只得就此作罢。二人将杜瑶山和秦戎都放上马,一起回县衙去。   山中春夏迟,此时城中早已入夏,这山里却还有春花绽放,一片春深景象。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紫袖面色怅然,遥望着远处起伏的矮丘,不知在想些甚么。   西楼要逗他说话,便含笑问:“是不是又怕白忙一场?”   紫袖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看着师兄的眼睛,同样含笑说道:“有甚么好怕,总有不白忙的时候。”   --------------------   在第四章 末尾,啰嗦最后一次(滑跪):   第二到四章的剧情整体进行了调整,   有些顺序和以前不一样了,给看过旧文的朋友造成不便,十分抱歉。   请一起轻松地步入第五章 ~ 第36章 何处相逢(1)   西楼和紫袖带着昏昏沉沉的前捕头,和半死不活的嫌犯,一进县衙便引起轰动。王知县得知消息,亲自过来相迎,见杜瑶山一身的血,大惊失色,哆嗦着连声吩咐下去,叫务必将小杜的伤势调养好。一干人过来围得水泄不通,又大赞紫袖师兄弟身手了得。   紫袖帮着将人带到刑房去,西楼便与王知县客客气气说了一会子话。待紫袖回来,便听师兄道:“咱们将瑶山兄弟请回家里养伤罢。”紫袖深觉有,当下将杜瑶山的随身衣物收拾些,安顿在书房住着。   杜瑶山飘飘忽忽,也不知怎的就住到这小院里来了,不知怎的就总能见西楼在自己面前转来转去。虽然胸前伤处火辣辣地疼,却不肯在西楼面前软弱地呼痛。西楼请来本地一位名医,说杜瑶山胸腹伤痕深长,幸好身强体健,不曾劈毁了内脏;只是失血太多,且胸骨已裂,若想痊复如初不留病根,尚需悉心静养。   紫袖白日里去县衙当班,西楼便一力承担照顾杜瑶山的一应事务,除料伤处,三餐也精心调配。杜瑶山不数日间勉强能自行坐起,只是动作一大,动辄整个上半身便扯着疼。   紫袖为了让杜瑶山安心养伤,将他的活计都一并揽在身上,一直跟着严主簿打探审讯秦戎的情状。秦戎身上插着把剑,虽说死不了,找来大夫也是花了两天,费了老鼻子劲才取下。紫袖又照西楼说的,果然按时给秦戎服药,令他身子看似虚弱,精神却尚能支撑。严主簿未见过这般靠生生吊命来配合审讯的案犯,倒也见过不少亡命徒,对这一个自然不会多给一丝仁慈,杜瑶山养伤期间,案情渐渐水落石出。   紫袖要代替杜瑶山做事,有甚么问题还要跑来问他,忙得脚不沾地,倒是乐呵呵的。这日到了午间,又回来吃饭,一进院门便叫道:“审完了,可审完了!”西楼便将饭桌摆在书房。   紫袖扶着杜瑶山起来坐在桌边,又端起凉好的绿豆汤来灌了半碗,呼了口气道:“秦戎都招了,人都是他杀的,如同他在山上说的一样,那几家人,媳妇都是二婚。”随后便将秦戎口供详细讲来:他休了原配妻子,对方再嫁,全家搬得远远地,跟他断绝往来,他自己反倒没能再娶,于是怀恨在心,迁怒无辜;不但深恨再嫁妇人,遇见护着媳妇的男人,竟也一并杀了。   杜瑶山将筷子向桌上一拍道:“混账东西!”却痛得胸口一抽,连吸凉气。   西楼道:“这就说得通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像秦戎这样的败类,自然只顾泄愤,全然不懂有难同当是怎么一回事,必将夫妻情义看得极淡的。遇到不离不弃的夫妇,反而引为异类——殊不知天下有情有义的伴侣多得很。”   紫袖默默吃着饭,忽然道:“我感觉……他兴许是妒忌。他自己不曾得到,便觉天下这样的人都该死。”又抬头道,“他遇到他师父,就跟着去了山中练武,自觉有成,才来行凶。”杜瑶山点头道:“那时候他说,他是练习杀人时被他师父瞧见了,可见凶戾之心早早便存下,若不是前妻一家远走高飞,恐怕也要遭他毒手。”   西楼道:“也能想见他这个魔教师父,是何等心狠手辣之徒。”紫袖又说:“关于他师父的事,他只交待说学艺的处所在城外山里,他师父神出鬼没,时常不在,他便一个人埋头练。我去那里查看过,早就不剩甚么了。”西楼便道:“说他师父死了,他却一时半刻死不了,同他熬就是。”   紫袖又要洗碗筷,西楼将他一推,笑道:“瑶山还没吃完,你歇着罢。”紫袖便也笑着作个揖道:“那我就当甩手掌柜,劳烦师兄了。”说着便风风火火要走,待走到院里,忽然又回头说,“我的剑找不见了。”   西楼取了自己的剑来,递给他道:“怎么连剑都弄丢了?掉在哪里?”紫袖道:“他们好容易从秦戎身上取下,说是给我擦干净再还来,想是随手撂在哪处忘了——想必过几日又有了。”说罢脚底生风奔出院去。   西楼摇着头回到屋里来,见杜瑶山碗里早已吃得干干净净,却在那里发呆,便收了残羹。直到外头都拾掇好了,进来看他挂着一丝笑意还在愣着,便笑道:“那一个是呆子,这一个也傻了不成?”拿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杜瑶山被方才那一句“瑶山还没吃完”讲得浑身酥了半边,此刻回过神来,正逢着他的笑脸,见桌子撤了,恍悟自己神游天外已不知多久,满心都在感激爹娘将自己生成一个黑皮,脸红了也看不出来。   西楼便指了指扫帚道:“我扶你去一边坐着,扫扫地。”杜瑶山忙站起来道:“我来扫罢。”西楼笑道:“待你养好伤口,有的是活计排在后头呢。”杜瑶山慢吞吞地蹭到榻边坐了,心中叹道:“待养好了,我哪还能同你一处住在这里了?”又问道:“剑丢了,可要紧么?”   西楼低着头道:“要甚么紧,我们两个的剑都是在山上领的,众弟子都有这样的佩剑,也不算甚么好兵刃,只不过用着顺手。当真丢了,干脆买一柄好些的。”杜瑶山顺口道:“还好不是你师父给他的。”西楼扫完了地,听见这话,不禁出神,忽然轻笑道:“你说得甚是,幸亏不是从师父那里拿来的。”   杜瑶山这才猛醒,自己偷偷听见他二人说话的事万不可在这里泄了底,便不肯多谈,将话题引开道:“既不是什么名贵宝剑,也不怕他心疼。此前你没来时,紫袖这里遭了贼,许是丢了东西,他很是沮丧了几天。”   西楼也听紫袖说过丢了衣物家什的事,便道:“他对这些东西,向来不怎么上心,过阵子就好了的。真正在意的事,却爱闷在心里。”杜瑶山道:“从他来到县衙,我倒见他只在意一件事,颠来倒去只绕着魔教打转。”   西楼眼帘放下了一半,声音也低了,慢慢地说:“紫袖在山上时,满脑袋里只有挨师父罚了,哪里好玩了,师兄弟又吵闹了……我真希望日月能够倒转,就让他只去琢磨那些无聊的愁。如今看着他强做大人样,我……”自己摇了摇头,后头的字句便化作一声叹息。   杜瑶山抿着嘴唇,默默想了一刻,忽然道:“他是自己想要做大人的。紫袖已经二十了,即便他不想,也已经是个大人。”西楼讪讪一笑道:“也是,我不该总拿他当小孩子看。”   杜瑶山看他说着紫袖时,满脸都是温柔神色,心里早就五味杂陈;此时见他波光潋滟的眼睛垂了下去,自己也觉讪讪的,低声道:“兴许我也是在妒忌。”西楼抬起头来问:“甚么?”杜瑶山忙道:“没……紫袖有你这样的师兄,真是有福气。你不用管我,歇一阵子罢。”   西楼又叹道:“让你费心了。做这份差事,委实劳心费力:不但我师弟受你照顾,我又拖累你受伤,连养伤都……”杜瑶山脱口道:“你不曾拖累我!我自己愿意!”说完顿觉大事不好,见西楼面带惊愕地瞧着自己,索性把心一横,中气十足地道:“即便日月倒转,再回去一百次,一千次,我也照样会拦在前头。我知道你当我是为了你们师兄弟受了伤,才将我带回来照顾,待我也比从前亲厚;可我得说,我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无私,我是抱着私心的!”   西楼道:“救人便是救人,又何来私心一说……”“不。”杜瑶山打断了他,“不要说当时,就算你们二人,武艺比当下高出一倍……”西楼安静着,杜瑶山接着说:“若是紫袖,我未必还会去挡;但你,我必定照挡不误。因为是你……这份私心,当时就存着,也没必要掩盖。”说罢站起身来,便朝西楼走去。   西楼连忙站直,慌乱中却扫落了桌边的藤盒,一盒棋子哗啦啦全部散在地下,星星点点的白。落地声响在午间的室内显得尤其大,杜瑶山被惊得一愣,方觉自己失态,就此站住,矮下身去捡地上的棋子。西楼见他如此,便也蹲下来拾。二人沉默着将身畔的白子全部收回盒里,见柜下和榻底也有,便不约而同跪下去一颗一颗地摸。   杜瑶山腿脚没伤,蹲起尚可,弯腰伸手却扯得伤口生疼,心中又慌,动作一滞,便慢了下来。西楼忙道:“你不要动!都怪我,毛手毛脚的……”说罢便向榻前挪了挪,单手撑着地,另一手伸进去掏。   杜瑶山心里带着些后悔,只觉人生前二十多年,从未有一天像今日这般狼狈;也没想明白原本好好一场聊天,究竟如何搅成这个模样;更不知道西楼是否就此厌恶了自己。正低了头自责不绝,恰恰看着费西楼一只玉白的手就在面前,衣袖遮盖住手腕,露出指甲粉润圆柔,手指纤细,却带着明显的骨节,既清秀又俊逸,直是移不开眼睛。当下也不知怎的,竟然鼓起勇气,轻轻将自己的手掌叠了上去。   西楼被他一碰,浑身一颤,一头撞在榻边,“咣”地一响,也顾不上疼,立时回过头来。二人的眼光碰在了一起,西楼蹙着眉,刚要说甚么,却见杜瑶山明亮的眼中沉沦着痴迷,又隐约带着一丝丝畏惧,那一双瞳仁里只映着一个自己,不由得也呆住,就这样凝视起来。   杜瑶山已纠结了许多天,心中如有一团烈火熊熊燃烧,此刻望着他的双眼,就像置身沁凉的湖水当中,火焰,烟,那些炙得自己心焦气躁的东西逐渐被淹没了,在水里淹得一点不剩。他看着西楼的面庞,只感到无比平静,忍不住道:“我……”话到嘴边却觉得发虚,只是这一个字甫出口,西楼猛地醒了,见两人都还在地上跪着,连忙说:“地下凉,快起来!”匆忙来扶他。   杜瑶山一怔,感觉他的手撑着自己,刚复原片刻的半边身子又酥了,登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随着坐到榻上,慢慢靠着榻边。西楼又取来药箱子,给他换药。杜瑶山如常抬起手来,让他将自己的衣衫退去,眼神只顾追着他,始终如坠梦中,盘算好的言语在口中翻来覆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良机再向外吐露,只憋出一句话来道:“我,我当真是正经人!” 第37章 何处相逢(2)   西楼对着他一面壮硕的胸膛,低着头缠好细布,良久方道:“我知道。”杜瑶山也不敢正眼看他,隐隐瞟见他面颊晕红,心里有些窃喜,只觉他方才不曾将手抽走,竟是天大的喜事,此刻离得虽近,却绝不敢再去拉他了;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尚裸着上身,一下子忸怩起来,两只手乍煞着不知放到哪里合适,吞吞吐吐地道:“你,刚刚……磕着脑门了罢?”   西楼微微摇头,杜瑶山尴尬得面无人色。好容易挨到换完了药,西楼也不说话,端起一应物事出去,将房门轻轻带上。杜瑶山愣愣盯着门,又有甚么心思歇晌?想着数日来他对自己尽心照顾,直是无一处不周到,无一处不温柔,方才虽然没有斥骂抗拒,却也不见了笑脸,不由得内心狂跳起来。   他此刻才觉脸上烧得火热,全无那冲动时刻的勇猛,抬起手来看着,似乎西楼手掌的触感还留在掌心。杜瑶山自认甚少感情用事,许是因为听见他们谈起紫袖思慕师父,才默认西楼对男人之间这样的事并不排斥,几乎就要对他表露心意,可他也不见得多么高兴……想到这里,一颗心又渐渐凉了三成,低声嘀咕道:“他不会赶我走罢?”凭空提到“走”字,竟然直冒冷汗。这般思来想去,不知转了多少念头,院里却有人来了。   果然紫袖的声音响起来道:“大师兄。”杜瑶山暗自琢磨:“怎地无精打采的?”随后西楼应道:“怎么挂着脸儿?不高兴了?谁说你了不成?”杜瑶山听见他的声音,便觉得心里发痒,想到他就在院中,更忍不住要去瞧瞧他在做甚么。又因为尚不到下衙的时辰,想必紫袖回来是找自己有事,刚从榻边坐起身,便听紫袖道:“我这个捕快,想是做不成了。”   杜瑶山快步走到门口,将门轻轻拉开,见二人正在井台边对站着,眼光扫过西楼面孔,见他也并不看自己。紫袖倒叉着腰,扭头对他道:“那个偷偷贩卖人家胎盘的赵浑,你记得么?”   原来那赵浑关了几天,罚了些钱便放回家去;他家中有个远房伯父,竟然是在户部做京官的。赵浑虽是个混混,本族倒势大豪强,既有心寻事,便七转八转,找上王知县来问罪了。   紫袖说罢苦笑道:“怪不得他当时跟我说’咱们走着瞧’,这不,来给我好果子吃了。”西楼便道:“正要来喝茶吃果子呢,不做便不做,还是甚么……”一句“还是甚么好差事了”只讲到一半,想到杜瑶山就在一旁,也不肯再说。   紫袖边洗手边道:“王知县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他有这样大一座靠山,让我先回来听信儿,说兴许等几日风头就过去了,也未可知。”   西楼便带着他弄些吃食,紫袖又道:“你不用挂心,我不高兴,却不是因为当不成捕快。”西楼笑道:“那自然的,你想做的事情,当着捕快要做,不当也要做,反正一根筋,我还不知道你?”   紫袖便淡淡一笑,自去烧水。待茶泡好,西楼将茶水点心用小托盘装了一份,叫紫袖给杜瑶山送去。紫袖回来却说:“瑶山哥怎么不见了?”西楼倒愣了,又道:“兴许闷得紧,出去逛逛。只顾着说话,也没听见他的动静。”   二人便坐在院里吃茶,天色渐迟,直到晚饭都快熟了,杜瑶山才进门来。紫袖见他穿着捕快服色,瞪着眼问道:“你去衙门了?”   杜瑶山满脸疲惫之色,点了点头,没说话便回了房。西楼对紫袖使个眼色,自己走上前去敲了敲门,对着门缝说:“换了衣裳吃饭罢。”只听门里头咕咚一声大响,不知道撞翻了甚么,随后是杜瑶山倒抽凉气的声儿,压得极低,西楼一并听在耳朵里,只觉好笑。   紫袖正盛着饭,见杜瑶山面色不善走进厨房来,将饭碗放在身边灶台上道:“不会让你带伤回去当差罢?”杜瑶山一字一句地说:“秦戎死了。”   紫袖失声道:“甚么?”手里的木勺将一大坨饭带出锅来,落在了另一只手上,烫得他把手臂抖得如同一条活鱼,又问,“甚么时候?今天还吃了药的!”   杜瑶山淡淡地道:“就是今日下午咽的气。”西楼在厨房门外道:“果真是自行咽气么?”杜瑶山回身对着门道:“仵作验过了,不曾中毒,是心脉断绝而死。秦戎数日来只靠药汤米糊吊命,衰弱到这个模样,兴许吃药也……”   西楼的眼神越过他看向紫袖,紫袖低着头只瞧着地上落下的白饭。   杜瑶山听闻这件事时,便明白目前追查魔教的唯一线索断了,几乎不知如何对他师兄弟开口。此刻看着他俩谁也不说话,便想安慰一番,紫袖却突然弯下腰去捡地上的饭,口中道:“死了也罢,早晚有这一刻。”   西楼又看杜瑶山,杜瑶山迎着那询问的目光,竟然露出为难神情,微微皱着眉,将面孔避开,走上前去要端那碗饭。   不待说话,忽然大门口有人叫道:“杜捕头,殷兄弟,都在呢吗?”说罢自行进了院来,却是徐五。紫袖忙探头招呼着吃饭,杜瑶山几步赶出来要说甚么,只没抢到先机,徐五已率先开口道:“太爷不答应,叫我来告诉杜捕头,殷兄弟这事没甚么好还价的。”   杜瑶山认命地闭了闭眼,将脸扭到一旁去了。西楼笑着留饭,徐五也笑着推了,转身欲去,却被紫袖叫住道:“五哥等等。”徐五停住脚,紫袖朝杜瑶山道:“瑶山哥下午是去替我说情了?”杜瑶山翻着眼睛看屋檐,也不答话。   徐五便道:“杜捕头去跟太爷吵了许久,说赵家这事不该落在你身上,正分说时,那……”杜瑶山打断他的话道:“徐五,你何时这样长舌了?你……”刚要斥责,却被西楼的眼尾浅浅扫过,登时便住了嘴。西楼朝徐五道:“五哥要说甚么?正分说时,又如何了?”   徐五继续说道:“太爷本不答应,可巧正说时,又来报秦戎咽气了,太爷便发怒说:’这要被赵家知道,说拷打致死,又是个罪名。’便赶杜捕头回去,让他只管养伤,别的都不管,到时还升做捕头。”西楼点头道:“王知县忧心得也有道。”   徐五又道:“杜捕头跟着去瞧过秦戎,便对太爷说,要将这两件事都算在自己身上,叫殷兄弟回捕房去,否则他也不在县衙干了……却也没等太爷答复便回来了。”   紫袖对徐五笑道:“五哥,劳烦你告诉王知县,瑶山哥今日冲动了些,是我回来学话学得不清楚,他伤势未愈还有些糊涂,那些言语,千万当不得真。现下都讲明白了,待养好伤,他还回去的。”徐五点着头道:“我自然晓得。”又对紫袖道,“你也别慌,好生等几天。”也不让送,急急地走了。   小院里一时安静得不像话,西楼和紫袖四道眼神全部集中在杜瑶山脸上,看得他不能安宁,尴尬地道:“这本来就不能怪紫袖。我毕竟是他的上司……”   紫袖哭笑不得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瑶山哥,你这招可实在大出我意料啊。”   西楼道:“听说秦戎死了,我还在想,是我下的手,或许却要算在紫袖头上,得去县衙知会一声,没想到还有人比我更心焦。”   杜瑶山带着些厌恶说:“明明破案有功,最后却因为一个泼皮要过河拆桥——摆明了欺负新来的,这口气我咽不下。”   “我最初也有些咽不下,”紫袖笑道,“不怕你生气,我是觉着身在县衙,竟然也没地方讲,实在可笑。可是,既讲不出道来了,还留下做甚么?”   杜瑶山十分不认同:“你一示弱,秦戎这一桩更要顺势推在你身上。现成的靶子,不打你打谁?”紫袖道:“这倒好,我光脚不怕穿鞋的,正好秦戎这事也不需你和严主簿操心了,怎么说……算日行一善罢?”   杜瑶山面皮抽搐,不由看向西楼,西楼笑道:“他心大得很,你头一回领教么?”   紫袖点着头道:“这衙门里,瑶山哥竟是真疼我——没白管你叫哥。”说着便朝厨房走,又回头一笑道,“辛苦辛苦,可得给你多盛些饭。”   杜瑶山干站着,心里暗恨徐五嘴大话多。西楼眯起眼睛道:“拿自己的仕途去威胁县太爷……把他当小孩看的到底是谁啊?”杜瑶山偷偷去说情,不欲让他二人知晓,结果不但王知县不吃这一套,自己更是被人当场揭穿,本来就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此刻被他调侃,脸上不由得滚烫,当即道:“这算个屁的仕途……”又将声音渐渐低下去道,“我知错了。”西楼却笑道:“哪里话,多谢你又费心了。”   紫袖自来到池县,便一直在县衙打混,乍被革职,虽当着师兄和杜瑶山说不在意,却委实心烦意乱;外加秦戎忽然死了,夜里更是辗转反侧,浅眠不久便即醒来。听着西楼均匀的呼吸声,自己呆望着帐子顶,想着好几件事。朦胧中又记起丢失的那本《寄展獠书》来,心想:“若是册子还在,这事我写还是不写呢?才当了半年捕快,也没做好。你……你若知道,又要骂我笨得要命。”   次日起来,便打算去五龙观。走出果子胡同,想起自己的剑毕竟尚在县衙,又想去寻。到刑房问过一遭,众人都说不曾找到,又说许是被人顺手拿走了。紫袖纳闷道:“再寻常不过的,也有人拿?”又有人悄悄把他拉至一旁道:“你觉着寻常,旁人许是当宝贝呢。别太指望了:前些日子花儿匠来了新徒弟,这几日牢里送饭的又换了人,手脚不干净也是有的,谁又仔细问?”又拍着胸脯说待见到了必给他送到家去。   紫袖走到街上,琢磨良久,忽然醒悟。方才在刑房打了一转,颇有几道眼神已有些变了味。众人知道革职一事,定然不想同自己扯上关系,最好别再来,才让他不要指望。当下忍着一丝愤懑,讪笑两声,快步赶向五龙观。   吴锦一见他来了,呵呵笑着迎出厅来。紫袖道:“许久不跟兄弟们过招,手痒得睡不着。”吴锦一倒有些意外,便说:“我瞧你没带着剑,还以为又是甚么案子要来打听。”   紫袖忙道:“我不当捕快了,今日当真是来打架的。”便将革职的事简略一说。五龙帮帮众何曾将官府放在眼里,自然也从不把捕快当做一回事,当下便将本地有眼无珠的县衙由上至下骂了一遍,又拉着紫袖要练拳脚,几个人撕撕扯扯围成一个圈子动起手来。   吴锦一没能挤到第一波当中去,便站在旁边看,亦有人悄悄笑道:“殷兄弟好容易跳出火海,大哥不如招他也来五龙帮,弟兄们在一处痛快。”   吴锦一摇头道:“他本是名门子弟,又不是无宗无派,哪里能再来咱们这处……”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然从众人背后飘过来道:“莫要玩笑了,即便无宗无派,五龙观也绝装不下他。”   吴锦三排开众人,挑了个舒坦地方,看着紫袖辗转腾挪,同身旁的人低声道:“他比上次来时又强了些,五龙帮何曾有过这样的人?你瞧他的神色,明明心中不快,却不是泄愤的打法。”吴锦一又恨铁不成钢地瞪他,吴锦三翻了半个白眼,只当不见,又看了一刻便道:“越发像那些人了。没意思。”转身竟又走了。   吴锦一让人取了叉来,在一旁看得从眼珠子痒到手指尖,终于一声咆哮钻进圈中,要跟紫袖先打上三五十合。紫袖笑着跟周围人借把剑使,吴锦一却不满道:“你既存心来打,连兵刃都不带了,这般托大,临敌时却没人等你取剑去!”说着“呼”地一叉刺向他的背心。 第38章 何处相逢(3)   紫袖忌惮他膂力,当下来不及辩解,便闪身躲避叉尖,一道身形在银光之中游走。吴锦一似是恼他,更将银叉舞得风雨不透,招招都冲他身上使劲。紫袖提气急闪,一时说不出话,终于向一旁滑开,运起别离剑的功法,手掌顺势将银叉向上推起,捡个空档迅速说道:“大哥冤枉我了!我的剑不知落在哪里,头几天只拿我师兄的来用。”   吴锦一这才道:“如此便先凑合一刻,待练罢了,我寻一把给你使着。”手底下却丝毫不让,使个巧劲儿将叉尖一晃,便向紫袖脸上刺来。紫袖一惊,已被这一招笼在了当中,当着这许多人又不肯向地上滚,情急之下只得一纵便跃上半空,心知此举并非妙计,自己若真是吴锦一的敌人,但凡闪躲慢些,落下时便被一叉穿成烤肉。   正琢磨如何闪避,只听人群之外有人懒洋洋地道:“我来助你。”吴锦三提着一柄长剑,朝他跃来。紫袖刚要伸手去接,没想到他那剑连鞘直取自己腿脚,眼见是要砸上脚踝,吓得匆忙一蹬,又跳了起来。   当下一叉一剑,成了兄弟二人联手进袭。紫袖两手空空,眼见二人都是有恃无恐,心念电转。他同吴锦三对过拳脚,胜算高些;却从未见他使过兵器,只怕万一是个用剑高手,更难脱身,当下认定一件事:决不可让他拔出剑来。   眼见吴锦三握住剑柄往外要抽,紫袖借着下落势头一扑,左手抓人,右手抓剑,双手一压,那剑便不曾出鞘。吴锦三将他甩至一旁,抬肘便砸,同时一脚悄无声息地踢了过来。紫袖将身躯一错,一手拍开他的手肘,另一手劈手抓住剑柄,也没甚么声响,便将那柄剑拔了出来——大日头底下只觉寒意扑面,三尺青锋犹如冰山月华,清冷光耀,周围数人不禁齐声赞道:“好剑!”   紫袖执剑在手,当即先虚晃一招,欲将吴锦三逼退;吴锦三失了兵器,顿时露出马脚,眼见剑锋冲自己面门而来,躲得甚无章法,大叫一声,朝人群中钻去。紫袖心中好笑,便收了剑。耳闻吴锦一银叉已至,回转去用剑身向叉杆一格,借着劲儿折过身子,落在几丈之外。身边有人笑道:“这可躲过了!”吴锦一冷哼一声,嘴角却也带着笑。   紫袖正待进攻,忽听吴锦三道:“一不做捕快,就拿旁人的东西。”回头一瞧,见他披着头发从人后又钻出来,抱臂站在一旁。紫袖方才并未有意刺他,不想此剑十分锋锐,剑气却将他束发的发带切断了。当即笑道:“借三哥宝剑一用,待会赢了给你梳头。”   吴锦一早已一叉刺了过来道:“莫吹牛,小心了!”   这一场斗得酣畅淋漓,紫袖与众人缠在一处,如同蛟龙入水,越斗越勇,哪肯轻易罢手,直打到汗透重衫,再没人肯同他过招,还在叫阵。吴锦一便招呼吃饭,紫袖才悻悻收手告辞回家。吴锦一知道他师兄在,也不多留。紫袖两步赶上吴锦三道:“三哥!这剑还你,多谢多谢。”   吴锦三递过剑鞘来,紫袖将剑装好,仔细一瞧,这把剑甚是古朴,剑首剑格都雕着精致花纹,便称赞着递还过去。吴锦三没有接,却道:“瞧你一直打得规矩,我以为你不会抢呢。”紫袖道:“我并不是个规矩的人。”   吴锦三倒愣了一瞬,又道:“这才对。许多时候,赢比规矩重要。”伸出手来,却将剑朝他一推,“不必还了,整个五龙观,也就你配使,拿去拿去。”   紫袖一惊道:“这如何使得?你快收着。”说着将剑向他手中塞,吴锦三将两手背到身后,慢慢地道:“瞎客套甚么,我自己不练剑,从来不使它。你再不要,只能摆着祭关公了,他老人家却也使不着。”   几个帮众路过,轰然笑道:“殷兄弟,宝剑赠英雄, 你且拿着,明日混个英雄当当就是了。”   吴锦三道:“当日你帮我在老大面前圆谎,三哥不爱欠人情,这算扯平了。” 紫袖只不同意,心想不过一句话的事,怎值得上这份重礼?便道:“此剑看似古物,必是三哥心爱的,我无论如何不能拿。”   吴锦三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嗤道:“那件事对你有多轻,这把剑对我就有多轻。你年纪轻轻,这唧唧歪歪的毛病跟谁学的?给你你就拿着,但凡三哥心爱的,绝不肯给旁人。你既不要,我就丢掉。”   紫袖这才肯了,又拼命谢他,忍不住仔细打量起手中的长剑来。他哪里用过甚么好兵器,此时拿着这样一柄宝剑,自然满满都是喜欢。吴锦三瞥见他一脖子汗朝下滴,不禁带着些嘲讽道:“可惜自己瞧不见,你方才打架那表情,跟那些人一模一样。”   紫袖茫然道:“跟谁?”吴锦三道:“跟……那些人,一山更比一山高的高手呗。”   紫袖想起他说过英雄大会的见闻,失笑道:“别当我听不出,这可是骂我了!”吴锦三撇着嘴道:“今日不高,不见得明日不高。你当高手打出娘胎就会功夫么?还不都是这么一招一式磨出来的——对我们来说是受罪,对你来说不是,你乐在其中。像甚么不好,偏偏像这一点,真是让人看了就心烦。”   紫袖哭笑不得地说:“对不住三哥了。” 吴锦三本来一只脚在地下搓来搓去,此时便停住了,抬起眼皮道:“小子,听三哥一句话。”唇边的笑意忽然消散得一干二净,低声道,“想变强不是坏事。不过,若只想着这个,人就完了。”   紫袖一愣,却见他脸上又现出那懒洋洋的笑纹道:“如今是用不上,将来你若出息了,可别忘了告诉旁人,三哥早就指教过你。”紫袖哈哈笑道:“为了让三哥扬名,我必得好好下功夫了。”将手上的剑一晃,一丝日光照得剑上花纹灿然生辉,折进眼中,只觉爱不释手,便摸着那花纹道:“这是鱼鳞罢?莫非就是传说的鱼肠剑?”   吴锦三朝他脸上指画着道:“傻子!你这俩大眼珠子是喘气用的么?这哪是甚么鱼鳞,这是莲花瓣!鱼肠剑……三哥也得有这个本事弄来啊。”自己笑了两声,又戏谑地说,“这剑名唤‘常明’,周遭太黑的时候,便瞧瞧它罢。”   紫袖将这句话听在耳朵里,只觉颇有意味,却一时说不出究竟。望着剑想了一刻,抬头时吴锦三早已走远,自己便也朝五龙观外走去。他虽是汗流浃背,又累又饿,却觉得压在心里的憋闷尽皆消散,松快舒畅;夜里不曾睡好,此刻倒精神百倍起来。心里暗道:“革职也罢,失了线索也罢,果然到这里来打一阵,就都好了。人家借酒浇愁,我勉强算借武浇愁罢。”   脚步轻捷,踏出山门去,尚未转脸,又站在了当地。白霜怔怔地站在山门外头,瞧见他出来,便不由得笑了一笑。   紫袖向他走了几步道:“怎么不进去?”白霜只看着他,听他招呼自己,笑意更憋不住,从眉梢眼角都透了出来,只道:“你许久没来,我怕我进去了,你又急着走。”   紫袖也不知他在这里等了多久,便道:“你跟我家去吃饭罢。”白霜笑道:“这都甚么时辰了,我早吃过了。同你走到前头罢。”两人便并肩走着,白霜忍不住又叽叽呱呱说些闲话。   紫袖听他说些做小买卖的甘苦,又说大杂院的事,言语琐碎,却是阔别已久,像是从前的白霜又回来了一般。夏日微微热风吹过长街,树荫下摇晃着星星点点的阳光,不知何处积水泛着一丝腥气。紫袖只觉这一刻实在难得,隐隐有了些陶醉的意味,对白霜,对这一刻的平静,都充满了感激。   街上有不少人来来去去,紫袖慢慢走着,只觉一阵风从身边轻轻掠过,眼前一花,似是瞧见了甚么,刚要闪躲,却又甚么都没有。他便自嘲许是饿得过了,身边白霜忽然“咦”地一声,举起一样物事。   紫袖定睛一看,顿时失色——那是他的剑。他那把不知丢在哪里的剑,正捏在白霜手中。   白霜冲口问道:“谁……递给我的啊?”紫袖早已翘首望去,只见一个人戴着斗笠,走进远处人群中,脚步不紧不慢,也没回头,却抬起手来轻轻一招,似是在呼唤他一般。   白霜只觉好笑,还要说话,手臂一痛,已被紫袖牢牢抓住。白霜从不知他手劲这般大,被他眼中投射出来的光吓得悚然心惊,见他表情沉肃,一时又疼又怕。紫袖顾不得其他,又急又快地说了几句话,便朝前追赶而去。   “哎……”白霜抬手欲叫,哪里还有人影,愣在当地,低头看看手里的剑,将紫袖方才所言一想,脸色大变,连忙直奔果子胡同。   紫袖盯住那顶斗笠,紧追不舍。夏日灼人,不少赶路的行人都戴着斗笠,只是旁人斗笠都是棕黄色,唯独那人头上戴的却是雪白一顶,又穿着黑袍,极为晃眼。紫袖攥紧了手中的剑。方才不是自己眼花,是那人从旁边过去,将剑塞进白霜手里,却给自己瞧见另一件东西。   面具,是面具。双角鬼狮,那一闪而过的东西,此刻浮现在眼前。   招摇,敏捷,他是存心的。   紫袖跟着那人,很快便出了城,径直朝南行去。那人中等身材,脚步不甚急,却一直追赶不上。无论是平路还是山路,紫袖眼见追得近前,他便稍稍再快些,如同背后长着眼睛,二人之间始终隔着十来丈。   紫袖从午后追到傍晚,早已远离池县,却一刻也不敢稍停。一路上忍着饥渴,那人也不吃不喝,只是行路。如此走到一片市镇,他不认得地方,只顾认准那顶斗笠。只是肚子饿得扁了,又到了晚饭时分,四围各处的饭香纷至沓来,让他更加饥肠辘辘。紫袖暗自忖度,过得此处,若再向前赶,只怕没力气了,可要找个机会弄些吃食,又怕那人不见了。   这时不知哪家铺子炖的肉刚出锅,一阵浓香扑鼻而来,紫袖肚皮“咕噜噜”连声大叫,不禁朝香味的来处瞧了一眼,再回头时,那人已不在视野中了。   紫袖顿时心慌,担忧不止:这人的功夫必定甚高,他一路上早已想得清楚,自己的剑,面具,只可能与秦戎有关——那人是在威胁自己。他并不惧怕,只担忧若是跟丢了人,叫他潜回池县去,大师兄,杜瑶山,甚至白霜,都有可能陷入危机之中。   天色渐暗,找人只会越来越难。想到这里,他便又要向前冲。一个人摇着手迎了上来,紫袖远远看见,只道是路人,便向一旁避过。谁想那人却来拉他衣袖,口中道:“客官请随小人来。”   紫袖连忙挡开他的手道:“你认错人了。”那人却追在后头说:“客官休慌,是一位戴斗笠的大爷,请客官歇宿,再不错的。”   听见斗笠二字,他才回头去看,那人正是店小二打扮,又拉住他,满面堆笑。紫袖巡惯了街,知道有些店铺会拉人住宿,便一面挣开一面说道:“耽误了事,我可不客气了。”   那店小二见他脚下生风,急得叫道:“斗笠先生说,今日且都歇下,明早日出时城隍庙见。” 第39章 何处相逢(4)   紫袖朝前方张望一阵,自然瞧不见那“斗笠先生”的踪迹,回身一把薅住店小二道:“你可不是蒙我?”   那店小二把脸皱成一团道:“小爷,小人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吃饱了撑的来招惹你老人家?”   紫袖道:“那斗笠先生在你店里么?”小二只不停作揖,告饶道:“小的只管做买卖,不打听客人私事,那位大爷自有住处安歇,只叫小的来迎。求客官帮小人保住这颗脑袋,万万不要与小人为难了。”又从袖中掏出一个折起来的纸条递将过来,“他说客官看了这信便懂得。”   紫袖松开手,打开那纸条,上头画着一个双角鬼狮的图案,却与从前所见略有不同,表情是一个笑脸。他狐疑地看着店小二,那店小二见他怒色已去,便笑道:“客官请随我来。”引着他到了不远处一家客栈,倒是灯火辉煌。紫袖一路打量周围的人,到处有穿黑衣的,也看不出哪个可疑。   小二带他进了房,又备齐茶饭,不多时连洗澡的热水也抬了来。紫袖问甚么,来人都是一问三不知,只说钱已拿了,只管伺候;问及给钱的人,也都说得笼统,无怪乎两个眼睛一张嘴。   起初他只怕饭菜里下了毒,到底吃还是不吃,颇为踌躇;转念一想,那斗笠先生从身旁飘然而过,自己浑若不觉,若是要杀他,何必大费周章,路上捡个人少的处所动手便是了,又花甚么钱?这样看来,他若想动池县的西楼几人,也不至于先跑这么远——此人目的,确乎在自己身上。于是虽心中难免历碌,反倒放心吃饱喝足,又洗涮干净,问明了城隍庙所在,便倒头睡下。   次日天亮前赶到城隍庙外,却一个人都没有。他夜里醒了数次,都无甚动静,此时见四周安静,多少也有些打鼓,万一那人趁夜回了池县……他看着天边一线日光,心想:若日出还没人来,怕是得快些赶回去了。正皱眉时,忽闻一人道:“来得倒是早。”声音低而温和,只见那黑衣白斗笠的人,沿着自己来路,向这边飘然走来。   紫袖从近处见他轻功身法,心中大惊,俨然想起凌云山上,打死展画屏逃走的四个人来。因他斗笠压得极低,遮住了眉眼,只隐约瞧得见微微带着笑的嘴角。紫袖握住常明剑,喝问道:“阁下是谁?跟魔教甚么关系?”那人边走边道:“你捉我徒弟要杀,自然因为他得罪了你,我来给你赔不是了。”   紫袖心道:果然是秦戎师父!抽出剑来便向他刺去。那人笑道:“想是昨日的晚饭吃得不顺心了?一大早就来抱怨。”也不闪躲,步履若仙,径直从他身旁掠了过去。紫袖刺出的是一招“雨恨云愁”,剑尖密密连点七八下,也看不清他是如何走过,却没一剑刺中。   那人也不回头,只道:“这里不是打架的地方,赶路要紧。”竟又向南走。   紫袖一愣,不想他约在此处,却全无殴斗之意,又忙忙跟了上去。那人出了城,又如昨日那般,不远不近走在前头;一天下来,到得市镇,任凭紫袖再如何紧盯,他又平地消失,不多时果然就有人来请吃饭。斗笠先生似是对沿路颇为熟悉,紫袖饮食睡觉,全跟着他的安排走:他饿了,自己便得吃;他要休息,自己便得歇下。每到一地,自有客店食肆的伙计来迎,并告知相会场所。   紫袖只觉荒唐至极,越发生气,每日清早见面便出言讥刺,也动辄进袭,那斗笠先生只轻描淡写便都化解,要么干脆闭口不言。紫袖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却又不肯不跟。眼见这般走了五六日,早已出了苍水州。   时过傍晚,二人行至一座小山脚下,前方丘陵连绵,却未见人家。数日来,斗笠先生到了晚饭时必定歇宿,紫袖见他今日一反常态,便扬声叫道:“喂!你夜里要露宿山林么?”   斗笠先生站在两条岔路跟前,一面打量四周,一面应道:“非也。我与人约了在此处相见,是以急着向这边赶——此前去池县耽误了些许时辰,你又走得慢,不得不少停多走。”言语间带着淡淡责备之意,竟是同紫袖颇熟络的模样。   紫袖慢慢走上前去,也留意着周围动静,口中道:“不知阁下带我到这里来,究竟有甚么目的?”   斗笠先生带着笑意道:“本不用让你来,只因我尚有其他事要办,实在腾不出空专门陪你,索性让你跟着我罢,一切方便。如今看来,倒是他来迟了,幸亏带着你,也算有先见之明,否则还不知要去哪里打发时辰。”   紫袖心中早已十分窝火,此时听他所言,居然当真是叫自己长途送死,想到被一个魔教妖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遛狗般遛了几天,恨得牙痒,常明剑登时出鞘,剑锋挟着真气直向他背影冲去。   斗笠先生道:“脾气这样暴躁,看来这一路喂得不错。”也不还手,只向一侧平平移出数尺,恰好脱出他剑气形成的圈子。他身形动时,紫袖便心中冷笑,手腕轻震,早变了招式,剑锋画了个大弧,拦在他的去处,朝侧方一掠而过。只听“嚓”一声轻响,那顶雪白斗笠被劈做两半,落在了地下。   紫袖知道自己武艺远不如他,是以假作攻击,只想除去他的遮蔽,看清楚此人面目。此刻打落了他的斗笠,天色昏暗,眼前却仍然一片白光,只见发丝如雪,方才都收在斗笠当中,此时都披散下来,只零星夹杂些灰发。   那人失了斗笠,倒是落落大方回转身来。紫袖兀自一惊,初见他满头华发,以为上了年纪,此时看去,原来连眉毛也是浅浅的灰白色,面貌却不到四十模样,兼之身形魁梧,望着竟不像尘世中人。   他一路只觉这人藏头露尾,必然猥琐,此时方知他行路乃是刻意弯着些身子,勾肩缩背,在人群中也不如何出众;一旦站直,乌衣白发,立时有些高人一等的气势。惊叹于他的转变,禁不住问道:“你……是魔教头领么?”   那白发人轻轻笑了一阵,摇头道:“这可太抬举我了。小家伙,你倒是会说话。秦戎但凡有你十分之一的资质,也不致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紫袖道:“是你杀了秦戎,对不对?”那人挑起眉毛惊讶道:“哦,我还以为你要请教前辈尊姓大名,怎么上来就戾气冲天,有点像谁呢?”侧着头想了想,又说,“总之可不怎么讨人喜欢哪。”   紫袖不想在这些小事上同他纠缠,压住气问道:“请问前辈尊姓大名?”白发人道:“前辈我尊姓花,全名叫花有尽。你很听话,问得很好。现在便答你,是我杀了秦戎。”   紫袖思量着道:“你去池县,应当是去见秦戎的,不想他被捉了。你怕他泄露你的行踪,就去县衙杀了他,拿走我的剑,来找我灭口……”   花有尽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道:“这可说错了,秦戎绝不会泄露我的行踪,他对我这个师父,可是忠心得很。托你的福,他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只不忍心他受苦,才叫他早日解脱了。”   紫袖有些意外,秦戎熬了几日,对这师父的事一个字没有吐露,竟算以死相护了;内心又暗自庆幸花有尽果然认剑不认人,至少不必担心西楼的安危。想到眼前这人潜入县衙杀人偷剑,再去五龙观引自己上钩,兴许果真时间不多,却也一气呵成,其胆量手段,又不知比徒弟高出多少。   当日一个秦戎,耗费三人之力才拿下,当下对着他这个师父,只不知自己能撑到几时。紫袖挺起长剑道:“你必是来给爱徒报仇了,这笔账咱们细算。”花有尽看着他的架势,兴味盎然地说:“真可惜,如果当时在凌云山上,我就遇见了你,这段日子应当也能添一些趣味。”   紫袖眼前犹如炸开一道霹雳,厉声道:“你果然跟着上过凌云山!你当夜在何处?为何魔教要对我师门动手?魔教还有甚么人?”未及说完,花有尽却笑道:“正道子弟就是啰嗦。你既心系魔教,我的徒弟已死,你拜我为师,跟我名正言顺进魔教去,如何?”说罢提起脚来,足尖将地上斗笠轻轻一踢,那半个斗笠便如同被大风吹起,半擦着地朝紫袖飞来,圆圆的边沿犹如利刃,竟将地面刮出一条宽痕,挟着草根泥土,势如迅雷。   紫袖向上急跳,那斗笠却越飞越高,眼看要击在身上,他挥剑将其从中斩为碎块。只没想到碎片余威犹在,竟不落地,沿着紫袖身畔擦过,哧哧声响,将衣料肌肤都划破了。花有尽笑道:“这玉丝笠本来也算珍品,只不结实,小家伙看不上这区区薄礼,也情有可原。我再另寻好东西给你。”   紫袖落下地来,剑尖往土里一插,挑起一块甚么东西,口中叫道:“方才就想奉劝花前辈多吃些芝麻黑豆,恰好这里有何首乌,暂且先收下罢,我看你少白头严重得紧。”剑锋一震,黑黢黢的何首乌便朝花有尽抛去,却是分成四块,击向他胸前、大腿四处穴道。   花有尽点着头道:“手法嫩些,勇气可嘉。秦戎栽在你手里倒不算亏。”说着袍袖一挥,劲风到处,只听“唰唰”连响,将四块何首乌都卷在了一起。他拿起一块来看了看,摇头道:“这等成色,哪里瞧得上。我那里倒有好的,你若喜欢,也不妨分予你些。”   紫袖挥剑当头刺去,冷冷地道:“想必也是西贝货,当真吃黑了头发,再来说嘴不迟。”剑身嗡嗡轻响,在夜色中划出一道淡淡银芒,花有尽腿脚不见动作,却闪身让开去,霎时便闪到道旁大树边,竟向树上飞去,边跃起边责备道:“都不喜欢?那不如给你一张新面具罢。啧啧,年纪轻轻,人家都喜新厌旧,你是老头子么?倒拿旁人戴过的。”   说话间,人已隐没在树冠深处。紫袖一时追不上,便向树干一划,利剑过处,树枝树干哗啦啦断下一大截。只见花有尽又轻飘飘跃向另一棵树,足尖轻点,依然是身居高处。紫袖跟着又去削他足下所在树枝,却也不得不佩服他轻功了得。二人这般追砍过七八次,周围已没有大树可上,花有尽黑袍翻飞,如同夜枭般离开最后的树枝,站在三尺之外,一手拿着一张双角鬼狮的面具,其上一口森森利齿正朝向紫袖的咽喉,微笑道:“趁我高兴,劝你见好就收,求饶也罢,逃跑也罢,不要不知深浅。”   紫袖隐约只觉寒毛倒竖,心中愤恨更盛,冷冷地说:“对不住了,我自小没有父母教养,一身坏习气,不知道何为见好就收。”   花有尽笑意更深,道:“很好,小家伙,我中意得很——你这眼神,和秦戎一模一样。”   紫袖一愣,花有尽眼里闪出一丝亮光来,又道:“这次是我说错了,你眼中的恨,比他多得多。秦戎若不是有一丝恨意,我岂能看得上他?他早该死了。人靠恨才能活得久——你又有甚么不同?” 第40章 何处相逢(5)   白霜抱着紫袖的剑,跌跌撞撞一头闯进了小院。   杜瑶山正站在院里,身边放着一张榻,对着书房中指指戳戳地道:“对,放在那处就是了,贴着墙!”屋里传出细微的吱嘎声,像是正在搬甚么东西。白霜咚咚奔进来,一心要找紫袖的师兄,正急得很,没想到当头碰见县衙的黑煞神捕头,吓了一跳,站住了脚,外加那张榻把本来不宽敞的小院堵住一大块,也不知该往哪走。   正踌躇时,杜瑶山倒认出他来,问了一句:“找紫袖么?去五龙观了。”白霜连忙道:“我找他师兄!那……那位美人大哥……”他上次来也不曾问问师兄姓甚么,只拿着人家的点心就走了,不禁后悔起来。   杜瑶山倒偷偷笑了,西楼便从旁边走出来,笑眯眯刚要打招呼,白霜一副要哭的模样道:“紫袖哥追人去了!”说着将手里的剑亮给他看。西楼自然认得紫袖的佩剑,忙接过来。   白霜看屋里还有两三个外人,像是干活的,正在安一张床,便小声对着西楼讲了一遍五龙观外所遇之事,最后道:“紫袖哥说,让家里人千万当心,还让我留在这里,如果明天他没回来,才让我走。”   杜瑶山听得七七八八,望着西楼道:“我出去找找?”西楼双眉轻蹙,摇头道:“他既这样说,就先不出去。”又对白霜道,“辛苦你这一趟,今天便委屈你在这里住下罢。”   杜瑶山去县衙时,打定了主意,特意去定了一张新床,叫人今天抬过来。自打西楼在榻边撞着了头,他便瞧着那张旧榻不顺眼,一心要换掉。床送了来,趁机又央告西楼道:“我伤处好了许多,虽然时不时还疼,却已能做事了。县衙那间屋暂且给了旁人住,一时搬不走,待恢复了差使,每日还让我回这里来罢?”又保证一应家务都能分担,每月又给多少房租云云。西楼静静听他胡说,只一笑而过,甚么都没再提,杜瑶山便乐得犹如哈巴狗,冲着他的背影使劲摇尾巴。   只没想到说出来的话还没凉,白霜便送了信来。杜瑶山和费西楼心中都清楚,既见了旧剑,紫袖又急着追去,必然与秦戎有关系,或许便是魔教相关的人,只怕吓着白霜,在他面前不曾提起。   是夜西楼要给白霜铺床,杜瑶山白天只没想到这上头,换下的旧榻给送家具的人一并带走了,后悔得跳脚。原本死活不肯他二人同睡一房,又不能直说,只竭力要白霜睡在书房,自己打地铺;西楼便道:“哪有让伤患打地铺的道?我在地下睡罢。”杜瑶山只得作罢,默默蹲在院子里看天。   次日午后,一切如常,杜瑶山去县衙打听过,也没甚么要案,西楼才让白霜回家去。二人便在家中等着紫袖,只没想到这一等,直到三五日上,都没一点消息传来。西楼和杜瑶山早将四处都问遍了,只约略知道紫袖向南去,去到何处却没个准信儿;又进五龙观找过,吴锦一便让众兄弟都去打探,也只问出在南边市镇上住过,却谁也不知又去了哪里。   西楼寻了几天,夜里又睡不着,只觉得满心里都在不安地扑腾,便拿着小茶壶出来,摆在院里小竹几上,斟了杯茶。杜瑶山蹭过去坐了,见西楼望着星星发呆,知道他担心紫袖,便说:“我给邻县捕房都送了信,一旦有消息,便有人来报。”   西楼道:“你觉着合适,便这么办罢。我也不知怎样才好……多谢你了。”   杜瑶山悄悄打量他,只觉他数日来面色大见憔悴,便逗他道:“你师弟现在厉害得很,又得了宝剑,还没了捕快头衔的约束,等闲也算个侠客了。说不定打败了敌人,一路追到大本营……”又突发奇想道,“也说不准追着发现追错了人,半路折去你们玄火州,回家探望父母去了。”   西楼岂能不知他是在宽慰自己,也承他的情,便笑道:“这倒不会的。紫袖没有父母亲人,从小就在山上长大,是我师父大雪天捡到了他,才留住这条小命。”杜瑶山大为惊骇道:“原来是这样么?难怪你这样关心他,定是一直照顾他了……你师父也必然将他视若己出,从小疼他。”   西楼摇摇头道:“师父既没心思,也没工夫,只管练武,比起旁的师徒来,对我们竟算是冷淡的;紫袖长这么大,四成靠天,两成靠我,剩下的全靠凌云山上那么多人。”   杜瑶山道:“你必定将自己说得少些,待我还原一番,得是四成靠你,四成靠天,其他人共分两成。”西楼一口茶含在嘴里说不出话,杜瑶山忙着又道:“我起初以为你师父像亲爹一般照料紫袖,如今看来却是你……”   西楼终于忍不住,将茶喷了出来,忙掸着前襟道:“莫再胡说了!”   杜瑶山瞧着他手忙脚乱的模样,也觉好笑,两手托着下巴道:“不知道时也罢了,你这样一说,我倒觉得,紫袖一定会事事小心——你师父这件事,他必定要管到底的,真相有一天未明,他就一天不肯罢手。在这之前,他无论出去多少次,走多么远,都一定会好好地回来。”   西楼叹了口气,望向杜瑶山,又盯着自己的鞋子,低声道:“多谢你在这里。”   杜瑶山瞧着他白净的侧脸,听他说起紫袖小时候,不由得在脑海中勾勒西楼少年时的模样,便问:“你何时认得紫袖的?他是不是一见你,便喜欢你了?”   西楼想了想道:“我上山时,他才九岁。紫袖幼时曾被过路的顽童欺负,拿着凌云山上一种绿蜈蚣,朝他身上扔,吓得他大哭,从此就害怕那个,也有些认生。”杜瑶山点头道:“他说起过,说你师父将他捆在树上,让那东西往身上爬。”   西楼忍俊不禁,微微笑出来道:“是。那个比甚么都管用。我头一天上山,还没有屋子给我住,他又小,师父便让我暂且同他住一间房。起初他怪拘束的,我见他生得好看,又同山上长辈熟络,还以为是个骄纵的孩子。没想他虽然好奇,却不敢说话,只往一旁躲。”   杜瑶山道:“没有家人的小孩,总归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想是你要先开口招呼他了。”西楼眼里带了笑意,说道:“到了吃饭时,太师父着人给我俩加了菜送到房里,刚端起碗要吃,忽然从房顶落下来一个绿蜈蚣,正好掉在紫袖的饭碗里,在上头扭动。”   杜瑶山哈哈大笑起来,西楼也笑着说:“吓得他大叫一声,两手登时一松,饭碗便摔碎了,饭洒了出来,那绿蜈蚣在地上爬。我走过去一脚踏死了,再回头时,他两个大黑眼睛含满了泪,如同注视盖世英雄一般瞧着我……”   杜瑶山笑得直打跌,双肩一耸一耸,按着胸前伤口说:“太可惜了,只得你一人瞧见。”西楼微笑着道:“我给他擦了泪,又重新装了饭,把地上收拾干净,再抬头,他便冲我笑了。”   杜瑶山笑声渐歇,好奇问道:“这便收伏他了?跟你说话么?”西楼又说:“他还只是笑,倒没怎么说话。到了晚上,我打好了水,叫他洗漱,他忽然说话了。你猜他说甚么?”杜瑶山道:“能说甚么?‘我不洗’?”西楼道:“他拿出来一块手巾,说:‘师兄,我给你搓澡!’”   杜瑶山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差点将小竹椅弄翻过去,高声道:“他从小就像老头子!!!”   西楼看着茶杯口折射的温润光泽,沉浸在回忆中,柔声道:“紫袖只要认你是好人,便发自内心对你好。旁人的恶意,他兴许不记得;但凡对他的善意,他都不肯辜负。我起先很瞧不上,觉着这小孩是滥好人,后来才想明白,他从小就没有父母在身边,谁肯不计回报地对他好呢?你我即便是江湖中人,也是跟着父母亲人长过几年的,那些关爱,我们自己兴许不易觉察,还夹着许多惹人烦的事;却不知道天生得不到这些关爱的娃娃,心里是甚么样。旁人看来平平无奇的东西,他却要拼命抓,才能抓得住。”   杜瑶山想起紫袖说从小便能分辨旁人的恶意,又想起自己责备他不懂得防备,这一刻才大概了解了原因。沉默半晌,感慨道:“幸好遇上了你。我此前还纳闷,为甚么我刺他一句,你便要说我十句,如今懂了。”   西楼歉然道:“我也是冒冒失失的,只是习惯了。自从山上出了事,紫袖跟从前大不一样了,我越发看不得他受一点委屈……那时候也不怎么了解你,偏偏你撞得那般巧。”杜瑶山带着羡慕道:“我也想有个师兄。我是跟着家里人,从军营里学了些功夫,却没有你们这种拜师学艺的经历,当真歆羡得紧。”   万籁俱寂,满天星斗璀璨。西楼眼中又焕发出微微光芒来,将杯中残茶喝尽,便道:“不早了,回去睡罢,明天起来再找。还不知道那位小爷这会子在做甚么。”   杜瑶山便把茶碗洗净,交到他手中,二人各自回房。走到门口,杜瑶山忽然回头问道:“提个意见使得么?”西楼站在门前,忽闪着眼睛道:“甚么事?”   杜瑶山微微笑道:“以后再想说’多谢’时,三次有两次换成‘我很开心’,成么?”   --------------------   昨天多了好多点击和收藏,好惊讶!   (连展画屏都惊讶了呢,偷偷在那里看APP)   对诸君的偏爱,实在是万分感激。   别的不多说,(网络的)天下何其大,有缘相逢,我会加倍努力的~! 第41章 何处相逢(6)   山林幽静,满天星斗璀璨。   紫袖躺在地上,满眼映着星光。双臂双腿各被打穿了一个血洞——那四块何首乌,挂着血和零碎皮肉,落在身后不远处的地下,到底是他自己生受了。花有尽每次只打出一块,却比刀刃都要锋利,都避开了大脉和骨头。生生穿过四肢,直到他无法动弹。鲜血渗透了衣衫,紫袖疼得心中只回荡着一句话:太远了,相差太远了。   不提还手,只要他出招,根本连躲都没机会躲。   花有尽半蹲在一旁,细细瞧着他流血的模样,含笑道:“后悔了不曾?要是乖乖呆在池县,哪里有这些苦头吃?我等的人还没到,要不要求我发发慈悲,替你也解脱了?”   紫袖缓缓坐起来道:“你又哪里肯真替我解脱?想听我求你,不如做梦还快些。”   花有尽见他动作迟缓,问:“疼得很罢?越发恨我了,对不对?”   紫袖失了血,头脑略微发虚,只道:“魔教其他人在哪里?为甚么要上凌云山?”   花有尽凑过来盯着他的眼睛。四目相对,紫袖从他眼中看不到星光,想是阴天了。正防备着他会突然出手,花有尽却说:“这样罢,只要你能回到池县,我就带你进魔教去瞧热闹,划不划算呢?”   紫袖一惊,随即嗤道:“你当我真傻?”手掌却慢慢在身侧伸展开来,暗中聚气,预备着一举点中他胸口的穴道。   花有尽看也不看,倏地伸出手指捏住他手腕,温声道:“不要暗自搞一些小手段,你若不嫌麻烦,我便一根一根折断这手指头了。”顿了顿又哄劝一般道,“我何曾骗过你?之前吃饭住店,何时从何处走,不都是说到做到?只要你回到池县,我便带你去魔教,你想问甚么,想查甚么,自己去瞧不好么?”   紫袖的眼睛,在黑夜里忽然亮得吓人。   花有尽满意地点了点头。紫袖忍着腿伤立起身来,慢慢走了两步,忽然身形一晃,又坐倒在地,垂着头犹豫不决的模样。花有尽问道:“怎么又不动了?”紫袖低声说了句甚么,却听不清,花有尽挪了挪,附耳过来笑道:“悄悄话么?多说些倒也无妨。”   紫袖便挨向他道:“我……”   温热吐息触到皮肤的瞬间,紫袖动了。   他说:“我不信你。”双手同时抬起,偷袭花有尽胸腹大穴,这是他运转调动行云心法、凝聚全力的最后一击。   花有尽也动了。紫袖只见他那一头白发瞬间便贴了过来,二人的脸离得极近,他能看到花有尽的神色近乎温柔,一手捉住他的双臂,另一手二指伸出,如同拈花拂柳,轻点在他丹田之上。   一股温和的内力瞬时透入穴道,花有尽似笑非笑的面孔又逐渐变远——紫袖仰天倒下,脊背重重拍在地面,只觉浑身酥麻,丹田聚起的内力刹那间云消雾散,一丝一毫都不曾剩下。   他的心沉了下去。来自花有尽指尖的那股内息却将丹田堵得发酸发胀,这必定是受了内伤。   花有尽没有再动,也不生气,只说道:“你不信我,那还去么?”   紫袖沉默着爬起来,四肢空荡荡地使不上劲,酸痛感逐渐遍及全身。他沿着来时小路向回走去,只觉每走一步,力气便流失一分,只得暗自催动内息。丹田中花有尽那股内息堵得厉害,却甚是精纯,他想将其化为己用,当下站住默默行功。导气之初只能化去极少的一点,等行云心法运遍全身,便觉得顺畅起来,那一股内力缓缓汇入经脉,散至各处。紫袖宽慰之余又有些纳闷:往日运功,自然是劲力越来越强,此刻却越催内力,浑身越是难受,及至手脚都软了。忽然一口血直喷出来,他站不住跪了下去。   花有尽打量着他道:“走不动了么?”紫袖看着地上血迹,低声道:“你手上有毒。”花有尽不屑道:“手上带毒那是落了下乘。万一吃干粮时一不小心,吃下肚里去,也不妥当。”又问道,“那股内力用着还可心罢?”   “你……”紫袖又是一口血喷将出来,此时方才醒悟,哑着嗓子叫道,“你内力带毒!”   花有尽弹了弹手指道:“这门‘三涂引路’的功夫忒也难练,断断续续数年下来,才有这么一丁点儿进境,其实不太容易奏效。没想到你竟然这般赏脸,这下要跟着你一辈子了——你的行云功每运一回,这毒便更深一层。不过,只要不多催内力,也不致死。我看就算了罢。”   紫袖急促喘息着,心里发寒,一时烦乱不堪。花有尽既狠且毒,看出自己执着,故意来激。若换作别人,想是也不会强行运功,将那口气运遍全身,只是他算准自己为了能进魔教,必定会死撑着往回走,因此才看这出热闹。   他跪在土地上,咬牙道:“你说的,我能回池县,你就带我去魔教。”   花有尽大笑道:“我没看错你,恨意让你活得格外久,我瞧着你比我还疯魔。”又道,“我已许久不曾这样愉快了。你也辛苦了,在这里踏实躺着罢,看能不能等到甚么好心人过来,好照料你下半辈子。”说罢便要离去。   紫袖忽然抓住他的袍角,问道:“当初遇到秦戎时,你也这般折磨他么?”   花有尽似是有些意外,想了想才答道:“我最初是路过池县城外,恰好秦戎拿着几只猫儿狗儿,在那里斩杀。鬼哭狼嚎弄得一地血,下手却毫无章法,不堪入目。唯独他恨得双眼通红,我便叫住他,传几手功夫。”   紫袖道:“你就像看戏一般,预先喝过头彩,等着他演给你瞧。”   花有尽道:“谁想此人甚是无趣,算不上是个好徒弟。人生无常,好歹师徒一场,给他个痛快,也算成全他的孝心。”又朝紫袖温声道,“他要保我,我却不稀罕。你生气么?再多给我些恨意罢。”   紫袖想到滥杀无辜的秦戎,在阴冷污秽的牢狱之中,受尽折磨后如蝼蚁般默默死在师父手下,一时五味杂陈。也不知花有尽这个人,浑身的血是甚么颜色。他不再会花有尽,再一次挣扎着站起来,向前挪动着步子。他要回池县去。   曲曲折折的路,在脚下逐渐后退。紫袖不禁疑惑,还是夏天,来时也这样凉么?夜风一起,此地更显阴冷。几声闷雷过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路边开着一片血红的花,在细雨中摇曳。紫袖模模糊糊地看着,似乎就是彼岸花罢。他心想:传说这花开在黄泉路上。自己中了“三涂引路”,眼前可不就……   小道被雨声拉得更加漫长。他脚下一绊,就此倒在路边。   寂静的夜里,雨声越发清晰。雨滴渐急,冲刷着紫袖的脸庞;夹着落叶,一并糊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满身只在发冷。酥麻感带着最后一股暖意退去,强烈的寒意从丹田蔓延开来,沿着各处经脉,蛛网般笼住了全身,很快便如坠冰窟。毒性发作了。   寒冷让他动弹不得,背后却是一道更黑更冷的深渊。那是因无能为力而产生的绝望。他咬着牙冲到了这里,却甚么都做不了,唯有奋力瞪大眼睛。雨水沿着眉梢眼角,流到耳朵旁。   花有尽慢慢走来,看着他抽搐,似是欣赏着甚么有趣的事,说道:“不甘心,是不是?你瞧,整个人充满了恨,才是最美的时刻。人这一辈子,再没有甚么能与这一刻相比。若你始终如此,兴许竟能凭这些恨活下去。”   紫袖茫然听着他的话,一个念头在心中膨胀着,轻声道:“你……”   花有尽颇热切地道:“恨我么?很好,不妨再多一些。”   紫袖牙齿冷得格格打颤,小声说:“不……”   “唔,”花有尽声音当即一冷,显然失去了兴趣,说道,“既如此,也没甚么活头了。我本想等着你咽气,还是就此告别了罢——小家伙,来生再会。”   一道脚步声影影绰绰匆匆跑来,紫袖迷糊着听见一阵低语,随后花有尽的声音再次响起,说了一句甚么,周遭就此安静下来,再无旁人。他独个儿躺在雨中,耳边似又有人在窃窃私语:“人靠恨才活得久。”“凭这些恨活下去。”他心中那个念头越发胀得厉害,有甚么要冲出来了。   花有尽的面孔浮现在眼前,仿佛仍在说:“恨我么?”紫袖喃喃地说:“不是的……我恨的……不是你。”   一股深到前所未有的恨意终于突破重重迷雾,暴露在眼前。花有尽的面容隐去,另一张脸越发清晰。一个人就站在树下,眉眼弯弯,挂着满满的笑意。   那是他自己,凌云山上的殷紫袖。   --------------------   花前辈这招“三涂引路”当中的“三涂”,即六道轮回中地狱、饿鬼、畜生的“三恶道”。今天竟然上了“分类精选”,惭愧死我了。感谢!鞠躬!   正赶上主角比较惨。颤抖更新。 第42章 何处相逢(7)   那紫袖穿着凌云派的淡青袍子,干干净净地,只朝他笑问:“你恨的原来是我么?”   他不知甚么时候站了起来,冲那紫袖道:“是你。一直以来,最令我难受的就是你。”青衫紫袖道:“那便恨罢,花有尽说了,恨才活得久。只是咱们毕竟不是外人,你何不想开些呢?”   四周黑洞洞一片,紫袖抬起手来,常明剑直指青衫的自己,剑瞬间不见了,只有一道雪亮的光,照亮了两个人一模一样的面容。紫袖道:“你把展画屏还来,我便原谅你。”   青衫紫袖委屈道:“又不是我杀了师父,恨我有甚么用?再说他活着的时候,我对他不好吗?我那样喜欢他,他却不我。”说着便流下泪来。   紫袖看着他哭泣的脸,感到淡淡苦涩。他怎么会不懂?他们是同一个人,在同一个躯体当中,跳动着同一颗心。正因懂得从前一切,才深深怨恨自己。   那紫袖又朝他哭道:“你举着剑是要杀我么?我是打不过你,可没了我,你又恨谁?你如何才能活下去?”   他站在常明剑闪耀的光芒中说:“我不知道要靠甚么活着,但是你必须死。”手腕轻震,那道亮光飞驰而去,化作别离剑那招“孤蓬万里”,朝青衫的自己当胸斩下。   没有惊呼或惨叫,像是一切都顺成章,对面的紫袖不见了。片刻后却有一道含冤带怨的声音说:“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同我共赴阴间罢……”   紫袖刺死了自己,缩成一团,身上的寒意渐渐减轻,头却钝痛起来。似乎极短的时间里,身体便已不复存在了,他至今二十多年短短的人生,浓缩成一个“痛”字,填满了脑门。他想要双手去掐,手却不听使唤。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要就此痛死了,疲累中竟然生出一丝期待的幸福:走向死亡,便是离展画屏更近了些。也许花有尽说得没错,那是解脱。   他只剩一丝细微的意识,像是挣扎着不肯退却,心里一个声音道:“说话,快!别睡过去!”他茫然地想:说甚么呢?除了我自己,谁还说话了?方才花有尽在这里……   心里的那一丝清明又问道:“他说的甚么?”紫袖默默地想:他说,人往低处走,水往,高处流……他昏昏沉沉地想着这句话,重复了几遍才嘲笑起自己来,真的发昏了,哪有这种话。   不知是不是脑子活泛些了,他开始念叨:“没错……哪有这种话……怎么能相信花有尽呢。”紫袖无神的眼底,最后一丝光亮,执拗地不肯熄灭,“花有尽走了……我还活着。展画屏从来都离你很远很远。那不是彼岸花,这里也不是黄泉路……紫袖,殷紫袖,你不能死在这里……你的名字都是他起的,你有什么脸面去见他?”   喀喇一声闷响,不知何处惊雷,一瞬间划破天际的闪电,照见他心里有一处更痛的角落,那种痛盖过了剧毒和绝望,让他痛得感觉到身躯还在。   紫袖猛地一抽,眼睛半睁半闭,像是清醒过来,下一瞬间又巴不得晕去。在死去活来之间撕扯了不知多久,当雨声逐渐变小的时候,他胸口再次感到了温度,茫然中发觉有人正在给自己渡气,耳畔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唤道:“紫袖?紫袖。”   紫袖心想,花有尽办完事回来了。他似乎混沌地哼了一声,那个声音又问:“还撑得住么?把这药吃了。”   嘴里被塞了一颗甚么药,似乎很苦,他也辨不出味道,那人在他胸前轻轻一推,药气便如一道火线,缓缓烧入了肚腹之中。那人见他吞下药,便扶着他坐起来,紫袖浑身湿透,察觉旁人身上的热度,挣扎着推却,哼道:“你滚……滚开,要杀便杀……”   那人捉住他的手臂道:“是我,是朱印。”   朱印……紫袖迟钝的头脑一时转圜不来,只觉名字甚熟,终于想到自己杀了周阿忠时,他帮忙发过哨箭,便是那位年轻高手。这才道:“朱大哥……”   朱印道:“你被人下了毒,千万不要再运气。”紫袖吃过药,觉得好了些,只是此时想要运气也运不起来,断断续续道:“是那人的内力,三,三涂引路……你可知道……如何解毒?”   朱印道:“三涂引路是上古海外奇功,几乎无人会使,此毒非常人能解。我带你去医治,却不知你还能撑多久。毒性凶险,已随你内力缠绵五脏八脉,难以一时拔除,即便药性对路,也不能保证……”   “朱大哥,”紫袖忽然开口道,“我不知你为何要救我,但是求你……求你给我散功。我现在,自己散不了。”   “散功?”朱印皱起眉道,“散了功,你一身武艺就全都没有了。你这根基都是凌云派纯正内功,一丝都不要了?”   紫袖咬紧牙道:“不要了……我得活着。求求你。”   朱印看了看他,紫袖脸上热汗混着冷雨,满头乱发贴在面颊两侧,眼神哀恳,却不含任何犹豫之色。“三涂引路”的毒性与药物不同,随内力而来,亦能随内力而走,散功自然是最好的解毒之法——内力散尽,毒性一丝一毫都不会再剩下,只是……朱印如何不知散功之痛,痛入骨髓,直让人求死不能。他看着紫袖痛苦的脸,练武之人,多年来积攒的内功便是全副家当,一夕尽毁,待身躯的痛楚平复之后,他还能再回到从前吗?   朱印朝紫袖靠近些,让他倚在自己胸前,一只手捉住他的后颈,低声道:“行云心法也是丹田为基,你不要运气相抗。”又将另一只手掌贴于他丹田,吐出一句“忍着点”,便催动了掌力。   紫袖一声黯哑的嘶吼闷在嗓子里,脸色顿转苍白,浑身抽搐,骨节纷纷发出噼噼啪啪的细微声响。他这才明白朱印捏着自己脖子,是怕剧痛之下脑袋狂摇乱摆,伤了头颈。他不能左右转头,只能伸长了脖子,长大了口却只能吸进一丁点气来,憋闷,憋闷,从里到外都像要炸开,一波又一波痛楚如海潮般席卷而来。自小看旁人练武的羡慕,自己拜师时的郑重,练功时老牛拉破车的进展,初涉江湖的少年意气……过去的全部,在这具肉身的震颤中,被一点一滴抽走。他几乎要出言求饶了。   紫袖终于昏了过去。朱印将他抱起,转身走进茫茫黑夜。   --------------------   这两天来了好多新朋友,还收到了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太感谢啦~ 第五章 也到尾声了,第一卷 终于快结束啦。   欢迎一起来探讨剧情,请大家不吝赐教呀。 第43章 何处相逢(8)   紫袖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面目模糊的身影,穿着罗衫,正欲离他而去。他不知所措,口中却叫着陌生的称呼:“母亲……”那人回了身,他又不认得,依稀像是在哭;过了一瞬却又笑了,眉眼间伤感未退,样貌看着竟有些像费西楼。   他只觉莫名其妙,胸口却酸痛不堪,想拉着大师兄说话,又说不出来,急得直咳嗽,睁开了双目。一幅罗帐映入眼帘,他遍身都像是被敲碎了一般,只能慢慢转动着眼睛和脖颈,打量一旁的物事:织金地毯,青玉香炉,光泽温厚的桌椅,壁上的书画,架上的瓷瓶……屋子美轮美奂,入目无不精洁雅致,那些古色古香的摆设,紫袖从未见过。   脚步轻响,便有盛装打扮天仙一样的姑娘,从外间掀了帘子走来对他软语道:“公子醒了,先喝药罢。”紫袖喉咙发涩,艰难地问:“这位姐姐,你是谁?我可是已经死了,离了人间么?”那少女微微一笑,走过来在他头下垫了一只软枕,只喂他喝水服药。待他吃下,便收拾了碗,端着一个填漆小茶盘,盈盈地走了。   紫袖兀自纳闷,瞧这个样,应当是活着;要起身下床,却浑身酸软,动弹不得。他想起小时候发了烧,便从骨头缝里往外疼,懒怠动;如今却像烧了一场千百倍的高热,直是酥了一般,手脚寸寸成灰。他看屋里再无别人,便硬撑着坐起身来,仅将上半身靠上床头板壁半坐着,冷汗已涔涔而下,湿透了领口。   外间又有动静,紫袖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鼻梁高挺,眼窝略凹,唇似红菱而色浅,肤如冰雪而更清。紫袖见过的人里,数白霜皮色最白,此刻只觉这人又与白霜不同:白霜是牛乳般浓白,此人却占尽一个“淡”字,整张脸素素淡淡,宛如白描而成,不着甚么颜色,俊逸出尘。   紫袖乍见这幅面孔,正要问询,却又瞧见他包在头上的白布,突然醒悟,这人正是朱印,只是取下了蒙脸的布巾。他心生感激,忙道谢时,却见外头还有一个人,只从软帘底下露出一双微微闪动的淡黄丝履。日光正盛,透过薄薄帘栊,只觉那身影隐约有一丝熟悉。   不及细想,朱印便道:“你醒了?看得清么?莫要乱动,还是躺着好。”说着又将他平放下去,手法轻柔,仿佛搬动紫袖只如拿取一根羽毛般容易。   紫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道:“朱大哥,这是甚么地方?”   朱印并未回答,只听一个人说道:“你说这是甚么地方?”随后有人打起帘子,那人便缓步而入,朱印默然而恭敬地退在一旁。紫袖听这话音,惊疑不定,凝目望去,不禁讶然道:“……陈淡云?”   陈淡云穿着和鞋子同色的浅黄云龙纹锦袍,头发用一顶小小金丝冠随意束着,镶一粒龙眼般大的明珠。紫袖瞪大了眼睛瞧着他径直走了过来,姿态优雅地坐在床脚,手按在床沿,修长光洁的指头上圈了一枚硕大晶莹的宝石戒指。   陈淡云似乎瘦了些,仍是像从前一样,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他,极温柔地说:“伤着了?”   紫袖愣愣地看了他一刻,才道:“你……和朱大哥是朋友?”朱印从旁淡淡地道:“不可对王爷无礼。”   “甚么?王……”紫袖顿时呛咳出声,许久方停,陈淡云便耐心等他咳完,才慢慢地说:“算是朋友罢。”   紫袖仍然不曾从震惊中回过味来,只在两个人脸上来回地看,对陈淡云那副样子终究不放心,便对朱印道:“朱大哥,你到底是谁?这,这里是……”朱印便说:“我是王爷的侍卫。这里是兴王府。”   紫袖看着金碧辉煌的陈淡云。他虽没见过比王知县更大的官,却也见过富家子弟,比起眼前的陈淡云来,自然都轻若鸿毛了。他与上凌云山时又有不同,浑身上下的气派,着实不是一两代的凡间富贵能装裹起来的。瞧了一刻,愣愣地说:“你果真是王爷……是你让朱大哥救我的,对不对?”   陈淡云牵起嘴角,笑得真心,柔声道:“谁让你是展画屏的徒弟呢。”   微风吹过,院中花树的清淡幽香飘了进来,弥漫一室。   陈淡云略坐了坐,便金尊玉贵地走了。紫袖醒来做的头一件大事,就是给费西楼写信。起初他头昏脑涨,并未想到此节,是听朱印说起,池县杜捕头在苍水州广发寻人帖,寻找一名追踪犯人的捕快,消息已传到了京城。紫袖知道是杜瑶山在到处找他,想必大师兄早已急得疯了,登时匆忙写就一封短笺,朱印也不多问,答应找人送去。   紫袖养了两天,逐渐行动如常,只是身躯沉重,做甚么都觉得拖沓疲倦,不像有内力时轻巧。丹田聚不起一丝内息,也时时疼痛,他坐在床上偷偷运功,差点痛得厥过去。照顾他饮食起居的侍女胆战心惊,朱印闻声而至,将他拉起来道:“太心急了。”又示意他穿鞋,“出去走走。”   王府地域广大,到处是一进又一进的院落。紫袖同朱印沿着曲曲折折的游廊绕了半天,走得脚都酸了,终于进了花园,才觉精神一爽。园中碧湖澄波,浓荫如盖,水面上一大片粉粉白白的荷花,斑斓水鸟或飞或游,来回穿梭。四周水榭屋舍自然也是雕梁画栋,玉瓦朱檐,在水色草木掩映下,竟有江南意趣,自是一派人间仙境的逍遥。   紫袖极目望去,半晌又忧心忡忡地问:“我甚么时候才能重新练功?”朱印边走边道:“你丹田伤得很重,尚需休养。剑拿回来了,不必忧心。”紫袖沉吟片刻方道:“朱大哥,你救了我的命,我不知该如何谢你才是。”朱印道:“不必谢我,我只是奉命行事,谢王爷罢。再说,若当时你自己不说散功,也许此刻已没命了。”   紫袖心里同时涌上数个疑团,便捡着大的先问:“你如何知道我在那里?你见到花有尽了么?”朱印道:“我事先并不知道。一路寻去,才见你倒在路边。”又问,“花有尽是谁?”   紫袖提起这个名字身上就发寒,忍着道:“白头发,高个子,是魔教的人。”朱印便道:“三涂引路?”紫袖点了点头。朱印便简短点评道:“功力有限。”   紫袖听他这话,不由记起吴锦三来,暗自苦笑。二人沿着湖畔垂柳缓缓走着,紫袖知道朱印武艺绝高,却对自己和颜悦色,有问必答,不禁笑道:“朱大哥,你虽是王府的侍卫,却这般好脾气。”又朝他面上瞧了一阵道,“‘淡云’这名字,该给你才合适。”   朱印淡淡笑道:“那并非王爷本名,是为方便在江湖行走,起的假名。”看了紫袖一眼,正迎上他充满了问询的眼神,又道,“真名叫陈麒枢。麒麟的麒,中枢的枢。”   紫袖便道:“王爷的兄弟,当真就是皇帝?”朱印点头道:“不错。今上在皇子中行首,王爷排行第六。”紫袖拾起脚边小石片,向水面一掷,打了三四个水漂,缓缓沉了下去。他瞧着那涟漪,咋舌道:“那皇帝知道自家弟弟成日里到处乱跑,还把爹娘给起的名字都改了,也不管么?”朱印道:“‘淡云’二字,当初王爷还问过今上,今上不点头,王爷是不肯用的。”   紫袖心中嘀咕:原来陈淡云的名字是糊弄人的,只是当时拿来的那盒回雪镇魂丹,想必倒是好东西。如果当时真的给展画屏吃下去……一阵清风拂过身畔,带着荷花清香,吹起心上一缕阴翳,分不清是后悔还是畏惧,将他缠得死死的。他没有一天不在自责,如今身上压着的石头又多了一块。如果给他吃下解药,如果他的伤能好一点,哪怕一点,一切会不会截然不同?   紫袖出着神,脚下忽然一软,不知踩了甚么,差点跌出去。朱印一把将他拉起,紫袖尚未站稳,便听见有人说:“站不住的病秧子,出来装甚么全乎人儿?”   他循声望去,小丘上的亭子里,簇拥出一个陈淡云:今日没穿黄衫子,只穿着一身绣了各色折枝花样的绸衫,立在栏杆后头,身后不远处陪侍着一排红颜绿鬓的男女。紫袖跟着朱印拾级而上,进了亭子。近处才看出来,陈淡云衣料上的花朵,是一粒一粒米珠攒起来的,精细华贵。他哪里见过这个,正看得有趣,只听陈淡云头也不回地道:“当真一点礼数都不讲么?”   紫袖一呆,忙执师长礼道:“陈……不,王爷。”六王爷淡淡地道:“我并非你的长辈,你心里必是十分不服了。”紫袖抬头道:“王爷哪里的话,正要多谢王爷和朱大哥救命之恩。”听他鼻孔中又在出气,忙道,“王爷不是为了救我,这我明白,是为了我师父。”   六王爷这才回过身来,一指亭中的圆凳:“坐罢。”紫袖看那不知甚么木头的凳子上已放好了织锦垫,便小心翼翼蹭了上去,生怕自己的屁股将那花团锦绣的垫子压坏了。刚坐下,便见外头陪侍的人都默默离去,只剩朱印一个,站在亭子角上——不去瞧他时,也跟没人一样。   凉风送爽,六王爷端起盖碗,极慢极斯文地喝着茶。紫袖也从未见过有人喝个茶姿态如此造作,然而手与碗一般温润精细,着实赏心悦目,如同看西洋景一般凝神瞧着。六王爷放下碗道:“看清楚了?”紫袖忙道:“是我无礼了。王爷举止斯文雅致,一不小心就……”他垂下眼帘,声音不由自主放低了些。   六王爷道:“这是演给你看的,既在王府中,就别给我莽撞。”紫袖不说话,心里默念:“待我腿脚好些,就火速回池县去。”只听六王爷又道:“把凌云山当晚的事情从头至尾说一遍,不许遗漏一处细节。”   紫袖面对着六王爷,中间隔着一张小桌。湖水距离身边尚远,这一瞬间,他却觉着,二人是坐在同一条船上了。   八月那个夜晚,他也不是没向旁人提过,却直到今日,才真正有种被解的痛快。他说的人,对方认得;他说的事,对方在意。他说到展画屏受伤倒下的一刻,六王爷双手绞紧,骨节泛白。紫袖心中激荡,说个不停,一直说到自己和大师兄下山,才住了口。   亭中一时悄无声息,紫袖突然说:“我也在找你,只是没人知道你住在哪儿。我以为……我以为你会上山去。”   “你是在责备我吗?!”六王爷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吼,一巴掌狠狠拍上桌面,“你好大的胆子!”紫袖猛地抬起头来,方才斯文的那个人,一双凤目圆睁,脖颈挣出了青筋,两只盖碗被他的衣袖扫落在地,“哗啦啦”砸得粉碎。   紫袖在瓷片飞溅的声音里站了起来,也一掌击在桌面,怒道:“你连最后一面都不去见他吗?!”   下一瞬间,他便喘不上气了——朱印的手已无声无息卡在他的喉头,轻轻一提,将他提得只有脚尖依稀着地,依然淡淡地说:“不可对王爷无礼。”紫袖连看都没看清,便被捏得满脸紫胀,张口干呕。朱印放轻力气,让他站稳,手掌却扣在他的颈中不曾移开。   六王爷泛红的双眼紧盯紫袖,紫袖在朱印手中发抖,却毫不退让,再次吼道:“全天下都知道消息了,你呢?!你口口声声说和他有情,你就这样对他!你把从前都忘了吗?!”   --------------------   感谢可爱小朋友给的海星~   不知道大家还记得陈先生吗(手动笑着流泪)……   本周能上第二卷 了。 第44章 何处相逢(9)   六王爷紧抿住嘴唇,像是立即便要跳起来动手,然而坐在原处瞪了他片刻,忽然将脸偏过一侧去,说:“我那时病了。我不信。”   紫袖听他的声音嘶哑,积攒了多时的愤懑怀疑,都堵在胸口,再也发不出火来。朱印放开了他,站回亭角轻轻说道:“王爷知道凌云山出事,就病倒了。我去探过消息。”   紫袖看了看朱印,仍是一脸淡然和坦荡。他慢慢坐下,迟缓而僵硬,一时不知该说甚么。他怎会不明了这种心情呢?换成他是六王爷,自然又想去,又不敢去——只要去了,就是真的了。可若非亲见,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便能永远回应一句“我不信”。况且,那种身心都像泡在油锅里的煎熬,“病了”这两个字,哪里说得尽。   只要与展画屏有关的事情,他都能刹那间了然于心。   可他替展画屏不值。他觉着展画屏很委屈。   他盯着桌面,已被六王爷拍裂了,自己那一巴掌虽然无力,想必也让这道缝隙更深了些。他忽然瞧见六王爷身前的桌沿,有一滴圆圆的水迹。再看他侧过面孔去一直不扭转来,便都明白了。   紫袖喉咙有些热。茶碗砸碎了,没有水喝,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你,病好些了么?”六王爷道:“两三个月上好起来的……你乱瞧甚么?”紫袖瞥着地上碎瓷,心痛道:“茶也罢了,这碗很贵罢,砸了可惜了儿的。”   六王爷怒道:“我家的,我就爱砸,你管呢?”顿了一顿又道,“山上如何了?”紫袖便道:“大师兄和山上通过信,现在应当还是陆师叔主持大局,太师父他们也还不曾找到。”   六王爷便嗤道:“你们师兄弟,简直一对脓包。从小跟着展画屏,竟没学会当掌门?”紫袖从未细想过这事,看他面对着自己说话了,便道:“他又不教这个。”六王爷道:“整日在一处,看也看会了罢?”紫袖苦着脸道:“他常常要出去的,整天狼奔豕突……好不容易回了山,也总是读书读书读书,练功练功练功,笨蛋笨蛋笨蛋。”   六王爷像是深觉有趣,蓦然笑了起来。紫袖看着他瞬间缓和了许多的眼神,突然看出了些甚么,便道:“王爷也给我讲讲从前的事罢。”六王爷唇角尚未落下,眼睛已冷了,问道:“你有的是工夫跟展画屏说话,怎没自己问去。”紫袖道:“无论我怎么问,他甚么都不肯说。”   六王爷眯缝起眼睛,紫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被他看得浑身难受,只觉同他多相处一刻,便多别扭一刻,实在不想再谈,便道:“我先回……那个,告退罢。王爷救命之恩,日后定然相报。等过两日,我便先回池县去……”   六王爷不耐烦听,打断他的话道:“等甚么日后?我救你一命,你此生便拿命来还。进了这个门,还想走么?从你睁眼那一刻起,就是我王府一条狗,听我的话,办我的事。没有本王允可,你哪里都不许去。”   紫袖听他忽然又自称“本王”,只觉莫名其妙,看着他满脸的倨傲冷漠,又是气,又是纳闷,问道:“你留我在这里有甚么用?我甚么都不会了,白白吃你王府的饭。还不如真养条狗,能多派上点用场。”   六王爷听他这话,微微皱起眉,又吁了口气,半晌挤出一丝冷笑道:“你委实没甚么用。从前有些微末功夫,如今就连那点三脚猫本事都涓滴不剩了,只能勉强做条走狗。把鼻子耳朵都尖起来,哪里有风吹草动,你就给我去验看清楚。”看着紫袖反感的模样,像是越瞧越不顺眼,恨恨地道,“也不知你从前那点心思是从何处来的——展画屏是你师父,你要他不顾伦常,被天下人耻笑?你又有甚么?既甚么都没有,他为何要瞧得上你。”说完不管不顾,站起身来竟走了。   紫袖被他突如其来一通抢白噎得气短,干瞪着眼,看着他的背影走下了小丘,再走一段路,被众人迎着远去了。   他脚下驾着云一般,飘飘忽忽地回去,夜里便又做了梦,竟当真梦见了展画屏。在梦里,展画屏尚年少,身前站着小小的自己;下一瞬他转过头去,那处已经没有人了。紫袖心口如被重击,爬起来就往外跑。外间守夜的侍女惊跳起来,紫袖顾不上她,站在门口喘粗气。他想起自己曾做了噩梦,像这样跑去凌云阁,如今凌云阁尚能修葺,展画屏又在哪里?   过去半年多无数个这样的时刻,他都忍住了。今天是因为六王爷吗?一句话刺穿了他的心。“我甚么都没有……”他望着漆黑天幕,不断重复着。马婶子说过的话又在脑中回响:“门不当户不对,怎能得了好?”若说登对,王爷跟展画屏,才真叫相配。因此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也格外扎人。若留在王府,还不知要忍受多少回。   展画屏,我该怎么办?   起风了。花瓣在黑夜里静静飘落,飘过脸颊,落在脚边。紫袖坐在门槛上,再也动不了。   胸口有甚么在一抽一抽,抽得很疼。他蜷缩起来。展画屏是他的师父,那又如何,他知道啊。他喜欢他的全部,想念他的全部。有他的那些时光,将心里填得很满很满,满到能撑着他走到现在,尚能继续向前去;可是一旦发作起来,又很痛很痛,痛得让他不想呼吸,不能动弹。   次日早饭后,紫袖便打听王爷寝殿怎么走。那侍女正为难时,幸好朱印来了,带他径直走到一处小巧院落之外。紫袖看门楣上题着“梅苑”,六王爷正在院里逗弄一头仙鹤。   他刚要走进院去,六王爷头也不抬,低声喝道:“站着。”紫袖便站在院门口,不再向前走了。六王爷又问:“做甚么?”   紫袖便道:“做你门下走狗。”   六王爷似是满意了,侧过脸来瞧着他,微笑道:“还没蠢到家。”紫袖看着他深长的凤目,也笑笑说:“王爷也怪可怜,只能从我这里打听一些我师父的事。把我留下,倒方便得很。”又道,“只是新养的狗,总也要先给块肉罢。”   六王爷哼了一声道:“我总不至于亏待你。说罢,要甚么?”   天光正好,白云悠悠。夏日末尾的清晨,已带了些许凉意。丹顶鹤悠闲走到梅树旁,伸展纤细的脖颈,用尖长的喙去啄低处的叶子。   紫袖扬声道:“我要练武。”   ——第一卷 完——   --------------------   哇第一卷 结束了。   紫袖要更新系统了(涂指甲)   明天就更。   # 第二卷 第45章 乌飞兔走(1)   热汗如雨,一滴滴落在胸前肌肉之上,又像极细的小蛇,蜿蜒游入肌沟壑之中。紫袖咬紧牙关,促声问道:“好了没有?能不能快些……”朱印温声道:“再忍十来下。快了不是更疼么。”紫袖面皮像要崩裂般嚷道:“已经疼得忍不住了!”   朱印见他就要扭动,伸手在他肩上一按道:“我能动,你不能。”紫袖大叫道:“你点我穴道,立即点!”朱印不紧不慢地道:“通经脉,却把穴位点住了,不是固步自封么。”边说边将手中银针刺入紫袖手臂、腰际,每一刺都使出不同指法,早把紫袖扎得银光锃亮。   紫袖被他一掌按住,如同泰山压顶,只得硬熬,内心十分后悔。自他决定留在王府,已过了七日,朱印每天提着一套银针来扎他。紫袖从小扎针便哭,最初不肯,朱印便说:“你丹田受损,要想重新练功,须得尽快将经脉养好。”紫袖便满腹怀疑地问:“你都懂?”朱印道:“我不太懂医术,通脉之法却甚熟。”   紫袖这才答允。只不想朱印通晓的是方法而非手法,本以为他下针也一如本人般清淡柔和,一动手却将紫袖扎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除了重手下针,还要渡入真气,将各处经脉顺走通,直到这口气能在要穴之内流转自如,方才收回。紫袖咬紧牙关强忍之余,丹田日渐坚固,浑身的酸痛感逐渐减轻,自然感激朱印给自己渡气导气,对他运气之纯熟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下针委实太狠,如同一把尖刀在皮肉中翻来搅去;每每呐喊许久,朱印只耐心劝导说明,并无一丝妥协。   这日取下银针,紫袖自觉湿淋淋犹如落水狗,拿起中衣来,边擦汗边道:“明日还扎哪里?”朱印见他手臂颤抖,笑道:“带脉和少阳三焦经今日已毕,不须扎了。”紫袖一愣,不由得喜出望外,登时盘坐起来,就要从头练行云心法。   朱印却道:“虽已顺脉络,却尚未复元。要修习凌云派内功,至少要再过一年方可。”紫袖失色道:“一年?我等不得。”诚恳道,“朱大哥,若是边练功边扎针,即便再痛十倍,我宁可忍上十年;只是身无内功,我就是个废人了,要寻魔教,根本是痴人说梦。有没有甚么办法,能快些练功的?”   朱印略一沉吟,便道:“除非你不练凌云派内功了,可使得?”   紫袖心神大震,一时呆了。自从他散了功,心中一直忐忑:展画屏留给他的东西,也就只有这几样武功,内功心法又是根基所在,如今废了,虽说是为求生,却也等于将遗产抛弃了大半;即便从头练起,不知还要虚耗多少时日。现下又听朱印这话,叫自己干脆不练了,更是六神无主起来。   朱印见他犹豫,便收拾着银针道:“你且再想想。”说罢起身就走。紫袖却一把拉住道:“不!练甚么都行,只要不是邪魔外道……”看着他又笑道,“朱大哥也不是那样人。”   朱印便带着他往院中走,紫袖却道:“旁的我都不担心,只有一件事须得问明。你传我功夫,我也要拜你为师么?”朱印回头看去,紫袖神色肃然,一字一句地说:“我心里只有一个师父。若还要拜旁人,哪怕是你……我不怕叛出师门的罪名,只是无法诚心认你。我知道朱大哥是当世高手,若因此不教,只怪我自己不识抬举。”   朱印却毫不在意地道:“不必。你师父很强,何需另行拜师。这心法我不曾练成过,也不知你能不能练成,因此算不得是甚么师父。”   紫袖倒甚是意外,问道:“你没练成过?”这才想起来问他的师承,“朱大哥是哪家门派的高徒?”朱印道:“我师父是和尚,我练的自然是佛门功夫。要说与你的也是一路佛门内功,只因不需丹田贮气,合你当下情状。只是练成者当世无一,最后是死是活,都看你自己的造化。不知你肯练么?”   大乾朝从太祖时便深崇佛教,民间又自古礼道成风,寺庙道观随处可见,佛道子弟比比皆是。凌云派虽不近佛道,紫袖听朱印这般说,却也只觉平常,心中暗道:“难怪他的运气手法这般厉害,内力又精纯无比。佛门功夫自然要数少林寺为首,朱大哥武艺如此高强,当是少林俗家弟子。”他并不在意门派,也不在意有没有人练成,只听说自己不必拜他为师,高兴还来不及,当即便行礼求教。   朱印便道:“这门内功叫做‘三毒心法’。”见紫袖变了脸色,当即笑道,“名字吓人,却是正道功夫。相传是天竺一位高僧所创,本为佛门弟子入门参悟所用,只是练起来难得很,许多人因此在俗世烦恼中越陷越深,反倒误了修行,不得不放弃此法,因此愿意练的人便越来越少。你可知何为三毒?”   紫袖茫然摇头。朱印道:“三毒即为贪、嗔、痴。人间万般苦恼根源,在无明、渴爱,由此生贪嗔痴三毒。因执着生染爱之心,因仇恨生怨恨烦恼,因愚昧入苦海轮回。经云:‘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因此须磨砺本心,遍历三毒,堪破虚妄,而进三学——戒、定、慧。”   紫袖听着这些话,心里一时像是拨云见日,一时又懵懵懂懂,便问:“这是讲佛法么?”   朱印微笑道:“这是心法。这门内功,正是要从心法悟道,若能由此见佛,便是你的缘法。”随即正色道,“常人体内,原本即有内力缓缓流动,以保生机。习武之人,因修习得法,内力生发、累积便更多更快些。习练此三毒心法,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都成为感受、生发内息的来源;心门开而周身历劫,以此法操控内息,内功进境比普通心法要更快些。”   紫袖听得一个“快”字,甚是欣喜,又问道:“这竟是一门好内功了。只是我资质不怎么样,在山上学武也是一塌糊涂,竟日里受罚。又不是佛门子弟,不会练着练着就不懂了罢?”朱印道:“三毒心法毕竟还是一门内功。据说当时那位高僧创制此法,想用来协助佛弟子参悟,没想到许多人经受不住发了疯;又有人贪图功力增益,竟误了修行——佛门终以修法为上,若沉迷武学,只是贪恋世间种种苦恼,反而舍本逐末了。依我看来,你不是佛弟子,只把它当武功来练,倒更能领略其中裨益,只是别练得深了。至于资质高低,也要看是练甚么,我会尽力助你。”   紫袖边听边点头,心中感佩无比,不由一脸感激地说:“朱大哥,承蒙你看得起。我知道你肯教我,是看王爷的面子,只是连我师父都不曾这样耐心同我讲这么多……”朱印温声道:“这门功法极偏,我也许久不曾记起。能想得起来,实则因为你心中有情。”紫袖听了这话,不由得满脸通红。   朱印却说:“感情让你痛苦,如堕火狱;也可成为你的力量,勇猛精进。无论是变弱还是变强,它给你的影响总归源源不绝,大到出乎你的意料。佛家讲发愿,大愿力更需大智慧。志与道合者大,愿成自有大神通,都存于你一心。你本已集贪嗔痴于一身,旁人练不成,我试过也练不成,你倒不妨试试。若要学,我便传你口诀。”   朱印声音甚轻,却一字一字从耳畔传到了紫袖心中。   紫袖点头道:“要学。”   朱印便将内功总纲与心法口诀念与他听,紫袖用心记忆。待他全部记得,朱印又叮嘱道:“三毒心法与你从前所练内功不同,习练时必有无量幻境,或喜或忧,甚或痛苦无比——都是你练功的虚像。你要记得,一切力量,都归于心:须得去除喜恶的过分偏执,去除对错的判断,顺时不冒进,逆时不擅停;不沉迷于舒泰,亦不排斥痛楚。去除对力量的害怕和期待,去掌控它。”   紫袖将这话细细咀嚼,都记得牢了,便盘膝闭目运功。他照心法所言,凝神聚气,缓缓置于胸口玉堂、膻中、中庭三处大穴,随后便由任脉起运转小周天,导入六处大脉,对应六道轮回;再散入十二正经,运转大周天,对应十二缘起,如此反复。   紫袖练功多年,又认得穴位,聚气导气不在话下,到导入六脉却觉困难。如朱印所言,入六脉时一甘五苦,六次中只有一次觉得舒坦,却有五次酸痛麻痒,其苦楚不一而足;再到十二正经,更是光怪陆离,闭着眼睛,却似乎时刻都在变换处所,周围一时像有许多人谈笑歌哭,一时又荒凉寂寞得令人心惊;既有凶神恶煞,也有天外飞仙;有诸多离合悲喜,更有起落荣辱。他抗拒着幻觉,仿佛经历了千万种异象,每一刻都犹如体味几生几世的酸甜苦辣。周身如欲崩碎时,忽然看见了展画屏。   只那一瞬,轻轻一吻的甜蜜,与他生死相隔的绝望,以及散功的疼痛,同时又回到自己身上。紫袖依稀记得朱印的话——一切都是幻境,却还是依恋地望着展画屏,不舍得从幻境中抽离。他知道那是假的,是虚空中一丁点儿残存的记忆,却由芥子化作须弥山。他几处大穴如被万针攒刺,便要受不住,又陶醉在这一刻的幸福当中,不愿就此清醒。这份甘美和暴虐,要从心里将他撕裂了。   朱印在旁见他浑身颤抖起来,脸上却挂着一丝微笑,当即开口轻喝道:“慎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紫袖听见他的话语,不禁有些犹豫,眼前一切便逐渐发虚,展画屏远去了,他却想奔向他,抓住他。正在焦急,又听朱印道:“离贪嗔痴,得戒定慧,心地无非、无乱、无痴,不增不减自金刚。”说罢将手掌贴在他背心,护持他一口真气前行,又念起运功法诀。   紫袖心中不由得与他同念,只觉一时间眼前日月同升,光明无限,甚么都来不及想,这股内息终于运转完毕,归入膻中,全身只觉安妥。他睁开眼睛,如梦初醒,望着朱印淡然的面庞,转脸看看居住的院落,一切都没甚么不同。他沉思一刻,对朱印道:“我是不是练得很差?像是差点儿疯了。”   朱印便道:“诸烦恼心,刹那生灭。各种异状,都不必执着;虚幻之像,又何分优劣对错?练功只管引气归经,无需自扰。”   --------------------   朱印所言“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和“慎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都出自《四十二章经》。   “不增不减自金刚”,出自《六祖坛经》,原文是“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痴自性慧,心地无乱自性定,不增不减自金刚,身来身去本三昧。”   只是练功需要而已,希望不影响朋友们读故事。   我写得很粗浅,叫大家见笑啦。啊练功啦!!(突然鸡冻ヾ(@^▽^@)ノ   感谢给我送海星的可爱小朋友,感谢读到第二卷 的每一双眼睛。 第46章 乌飞兔走(2)   紫袖见他并未斥责自己,定下心来,默诵心法,无论周身如何难受,只管将气息导入经脉。朱印又助他两次,便由他自行去练,果然都顺顺利利地。紫袖逐渐明了,无论练功时疼痛也好,舒畅也好,一个周天下来,也都尽皆弱了,只觉周身生机盎然,流动不息。   当日练了两个时辰,朱印便叫他收功。紫袖精神健旺,不由大喜,自此每日勤修不辍:过程与上刑无异,内力却一点一滴不断累积,他几乎要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充满了,因此愿意一遍又一遍忍受那无限苦楚,甘之如饴。发狠习练内功之余,又将剑法、拳脚拿来试练。凡从展画屏那里学来的武艺,只求全部练熟,甚至七十二式凌云剑,都不肯有一丝松懈。   此外,既做了王府走狗,紫袖便在侍卫司挂了名,朱印竟然不时拿来各处关于魔教的消息,由他自行分析决断。他便明白了六王爷那句“尖起鼻子耳朵”的用意,难免感慨。他的住处也不与众侍卫分在一处,从客院搬到了离朱印不远的猗兰居单住,除了常有人送些药材补品来吃,再无旁人在侧。   紫袖本不惯被人服侍,这下倒觉自在;只是猗兰居足有果子胡同小院三四倍大,他知道王府地大人稀,却也不曾想能独占这样宽绰一个院子,只觉自己住着忒也浪费了。   再经过梅苑时,他便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打量,瞧上次的仙鹤,有个扫地的小厮迎上来笑着招呼。紫袖便笑问:“猗兰居太大了,看这里小巧简素,又没有人,让我住岂不是好?”   那小厮忙道:“梅苑只王爷自己偶尔住一住,奴才们只来打扫,旁人连进都不能进。”拉住他压低了声儿,“要住梅苑这话不可再提了,主子对着贵客也真翻过脸的。”   紫袖心中盘算:“原来是他自己住的,难怪只让我站在门口。那里头有甚么?这样高贵。” 他也不敢直接去问六王爷——他近日对这王府的主人向来躲着走,起因也颇为尴尬。   六王爷起初听说他要练武,甚么都没再说,只偶尔派他做些杂事;或是一时兴起叫他去说两句话儿,命他讲些往事,却不一刻便厌烦起来,训斥一顿再将他赶走,紫袖念在自己从他手下领一份俸禄,吃的珍贵药材也都是人家的东西,便夹起尾巴逃回房。   他本以为朱印必定是贴身保护六王爷的,没想到时常瞧不见人,竟连个侍卫头子都不做。王府侍卫长另有其人,名唤柯小宝,常在承安殿外值守,六王爷叫他时,便多是柯小宝来传话。   不久前某日,紫袖练功已毕,打着赤膊,在院中思量封云掌,柯小宝木着脸说:“王爷叫你晚饭后去一趟。”紫袖应着,柯小宝见他汗如雨下,又说:“热成这样,先把汗味洗净再过去。”紫袖又应了。柯小宝忽然说了一个处所,笑问:“你去过这里么?”见紫袖摇头,他便道:“就是洗澡的地方,有温泉引来的热水。”说罢便去了。   紫袖初次听说有澡堂,一身热汗未落,披衣揣了条布巾便兴冲冲寻去。远远看见月洞门挂着一枚小匾,题着“涤非”二字,又见有人要跑过来接,生怕那些莺声燕语的侍女都来帮自己洗澡,哪里肯被追上,忙钻进去将屋门关严实了,才向里头走。王府处处宽敞华贵,紫袖目不斜视,解着衣裳便朝漫出热气来的小门走去。踏进那道门,见已有人在了,他便“哟”地招呼一声,褪着上衣定睛瞧去,竟是六王爷一个人,长发散着,赤条条地泡在水里头。他一双脚登时钉在了地下,六王爷却抄起手边一盘鲜果兜头砸将过来。紫袖回过神来掩住衣裳拔腿就跑,战战兢兢的王府下人已在院外跪了一地。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柯小宝捉弄了,见了这个阵仗,又不好让旁人跟着挨罚,只得硬着头皮回了去,承受六王爷的特别教诲。百忙之中居然想起吴锦三那句“比你壮些”的评价,心里嘀咕道:“看他筋肉骨骼果然如此,三哥又不曾见他洗澡,眼睛真毒。”   从那之后,紫袖听见“王爷”二字就先打冷战。再想梅苑的事,也不见得多么要紧。   朱印听闻紫袖闯进涤非堂时,倒头一次现出惊讶之色,忙叮嘱道:“王爷入浴,一概不许人近前的。”又带他去自己居所旁边的浴池,也是引了温泉水。二人各居一个小池,边泡边聊天。朱印不爱热水,待不了一时半刻就走,连头上包的白布也不解下。紫袖甚是珍视这短短的放松,常问些问题。   自从换了内功,他只觉从前练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凌云派武功,自然与行云心法配合得天衣无缝;如今以三毒心法从头试过,倒像是登山选了另一条路,所见所闻皆惊奇不已。遇到不通之处,便问朱印,一旦通了,又有所获,乃至豁然开朗。聊过几次,“朱大哥”也就变成了“印哥”。   这日二人又坐在水中谈论试招心得,紫袖便道:“印哥,我回顾从前,常觉自己弱得像只蚂蚁。我又想许多人用长大兵器,如钢叉、大刀,或是因为天生有力,或是后天练成。而我若只使剑,是不是永远使不出这样大的力气?与这样人抗衡,即便四两拨千斤,又能拨几招?”   朱印微笑道:“狂风不终朝,骤雨不终夕。你只知道力大无穷、内劲刚猛之人,出手沉雄,能占一时上风;却不知道鲜少有人能坚持长久。凡人气力有限,这是常。像你这般平常筋骨,更不需强求刚猛之力。你只需绵绵不绝,以柔克刚,相持久了,自然不是你吃亏;待你习练有成,内劲渐厚时,发力便可随心所欲,要刚劲也就不难了。”   紫袖同朱印动手时,只觉他功力渊深如海,唯有叹服,听他这番话,不由得仰在池沿上,一时想得入了迷,笑道:“我必然好好练功的。”朱印却告诫道:“三毒心法一旦练熟,对内力大有裨益;却要当心,劲力不足或受内伤时,切记不可强催,否则成倍反噬自身,伤势比你想象的重许多。”   紫袖头脑里闪过练功时的幻象,又渐渐凝成了展画屏的模样,他忍不住问:“如今贪嗔痴三毒助我生发力量,若我一直不得戒定慧,不通佛,是不是这辈子就永堕苦海,没得救了?”   朱印道:“置身三毒中,心满见众生,心空能见佛。”紫袖大概只懂得一半,想了想又问:“那到底是要贪嗔痴,还是舍贪嗔痴呢?”朱印道:“我之所言,乃是我心。你要问的,都在你心。”见紫袖出神,便道,“王府的无尽藏阁,练功之余,不妨也去瞧瞧。”   紫袖依言去看时,才知道无尽藏阁即是藏书楼,盖了三层,比凌云山的还大。守着书阁的一个中年书生便迎了上来,同他招呼。紫袖攀谈几句,方知这是王府侍读,姓孔,如今只在书阁领个闲职养老,态度极温厚,竟也认得他。紫袖自然不知自己闯了浴池后当即扬名全府,只听孔侍读介绍,阁中除去正统的经史子集,也有许多杂书,更有佛典、经文,甚至满满一层武学论集。   他见了这样多的书,闻着纸墨的气味,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放轻了脚步。壁上挂着一张小小条幅,装裱精细,题着“观无尽相,燃百千灯”,后头落款是“长泰元年瑞雪麒杰书”,笔力遒劲。他不太看得明白,却知道六王爷名叫麒枢,写字这人定然是他的亲戚。便问道:“这是哪位?”孔侍读满面恭敬地道:“此处条幅,与门上匾额,皆为御笔亲赐。”   紫袖恍然大悟,原来陈麒杰就是当今皇帝,看来与这六弟交情不错,题字都只写自己名字。不禁笑道:“皇帝倒是不拿架子。”孔侍读登时面泛红光,神色恭谨之外添了三分喜气道:“皇恩浩荡,对咱们王爷更比旁人亲厚。”紫袖不曾想到六王爷竟然这样受宠,不由问道:“皇帝是王爷的亲哥不成?”孔侍读一张圆脸更加神采飞扬,笑道:“咱们王爷从小,倒是太后一手带大的,与皇上亲如一母同胞,天下又有谁比得上。”   紫袖十分意外,只因头脑里贮存了许多“咱们王爷”发怒的模样,便约略猜想是被皇帝哥哥宠坏了,当下不欲多听,敷衍一番即告罪自己去逛。他捡着讲武学的书翻看,竟不像从前昏昏欲睡,不知不觉便看了一个多时辰。自此也愿意常来找书,多与练功相互印证,偶尔也翻翻佛经之类。 第47章 乌飞兔走(3)   如此月余,紫袖勤练武功,饭量大涨,却觉衣裳像是又松了些,肌肉的线条倒更为清晰。再次系好那条旧腰带,不觉拍着笑道:“展画屏,你的腰带又变长了。”   六王爷头先又叫他去,找茬骂了一通,最后道:“后天随我去趟大般若寺。”紫袖知道大般若寺在城外,便早早穿戴整齐,去了承安殿,却被告知王爷昨夜歇在梅苑;又在门口等了许久,才见那穿着银白缎袍的人影出现,他行礼道:“陈先生早。”   打扮成陈淡云的六王爷上马走出角门,紫袖也控着马缰,跟着在夹道中绕来绕去。他在王府埋头练功,还是头一次出来,暗自辨认着方向,想是快要绕到大门前了。见一路无人等候,只自己单独随从,便问:“从哪里上大街去?”六王爷冷冷斥道:“要你何用?”   紫袖道:“我对路不熟,才问你的——你必定不想叫旁人认出来罢。”六王爷道:“没几个人认得我。”又训斥说,“你落在后头做甚么?这种下人,还有谁家肯要你。”马蹄声哒哒轻磕着路面,紫袖不答话,忽然赶上两步,竟然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六王爷怒道:“放肆!”话音未落,便听“呼”地一声,有人纵身来到身旁,六王爷被紫袖拉得向旁边一歪,一柄短短钢锥便从面前划过,乌光锃亮。   紫袖尚未松手,又一柄锥尖闪过一星亮光,犹如影子一般从那人身后赶来。他抬起常明剑一挡,顺势一掌,将二人拍得一齐拍向地面,对六王爷叫道:“别动!”随即纵身一跃,坐上他的马背,将他护在身后。此时又一人从背后而来,紫袖早已拔出剑来,朝后一仰,剑光暴长,剑尖在太阳下拖出一道弧光,“当”地一声,长剑和那人的钢锥撞在一处。   对方一晃落地,紫袖方才一剑用了七八成力,手臂依旧隐隐酸麻;眼见三人又冲了上来,也不敢下马去,便以一敌三,就此战作一团。那三人都着灰衣,身姿轻快犹如灰雀,隐隐结成小小战阵,自三个方向分头袭来,招招向他背后直取六王爷。紫袖心中有数,右手执剑,左手成掌,情势危急之下,心中却尚在惊讶:自他习练三毒心法以来,只与朱印交过手,首次与旁人对敌,竟然感觉焕然一新——耳目剑掌融为一体,收到的感触,发出的每一个动作,都比从前更轻盈而丰富,直像置身另一般世界。   这感觉实在诡谲,令他身陷三人围攻,心中却兴奋起来,当下使出别离剑中一招“阳关三叠”,连刺三剑,剑光分作三路,道道清影将三人裹住,耳中听得“叮”、“叮”、“叮”三记金铁交鸣之声,是那三人执起钢锥自卫,杀气惊得无人驾驭的马儿咴咴长嘶。紫袖身处阵中,惊喜欲狂——剑锋所指,方向劲力,都一如自己所想,无不顺意,心中紧张却又畅快,不可言传。   对方兵器太短,一时无法近身,忽然当中那人向后退去,手腕轻扬,钢锥脱手朝他掷来,呜呜有声。另外二人随即变换位置,一齐掩上。紫袖本欲先挡钢锥,谁想二人迅猛矫捷,已奔他身后而去。电光石火间,紫袖手腕连抖,再次使出“阳关三叠”,头先两剑直取二人颈胸要害,后一剑才削上飞来的钢锥,又倚着六王爷向后硬倒,那钢锥擦着他胸膛飞过,跌落在地。剑光破阵,有如裂帛,身旁二人被逼得落下地去,第三人却趁机再次跃上。紫袖自知恢复练功未久,内力不足,方才一剑已是使出了全力,希冀能将二人除去,没想到堪堪阻住一瞬,现下也无计可施,只能硬接面前这招,只盼身后的六王爷能避过血光之灾。   未及交锋,却听“嗖嗖”轻响,跃来这人不知被甚么打中,连带旁侧一人,都向后急飞而出,连叫声也没得丝毫,倒地略一抽搐,随即不动;剩下一人见此急变,一蹬旁侧墙壁,翻身就走。紫袖知道援军已至,见人要跑,刚要去追,余光却见一道雪白身影激射而出,像海东青扑向陷在雪中的野兔,伸手即将那人擒获。   紫袖见是朱印来了,才打量着四周,回头瞟了一眼,见六王爷还好端端地,不禁松了一大口气。   六王爷却道:“该杀不杀,拖泥带水。”说着下了马,向前走去。紫袖也不还嘴,下马来跟在后头。两具尸体喉中各插着一根细长条儿,朱印提着那人回来,放在地下,已面色发青,一动不动,显然是服毒死了。朱印将死尸喉中之物拔了下来,原是两把刻刀,就着旁边衣衫擦拭干净,自己收起;又在三人身上翻看。   六王爷站在不远处瞧着,说道:“还用找么?”   朱印仍然翻检,紫袖见三人都作平民打扮,问六王爷道:“竟然有人行刺你么?”   六王爷冷哼一声道:“下次早些下手杀了,这样婆婆妈妈的。”回头瞪他一眼,却见紫袖前胸衣裳已划破了一道,渗出血来,便又将头回转去。   紫袖听他说得轻车熟路,不由问道:“是谁?”六王爷淡淡道:“必是我那好侄儿送的大礼了。”紫袖暗自琢磨这“好侄儿”是哪位哥哥的儿子,忽地想到无尽藏阁里的条幅,惊讶地道:“难道是……”   此时朱印手持一枚小小玉牌,回身跪下道:“朱印来迟,请王爷降罪。”六王爷眼神平静,语调也稳:“这事从未发生过,何罪之有。”又瞥了紫袖一眼道:“你倒是长进了。”   紫袖将自己的话咽了回去,看身前已是鲜血淋漓,当下一边擦拭血迹一边道:“这是为了你那一滴眼泪。”六王爷略一沉默,哼道:“你是我府里的奴才,便为我死了,也应当的。”   紫袖不再搭话,只顾查看伤口,却听“呼”地一声,有甚么物事当面掷来,抬手一抓,抓到一个玉瓶。他拔开塞子一闻,药香扑鼻,知道是上好的金创药,咧嘴一笑,尚不及道谢,六王爷收回手臂,转身走了。柯小宝带着几人上来,簇拥着他,竟从大门回府。紫袖遥望着兴王府镶了金色门钉的朱红大门,上头高悬着金漆匾额。   待他敷完了药,地上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便与朱印一齐回去。紫袖悄声问道:“那玉牌是甚么?”朱印道:“已碾碎了,谁都不晓得。”   紫袖心中一如明镜,便道:“我猜王爷是太子的眼中钉罢。自己老爹对叔叔太好了,当儿子的必定不高兴。”朱印轻声道:“起初尚好,面上一团和气。”紫袖道:“那为甚么又忍不住了?”朱印道:“太子有次来王府,一定要住在梅苑,王爷不答应,他便怒冲冲地离去。自那之后便戳破了窗纸,开始暗中派人行刺;只是势力尚弱,也不敢当真进府里来。”   紫袖一听梅苑二字,忽然警醒,忙问:“梅苑到底放了甚么,太子都不让住?若是之前都装得友好,为这个闹翻,值得么?”   朱印道:“梅苑甚么都没有,只是当年展画屏曾在那里短暂居住过。”   紫袖哑然,不再过问此事,只回去计划。过不几天,趁着早饭时候,便去了承安殿。   通传过后,等了半晌才得进去,却见六王爷身着团龙袍,官靴玉带,通身上下宝光粲然,正在那里戴冠。紫袖头回见他仪容这般齐整,禁不住瞧得呆了。   六王爷见他瞪着眼睛不说话,便问:“怎么?”紫袖忙道:“真好看。”六王爷凤目一眯,笑道:“好看。”又问,“何事?”紫袖道:“我想出府一趟。”   六王爷道:“你还真听话,当真没自己出去过?”紫袖“嗨”了一声道:“你不是说要你准许才行的么?”却见周围侍从全部将头低下,心知是自己说话不遵礼数,旁人只当听不见。也不管他们,接着说:“京城各处,我都不熟,总归要有个谱;像是王府周围,或者常走的路,还是得看看才放心。”   六王爷便道:“今天是甚么良辰吉日,想得这样周到?”紫袖听他话音一直凉凉的,不知是生气还是怎么,只得道:“我不是你的走狗么。”   六王爷接过旁边小托盘里的茶喝了一口,淡淡地道:“你去罢,我这便要进宫,你就在城里各处瞧瞧。”   紫袖带了剑,跟着六王爷周围一群人,一道出了府,始知王爷的仪仗原来这般气派,彩旗、罗伞成山成海,又有锣鼓管笛,长长短短的刀枪剑盾,还有许多七零八碎,看也看不清。在池县见过的娶亲队伍,也不见这样长。他等人都热热闹闹过了,才上了大街。   京城闹市车马喧嚣,常见红墙绿瓦,比起池县,自有另一重端肃威严之美。街市之中店铺鳞次栉比,日光洋洋泼洒在字迹工整的招牌上;小巷穿梭着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声调高亢;间或闪过赶着马车远道而来的商队,奇丽服饰,异色瞳仁,都混在人群当中。酒饭香中飘出读书声,工匠路过果菜摊子迈进自家铺面——大乾南北西东的人与物,像是缩小了无数倍,凝聚出一个京城来了。紫袖边看边行,将王府周遭大路小路绕遍,走得口渴,便在一家茶棚喝茶。   摊子上到处有人谈天,紫袖当捕快养成了习惯,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不一刻背后便有个沙哑嗓子说道:“早晨像是哪位皇亲国戚进宫去,那一路的威武!”同伴便道:“自然是兴王了,当世谁还配得这般荣宠?他不进宫,皇上还想他呢——就这一个弟弟还在京里住罢,八王爷还小,尚未开府,剩下几个都出去了。”哑嗓子又道:“就七王常回来,听说是书呆子一个,想必也不是回来瞧皇上的。”   紫袖叫小伙计再添一杯,邻桌上便有人朝后头搭讪着说:“要说这几个弟弟,还是兴王贴心,不是说连封地都不要么?就为了留在京里陪着皇上,才独得这份偏爱,皇上宁愿拿私房钱养他呢。”那哑嗓子嗤道:“明明是那位不放心,把他搁在眼皮子底下,有甚么事儿也早知道。”邻桌却说:“不见得,那几个王爷都不怎么长进,指望不上;兴王和皇上一块儿长起来,知根知底,才留在身边当个左膀右臂。”   紫袖慢慢喝着杯中淡茶,不知六王爷若听见自己成了旁人口中谈资,会是甚么反应;转念一想,他长居京城,又常微服出行,想必早已习惯了。   他掏出几个铜钱,刚想离去,又听哑嗓子的同伴笑道:“听说那兴王长得中看,政事上却不中用,一心只爱游山玩水,竟连皇上也劝不回来,这才搁在眼面前儿,起码在家时能看得住。”邻桌低声笑道:“要是咱做了王爷,自然也成天出去游玩,好吃好喝,哪个惹得起?”三人正说得起劲,忽然一阵喧嚷,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路过茶摊,像是在找人一般,朝前去了。   紫袖下山半年来,见了不少江湖子弟;天子脚下,能人往来,也不少见。正看着,刚巧小伙计从身旁走过,瞧着他身畔的剑,笑道:“那几位像是景行门的英雄,大侠可是有相识的朋友?”   --------------------   收到了海星,还有打赏。   没见过世面的我,实在太感动了。   今天我们紫袖小试牛刀罢~~ 第48章 乌飞兔走(4)   紫袖忙将铜钱递过去道:“哪里,人家威风得很,怎会识得我——你倒认得全。”小伙计大笑道:“小的刚来,本也不认得,只是这些天来去的江湖豪杰不少,才记住了。”紫袖离了茶棚,尚听见聊天的哑嗓子道:“前儿我家老婆子去大般若寺上香,还说见着了几个豪杰,携着刀剑,在寺里却都恭敬。”   他曾听吴锦一讲过掌故,又在无尽藏阁看过些武功书册,也跟朱印谈过,已能认出许多门派弟子,自然也认出了景行门的人。此刻沿着大路走去,留意转角墙根处,见有几个奇形怪状的符号,知道是帮派之间联络的信号,只不曾找到凌云派的。如此看来,近几日各门派来到京城的人多起来了。紫袖手里的魔教相关消息中,也曾提起有几个门派死了弟子,怀疑是魔教所为,却又不像凌云派那样留下了确凿证据,最后都不了了之,也作不得准。   紫袖一面想着,一面假装看街景,侧过头一瞟,见又有两个人拿着兵器走过,只零星听见他们说起“寺里”云云,想必也是大般若寺了。到得街角,只听喧闹声阵阵,他正待转弯,迎面却摔过来一个人。紫袖忙将那人扶住,见是个乞丐,竟是被人群推挤过来的,对他打躬作揖。紫袖叫他去了,再一看人群中正围着数人,当中便有方才景行门的二男一女,面色不善。   只见一个光头汉子道:“景行门在京城也横冲直撞,拦路竟如地痞一般。”景行门的女子香腮泛红,不满地道:“你们在寺中偷听我们说话,又是甚么名门大派的手段了?”她身旁有个面貌稳重些的男子便道:“林师妹莫急,即便离得近些,旁人也未必就在留意咱们。”他身旁一个少年弟子却道:“高师兄,若不是留意咱们,我的雨伞又怎会在他手上?我赌一两银子,他就是有意跟着。”   光头汉子便道:“银子免了,阁下落了东西,取走便是。”说罢手里执起一物。紫袖定睛一看,果见是一把半旧雨伞。再看他身材甚是魁伟,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些的,同他装束一致,也是个光头,二人衣袖上都绣着一棵树的图样,便明白这大概是乔木海乔木庄的人——乔木庄庄主方思泳本人是个秃头,因此门下弟子也纷纷效仿,不少人将头发剃去,显得威武。紫袖头回出门,不想能见到两大门派弟子同时现身,却竟是为了芝麻大的一点琐事对峙。   这时景行门林师妹便指责道:“你偷拿丁师弟的伞,见我们来要了,又装好人,也忒晚了些。”汉子又道:“捡不是偷,我也不知是你们的东西。至于偷听云云,更是无中生有。”那丁师弟抬手一指:“你们同灵芝寨的妖女在一起,若是背地里没甚么诡计,我那把伞白送给你。”   紫袖便顺着他所指,打量起一直没开口的两个女郎,二人都穿着颜色鲜浓的绣花衣裙,满头满手戴着雕工精美的珠宝饰品,像是南方过来的。果然其中一个头发像水波纹般打着卷儿的,听了这话,便朝丁师弟道:“妖女?据说你景行门的前辈,还曾跟我寨中长辈一起练武制药,想必也是妖人了?你不也是妖人后辈?”她口音娇软,眼眸竟隐隐透着碧色,多多少少也真带着一丝邪气。   景行门林师妹面带怒色,高师兄便道:“是我师弟失言,女侠莫怪。” 丁师弟哼地一声,将视线撇了开去。紫袖心中暗道:“听说仙草湖灵芝寨的人大多擅毒,向来与中原门派往来不多,为何又与乔木庄扯上了干系?”   正想时,只听那林师妹道:“既是这样,那伞倒要不得了。师弟,咱们走罢,天下之大,哪里还买不到一把伞。”说罢扯着师弟便要走。   那光头汉子却道:“三位留步,景行门的东西,我乔木庄也不稀罕。”将手一晃,伞便张了开来,那人松开伞柄,却伸手在边缘一拨,一柄雨伞顿时团团打转,犹如陀螺般嗡嗡作响,他抬手一挥,雨伞打横飞出,向景行门数人袭去。旁观众人见了这般声势,都轰然叫好。紫袖心道:乔木庄方庄主的绝技“摧枯手”!看这大汉孔武有力,手上功夫却甚是精细。   伞面飞速打转,犹如利刃削向林师妹,她面色微变,抬手欲接,衣袖却嗤嗤作响,已被划破;众人惊呼声中,那高师兄抢上一步,看准来势,一掌击在伞柄之上,那伞又合了起来,他朗声道:“兄台客气了,敝派不缺好的,留着自用罢。”再一拨一拍,雨伞调转方向,长矛般又射回乔木庄二人处。紫袖看他手法,暗自赞叹:“流泉山景行门的分水心经名不虚传,这人功夫似是要胜那光头一筹。”   雨伞呼呼飞过,却不是冲那光头大汉去,而是直奔另一人面门——那人想必功力低些,眼见有些慌张,惶然欲躲。大汉疾疾伸手一挡,裸露在外的手臂绷起一条条油亮肌肉,击在伞身正中,雨伞却没有再飞回景行门处,只如喝醉一般,向斜刺里飞出。大汉眼神阴郁,盯着那高师兄,沉默不语。紫袖却看得心焦道:“坏了!这人没接住,伞飞到绿眼睛姑娘那里了。”   雨伞挟着劲风,眨眼便飞到灵芝寨两个女郎身前。那娇滴滴的卷发姑娘神色不变,只道:“这样大力气,可别打坏了东西。”说罢也不伸手接,提起长裙,飞身而起,身法如紫燕投林,一只套着彩色绣鞋的脚正正踢在伞柄上,那伞竟然慢了下来,被她脚尖一勾,却又朝景行门三人缓缓飞去,十分诡异。这女郎盈盈落地,裙裾如同彩蝶,围观众人见她姿势好看,叫好声更加响亮,她却说道:“既然不关我事,恕不奉陪了。”说罢牵着身边另一个女子,越过人群,竟率先扬长而去。   景行门丁师弟伸手便要去抓雨伞,高师兄一把拉住道:“妖女碰过的东西碰不得!”说罢也提起足尖将伞一拨,那雨伞失了准头,直向人丛中飞来。众人方才见了几人身手,知道雨伞此时已是兵器,都怕打伤自己,纷纷推挤闪躲。眼看有个老妇走得慢些,便要被击中了,紫袖飞身蹿了过去,将雨伞一把抄过,不想那伞带着数人此前的劲力未消,竟然打滑,带得他向前走了几步。紫袖忙运劲相抗,才将雨伞拿稳,对那几人的功夫,自然又钦佩了一分。   待他回头再去看时,乔木庄和景行门的人已走得不辨踪影,看热闹的路人也纷纷散去,紫袖手里拿着一把伞,也不知给谁。东张西望着,身边老妇却笑道:“拿着罢,这两天时阴时晴的,他们闹这一场,你倒不亏。”   紫袖哭笑不得,看天色还早,肚中却已饥饿,便携了伞,自去铺子里吃过饭,又径直向西,朝大般若寺去。   大般若寺坐落在城外净山的山腰,可算是大乾的护国大寺。紫袖早闻其名,只是从未来过。净山连绵巍峨,山路上游人香客不断,也有叫卖香花鲜果的山民。紫袖被沿路的热闹感染,也神采奕奕,脚步轻捷。   走到半路,人倒是少了,紫袖正欣赏清幽景色,却听见吵嚷“拿钱”之类的话。他回头一瞧,不远处有个算命摊儿——说是摊儿,也仅是堆了几块山石,插着一面破旗,有个老头儿鸡皮鹤发,大袖飘飘,只不曾坐在后头,却正同人撕扯。那香客模样的人怒道:“还我两个钱来!”老头儿眼观鼻,鼻观心,稳当当地说:“老道士没接大爷的钱,是落到山下去了。”紫袖眯起眼细看,见他身上脏兮兮的竟然果真是件道袍,倒比方才的乞丐还腌臜两分。   只见那香客扯着老道便朝山边走,口中道:“你给我空口白牙瞎说,找回来!找回来我就不管你要!”紫袖看那老道,连道袍的一半都填不满,怕他当真被推下山去,不死也要跌断一半骨头,忙上前去拉住道:“大哥息怒,你失落的两个钱在这里,被我捡到了。”说罢摊开手掌,正放着两枚铜钱。那香客二话不说一把抄起来,再瞪老道一眼,便不回头地下山去。   紫袖看他走了,又去扶老道:“道长可还好么?”此时鼻端才嗅到极浓的一股酒气,不知这老头儿喝了多少。老道半眯着眼睛将抹布般的道袍扯平些,回到摊子后头道:“小哥心善,只是没做过的事,不需认。”紫袖听着他这句轻飘飘的话,不禁笑道:“道长好胆色,难怪在寺院外头摆摊。”   老道呵呵笑道:“道士不能在寺外头摆摊么?不起分别心,永离一切相。为心而来,为心而去,又有甚么不同?小哥还糊涂着呐。”紫袖顿觉自己浅薄,正要脸红,那老道却说:“不如在老朽这里算上一算,早些开悟大道,富贵亨通,美女如云,武运昌隆……”   紫袖吓了一跳,脚底抹油要走,老道却一把拉住说:“别走!你帮了我,不论大小,总得还你这个人情,了此因果。”紫袖无奈道:“路见不平,自当相助,我的命真没甚么好算……道长不必在意。”   老道将脸一沉道:“不成,你问两个钱的话来,我给你解答就是。问不出不许走。”紫袖一听,顿时愁眉苦脸道:“甚么话值两个钱?” 不欲再跟这醉汉夹缠不清,只想速速脱身,便在那里挣脱。老道一条脏乎乎的袖子只按着他不松手。正着急,身边游客说笑着上山,一人操着外地口音道:“这大般若寺为甚么改名?”另一人看似为他解答,说的却是更难懂的方言。   紫袖如听天书,却连忙捡个现成的,朝老道一笑:“道长可知这大般若寺为甚么改名?”   老道一愣,又道:“这有甚么好问?你当真不会省钱。”随即摇头晃脑讲道,“这寺庙原名海庄寺,建了已有几朝几代,只不像如今规模宏大。只因多年前曾有高僧悟道圆寂,天降祥瑞,紫云西来,香风十日不散。众僧人收拾高僧遗物时,有鲜花纷纷坠入禅房小窗,落于桌上,方见经卷井然,为高僧手抄的六百卷《大般若经》。彼时皇帝感佩赞叹,遂命人打造黄金封皮,令将此经与高僧舍利一并妥善藏于寺中,并将寺名也改称大般若寺——般若即智慧,自然是取大智慧力护国之意。此后香火鼎盛,直到当下。”   紫袖并不知晓这些缘由,此刻倒觉得两个钱花得值,边听边点头,感慨地道:“多亏道长释疑,果然是大功德一件。”说罢后退两步,行了一礼。   老道还礼时忽然道:“小哥这把剑瞧着甚是古雅,可否借老朽一观?”   --------------------   “不起分别心,永离一切相”:出自《华严经》。 第49章 乌飞兔走(5)   紫袖把常明剑恭敬递了过去,那老道并不伸出手来,只隔着衣袖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几眼,点头道:“好剑。”紫袖心想:他只看剑鞘,怎的就说好?怕不是随口奉承两句,好让我多给些钱?   正拿不准要不要再掏铜板出来,老道又说:“小哥心里可是在笑,这老头子不拔剑,又怎知是好剑,定然是在骗人?”紫袖笑道:“不敢。道长可也练剑?”   老道喷着酒气笑道:“老朽摆摊相面相命,自然讲究一个相字。世间无不可相,能相人,自然也能相剑。剑呢,意在形前,好剑一看便是好剑。小哥这一把,虽非上古神兵,却也是难得的利器了。若有钝招相配,自能清明,大放异彩。”   紫袖被他一席话说得稀里糊涂,也快被那酒气熏得醉了,却听旁边有人道:“既是好剑,咱也借来看看。”迅即便有一条黑影卷了过来,伸手来夺剑。紫袖定睛一看,竟然是方才那要钱的香客,想是瞅着二人看剑,此时去而复返。他眼见这人霸道,正要劝阻,不想那香客出手如电,三根手指已搭上了剑鞘。那老道却慌慌张张说道:“使不得!小哥这把剑,要是失在老朽手上,可不大像话。”说着手臂向后一撤,常明剑便仍在他手里,一翻手搁在了紫袖掌心。   紫袖眼看着香客又伸手向他这里来夺,接了剑握得死紧,尚未看清他的手法,手里便是一轻,常明剑竟已被他拿了起来。紫袖心里大惊,不曾料到山路上随便一个游客便有这般手段,这山上尚不知是何等卧虎藏龙之地,当即“呼”地探过手臂,就要回抢,抓倒是抓在了手里,一拉之下,却没拉动。身边老道士忽然叫道:“啊呀!谁撞我!”向前一扑,却在石头缝上磕掉了一只鞋,险些扑倒在地,一双手胡乱挥舞,刚好碰在那香客手肘之上,香客并未动弹,常明剑倒像有了生命般,豁地跳了起来,堪堪落回紫袖手中。老道士一只破了许多洞孔的布袜踩在地下,勉强站稳。   紫袖抓起剑向后退出几步,那香客却不再来夺,只向老道士怒道:“兀那牛鼻子,在你大哥面前班门弄斧。”说着“呼”地一声,五指如钩,便向老道抓去。紫袖乍一看这门手法,像是中原数州常见的“勾魂爪”,力道阴毒,正要施以援手,那老道吓得向后一跌,坐在地上道:“你欺负了小的,又欺负老的!我的鞋呢!”在那里东边一闪,西边一躲,摸起自己的鞋来。   香客爪爪如风,却没能抓到他半片衣角,抢上两步,伸手去抓他那颗白发蓬乱的头,怒道:“还在这里装疯卖傻!”老道套上鞋爬了起来便逃,口中道:“我又不认得你,为何砸我生意?岂有此!”跌跌撞撞向斜刺里奔去。那汉子急火攻心,追着他便也去了。   紫袖见那老道胡乱躲避,又恰好奏效,瞧得有趣,又心中疑惑,跟着绕了一条小路,二人都没了踪迹。他见那老道虽单薄,却跑得不慢,想是也练过气,又对道路甚熟,估摸那汉子追他不上,便不再忧心,沿着大路上山去。   大般若寺的山门巍巍矗立,紫袖整了整衣衫,才缓步走了进去。寺中青石铺地,白玉围栏,殿宇整肃,草木葳蕤。目之所及,竟比凌云阁占地广得多了。他去过的寺庙不多,无一能及得上这里气势宏阔。一时身畔僧人信众穿梭来去,檀香阵阵,木鱼声声,紫袖如闻梵音,为之深深震撼。   寺院依山而建,他拾级而上,穿过天王殿,路过碑亭塔林。留意四周,有不少像是江湖人物,却都规规矩矩。听闻大般若寺在武林中也素有威望,亲来方觉此言不虚。   他绕过巨大的香炉,走到大雄宝殿前。轻烟袅袅,殿上释迦牟尼、药师佛、阿弥陀佛三座丈余高金装佛像,宝相庄严,神色慈悲,默对日月,俯瞰红尘。不少人在殿前参拜,还有的五体投地,虔诚叩头。紫袖仰望佛像,只觉威压重重,不禁低头凝思。又见有人跪拜,正跪在自己身旁,他便往旁边让了让。紫袖看着旁人行礼,不知该如何拜佛,又朝左右张望,见有个老和尚立在大殿一角,正冲自己微笑,便觉脸热,朝他赧然一笑,又往后走。   殿后便有一座玲珑宝塔,供着香花鲜果,紫袖听着香客谈论,原是当初那位得道高僧的舍利塔。他上前细看,塔身一侧有一块小小金牌,镌刻着一首偈子:   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   吾师大沙门,常作如是说。   “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他盯着那些字,念了两遍,像是被摄去了魂魄,一时陷入迷乱——缘是什么?缘生缘谢,凭的什么?展画屏和自己,到底是有缘还是无缘?   ——散了,灭了,你还好吗?   凌云山上的日夜,丢失的《寄展獠书》,与习练三毒心法时的幻觉碎片搅在一处,倏忽闪现,如在对他诉说。紫袖心中千头万绪,翻起愤怒又痛苦的浪涛。他孑然一身立在天地之间,面对苍茫无边的孤单,魂魄深处发出声声嘶喊。朔风割面,寒气森然,肉身尽摧的前一刹那,阴霾中忽然飘下一片极轻的树叶,落在他的肩上,却有万钧之力,由肌肤直压进心窝。漫天的乌云散了开去,一道金光发自天际,射入他的前额。紫袖浑身一震,看向肩头,哪里有甚么树叶,肩上是一只温暖的手。   那手收了回去,紫袖转过身子,面前正是大殿里的老和尚,双手合十,脸色红润,依然笑眯眯地瞧着他。紫袖手足无措,忙也对他合掌道:“多谢大师,我方才……”   老和尚笑道:“施主方才想问如何礼佛。”   “……啊,是。”紫袖应道,“大师莫怪,旁人都虔敬有加,我却不懂如何参拜。”老和尚道:“颔首合十,都是礼佛。心中有佛,执正信正念,是大慈悲。”紫袖若有所悟,怔怔地望向大殿飞檐,晴空万里,罗汉松绿叶婆娑。   他回过头来,老和尚却已走开。紫袖又朝舍利塔深深看了一眼,朝旁处走去。越向后走,香客越少。从钟楼鼓楼再向两侧,还有偏殿。紫袖一路见到不少碑刻字画,也看不大懂,只捡着好看的多看几眼。遇见一处颇为幽静,便信步踏进,殿上供的是千手观音,两侧壁上也挂了画,有人在此礼敬。   紫袖先看左边那幅,画的是观音立像,神情极是温柔慈和;再看右侧一幅,是一个长条,分别画了些人物,只题着“十贤图”三个字,旁的一概不曾多写。   他不由细看起来,这《十贤图》笔致工细,却甚是奇怪:十个人里,像是有男有女,又看不分明;乍看跟佛菩萨像相类,却又各各不同,有的穿铠,有的布衣,有的面无表情,有的龇牙咧嘴,总归没一个慈眉善目的。他依次看过十个人像,委实逼真,与真人无异;又委实虚假,假到一看即知是造出来的——不知该说画得好,还是画得不好,只是看着便惆怅起来,忍不住长叹一声。   旁边一人便笑问:“兄台何故叹息?”   紫袖回头看时,见是一个青年文士,面如冠玉,目似晨星,温文尔雅,正含笑看他。紫袖听他言语和气,便拱拱手道:“这位大哥,我没读过甚么书,看不懂这画,倒是搅扰你了。”   那文士笑道:“兄台若不嫌弃,不妨说出来一同参详参详。”紫袖看他谦和有礼,便道:“我说了,大哥不要笑话我。我瞧这画能挂在这护国大寺当中,自当是画得不错。只不过,若说这是佛菩萨,却都凶神恶煞的;若说是妖魔鬼怪呢,又都好端端地跟菩萨待在一处。不知这《十贤图》到底贤在何处?”   这时旁边一个香客插嘴道:“小哥头回来罢?这幅画,是宫里自古供奉的十个天兵天将。广熙朝时,武皇帝为了保国泰民安,才移到寺里来,正是为了福泽民间。”紫袖见是个上香的老汉,便笑道:“多谢大叔,原来如此。”那老汉双手合十,拜过了画,又朝他一礼,便即离去。紫袖忙学着他的模样还礼,抬头见那青年文士正朝那画出神,便问他道:“天人之姿,画成这般,是广熙皇帝的偏好么?”   那文士倒并不参拜,转过脸来,温声道:“天兵天将,福泽民间,只是以讹传讹罢了。其实是先帝夜来一梦,梦见十个天兵天将一般的人物,醒来讲给宫里左右,画师觉得有趣,便照先帝所形容,加以雕饰,将这十人画了出来。先帝见之大喜,御笔题款,便挂在了此处。”又面露自责之色道,“这十位贤者,也当是神通广大罢,若只以凡人相称,倒不恭敬了。”   紫袖恍然大悟:“啊,原来是梦里的,这样多古怪都说得通了。武皇帝就是广熙皇帝罢?皇帝就是皇帝,梦见这么多人,醒来都还记得。”   那文士失笑道:“说得甚是。想必日万机,奏折读惯了,记心也好。只是这画孤零零放在这处,倒叫人难懂。”紫袖也看着他笑道:“既这样说,还是画得蛮好。”又再次谢过他,便出了殿。   再向后头走时,却见天光逐渐暗了,黑云四合,有人便三三两两呼喝着下山去。紫袖捏着雨伞,暗自纳罕,心道:难不成这把伞真是天意?我今日果真走运了。当下便放心去瞧剩下的处所。待他看得尽兴,往山门走时,雨幕已织得密了,尚未离去的游人香客多在殿前廊下躲雨,目光所及之处几乎瞧不见几个人了。   他走到山门,正要出寺去,却见几个香客正在那里徘徊,夹着一个熟面孔。打量一番,正是方才为他讲画那个文士,正呆望着大雨,面现忧色。紫袖看他手中无伞,必是被困在了这处,便上前问道:“大哥,你急着走么?”那文士回头看到他,也笑笑,没头没脑地说:“我跟人定了时辰,怕是赶不上了。未离丛林,先被这法雨度上一度,真乃无常也。”   紫袖听他一通念叨,不禁道:“我也听人说过‘人生无常’这句话,多少带些无奈,看来竟是不好的了。”   文士一愣,随即微笑起来,答道:“无常乃是佛家用语,世间万事万物,无有定数,无有恒常。大风当刮则刮,雨雪当下则下,有人偏爱,有人倒霉;人不爱的,兴许树木野兽却爱——好与不好,想是不以凡人之喜怒为准。”紫袖想了想,亦有所得,点头道:“说得是。”又问,“大哥要去哪里?”   文士笑道:“要去西边。只不知甚么时候停……”说罢又回身去看天。紫袖哗啦张开伞,遮在他头上道:“这就停啦!”   那文士眨眨眼,只当他顽皮,紫袖却趁他不备,将伞柄朝他手中一塞,笑道:“人生无常,又赶得上了。”说罢飞身冲进雨里,施展开轻功,竟就此下山去了。   文士呆了一刻,待伸手招呼时,他已出了山门,哪里还有人影?   --------------------   “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吾师大沙门,常作如是说”:马胜比丘所言《法身舍利偈》。“沙门”在这里指佛弟子,“吾师大沙门”说的是释迦牟尼。紫袖:我也当一次无常制造者~ 第50章 乌飞兔走(6)   紫袖脚下不停,径直东行回了王府。六王爷进宫还不曾回来,府中静悄悄地。他擦洗干净,换了衣裳,眼见无事,便去了无尽藏阁,跑到最高层,找了一本佛门功夫的册子,坐在窗前翻看。看了几眼,又想起大般若寺来。今日一游,遇到了许多事。   雨下得更加大了,紫袖身上的旧伤隐隐有些痛痒,他望向窗外。王府豪奢,书阁窗上镶的都是上好的玻璃,外头瞧得清清楚楚,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也不知那躲雨的文士,究竟及时赴约了不曾。他正将视线转回屋里时,却忽然瞟见甚么在动,急忙再看,远处正有人经过廊下,白布包头,竟是朱印——走得依然不紧不慢的,怀里却还横抱着一个人。   紫袖顿时大为纳闷,他从未见朱印这样抱过谁,细瞧时,只是离书阁太远,那人身上盖着朱印的一件白袍,面孔藏在他的怀里,只看不清;唯独双脚搭在他臂弯之外一荡一荡,却套着浅黄色的缎鞋。紫袖心中大震:那双鞋,这满府上下除了六王爷,谁还穿得?   他……他这是怎么了?不是打扮整齐进宫去了么?这是回来了?   虽相隔甚远,又有高树大雨遮挡,紫袖也不敢明目张胆偷看太久,怕被朱印发现,便将视线低下。心里越想越是不对劲,那并非承安殿的方向,又去哪里?他再次扒着玻璃望去,朱印已走到尽头,进了一处门里,衣袍拂过,门扉在他身后悄然关闭。紫袖不由得呆住了,那里是……   那里明明是地牢。虽没甚么用,进侍卫司认路的时候,柯小宝指给他看过。   他头脑里已装得太满,想了半晌都不得要领,再也想不动了。   次日去浴池泡澡时,朱印正从池中出来。紫袖一眼瞥见他手腕足踝,都带着青紫的淤血痕迹,有几处结了痂。那皮色淡白,更显得淤痕深重。他大惊失色,忙道:“印哥,你的手……”朱印看也不看,淡淡地说:“铁铐勒的。”   紫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他的功力,竟会被人铐起来?冲口便道:“谁敢锁你?”忽地想起雨中那一幕,也不敢直说,便问:“是……是王爷弄的?”   朱印道:“是我自己。”   紫袖依然不知就里,却直觉不能再问,便说:“上些药么?”朱印微笑道:“不必。”边系衣带又说,“去过大般若寺了?”   紫袖泡进池子,摊开手足道:“是啊。我看城里有不少帮派的人,寺中也有,却都没掀起甚么风浪。此前说魔教有动静,想必又是假消息——我在池县见过,事甩在魔教头上,最后却是普通人作恶。”朱印道:“你要怎么做?”紫袖道:“我看倒不忙。各派之间许是也有裂痕,若因此互相猜忌,贸然行事,反倒被钻了空子。再说,如果魔教当真动了手,凌云山绝不会置身事外,可我却没遇见师门的人。眼看就是我师父周年忌日,我正好回山去瞧瞧。”   朱印穿好衣裳,并未离去,坐在门口的椅子里,静静听他说完,方道:“你留意就好。”紫袖说过正事又叹道:“我还在寺里差一点魔怔,幸亏有位大师唤醒了我……我出外闯荡太晚,大门派的弟子原来都是早早历练——到我这么大,身手应当比我强得多了。不比不知道,只恨自己太没用。”   朱印忽然说:“这不能比。你师父并不曾教你甚么上乘功夫。”   紫袖想起在五龙观听过的江湖位次,便道:“我知道,凌云山的武学,在江湖上排不到最上等。”朱印却说:“你所学的功夫,在凌云山也都只是平平。你的内功,剑法,都没有特别之处。内功尚浅,也是你师父不曾同你多讲进境之法,全靠勤练;剑招更是比凌云剑还要再低一层。”   紫袖听得呆了,结巴道:“那……那是因为我笨罢,师父才不传我甚么高深武学,我学不会的。”朱印道:“你练三毒心法,或者同我过招时,学起来比在山上难么?”   紫袖听了这话,满面震惊之色,越想越是心慌,他茫然道:“为甚么……为甚么师父不教我……他明明嫌我不思进取,还常常罚我。不对,即便当真只教我普通招式,都是因为我驽钝又不努力,软弱又情绪多变,不专心练武,因此才……才学不来更难的……”他向来对这些坚信不疑,此刻却不知为甚么,越说声音越低。   朱印便道:“这些都不要紧,要练武,便须撇下这些包袱。带着畏惧之心,是走不远的。从前不如人,不见得是你当真不如人。”紫袖茫然点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低语道:“我会向前赶的,因为还有许多事要做。”   朱印沉吟片刻又问:“紫袖,你练武是为了甚么?”   紫袖一愣,去看他的面孔,朱印仍是淡然凝望着他,一双眼睛又像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声音也很轻:“是因为身为凌云山弟子,还是因为你师父,因为要报仇?”紫袖迟疑道:“我没想过。为甚么练武……从前是人在凌云山,便以为练武是天经地义的;如今练武,是因为……”他的眼神凝在了一处,逐渐坚决起来,“因为这是我和我师父,唯一能有关联的事了。”   温泉池升腾着热气,朱印站起身来,朝外走去。紫袖听见他的声音飘进来道:“练下去罢。不要停止。待你做完了想做的事,也不要停下。”   过不几日,已近八月,紫袖便禀明六王爷,准备回池县去。六王爷一个字也不曾多问,朱印却送了盘缠来,又说:“替王爷上一炷香罢。”   紫袖轻身上路,也不骑马,运起轻功,内息源源流转,脚下生风,比从前快了不少。他心里清楚,朱印指点有方,自己又肯苦练,此刻才有这般进益。如今虽功力未深,想起当初散功的悲酸,只如一梦,也不禁欣慰。望着沿路莽莽群山,层林渐染,不见萧索之意,唯觉豪情陡生,于是放声长啸,一路向南而去。   快到池县时,他便在城外歇宿,次日赶个大早进了城。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归心似箭,终于一步踏进果子胡同的小院。   院中小竹几上摆好了蒸饺和小菜,杜瑶山端着冒热气的粥碗,正要往一旁搁。一眼看见他满脸带笑地站在那里,“咣”地一声,碗底便砸上了竹几。杜瑶山一边甩着手,一边朝卧房叫道:“西楼……西楼!快来!”   费西楼走到门口,看见院里来了人,待看清紫袖的脸,“啊”地一声飞扑过来。紫袖迎上去抱他,却被他死死攥住了手臂,西楼竟挥起拳来,对准他的脸,眼看便要打下。杜瑶山站在一旁,想拉又缩回手。紫袖闭了眼要受这一击,等了一刻,只迟迟不曾打来。   他睁开眼睛,师兄高高举起的手,终究缓缓落在了他的手掌上。西楼轻声问:“才一两个月,你怎么瘦了这许多?你到底去哪儿了?”   紫袖将他紧紧抱着,笑道:“大师兄也瘦了,瑶山哥做饭不好吃吗?”西楼把脸埋在他肩上,抽着鼻子道:“难吃得很,我怎么教都教不会。”紫袖在师兄的耳边认认真真地说:“对不住,让你担心了。”又抬起头来冲着杜瑶山一笑。   杜瑶山便道:“吃饭没有?趁热罢。”转身又去盛粥。   费西楼将他向桌边扯,又通红着双眼,将他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瞧。紫袖写来的信里,只说自己没追到人,又得旧友相助,待事情查清便即归家。信中还写了二人之间的暗号,西楼看过,倒是不怀疑真假,起初是松了心,只是始终不见人影,难免日夜焦急。当下便要从头至尾细细拷问,紫袖只说自己遇上朱印,同去了王府。西楼和杜瑶山听说他竟然在兴王府中做了侍卫,都惊喜交加,西楼叹道:“陈淡云竟然是当朝兴王,在咱们山上那样委屈小意,这人当真特别。”杜瑶山道:“既在王府,那委实不能在信中细讲,在这里也别混说。”   杜瑶山自去县衙,师兄弟又计议回山一事。西楼问起紫袖何时回京,紫袖老实回道:“没旁的事就回去了,我在王府只管魔教的消息。最近不少门派的人去了京里,这次回山……”西楼点头道:“我也听说了。咱们祭扫完毕,我同你一起回来。”   紫袖惊讶道:“你不打算留在山上?”西楼便道:“我已答应了瑶山,在县衙做个教头,带着差役们练练功夫。”又笑道,“池县南来北往的人多,在这里比山上合算——有人来,有消息,接应都方便。”   紫袖同朱印商议时,也都认为池县留个人通消息最好不过。他本来打算叫杜瑶山多跟自己联络,一听师兄这样说,知道他比自己敏锐十倍,愿意留下,倒省了许多事。二人当即收拾一番,骑马驰往凌云山。   天暖宜行,这一来一回快得很。下山近一年,紫袖再次踏上山中土地,恍如隔世。他在展画屏的坟前跪了许久许久,那墓碑依然整洁,面对着秀丽的山景。陆笑尘和何少昆极力挽留,叫他们过了中秋再走,师兄弟还是赶在八月十五前,回到了果子胡同。   紫袖去五龙观与众人告别,吴锦一听说他要进京去投奔朋友,倒是极力赞成,按住灌了几杯酒。吴锦三靠在椅中懒懒笑道:“见世面去了,可别忘了三哥的栽培啊。”   终于脱身出来,白霜紧紧跟着他,沿僻静小路一直走着。紫袖看天色不早,便停下了脚步。   他尚未开口,白霜先道:“紫袖哥,你知道我这些年,什么时候最快活么?”   --------------------   大师兄:来啊,把我祖传的鸡毛掸子请出来。   杜瑶山:敢说我做饭不好吃,给我狠狠地打! 第51章 乌飞兔走(7)   紫袖默默地想:不会是坐在我大腿上的时候罢……一面对他摇了摇头。白霜笑道:“是看焰火的时候。在那个破庙里,我一直在自言自语,你就闷头想着你的事,明明是怪凄惶的样子,对不对?可是那个时候,我以为我是不孤单的。兴许是两个孤单的人凑在一处了,竟显得有伴了。”   紫袖道:“从前是我不好……”白霜又道:“不,你从前没有不好,以后也没有。你来的时候,我都很欢喜;你不在这里了,也只是同过去一样。”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羞色,朝他勉强笑道,“我听他们说,书上有人写,不在同一处地方的人,也能瞧见同一个月亮。我不会说文绉话,也不敢盼着你能想起我,只是月亮出来的时候,说不准咱们就都看着呢。”   紫袖看着他圆月般的脸庞,忽然道:“我自然想起你来了,有事拜托你呢。”便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伸手进去,又取出一个小布包来,一层一层打开,里头包着大小不一几块银子。白霜心知他是要托自己买东西,不由笑道:“了不得了,老爷爷又来了,把钱藏得里三层外三层。”笑完又问,“倒是真阔气了,说罢,要我帮你置办甚么?”   紫袖龇牙一笑道:“买新棉袄啊。或者开个小店,做点小买卖,这是我投的本儿,将来东家算我一半不算?”   白霜不说话了,笑着的嘴角逐渐绷紧,瞪起黑葡萄般的眼睛,朝他面上一个劲儿地看,两行眼泪忽然就涌出了眼眶,抽着气道:“你,你……”你了半天,甚么也说不出来。   紫袖抬手擦去他的眼泪,又有新的流下来。白霜呜呜地哭起来。紫袖摸摸他头顶,沉声道:“白霜,好好干,别把自己看扁了。你这样聪明伶俐,比谁都不差,将来娶个媳妇也好,跟谁一起过日子也好……有甚么事,就找费大哥给我捎信。我能来的时候就来看你。好事儿都在后头呢。”   白霜抽抽搭搭地道:“你别说这样的话,你别说。说了就真得走了。”揽紧紫袖的腰,哭得天昏地暗。紫袖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平心静气地说:“日子还长得很……在你这么长的路上,我只是一个过客,因此不能抱住你,只能推你一把。”   白霜不说话,闷着头只哭,仿佛要将许多年的眼泪一次哭出来。哭完了,扯起紫袖衣襟抹了抹脸,抬头斩钉截铁地道:“等以后能分红了,我给你送去。”紫袖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这么说定了。”   他将白霜送走,知道师兄和杜瑶山在等他吃饭,看街边也还有卖吃食的,寻思捎点甚么回去。摸了摸口袋里的铜板,却是囊中羞涩了——他只留了三天饭钱,其余都给了白霜。想了想,还是不买了,回去一并蹭罢。   西楼和杜瑶山早早做好一桌饭菜,紫袖吃得极香,吃毕拾掇完桌子,一句话突然冲口而出:“今日方知,回家的感觉就是这样罢。”杜瑶山哈哈大笑,西楼一口气呛住了,边咳边道:“你也忒钝了些,这不早就是你家?”伸手便去捶他。紫袖近来练功习惯了,肌肉自然生出微微反弹之力,顺手一带,将西楼的手掌避过。西楼抢上前来再打,他脚下一滑,抽身逃进院里,西楼飘然跟上,二人便过起招来。   拳脚来去,西楼手上劲力越来越大,紫袖正打得开怀,忽然西楼一掌当胸直劈,又快又狠,他抬手便迎了上去,“啪”地一声两掌相对,二人各退几步。紫袖正待再上,西楼忽然厉声道:“你内劲怎么不一样了?”   紫袖笑意霎时冻结在唇边,他习惯与朱印交手,竟忘了对着西楼不该使出三毒心法。若是三招两式也就罢了,方才这一阵,从弱到强,不知被探过几回内功,最后一掌更是无从辩解:二人对过无数次,早都不能再熟,西楼这般玲珑心肝,岂能不知有变?他愣了一刻,实在没有法子对付大师兄,转身便想逃。   西楼两步赶上来扯住他的手腕,只恨自己气力小,对看热闹的杜瑶山道:“抓住他!”   杜瑶山闪身而上,从身后架住紫袖双臂,像翻猫儿的肚皮;西楼扯开他的衣襟便去解那条旧腰带,显然要脱他的中衣。紫袖被二人联手夹击,也不敢乱挣,急得叫道:“受了伤我招!我都说!别脱别脱!”   西楼住了手。月光如银泻地,扯松的衣裳掩着两排腹肌,胸前被刺客划出来的口子还没收全。紫袖暗自松了口气——尚未拽开的下端,盖住的是丹田刚刚愈合的淡淡疤痕。   那是花有尽留下的伤口。虽然甚浅,只是时隔不久,依然能看得出来。   西楼颤声道:“这是新伤。内功呢?谁伤了你?”   杜瑶山也松了手。紫袖轻叹一声,从师兄手里拿过腰带来慢慢系上,将自己中毒散功、改练他法的事稀释了数倍,约略说了。中秋明月洒下柔和光辉,笼罩着方才还喜孜孜的三个人。紫袖讲到末尾,笑道:“我瞧印哥的功夫比师父高些,没拜师还捡着一门内功,也不算吃亏罢。”   西楼将他的衣衫拉好,低着头道:“人的命怎么就这样不同?我一直都觉得挺不公平。你得到的太少,担起来的却又太多。我时常后悔带你下山来。”   紫袖道:“我早晚会下来的。从前不想下山,以为自己离不开,以为师父和凌云山是一样的。自下山来便觉得哪里不对,直到咱们回了这一次,我才真正清楚:师父是师父,凌云山是凌云山,两码事。我不用再跟凌云山捆在一处了。现也是因祸得福罢——遇到的每个人,都算是我的一点儿师父,教会我不同的事情,让我在红尘里活得踏实。”生怕西楼伤心,又道,“我武艺没落下,很快便要比从前好了。不信再来试!”   西楼道:“不必。只一件事:以后万一再受了伤,都不许瞒着我。”   紫袖可怜兮兮拉紧衣襟道:“记得了,以后再不敢了!”又涎下脸求道,“不过倒是想问问你,传我点轻功的窍门呗?”   西楼毫不犹豫便道:“那简单,你就想着,师父在前头,你要赶上他。”紫袖一愣,西楼又说:“想要更快,必然是要躲或者要追甚么,秘诀只在你眼前身后。”   紫袖细细琢磨这句话,蓦然想起那老道士说剑是“意在形前”,忽然睁大眼睛,鸡啄米一般点起头来,又道:“还有甚么嘱咐,一并说了罢,我明早就走。”   西楼看着已比自己高出一点点的师弟。曾经稚气的脸,如今俨然已是男子汉的轮廓。刹那间热泪盈眶,摸着紫袖的面颊柔声道:“不给我写信,当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紫袖失笑道:“知道啦,知道啦,可吓死我啦。”   西楼满意地进卧房去铺床,杜瑶山拍拍紫袖的肩膀,自回书房,却被紫袖跟屁虫似地直跟到床边,便对他哼道:“有甚么话就说,腻腻歪歪的难受。”   紫袖压低声音道:“照顾好我师兄。”   杜瑶山一脸意外地朝他看去,紫袖神秘一笑,道:“当我不懂?”杜瑶山忽然窘迫起来,像是做甚么坏事被捉住了,局促半晌,又释然了,应道:“放心。”   紫袖想了想又道:“那我跟你说说,大师兄有些习惯……”“打住。”杜瑶山伸手阻止道,“不需你讲,我自己不会看么?”紫袖瞪圆了眼睛,杜瑶山得意地笑道:“总有一天,我会比你更了解他。”   紫袖噗嗤笑出声来道:“这也要争个输赢?”杜瑶山道:“那自然的,旁的事都可商量,西楼的事,赢的必须是我。”   紫袖再回王府,便如同上紧了发条,魔教线索当中有略可疑的,他便前去探视;无事时大多只管闭门练功。   他始终在意着朱印说过的那件事:展画屏没有正经教他武艺。每当他变强一分一毫,都不免再审视一遍从前的自己。展画屏对武学最最上心,但凡自己尚有一点可取,也不会被弃之不。他难以想象自己当初在师父眼里有多么惫懒贪滑,以至于他不愿意教自己功夫。每思及此,都觉心口发堵,唯有更加刻苦。   秋风萧瑟,紫袖站在院中,凝神踏出一步。满地重重落叶簌簌乱飞,落脚之处一尺方圆内,枯叶被内力牢牢压在地面。一圈走毕,头顶已冒出白气。练完功倒拿着大扫帚,追着叶子满院跑,许久才扫光。   冬雪纷飞,紫袖提着两个石锁,在花园结冰的湖面上疾走,走到甚薄之处,更是战战兢兢。忽然一颗雪球挟着内劲“嗖”地打来,他闪避时略一松劲,脚下立时踩出裂缝,坠入刺骨的湖水当中。六王爷开怀大笑,扬长而去。   春和景明,紫袖泼得满身湿漉漉,挥起常明剑。朱印运起内功,将一树花瓣如雨般朝他压来。花瓣起初沾得浑身到处都是,日复一日,越来越少,终于剑气渐纯,斗完一场,身上几乎干干净净,只带着零星几片。   夏日炎炎,紫袖端坐石上,满头大汗,手心却捧着指甲大的薄冰运功。朱印守着一人高的冰块坐在廊下,见那冰瞬间便没了,再抠下一片弹过去,直到紫袖内息圆熟,将冰控在掌中不再融化。六王爷在承安殿吃着凉羹,皱眉道:“王府的冰,倒叫他耗了不少。有本事造一些出来啊。”   光阴荏苒,日月轮替,如此过了一年有余。当中又回山看过一次展画屏,紫袖和西楼在山道上疾行,已能紧紧跟着,不再被大师兄甩开了。他在三毒心法的幻境中苦熬了无数悲欢,深切懂得喜悦是如何令他痛苦,而让他痛的,又能如何让他快活。每一天,每一天,经受着层出不穷的折磨。功力的精进,是最甜的鸩酒,刀锋上的蜜糖。他的眼睛因心法淬炼而更加明亮,也偶尔因练功而闪过淡淡的阴翳。   入冬的时候,柯小宝忽然又来叫他。紫袖熟极而流要去殿上挨骂,柯小宝却要他去较武场。   王府的较武场十分安静,不见六王爷身影,只有朱印站在中央,垂手凝立。紫袖心里一动,立时觉察他的杀气。与朱印首次见面时,他几乎被这杀气吓到失色。阵势与平时练功过招大相径庭,紫袖暗自将戒备之心提到了嗓子眼。   朱印慢慢走到兵器架子旁,取来一柄长剑,又慢慢转脸看他。紫袖握紧了常明剑的剑柄。只听“唰”地一声,两柄剑同时出鞘。   --------------------   为了第七章 ,   我已经开足马力啦!!! 第52章 乌飞兔走(8)   紫袖站在原地未动,朱印却向兵器架上一排铁枪削去。剑锋过处,一排枪尖便被削了下来,飞上半空。朱印左手二指夹住一枚枪尖,再朝场上一掷,两手配合得行云流水,铁铸枪尖犹如长了眼睛,“嗡”一声朝紫袖飞来。   劲力刚猛,枪尖来势甚快,紫袖不敢硬接,侧身躲开,枪尖“噗”地一响,头冲上倒插在了武场之中,锋锐的顶端闪出一丝青光。未等紫袖站稳,第二枚、第三枚已连续飞来,角度刁钻,分两处直钉下盘。他只能跳起躲避,即将落地时才大吃一惊——脚下赫然便是倒插在地的第一枚尖刃,眼看要戳透脚背,匆忙急转身躯,紧贴那枪尖落在一侧。这时另有两枚枪尖又是噗噗连响,倒插进武场。   朱印如此连夹连掷,紫袖顿时明白,他招招把自己逼得往枪尖之上落足,后手势必更加凶险。果见那十来枚枪尖都丢过来钉入地下,成了一片硕大的钉板。紫袖一面躲他袭击,一面要小心地下的锋刃,逐渐被动;眼看能落脚的地方越来越少,朱印又一剑斩下一排刀尖,仍是如法炮制,竟是越掷越快。   紫袖听着风响,常明剑顺着去拨那钢刀的尖片,只是朱印手法怪异,力道去向不定,紫袖将钢片拨开也好,削断也罢,都趁着余势依然射入地里。每当他跳起来,朱印总能再将他逼向尖锋处。紫袖只看准刀刃的平面点去,借那一丝力道,在空中窜来窜去。朱印将二三十枚尖头尽数打空,又闪身向前,手里长剑将插进地面的那些纷纷挑起,再朝紫袖袭来。   紫袖闪躲一时,只觉眼花缭乱,自忖目前仍可支撑,只是如此下去,必定耗不过朱印,早晚不小心踩在尖刃之上,将脚掌踏穿——只有将始作俑者逼开,方能一了百了。想到此处,他足尖蓄力,在一枚刀刃侧面一磕,向前冲去。   朱印见他前来,竟横剑迎上,紫袖原以为他并不以剑术见长,此刻却眼前一晃,剑锋便近了数尺,心道:“好快!”危急中使出别离剑的一招“十八相送”,本应五剑连出,只因朱印的快剑直逼身前,自己仓促中只刺出两剑,几乎全出于求生本能,堪堪迎上他几近无影无踪的一击。两道剑刃甫一相触,“咔嚓”轻响,常明剑已将朱印手中长剑削断。剑锋毫无阻滞,向前疾斩,朝他头脸挥去。紫袖这一剑力道虽足,却也料定他必有后手,果然朱印见机极快,一看长剑已断,当即微微侧过头,同时将手中半柄残剑朝上一磕,竟比长剑更加得心应手,断裂的半截剑刃挟着风雷之势朝紫袖掠来。紫袖慌忙闪身避过,朱印早已稳稳落了地,不着痕迹地向后飘出二尺来远。   紫袖见他杀气全消,顿感周身一松,方才喘了口气,笑道:“果然还是动不了你。”   朱印却不说话,朝他淡淡一笑。紫袖瞬间瞪大了眼,瞧着一片轻飘飘的物事,犹如展翅的鸟,从他头上缓缓落下。朱印道:“算你赢。”   那一剑掠过,终究斩断了朱印包着头的白布。   紫袖办成这样一件大事,放在一年多前,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此刻却毫无胜利的喜悦,全副心神都被他给吸引过去,指着他大叫道:“你……你……”   朱印弯腰捡起白布,攥在手里。满头金发打着卷儿,在日光下分外耀眼。   紫袖瞧着他一步一步走近,讶然道:“你竟是胡人?”又眯起眼看着,“蒙上头也看不太出来……”   朱印将地上尖刃都拾起来,丢进场边一个竹筐,紫袖也便弯腰去捡,只听他道:“我母亲是胡人,我长得却不甚像。”紫袖道:“我刚遇着你时,还以为你没有头发,后来看你也不忌口,才知道不是和尚。”他吃吃笑起来,看朱印金发剪得甚短,只觉好奇。朱印对上他炙热的眼神,便道:“要摸摸看吗?当是奖励。”   紫袖欢叫一声,冲过去轻轻碰那金色卷发,又轻又软,在指尖犹如流沙,散发着奇丽光辉。他细看朱印眉毛眼珠的颜色,也着实浅一些,一时满脸都是稀奇,叹道:“真好看啊,包起来可惜了的。我看京城也有不少胡人,若你哪天不做王府侍卫了,就能露出来了罢。”朱印道:“我这一辈子,都是王爷的侍卫。”   二人又去收拾战场,紫袖边挖铁尖边抱怨道:“怎么想起来这样一个损招儿,既不好躲,又不好收。”朱印道:“你前前后后也练了快一年半,虽不算久,总要试试火候。”   紫袖手一抖,装作平静地问道:“如何?”   朱印道:“内功,轻功,剑招,都走对了路。自行用功便是了。”紫袖停下手里的动作,正色道:“印哥,你为甚么突然同我说这些?”又顿了顿,转身朝着远处道,“王爷,到底甚么事?”   朱印回过头来站直,六王爷从树后踱了出来。紫袖道:“这是打算赶我出去了么?”六王爷凤眼中闪着两点幽暗的火,道:“当初不能说是我要你来,现在也不是我要你走。”紫袖道:“不就是你要我……”“殷紫袖,”六王爷微笑着打断了他,“咱们终将相遇的。你想早些明白,就早些滚。”   紫袖怔了一瞬,蓦然露出了然的表情道:“魔教有消息了,对罢?”   六王爷道:“尽快动身。”当即离了武场。   紫袖笑道:“怪不得,原是来开门放狗了。”   朱印将兵器架子完毕,二人并肩沿着长廊走去,紫袖咕哝道:“把你拿到的东西都给我瞧瞧罢。”朱印半晌突然道:“晚上去泡澡么?”   说话声越来越小,不知消失在何处廊檐下。   不数日,紫袖便赶到京城东南的赤土州。王府的探子连夜带回了消息:乔木庄二当家在赤土州坪县与人谈生意时遇刺,内情捂得死死的,语焉不详;起初有人说是魔教下的手,声音被迅速掩盖,波澜不兴。紫袖到坪县时,乔木庄的人已离开了,不少居民却仍小心翼翼,门市铺面到了天黑前便早早关门。他到二当家住过的宅院附近查问,也都说乔木庄无人受伤,只匆匆走了。   紫袖摸到宅子后门,一路观察,暗自思索。乔木庄是武林中数得着的门派,若说像凌云派一样遭魔教突袭,又为何掩盖消息?当下轻轻一纵,跃进院去,四下打量这座空寂宅院。宅中大体收拾得干净,也有些遗漏之处,可见着实走得急。他看过几栋房屋,便上了屋顶,朝下一望,却见空宅中有个人踽踽独行。   那人身着道袍,走路微跛,身后背着一张琴。紫袖看他走得一瘸一拐,却大袖飘飘,自有松鹤之姿,心下了然:这必是中露山大弟子任远村任道长了。中露山去来观名满天下,观主胡不归向来萍踪无定,近年更是极少现身,一应事务多由大弟子代劳。任远村跛脚长须,一张灵机琴名唤“消忧”,凝聚毕生功力,不知弹断了多少江湖绮梦。如今连他也来此探视,只怕这事不太简单。   紫袖正打算悄悄离去,忽闻一声冷哼道:“既来了,何不现身一会?”话音未落,伴着“铮”地一响,一道气劲眨眼便袭到面门。紫袖忙闪身一避,见任远村几个起落,已疾疾而来,不禁心头一惊:任远村回手拨动琴弦,劲力如飞,转瞬即至,可见功力之深。当下纵身跃下地来,扬声道:“晚辈并非跟踪任道长至此,只因听闻……”话未说完,二人相距已不过数丈,任远村持琴在手,长须飘动,琴弦又是“铮”地一响,一道劲力犹如刀锋,呼啦啦劈空而来。   紫袖长剑出鞘,“砰”地一声,将这道劲力生生扛下,手臂一麻。眼看任远村单手拨弦,气劲又接二连三袭来,他不欲暴露本门招式,便用了同朱印时常参详的一套少林乾坤剑,同这气劲缠在一起。紫袖此时研习佛门内功,配上这套佛门剑法,倒也天衣无缝。任远村见他法度谨严,脸色一缓,点了点头,便席地而坐,将消忧琴搁在膝上,信手一拨,一曲《阳关三叠》由指尖淙淙流淌。   紫袖见他停了攻击,知道这是在试自己内功,此刻已被琴声严严裹住,便也学他盘腿坐下,心想:别离剑中亦有“阳关三叠”一招,这琴曲要么分头牵制人心,要么一重比一重厉害。果然仅过片刻,便觉头晕。他运功相抗,琴声一层一层,清越散淡,却像收网般越收越紧,将他全身攫住。紫袖深深吐纳,暗自催动三毒心法,只当这是幻境,眼耳鼻舌身意,只为练功存在,无有声色,无有优劣。内息流转,将琴声一丝一丝隔绝开去。   任远村十指轻舒换了曲子,转为《万壑松风》,只听琴弦铮铮,澹然卓然,却自有一股摄人声威,指弦交错,隐隐竟如金铁交鸣。紫袖再难将其隔绝,声声入耳,呼吸逐渐急促,头顶冒出丝丝缕缕白气。眼见心烦意乱起来,正要忍不住站起,忽听有人哈哈长笑,声音盖过琴曲,传进他的脑海。紫袖睁眼一瞧,一个年长道士不知何时走近来,一袭半旧道袍,持一柄拂尘,手抚山羊胡子,径直走到自己和任远村中间。随着他的笑声,琴声便住了。   紫袖周身一轻,擦了把汗,向这道士行礼致谢,却见任远村也恭敬行礼道:“师父。”   他心中讶然,任远村是去来观的大弟子,他的师父,自然便是闻名遐迩的胡不归道长了,当下忙拜道:“晚辈见过胡道长。”   胡不归笑嘻嘻地将他一扶,称赞道:“小哥别来无恙?这一年多来进境神速,可喜可贺。”紫袖只觉一股淳和的力气将自己托举起来,听他的声音只觉耳熟,不由自主站直了瞧着他,鼻端又闻见一股酒气,忽然失声叫道:“大般若寺!算命先生!”   胡不归哈哈大笑,任远村先是一怔,迅即也笑道:“想是师父又装扮着唬人去了。”胡不归道:“这小哥是热心肠,那时为了老道,还赔上两文钱。你倒好,问也不问,在这里跟人打架。”任远村面色尴尬,同紫袖相视一笑。   紫袖看胡不归头发漆黑,面皮光润,虽身量清癯,却俨然一副超然物外的潇洒态度,除了一身酒气并未变过,此外哪里还像山道上那个脏兮兮的算命摊主?不得不暗自赞叹他变装精细。任远村便笑问:“小友身手甚佳,敢问尊姓大名?”   紫袖心里一动,暗自嘀咕:“我使的都不是凌云派功夫,不如直接编个假名字。”便胡诌道:“晚辈洪三,蒙任道长谬赞,何以克当。中露山两位道长,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同时得见,实乃三生有幸。”殷者红也,他自忖算是展画屏第三个徒弟,便觉这样叫也说得通。   任远村便朝胡不归道:“弟子在此一探,偶遇洪小友,想必也是为乔木庄一事而来。”紫袖心想:说不准中露山还有些消息,是王府不知道的,不如直说了好。当下便道:“不瞒二位道长,晚辈听说这事许是跟魔教有关,不由得想进来瞧个究竟,只是乔木庄嘴严,人又已走了,竟毫无痕迹。”   胡不归打量着空屋,任远村便道:“此事可疑,乔木庄声称无事,人也确实安然离了赤土州。若是有人行刺,看来却没跟着走,也或许要另寻机会下手。”   --------------------   啥也不说,更新!   热一哈身,迎接第六章 结尾。 第53章 乌飞兔走(9)   紫袖心里一跳,若真是魔教所为,不曾跟着离开,人又去了何处?会不会……还在这附近?当时凌云山上遭了难,众人也是担忧魔教在左近徘徊埋伏,颇有几日不曾下山。想到这里,便急于离去,就要行礼告辞,忽然想起一件事,朝胡不归道:“胡道长在大般若寺外,曾教诲过晚辈,说晚辈的剑须有钝招相配。”胡不归听他问了,转身来微笑道:“老头子随口一说,你竟记到现在。”   紫袖忙道:“道长武学修为,是当今武林泰山北斗,只言片语对晚辈都是提携点拨。只恨晚辈剑招未钝,人却很钝,一直不曾参详明白。”他偷眼一瞥任远村,见他正流露出鼓励神色,便问胡不归,“胡道长,剑招也分钝与锐么?”   胡不归没有回答,一柄拂尘却径直朝紫袖当胸挥来,姿态由上到下,拂尘一把银丝犹如泉水奔流,动作慢而清晰。紫袖见拂尘未至,劲风已扫着自己头发,不敢托大,抬起剑来一挡;拂尘搭在剑身,如臂使指,又将他手臂轻轻推回胸前,力道柔和,却浑厚莫可抵御。   紫袖只觉像有数人一同发劲,次序分明,又和谐统一,其丰富微妙,前所未见。当下感佩无已,又惊又喜道:“道长的‘墟里烟’剑法,晚辈竟能亲身一试,果然轻灵飘逸,名不虚传!”去来观的“墟里烟”剑法冲淡平和,早已闻名遐迩;传到胡不归手中,将剑招化用于拂尘之上,更是名震天下。紫袖不成想能在此处受他指教,当下喜不自胜,心想:胡道长堪称当今天下剑门第一人,我这种小人物,蒙他亲动一招,简直几世修来的福气。想到去来观与大般若寺一南一北,遥遥相望,紫袖此刻彻底明白五龙观众人所言——胡不归是顶尖高手,而凌云派的功夫委实不如;就连他的弟子任远村,想必也要强过展画屏。   胡不归看他神色变幻,呵呵笑道:“老朽这招‘有酒盈樽’,力道共有二十余次变化。换成远村来使,能使出十来次,若换了你,能使多少次?”紫袖思索一刻,讷讷地道:“最多六七次罢。”胡不归道:“你能使出八次,然而若想将这招用到巅峰,不可超过五次。”紫袖细细体味他话中的含义,胡不归又道:“练剑最高境界是甚么,你可知道?”   紫袖搜肠刮肚,瞧见他身上道袍,忽然福至心灵,说道:“我看书上写,修道之人,讲究人剑合一。”胡不归道:“就是这个道。剑即是人,人也是剑。”   紫袖又想片刻,看胡不归和任远村都对自己微笑,便行了大礼致谢,向二人告辞离去。他先将剑术放在一旁,投了客店住下。从窗口望着大街,人来人往,紫袖回想起在池县时,秦戎去民宅探路,态度猖狂,很快便被杜瑶山锁定;魔教神出鬼没,必然不会这样,一定尽量隐藏行迹。如何才能藏得住?他看着满街的行人,心里暗道:为了不引人注意,自然是扮作平民模样。   他向店家买来粗布衫子套上,将面皮抹得黑些,又多多贴些胡须,便在城里四处转悠。大半天一无所获,眼看快到晚饭时候,有的店铺已开始上门板,街边摊贩便都叫卖起来,要将剩余果菜贱卖。   街道一时进入最后的喧闹,紫袖混迹在人群中,听着身边人和摊主讨价还价。自从习练三毒心法以来,他的目力、耳力乃至嗅觉,都比从前灵敏了许多,此刻细心听去,分辨着四周的声音。   背后不停有人走过,满是浊重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夹杂着蔬菜的气味。紫袖听见有人呼吸时轻时重,便将一个土豆拨在地下,假装去拾,随意一瞥,果然来往数人中有个老翁,有些气喘,正提着一个南瓜慢慢地走。不远处一个菜贩招呼道:“大伯来瞧瞧,今日的好甜萝卜!”那老翁应了一声,仍慢慢走着。   紫袖不动声色回转头来,将土豆放回原处。他看见自己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老翁那一应声,听在他耳朵里,不啻一声惊雷,登时热血上涌,涨红了脸。那个声音,那始终带着笑意的声音,他永生永世忘不了。   是花有尽!   他缓缓站起身来,不着痕迹地在人群中打量那老翁的背影。花有尽伪装工夫做得极好,几乎瞧不出他原本的身形,俨然就是个老翁——连那一头白发也是真的。   紫袖收敛气息,远而曲折地跟在他后头,心中兴奋难当,甚至忍不住伸手入怀,摸了摸随身携带的双角鬼狮面具。上次自己惨败,花有尽必然以为他已死了;后来换了武功路数,即便再打,只要不露真面目,对方也未必认得出他,此时正是跟踪的大好时机。当下冲进没关门的铺子,买了一件棉袍,套在外袍之内,显得体格健壮了些,又将面具揣好,缀在花有尽身后。他自忖以如今的功夫,若能再在王府闷头练上一年半载,才是最好;此时急着出来,武艺虽大进了,却并未圆熟,不敢说能同他交手不败,好在跟踪并不算难事。只是怕花有尽耍甚么狡诈手段,紫袖也不敢跟得太紧,竟然始终没被发现。   花有尽不紧不慢地走进一户小院,不久便炊烟升腾。紫袖寻个屋顶守了两天两夜,连在附近买干粮喝水,也须臾留意门口。直到第三天,才见他再次出来,换了装扮,又戴上了一顶雪白斗笠。这斗笠一出,紫袖对他的身份确认无疑。虽然心知从前那顶已被毁去,却仍然不住回想起那个痛苦的雨夜,见了仇家,分外眼红。他咬住嘴唇,宁定心神,一路小心翼翼,跟着他一路向东。花有尽的习惯仍然未改,晓行夜宿,每到日落便投客店。紫袖对此倒是熟得很,一旦有数,信心大增,逐渐放开了手脚,行动自如起来。   如此走了数日,路途越发偏僻,竟跟到了海边。这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海滩,紫袖见光秃秃没甚么遮蔽,自然不敢上前,只在岩石峥嵘处藏身,远远瞧着他的去向。花有尽却奔着一道崖边去了,一跃便没了踪迹。紫袖惊诧之余,怀疑自己暴露了行迹,被他发现了;又细细回顾,自认着实跟得极隐秘。思来想去,下定决心:“大不了同他再打一场!”于是也掠向山崖。   他探头看去,此处是一道小小海湾,下头除了岩石就是水,既无山洞,也无船只,哪里又有人影?他本以为花有尽在此伏击,这下竟是凭空消失了。紫袖心道:难不成他跳进海里游走了?可也没见海面上有人有船。   束手无策之际,只得先在这里守着。他回到岩石后头,一连守了近十日,也不见有人再来。紫袖练功时要忍耐万般苦楚,自然不怕枯燥,可此时耐性虽好,却也逐渐怀疑自己当初眼花看错了。就在他犹豫是否离去时,崖边又有人闪身出现。他遥遥望着那顶白色斗笠,花有尽观望着周围,颇谨慎地远去。   紫袖再三斟酌,终于没再跟上去。花有尽身上衣衫干松,并无泅水痕迹,他此时已然确信,那山崖必然有些门道。他待周围暗下来,复又来到崖边。紫袖此前从未见过大海,这些天看着海浪翻腾,日升月落,只觉壮阔寂寥。此时夜风扑面,海水在惨淡月色下暗自起伏,唯有浪花哗哗涌来,拍在岸边。紫袖倚在一块凸出的岩石背后,打起了瞌睡。   天蒙蒙亮时,他被浪涛声惊醒。起风了。   海浪变得高而凶狠,拍碎在岩石上。雪沫纷飞,紫袖却被一处奇景吸引:只见海湾处水流涌动,海水来回撞击,表面一层竟被强劲的海风吹得飞上了石崖,犹如扯起一道薄薄的白纱帘,又像是故事里的神鸟,自下而上轻轻展开了羽翼。他屏息瞧着这难得的盛景,头脑中却霎时浮现一句话——   紫袖大为惊骇,他双唇哆嗦起来:“水,水往高处流……”他当时躺在地下,昏昏沉沉中听见低低的一句话:人往低处走,水往高处流。不知花有尽同谁说的,当时他快要昏死过去,只以为那是梦境,自己听错了。   可如今,不就是水往高处流么?难道那句话是真的,是意有所指?   是花有尽在说接头暗语么?   紫袖看着那高崖,再也按捺不住,顶着四处崩散的水沫,攀着岩石溜了下去。从上面看,这里不算高,也没甚么特别,越向下走,巨石倒越发嶙峋。眼见没有了落脚之处,距海面尚有两三丈远,紫袖正在踌躇,却见水面之下,就在往高处飞去的水帘涌动处,似是有一块岩石,十分突兀地横在那里,倒是足可落脚。他细细瞧去,这石头藏在水下,想是平素不大显眼,此刻因水流异常,水面低了些,倒明显了。他默默想着那句话——“人往低处走”,这石头,不是正在低处?   紫袖不会游水,怕失足跌进海里,犹豫着瞧了一会儿,见海水又逐渐升高,霎时横下一条心,撩起袍子裤腿,脱了鞋便朝那块石头跳去。冰冷的海水淹没了他的半截小腿,才觉脚下踩实了,却又左右摇晃起来。周围无处着力,紫袖借着下落之势,使个千斤坠稳住身形,方才站稳,忽闻“轧轧”声响,旁侧壁上另有块大石竟然动了起来,隐约露出条路的模样。   他内心狂喜,却见那大石不片刻又向原处缓缓移动,显是要将路堵住。他连忙跳了过去,大石在身后轻轻复位,遮住一切。紫袖好衣衫,穿过几道越来越窄的缝隙,不禁惊叹天地造化之工:眼看没有路了,石后却还能转弯。   他不时仰头望上去,错落的石崖遮得巧妙,若非触动机括,即便跳下海去,也同样一无所获。再次挤过一道岩缝时,前头有了向上的缓坡。他一眼瞧见散落的细沙上印着小半个脚印——这里有人。他的心跳得咚咚响,不知身在何处:若非认出花有尽,一路跟到这里;若非守上这些天,等到了海流变化;若非当真跳了下来,踩稳了机括……缺失任何一环,他都不会站在这里。也许这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桃花源。也许,这里就是魔教所在。   他向着吉凶未卜的前路走去。头顶也有石崖遮蔽,犹如半个山洞般阴沉潮湿。他走出几步,便摸出面具来戴上。如果这里当真是魔教大本营,戴个面具想是总不会犯错。   走过长长的通道,周围逐渐干燥起来。紫袖抽抽鼻子,甚至隐约嗅到了花香。绕过最后一方大石,他当真傻了眼:自己竟置身在一所宅院当中。他回头再看自己来处,紧邻着一道月洞门,造得如同假山,曲径通幽,居然如此曲折隐秘。   紫袖稳住心神,回转身来,尚未迈步,却见廊下有个年轻男子正走过来。此时天早已大亮,四目相对,他措手不及,心中有如擂鼓,默祷起来:“里头这样大,必定不会人人都互相认得。”一边强装镇定,对那人点了点头。   男子随意摆摆手,连看都不多看他一眼,自顾自走了。   紫袖满背冷汗,腿一软几乎跪下,对这面具油然而生一丝感激。他打量着宅院,虽不如王府广阔,看起来却也不小,四下静悄悄地。他摸出院子,无头苍蝇般乱走,终于听见一间房里有人声,便潜至一面墙外蹲着。   屋里似是正在闲谈,一个尖嗓门的人兴高采烈地道:“……着实不容易的。”   又有一个冷淡些的声音说:“教主本来不爱吃这些补药,你用心用偏了。”   头一人便道:“你懂甚么,这菩提丹和等闲补药不同,我求了两年才求来。教主必然听说过此药的好处,不需多劝便肯吃。”   紫袖心想:这可真是进了魔教了,还给教主讨补品。心里盘算着,打量墙上,别说窗子,连个气孔都没有,便欲绕过墙角,摸去窗下偷看一番。刚探出头,只见一个矮子捧着甚么东西,踮着脚趴在窗台上跟里头说话。紫袖大吃一惊,暗自叫苦,没想到他听起来是在屋里说话,人却在外头。   他忙缩回头去,却听见脚步声响,心中暗暗求告:千万不要觉察。只一息间,那矮子已转过墙角来,和他撞个正着。紫袖倒也不慌,毕竟已有了经验,挺直腰杆,再次镇定地点点头,转身踱步离去。   那矮子也点点头,没有出声。紫袖正暗自庆幸,却被那人一把拉住道:“你是谁?”   -------------------- 第六章 一股脑儿贴上~   明天更第七章 。 第54章 看朱成碧(1)   紫袖见他手中捧着一个锦盒,想必就是方才所说的菩提丹,劈手便抢。他出手甚快,那矮子却不松手,双手奋力一薅,将盒子又薅了回去。三只手胶着在一个盒子之上,紫袖抬起常明剑,用剑鞘朝盒子一击,本以为必然得手,不想那矮子手劲甚大,抓得极牢,盒子纹丝不动,一颗药却从盒中弹了起来——锦盒虽然华丽,却又小又薄,丸药被他手劲一激,便冲破了盒盖。   矮子见状大惊道:“你是谁!”松开盒子,劈手揭了他的面具,又去抓那菩提丹。紫袖扔开锦盒,在他臂上一磕,那人手臂一麻,手掌不由自主地摊开,将药丸拍向远处。二人眼神都牢牢追着菩提丹,紫袖心知这药难寻,当下伸出常明剑向旁边一搭,将那药丸又拨了回来。二人不顾说话,都抢上前,伸手去抓。   这时屋里听见动静,又冲出来一个瘦子,见状伸长手臂跃了上来,眼看菩提丹便要被他后来居上,堪堪得手;紫袖连忙抬腿,一脚踢在矮子身上,力道却直向后传,矮子“哎哎哎”叫着朝瘦子摔去;那瘦子被他一碰,芦柴棒般的手臂一歪,药丸竟顺着他宽如扯旗的袖筒滑了进去。紫袖顿时傻眼,又抢上一步,从下往上一掌击在矮子圆滚滚的肚皮上,只见一层肥膘轻轻荡漾,掌力朝上一波一波传递,矮子本人似是毫无损伤,全部传在了瘦子身上。那瘦子也不是吃素的,当即运功相抗,谁想紫袖掌力不为伤他,只为将菩提丹挤出来,瘦子这一运功,二人力道相撞,药丸子“嗤”地从袖口弹出,斜飞上半空。   紫袖待要跃起,矮子却一掌冲他打来,他伸手“啪”地接了,瘦子便趁机去抓丹药。紫袖手上倏然加力,一道劲风掠过,矮子经受不住,朝后退去,带得瘦子也退;菩提丹溜出瘦子的手指,正赶上矮子站稳又往前冲,被他肩膀一撞,登时向紫袖面门飞来。情急之下,紫袖未及伸手,亦未及闪躲,只好张嘴去咬那药。只没想到菩提丹甚是滑溜,牙齿咬得不牢,径直落进了口中。那两人见状都忘了打,扬声叫道:“快吐出来!”   紫袖后退三尺,抬剑一指,含混不清地道:“药在我这里,你们若硬抢,我就咽下去。”   那两人对视一眼,矮子便道:“有话好说,你想要甚么?要钱,要旁的药材,都给你就是了。”瘦子道:“或许你要出去?我们就当没见过你。”紫袖便道:“我问你……”刚说这三个字,耳闻飒飒风声,尚未辨别,后脑勺便遭到重重一击,他只觉如同被甚么极软又极硬的物事打中,眼前一黑,便向前倒去。   脸孔和地面飞速接近,他伏在地上,本以为万事休矣,只侥幸那菩提丹气味甚是冲鼻,不知用了甚么昂贵药材,含在嘴里又苦又辣,虽一时动不得,却不曾晕去。后头有人冲上来捉住他的手脚,封了穴道捆住,将他抬进屋内,撂在地下。紫袖知道这颗丹药是重中之重,只管咬紧牙关,打定主意不松口。   那几人围上来,见他睁着眼睛,矮子冲他道:“张开嘴!吐出来!”瘦子道:“你到底是谁?从哪里摸进来的?”数只靴子在面前,更有个人抬脚踩住他下巴,用一根棍子朝他口中乱捅。紫袖脸上的假胡须纷纷脱落,嘴里火辣辣地痛,被棍子捅得忍不住要吐,口齿不清阻道:“别捅!”那人毫无停手之意,却捅得更狠,紫袖口中泛起血腥味,又要呕吐,忍不住朝下“咕嘟”一咽,干脆将药咽了下去。   矮子离得近,大叫道:“你敢咽?你竟敢咽了?你是甚么东西,也配吃这药?!”说着便来捏他的嘴。几人见他除了嘴角流血,口中着实不剩什么,瘦子便阴恻恻地道:“那也只能要你的命交差了。”   紫袖一颗菩提丹下肚,渐觉胸腹中如被火烧,翻翻滚滚。这几句话间,已难受得血气上涌,内息四处乱窜,外加点穴之人功力尚浅,此刻便将封住的穴道都冲了开来。他挣断绳索翻身而起,双手推出,将身边几人逼开数尺,站在垓心道:“我今天既跟进这里,就没打算再活着出去。我要见你们教主,与他对质——当年为何要烧凌云山,为何杀我师父,到底有甚么血海深仇?是江湖好汉,就来把恩怨分说个明明白白!若是从前得罪了贵教,我师父没还清的债,我代他来还;若是说不清楚,那我便要讨个公道,为我师父报仇。”   只听身后一个清脆声音道:“谁这么大的声势,在魔教里头讲甚么好汉了,公道了?”众人眼光到处,一个淡绿衫子的女郎走了进来,满脸不屑,眼睛滴溜溜打转,已将紫袖瞧了几遍。紫袖只觉她神情眼熟,也上下打量着道:“你是甚么人?”   女子望着他笑道:“你不是要找教主么,在这里闹甚么事?”   矮子如见亲人,忽然一跺脚,委屈道:“他将我辛苦寻来的菩提丹吃了!”   他不说不要紧,一说这话,紫袖又注意到腹中泛起的酸苦味,竟是越来越强,直冲脑门,让他开始发晕。那女子听罢也现出怒容道:“好大的狗胆,将他肚皮剖开!”说罢闪身便扑了上来。   紫袖只觉一股罡风直冲心窝而来,不由一惊,没想到她出手这般重,闪避着道:“剖出来也不能吃了。”女子又朝他喉咙一抓,竟是一路干脆利落的大擒拿手,紫袖手边无剑,便以小擒拿手相格,女子迅即变招,依然直取他喉咙。紫袖翻手一缠,二人手臂绞在一起,女郎运劲一推,紫袖错身将她的气力卸了,将人牢牢压住。那女子眼见不支,紫袖心想:捉住她做个人质正好。伸手便抓住她的脉门,见那女郎乖顺地不再乱动,他正待扬声要挟,却见她嘴角扬起促狭的笑来,忽然听见身后又是飒飒轻响,暗道不妙,却已晚了,又是似软似硬的一击,正正敲在他背心至阳穴上。他混沌的脑海顿时一片黯然,重重跌落在地。   等他再次醒来时,又是静悄悄地。紫袖先摸了摸肚皮,并没有被剖开,才放下了心。看看四周,天色已黄昏,自己却是躺在一张桌上,手脚倒是不曾被绑,棉袍却被剥掉,只穿着单衣,怀里的零碎东西都被搜走了,脸上的伪装也都被除净。此刻不但有些冷,更是脸上痛,身上也痛,想必被偷袭之后,又额外受了不少“照顾”。   他听着外头没动静,心想今日约略是要死在这里。两年来他从无死志,历尽艰辛终于摸了进来,怎能甘愿就此撒手。只求死也要死个明白,不知如何才能再见到他们教主。他忖度着再捉个人逼问,翻身下了桌子。   头依然有些晕沉沉的。屋里空荡荡,院里也似是无人居住,他正待细瞧,忽然窗缝里有甚么一闪,像是谁走了过去。他连忙喊道:“喂!”抢出门外,恰好见一人沿着长廊,从院子角落出去。身上一件雨过天青袍子又轻又软,在半空里浮动飘飞。   他对着那袍角一愣,见无人看守,拔脚便追。又进一重院门,左右四顾,那人依然转过廊角飘然而去,只余下半个背影;只因个子甚高,走得也快,紫袖唯独看见他微微抬起的一只脚后跟,脚上套着墨蓝色的软底便鞋,金线绣的细密花纹在斜晖里一闪。   紫袖惊骇无已,嘴边有一句话呼之欲出,却怕开口便把一颗心吐了出来。那个背影,那个背影……   为甚么竟会像他日思夜想的人。   “不,不是他……”紫袖拖泥带水地走着,茫然自语,“魔教为甚么有人同他这样像?”   展画屏素来不喜宽袍大袖,只嫌行动不便,多年来一直是箭袖窄衣,一双武靴走遍天涯。即便在凌云山上待在清溪小筑,也不穿这样肥大的袍子,更何况如此花哨的便鞋。紫袖又是激动,又是迷乱。是他在人间有个兄弟,还是有人与他身量一致,却长着另一副面孔?   他想看他的脸。   他追着那一抹身影走个不休,不知穿过了多少庭院。阒寂无人的魔教深宅中,他浑然忘却了四伏的杀机,忘了随时有可能会死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追寻自己的幻觉。他越来越冷,脚步越来越慢。他想:我是要死了,他许是来给我引路。   再进一道门,院里豁然开朗,假山四周几条石子路不知通向何处,再也寻不到那飞舞的轻衫。他冲去看了几遍,不得不承认,追了半天,还是把人追丢了。   紫袖刹那间失去了力气,靠着身边一块山石,喃喃自语道:“你总是这样,我迟了半步,就要后悔一辈子。”心里又痛又气,脑门朝着石头磕了几下。   然而既然还有命在,也不能就此一头撞死。来都来了,大不了还是保住狗命,去寻教主。他垂头丧气,又不禁自责轻功太差,抬起手来照着脑袋捶了两拳。四下里一看,如今虽不想逃,却也没人来捉他,这才意识到一路上除了有些耐寒的花草,竟都是死气沉沉,不知魔教到底搞个甚么名堂。   园子里空得只剩下风。冬日残阳如血,分外凄凉。他缩了缩脖子,拖着疲乏的脚步,回转了去。刚绕过假山,就停住了脚步。   蓝衫人就站在他的面前。那薄衫像彩蝶双翼,如梦如幻舞在寒风里。   紫袖双瞳结了冰,一瞬间忘却一切。他呆呆地看着眼前人。那人长着与他梦里一模一样的脸,与展画屏一模一样的脸。不,还有一模一样的双肩,个头,除了穿着宽袍便鞋,连手脚长短都一样。   紫袖甩甩头,又使劲挤挤眼睛,脸上一皱倒更疼了。他像怕梦醒一样用力去看,却一步都不敢靠近。如果再向前走就会看清是别人,他宁肯只站在这里,一直站下去。   二人就这样对视着。那无悲无喜的眼神让紫袖眼前越来越模糊,他抹一把脸,轻轻叫道:“展……展画屏……”   那人没有应答,抬手将甚么东西扔在他面前。紫袖看都不看,只顾盯着那张脸。他只知道那个人动了,那不是个假人。他向前一步步走去,脚下绊着什么摔倒了,也依然盯着他,不知怎么爬了起来,再向前走。紫袖僵尸一般挪到他身前,仰起满是青肿的脸,痴痴地看着他。   他的眉骨、眼睫、鼻梁、下巴,都有影子。他的衣裳在风里簌簌飘摇。他是活的。   紫袖抬手去摸他,手抖得好像打摆子,蹭到他衣袖,里头是温热的肢体。紫袖又轻轻叫了一声:“展画屏。”声音几不可闻。   那人终于开口,轻飘飘地说:“你叫谁?”   --------------------   这一章是我写第一卷 的动力。   诶嘿。另外今天斗胆开了个新文。稍微轻松一点的。 第55章 看朱成碧(2)   紫袖的眼泪夺眶而出,浑然不知身在何处,他战栗着说:“师父……师父……”头有些闷痛,眼前一阵阵地黑。他索性咬了自己一口,胳膊上立时流出血来,才清醒了一瞬。   那人只看着他。紫袖方才的骨气统统不见了,忍住抽泣央告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他?求你告诉我,别骗我……我做梦盼着这,这一刻,盼了……盼了许多次……”   蓝衫人又说:“你看不出来?”   紫袖突然冲上前去,双手揪紧他的领口,鼻尖相距只数寸,死死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嘴角却一抽一抽地翘了起来。他松开了手,抱住头,转过身去跌坐在地。“你没死……”他一瞬间欢欣无已,“你没死……你没死!啊!”他仰起头来朝天狂啸一声,随后哈哈地笑。   笑了一阵,他擦干了泪,手脚并用站了起来,看着展画屏道:“太好了,太好了……你,你是怎么从坟里爬出来的?”   展画屏笑了一笑,道:“我爬不出来,就不能让人把我挖出来?”   紫袖也笑,眼里泪花像闪烁的星星,小声说:“你很少对我笑的。你笑起来真好看。”   展画屏不再说话,转身沿着小径朝院外走去,犹如散步一般,走得慢了许多。紫袖忙跟上去,脚下又一绊,才看见是自己那件棉袍和剑,又是一重酸甜滋味涌了上来。他拾起来抱着,撵在展画屏身后,带着一丝希望问道:“是你救了我么?我们去哪儿?要不要躲着魔教的人?”   展画屏走在幽静的庭院,薄袍上绣着鹿鹤同春的图样。海风被重重院墙滤得轻了,却依然清冷。院中屋舍古雅,四季常青的树木笼成一片浓重阴暗的绿帷。展画屏就在这暗绿幕布中移动,道旁绿荫里踱出一只白孔雀,意态闲雅,从他身旁蹭过,又钻回绿叶丛。紫袖贪婪地打量着他的身影,许久不见,这身影刺得他眼睛生疼——毕竟比梦里真得多了。他想起那天夜里在山上逐渐冰冷的展画屏,人一旦失去生机不动了,就显得那样小;现在舒展开来,与记忆中那个人大不相同。   他忽然问道:“你是来报仇的么?他们不放你走,是不是?”展画屏始终沉默,没有回头。紫袖像踏在春天河面的冰凌上,每踏出一步,都有甚么逐渐裂开。他猜不透展画屏到底为甚么出现在这里,越发慌乱。心中的幸福感裂了。他强自镇定道:“魔教为甚么害凌云派?你知道双剑和剑谱的下落么?”展画屏停下脚步,忽然转身,朝他轻笑,竟带着些妖气。   紫袖咽了口唾沫道:“师门的仇,不能不报。我留下来帮你,好不好?”听着自己声音发虚,望着他的脸,又是心潮澎湃,激动地说:“师父……”   展画屏道:“你还管我叫师父?”紫袖道:“你永远都是我师父……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花木簌簌而响,却是方才那淡绿衣衫的女郎跳了出来,站在展画屏身后。紫袖警惕道:“是不是她给你吃了甚么药?她将你的记忆改过了?”女郎瞧着紫袖,似是觉得滑稽,咯咯一笑,又朝展画屏恭敬地道:“教主,都等着了。”   ……教主?紫袖愣住了,他看向展画屏,如同听见最好笑的笑话,难以置信地问:“她叫你教主?”   展画屏从容地笑了。紫袖霎时感到满庭院的清冷凝成一股浓浓凉意,渗进了骨头缝里。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另一个展画屏。他茫然地问:“为甚么……你,你……”   那女郎笑道:“听说他是凌云派的。那天应当也在罢?”紫袖站在濒临发疯的深渊之侧,颤抖着问道:“是你吗……是你吗?”他咬着牙问,“是你带魔教上了山?还是你进来这里才……才变成这番模样?”   展画屏笑得令人如沐春风,客气道:“方才不还叫我师父么?”   紫袖尖声道:“你甚么时候入了魔教的?”双唇颤抖一刻,又道,“太师父他们……没失踪,对罢?”   展画屏道:“你是来讲报仇的罢?怎么还不动手?”紫袖道:“太师父在哪里?”   展画屏还带着笑意,却说:“要报仇便趁现在,你有剑,我没剑。否则连你也一起杀了。”   湿冷的暮色下,展画屏整个人鬼气森森。紫袖愤怒着,又莫名害怕,他放声喊道:“太师父在哪里?!他是你师父啊!”   展画屏袍袖一动,霎时便离他近了,修长手指直取他前胸。紫袖长期练武的反应,比他的思绪更快——未等他想明白,手里长剑已然出鞘,朝展画屏削去。展画屏略一侧头,伸指在他剑刃一弹,常明剑登时偏了方向,从一边滑了过去。展画屏逼到他身前,另一只手五指箕张,直直罩向他的脑袋。紫袖在他掌风下呼吸一窒,挥掌拍在他前胸时,甚至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气息。   他一刹那有些晕眩,展画屏离他这样近。随后那只手裹住他的侧脸,不费吹灰之力,将他狠狠按在道旁山石上。   几根干树枝断了,紫袖背心撞得生疼,咳嗽起来。展画屏视他那一掌直如无物,手指滑过他的手掌,慢慢取下常明剑,倏地退回二尺之外,打量着剑却问道:“内功怎么回事?”   紫袖一呆,没想到自己已尽量掩盖了,单单这两下竟也能被他瞧出蹊跷,简直比被大师兄逼问还要糟糕——他身上早已没有一丝一毫凌云派的内力,展画屏曾经传他的内功早就归于天地了。他内心急速转过数个念头,最后指向一个最可怕的后果:如果他不认我这个徒弟怎么办?当下决定绝不可令他知道自己散功的事,便道:“我之前内功进展极慢,后来结识朱印大哥,说起西域佛门的一路内功,叫做三毒心法,是初探武学门径之人修习内力的好法门。我习练一阵,果然十分有效,比单练行云心法要强些,目前便这样使了。”   “三毒心法,”展画屏略一思索道,“和尚们练的那个?”紫袖见他知道,更不敢多撒一点谎,又怕他误解自己入了邪道,忙说:“正是,印哥说这门功法听着古怪,实际却是光明正法,只是不好练成。他没练过,是以我也只试试。若是你觉得不好,我便不练了。”言语间登时下了决心,若是展画屏不让他再练这门内功,他便从头再练行云心法罢了。   展画屏却道:“这倒不必。朱印自然不会教你练甚么邪术,这心法你既能习得,不妨修着。你生来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如今师百家法,练百家功,也不是坏事。”   紫袖见他不再追究内功的事,心里便宽了。听他比从前话多,竟奢望着兴许是他见了自己也有叙旧之意,不免幸福起来,方才的纠结又丢到脑后去了。“我知道的。”他说,“我下山来,才后知后觉不配自称是你的徒弟。我会好好练武。”   挨过许多打,他终于明白,想在江湖排得上号,是多么艰难。虽然照吴锦三所言,展画屏并未跻身顶尖高手之列,却也已是个遥不可及的位置。再次见到他,紫袖甚至忽然解了他为甚么不肯好生教自己。展画屏忽然说:“可了不得,年轻有为,出息了。”   紫袖曾听过他这样的口吻,是当着旁的门派长辈,夸人家的弟子。他垂头道:“我从前要是全然没练过,今日也能说是发愤图强,有了进境;可我本就是中人之资,有这一点点武艺傍身,甚么都说不上出色。但即便如此,即便……”   即便如此,我也会爱,会难过,会以一个小人物的模样,在江湖上默默生长。他将这句话咽回肚里,抬头道:“我误吃了你的丹药,必将再去寻一丸来给你。”   展画屏又客气一笑道:“那怎么受得起。”   紫袖胸腔发凉,如同见鬼,轻声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展画屏脸上带着一抹轻佻的耐心,说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这句话如同一道炸雷劈在紫袖耳畔,令他既惊且骇。展画屏又道:“跟着曹无穷出去罢。”绕到山石之后,自行去了。   紫袖当即便要追赶,那女郎方才安安静静,这时双手一拦,笑道:“教主有命,叫我带你出去呢。”紫袖回过神来,才知“曹无穷”便是她,仍忍不住踮脚张望,曹无穷却说:“教主不想同你说话,你追也没用。还不如以后再来。”紫袖愣道:“以后?我还能再来么?”曹无穷狡黠一笑:“你也忒笨了,若是不让你再来,又何必放你活着离开?”说罢便在前带路。   紫袖恍恍惚惚地跟着她,满心里还想着展画屏。到了一面墙下,曹无穷道:“我赶着回去,咱们不走大门了。”提着他一跃而起,伸手在墙上一按,竟轻轻松松越出高墙,才道:“走罢。”   紫袖像行尸走肉一般,沿着地上的路走出里许,咸腥味道渐浓,竟又看到了海水,岸边泊着一只小船。船夫见来了人,便起身解开缆绳,示意他上船。紫袖坐在船板上,才发觉浑身疼得要命,抱紧了怀里的棉袍。展画屏还活着,令他欣喜若狂;他还对自己笑,可这个肯笑的他,却离得更远。   人生无常,无常到令他惊悚。他的师父,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魔教教主。不,不是变,是回复了本来面目。紫袖几乎不能接受这件事——两年多前,展画屏亲自命人重创凌云派,他们共同的师门。他没有回答关于太师父的问题,却也等于回答了。   --------------------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这句,大概都是从《了凡四训》化来的,原文为“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此义再生之身。”展画屏真的回归了。感谢各位等到现在(请大家打他。   感谢诸君包容!!!这篇的基调并不轻松,武侠题材也有很多打戏,我还喜欢搞一些长段落。   依然还能被朋友们收藏阅读,是我的福气。   感谢留言!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   那么(忽然变换语气),让我们欢快地殴打展画屏罢。 第56章 看朱成碧(3)   那船夫划得甚快,摇摇摆摆穿过几条水道,便划进一片硕大的水面,岸上已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小船停在小码头,天已黑尽,紫袖下船在岸上胡乱睡了一宿,次日醒来时,便打定了主意,径奔池县而去。   他满腹心事走了半日,在市镇吃过饭,见店家摆着一笸箩新打好的面饼,便想买两个带上。正会账时,身后人来人往,有人蹭着他过去。紫袖怕遭了偷儿,回头看了一眼,却瞟见一条绣裙的裙角。他定晴一看,是个女子向店外匆匆走了,没瞧见面孔,只有一头波浪般的长发束在脑后,随着她的走姿轻轻摆动。   紫袖甚觉眼熟,看她走得颇急,像是在追人。回头瞧见笸箩里圆圆的饼,眼前蓦然浮现出一把撑开的伞,登时想起来:我见过她,在京城见过她!当时那几人在街上斗伞,那女子便在场,她是灵芝寨的人。她在追谁?   小二将包好的面饼递过来,又觑眼看他的剑道:“客官千万小心,听说最近不太安生,别赶天晚,趁早歇息。”   紫袖抄起饼塞进怀里。他刚从魔教出来,对江湖帮派的行动十分在意,此时心中越发生疑,沿着灵芝寨那女子前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午饭时间,街上人倒不多,紫袖遥遥望见有个人,背着一张琴。看清那人着一领道袍,走路一拐一拐,身边还带着两个道童,他登时心中警惕:那是中露山的任远村。再看灵芝寨的女子,身边不知何时也跟上了两三个打扮相似的同伙。他记得景行门的人称她“妖女”,又因为与任远村有过一面之缘,不禁担忧起来。   他又回想起乔木庄的事,难不成这两门同时出现,又跟魔教杀人有关?在魔教大营里头,心乱得很,竟忘了问展画屏。他一边想,一边敛声静气跟在灵芝寨数人后头,一路行去。那领头女郎并未发觉身后有人,跟着任远村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绕了路。紫袖略一思索,依然跟着她走。看她直行到一处院外,叫同伴守在一旁,自己纵身上墙,进了院去。   紫袖屏息沿着墙根向另一侧奔去。直到转过墙角,才紧贴墙壁,无声无息地攀上。他从墙头破瓦的缝里一瞧,里头是个废弃已久的园子,那女郎伸手在虚空中挥舞几下,犹如做甚么仪式一般,却又忽然停了,裙角在远处一闪,藏身于一块大石之后。紫袖只觉甚是诡异,刚要下地去,却见墙头又有人跳了进院,正是任远村,两个少年道童随后也攀进园中。   墙高风紧,倒盖住了他的呼吸声。任远村四处打量一番,在枯草中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看起来并未发现院里有人埋伏。两个道童神色轻松地四处走动,紫袖倒是浑身都绷紧了,正留意那女子藏身之处,却听“吱”地一声,不知甚么从墙根杂草里钻出来,似是暗器,飞向任远村。任远村一惊之下朝后便去,背心正对着那女子藏身的大石。两个道童听见声响惊呼道:“师父!”   紫袖只道不妙,当即叫道:“任道长当心!”说着纵身而入,任远村见机也快,向前一滑,那女子已从石后伸出手来,又一枚暗器挟着风声嗖嗖飞近。紫袖趁势抓住任远村手臂向后一撤,二人同时跃起,稳稳落在数丈之外,将两个道童护在身后。只没想到那暗器兀自仍朝二人飞来。紫袖知道任远村腿脚不便,挥起常明剑,便用剑鞘将那暗器一拨。那暗器竟如有生命一般,半空中折了个弯,又袭向他的面门。   紫袖大惊,又听“嗡嗡”声响,才知这暗器是一只甲虫。任远村惊道:“别动!”紫袖却已抬手一挥,触手硬如磐石,也不及细思,便将它甩了出去,“啪”一声,撞死在青砖上,一个铁灰色的虫壳,瞬息便黯淡下来,不知多少细小虫足,还多摆动了一刻。   这时在墙外守卫的灵芝寨数人也已进来,见紫袖将那甲虫打死,纷纷现出怒色,其中有个女孩子指着他便骂,却依然站在那卷发女郎身旁,一步也不向前多走。   任远村略微安抚众人,冲那女子道:“去来观和灵芝寨素无冤仇,嘉鱼寨主为何施以暗算?若非这位洪兄弟相助,任某早吃了两记暗器。”说罢抬起手来,紫袖惊见他手上也叮着一只甲虫,黑里透着蓝,六只长脚扒紧皮肤,任远村那只弹琴的手已通红发亮、血脉浮凸。两个道童见了自家师父这般模样,急得说不出话,愤愤盯着灵芝寨众人。   那嘉鱼寨主却道:“我不是来暗算你的,只不过想叫你快些走。你既认得我,那走罢。”说罢竟不会二人,自带着同伴,俯身向草丛中找寻。任远村忍着气道:“既非暗算,还请寨主赐下解药。”又对紫袖道谢。   紫袖看他手背的模样甚是吓人,便对嘉鱼道:“你一直跟着任道长,又埋伏在此处,待他进了来,便出手袭击,还说不是暗算?”嘉鱼听了这话,站起来叉着腰道:“我暗算他做甚么?我是来这里捉虫子的。这背琴的长胡子进来,必然将我的金环儿吓跑,金环儿可比人娇贵得多,我才放虫子吓他。”又对任远村不耐烦道,“赶紧走罢,唧唧歪歪个甚么?疼痒十二个时辰便好了。”说着掏出一只小哨,低低一吹,那黑蓝甲虫竟然听话地离开任远村手背,朝她飞去,钻进她衣襟不见了。   紫袖看得浑身一激灵,想到灵芝寨多毒虫毒草,还不知道她藏着多少虫子。任远村便道:“既如此,多谢嘉鱼寨主手下留情。只可惜我与人约了在此会面,一时走不得。”嘉鱼早已不抬头地在草里左右乱拨。   紫袖见双方相安无事,便道:“任道长,此前多谢指点,晚辈先走一步了。”任远村刚答应着,他身后两个道童却指着紫袖交头接耳,任远村朝后瞪了一眼,再朝紫袖脸上一看,却也勃然变色道:“你这是……!”   紫袖见他眼神异样,倒也感觉脸上有些痒痒的,伸手一挠,登时吓了一跳:这一会儿工夫,脸上竟然疙里疙瘩,起满了不知道甚么东西。手指碰到的地方,也是越来越痒,他挠上一下,竟又更肿了。他只觉奇痒钻心,又不敢再挠,想了一刻,兴许竟是方才碰到那只虫子的缘故,当下又惊又怕,“啊”地叫出声来。   任远村看他上蹿下跳的模样,劝道:“忍上十二个时辰,也便罢了。”   嘉鱼却哈哈大笑起来,得意道:“那可不一样。长胡子没事,闲事精不能没事。你打死我的‘锡将军’,中了虫毒,三日之内烂到脖子!若是命硬,要到十多日上,才全身溃烂而死。”   紫袖痒得只管跳,任远村忙道:“嘉鱼寨主,这位洪兄弟是为了帮我,才匆忙出手。任某愿意助你捉虫,请为洪兄弟解毒。”   嘉鱼却匆忙抬手一挥,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忽然向前一扑,又转过身来,面现沮丧之色,跺了一脚。只见她身后微微一闪,一只飞虫“嘶”地一声便如箭般激射而出,一道淡淡黄光直飞向墙外去了。嘉鱼见了,急得大叫一声:“金环儿!”向前便追。   紫袖和任远村同时伸手阻拦,紫袖道:“寨主请赐解药。”嘉鱼翻掌便朝二人打来,劲力竟然十分沉猛。二人心下一惊,同时再也不敢接触她身上任何物事,忙向后闪避。灵芝寨其他人也都围了上来,紫袖只得将常明剑挥成半个圆圈,劲风到处,挥退众人,嘉鱼已纵身而起。他正要去追,只听铮铮琴响,乐声如流水,顿时洒满废园。   嘉鱼身在半空,却重重落了下来,灵芝寨诸人都忙着运气,又怒形于色,朝他二人瞪眼。任远村坐在石上,一手肿得不能弯曲,只单手拨弦,隐约便是一曲《广陵散》,节拍甚快,杀气暗藏,口中肃然道:“任某今日必要为洪兄弟求药,请寨主恩赐。”两个道童在他身后盘膝而坐,已然运起功来。   紫袖领略过他琴声的威力,当即调内息,站得稳如泰山。嘉鱼坐在地上,运功相抗,身边灵芝寨数人却渐渐面现痛苦之色。紫袖暗自诧异,想来任远村这一曲的手法,是专为克制灵芝寨的功夫,对自己却没甚么影响。灵芝寨几人很快便倒在地下,低低呻吟,咬牙苦忍;嘉鱼仍在抵御任远村的乐声,双目紧闭,面上也露出焦急神情。   紫袖眼睁睁瞧着几人在地上打滚,乱作一团,于心不忍,尽管脸上痒得七荤八素,却想到毕竟自己打死她的虫子在先,如今连累她的同伴都要经受苦楚,便朝任远村道:“任道长,说不定她是在骗我,过上一天,也就好了。”任远村毫不动摇,五指轻拢慢掩抹复挑,一股淡然声威只管向对方逼近。   灵芝寨的女孩早已鼻血长流,此刻忽然发出一声惨叫,嘉鱼猛地睁眼叫道:“好了!给你就是!”   任远村当即收了琴,嘉鱼额头挂着几滴冷汗,对紫袖怒道:“谁骗你了?仙草湖水清澈见底,我们仙草湖的男男女女,从生到死,绝不骗人。我放出‘蓝将军’是为了赶走长胡子,你却突然跳出来,我怎知你二人有无恶意?‘锡将军’着实为了对付你们,谁想你竟打它,你活该!”她将身边女孩子拉了起来,又瞪着紫袖,“你跟我去把金环儿捉回来,我便给你解毒。” 第57章 看朱成碧(4)   紫袖脸上此刻又痒了起来,只像无数头“锡将军”都在脸上爬,便拼命点头,任远村看着他肿成猪头一般的脸,皱眉道:“这毒性若发作了……”   紫袖却已痒得想把双手剁掉,才能保证不去挠,此刻忙道:“我同你去!你能不能先给我止痒?”这时方觉痒比疼还难过,便是天涯海角,也只得跟着去闯一闯。   嘉鱼取出一粒晶莹如糖果般的小丸,翻个白眼递过来道:“吃了。”紫袖迟疑一刻,才敢接过,拿着一瞧,已不敢往嘴里送。嘉鱼劈手来夺,口中道:“不吃还来!”   紫袖忙向嘴里一丢,甜丝丝的便融化了,众人都向他面上瞧,不多时果觉痒得轻了。他正要再摸一摸,忽然一个苍老而清晰的声音说道:“少碰罢。”   在场众人忙去瞧这语声的来源,紫袖持剑而立,嘉鱼猛地回头,心中都是一凛:有人进了这里,竟然谁都不曾发现。任远村和两个道童却并未动弹,紫袖忽然醒悟甚么,笑道:“是胡道长来了。”   胡不归果然笑嘻嘻走到近前,打量着紫袖,紫袖眼睛肿得不好眨动,闻见他身上酒气,更加难受,只对他艰难一笑。胡不归咋舌道:“哎呦别笑了,这可丑得多了。”又对嘉鱼道,“寨主此来,除了虫儿,也是为了探查魔教一事罢?”   嘉鱼同他厮见过,便道:“灵芝寨不曾接到魔教战书,只是听闻中原武林赔了几条不清不楚的人命,怕也像当年凌云派一般,一夜之间遭逢大难。因此我才过来瞧瞧。”   紫袖心道:竟还有战书?若不是门派头领见面谈起,自然也无从知晓。转念又一想,灵芝寨没接到,凌云山却未必也没接到——展画屏自己就在山上,所谓战书,接不接又有甚么区别?听着旁人口口声声说魔教,想到师父就是教主,实在百感交集,心头又酸又苦。   嘉鱼看了看任远村,又对胡不归道:“我可没欺负老道士的徒弟,到这里来只为了捉虫儿。”胡不归捋着胡须道:“老道士晓得。没做过的事,自然不需认。”任远村早顾不上这段公案,只忧心忡忡道:“乔木庄自称没收过战书,也不知魔教是否针对他们,更不知此后还要对谁下手。”   嘉鱼便问:“魔教若将几大派都杀得怕了,不就成了最大的一派?你们山上管不管?”任远村道:“去来观目前尚没动静,只怕江湖却要大乱了。”胡不归默默无语。   紫袖心中郁结得很,看他们不再多谈,便跟着嘉鱼辞别胡不归师徒,同出了废园。   嘉鱼打发同伴散了,又放了两只虫儿,随后便只带着紫袖,向南行去。二人出了城,很快便进了山,嘉鱼一路对他呼来喝去,毫不客气。紫袖知道她是记恨“锡将军”被害,身为一寨之主又不得不向任远村低头,自然对他不会有甚么好脸色;又因为自己中了她的毒,当下也便隐忍,只在她身后跟随。   午后天色晴好,日光照得人浑身温暖。嘉鱼身姿轻盈,在草木间不紧不慢地走着,忽然唱起歌来:   “芦苇长在好水边,风筝不离艳阳天。   妹盼哥来藤缠树,鸳鸯也羡在地仙。”   她嗓音娇润嘹亮,内功修为又好,一曲小调唱得悠扬曲折,带着些小儿女情态,又充满了山野烂漫之气。紫袖何曾听过这样的山歌?直是听得痴了,想想自己也偶尔哼歌,当下自愧不如。   嘉鱼转了调子,接着唱道:   “哥在病床难开颜,妹心焦苦赛黄连。   哥哥等等小妹妹,人不早死枉少年。”   紫袖正欣赏时,忽然来了这样一句,并且依然被她唱得荡气回肠,不禁骇然,一脚踩在草窝里,只觉这位寨主心思多变,实在不可预测。嘉鱼也不回身,问道:“一惊一乍做甚么?”紫袖忍不住道:“词儿有些吓人。哪有盼着少年早死的?”   嘉鱼道:“你懂甚么。从前灵芝寨瘴疠横行,毒物又多,许多人都活不久。后来虽渐渐掌握了治病的法门,人丁兴旺起来,却也有人认为早死才是常事。”又所当然地说,“再说,少年的美好时光,如果长大,便一去不返,岂不是惨?索性带进坟里去,也就永远存着了。”   紫袖更在意前半句,便道:“我也听说灵芝寨是用毒大家,疗毒的手法也十分厉害。既然毒物这样多,你为甚么非要去捉那只虫儿?”见她不搭自己,又叫,“嘉鱼姐姐!”   嘉鱼本来不吭声,此刻却忽然怒道:“你叫我甚么?”伸手便来拧他耳朵,紫袖哪敢再被她碰,连忙闪过。嘉鱼再抓,他便再闪。二人如同捕猎,紫袖躲来躲去,嘉鱼数次都扑了空,面现诧异之色,双手齐上,同来抓他。紫袖伸手格挡,也只敢胳膊碰胳膊,中间隔了两个人的衣袖。嘉鱼手上力道不小,出手呼呼作响,紫袖赞道:“好内功!”便也运劲相抗。四只手臂越打越快,足足过了百招有余,猛地一声闷响,二人同时退开,眼神俱都欣喜。紫袖笑道:“嘉鱼姐姐这套‘缠藤手’,当真给小弟开了眼界,不愧是首领人物。我打不过你。”   嘉鱼皱起秀眉,上前两步,见紫袖又抬起手来,便喝道:“不打你,头给我,我要拧你耳朵!”紫袖只得不动,嘉鱼拧住他耳朵道:“你明明长得比我老成,还叫我姐姐?我不管你多大,你只许叫我妹妹!”   紫袖龇牙咧嘴道:“知道了知道了,嘉鱼妹妹快请放手!”   嘉鱼哼了一声,松开了他,又道:“你也知道缠藤手么?”紫袖揉着耳朵道:“灵芝寨缠藤手少说也用了百多年,我如何不知?只是贵宝寨代代擅毒,据说这套功夫讲究轻灵阴柔,还有人配合毒物使用,我瞧着你却用得干脆刚劲,比武学典籍上记载的还要好些。”   嘉鱼眼中放出光来,朝他肩上一拍道:“你还真能说出个门道来!”紫袖便道:“同是大门派,乔木庄的‘摧枯手’重在劲力奇崛,景行门的‘镜花水月手’是靠分水心经,胜在意态高远;你这一套,却是实打实将手上功夫的优势用出来了,招式虽小巧,劲力却够大,辗转灵巧又能一举击杀,我看甚妙。”   嘉鱼听得极认真,末了点头道:“我们大山里,从前都是按老路子练的,灵芝寨门人都是重毒功,轻武功。我从小不爱那些方法,更不爱听旁人说我们蛇蝎心肠,妖男妖女,便反过来重武轻毒。后来倒一连打败许多人,做了第二十五代寨主。”又问紫袖道,“我师父就是我阿叔,是上一代寨主。你的武艺很好,你师父是谁?”   紫袖瞧着她明艳的脸,犹豫了片刻,便道:“我师父是展画屏。”   嘉鱼透着碧色的大眼睛一忽闪,说道:“展画屏……你是凌云派的?怪不得帮着那长胡子。”又道,“你方才问我为甚么追金环儿,是因为翻遍仙草湖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啦。”提到甲虫,刚刚高兴起来的神情又变得气哼哼地,转身就走。   紫袖屁颠屁颠跟在后头,不多久脸上又痒起来。他仔细辨别一番,循着流水声向前找到一条小溪,撇开碎冰喝了几口,又掬起水来洗脸。嘉鱼自行喝过水,只在一旁看他。冰凉溪水泼在脸上,紫袖刚觉得舒坦了些,忽然一阵奇痒,从脸皮直痒到喉咙里,急得他跳起来直吼。嘉鱼哈哈大笑道:“叫你乱碰!哈哈哈!生水洗脸可是大忌呀!”   紫袖仰天长叹,她确实没有骗自己,只是若总等到事后再说明,恐怕自己不等捉到金环儿,魂灵也差不多要随它飞去了。当下痒得躺在枯草里,后背直往地上撞,嚷道:“寨主救救我啊!嘉鱼妹妹!你那药不管事了!”   嘉鱼笑道:“多痒一刻,记性便深一分,看你以后还惹我不惹。”从怀里掏出一小把干果,坐在水边石上吃起来。   紫袖无奈,只得也坐在她旁边,运功抵痒。三毒心法练功的心境,也有麻痒难当之时,只是嘉鱼的虫毒要切实得多,当下虽然不能去除,也姑且一试,哪怕能够减轻一分也是好的。运了一刻功,他想起还带着买好的面饼,便取出来吃,顺手递给嘉鱼一张。   嘉鱼直直地看着他,一时没有接。紫袖手中的饼已经咬了一口,犹豫着道:“我不会下毒……你若不嫌弃,这个一人一半?”   嘉鱼噗嗤一笑,将他递过去的饼夺了,咬了一大口,边吃边说:“我还能怕旁人下毒?就是不懂你在想甚么。我折磨你,你倒分给我饼吃。”   紫袖道:“是我不对,不但误会你,又打死了‘锡将军’。你不是也给我药了?”嘉鱼道:“我若是你,就不吃那药。江湖上都说灵芝寨的人心狠,我摸过的东西都有毒,只你这蠢蛋甚么都不懂。”   紫袖咬着饼道:“谁说的,也不见得就随便下毒。”嘉鱼翻着大眼睛道:“你又知道了?”紫袖道:“我自然知道,那时候你和景行门、乔木庄的人在京城斗伞,你踢过一脚,那甚么高师兄就说,那伞碰不得。”嘉鱼哼道:“原来你在?”紫袖道:“我在啊,他不让师弟接,却把伞丢在人群里,我就过去接住了,并没有毒。可见江湖传言许多都不真。”   嘉鱼笑道:“传言自然是真的,只是当时没发作,现在刚刚一并发作,才痒死了你。”紫袖想着自己听到过关于魔教的传言,当时许多话都说得有板有眼,到头来他见到的却是展画屏。他捏住饼道:“我不相信传言,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嘉鱼不再说话,三两口将饼都塞进嘴里,一边从兜里掏出甚么,突然递到他眼前:“给。”   紫袖猝不及防,一看她掌中躺着一只一动不动的灰壳甲虫,与被他打死的“锡将军”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小些,当即吓得一蹦三尺高,朝后便躲,叫道:“我我我说错了话!我甚么都不相信!嘉鱼妹妹……”嘉鱼先是一愣,随后笑弯了腰,口中的饼几乎要喷出来,忙捂住了,赶紧胡乱嚼一嚼咽下去,又说:“这是‘铁元帅’,是真解药,你吃了就好了。”   “……吃?”紫袖再次打量那甲虫,拧起眉道,“能外敷么?”嘉鱼道:“只能内服。你就着饼吃,有汁儿,嚼久了挺香的。”说着自己又从衣袋里拿出一条长长的甚么虫,说:“这个倒是熟的,就是没药性,吃着玩的。”放进嘴里嚼得咯嘣响,如吃炒豆,诚恳地望向紫袖。   “还是生的?!”紫袖看着那条长虫露在外的一头弹来弹去,一张脸皱成一团,绝望地问:“不嚼行么?”   --------------------   山歌我自己瞎编的哈,见笑了这两天也很惊讶,好像多了许多人来玩。   是因为展画屏回归了吗?   反正我好开心啊~~   我就是这样没见过啥世面的作者,   但是万分感激我见过世面的读者朋友们。   对于分析、意见和建议,我都会认真考虑的。   感谢收藏、海星、打赏,感谢愿意留下评论的可爱小朋友!!! 第58章 看朱成碧(5)   嘉鱼将脆虫吸溜进嘴里,一扬手,将甲虫朝他抛了过来。紫袖连看也不看,接住朝口中一丢便吞下去,也不敢多想,跑去溪边又喝了许多水。二人复又上路,紫袖自觉腹中发胀,许久才消停下来,果然脸上逐渐便有针刺感,也不再痒了。嘉鱼看他轻轻摸脸,笑道:“你倒是不怕我再喂你一次毒药。”紫袖老实道:“你若真要用毒,即便我不吃,照样有旁的手段……”又道,“我不觉得你会无端害我。你同任道长对峙时,明明不会输给他,却还是为了旁人低头了。再说你还要我帮你捉虫子。”   嘉鱼道:“我从前不爱出寨,因为出来就有人叫我妖女。其实……”她忽然转脸一笑,“你姓洪,对罢?洪兄弟,你是好人。”紫袖看她眼中满满都是真实的喜悦,忍不住道:“其实我骗了任道长他们,也骗了你。我不姓洪,我叫殷紫袖。”   嘉鱼却毫不在意地道:“个把假名字,怕甚么。姓猪姓狗,还不都是一个你?”紫袖听了这话,忽然笑起来。嘉鱼也笑,二人欢欢喜喜朝前走去。   紫袖见她走得甚是笃定,便问:“你如何知道金环儿去了何处?”嘉鱼道:“我放出虫儿,自然会带咱们过去。”   二人走得甚快,就此一路向南,嘉鱼不断收回放出虫儿。如此走了十余天,绿意渐浓,竟到了大片树海包围之中。紫袖辨认着四周地势,迟疑着道:“这里不是……”嘉鱼点点头道:“是乔木海,再往里头就是乔木庄了。”   紫袖听见细细的嗡嗡声,知道是虫儿回来,便问道:“是它们把你引至这里来的?”嘉鱼道:“金环儿应当进这里头去了。咱们不好擅闯,等夜里我把它引出来,你一定帮我捉住。”紫袖道:“金环儿去这里头做甚么?”嘉鱼望着隐约可见的房屋,抿了抿嘴道:“它是被气味吸引的。”   紫袖跟着她穿过重重高树深草,绕开几道岗哨,登上山岭地势高处,朝下望去,一片巨大庄院便在眼前:外墙高耸,内里大大小小又分了许多院子,打眼一看,仓房、武场、水渠、作坊,无不井井有条,人影来去,竟如一座小小城池。墙外道路纵横,目光所及亦有田地房屋,星罗棋布。紫袖看着翠色横流,雾气缥缈,心下不由感慨:乔木庄盘踞乔木海,果然是东南一霸。   二人在林中采了野果来吃,便在岭上守着。天色暗下来,一轮明月挂在空中,映得地下光灿如霜。嘉鱼从兜里取出一小撮干草渣,置于平坦石上,用火折引燃,一股极淡的腥气便随着轻烟升腾起来。她口中忽然念起古老而含糊的咒文,缓慢地抬起双手,做出舞蹈般的动作,犹如召唤看不见的甚么东西。月色如水,树影婆娑,紫袖瞧着这娇滴滴的姑娘摆出诡异动作,虽然知道她是用内力将烟气遥遥送出,依然不免有些胆寒。   嘉鱼做完仪式,便伏在石头上,看着底下。紫袖待在她旁边,小声问:“金环儿会被这气味引回来么?”嘉鱼也小声回答:“应当会,只盼里头别比我这味道还重。”紫袖疑惑道:“这草药不是你的么?乔木庄为甚么会有这气味?”   嘉鱼轻叹一声道:“我这草药,是从乔木庄拿来的。金环儿有一只小崽儿,叫银环儿,后来没了,再也找不着了,想是被甚么鸟兽吃掉了。金环儿就像疯了似的,到处找它的崽。有一回我到乔木庄送药,正赶上它发狂,差点咬了人。后来它飞到人家晾草药的地方,我才发现这草有些像银环儿窝里的气味,偏偏仙草湖没有,就跟方庄主讨了些。从那以后,灵芝寨给乔木庄的药都不收钱,只用这干草来换。上次你在京城见我,便是两边去换药的。”   紫袖听得慨叹道:“小小甲虫,也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嘉鱼便道:“金环儿身怀剧毒,灵芝寨不少独门药方,都要用到它的毒液。自从有了银环儿,它毒性已减退许多;本来要等银环儿长大些,慢慢取代金环儿的作用,谁想却……这甲虫太过难寻,又是雄多雌少,寨里向来是一代一代喂养,又去哪里再找第二头?现在无论毒剂药剂,都不好炮制,全怪我照顾得不好……”紫袖看她眼中闪动着自责,丝毫没了门派之主的威风。他也浑然忘却了自己被拧耳朵的疼痛,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待会不叫它跑了就是。”   嘉鱼举着拳头,哼出一口粗气道:“对!”二人又凝神望向庄院,希冀着那一抹熟悉的黄光尽早出现。三更过后,夜浓如酒,二人略感困倦,便轮流运功提神。紫袖闭着眼睛,忽然又听见嗡嗡振翅声,连忙睁眼找金环儿,只见一道淡淡黄光果然寻着那搓草灰飞来。嘉鱼打着手势,他轻轻站起,二人形成合围之势,嘉鱼取出一只丝囊,忽然向金环儿一扣,金环儿十分灵巧,“嗖”地又飞了起来,这回却正迎上守株待虫的紫袖。他用手心轻轻一拍,一股薄薄劲力将它激得顿在空中,嘉鱼轻捷一兜,便将它兜住,扎牢收进怀里。   二人相视一笑,甚是喜悦,紫袖刚要说话,嘉鱼却忽然飞身上来,捂住了他嘴,将他拉到一旁,只以眼神示意。他倚着岩石,顺着她眼色一看,阒寂无声的乔木庄中,一道黑影正向外快速掠来。二人身在高处,看得清楚,那是一个人,不知从哪里出来,正沿着小路飞跑,时而越过墙头。远处巡夜的人点着灯,传出零星两句说话。那人奔得急,蒙面的黑布落了下来,慌忙抓在手中。紫袖凝目看去,是个青年男子,只是瞧着眼熟,离得又远,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乔木庄想是在捉此人,已有两三道火光移动起来。   嘉鱼撤去手掌,紫袖与她对视,只见她轻轻摇头。二人又向下看,有人手执火把追赶,十分迅捷,眼看离那黑衣男子只有一重院子便要追上。这时竟另有一人飘然进了围墙。那人身着白衣,在黑夜里分外刺眼,动作轻盈无比,划过乔木庄上方,像漆黑夜空一段一段裂开了一道缝隙。眼见他越过数道高墙,无比精准地和黑衣人当头撞上。   白衣人飘然上前,拉住黑衣人折身而返,登时将追击者落在了后头。二人犹如黑白无常,飘飘摇摇出了围墙。正逢月亮被云遮住,一片黯淡中依稀能看见黑衣人背后有一个小小亮点。此时嘉鱼囊中的金环儿忽然唧唧鸣叫起来,更增诡异。到得庄外,白衣人抬手一送,那黑衣人乘势一跃便进了树丛。白衣人回头瞧了一眼庄院,也随之隐匿身影。   嘉鱼捏紧紫袖手腕,只怕他出声。紫袖却咬住嘴唇,看得目瞪口呆。白衣人的身姿,他刚刚看过不久;那一回首,更叫他借着朦胧月光看清了侧脸。   那人是展画屏。   他来这里做甚么?那个黑衣人又是谁?是魔教的教众么……教众!他如被五雷轰顶,顿时想了起来:他戴着面具摸进魔教时,第一个撞上的,就是那黑衣青年。他当时没有识破自己伪装,他当真是魔教的人!   嘉鱼看二人隐没在黑暗中,便拉着紫袖朝后退进暗处,一手按住金环儿,直到它不再叫了,才松了一口气。紫袖皱着眉头,发觉她的手还捏着自己,一直颤抖,便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嘉鱼看着他,结巴道:“银……银环儿!”她指着庄院道,“方才天一暗,那个亮点,是银环儿!银环儿还在!”   紫袖瞧着她激动神色,再回想方才所见,终于明白了,问道:“黑衣人身上那个亮点,是甲虫?你怎么知道是银环儿?”嘉鱼吸了口气道:“我知道!金环儿也知道!乔木庄,是乔木庄……”她眼神中透出一股狠厉,瞪着逐渐平静下来的庄院,低声说,“兴许就是他们偷走了银环儿,莫非是那黑衣人瞎撞,惊着了它?好在银环儿老实不乱跑,咱们得去追那两个人,只不知他们去向何处。”   紫袖却道:“不要紧,我给你捉回来就是。”嘉鱼惊讶道:“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你认识他们?”紫袖道:“我知道,我一定给你把银环儿带回来。”   嘉鱼还要再问,二人眼角一花,连忙朝下一看,一个影子再次轻盈飘过,竟是那白衣人又回来了。   紫袖难以置信地瞪着展画屏,只见他轻车熟路,径直飘然进了一重院落,在门前稍一停顿,便悄无声息进了正房;不片刻又出来,也不急着走,到院角稍微一顿,便闪现一星火光。他站在那里,直到那火苗当真烧起来,像是满意了,脚下轻点,飞身越过墙头,鬼魂一般停留在隔壁院内,如在等候欣赏背后的动静。紫袖浑身冰凉,和嘉鱼相顾骇然,不敢动弹。   院中火势一起,便有警醒的人大叫起来,随后房中传出女子尖声哭喊:“来人!来人哪——夫君,夫君!”院中有人奔走,火光很快灭了,却谁也不曾想到自己距行凶之人仅有一墙之隔。四下里不断有人举着灯火围过来,紫袖紧紧掐住大腿,看着不慌不忙的展画屏:他立身黑暗中侧耳静听一番,才腾身而起,将有人的方位统统避开,白衣掠过乔木庄重重院墙,似一朵雪花般落地,随即闲庭信步没入夜色。   --------------------   苍天噢,竟然上了本周强推。   这个运气也太好了罢!!!(按住展画屏疯狂鞠躬)   转念一想,   我,又被夹在了,一些高人气作品中……   颤抖更新(不,只是因为冷!嘴硬.jpg我的表情:《紫袖》这个文案是不是非常劝退啊?   要改吗?要加点标签吗?要……???   我的内心:你没救了。 第59章 看朱成碧(6)   各处院落逐渐有灯光亮起,哭喊声越发响了。嘉鱼悄声道:“看方位似乎是二当家的住处,看来非死不可。”紫袖亲见展画屏杀人放火,久久醒不过神来。嘉鱼看院中已有人朝外搜索,当机立断,拉着紫袖便逃,沿着山路径直远离了乔木庄。   二人走到天色将明,才坐在路边歇息。嘉鱼突然道:“那是魔教的人罢?果然杀到乔木庄来了。”紫袖艰难地开口道:“应当就是了。”   那不但是魔教的人,还是教主,是他的师父。展画屏提起黑衣人就走的那一幕,又一次闪现在紫袖眼前。是他收了新徒弟吗?   嘉鱼道:“没想到这样嚣张,大半夜来杀人,竟然还穿件白衣裳,生怕别人瞧不见他!”又转向紫袖道,“银环儿跟着那黑衣人,也是去魔教了?你又怎么捉?你怎会认识他们?”紫袖沉吟片刻道:“你若信我,我自会想办法打听。”嘉鱼也不多说,当即点头道:“好。”   紫袖见她神色不变,倒觉轻松了些,便问:“此后我怎么找你?”嘉鱼从袖中掏出来一支粗粗短短的线香,递过来道:“我这阵子应当不会走远,你点着这个,自有虫儿会给我报信。”   又歇一阵,天色大亮,二人便即分道扬镳,紫袖仍向池县去。他回果子胡同住了一夜。杜瑶山一大早见西楼红肿着眼开了卧房的门,脸上满是憔悴的喜悦,大为惊诧,又不敢问。紫袖不作停留,复又奔向海边。   魔教大院里仍然寂静,矮子和瘦子还在,却也没人再打他。紫袖等了半天,曹无穷才慢吞吞走过来道:“又来报仇了?”紫袖忙道:“我师父在么?烦请你带我去见他!”   曹无穷不耐烦道:“教主出去好些天了,我还想见他呢。你后头排着去。”   “那个,曹……”紫袖本想叫声曹姐姐,想到嘉鱼因为一声姐姐便要拧自己耳朵,不禁对自己此刻的机敏颇为满意,登时改了口,对曹无穷道,“无穷妹妹,你能不能……”   不料曹无穷蛾眉一皱,怒道:“你叫我甚么?”说着劈手便朝他抓来。紫袖心下大惊,暗中叫苦,连忙闪躲,曹无穷力道不如嘉鱼,魔爪却其疾如风,毫不留情便拧上他的耳朵。紫袖连忙大叫:“我比你生得老成!不是正该叫你妹妹?”曹无穷凶狠地道:“叫,姐,姐。”紫袖大惑不解,匆忙叫了数声姐姐,连连求饶。   曹无穷这才满意,撵狗一般轻挥手掌道:“走罢。”紫袖道:“我找师父有事,求你向我透露一些罢。” 又不停作揖道,“无穷姐姐!”   曹无穷听了四五声,忽然“咯”地一笑,又说:“你安心等着罢,办完事想必就回来了。”说着也不他,自行去了。   紫袖便思量起来,展画屏一直未归,是事情还没办完。此前在乔木庄……办的就是那件事罢?照这样说,应当是从南边回。再想想花有尽当时还去闹市买菜,展画屏也未必就钻山越岭,甚至可能会大摇大摆地回来。想到这里,他便找瘦子说了一声,出了院子,又坐船到了码头,沿着大路朝南寻去。   他心中微微担忧,只怕有甚么事将展画屏绊住了,又怕银环儿中途跑掉。因此一刻也留不住,只想出来碰碰运气。他拿出当年在县衙巡街的劲头,将来往的人看个不休,看得不少人甚为不满,心生畏惧,还有的落荒而逃。一路都甚是平常,如此走到第二个市镇,一辆华丽马车迎面急急赶来。   紫袖看那车夫皮色黑黄,手脸粗糙,却穿着一件崭新的罗袍,便觉不太平常了。他直勾勾盯着车夫,一路走上前尚未问话,便见那人抖衣而颤,他伸手搭住车夫手臂问道:“大哥何事惊慌?”车夫匆忙向外挣扎,只听车中一个男人催道:“休要停留,给些钱快走!”紫袖一把扯开车帘,却见里头一男一女吓得搂作一团,女孩眼中流露出惊恐,却仍然嚷道:“是我爹叫你来的?我是死也不回去的,今日宁可跟我潘郎死在一处!”那男子感动叫道:“表妹!表妹!”二人俱都流泪。   紫袖满脸尴尬,连连道歉,正自责鲁莽,却又听见马车声响,连忙扑到那表哥身边,掀开窗帘一瞧,不远处一辆朴素些的车正缓缓行来。他盯着车夫的脸细瞧,虽然满是胡须,那双眼睛却觉熟悉,心里打了个突:这是那黑衣青年——这双眼睛,进魔教时已碰过面了。他当即对表兄妹赔礼,闪身跳下马车。   那车夫意识到有人看他,与紫袖一对视,眼神登时一闪。紫袖紧盯着那青年,想到兴许他已经是展画屏的新徒弟,顿时添了几分火气。那青年像是被他吓到,不由得现出一丝慌乱,慢慢将眼神收了回去。   紫袖打量着静寂无声的马车车厢,走上两步,竟轻轻一窜,挤到那车夫身旁坐了。青年一惊,急道:“你……阁下这是做甚么?”紫袖笑道:“走累了,搭个便车,兄弟不介意罢?”青年看他笑得双眼弯弯,皱眉道:“我还要赶路,不知阁下要去何处,请另寻车马。”说着便要推他。紫袖翻手压住他的手臂,又笑道:“这里坐不得,我去车厢里头坐着如何?”青年尚未回话,紫袖后颈一紧,已被一只手连后脑带脖子掐个结实。展画屏的声音在车帘后响起来道:“别惹事。”说罢轻轻一推,便将他丢下车去。   马车仍旧向前慢慢走着,仿佛甚么都不曾发生。紫袖眼前一阵发花,在路旁懵了一刻,才站起身来跟上,却见马车停在客栈前,店里伙计将车拉去一旁,展画屏他们想必早已进了店。   紫袖立即钻进门,正瞧见那车夫一只脚迈上最后一级楼梯。他扒在楼梯一侧,从缝隙中看着两个人四只脚进了房去,恨不得也跟着进去,忽然听见一声问候道:“客官住店还是找人?”身边小伙计热情的微笑,令他发热的头脑稍稍冷了下来,便记准房门,又出了客栈。他找到那间房的窗户,坐在树下,呆呆地瞧——那青年竟跟展画屏进了一间房,这让他又羡慕又嫉妒。   这一路上他想了许多事。展画屏和自己,走的是一暗一明两条道;现在同他一路的都是旁人,自己只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扔在一边。   这时客栈门口有人出来,紫袖瞥了一眼,却是那青年车夫,又将车赶着,一个人去了。他怎么走了?紫袖百思不得其解,却又不禁狂喜:现在只有展画屏一个人了!他跳起来便要去找他,却打眼看见一个穿着粉红衫子的女人,走到展画屏窗边,下了窗扇。她面孔被挡住,看不见长相,但那身形决然不是曹无穷。   紫袖方才的愁绪一下子飞到九重天外,脑袋里“砰”地一爆,像被谁揍了一拳,心中一股怒火悄然升腾:展画屏许是收了新徒弟,还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到这份上,前后两重醋意酸得他五脏六腑全部酥了,再也按捺不住,不由得捏起拳头。他无声无息窜进客栈,三两步跨过木梯上了楼去,又在转角处的佛龛前停下脚步。他原地打了几个转,别提多想冲进去,到了跟前却又不敢。直到佛龛的一炷香都烧尽了,还不见有人出来,才下定决心一步一步蹭到房门前。   房里没有一点声音。他犹疑片刻,想到窗前昙花一现的女子身影,顿时鼓起勇气,哐哐敲响了门。许久未有人应答,紫袖再敲,依然寂静无声。他知道展画屏就在里面,大白天紧闭着门就是不开,在做什么勾当?他越想越有些生气,将门拍得震天响。旁边有住客探出一颗蓬乱的头来说:“小哥,烦请手底下轻些。”紫袖铁青着脸道:“对不住,急着进去砍人。”那住客看了他脸色,又看他提着剑,陪笑道:“何苦何苦,有话好说。”将头缩了回去,咣当一声把门关得死紧,又闩上一道门闩。   紫袖力贯双掌,正欲继续拍门,忽然那门噌地从里头开了。他手举在半空,一时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展画屏散着头发,裸着脊背,只穿一条丝裤,披件绸袍,一脸不耐烦地瞪着他道:“做甚么?”   紫袖正对着他胸腹间露出来的精壮肌肉,看他衣冠不整,直是七窍生烟,残余智“咻”地飞个精光,怒道:“你还问?青天白日的,你跟谁做甚么好事!让我进去!”   展画屏转身就走,紫袖赶紧跟了进门,又把门关紧。展画屏自行坐在桌边倒水喝,紫袖看他气定神闲不搭自己,便也不打招呼,往睡房转了一圈,见床头只有一个软枕,一床被子掀在一边,展画屏的衫裤整齐搭在架子上,竟当真是爬起来开门的模样。他又返回厅里,也毫无他人痕迹。一回头,展画屏端着茶杯,手肘支着桌面,阴恻恻正在看他。   紫袖讪讪笑道:“你……你还真是在睡觉哈?”   展画屏道:“还不走?”   紫袖细瞧他神色也有些许疲惫,满脸写的都是一个“困”字,又想这几日奔波,他一定是没多少工夫睡觉,才在这里补眠。这一刻早已忘却这位魔教教主是为何奔波,只想着他费力劳神,心里又酸软起来。一边埋怨自己竟将他生生吵醒,一边撅着嘴道:“我错啦,我……以为你屋里有别人。”说着蹭了过去,伸手给他捏肩揉背,软着声音求道,“师父,你别怪我……不,你怪我罢,但是别生气!我下次不这样了,好不好?”   展画屏并未推却,凭他在身后瞎按一气,紫袖捏着他的肩,心中激荡,几乎喜极而泣,忽然听展画屏冷冷地道:“到现在还找不准穴道?”   他头脑一嗡,没想到在这里还是要被检查练功成果,立时手忙脚乱起来,恨不得摆出凌云派入门拳脚架势,当场练给他瞧。好容易想到自己现在早就不是跟着他练功的那个小徒弟,远不如他魔教同伙,能伴他身旁;再想到见他一面也要这样曲折,还搅扰了他来之不易的睡眠,更是挫败感陡生,只觉自己动辄心烦意乱,甚么都做不好。便将手按在他双肩上道:“我走啦。你睡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放在桌上道:“大师兄写给你的。”转身向门口走去。   他方才还斗志昂扬,这会子拖着双腿塌着肩膀犹如斗败的公鸡,展画屏忽然抬起腿轻轻踹了他一脚,斥道:“好生走路!”   紫袖被他踢得向前一张,回身道:“你好生穿衣裳!你就这样去开门,你让别人看见就……就……”半天也“就”不出个所以然。   展画屏皱眉道:“除了你谁敢这样砸我的门?”   --------------------   这两天碰巧发现一个很可爱的事情。   不知哪位可爱小朋友,给我7颗海星。虽然有可能就是喜欢7这个数字,   但我又想,也许是每天签到,攒了一周,攒了7颗星星,   然后都给我啦。   就自己偷偷摸摸感动了一把。   在赛博世界里脑补感情也很有意思哈。   谢谢你啦~ 第60章 看朱成碧(7)   紫袖一口气噎住在嗓子里,赶紧陪笑道:“都是我不好!我瞧着那个人同你在一起就……”他忽然想起乔木庄外的所见所闻,低声说,“我看见你去乔木庄了。你为甚么要去杀人?”   展画屏神色未变,不咸不淡地说:“看见了?左右都是仇,替他们一并报了?”见紫袖不答话,向椅背一靠,半倚在那里道,“我从前不是这样的,对罢?”言语中毫不掩饰讽刺之意。   紫袖看着他,仍旧是那张英俊的面孔,可从前的展画屏,绝不会这样坐没坐相,也没有这一份隐约的凌人气势。他说:“我如今总算明白,你那时候许多模样都是装的。你不苟言笑,板板正正,只是……只是个像师父的师父。你现在的模样,才是展画屏。”他心里有一点发涩,又转开话题问,“那个人,是你收的新徒弟么?”   展画屏直截了当地说:“不关你的事。”紫袖小心翼翼道:“你们出乔木庄时,他身上有一个甲虫,叫银环儿,我……我得拿回来。”展画屏道:“闲事休要再提。你若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琐事,敢找我手底下人的麻烦,或是再进魔教去,怕是不大明智。”   紫袖见他二话不说只护着那青年,腔子里又酸起来,忍不住道:“至少让我再去找你罢。”   展画屏伸手拈起那封信,头也不抬地说:“滚。”   “给你师父写信?”杜瑶山站在厨房里道,“你说甚么?你师父?”   西楼朝他笑道:“我师父回来了。紫袖是来给我报信的。”   杜瑶山看他的笑容如此真实,记起紫袖来时他的神情,便知他说的是实话,虽不明就里,正要出言恭喜,西楼却说:“我明日便走了。你若喜欢这院子,就住着罢,租金我交到了明年,到时候再来看你。”   杜瑶山只当自己听岔了,问道:“你再说一遍?你……你去哪里?”西楼道:“我跟衙里打过了招呼,教头不做了,我要回凌云山去。”   杜瑶山一时无言,又勉强道:“也是,你师父回来了。这里也不需要……”说罢搓了搓手,从厨房走出来。西楼道:“这些日子,多亏……你,你自己保重。”杜瑶山深深看了他一眼,扭头便出了院门。   西楼自去收拾行李,直到夜里睡下,杜瑶山一直没有回来。   次日清晨,西楼背了包袱,刚开了门,却见杜瑶山正也从书房出来,站在院里看着他。   西楼道:“你回来了正好,我也不需锁门了。”杜瑶山道:“还是锁了好,走罢。”   西楼这才瞧见他拿着包袱,心知他不肯再住这里,便道:“也好,你本来在衙门就……”说到一半,忽然抬起头来,直直盯着他。杜瑶山没穿捕快的衣裳,只穿着件家常灰袍,满面笑容,眼神如阳光般明亮。西楼喃喃地说:“你……你不会是……”   杜瑶山走到他面前说:“我赖上你了,行不行?你们山上若不要我,我就在林子里搭个木屋,砍柴打猎,自食其力。”   西楼怔怔地看着他,竟然张口结舌:“你……”   杜瑶山收了笑容,凝视着他的明眸,低声道:“我不想一个人留下。你若果真拒绝,现在就说不要我跟着你,你说再也不见我,别给我留一丝儿念想才好。”   西楼低下头,将面孔偏向一边,久久盯着脚边的地面。杜瑶山看他脖颈蓦然绷紧了,把心一横,拉住了他的手,哑着嗓子道:“别说,西楼,别说。我当真想投凌云派去。我当差当够了,是我自己辞去差事的。”   西楼终于抬起头来,忽然说:“那还不快走,在这里磨蹭甚么。”又粲然一笑,“我很开心。”   杜瑶山顿时又笑得露出了雪白的虎牙。   二人回到凌云派,杜瑶山住在紫袖房里,跟着西楼体验了几天做凌云弟子的滋味,颇为新鲜。这新鲜劲儿还没过,便即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他站在凌云阁前的校场边,看着面色不善的陆笑尘和何少昆,以及周围诸门下弟子,内心轻轻一叹。回山的路上,西楼向他讲了紫袖在魔教见到展画屏的事,杜瑶山惊诧得要跳起来,西楼却叮嘱他万万要保守秘密。就在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暗自将这份震惊消化净尽时,西楼又进了凌云阁去,对陆笑尘道:“陆师叔,这个掌门的位子,我想坐一坐。”   山风劲吹,杜瑶山虚虚看着众人的脸,回想着当时陆笑尘和何少昆的表情。他从未想到西楼会如此单刀直入,将这句话生生甩出来。他没有做过任何门派的子弟,不晓得门派内争夺掌门是甚么场面,只在池县听西楼和紫袖谈起过,约略知道此处大权握在陆笑尘手里。来到凌云派不数日,也瞧得明明白白。彼时西楼一说要做掌门,何少昆便道:“费师弟,这件事还当从长计议。”   西楼却说:“自从我师父故去,掌门之位空缺至今;由大弟子继承,也不是例外之事。”陆笑尘道:“如今凌云双剑和剑谱消失无踪,继任大典无法举办。”西楼道:“当时太师父也是先选定了我师父,才叫他回山继任。可见掌门只要选人为重,典礼次之:等找到双剑和剑谱,再补办就是。”   何少昆站在陆笑尘身后,一直对西楼使眼色,连门外的杜瑶山都瞧得清清楚楚,西楼却只如不见,笑望着陆师叔。何少昆面上十分为难,陆笑尘却淡然道:“你要做掌门,须得各门弟子都同意,方可继承。我派历代掌门,都是武艺精熟……”   西楼点头道:“那便是要比武了。咱们定下日子来罢。”   如此这般,陆笑尘和费西楼面对面站在了校场的垓心,各门弟子在一旁团团围绕。何少昆对陆笑尘道:“时辰差不多了。”陆笑尘点点头。   杜瑶山已被风吹得有些困了,唯有他站得离西楼近些,二人身边再无其他援手。此时终于听见对方发话,他知道西楼剑术并不出挑,便扬声道:“我代西楼出战。”   何少昆道:“杜大侠是客人,并非我派弟子,岂能劳你大驾?”又看看西楼道,“费师弟一个人,若要迎战数人,总归不公平。可还有人愿一同出战?”说着将眼神投到人群当中。   当即便有一个女子声音响起道:“赵振南名下弟子,赞成费师弟做掌门。”杜瑶山凝神看去,那女子走上前来,长挑身材,满脸英气,对西楼道:“恩师下落不明,门下事务由我做主。”西楼行礼道:“多谢慕容师姐。”慕容泣对他一点头,站在他的身后,便有十余人跟着过来站在一起。   杜瑶山见有人竟然公然支援,可见西楼人缘尚算不错,即便自己被一句“客人”挡在场外,他也不至孤军奋战,心中略宽。这时又有个略小些的女孩子,秀秀气气,也满脸通红站在西楼身边道:“大师兄。”西楼朝她温和一笑。杜瑶山认得这是明芳,是西楼和紫袖的同门小师妹。他打量着剩下的人,众弟子一时沉寂,再无人动。   何少昆又道:“还有旁人没有了?”陆笑尘老神在在,不动声色。何少昆道:“再问最后一次,可还有人愿与费师弟一同出战?”四周鸦雀无声,杜瑶山正皱眉时,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我来。”   西楼笑了。众人同时将眼光投向大门口,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朝这里走来。何少昆盯着看了两眼,突然激动地叫道:“小紫袖,你怎么回来了!”   紫袖回山来,众人大为意外,却也没有过于讶异。杜瑶山暗自高兴时,人群中便有个声音道:“殷师弟帮倒忙来了,怕师兄输得慢。”周围数人吃吃笑了起来。紫袖便在低低的嬉笑声中奔近,同众人打过招呼,听何少昆说了原委,自然站在师兄身后。   即便如此,两方人手还是数量悬殊。明芳张望一遭,焦急之色大盛,脸更加红了些,悄悄牵住紫袖道:“紫袖哥哥……”紫袖朝她一笑道:“不打紧,芳娘放心。”   陆笑尘见都已站定,便道:“开始罢。”   紫袖忽然扬声问道:“何师兄方才说过没有,要怎么打?”杜瑶山摇了摇头,旁边有弟子道:“车轮战罢,输了的下去。”又有人道:“自然要看谁赢得多。”慕容泣身后有个嗓门大的叫道:“都是自己人,谁说了算?”   何少昆看了陆笑尘一眼,便对杜瑶山道:“杜大侠刚好在此,给我们做个裁判,想必是最公道的。”   杜瑶山本就担心西楼这边人少吃亏,听了这话,正中下怀,便站在人群之外道:“费西楼要做掌门,自该由他这一方迎战诸门弟子。每轮各出一人,哪方先赢过半,便算胜出,这样如何?”   何少昆不敢擅作主张,又看陆笑尘,陆笑尘便道:“过半不行,要全部赢下来才算。”   紫袖又道:“我师兄若争不成掌门,想必早晚也是陆师叔来做,今日两位身份自然比我们高些,都不需自行出手。”陆笑尘冷笑起来。隔了数步之外,有人悄声道:“不是同辈人,正该如此。陆师叔精研剑术多年,大不了亲自上场,打谁不赢?”又有人应和道:“谁说掌门必须得武功第一?照这样拿捏,老的不死,年轻人谁也别想出头。”当即被同门捂住了嘴。杜瑶山沉默聆听,心中了然:陆笑尘武艺必然压过小辈一头,下场必胜,因此有恃无恐。   何少昆面露难色,向杜瑶山道:“先来第一轮罢。我师父和费师弟……暂不出战。”   西楼率先带着十余人退至一旁。杜瑶山向身侧瞟了一眼,见也有不少弟子神情不忿,猜测他们兴许是早早预见胜负,不敢声援西楼,当下心里更虚,只盼着紫袖这一年多能有所精进。众人纷纷排开阵势,已将当中场子空了出来。杜瑶山只得向西楼那边问道:“头一场,谁先出战?”   慕容泣迈开脚步向场中走,却有人从旁赶过,早站在了中央。紫袖回首笑道:“慕容师姐稍待,我先来罢。”慕容泣微微一顿,便爽快退了回去。   何少昆本已准备下场,见是紫袖,便顿住了脚步,却被一股力道在身后一推,不由自主向前小跑几步。陆笑尘双手交握身前,看向场中。何少昆被师父推出来,又是面现难色,却也只能同紫袖互相行礼。   杜瑶山站在两拨人中间,估摸着以何少昆的年龄地位,武艺应当一直比紫袖高。他眼睛不时朝西楼瞟去,却听身侧人群中笑道:“殷师弟这是吃了甚么补药,竟然第一个上?”另一人道:“费师兄当掌门没甚么,只是援军来得不是时候。”有人答道:“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众人纷纷笑起来,那人低声道:“劣马先上,消耗对方好手,大概是费师兄的计谋。”又有人道:“不对,何师兄要打殷师弟,还需要甚么消耗?若真讲计谋,应当比罚跪,殷师弟稳拿状元。”   --------------------   “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之上驷”,就是《田忌赛马》说的那个啦,原文是“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之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用劣马对好马,好马对中马,中马对劣马。谢谢大家的海星!努力攒稿子的时候,切实地感到了慰藉。 第61章 看朱成碧(8)   杜瑶山越听越是皱紧眉头,回想上次交手,还是自己和西楼架住紫袖扒他衣裳,听众弟子如此一说,虽懂得紫袖为师兄分忧的初衷,却更心焦起来。   这时场中两人行礼已毕,便即出剑。何少昆不想伤了紫袖,又力图一招分出胜负,当下将凌云剑中一式“巴山夜雨”使了出来,剑光兜头罩向紫袖。这一式变化繁复,何少昆习练纯熟,既有风雨绵密之意,又有山岳岿然之气,却几乎没用甚么内劲,是以剑势并不险要,看起来如同只与师弟切磋招式一般。杜瑶山心想:他果然只求速胜,不求伤人,好让紫袖全身而退。心里踏实了些,却依然咬住牙齿,瞧着紫袖。   紫袖在众人的眼光注视下也随着动了,面上没有丝毫畏惧之色,稳稳一剑刺出。杜瑶山禁不住“咦”地一声——他用的却是同一招,从起手到步法,跟何少昆一模一样。杜瑶山对剑法并不熟悉,只望向西楼,西楼浅浅朝他一瞧,眼波又投进场中。慕容泣却笑道:“下驷亦能奋蹄。”杜瑶山一头雾水,便有好心弟子对他解释道:“这一招‘巴山夜雨’不好学,殷师弟从前武艺平平,连半招也决计使不了的,能用出这一式来,可见下了工夫;‘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名字也隐含思念之意,这师兄弟都不曾加力,是念着旧情的打法了。”   杜瑶山这才明白,只听“叮”地一声,两柄长剑几乎以同样的角度,于空中撞在一处。二人同时落地,一向东,一向西,又同时起剑撩向中央,却是剑路齐变。“巴山夜雨”后招迭出,差别很快便清晰起来:何少昆剑锋轻快,转折自如,紫袖却不及师兄变化迅速,甚至中间还漏掉了几处机变,显得有些笨重,连杜瑶山都禁不住着急起来,方才对他解释剑招那弟子便遗憾道:“还是太嫩,这招用得不圆。”   何少昆的剑锋越走越快,紫袖反而左一剑右一剑越来越不像,杜瑶山又开始嘬牙花子,却听有人道:“不对,怎么殷师弟倒赶在前头了?”他凝神看去,果然不对劲:方才是何少昆先变,紫袖跟着变,就这一会儿工夫,竟然成了紫袖先变,何少昆才跟着做出一样的动作。杜瑶山不明就里,却见慕容泣有些激动起来,攥拳跺脚;西楼面上依然十分淡定。此时紫袖的剑锋正直向前,穿过何少昆的剑网,手上忽然加快,向他胸腹虚刺三下,众人都低低地“啊”了一声,何少昆随即回手一提,“当”地架住紫袖的剑。   众人都松了口气,杜瑶山回头到处问:“怎样?怎样?”慕容泣盯着场内,飞快地说:“殷师弟方才那三刺,但凡用力,何师兄已输了。没想到他将剑招拆开使,倒领先了。”何少昆回剑之后,当即换了招式,慕容泣又点头道:“何师兄这招‘春山如笑’用得甚好,换我是接不上的。”   杜瑶山瞥了陆笑尘一眼,见他面色沉了下来,何少昆想必也瞧见了,不敢怠慢,一招“春山如笑”便虎虎生风,挟着内力卷向紫袖,眨眼间一剑当胸,一剑攻向下盘,先后刺出,电光闪闪;紫袖也换了招式,将师兄接连两剑荡开,想必力道甚大,何少昆借着剑势朝后跃起,脚下不停,挟着破釜沉舟的劲头又向前去。   紫袖盯着前方的何少昆,手腕轻翻,早已摆好了架势,也迎向前方。杜瑶山却也认得——正是凌云剑第一式“高山流水”!他初见紫袖,便是从这一招猜测他的来头,只没想到他在这种紧要关头,竟用这样简单的招式,去迎战自己师兄。此时身旁众弟子也讶然道:“这一剑忒也平凡了!怎么破得了?”   何少昆剑影翻飞,力有千钧;紫袖以逸待劳,剑芒渐盛。二人不断接近,剑气相激,声势也逐渐浩大,衣衫都被吹得向后飞去。所有人屏住呼吸,眼睁睁瞧着两柄长剑在两股内力的驱使下,再次撞在了一起。只听“嚓”一声轻响,何少昆的剑从中折断,二人身形一顿,各自落地,紫袖立在原处未动,何少昆却显然不支,向后退出三步方能站稳。那截断剑干干脆脆落在大块青石铺就的地上,一声“叮铃”的悠长回响,久久飘荡在校场上空。   场外众人“轰”地炸开了锅,顿时议论纷纷。慕容泣和明芳手拉手跳了起来,杜瑶山心里乐开了花,恨不得手舞足蹈,却强行绷住面皮,向四周看了一遭,西楼面色如常,陆笑尘挂着脸,何少昆却行礼道:“我输了。小……殷师弟技高一筹,佩服!”紫袖笑着回礼道:“何师兄,承让!”随后转身道,“哪位再来赐教?”   杜瑶山高声道:“第一场,费西楼方胜出。稍歇便打第二场了。”   紫袖胜了首场,内心却十分平静。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又同几位高手碰过面,再回山来,同门一招一式,看起来都像变慢了。他此时牢牢记得自己内功已换,绝不肯因此误了大师兄的事,便翻来覆去多用凌云剑的简单招式,用得最多的还是“高山流水”,力量直来直往,一招得胜。一旦拼上内力,便没人能撑过两招,纷纷败在他的剑下。场边众子弟起初惊诧,随后便纷纷细瞧,越发瞧出了妙处,叽叽喳喳又说又笑;又因山上几年没出过这样大的热闹,待紫袖赢到后几场,叫好声已是一浪高过一浪。   这时又有一人强行拼劲,亦折断了长剑,行礼而去。慕容泣便叫道:“殷师弟!只剩一个了,给我留一场!”紫袖笑着下来,慕容泣雄赳赳气昂昂地下了场去。   杜瑶山此时看紫袖走路,越看越顺眼,只觉他从前都没这样好看过,恨不得把他拉过来揉搓。又听身旁有人叫道:“师父!这算甚么?他不过就是兵刃好些,不见得真有本事。”   紫袖只顾回头瞧着师姐和旁人斗剑,杜瑶山冷眼旁观,只见陆笑尘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这么简单的道,为师不曾教过么?”   那徒弟面皮紫红,争辩道:“剑是锋锐,可旁人换件兵器,照样也能胜他。”陆笑尘道:“旁人动手时换了没有?那剑是他的不是?”他说着紫袖,眼睛却望向西楼道,“是他赢,还是他手里的剑赢,又有甚么区别?”   西楼身边众弟子早已激情四射,又叫又跳,慕容泣女中豪侠,极为风光地赢下最后一场。杜瑶山一口闷气出得痛快,打算多说两句,喜气洋洋地道:“第一轮,费西楼方全部胜出,可还有甚么……”   不等他吐露心中的快活,大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高喊道:“不好了——”   杜瑶山心里暗骂这人来得不是时候,不情不愿地住了口,众人回首望去,一个青衫弟子跑进大门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出……出事了!”他喘着气说,“魔教……魔教!”   方才热闹的众人登时迎了上去,将那弟子团团围住,陆笑尘忙问道:“魔教怎样?”那弟子喘匀了气,道:“魔教教主身份已暴露了,就是咱们前任掌门展、展画屏!”   众人顿时哑然,一时较武场上连声咳嗽也听不见,西楼和紫袖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外,随即默契地转开目光。   陆笑尘尚未从震惊中醒过神来,西楼怒道:“不可能!你听谁胡说的?我师父被魔教害死两年,冤仇未报,咱们凌云弟子怎会入魔教?”   众人的目光又投向西楼和紫袖。那报信的弟子又道:“费师兄,我起初比你还不信,你尽可自己去问,他人没死!应当还露过脸了!消息已传开了,一路都有人安慰我,说些师门不幸的话……”众子弟面面相觑,都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那……”陆笑尘身边突然有人问道,“那掌……那他对咱们山上里里外外了如指掌,若想再杀回来,岂不是轻而易举?”何少昆当即训斥两句,众人却由一片静默转为窃窃私语。惊讶,愤怒,恐惧,情绪越发复杂。   紫袖沉默着,有人偷偷靠近他身边。他低头一瞧,正对上明芳忧虑的眼睛。紫袖拍拍师妹的肩,低声道:“没事。”   何少昆率先开口问:“师父,先将掌门一事……”陆笑尘皱眉不语,西楼在身边无数道目光中说道:“掌门一事,如今更是不宜再拖。”陆笑尘道:“目前虽无证据,查问一定要的。只是若传言是真,你师父就是魔教教主,你还想做我派掌门?”西楼像是早已料到他会这样说,四平八稳地接道:“师叔错了——师叔是他的师弟,在场诸人无不对他拜称掌门,又比我强出多少?这个掌门,只有我做得。我会保住凌云山。”   陆笑尘道:“凌云山需要你保?你当我派弟子都是贪生怕死之徒么?”西楼笑道:“自然不是,只是要对付魔教,总须先活命,次要知己知彼罢?若传言是真,以展教主蛰伏之久,心机之深,更不可鲁莽应对。此时已不能再无掌门坐镇——这山上还有谁,比我们几个徒弟更了解展教主的?师叔敢说同他更熟么?”   明芳捏紧了紫袖的衣角,紫袖的心也悬着一半,可他知道师兄说得没错。这一点,在凌云山上,无人能来争辩——没有人了解展画屏,即便他和西楼看师父也像雾里看花,却已是与展画屏最接近的人了。   山风冷冷扫过众人头顶,议论的声音先是涨了起来,随后逐渐平息。陆笑尘在众子弟脸上打量了一圈,终于开口道:“你做掌门可以,我有两个要求。第一,无论出甚么事,不可顾及师徒之情;第二,绝不可做缩头乌龟。”   西楼扬声道:“那是自然。费西楼在此立誓,力保凌云派百年基业,这山上每一人,每一草木,都不容随意折损。我必竭力清算我派与魔教旧日冤仇,探寻双剑和剑谱的下落;若魔教卷土重来,我自当立身山门之下,战至力竭,死在头一个。”他面貌秀雅,此时站在广场之上,猎猎山风将他吹得衣带飘飞,犹如谪仙。   众人听他言语傲骨铮铮,一时肃然。西楼又转向陆笑尘道:“陆师叔,咱们是一家人,当天夜里都是一起熬过来的。西楼要做掌门,却无二心。有甚么事,还请师叔不吝赐教。若我所言不实,有如此剑。”说罢一跃而起,朝武场掠去。他身法轻盈,如同仙鹤,眨眼便到了场中,伸手拾起方才何少昆的断剑,朝众人一亮,运劲朝石栏杆上一磕,那半截断剑又断成更短的两截。   方才紫袖力克同门,众弟子有目共睹;后来又听说展画屏竟是魔教之主,本来有些动摇,却听西楼所言亦有些道,再闻此誓言,思及他素来行事条周到,俱是心服;最后见他露了这一手轻功,便都频频点头。   陆笑尘走上前来,脸上几条皱纹并无舒展之意,说道:“你是否能坐稳这个位置,我说不准,却敬重你这份心志。费掌门,若有一天忘记今日誓言,别忘了我还是你的师叔。”   --------------------   海星竟然超过了1000枚!鸡冻(><)   既没有黄金三章,又没有大格局,受到如此偏爱,实在很感慨。   正好赶上更新的内容是紫袖在师门翻身,   对他来说真是有纪念意义的一天哪~   不过这个数字真的笑死我。   我说1024君,你是故意的吧?是吧?紫袖:师父,你手里那张图是甚么?树上有灯,尖上还有星星!   展画屏:是西方的圣诞树,上头那个叫伯利恒之星。   紫袖:和我手里这些海星一样么?   展画屏:那怎么能一样?你这些凝结了许多人的喜怒哀乐。   紫袖:这样贵重,我也没有星星送给人家。   展画屏:没有星星,就一起看月亮罢。   紫袖:也对,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展画屏&紫袖:愿诸君平安康泰! 第62章 看朱成碧(9)   何少昆得了话风,带头行礼道:“愿听费掌门吩咐。”四周弟子纷纷下拜,紫袖、明芳,连带杜瑶山,也都朝西楼行礼,几人低垂的面孔上都挂起笑容。   西楼就此搬进了清溪小筑,杜瑶山也没挪窝,紫袖便暂住在师兄原来的房内。掌门静室已许久无人使用,何少昆一时又叫人拿来些文房四宝、事务清单之类,外加西楼要来的书籍,堆得满坑满谷。杜瑶山和紫袖便同西楼粗粗拾掇一番,至于案头事务却不再碰,只在掌门静室外头等着。   杜瑶山听着屋里窸窸窣窣的声响,心里高兴,便顺口道:“掌门,甚么时候收我做弟子啊?”西楼道:“你想进凌云派,先打败紫袖再说罢。”   紫袖挤挤眼睛,嘻嘻一笑,杜瑶山想起他与人斗剑的场景,跃跃欲试地道:“门派当中果然同衙门天上地下,谁都能来两下子。头先看你们比武看得我也心痒,咱们练练去?”紫袖又笑,尚未回话,西楼却从屋里说:“有个地方我倒是喜欢,趁闲着,咱们去那里罢。”   说着快手快脚好了屋子,三人便到了山边一块石坪,远离云起峰,地势险要,人迹罕至,倒是面对着萧疏远山,景致清幽。紫袖笑道:“大师兄爬山最多,果然藏着好去处。”杜瑶山无心观赏山色,率先道:“许久不见,殷大侠修为突飞猛进,我来领教领教。”说着祭出截魄刀,金光一闪,削向他的左肩。紫袖也不多话,出剑相迎,同他过了十来招,倏忽上步便到了极近之处。杜瑶山正吃惊时,紫袖长剑毫无预兆地贴上他的刀背,发力一震,杜瑶山便直直向后飞去,不得不扶着山岩站住,骇然笑道:“行啊你!”   紫袖笑着将长剑归鞘,西楼也笑道:“我这师弟现今应当是同辈中的翘楚,众人可都刮目相看呢。”杜瑶山便问:“你比武时怎么回事?为甚么七零八碎的,反而胜了?”   紫袖道:“其实本来我一直按剑招练的,只是前不久遇上了中露山去来观的胡道长……”西楼难掩喜色,抢着道:“胡不归?你见过他了?”   紫袖道:“我见过他三次。”当下便将胡不归扮作算命老道的事说了,又说自己与他师徒问剑,“他说的‘钝招’,我后来琢磨,应当是说我生性不够聪敏,就像师父从前也说我缺乏机变之心,那些太繁复的招式,在我手中反而不灵。后来我便想,真打时,只要前后能接得起来,也未必非要照原来的去比划罢,就……”西楼点着头道:“原来如此。我当时也纳闷,你为何将招式跳着使,原来得遇高人指点,真是好缘法。”   杜瑶山看着他师兄弟的笑脸,忽然对紫袖道:“你在外奔波,如何知道哪天要比武?”紫袖道:“我并不知道,大师兄只说要回山,又要我送完信尽快回来。”杜瑶山瞠目道:“那你若是赶不及,比武输了怎办?”紫袖直气壮地说:“那大师兄一定会想旁的办法。我也会想旁的办法。我想要师兄赢。”又朝西楼道,“你写信的时候,就决定要回来当掌门了,对罢?”   杜瑶山自嘲道:“连你都看出来了,我竟没想到。”西楼沉吟道:“听紫袖说师父还活着,我简直惊呆了,又想着这其中定然有许多关节,靠打听是决计弄不明白的,还得靠咱们自己。紫袖早已是卖命的那一个,我无论如何,都得到这里来:这样大的事,我须得说了算,岂能由旁人决定?”又朝他二人笑道,“再说,当掌门不好么?”   三人一齐笑了一阵,紫袖又面色凝重起来,这才将在乔木庄外的见闻原原本本讲给他二人听,末了道:“师父应当是将人杀了……他胆大至此,还要等人真死透了才肯走。半夜里看着,实在可怖。”杜瑶山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不禁道:“你师父莫非是疯了?若是惯犯也罢了,他好好一个掌门,如何竟成了这般魔头?”紫袖道:“我起初还想着是魔教给他吃了甚么药,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   西楼思量着道:“这回是乔木庄……若还有下一个,魔教竟是对几大门派依次动手了?”杜瑶山道:“这样看,没准是要一统江湖呢。”紫袖道:“已有人这样说了,去来观也在查探。胡道长剑术通神,那些门派也都有厉害人物;师父当真想一统江湖,可没那么简单。”   三人沉默半晌,紫袖又道:“我当时问他太师父的下落,他也不答。若真为做这江湖之主,毕竟我们还活着,难道早晚还要再来踏平凌云山?”   西楼发了一会儿呆,便先回去。杜瑶山看他走远,忽然问并肩坐在一旁的紫袖道:“你师父成了魔头,你还挂着他么?”   紫袖讶然看他,杜瑶山别别扭扭道:“我听见过你说话。”紫袖双手绞在一起,正纠结该如何回答,杜瑶山又问:“你是不是将他看做了你爹?”   紫袖猛地抬起头来道:“甚么?”杜瑶山正色道:“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从小在这里长起来,若将他当成爹来看待,也是常。”   紫袖想了想,忽然笑起来。杜瑶山被他笑得一脸茫然,紫袖笑了好一阵子方道:“你真的糊涂,我本就没爹没娘,哪里知道有双亲是甚么滋味?这山上的人,他们对我的好,哪怕天一样大,也都是这一刻有,下一刻便没了——要说无常,旁人的感情也是无常罢,我自然也不曾把任何人当作爹娘,何况我师父并不常在山上。”又促狭道,“你要这样说,我此前做过梦,像是梦见了母亲,却还梦见了大师兄。”   杜瑶山在他头上拍了一记,粗声道:“少瞎说!”   紫袖托着腮道:“瑶山哥,你怎么看待大师兄,我就怎么看待我师父。我想着,如果是父亲,那么许是要孝敬他,侍奉他;他比我强,我会觉着是应该的,至少不会着急。可对着我师父……”他的眼睛缓缓眨了一眨,“即便明知他是魔头,我也只想向前赶,再快些,和他站在一处,不愿他身边还有旁人。”   杜瑶山盯着脚下石砖不语,紫袖又道:“或许我同你也不一样。在魔教里见到他,看那模样一时像,一时又不像,我很害怕。可我这些天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他还活着。当我看着他,他是妖魔鬼怪,我都不记得;是我的仇人,我也不记得。我一点都不争气,我此前许多步都踏了空。我唯独记得他还活着。”他注视着杜瑶山道,“我现在甚至相信这当真有神佛安排。”   杜瑶山看了看他,又看远处的山,良久方道:“你师父真狠。”又吁了口气说,“走罢。”   二人向云起峰走,沿路小树林里传来言语嬉闹声。不一刻,一个圆滚滚的小女孩滴溜溜笑嘻嘻从树后转了出来,乍见了两人,脚下急停,几乎跌倒。紫袖忙上去扶住她,那女孩急急低了头,抽回手臂问道:“你是谁?”   这时慕容泣追在后头跑了出来,紫袖忙打过招呼,慕容泣拉过女孩,指着紫袖问她:“认不认得?”紫袖笑道:“见我两个面生,师姐带她玩去罢。”   女孩这才抬头打量紫袖。紫袖向她冒汗的胖脸蛋上一看,顿时笑道:“如意?你长这样高了!”又朝杜瑶山道,“这是何师兄家的女儿。”如意已五岁有余,一身淡青裤褂,跑得两膝盖土,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一边腮帮子鼓得高高的,这时看着杜瑶山道:“你比我爹爹还黑,你是新来的客人。”   杜瑶山佯装生气冲她做鬼脸,如意黑眼睛骨碌碌转,盯着紫袖,紫袖笑问:“我是谁?”如意倒忽然腼腆道:“紫袖叔。”   紫袖惊讶道:“你居然还记得我。”如意搓着手指缝里的黑泥笑道:“爹爹常说起你,说你下山前常陪我玩。”紫袖看着从前的小不点儿现在身躯壮健,精神爽利,笑得合不拢嘴,如意忽然道:“从前的事,我还记得许多呢。”抿嘴一笑又道,“殷师弟!”杜瑶山哈哈大笑道:“对!”慕容泣笑骂道:“胡闹,整天疯玩,嘴上没个把门的!你又是谁,敢这样混叫?”   紫袖回忆起下山前逗她的情形,耳边还回荡着她方才那句“你是谁”,一时满心感慨,也朝如意笑道:“紫袖叔还是紫袖叔,却不再是从前的殷师弟了。”   又说了几句话,林子里又来了人,却是明芳,搀着一个少年男子,嘴里不停哄着,那少年却淌眼抹泪,哭哭啼啼,指着如意叫道:“坏!坏!”含混不清地嚷嚷。如意回头见他来了,嘎地一笑,从嘴里抠出一个果核,朝那少年晃着。那少年看起来比明芳还高大得多,却顿时气急,哇哇大哭,连连跺脚,眼看就要躺在地上打滚。   杜瑶山暗中撇嘴,低声道:“这是真的还是装的?”紫袖也越看越怀疑,问慕容泣道:“这是……宋师弟么?成师伯门下的宋德君?”   明芳这才看见紫袖和杜瑶山,忙笑着问候,又朝如意伸手。如意颇为不舍地从衣袖里掏出一枚果子,宋德君眼睛便亮了,登时不哭,嘴角流涎,哼哼唧唧地。明芳便将他口水擦净,接了果子递给他,他才呵呵而笑,送在口边舔。   如意像是跟宋德君甚熟,将手里搓下来的黑泥朝他身上弹,二人笑闹起来,慕容泣便拍拍她肩膀道:“你去一起玩罢。”看着两大一小又进了林中,才回头对紫袖道,“山上出事之后,宋师弟失踪了,一直没寻到,都以为他跌入了山谷。去年我下山,在山脚碰到了他,一直不知躲在山中何处,疯疯癫癫,衣不蔽体,只会啊啊地喊。我上去招呼,他却吓得要跑,没法子只得点住穴道带了回来。没想到成师伯还是只顾参他的剑禅,根本不管,门下子弟也跟着装瞎,新来的更是不肯他。我们几个便轮流看顾,倒也没大事。多亏芳娘细心,这一年来已好得多了,大致能认人,也能说几个字。”   紫袖眉头紧皱,问道:“他是被吓坏了么?宋师弟与芳娘年纪相若,今年也才十四五罢。”慕容泣道:“看他身上的伤势,应是当时受了伤,又吃了惊吓,也不知能否养得好。”   告别了师姐,杜瑶山忽然道:“你师父又疯又狠,还麻烦。”   紫袖心中沉甸甸地。他刚说起展画屏,就被现实狠狠抽打:好端端的宋德君被吓疯了——这一切都拜展画屏所赐,他还不曾收手,并且很快就要传遍天下。他想起修习三毒心法时,看佛经里头说勤修五眼,当下深恨自己一双凡间肉眼,看甚么都看不真切;只盼即刻能开了天眼,分辨真伪,照见古今。他又忍不住想,在那些修成了慧眼、法眼、佛眼的罗汉菩萨们看来,展画屏又是甚么模样?   --------------------   感谢海星、留言、打赏!祝考试的各位可爱小朋友一切顺利~ 第63章 今是昨非(1)   展画屏入魔的消息传上山来没过几日,已有人上来送信,离得近些的门派纷纷声援,愿意与凌云派一同讨伐魔教。西楼已安排了人去打探消息,也正要将继任掌门之事通报各家,便一头扎进书信当中。紫袖同他商量过,决定先回京去,一路上果然动辄听见有人谈论展画屏,言之凿凿说魔教居心叵测,必要将各大门派踩在脚下。他心里十分沮丧。   待进了王府,紫袖径直去承安殿,不及通报便闯了进去,六王爷却不在。侍卫长柯小宝跟着进来,见他毫无礼数,便挂着脸道 :“王爷在无尽藏阁,外人一概不见。你有甚么事?”紫袖道:“我去书阁就是了。”柯小宝冷笑道:“谁也不能进院,你听不懂?”紫袖无奈,便道:“麻烦你通报一声,只说我回来了就成。”   柯小宝颇不耐烦地去了,没过多久又火烧屁股般飞奔回来,冲他一笑,站在殿外。紫袖已听见脚步声,六王爷竟是一路小跑,匆匆进殿来,双手将袖口攥得满是褶子。见了紫袖,也不曾骂,直着眼劈头便问:“是真是假?”   紫袖道:“我见过他了。”   六王爷微微哆嗦,像丢了甚么物件,在那里左右乱看,忽然拔腿冲到一旁,将案上器具装饰全部扫落在地。哗啦啦的刺耳声音响过,仍不解气,站在摆得整整齐齐的一排紫檀椅子跟前,将其中一张一脚踢倒,“咣当”一声巨响,在宽敞空阔的殿内回荡,殿门口和外头守着的侍从纷纷跪倒在地。紫袖一呆,六王爷已走到另一张椅子跟前,“咣当”又踢倒一张。紫袖知道他武艺并不高,见那椅子十分沉重,照他踢上去的架势,都是实打实的皮肉劲力,腿脚磕碰木头的闷响令人心惊,便上前阻道:“王爷消消气罢。”   六王爷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抬脚又朝第三张木椅招呼。紫袖正要拉他,一道身影闪过,朱印忽然冲了上来,抓住六王爷双肩,将他向后拖。六王爷奋力挣脱道:“松开!”朱印只说:“踢伤了脚。”手上丝毫不动。六王爷挣得衣衫鬓发尽皆散乱,不由气急,向后回转身去,待朱印略一松劲,一拳便朝他脸上招呼,吼道:“你算甚么?你给我滚!”紫袖看得直了眼,眼见着朱印嘴角便流了血,登时肿起一块,忙劝道:“别打,别打!”   六王爷回头来,满面紫涨,瞪得眼珠暴突,额头青筋直跳,怒道:“我爱拆家,爱打死人,甚么时候轮到你来管?”   紫袖只得道:“王爷,关心则乱。他人既然没死,你以后慢慢发火不迟。”   这句一出,六王爷喘了两声,犹如泄气的皮球,在歪歪扭扭的椅上随便坐了。紫袖和朱印对视一眼,朱印只点点头。六王爷呆了片刻,搓了把脸,忽然问:“在哪里见到,如何见到,你必然也不会告诉我。”紫袖回道:“外头都说他是教主,想必王爷已知道了。”虽这样说,心里却终究发虚:若他搬出救命之恩来逼迫,自己到底说是不说?   六王爷却不再追问,盯着脚下花砖,喃喃地说:“好,好你个展画屏……”眼神一凝,将乱发一撩,当即站起身来,面色已恢复如常,叫人来伺候着换衣裳梳头,浑若无事地对紫袖道:“跟我回无尽藏阁。”   紫袖跟着他,一路向无尽藏阁去,朱印缀在二人身后慢慢走着。书阁附近一个人影也不见,紫袖见六王爷默默无语,心里也有不忍,想要宽慰他,又无话可说。六王爷见他局促,倒和气地说:“总归你的差事办妥了。这狗没白养——不但摸着了魔教,还摸活了死人。不愧是从我这里出去的。”   紫袖回想起自己初到王府还曾跟他争吵,便问道:“你说当时不去送殡,是因为不信。我那时不当一回事,现在却怀疑了。你为甚么不信?”   “嗯,好歹不那么笨了。”六王爷道,“我始终不相信展画屏就那样死了。他怎能随随便便就死?我之所以把你弄来,就是因为……”侧脸朝紫袖笑笑,“虽然不想承认,但许是只有你,才能找到他。”   紫袖惊疑不定,问道:“你早就打主意让我去找他?”“当然。”六王爷波澜不惊地说,“如果他还没死,找到他的一定是你。”他看着紫袖瞬息变化的表情,又笑道,“如果我不管,你就会死;如果你不来,我也寻不着他。展画屏就是这样的人。他利用你和我,让我们去找他。他知道你不会放过这件事,他也知道我出于妒嫉,一定会拉你下水——你我终将相遇。”   紫袖茫然道:“甚么?为甚么?你怎么会知道?”   六王爷道:“你我初见,你也不高兴,我也不高兴,对不对?天下没有白发生的事。如果我没猜错,展画屏应当还对你有些甚么出格的举动。”   紫袖顿时想到他上山那天,想到那唯一的一个吻。蜻蜓点水一般,却点成了一颗痣,就此停留在那里,透过皮肉,烙进了骨髓。那是他最宝贵的记忆,自以为即便是展画屏,多少也出于感情的驱使;此时却被人告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委实心寒。他又想着重逢时展画屏的言行,对自己哪里有半分温情在?越发印证了“利用”二字,更加无措地问:“为甚么要那么做?”   六王爷道:“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有些话不爱自己说,偏要旁人替他说。”他忽然自嘲地笑了,“去哪里找这么心甘情愿的人呢?”   紫袖注视着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兰堂玉簟的王府,此刻格外安静。他轻轻地说:“旁人或许要发愁。他却偏偏有。”   “所以他才不管不顾。”六王爷带着恨意道,“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他一声冷笑,“我猜他还活着,所有人却都说他已经埋进土里拍结实了。你懂那种心情么?哭都没地方哭去。还不如你,一心相信他死了,倒落个痛快。”   紫袖说不出话,只闷着头走。眼看快到无尽藏阁,六王爷问道:“山上听说了?”紫袖便道:“我师兄接任了掌门,也不得不提防着。”朱印停在书阁之外,六王爷一脚跨进门槛,又道:“你师兄总比你强些,知道去争掌门。”   紫袖跟着进了门,正要说话,却抬头看向书阁上层,低声道:“有人。”说着便把六王爷护在身后,朝上喝问道:“是谁藏身阁中?”只听脚步声渐响,竟沿着楼梯走了下来,走得正大光明。一个浑厚的声音笑道:“六喜儿这侍卫,倒是尽忠职守,耳朵灵得很。”   紫袖听这声音并非孔侍读,又闻得“六喜儿”云云,如坠五里雾中,心想:当着王爷,竟然在这里如此放肆。再看六王爷时,他却一脸讳莫如深,当下不禁生疑。那人此时已走下来,中年样貌,唇上蓄着短髭,穿一件普普通通的万字花织锦黄绸衫,正站在那幅“观无尽相,燃百千灯”的条幅前,不怒自威。六王爷却道:“圣上说笑了。”又推紫袖道,“还不叩见当朝天子!”   紫袖恍然大悟,果见他面容依稀同六王爷有一丝相类,连忙拜倒,口称陛下,又自报姓名。六王爷一边训斥,一边又朝皇帝请罪,只道蓄奴无方。紫袖听见一个“奴”字,便忍不住腹诽。   长泰帝却略弯了腰,将紫袖手肘一扶,笑呵呵道:“起来起来,在我兄弟家里,我也是客,何需拘礼。”   紫袖不敢不听,站起来看他。六王爷上来在他头上一拍道:“谁让你抬起头来的!”长泰帝呵呵大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小孩子家,别吓坏了他。”六王爷便道:“将你履历一并秉明圣上。”   紫袖心想:见皇帝怎么这样麻烦?只得道:“草民玄火州人氏,自幼在凌云山学艺,草包一个;后来下山在池县做过一阵捕快,也没做久;受伤被王爷和朱印大哥救了,才在王府练武。”赶紧又加一句,“多亏王爷收留。”   长泰帝边听边点头,又问了几句闲话,才笑道:“我也有几个侍卫,只不像你,在大门派长起来,又进过公门,见多识广。你可愿为我效力?”   前头几句,紫袖只当蚊子叫,左耳进右耳出;到了最后,却听得目瞪口呆,心知他说的侍卫乃是大内高手,远非自己可比,忙回道:“陛下,草民武艺实在平凡,比起这府中的朱印大哥,简直不值一提……”长泰帝“唔”了一声,表情忽然变得神秘,冲他道:“朱侍卫从小守着我这六弟,我倒放心;只是他那人,有些严肃了,动不动就念经,实在是……”说着摇了摇头。   紫袖听了这话,着实深有同感,嘴唇抿了又抿,憋出一丝笑。长泰帝见状便心有灵犀地微笑道:“是罢?看来你也见识了。若是常会面的人,还是有些意思的好。”   紫袖听这话风,心里打鼓,便道:“陛下,草民只是江湖草莽,言行粗鄙,只怕动不动便要惹陛下生气。在这王府中,王爷最常骂的便是草民了。”他听闻伴君如伴虎,又深具自知之明,只怕有事没事便被砍个脑袋玩玩,可不大美。此刻丝毫不想同皇帝扯上关系,便一味推拒。六王爷却道:“圣上亲自赏你前程,多少人一辈子也求不到,你倒在这里推三阻四,是不想出力还是不识抬举?”   紫袖转头看着长泰帝道:“你瞧。”   长泰帝又大笑几声,朝着六王爷道:“六喜儿不要吓唬他了。”六王爷面色发窘,便转过身去。长泰帝又对紫袖道:“知道你自由烂漫惯了,也不是叫你现在便进宫去。若有些事让你做时,你肯去么?”   --------------------   六王爷说的“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出自唐张籍《没蕃故人》。   全诗如下:   前年戍月支,城下没全师。   蕃汉断消息,死生长别离。   无人收废帐,归马识残旗。   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 第64章 今是昨非(2)   紫袖听他说得这样客气,心知必然再也不能推辞,忙道:“蒙陛下青眼,必将结草衔环,死而后已。”长泰帝便点点头,面现满意之色。六王爷忽然笑道:“他常来这里,”又对着那张条幅一指,“还曾说过圣上题写的这幅字,挂在这里再合适不过。”   紫袖何曾说过这样的话?顿时头壳“轰”一声大了起来,心道不好。长泰帝果然颇为意外地看着他,扬起眉毛道:“哦?你倒说说,这字为甚么合适?”   紫袖便道:“草民从小不学无术,如今十分后悔。见这里幽静,书又多,便常来瞧瞧,也只是囫囵吞枣,并不能都懂。”此时虽头痛这种考校,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陛下题写‘观无尽相’,相是虚的,《金刚经》有云:‘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草民自然不懂如何才能‘离一切诸相’,却知道每次进阁来,都比上一次多观了些世相;每次出这里去,便又多学到一点东西——就像点起一盏小灯,这灯火攒得多了,即如陛下所题‘燃百千灯’。《破相论》说‘是故一切求解脱者,以身为灯台,心为灯炷,增诸戒行,以为添油;智慧明达,喻如灯火’。草民识海昏暗,被这灯光照见无明,便觉路上不那么黑。”忽然醒悟过来,又道,“草民也念经了,陛下莫怪。”   长泰帝对六王爷道:“你这个小侍卫,人倒不错。金错春他们凑起来,才能刮得出这几句话。”又朝紫袖笑道:“虽粗浅,却是你自行悟出的道,也很好。文武双全,智勇足备,乃见大将之风。你还年轻,要学的还多。”顿了顿又说,“既答应了替我做事,也不必再称草民了。”紫袖愣了一愣,便道:“属下遵旨。”   长泰帝便向旁边架上去翻书,紫袖见他忽然不说话了,正纳闷时,六王爷从旁开口道:“御驾今日来此,是因为大般若寺中的《十贤图》不见了。”   《十贤图》?紫袖自然记得那画,在寺里还听人讲解了一番。听说丢了,先是愕然,随即明白过来,长泰帝说的有事要去做,许是要自己打探这幅画的消息,便问:“那是各处都知道了?”六王爷道:“不曾。毕竟是宫里拿过去的东西,心明方丈从僧众处得知此画丢失,便将观音殿大门紧闭,当即着人禀报。”   书阁中沉寂一时,长泰帝了衣衫,便朝外走去,紫袖刚要跪拜,却被他拉着道:“免了。”六王爷便跟在自己皇兄身后,一路送了出去。   紫袖满腹疑问,直奔承安殿,一直等到六王爷回来,才上前问道:“为甚么故意引我去无尽藏阁?”六王爷不答话,径直朝里走。紫袖待四下无人,又道:“为甚么要让我见皇帝?”六王爷端起茶来喝着,不紧不慢道:“我皇兄能看得上你,你还不满意?”紫袖只觉自己被他算计,有些生气地说:“我给你查魔教还不够,又哪里有本事对付皇帝?”转念一想,更加愤愤,“履历甚么的,皇帝早也知道了罢?”   六王爷撂下茶碗,沉着脸道:“我救了你的命,我要你做甚么,你就得做。”朝他脑门狠狠一弹,又低声道,“魔教闹出来的动静太大,你也知道。朝廷毕竟听得见,从凌云山闹过之后,这事便交由我来盯着,如今展画屏又蹦出来,一定是魔教自行放出的风声。宫里那些人我不熟,朱印又不能常在外头,我让你出份力,你还委屈了?”提到展画屏,紫袖头脑里一根弦登时绷了起来,忙问道:“皇帝知道我师父?”   六王爷道:“这就急眼了不是?谁刚才不要做的?”紫袖皱起脸道:“我做,我做。你先回答我。”六王爷看他服软,却笑道:“我皇兄自然不知道展画屏。不放心归不放心,一国之君却也不会亲自过问江湖事。再说到现在,不就是几个帮派死了些人,哪年又没有了?你先去找画是正经,别给我丢了面子。”   紫袖想着他方才的话,仿佛串起来了甚么,问道:“《十贤图》丢了,你怀疑是魔教干的,才叫我去找,是不是?”又低声嘀咕,“自凌云山之后,先是乔木庄,现在又对大般若寺下手了么?”六王爷乍然冲他温柔笑道:“我叫别人去,你放心么?”   紫袖哑口无言,只得回去。一面因为拿不准展画屏究竟要做甚么而担忧,一面踌躇着同长泰帝见面的事。权衡来去,他隐约觉得,或许接近皇帝,甚至能进宫做侍卫,也是件好事——按如今展画屏的疯劲,万一真有一天,竟闹到国君也不得不过问的时候,自己至少能早些知道内情。大师兄的话不知不觉又回响在耳边:“这样大的事,我须得说了算,岂能由旁人决定?”当下便也坚定起来。   他回猗兰居稍作拾掇,也没甚么可收,便去找朱印泡澡。朱印对于他进入魔教的事绝口不提,只问些路上的见闻。紫袖絮叨半天,还是说回了展画屏。他皱着眉头,十分困惑地说:“王爷说的自有道,我只不明白,我师父为甚么要自曝身份,让全天下都骂他忘恩负义,欺师灭祖。他若是另有打算,继续暗中去做不是更好么?”   朱印却轻描淡写地道:“他被你找到,自然不屑再隐藏。他是甚么身份,怎会要你替他保守秘密?”紫袖这才回过味来,思索良久,不得不承认朱印这话说得极是,道:“他竟如此傲慢,一丝儿都不肯承旁人的情。从前在山上,当真没看出来。”   朱印道:“你太小看了展画屏。一个剑宗掌门,哪里能显出他的本事。”又朝紫袖道,“你从前不懂功夫,现在懂了一些,多看看你师父是怎么打的。”紫袖苦笑道:“我也只有看的份儿,还看不清。”朱印诡秘一笑:“拳不离手。你去亲自跟他打,许多关窍就清楚了。”   紫袖很快便动身,先去了大般若寺一趟,果见观音殿外头搭着架子,还拴着一段黄绸。他上前一问,工匠说皇帝潜心礼敬,着人前来修缮大殿,叫他待修好了再来。紫袖心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皇帝倒还仗义,亲自出面拦人来了。他看着大般若寺的恢弘气象,心中轻叹,当下又朝赤土州去。   到得州内,兴许是近来魔教传闻更多了,此前的紧张感倒大减,沿途热闹了些。紫袖暗自想着:众人想必再也料不到,魔教大本营离自己并不遥远。   眼看天色近午,他也寻了一所小店铺吃饭。吃到一半,只听跑堂的小二喝骂道:“没多的!走!走!”他回头看看,像是个乞丐被赶了出去。又回头吃了一阵,靠近后门边的一桌客人便结账离去。紫袖余光瞥见棉布门帘忽然动了,定睛一看,帘子后头像是站着个蓬头垢面的人,正朝桌上一个竹箩伸手。   箩筐里剩着两个包子,紫袖正觉好笑,小二已赶过去“啪”地一巴掌打在那只手上,那手缩了回去,包子上却清清楚楚按出一个脏手印。小二掀开门帘一把将人扯住,斥道:“哪里来的叫花子!赶也不听,还偷上瘾了!”   那人个头倒是不低,反驳道:“这是人家剩下不要的,怎么能叫偷?明明付了钱的,我为甚么不能拿?”紫袖听着是个少年口音,似是有些耳熟,言语间也不像是乞丐。正在琢磨,那小二又道:“你还强词夺了?客人不拿,也不能给你!”少年哼道:“你这店想是不地道了,客人没吃完的,捡着好的收回去,必是下回旁人点了,你再端上来。”小二道:“你活腻了不是?满口胡吣的甚么?”少年冷笑道:“我打二十个包子的赌,你这里卖出去的吃食,少说也有半数都是旁人这般吃剩的罢!”紫袖听了这句,忽然“唔”了一声。   周围早有几个客人噼里啪啦扔下了筷子,有的便骂起来。小二急得抬手就要去打那少年,那少年视而不见,右手微微一动,向怀中探去,左手只是去抓包子。   眼见小二要打在少年头上,紫袖已站在他身边,将他手臂拉住,劝道:“小哥莫急,他是真饿了。再拿些吃的来,算在我账上。”小二打量他几眼,见他不是说笑,这才向周围客人作揖道歉,又自去吩咐吃食。   那少年收回了右手,抓起包子来便往嘴里塞,打量着紫袖,大大咧咧点了个头,跟着他回到桌边坐了,嘴里鼓鼓囊囊地咕哝道:“咱们萍水相逢,恩公真是侠义为怀。恩公怎么称呼?”又补上一句道,“回头这顿饭,我多多地请回你。”   紫袖笑道:“不要紧,是我该请你。也不算萍水相逢罢,丁师弟。”那少年惶然抬头,问道:“你怎么认得我?”   紫袖道:“自然是见过你。我姓殷,当初还生受了你一把伞。你师兄师姐呢?”少年满脸茫然,问道:“甚么伞?我跟姓殷的人打过赌么?怎么连个影子都不记得。”   紫袖笑道:“当初在京城,你们几个同乔木庄和灵芝寨的人在一处,扔来扔去的不就是你那把伞?”原来这少年,正是当初京城斗伞时,景行门的丁师弟。少年略一回顾,恍然笑道:“还真是,原来殷大哥当时在旁边。”紫袖道:“不错。那把伞,你们谁都不要,最后倒便宜了我。”   小二拿来汤饭,丁师弟见有了热饭,便不再拿剩下那个包子。紫袖拈起包子来,一点一点揪掉上头的黑手印,正准备往嘴里送,却被他劈手夺走了。丁师弟边咀嚼边道:“要是不看脸,你可像是上了年纪的。”以猛虎下山之势吃了一阵,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哎呀,小爷真是福星,走到这一步,竟然有好汉来请我吃饭。”又亲热地拍拍紫袖手背说:“你放心,我叫丁曦,你在这里救我,你这辈子的伞,我都包了!”   紫袖看他吃得斯文多了,便问:“你好好的景行门弟子,如何落到这般境地?师门出了什么事么?”丁曦顿时闭眼撇嘴地道:“晦气!都怪魔教!”   紫袖心里一紧,忙问:“魔教上流泉山去了?连景行门也……?”   丁曦摆出一副老江湖的派头道:“不是说从前凌云派的展掌门入魔了么?江湖上许多帮派不是怕魔教坐大么?这会子不是都要合起来讨伐么?就这么点子事儿。”   紫袖听得云里雾里,追着问道:“你跟着去同魔教动手了?”丁曦噗地吐出一块鸡骨头,摇头道:“哪儿啊,我们山上暗地里开了盘口,我下了魔教赢。”   --------------------   感谢海星和留言!   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缘故,总有点儿萎靡。   狂吸读者朋友萌的爱意,增添活力!! 第65章 今是昨非(3)   紫袖思忖了一刻,忽然道:“你下了赌局?下……下魔教赢?”   丁曦眼里闪出狡黠的光,凑近些道:“看现在阵仗,若是各大门派联手对付魔教,显然是赢面大些,魔教若输了,自然普天同庆。要是我们这些门派输了……嘿嘿,小爷发笔大财。”紫袖满脸木然,如听天书。丁曦见没能遇上知音,惋惜地“哎”了一声道:“你一瞧就不懂,我给你讲讲:下注呢,最要紧有胆量。以小博大,赌注可以小,胆气不能小。”   紫袖奋力解着他的话,不明白为甚么这样大的胆气,他却形同乞丐。丁曦见他打量自己,也朝身上看了一眼,又把脸一挂两尺长,骂道:“就是他大爷的庄家,卷着钱跑了,还被我们卫掌门知道了!祭出门规,关住我要打,我拆出裤腰带里缝着的金馃子买通了看守的师弟,才跑出来了。甚么都来不及带!”又詈骂不绝,骂得累了,再盛半碗汤喝。   紫袖见他终于住了嘴,便劝道:“那就别赌了。”丁曦道:“小赌怡情,兄弟我就是爱这一口。这回是遇着不地道的,才倒了霉。”紫袖问:“你赌了多少?”丁曦轻描淡写地说:“二百两。”   “二百……!!!”紫袖失声喊了出来,丁曦立即伸出手来捂他的嘴。紫袖瞥见那只脏手,吓得自行将嘴闭紧了,向后一撤,连着凳子挪出半尺来远。丁曦落了空,见他不再发喊,也悻悻就坐,只朝他“嘘”地一声。紫袖此刻暗自猜测,景行门的师长知道他作为,必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不禁问道:“你刚不还说,以小博大,赌注可以小,胆气不能小?你这赌注也忒大了些罢?”   丁曦又解释道:“那是上半句,还有下半句呢:胆气越大,赌注就要更大!”   紫袖呆呆看着这位丁师弟,听着他的宏篇大论,万分佩服。等心中的惊讶退去,又问:“你从景行门摸到这里来的?”丁曦的面色严肃起来,低声道:“不是,景行门欲讨伐魔教,几个门派约在赤土州碰面。我半路逃出来的。”紫袖听了大惊,只不知这地点是那些门派瞎猫碰上死耗子,还是特意选定的。如果是后者,展画屏过不多久便要被围攻了。   景行门在西北,按照丁曦所言,他能来赤土州,门下大队人马自然也不会太远。紫袖不好直接向丁曦问行进路线,只想快些离去,便问道:“你当下有何打算?”丁曦手里的汤匙落在碗中,垂下脸道:“自然是想回流泉山去。我好歹也在那里学了几年艺,高师兄又待我不错,我就这样跑了,也连累了师弟。可……唉,别提了。”   他声音越说越低,紫袖看着他不甘又沮丧的脸,料想他是缺盘缠,便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塞进他手指扣起的空隙中,说道:“想回就回去罢,就是别再赌了。你师父说不定也想你呢。”丁曦手指碰着那块银子,浑身一震,抬头激动地说:“殷大哥!你……你真是古道热肠。叫我……唉!”又低下头去抹眼睛。   紫袖看他情绪都写在脸上,十分好懂,暗自好笑,便道:“可够么?”丁曦握着银子,略一犹豫,又红了脸,给他推回来道:“远水不解近渴。殷大哥,你的心意我领了,你不要再管我了。”说着朝外张望起来。   紫袖心下起疑,问道:“你在躲谁?”丁曦哭丧着脸道:“实话说罢,我欠了旁人的钱,被债主一路追着到这里,才会这样狼狈。”紫袖道:“你欠了多少?”丁曦道:“二十两银子。我当时下注钱还差点儿,跟他借的。这次可记得了,我以后再也不赌了!”   紫袖犹豫了一刻,摸出一件东西,塞在丁曦手中,压低声音道:“快去还了,再多真没有了。”丁曦掌中沉甸甸,张开手指缝一瞧,见是一小块金锭,登时喜形于色,连连点头道:“多谢殷大哥!我去去就来!”说着飞也似跑出门去,门外果然有一人迎上来,二人说了两句,并肩走了。   紫袖看丁曦举止,见他功力平平,当下既不放心他,也不放心自己的钱,拿起剑跟了上去。他跟着二人转进一条小巷,进了一家布庄,却不见几个顾客;转了半圈,眼见有人径直穿过店堂,进了后头小门,便也过去。后院另有一间大屋,他一步迈进厚重的木门,才见里头满屋子人,推牌九,掷骰子,虽未斗鸡赛马,尽皆喝雉呼卢,或笑逐颜开,或满脸怒色:竟是一个赌场。   他推开迎上来招呼的伙计,看了一遭,高高矮矮站着的人里,并未瞧见丁曦,想是自己看错了,便出了布庄去。待要走时,心里又放不下,在外头等了一盏茶时分,依旧不见丁曦踪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金子就这样在眼皮底下被骗走,又重新进了后院。刚走到门口,只听丁曦哈哈大笑,拉着他那债主,从屋里正朝外跑;见了紫袖也不慌张,反而一脸喜色,朝他窜上来。   后头有人追着出来叫道:“你别走!你给我站住!”说着便举起甚么砸了出来。   紫袖正要上前,只见丁曦将一个布包朝他手中一塞,右手飞速探进怀里,摸出几件细小物事,手指屈伸如同水藻,将之掷出,与后头掷来之物撞个正着。只听噗噗连响,两只精工缝制的布鞋便落在地下,上头嵌着几枚小小骰子,像是水晶刻的,太阳一照,光华流转。丁曦手里还握着两三枚,在那里稀里哗啦地把玩,细瘦五指耍得花巧迭出,朝那人道:“愿赌服输,输不起别来!”那人被他阻住,一时不敢上前,只停在原地跳起来痛骂。   紫袖被他几枚骰子晃得眼晕,掂着手里的布包,拉住丁曦问:“你没骗人家钱罢?哪来这么多?”   这时赌场的人忙忙赶来,将那扔鞋之人拖了回去。丁曦朝紫袖咧嘴一笑道:“国士无双登金榜,九莲宝灯照前程——凭运气赢把大的,就都回来了。殷大哥,你兄弟我虽好赌,却也算见得多了,绝不耍下流手段。”说着将布包拿来,掏出几块金银揣起,剩下一包都递给债主,叫他自去了。   丁曦满脸得色,引着紫袖走出布庄,到了僻静处,取出一块大些的金锭子给了他道:“拿着,连本带利,不短了你的。”紫袖也不客气,收好方道:“你说欠人家二十两,怎么一包都给他了?”丁曦笑道:“我下注的二百两,其实都是借的。”见紫袖变了脸色,忙道,“多亏你借我本钱!我早说过,小爷有运气赢,就是缺本钱,他们都不信。”   紫袖此刻已十分心累,便要同他作别,催他快回山去。丁曦道:“现如今有了本钱,腰杆就硬了。此刻欠债的翻身变了债主,我这便要去找那缺德庄家讨债,咱们就此别过。”紫袖刚要走,忽然想起甚么,问他道:“赌场当中,可有人抵押实物?”丁曦说:“怎么没有?珍珠宝贝,哪里都常见,只是难免折价,不划算。”紫袖又问:“可有字画一类做质押的?”丁曦道:“有啊,也看是甚么,有的人家看不上——殷大哥有字画要换钱么?”   紫袖心道:若是如此,兴许也有人偷盗了《十贤图》,到一些见不得光的场所销赃。便问丁曦道:“《十贤图》那样的,能押多少钱?”   丁曦当即哂笑道:“一两银子也不值。你是说大般若寺那张罢?既有名气,又不好看,还是庙里的东西,没人敢拿,罪业大了去了。好赌之人都讲究手气,那幅画实在有些……”又神秘地凑近些道,“别说是仿的,就算真的,十有八九也被人请出来。你若有门路,找找旁的处所,赌场走不通。”   这时巷口熙熙攘攘传来一阵喧扰,丁曦一张望,忽然变了脸色,待看清些,才松了口气道:“讨伐魔教的想是已到了,万一我师父来了可怎么办?我得早些走。”紫袖听他复又提起此事,忙问:“讨伐魔教,为何到这里来?魔教当真在此处么?”丁曦道:“也不知谁说的,说魔教老巢大概就在这里,许多人不相信,却也有信了的,竟都聚过来了。”说着便匆匆告辞,溜之大吉。   紫袖方才也已瞧过,路过的人虽不少,却多是散兵游勇,不见大些的帮派;若照丁曦所言,景行门兴许也会来。一旦人手多了,掘地三尺,谁又能保证魔教安然无恙?   他打定主意,便追着方才那帮人,独自向海边行去。   那些人走得并不快,紫袖轻易便赶上了,眼见他们一路向东,方向虽与自己当时跟踪花有尽的路径不同,却大抵也是朝向海边。他赶在头里,埋伏着仔细打量,竟然发现那群人中,有几个颇为眼熟。   不,不止眼熟。   “吴大哥……”他心中默念着。吴锦一带着五龙观的人,走在队伍最前,人群里还夹着昏昏欲睡的吴锦三。其余众人约有二三十,也都不是名门大派的子弟,有些脚下还拖拖拉拉,显然武艺并不高明。紫袖冷眼看着,想想花有尽那等手段,这些人无需找到魔教大本营,只要路遇一个,哪怕是曹无穷,都势必白白送死。   眼看到得一片山岭,他登上高处瞭望一番,见此地山势险峻,唯有当中一片树林,是过此山必经之路,当下计议已定,奔到林前,守在了那里。   过了半拉时辰,吴锦一等人才抵达。只听吴锦一止住众人,在十数丈外开口道:“前方英雄,何故拦路?若有甚么说法,还请报上万儿来。”   紫袖抱着剑,背对众人,正盘腿坐在林前空地上。   --------------------   丁曦说的“国士无双登金榜,九莲宝灯照前程”,当然不是古话了,这里借来给他讲讲。   “国士无双”(十三幺)和“九莲宝灯”,都是麻将的牌型,和牌的话赢得比较多,在国标麻将里都是88番。   有木有朋友和过十三幺啊?   展画屏(鄙夷):一个作者,忽然问起这个来,大抵是疯了?   紫袖(微笑):大概想借用“国士无双”和“九莲宝灯”,祝大家登金榜、发大财罢。2021第一更。   2020年,在世界的巨大变化里,   我和诸位相遇,紫袖和展画屏重逢。   希望新一年也能相伴同行。   再次感谢诸位的收藏海星留言打赏。   祝各位读者朋友元旦快乐!   ( ′` ) 第66章 今是昨非(4)   吴锦一喊得甚响,紫袖站起身道:“吴大哥,别来无恙?”吴锦一听了他的声音,忙走上近前,又惊又喜拉住他道:“殷兄弟!怎么是你!这可年余没见了……”紫袖不待他叙旧,便道:“大哥这是要去哪里?”吴锦一笑道:“你说说,这还不是缘分么?同我们一起降魔去罢!”忽然想起甚么,面色变得尴尬,又愤懑道,“展魔头的事,我都听说了。师门不幸,难为兄弟你了。听说几大门派约定在赤土州一会,必然也是因为有甚么内情,咱们苍水州的几个帮派便都赶来了——你也是因此寻来的罢?想必魔教老巢便在此州境内,咱们一齐找找。”   紫袖道:“大哥为何到这山里来?”吴锦一道:“赤土州不过这几座名山大川,大门派先去搜过了,这处还不曾来,我们先将这里寻过。”   紫袖听他此言,才知道他们其实也是瞎找一气。此时估摸着离海边还有一二百里,虽非魔教地盘,却当真怕保不齐遇见哪个教众;他心中也纠结着一股劲儿,绝不希望任何人找到展画屏,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可能。此时看着吴锦一身后的人,不禁有些头疼,便道:“大哥带人回去罢,这里不像有魔教的踪迹。江湖近来人声鼎沸,都要讨伐魔教,想必不久便有集会,届时大哥再带人前去,岂不是好?”   吴锦一豪迈挥手道:“英雄大会想必是要开的,只是谁等得那么久?我们与你同仇敌忾,早一日寻到魔教,便早一日出这口气。”   紫袖耐下心道:“魔教众人身手极好,此时虽放出风声,却一切尚未明了;凌云派也尚在筹谋。此时轻举妄动,反于自身无益。我劝大哥权且韬光养晦,待魔教行踪更加清晰时,再与武林同道一齐行动。”   吴锦一略一思量,忽然道:“你这意思,听着倒是不想去找,也怕旁人去找,是不是?”紫袖无法否认,当即不语。吴锦一盯着他看了一刻,凑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道:“殷兄弟,我一直以为你算是聪明人,怎地如此糊涂?我听你这话头,处处是要护魔教,你怎能与魔头站在一边?展画屏可是你的仇人啊!”   紫袖同样低声道:“他是仇人,可也是我师父;一天是我师父,便永远是我师父。我这条命是他给的,听说旁人要上门同他动手,岂能眼睁睁瞧着?吴大哥……”吴锦一抬手制止他道:“这样说,你定是不让的了?”   紫袖坚定地道:“不让。大哥请回。”   吴锦一眼神挟着怒意,看他半晌,扬声喝道:“好,今日老吴算看清了你。黑白混淆,不辨是非,你对不住自家门派,也对不住你死去的同门!你早晚将自己性命搭在里头!”   紫袖静静听着,待他说完,低声道:“大哥教训得是。”咬了咬牙,后退三步,也朗声道,“诸位远道而来,今日偏偏有我在此,烦请止步。按照吴大哥此前的规矩,谁赢了,谁便说话。小弟在此抛下狂言:咱们三招定胜负。若我赢了,诸位请回;若我输了,二话不说放行。”又转向吴锦一,抱拳问道:“吴大哥,请接我三招,可使得?”   吴锦一拉下脸道:“好,既已划下道来,就这样办。”说罢走到一旁,提起手中银叉,将一株大树齐根铲断,对紫袖喝道:“魔障入脑,执迷不悟,今日兄弟情绝。三招而已,分甚么你我?”说罢飞身而上,银叉“噌”一声径直刺向他腰间。   紫袖见他已动了手,此情此景,与从前在五龙观切磋武艺何其相似,然而心境殊异——曾经兄弟相称,今日已是兵戈相向;尽管心里别扭,却想着若能干脆平息此处风波,大家省事,也就值得。此时看吴锦一招式,几般变化早已清清楚楚,当下不动声色,只向后一退,让过了第一招,点银叉尖呼呼风响,从身前半尺处掠过。他心下自忖:吴大哥打头阵,我要震慑众人,这一阵须得赢个声势浩大。随即眼神一变,长剑出鞘。   吴锦一怒道:“你只躲不还手,是看不起谁?”说罢大手回转,银叉闪动,横扫过来。紫袖右臂一振,力贯长剑,常明剑顿时嗡嗡作响,犹如一道白虹倏忽划过,眼见银叉要击在他腰间,却被剑上劲力荡开。吴锦一挥开银叉,正要跃起,紫袖比他更快,抢步上前,伸出手去,只用剑鞘在他臂上一搭,力道到处,吴锦一手脚俱软,再也跳不起来,紫袖却借力高高跃起。吴锦一失了先机,便将一杆银叉使得风雨不透,叉尖有如浊浪排空,直指紫袖身前要害,封住他下落的几处来路。紫袖视若不见,手腕轻旋,转过剑锋,只用剑身甩去,自上而下挟着一股大力,呼呼破空,气势惊人,拍在吴锦一的叉杆上。只听“啪嚓”一声大响,吴锦一手上一轻,粗大银叉登时被削去一半,众目睽睽之下,上半截打着旋儿朝外飞去,伴着众人高高低低的惊呼,“嘟”地插进土地里,只露着短短一截在外头。   紫袖收剑归鞘,在原地站定。吴锦一朝后急退五六丈,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满脸紫胀。五龙观众人何曾见自家老大输得如此彻底?也都傻了眼,有人小声问道:“这……这是从前那个殷兄弟不是?”旁人尚在嗫嚅,只听人丛中有人喝道:“谁认得他?把嘴都闭紧些!”说罢推开众人,邋里邋遢走上前来。紫袖一愣,朝来人招呼道:“三哥。”   吴锦三倒背着手,仍然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慢慢走上前来,带笑不笑地问:“你这是……听说自己师父成了魔头,急得也疯了?”“还没疯。”紫袖道,“若连小弟这一关都过不了,大伙遇见魔教中人,必定自讨苦吃。不过……常明剑是三哥所赠,我无论如何不会朝你身上比划。若三哥要取回,自当双手奉上。”说罢将剑平平置于掌心,托在吴锦三面前。   吴锦三吸溜着牙花子道:“我说你这俩眼珠子,还真是出气使的?三哥就是这么小气吧啦的货色?”又压低嗓音道,“我是真没想到,你当真对老大动手。”说着将手笼在衣袖中,偷偷比了个大拇指。   紫袖好笑又无奈,道:“我只为自己心安。以前也早对三哥说过,我从来都不是个规矩的人。”吴锦三却笑道:“嗯,有长进,我瞧着你倒是不如从前讨厌了。”   吴锦一已回到人群之侧,冲自家弟弟不耐烦道:“打还是不打?唧唧歪歪半天,啰嗦甚么!”又愤愤道,“打也是必输的,还不快走?”   此时只听有人道:“谁打输了?怎么在这里就打起来了。”   紫袖和吴锦三同时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又有二三十人,气势汹汹朝这里走来。距离尚远,声音却犹在身旁,来人必是高手,众人心中登时警觉。   这群人走得甚快,三人在前领路,不多时便走到近处。当中一人是个光头,面貌彪悍英俊,身材魁伟,一身黑衣;左首一人身材矮小,略有些胖,圆面大耳,骑着一头健壮灰驴;右首的是个女子,紫袖一瞧,绣裙卷发,竟是嘉鱼。他将三人又扫视一遍,心中明了:那光头应当就是乔木庄庄主方思泳了,至于矮小那个,身后不远处即是丁曦的那位高师兄,不消说,骑驴而来的必是流泉山景行门的掌门人卫怀。此时望着来人架势,他心里当真咯噔一下:丁曦说得没错,景行门的人果然到了,只没料到还同着乔木庄和灵芝寨一起。吴锦一带的人好说,这三大派齐齐来此,可就不好说了。   嘉鱼见到紫袖在此,起初也有些惊讶,走上前来道:“洪兄弟,你在这里做甚么?”说罢朝他挤挤眼睛。紫袖见她不叫破自己真姓,心下感激,抱拳为礼道:“嘉鱼寨主,别来无恙?”   方思泳便朝吴锦一等人道:“众位英雄聚在此处,是动了手么?所为何事?”他手下有人似是认得吴锦一,便出声问道:“吴兄弟,你的叉为何断了?怎地在此打了起来?”   吴锦一敷衍地应了一声,却纠集了自己带来的人,朝三位掌门人行了一礼道:“我等输得口服心服,就此离去。这山还不曾搜过,讨伐魔教之事,有缘再一献绵力罢。”说罢也不要那断叉,一群人各各结束停当,果然扬长而去。紫袖目送着他高大的背影,心中有些发沉。   方思泳略一思索,似是明了吴锦一的话,对紫袖道:“竟有魔教小喽啰在此拦路么?我三大门派同时前来,就凭你一人,能拦得住几个?”   紫袖听他说自己是魔教喽啰,也不辩解,只道:“乔木庄、景行门、灵芝寨的大名,如雷贯耳。晚辈不才,自然不敢同时与三位首领作对。”方思泳打量他两眼,笑道:“现在认怂,却也晚了。你同魔教是甚么关系?”紫袖见他眼中精光内敛,显然内力精深,自然丝毫不敢放松警惕,答道:“晚辈只是路见不平,不知各位又与魔教有甚么仇怨?”   这话刚出口,嘉鱼背对众人,便朝他挤眼睛皱鼻子,示意他不可再说。紫袖心中不解,暗自想道:景行门和灵芝寨尚无人被魔教动过,我只想劝他们没仇的便先回去,这也不行?正疑惑时,景行门掌门卫怀忽然开口道:“魔教害我武林同道,妄图入主江湖,人人得而诛之。你年纪轻轻,不懂此间利害,早些家去罢。”他骑在驴上,只如游览山景,一派悠然散淡,声音也低,却字字清清楚楚送进所有人耳中。   嘉鱼听了,便向一旁让开,叫紫袖从自己身边过去。方思泳却走上前来,伸手一拦,道:“慢着,若你当真与魔教有关,岂能这般叫你走了?”紫袖被他拦住,身前便隐隐有一道劲力掠过,竟像平地起了一面墙壁,别说走,只能朝后再退几步,方能消去呼吸间淡淡的涩滞。   方思泳又道:“阁下方才力克群雄,竟劝走了那许多人,想必也有两下子。只不知怎么动的手,也同我们说说罢?”   紫袖情知今日一遇,不能善了。事到如今,即便让走,也着实无法轻易离去:他牢牢记得吴锦三排过的高人谱,眼前这三位和展画屏同为大派掌门,都是一流高手,如若过了山去……他脑中早已止不住地去想这些人寻到魔教、联手围攻展画屏的场面,也止不住地担心。双方一旦对上,展画屏必然困难重重,甚至殊无胜算。   想到这里,再也顾不得其他,干脆一抱拳道:“在下京城洪三,今日难得一遇方庄主、卫掌门和嘉鱼寨主,小子斗胆,向三位头领各讨教三招:若接不住,自然不阻各位英雄去路;若万一能接住,各位便即请回,待召集英雄大会时,再一齐讨伐魔教如何?”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起丁曦说的“赌注可以小,胆气不能小”。自己能有甚么赌注?不过一人一剑。不如就在此处赌一赌,撑不住大不了回去养伤;若竟撑得住,岂不是解决一个大难题?方思泳说得不错,自己拼尽全力,也委实拦不住几个——只是拦得一个算一个,再多一个便赚一个。当下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越发坚定。   --------------------   欢迎新朋友,感谢收藏!   (拉出展画屏来鞠躬) 第67章 今是昨非(5)   此话一出,三位首领身后的子弟有些便微微摇头,还有些面现不屑之色,更有些像是没见过这般不要命的,表情各异,照着他一个劲儿瞧。方思泳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既点了名,咱们身为前辈,少不了就得迎战。”回身一招手道,“嘉鱼寨主,你先上罢。”   紫袖望向嘉鱼,揣度着自己能在她手下撑过几招,却听她脆生生地说:“魔教不曾上我门来,我同你们到这里,本就是跟着来壮壮声势,见见世面,可没说过要跟这无名小辈动手。已去过好几座山,既没见着魔教教主,在这里打架又有甚么意思?”又对紫袖道,“洪兄弟,咱们也算交过手,你资质不高,不必向我讨教了,我没得可教。”   方思泳听了此话,却忽然笑道:“寨主许是嫌弃指教这位后进没甚么彩头?倒是方某莽撞了。既如此,回头我多给你一罐草药如何?”   嘉鱼望了紫袖一眼,沉默不语。方思泳打量着二人,露出了然的笑意。紫袖听他提起草药,自然知道是用在金环儿身上,心中便盘算起来:银环儿跟着魔教那黑衣青年走了,想必方思泳不久也发现甲虫已失,却不知道自己和嘉鱼在庄外早已瞧见,竟还想借此要挟嘉鱼。他暗暗地想:“这人果然存心不良,说着多给一罐,实则是在提醒她,乔木庄高兴了多给,不高兴自然少给,她也没有办法。只是若因此让嘉鱼为难,倒不好了。”   想到这里,便打算率先叫阵,嘉鱼却半转过身,不以为意地对方思泳说:“多给自然好,只是今年的草药已够了。我们山里人,讲究的就是过一日享受一日,今天有口吃的,就不妨歇到明天再做活。方庄主,待我明年缺药时,再来助你便是。”随即回身走向灵芝寨众人。那些穿着彩绣衣衫的男女,先是让开一条路,又都跟在她的身后,走出几步,便唱起山歌来。乔木庄、景行门诸人一声不吭,看他们慢慢去了。   紫袖心里对嘉鱼甚是感佩,却也不禁打鼓:她当着这许多人兀自走了,丝毫不给方庄主留面子,他想必不会善罢甘休。果然方思泳沉下脸来,却依然颇有风度地看了过来。紫袖不等他开口便道:“晚辈着实资质鲁钝,还请方庄主手下留情。”方思泳温言道:“你禁得住我三招不死,咱们再说后话。”说着便抬脚向前走了两步站定。   紫袖紧盯着他的步法,全神戒备。方思泳内外兼修,将乔木庄引以为傲的“速朽功”练得炉火纯青,又擅长两门外功,一名摧枯手,一名丧败拳,极言其劲力奇崛,临阵对敌直如摧枯拉朽,叫对方一败涂地。此刻连观战的众人也是鸦雀无闻。   方思泳右拳击出,是丧败拳中的一招“南山岩”,取自山岩崩裂翻滚的威压情景,出手时隐约竟有隆隆之声。紫袖提了口气,右手五指张开,手掌试图包裹他的拳势,左手抬起常明剑,剑鞘直取方思泳上臂穴道。方思泳毫不在意他那一掌,拳风如碎石,径直压向常明剑。紫袖惊觉自己的力道在半尺外无论如何也推不动了,忙再提气,却被他势如破竹,一拳击在肩上。   方思泳收回手去,紫袖却被那劲道催得胆寒,眼看竟是要毁去自己一只手臂的打法,连忙后退卸力要保住臂膀,却终究禁不住这一拳的劲道,胸口登时闷痛,喷出血来,朝地下坐倒。   方思泳倒背着手,并不上前,只在原处等;乔木庄子弟想是看惯了自家庄主克敌制胜,毫无意外之色。紫袖看着他一身宗师气度,也自歆羡,默运一口真气,忍痛稳住打晃的双腿,站起来道:“还有两招。”   方思泳仍然温言道:“洪小侠对方某这丧败拳可还瞧得上?既试过了,咱们再试试摧枯手罢。乔木庄这套压箱底的宝贝,虽不像灵芝寨是当年中原‘无为手’的正宗嫡派功夫,可也是天下独此一家,再没旁的人会了。”说罢右手未动,只伸出左手来,摆了个起手式,手掌朝内,指尖向前,虚虚遥指。他指节凸出,手势犹如枯松,看似随意,五指、手掌却既沉稳又灵动,隐含数种变化,只这一动,便瞧得出耗费了多年心血,着实老道,连景行门众人眼中也都露出赞赏之意。   紫袖一见,便知自己决计敌不过他一招半式。方才的丧败拳,方思泳显然是留了情面,劲力一发即收,却足令他受用了十分;此刻这一招,必然要更加威风赫赫了。   方思泳衣摆微动,便掠向紫袖,想是不愿意自降身份,刻意放慢了脚步,朝他拍来的手掌也动作分明。紫袖定睛瞧去,认得这一掌果然是摧枯手中的一招“吊昊天”,掌力如天穹盖地,在数步之外便从上往下覆住自己头脸。他暗道不好,自忖若是中了这一掌,怕是不死也去半条命,当下只能运足三毒心法,在周身流转不休,抬起手来,竟要死扛这一击。   正待迎上方思泳的手,却觉劲风袭面,一道身影飞快闪过,只听身前“砰”地一声,两个人同时跃起,朝一旁移出一丈来远。众人纷纷惊呼,紫袖也茫然看去,原来是卫怀伸出一掌,将这招“吊昊天”接了过去。虽只响过一声,两只手却早已换了数种手势,一劲瘦,一粗胖,隔空相对,劲力激得嗖嗖低响,显然是在变招。紫袖自然看见这场对峙,只是与这卫掌门并无交情,不懂他为何出手相助。   方思泳和卫怀又换了几式才停了手,都是沉默不语,面色不善。紫袖正欲向卫怀说话,却听一旁“啊嗷、啊嗷”两声大叫,霎时喧哗起来。众人忙看时,原来卫怀过来迎战,景行门的弟子便去牵那灰驴,那驴倒尥了蹶子,对身边的人又踢又咬,全然不复方才听话乖顺的模样。景行门众人徒负一身武艺,却不知如何对付这头驴——硬打硬捉,只怕掌门失了代步牲口,因此都围在一旁,手忙脚乱,有的去拉衣裳,有的已被踢中;连那位英风肃爽的高师兄,也在一边皱眉。乔木庄众人不禁嗤笑起来,纷纷指手画脚,更有人夹带几句讥讽,一时肃然氛围荡然无存。   卫怀回头看着那驴,在一片哗然中不为所动,只嘬口为哨,朝那奋力折腾的畜牲轻轻一吹,那驴立即停脚住口,竟吓得跪在了地下。众人见这场景滑稽,都要发笑,却立时感到一股凉风挟着淡漠之意飘然而过,不禁要起鸡皮疙瘩,登时肃静。   紫袖被这一股杀气一激,倏然想起一事,豁然开朗,心道:“对了,听说卫掌门出身屠户,从小便学着杀羊宰猪,目无全牛,后来才拜在景行门学艺,却仍带着这一重漠然,兵刃也是屠宰用的尖刀……是以这驴即便天不怕地不怕,也独独怕他。”   待驴好容易安定下来,人群中却有人抽着鼻子问道:“谁烧东西呢?这山林子里,快别作死。”紫袖也已闻见烧灼之气,此刻方见有丝丝缕缕极细的轻烟,由背后向前飘去,只是太轻太淡,众人方才又都看驴,竟不曾觉察。此时烟气已被风吹散,将众人笼在其中。卫怀的灰驴踏着泥土大叫起来,众人纷纷迎风流泪,也不禁叫骂着去捂眼睛,动作快的便朝更远处散开。   紫袖始终背对树林,不曾被那烟气熏着,却也觉得刺痛,此刻眯起眼来,回身一瞧,忽听脚步声响,有人冲来一把掐住他的脉门,拉着他朝林中便逃。紫袖被那一招“南山岩”打得气息阻滞,发力不畅,竟不及反抗。此时惊见一个蒙面人就在自己身旁,正要挥剑打去,却听他说:“你听我的,咱们分头引开他们。”那人刻意放粗了声音,紫袖自然惊疑不定,却已跟着他进了树林。当下便暗中蓄力,准备一有动静,便要将他格毙于此。   那蒙面人却并不回头,只引着他灵巧地避开烟气的方向,沿着林中岔道东拐西拐,不断奔向陌生处所,看似混乱无章,身后的追逐声却渐渐变小,眼见竟当真甩开了众人。紫袖越走越是惊讶,心里明白是他搞的鬼,不由得轻松了几分,蓄力的手也放了下去。那人又飞快地道:“向西南跑,见了枯木大石,折而向东,能出生门。岔路朝左,待上半个时辰再走。”又将路上如此这般操作对他交待几句。   紫袖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可见已做了手脚,心中暗喜。眼见奔到三棵并排的大树跟前,那人朝他肩膀一拍,二人分头奔跑起来。紫袖边跑边留意,原来这人竟然早有预备,到处都是树干大石,竟是他布下的阵势。他按那蒙面人所言,一路搬动树干、枯草、乱石,隐隐瞧着像是奇门八卦之术,只是自己对此一窍不通,也不知到底造了个甚么,尽快全部做完,只管向西南奔去。   再跑一阵,果然见一块大石上摆着一段枯木,环视周围,依然能听见人声,却都在四围绕路,又听有年轻弟子咒骂不休。他心知那蒙面人的布置奏效,便照他嘱咐,转而向东。果然声音渐渐消失,没过多久,便是两条岔路,待走上左边那条,更是再也听不见嘈杂声响。   紫袖不断想着那昙花一现的蒙面人,也不知他为何要帮自己逃脱;回忆他的身形,只觉不高不壮,奔走间轻功也十分平凡,却想不起究竟是谁。他沿着小路走了一刻,牢记那人说过“待上半个时辰”,眼看还早,只得坐下干等。   天色阴沉,鼻尖忽然一凉。他顺手一擦,袖口又接住一片晶莹的六角小花。下雪了。   紫袖盘腿坐定,被方思泳打过的地方痛得厉害,他心想:当时三哥曾说,在京城见过乔木庄的人和印哥对上,印哥赤手空拳就将此人擒住;由此看来,印哥的武艺委实深不可测,同我过招时,都是着意容让了。想了一阵,又不免感慨,高手之间的差别也仿佛隔了天堑——若吴锦三没看错,朱印那一擒,兴许方思泳此生都难以跨越。   他叹口气,潜运三毒心法,仓促填补经脉创伤。待身上略微舒泰些,难掩的困倦却席卷而来。这一场大闹,让他心力交瘁,此刻有人相助才逃身出来,又觉自己可笑,低声念道:“英雄,半个时辰也太久了,我等不到了。”   紫袖倚着石头,闭上了眼睛。雪花静静飘落,在他脸上融化。一丝凉意带着他的思绪回到了另一个地方——幽暗的树林,躺在地下的自己,安静如同阴间的四周。一个人穿过夜幕走来,将他扶起。与上一次甚为相似。   “印哥……”紫袖在黑暗中轻声哼道,“每一次都麻烦你……”就像散功时那般,朱印总能在他最狼狈的时刻现身,也见证了他最癫狂的选择,从不多说一个字。尽管知道朱印是奉命行事,紫袖对他仍然是感激的。   雪片更加密集地轻轻抽打着面颊,紫袖陷入昏睡。半梦半醒中,只感觉自己又进了屋,躺在了床上,浑身一时冷,一时烫,俨然像是练功的时候,又在幻境中汗出如浆。他自知这并非在练功,不免轻声唤道:“印哥,印哥……”想让朱印帮自己渡口气,把内息顺顺,兴许也便好了;却连嘴皮都沉得很,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更不知朱印去了哪里,周围没了声息。   好在他也练惯了功,气息滞涩一时,便自行缓缓流动,逐渐运转无阻。昏沉中只觉周身轻快爽利,终于熬到热劲下去,只是五感还有些迟钝。紫袖睁开眼,见屋里甚为明亮,显然是白天光景。他坐起身来,见自己合衣而卧,盖着一床薄被。抬手将额头汗水拭去,又瞥见桌旁坐着人,便想起要向朱印道谢。他转过脸去道:“多……”话未出口,却愣住了。   展画屏正坐在那里看着甚么。   --------------------   感谢各位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 第68章 今是昨非(6)   紫袖胸口被这景象狠狠一撞,如遭大石击中,连个谢字也吐不出来。半晌才轻轻地说:“师父。”展画屏头也不抬,带着一丝笑意道:“你夜里喊的是谁?”   紫袖一想,脸腾地红到了脖子,忙道:“我以为……不是的,我……”   屋门突然开了,紫袖住了嘴。曹无穷端着一只托盘跳进来,看他坐着,撇嘴道:“祖宗醒啦?赶紧吃。”   展画屏拿起桌上几张纸,径直出了屋。紫袖忙要跳下地来,扯着脖子道:“师父!师父!”   曹无穷把托盘抵在他鼻尖,笑眯眯地说:“吃饱了再叫罢。你死在院里,我们也是嫌晦气的。”   盘中放着一碗羹,一碗粥,却有两碗清水。曹无穷自取了一碗水,将托盘留在紫袖身旁。紫袖将水喝干,拿过粥来唏哩呼噜地吃,看着她走到壁龛前,将原本供着的碗换了下来。他探头往里一瞧,竟是供了一座小小佛像,心里诧异非常。看她转身回来,忙赶着两口喝完粥,又端起羹碗,才敢问道:“无穷姐姐,我师父去哪里了?”   曹无穷看看外头道:“今天应当是在夜叉堂罢。”紫袖险些被“夜叉”二字呛着了,曹无穷又说:“这名字是我起的,你说起得好么?”紫袖奋力吞咽着道:“好,好。”   他将碗吃得光可鉴人,溜下床来拿起剑,便寻去夜叉堂。漫天大雪,将庭院遮得一片白茫茫,一头白鹿钻在松树底下,轻盈地跳来跳去,蹄印凌乱。紫袖思及自己竟被带到魔教大营中来,只觉奇妙;又不免暗中祝祷,希望那帮他逃进树林的蒙面人安然无恙:他说得对,自己最后果然进了生门。   夜叉堂宽敞空旷,四角都燃着暖炉,门户却都大开,四面透风,更显寂静。展画屏坐在蒲团上,倚着一张矮几看廊前的雪,面色也如冰雪般宁定。紫袖站在门口,入迷地看了他一刻,才放轻脚步踏进堂内,见他身上一件八宝如意纹的锦袍被北风吹得一掀一掀,不禁问道:“师父,你冷不冷?”   展画屏连看也不看他,他心里又有些后悔,觉着这话不该问。展画屏内力比他深厚,自然不怕冷;自己一见他,就总问些蠢问题。他向前走了几步,见展画屏依然不为所动,便道:“多谢你救我。”   展画屏却说:“你莫非以为,这么做就能打动我,打进魔教来了?”   窗口看得到纷飞的雪片,飘进屋里也便化了,不及他这句话冷。紫袖从头凉到脚,勉强分辨道:“不是的……”   “你一口气得罪那么多人。”展画屏不听他的,又道,“无论是你自己得罪,还是替魔教得罪,又有甚么好处?”紫袖说不出话,只听他半是嘲笑地说:“三个门派……你打定主意在江湖活命,却不认得这些头头脑脑么?”   “认得。”紫袖终于开了口,又想了想,鼓起勇气道,“也跟不认得差不许多。因为我心里,只装得下你一个。”   一句出口,他心如擂鼓,耳朵热了起来。展画屏却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说:“怎么,还要对你道个谢么?”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背对着他道,“你每来一次,就给我添一次麻烦。”紫袖心里顿时发慌,暗自想着:他一定又生气了,他从前就不爱听这些。看着展画屏的背影,深恨自己一时忘情。   “师父,我对不住你。”他忽然说,“我从前……太幼稚,只知道对你使性子,只知道自己喜欢你,却不管你稀不稀罕,也不知道你喜欢甚么样的人,甚至不知道你喜欢吃甚么。我根本不了解你。就像现在,想得不周到,一味给你添麻烦。”   展画屏又哼一声,转身笑道:“想得周到又如何?我不是你的仇人么,你还打算推心置腹,为我解忧不成?”紫袖问:“我能不能帮上你的忙?”“甚么忙?”展画屏道,“帮我杀人,还是帮我摆脱魔教,改邪归正?”紫袖迎着他冷厉的眼神,半晌方道:“他们说你要做江湖之主……你还打算杀谁?你真要同各大门派为敌吗?”   展画屏回味着这句话,似是觉得有趣,笑道:“在他们眼中,我本就是魔头一个,即便再做些穷凶极恶的事,也不过是从魔头变成大魔头。他人如何看我,我是不在乎。可你呢?你管这些闲事,可曾想过自己要如何在江湖立足? ”   紫袖说:“他们说你是魔头,我偏说不是。别人说的就做得准么?”   展画屏一摊手,带着几分自豪说:“可我就是啊。”   “是就是!”紫袖提高了声调,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再也忍不住,一口气说,“我就是喜欢魔头,又怎么样!你是魔头也好,菩萨也好,和尚道士也好,我就是喜欢你。我喜欢你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你是甚么,只知道你是展画屏,是我的师父。凌云山那么多人,我只看见你;下了山,人多得不可计数,哪怕此刻躬逢盛会,天下英雄齐聚于此,我还是只看见你。”他声音低了下来,“如今面对你——上次在假山后头看见你,今天醒来睁开眼睛看见你,乃至刚才在门口看着你,我仍旧……怦然心动。”   他垂下眼帘,夜叉堂外落雪簌簌,一时静得叫他惶恐。   “你这呆子。”展画屏声音平稳如常,只淡淡地问,“现在的我,是你从前的师父么?”   又是一记重击。这个问题,紫袖也已问过自己许多遍。   不等他回答,展画屏又说:“不管怎样,你毕竟叫我一声师父,又知道我身在魔教,还说出这等逆伦悖德的话,你不怕被天下人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紫袖抬起头来,眼波流动,颤声问道:“这是坏事吗?我不明白。我喜欢一个人,我没有害他,也没有害别人,为甚么是坏事?因为你是我师父,还是因为你是魔教教主?”   展画屏道:“因为我是你师父,所以你悖逆伦常;因为我是魔教教主,所以你助纣为虐。”又转了轻快口吻道,“在我魔教,自然没有这些烦恼。我好便天下无人不好,我乐意便天下无人不乐意。你倒不如先入了魔教罢?”   “不。”紫袖断然道:“我只看你乐不乐意,过得好不好。其他人说甚么,怎样看,都与我没有干系。”   展画屏紧跟着道:“若是我不乐意呢?”   紫袖一哽,对这句话最为无计可施,想起自己当初拒绝白霜的心情,只得道:“你不要我……我便远远看着……”生怕他拒绝,话音登时软了十倍,“你就只做我师父,好不好?即使你不要再当我师父,我……我至少能自称是你的徒弟。”又坚定地说:“我会好好练武的!我把别离剑都练熟了的!”   “是么?”展画屏不以为意,随即衣衫飘动,朝他席卷而来。紫袖此刻身上隐痛已都消失,动作恢复了迅捷,恍惚见他抬手挥向自己面门,手中还拿着甚么,连忙使个身法避开,又举起剑来挡在面前。展画屏倏进倏退,紫袖虽未被那物事碰着,依然感觉劲风扑面,如钝刀擦着脖颈一掠而过。他心中暗自抹了一把冷汗,站稳脚跟定睛看去,展画屏立在一丈开外,手臂平平伸出指向他,手掌翻处,亮出一只圆圆的小葫芦,随着他的动作,那葫芦中传出唧唧的鸣叫声。   紫袖听了几声,忽然明白过来,欢声叫道:“是银环儿!果然是!果然在你这里……”话虽如此,他心里又翻搅起来:展画屏在客栈中明明说不管闲事,却还是将甲虫取了来。再想想他也不知从哪里寻到,心中登时欢喜无限,嘻嘻笑道:“多谢师父!”便上前去拿。手指堪堪触到葫芦时,展画屏却将手掌一翻,身子一拧,紫袖再抢两步,却见他先于自己转过了身——二人擦肩而过,两件袍子旋成两朵漩涡,紫袖尚未收回手来,展画屏已从他背后转了过去。   紫袖回身看他,不明就里,展画屏却道:“你能取到,便由你拿去。这虫子要放在人身上取暖,取不到干脆被天收了罢,省得人费事。”   紫袖一听,回想起嘉鱼似是说过甲虫甚是娇贵,也怕好不容易寻到的银环儿就此三长两短了,便向前一纵,手指如钩,借了嘉鱼那套缠藤手里的一招“藕断丝连”,直取那葫芦。展画屏不见怎样移动,连手臂都不曾往回收,只是微微一闪身,紫袖的手便落了空;他一再抢上,却一再落空:眼看就要碰上那葫芦,却总是差着几分。他从展画屏身前抢到身后,从左肩绕到右肩,依然碰不着,却已气喘吁吁。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只修长的手,不禁怀疑自己苦练的功夫都白费了。展画屏忽然凉嗖嗖地说:“殷少侠,你着相了。”   紫袖将剑抛在一旁,问道:“甚么意思?”   展画屏掂了掂手里的葫芦,朝他道:“你要这个,对罢?你把眼睛盯着甚么?”紫袖茫然想了想,指着葫芦道:“盯着……这个啊。”   展画屏不屑道:“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你想抓得准,你抓得准么?”   这话没头没脑,却犹如当头一棒,将紫袖打醒。他双眼发亮,激动地说:“我抓不准!我不该想着抓准!”   展画屏接着问:“你该想甚么?”   紫袖已朝他冲去,口中道:“要么打你手臂,要么穿透葫芦!”说着又伸出手去,用的是凌云派中一门“残云爪”;只是明明像已晓得他在说甚么,三毒心法也运转得甚熟,动手却比上回还要吃力,依然一无所获。展画屏嗤笑道:“更远了。”   紫袖此刻既想早些救下银环儿,又想向展画屏证明自己做得到,一时甚么都顾不得,急得直嚷:“我知道!我真是笨得要命!再让我试一次!”脚下越发快了,只是越急越碰不到:展画屏仿佛幻像,狡兔三窟,一个影子犹如好几个人,连衣衫都滑不留手。紫袖额头见汗,即便照着他一只手臂进攻,却总觉得哪里还差着一点。   二人一个追,一个躲,不知不觉绕起圈子。紫袖漫无目的地跟着他转,眉头紧锁,只听展画屏的声音稳稳绕在自己周身,不紧不慢地说道:“无停无断,不发不收。古人在达摩祖师门前立雪断臂,只求一悟。为求法,手足皆可舍弃。你要求的又是甚么?”   --------------------   这世上有一种冷,叫你徒弟觉得你冷。紫袖:师父,我特意给你准备了新年礼物!   展画屏(夸叉夸叉拆):……自发热秋衣秋裤套装?   紫袖:你别走啊!这个卖得很好的……真的! 第69章 今是昨非(7)   紫袖脚下不停,怔怔地想:“无停无断,不发不收……我求的是甚么?”心中一个答案鼓荡不休,却已同他绕到第三个圈子,脚下始终踏着重复的步法。再绕两圈,他蓦然明白过来:自己走的正是一个圆,展画屏说的便是“圆”——无停无断,不发不收,是用劲的窍门。关键不是拿甚么,怎样拿,是劲力啊!   他脑中豁然明朗,喜悦拍手道:“我停下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真是蠢!”茅塞顿开,不禁哈哈大笑,也不蓄力,便即伸出手去。他此刻心如明镜:每当以为自己能抓到葫芦时,气力便与发出时不一样了;此刻心中不再预判,一片空茫,只管施展。既懂得朝何处用力,又懂得如何用力,两者合而为一,顿觉三毒心法空前圆转如意,连脚步也轻捷欲飞。   展画屏依然同方才一般闪身,紫袖却终于跟上了节拍,见那葫芦近在眼前,伸手过去轻轻一抄,便握在了手里。想到展画屏手掌的温度兴许还残留在上头,不由得越握越紧;心中欢畅无以复加,望向展画屏。   展画屏却阴森一笑道:“那虫儿想是已冻死了。”轻轻掠至矮几跟前,又坐了回去,执杯喝水,像是甚么都不曾发生过。紫袖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心中却激荡起滔天巨浪,忍着泪意道:“原来做你徒弟,应当是这样的。”   他有生以来头一次,真正尝到了做展画屏徒弟的滋味。时至今日方才明白,他从前的指点,与其说是指点,倒不如说是赶鸭子上架;现下的指点,才是真真正正的点拨,点中要害,拨云见日,直指他运劲的缺陷,叫他恍然大悟。   这一刻,展画屏不再是魔教教主,只是他的师父;他也不再是凌云派的殷紫袖,不再是谁的甚么侍卫,只是展画屏的徒弟。   紫袖这具肉身,快要被幸福融化了。   他又看了展画屏一刻,见他果然不再会自己,只得揣起装着银环儿的葫芦,又想起一件事来,便问道:“师父,你……知道《十贤图》在哪里么?”展画屏倚在矮几上看着手里的字纸,挤出几个字道:“不是一直在大般若寺?”   紫袖又问:“那画丢了,你拿没拿?”展画屏嗤道:“那还是甚么好东西了?”紫袖想起丁曦所言,也知道那幅画是个烫手山芋,却还是心事重重地说:“你不曾拿便好,不要得罪大般若寺罢……”展画屏不耐烦道:“你怎么这么多事,还不走?”   紫袖不免委屈,却又想起大般若寺内那个文士的话,无常不会照人的喜好而来。展画屏活着,自己还能见到他,能同他说话,甚至练武——该知足了,还奢望甚么呢?他从前不懂得收,只知道放,将一腔青涩的爱意,一股脑儿朝展画屏身上堆。他甚至还想,兴许正因如此,展画屏才让自己练别离剑——只有学会收,才懂得剑意当中的“缠”。如今自己功力大进,对别离剑的体悟早与从前大不相同;方才又被他点拨,醒悟了“不放不收”的要紧之处:现在的他,自然懂得收与放须得平衡,乃至转化,哪里又是固定不变的呢?   现在的展画屏,和从前委实不同了;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份爱意,如果展画屏不要,他收着就好。   紫袖心里漫上一丝疼痛的满足,好几件事一下子变得条分明。他看着展画屏,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极诚恳地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他转头走出了夜叉堂,天地间洁白无瑕,干干净净。人间八苦,除去生老病死,他的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像这雪片一般飘落,又全部凝结在展画屏一个人身上。   他依稀还记得上回曹无穷带过的路,低着头一步一步朝出口走,耳边似又回响着那句“无停无断,不发不收”。无论他说甚么,做甚么,展画屏毫不领情,甚至赶他走,他心里自然低落,此刻只得将这八个字翻来覆去地咀嚼,才能把郁郁之情稍稍排解一二。   正想着,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招呼道:“哟,人生何处不相逢。”   紫袖抬起眼来,花有尽披一件黑斗篷,正站在雪里;斗笠斜斜推到脑后,一头华发与飞雪相映生辉。他心里一沉,暗想:冤家路窄。   “是我引路引得不好了。”花有尽见他不说话,带着几分自责笑道,“孟婆汤没喝罢?”紫袖道:“剂量不够,还记得你。”   花有尽道:“没想到再次见你,竟是在这里,看来我这徒弟是收不成了。”紫袖有些想笑:能进魔教来,还真是靠他;若不是自己跟踪他,后来也见不到展画屏。一时心绪有些复杂,却又委实担忧银环儿当真冻出事来,只想快些走,不欲同他多说,便向一旁绕路而行。   花有尽却说:“来都来了,急着做甚么去?”伸手便来捉他手臂,又道,“看你对这里的路不熟,不如跟我到处走走?”紫袖抬手朝他面上击去,却是虚晃一招,手里长剑的剑鞘早已扫向他的胳膊。他有心将其击退,这一扫势头甚猛,花有尽听着呼呼风响,略一抬肘,一臂一剑当即杠上。两股内力一撞,二人便即分开。   花有尽朝后一跃,衣袂飘飘,站在一张石凳上;紫袖却贴着地向后滑出,雪里两行凹痕,车辙一般,径直滑进一侧的月洞门。他在院里一张望,见还有一道门,便抬脚朝那边走。这里毕竟是展画屏的地盘,此刻同花有尽动手,他料定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有好果子吃,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刚走两步,背后便飘来一句话:“一别年余,刮目相看。”花有尽赶到了院中,一只手虚虚成爪,已经飞快地搭上他的手臂。紫袖翻腕一扣,反切向他脉门,同他再缠一招,腾身而起,转头又朝来路掠去。花有尽身形一晃,已拦在门口,只不叫他走。二人相隔不远对站着,身后长廊里倒有了动静,轻轻的脚步声逐渐响成一片。   紫袖回头一看,展画屏宽袍大袖,已踱到了廊下。他身后有人捧着大毛衣裳跟着,另一人出来,竟端上一张精雕细刻的椅子,铺了洒金软垫,展画屏一撩袍子,施施然坐了;曹无穷拿来一张高几摆在他身侧,又一个人捧出一只盖碗,用一个小小的玉夹子投进几片茶叶、橘皮,再取一只小巧而厚重的水壶,朝杯中注了热水,将碗盖严丝合缝扣正了,毕恭毕敬置于他手边。   紫袖将花有尽全然丢在了脑后,瞠目结舌地看着众人做完这一套仪式,再打量倒水那人,不正是那黑衣青年、马车车夫?此时看清了他的面貌,甚是年轻英武,身前斜挎一个精心缝制的布包,水壶和茶叶罐子都收在里头。紫袖看他堪堪站在展画屏身后,贴得那样近,肚里再次泼出醋来,忍不住便要腹诽,却见旁边又来了数人,此前同他抢菩提丹的矮子和瘦子也裹在里头,都抄着手,攒在廊下瞧热闹。   展画屏被周围人簇拥着,光华四射地端坐在椅中,朝雪地里二人和蔼又客气地说:“别站着呀,二位。”   花有尽朝紫袖笑道:“催咱们了。”说罢早已飞身而来,手中虽无兵器,却将袍袖甩开击出。这一击比方才狠了许多,卷起地上积雪,竟如一把冰刃切来。紫袖径直迎了上去,内息早经胸前轮转数次,方才展画屏的点化,叫他悟到三毒心法劲力的妙处,此时毫无惧意,长剑出鞘,只斜斜一劈,自然使出早已烂熟于胸的那招“孤帆远影”。气息透过剑刃挥洒而出,将花有尽推来的冰刃从中一拦,一片雪粉玉屑般散向周围。   紫袖此前同他交手时毫无还手之力,这时脱胎换骨,心下盘算他的劲力,似是能同任远村勉强一斗,却并不像记忆中那样遥不可及,登时放下心来,常明剑直取花有尽前胸。二人转瞬间过了五六招,花有尽掌风渐响,紫袖也挥洒自如,身畔激起团团积雪,震得粉碎。只是纷纷扬扬的雪粉尚未落尽,眼见花有尽袍袖又动,尖利的破空之声“嗖”地一响。   紫袖顿感一道极细的寒风袭来,方向诡谲,当即听声辨位,将头一偏。只听“沙”一声轻响,身边雪地显出一个小坑,一件物事陷在里头,又“叮”地撞上雪里的石头,直被弹到了廊下,落在观战的曹无穷脚边,在地上团团乱转。众人盯着一瞧,原是一枚铜钱,心知花有尽以此做了暗器,便都看紫袖:但见一缕乌发斜斜飘落,他额头一线鲜红血迹滴了下来,越过眉骨眼眶,落在脸颊上,原是划破了额角。   紫袖用力眨了眨右眼,又摆了摆头,让那血迹散开,没出声。   曹无穷站在展画屏身侧,一时看看花有尽,一时看看雪景,又嫌二人舍不得拼命,打得不激烈;此刻盯着紫袖的剑,看那剑尖倒颤个不住,心想:这才哪到哪,甚么娇气孩子,划破道口子就吓成这个样儿?又见他手上有甚么跌落下来,凝目细瞧竟然是血,在雪地上一滴一滴聚成一小滩——紫袖右手藏在身侧,于不引人注目处微微发颤,大拇指的指甲盖整个被掀了去,血正由指尖往外涌。   曹无穷登时明白,花有尽暗器去路不是直的,先打紫袖的手,又弹到了脸上;若非这小子见机得快,说不定一只眼睛就要交代在这里。即便如此,照准了指尖袭去,一枚指甲生生掀掉,伤口虽小,毕竟十指连心,这滋味想必也够他受了。   --------------------   八苦中的“五取蕴”,也叫五阴炽盛,指的就是色、受、想、行、识这“五蕴”产生欲望,因此才苦,也是前七苦的起因。本周四更的分量,争取连着更完。   我是一个仗义的作者啊(再次戴好头盔 第70章 今是昨非(8)   这铜钱力道奇异,紫袖不但觉得疼,连半条手臂都酸麻起来,稳了几稳才压住颤抖。他封住了右臂几处穴道,疼痛稍减,却也不太灵便,于是剑交左手,预备再战。花有尽足尖在雪上浅浅点过,朝他扑来,斗篷宛如羽翼在身后展开,笑问:“哪边力气大些?”   紫袖见了这般架势,横剑当胸,目光灼灼盯住他。花有尽已奔到他身前一丈以内,紫袖正欲持剑而上,忽然一条水红绸带自廊下挥出,卷住了花有尽的手臂。那绸带绷得又平又直,眼见极容易被撕破,却捆得极牢,阻住了他的脚步,显然劲力非凡。花有尽朝旁边瞥了一眼,不知想着甚么,只不再动了。紫袖也顺着绸带转眼看去,那人站在最后,面孔被旁人遮住,瞧不真切,依稀瞧着个头不低;再看魔教诸人都没甚么反应,唯独曹无穷面露失望之色,他也不知该怎样说,只朝那边抱拳道:“多谢!”   这时银环儿在怀中轻轻叫了一声,甚是微弱。紫袖又担心起来,便对花有尽说:“我还有事,这条小命尚须留得一留,不能在此生死相搏,此后自当再来请教。”又朝展画屏匆匆一礼,随即纵身一跃,消失在院墙之外。   院中寂静片刻,那绸带倏忽收了回去,轻飘飘地倒卷回廊下,独留花有尽站在雪里。众人尚未离去,却见一件物事无声飞过半空,疾如流星,“啪”一声正正打在花有尽的右颊。他一个趔趄,伴着有甚么开裂的细碎声音,晃了晃才站稳。   这一击事发突然,众人先看地下,雪上浮浮沉沉落了一片瓷渣,再偷眼看展画屏面前,茶碗的盖子已经没了,顿时一口大气也不再出。花有尽抬起手来,张口向外一吐,两颗后槽牙血淋淋滚在手心里,半边面颊连着头壳都痛了起来,知道展画屏故意为之,也不言语,只垂手站着。   展画屏面无表情地起身,袍袖轻拂,已然离去。众人见教主走了,也就散了。   花有尽看着展画屏消失的方向,面露不解,一时未动。曹无穷从他身后探出一个头来说:“纳闷了?怎么就你的手这样快?就你学过武功不成?”花有尽拿出一块帕子,擦拭着嘴角血丝道:“是我哪一招用得不够好?”   曹无穷翻着白眼递过来一颗药道:“你哪怕把他一棍子夯倒在地,也比这样暗算强些。”花有尽拿帕子包了两颗牙塞入怀中,接过药道:“在魔教大营里,教训一个无名小卒,还须讲甚么正大光明?他又有什么来头了?”   曹无穷冷笑道:“你这阵子都在外头,没看见也就罢了,竟没听见那无名小卒管教主叫甚么?”她摆出一副诲人不倦的姿态道,“师——父。他的徒弟,几时轮到你来教训?”   花有尽活动着下巴,微皱起眉道:“他是教主的徒弟?我只知道他是凌云派的,原想捉来解解闷……怎地师徒功夫门路全然不同?”又思量着道,“那是怪我拂了教主的面子了?”曹无穷道:“教主想甚么我也不懂,但只落这两颗牙,倒是给你留足了面子。歇着去罢,”拍着花有尽肩膀,刻意拖长了腔调,甜甜笑道,“哥哥。”   紫袖翻墙出来,依然乘了上次的小船,回到码头,要投家客店,打算通知嘉鱼前来取走银环儿。只是天降大雪,水面虽未封冻,渡口附近两三家客栈却都已客满。紫袖只能打听附近一户人家,给足银钱,借了后院一间空屋住上几天。天色已晚,他拿出嘉鱼给的线香,燃了一刻,也学她用内力将烟气送得远些,便坐等着。   额头那一道伤不深,不再流血。自从他误吃了那颗菩提丹,伤口便比从前愈合得快了。在魔教中还曾暗自琢磨,兴许被方思泳打中还能这样快便复元,也托靠那丹药的功劳。只是头上虽忘得干净,手指却痛得邪门——血其实流得不多,只是掀了指甲的那一处光秃秃地,虽已包裹起来,竟越发疼痛,疼得坐立难安。紫袖连饭都是左手吃,也因为疼得头上直跳,吃不下几口。他想睡一刻也睡不着,恨不得一直甩手,又不敢多动弹,于是歪在床上,回想着和花有尽拆招的情景。   比划了一阵,只听吱呀一声,有人掀开窗扇进了屋来。紫袖心头一喜,暗道线香果然奏效,笑道:“这么快就来了!”忙翻身坐起,“嘉……”“鱼”字尚未出口,他倒愣了。站在屋里的人长身玉立,却是展画屏。   紫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呆若木鸡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见他面上不见一丝笑,心里忽然一沉:我今天逃走了,他必是不高兴,这是亲自来打我么?顿感不妙,连忙分辩说:“我不是临敌怯阵,是当真有事……”   展画屏走到他跟前,抬起手来。紫袖自认亏,不敢躲避,眼角吓得跳了一跳,却见他手里拿着一只犀角盒子,揭开盒盖,药气扑鼻,不禁呆住。展画屏却已挑起了一点药膏,往他额头那道伤口抹去。冰凉的膏体被他温暖的手指化开,一点一点涂得煞是仔细。紫袖额头感觉到那一触一触的热度,恨不得立即变作石像,自然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也放得甚轻。只听展画屏的嗓音从头顶传来,低声责备道:“怎么也不上药,这都不会?”   紫袖忙道:“就几滴血,一点皮外伤,不要紧的。”口中说得大义凛然,添了十分英雄气,心里急火火地想:“快!快夸我比以前长进了!”   展画屏并不曾夸他一个字,手上不停,将药膏吹了吹,又抹第二层,随口道:“留疤怎么办?”紫袖却从未想过这个,忍不住扑哧一笑:“有疤也好,看起来凶恶些,别人怕我。”   展画屏抹了半天,看了看像是满意了,才一扬下巴,示意他把手拿来。二人在桌边坐了,各据一张粗陋的圆凳,对着一盏明灯。紫袖拆去包裹的布条,手掌放在桌上,直直盯着低头静静上药的展画屏。看他脊背挺直,眉目如画,此刻丝毫疼痛都感觉不到,心里甜得发紧,油然升起荒唐念头,忍不住默默想着:“早知道他这般关怀我,我宁肯多掉几个指甲,多受几处伤,也能多抹些时辰……啊哟,这可比在凌云山时好多啦——我那时候为甚么不懂得受伤?嗯,那时受伤他也不会多瞧我一眼。”越想越是激动,眼看又要全身发颤,只得暗运心法,比方才受伤还费力,好歹才得宁定。   展画屏涂完了药,将盒子搁在桌上,长身而起。紫袖也跟着站了起来,还没等说话,他已走出屋门。   紫袖见他一个字都不多说,心里怅惘得很,又不敢追上去,怕他生气,便扒着门框看他的背影,只盼他走得再慢些,多看一刻是一刻。展画屏走出数步,听身后异常安静,回头一看,紫袖正痴痴地望着他。二十三年来,紫袖总笑嘻嘻的,眉眼里从未掺过这样的愁。他将头转回去,又迈开步子。身后却响起脚步声,紫袖拔足奔了上来,随后伸臂抱住了展画屏的腰身,把热乎乎的脸贴在他的后背。   展画屏站在当地,依然一个字都不说。   紫袖小声问:“你是来给我贺生日的。对么?今天腊月十八,你捡到我二十三年了。”   皓月当空,映得地上积雪晶莹发亮。   展画屏侧过脸道:“你桌上的虫儿,一偷一个准。”   紫袖一惊,当下便想回去,手上一松,展画屏便即像泥鳅一样滑出,一跃而去。他这才想到,银环儿明明就在葫芦里,一直在自己怀里揣着,哪里又放在桌上了?   --------------------   紫袖:师父点击我了!这两周都在时空旅行!实在狼狈,好在有点(极可怜的)存稿,没耽误这周的字数任务,却也仍然半夜改文改到饿疯。   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就是我的精神食粮!   话说换了封面,一下子正式了许多,点进页面都有些恍惚了。   看我文的小伙伴只有两个,始终保持沉默,除了看就是看,没别的举动。   (嗨~对你俩挥手~虽然你们也互不相识……)   其中一个送了这张封面给我,   是昨天的惊喜收获。好感动!!!不得不示爱了(也不至于。   反观我自己做的那个,嘿嘿……   大概真的是路人看不下去的程度? 第71章 今是昨非(9)   他看着展画屏方才站过的位置,怅然若失。早先想得好好的,见了他便心中大乱,更何况被他碰着,愈加管不住自己的手脚。兴许如果他不回头,就那样离去,那一丝激动尚能压在心中;只是万万没料想展画屏竟然回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和月光缠在一处,叫他头脑里一时糊涂起来。直到现在,那腰身的触感还在手心蠢动:方才像是摸到了肌肉的轮廓,虽隔了衣衫,那仍然是温热的展画屏的肉身。   紫袖带着一点梦境般的窃喜,心里扑腾着回了屋。恍恍惚惚,守着燃过的线香等到半夜,四周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知嘉鱼何时才得回应。到了次日,又将线香点了,如此燃上一刻;连着四五天,将一支香燃得只剩一小截,怕都烧光了,也不敢再点。又等了几天,却依然不见嘉鱼前来。紫袖摸不着头脑,不知嘉鱼是被甚么事绊住,还是这香不顶用。他反复想着《十贤图》的事,决定不等了,先回京去。至于银环儿,大不了复命后再跑一趟,给它送回灵芝寨。   打定主意,便照例又将三毒心法运过一阵,早早睡下。到了夜里,紫袖耳朵一动,忽然醒来,黑暗中听见轻微的嗡嗡声,有甚么细碎之物正向窗纸上撞。他蹑手蹑脚过去,开了窗扇,便有小虫噌地飞进屋来,绕着他飞了两圈,便向桌上飞去。   桌上的小香炉中,还堆积着烧过的香灰。紫袖见那虫儿一直打转,便明白这不速之客必定是嘉鱼的信使了。那飞虫在香炉上钻来钻去,又在他身上停留一刻,便朝窗外飞去。他忙忙地拿起剑,跟着出了院子。那飞虫个头虽小,却飞得极快,紫袖施展轻功奋力追赶,还是勉勉强强才能瞧见那几不可见的一小点。本来尚在担忧自己脚程太慢,怕虫儿飞得不见,沿着它踪迹一路追赶时,却嗅见一丝淡淡的香气。他心中大喜,再也不怕跟丢,随着香气走出甚远。   如此跟了两天,眼看又回到了自己同吴锦一和方思泳交手的那座山峦附近。夜色降临,飞虫留下的香气还在,紫袖一直跟到一座小土丘旁,却见那虫儿迎着自己过来,又绕了个圈子便不再飞,钻入草丛去了。环顾四周,正逢阴云蔽月,一个人影也无,嘉鱼自然也不会在这里等。他心中不由得打起鼓来,唯恐跟错了,打算去高处瞧瞧地势,当下沿着小路走上小丘。走了不久,冷风吹过,耳闻丘顶竟有呼喝之声,紫袖心中起疑,心想:谁又在这上头?将这飞虫都吓得不敢再往上走了。   他加快步伐,掩住声息,静静朝丘上奔去。绕过一道山石,只听噗嗤声响,高处有个人沿着土石跳下,哗啦啦径直往他身上撞来。紫袖闪躲不及,那人在树影子里哈着气落下,眼见就要撞个正着,紫袖伸手出去一接,搭向那人肩背,触手筋骨结实,是个男人。冲劲甚大,紫袖也不打算硬接,转过身一送,顺势将人甩向身侧,那人“哎哎哎”嚷了两声,摔在道旁,就地一滚,借势要蹦起来,口中却“啊呀”一声,被余势带得左右摇晃,复又坐倒。   紫袖听他声音,定睛一看,原是景行门那小赌徒丁曦,忙上前去扶他,笑道:“怎么是你,大半夜一惊一乍的,摔疼没有?”   丁曦见了是他,也不多话,爬起来拉着他就跑。一面飞走,一面低声道:“先别问,快快快,此处绝非停留之地。”   紫袖先是身不由己跟着他走了两步,听着山顶传来呵斥声,当即将他一拽,丁曦像被皮筋弹回来一般,撞在他身上。紫袖问:“山上是谁动手?怎么了?”   丁曦哭丧着脸道:“祖宗快走罢,是景行门和灵芝寨打起来了。”   “灵芝寨?”紫袖想到那飞虫不肯再飞,兴许正是因为已将他带到了目的地,顿时紧张起来,忙问,“那嘉鱼寨主在么?”丁曦道:“怎么不在?大大小小的妖男妖女十几个呢。”紫袖又问:“那你为何又在这里?”丁曦压低声音道:“打起来对我有甚么好处?打赢了还不是要接着处置我?咱们躲远些才是正。”   紫袖听了这话,便猜测他应当是被师门捉到,聚赌潜逃那笔账尚未算清。于是不再说话,返身便朝丘顶而去。丁曦沉默一刻,却不逃走,上来攥着他的手腕,朝后拖着脚步求道:“咱们别上去,就在外头看看行不行?你说你一个外人,凑这种热闹做甚么?”   紫袖道:“我也没让你上去,你走罢。”丁曦坚决地说:“不行!殷大哥帮过我,是我的恩人,我不能让你上去历险。”紫袖见他难缠起来,一边挣脱一边道:“嘉鱼寨主是我的朋友,功夫比我好,我也不会轻易涉险,只是有事找她。”丁曦松了口气道:“那你不必忧心,灵芝寨运势正好,没落下风。”又脸色神秘道,“我们卫掌门和人打架,尤其是胜算不高的时候,不爱被许多人瞧着。你最好还是不要现身,保不齐他真输了,就要迁怒在你身上;看见我更是乖乖不得了,必然把我连皮带骨捏成灰,连烧都不需烧,直接一扬就完事了。”   紫袖知道嘉鱼身手了得,此时侧耳细听,果然没有兵刃相接之声,也没有哭嚎惨叫,便问丁曦:“到底为甚么动手?此前我还见他们一起走,如何竟内讧了?”   “嗐,以前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破事,如今掀了出来。都怪灵芝寨那妖女太厉害。” 丁曦拉着他躲进树影,才附在他耳边道,“我问你,景行门哪门功夫最要紧?”   这话何需一问?紫袖简直张口就来:“分水心经,你高师兄用过。”丁曦却大摇其头,说道:“这不算,分水心经是流泉山镇山之宝,天下人没几个不知道,你还知道甚么?”   紫袖想了想道:“剩下的拳脚兵刃甚么的,各门各派也都有些,我却当真不晓得哪一路最要紧。”丁曦道:“我们山上有一路镜花水月手,你听说过没有?”紫袖瞪起眼睛说:“自然听说过,但哪里就是最要紧的了?”   丁曦便说:“外人不知道,实际景行门许多功夫,都是从这镜花水月手上化出来的。只因这门手法博大精深,外加门内功夫多如牛毛,若不详加解释,一时也难以分辨。我们掌门贴身带着六把牛耳尖刀,刀法便源出这里;上回高师兄斗伞,用的也是镜花水月手的招式——我也会两招。”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便在手掌中盘绕起来。紫袖恍然道:“怪不得你上回玩耍那几枚骰子,如此熟练花俏,原来的确练过。”丁曦点头道:“我不争气,就是随便玩玩,真打起来,手管甚么用?还得靠脚,跑得快最要紧。”   紫袖不和他多缠,又问:“那和灵芝寨有甚么关联?”   丁曦收了铜钱道:“你知道灵芝寨有一门缠藤手么?”紫袖道:“怎么不知道?我见嘉鱼寨主用过,打得甚好。”丁曦说:“这就容易了。你问我为甚么动手?就为这个。这两门手上功夫,如今各居南北,看似互不相干,不知多少年前却是同出一源,套路有些相似之处,但是谁先谁后,却分说不明。因此两派内部各执一词,都说自己那套更早,对方是受了自家影响,或者被本门高手指点过,才……”   紫袖便明白了,这两派争的是个渊源,想是一直以来互不服气,早晚必有一斗。当下便说:“既如此,你又说卫掌门落了下风?”丁曦忙道:“我可没说!我只说灵芝寨妖女厉害。”叹口气道,“高师兄手气不好,头阵就输了,我们山上的钱师兄,也一起打了起来。”紫袖道:“钱高两位师兄,并称景行双秀?”   丁曦道:“不错,就是这两人。他俩在我们门里可都算出挑的,江湖上也小有名气,接连上去,竟都被大妖女打败,我师父就不大体面,亲自动手了。我趁乱着,转身溜之乎也。他们后来打成甚么模样,我却不知道了。”   紫袖终于顺了整件事,又琢磨着道:“要说这两门手法,其凌厉之处可都不如乔木庄的摧枯手。你师父还曾替我接了方庄主一招,只是我对手上功夫不大熟悉,门道摸不全,当时也不知接得如何。”又对他说了说摧枯手的声势,遗憾道,“乔木庄的人想是走了,也无法帮你们做个裁判。”   “乔木庄算甚么?”丁曦满脸不屑,比划着道,“据说江湖上有位高人,懂得许多手法、爪法、掌法,无人能出其右,人称‘千手观音’,只要练手上功夫的,没有不服他的。只是这位大侠萍踪浪迹,已多年未曾露面。若是能请动他出来,这桩公案就了结了。要么说清楚我们两家的师承先后,要么替大伙儿分出个上下,都回去安生睡罢,争个屁的闲气。”   紫袖一直学剑,除了本门武艺,对拳脚功夫涉猎有限,倒是未曾听说这位千手观音,此刻听他说得活灵活现,心中发痒,问道:“你是没见过的了,你师父见过么?”丁曦皱眉道:“或许见过,但听起来这人应当比我师父强多了。我敢打赌,若我师父输给了他,必然不会承认的,一定说没见过。”   紫袖心生向往,不由说道:“若是真有这样一位前辈,我也想见一见。”   --------------------   丁曦:我也想见,跟他学学,岂不是次次都能杠后花。感谢朋友们的海星和留言!我每天狂吸。 第72章 今是昨非(10)   二人说完这件事,紫袖心里踏实了些,才想起来自己黑咕隆咚没看清时,把他摔了一个大跟头,慌忙问道:“方才可摔疼了你?”丁曦亲热一笑:“不疼,殷大哥心善手轻,哪里真要摔我?不知摔得过瘾么?不过瘾再来两下也使得。”   紫袖一阵肉紧,盯着他看了几眼,忽然道:“你是又没钱了罢?”这丁曦本来要逃,却一直缠着他不放,有了上回的经历打底,他心里自然提防。   丁曦一愣,随即出手如电,抱住他的腿,扯出哭腔道:“殷大哥!你就是我亲哥!我逃得怪狼狈,爹不疼师父不爱的,求求你……”紫袖一个头变三个大,剑鞘探在他手臂之下,将他一挑便从地上拽了起来,道:“别吵!”   丁曦立即捂住嘴,一声不吭。紫袖道:“先说好,我一个钱也不会给你,你更是别琢磨着再去赌场。如果听我话,吃住甚么的,还能帮你一把。”丁曦用力点头,又问:“殷大哥要去哪里?我就跟着你罢。”   紫袖道:“我要回京城,你不是说找庄家讨债去?跟着我是没用的。”丁曦狗腿地说:“不不,有用!我恰好也要去京城,咱们同路,再同不过了。”又赌咒发誓地说,“我一定听你话,不然……不然叫我以后场场晦气,逢赌必输!”   紫袖倒没承想他说得这样毒辣,想是也够诚心,再听丘顶殴斗声不知何时已不再传来,毕竟也挂着嘉鱼的战况,便将他的事放在一边,先上去瞧瞧。丁曦乖乖跟在后头,二人向上摸去,山中只余风响,不闻人声。   紫袖心中纳闷,叫丁曦留在原地,自己前去窥探。丘顶早已无人,隐约只见一行火把,蜿蜒引向旁边山峰,显然是上山去了。那座山甚是高峻,紫袖也不知这些人要去哪里,只趋近凝神细看,见并无灵芝寨诸人的繁饰绣裙,明白嘉鱼必然不在此处,想是已走了,这才放下心来。   二人便找个背风处歇了,不久天便亮起来,丁曦虽未说话,肚皮却“咕噜”一声。紫袖的干粮也吃尽了,瞧瞧左右尽是秃山积雪,便带他朝旁处走,打了一只大些的野兔,生起火来烤熟,分着吃了。   丁曦边吃边道:“殷大哥,我一不跟你同行,就盖不住地晦气!像上回同你分开走了,我算倒了霉,碰见谁不行,偏偏碰见我师门的人……”听他唠叨了半天,紫袖微笑着低声道:“吃饱没有?有人跟着咱们。别抬头看。”   丁曦反应倒快,脸上虽现出惊惧之色,嘴里仍然大嚼,细声问道:“是哪里的人?捉我的么?”紫袖收拾着残骨道:“不清楚。武功不弱,未必斗得过。咱们还是朝山里去,甩掉就是。”   丁曦不再出声,三下五除二啃干净手里的骨头,二人熄了火堆,返身又朝山中走去。紫袖原本打算出山去走大路,这下带着丁曦,不知对方有无帮手,没有十分胜算,也不敢轻举妄动。他自从跟着花有尽进了魔教,便对跟踪一事极为敏感,常常警惕,绝不肯栽在这上头。此刻自然加倍小心,恨不得将一双眼睛安在脑后。   山中羊肠小路交错,紫袖专捡着分岔路走,暗中叮嘱丁曦记住路线,或做点记号,以便返回。他奔走在林木间,又想起在三大门派眼皮底下助他脱身的蒙面人来。一边观察着丁曦的身形步法,一边心中暗暗比对,应当不是他。如果盯梢的是上回那人,兴许也不至于躲藏;思及自己至少算是得罪了方思泳,也不知道是不是仇家寻来了。   胡乱绕了不小的圈子,早已不知走出多远,紫袖细细观察,的确已将人甩开了。他脚下一时未停,看丁曦强撑着奔了一阵,已是气喘吁吁,便问道:“再向前走一段也就行了。你怕不怕?”丁曦喷着白气,十分豁达地说:“这有甚么?赌场里躲债主的,躲老婆的,我又不是没见过。”   再走一阵,确认无人跟上,二人才松了口气。丁曦喃喃道:“我师父不是带人走了么?千万别是来抓我回去。”紫袖道:“如果是你师门的人,反倒不怕。咱们等过一阵,先往回走。”丁曦像是忽然想起甚么,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说:“我……我忘了记路。”   紫袖听了这话,也不禁呆住,心中自悔不该叫他认路,却也晚了。他朝四周打望,见都是差不多少的山丘,忽然瞧见一座高些的,指着道:“那里!应当是你师父他们昨夜上去的地方,咱们朝那处走,也就不难回到昨天的处所了。”丁曦正在自责,见事态尚能挽救,忙附和道:“对对!那里我就认得了。”   二人定下心来,再看周围,却傻了眼:成形的小路四五条,枯草里还有半掩藏的小径。紫袖一路过来,心里明白得很,山道盘曲,即便看着方向不错,若中途遇到沟壑水流,便仍旧是死胡同。 选哪条路,一时竟成了大难题。   正苦恼时,丁曦指着一条路道:“这条,绝没错的!你信我的运气!”   紫袖道:“你要赌运气,这赌注下得可够大的,两条性命,前路未卜。”他故意将话说得严重些,“听说过熊瞎子吃人么?”丁曦道:“这里有熊?不像罢?”紫袖吓唬他道:“熊瞎子追上来,你需要的不是兵刃,是一个慢悠悠的同伴——不需打它,只需比你同伴逃得快,你就安全无虞。”又朝他神秘一笑,“你刚说过保命靠脚,一旦出甚么事,到时候我可比你能跑。”   丁曦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还真是!那我得好好赌一把。”说罢原地盘坐,竟然如同入定般思索起来。紫袖毫无办法,只得等他,自己观察四周,暗暗辨别着山势。未久丁曦忽然跳了起来道:“就是这里!这条路不对,我把脑袋赔给你!”紫袖道:“脑袋敬谢不敏,看来这回胆气是壮得很了。”将心一横,便即朝着小路走去。   望山跑死马,如此走了两个时辰,果然平顺,终于隐约能瞧出通向那高峰的路。丁曦跳起来道:“你看看!我这颗好头,多镇得住!”又求道,“亲哥,我这可将功折罪了,你带我回京城去,说好了啊?”   --------------------   今天给第八章 收个尾。   几乎输给时空旅行和字数任务的一周。   两眼一黑,内心只有一句话:还好有大纲!!!   (离了大纲我估计啥都写不出来……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每一颗都给我打一针鸡血。   最近大伙儿应该都比较忙,千万注意身体呀。 第73章 暗香盈袖(1)   行至晚间,终于离那高峰不远,丁曦被门人捉了带来,也认得路了;二人便填饱肚子,在此露宿一夜,等天明再出山去。丁曦许是乍离监视,又累得狠了,终于放下心来安稳歇息,却是磨牙打呼噜,恨不能翻着跟头睡觉。紫袖入睡前尚能运功隔开声响,到睡着却难免被他吵醒。   到夜里又醒来,实在头昏脑胀。他无奈地看看呼呼大睡的丁曦,又拨了拨燃着的火堆,干脆轻轻起身,到旁边走走。   自从离了凌云山,紫袖甚少在山里漫步了。此刻抬头一瞧,淡月在天,清幽寂静,不知不觉便走出一程。树木间有一块大石,甚为平坦,他端坐其上,运了会儿功。再睁眼时已是精神焕发,全无睡意,听来处没别的声响,便朝那座高峰的方向绕去,想顺道看看路径。   他和丁曦所在之处是一个小谷,置身数峰之间,正在那座高峰背后,相隔一道浅沟,面对着一片陡峭山壁。沟底是条河,天寒水枯,河床袒露,倒是容易穿过。他正思量着如何过去,再如何从峰侧绕过,忽然看见对面山脚影影绰绰,像是有甚么在动。紫袖身上内息流转正旺,目力耳力甚为灵敏,凝神看去,确乎是个人。他心生疑惑,不禁朝峰上看了一阵,才见隐约映出几星火光,却是从山峰朝阳的一侧偶尔透过来的。紫袖想到自己先前在土丘见到有人上峰去了,便暗自推测:“嘉鱼应当已走了,景行门许是有甚么事,将这山峰占了,竟没离去?”   起初他以为那人又是哪家的弟子,或者盯梢的眼线,便打算悄悄开溜。刚走几步,忽然觉着不对,忙回头再看几眼。只见那人站在山下,抬头打量着山壁,一道裹着华丽外袍的背影,哪里又是甚么弟子,竟然像是展画屏的模样。他向山壁纵了一纵,直有近两丈高,又轻轻落回地上。   这一动,紫袖更加确定,那就是展画屏。他暗自吃惊:在乔木庄见过展画屏的轻功,当时只是越墙,却不曾跳这么高,此时看来,那晚竟还算收敛了。只是为何他又落了回来?正困惑时,展画屏已将身上那件薄薄的罩袍脱下,折成一小方,塞进怀里,又跃向山壁,这次不再下落。紫袖差点笑出声来,看来他是嫌这丝袍又宽又飘碍手碍脚,虽然穿着委实是俊,这山上却到处是荆棘枯枝,危岩尖石,他那样娇贵的袍子必定一钩就破,到时可就不怎么美了。   想到这里,紫袖甚觉脱得有,连连点头。展画屏已经沿着山壁向上攀了甚高,每一跃都是丈余,手脚犹如带了吸盘,紧紧贴上石壁,随后再跃。就这样并不歇止,越上越高,到后来便只贴着山岩游动,仍然甚快。紫袖最初看得津津有味,后来见他上得只剩一个小点,及至再也看不清,竟害怕起来:夜黑风高,石壁历经风吹雨打必然甚滑,万一气力不济,或是一时失手,登时便是粉身碎骨。他低声自语道:“你当真是疯了……”   既然山上有人把守,选在背阴面攀援而上,自然是最快的。只是在景行门眼皮底下,这大半夜的,又是去找谁?紫袖想来想去,上回他夜闯乔木庄,是接应那黑衣青年;眼下这架势,难道上头竟也有魔教的人?或是……竟要对景行门下手么?他的心怦怦跳起来,却又没别的事可做——即便想要赶上去,也力有不逮。既然嘉鱼不在这里,他也无心再管闲事,一个丁曦,一个《十贤图》,都坠着他不得不先回京。   虽然知道展画屏艺高人胆大,他终究放心不下,等了半天,见毫无动静,想是已平安上去了,才返身往回走。   他带着丁曦,很快便返回京城附近。丁曦只不叫他进城,拉着他径奔西郊。紫袖十分困惑,丁曦却求道:“哥,好人做到底,你送我最后一程。”   紫袖听这话古怪,也只得跟着他到了一处阔大庄院。丁曦毫不犹豫,跟着三三两两的人,抬脚就进了去。一路无人阻拦,待进了大厅,装饰得富丽堂皇,又是熙熙攘攘,吆五喝六。紫袖早已见识过,不禁头脑一昏:这里是一所更大的赌庄。   丁曦面带喜色,左顾右盼,满脸宾至如归。紫袖正要发火,忽闻有人高叫道:“小少爷!小少爷回来了!”随即一个白胡子老翁奔了过来,一把扯住丁曦不放。丁曦也拉着他嘻嘻笑道:“陈伯,这可好久不见了。”   二人这般说了几句,又有不少家丁模样的壮汉围了上来,都朝丁曦打招呼。丁曦敷衍地笑了两声,回头又拉紫袖,亲热地说:“既到了我家,同殷大哥自己家是一样的,千万别客气——这一路送我回来,辛苦你了。”那陈伯在一边抹着眼泪道:“既是小少爷的客人,必要在我们庄上好生盘桓几天,二少爷和老爷这便来了。”   紫袖一听,连忙推拒,拉拉扯扯逃出门来。丁曦见他不肯,也不硬留,便送他出来。紫袖走在院里,四顾茫然道:“你……你家里是开赌庄的?你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景行门去提心吊胆地下注?”   丁曦笑道:“开赌场的人自家不赌,是这一行的习惯。我家里几个兄弟都不沾的,唯独我戒不掉。我爹不让我在家赌,才把我送出去学武。我偷着下注,他也睁一眼闭一眼。只是如今我实在不想回山去了,待我慢慢跟我师父写信求他放我一马罢。”   紫袖想了想道:“我记得佛经上说,赌博不但耗财产,还易生嗔怨之心……”丁曦笑道:“放心罢,我在家总归要收敛的,否则我爹又要赶我出去。殷大哥不爱这些,又有事在身,我也不便强留。只是这回认得门了,有事一定来找兄弟;以后再来,也不能这样就走。”   紫袖看着他身后的赌庄,无言点头,就此告辞。沿着庄外大路走去,眼看已望见了城门,他忽然转进一家店面,磨蹭了半天才出来,走进对街的茶水铺子,目不斜视地走过寥寥数名茶客,对着一个布衣汉子坐定。那汉子满脸胡茬,一双眼睛却甚是锐利。   紫袖道:“兄台可是不认得京城的路,跟着在下,有甚么话说?”   那汉子见他单刀直入,也不多话,只掏出一枚小小物件搁在手心,朝他一亮。紫袖只觉一道金光闪花了眼,那人手掌未动,那物件却突地一蹦,稳稳当当落在他的手里,触手微凉,沉甸甸地,一股劲力将他的手带至桌下。紫袖握住那物件,低头定睛一看,是一枚极小又极精巧的金牌,透雕着一条金龙。   再抬头时,那汉子只望过来,仍不说话。他见了那龙便心下了然,问道:“兄台有何指教?”说着在桌下一弹,虽未特意去看,那金牌却从木桌桌面和横杆间穿过,又堪堪飞回那人手里。那人此时方开了口,低低说道:“红叶大道金花门,明日一会。”   --------------------   《大宝积经》里说赌博的害处:“博戏有六失,云何为六?一者财产日耗,二者虽胜生怨,三者智者所责,四者人不敬信,五者为人疏外,六者生盗窃心。”其实本来昨天应该更新的,为啥没更,说起来好笑。   因为一直没确定第九章 的章节名……   把我给卡得,那叫一个难受。   现在这个是之前就起的,并不满意,   暂时先叫这个了,说不定之后还会再改。 第74章 暗香盈袖(2)   紫袖不言语,那人随即起身会账,慢慢走远。他看着那道平凡背影隐没在行人中,思索着方才那句话。红叶大道是京城热闹场所,想必叫他来的人,特意挑了个人多之处会面,方便隐匿行迹——只不知这金花门是甚么意思。   他心里有些惴惴,想必《十贤图》没有寻到,那位金龙的主人要找他算账了。反正不需当即赴约,他还是先回了王府。六王爷又进宫了,紫袖也没有再找他,次日自行朝红叶大道而去。   这大道开着数家酒楼,都装点得风光。紫袖一路寻去,却并未看出哪家同“金花”有所关联。走遍长街,直到他置身一扇华丽大门前,才愣了一愣。描金大门上高悬三个大字:淡花楼。他看这名儿,直觉不大好,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去。香风扑面,绣帘后转出一个衣饰辉煌、笑容满面的中年妇人,扶着髻上金钗迎过来道:“小哥来得太早,午后再来罢,打个茶围,吃吃花酒,人多了热闹。”   紫袖羞红着脸跑了出来,地方不难找,只是怪尴尬。果然等到午后,才重又踏进这座青楼。那妇人仍笑着来接,报出一串芳名,他忙忙地道:“你找个清静场所,酒菜也要些,我一个人就好。”妇人听闻此言,便换了一副笑容,亲自将他带到二楼一间雅室,又叫人摆上一桌精致席面,叫他宽坐。   紫袖自然甚么都不敢碰,只坐等起来。他打量着四周,这屋门也算厚重,外头隐约开始飘起弹琴唱曲儿的声响,偶尔夹杂着调笑声,让他忍不住耳热心跳,偷偷运功。等了不知多久,只觉天都要黑了,才终于听见脚步声响,他跳了起来。门开处,进来一个年轻人,竟是王府侍卫长柯小宝,反手将门紧紧关严了。   紫袖对旁人不曾多说一个字,此刻警觉道:“你怎会来这里?”柯小宝道:“你以为小爷愿意来?”从袍子底下取出一个长条木盒,递给他道:“听好了,这可是王爷的话:想大伙儿活命,就甚么都别多说。”   紫袖惊疑不定,接过木盒便要打开,柯小宝忙阻拦道:“别当着我开,我也要活命呢。”紫袖掂着盒子,猜测里头必然是个卷轴一类的物件,难不成竟是《十贤图》么?当下问道:“这东西哪里来的?”柯小宝乜斜着眼往桌上瞧,口中道:“我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又笑道,“你还挺会,这‘满庭芳’可不是一般人能赶上的。哥哥给你跑一趟腿,总能捞着两杯酒吃罢?”   紫袖将木盒揣好,看他已坐在桌边斟酒,又催促道:“你快些喝了,早走为妙。”柯小宝竟是爱极了这酒,喝了直有半个时辰,仍无去意。紫袖知道他有意在此躲懒,见赶他不走,怕误了事,只得暗中打算换间屋子。未等出言再劝,屋门突然无声开启一条窄缝。   凉风袭面,紫袖转头看去,一人身形劲瘦,穿着短打,已挤进门内。他脸上虽是一脸麻子,却木无表情,似是戴着人皮面具:五官十分刻板,只一对眼睛闪着两点寒芒。紫袖道:“阁下是谁?”一句尚未问完,那麻脸人并不看他,早已抬手急掠而出,直冲酒桌而去。   紫袖眼见他奔向柯小宝,慌忙去拦。常明剑距他手臂尚有五六寸,那人手中已射出数枚金光闪闪的暗器,柯小宝喉头、双眼先后中招,三朵殷红血花无声连爆。紫袖心中大惊,却见那麻脸人单手已朝自己拍来,真气有开碑裂石之势,虽甚是狠辣,竟不比方思泳弱,一派大家风范。登时不敢小觑,剑鞘直取他的眼睛,掌风将他劲力带得劈向一旁,一张木椅“咔”地碎作数块;虽然避过这一击,身形却也不禁生生一滞。   只这一息间,麻脸人身形极快,手臂依然袭向柯小宝。柯小宝满脸污血乱溅,一只酒杯刚离了唇边,惊异神色凝在面上,迅速灰败。紫袖眼睁睁看着他胸前旋即被掏出一个血洞,僵直的身体歪倒在地,手里还捏着酒杯,染血的杯口“当啷”在地下磕掉了一块。紫袖又惊又怒,一边伸手抓人,一边低喝道:“你是谁?为何出手杀他?”那人冷哼一声,犹如一头猎豹,扭头就出了门。   紫袖急追而出,门外一时并无旁人,唯有二人沿着淡花楼富丽精细的走廊无声追逐。紫袖赶得不慢,那人突然一拧身,朝中央天井处跳去,手臂一攀,便沿着栏杆翻上三楼。紫袖如法炮制,追上楼板,脚下再催,在四处混杂的乐曲声中奔过半条走廊。眼看就要抓住他,身边房内传来笑声,那人伸手便去推门。紫袖心道不好,只怕伤及无辜,忙又喝道:“站住!”   麻脸人已闪身闯进门去,屋里当即传来男人的惊呼声。紫袖也跟着飞身而入,长剑早已出鞘,径取麻脸人背心。那人回身冷笑,抬手当胸,竟伸出双指将他的剑尖夹住。紫袖运气拔剑,余光扫见两个人坐在桌旁正在下棋。他再一瞥,登时吓呆:那窗边手执黑棋尚未落子的人,白面短髭,目露惊恐,正是长泰帝,不怒自威的声音质问道:“是谁这样大胆?”   那麻脸人一不做二不休,竟又出手朝长泰帝一击而下。   紫袖此刻当真慌了,他甚么都来不及想,一招“阳关三叠”当即疾刺而出,常明剑连点七八下,攻向那人背心。这一招自然下了杀手,将自己武学修为催到了极致,每一点都照着脑后、肩背的要穴招呼。剑刃破空,那人不得不回身来,同长剑缠斗在一处。他手上劲力极强,压得紫袖剑势勉强方能连贯,一时便过了六七招;却见空中鲜血点点飞溅,原是那人手指被常明剑锋锐剑身所伤,细细血珠不断喷上二人前襟。   这边厢斗得正酣,那边长泰帝在另一人护卫下,悄悄离了桌边,朝门口移去。紫袖心中发急,没头没脑地叫道:“别动!”只是为时已晚,麻脸人得了动静,冰冷目光早向长泰帝望去,又一扬手,嗖嗖连发,数枚金灿灿的暗器便朝紫袖飞来,另有一枚径直将长泰帝身边那人击倒。紫袖随手变招,剑分几路,将暗器劈散,在一片叮铃轻响中,冲向长泰帝身前。   国不可一日无君。他蓦然想起这句俗套的话,也不知听谁说过。   麻脸人此时已运起一掌,劲力充沛,行云流水地拍了出来。紫袖一跃横在他和长泰帝之间,运足了气,全部压至胸腹,仍然不能抵御——掌力如同利刀,重重击在他的小腹,而常明剑也已划过对方肋下。   他决心跃上时,刻意避开了胸口大穴,如今内息已不靠丹田生发存贮,因此反倒放手一搏。只是这一掌劲力着实可观,他在剧痛中向后飞出,瞧着一道血线从自己口中向前直直飙去,不禁心想:这下想必却要砸在皇帝身上,似是不大敬重了。   谁想那人随着跃起,变掌成爪,抓住他的衣裳,将他丢向一旁。紫袖狠狠砸在桌椅上,稀里哗啦响成一片,怀里的银环儿发出唧唧鸣叫,柯小宝拿来那个长条木盒也摔了出去,磕在墙上。紫袖见那人仍朝皇帝走去,急得喷出一团血沫嚷道:“不可!”又要勉强向前扑去。   那人却仅仅躬身行礼,随即立在长泰帝身后。躺在一旁那位也已起身,与他站得甚近。   屋内安静得很,屋外仍飘进丝丝乐声。紫袖艰难爬起身来,看着笑意盈盈的皇帝,和他后头沉默不语的两个陌生人。   长泰帝拣张椅子坐了,冲他笑道:“很好,殷侍卫。当真忠肝义胆,勇气可嘉。”   紫袖心里一沉,擦着嘴角,一语不发。   长泰帝又望向墙根,那木盒的盒盖早已跳开,一幅卷得齐齐整整的书画便在其中。那麻脸人利落地取来,放在长泰帝身边的桌上。紫袖已懒得再猜,必是《十贤图》无疑了。他侧耳细听,从二楼闹到三楼,门外竟然一丝动静也不乱,也已醒悟过来。只可惜柯小宝白白送了性命。   长泰帝温声道:“这就是我几个侍卫的首领,叫金错春,你们也算见过了。”金错春便朝紫袖点了点头。长泰帝又道:“你这一趟,既辛苦,又委屈,还替我挨了一记。”又侧过头责备金错春道,“下手也没个轻重。”金错春将头一低说:“属下知罪。” 第75章 暗香盈袖(3)   长泰帝摇摇头,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对紫袖道:“我这里有颗伤药,宫里造的,不如你们江湖的好;他倒不至于当真伤了你,权且补一补。”金错春恭敬接了药瓶,走过来塞在紫袖手中,低声道:“那人既没本事,又一直压你一头,他死了,你不正该高兴么?”他戴着那面具,其貌不扬,声音倒算清澈,又颇亲热地轻拍紫袖的肩。   紫袖此刻气血翻涌,一边强自宁定,一边接过药瓶,只觉这伤药甚至比嘉鱼那些稀奇古怪的虫子还要烫手,既不想吃,也不敢吃,便谢过长泰帝,揣了起来。又想起甚么,问金错春道:“路上着人盯梢的,想必也是金大哥罢?”   金错春干脆地道:“不错。你机敏得很,直到回了大路,他们才又跟上。”紫袖耳闻这话,像是置身从前的凌云山,当着许多人被考评,又隐约多了一重被捉弄的沮丧,更是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长泰帝也不介怀,仍然微笑道:“现有两条路,你自行挑罢。其一,跟我回宫去,有事就差遣你;其二,你就在外头,每两月进一次京。”   紫袖见他低头吃茶,竟当真在等自己回答。事到如今,虽然心中难免不快,却也答应过皇帝为他出力,已决不能反悔。再说六王爷也一并拢在这套子里,自己更不能说走就走。他偷眼瞧着长泰帝的袍角,那龙足下的精美地砖一直铺到自己身后去:这是一条和从前都不同的路,谁也不知该怎样走。   金错春见他沉默,便道:“主上最是宽和讲,叫你选,就全凭你的意思。”   紫袖想了一刻,终于答道:“属下飘零惯了,武艺也难望金首领之项背,进了宫想是派不上甚么用场;如今就选第二样,身在江湖,还能略尽绵薄之力。”   长泰帝朝金错春笑道:“好得很,正补上你这里一个口子。”金错春亦笑回道:“主上料事如神,竟是料定殷侍卫会这样说。”说罢便拿出一样物件,递在紫袖面前,“江湖上的动静,就托你多留心了。”他戴着薄薄手套,指尖裸露在外,一枚小巧的金龙牌正正躺在掌心。紫袖只觉一股血腥味直冲鼻端,见他手上裂口,想起他方才被常明剑所伤,却丝毫不为所动,细看他深色上衣早已浸出了血,竟举止如常,浑不在意,心中不禁暗自惊叹。   长泰帝看着二人交接了牌子,将手里茶碗搁下,金错春和另一名侍卫收起《十贤图》,竟躬身退出门口。长泰帝也站起身来,走得极慢,口中说道:“你们凌云派,名字起得不错,弟子也该有点凌云之志。听说从前的老掌门,已多年无人超越了。”说着伸手朝他虚虚一按,自行带着金错春二人去了。   紫袖揣摩着皇帝的意思,又等了一顿饭工夫,才离了淡花楼。走上长街,天已黑尽,各处欢声笑语,灯影煌煌。他心中不断流转着念头,干脆连王府也不回,径直朝凌云山去。   西楼见他回山,欢喜非常。紫袖见师兄略微清减,也知道他乍接手门派事务,委实没少费神,不好多去打扰。他每每想起长泰帝出门前的那番话,都不禁心惊。六王爷也有过类似言语,话里话外敲打他去瞄掌门的位子。他如今也见过些世面,自忖在皇帝看来,若是决心身居江湖,自然有些权柄为妙,办事方便;因此才有此一说,叫他不妨壮志凌云。   可他心里一丝想法都不曾有过。以自己这点本领,莫说掌门,便是何少昆那样的左膀右臂,想是都做不来。替皇帝盯着江湖大事也罢,替六王爷防备展画屏也罢,他都愿意做,只是要对凌云山这些事也端起心机来,他总觉得别扭。   西楼身边一应办事的人早都安排妥当,杜瑶山也能帮上忙。紫袖甚么都不需插手,反倒松了口气,思来想去,便自告奋勇照看那吓得有些疯傻的师弟宋德君。他看着宋师弟,又涌起莫名的内疚,仿佛多照料他几天,多哄他几句话,就是多替展画屏赔罪一般。   慕容泣这几日抽不出身,明芳却仍带着如意来找宋德君玩耍,拿了几本书册,在那里认字。如意对明芳教的字左耳进右耳出,心不在焉翻着一本绣花图样。紫袖本来扶着宋德君在一边跟着听,宋德君忽然指着书页呜呜叫起来。他伸头一瞧,那书上描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倒是活灵活现,便对宋德君道:“宋师弟喜欢看龙?”   宋德君几日来跟他混熟了,此时嘻嘻笑道:“好!”如意却促狭地翻过几页,露出几个凤凰图样,忽然将书册亮给他看,惹得宋德君吱哇乱叫。紫袖连忙安抚,如意哈哈大笑,得意地说:“他怕鸟!”   紫袖见他又要哭,便哄他道:“龙凤呈祥,这便是凤了。”宋德君只盯着那书,果真哭叫起来。紫袖拉着他道:“凤不是凡鸟,龙是好的,凤也是好的,凤凰会护佑宋师弟……”听他的叫喊逐渐止了,又笑道,“咱们太师父就姓这个,姓凤,凤是好的。”   宋德君不叫了,怔怔看着他,含糊重复道:“师父……好。”   明芳责备两句,又拉着如意教起来,如意屁股上长刺,哪里坐得住,找个借口便逃了出屋,一去不回。明芳无奈,只得去寻,宋德君一见无人,当即发怒。紫袖便拾起书来,胡乱教他认字。只听宋德君喃喃道:“快,快。”   等明芳提着如意回来,紫袖便朝她笑道:“宋师弟长进了,竟认得’快’字。”明芳噗嗤一笑:“甚么认得,他必是嫌你念得太快。宋师兄这几天已晓得搭人了,慕容师姐说,不久兴许就能好好说话。”   如意一直同宋德君挤眉弄眼,忽然窜出来笑道:“再不会说话,大魔头就把你带走啦!”随即扬起两只手,放在双耳旁边,吓唬他道:“哇!”明芳又笑又骂,再不敢多留,提起这调皮鬼来忙忙地走了。   紫袖倒甚是高兴,不时便同宋德君絮絮叨叨扯上几句。宋德君独个儿玩了半天,到了晚间,又被外头刮的大风吓着,闹将起来,指着桌上叫道:“师父……师父!”紫袖茫然道:“师父怎么了?”宋德君忽然扎在床上抱头大哭。紫袖慌了神道:“你师父现在好好地,你哭甚么?”过去又拉又劝,才听他在那里喃喃念叨:“打!打!”   紫袖此刻自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宋德君的师父是成玉,沉迷参那剑禅,别说如今没事,从前也不见得碰过他一指头。不知他为何哭得这样伤心,只指着桌子道:“师父!”紫袖看着桌子,才见上头有本书,忽然想起白天的事来,忙问:“你说的是那本花样子?有龙的那个?”宋德君又抱住头,紫袖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安慰道:“宋师弟说的是太师父,都怪我没听仔细。”又道,“不怕,太师父和气得很,谁都不打的。”   宋德君忽然抬头盯着他,目光灼灼地嚷道:“……打他!”   紫袖一呆,没想到竟逼出这样一句不成形的话来。他接连重复了几遍,紫袖才确信他是在同自己对话。宋师弟能与人说话了!只没想到,师兄弟说个话,却是背地里嚼太师父的舌根。他虽觉得好笑,仍按捺住激动问:“打谁?太师父打谁?”   宋德君眼里流露出畏惧之色,将双手举在脑袋两侧,冲他怪叫道:“哇!”   紫袖的笑意僵在脸上,他知道这一“哇”是跟如意学的,明明是说大魔头。本来打算逗他多说几句,这下倒尴尬了,便动手拾掇着叫他睡觉。又过几天,宋德君言辞见多,虽仍不清楚,每晚吃过了药,都躺在床上自言自语,翻来覆去只说那几句。紫袖收碗应得不及时,他便扯开嗓子叫。   紫袖忙道:“在呢,都听见了。”宋德君拉住他说:“听,我听……师父打我!”又抱住头缩进被窝,不一时倒睡熟了。   紫袖坐在床边,想着他最近的反常举止,眼神闪动,内心无限疑虑。   怎么会……   他给宋德君关好门窗,径直去了凌云阁。   西楼果然在书房,见他进门,便道:“可累了罢,听明芳说,宋师弟现在竟离不了你。”紫袖在他对面坐下,略一沉吟,便说:“宋师弟这事,可能和太师父有关。我听他的意思,像是被太师父打过。”   西楼听他讲述这几日的状况,眉头逐渐紧锁,始终不语,末了方道:“我看不止宋师弟,应当是先打的大魔头。”   紫袖道:“难道师父当时和太师父动手,被宋师弟瞧见了?”西楼思索着道:“未必……”忽然面露笑容,“要不是宋师弟,我都想不到这一层去。”紫袖看着他的眼神,手脚又要冰凉,忙道:“是甚么?”西楼向他一招手,他便将耳朵贴了过去。   到得次日,紫袖眼看着西楼进了陆笑尘的房间;不一刻,杜瑶山带着宋德君也进了去。不知他们在里头如何逼问,只能等在外头,无头苍蝇一般乱转。不久果然咣当一响,陆笑尘推门而出,紫袖早守在门口,常明剑连鞘横在他身前。   西楼在屋里施施然说道:“师叔,今日瞒不住了。”陆笑尘插翅难飞,面色沉郁,双手竟微微哆嗦,叹口气道:“那展魔头从前的伤,的确与你们太师父脱不开干系。” 第76章 暗香盈袖(4)   陆笑尘走回屋里,朝椅上一坐。除了宋德君透过窗扇瞧着外头,其余三人都一声不吭。他愣了一刻,开口说道:“咱们山上,一直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弟子来了这里,未必一时就拜师;许多人都是先练一阵,等师父满意,时机到了,才行礼收徒。展画屏上山时只有七岁,年纪虽小,却聪颖伶俐,天资卓著。我们几个来得早,明明比他大,却还是比他晚入门。”   紫袖和西楼对视一眼,对这件事都不陌生。各门下规矩有所不同,紫袖在山上长到十六岁才拜师,那些心急的弟子,早就见了不知多少。西楼却道:“我师父那样小,师叔们自然是不服的。”   陆笑尘望着他道:“人和人的不同哪,只要足够大,瞎子也能觉得出。展画屏学武,一点就透,从不敷衍了事,进境奇快。我们几个大的固然不服,有意拿些难题去试探捉弄他,他都说得头头是道,还缠着我们切磋,众人逐渐也都心服。后来不到一年,你们太师父便收了他,他才八九岁,竟成了我四师兄。”他顿了顿,转开目光道,“待我拜师后,眼见着和他的差距越来越大。毕竟年轻气盛,我十分苦恼,想着若一直如此,实在忒也难看,发奋之余,甚至想另辟蹊径。那时大师兄成玉就已对剑法十分执迷,偶尔进山参悟,出关时也有所得。我羡慕得紧,便想学他冥思苦想,提升剑术,就悄悄去山中练功。结果不但一无所获,还冷得很,便去树上掏鸟窝,想烧几个鸟蛋吃。也正因为藏身树梢,才见到那一幕——”   紫袖几乎屏住了呼吸,紧盯着他。陆笑尘回忆着道:“你太师父带着展画屏,夜里在山边练功。我看了几眼,心生妒恨:怪不得他比我们学得快,原是单独教导,这份偏心,可曾分给我们一丁点?越是不教,我越是要学,当下便死命看着展画屏。却见他甚是听话,先是演练过剑招,又盘坐在那里运功,你们太师父在一旁走来走去……忽然便过去在他胸腹间按了一掌。”   紫袖紧紧捏住常明剑,力道之大,直要将这坚实剑鞘捏碎了。陆笑尘看着他说:“那时你已拾来了,整天只知道哭。”又说,“展画屏当即软倒在地,我吓得一动不敢动,以为他就此死了,眼看你太师父将他带走,我鸟蛋也忘了掏,便在山上呆了一夜。第二天回去,却听众人都在说四师兄练功走火入魔,要养内伤。后来我去给他送过药,他迷里迷糊,只自责练功失了手,竟是丝毫不知情的模样。这事逐渐也无人再提。”   西楼颔首道:“他以为当真是自己出了岔子,旁人更是一无所知。”   陆笑尘道:“也难怪,毕竟他还小,甚么都不懂;那里又偏,师徒二人都以为山边无人,却不知道我正在对面瞧着。他养了足近一年才好,又接着练功。要说这一点,我是五体投地:我这一辈子,从未见过如展画屏这般痴迷武学的人,那个劲头,纵是你们成师伯也比不了。他重整旗鼓,潜心练武,对旁的事都无心会,虽然再也不如从前那样灵气非凡,仍然将我们落下一截。练到十五岁,少年英才,跟着你太师父下山四处行走,到二十岁便在英雄大会崭露头角,始终是同辈中的翘楚。”说到这里,吁了口气又道,“除了天生身强体健,也好在不知情。同样身患不治之症,许多病人不明就里,倒能多活些年,甚至就痊愈了,都是一样的道。”   紫袖颤声道:“师叔为甚么不将这事告知众人?”   陆笑尘苦笑道:“展画屏不但木秀于林,最后竟继承了这凌云山的衣钵。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当时那一掌,究竟是不是要害他——万一是传功呢?直到年纪渐长,看多了这山上的事,我才明白:你们太师父功力虽高,心胸却不大宽阔。他收的徒弟,势必不能比他强才好。其实后来还有个小师弟,也是练功走了火,伤得厉害,不明不白地死了。我不是没起疑心,却又有甚么用?”又长叹一声,“也就是他老人家如今下落不明,凶多吉少,我才敢说两句;只是他若当真早已仙去,死者为大,你们听过也就罢了……也是造化弄人,那魔头若不是逢此一劫,凌云山哪里装得下他?还不知要将世间搅成甚么模样。”   西楼道:“既然如此,没有确凿证据,师叔不曾吐露此事,也算谨慎。”陆笑尘面色惨然,摇了摇头,留下他们兄弟几个,起身自去了。   三人将宋德君送回,又一齐回到书房,紫袖勉强向西楼道:“你昨天说去逼陆师叔,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师父八成……”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杜瑶山接过话头道:“想必是因为探明此事,才着人报复,上来烧了山。若当真如此,你们同魔教的仇怨,可就又要另算了。”   紫袖胸中绞痛,展画屏竟然小小年纪,就遭了师父的毒手。那时自己还在尿炕和泥巴,别说问候安慰,哪怕他当真病得起不来床,也全然不晓得;他不敢想展画屏如何扛过那段时日,又挣扎着活下来,竟在山上挨了这些年。   三人在屋里呆坐半晌,谁也没有说话。良久紫袖才道:“我头回见到师父吐血的时候,夜里曾经潜入这处,想找些端倪。结果听见太师父和旁人谈起……说的就像是师父的伤势。”他回忆着从前的模糊印象,望向西楼,“况且王爷说师父为了救他受过伤,我只以为师门早已晓得这件事;殊不知太师父还曾有过这一手,如今想来,那时是出于心虚罢。若不是宋师弟提起……”   西楼淡然道:“我猜太师父说起这件事时,宋师弟兴许在一旁听见,才挨了打,甚或是有人想要灭口,没想到他活了下来。后头的事,只能等宋师弟更好转些,才能得知究竟。瑶山平日再对宋师弟多看顾两眼,以防万一。”   杜瑶山自然答应,紫袖却道:“我等不得。太师父的事,我要去向师父问个明白。”   这时一个青衫弟子在门外道:“掌门师弟,大般若寺送了帖子来。”紫袖回头一看,何少昆匆匆进门,手里拿着一叠书信。   西楼匆匆扫过,不动声色地说:“果然……大般若寺要召集英雄大会了。”何少昆忙问:“可是有关魔教的?我听说了景行门的消息,‘景行双秀’之一,似是姓高的那位,也死在魔教手里。”   短短两句话,紫袖听来犹如晴天霹雳,冲口说道:“景行门也死了人?那是几大门派联合大般若寺,要对付魔教了?”   何少昆不说话,西楼斩钉截铁地道:“不去。”何少昆欲说还休,半晌只点点头说句“不急”便出了门。   紫袖直觉不妥,担忧道:“那不会被人戳脊梁骨么?说咱们……”“说咱们胆小怕事,被魔教杀得不敢下山了?”西楼笑道,“你管这些做甚么,骂也是骂我。”   紫袖道:“那不成,光陆师叔一个,就要说许多难听话。”西楼道:“放在几天前,陆师叔兴许尚有心气来教训两句;如今他必定有数,不会再提这事。你放心去罢,这些都是我该操心的,还怕他们不成?”   紫袖看着师兄不容置疑的面容,莫名踏实起来,当即着手下山。次日西楼将他送出大门,想到兴许能破开一个大谜题,师兄弟都面露欣喜,一笑而别。   送走了紫袖,西楼回了凌云阁,拾掇着桌上乱堆的书册,随口哼了句小曲儿。杜瑶山正在一旁誊抄他的回信,抬头说道:“说不准能给大魔头伸冤,可算高兴了不是?”把笔一撂,拍拍身边长凳,“忙了这几天,还不来歇歇?”西楼在桌边坐下,眨眨眼道:“这掌门总算不白当,我不该高兴么?”   杜瑶山看他笑得甚是喜悦,星眸半阖,长眉横翠,只觉无处不美,不禁心潮澎湃,按捺不住胸中情意,凑过脸去,飞快在他颊边偷了一吻。随即“啪”地一声响过,二人都是呆了:杜瑶山面上吃了火辣辣的一耳光,脑袋都被抽得歪了一瞬,骇得两眼发直;西楼这一掌打得颇为用力,半条手臂都在袖中发抖。此刻二人惊惶对视,方才的欢喜荡然无存,杜瑶山心中悔意排山倒海滚滚而来,连忙道:“对不住!西楼,是我错了!”   西楼苍白着脸,嘴唇哆嗦,倒抽凉气,眼中惊怒交集,长睫一眨,一行泪无声直坠下来,把杜瑶山吓得魂飞魄散,满心想的都是“这下子完了”,当下哀求道:“我错了,我以后不这么样。你不喜欢,我一定不再这样做。我发誓!求你……”想求西楼别赶自己走,又实在不敢说。他从未见过西楼这样生气,只觉得天都塌了,哪里还有脸求他呢。   西楼扭头便奔出门去,杜瑶山追出两步却不敢再追,兀自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杜瑶山踌躇半日,饭也没心思吃,回房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恨不得这便逃下山去。只是心里无论如何都想再跟他说句话,即便他不原谅自己,也想好生道个别。他在阁中找了一转,到处都没有西楼的身影,问了几人也说不曾见过,只看着他脸上掌印发笑。他又想了想,便去了西楼带他和紫袖去过的那处小小石坪。   走到近前,果然见他孤零零抱着膝盖坐在一块石头上,身畔胡乱扔着佩剑。月亮照得四围光明宽敞,杜瑶山吞下一口畏惧之气,也不知如何迈开了腿,走到他身旁。   西楼扭头一看,见他半边脸上青肿未消,便呆呆盯着,也不说话。杜瑶山见到他的眼神,心里又痛又悔,那些盘算好的言语,霎时甚么都不记得。他想着反正要走,干脆便坐在了西楼身边,心道:“他若生气,便让他打我几下;拿剑刺我,我也绝不闪躲。”   西楼只不动,杜瑶山开口说道:“我……”只见月色下那一双眼睛风云变幻,后头的字便卡在了嗓子里。费西楼却伸出手来,轻轻拂过他面上的掌印,轻声道:“疼不疼?是我不好。”杜瑶山看他两眼又逐渐含泪,连忙道:“不疼,真不疼!都怪我太孟浪,我实在是……我……西楼……”他原本想说“我这便下山去了”,出口却说:“我当真很喜欢你!”   --------------------   紫袖:瑶山哥,你写的甚么?   小杜:美艳霸总和他的黑帅秘书二三事。   紫袖:……拿好火车票,啥也别带了,兄弟就是这么仗义。今天也要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 第77章 暗香盈袖(5)   西楼一颗眼泪划过脸颊,杜瑶山只觉整个世界安静至极,头脑里清醒了,口舌也灵便了,说道:“我很后悔今天唐突了你,要打要杀,我都认了。我杜瑶山,对费西楼视如珍宝,敬若神明,绝无任何轻薄辱没的意思。”不觉提高声调,“若有半句虚言,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西楼将他的手掌握住,按在石上,轻声道:“我有话要同你说。”杜瑶山心里一沉,想着自己必是要被拒绝了,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只听西楼慢慢地道:“在果子胡同,你曾经问我为何会使刀。”杜瑶山如何不记得,当下便道:“我看你用得甚熟,有些意外。”西楼说:“我虽是前任掌门的大弟子,又做了现任掌门,其实当时倒是带艺投师的。我来凌云山前,学过几年刀。”   杜瑶山从未听过这些,只看他不再流泪,心里一宽,道:“是了,以前学过,有底子。”西楼又说:“我曾经学刀的那个师父……”说到这里,捏紧了他的手。杜瑶山只感觉其冷如冰,便反手将他手掌包在自己手心里,问:“那师父如何?”西楼又捏紧他的手指,一字一句地说:“他……他喜欢小孩儿。”   杜瑶山便说:“收的小徒弟,谁看着不欢喜?”西楼说:“不是这个喜欢……他喜欢小男孩、小女孩。”杜瑶山只觉他下死手捏住自己五指,心里暗惊,将他另一只手也拉了过来。西楼抬起脸道:“他把好几个小孩,都祸害了。”   杜瑶山瞪大了眼睛,内心霎时一片雪亮。他做了数年捕快,如何不懂这些脏心烂肺?此时只想不叫他说下去,却又不知他鼓了多少勇气才肯开口,一颗心一下子疼得缩成一团。   两人的手紧紧握着,西楼又说:“他向来斯文有礼,我起先丝毫不知他背地里做些甚么。兴许只因我那时已大了些,他便不动我。有一次却不知道怎么了,说我学坏了,眼神勾人,便带我去了……去了那栋小茅屋。我,我当时有十三四,也都懂了,便逃了出来……”杜瑶山眼前一片模糊,只听他道:“我跑进一片林子里,被他捉住了。他塞着我的嘴,不让我叫……可我还是想叫!天可怜见,我师父路过那处,听见声响,便过来救了我……”   他将头埋得甚低,杜瑶山见他手臂在抖,便扯开黯哑的嗓子唤他,费西楼却兀自说道:“我伤得很重,根本动不了……是师父将我带走的。”杜瑶山听得双泪长流,不敢相信西楼竟然遭受如此惨事,直想一把将他抱住,又怕他难受,便将肩膀向他凑得近些,再近些。   西楼满面泪痕,额头靠在他的肩上。杜瑶山此刻全然明白了,扶着他的手臂道:“我是畜生!我对你不起,我该打!”西楼蓦然抬起手抱着他的脖子哭道:“你不是!不该怪你,那该死的才是畜生!”杜瑶山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才发觉他浑身颤得厉害,此刻心里又酸又苦,怒火滔天,便说:“那东西现在何处?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西楼哭了一刻,断断续续地道:“当时师父有事在身,将我留在一个处所,养了两个月。他办完事去接我,便带我回了凌云山……我在路上才听说,那个糟蹋小孩的东西,早被开膛破肚,光猪一般挂在林子里;身上也被取下许多皮肉零碎,都摆在前头……不知挂了多久,爬满了虫蚁。事先应当喂过吊命的药,还给止了血,因此被发现时,尚不曾断气,又过许久才死。”杜瑶山抬手抹了一把眼泪道:“自然是你师父的手笔,干得好!”这一刻竟然庆幸魔头手段毒辣,实在可喜,只恨不能亲手活剐此贼。   西楼倚着他,悠悠地说:“我练武没甚么天分,跟师父唯一相似的地方,便是既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我害怕旁人碰我。”杜瑶山此刻心都碎成了渣,只说:“我懂,我知道了。”西楼用力将他抱了一抱,深吸一口气,迅即将他一推,离了他身畔一尺有余,又道:“我这些年,除了紫袖,只抱过你……可是这样对你实在太不公平,你的心意,权当喂了狗罢。”把心一横,背过身去,换上掌门的严厉口吻道,“你下山去。凌云派再无可用你处,现将你逐出凌云山,再也不许回来。”   杜瑶山终于恳求道:“你别赶我走!我不走!”听他话里明明压着哭腔,便冲到他面前,“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此后也别再说甚么让我下山的话!我做错了,你便打我骂我,消了气就都像今天这般,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明白了,就都好了,成不成?”   西楼边听他说着,边落泪不止,抬袖捂住了脸,连声道:“你这是何苦……我哪里值得!”杜瑶山又凑过去把他抱着,面颊抵在他一头青丝之上,说:“我愿意。你就是值得。你值得天下所有最好的事。”   西楼又说:“你对我这样好,我还打了你。我真要恨死自己……”杜瑶山唯恐他伤心太过,想着快些岔开话题,故意用上活泼些的语调说:“这一记算甚么?你在这里学武时,可也打过那大魔头展画屏没有?”   西楼果然想了想,道:“师父但凡指点我练功,从来都是言语教导,或是亲自示范,绝不碰我一个指头。练轻功时,他也只在紫袖后头追打,却不让任何人追着我跑。”想到紫袖当年上蹿下跳挨打的狼狈模样,面色稍霁。   杜瑶山看他逐渐止了泪,便轻轻拍打他的脊背,东拉西扯说些不打紧的事,心里只想立时去给展画屏磕头。他感激展画屏带走了西楼,又逼他狠练轻功;就在这个月夜,他竟然解了那魔头做师长时的一片苦心。他抚着西楼脑后的黑发,心中忽然想:展画屏说不准竟是个操心的命,紫袖这点许是像他。   紫袖骑了快马,从凌云山飞驰至赤土州。快到海边时,将马儿寄在客店喂养,自己奔去魔教。   展画屏曾说过不叫他再来,这时虽然心里忐忑,却也顾不得了。只是经历金错春那一遭,他更怕暴露了魔教所在,一路上自然倍加留心;所幸自拿到金龙牌后,便再无人跟踪他了。   进得院来,他本要去找曹无穷,却又碰见常跟着展画屏的那青年。紫袖对他不大喜欢,那青年却率先迎上来笑道:“下回再搭车,咱们坐在一处。”紫袖听他这样一说,也笑起来,那青年热情地说:“我叫薛青松,兄弟若不好透露姓名,不说也成。”又带他向前走。紫袖也便报了姓名,同他闲谈几句,见这薛青松生性爽朗,在魔教众人里实属罕见,倒也算是投契。走到一间院外,薛青松抬手一指:“教主就住在这里头,你等等看罢。实在不便带你往前头去。”紫袖自然点头称是,薛青松毫不见外地在他肩上一拍,笑呵呵地去了。   教主贵人事忙,他也不得不等。他肚里盘算着要向展画屏说的话,见四下无人,便坐在了门口,看着被门廊框起来的墙与草木。这院子比起清溪小筑要大些,好看些。不知展画屏在这里住了多久,他每天推门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天地。紫袖羡慕背后这两扇门,能长久地、亲近地守着他,能与他注视着同样的风景。   许是太安静,他倚着门,又要打瞌睡。迷糊中像是听见有人来了,周遭却又没了声响。待他终于睁开眼睛,却见对面一个人,也坐在地下,倚着廊柱,身边摆个竹篓,两条腿伸得长,一头白发直晃人眼。紫袖捏着脖子道:“你来做甚么?”   花有尽道:“像看门狗一样,瞧着怪可怜的。”   紫袖想起上回没打完的一场架,便问:“待我说完了事,再斗一场?”花有尽和颜悦色地说:“不打了。听我妹子说,你是教主的徒弟,我当初还说要收你,实在是不自量力了。”紫袖惊讶道:“你妹子?”花有尽冲他挤了挤眼睛,他忽然惊叫:“曹无穷!我说看她像谁,竟然是你妹子?”又道,“你妹子可比你好得多了。”   花有尽做出失望神情道:“你背后说也罢了,当着我撂出这样的话,可多叫人伤心哪——咱们化敌为友,尽释前嫌如何?”紫袖嫌弃道:“谁要同你做朋友?我也没甚么嫌要释,只要见了我师父,以前的事,我早忘了。”他原本便不打算将自己中毒散功的事告诉展画屏;至于当初跟着谁进来这里,若无人问起,也不必特意说。   花有尽却想了想说:“我懂了,你不肯答应,或许是你心里还恨我,总有一天要爆发出来的。”唇边露出笑意来,“那样更好,好过咱们做朋友。”“才不是。”紫袖道,“我没地方恨你。我早都把你都清出去,好腾出地方来,多装我师父。”   “不要紧。”花有尽又道,“你这样拼命练武,不如我给你讲武功罢?我知道许多罕见的功夫,那一手三涂引路,连你师父都不会。”紫袖不肯再说,抿着嘴,冲他摆了摆头。   花有尽终于无计可施,一脸无奈站起身,提起竹篓要走。紫袖一眼瞥见那里头红彤彤地,却装着些橘子,忙道:“等等!”花有尽回头道:“想通了?”紫袖上前抓起两个橘子说:“想通了。给我罢,这个。”   花有尽瞧着他的模样,忽然笑道:“多拿两个。”紫袖将带着叶的橘子凑在鼻子底下闻那清新气,笑道:“够了,谢啦。”   展画屏来时,他已将廊下枯叶捡了一大把,拼出来许多图样,摆在窗台上。跟着进了房去,他才仔细打量着四周。上回晕头转向,只顾着追去夜叉堂,竟不曾意识到自己当真睡在展画屏床上。此时再次置身他的居所,所见虽不如王府那样富丽堂皇,也自有一番持重精细,不觉心口有些发痒。   展画屏走向窗边,那里与夜叉堂一样,设着蒲团矮几。紫袖各处看了一圈,才走到他身前,不敢离得太近,也拣了个蒲团坐下。展画屏端庄微笑道:“你将这里当做后花园,吃饱了过来消食的?”   --------------------   来了好多好多好多新朋友啊!!!   我太惭愧了,此刻深恨自己水平有限。   颤抖更新都没力气抖了。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一点一点的支持让我心怀感恩地努力!我,竟然,上了,今日必读!!!   乍看见的时候真差点吓飞了。   我要去给自己投一个海星。 第78章 暗香盈袖(6)   紫袖看他那神情,头皮一炸,忙道:“不不,我不是有意来打搅你,我有事要问。”见展画屏桌上也放着茶具,便起身去给他倒茶。执起茶壶,倒出来却是清水,他又去拿一旁的茶叶盒子,展画屏却道:“不必了。”袖子一卷,夺了茶碗道,“有事直说,何苦弄这些琐碎。”   紫袖后退两步,干脆坐在地下,说道:“我知道你为甚么要杀上山去了。是太师父打伤了你,对么?”见展画屏面上毫无波澜,又说,“陆师叔那时瞧见了的,太师父在你练功时,偷偷打了你。”   展画屏这才看向他,紫袖十分心痛,问道:“你为甚么不说?你到山上是去报仇,为甚么要任凭旁人说你欺师灭祖?”展画屏淡淡道:“有甚么不对?”“不一样!”紫袖有些发急,“去来观的胡道长也说,不是自己做的事就不需认……”展画屏甚是轻蔑地冷笑一声道:“胡道长?你也不看看自己在甚么地方,跟谁说话。”   紫袖眉心一抽,这才想到胡不归是正道的泰山北斗,在这位魔教教主面前抬出他来,岂不是长了对头的威风?当即住了口。展画屏又道:“把这陈年旧事挖出来,是多亏你一心翻案了?”   “不是我,”紫袖道,“是慕容师姐和芳娘她们悉心照料宋师弟,他才能逐渐说话。若不是大师兄讲出来,我也决计想不到太师父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有这些人在,我才知道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他看着展画屏,“我无法帮你一分一毫,只觉得自己是这世上顶顶无用之人。”他叹了口气,又想了想,问道:“当时你是知道的,对么?他们猜你不知情,可我觉得……你一直都知道。”   若非受过重伤,他的功夫,早就强得多了。紫袖心里像被小爪子戳着:若展画屏这些年能安然无恙地练下来,兴许也就不再只能屈居一流高手、一派掌门之位,而是早就成了顶尖人物,叱咤风云。以他对武学的热忱,又偏偏无论如何都难有寸进,应当最令他绝望。   展画屏不说话了,紫袖在这沉默中如坐针毡,看着他的衣角就在不远处。那上头精心刺绣的花样繁复明丽,紫袖只觉这丝袍和他再相配不过。看了半天,如同中蛊,他竟然鬼使神差般慢慢地、慢慢地伸过手去,想要揪起来看一看。指尖离那衣角越来越近,眼前忽然一闪,展画屏将衣裳抽了回去,他才如梦初醒,惶恐地抬起脸来。   “凤桐心胸狭隘,”展画屏道,“我约莫也能觉察,只是不懂防备,待明白过来,为时已晚。既不能像从前一般练武,又打不过他,不如装作不知,活命要紧。后头还有更孱弱些的,被凤桐用同样手法暗算,没熬过,死了。”又说,“你应当记得那姓邢的小子罢。”   紫袖自然记得,他和西楼当中,原本还有一位邢二师兄,武艺尚可,只是性情暴躁易怒,刚愎自用;进了师门不过半年,有次下山时暴病,又将大夫打了,未及回山便死在路上,末了还是西楼去给人家大夫赔礼。此时不知展画屏为何提起此人,便道:“二师兄故去已久,也与此事有关么?”   展画屏道:“死了那个,是邢家小子的爹,邢是假姓。”紫袖顿时明白过来:“我记得当时你原本不欲收他,奈何太师父亲自引了他来,都说邢家老爹与太师父很有些交情,你才收邢师兄为徒的……你竟都没说破。”提及往事,自然百感交集,不禁又说,“你……是因为受了伤,对凌云山再也不抱念想,才入了魔教罢。”   展画屏像是想到甚么,忽然说:“凤桐当年也曾试探过你。”紫袖虽有些意外,却也揣着十分自知之明,接话道:“只是我笨得要命,不像你天资过人,倒逃过一劫。”“没错,”展画屏赞赏道,“你笨得叫他心生怜悯。”   紫袖挑起眉毛尴尬一笑,又道:“那你如今……还痛不痛?都好了不曾?”展画屏但笑不语,紫袖料想他现下比在山上时好得多了,仍想听他亲口说一个“好”字,便说:“王爷说你为了救他受过伤, 是怎么回事?”   展画屏眼里闪过一道微光,忽然道:“陈麒枢这个人,不值得深交。”紫袖一呆,忙问:“他……”展画屏接着说:“他说的话,十句里约略只有一句是真,你听得出么?”紫袖摇头道:“听不出,可我也从不敢全信他……那他说的到底哪句是真?”展画屏又微笑道:“他也配我救?”   紫袖心里不禁纳罕,六王爷对展画屏的心,连他都瞧得出来,只没想到展画屏竟会这样说。然而他终究是被一重幸福淹没了:他恳求六王爷也始终不曾得知的那些事,他浑不知情的那一面,他不曾参与的过往,此时由展画屏亲自说出来,实在叫他欢喜。   可展画屏说的就是真话吗?   他蓦然想起一件事,便问:“景行门的人命,当真是你下的手么?”展画屏道:“太多了,我记不得。”紫袖回想他半夜攀爬山壁的情形,艰难地说:“他们……要在大般若寺开英雄大会。”   展画屏故意笑问:“我跟他们打起来,你帮谁?”   紫袖淡淡地说:“帮你。如果还能见到太师父,我也要给你讨个公道。”他本来还想问凌云双剑和剑谱,听展画屏承认了那段往事,便甚么都不肯再向他要了。至于帮谁,更不需问。他心里默默地想:别说是那几个门派,便是在凌云山和魔教之间选择,也一样是帮你;哪怕对着更了不得的人,还是帮你。   这不对,可是我忍不了,我会遭报应的。他这样想着,旋即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意外。他早就认了。   展画屏忽然道:“即便你同正道为敌,我这里也不容你。”   “不用你容我。我只是想这样做。”紫袖垂下目光,轻轻说道,“佛经上说……如果有两个人,一个专门记得所有事,一个专门忘却,这样两个人,相逢兴许也如不逢,相见兴许也如不见;而如果两个人彼此想念,牵挂至深,方能生死不离,生生世世犹如形影始终相伴。”他自嘲地笑了笑,“这段教诲,原本是讲众生对佛法的态度。我笨得很,读到此处时,心里却想着你。你跟我就像是头两个人……但又比那好得多。如果我都记得,你都忘却,我也还是会来找你。但是你现在并未全忘掉,也没有假装不认得我,我已很是感激了。”   展画屏道:“你这一根筋的毛病又重了些。宁死不忘,是把命门送在旁人手里。”   紫袖说:“我懂。第二个人能决定结果,可我愿意做第一个人——无论第二人记得与否,第一个人始终都在。”他又对展画屏笑道,“你若对凌云派还有甚么要骂,尽可以一吐为快,不用假装不在意。”展画屏冷哼道:“我为甚么假装?你出力翻案,正道弟子胳膊肘朝外拐,自揭家丑,我高兴还来不及。”   “那不妨再高兴一点罢?”紫袖翻手出来,掌心里放着一个剥好的橘子,笑道,“给你吃。”展画屏颇嫌弃地瞟着道:“攥多久了?你手脏不脏?”紫袖从袖中掏出一张橘皮道:“我进屋洗过手的!说话时刚剥的!皮还在呢。”   展画屏便伸手来拿,紫袖却将手一收,学着他的腔调说:“你手脏不脏?”说罢蹭到他身边坐着,将橘子掰开,取下一瓣,恰好送在他唇边。展画屏略一迟疑,低头噙住,慢慢吃了。紫袖心中快活无比,自己也拿一瓣来吃,称赞道:“真甜。”   说着甜,却不再吃,只一瓣一瓣拿来喂展画屏。展画屏并不推辞,当真将一个橘子全部吃了。两人坐在一起,紫袖一会儿看他,觉得他吃相好看;一会儿看看橘子,盼着能多出百十个橘子瓣来。吃到最后一瓣时,他忽然向后一撤,展画屏咬了个空;紫袖憋着笑,手腕轻抖,迅即向前一戳,眼看橘子便要堵在展画屏脸上,只见他极快地向后一仰头,微微张嘴,那橘子瓣儿便被他准准地叼去了。   紫袖禁不住捧腹大笑,展画屏却拿起那片橘子皮,面无表情又迅捷无伦地朝他一挤,一股冰凉酸涩的汁水顿时飙在紫袖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啊呀”一声,连忙揉着眼向后躲;没等退走,另一波酸汁又滋在脸上,随后接连不断,简直比暗器还要有准头。他捂着脸又是气又是笑,惊叫道:“你做师父的,怎么欺负人!”   直到一张橘皮都挤遍了,展画屏才停了手。紫袖缩在数尺外,双手捂着脸颊,只露出一双发酸泛红的眼睛,出神地看着他。展画屏道:“还不走?”紫袖瓮声瓮气地说:“我还有件事想做。”   展画屏看着他不说话,紫袖将手放下来,小狗一样爬到他身前,探头过去,在他脸侧轻轻地闻。   与他想的一样,展画屏周身萦绕着清新的橘子香气,六分酸,三分苦,还有一分甜。甜到盖过了他衣裳上头淡淡的熏香。他坐得稳如泰山,紫袖停留在他肩膀上,着迷地嗅着,又不敢碰着他。他深深吸了几口气,仿佛要将展画屏的气味毫无差错地镌刻在心里。只是这气味嗅得越多,血脉便鼓荡得越发厉害,那一重酸涩像是都汇集到他眼底了。   紫袖不能再闻,缩回身去,复又坐下。展画屏一动未动,从头至尾仿佛只有他自己心潮起伏。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前一刻竟算同他耳鬓厮磨,登时涨红了脸,却不敢再看他一眼,仿佛方才已将全部胆量用尽。   展画屏突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出了屋。紫袖呆坐一刻,从袖中掏出另一个完好的橘子,放在他的案头,轻轻带上了门,朝外走去。   --------------------   紫袖提到的佛经,是《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原文如下:“其最后佛名超日月光,彼佛教我念佛三昧。譬如有人,一专为忆,一人专忘,如是二人,若逢不逢,或见非见。二人相忆,二忆念深,如是乃至从生至生,同于形影,不相乖异。”   本意是说如果无心向佛,念了也像没念,佛想度这个人也无从下手;只有真心发愿,才得解脱。紫袖是开小差了哈。   说实话我看到这一段时,眼泪都要掉下来(有时候泪点很奇怪。   感谢海星留言打赏!我不是离了大纲会疯么,所以这一段是早就打算好要写的。   然后前阵子就买了橘子图案的手机壳,现在已用上了。   真是用心在嗑自家CP啊。   展画屏!你这里欠我的要拿什么还(声嘶力竭戳心口)!!!   展:? 第79章 暗香盈袖(7)   展画屏到底该是甚么样?紫袖一边行路,一边不住地想。在他这里,师父已不再是原先那个人:从前山上的师父,下山后自己的许多幻想,还有如今每一次亲眼见到的他——这些叠在一起,才成了新的展画屏。他不由得想起了《寄展獠书》。若那本册子不曾丢,想必也已写上了许多惊叹。好在如今他能见到活的展獠,对于那些一去不返的点滴心境,也只剩遗憾。   再住店时,他仍惦记着银环儿的事,便摸出残余线香烧尽,将香灰带了一撮在身上,聊胜于无。就在预备上路时,身边逐渐聚起来几只飞虫,正主儿果然循迹前来。紫袖见到嘉鱼,刚要招呼,随即见她身后又闪出一个人来,微微一怔,便行个礼道:“任道长!”   任远村微笑道:“嘉鱼寨主说要来附近会一个朋友,我说是谁,原是洪小侠。别来无恙?”嘉鱼笑道:“长胡子听说景行门姓高的小子死了,特意来查我哩,怕我这妖女同魔教暗中勾结。”紫袖便向任远村望去,只见他咳嗽两声,和蔼地说:“误会,误会。嘉鱼寨主不要总拿小道说笑。”   紫袖知道嘉鱼曾与那位高师兄动过手,任远村怀疑到她身上,也自有缘故。这时也不好多说甚么,便拣着他知道的事说:“晚辈答应了嘉鱼寨主去捉虫儿,终于了却这一桩心事,今日是来交差的。”说罢将怀中小葫芦掏了出来。嘉鱼听他一说,喜得跳了起来,接过葫芦也不开盖,只用指甲轻轻在外壁按着节奏敲上几记,银环儿便唧唧鸣叫起来。嘉鱼顿时笑靥如花,对紫袖道:“真是再好也没有啦!”   任远村见他二人都笑逐颜开,也面色一缓,这才说道:“既如此,小道这便走了。”紫袖忍不住问道:“胡道长向来可好?”任远村点头道:“承情,家师好得很。若洪小侠赶赴英雄大会,亦可一聚。”说罢仍沿着来路,一纵便在数丈开外,没几个起落,也便不见了踪影。   紫袖这才回头,见嘉鱼正喜孜孜地逗弄银环儿,便问她道:“任道长为何会找上你?”嘉鱼收起葫芦道:“我和方思泳、卫怀一齐来赤土州,乔木庄此前死了人,景行门这又死了一个,唯独灵芝寨不曾出事。消息传开,自然都怀疑到我头上来。”又翻个白眼道,“景行门一口咬定是我下的手,我来的路上,还被方思泳拦住要讲,有甚么好讲?若不是去来观那长胡子跟着劝解,想必又要打一场。”   紫袖道:“你是不是同那高师兄打过?可知道他怎么死的?”嘉鱼嚷道:“打是打了,我没有杀他!”“不,”紫袖苦着脸道,“我知道不是你……我听他们那里一个小兄弟说,灵芝寨和景行门的梁子,是有关武功传承,而非私怨;你又比他辈分高,自然是不会对他下狠手的。”   嘉鱼道:“你既知道这事,我也不需瞒你——我同他交手时,自然是用缠藤手对他的镜花水月手,我用一招‘根深叶茂’,破他的‘海底捞月’,”边说边和紫袖缓缓比划,手掌切向他的喉头,“他起初心高气傲,没料想我竟能一举奏功,惊讶之余被我打在喉咙,一时窒息昏了过去;随后我又同样使了一次‘根深叶茂’,他才醒来……”   紫袖好奇道:“为何同样一招,他又醒了?”嘉鱼道:“医武同源,说的就是这个道。”见紫袖满脸不解,又说,“医术和武学,只像一棵树的两根枝杈。譬如点穴,在病人穴位推拿,自能治病;下手重了,兴许他反而动不了,若是要穴,还能点死人。按摩手脚也是同,气力合适便是舒筋活血,气力大了,还不捏个筋断骨折?”紫袖似是明白了些,嘉鱼又道:“因此还有下一句:活杀自在。活人还是杀人,全在一念之间;哪怕同样一招,也看你如何用劲。用毒同样如此,我拿毒物配药,既能救人,也能杀人。”又冷笑一声,“反正如今银环儿回到我手中了,待我取了毒液,谁再凭空污蔑我,我倒要让他们痛快痛快。”   紫袖打个冷战,却也恍然大悟,忙道:“原来是你将他救醒。”嘉鱼道:“他醒来便对我心服口服,礼敬有加,因此我同他打过便完事了。卫怀倒是心存不满,我们二人也没分出个高下,我不想再同他纠缠,便带人走了;本来说旁边山上有魔教踪迹,我也懒得去瞧。”紫袖道:“你走之后,他像是带着人上峰去了。”嘉鱼道:“就是如此。再后来那姓高的就死了,喉头被人打碎,听说脖子都断了,但决计不是我做的。这死法和乔木庄二当家差不多……”说到这里,却不再说。   紫袖眼前登时又浮现出展画屏攀上山的画面,十分为难地叹了口气。嘉鱼撞了他一记说:“银环儿是你去向魔头要的,对罢?多谢你。我若早些知道他是你师父,就不该叫你去找他。”   紫袖不想再讲展画屏,便说:“我听说有位人称‘千手观音’的前辈,最擅长讲论手上功夫的招式。若有他老人家在场,说不定就能为你和卫掌门分出高低来了。”嘉鱼眼前一亮道:“你知道‘千手观音’?我也听说过,那位前辈许久不在江湖行走,不知是否已避世隐居了。我阿叔似是曾有缘见过他一面,说那人甚是和气,武功绝高,倒不是甚么老人家;可惜他那时未曾体味到缠藤手的妙处,错失良机,无缘聆听高人教诲,后悔至今。”感慨一番,忽然又说,“不知这回英雄大会,‘千手观音’来是不来?”   紫袖便问:“你必然也接到英雄帖了?”嘉鱼说:“怎么没有?你若想去,跟我同去就是。”紫袖想了想道:“不必了,咱们就此别过,到时候大般若寺见罢。”   他自忖离英雄大会举办的时日已不足两月,即便这场江湖聚会再怎样轻如鸿毛,离京城这样近,自己也必然是要去看看的;何况此次由大般若寺亲自发动,意图明显是冲着魔教,即便凌云派不来,他也要到场才行——索性不如早些进京。因此告别了嘉鱼,便朝京城去。   待进了京,他倒踌躇起来:皇帝说话能省则省,金错春也没有告诉他如何找人,总不能当真闯进皇宫去;那枚金龙牌他一直藏在随身包袱里,却不知何时掏出来才算恰当。只得捡着热闹之处走了一遭,在红叶大街上少说也绕了十个来回。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未等他失了耐性,有人便自行来找。二人在人来人往的点心铺里转了一刻,金错春仍旧戴着那张麻脸面具,买包点心的工夫,以极低的声音,隐晦地说了些路线和切口,临走时忽然揽着他肩膀道:“殷侍卫,莫以善小而不为。差事虽不起眼,照样能向上爬。”   紫袖看着他的身影混入人群,怀中被他塞了那包点心,还多出一张英雄帖。他便径直回了王府,给西楼送了信,自此又与从前一般,每日练武,偶尔也去承安殿给六王爷值守一个时辰;白日里有时出门探看,他不说,六王爷也不问,各自相安无事。   这日又去街上瞧过,只觉江湖人士比起以往略多了起来。他照例不动声色地查看过街头巷尾的联络符号,向回走时,却见王府外头街口上一个人朝着他迎上来,风尘仆仆,竟是杜瑶山。紫袖惊喜地叫道:“瑶山哥!你怎么来了?”杜瑶山丝毫没有嘘寒问暖的意思,拉他到偏僻之处,劈头便道:“西楼接到内线的消息,有人说已找到了魔教老巢,便要杀进去了。”   紫袖的脑袋“轰”一声嗡鸣不已。   他几乎来不及喘口气,又飞快地赶往赤土州。   这回踏进魔教大院时,周遭安安静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响声。他沿着小径找去,不但一个人也瞧不见,连见过的鸟兽都不见了。紫袖慌得六神无主,只怕这处当真被一举歼灭了。   他闯进一间空屋,桌椅家具一应都在,床帐被褥俱无。拉开柜门,别说衣裳,连块手帕都没有。所幸所过之处并无打斗痕迹,看来尚未有其他人摸进来过。   紫袖越找越是心惊肉跳,他简直要怀疑自己进来这里、见到展画屏、同他说话的一切经历,都是在做梦。他跑进展画屏的住处,门廊已积了灰,房中清得一尘不染。他呆呆看着展画屏曾经倚过的矮几,还记得上次在那里放了一只橘子。   他一时陷入了茫然,生怕展画屏特意留下了甚么线索,又被自己忽略了。然而无论他如何钻研,从白天找到夜里,都看不出任何玄机。一切是那样简单明了:他丝毫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找到他。   魔教竟然人去楼空。   走进夜叉堂,他回想起展画屏的话:“你每来一次,就给我添一次麻烦。”初春的风已不再寒冷,他却照样浑身冰凉。   此时离英雄大会的日期不过十数日,再也不剩几天可耽搁。那去码头的小船还在,船夫自然不见了。紫袖只能勉强划着船,照着脑中所记的水路,胡乱找去,又耗费了一两天。他当即飞马回京,思及时近英雄大会,京城必定明里暗里守得铁桶也似,一路便在东西南北各处寻觅。除了三三两两向大般若寺去的江湖豪客之外,依然甚么痕迹都不曾找到。展画屏带着魔教的人凭空消失了。   他慌了几天,又终于想起来那张英雄帖:说不准魔教已埋伏在了净山,只等各路人马纷纷上山的时机,还要下手。他揣着一点侥幸,也奔向大般若寺。   寺院一如既往端肃庄严,只有些僧人火工来来去去,搬运着一些米粮、菜蔬、杂物,看来已做好了广迎各路英雄的准备。他上前一问,客堂果然住满,再没有空余的禅房了。知客僧微笑道:“施主不如在山民处借宿,或是入城歇下,当日早来。”   他自然不肯回城,便依照指点,找一家山居投宿。不想离寺院近的人家竟都住满,沿路尚见不少人干脆露宿山林。紫袖一路打听过去,不但山下客栈都已塞不下人,连民居的价钱也越发贵了,如今能轮到他住的,唯有又偏又贵的地界,倒是无人来抢。他也顾不得许多,拣了偏僻处的院子住下,随即照着从朱印处学来的易容之术,将衣衫面貌全部改换,出门装作游山,各处去看。   山上山下已有许多江湖客,时有口角殴斗,一言不合便要动手,寺里僧人不时还要各处劝解——想要藏身,许是也不容易。他找了两天,几乎将净山境内踏遍,一无所获。到了最后一天,他已借尽寻人迷路吃饭洗澡种种机缘,数次潜入寺院客堂,将住客细细扫过,除了有些目光甚凶,也不见可疑之处。   到了此时,他在万般失望中,终于不得不承认,展画屏狡兔三窟,带着人另找地盘再次潜伏,才是最好的——就算明天魔教诸人忽然现身英雄大会,面对胡不归这样的顶级高手,展画屏也是断无胜算。紫袖自忖若能同他说上话,最后应当也是劝他先避过风头:即便各路英雄做出天大的决定,若连魔教都找不到,又对付谁去?   他脚步有些拖沓起来,也不能再往人堆里转悠,这几日已有几双利眼盯着他瞧,再去反倒形迹可疑。只好等到明天,去大会上看看情形罢了。   最为沮丧的是,不知下次再找到展画屏,又是甚么时候。   紫袖心事重重,回到自己院里。明日一会,必定到处都是对头。   他刚关了屋门要去点灯,屋里杀气陡生。   --------------------   “医武同源,活杀自在”这句话是现成的,   我首次接触到时,是在生活中听人说起。感谢各位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打赏!   每天收获不一样的感动,就觉得很幸福。 第80章 业轮初转(1)   紫袖寒毛都竖了起来,出门未带兵刃,立时想去取剑,却已来不及了。一道劲力倏忽直冲到他鼻尖,迫得他一个铁板桥斜斜向后,顺势朝一侧翻了出去。那人无声无息跟了上来,紫袖耳边不闻破空之声,想是没有甚么兵器暗器,便硬着头皮双掌一分迎了上去。对方掌风忽软忽硬,又跟方思泳摧枯手的劲道有所不同,是他全然陌生的武功路数。霎时面前气劲纵横,憋得他窒闷欲呕。   屋里一片漆黑,两人都不出声,除了拳脚交错,间或只有凳脚细微移动的“吱纽”一响。紫袖被那人逼得身不由己步步后退,直是心惊胆战。绕着桌凳过了七八招,勉强只找到一回反击的空隙,还被对方接了过去。他额头见汗,咬牙抵挡,想不透是哪里来的突袭,心中发狠:先将人撂翻,大不了明日再赔罪就是。想到这里,胸中真气鼓荡,手下便出了杀招。   他这边杀气一起,那人忽然换了招式,内劲丝丝勾连,环环相扣;紫袖几掌击下,逐渐惊奇起来,只觉对方手上脚下竟都改作凌云山的路子,俨然便是封云掌!这套掌法他闭着眼睛都不会打错,二人凶悍骤减,你来我往,却都是熟稔的打法,犹如当年学武喂招一般,方才的杀气哪里还有半点?看这劲道绝不是大师兄,紫袖心里猛地一抽,手上滞了一瞬,便已被那人制住,拉近了身前。   他双手被牢牢抓住折到背后,整个人被两条手臂圈了起来,唯独听见胸膛里一颗心怦怦跳着。屋里黑得连轮廓都看不清,只模糊察觉那人身量甚高,呼吸长而深,轻纱般萦绕在他周身。紫袖脑海里像是有些小闪电细细碎碎的,压得他不敢说话,生怕一出声哪里就错了。   那人极轻极轻地冷笑了一声。   一道最大的闪电,在眼前随之炸开。   展画屏在他耳边说:“临敌轻忽大意,我就是这样教你的?”   黑暗中半晌才有了声响。紫袖抽了抽鼻子。隔了片刻,又抽一声。展画屏伸手将他脸上覆盖的面具胡须等物取下,指肚摩挲着他的面颊,凑得极近,带着责备道:“都多大了,还说哭就哭,害不害臊?”   紫袖从牙缝挤出几个字道:“展画屏,你没良心。”   下一刻,他的手被松开了,嘴唇被热热地堵住。紫袖蓦然张大眼睛,看不清展画屏的神情,唇上却传来无限暖意。他的心下一瞬就要跳出来了,胀得他唯有闭紧双目方能藏起眼泪,生涩而疯狂地回应他的唇舌,回抱住那宽平又温暖的背,直到展画屏的手指分开他的衣领,扯开他的衣带,又将他抱起来走向床边。   紫袖抖着手,剥了自己衣裳,又去剥展画屏。他从未这般窘迫,只因堪堪意识到不知该做甚么才好,唯有凭直觉去迎合。那些不在直觉中的部分,全靠他的师父教了个透彻;他唯独怕他停下。一时世间仅剩耳畔展画屏的呼吸,一把业火燃遍周身,烧过汗流浃背的夏日,相拥而颤的寒冬;那是秋风里汁液饱满的浆果,是不可阻挡的春意。   他夜里迷茫中睁了两次眼,就着床边微弱的灯火,两次都见展画屏在看着他。紫袖生怕他走了,每次都伸出手去将他抱得更紧些。   拂晓时,展画屏吹灭灯离开了。紫袖听见关门的声音,裹好被子沉沉睡去。等他又醒来时,才看见枕边放着一个小小瓷盒,压着一张纸条。打开瞧瞧,满满当当是一盒粉润的脂膏;再看那纸上,展画屏熟悉的字迹写着如何使用又要连用三日云云,不禁面红耳赤。   他从不知道世上竟有比练功打架更累的事,陌生的招式让他浑身犹如散了架。眉头紧皱敷完了药膏,又暗自运转三毒心法,好歹手足不再酸软,只是隐痛难以尽除,行走不便,也只得强忍。此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咬牙切齿地拾掇了床,挪向大般若寺,路上将一塌糊涂的床单掘个坑埋了;想咒骂时,却又笑出来。   待他终于赶进寺去,早已听见人声喧嚷,随处可见手持长棍的武僧。钟楼旁有一处极大的空场,旌旗飘展,便是英雄大会的聚集之地。紫袖走到近前,打眼一看,各门派大大小小分据四处,亦有许多江湖散客,将此处挤得满满当当:日头一照,刀光剑影,衣衫斑斓,半围着钟楼下的高台。他知道自己来得迟了,便混进一群豪侠当中,直直盯着台上。   紫袖满眼只见那上头站着两个人,左首的正是展画屏,像是在听右首那人痛斥着甚么。他这才看清展画屏穿着一件玄色袍子,绣着金灿灿的八宝吉祥纹,轮、螺、伞、盖、花、罐、鱼、肠,高台之上,风动衣袂,如同哪处的塑像走下来了一般。紫袖乍瞧见他,无数滋味混在胸中方寸之地,最终渲染为莫名的焦躁:展画屏实在太张扬了。来这种场合,一有闪失便是众矢之的,却穿得十分升官发财,叫人一看就想打他。   他不安地瞟向四周,高台一侧立着个老和尚,神情慈悯,却让他心头一震:他曾在舍利塔旁见过的,不正是这位大师?此时身在台上,难道便是大般若寺的方丈?紫袖按捺不住,便朝旁边一人问道:“大哥,我来得慢,这已经打起来了么?那后头的可是心明大师?”   那人一张紫棠色面孔,虎目圆睁,大咧咧地一挥手道:“可不是心明方丈么?兄弟来得正好,前头只听大师和几位掌门说了许多话,刚开打,有的是热闹瞧。”见他脸色发白,透着虚弱,又热心地说,“本来只说今日推举一位首脑,众人都听他号令,好对付魔教。那几个掌门自然推辞一番,底下便有毛脚鸡先蹿上去了,说有几个大派死过人,不配当这首脑,只挑衅胡不归道长和灵芝寨那小妖女寨主同他过招。那两人还没答应,便有其他人上去打。打过两场,那魔头忽然来了,魔教那些人跟着都冒出来,倒算齐整。”   紫袖边听边向一侧望去,果然花有尽、曹无穷和其余不少人,竟也都在那里大喇喇地瞧热闹,到底还是来了。只是旁边众人同他们隔开数尺,泾渭分明:在这人声鼎沸之处,唯独魔教所在的地方宽敞,格外引人注目。再顺着向旁边看,去来观、乔木庄、景行门、灵芝寨,也都在不远处,或坐或站,许多弟子面上带着怒色。只是高台边摆了两排蒲团,坐着多位高僧,是以无人轻举妄动。   这时台上那人说得正激愤,展画屏打断他道:“不需再说了,本座记不住。”底下有人哄笑起来,那人脸色泛红。身边汉子朝紫袖道:“你瞧他这嚣张劲儿,直要将人气死!”   展画屏朝心明方丈道:“大师召集天下英雄,原为应对魔教。如今我既来了,这英雄大会何妨改作降魔大会,便在这里把我降了,不是正好?大师意下如何?”众人虽乱糟糟地,却将他这几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心明方丈尚未发话,台下已站起来两人,方思泳站在乔木庄众人前方微笑道:“我看正好。”卫怀立身景行门诸弟子当中,阴恻恻地说:“我看也好。”一时周围便有许多人叫嚷,大般若寺的僧人便都站起身来。   心明方丈口称佛号,声音不大,仍将众人声音都压了下去。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胡不归和嘉鱼,又对展画屏道:“施主多作杀孽,今日必不能善了。”展画屏便面朝众人,低下头拂了拂袍角,不在意地说:“诸位有甚么冤仇,一并在此解决,倒也便利。反正丧事也办过了,再办一次,不费甚么事,唯手熟尔。”   紫袖站在人群中,听他信口开河,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推测这里许多人都曾见过展画屏,不要说那些高手,就连次一等的,此时必然也已将他当作了活靶子——哪怕全力一搏,若能趁机留个除魔的名声,从此扬威江湖,千值万值。因此他心中反倒盼着心明方丈能出言阻止。   这时有人一跃上台,劲装结束,腰悬长剑,朝台下双拳一抱,又对展画屏说道:“金洪州仓山剑派程立志,曾受凤桐老前辈恩惠,指点过几次剑法。凤老前辈被你所害,今日我要替他老人家,在你这凌云山弃徒身上,戳他十七八个窟窿!”话音刚落,剑光已动,银蛇出洞般刺向展画屏。紫袖双眼一眯,轻声道:“仓山连珠剑,‘九九归一’!”这一式连出九剑,精微奥妙,威势要比他那招“阳关三叠”还要大些。   展画屏立在当地,也不闪躲,直到那剑刺到面前来了,才不经意地向旁边一晃,众人未及看清,长剑竟已被他夺了过去。他并未立即回击,直等到程立志回转身来,才执起剑信手一挥,俨然便是同一招“九九归一”,眨眼间剑尖连闪,犹如星河飞瀑,珠玉横流,罩住程立志前身,竟是连点他一十八处要穴。台下一时鸦雀无闻,紫袖也瞠目结舌,自然知道这十八剑并非都是实招,然而展画屏速度之快,招式之精,堪称罕见。程立志被剑影闪得眼前发花,这其中虚虚实实,一时实在难以分辨,周围已无路可避,只能一步步朝后退去。   眼见程立志就要退到台下,远处有人叫道:“魔头从前是掌门,这又跟人对剑,算甚么本事?”   展画屏听罢一笑,道:“此话有。”登时收了招,顺手将长剑一甩,又朝程立志说,“那再领教一番贵派神功。”话音未落,那剑已被掷在台边地下,当地一声。有好事的人上前去捡,却惊讶叫道:“这剑碎了!”高高举起手来,只握着一个剑柄。众人循声看去,却见一柄精钢宝剑,抛出时明明完好,落下却已寸寸断裂,剑刃散为小段,随着大伙儿手足触动,四散开来。不少人暗自心惊:展画屏不愧曾是剑门之主,随手一抛,功力亦不容小觑。   程立志尚未说话,台下有人厉声叫道:“程兄弟,你不是他的对手,且先歇着,待我来会会这魔头。”声如洪钟,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   展画屏半转过身,神态温文,极有耐心地说:“来。”   --------------------   怎么样!这一段我连着更的啊(虽然定时了!   我是一个仗义的作者啊!抚摸我更加鲜艳的red领巾,拍自己肩膀。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评论和打赏~   (时空穿梭的作者几天后跑来说明一下,这章发完第二天就被锁了,   所以新版本是删改过的,滑跪)我:哎展画屏,人家才二十出头,你懂不懂浪漫啊?   展:怎么不懂?可以浪,不能慢。 第81章 业轮初转(2)   紫袖同身边汉子一起朝前探头看,只见一条黑影跳至台边,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手持银枪,慢慢走到展画屏对面:身长九尺有余,春寒料峭,只着一件粗布背心,露出来的两条手臂肌肉虬结,长发结成数条粗辫,垂在脑后。壮汉高声道:“我门中两人数月前死于魔教之手,北境飞鸿门李震,今日必报此大仇!”   众人都打量那李震,便有人议论道:“飞鸿门门主亲自上阵,今日倒能一观李家的搏鹰枪。”紫袖当年在五龙观听吴锦一说过,知道这套枪法传自前朝,由雪山猎户多年参悟沿改而成,自有一番威势,只不知展画屏如何抵挡。正忧心时,忽然听见花有尽扬声说道:“长枪对空手?这便宜占得少了,太亏太亏,何妨再多占些?”台下有人反驳道:“对付魔头,又怕甚么?”远处便有不知哪里来的促狭鬼嚷了一声说:“怕死呗!”   展画屏尚未发话,李震却怒道:“谁又怕死?我既来了,便是要同魔头比武,你取兵刃就是。”展画屏便向台下道:“我教中无人携此长大兵器前来,哪位英雄有趁手家伙,肯借本魔头一用?”   众人见魔教教主竟然开口借物件,深觉诡异,又忍不住凑这热闹,便有人撺掇身畔带着枪棍的豪雄,又有不情愿的,不敢应的,说笑骂人的,正说得嗡嗡作响,西北角有个声音暴雷也似喝道:“我这里有,只怕你拿不动!”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个铁塔般的黑衣大汉,满面虬髯,手持一柄方天画戟,犹如天将下凡。   展画屏在台上道:“便向这位英雄暂借神兵。拿不拿得动,一试便知。”那大汉道:“你使惯了剑,我这家什打坏了怎办?”众人见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只怕魔头便要发怒,展画屏却丝毫不以为忤,仍然微笑着道:“若画戟都给打坏,我这肉身也离坏不远了,英雄该高兴才是。”   那人似是觉得他说的也有道,又生性豪爽,便道:“拿着!”抬手过顶,竟是隔空便将画戟投了过来。那方天戟少说也有四五十斤,颇为沉重,刃尖划出一点耀目银光,呜呜声响破空急飞,竟是照准了展画屏身躯投去,显然是那汉子膂力极强。众人惊呼连连,眼看那一道乌黑便要扎在展画屏身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轻轻跃起,伸手在杆上一搭,将腰一拧贴了上去,连人带戟在空中打了一转,便将这一投之力尽数化去。随后将画戟携在身侧,如大鸟般轻盈落地,竟是摆了个夜叉探海势:双膝微沉,单手伸出,戟尖平平前指,稳如泰山。众人见他单手接戟,腰马稳健,姿势圆熟,架子漂亮,竟像是舞惯了那戟的一般,一时忘了这是魔教教主,震天价叫了一声:“好!”紫袖没见过自家师父摆弄这般威风兵刃,又惊又喜,也低声叫着:“好!”   李震也不多话,见他有了兵器,当即一枪“百鸟朝凤”倏地刺出,先挑后点,朝前扑来。搏鹰枪顾名思义,能与苍鹰相搏,以枪尖灵活见长,其轻捷远胜直来直去的枪路;此时银光乱颤,枪影重重。紫袖紧紧盯着展画屏,怕那画戟太沉,却见他手臂也立时探出,一招直取,戟耳径向那朵红缨点去。李震不等招式用老,健臂疾摆,回枪一扫,二人当即斗在一起。   两杆兵器一黑一白,一应尖刃银光锃亮,在阳光下折射出点点星芒;枪戟交鸣,自有一股纵横驰骋的威武之气。展画屏英朗挺拔,却也算不上壮大,与李震相比直是小了一圈,竟丝毫不落下风,与描金画戟融合得天衣无缝。斗过十数合,李震一枪“鹏霄万里”,银枪带着内劲,尖啸着压向展画屏头顶。展画屏转身提戟而退,李震随即进枪扎去,眼见便要刺中时,展画屏忽然回身展臂,方天戟“呼”地一声从身侧钻出。   紫袖双目圆睁,看出他这一招信手拈来,举重若轻,走的却是剑路,激动地叫道:“昭君出塞!”身旁大汉不满道:“兄弟见识短了,明明是回马枪!”李震法度谨严,立时回枪守住门户,展画屏却身随戟动,早已趁虚而入,戟耳将银枪一挑,那红缨便绕着黑戟滴溜溜打了几转,只见戟头向下一按,枪尖便没入地下的石砖当中。   展画屏向后退出一丈有余,转腕将画戟一收,又朝那黑衣大汉掷去,在空中划出一道乌突突的弧线。大汉跃起接了,落地无声,貌似已然拿稳,手臂忽然一抖,戟身“当”地戳在脚边。这大汉先是一惊,随即望着台上,哈哈大笑。身边诸人见这一抛一接前后相应,也都笑了起来。   李震站了一刻,只道:“我输了!”便上前拔起枪来,念出两个名字,含泪向天道,“做哥哥的无能,无法替兄弟报仇,纵使泉下亦无颜相见。”展画屏倒和颜悦色道:“论枪术本座不如阁下。”看他要走,又说,“你说的这两人,本座也不认得。”   李震已下了高台,此时回头发愣,未及开口,高台另一侧便有人说:“飞鸿门的不认得,景行门高千书你总认得。”随即便有一人身着黄衫,飞掠入场,身姿飘逸,可见轻功不俗。   紫袖打量着那人,见他浓眉清目,一表人才。只听身边大汉道:“好俊身手,这是景行双秀的钱华不是?”紫袖点头道:“他方才就在卫掌门身边,想是得意弟子了。”   这时那人果然道:“景行门钱华,但求一试展教主害我高师兄的神功。”   展画屏面不改色,又道:“来。”   钱华足尖一点,双手一前一后,袭向展画屏。紫袖仔细瞧他手法,必是丁曦说过的那套镜花水月手了——不愧与高千书并称双秀,想是熟稔分水心经,出手仪态风雅,未及近前,展画屏的袍袖便被他劲力一激,分别向两侧飘起。   再看展画屏,双腕自宽袖中伸出,手掌轻转,俨然便是一路大擒拿手,当即朝钱华手臂一钳一带。众人不禁哗然:大擒拿手源自少林,风行多年,武林中人人使得;虽招式多变,以此应对却终究平凡。钱华道:“你如此藐视镜花水月手,难免轻狂了。”展画屏笑道:“手势好看,有甚么用?”转瞬间已过三招,众人见他二人边斗边说话,气息兀自不乱,便都赞叹。   钱华一道黄影,缥缈灵动;展画屏衣衫飞扬,大开大阖,端的赏心悦目;紫袖更是看得意醉神迷,见他随手拿起招式来用,却都像事先计算好的一般,准准卡在攻势来路上,终于明白朱印为何要自己去看展画屏怎样打:即便同样的招式,换了人使,当真截然不同。正自感慨,却见钱华以手作掌,袍袖霎时鼓起,显然运足了气,比拼起内力来。谁知展画屏仍是只用大擒拿手,向他肘上曲池穴轻轻一推,钱华肩背皆晃,朝后连退,为之色变,复又向前。展画屏忽然腾身而起,跃向钟楼的高墙,沿着洁白石壁走出数步,如履平地。钱华随即追上,双手如风,时而轻荡,时而狂扫,展画屏只同闲庭信步,趋避自如。   钱华攻势不论轻灵沉重都无奈他何,当即猱身而上,借着一坠之力,竟然双手从后方同取展画屏两肩。紫袖心里一惊,他见嘉鱼比划过那招“海底捞月”,这一式像是从中变化而来,照准了肩井、大椎、天柱诸穴,上取头脸,下取颈胸,十分凶险。他偷眼看景行门弟子,都面带雀跃之色,想是钱华的看家招式了。此时二人同时一蹬,从钟楼墙上又打回高台。钱华双手堪堪要卡住展画屏的喉头时,只见他嘴角一勾,旋腰回转,双掌分错,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同时拍了出去。紫袖倒抽一口凉气,身边大汉叹道:“魔头竟然这般自大,不去抓他两手——但凡慢些,早给气劲憋死了。”   底下众人惊呼声中,钱华已仰面飞出两丈远近,距高台边不到二尺,背心与地面甫一接触,便即弹了起来,想是不曾受伤。他回身看着展画屏,面色阴晴不定,双拳紧握,眼看又要上前。   不等他说话,展画屏依然极有耐心地道:“来。”   钱华却泄了气,脸色一垮道:“你胜过我十倍不止。我比不过你。”竟自下台去,走回景行门弟子当中。他身边有人便高声道:“我不服!我替师兄出战!”   展画屏微微一笑,只说:“来。”   这个字话音刚落,台上便多出一个灰影,台下众人本来尚在谈论,一时竟无人喧闹,十分安静。紫袖捏着常明剑,手心渗出了汗。   站在台上的是景行门的掌门卫怀。   展画屏招呼道:“卫掌门,别来无恙?”只像旁人到他家中做客一般。卫怀冷冷地说:“杀我门下弟子的,是你还是旁人?”展画屏道:“你看谁像?”卫怀道:“待我先除了你,再去魔教那处细瞧。”   展画屏赞许道:“这样好。宁肯错杀,莫要遗漏。”说罢有如离弦之箭,大袖飘飘,率先朝卫怀而去。   --------------------   心明方丈(拿话筒):【对小沙弥】喂,喂,好。【对观众】哎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各位僧众,各位居士,感谢大家不辞劳苦,来这个敝寺呢,欢聚一堂,啊。我先代作者说明一点小问题,啊。就是咱们这个第十章 的标题呢,其实还有一个备选,叫这个,【看稿子】哦,叫《展画屏装……哎,这个词儿不能说啊,说了造口业吗不是,就是一个叉,啊,大家领会一下精神。所以备选标题就是《展画屏装叉集锦》,咱们这个……   紫袖:心——明——大——师——!快跑啊我拉不住他啦!!!! 第82章 业轮初转(3)   卫怀也不含糊,当即朝前上步,抬手挥去。台下众人几乎屏住呼吸,看这两门宗主赤手空拳相拼。仍旧是大擒拿手对镜花水月手,一人修长,一人矮胖,同样轻灵迅捷,相距尚有数尺,劲力便将衣带推得乱飞。卫怀一出手,紫袖便轻轻一拳击在掌心:果然是景行掌门,他身形看似并不灵巧,一旦动了起来,姿态却甚是闲雅高妙;此人功力,比方才钱华高出一大截。身旁汉子也点头赞道:“卫掌门一动手,倒比徒弟漂亮。”   紫袖见过卫怀和方思泳对打,记得两人手掌甚至并未碰触,便已换了好几招,此刻只怕展画屏吃亏;急着看时,却见二人手上打得甚慢,只像两个普通弟子过招,听凭手臂碰在一起。只不过甫一碰到,登时像触发了惊雷,后头便打得风卷残云般快了起来。二人出手都不是完整招式,只像将数招掰开揉碎了又拼在一处,紫袖很快便看不清四只手的动作,只见到两人身影移来移去,又听身边不断有人“咦”、“啊”地惊叹,知道众人的眼睛都不够使了。   这时他眼前一花,见展画屏手掌夭矫如同灵蛇,冲破卫怀双手封闭,倏忽向前直切;卫怀接这一记比他还要更快,后手立即跟上。眼看展画屏的掌缘即将击在卫怀头颈,手臂也要被他绞紧,却在那一瞬闪电般翻肘,把手收了回去;二人胳膊轻轻一错,便各自分开,跃回两侧,亦都不曾再动。展画屏倒背双手笑问道:“卫掌门这镜花水月手,是近来疏于习练了?”   紫袖不明就里,朝高台旁的几个门派看去,只有胡不归尚未动弹,他身边的任远村,连带一旁嘉鱼和方思泳,已全部站起身来,望着台上。卫怀满脸阴沉,一言不发,台下众人已开始窃窃私语:“这是谁赢了?”“到底碰上还是没碰上?”又有好事的人干脆问道:“卫掌门伤了魔头没有?”   展画屏回头望着几位掌门人笑道:“几位都是高手,给评个胜负罢?”转向一旁道,“嘉鱼寨主有何高见?”嘉鱼眉头微蹙,犹豫一刻,便道:“你两个没死没伤,我见识短浅,评不出来。”又朝乔木庄那边道,“纵览江湖,要数方庄主手上功夫一等一地好,还是你来评罢。”   方思泳自谦道:“嘉鱼寨主谬赞了,方某哪里又有这等本事?若说手上功夫,自然要推鼎鼎大名的‘千手观音’,若他老人家在,自然早已说得清清楚楚;只是这位前辈素来行迹神秘,依我看,还是唯心明方丈和胡道长马首是瞻。”   众人又都看向那两位泰斗,想来这几位掌门都在推脱,谁也不愿得罪,必然要两位老头子来解决这道难题。心明方丈没有开口,胡不归便道:“老道看来,方才这一招,胜负未分:若论手法,卫掌门无可挑剔;若论劲力,展教主技高一筹。”   场中听着数位高手几轮问答,都越发安静。不少人心中便打起鼓来:众人本来只觉除恶务尽,若为诛杀此魔,大家伙儿不曾一拥而上已然十分体面,车轮大战又有何不可。没想到这魔头实在能打,上场之人接连败北,魔头一口气未歇却不见疲态,说不定还因为连胜而越战越勇。这时听了胡不归的评价,当即有人担忧道:“怎能说魔头打得好?他二人从前都是掌门,本就难分胜负。说出这话,岂不是灭自家志气,长他人威风?”   紫袖只盯着展画屏看,果然他喜孜孜地道:“照这样说,再过几招,本座竟是有望胜出了——若将诸位都打过一轮,不定也能捞个武林盟主来做?”   当下便有人开口斥责,卫怀冷笑道:“你若当真有志于此,今日可就走不出山门了。”说罢便伸手朝腰间皮套探去,“待你见了我徒儿,再求他帮你统帅十万阴兵,当这盟主罢了。”   他十指刚刚触及那皮套,台下人群中忽然发出一声大喊:“师父且慢动手!”众人听是一名女子尖叫,便都去瞧,卫怀也当即扭头看去,一个年轻姑娘排开众人,直冲至台下,仰面高声道:“师父莫错怪了人!杀高师兄的另有其人,并非魔头!”   这句话一出,众人都是勃然色变,顿时“轰”地一声议论起来。紫袖听说另有隐情,也心中激动,看她穿着景行门弟子服色,虽甚为憔悴,容貌却眼熟,正思量时,只听景行门亦有弟子纷纷叫道:“林师妹!林师妹回来了!”他听这个“林”字才醒悟,这是曾与高千书和丁曦一起出现在京城的那位林师妹了。   卫怀扫视台下,运起内息问道:“这些天你去哪里了?此话可有根据?”他阴恻恻的声音冰锥般钻入各人耳中,一时场内肃静许多,嘉鱼和方思泳便都朝林师妹那处走去。   那林师妹便望着卫怀道:“高师兄出事那天,本来是与徒儿约在林中相见,只因遇见了旁人,才打了起来。”卫怀道:“你二人向来情投意合,婚事在即,为何急于一时,非见不可?”紫袖听见身边汉子道:“原是高千书没过门的媳妇。”当下暗自揣摩,高千书死在夜里,卫怀故意说出二人婚约,许是也要保住徒弟的名声。   林师妹粉面生红,含泪道:“我给高师兄绣了一个荷包,那天正好绣完,便交了给他。那时都说那山上有魔教的人,那里又无旁人巡视,他便叫我快些回去。没说几句话,他忽然叫我不要出声,像是听见了动静,便朝林子里头去……我不放心,要同他一起,他偷偷将我点住穴道,藏在了山石之后,只道片刻即解。可他就,就再也没回来……”说罢哀恸难当,大哭出声。   众人听她哭得凄切,不禁摇头叹息。卫怀眉头紧皱,问道:“你怎知杀他的不是这魔头?”   林师妹道:“我听见他说话了!他跟那人动手,忽然说了一句:‘你人面兽心,今日害我,我师父不会放过你!’我心急如焚,待那边无声无息之后,穴道也快要解开,便想过去瞧;只是浑身酸麻,许是弄得身边有了响动,那凶人就朝我这边过来……我想逃走,腿脚却不听使唤,几乎吓昏过去,这时魔……展教主忽然从他背后出现,才将他引开。”她喘了口气道,“我连忙冲开穴道,也不敢回去,逃向山下,藏在山民家中;本想回流泉山去,又听说要召开英雄大会,师父必来,那人也一定会来,才径来此处。”说罢如同没了力气,只会抽噎着抹泪。   嘉鱼问道:“你当真和你师兄见面了?”林师妹道:“我二人虽有师父作主,却也不好公然相约。这几年来,师兄也要忙许多事,何时能说说话儿,全看他身上玉佩:若是青玉,便是不见;若是白玉,晚些总能见上一面……收敛尸身时,我虽不在,想必师父也都看见了。另外他身上带着那个荷包,绣了一对鸳鸯,几位师妹也都见过……师父尽可去查问,徒儿一个字都不敢乱说!”又朝卫怀哭道,“师父,徒儿死不足惜,求师父为师兄诛杀仇人,以慰他在天之灵!”   卫怀听她说完,转向展画屏道:“若不是你杀了千书,你又去那里做甚么?”此时魔教中便有人抱不平,薛青松叫道:“那山是你家里买的不成?旁人还不能去了?”卫怀置若罔闻,展画屏便道:“说来也巧,本座夜里游山,遇见这位姑娘,眼看被个凶徒吓得那样可怜,岂能坐视不?”忽然转身朝台下豪雄道,“诸位都是江湖中人,路见不平,自然要挺身而出。只没想到那人脚力不济,追了一阵,竟跟不上来。”众人听着魔头大肆说甚么“路见不平”云云,直是目瞪口呆。   “既如此,”卫怀便向林师妹道,“行凶之人,你可看清楚了?”林师妹忽然眼神一变,尖声道:“我死也忘不了他!我苟活到今日,就是为了替师兄说出这件事!”   话音未落,展画屏和卫怀同时转头,嘉鱼忽然闪身而上,手臂一挥,停在她身边不远处,转身抬起手来,两指间夹着一枚银针,朝前冷笑道:“此举有违身份罢?”走到林师妹身前,将她护住。卫怀也跳下台来。林师妹浑身颤抖,眼泪簌簌而落,瞪着眼前的人,恨恨地说:“方思泳,人面兽心说的就是你!我师兄如何招惹了你,你竟要用这般阴毒手段害他!”   众人听到这里,方才明白真凶是谁,直如热油锅里浇了水,场内顿时人声鼎沸。紫袖和身边汉子惊讶对视,恍然大悟,竟是方思泳动手杀了高千书,而后嫁祸魔教?他心里油然而生一个念头:展画屏今日有备而来,难不成是要洗冤的?   此时嘉鱼忽然大笑三声,脆生生地说:“原来如此,方庄主,起先将凶手往我身上引的,应当也是你罢?你还假作调停,后来任道长来了,卫掌门才勉强相信不是我干的,这条人命便安在了魔教头上。”说罢转身朝展画屏道,“劳累展教主了。”展画屏和气微笑道:“好说。”   又是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尖啸,显然有甚么细微物件破空飞去,方思泳不以为意,伸手一夹,举起银针冲着嘉鱼笑道:“寨主性子火爆得很。若不是方某早有灵芝寨的解毒药,也不敢接这枚针。”   “那是自然,”嘉鱼道,“若都能像方庄主这般干脆利落地杀人灭口,就不需火爆了。”这时展画屏忽然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方思泳定睛一看,自己夹着银针的手指已然变成乌紫色,不禁脸色一变,喝道:“众目睽睽,你用这般下作手段毒我?”   嘉鱼笑道:“方庄主言重了,你运口气试试,保证一丝不乱——不为毒你,只为验证一件事。”顿了顿,冷下声音道,“你让这里其他人拿这针瞧瞧,绝不会同你一样变色,只因你中过一次银环儿的毒。那时虫儿尚小,毒性甚低;只是在哪里中的,你敢讲么?我寨中几年前丢失了银环儿,许多药物都配不成,我只以为那甲虫死了;若不是一位朋友相助,我还不知道银环儿竟藏在你乔木庄中。你瞒得我好苦!”   众人又听见这一层干系,乔木庄居然招惹了灵芝寨,自然更加兴奋,再次议论起来。乔木庄弟子中便有人喝道:“天下唯有你寨里才有那毒么?万一在别处被虫咬了呢?”   嘉鱼一挥手,灵芝寨一个女孩子带着两个壮汉,拉上一个人来,也同乔木庄许多弟子一般,剃着光头,只是脸色黯淡沮丧。嘉鱼朝着乔木庄众人道:“要说用毒,小妹不才,今日这寺中,着实没几个能叫我们灵芝寨瞧得上眼。只要我生了疑心,去你庄里捉个人逼供,不是甚么难事。”看乔木庄子弟哑口无言,又朝方思泳道,“你偷走我的甲虫,以此要挟我给你配药,也就罢了;又引出些奇奇怪怪的话头,挑唆卫掌门与我争这‘无为手’的源流,甚至诬赖我杀了景行门弟子:图的甚么,我们山里人可就不懂了。”说罢又一挥手,寨中一女二男带着乔木庄那人退了回去。嘉鱼慢慢松开袖口的纽扣道:“景行门的债,自有卫掌门向你讨;我这里这一笔,咱们索性先说个清楚。”   台上台下的气息正如弓弦般绷紧,展画屏忽然插嘴道:“卫掌门当时应该细心找找,若是本座所为,多少也该找到一两根头发。若甚么都没有……”却不再说,只拿眼神去瞥方思泳的光头。台下众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乔木庄众弟子早已急得红了眼,这时几个光头挤在一处,便怒道:“几位掌门说话,关你这魔头甚么事!”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和打赏!!   看见有人夸老展啦,他虽然面无表情,   但打开APP的次数明显变多了。 第83章 业轮初转(4)   展画屏笑道:“你没见过闹市里打架的?围做一团,互殴到头破血流;却也有人藏在看客中,朝里头丢块砖头,对手往往防不住,又另有一番热闹。”乔木庄众人七窍生烟,又对他束手无策。展画屏转身又对嘉鱼说:“本座先给两位腾地方罢。”脚下一点,纵下台去,走近魔教教众。   紫袖张望过去,后头当即有人抬出来一张折叠软椅,照例设了绣垫矮几,薛青松奉上茶来。展画屏坐进软椅,朝后一靠,顿时化身全场第一逍遥。众人见他不但全身而退,竟还安然旁观,只觉这情景又是诡异,又是好笑,不禁议论纷纷。   此时嘉鱼便上了高台,朗声道:“乔木庄对灵芝寨动的手脚,着实叫我寨里为难了数年,也同景行门一直交恶。咱们江湖儿女,何苦背后捅刀子?今日’千手观音’前辈不曾到场,便托靠心明方丈、胡道长和各位英雄,为我和方庄主做个见证。”又朝方思泳道,“我虽与卫掌门不曾争出上下,却想先来试试乔木庄的摧枯手。”   展画屏本来端着茶碗正喝,这时倒停了手,紫袖知道他又要说话了,不免头痛起来。果然见他抬起下巴道:“为甚么独有你们两家争?要争也是三家一起罢。”三位掌门人同时将目光聚到他脸上,卫怀道:“此话怎讲?”展画屏看看方思泳,又望向去来观众人的方向,扬声道:“胡道长,他们不清楚,你老人家总知道罢?”   胡不归迎着众人的眼光缓缓站起身,说道:“灵芝寨、景行门、乔木庄,三家的手上功夫同出一源——都是二百年前中原‘无为手’。”此言一出,三个门派当中都有子弟惊叹出声。在场豪杰也都只知道灵芝寨和景行门相斗,不曾想连乔木庄也有份,话头不免更多。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胡不归继续说,“当年‘无为手’三位传人互不心服,乃至最终分崩离析,各自开宗立派,为嫡传头衔争得不可开交;如今灵芝寨和景行门争的,依然是同一回事。只是时日已久,武功随人而变,争端又无明文记载,全靠知情人口口相传,许多事早已说不清了。”   卫怀思量着道:“原来无为手当真传下来三支。”朝方思泳道,“你屡次出言挑拨,只说灵芝寨瞧不起我景行门,我竟信了你。如今看来,你竟是明了此事,早就存心引我两派相斗……方才我与展画屏过招,末了仿照千书的打法,只为引他动手;展画屏用劲与千书所中的那招截然不同,我本已生了疑心。现有我徒儿以命相保,你还有甚么话说?”   紫袖这才了然,二人动手时,卫怀故意打快,是要展画屏来不及多想,引出他最本能的反应,来对照高千书遇害的痕迹:练武越久,这些细枝末节的习惯就越发难改,早已刻在手脚骨肉当中了。他边想边低声道:“方思泳有意隐瞒传承之事,若非今日一会,这两家还都蒙在鼓里。”身边汉子转过脸道:“那自然的。这种要紧事,自己若不提,只要不闹大,即便胡道长晓得,也是不好管的。”   在场豪杰听到此处,早已嚷的嚷骂的骂,这时曹无穷拍手笑道:“原来如此!先让景行门和灵芝寨斗个你死我活,高徒也死了,乔木庄到时候出来一说,坐收渔利。”薛青松扬声道:“饶这么说,嫁祸给咱们,竟没多绕弯子,是加意照顾了。”展画屏端着茶碗,听他二人一唱一和,也不阻止。   众说纷纭时,心明方丈向前一步道:“武学渊博如海,技法因人而异。如今三个门派各有所长,无为手原本只有一家,得以开枝散叶,遍及天下,本是盛事。孰轻孰重,还望三位掌门人三思,放下我执。”   嘉鱼便行礼道:“多谢大师点化。嘉鱼如今不为争什么嫡传正宗,先把从前恩怨了结——卫掌门,若我斗他不过,你再来罢。”言语间已将衣袖卷到手肘,众人才见她两条小臂布满刺青,都是些古老图样,想是仙草湖的传统了。   方思泳已许久不曾发话,只在一旁静听,此时也不见惧色,只道:“既如此,那便比了再说罢。有魔教教主在这里,方某也算不得头号恶人。”边说边跃上台去,与嘉鱼间距约两丈远,相对而立,又说,“若寨主不用毒,方某未必就输。”   紫袖看着二人摆出架势,知道嘉鱼必然要用缠藤手了;方思泳四十上下,正值壮年,嘉鱼比他小了十来岁,虽也是一派之主,只怕劲力上有所不足。他切身体验过摧枯手的威力,自然十分担忧。未等他多想,嘉鱼已率先朝方思泳奔去。   紫袖眉间忧色尚浓,忽然只听“咣”地一声巨响,竟是二人拳风相激,方思泳一只袖子“刺啦”便裂到了肩头,露出肌肉壮健的一只胳膊,而嘉鱼仍是波澜不惊。台下众人登时齐齐高呼道:“咦?”紫袖看傻了眼,不想嘉鱼如此强悍,此刻全力以赴,竟和方思泳的速朽功不相上下。他惊喜之余,想起她曾说过,寨中向来看重毒功,唯独她偏重武功,想必由此反倒练成一身高强内劲,只是灵芝寨行事低调,因此被方卫两位遮蔽了;此时想来,她毕竟身为大门派的一寨之主,自有过人之处。   方思泳也略微一怔,随即两手生风,一式“蓄万邦”凝聚万钧之力,便朝嘉鱼压下。嘉鱼身形小巧,双手柔软如长绳,俨然将他一臂牢牢咬住。紫袖不知缠藤手的招式,只看她灵活如猿猴,柔中带刚;方思泳速朽功的劲力与摧枯手相得益彰,招式古奥,身法奇诡,却仍拿她毫无办法。   二人从左侧打到右侧,又返回台中,直打了近半个时辰,方思泳将摧枯手的“吊昊天”、“瞻四方”几招轮流使出,嘉鱼也不曾占到半点便宜。台下众人难免心焦,也由两位高手四条手臂当中瞧出许多门道,看得心旷神怡,不断点头。正胶着时,方思泳忽而劲力一变,一掌“无小人”当胸直劈,冲着心口而去。这一式看似进袭,却用力不多,位置刁钻,像是只为分散她的注意。紫袖不由得皱紧眉头:这掌照准左胸,若是男人也就罢了,嘉鱼对这一招想必不躲也要分心还击,手上是要吃亏的。众人看出这一层的,便也都啧啧作声。   嘉鱼面色沉郁,竟是毫不在意,任由方思泳的手掌落在自己身前,全无犹豫,双手齐出,破开他的劲力,一中胸侧,一中颈侧,将他直直打出一丈开外,伏在地下。众人见她如此果断勇猛,顿时喝彩,紫袖按捺不住欣喜激动,高呼道:“好!”   方思泳慢慢从地上爬起,擦去嘴角鲜血,众人的叫好声也逐渐平息。只听有人缓缓击掌,展画屏面带赞赏之意道:“寨主的手上功夫,当属三家第一;若被‘千手观音’见到,想必也愿意传授你几招。”   嘉鱼身形微晃,对方思泳道:“你输了。”平息一番,下得台来,便听卫怀道:“方庄主索了小徒一条命,也要讨些道。”方思泳道:“敢作敢当,你来取便是。”又朝林师妹笑道,“真没想到栽在你手上,怪我当时不曾看清。”   卫怀一声清喝,十指间亮光闪闪,已自腰间皮套取出六把牛耳尖刀,蹿至近前。众人惊呼声中,方思泳右臂已然中刀,当即血流如注。卫怀手下不停,先切下他衣袖,将肩头扎住,随即下刀,一条手臂登时皮肉分离。方思泳血溅满地,竟然仍凝立不动。紫袖身畔汉子叹道:“卫掌门出身屠户,此言不虚。”紫袖咬紧牙根,看着他运刀如风,有条不紊地将那手臂割肉断筋。乔木庄众弟子眼见便要冲上台去,却被景行门、灵芝寨两班人马团团围住,怒目而视,一时动弹不得。   场下众人几乎连大气也不出,眼睁睁看着卫怀刀尖闪烁,剔净皮肉,将腕、肘、肩上关节分别挑出,森森白骨也都排在地下。卫怀给方思泳断臂处敷了止血药物,收起尖刀,向心明方丈行了大礼道:“今日血溅佛门,大师这里一应罪责,卫某自当领受。”心明方丈还了一礼,高台之侧众僧人便同时口念佛号。紫袖呆呆瞧着,说不清心里是甚么滋味:恩怨两清,清得这样快;即便方思泳仍能活着,也算废了一半。身边大汉说道:“老和尚同意在这里召集,还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血光之灾?幸好这里在钟楼外头,不算寺中罢。”   林师妹站在台下,看着满地血肉,痛哭失声,忽然抬袖擦干泪水,当即朝石台撞去。卫怀来不及上前,嘉鱼却拦在头里,一把将她拉住,说道:“你喜欢他时,心里自然是欢喜的;他现已死了,那些欢喜便永远都是你的,谁也改不掉,不是很好么?你师兄决计不会变成负心郎。”林师妹趴在她肩上,哭得浑身瘫软。卫怀走过来道:“也算替千书报了仇,回去罢。”   嘉鱼又对不远处手持银枪的李震说:“你们飞鸿门的事,李门主回去细查,指不定也是旁人下的手。”李震自下台来,便一直在旁观看,此时也面色凝重,若有所思。   众人正都沉默,忽然一道身影掠过,犹如黑鹰。紫袖浑身一抖,只见展画屏一跃上前,极快地落在方思泳身旁,劈手挥出,随着“喀啦”一声细响,方思泳一颗好头当即没了形状,头骨全部震碎。林师妹和嘉鱼同时惊呼出声,连卫怀也瞪大了眼。展画屏又将手一抬,一颗人头登时飞上半空;他向李震纵去,出手如电,夺过他手中银枪,复又回到台上,手里长枪一刺一拨,便扎着那颗人头直飞出去,戳进石台下地砖当中,兀自微微颤动。方思泳的身躯此时才轰然倒地。   这一连串动作兔起鹘落,大般若寺众僧全部站起身来,却都不及他快。台下众人见他出手狠辣,相顾失色。展画屏看了方思泳的人头一眼,回过身来,目光如冷电,扫过台下众人,原本面无表情,嘴角忽然挂起一丝微笑。众人顿时毛骨悚然,许多人便把眼光转了开去,不再看他。   紫袖看着展画屏,心中狂跳,不由自主又捏紧自己大腿,只听去来观众人当中响起任远村的怒喝:“魔头!你何故如此?”   展画屏含笑道:“这口黑锅,也配我来背?”   众豪杰便有人小声说道:“嫁祸给他,不是自寻死路?”任远村尚未再说,只听景行门中钱华叫道:“杀得好!方贼杀我师兄时,谁又为高千书讲过话?”   林师妹忽然冲上台去,对展画屏拜了一拜,扬声道:“多谢展教主替我师兄报此血仇,我只盼那方贼死得越惨越好!”众人一时更加欷歔。展画屏微笑道:“你可要入我魔教?”   林师妹对着他说话,已然牙关打战,强自镇定道:“晚辈身为景行门弟子,自不与你魔教混淆。当日我能逃命,想必前辈不曾远去,也暗中照看了。今日我感念前辈的恩德,若有人要……要杀你,我多的没有,代你赔一条命罢了。”展画屏点点头,转身道:“回去好好做你的弟子罢,替我挡灾,便有十个你也不够使。”说罢衣袖扬起,朝她轻轻一拂。   林师妹只觉一股柔力将自己推得身不由主,便下得台来,却站着不动,看着慢慢走上前来的另一个身影。   --------------------   展老师(扶眼镜):总地来说,丢砖头、王八拳,是打架时剑走偏锋、克敌制胜的两大法宝。扯远了,今天《花茶窖制技法》的讲座就到这里,下节课讲毛衣编织。祝同学们武运昌隆。下课。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 第84章 业轮初转(5)   紫袖也盯着那个跛着脚的身影:今日这一连串的事情,竟是越发收不住了。任远村足下一点,飘然上台,对展画屏正色道:“魔头,你趁机杀方庄主,看似了结私怨,实则只为除去一个劲敌。任某劝你早些收手,莫要妄想——且不说尚有旧怨未解,即便当真冰释前嫌,这盟主之位,你也是坐不上的。”   “劲敌。”展画屏斟酌着这个字眼,“任道长言过其实了罢。方思泳的本事,在三家当中兴许排得上号,本座却不将他放在眼里。”又朝旁边踱了两步,“摧枯手和速朽功固然绝配,却是过刚易折,柔性不足。乔木庄多年来只是这一套,只道是遇强则强,却不懂刚劲难圆,早晚要败——任道长以为然否?”任远村听了这话,并不反驳,只是面色肃然,轻叹一声。   展画屏转向卫怀和嘉鱼,又说:“方思泳内外兼修,远比嘉鱼寨主魁梧,缠藤手于他,许多招式都用不圆满。他本已占了便宜,偏要耍些心思,竟记不得胜负生死面前,何来亲疏远近、男女老幼之分,强弱又岂能依外相而定?这样目光短浅,终究难成一代宗师。卫掌门身形根骨也不如他,却能将分水心经融合镜花水月手,化出整套刀法,繁而不乱,青出于蓝。本座看来,若论对手上功夫的心得体悟,想必二位都已胜过了他。”   紫袖听他正经说话,周围也有人点头赞同,终于松了口气;又从这些话里听出了数层意思,知道展画屏见识毕竟广博,想起自己练功的障碍,也不禁思索起来。   卫怀先是面带一丝犹豫,又对嘉鱼道:“寨主方才勇武,卫某自愧不如。‘无为手’源流之争,此后也不必再提。此前听方思泳说些闲话,我只以为是从你这里听到甚么,才出言讥刺于我,竟对你心生怨忿,实在不该。”嘉鱼笑道:“此前因为这事被人算计,咱们两人以后气量却要大些。”二人略一点头,又去看展画屏。   展画屏见众人都甚平静,满意笑道:“本座当个盟主,也能镇得住罢?”群雄一听,便哄笑起来。任远村当即变色,斥道:“休得妄言!单只去来观这一关,你就过不得。”说罢摘下背上消忧琴,五指轻颤,已然“铮”地拨动琴弦。众人见他出手迅速,眼见是要与魔头开打,有人怕被他琴声扰乱内息,便堵上了耳朵。   不出数息,琴声嘈嘈切切已连成一片。紫袖也领教过,正运起三毒心法,展画屏似笑非笑的声音却传进他的耳朵:“本座向来最最厌烦这些歌了曲儿的,听也听不懂,还总弹个没完。”他心生警惕,捂着耳朵去瞧,果然见展画屏踩着奇异步法,直赶到任远村面前,伸手竟朝琴弦按去,琴声戛然而止。台下胡不归起身喝道:“远村快退!”任远村哪里肯退,加劲扫向琴弦,展画屏忽施妙手,不知怎生着力,竟将消忧琴抢了过来,随即朝后退去;两手一分,一张琴登时碎成四五块,被他抛在一旁。   展画屏顶着任远村的惊怒神色,十分认真地告诫道:“管闲事不要紧,下回再用这些劳什子,本座第一个打。”   台下群雄此前还颇有兴头要瞧热闹,此时都不笑了。紫袖也诧异得出奇:不对劲,果然不对劲——以展画屏的功力,本来应该是打不过任远村的,怎能这般轻易就将他的兵器抢到了手?吴锦三排过的英雄谱上,展画屏是同卫怀他们几个掌门排在一起,居于胡不归之下。他记得清清楚楚,顶尖高手还有一位素墨大师,或许还有心明方丈,以及朱印;任远村是胡不归高徒,原本略胜展画屏一筹,为何此时连打都没能打成?他打量周围人的脸色,只见不少人也都带上一丝困惑,有的便交头接耳。   他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此前一些细微的不安,这时逐渐汇成一片阴云。   这时众人交谈声猛地响了,紫袖眼皮一跳,那一缕不安突地窜上脑门来,眼睛也忘了眨:胡不归正走上台去,一柄拂尘轻轻摆动,道袍下的身形带着几分仙气飘飘的镇定。   众人像是商量好了一般,一时都不说话。紫袖心跳得如同擂鼓,看展画屏双手空空,当即恨不得将常明剑给他送上去。此时人影一晃,薛青松已站在台下,手里捧着一柄长剑。展画屏便伸出手来,薛青松将剑抛了过去。   紫袖再也压不住慌张,轻轻颤抖起来。展画屏是不是当真要做武林盟主,他不在乎;他只知道这长剑必然是应对“墟里烟”剑法所用,而胡不归自持身份,轻易是不肯动手的。看架势,他这师父竟是要以命相搏。他身边的汉子忽然说道:“连胡道长都出马,今日当真是降魔大会了。”见他抖得厉害,又道,“兄弟受了风么?脸都没血色了。”紫袖正待摇头,只听“呛啷”一响,显然是展画屏剑已出鞘。   他惊惶地向台上看去,乌衣长剑同道袍拂尘堪堪自两端卷向正中,剑刃碰上拂尘,对撞出风雷之势。紫袖正忧心展画屏能撑过几招,却越看越是呆若木鸡,只听身旁不断有人说出同一个字眼:“凌云剑!”   胡不归拂尘击下,出手便是他见过的那招“有酒盈樽”;展画屏斜斜相应,先实后虚,俨然就是凌云剑当中的“醉玉颓山”——他竟然用一套凌云剑,来应对胡不归的“墟里烟”。胡不归一招并未到底,半途便转了方向,轻灵欲飞,是一式“倦鸟知还”;展画屏还了一招“山南海北”,竟是后发先至,将他剑路从中截断。二人你来我往,早已倏忽来去,左右辗转,一时杀气大盛。   台下众人被逼得向后退出数步,起初惊异到不敢出声,后来禁不住情绪高涨,纷纷议论:凌云剑闻名已久,展魔头当年据此扬名,在场许多人都对这些剑招甚是眼熟,也皆知他自有过人之处,只没想到并不新鲜的一套剑法,在他手里竟有如许威力。胡不归多年不曾出手,如今两位高手比剑,尽管一正一邪,也堪称武林盛事了。   紫袖看得矫舌难下,如今总算知道自己当时在凌云山上整日里挨罚,丝毫不冤。他每一剑都认得,每一招都练过无数次,仍然一个字也说不出。他站在人群里,怔怔地看着。心中一个疑团就此解开:这才是展画屏真正的身手。这样的师父,他根本没见过。这个人多年来从未展示过真实的他,他瞒过了所有人,就像瞒过凤桐一样。   他确实不够了解展画屏。   他的师父此刻在高台之上,剑指日月,搅动风云。紫袖紧紧盯着那一处处细微转折,学剑之路上曾有过的、尚留存的许多疙瘩,几乎迎刃而解:展画屏身处剧斗当中,却像一本活的剑谱,如同将凌云剑一招一式向他面授机宜。他越看越是心荡神驰,此刻的展画屏,和昨夜的那个身影,竟多少有了一些重合的部分。   他遥望着萦绕在他身旁的一团煞气,以为自己会怕他,然而没有。他面对着大般若寺起伏的琉璃瓦,惴惴地想:我也不算是个善人了。二人抗衡已过百招,堪堪打个平手,看到展画屏将七十二式凌云剑用过两遍,居然能与胡不归相持这许久,他竟悄悄欣喜起来。   这时众人又都惊叹,原是胡不归陡然发难,拂尘散开,剑光眼看便要被根根白丝吞没,展画屏忽然手腕轻动,倒转长剑,剑柄像是长了眼睛,居然将拂尘夺近半尺:手法之妙,几近神技。紫袖不禁嚷道:“他如何拿到的!这不是凌云剑招式!”众人惊呼声中,胡不归已伸手一撤,只抓着拂尘的长柄朝后退去。众人便又“啊”地叫了一声,见他手中银光一闪,竟是一柄细细的软剑——原来拂尘当中另有玄机。   胡不归软剑一抖,一招“田园将芜”平平扫来;展画屏剑身轻震,缠在剑上的白丝寸寸断裂,当即转为“大雪封山”兜头罩了过去。 两柄剑一宽一窄,剑光时暗时亮,竟将天光衬得黯淡两分。又过数十招,胡不归忽然祭出墟里烟剑法的最后一式“息交绝游”,满含了断之意;展画屏立时还以“山崩地裂”,向前一引,势冲牛斗,软剑又已缠在剑身之上。此时二人相距仅两三步,剑中寒意将初春拖回凛冬,肃杀之气翻翻滚滚,卷向台下。   一时只如寂灭,广场上只剩兵器交鸣的回响与众人呼吸声——这惊天动地的一场斗剑,兴许多年之内都无缘再会。   只听“喀啦”一声轻响,两柄剑一齐折断。二人剑柄脱手,各自退出数尺。众人兀自叹惋,见他二人剑虽断了,衣衫却都完好,只是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在运劲平复:想是又没有分出胜负。紫袖追着展画屏的身影,一颗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唯恐他忽然倒了;这时看他仍站着,早已默默念起佛来。   二人对着喘了半晌,胡不归先说道:“后生可畏。”展画屏道:“宝刀未老。”虽说完了话,却都不动。   嘉鱼自二人交手时就与卫怀说着甚么,此刻忽然上前说道:“展教主方才的招式,夺琴时已足够精妙,夺拂尘更是将佛门‘浮生十掌’的手法融进剑招当中,胜过许多名家。”展画屏朝她看去,嘉鱼又说:“若非年纪太轻,我几乎要猜阁下就是‘千手观音’了……若当真就是,岂不算好事一件?”   紫袖一愣,这才想通那一夺原是化用,只怪自己不如嘉鱼精通手上功夫,瞧不出更深的门道。这时身旁汉子问道:“这人当真是‘千手观音’?兄弟听说过这浮生十掌没有?”紫袖道:“浮生十掌是大般若寺看家掌法之一,名头却不够响,佛门功夫成山成海,等闲也无人去学;小弟仅在京城听过,所知不多。”   众人听嘉鱼如此一说,早就你一句我一句问将起来。东侧有人嚷道:“‘千手观音’像是年纪也不大罢?”南边又有人道:“未必,我师门有人见过他,少说也得十年前了——魔头哪能二十便成了宗师?”   展画屏听了便笑道:“这可抬举我了,本座哪里有那个本事?我不是‘千手观音’。”卫怀却说:“阁下通晓手上功夫,若自称是他老人家本尊,想必也能蒙混过关。你从前师从凌云派,即便剑法再高强,也变不来这样高妙的手法。”这时西边一个扛着鬼头刀的青年便道:“魔教在几大门派都杀过人,那位前辈得知,势必也要阻止。万一碰过面……再说他近年都没出现过,说不准是被魔教扣下了。”此话一出,便得到几声应和。   展画屏笑问:“几位言外之意,是本座扣下了他,从他那里偷师?这未免也太过滑稽了。”   底下又有人叫道:“你出身剑门,手上功夫却好,点评也头头是道,又从哪里学来?”展画屏两手一摊道:“本座在江湖行走多年,遇见能人异士不知凡几,指点两招,又有甚么出奇?即便真有‘千手观音’本人,本座却也不晓得。”   众人听他这番话,虽勉强说得过去,却都只不信。嘉鱼和卫怀对视一眼,便道:“教主若知晓他的下落,还请透露些许。”卫怀道:“若只一味推却,今日也不能善罢甘休。”   展画屏显出一点苦恼神情道:“卫掌门这是何苦?刀枪无眼,拳脚又岂能例外?只为这无端猜测,何必强逼本座再多作杀孽。”转身又看一直沉默的胡不归,“胡道长可瞧见了,他们凭空拿千手观音的事来逼问。本座固然不怕,你倒是先评评,这一架该打还是不该?”   争论声逐渐矮了,胡不归眼神满场扫过一轮,终于开口道:“诸位无需再猜。‘千手观音’已然不在人世了。”   --------------------   斗剑写到我要掉头发了。   第二卷 要了结的剧情,都会在这几章收尾。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呀~ 第85章 业轮初转(6)   在场豪杰等到这样一句,哪里买账,当即便炸了锅。更有曾受那位高人指点过的,怒形于色,叫嚣不止。卫怀示意众人肃静,开口问道:“这位前辈武功极高,卫某斗胆推测,兴许与道长不相上下。还有谁能伤了他?”   胡不归的声音像是苍老了一些,淡然道:“‘千手观音’死于般若三罗汉之手。”   “般若三罗汉?”卫怀和嘉鱼齐声喊了出来,连任远村都大惊道:“师父所言,可是这大般若寺中的素墨大师师徒三人?”   场中群雄讶异至极,紫袖更是料想不到,喃喃道:“怎会是他们?”他身居京城,自然听说过,素墨大师身为广熙朝一代顶尖高手,出身少林,遍访各地名山宝刹,到得大般若寺时,与心明方丈切磋佛,相谈大笑,遂留在寺中;后有两位徒弟武学修为过人,师徒并称三罗汉,云游四海,坊间传为美谈。他向来只以为都是江湖高人,却不想竟与“千手观音”扯上了人命干系,心里隐隐更加不安起来。   此时心明方丈也面现惊诧之色,上前问道:“胡道长此话当真?”   众人疑心重重,却都不敢言语,唯有展画屏问道:“三罗汉杀了‘千手观音’,胡道长又如何知道的?”   胡不归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望向天际,像是在回想很久之前的事。台下的任远村向他走近,却不敢上台去。胡不归默想了半晌方道:“老道当年,也算目睹了这一场厮杀。”   嘉鱼和卫怀忙问:“千手观音虽行踪无定,却没听说做下过甚么伤天害的事。素墨大师又是道行高深,这两边为甚么动起手来?”   胡不归哑声道:“千手观音当年和素墨大师有些私怨,也是冤家路窄;老道与素墨交好,恰恰就赶上了,便在一旁观战。原本以为素墨远胜千手观音,不想那人十分难缠,素墨一人竟战他不胜;随后两位高徒便也上前相助……”说到这里,台下有人便不满地嘀咕起来。   胡不归不以为意,继续道:“那千手观音甚是聪明,将这两个小辈击退,单只对付师父,很快成了他二人内劲相拼,一时不分上下。斗了约有两炷香时分,仍难分难解,眼看都是脸色渐变,必已有损修为;老道不知如何是好,只想快些拆开两人,总归不想老友落败;毕竟一旦败了,内伤定是不轻。”他顿了顿,像是鼓起勇气来,又说,“我便走上前去,将拂尘在千手观音肩上一搭……”   众人都发出一声惊呼:高手过招,一丝一毫的差错都是大事,胡不归这一出手,显然是要了“千手观音”的命。紫袖身边的汉子道:“这一搭,可把老头子的脸面搭没了。”紫袖无心应声,只看着展画屏,见他也同旁人一样,津津有味地听。   “这样两个人拼起内力来,可不容轻易插手。”胡不归又道,“我这一记刚碰着他,一股大力便传了过来——没想到千手观音年纪轻于素墨,修为却如此高强。我登时跌了出去,肋骨也断了一根,忍痛爬起来。只是……嘿嘿,”他干涩的嗓音勉强笑了两声,“千手观音本人吃的亏,毕竟要更大:若他武功低些,拼斗不久,兴许伤得轻;只因功力越高,受损越重,他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嘉鱼和卫怀眉头紧锁,任远村面色铁青,都一动不动。   胡不归回忆着道:“见过的都知道,素墨向来穿一领黑色袈裟;千手观音一大口血径直喷在素墨身上,将那袈裟都染得更浓,眼见是不成了。素墨也是面如金纸,我们几人一时都不敢出声。那千手观音调息一刻,竟一语不发,起身慢慢去了。我等浸淫武学多年,都知道他伤重难愈,再活不了几天。”自行摇头苦笑,“说来奇怪,老道早涉江湖,已许多年不曾那样慌张过,毕竟亏心。素墨大师自此携两位高徒四处云游,隐匿行踪,避不插手江湖中事;我也再未同他见面。”   众人听罢这短短一段回忆,尽管语气平淡,却都明白当时必是在生死之间轮转。紫袖内心也逐渐纠结:胡不归手段并不光彩,然而若当真为了给素墨保命,似乎亦算不上是恶行。身边汉子倒说:“从旁偷袭,算甚么好汉?若是魔头这样做也便罢了,他可是……”被旁边的人唠叨几句,后头的话便憋回了肚中。群豪逐渐吵嚷成一片,紫袖望着展画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像是看见他的表情极细微地变了一变。   未及多想,但听有人开口道:“在下也要请教。”便见人群中忽有一人匆匆奔出,一直到得高台近前才住了脚,扬声道,“道长可还记得这件旧物?”   群豪见又有人来,登时住口观望。那人背影带着几分潇洒之意,着一件整洁的文士袍,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抛了出去,“当啷”一声磕在台上,恰好落在任远村和胡不归之间。   紫袖心生疑窦,一直盯着那道背影,忽然想起甚么,眼睛发直,心中惊呼道:“是他!竟是他!”他认得那人的身形姿态——他见过他奔跑,自己在赤土州中了方思泳一招之后,是他趁乱带自己逃进树林,若不是他的奇门阵法,自己想必不死也要重伤。他就是那个指出生门的蒙面人!   他正兀自激动,展画屏向前走了两步,对着地下打量一番道:“道长认得?”   胡不归走近些,将拂尘一甩,卷起那件物事拿在手中。任远村打量着那文士,按捺住惊诧之色,沉声问道:“此物阁下从哪里得来?”众人都张望着,彼此问道:“是甚么?是甚么?”   胡不归仍未发话,那文士却道:“这物件外头不多见,正是从在下身上起出来的。”说罢将上衣一拉,便将袍子脱去,露出后背上硕大的一个丑陋伤疤。众人正对着他的背影,都瞧得清清楚楚,那疤足有碗口大小,又朝四周蔓延出数道分岔,爬满大半个脊背,足见伤势之惨。嘉鱼和卫怀一见,面沉如水,都看任远村。   那文士转身背朝高台,让胡不归师徒二人看过疤痕,又将衣衫拉正,说道:“在下不才,蒙赐此宝,惭愧无已。幸而多年随家师行医,托家师全力救治,才抢回一条命来。方才听道长忆旧,得知凡事有因,特来请教彼时缘故:家师姓刘,我师徒至玄火州访友求药时,兴许开罪了去来观;若有未尽仇怨,在下今日一并谢罪。”   尽管他言辞温和,众人见惯场面的,约略也知道是仇家前来问罪了,都是心情复杂,眼巴巴望着胡不归。胡不归将手中物件抛向台下,卫怀伸手接了,高举过顶,让在场群雄都看上一眼。紫袖凝目看去,光灿灿地像是一枚箭头,却比普通箭头大了一圈。他想着自己在哪里见过图样,前头已有人叫了出来:“是中露山的八荒追魂箭!”   他猛地警醒,“啊”了一声道:“不错,不错!”他在无尽藏阁中见过一本册子,说这箭头内含机括,专配去来观的短弓粗箭,放箭时手劲甚足,刺入肉中便伸出八支尖钩,钩上附有细刺,总共三层,是以一旦中箭,往往内脏裂损,极难起出,几乎必死。身边汉子纳闷道:“听说这是去来观对付劲敌的家伙,怎会用来射一个书生?这是多大的仇怨?”紫袖听在耳中,却无暇作答;他看着仍然背朝人群的那个文士,方才没看清他的面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甚么,像是哪里缺了一块。   卫怀将箭头掷给任远村,质问道:“任道长管着事,总要给人个说法罢?”任远村木然一刻,向去来观众弟子问道:“是谁不经通报擅用此箭?”场下无人作答。   “他们固然不知。”胡不归一直盯着那枚箭头,此刻缓缓盘腿而坐,朝任远村温言道,“是我派人做的。”随即一笑,“你不知道的,又岂止这一件?”   那文士听了这话,便又说道:“在下师徒错在何处,道长不妨当面直陈。”“你没错,是老朽错了。”胡不归十分和蔼地说,“老朽与令师徒素不相识,必是当年生了疏漏,才误伤了你。”   众人见他认得干脆利落,又是一愣,随即哗然,不承想数年不逢英雄大会,竟然积攒了这许多见不得光的事,又一齐抖了出来。有人便悄悄抱不平道:“哪个大帮派手里没几件黑活儿?有心无心,凭本事换钱,本也不足为奇。”旁边有人辩道:“说得轻巧,若这人死了,岂不是白死?”那人又道:“这事又少了?怕的就是没死回来讨债……”   紫袖只管盯着那文士的衣摆,越发眼熟,抬眼看见寺中层层重檐,霎时心中雪亮:正在这里!在观音殿!他刚来大般若寺时,就是在观音殿遇到了这文士,还听他讲画!原来是他,于两大帮派眼皮底下拉了自己一把。他随之想到了旁的事,又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这里兴许只有他知道,却叫他难受得无以复加。   这时只听嘉鱼劝道:“去来观向来公道,当中必然有甚么误会……”   旁观的乔木庄众弟子当中有人叫道:“还有甚么误会?去来观不但害了千手观音,还滥杀无辜,再别抵赖。幸亏这人命大,否则谁会知道?”随即应和四起。去来观一众道士弟子已然隐忍许久,都知道乔木庄失了庄主,在这等场合丢了偌大一个面子,必然指望能被更大的麻烦盖过去,此刻再也压不住火,便对骂起来,越发纷乱。   任远村当即喝止:“诸位赴此大会,所为何来?此时魔头未除,如若内讧,岂非正中魔教下怀?”卫怀面带难色,又劝那文士道:“都是江湖朋友,让去来观给兄弟赔个不是,化干戈为玉帛如何?”展画屏便问:“胡道长向来都说,不是自己做的事便不需认?若当真不是……”说完背着手站在一边。   胡不归仍然不语。紫袖仅是站着,额角已渗出汗来。   站在台角的心明方丈袈裟轻动,已走下高台,合掌念佛道:“众生有怨,起惑造业;以嗔报嗔,其苦无极。施主身受箭伤之苦,却不见戾气,老衲感佩无已。”   那文士还礼道:“大师,在下终究是有嗔恨心。你佛门讲究因果,在下与去来观素无瓜葛,遭此毒手,又是甚么因缘?究竟前世作孽太多,今生才遭此业报,还是今生及时行善,才换出半条命来?”众人一时无声,只听他朝向人群,声音温润,“诸位说魔头作恶,他为那姑娘杀了仇人,是善是恶?去来观插手害了千手观音,又险些超度在下飞升问道,是善是恶?”   --------------------   来了,众人拾柴火焰高ヾ(°°)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 第86章 业轮初转(7)   去来观中当即便有弟子道:“你这样向着魔头,莫非是魔教同伙,扮做无辜前来生事?”曹无穷冷哼一声道:“也不瞧瞧他那身手?我教里缺了教书先生时,再去请他罢。”说罢伸手一弹,一件亮晶晶的物事“呼”地划过半空,朝高台飞去,自那文士身前尺余掠过,正正嵌在一块石砖中央,原是两枚铜钱,间隔不过两寸,排得整整齐齐。那弟子看她手法既准,功力又高过自己,便不言语。   那文士也不睬,仍温声对心明方丈道:“若去来观是善,则在下必是恶人;若去来观是恶,则在下一介草民,必是恶上加恶,怙恶不悛。今日一遇,是在下的佛缘,敢问大师:若不以嗔报嗔,待善法恶业俱都成空,恶人哪里还有恶报?”众人知道他要问罪,只因身手地位有别,不曾当面质问胡不归;又因牵涉去来观的声名,更不敢逼人大度,都是劝无可劝,只得静听。   心明白眉微敛,缓声答道:“贪嗔痴由业障生。作恶之人,自然深受荼毒,有五内俱焚之苦。 ”文士又问:“这恶业,若旁人不知道呢?”心明又道:“恶业感召,地狱自成;哪怕守口如瓶,自身亦如同常在地狱之中煎熬。”那文士沉思一刻,忽然叹道:“原来如此,恶人只需心中苦楚。”说罢一声冷笑,竟自转身就走。紫袖听着二人问答,只觉不好;既替这文士委屈,又眼看去来观被架在火上烤,难免忧心。   任远村便要去拦那文士,这时忽闻胡不归道: “留步。”二字既出,众人都是一惊,竟觉得他声音黯哑,像是比方才斗剑时苍老了许多,难掩不详。   胡不归面对众人缓缓道:“方才说的两桩旧事,并非去来观的恶业,都是老朽一人所为,与观中弟子无关。”又对文士道,“拖了这许久,你我既见了,必要有个了结。阁下青春正盛,老道这一把骨头,显然是占了便宜。只盼阁下自此一生平顺多福。”说罢身躯向旁边一歪,竟已坐不住了。任远村冲上台去将他扶起,握着他的手臂,陡然叫道:“师父!师父!”随后惊呼道,“师父为何自绝经脉?!”胡不归已然瘫软下去,面色发灰。   事发突然,台下众人都失了反应,只以为自己听岔了。见任远村嘶声惨呼,去来观众弟子一拥而上,才明白是胡不归寻了短见,当即都往高台围去。   心明方丈早已一跃而至,此时探过胡不归的脉象,只轻轻摇头。任远村满面泪痕,只管叫道:“师父!”胡不归气虚力竭,对任远村道:“两笔旧债只需一条命,终究不为难我。修了不少年,‘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你也莫太执着了。”任远村聆听着业师最后的教诲,唯有拼命忍住泪水。   胡不归又对心明道:“此前听少林寺千休方丈说……少林僧人如今多参禅,少习武,早已定下今年春天与海外各国高僧集结说法,不克前来。”心明方丈面色沉重,轻轻点头,胡不归又道:“我此前只道他狡猾,如今才了悟,自少年囿于武学,反而钝了道心……十恶业报,诚不我欺。师兄以我为戒罢。”   心明轻叹一声,胡不归逐渐涣散的目光又去寻那文士,低声说:“胡不归白白做了几十年修道之人,难脱尘缚,未成正果。恶念既生,便知有灭的这一日。如今偿清旧债,也能瞑目了。”那文士只瞧着他,眼神似喜似悲,变幻无定。   紫袖被人群裹挟着,犹如一滴水珠,茫然流向前方。大般若寺的僧人此时全部散开在台下,不叫众人靠近。他停下脚步,呆呆瞧着,尽管周围议论不休,也早把胡不归的话都听在耳中;知道他只为抹消去来观的恶名,却仍发虚。他曾在这寺外山道遇见胡不归,如今最后一面,也在不远处。   胡不归还要再说,口中已含混不清,声音渐弱。展画屏舒眉展目,向他劝道:“‘富贵非尔愿,帝乡不可期’。既成不了正果,早日解脱,岂不是好?”胡不归蓦然睁大双眼,就此气绝。任远村长声痛哭,群豪见胡道长驾鹤西去,一时肃然凄然。   那文士仍站在台下,忽然合十低首,诵念起经文来。众人听了几句,知道他念的是《大悲心陀罗尼经》,便都垂目静听。念起大悲咒时,寺中僧人都齐声合诵。   紫袖听着法咒,看那文士的身影,又想着他背上的疤,不知他怎生和师父相依为命;又听他念道:“又三千大千世界,幽隐闇处,三涂众生,闻我此咒,皆得离苦。”嗓音清朗坚定,只觉悲喜交集,泫然欲泣。   一时念毕,任远村自与众人将胡不归抬下,却对那文士道:“去来观愧对阁下,阁下可愿到我中露山来,此生此世当做贵宾奉养。”那文士答道:“胡道长已将此事了结,在下本与宝观无缘,又何必强求?”说着走到旁边去,面对展画屏,恭敬行了一礼。   展画屏也不看他,只盯着远处大殿的院墙问:“英雄还有甚么事?”文士道:“教主广结四海善缘,或许曾经见过家兄。”   展画屏这才看向此人,道:“令兄是哪一位?”文士道:“家兄单名一个‘汀’字。”众人看他二人神色,着实像是互不认得;听他这般说起,便都思索,当下胡猜一气。展画屏想了一刻,又问:“你待如何?”那文士道:“在下武艺低微,略通岐黄之术。只因对武林正道心生恐惧,余生愿为教主马前一卒,悉听差遣。”   众人看这人一表人才,竟然甘愿为魔,当下瞠目。展画屏却点点头,甚是和气,魔教中便有人上来,将那文士迎了进去。   紫袖听他二人说话,早已汗湿后背,默默盘算:“他说家兄?彼时又在千手观音像那里遇见他……他出来说那件事,是成心的。胡道长要保去来观,势必割席;就像林师妹要方思泳死一样,他必是盼着胡道长死。他不是魔教的人,他和展画屏……”不一刻已琢磨了许多。   此时任远村将胡不归的尸身放妥,面带悲容,朝场中冷冷地说:“先师虽羽化登真,去来观仍不容魔头猖狂。若还需一战,任某奉陪到底。”他语气森寒,众人一连见了两位掌门殒命,尚未从意外中醒过神来,霎时又觉剑拔弩张。薛青松便道:“你已输给教主了,还说甚么大话?”   任远村刚要发怒,心明方丈浑厚苍劲的声音已响起来,对台下道:“仙人虽去,道范长存。胡道长功德圆满,再不为俗务所累,而今且待老僧一试。”便在展画屏对面站定。任远村当即行礼退在一旁,众人也都松了口气,纷纷赞道:“心明方丈妙悟禅,佛法精深,兼修武学,德高望重,足当盟主重任;此刻亲手降魔,足令天下英豪归服。”   心明遂向展画屏道:“施主如欲切磋武艺,老衲敞开山门相迎;若为称雄武林而来,便是迷失本心。”紫袖脖颈绷得死紧,不错眼珠地盯着展画屏;展画屏面上瞧不出任何异样,只看着心明,淡淡道:“来。”   台上二人沉默以对,忽然动了。心明方丈一掌拍出,脚下犹如踏着碧水青莲,庄严超脱。卫怀当即称赏:“好一招‘借花献佛’!”紫袖听这名称,心里一沉——心明方丈用的竟然便是浮生十掌!他在脑中搜寻,记得朱印曾向他大略说过,这套掌法只有十招,每招却虚实相生,变化无穷,深具奥妙。显然是展画屏方才化用了这门掌法,如今不得不迎战正宗佛门神功。   他睁大眼睛看着展画屏的手,见那手指微分,似屈非屈,身姿俊逸,圆融殊胜。便听有人问道:“这是甚么?”嘉鱼低声道:“这是浮生十掌的‘万福来朝’。”果然展画屏劈出掌去,姿态却文雅雍容,隐含祝赞之意,众人不禁称奇:“魔头竟然这样知礼——是也怕佛法无边?”   与此前几场比武殊异,二人动作轻缓,毫无杀气,掠至台中,两只手掌不慌不忙相触。只听“波”一声轻响,双方各自立稳脚步,犹如两座结了施无畏印的佛像。台下众人知道两人内劲对上,自然一声不吭;一时风力甚强,吹过旗幡,猎猎作响,风、旗、心,瞬间齐动。   紫袖看得心都揪了起来,却并未见到比拼内力、头冒白汽的情形。数息之后,二人同时收掌,展画屏向后退出一步,心明方丈却面现惊讶之色,打量着他,随即双手合十;展画屏倒也微微欠身:竟是相对一礼。众人看得一头雾水,只是此前无人能如此逼退展画屏,便猜大约是心明胜出;又看魔头不再口出狂言,不免又踏实了一分。   心明垂目念偈道:“假令经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展画屏含笑不语,心明便侧身让出面前路来,作出送客模样。   众人见二人如打哑谜,面面相觑,纷纷道:“这是要他走么?”紫袖本来要放下心中大石,忽然听有人叫道:“妖人休走!凌云派的账还没算过!”又有人说:“还有乔木庄二当家!就是你们干的!”   这时薛青松双手叉腰,立于人前,冲着乔木庄那边道:“二当家该不该死,你们回去问问他媳妇。他家里翡翠枕、珊瑚树,都是哪里来的?我爹娘没被他害时,那些都是摆在我家里的!战书给他下过,他若承认,兴许也能保命;是他自己偷藏了起来,那仇家上门,不是天经地义?”   乔木庄子弟苦无证据,一时也无从辩驳,只叫道:“那凌云派呢?凌云派新掌门上任不久,资历尚浅,不敢来也就罢了;我们路见不平,倒想管管这桩闲事:你们教主欺师灭祖,也有脸当他们的盟主?”薛青松当即反唇相讥:“你便想欺师灭祖,也不能了!”话音未落,嗖地一声,一枚铁莲子从人群中朝他激射而出。他闪身一避,随后又是三枚接连打来。   紫袖从他开口,便逐渐推开身旁豪杰,向他那边靠拢。他见薛青松处处回护展画屏,很是承他的情,此刻见他遇险,闪避亦不得法,魔教众人也不在近前,便再也按捺不住,从人群里一跃而出,挺剑将那几枚铁莲子格开。   薛青松见了是他,欲言又止。紫袖不再看他,奋力蹿上了高台。   他此刻身体发痛,内外两虚,堪堪只能装模作样地站稳。人群中却有人叫道:“殷兄弟!果然是你!”紫袖循声望过去,远处一个大汉身着绿衫,却是吴锦一。吴锦一见了他,掩不住喜悦之情,叫道:“我就知道,你心地清明,是必来的!”又朝旁边笑道,“他就是凌云派的!”   紫袖略一颔首,转过头来。展画屏看着他苍白的脸说:“你还是来了。”   --------------------   引句出自《归去来辞》;偈子出自《楞严经》。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过年好呀!展画屏:再不走Tony老师关门了。一直盯着手机在看什么?   紫袖(皱眉):这一章还有个小尾巴没放上来。今年第二卷 结不了尾呢。   展画屏:这不是很吉利么,年年有余。   紫袖:……你好乐观啊,真没看出来。   展画屏:那你过来多看两眼?   紫袖(强行扭转):快来拜年啦!愿诸君……【转脸】师父你怎么不说话?头回一起过年,你竟不营业了?   展画屏(掏出压岁钱):恭喜发财。   紫袖:咦好突然!你这样比划别人又看不见。   展画屏:比划一圈意思一下,最后不还是塞进你兜里。   紫袖&展画屏:愿诸君福寿绵长,平安喜乐,财源广进,新年大吉!!! 第87章 春节番外年饭   紫袖是喜欢吃饺子的。   他将手指微曲,饺子皮便凹下去些;一大坨馅儿都能填进,再一捏就能胖鼓鼓地站住。这一招,是跟何师兄的岳母学的。他从小就知道,过年得吃饺子,跟吃饺子蘸醋一样,是搭配好了的。   紫袖将饺子摆齐,想起七八岁的事来。   那时凌云山刚来了新厨子,面食做得棒极了。只是一到过年,频繁吃饺子,有时候上顿没吃完,下顿还要再吃,直吃得他心里叫苦,又不敢说。   到了第二年,他长了心眼,早早跟何师兄商量过,初二去他家里蹭饭,为的就是躲过初一的剩饺子。   从除夕开始,饺子大军正式上席。   守岁吃饺子。凌云山的长辈怕孩子们半夜吃了积食,年夜饭末尾就煮好饺子端上来。第一顿总是最香的,紫袖吃了两碗,满足地睡了。   初一吃饺子。除了头天剩的,还多了种素馅儿,求个一年肃肃静静。紫袖身边环绕着师长的目光,也不敢吃少了;想到明天不必再吃,心生喜悦。   初二去何师兄家。他兴高采烈,哪怕喝粥吃咸菜,也算换换口味。何师兄欢欢喜喜地,径直带着他去了岳丈家——只隔了不到一里地。紫袖一脚踏进去,见何师嫂正在搅馅儿。他这才知道,女儿女婿回门,吃饺子。   到了年初三,不出所料,吃饭时还有煎饺子。连吃了三天,他有点吃不下了,一小碗最后还有两个实在吃不完,捏着跑出了门,打算喂给甚么小动物去。还没出大院,便撞见了展画屏。   紫袖有点慌,虽然不曾拜师,他一直管展画屏叫师父,怕他瞧见了要责骂——他这小师父不到二十岁,却是极正经的。   不等他偷偷将饺子藏起来,展画屏已问道:“为甚么不吃?”   “我……吃不动了。”他也不敢说吃饱了,毕竟年夜饭在展画屏眼皮底下吃了两碗。   “吃不动要丢掉?”展画屏的声音带着一丝威严。   “不丢掉。”紫袖知道找小动物帮忙解决是不行了,一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问,“……师父帮我吃了罢?”想着他是大人了,饭量也大,两个饺子还不是小事一桩?只是没听见回答,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嫌自己事多。   半晌展画屏终于说:“给我一个罢。”说着果真拿走了一个,又说,“你一定没吃饱,再吃一个。”   两人对站着,举起凉饺子默默地吃,像是某种诡异的比赛。紫袖第一口很费力,后来见师父吃得认真,就不想输。   初四终于不见饺子,吃鱼。他向来嫌膳堂做的鱼太腥气,此时也吃不出来了。   初五破五,吃饺子。   紫袖眼前一昏,趁人还没来齐,将自己那份倒进大盘子,悄悄跑了出去。   在外头徘徊了一阵,他打算回去早些睡下,明早一并吃顿饱的。绕过小厨房,一眼瞥见里头亮着灯,不由心中一喜:若是碰见认识的大厨,这里又冷清,倒能拿些吃的。推门进去看见了人,刚要打招呼,吓得差点坐倒在地。   竟然是展画屏。   他面无表情站在桌边,手里端着一个海碗。   紫袖本能地朝碗里一瞟,是一碗面条。一定放了肉汤,他闻得出来。   没想到师父偷偷跑出来,拿肉汤下面条吃!   他不知该说甚么,肚子却诚实得很,咕噜一声。展画屏问:“饿了?”说着又拿一个小碗,再从锅里盛。   紫袖跟他对坐,看着面前的一碗面,缀了两根菜叶,滴了芝麻香油。   他抬头问:“师父,你也吃腻了饺子,对罢?”   展画屏从身后柜里摸出一个纸包,用优美的手法打开,现出两片酱肉,推到他面前:“别问。”   紫袖嘻嘻一笑,感觉自己同他分享了一个秘密,高兴得很。抄起筷子便夹了大的那一片肉,放进展画屏碗里。随后自己便要吃面,却想起他还没动筷子,就没敢夹,只喝了一小口汤。   展画屏看着他乌黑的头顶,又掏出甚么,咕噜噜滚到他碗边。   是一个咸蛋。   紫袖惊喜极了,龇牙笑起来,举着咸蛋,尽量乖地说:“我吃不完。”   两片酱肉,每人一片;一个咸蛋,每人一半。紫袖扭捏着从衣袋里掏出一把炒花生,放在两人当中。   肉汤面的热气蒸腾起来,带着节庆的香甜气息;咸蛋冒了红油,筷子一扎,淌了一手。   出门三六九,第二天展画屏就下山了。   多年以后,紫袖仍然觉得,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年饭。他喜欢饺子,许久不吃也会发馋;只是那碗面,哪敢奢求第二次。他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连大师兄也不知道。   窗外劈啪作响,心急的孩子已在巷口点起鞭炮。院里早飘满了饭菜的香气,想必长街上也早已是万家灯火。紫袖将手里的最后一个饺子包完,端起小盖帘,走向厨房。   展画屏背对着门,正从蒸笼里向外拿小盘子;衣袖卷在手肘上,露出肌分明的小臂。听见他来了,头也不回地说:“先别过来,热。”   紫袖将饺子放在一边,上前去在四散的蒸汽中抱住了他,探头往锅里瞧。展画屏道:“爪子给你清蒸了。”说着却将自己的一只手盖在他手上。   紫袖踮起脚尖,下巴抵着他的肩,笑嘻嘻地说:“夜里守岁,煮点肉汤面吃罢?”   展画屏手里不停,忽然坏笑:“今天不睡,你最好吃两碗。”   --------------------   过年啦,可爱小朋友们都开开心心的~ 第88章 业轮初转(8)   紫袖此时看他的脸,看得清清楚楚,不像昨夜又是激动又是羞,黑灯瞎火看到的不如摸到的多。   此时他立身台上,心中蓦然生出无限暧昧。底下众人在说甚么,已全然不入耳;唯有一个念头,就是快些让展画屏离开——他同心明方丈过了招,却毫发未损,显然有些人是不高兴的。紫袖怕众人围堵魔教,更怕展画屏还要主动挑衅;最怕的就是众人恼怒起哄,心明方丈为平伏人心不得不再次出手:那时若仍是仅仅对上一掌,决计不能交差。心明长居佛寺,不与人争斗,虽说从没去高人谱上凑过热闹,却显然功力极深,甚至没人探过他的底。从方才那一招看来,展画屏再强,未必敌得过他,何况力战数人,早该到了强弩之末。   紫袖只盼着他能脱身,就阿弥陀佛了。   在下头看着时,他已想了许久。展画屏如果听了心明的话转身就走,那才是见了鬼;只要有人同他纠缠,他就无法干脆利落地离去——哪怕想做的事已做完了。   QZ   他对展画屏行了个礼,转向众人,团团一揖道:“小弟凌云派殷紫袖,见过各位英雄。”又朝任远村、嘉鱼、卫怀请罪道,“此前未以真名示人,望乞各位前辈海涵。”   卫怀便问道:“你在山中阻拦我等,为何不通报真名?”   紫袖为了不让三大派去寻魔教才和方思泳动手,当时自称洪三,景行门和乔木庄多位弟子都在,他心中早已料到会有人出此一问,当即扬声道:“凌云派和魔教的恩怨另有内情,仍待细查——兴许是敝派先对魔教有不义之举,也未可知。”   场下众人听了,有的议论,有的不信,只听几人七嘴八舌问道:“你当真是凌云派的?”“别是魔教的人来冒充罢?”紫袖刚要答话,只听嘉鱼说道:“我知道他是凌云派的。诸位不信他,可信我?”群雄半信半疑,又去看心明方丈,只见他不为所动,这才不再质问。   “不瞒诸位,”紫袖道,“原本敝派和魔教有泼天的大仇,自然不能就此轻轻放下。只因事关重大,敝派掌门正在细查;待水落石出,势必知会天下英雄,将原委细细分说。”众人都知道凌云派多人死于魔教之手,若弟子敢这样说,那必然是另有隐情,当下也不好再多言。   紫袖又道:“只是方才听闻争夺盟主云云,不但弟子不能苟同,凌云派上下想必也都不认……还是及早收手罢,”他转向展画屏,一字一顿地说,“师父。”   师父。这两个字他昨夜叫了无数声,都太含糊,不如这一声清晰。清晰到场下群豪也都听得一字不差,这才哗然:本以为这二人只是弟子撞着前掌门,没想到竟是徒弟对上亲师父。   展画屏的眼睛里仍然平静无波。紫袖定定看着他,心里默默求道:旧案我已说了,盟主一事他应当不会再提,最快是骂我两句,走为上策……他倒是走啊,干嘛站在这里?   站了一刻,谁也没有走。展画屏摆出与此前一样的劲头说:“来。”   紫袖心里一跳,尽力稳住嗓音,也平静地说:“弟子不才,请师父见教。”他在众人灼灼的注视当中拔出剑来,朝展画屏疾掠而去。   总有一个人要先动。他明白得很,只要展画屏动起来,就一定是赢的那个。而无论他自己变成甚么模样都不要紧——毕竟凌云山的大事揭过了,他输得再惨也不过是因为功力低微,魔教那几个人自然出言嘲讽几句,展画屏便能就坡下驴,顺势离去。   他一剑直取展画屏中盘,是准准的凌云剑招式,心里却惭愧道:“大师兄,对不起。我把凌云派的脸丢在这里了。我还是会帮着他。我没有出息。”   展画屏果然动了。他抬起手来,像是大般若寺中最随意的一个游客。   紫袖尚未到他身前,却忽然慢了下来。扑面而来的不是劲力,而是展画屏的杀气。这浓烈杀气让他忍不住地发颤,他甚至从未这样恐惧过。展画屏面色一丝不改,却犹如地底阎罗现身人间。紫袖这才意识到,同他死战的人,心中该是何等惊怖。   那是真正的,不容置疑的威压。这威压提前裹挟上了死亡的气息,叫他几乎站不住了。   他瞧着两人的距离渐近,曾以为面临杀意时,最害怕的情形就是动弹不得;如今才知道,人的本能是反抗求生。练武久了,哪怕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手脚也已动了起来。紫袖手里的剑由一个刁钻的角度刺出,一如和朱印动手时奋力迎战的那些时刻。   可他的心里,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   他被一种悲凉攫住了。他在极度惊恐中,总算懂了展画屏昨夜为何而来。展画屏知道他在做甚么,知道他为何这样做,甚至必然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瞬。他怅怅地想:你昨夜那样对我,究竟是一次缠绵的褒奖,还是温柔的告别?   这悲凉让短短数息变得那样长。紫袖像是存着一半清醒,总难相信展画屏真要杀他;又有一半置身梦中,眼睁睁看着自己做些无谓的挣扎。他全身浸泡在那恣肆的杀气里,像粘在蛛网中央逐渐麻木的小虫,只会呆呆地想:你果然要杀我。   展画屏那张熟悉而英俊的脸离他越来越近,掌风已直逼喉咙,紫袖霎时一口气吸不起来,脑海中一懵,心中涌现出夜里种种旖旎情状。哭叫和低语,热吻与轻抚,从掺着丝丝痛苦的甜,到不知身在何方的快慰……此时走马灯一样轮转不休;却有个声音夹在其中,悠悠叹道:你若想要我死,我自当利利索索死在你的面前,何需你亲自动手。   他眼神有些茫然,像是早已做好了准备,随时能将眼帘合上;手里的剑却已走到展画屏的身前。紫袖发不出内劲,正要阖眼放手,心底忽然又钻出那么一丝不甘,兴许仍然是本能,兴许是无数次苦练养成的习惯,叫他握着常明剑不松开。他想:这样也好,你要我的命,我刺你一剑,你许久都会记得我。   剑刃刺进血肉之躯的感觉无比真实,那手掌也落在了他左肩之下,于胸前轻轻一触。   杀气大减,喉咙一松,紫袖头脑恢复了清明。他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做的事。剑尖已戳进了展画屏左胸,而展画屏撤了掌尚未朝后退去。   紫袖慌了,连忙向外拔剑,只因浑身无力,斜斜上挑,一丝血线划过空中,那是展画屏的血。他吃的那一掌也已奏效,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涌出,向后便倒;他睁大双眼,看见展画屏的袍子从左胸到肩头破了一长条口子,血迹转眼便渗出来一片,将金线绣的图样染得乱七八糟。   世间一时安静得有如幽冥。紫袖坠落在地,费了老大力气挣起来,才逐渐听见耳畔传来许多嘈杂声音,口中又喷出一口血,斑驳淋漓地洒在前胸。嘉鱼正扶着他焦急地问,紫袖摆摆手,哑着嗓子道:“不打紧……”心明方丈眼看就要给他切脉,他连忙避开道:“不重的,大师,真不要紧。”   面前数人见他能说能动,才舒展开了眉头。紫袖越过人群,只见展画屏像是留下一个冷笑,纵身上了屋脊,几个起落便已在远处,和曹无穷他们走了。寺中武僧都站得端端正正,没有阻拦。   他这才真的松了口气。人都围了上来,像是怕他也没了命,反而无人会魔教教众。   紫袖迎着许多人同情的眼光,心乱如麻,实在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展画屏那一掌,看似要紧,实则几乎没用一点力,只是震破了自己两处血脉,出了一点血,运行内息却毫无阻滞;外人看起来却是他将从前徒弟打得内伤,自己溜了。吴锦一的大嗓门在不远处响起,一边问候他,一边问候魔教的祖宗十八代;各派师兄师伯纷纷上前来查看他的伤势。紫袖此刻是真的站不起来,亦无法解释原因;身上也还留着些印痕,又哪里敢让他们看,只拉紧衣领反复拒绝,只说将养几天便好。   当下心明便安排众人用斋饭,又说旁的事务午后再一并处。紫袖本要留下,众人无论如何不肯,寺里即有一位师兄将他背起,送回了住处,又有小沙弥来送了些药和斋饭。   他自行吃了药运功,嘉鱼倒趁机偷偷跑了来。紫袖问了问会场的事,不过是些帮派间的杂务,也就放了心。嘉鱼看他一脸疲惫,劝道:“魔教这次不白来,几桩旧账清的清说的说,总算是躲过去了。我看心明大师也没甚么要插手的意思;如今去来观不提,就没人再说剿灭的话,你不需忧心。回山后记得催你们掌门把事情清楚,也就是了。”末了又说,“这还早些,等吃过晚饭,想必还有人来探望你。”   紫袖尴尬极了。本来打算替展画屏搭个台阶,不想还是被他占了先机。他大庭广众来了这么一掌,背着骂名走了,却将自己推到可怜人的位置上。越想越不是滋味,对嘉鱼说:“探望甚么,只是吐口血罢了。我师父没伤着我。”嘉鱼一愣,又意味深长地笑道:“照这样说,心明大师未必没瞧出来。既然他不点破,你就是受了伤——闹了这一天,总得有个收尾,你还想让展画屏一句骂也不挨么?”   紫袖无言以对。送走了嘉鱼,思来想去,实在不想被众人轮番探视,当即收拾起自己的包袱,打算趁早偷偷下山。   他慢慢地出了门,尚未出院子,正瞧见一个人从外头慢慢走了进来,竟是朱印。他尴尬地顿住了脚,朱印微笑道:“我背你么?抄小路走,谁也看不见。”紫袖苦笑道:“有劳你了。”   他回头去,深深看了一眼那栋小屋。   ——第二卷 完——   --------------------   情人节,送他俩一份综合大礼包,血型自选(不是……没想到第二卷 真的写完了。   刚开始写第一卷 的时候,就很想写英雄大会,   可能因为会有很多打戏罢……   之前看到有可爱小朋友评论说喜欢看打斗,   我好欣慰啊。   因为我数据向来不咋好,有时就会觉得有点累,   本来想结束第二卷 休息几天(过年好想摸鱼),   然而在榜单收获了字数任务,   还是得立刻开第三卷 (〃′皿`)q   那就……希望大家也一起走进第三卷 罢。   非常非常感谢各位的支持,   无论是留言打赏的你,慷慨投海星的你,   抑或默默看文的你,   都是我一直以来的动力。   读者不是数据,感谢你。   # 第三卷 第89章 愿心不乱(1)   没想到兰泽会悄悄成了自己的情敌。   如果早能预料,英雄大会上,紫袖对他的同情可能会减少那么一丁点儿。   春日融融,兰泽正在书架前熟练而镇定地书。紫袖偷眼看看他,又埋头去抄手里的书单子;一边蘸墨,思绪却飞回了京城。   那时朱印带着他出了院子,专挑小路,绕到一个偏僻处所,竟然藏着一辆马车。紫袖放下心来,二人十分隐蔽地回了王府。他着实疲累不堪,蒙头大睡了一场,才去见六王爷。   六王爷一人坐在水阁中,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轻声问道:“如何?”   紫袖知道他是问展画屏,便将心中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几大派连同魔教,将近年一些旧怨解了,我同我师父也动了手。一番争斗,并没有甚么结果,好在心明方丈德高望重,想必风波就此亦能逐渐平息。”又补充道,“印哥既去过,应当也都瞧见了。”   这次英雄大会恰好在京郊,听朱印的猜测,金错春竟然果真没再派别人去寺里,显然都守在京城。紫袖因此明白了何为“侠以武犯禁”,也明白了自己为甚么拿到那枚金龙牌。如今他清楚得很,六王爷也好,长泰帝也好,对帮派之间的仇怨毫不挂心,只要不闹起事来,就天下太平。既想通了这点,他也做了决定:魔教的事,决计不能单独拿出来说,叫朝廷对展画屏有所留意;别说是杀了方思泳,就算他将几派掌门一并杀了,自己也要想办法替他遮掩。   他心里也并不惊慌,因为他并没说谎。既然各方都有牵扯,那不如牵扯到底。至于展画屏究竟为何而来,甚至那文士为何站出来,他自己心中有数,势必守口如瓶,因此只将魔教一笔带过,权当是几方势力之一就是了。   六王爷沉吟半晌,回应道:“英雄大会向来如此,狗咬狗,一嘴毛。今天仇家清了账,明日见面又称兄道弟了。”又招呼他道,“坐罢。”   紫袖见他这模样,应当是对自己的回答尚算满意,也不同他客气,坐下又道:“无论谁问,我都会照实说。”“还轮不到你敲打我,”六王爷转脸来看他,带着些不耐烦,“我皇兄同你之间的事,一个字也不要泄露,你应该晓得。”见他点头不语,这才说,“明日随我一同进宫。”   紫袖有些意外,次日果然揣上那金龙牌,进了皇宫,在一间小厅见到长泰帝。六王爷出来才轮到他,会面时间极短,皇帝日万机,自然没甚么闲心听他说些江湖事。金错春也不在,紫袖说了不过两句,便又跟着六王爷回去。   他自忖就这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今日其实不需同来;六王爷刻意带上自己,对皇帝哥哥忠心之余,像是有意叫他露个脸,回了王府便道:“多谢王爷提携。”六王爷像看西洋景一般打量他,凉嗖嗖地说:“你当真长进了,这都看得出?”又低声说,“总不能事事都等着金错春。”   紫袖忽然从袖中掏出一锭墨,递过来道:“给了我这个。”面色十分困惑,“是要我练字不成?可我又不用写文书,王爷用得着么?”六王爷凤眼一瞟,眼梢带着一抹讥诮道:“你还真是笨得可以。即便随手赏你,总归不是摆设,好生思量罢。”   紫袖一个人对着那锭墨思来想去:如为练字,为何不给纸笔?六王爷又说不是摆设,那必然是拿来用。“要写字也需先磨开……”他念叨一刻,有了头绪:自己说完话,长泰帝就摸起来这个给他,莫非暗示他江湖势力可化为己用?至于化甚么、化哪一方,虽未言明,总之不过是棘手便招安罢。紫袖想通了这一点,发觉皇帝似是在指点自己,尽管自知不会这样做,不免也心生感激。   既进过了宫,他便又有了两个月的空余,当即收拾行装,返回凌云山去。   此时西楼也已听闻英雄大会的事,看他没伤着,才放心捉着他问些详情,又说:“你上回提过,曾经听见太师父和旁人说起师父伤势,当时是在何处?”紫袖便跟他和杜瑶山进了书房,仿照当年模样,坐在地上给他们瞧,问道:“怎么想起这个?”杜瑶山满屋乱看,若有所思,便出了门去。   西楼道:“瑶山像是有了些发现,到时一并跟你讲。”又看四下无人,方才对他低声道,“既回来了,好好歇几天。”还想再说甚么,却一脸忧色,没说出口。   紫袖拍拍师兄的肩,自行回房去。到了凌云山,他才当真松弛下来。洗脸时一看镜中,容色十分憔悴,这十来天,他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展画屏没有伤他,他却伤了展画屏。他本该拼上性命去保护他,却将自己手中的剑刺进他身躯。如今甚至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他,紫袖的思念和愧疚无以复加,要溢出来了。   他心里堵得憋闷无比,又无人倾诉,夜里仍然不能成眠,拿出怀中的小盒,对着灯光发呆——展画屏留下的药膏涂完了,他舍不得扔掉那盒子。此时翻来覆去看过,又揭开盖,想干脆把残余的一丁点药膏挖净。不想一使力,那盒底竟松动了。紫袖心中一紧,只怕自己把盒子弄坏了,正自责时,已将一层瓷片取了下来。他失望地看去,盒底竟也没透,显然底下是两层。   他顿生疑心,将手中瓷片翻过来看,却见上头写的有行小字,仍然是展画屏的字迹,写着某某州五浊谷,像是个地名。他看着陌生,琢磨一阵,忽然耳朵一热,心中狂跳:这说不准是魔教新换的驻扎地!展画屏带着魔教搬了家,终于是把地方告诉了他么?!   他此时万般庆幸自己听话用完了药膏,也没将这盒子随手丢掉。他等不及西楼那边的进展,天一亮就朝五浊谷寻了去。当他跨越数州,进了五浊谷地界,遥遥望见在哨卡巡视的薛青松时,只感到无比欣慰。   二人厮见一番,薛青松便将他引进谷中,走过重重房屋,径直到了书房外头。窗边有人坐着,紫袖跳过去笑意上脸正要叫师父,那人探头也瞧他,彼此都是一愣:屋里坐的竟是大般若寺中新入魔教的那文士。   薛青松大大咧咧早已走了,文士笑意洒脱,迎着上来,招呼他道:“在下兰泽。久违了。”声音依然谦和温润,“往昔在大般若寺中与殷少侠有过一面之缘,实在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逢。”   紫袖茫然一刻,慌忙道:“兰大哥叫我紫袖就是。何止一面之缘,你当时蒙面帮我,英雄大会当天,我就认出了你。”兰泽见他识破,只淡然一笑。紫袖又想起他懂医术,赶着问:“我师父伤得重不重?”兰泽道:“伤口甚浅,好得也快。教主还要半个时辰才来,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泡些安神的茶给你喝罢。”说着去架子上取来几个瓶瓶罐罐动手泡茶,又同他闲谈。   紫袖见他脾性温和,胡乱聊了几句,终于忍不住问:“兰大哥,你认得千手观音,是不是?”兰泽毫无掩饰之意,答道:“千手观音正是家兄。”紫袖便了然道:“原来千手观音前辈是你大哥,名叫兰汀。”兰泽道:“正是。”   紫袖确认了此事,也明白了他当时的举动,又试探着问:“你当真不是同我师父商量好的?”兰泽笑道:“教主功力通神,凭我一人又如何同他商量?我此前没见过他。”紫袖感慨道:“你真是勇敢……”想说些甚么,却又怕触动别人的伤心事。兰泽却说:“机不可失,我也没有更好的路可走。”   他眉清目朗,文质彬彬,甚至带着和善的正气,与花有尽曹无穷他们全然不同。紫袖打量着兰泽,猜测他和展画屏年龄相仿,只觉他无论如何也不像魔教中人;再想到胡不归不但伤了他的哥哥,还差点要了他的命,未必只是偶然,不禁悚然心惊。只是明明在说复仇的事,兰泽言语间却心平气和——换了自己,想必绝没有这份气度。   展画屏推门进来,见他二人坐在一处喝茶聊天,视线便投向了兰泽。紫袖跳了起来,看他只瞧别人,心中微酸,却听兰泽道:“我们在观音殿见过面,这世间说小也真是小。”展画屏闻言点头,也带着一丝笑意。兰泽便收了自己用过的碗,告罪出了门去。   紫袖看他二人甚是默契,本来有些醋意,及至屋里没了旁人,倒不好意思起来,只管给他倒水。展画屏喝着道:“这次来得倒快。”紫袖这才想起自己是从哪里看到的地址,更是羞得说不出话。   展画屏看了看他,半笑不笑地问:“陈麒枢不给你吃饭,还是费西楼罚你了?”紫袖蹭到他身旁,忸怩着说:“我瞧瞧你的伤口罢。”说着斗胆便向他领口里头摸。展画屏抬手捏住他的腕子,如同一个铁箍将他焊牢,盯着他道:“出手的时候痛快,现在后悔了?”紫袖心里难受得很,当即脱口而出:“我每天都后悔!你不打我,我反而刺了你……”把泪意忍下去说,“我睡不着,还做了梦,都是我不好——这世上无论谁伤你,唯独不能是我。”   展画屏松开他的手道:“后悔得面无人色,还朝这里赶,有甚么事?”“我想见你。”紫袖低声说,“你让我在这里住一阵子,好不好?”见展画屏不说话,忙改口道,“我住几天……三天!就三天。”   展画屏只看着他,还是不说话。紫袖眼看强留无望,声音越来越低:“一天!我明天再走,就住一天,好不好?”   四目相对,展画屏的眼神闪了一闪,说道:“你去找曹无穷。要住多久,跟她说就好。”   --------------------   初五没来得及发,初六定个时,06:06。   打得告一段落,来谈谈感情~ 第90章 愿心不乱(2)   紫袖听他这样说,眉梢眼角都堆满了笑,就此在魔教住下了。曹无穷果然给他安排了一间屋子,紫袖千恩万谢之余,向她保证绝不乱跑,也不多问。曹无穷挤出一个虚伪的笑来说:“你自然整天跟着你师父,请你乱跑你也不肯的。”   话虽如此,他也不敢成日黏着展画屏。五浊谷地方不小,紫袖除了日常练武,便想到处帮点小忙。除了曹无穷肯支使他,众人都知道他是教主徒弟,真有事也不叫他,到头来他最常去的还是书房,见得最多的也不是展画屏,而是兰泽。   魔教搬来这里时,也带了许多书册,只是赶上英雄大会,都不得闲,始终不曾好好。如今兰泽来了,便将此事揽在身上,将书籍归类送到各处,也将展画屏的书房逐渐出个模样。紫袖见他一个人做事,便给他打打下手,送书抄单子,初衷不过是多在书房停留,兰泽却言谈亲切,两人很快熟悉起来。   本来每日都能见到展画屏,紫袖欢喜无限,只是绝没想到,令他最不痛快的,竟然就是兰泽。许是因为治伤的缘故,兰泽对展画屏的日常起居了如指掌,无论说起甚么,都能娓娓道来。紫袖心中泼醋,却跟在他后头,将展画屏平日吃甚么用甚么都默默记下。如此数回,对展画屏的一些喜好也都熟记在心;有不明之处,就偷着去问曹无穷,不几天有些事便能抢在兰泽前头预备了。   即便如此,当兰泽和展画屏说话的时候,紫袖还是会避开——这两人站在一处,如同加了罩子,旁人都被排斥在外。   他和兰泽谈过三言两语,越发确定,展画屏去英雄大会,看似了断那些旧债,实则是为兰泽的哥哥报仇:他穿针引线,煽风点火,只为逼得胡不归说出往事。紫袖不需去问,也知道展画屏不但见过“千手观音”兰汀,而且交情匪浅,才会这样费心思,不惜在高手环伺的大般若寺中与胡不归斗剑。而兰泽正因明白他的意图,才会站出来配合他,也是保护他:如今江湖上都在说,胡道长是抱着赎罪之心自尽,以保去来观多年清誉;展画屏那些零散的推波助澜反而被忽略了。与此同时,展画屏始终没有表现出和“千手观音”有任何关联,甚至在兰泽要加入魔教的时候,也只淡然以对,他是在保护兰泽。   这两个人此前甚至没见过面。   那份默契让紫袖又妒又羡,再想想自己划了展画屏一道口子,看兰泽难免更不顺眼。可兰泽实在是太温厚,对他有问必答,他只能默默地不痛快,却丝毫发不起火来,甚至越相处越觉得兰泽为人实在不错,心甘情愿来帮他抄书单子。   抄书单子!   紫袖看着手边一摞纸,再看看专注挑书的兰泽,只恨自己没用。他从前最不耐烦做这种事,顶多写写《寄展獠书》;只为接近了这位情敌,竟然已抄了两天。他一边恼恨,一边勉强又写,眼皮止不住打架,小字渐渐模糊。终于,在温煦阳光中,他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屋里只剩他自己,面前却搁着一块丝帕。紫袖拿起来看,上头像是染了些墨迹。他本来想着兴许是兰泽落下的,心里忽然一动,拿起来轻嗅,果然带着一丝极淡的熏香气息。   是展画屏来过了。   紫袖正暗自窃喜,兰泽一步迈进门来,看着他笑道:“脸上没擦干净,洗洗罢。”紫袖茫然走到水盆边,对着镜子一瞧,才见脸上还残留着淡淡墨迹,想是趴在纸上沾染的。一边蘸水来搓,一边抿起嘴眉花眼笑:这必定是自己睡着滚了一脸,他给自己擦过,又将帕子留下了。   他又坐回桌前去,紧紧攥着那条绣工精细的帕子收进怀里。放在从前,谁会相信这是展画屏的物件?即便当下,他也不信这是展画屏自己挑的。   几天下来,紫袖收获了许多对展画屏的新认识,意外发现他并不难懂。只要他不再刻意回避自己,甚至在一些地方堪称简单,他比六王爷,比杜瑶山,都要直接。他不知道这是展画屏的习惯,还是和人打交道太多,只为避免麻烦;总之给他省却了不少弯弯绕。   展画屏吃饭除了口味淡些,旁的不计较,有两次倒是兰泽挑走一盘吃了,紫袖问时,才知道这菜对伤口不好;他的衣裳,包括手帕,应当也是曹无穷她们置办,展画屏只管穿,从来不挑剔。   他也会指点魔教教众武功。薛青松与他过完招,狼狈地来找兰泽上药,兰泽给他裹好伤处,轻轻一拍道:“年轻人,跟着教主不吃亏。”薛青松哈哈大笑,连连称是。   紫袖看了几次,逐渐看出了门道:魔教众人对展画屏都是敬重的,他的吃穿用度都是旁人精心准备,因此他只管接纳,指点武功更是不在话下;甚至连有人叫他的时候,即便不说话,他也会向那边看上一眼。   那是一种回应。   他像是明白了英雄大会前夜展画屏为甚么去找自己。他始终追着展画屏,向他表露心迹,传递消息;而展画屏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要有所回应。   兰泽说得对,跟着教主不吃亏。   因为他们教主就是这样的人。   紫袖按了按放在衣袋里的丝帕,心里有些酸软。如果自己搞不懂,也许他永不会提起。   一天的书整完了,他没有走,留在书房,直等到展画屏来。他去书架上拿册子,紫袖飞身一扑,将他扑在一旁。展画屏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转了半个圈,接住他问:“写字写多了,又发疯?”   紫袖逼近他问:“我那时刺伤了你,你为甚么不怪我?”展画屏不以为意地说:“怎么还有上门讨打的?”紫袖心里涨满了莫可名状的激动,说道:“你看出来我想叫你走,却不要我落人口实,宁可自己顶一个无情无义的骂名。你不想叫我吃亏。”   展画屏眼神中流露出一点意外之色道:“跟兰泽学聪明了些。”“我才不跟他学。”紫袖忿忿地说,“我都是跟你学的。”听他又提起兰泽,忽然生出一丝焦急,抱住他的脖子,放低了声音说:“我还跟你学会了一件事,要你指教。”展画屏问道:“甚么?”   紫袖靠近他,贴住了那双唇。他伸出舌尖,像那天展画屏对他做的一样,探进他口中去。他努力去拨动展画屏的唇舌,努力想去融化他,手心贴着他面颊线条滑动,自己心里却先化开了。   一吻终了,他睁开眼睛,展画屏问道:“完了?”紫袖惶然道:“……嗯。”展画屏手掌包着他的后脑勺,将他一拉,便重重地亲了上来。紫袖攀着他的膀子,整个人贴近他的怀里,被他的气息裹住,直到浑身发颤,只感觉有个位置尤其烫了起来。展画屏的双唇从他嘴角再碾过一次,才撤回半尺外,低声问:“学会没有?”紫袖边喘边说:“我下回……做得不好,你就还像这样教我。一直不好,就要一直学。”   展画屏忽然想到了甚么,意味深长地说:“我问你。那天夜里你一开始哭着同我道歉,是为甚么?”紫袖一想,满脸都热起来,枕在他肩上嘀咕道:“因为我……我太快了。”他不敢看展画屏的眼睛,只瞟见他的嘴角弯弯,竟然在笑。只觉脸上又热了三分,不由得紧张起来,方才发烫的位置也局促地平复下去,认真解释道:“我想要你快活……我会用心学。”   展画屏沉默着,忽然将他抱紧了些。紫袖两手环住他的肩膀,只觉心跳得很快,大概又要被他笑了。   正要再说甚么,展画屏将他放在一旁,起身出了外间去。不久果然有人推门进来,兰泽对展画屏道:“凌云山费掌门在江湖上放出话来,只求一见。”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今天也赶在12点前发送,太开心了啊啊啊 第91章 愿心不乱(3)   紫袖猜想是当初的事情有了结果,见这两人并不回避自己,想来对这件事并未抱持甚么敌意,心里一松,仍然出了书房,不妨碍他们商议。   次日展画屏便叫人去回话,言明魔教如今驻扎五浊谷,叫凌云派只管来。紫袖没料想他竟然不再遮掩踪迹,起初惊讶,随即猜测魔教兴许是要借此机会,从此在江湖上公开露面,也是好事。   过不数日,他便率先动身出了五浊谷。心中畅快,脚下也轻捷,向东北迎出二百多里,便遇上费西楼一行人,见凌云派十数人乘着快马,竟是各门下都有弟子来了;杜瑶山自然同着明芳在一处,身边带着宋德君,跟在西楼身后。紫袖只说自己半路赶来,一一招呼过,见陆笑尘、何少昆、慕容泣来到也罢了,竟连醉心参悟剑禅的大师伯成玉都在其中,大出他意料之外。   众人一齐赶到五浊谷外四五十里,西楼便叫止步下马,以示敬重。何少昆自行前去,不多时便与一人一起返回,紫袖一瞧,正是薛青松。   西楼上前行礼道:“凌云派费西楼前来拜谒。”薛青松忙向众人还礼,又通报了姓名说:“教主随后即到。劳烦各位随我再走一程。”凌云派众人本来面色肃然,此时年轻弟子便各自暗暗传递眼神。又走十多里,到了宽绰地方,薛青松方道:“传说此处是古时点将台,地势开阔,正适合会面。”   紫袖随着大伙儿站在一处,见也跟来不少看热闹的江湖好汉,同样不敢擅进谷去,便在附近等着。只听身边杜瑶山低声道:“大魔头既然迎出来,想必今日这关应当不太难过——可见咱们掌门脸面也不小。”紫袖点点头道:“师父必然知道大师兄不肯擅闯。”明芳却一脸紧张神色,看着紫袖勉强笑笑。   过不多时,展画屏果然带着魔教教众前来,走得甚快,两班人马便在点将台迎上。西楼连忙上前行礼,口称“教主”。紫袖心中有些别扭,自然知道师兄不能随便管展画屏叫师父:西楼如今是掌门了,一旦公然这样称呼,整个门派都矮了一辈。他偷眼看着师兄,见他话音虽稳,衣袖却在轻颤。   见过了礼,西楼便开门见山道:“今日一见,只为将旧事说个水落石出。”又朝旁边江湖人士一比,“这许多江湖朋友,也都做个见证。”   围观诸人自英雄大会后,早对两派旧怨的内情十分好奇,此刻便催他快讲。西楼道:“敝派弟子宋德君,曾在两年前魔教上山时受伤,神志有些不清醒。如今已能说话了。”   宋德君便上前几步道:“弟子当夜曾在云起峰遇见太师父凤桐,和另一位师叔,说的是……是曾经打伤……”抬起头看了一眼展画屏,又道,“打伤了展前辈的事。”他说话甚慢,却也简洁,众人都十分耐心地听。紫袖见他言语竟比数月前灵便了这样多,大喜之余,也知道必定耗费了师兄师姐许多心力。   西楼略一侧身,陆笑尘又上前来,将展画屏幼时被凤桐所伤一事简要说了。周围众人不禁大惊,见展画屏面上不辨喜怒,魔教众人都脸色不善,便知十有八九是真的,暗自感叹:“幼时受伤,必然耽误了学武;何况是自家师父下手,实在心寒。”   这时宋德君又道:“弟子当时听见,大惊失色之余,被太师父发现,便将我打落山崖……”紫袖吓了一跳,此前一直以为他是失足摔下,不想竟然是被自家人所伤;许多人也低呼出声。宋德君淡淡道:“幸亏慕容师姐将弟子带回山上,用心医治,今日方能开口说话。”又向身后一拜,“德君终身感念慕容师姐、明师妹和几位师兄的救命之恩。”再起身时,眼泛泪光,对展画屏一拜,慢慢回了凌云派中。   西楼又道:“敝派弟子殷紫袖,从宋德君处得知此事端倪,才牵出这件旧案;另外也曾听见凤桐与另一位师长对话。”转向紫袖道,“当时你听了甚么?”   紫袖便走出来,扬声将潜入书房的详情复述一遍,又说:“只是说话声高低不一,没听清楚。弟子不知他们是在何处说话,起初以为是在凌云阁中,如今想来,却没听见脚步声。”   西楼点头道:“说话之人确实不在阁中。”随即又道,“敝派杜瑶山,根据宋德君的指认,在山下寻到蛛丝马迹,发现竟有一条密道,直通向凌云阁。展教主可知密道一事?”众人听到此处,已经呆了,连紫袖也始料未及,全部眼光都看向展画屏,只见他神色如常,稳稳当当地说:“本座就任掌门时,凤桐并未告知此事。”   西楼便道:“这条密道,山下是出口,上头的入口便在掌门静室中。”众人发出一声惊呼,西楼继续说,“在下着人掘开了入口,从中寻到两具尸骨。密道中甚为干燥,尸身衣物尚未全然腐坏。经查验比对,一为太师父凤桐,一为二师伯赵振南。”众人当即哗然,紫袖略一思索便即明白,自己当时赶上的,极可能便是这两人趁展画屏不在阁中,又不见旁人,便进密道去。   此时旁边有人问道:“凤老前辈他们的遗体为何会在密道中,可有定论?”西楼便一转头,慕容泣当即上前来向众人道:“弟子慕容泣,赵振南正是先师。先师身中太师父掌力,肋骨断得厉害;太师父身上刺着先师佩剑,因此殒命。”众人听他二人竟然动了手,都是倒抽凉气。   西楼接着道:“太师父身上带着密道的钥匙,二人衣物都有灼烧痕迹,想来展教主派人上山放火之时,他们趁众人不备进了密道;看密道中血迹,走出不远,便动了手;兴许也有烟气熏染之故,总之未能下山,便双双归天。”   众人一时肃然,他二人说得简要,却不难想象那师徒两人在幽暗密道中厮杀的可怖情景。西楼不作稍停,又说:“赵师伯身上带着一封信,用油纸封得极好,竟安然无恙,如今是现成的证物。其中提到太师父当年对展教主的不义之举,亦略述其余,虽未说明,却言称一概由太师父主使,弟子某某几人协同。”说着果然自身上掏出来一封信,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道,“当时情状,兴许是太师父知道赵师伯有意反叛,先下手为强,却遭反击;兴许太师父只是想杀人灭口,却没想到赵师伯带着这封信。此信本应原封不动拿来此处,给诸位朋友同阅;只是事关敝派数条人命、过往是非,费某便率先启开读了。彼时在场多人,有目共睹;如有一字谎言,费西楼死无全尸。”   说罢走上前去,双手奉至展画屏面前。展画屏抽出信来看过,西楼又叫人拿给众人传阅,自然又是议论不休,最后才传回紫袖手里。他看那信中,果然与西楼所言无异,虽未明说做了甚么事,却将人名都写在上头。他再看几眼,猛然醒悟旁人在议论甚么,只觉触目惊心:这一串姓名,正对应凌云山大难当夜,横陈在凌云阁前的几具尸体。展画屏自然不在上头,因此死而复生;这几位师叔伯和师兄,可不正是被魔教索了命去?   他将信还到何少昆手里,心中却在默想:除这几人之外,魔教必然打算一并杀凤桐和赵振南报仇,结果被两人逃进密道,不曾得手;从英雄大会的举动来看,展画屏显然是睚眦必报——方思泳被卸一条胳膊,仍然逃不过被他摘了脑袋,他又怎么会放过这两个人?是魔教一直在暗中搜索,还是……   不及多想,西楼又已将手一招,后头上来两位弟子,开了包裹,一人持长剑,一人持书册。紫袖圆睁双目,心中连连惊叹。只听西楼道:“敝派镇山之宝凌云双剑和凌云剑谱,都从二人身上得来。同样是在场多人,有目共睹。”   那两名弟子便将剑与剑谱奉与众人看过。展画屏只扫了一眼,淡漠得像是仅仅出于礼节;旁观的江湖好汉却都议论纷纷,此前都说魔教杀人抢宝贝,没想到戏码竟是如此。   旁人也还罢了,紫袖当真是不晓得,见师兄条分缕析,说得头头是道,不禁又惊又喜,激动得微微颤抖;明芳拉着他的手臂,也在发颤。师兄妹两双手紧握在一处,紫袖心中千言万语混作一团,不知这短短十来天,西楼费了多少工夫和杜瑶山找这条密道,又费了多少口舌说动这些人一齐来作证。明芳含泪道:“紫袖哥哥,你说这剑和剑谱被他找到,是天意不是?”紫袖看着西楼的背影低声道:“大师兄注定要当掌门的。”   这时西楼已朝众人道:“本想赶在英雄大会之前办妥,只因费某力有不逮,未能成行。好在数月来集凌云派上下之力,总算令此事略微明晰。”对展画屏道,“今日来此,便是为还原全貌,与教主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旧事,实非义举,教主着人上门,自然为复仇而来。如今若另有指教,也请一并在此说明,西楼自当领受。”   众人此时已全然明白,这位新掌门,是带着人来魔教消灾了,各自心中百感交集;见他口齿清楚,不卑不亢,面对魔教众人和曾经的师父,既无畏惧之色,亦未曾刻意放低姿态,不失名门正派的风范,又长成一派仙风道骨,已全然是个首领模样了。当下都等着展画屏发话,不知这两派的恩怨,算不算就此了结。   展画屏尚未开口,已听一旁有个尖利声音嚷道:“你山上对我们教主下了狠手,旁人不计较,我倒要计较。你这小掌门,老的死了,骂你小的成不成?”   众人都朝魔教教众那里瞧,紫袖听这声音陌生,像是不认得,正恼这人对师兄无礼,却听西楼道:“费某如今忝为掌门,自当领受凌云派的罪责。江湖上的骂名,也由我一人承担。”   那人便道:“好,你接我一招,咱们再说道。”说罢从人群中一跃而出,站在两派人马当中。西楼正要应声,紫袖早将他一拉,自己朝前一纵,站在场中道:“凌云山人多得很,若小弟接不住英雄一招,再由掌门师兄下场,可使得?”那人笑道:“都是教主的徒弟,谁来不是一样?”   紫袖这才打量起那人,见皮色微黑,眉目浓丽,面貌妖娆,身量苗条;身着男子服饰,衣裳的颜色却是轻红淡紫,分外鲜妍。他一时无措,冲口问道:“该称呼阁下大哥还是女侠?”问得虽是诚恳有礼,周围却立刻便有人哄笑出声。   展画屏听了这话,面不改色,却将眼神飘到对面,看了一眼费西楼。   西楼立即谦恭地把头低了下去。身边的杜瑶山见他神态有异,问道:“你怎么了?”西楼低声道:“造孽。”   杜瑶山看周围人都望着场中,没人留意他二人,便悄悄又道:“他那一眼是甚么意思?看你做甚么?”西楼道:“那一眼的意思必定是说:看看你带的好师弟。”   --------------------   西楼:你这里好多衣裳啊。   杜瑶山:快帮我挑挑,黑色蓝色,穿哪件好?   西楼:还不都一样?你今天怎么了?   杜瑶山:第一次见你师父,我总得打扮打扮。   西楼:……你想多了,他不会看你的。   杜瑶山:啊?我这么光芒四射,还有谁会不看我???   西楼(翻白眼):……我吃饭去咯。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看评论金的好开心。 第92章 愿心不乱(4)   杜瑶山立即悲愤道:“怎么能怪你?这憨货向来如此,许多话张口就来,又不止今天一回。照这样说,还不都是他师父惯的?我看说不准魔头也正偷着乐呢。”西楼面无表情道:“你头回见我师父,还是不要多说了。”   杜瑶山自然不敢多话,悻悻地住了口,又看此时紫袖已跟那人动起手来,西楼却只朝展画屏那边张望,不禁又问:“你不怕紫袖伤着?”西楼道:“不要紧,迟姐姐是好人。”   杜瑶山一愣,才知那人是个女子,转念一想,却望着他不说话。西楼微微一笑,用极低的声音道:“当年师父救了我,就是在她那里养伤的。”   紫袖问完那句话,对面那人早已闯到了面前,一只手五指箕张,直取他的眼睛,尖利声音笑道:“你管我叫阿姐就是。”这女子身量比他素日见过的姑娘高了不少,双臂极为灵巧飘逸,如同舞蹈,速度却快,不等他抬起剑鞘反击,便朝后一退,去袖中取出甚么,像是亮了兵刃。   紫袖不敢怠慢,长剑出鞘,却见她手臂挥处,红光一闪,出来的竟然是一条紫红绸带,挟着一股劲风朝他胸口飞快击到。他一面闪躲,一面听那绸带飒飒作响,不由笑出声来:这声响太熟悉了,自己头回摸进魔教时,一定是她,在背后打昏自己两回;这绸带也不面生,在雪地里被铜钱打掉了指甲时,也是她拦住了花有尽。   此时这一击的力道,远比自己挨过的要轻,显然是对方手下留情,却也不能不避。紫袖便道:“多谢阿姐雪中相助。”手腕一转,剑锋从她绸带上划过,将这股劲力轻轻巧巧撇了出去。土地上现出一道深辙,彩绸却轻飘飘随风飞掠,飞过人群,如天雨香花,飞向染了绿意的山谷。   二人站定,女子面上带着笑意,朝身后林中一指:“要谢我,进去把大松树后头的宝贝取来。”紫袖瞥见薛青松和兰泽都在笑,便依言前去,片刻出来,手里提着一坛酒。   他看向西楼,西楼也面现笑容,迎了上来。曹无穷叫道:“好个迟海棠,偷偷把酒藏在这里,若不是今日这事将你拦住,还喝不上这一口了。”   迟海棠朝展画屏道:“教主今日必要一泯恩仇,我也不往里头拿了,便在这里分了罢?”展画屏道:“分了罢。”迟海棠自紫袖手中接过酒坛,拍开封泥,一缕幽香便四散开来。   众人见这是要握手言和了,一时都笑,吵嚷着分酒。紫袖知道展画屏向来滴酒不沾,正看他时,却听西楼已说道:“教主素不饮酒,无需同饮。”   “不要紧。”展画屏道,“我不喝,让他们陪你一杯。”   迟海棠便朝西楼道:“我这里有酒,费掌门带着酒杯没有?”   凌云派诸人都笑着摆手,自称失策。曹无穷笑道:“这怕甚么?”将花有尽一拉,兄妹两人便向旁边林中去,不多时拿来几棵修竹。花有尽也不用刀剑,只将掌缘对着竹节连连劈下,便整整齐齐砍出一段段小竹杯来;曹无穷双手各抄起三只,迟海棠却将酒坛又交在紫袖手中,不客气地说:“干活儿!”   紫袖会意,微倾了坛口,内力催得一缕细细酒线便注入竹杯,待每只都斟过半杯,曹无穷信手便向众人甩出。紫袖在大般若寺见她掷铜钱的手劲,知道她必然长于暗器,果见数只竹杯飞向数人手中,都轻轻落了,杯中美酒飞珠溅玉,仍有半杯。众人见她兄妹两个功夫漂亮,纷纷叫好。   这般抛过数次,在场众人几乎都拿了竹杯。酒坛见底,迟海棠便朝花有尽道:“别砍了,酒不够了!”   众人又都哄笑出来,展画屏便执起一只空杯道:“凌云派与本教的恩怨,今日两清,有如此杯。”说罢轻轻一握,竹杯碎成齑粉,又回首向魔教教众道,“咱们先喝。”魔教诸人发一声喊,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西楼执杯向周围江湖豪客微微一笑道:“诸位都做个见证,各派掌门那里,费某必当另行奉上书信。”众人见了今日这个阵仗,便知魔教不会再找凌云派的麻烦,少了许多风波,便称赞道:“费掌门不遮丑,不推辞,是好汉子。”   紫袖心中自然痛快,毕竟展画屏从未解释过一个字,西楼此举,是为他彻底洗脱了冤情;当下悄悄对明芳笑道:“他们不好吹捧师父,就猛夸大师兄。”明芳也笑道:“能与魔教尽释前嫌,咱们和师父再也不是仇家了。”   西楼便举起杯来,同旁观众人一齐饮尽。凌云派子弟纷纷喝了,杜瑶山尚在一团喜气中传递酒杯,见大师伯成玉手里空着,就要给他。谁想成玉却将手中长剑一抬,将杜瑶山手里的酒连杯掀翻在地。   这一下事发突然,杜瑶山避之不及,身上也泼湿了。众人都是一呆,紫袖忙把他拉在一旁。杜瑶山不明就里,只得连连道歉。明芳悄声道:“是因为宋师兄不谢他,生气了?”紫袖不语,却见成玉忽然抬脚向前走去,西楼便问:“师伯意欲何为?”   成玉不答,众人都瞧着他走出人群,对展画屏道:“山上的账清了,我的还没算。”西楼已然沉下了脸,低喝道:“成师伯……”见展画屏抬手一阻,才忍住了。   展画屏向成玉道:“我也没见过你几回,若说开罪,那是碍着你参禅了?”成玉手抚胡须,道:“正是如此。”紫袖一听,心头火起:魔教上山时,成玉明明在旁边峰上闭关,直到出完了殡才回来,哪里妨碍了他?这摆明了是要找展画屏的麻烦。他要上前去,却被杜瑶山拦住。两人正对着使眼色,又听成玉说:“自从山上出了事,我便再也无法安心参悟。凌云剑运劲之法,与本派命数息息相关,此为天人合一。只因你胡作非为,毁了山上清气,我两年来多次闭关,难免内息瘀滞,修为难以再上层楼——这笔债,难道不该算在你的头上?”展画屏听得认真,微微颔首道:“也有道。”   他话音未落,成玉出手如电,竟已出剑朝他刺去。   众人本来听得直皱眉头,没想到他当真动手,且动得极快,都是一惊。西楼面沉如水,当即身形一晃,朝前便抢。他身上并未佩剑,紫袖不及思索,脚下也奔了出去,转瞬便赶在师兄之前。   他对着同门师伯自然不能拔剑,常明剑连鞘击向成玉后心,成玉却像身后长了眼睛,一式“山南海北”熟极而流,剑光如雪,直是无孔不入。紫袖连忙荡开他这一剑,心里十分震撼:英雄大会上他见过展画屏用这一招,没想到成玉用出来也气势惊人,这位师伯多年参悟不是吃白饭的,竟堪称凌云剑高手。   此时成玉后招已出,撩向紫袖手腕,紫袖正欲拔剑还击,只听一声“住手!”西楼赶到身旁,伸手按在他腕上,这剑便缓了一缓,只拔出来寸许。紫袖见成玉剑势未减,便借着西楼的力气打了个旋子,带着他转向一旁。眼看避开了剑锋,却仍听“呲”地一声,剑刃在西楼臂上蹭过,血迹当即染透了深青的袍袖。   紫袖眼里冒火,将师兄扯在身边,“刷啦”一声挺剑指向成玉,怒道:“成师伯,要动我师父,莫怪我无礼。”西楼喝道:“同门相争,有违门规,都把剑收了!”成玉斜眼看他,冷笑道:“你是他教出来的,没资格同我说话。”何少昆慌得叫道:“使不得!”和杜瑶山一起奔了过来。   紫袖盯着成玉,见他慢慢将剑举到胸前,毫无收剑的意思,自然也运起劲来,手上常明剑嗤嗤轻响。西楼眼见师弟上了犟,伸手去拉他胳膊,却被他一条手臂箍得紧紧地,又哪里挣得过,整个人被他平平推了出去,撞在杜瑶山和何少昆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人道:“慢着。”   凌云派当中走出来陆笑尘,对着紫袖虚虚一拦,朝成玉道:“师兄,今日一会,本为解开疙瘩,是凌云派的好日子。师兄此时闹事,于情于,都说不通。”   成玉皱眉道:“旧事与我何干?习武之人,练功才是大事。我练一辈子剑,如此止步不前,岂能甘心?”陆笑尘亦皱眉道:“人力有限,总有一天会止步不前。你练得头脑都不清楚了,分不清里外轻重,还要对师侄动手么?”成玉怒道:“他害我再难寸进,就应该吗?”   这种无奈,紫袖如何不懂?他也曾因自己本领低微、无能为力而痛不欲生,只是从不曾迁怒旁人,他觉得成玉不该怪展画屏。   陆笑尘点点头,一指紫袖和西楼,痛心叹道:“他二人彼此护持,而你我同为师兄弟,却怒目以对。魔教为何来山上复仇?不正是因为当初师父对徒弟动手?你竟不记这个教训。旁人都给凌云山争脸,你倒好,急着丢我山上的面子!”   成玉道:“难道我忍得不苦?废话少说,你让开。”陆笑尘道:“想也别想。”说罢上前去夺他手中长剑,身形甚是飘逸,喝道,“快些住手!”眼见两人斗在一起,陆笑尘出手果断,成玉却比他更利落,口中叫道:“糊涂!”说罢剑锋一闪,像是面对仇家,竟然一剑将陆笑尘当胸捅个对穿,随即又拔出剑来。   年轻弟子初见两位长辈杠上,一时不好轻举妄动;成玉神神叨叨,颇有些走火入魔的意思,只盼陆笑尘能将他稳住。此刻见此剧变,都惊呼出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何少昆发疯般飞扑上去,接住陆笑尘跌落的身躯。   陆笑尘血染青衫,见凌云派数人围在身旁着急叫喊,唯独成玉站在人群之外冷眼以对,便朝西楼道:“迟早有这一天,没想到赶在这里。以后……都靠你了。”西楼忙道:“师叔莫急……西楼本打算过了今日,便将掌门之位双手奉上。还望师叔安心养伤……”“掌门师侄,”陆笑尘勉力笑着打断他道,“你这样说话,我从来不信。不过你曾说过……你能保住凌云山……这我可是信的。”   西楼眼眶霎时红了,何少昆哭道:“师父!师父不说话,养养神罢。”“不打紧,”陆笑尘死死盯着西楼问道,“成玉如何处置?”气息已甚是急促。西楼含泪答道:“成玉熟习门规,明知故犯,酿成大错,即日逐出凌云派,永不复回。师叔放心,西楼决不准许同门相争,也绝不会对同门下手。”   陆笑尘满意一笑,最后拍了拍何少昆,合上了眼帘。   凌云派弟子正自流泪,成玉已转向展画屏,长剑直指他的咽喉。   展画屏沉默着慢慢走了上来。众人见他动了,谁也不敢说话,只见他忽然伸手朝成玉的剑抓去。成玉当即出剑劈向他肩头,展画屏却迅捷如鬼魅,双指一勾便抢过了他的剑。成玉出招相抗时,又被他一步跟上,那剑又送回他手中,展画屏却早退回一丈开外。这一夺一递,避无可避,成玉呆立当地,如看怪物一样瞪着他。   展画屏道:“天资高低,是你的命;境遇好赖,是你的运。你可都抓牢了?”成玉茫然一刻,忽然喘起粗气,勉强道:“还,还没比剑……”“还比甚么?”展画屏平静地说,“你比得过胡不归?”成玉自然听闻他与胡不归斗剑不输,双目赤红,对他瞪视半晌,忽然“啊”地一声狂叫,充满绝望悲愤之意,喷出一口血来,手里长剑一断两截,丢在地下,转身竟摇摇晃晃地走了。   山风吹过,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凄凉诡谲。   魔教教众便遣散了旁观的江湖客,又来问凌云派,得知何少昆要带人护着陆笑尘的尸身回山,便也都回五浊谷。西楼慢走一步,见紫袖给自己使眼色,一看展画屏正独自走进树林,便也朝林中赶上两步道:“师父!”   展画屏停住脚,回身看他。西楼恭敬问道:“山后还有师父的……是不是先撤去?”紫袖站在不远处,登时明白西楼问的是那座假坟。对他来说,展画屏活着,坟和墓碑怎么样,他全然不挂心,只没想到师兄连这事都要问过展画屏的意思。   展画屏淡淡地说:“既都垒了,留着罢。得闲时我好去瞧瞧。”西楼一听他竟然还肯上山,又惊又喜,不知说甚么好。正激动时,听展画屏又道:“门派当中,总归以强为尊。江湖风急浪高,你这位子能坐多久,自己有个算计。”“多谢师父挂心……”西楼热泪盈眶,颤声道,“西楼天资不佳,跟着师父学了点皮毛,不求门派一枝独秀,只盼将来凌云派出去的弟子,个个都比我强。”   展画屏沉吟一刻道:“何者发何愿,将获如是果。”抬起眼来道,“那就愿你诸事顺心罢,费掌门。”   西楼望着他深邃的目光,像是看见一扇开了许久的门缓缓合拢,忍着哽咽恭行一礼,终于转身,奔出林去。   --------------------   老展说“何者发何愿,将获如是果”,出自《宣说文殊刹土功德经》,是说立志并坚信、践行,总能达到目的。原文为“诸法依缘生,住于意乐上,何者发何愿,将获如是果。”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哎呀,这一段写得我好感慨…… 第93章 愿心不乱(5)   紫袖看着西楼飞扬的衣角,心头一酸。他知道就在前一刻,大师兄出师了,从此一个人走上他认准的路,展画屏再也不会站在他身后指点提醒;这一转身,他们三人凑在一起练武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恩怨轮转,他和西楼本要在一个没有展画屏的世间为他报仇,大师兄却终究在师父的注视下,完成了凌云山两代人的更替。   他又转眼去,展画屏仍然一个人向林中走,走得甚是洒脱。他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寂寞,这一刻无论如何都想碰触他,不禁朝他跑去,边跑边叫着:“师父!师父!”   展画屏犹如不闻,只是慢慢地走。紫袖上前去拉着他的衣袖,发誓一般对他说道:“我不会离开你的!”展画屏一语不发,将手轻轻抽了出来。紫袖有些慌,索性扑到他身上,半抱着他道:“你连我都不认了?你一辈子都是我师父,不能抵赖的!”   展画屏朝他瞥了一眼,忽然将他提过去按在树上,俯下身来。紫袖打了个激灵,心中狂跳,抓住他前胸的衣裳,慌慌张张道:“喂!你……”展画屏停在他面前,鼻梁在他鼻梁上轻轻地蹭,轻声说:“害怕了?”气息吐在紫袖面颊,轰出一阵高热。紫袖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直是头昏目眩,也轻声说:“让我陪着你罢。我甚么都不怕。”说罢便朝他凑近,要去吻他。   展画屏眼神如刀,直直盯紧他,却捏着他下巴一推,转身便走。紫袖被他看得腿软,紧贴着树才没溜下去,满面通红。好歹平定了气息,又要去寻西楼,走出几步,忽然听见有人叫道:“殷师兄。”他循声看去,明芳正站在树下,绷着面孔看他。   紫袖乍见了她,不禁一懵,看她神情又羞又怒,暗道不好,勉强道:“芳娘还没走?我送你……”“别叫我!”明芳突然大吼道,“都是你!你……你不知廉耻!”紫袖暗自叹口气,方才只顾着去追展画屏,没留意她,自己的举动必然被她瞧见了。   明芳气得发抖,捏着拳头道:“你连累大师兄受伤,还要跟师父……跟师父……”一边说着,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是师父啊!他不是你自己的师父!你怎么能让他那样,怎么能……”   紫袖看着少女的泪水沿她粉嫩的面颊滚落,温声道:“是师父。芳娘,对不住了。我抢走了你最好的师父。”他缓慢而坚定地说,“可是,即便你恨我入骨,我也不会把从前那个师父还给你的。不只是你,谁都一样。”   明芳大哭起来。紫袖心里也不好受,小师妹对展画屏的仰慕,他再清楚不过;她原本也许想找师父说句话,却看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事。他抬手要给她抹去眼泪,明芳却将身子一扭,背对着他。紫袖苦笑道:“芳娘是大姑娘了,师兄不能再给你擦眼泪了。”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轻轻放在她身边的石头上。明芳看那丝帕极精细,显然与师父衣裳相类,不定便是从他那里得来,气得拿起来一把撕成两片,扔在身前。紫袖无言瞧着那两半帕子,明芳怒道:“别再让我看见你!”   紫袖也不好去拾,沉默一刻,转身走开去。   他走出树林,西楼坐在路边,两眼通红。紫袖过去坐在他身边,低声说:“芳娘还在里头。”西楼点着头抽了口气,问他道:“你跟我回去不回?”见他摇头,故意叹道,“见了师父,就不要师兄了。”   紫袖要笑,却还想着方才明芳哭泣的脸,又想起成玉,想起展画屏,陆笑尘。有些惆怅地说:“往前走着,跟身边许多人总会疏远的罢。”西楼轻轻地说:“有些人只能同你走一段;到了岔路,是要分别的。”又望着他问,“都是这样长起来的,你怕么?”   紫袖也放轻了声音道:“没别人也一样走。风风雨雨,人生无常,我怕甚么?”看他神情凄恻,便逗他道,“你放心,一天有我在,山上谁也奈何不得你。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哈哈哈哈!”他装做恶人假笑起来,西楼果真被他引得皱眉而笑,摇头道:“不像,不像。你这恶人扮得浮于表面。”   紫袖又想起来甚么,嘱咐道:“陆师叔家的婶子性情刚烈,你可让何师兄留心着些。不怕她去寻仇,只怕她万一……”西楼会意道:“我记得了。你就在这里倒好,丧事不去也罢。”说着便催他走。紫袖想到自展画屏复活,西楼只见了他这一面,又问:“你还有甚么话要问,或是要带给师父么?”   西楼却摇摇头道:“这十几年,该说的他早已都说了。”虽这样说着,却紧紧拉住他说,“此前我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像今天这样,和师父面对面说话。”紫袖看他泪光闪烁,冲他笑道:“师父看咱们掌门这样能干,必定也是高兴的。”西楼再也忍不住,上来抱着他抽泣起来,含混地说:“多亏你找着他,多亏了你……”   紫袖回抱着师兄,想起那时两人在展画屏坟前,也是这样抱在一起。他们一路走到了这样一个地方,此时的山风,却柔和得多了。   回到谷中不久,外头带来的消息就定了风向:魔教和几大门派的旧怨业已清,驻扎地也公开了;又都传说五浊谷机关重重,人人凶神恶煞,想必即便有人擅入,试几回也就不敢乱闯。   紫袖心情甚好,却已经两三天没能逮住展画屏,倒是碰见他和兰泽嘀嘀咕咕,显然是有事,心里更加不痛快,只想偷偷跟展画屏独处一会儿。   他吃过晚饭往书房跑,只盼着兰泽不要在那里,偏偏他就在,和展画屏像是刚说完话。紫袖停在外间,只见展画屏将手里一张字纸凑在灯上烧了,只道:“我送你过去。”   他一听这句话,自然大惊,立即问道:“去哪里?”兰泽和展画屏对视一眼,回头笑道:“我要去一趟百卉江渡口。”紫袖心想这是展画屏要亲自送他,一股酸味在胸中飘散,尽量平静地问:“到渡口就回来么?”   他本以为展画屏不会回答,不想他大大方方地说:“送他去,等他回。兰泽不太会武,有人跟着好些。”紫袖看他说得所当然,岂能不妒忌,想了想道:“若只是护送的事,我去行不行?”又掩饰道,“师父多歇一歇。”   兰泽登时惊诧,又染上一点为难之色,只看展画屏。紫袖更加生气了,心里暗道:你瞧他有甚么用?我今天死求活求,也必定拦着他同你一起出这趟门。   展画屏问道:“你认得路?”紫袖此刻勇气贯通全身,忙道:“百卉江渡口我知道的,兰大哥应当也认得。这些天我跟他也熟了,有甚么事就叫他说我;旁的我一概不问。”展画屏又看兰泽,兰泽默然数息,勉强答道:“认得。”紫袖看他有些窘迫,竟然十分痛快。   展画屏垂下眼帘,忽然说:“去罢。”   兰泽和紫袖不想他这般简单就答应了,都意外地瞧着他。兰泽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问道:“当真?”展画屏微笑道:“没有这事,也有那事,正好少跑一趟。你带着他,明日早些出发。”   “那……”兰泽竟有些结巴起来,“我先回去收拾。”说罢匆匆出了门去。   紫袖听着他的脚步声,自觉胜了一场,颇有些扬眉吐气之感。又怕展画屏不高兴,悄悄去观察他的脸色,却听他问道:“不替你师兄去追杀成玉?”“不去。”紫袖斩钉截铁地说,“大师兄也不会去的。这是何师兄的事,旁人谁来代替,他都受不了。再说……成师伯想必也活不长久。”   展画屏走到书架前,随口问道:“为甚么?”紫袖看他桌上丢着几本药书,都给他端着,让他往架上搁,口中答道:“他那样痴迷练武,却没有丝毫进展,本来是着急的;你一出手,他竟毫无招架之力。他怪你,兴许是妒忌,可最终发现和你的差别穷尽一生也无法弥补,岂不是每时每刻都在煎熬?即便躲到天涯海角,就算不疯,也无法长命了。”   展画屏又问:“和我甚么差别?”紫袖说:“你明明受过那样重的内伤,还是比他强出太多,无论天资还是勤奋,他都不如你。”展画屏笑一声道:“你又知道?”“当然!”紫袖不假思索地说,“谁都不如你。”   展画屏停了手看向他,他嘿嘿一笑,却见他又把头转回去,不向这边看了。   紫袖打量他的侧脸,看他表情漠然,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招他不高兴了。他慢慢向旁边靠近,却没蹭到展画屏,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他再靠近,他再躲开,几乎要被自己挤到窗下去了。   紫袖纳闷极了。这几天本来就没甚么机会接近,方才说过替他送兰泽去渡口,感觉更加古怪起来。这种若即若离叫他有点慌,一时间也不知道展画屏心里有没有自己的位置。他说:“那天芳娘看见咱们了,我都跟她说了,你不用担心。”又问,“我就靠着你站一会儿,好不好?我甚么都不做。”   展画屏道:“我不信,你必定在打甚么坏主意。快些回去罢。”说着走回桌边,坐进椅子里。隔着扶手,紫袖终于不能再向他身上靠了。   眼看独处不成,紫袖无计可施,忽然撅起嘴来,朝他额头“叭”地亲了一口——没等亲到时就预备妥当,亲完不等他反应,脚下一点,从窗口噌地跳了出去,飞快地跑了,边跑边嚷:“我就是要占你便宜!”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 第94章 愿心不乱(6)   尽管还带着不满,紫袖次日仍然和兰泽踏上旅程。百卉江在五浊谷往北,最近的渡口少说需走上四五天。他晓事得很,果然不乱问,只是出了门才得知,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来天——显然是展画屏照顾兰泽走得慢,特意让他们早上路。虽然恼得蹦高,也没有别的法子。   因为除了走得慢些,兰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同伴。两人行走的路径食宿全由他一手操办,不但周全稳重,经过大小市镇,还有余暇带他去瞧名胜古迹。紫袖起初嫌他绕路,随即听他讲古听得入了迷:兰泽见识广博,目之所及,说讲就讲,随口将来历传说娓娓道来,比当初给他讲那幅《十贤图》还要丰富。紫袖下山后只知道练武,哪里听过这些?兰泽既不像嘉鱼折腾他,也不像杜瑶山不耐烦,两人说说笑笑,他只觉从没走过这样有趣的路,也毫不在意快慢了。   走过一多半时,到了一座县城,兰泽便对紫袖道:“百卉江沿岸有许多名花,此县海棠最佳。明天去看过再赶路如何?”紫袖一听看花,倒不怎么热衷,忽然两手抖动,像在甩绸带,说道:“要看海棠,五浊谷里头天天见。”   兰泽哈哈大笑道:“可别叫迟姑娘听见,又要同你谈谈。”紫袖回想迟海棠尖着嗓子吼人的模样,也笑起来,却仍然撇嘴道:“你们斯文人就是这样,走到哪里都不忘看个花花草草,回去还要写诗。”“我不会写诗,只会写药方。”兰泽无奈笑道,“你也不看花么?这一点跟你师父一模一样。”   紫袖一听这话,心里甚美,一想到他也许在展画屏那里碰过钉子,自然更为欢欣,不由笑道:“我比他好点罢,好歹还唱歌;我师父说他厌恶乐曲,那时连任道长的琴都砸了,你见了没有?”兰泽也笑个不停,边笑边说:“我怎能没见?在寺里吓坏了。就因为这个,我这两下子功夫,更不敢在他面前使——我连兵器都不敢掏出来。”   紫袖大为好奇,问道:“为甚么?你有兵器?”兰泽神情十分微妙,慢慢从怀里取出一根竹笛,紫袖顿时失声大笑。兰泽道:“只怕一亮出来就被他撅了。”紫袖总算知道他也有尴尬事,又说:“他这样喜欢你,才不舍得给你撅了。”这句出口,自己回过味来,便逐渐收了笑。   “唔,”兰泽应了一声,“你看他喜欢我。”   “这还用说?”紫袖道,“你也不用装,咱们两个这么熟了,别以为我不明白:你是千手观音的兄弟,岂能全然不会武功,必定一开始就为诓我师父来送你。再说,五浊谷那么多人,你也没让换个人跟着你出来,还不就是不想让我留下?你自己没法跟他在一处,就要把我也带出来。”   兰泽又道:“我带你出来,是为了教主?”注视他带着三分气的脸,又将视线转向一边,无奈笑道,“是了,在你眼里,自然人人都是为了教主。”紫袖离了展画屏身边,胆气大得很,扬言道:“你敢跟我争,我就跟你斗到底。”兰泽一拳抵着下巴,半晌道:“当真?”看着他忽然一笑,“那就看了花再走,我回去是要给教主讲风景的。”   紫袖从鼻子里哼出两股气,率先走了,第二天跟着他看了大半天药材,下午便早早等在客栈门口,决心自己回去先讲。   兰泽带着他朝山里去,沿路已有许多花草;走到近前,果然是一片好花,非红非白,而是一树树金黄的海棠。狭叶如碧玉,花瓣铺光陈金,层层叠叠,辉煌耀目。适逢天有些阴沉,黄花被深黑山石一衬,深沉威严,花中生机勃然怒放,令人神为之夺。偶有亭台,也是白墙黑瓦,微风一过,点点花瓣飞扬,像是一把阳光下凡,洒落小径。   兰泽道:“这海棠名为‘攒金羽’,好看么?”紫袖站在零零落落的游人中,只觉美不胜收,望着那一片黑金交错,又恍惚像是看见展画屏那件八宝吉祥袍子,茫然应道:“好看。”   他远远望见有人带着琴下山离去,心道此时有些丝竹之声倒也相称。正盯着看时,身边忽然响起悠扬笛声。两人沿小径漫步,身边两个姑娘匆匆跑过,偷偷回头望着兰泽笑。兰泽吹了一支极短的曲子,问道:“这样行么?”紫袖看他修长的十指按在竹笛上,笑问道:“兰大哥,你练过甚么功夫?”兰泽道:“先师从前用一把铁扇。我没甚么慧根,便用这支笛子,只会打打穴,极粗浅的。”又补上一句道,“同我大哥不能比。”   紫袖伸手拨弄着花枝又问:“我师父和你大哥,是不是很要好?”兰泽点点头道:“应当是很早便认得。我曾数度听家兄提起过教主。”紫袖沉默一刻道:“难怪。”难怪兰泽会跟展画屏这样亲近,他的兄长和展画屏相交多年,本人又是这般人物,聪明有勇气,自己跟他也是不能比的。   他轻叹一声,问道:“你同师父还是大哥来过这里?”兰泽低声说:“我自己来过。那天一说要去渡口,就想无论如何带你看一次。”   两人向山上缓缓地走,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细雨霏霏,花树在雾气中笼上一层柔光。紫袖只觉身旁有异,抬头一看,兰泽的手掌悬在自己头顶,不由问道:“这是做甚么?”兰泽笑道:“给你遮一遮。”紫袖看他手掌果然像个雨蓬,虽然勉强拉着袖口,只是顶多遮住头顶心,越发觉得他谦和体贴,温润如玉,一时说不出话来,笑着摇头道:“你实在是好。回去还是你跟我师父讲风景罢,我哪里比得过。”   兰泽笑问:“这就认输了?”看他泄气模样,又说,“你这样喜欢他,是为甚么?”紫袖道:“喜欢他还有为甚么?他又好看,武功又高……”兰泽点点头道:“是,他既好看,又会功夫,讨人喜欢。”   紫袖又说:“他和旁人都不一样。”兰泽说:“是,这世上独有一个他。”   紫袖噘着嘴道:“他又对你那样照顾。”“是,他很照顾我。”兰泽说,“在大般若寺中,他将雨伞留给了我,自己淋着雨跑了。”   “雨……”紫袖刚要说话,忽然想起甚么,慌忙去看他。   兰泽自顾自地说:“自那之后,出门我常带伞,盼着能再遇见他。只是这次出来,想带他去的地方太多,要记的事太杂,总怕哪里不妥当,最后竟把雨伞忘了。要去买呢,又太刻意,只怕在他面前显得局促,不知怎生是好。”   紫袖懂了,也听得傻了,十分迷茫,问道:“为甚么?你……你这样好,为甚么是我?”一旦把兰泽从情敌的单子上划去,他就立即觉得他比自己强出太多;他几乎忘了给过他雨伞的事,全然不解为甚么这种鸡毛蒜皮都能记到现在。   兰泽说:“我也从未想到,会只因一面之缘,就对一个人念念不忘。如今看来,果然是人生无常。”两人在蒙蒙微雨中相对而立,兰泽垂下目光看向他说,“人最怕的是起心动念。一旦起了,就收不住。”   紫袖一时间心里有些乱。他一直以为兰泽对展画屏有意,没想到他竟然一直挂着自己。他看着兰泽的眼睛,有一瞬间失了神。那眼神沉静而坚决,和展画屏不一样。   他磕磕巴巴地说:“那……在赤土州的时候,你不是因为师父才帮我?”“因为我想帮你。”兰泽坦然道,“我那时也想去寻魔教,才跟着他们到了那附近,不想遇见了你,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是不想看着你在方思泳手下受伤。你想着教主,就忘了自己。”   紫袖已经满脸通红,急着说:“你知道我……”“我知道,”兰泽温声道,“你心里只有教主。我很羡慕他,也很羡慕你。”   紫袖后知后觉,全身发烧,口干舌燥愣在当地。兰泽微微一笑道:“咱们去喝碗茶再走。”说罢便往不远处的茶楼去,紫袖只管默默跟在他后头,走上三层,坐在最高处。   头脑里虽乱糟糟地,他却还是留意着四周。时近黄昏,茶楼里没几个游客,不多久便有两个人上来,都穿着短打,坐在角落里。紫袖和兰泽说着话,不着痕迹地瞟了两眼,心里便起了疑。   兰泽浑然不知,还在给他倒茶拿点心,像是觉得有趣,直冲他笑。紫袖又想起方才他说的那些,只觉不好意思,心情复杂地说:“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好。我心里有许多阴暗的东西,只是旁人不知道。”压低声音问,“兰大哥,你杀过人吗?”   兰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惊住,摇了摇头。紫袖冲他一笑:“我猜也是。”兰泽自嘲道:“我这点功夫,还不够人家笑的……”紫袖忽然指着远处山坡下聚着人的处所,凑过头去,神神秘秘小声问:“那个是甚么?”兰泽看了看,也小声笑道:“是本地的海棠团子,甜的,你要吃么?我去买。”站起来道,“你就在这里等着罢。”   紫袖走到窗边,倚着窗台喝茶,看着兰泽出了茶楼,沿着大路朝坡下而去。果不其然,那两个短打汉子过了片刻,也跟着出去了,只是远远缀在兰泽身后,不时还要装作看花,打量他的位置。紫袖本对跟踪一事敏感,又跟金错春走过一遭,蒙他传授过些盯梢之法,此时自然瞧破;他心里盘算这几日的行程,看这两人身手也不算太高,确信路上并未被他们跟过。   这时楼中有伙计挽着竹筐挨桌叫卖,紫袖看他衣裳与自己颜色相类,买了他一面海棠花样式的镜子,搭上两句话和几文钱,便叫他在窗边站定,背朝外多待一刻;自己看准路径,借着花树掩映,飞一般冲下山去。   他逐渐接近那两人,凝神细听,隐约听得到二人对话,竟间或夹着几句暗语。他心头大震,那暗语他听得懂,和金错春在京城曾告诉他的切口极相似。紫袖此时又惊又急,此前以为这两人跟的是兰泽,现下只怕是金错春那边安排了,朝着自己来的——毕竟他曾叫人盯梢试探,只是万幸当时不曾泄露了魔教的位置。   如果因为自己,连累了兰泽乃至展画屏,那就是罪该万死。   --------------------   啊,紫袖收获了表白,还赶上元宵节,实在太巧了。   展画屏竟然没在场!Σ(дlll)   但还是挣扎着发来消息:没想到你俩的共同语言是吐槽我。花是我瞎写的,海棠是真的美。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评论~!!   而且海星数字突破2000,啊我眼泪哗哗的。   祝大家元宵节快乐呀。 第95章 愿心不乱(7)   他想了想,径直走了过去。那两人见他走近,倒也不动声色,仍然假作游客。紫袖却开口便问:“金哥没来么?”那两人听得一个“金”字,顿时现出惊恐之色,未及掩饰,只听紫袖又道:“金错春。”说罢连说几句切口,只见那两人神色剧变,其中一个反应快些,忽然道:“你就是金哥说过的兄弟罢?”   紫袖见状,更加板着脸道:“我不认得你。”那人将他引向旁边道:“都是一个金哥,咱们不算外人。金哥提过魔教教主有个徒弟,是自家兄弟,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两人便给他行了半礼。紫袖心里纳闷,装作高深,一语不发。那人又道:“我们见你二人出了五浊谷……”紫袖佯装发怒道:“你们盯我的梢?”   那人忙道:“岂敢岂敢!我二人着实早早来此有事,没想到当真重逢,不是天意么?不过是想借兄弟个光:兄弟既有这样一个师父,何不说动他把魔教弄过来,暗中一处出力,明里一处富贵。”紫袖登时想到长泰帝给自己的那锭墨,看来这两人也深知“化为己用”的好处,想来拉拢魔教邀功了。   他一指山下问道:“你们同我说话,还有旁人跟着那人么?”两人笑道:“那书呆子武艺平平,本想请来问几句话,既见了兄弟,不跟也罢。没同兄弟商议妥当,自然也不敢告诉旁人。”紫袖听他们既无同伙,便放下心来,低声道:“这样我倒为难了……”两人忙凑过来问:“为何?”   紫袖道:“因为你们见到了我的脸。”说罢双手齐齐击出,迅速打在二人咽喉。   他至今都清楚记得金错春一记暗器又准又狠打在柯小宝喉间,自然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此刻堪堪效仿。方才听罢这两人来意,不过出于贪念,他已决定就此断了这根线,至少暂绝后患,保得兰泽一程平安,也不要魔教被无谓牵连——展画屏做自己想做的事,就是最好。至于金错春那里,下次见了再探口风就是。   他自从被展画屏指点过,又在英雄大会见了许多高妙打法,此时运功已比从前高明得多,内劲见长。咽喉脆弱,手上劲力运到五六成,那两人果然不及出声便向后而倒。紫袖窜上前去,不等倒地,一手一个当胸抓起,进了密林。他将二人掷在地下,这两人意志坚决,挣扎着便要起来。紫袖手起剑下,干脆利落分别刺进两人心口。   他半蹲下身,将剑在一人身上擦拭干净,收回鞘中,又在两人身上搜过,果然有一人贴身藏着金龙牌。他自己若非进京,从不会贴身带着,只不知这人要去见谁。常明剑锋锐,伤口极细,紫袖侧耳听着左近的声音,见无人前来,趁出血不多,提起那两具尸身,飞奔到山沟旁抬手抛了下去。他拿着那金龙牌略一沉思,运劲挥剑将牌子斩作几块,走到另一侧,也都抛了下去。   他将地上痕迹清过,待一切做完,才走到溪边洗手,沾上的一点血迹,很快便随水流去。水面上漂浮着星星点点的花瓣,仿佛洗过的手上也带着清气了。他索性将双手都泡进溪水中,拨弄几下海棠花,小声道:“我已经洗不出来了。兰大哥,你的手太干净了……就一直这样干净着,也挺好。”   他站直身子,慢慢走着,待山风吹去了最后一丝血腥气,才远远看着兰泽上来了。天已擦黑,路上几乎没有人。他两步跳上大路,便要下去迎兰泽。刚走不出半里地,忽然瞧见不远处有谁站着。   展画屏倒背的手里持了尺许花枝,正站在一丛碎金般的花下。   紫袖几乎发起抖来,如中了蛊般一步步走到他身前,脸上也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半梦半醒地问:“你怎么来了?你……你到这附近有甚么事?”展画屏半笑不笑地道:“有急事找兰泽。”   紫袖按捺住跃动的内心,又说:“你……”“你”了好一阵,想问却问不出。展画屏半俯过身来,在他耳畔低声道:“你跟我去逛逛。”紫袖顿时满面笑容,嘿地一声,纵身入怀,伸出手去搂住了他的脖子。展画屏一手按在他的脑后,抬起眼来向前望去。   小径尽头,兰泽手里捧着一包团子,正朝这边看着。两人眼神一对,兰泽像是都明白了,微微欠身,退到树丛中去。不多时过来一个老翁说道:“一路可都太平?”开口却是花有尽的声音。   紫袖在展画屏耳畔欢欣雀跃地道:“兰大哥去买吃的,我去跟他说一声。”展画屏道:“不必,我见过他了。”携了他的手,穿过花树去了。兰泽同花有尽说着甚么,仍能瞟见他二人的身影渐渐隐没,手里的团子也渐渐凉了。   紫袖反手握紧展画屏的手掌,兴奋不已,看他逐渐走出花丛,问道:“去哪儿?”展画屏随口问:“哪里好?”紫袖笑道:“你在哪里,哪里就好。”   展画屏转过身来,手里花枝一伸,唰唰连闪,竟然点住他两处穴道,将他向树上一推。紫袖登时半身酸麻,勉强靠着树,不敢乱动,心里一慌,问道:“这是做甚么?”   展画屏道:“你去干甚么了?刚才从哪来?”紫袖自然不能说自己去杀了金错春的鹰犬,便道:“我……去那边看看而已。”展画屏追问道:“看甚么?看了多久?”紫袖一时答不出,展画屏忽然靠近,上来便摸进他衣领,一只手大肆游走起来。紫袖又是急又是羞,低声道:“你……你做甚么?”   展画屏边摸边说:“你乖得很,师父赏你。”低沉的声音擦过耳朵,紫袖被激得头皮发麻,又被他这句话的口吻吓得浑身冰凉,只觉他的手在内袋里,紧贴着自己胸前肌肉,将怀中物事摸遍,拿出来却是一面海棠铜镜。见展画屏打量那面镜子,他才想起是自己买的,忙说:“我看那边有人卖些零碎,兰大哥给我买团子,我想给他买面镜子,这也使不得?”又补上一句,“兰大哥斯文,以……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心里却只在庆幸没把那金龙牌带着,展画屏行事这样细,藏在身上必然被他搜出来,自己根本圆不上话。   展画屏看着他道:“让你跟着兰泽出来,就是要处处留心。无祸则已,有任何闪失,后头是要耽误事的。”又说,“怪我不该让你来,你回去罢。”紫袖一看自己竟连这点用场也要派不上,急忙道:“我记得了!我一定寸步不离守着兰大哥,把他送到地方!你让我去罢!”   展画屏看着他急切的模样,低声说:“在王府待得太安逸了?给陈麒枢干活的做派,别带到外头来。”又将镜子塞回他怀里,“下回两人一起去买,岂不更称心些?”   紫袖自知今日有些冒险,不能说不后怕,看他的眼神十分严厉,担心他又生气,不自觉地求道:“我都记得了……你放开我罢!是我不对,你不要这样凶。”看他不搭自己,又冲他喊道,“救命!”   “救命?”展画屏冷笑一声,“谁来救你?”紫袖瞪着他,半是恳求半是埋怨地说:“我师父救我。”展画屏却道:“你师父不救你。”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句甚么。紫袖腾地红了脸,闭紧眼睛气得啊啊大叫起来。随即抿住嘴巴,不再说话了。   展画屏打量着他问:“怎么又不叫救命了?”紫袖侧过脸不看他,低声说:“连我师父都不救我,这世上不会有别人肯救我了。”展画屏沉默一刻,走过来解开了他的穴道。紫袖活动着酸麻的手脚,展画屏见状接过手来给他揉按,又说:“时间改了,尽快把兰泽送到渡口,他知道怎么做。”紫袖见他说得正经,终于忍不住问:“出甚么事了?你是不是又招惹了甚么仇家?你回谷去么?”   展画屏沉吟一刻道:“我有别处要去。”   紫袖心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魔教哪有那么容易安生下来?也不知他又要去教训谁,只得道:“等兰大哥办完事,我一定把他好生送回谷里。”算了算时日,盼着在进京前还能见他一面,含着笑意说,“不管你甚么时候回去,我都等着你。”   展画屏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没有应声。夜色渐浓,紫袖伸手过去,想拉住他的手。就在指尖相触的前一刹那,展画屏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待展画屏走了,紫袖便和兰泽径直赶至渡口,一路平安无事;兰泽自行找上了船,自然有人接应,冲他打了个手势,安然离去。紫袖在附近找了住处,数日间也都清静,这才放下了心。过了四五天,兰泽回来时,满脸疲惫之色,显然是奔波未停。   紫袖便要立即找车带他回去,兰泽却道:“已经不要紧了,在这里住两天再走,还要再等一箱药材,带回谷去。”紫袖知道他必然要给魔教管这些事,便不再多问。两人找了住处,吃饭时,兰泽便歉然道:“那天是我不该自己跑下山去,是不是害你挨骂了?”   紫袖苦笑道:“不,怪我考虑不周,师父说得对。”又诚恳地说,“从前在山上常被他罚,如今他肯直接同我说,是好事,我愿意多听他说说。”兰泽微笑道:“你想自己去看,自己琢磨,又觉得不够,是不是?”   紫袖有些难为情地“嗯”一声道:“许多事他不爱解释,我也不想总去问他。可我实在太笨,看不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比比划划地说,“此前景行门高师兄被人害了,都说是魔教下的手,可全然不是这样一回事。最后虽明了是方思泳杀人,我却依然想不透师父为甚么上山去……”   “我问过他。”兰泽忽然说,“我在英雄大会上听了那桩事,回来问过他,为甚么半夜去那处。”紫袖眨着眼睛看他,兰泽的声音依然柔和,慢慢地说:“那时候有人回了教中,说那几个门派的人还没走。你刚离开,又和他们起过冲突,教主怕你被他们盯上或者捉走。他是去找你。”   紫袖的双手抓紧了桌沿。他再一次回想着展画屏黑夜里沿山壁向上疾攀的情形,心重重一跳,这才知道他甘冒奇险,竟然是因为怕自己被困在峰顶——谁知道这个自己,彼时正在底下像看猴戏一样瞧他的热闹。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留言和海星~!!   展画屏虽迟但到。   诸位哈哈哈着看老展笑话的童鞋们,   教主拿小本本把你们记下来了。 第96章 愿心不乱(8)   他想着自己几天前还对展画屏说“连我师父都不救我”,这一刻直是又酸又甜,百感交集,难以置信地重复着:“他……他竟然是去救我?”   兰泽看他满脸震惊,问道:“为甚么不能救你?你看他是高高在上的人,肯去救你,是你占了大便宜,是不是?如果你当真被困在上头,也不敢想他会去救你,是不是?”看他有些无措地抠手,又说,“紫袖,你对待教主无需这样小心翼翼。”   紫袖不知该如何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不值得这样。”   “咱们看海棠的时候,你说你没有我想的那样好;此刻又说你不值得他那样做。”兰泽微微一笑,声音像潺潺流水,“你不相信别人会喜欢你,是么?别人的善意也好,爱意也好,只觉得自己不配;你愿意对人好,却不喜欢你自己。”   紫袖看着他,一动也动不了。兰泽的每一句话,都正正说进他的心。这心思叫他藏得那样隐秘,就连大师兄都不曾提过,从来无人同他说起;结识兰泽不足一月,却叫他看穿了,一语道破。兰泽问道:“为甚么?”   被他一说,紫袖心上像是启开一个缺口,扭捏着说:“因为……我曾犯过很大的错误。我做了错事,后头的一切都不可挽回……幸好如今,如今竟然全变了,我才缓过一口气。可我不久前又……又伤了他,我甚么都没做好。”   “果然是教主的事罢。”兰泽温声道,“凌云山出事,你以为是自己做错了?”紫袖怔怔地说:“我从前有一本册子,师父走的头三个月,我写了许多事,几乎每天都在向他认错,可他听不见。我从没拼命练过武,软弱爱哭,都在混日子,看着师父倒下去,甚么也改变不了。下山后我想改,想给他报仇,当个捕快也没多久就被扫地出门……”他搓了一把脸,“他那样好,我还是一样差劲,甚么也没能为他做。”   兰泽微微皱起眉道:“你找到了他,你为了他跟方思泳他们对峙,你还发现了师弟身上的线索;你为了他,变成了今天的你。”他看向紫袖的眼神闪动,“你很好,你对他一片至诚,怎能说自己甚么都没做呢?”   “后来他活了。”紫袖有些费力地说,“那时候我悄悄松了一口气,好像我没用也不要紧,从前的错处能一笔勾销,我得救了。可我总有一天得有用才行,我想靠近他。他去报仇,有魔教教众跟着;给他洗清冤屈,也都是大师兄出力。我……”   “你因为他的死怪罪自己,厌恶自己;你总觉做得不够,处处低他一头。”兰泽接过话头,“可是,动心的一刻,他和你是一样的,没有高低之分。即便说不准是哪个时候动了心,仍然一样:跟你武功练得好不好,长成甚么模样,是家财万贯还是一贫如洗,都不相干——动心就是动心。”   “我不知道他动没动心。”紫袖说,“他像是刻意避开我,他心里没有我。”   兰泽当即便道:“你错了。教主本已默许我接近你,那天却还是去海棠林里找咱们……这一趟他原本不需亲自来的。他是反悔了,才会来抢……”   “默许?”这两个字甫一入耳,紫袖便被震得一呆,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惊慌,一瞬间心念电转。他突然意识到展画屏全然明白兰泽对自己的心意,兰泽也一定早就告诉过他这一路会去哪里。这令他如遭雷击,直是天旋地转,喃喃念叨:“……默许?”   兰泽轻叹道:“虽未明说,应当是他见你跟我处得来,常在一处说话,我又对你……”   紫袖此时头脑懵成一团浆糊,没想到他和兰泽出门,是展画屏一手促成。他心里痛得如被针刺,颤声问:“他……他真不要我么?”   兰泽温言道:“紫袖,人都会犹豫的。”   紫袖蹙起了眉,想起与展画屏春宵一度,想起他后来应对自己的神态,心里只觉得发虚,低声道:“为甚么……犹豫甚么?”   兰泽见他眼波流转,颈中青筋都绷了起来,不由得柔声问道:“你从未犹豫过,是不是?在教主的事上,你向来毫不犹豫,我知道的。你把自己放得那样低,甚至不求回报,他怎样待你,你一定都不会去苛求责备他,不向他要甚么。是不是?”见他点了点头,又道,“你愿意为他奋不顾身,一往无前……教主也是人,正因你如此,他才会犹豫。也许你现在不懂……”   “我懂。”紫袖蓦然打断了他,“兰大哥,你不必说了。”   他只觉身边一切都乱了,却惶恐地明白兰泽说得一点都不错——展画屏的犹豫,他也觉察到了,只是总不准自己多想。现下不禁自嘲从前想得太简单,以为奋不顾身一往无前就够,真情必定是无所畏惧;殊不知……   如果是无所畏惧,为甚么还犹豫?   在他眼里,只能因为展画屏无法对等地回应。因为自己永远都追不上他。   心里有一个声音响起来:“你甚么时候才能真正赶上去?他就要丢下你了。”   “我懂的。”紫袖极小声地说,“就算我勉强他,他也迟早有一天会离开。”   他抬起头来对兰泽道,“今天这番话,别告诉我师父。”   “这是你跟我之间的秘密,我保证不会告诉旁人。”兰泽看着他低落的模样,拍拍他的肩膀,“《阿弥陀经》说’执持名号,一心不乱’,说人念佛时要声心相依,具足深信,由愿而行,方能往生极乐世界……心念随妄想而动,一时不见自身,也不要急。东边山里有一道温泉,地势高,人迹罕至。你若是累了,不妨去泡一泡。明天有人跟着我。”   次日兰泽一早就出门去,紫袖发了一天呆,终于进了山,照他说的处所寻去,果见一汪山泉飘着雾气。四下无人,他便除去衣物,泡进水里。   四周安静得很,天幕上遥遥闪着几点星光。他默默想起和朱印泡澡的小浴池。那时在王府,他还是甚么都不知道的殷紫袖,不知道展画屏活着,不知道自己能有那样一夜,短暂地得到过他,又眼睁睁看着他走远,像水从身边流过。   他心里难受极了,缩起身子躲进黑夜,躲进水中。   正出神时,却听见脚步声。紫袖一惊,向石头凹处靠了靠,一边朝岸上看,一边摸剑,手却停滞在常明剑上方——来人正是展画屏,同他对视一刻,便开始脱衣裳。   紫袖头脑“轰”地一声,目不转睛地瞧着他解去腰带,褪下外袍,一点一点坦露出躯体。他从没见过他宽衣解带,此时不看,更待何时?虽藏在水里,不由得也面红耳赤。展画屏自小勤勉习武,肩宽背阔,腰窄腿长;又在江湖锻打多年,一身肌肉甚是漂亮,夜色下线条分明,精健有力。紫袖心里本来噎着一个疙瘩,此时甚么都记不起来,只顾看他。   都脱干净,展画屏下到齐腰深的水中,慢慢走到他身边,跟他坐在一起。   紫袖两道目光全被他露在水面的胸口和肩膀吸引,那肌饱含力道与美,令他痴迷;也瞧见他前胸后背带着不少伤疤,其中一条甚长,自胸膛到左肩,那是拜他的剑所赐。   他伸指轻轻拂过那条痕迹,指尖所及的触感并不陌生。这个身躯,他曾经在不久前那个春夜碰过一次。他低声问:“那一晚,在大般若寺外头,你为甚么要去找我?”   展画屏没有回答,低下头看他的神情。紫袖道:“你见我一直对你痴心妄想,就照顾我。你是给我圆梦去了,是不是?你割肉喂鹰,以身饲虎,要看我尝到滋味知不知道收手,是不是?”   展画屏平静地说:“你同我说过那样多,我不回应,对你太不公平。”   紫袖背过身去,气得不看他。他说那些话,不是为了让他可怜自己。他自然盼着能有回应,如果可以拥有,他希望那是一点真心。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不要是安慰,是同情,是别的甚么。   如果仅仅是出于公平而回应他,那不是真心。在他看来,那是展画屏在委屈自己,而殷紫袖又成了他的累赘。那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可他无法向他要求,他自认没有资格要。那激荡的心情成了空欢喜,镜花水月。他竟然差点相信虚像,差点以为伸出手去真能碰着他了。   展画屏靠过来,低头轻轻咬他的耳朵,低声说:“天一亮我就要赶路。你再不我,我可就走了。”   “你早就该走。”紫袖一巴掌拍在水面,恨道,“滚罢!”   水声打破了沉寂黑夜,背上一凉,紧贴的身躯果然分开了。展画屏拾起衣裳穿着,竟就这样走了。他的脚步很轻,像他此前每次离去一样,长条儿身影不一刻就消失了,周围只剩下风。   --------------------   兰医生这两天真忙啊,熏疼。   叫你们教主掏加班费。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 第97章 愿心不乱(9)   紫袖坐在水里许久不动,终于喃喃地说:“你走罢,我也该走,大伙儿都别回头……”眼泪从眼角滑落,滴在胸口,在寂静的山林里没有一丝回声。他抽泣着,手掌堵着眼睛,口齿不清地嘀咕:“你一开始就不该来,你早就死了。我当时真害怕……我以为……”想到凌云派那一夜惊魂,以及后来不知多少次的梦魇;从长久的彻夜难眠,到无数回叫着展画屏的名字惊醒;跌跌撞撞奔波在人间,受伤吃苦头……   不敢轻言相思,唯恐记忆中那把火将自身烧成灰烬;岂能就此别离,他的一部分早与那个人融为一体。   只有将一切压在心底。人要在痛苦中挣扎着活,走进下一个白昼,用微笑雕琢伤痕。他散了功,几乎重塑了一个自己,再次见到了展画屏,却并没有好起来。从前恨自己太蠢,不懂得努力。可他不努力时得不到,努力了依然得不到——在他误以为即将得到的时候,连原先那一点希望也失去了,这种痛楚让他生不如死,竟不如始终一无所有。如今只能恨自己太驽钝,握不准方向,留不住心。   他无法去怪展画屏,展画屏是他眼里的光亮,是他贪嗔痴之所在,七情六欲的死结,自己才在他面前那样卑微;他只恨自己为甚么不能再好一点,才配得上。如果像兰泽那样,像大师兄那样,是不是人生都会不同。因为不够好,他之于展画屏,也只是个随时能出让的人。   在这无情的夜风里,曾被刻意掩埋的太多往事汹涌而至,扒开了他的胸膛。走到这一步,他已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悲从中来,转身伏在岸边石上大哭。   自从下山,这是唯一一次,他哭得这样彻底。他曾以为不再有这么多眼泪。   他曾以为心都没了。   他曾以为不再这样恨殷紫袖。   身边水声又轻轻响起,水波微澜,一双熟悉不过的手抓住他的肩,将他搂进怀里,贴上温暖的身躯。   紫袖哭得全身发抖,在热热的泉水中,鼻尖手指依然冰凉。展画屏将他紧紧抱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他把紫袖又湿又乱的头发都捋到脑后去,吻着他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的耳朵。紫袖瘫倒在他身上,还在勉力挣扎。展画屏扣住他的腰,将他牢牢锁在胸前,凶狠地吻住他染着泪的双唇。   紫袖拼命躲闪,呜咽着说:“我这辈子都……不能像你一样好,我好不了了。”展画屏捉住他道:“你没有不好,紫袖好得很。”   紫袖哭道:“我不想……不想害你犹豫!”展画屏捧起他的脸,抵住他的额头说:“犹豫是因为你的真心太真,容易伤了自己……你这一根筋,笨得这样要命,万一让旁人拐回家,可怎么办?”   紫袖迷糊着掐他的胳膊,含混地说:“反正你也不要我……你不要我……”   展画屏沿着他的脖子一路吻到侧脸,轻声说:“我舍不得,摆不脱,放不下。我身边没甚么不能舍,唯独舍不得你。”   两个人的胸膛紧紧贴在一处,展画屏手劲大得吓人,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紫袖被他按在肩上,半是窒息半是清醒,听见他一遍又一遍叫着自己的名字——二十多年前早就从他那里得到的第一样东西;昏暗之中终于伸出双臂,搂住了他。   展画屏是一头凶兽,究竟亮出了利爪獠牙,撕咬上来,将他从里到外啃食殆尽。紫袖被压在圆润光亮的大石上翻来覆去生吞活剥,视野中变换着星空,水面,以及展画屏的面庞。温泉水滑,时而抚过他身前身后的肌肤,时而浸没他的腿脚、指尖,却洗不去星星点点的印痕。而展画屏像是比这热水还要热。   他丝毫没觉得痛,唯有极乐,以至于不记得自己在哪一刻晕去了。   醒来时身在岸边,周围仍漆黑一片,只身旁燃着一个小小火堆;自己衣衫鞋袜都已穿好,睡在展画屏的怀里。他内功深湛,身上热乎乎的。紫袖睁开眼睛,便看见他望着火堆出神。火光映着他的脸颊,那冷峭线条被渲染得柔和了许多。紫袖搂住他,将脸埋进他的衣裳。   见他醒了,展画屏熄灭火堆,横抱着他走在山路上。紫袖嗓子叫得很痛,还困得很,起先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睛养神,暗自猜测展画屏要送自己回去,又要接着赶路。走出不远,他问:“你为甚么要撮合兰大哥和我?”展画屏说:“兰泽是谦谦君子,可为你的良配。”   紫袖恨得拿脑壳去撞他的胸膛,又问:“那你又来搅局做甚么?”展画屏说:“我改主意了。”   紫袖咬着牙说:“我和兰大哥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偏偏被你拆散……为甚么改主意?即便是兰大哥也不行?”展画屏只说:“不行。”过了片刻又道,“方才你是气得晕了?”   紫袖顿时满脸通红,钻在他怀里,声如蚊蚋问道:“你怎么……怎么会那些花样的?”展画屏一听即懂,笑一声道:“我可是魔教教主。”紫袖问:“那又怎样?”展画屏道:“魔教自然常练魔功,教主更需勤修勤练。”   紫袖愕然抬起脸来道:“和谁练?”展画屏微笑道:“大魔头和小魔头练,大魔头还嫌小魔头不长进,没出息——说过要陪着我,偏偏赶我走;又说要我快活,自己先昏过去。”紫袖恨恨地道:“小魔头必定出息给你看。”展画屏欣然道:“我等着。”   紫袖大话吹了出去,两颊发烫,在夜风里晾着。胡思乱想一番,只觉没多久便到了客栈附近;看展画屏认得路,便知道一定是先来这里问过了兰泽,再去山中找到了自己。展画屏将他轻轻放下,二人沉默相对而立。   紫袖只站着,忽然说:“你这一去,回来……嗯,我也该回王府了。你保重。”展画屏却说:“不要我去找你么?”紫袖猛地抬头,眼里都是惊喜,看他带着微笑,目光促狭,心底甜得发软,笑道:“要!”展画屏便道:“好。”   紫袖笑了一阵,又道:“你向我认错不认?”展画屏道:“认过了。你去罢。”紫袖鼓起勇气说:“那你亲亲我。”心里却想:他似是要骂我啰嗦。却见展画屏二话不说俯过身来,照着他额头亲了一亲,又朝唇上亲了一亲,才站直身子。紫袖“嘻”地笑出声来,拖着脚步回了客栈去。   进房倒头大睡前,他脱下外衣,去解腰带,触手却觉不对,低头才惊见一直系的腰带变样了——偷拿展画屏的那条旧腰带已洗得发白,自己身上这条赫然要新得多。他手忙脚乱地解下,仔细看去,似乎与展画屏身上的衣料一样,带着竹叶暗纹,和一丝熏香气息。   一定是他看见那条破的,把自己身上的换了过来。他亲手解开了死结,给他系上新的。紫袖这才明白他方才说的那句“认过了”是甚么含义,不禁撇着嘴笑起来,拍拍腰带说:“合算。”   --------------------   不知道是不是和昨天那一段连起来看效果更好些。   其实字数也不算多,但这一段写得很艰难。   好在十一章顺利结束,送个小剧场。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和打赏~!!兰医生的健康小课堂   兰泽:今天来强调一下,温泉这种环境,温度偏高,湿度偏大,本来就容易呼吸困难,还要剧烈运动……某些前辈能不能自控一下,啊?   展画屏:年轻人,身体还是要锻炼起来。   兰:我们孩子再练能练得过你?   展:谁们孩子?你跟他聊天差点把人聊崩了,我还没问你。   兰:……好了家属出去,病人需要静养。   展:嗯???不是早就醒了吗?   兰:我是医生,我说了算。咦,楼下那是瑶山吗?不是刚才还在这屋里吗?   西楼:……他提前锻炼去了。 第98章 以忍医嗔(1)   兴王府的花儿都开了。紫袖站在承安殿前,亦是心花怒放。   和兰泽的归程稳当得很,自从扎上了新腰带,他全然没了心事,也不需再苦等展画屏,当即收拾行囊回了京,浑身劲力充盈,脚步别提多么轻快。沿途风和日丽,世间万物格外可爱起来,直至进了王府,也觉无不顺眼,就连日常值守也多了许多趣味。   尽管他尚不能看透展画屏,却从他那里得到了一种态度,夜里更加抓心挠肝地想他,又总是会笑。   回来半个多月,这种甜蜜折磨得他时不时发愣。此时正胡思乱想,眼前却有一只手晃了晃,朱印的声音随后响起:“时辰到了。”他连忙回神,见已有人来轮值,刚要走开,却被朱印拦住:“许久不过招了,看你近日神思不属,来试两手。”紫袖嘻嘻一笑,当即搓着手跟上,只听背后六王爷说道:“就在这里试罢,给我解解闷。”   说话间已出了殿来,紫袖图便利,将外头衣裳一脱,顺手搭在石栏杆上,未及回身,朱印已欺身而上;听见风响,他心知朱印必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自然不敢怠慢,抬手间气劲便已充盈鼓荡,二人砰啪连击,一路打到石阶下。   同他交上手,紫袖才当真踏实了三分:在英雄大会长过见识,又一直练功不辍,从前吃力之处,现下流畅了不少;即便在朱印的重压下,也对劲力掌控更加自如。仅斗了一炷香时分,彼此却已换过数种拳脚招式。朱印率先停了手,微微点头;紫袖汗流浃背,连头发梢都往下滴水。   两人随口谈论着走上台阶,紫袖伸手出去,却不见了袍带。一旁值守的虬髯侍卫冲他挤挤眼睛,朝殿内努了努嘴。紫袖一看六王爷早进去了,不由得垮下脸来:从前这般搁衣裳都不要紧,今日许是赶上那一位不痛快,看这架势,定然又要挨一顿骂。   他只得将身上剩下的衣裳整了整,向里头寻去,六王爷独自坐在殿内深处,他的衣物就放在一旁。紫袖蹭过去站定,虽早已将挨骂当做家常便饭,仍不免暗自忖度这股气不大对头。六王爷见他来了,本来沉重的面色带上一抹讥诮,忽然“梆”一声大响,伸手拍出一张纸,上头像是还有字。   一片沉默中,六王爷双眼如钩,直向他脸上挂。紫袖被他目光中的邪气所慑,便去看那张纸,一瞧顿时将一头热汗都瞧得冷了——那是展画屏所写、叮嘱他涂药膏的字条,他哪里肯毁去,一直带在身上,有时拿出来悄悄地看;这些天看得少了,却仍揣着,不想一时大意,被他发觉。   周围登时森寒起来。六王爷阴恻恻地道:“成了?可喜可贺啊。要不是我顺手一摸,还蒙在鼓里呢。”紫袖没料想他会掏自己衣兜,也没料想会这样勃然作色,便一语不发,只见他忽然站起身来,拍案怒道:“你凭甚么跟他在一起?你凭甚么?!”这一掌下去,竟将桌腿“喀啦”打断了两根。朱印当即飞扑过来将他制住,口中劝道:“莫伤了手。”六王爷浑身剧震,金尊玉贵的指甲拍裂滴下血来,在他怀里直勾勾盯着紫袖嘶声叫道:“你也配?你也配?!”   紫袖定了定气息,平静地说:“王爷从前说这样的话,我着实觉得自己不配;如今不一样了,我偶尔也斗胆敢信我是配的。我心里有些病,这世上任谁都治不了,唯独我师父是灵丹妙药。他既这样做,我就是配的,不论旁人怎样说,我只信他。”   两人隔了不远,面对面站着。许久没这样肃然对峙过,紫袖猛然醒悟,自己不知不觉间长个儿了。初见的时候,王爷是比他高的;如今他已能同他平视了。   六王爷抖了许久,终于咬着牙说:“养虎为患,没想到当真有这一天。你翅膀硬了,手段足了,连他这么个人都能拐进被窝里去!”死命挣出一只手戳向他,恨意难掩,“本事别收着,你让他八抬大轿娶你进门,兴王府给你出嫁妆!”   紫袖看着他暴怒的脸,想起展画屏却说“陈麒枢不值得深交”,心中轻叹,当下决定闭口不言,听凭他叫骂,等他气消了再说。不想朱印箍紧了他一直低声劝慰,竟然奏效,六王爷眼神变幻,逐渐宁定下来,反倒拍拍朱印手臂道:“你去拿药来。”   朱印便取来小药箱给他包扎,六王爷瞪着自己滴落的血迹,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紫袖道:“你野心不小。你要做拴着疯狗的长绳,封住利刃的剑鞘。你要成为他身边不可或缺的人。只是也要小心,一旦你拴着他,封住他,变得不可或缺时,你就是他的弱点。”   “不,”紫袖道,“我拴不住他,也封不住他。我不会成为他的弱点。我不懂温存,做不成他受伤后的归处;也不够聪慧,做不成给他指路的明灯。我只要当他的剑,当他的盾,当他的铠甲。我会从里到外,从生到死,用我的全部爱惜他。”   六王爷垂下眼帘,又发出一声冷笑,半晌方道:“把你的条子收起来。过两日我也该进宫了,随我一同去罢。”   紫袖暗自钦佩他的耐性。每当怕他下一刻便要疯,他却都能极快地平复,如同极其干涸的一块地,眼看龟裂了,又能火速吸来足够的水,乃至生出新芽。到了同他进宫时,两人已言谈如常了。   只是这回没有再单独面圣,而是跟着六王爷一起见了皇帝。   在不知道哪一间大殿的暖阁里,紫袖头一遭见识了这一对皇族兄弟家常相处的情形。长泰帝对六王爷关怀备至,拉着他的手,与他坐在一张椅上。不顾尚有旁人在场,满口“六喜儿”长,“六喜儿”短,忙着叫自家弟弟吃茶点。紫袖听多了,也早猜到这是六王爷的小名儿。他瞟见六喜儿本人多少也面现尴尬之色,自忖无法像周围宫人一般视若无睹,只能眼观鼻,鼻观心,老实站在一角。   没人搭,他反而自在。只听长泰帝一叠声叮嘱内侍:“拿翡翠碗来,那个小,凉得快些,六喜儿不爱热茶。”六王爷屡次说着“皇兄关切太过”,只跟没说一样,茶碗被长泰帝一只龙手夺走,又推过小碟子道:“这两样酥点你爱的,一样半块,不许多吃。”又盘问诸般穿多睡少的琐事,二人喁喁低语,哪里像是在皇宫?   紫袖只听得头皮发麻,这次总算明白为何都说皇帝独宠六王爷。这位天子忙得脚不沾地,还顾着六弟吃喝,管得这样细,让他都脸红起来。   一顿茶点吃了过半,长泰帝终于想起了他,态度极随和地问道:“紫袖出身何门何派来着?”紫袖忙忙地回了话,又听他道,“那你师父是当今掌门不是?”   紫袖忙道:“属下的师父已另立门派,现今……”长泰帝不等他说完,摇手阻拦道:“行了行了,说了也记不住。上回手边没甚么好东西给你,那墨还用得惯么?”   紫袖心里一跳,忙着谢恩,六王爷笑道:“皇兄糊涂了,若是每次都可着好玩意儿赏他,岂非把他得意坏了?今天正赶上都在,叫他去罢。”长泰帝当即一挥手,便有内侍上来带着紫袖出了门。   迈出门槛未及擦汗,紫袖便跟着七拐八拐,穿堂过殿,停在一扇小门前。那内侍也不说话,只开了锁,示意他进去,神色倒是颇恭敬,又将门带上。紫袖满心茫然,只得朝里走,却见屋角一条窄路斜斜向下,像是个地道,不禁心中发毛。思及毕竟身处皇宫,终究不会将他剁了包饺子,便把心一横,走了下去。   道旁壁上镶了夜明珠,不出数十步,豁然开朗。一个人单腿盘在桌上,另一腿闲闲悠在地下,正是金错春,仍戴着面具,随口招呼过他,又抬手朝墙上一弹,“啵”地一声轻响。紫袖循声看去,时已阳春,却挂了一张崭新的消寒图,描着一枝寒梅。花蕊珍珠镶就,金错春手中金灿灿的暗器正好丢在一片花瓣上,连弹数次,围成一朵珠光宝气的梅花。   紫袖看他出手甚准,也瞧得津津有味。金错春瞄着他两手空空,轻笑一声道:“不能带剑,试试这个罢。”说着将一枚暗器高高抛了过来。紫袖接了一看,原是一枚小小金饼;打量着那幅画,也如此这般一弹,金饼勉强卡准花瓣,却打透了画,陷入墙里去了。当下摇头道:“金哥这暗器贵重,我手劲又不够细,还是练剑罢。”   金错春道:“你都来了这儿,还不明白咱们是干甚么的。也不能叫你白跑,”说了个胡同名儿,又道,“晚饭前去那里等我。”   紫袖应了,便又出了小门,跟着人原路返回。待那内侍离去,再抬头时,却见六王爷独个儿站在道旁,当即一愣,又是一笑。六王爷看着他的神情,一瞬即明白过来,冷哼道:“等你一次,就受宠若惊了。你以为人人都像那人一般,不爱等人?”凑近些低声道,“展画屏从不等你,是不是?”   紫袖见无人在侧,便道:“可不是么。小时候有一次,练功跟师父走岔了,怕他回来寻我,就沿路找了一趟,又等了许久,他都没有来。最后是大师兄出来领我,原来师父早回去了,说我笨得要命。”   六王爷笑道:“这也要骂?不讲道。”“他说得是。”紫袖道,“认得路就该自己走,我不需他等着我,自己追上去就是了。”   六王爷望着宫殿出了一刻神,说道:“皇兄找我尚有旁的事,你自己认路回去罢。”   --------------------   消寒图本为数九而设,总共九九八十一枚花瓣,自冬至起每日涂上一片,待都涂过,就是冬去春来。   还有的会写字,像是“门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每个字九划,一共九个字。   我从小就听说,但从没有玩过……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第99章 以忍医嗔(2)   紫袖谨小慎微地出了宫,尽挑着不起眼的小道,边走边琢磨金错春的言行:他一个字也不曾提到失了两个下属的事,竟像毫不在意。若真是因为不曾找到蛛丝马迹,没往自己身上牵扯,自然再好不过。虽然傍晚那一趟听来不善,总算海棠林的事在魔教和金错春这里都没出岔子,如此盘算着,他心里压着的担忧逐渐松快,也慢慢向宽些的街道绕去。   兴王府离皇宫不远,却也得走上一程。久不在京城逛,他便信步四处看看。不到午饭时分,满街热闹;走过几个街口,遥见拥着一簇人,拉拉扯扯,在那里大说大笑,他便向一旁躲过。谁想没等走开,却被人劈手拉住,随即有人嚷道:“干甚么去!”   这人手劲不小,紫袖尚未回身,便已使出擒拿手,拉住那手腕轻轻一拧,当即听他吱哇大叫:“哥!亲哥!”随即身子一矮,使个巧劲儿从他手臂底下钻了过来。他定睛一看,却是此前护送回来的景行门弟子丁曦,正咧嘴笑道:“当街打兄弟,该当何罪!”紫袖这才拍了他一巴掌道:“你倒是轻些下手。”   丁曦两手拉着他道:“殷大哥!一别多日,在这里又见到了,可不是缘分?今儿不许推辞了,咱们必得一处喝个痛快。”紫袖见他一脸乐呵呵,也笑问道:“这是来城里试试手气?我还有事,不耽搁你发财了。”“哪里,我回家来当真不大赌了。”丁曦笑道,“有个朋友跟人合开了饭庄,哥几个过来凑个热闹。”说着朝身后一指,但见不远处喜气洋洋,披红挂彩,小馆子悬着崭新招牌:赤霞庄。   丁曦赞不绝口道:“南边的菜。不是我吹,地方不大,味儿不错。”一边拉着他朝门口走,“赶上开张,见见老板,都是朋友。”紫袖未及挣脱,心中却是一动,心想:若是好吃,到时候展画屏来了,也带他来搓一顿——出名馆子想必他早已去过,尝点新鲜的倒好。   赤霞庄门口迎来送往,恰好两三宾客走出门来,丁曦指着笑道:“这是两位老板。那个高壮些的就是我朋友,家在……”紫袖一眼看去,却盯着矮个子那位老板发呆,见他笑容满面,一身锦衣光鲜华丽,丁曦所言直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那老板送走众人,一回身瞧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即神色大变,快步奔了上来,口中大叫道:“紫袖哥!!!”   紫袖两只眼睛瞪成铃铛,抓住他的手嚷道:“怎么是你!白霜!!!”白霜直是摇头摆尾,欢跳起来抱住了他,只管嗷嗷大叫,引得行人侧目。紫袖察觉他浑身颤抖,自己也如在梦中,喃喃地说:“兄弟,你当真发达了。”   丁曦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叹道:“你俩竟然认得,白老板真人不露相啊。”紫袖忙道:“早认得,这下子真都是自家兄弟了。”白霜并未忘却老板身份,站回地下,眼角发红,笑道:“说话算话,我来给你送分红了。”握着他两人手就朝里走,欢喜地招呼,“快来看看!”   几人厮见一番,丁曦自和兄弟一旁说话,白霜便引着紫袖到处走了一趟。紫袖看他个头没长,满月脸儿上神情却老成持重了许多,和从前那个小混混判若两人,店里也得齐全规整,不禁感慨:“我没看错人,你是个能成事的。年纪轻轻,比我强多了。”   白霜笑道:“你给我留的钱,我又找吴大哥借了点,拿来摆摊盘铺子。好在赶上年景不赖,池县人多,大伙儿都帮衬,饭铺开了年余,尚算红火。我还了债,倒手把店卖了,才跟人合伙开的这家赤霞庄。我做梦都想把饭馆开到京里来,门面再小也不打紧,你别笑我,这已比我原先想的好了。”   紫袖拍拍他的肩道:“说得容易,这里头贴了多少血汗,只有你自己明白。我今天当真有事,改日一定来尝尝你家的手艺。”白霜狡黠问道:“分红甚么时候拿?”紫袖笑道:“你骂我呢?现下你是用钱的时候,再别提这个。”白霜抿嘴一笑:“这店名是我起的,既与你的名字有关,也与我的名字有关——当时还是你教我写呢。”   紫袖沉默一刻,便道:“成了,挂上名儿,我面子够大。”又将他拉在无人处嘀咕道,“这里不比池县,务必事事当心。那合伙的老板,底细可都清楚?”白霜低声道:“认识。丁小爷同我差不多大,都聊得来,地面也熟,在这里算有个帮衬。”   紫袖当即想到丁曦家里的赌庄,对白霜道:“你就一心做买卖,万万不要同他们厮混。我只要在京里,就来看你,有甚么事跟我说。”“放心罢,”白霜爽快笑道,“晓得,丁家是开赌场的,我不沾那个。如今我偶尔也还下厨,你但凡来时,记得这里总有你吃饭的地方。”   又说两句,辞别了几人,紫袖心情畅快许多,连去赴金错春的约都不再头痛。他已摸清这位金首领的习惯,既然约在外头,自然用心改装过,也不带长剑,才去了说好的胡同。   金错春提了一个食盒过来,朝他一点头,向胡同里拐。正逢黄昏,道上人少,紫袖暗暗留意,见他走得漫不经心,耳尖眼梢却都没有一刻放松。穿过夹道,金错春便带他翻墙越脊,停在一座院外,在他肩上一按,自己进了院去。   紫袖四下里看,这胡同里住了几户肉贩,难免卸猪分羊,气味甚重。金错春不一刻便出来,身上带了一缕血腥气。见他打量,轻声道:“来拿些蹄子。”说着开了食盒,里头放着几只羊蹄。再极快地拉开第二层,却是两只人手,肤色不一,显然是分从两人身上刚剁下来的。紫袖见过卫怀生剔方思泳,自然不畏这种鲜血淋漓的残肢。只不过当下做这事的是金错春,这叫他登时明白了些甚么——院里鸦雀无声,必然没留活口。   两人另择小路走得远了,他望向面具后那双精光闪动的眼睛,低声问道:“你不怕案发缉凶?”金错春答道:“慌甚么。只为给你瞧瞧,有人收拾。”搭着他的肩说,“不必问,你自己选了在外头,家里这种事不需你做,用得着时,我自会找你——说不准以后你爬上来些,也能自己做主了。”   他言语亲热,两人在街上只如交头接耳的一对密友,紫袖却感到寒意,便说:“我不是为这个才来的。”“现在还由得你?”金错春笑道,“你去金殿上跟那一位说,看看他肯不肯顾在兄弟的面子,让你告老还乡。”紫袖皱眉道:“你说我只需留意江湖的动静,可没说过要我杀人;那一位也只是说做个侍卫,你不也是……”   “侍卫,”金错春慢条斯地说,“你要知道那把交椅多难坐,也就该明白甚么叫侍卫。再说,你是习武之人,可知道上好的防卫是甚么?是进攻。你先把对手治死了,自然再不需防他。”紫袖无话可说。他想起了曾在兴王府外遇见过的刺客,此时在他眼中,皇城也成了江湖。   “你生挨了我一记才拿到那龙牌牌,难不成是捏着玩的?”金错春伸手摆出个数字六来劝慰道,“上道些,你和我那些兄弟不同,你后头有他,这是天大的靠山。就只不能太乖了。”紫袖抿紧嘴唇,忽然道:“明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甚么都不会告诉他。”金错春欢欣地道:“金哥跟你说实话,这没甚么不好。只要那一位没发话,我就能作主。你赶上好年头了,轻易用不着你,却也别浪费了一身功夫——高处风景独好。”说罢又叮嘱两句,另取小路自行去了。   紫袖慢慢沿街走着,想起在无尽藏阁初见长泰帝的事来。六王爷决计想不到给自己找了个甚么活计……不,也许他想到了,甚至是故意的。他忽然捏紧了拳:当时是怕事态对展画屏不利,为了探听消息,才进了这个局;只是现下魔教的事平息了,英雄大会也在皇帝面前遮过了,却仍是稀里糊涂越走越深。   他有些畏惧自己被金错春所用的那一刻。他在外头,但凡用得上,不知就要暗中对付哪个门派的谁。长泰帝又提到了那锭墨,他心里也如同滴进了墨点子,染得一片混乱,说不清化为己用和暗中绞杀究竟哪个更难。他原本只想在江湖一角默默生活,从未打算要成为一个杀手。   他加快脚步,逐渐打定了主意,大不了使出当年在凌云山的伎俩,混过一天是一天,敷衍不得时,拼命也要找个由头退出来。   虽作如此想,毕竟憋得难受,待回了猗兰居,便在院里发疯一般练剑。他一次次地跳起、伏下、旋转、击刺,将凌云剑和别离剑从头到尾不知练过多少回,直到通体乏力衣衫尽湿才肯停手;又跑去浴池泡过,方觉那丝血腥气消散了。   进门乏得沾床就睡,却也做了梦;在梦里,展画屏来了。   他梦见展画屏坐在床沿,俯下身来看他,又撩起他的头发,轻轻地吻他。   梦见自己迷迷糊糊伸出手臂,抱着他叫师父。   梦见他含着笑意说:“陈麒枢今日进过宫,朱印自然不会来烦你;独自练武也能累成这个样?”   梦见他捏自己的脸,又把被子拉严实。   --------------------   紫袖(大惑不解):为啥这些人,都这么能作(zuō)?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打赏!   今天也都睡个好觉罢。 第100章 以忍医嗔(3)   许是睡得太熟,竟然起晚了些。紫袖不及梳头,一把薅过衣衫来忙忙地套了;对镜穿衣时,才见乱糟糟的鬓边多了个毛茸茸的物事,皱着眉头一摸,竟是缠在头发里的,拿在手里细瞧,登时大笑出声:是狗尾巴草编起来的小兔子,两个长耳朵蓬松松的。他幼时在山上常编来玩,这一个定然是展画屏的手笔了,没想到那不是梦,他当真来过。当下心中郁郁一扫而空,虽不敢戴着出去,也美滋滋对着镜子比量两回才放下。   待值守完毕,又被叫去偏殿的暖阁,伺候王爷抄经。紫袖懒怠写字,常被他驱赶着做些焚香倒茶的零碎活计,又见侍从都走了,按住他一个人使唤,直闹了一个时辰,才将家什收了。   左右无人,两人便对坐桌前喝茶。紫袖还想着那小兔子,悠闲了不过一刻,六王爷忽然噌地站了起来,起得太急,那宽袖甚至差点挂住了盖碗。紫袖忙扶了一把,见他呼吸急促,大失优雅之态,直直瞧着自己身后,不由得也回头望去,一看之下顿时跳起三尺高:展画屏正从容不迫取下脸上蒙的手帕,一步一步走进了暖阁来。朱印跟在他身后十数步外,跃进门槛,顺手掩了门。   紫袖内心惊讶,刚要开口,只见王爷已从身边快步经过,迎了上去,却停在展画屏身前丈许,像是犹豫着不敢向前,颤声问道:“当真是你?”又看了几眼才问,“你……是来见谁的?”展画屏含笑道:“来你府上,自然是见你。”六王爷双手紧握,一时竟然不知所措,半晌方道:“那……那快坐!”展画屏侧身看了看朱印,二人点头为礼。   紫袖默默看着,虽不知他忽然来此所为何事,却见面色略微有些发白,便心疼他必是奔波劳累,赶快朝他让座。展画屏径直入座,却冲他道:“坐啊,站着做甚么?”紫袖生怕王爷又要发疯,哪里敢坐在他身边,忙道:“不了,这样挺好。”便在一旁端茶递水。   六王爷丝毫没了余暇看他,慢慢走回桌边坐下,只盯着展画屏,面现红晕,低声说:“你……别来无恙?”紫袖看他眼波欲流,想起这两人上回相见,自己才刚满二十,迄今三年有余;站在展画屏身后,心里也不禁欷歔。   展画屏丝毫不为所动,笑问:“回雪镇魂丹呢?”   此言一出,紫袖和朱印眼皮一跳,六王爷脸上的笑意瞬间隐没。“回雪镇魂丹?”他瞪着展画屏,一双凤目满含着掩不住的柔情,“你是又发作了?”紫袖心中大惊,他如何不知道这药?当年在凌云山,陈淡云正是为送这药而去,而展画屏旧伤复发口喷鲜血的模样,依然清晰刻在他记忆里。他霎时回想起凤桐将展画屏打成内伤的事,促声问道:“师父……当真不曾痊愈?”   “哈!对了,”六王爷听他一问,忽然厉声尖叫,眼神顿时闪动着激愤,甚至溢出了恨意,一推桌沿站了起来,面如寒霜向展画屏道,“你是来跟我求药的?瞧我一慌,竟然忘了,旁人也没有啊,难怪你肯来。”   展画屏看着他道:“前两年尚好,就不需吃。”   “当谁不知道呢!”六王爷高声道,“这些年你不上我的门,我送到你眼前求你,你也不肯吃。我当你死了又活,早已百病不侵;如今竟然纡尊降贵亲自来了,自然因为你这宝贝徒弟!”说着朝紫袖狠狠一指,几乎将衣袖甩飞出去。   紫袖见他变脸,怔怔地看着,只见他双目赤红,又朝展画屏道:“世道变了,连咱们教主也想起来我手里有这丹了?想起来听话吃药了?想起来为了你这小心肝多活两年了?”举起他喝过的茶碗远远抛了出去,嘶声道,“做你的春秋大梦!!!”   紫袖听了这话,如遭雷击,如梦方醒,半跪在展画屏身前,攥着他衣袖道:“你到底伤得多重?我不信他的话,可你别蒙我。”   展画屏按住他的手,向六王爷道:“即便人人同寿,我年长他十岁,本来就死得早。想多活两年,又有甚么不对?”紫袖看着他笃定的神色,察觉他体温如常,心里略略一宽;听着他的话,又几乎落下泪来,没想到他为了自己,竟能想到这一步。只是他过于咄咄逼人,哪里有人求药像讨债一般的?   展画屏对着那张盛怒的脸,仍然半笑不笑地说:“那你给是不给?”   六王爷气得胸脯剧烈起伏,将下唇咬出了血印。紫袖生怕他怒极将展画屏赶走,却又隐隐觉得他难以真正拒绝。室内许久无人言声,茶水不再冒热气时,六王爷颓然道:“你跟我来。”   展画屏坐着不动,一推紫袖道:“去取。”六王爷见他如此,双眉紧蹙,像是要哭出来一般,转身便走。紫袖连忙跟上,跟着他一路回了寝宫。六王爷赌气似地在床头揿了几揿,枕边墙上露出一个暗格。他取出一个雕龙镂凤的金匣,开了又是一方紫檀木匣子,由身上取出一把钥匙开了锁,匣盖咔哒弹起,显出一只白玉盒子,贴着纯金封条,与紫袖从前所见一模一样,小巧清贵。六王爷执了药盒,朝他手中一放,冷冷地说:“我拿着他不吃。”   二人又沉默着奔回,紫袖将玉盒送在展画屏手里,说道:“那时给我的盒子就是这个模样。”六王爷冷笑一声道:“要第二个也不能了,这块玉再没人淘换去。”展画屏揭去金封,开了玉盖,盒里只一颗圆溜溜的药丸,黑乎乎十分平凡,也没甚么特别气味。紫袖不错眼珠地盯着药丸和他的手,心跳得厉害,盼着这一丸下去,他就此活蹦乱跳才好。展画屏也不看旁人,拿起药来送进口中,就这么咽了。六王爷将自己面前的茶忙忙地泼了,重斟一碗清水推给他,冷着脸道:“也不能吃了就走罢。我叫人预备梅苑,你从前用过的器物都还留着。”   展画屏倒不推距,一饮而尽,随即阖起双目运功。朱印道:“若是运大周天,少说需等上一个时辰。”展画屏微一点头,也不说话,三人立在当地,都死死盯着他。过了半盏茶时分,展画屏睁眼起身,拉着紫袖手腕道:“走罢。”紫袖只觉他掌心发热,心中登时发慌,见他脚步甚稳,也只得同着向外走去。六王爷忙问:“到底怎样了?”怒道,“拿我的东西治完了伤就走吗?!”朱印却说:“再坐一刻。”两人跟在后头赶来,没等走到门前,展画屏忽然膝盖一软,朝下跪倒。   紫袖立时将他拉住拖了起来,未及说话,但见一口鲜血喷上花砖,展画屏垂头不动。紫袖魂飞天外,惊呼道:“师父!”朱印飞一般赶了过来,紫袖死死护着展画屏不肯让他碰,吼道:“别动他!”却见展画屏抬起头来,面如金纸,眼神如同阎魔,直盯着六王爷。   六王爷站定不动,这时像一个木偶,翻来覆去只会重复一句话:“怎么会……怎么会……”   紫袖内心痛极,朝他叫道:“药是假的!你竟忍心害他!”“你胡说!!!”六王爷蓦然吼道,“你胡说!”说着已哭了出来,掐着心口朝展画屏踉跄走来,“你自己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紫袖搂紧展画屏,将他撑在自己肩上,抬掌指向六王爷道:“你也不许动他。”   六王爷泪流不止,看着展画屏靠在他身边,悲泣忽然转为低笑,继而大笑,笑得声嘶力竭,状似疯魔,末了冲展画屏道:“你活该!这就是报应,报应!我又没受过内伤,也没吃过这药,谁知道吃了是死是活!十恶业报,你该受的还少么?!若老天有眼,你现在就该……”后头的话说不出,抬手将一个宝石镶的珐琅钟狠狠砸在墙上,摔得四分五裂。自己抱着头蹲下,不再言语。   朱印看了看他的背影,极诚恳地朝紫袖道:“让我看看脉象。”紫袖心急如焚,看他模样绝非作伪,便扶着展画屏就地坐了,抬起他的手来,朱印轻轻拉住,渡了一股真气过去。紫袖目不转睛地望着,知道两人潜运内息,兴许十分险要,但见展画屏双眼神采渐复,搭在自己身上的手也轻轻捏了一捏。   如此过了约有一炷香时分,朱印额头见汗,收回手去,对紫袖道:“休养几日,不要随意用药运功。”六王爷不知何时呆呆站了起来,望着展画屏毫无血色的脸,轻声说:“去梅苑罢。”展画屏只对紫袖道:“走。”紫袖脱下外袍罩在他头上,将他背起,脚下生风便朝猗兰居而去。   他将展画屏放在床上,给他喂过了水,将衣衫褪去,血迹擦净。朱印随即送了粥来,紫袖只接过便关了门。展画屏神色疲惫,却仍对他说:“不要紧。有朱印在,比凌云山上方便多了。”紫袖道:“不用安慰我。养不好你,我上承安殿去把他们一个个都宰了。”说着轻轻放他平躺,又给他掖好被角。   展画屏嘴角一牵,便闭目养神,却一直睡不安宁。午后紫袖喂他吃过了粥,夜里才终于气息平稳,睡得熟了。紫袖关好门窗,提起常明剑,飞身径闯寝殿。隔着老远便望见殿内灯火通明,台阶下一个人早拦着上来。   紫袖道:“印哥,我知道你会在这里。但即便是你,这一关我也得过。”朱印淡淡地说:“药没有问题,王爷决计不会害你师父。”紫袖道:“我师父现下这个模样,这药到底有没有问题,我总归要同王爷当面分说明白。”说罢径直向前而去。   朱印伸手便抓向他的胸口,紫袖憋着一口气,却心地空明,翻掌击出与他“砰”地一对,脚下未停,竟从他身边掠过,仍朝殿前奔去。朱印从身后又是一抓,这一式快捷狠辣,劲风刮得紫袖背心生疼,长剑早已出鞘,手腕轻转,剑尖一点寒芒倏忽刺至。朱印当即变招,虽避过了剑,却被锋锐剑气在肩头带出一道口子;见紫袖又朝前去,终于双手齐出连点数下,又提膝一撞,封住了他四肢几处穴道,将他勒在身前低喝道:“你想做甚么!”   紫袖青筋暴起,同样低喝道:“我知道你向着他。可他诅咒我师父,我同样忍不了。但凡他有一丝一毫真心,如何能拿出这样的药,吐出这样的话?他以为有那位皇帝哥哥宠爱,世间所有人就都要让着他?他被惯得喜怒无常,一张脸说翻就翻,谁能信他?我就是怀疑他。”   “哥哥宠爱……”朱印的眼睛在暗处闪了一闪,“你知道皇帝为甚么宠爱王爷?”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暴走的紫袖依然携狗尾巴草小兔子祝姐姐妹妹们妇女节快乐~ 第101章 以忍医嗔(4)   紫袖在他手中动弹不得,哼道:“王爷的妈走得早,是跟皇帝一个妈带大的。亲如兄弟,谁不知道?”   朱印道:“王爷的生母禧妃,备受先帝宠爱,与今上之母周贵妃情同姐妹。禧妃因病早薨,周贵妃便将王爷带在身边养大,那时今上还是寿王。”紫袖冷笑道:“给自己儿子多个帮手,一荣俱荣,难怪如今受宠。”   朱印又道:“寿王身为长子,自幼纯孝,常奉诏回京,探望先帝,也同王爷极亲厚。某次进宫适逢王爷生辰,王爷打闹中抓伤了寿王手臂。周贵妃只将他二人叫在一起,对王爷道:‘如今太子圣眷甚隆,你又生得聪慧,若有朝一日投了他去,我儿岂有活路?’”   紫袖沉默不语,朱印仍是淡淡地说:“王爷便说自己绝无争宠之意,必然一心一意跟随寿王。贵妃却推出两个酒盅,对王爷道:‘这里头一盅毒酒,一盅美酒。我和你母妃姐妹一场,终究下不了手,不如你自己挑,存亡全看天意。’”   紫袖听得大惊,毕竟不忍,问道:“哪里就值得如此?”又问,“万幸这是选对了?”   朱印道:“王爷同贵妃母子行过大礼,毫不犹豫将两盅酒都喝得一滴不剩。”   紫袖惊讶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道:“这不是必死无疑了……他……竟寻死么?”   朱印道:“鸩酒下肚,王爷自然闭气倒地,寿王抱着他大哭,当即道:‘我此生必待你胜似胞弟。无论甚么,有我一份,就有你一份。’随即求了解药,将王爷救活过来。”   紫袖暗自惊叹,如此看来,这母子两个总归将他认了自己人。彼时的陈麒枢终究是选对了。他轻声问:“你那时在偷看罢,王爷几岁?”朱印道:“九岁。”见他满脸震惊之色,又道,“王爷对寿王来说,不只是弟弟。先帝驾崩,周贵妃随殉,寿王哀恸无已,自请殉葬;最终还是王爷泣血叩首,拖住了他。今上登基后,王爷便是他在人间为数不多的牵挂之一,自然对他百依百顺。王爷退还封地,密禀今上,自名淡云,常在江湖,以示对政事毫不挂心,在朝中几无声息,自然更得今上怜爱,兴王府只如世外桃源。”   紫袖恍然大悟,心中沉重。难怪六王爷留在京里,也不成亲,长泰帝都随他去;难怪连太子也只敢派刺客藏在外头,不敢越兴王府围墙半步。这两兄弟的复杂牵连,实在太不寻常。他不懂这些勾心斗角,却不难想见,九岁小儿遭逢这样的事,知道旁人打算害死自己,又不得不靠旁人活着,定然压抑天性,或被刻意娇纵,自然喜怒不循常;时日久了竟然同那人的儿子血浓于水,乃至常表忠诚,脾性又怎能不别扭。此时才相信他并非存心害展画屏,只是内心深处惯了这副模样。   朱印道:“王爷性情难改,但绝没害你师父的心:这药出自素墨大师之手,本是护心脉的良方,千金难求。见你师父那个模样,他难受得很,现也发起烧来。”说着伸手给他解穴,“你师父在王府的行迹绝不会泄露出去,先养着罢。”紫袖仍带狐疑之色,转身便走。   朱印却拉住他耳语道:“他这旧伤,必是英雄大会与胡不归斗剑才引发。胡不归虽自尽,却应当先伤于他手;只是自绝经脉,突兀狠厉,旁人难知。依我看,他两个一旦相斗,绝无可能安然罢手。只是你师父伤得轻些,又遮掩得好,若不是今日之事让他伤势加剧,连我也不敢断言。”   紫袖心中剧震,此时方知英雄大会当天,竟然比自己所见还要凶险数倍。能伤了胡不归那般绝顶高手,展画屏必然要拼上全力;众人功力不及,即便留心,也看不透这里头的门道。   朱印见他眉头紧锁,又道:“王爷本意是为给他去除病根,他也是为此而来,本应是皆大欢喜的事,如今看来殊为不易,却也不过如此——从前在凌云山如何养,现下便如何养。这里有我助他运功,应当好得更快些。”   紫袖深知朱印为人,听了这话,略微安心;回想着白天的事,此时已全然明白,三年前的陈淡云,在山上说展画屏为救他负伤云云,纯粹是编了一个故事。只有在那个故事里,他才称心如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而在故事之外,连这种炫耀都虚伪无根。   他心内无声叹息,朱印却又说道:“至于你,不知是否有所察觉,如今你功力见长,因为三毒心法早已突破了第一重,进入第二重境界,算是小有所成。”紫袖一愣,才知道自己情感澎湃,勤练不辍,又有高人指点、外力加持,内功修为竟然已上层楼,当下又惊又喜,忙道:“难怪练着练着幻境少了许多。你说过往后越发难练,没想到……”   朱印正色告诫道:“第二重关键精微,想必你也有所感。功法你虽熟稔,仍需牢记劲力不足时切勿强催。以舍医贪,以忍医嗔,以觉医痴,宁可不求戒定慧,莫自毁于三毒。”紫袖心内默记,说道:“我晓得,冒进强催,必遭反噬。”   谢过朱印,他返身匆匆走着,顾不上多想内功,几件事总在心中翻搅不休,令他迫切想要赶回展画屏身边。在这些表象之下藏着线索,他想他确是窥见了那一片真心。   回到自己房里,展画屏尚在熟睡。紫袖坐在床前,看他睡姿规规矩矩的,连手都不会伸出来,不禁看得出神。第一次躺在一处时,是展画屏这样看着他。他曾以为,那一次是展画屏对他的一种照顾;然而现在醒悟了。六王爷对展画屏也不是虚情假意,展画屏却仍是那副脸色,历经多年也丝毫不肯替他圆梦——他不会出于同情就做那种事,他不是那样的人。那次着实是一种回应,然而那回应是发自真心的,后来同样如是。   展画屏在他面前从未戴过那双角鬼狮的面具,却又始终戴着另一张。他起初从一角慢慢尝试,如今终于逐渐掀开,将自己心里的这个人勾勒得越来越完整。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一只温暖的手在脑袋上摸来摸去。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就这样趴在床沿睡着了。直起身来,才见天已大亮,展画屏冲他一笑,竟然自行坐了起来。   服侍他洗漱时,紫袖听见门外轻响。利落出门一瞧,一张小桌上摆了早饭,必是朱印拿来的。他连桌端了进门,展画屏便自己拿粥来吃。紫袖见他果然大好,亦感舒心。展画屏冲他道:“不过是近期不能跟人打架,养几天而已,不要紧。”“你只会说不要紧。”紫袖将盘碗好,往床沿一坐,“既然不要紧,咱们就说道说道。”   --------------------   这一段有点多,夜里再发一节。   感谢可爱小朋友给投的海星~ 第102章 以忍医嗔(5)   展画屏倚着软枕,紫袖直截了当地说:“英雄大会前你去找我,因为你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就甚么都来不及了,对么?”展画屏沉默看他,眼神复杂。紫袖有些鼻酸,强忍着道:“可你只字不提,只说要公平待我;你也没告诉我你犹豫,却让我和兰大哥一起出来,因为如果我喜欢他,你宁愿看我踏实安稳地过日子;你同样没告诉我你斗剑负伤的事,却肯来你不信任的人家里登门求药……因为你想除去病根,以后多陪我走上一程。”他直直看进展画屏黑沉沉的眼睛,“兴许因为做惯了教主,你处事果决,又不爱解释,往往直奔解决之法——你为我做的事,比你说的话要多得多。可是有些话,不说我实在不明白。你想得又比我深远,许多事我一时想不到。从前怪我不敢问,现下我敢了,以后我若问你,能告诉我的就告诉我,好不好?”   展画屏目光平和,嘴角绽出一丝笑意:“好。”   紫袖便道:“那我先试着问一件,你如何认识王爷的?”展画屏道:“当时想来王府偷些好玩意儿,撞见了,才知道他就是那个陈淡云。”紫袖如何也料想不到竟然是这般相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说道:“必然是王府之主对展大侠一见钟情,穷追不舍了?”展画屏面色有些古怪地说:“旁的不多讲了罢,陈麒枢这个人没意思。”   紫袖料想两人这样熟,展画屏又始终排斥,必是一段不愉快的孽缘;看着他的神情,奋力忍住不笑,又道:“好,第二件事:你这伤有多重?”这是他最担忧的事。凤桐那一记偷袭,让展画屏时不常地受罪,然而元凶已死,无论谁来治,都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展画屏道:“我那时虽小,凤桐功力却也未臻巅峰,因此虽未痊愈,顶多不过养得久些,也就过去了——从前发作让你见过,养起来还是能打。江湖上谁没个病痛,只要精修内功,仍能延年益寿。”又道,“你竟然没问药的事。”紫袖道:“印哥说这药是素墨大师所制,如果当真能除你的病根,反正你也要为千手观音报仇,一定会继续追查三罗汉的踪迹——所以这两件事实则是一件,以后可以慢慢说。”   展画屏打量着他笑道:“变聪明了。”又思索着道,“素墨功力过人,所制丹药是强心脉的无上妙方,我只隐约有所耳闻,陈麒枢果然是从他那里得来。药不见效,还是要问素墨本人。只是胡不归说三罗汉云游四海,说不准已赴西域、海外,更是行踪无定。”紫袖道:“只要尚未成佛,还在人间,就能找得着。”说罢默默沉思。   展画屏见他不再开口,笑道:“还有甚么要问?”关键事项有了着落,紫袖心中安定了些,满意道:“没了。以后就像这样问,行不行?”展画屏说:“行。”   安静一刻,紫袖猛地松了一口气,忽然朝后一躺,整个人散架一般瘫在床上,心虚地说:“啊哟,吓死我了。我总算也审你一次。”两手捂住了脸,只觉发烫。展画屏朝他大腿一拍道:“我就把你吓成这样?不是审得挺在么。”紫袖从指缝里看着他道:“下回就自在了。”   展画屏忽然道:“我问你。”紫袖一瞧,见他含笑说道:“如今我打不了架,练不了功,顶天只能照料自己,许多事都不如你,你不嫌弃么?”又学着他的腔调说,“我这辈子都好不了了……”紫袖听他学自己哭得稀里哗啦时的话,臊得弹起来直戳他的腿。   展画屏正色道:“现在咱们掉了个,如果当真好不了,我不能练武,做不了教主,身体虚弱,派不上甚么用场。你还觉得我好么?”   紫袖知道他在说温泉的事,心中百感交集,低声道:“我不需你派甚么用场。你做你想做的事,我跟你这个人待在一处,就很欢喜——无论你是强是弱,成了甚么样,在我眼里都是好的。”看着他眼中逐渐带上一丝笑意,脸上一红,握紧了他的手道,“我晓得了,你也是一样。”   展画屏又问:“那天我若不回去,你原本如何打算?”紫袖道:“也不如何,送兰大哥回谷,我还是一样回这里来……”展画屏道:“回来关起门,自责个半死?”   紫袖赧然问:“你为甚么会回去?我以为你一定是走了,才敢哭的……我是吓得慌了,那时忽然害怕自己从头就会错了意,简直不知所措……还好你回来了。”“哪里能真走?”展画屏将手压住他的手掌道,“我比你大这样多,年纪白长的么?你那般伤心,我还要走,是不是人了?于情于都不应该。”   紫袖心里一暖,又想起他说“多活两年”云云,问道:“你很在意比我大十岁的事么?内功精深之人,寿命长得很呢。”“在不在意,都是如此。”展画屏道,“昨日我那样说,也是因为陈麒枢太难缠,不想同他多费口舌,只求激他一激,速战速决。吓着你了?”   “如果是从前山上的我,也许就吓哭了。”紫袖说,“可我现在只觉欢喜。你说起这件事这样坦荡,是把我当自己人,打算一起度过很长很长的岁月。我自然与你同生共死。”   回首江湖,多少人朝生暮死,命如蜉蝣,哪有余裕说百十年后?他自己也从鬼门关闯过一遭,才见到了眼前人;又日日练功,于无量幻境遍历生死悲欢,因此反倒并没有甚么奢求。可就在他满心里都是情爱痴缠的时候,展画屏想的却是同他走得更远,这已是不曾明言的誓约,足令他心荡神驰——这个人曾经犹豫,但在他不再犹豫之后,对自己几乎毫无保留。紫袖心里满足又甜蜜,更立志努力练功,否则还真熬不过他。   陶醉了一刻,又说:“因此我是不怕的。到那个时候,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愿独活——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陪着你。”   展画屏边听边笑,最后笑一声道:“这是敲打我呢。当真变聪明了。一定是跟我学的。”紫袖故意道:“不,是跟兰大哥学的。一见你就笨得要命。”   展画屏对着他笑盈盈的眼睛,勾勾手指道:“过来。”   紫袖蹭在他身边坐着,歪头轻轻靠着他的肩,展画屏伸手来捏了捏他的脸颊,说道:“世间哪有完人,你已尽力把能做的都做了,还有谁会不满意?”手指加了点力道,“你的话倒也对,我着实是割肉喂‘殷’了。”   “那我也只能以身饲展。”紫袖心里又酸又甜,说道,“我终于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你就是很好的。你永远都比我想的还要好。无论聪明还是笨,我保证不再那样瞎琢磨。”   展画屏的手在他脸上捏来捏去,触感这样鲜明。就是这只手,将他由自憎自厌的深渊中拉了上来。他抓住那只手,脸颊在他掌心轻轻地蹭,又说:“我送你回五浊谷罢。”   --------------------   胡不归:他要杀我,没告诉你。   兰泽:他拉郎配,没告诉你。   朱印:他受伤了,没告诉你。   王爷:打他!   紫袖(捋袖子):师父,我要批评你了。   展画屏:我好柔弱啊。   紫袖:……啊算了。快躺下,待会吃什么?   众人:你争点气啊!   王爷:打他! 第103章 以忍医嗔(6)   展画屏道:“不当班了?你若愿意,在这里拿他一份俸禄,也没甚么不好。”紫袖笑道:“虽说府里人少,还是早些走,以免夜长梦多。我也不想再在这里待着,不想见王爷;我要跟你回谷去。”   展画屏显然对自己的伤势了然于胸,当天便能下地,不多时已行动自如;除了不能运功,举止与常人无异。朱印又来为他行过一次功,紫袖便同他说了要走的事;听说六王爷见好,也不多问。他托相熟的小侍卫暗中留心照料白霜的赤霞庄,又忙忙地找了车,将路上要用的一应物事打点妥当,便略加乔装,带着展画屏一路南下,赶回五浊谷。   魔教众人见状都是一惊,兰泽当即诊脉,细细问过吃药的事,才给展画屏配了两剂药吃,又说朱印功力深厚,二人配合得宜,复元不难。展画屏便在谷中将养,不出十日,功力已恢复了大约两三成,紫袖才放下了心。   在路上时,他已详细问过了凤桐偷袭的来龙去脉,并无特别之处,也暂且无计可施,心中暗暗将寻找素墨的事放在了头里,刻苦练功。练上一阵,又总记起金错春坐在那小屋里朝墙上打消寒图的模样,每每常感不安,防备之意渐浓,便生出念头,想要将暗器功夫练起来。照料展画屏之余,他瞄准了曹无穷,跟在她后头,姐姐长姐姐短,死乞白赖要学;把她塞来的各种杂活做完,才终于盼到她肯点头的一天。   两人来到松林里,曹无穷道:“你去捡几个松果来,要大的。”紫袖拾回十来个,曹无穷拿起来纷纷捏爆,噼噼啪啪剥出一堆松子,拈起一枚顺手一弹,打落了松枝间一个松果,对紫袖道:“你打旁边那个。”紫袖依言打去,果然打中。   曹无穷又拿了两枚松子,挥手出去,相隔尺余的两枚松果应声而落,对紫袖道:“你打下面两个。”紫袖照此一试,才发现操控两枚松子所需劲力截然不同。试了几回,出手仍然都是紧挨着,只能打中一处。曹无穷向他讲了几句,再试十余次,方觉手感与起初不同了。   曹无穷见他练得认真,又拿起三枚松子,向前掷去,这回将上中下错落的三枚松果打落,对他道:“劲力路数越多,取准头数倍地难;先练准,再求快。今天出手稳中两个,算你合格;能打中三个,晚饭加菜。”   紫袖便雄心勃勃地试,虽有所悟,却终究不能一时便成;外加曹无穷死盯着他,叫他如芒在背。没过多久,汗出如浆,正要再问,却听见脚步声响,花有尽白发飘飘,正从林中走来。   又多一人瞧着,紫袖更加窘迫,出手猛且歪,接连打断两根树枝。曹无穷皱眉道:“你上手比我哥当年还慢。”花有尽看了一刻,弯腰拿起三枚松子,比量着说:“哪棵松塔多些?”只听一人叫道:“看准头还挑着打?”紫袖又一瞧,见薛青松也跑过来笑道:“也带我玩罢!”曹无穷道:“赢了加菜,打不中的挨饿。”   花有尽啧地一声道:“我暗器不如妹子,还是这样妥当。”朝旁边大树一指,“左边三个。”松子脱手,便将三个松果径直打得粉碎。紫袖又羡又妒,却也明白他手上功夫必然有些修为,只看薛青松——他武艺不如自己,兴许能多个伙伴一齐练习,共同挨饿。   薛青松道:“我勉强一试……”说着拾了松子一掷,轻轻巧巧竟然也打中三个。紫袖瞠目道:“你竟这样准?!”薛青松得意道:“我也算半个将门之后,功夫一般,这些还是行的。”三人便都抱起胳膊,奸笑着看他。   紫袖不想他竟会这一手,又十分不服,当即指了两处,仔细瞄了几眼,对着枝头特特发力一击——不见松果掉下,只听吱吱两声,打出一个松鼠来。薛青松当即捂住嘴巴发足跑远,曹无穷狂笑一阵,指着他道:“我要你百发百中,你给我无中生有,真真名师出高徒。”   紫袖恼恨一阵,同他兄妹指手画脚地又讲又试,说着便听一个尖利女声问道:“这么热闹?”原是迟海棠跟着薛青松来了,飞奔到近前,绸带卷起三枚松子,唰啦一声便朝树上打。紫袖见她手势,便知道出手必中,连看也不看了。   几人登时围着他混教起来,各有各的手法,把他灌得越发头昏脑涨。正闹得起劲,旁边突然探过一幅衣袖,伸手抓起一把松子,紫袖连忙张望,果然展画屏来了。众人一时安静站着,展画屏却摆弄着松子问道:“打甚么?多了没有。”薛青松当即绘声绘色讲起紫袖方才的壮举。   众人见展画屏打量松树,都喜形于色,朝树上指道:“可得往高了打!”七嘴八舌指了两三棵树上六七个松果,展画屏两手各掂了几枚松子,拿足了数,哗啦啦一盘,随即双手齐出,除了方才指的,连紫袖要打的两个松果一并全打下来。紫袖当即傻眼,只如见到自己的晚饭插翅飞去。   薛青松笑道:“这怎么办?要赢过教主,只能把这树伐倒了。”展画屏满不在乎地说:“都算紫袖的。”掸了掸衣袖,“加菜。”   曹无穷闻言叉着腰道:“教主公然舞弊,就为给徒弟加菜,甚么道?!”紫袖笑眯了眼道:“我又没偷懒,在这里练就是了。”展画屏却说:“下回再练,今天先给兰泽干活去,把几处机关一。难怪说到处找不到人,都在这里了。”   众人当即笑着往外走,展画屏问迟海棠道:“你不是今天出去?”迟海棠应道:“这就要走,青松去叫我才来的。”拍拍紫袖道,“替我多干些,别累着我们青松。”当真转身走了。薛青松故作不闻,紫袖朝前打望,见他耳根子通红,显然是不敢回头,当即了然,朝迟海棠高声叫道:“阿姐放心罢,我懂了,帮他就是帮你!”展画屏和花有尽面无表情,曹无穷却无声偷笑,薛青松连脖子都慢慢红了。   到了离谷口不远处,果见兰泽同着数人,拿了几幅图纸思量。谷中几处机关已嫌老旧,兰泽会些奇门遁甲之术,众人便一同商议着,将些巨木大石小心换了出来。紫袖自然不肯叫展画屏动手,当下便同着大伙儿,将力气活做了。   如此折腾两三回,自有人去细节,兰泽便叫众人回去,薛青松自告奋勇要跟着他再去最后一处。曹无穷偏过头来嘀咕道:“薛青松要累着了!”紫袖一瞧,果然拦住他,自己跟上兰泽,走到一间石室。兰泽摆弄着门上一把不方不圆的锁,却耗起了神。   紫袖在一旁默默地看,见他始终打不开,手中的图样也甚是模糊,便道:“这锁这样繁复,里头是甚么宝藏不成?”兰泽笑道:“门里头是空的,唯独锁头特别。这锁又名‘摩尼珠’,要打开需同这门上凹痕相配,旁绕火焰,下有莲台,中央五宝数量和颜色都需对齐,大抵便能开了——就是做成锁后变化太多。我只是略通这种阵法,对机关却不甚熟悉,只能对着图样先看看,回去大伙儿商量。”   紫袖又看一阵,忽然一拍脑门道:“那时抄书单子,像是有一本说锁头的书,忘了送在哪里,我先问问他们几个谁见过,你回去歇一歇。”“那就劳烦你了,”兰泽笑道,“我承情躲个懒。”   紫袖将他送出一段,自己便循着来路往回,隔了老远便听见众人扰攘,走到近前才见十数人围着展画屏,坐在一片乱石上又说又笑。他此刻也想坐下稍歇,却见众人要么独坐,要么两人一处,已将石头占满;见他来了,便都传递眼神。紫袖只同曹无穷和薛青松混得最熟,便朝他二人看去,要寻个地方。   曹无穷道:“累了罢?”紫袖道:“那可不,累得站不住了。”曹无穷纹丝不动,笑道:“我管不了,我身娇体弱,是一定要坐着的。”紫袖又看薛青松,薛青松干脆半躺下道:“你答应了海棠姐,还好意思跟我抢?”紫袖笑骂道:“你这狼心狗肺的……”   他自然瞧见他们一直挤眉弄眼,心知这几个家伙都等着自己去跟展画屏挤着坐,内心十分狼狈,却见远处花有尽终于向一旁让了让道:“来这边罢。”紫袖大喜过望,连忙走去,只听曹无穷极响亮地咳了一声,花有尽又勉强道:“腿忽然痛起来了;这石头上也像沾了树胶,原来坐不得。”   众人窃笑不止,紫袖本已迈开了脚步,这时又举棋不定。踌躇中但见一条手臂探了过来,展画屏使个巧劲儿一拉,将他拉向自己。紫袖岂能躲闪得过,跌进他怀里,正正坐在他的腿上,忙要挣扎起来,却被他拦腰一抱,哪里动得了?   薛青松当即曲指在唇打了个唿哨,魔教众人对着他或看或笑,纷纷起哄,嚷道:“菜都加了,还不早些入了魔教呢。”紫袖想跑跑不出去,满脸通红,只能也冲着众人笑,求道:“祖宗们,饶了我罢。”众人都道:“你求错了,祖宗在你后头,快快求他。”   紫袖被捉弄得脖颈发僵,半转头去瞧展画屏,见他满脸镇定狡黠,含笑不语,又哪里开得了口同他说话。听着众人笑语,自忖脸皮再厚,也没经历过这般情景,实在招架不住,当下两手捂住脸,脑门顶着他的肩膀,臊得不敢抬头,却笑得合不拢嘴。   众人又吵嚷一阵,才都散去,展画屏也终于松了手臂。紫袖跳起身来,刚要问那本书,曹无穷却对着他们两人来回地看,咋舌道:“我也累得很,谁来……”展画屏只看了她一眼,忽然起身向她走去。曹无穷骇得大叫一声,当即跳起来便一溜烟逃走。   紫袖笑得直不起腰,拍手道:“该,该!”又连忙朝她背影叫道,“你见没见过有一本都是锁头的书?”没等说完,曹无穷早逃得不见踪影。紫袖无奈,又问旁边几人,展画屏却道:“书房矮柜里有本清单,想是兰泽放在那里忘了,你去查罢。”   紫袖也只能朝书房去,待终于寻到了书册去找兰泽,却见他房门上着锁,便在左近等。兰泽住处不远有个水塘,游着数尾红鲤,色如赤焰,活泼可爱。他纵身跃上扶手,默默回想着暗器手法,坐在那里看鱼。   看了一时,廊下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停在了不远处。一撮碎碎的鱼食丢进水里,引得大鱼小鱼都挤过来吃。紫袖偏过头去,只见花有尽攥着一把干粮,含笑问道:“去百卉江玩甚么了?”紫袖想了想道:“看海棠。”   花有尽现出惊讶之色道:“海棠还需跑那么远看去?”紫袖哈哈笑道:“我也这样说。快打住罢,如今太近,阿姐回来撕了你。”花有尽笑问:“好看么?”紫袖道:“好看得很,只可惜这时节已开始败了。你要想看,下回再早些去得好。”   “败了不好么?”花有尽说,“如果花常开不谢,还会有多少人去看呢?”   --------------------   薛青松(鸡冻):瞧一瞧看一看,教主出柜啦!!   曹无穷(抠鼻):只有你不知道罢。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摩尼珠,就是如意宝珠,有的经文说是佛祖舍利所化,有的说是龙王、大鱼脑中所出。   《往生论注》说它的作用就是满足人的愿望,转轮王把它放在长竿头上许愿,天上会掉下来衣服食物;但是只能满足一世,不能像极乐佛土一样永远满足你物质和精神的全部追求、显发无量功德。   (解释这个其实和剧情没有太大关联,就是觉得好玩……) 第104章 以忍医嗔(7)   “看花的人,不就是看个花开?”紫袖道,“常开自然甚么时候去都好。”   “常开便不会去了。日日都一样,有甚么看头?”花有尽道,“唯其终将零落成泥,方可于盛开时一赏。”   紫袖听着他的话,也觉有些道,只不知该如何应答。花有尽望着他又道:“你说……看花之人,是真爱花美,还是因为这花不久后即会枯败凋谢,才觉花美?”紫袖怔怔地说:“应当……本来就美……”   “我呢,是后一种。”花有尽似笑非笑,又抛出一把干粮,“你看这鱼,若是鱼食无穷无尽,时时吃得,还有几条会来争抢?”紫袖看着鲤鱼,有一条瘦弱些的被拦在外头,花有尽倏地弹出一粒干粮,将那鱼击得猛向下沉,许久不敢再上来,半晌还是探头探脑,带着一丝血迹,复又向争食的鱼群靠拢。   “你瞧。”他又举起一粒干粮,柔声道,“食也罢,命也罢,凡事终有穷尽,因而珍贵。为着那份贪念,在绝望畏惧时仍要挣扎,是最美的一刻。”   紫袖看着他自得其乐的享受模样,内心一寒。他从未忘记过自己在他手中受伤的那一幕,劈手夺过那粒干粮,定定神道:“你自然不爱美的,我领教过,你只将人往苦的、惨的路上引,巴不得旁人越难受,越恨你,你才越痛快。”   花有尽听了这话,笑得十分真诚,颔首道:“世人多爱好的、美的物事,但若无不好、不美之物衬托,又何来好和美呢?同样,没有恨,谁懂得爱呢?”又问他道,“那些不好的,才更重要。不是么?”   紫袖盯着水面,没有回身。兰泽的身影远远出现,花有尽将手中余粮全部撒进了水中,扬长而去。   待兰泽走到近前,紫袖已从栏杆上跳了下来,绝口不提花有尽的事,将那本书交了给他。兰泽笑问:“等了许久么?进来坐坐。”紫袖刚要跟着他走,忽然顿住脚道:“还是算了罢,我还要……去练功。”   兰泽看他神情扭捏,忽然笑道:“你有甚么不好意思的?况且方才还好好的,这时想起来腼腆了?”紫袖挠头道:“我说不出……方才不是因为在谈正事么?”   “唔,”兰泽问道,“跟我说句话,就没正事了?”   紫袖忙道:“不不不,我不是……”从渡口回来的路上,他尚沉浸在欢悦中,全然没觉得局促,两人谈笑风生;此时反倒有些畏惧,想躲开了——他直觉应当尽量避着兰泽,像避着白霜一样。可兰泽与白霜截然不同,身上有一种属于大人的含蓄;他把话说了,却没说透,更没有任何要求,自己也无从拒绝。紫袖只急得不知说甚么好,看他一脸笑意,知道他成心的,无奈道:“我怕扰得你不自在!”兰泽道:“那你呢?”紫袖自知无可遮掩,讷讷道:“……我也不自在。”   兰泽笑道:“那咱们蹓跶一圈罢。”说着便慢慢朝前走去,紫袖松了口气,当即跟上。兰泽边走边道:“本来应当是件好事。若因此让你不自在,是我做得不妥。”   紫袖听他大大方方提起,也逐渐不觉局促,忙道:“你已然很妥当,同我说的话都很宝贵。我不想让你伤心,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为甚么会伤心?你整天笑嘻嘻的,不是很好么?”风声簌簌,从两人身旁吹过,兰泽缓缓地说,“换了你,若真像你说的那样,教主喜欢我,我跟他在一起,你伤不伤心?”   紫袖断然道:“一定会!”迟疑半晌又说,“……不,似乎不伤心。如果他跟你在一起更快活,我也不会阻拦。真喜欢他,就会盼着他过得好,无论和谁。”他轻轻一叹,像是当真感受到了那种惆怅。   兰泽道:“虚情假意,各有各的假;真心却都是相通的。我那天同你说那些话,也不是为了把你和教主往一起推——有些事,你以后无论面对谁,都考虑清楚为妙。”又笑道,“我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不是。”紫袖低声说着,又咀嚼那句“真心却都是相通的”,内心五味杂陈。他想着答应自己和兰泽一起出行的展画屏,那时必然也是如此。在这件事上,展画屏,兰泽,和他自己,都是一样的。就在这一瞬,对自身、对人心、对这个世间,他又明白了一些,那是从前的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明白的。他对兰泽说:“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直接同我说就是了。”兰泽道,“别有任何不自在。何况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根本没有别人,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两人久久不语,沿着小路走近一片屋舍,已到了书房附近。紫袖忽然感慨道:“我练功时,见过书上说‘菩提心’:破除我执,利益众生。兰大哥是有菩提心的人,因此能出离烦恼。”兰泽笑道:“我哪里敢当。若说菩提心,紫袖也有。”   紫袖听了却翻着眼睛道:“菩提心尚且没有,我倒是误吃了他们要给师父的菩提丹,肚里早也没影了。”又自悔道,“是不是耽搁了他如今的……”兰泽忙道:“不要紧,菩提丹虽难得,对教主来说也只是寻常补药,于心脉并无补益。你吃了倒好。”又思索着说,“你提起药来,我倒打算着去趟灵芝寨。他们有一种补心益气的草,有些微毒,拿来给教主日常吃一吃倒也不错,只是外头少见。”   “灵芝寨?”紫袖闻之大喜,连忙道,“我跟你去!我和嘉鱼寨主也算有点交情,别说师父的药,你要旁的甚么,我都一并给你讨来。”说着将他往书房拉,当即便要计划何时动身。   兰泽见他说得两眼放光,苦笑道:“这一时半刻哪说得准,我还得先吃饭去,再议,再议。”边说边朝他手臂穴位一拂,勉强挣开,溜之大吉。   紫袖也不能当真用力,只得作罢。刚要走开,却见窗扇一推,展画屏露出脸来。他登时一喜,从窗口便跳进去,笑道:“原来你在?这是运功了?”   展画屏问:“又要去哪?”紫袖听闻能有药给他补心,自然欢天喜地,满屋里雀跃着道:“去灵芝寨!”又猛地回头,“你都听见了?”展画屏凉嗖嗖地道:“你吵得那样响,谁听不见?”   紫袖看他的神情,怕他责怪自己随意撺掇教众外出,便道:“只是提起来,还没商量好呢。”   展画屏却慢慢地说:“同他商量,不告诉我。”把一个“他”字一个“我”字都咬得极重。紫袖道:“没有……不过是想去找些药材。”   展画屏道:“和他去,不带我。”紫袖瞪起眼睛道:“你不是还没痊愈么?”   展画屏又道:“向着他说话,不向着我。”紫袖双手抱头道:“你怎么回事?”   展画屏面无表情道:“大徒弟独当一面做掌门去了,二徒弟也指望不上。啧,师父失落得很。”说罢起身出门,走到廊下,发出一声叹息。曹无穷刚好经过,飞身跳了过来,热心问道:“这是怎么了?”   展画屏半仰起头望着天道:“两手空空。”曹无穷当即伏在栏杆上,跟着一起长吁短叹起来。   紫袖只觉要被他逼死了,简直无语问苍天,在屋里叫道:“去罢!去!都去!我去找个大车,一并都装下了。”曹无穷却道:“不管是哪,不能都去。近期出去的人多,谷里不能没人留下。除非……”展画屏道:“都不用改,我出去一趟。”回头对紫袖道,“你找兰泽把药单子拿了,他最近走不了,咱们尽快动身。”   曹无穷有些担忧地问:“没事?”展画屏点点头,便都不再多说。   紫袖也想早些去求药,心知展画屏如今功力渐复,倒是不需担忧。又想起嘉鱼所言“医武同源”的话,思及灵芝寨医术也甚是有名,嘉鱼行事低调,多半就在寨中,不如请她给展画屏一并瞧瞧。这样一来,便觉这一趟走得值。   待展画屏将谷中事务打点妥当,两人仍然乔装上路,从五浊谷又向南,到了灵芝寨外。一路逐渐湿热,进入仙草湖境内,便见丘陵错落,鸟语花香,星星点点的屋顶朝远处蔓延而去,眼前却是一道深壑,架了吊桥,也有人出入,桥头安着岗哨;值守的两条大汉打着赤膊,只穿绣花长裤,古铜皮肤上满是刺青。   展画屏站在一旁,打量山民和草木;紫袖上前报了姓名,一人便奔向寨里通报,不一刻却奔回两人,引着他二人过桥。待进了大门,只见嘉鱼从远处飞一样赶来,紫袖便也迎上几步,展画屏却不急着走,仍是四下里看。   嘉鱼朝紫袖肩上捶了一拳,二人哈哈笑着问候几句,展画屏才回过身来。四目一对,嘉鱼一愣,再张望两眼,登时收了笑容惊讶道:“展教主?”回头朝着守门人骂道,“怎么不通报?!”   展画屏微笑道:“此次为私事而来,不欲惊动贵寨,算我沾徒弟的光了。”嘉鱼连连告罪,展画屏却指着大门问:“小孩子出去玩,你们寨里放心?”紫袖也见有十来岁的少年带着弟妹朝外走,却仍不明就里。嘉鱼已答道:“前几年不大好,有拐人的;这两年好多了,也不走远。”   说话间便带着二人朝里走去,沿路风景奇异,紫袖对着那些精美小楼称赞不绝,又见有一栋十分华丽,门口一对少年少女笑脸相迎,便知是客人的住处。待一只脚踩了进去,才见展画屏却跟着嘉鱼仍朝前走了。他正茫然时,那一对少年男女已拉着他进了屋,按他坐下吃些酒果。   他自然无心饮食,果然不久便见嘉鱼进来,连忙问道:“为甚么我们两个不住在一起?”嘉鱼道:“灵芝寨缺这点地方,要把两位贵客圈在一块儿住?”“不是……”紫袖脸上一红,忙道,“我以为住处都挨着。”嘉鱼直气壮道:“我怎么敢让你们挨着?你还不满意了?”   紫袖一想也好,便将嘉鱼单独拉在无人处,将展画屏负伤的事简要说了,问道:“素墨一时半刻难以寻到,你能不能给他看看?”   嘉鱼闻言,沉吟一刻笑道:“看病不难,可有一个条件。我们灵芝寨给人治伤治病,从来不为行善,我不能白帮你的忙。要我给你师父医治,就要答应我的要求。”紫袖忙道:“你说,上刀山下油锅,我都答应。”   嘉鱼果然笑眯眯地说:“一旦治好了他,我是要同他成亲的。”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 第105章 以忍医嗔(8)   “成……成亲?”紫袖懵了。   嘉鱼收了笑,平淡地说:“在我们灵芝寨,出手治病,就是同天神抢生灵,抢来便是自己的。因此若被治好了大病重伤,只要人家开口,都是要以身相许的。我阿娘当年下毒放倒了一个少年,又将他治好,后来就成了我阿爹。”   紫袖打个寒颤,记得她说灵芝寨的人都不撒谎,这必然不是唬人,当即愣道:“若我师父不答应呢?”“那是我和他的事。再说,不是还有你帮我么?”嘉鱼湖水般的眼睛闪耀着喜悦,“一个魔头,一个妖女,灵芝寨和魔教珠联璧合,在江湖传为美谈,岂不是好?”说罢转身引着他朝外走。   紫袖默默跟着,只觉被日光烤出满背的汗。不知想了些甚么,忽闻嘉鱼叫道:“甘妹!”连忙抬头,灵魂归窍,却已置身一座小院,对着两座玲珑草房。左首房中传来一声娇柔应和,随后一个女孩走出门来,肤白如玉,笑意盈盈,捧着一只小巧的深红漆杯,外头也描着古奥花纹。   嘉鱼接过漆杯托在掌心对紫袖道:“拿去给他喝茶,只要他用过,你就把这杯子给我。”看他瞧那杯子,又道,“放心,是给他治伤用;将来或许是我夫婿,我不像阿娘,不会害他。”   紫袖眨了眨眼,伸手便取。嘉鱼忽然翻掌将杯一藏,问道:“你想好了?”紫袖也近身翻腕,双指一勾,说道:“想好了。”指尖已按在杯上,将红杯抓在了手中,随即退了开去,对她笑道:“当时我夺银环儿,可要比这个难多了。”   一旁的甘妹打量着他,忽然问:“你为甚么拿?你的眼睛明明不想答应。”紫袖看着她的天真神色,勉强一笑。嘉鱼却进了屋去,取出一本薄薄册子递过来道:“这个给他看罢,兴许今天就喜欢我了。”紫袖一看封皮写着《仙草经》,便知是仙草湖的药书,当即也接过来。   嘉鱼忽然说:“若我给他治好了,决不容许你这样的人出现在他眼前——你帮我成了亲,便需滚得远远地,答应么?”紫袖道:“别说滚得远远地,哪怕你要剖我的心换给他,我也照样答应。”   嘉鱼定定地看着他道:“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你的眼神还不是这样。”紫袖捏着红杯和经书,转身走了出去。   刚认识的时候,他的眼神自然不是这样。那时他还站得太远。就在不久前,他目睹展画屏在自己身边喷出血来的一刻,几乎不会呼吸了;如今见他日渐恢复,才有余裕后怕。他不在意百十年后的事,却万分在意着眼前。嘉鱼说的虽是假设,然而结果太过诱人,以至于深深拨动了他的心弦:如果展画屏能安然无恙度过此生……如果。   他拿着那只杯子,如同拿着一团希望,端了小托盘去同展画屏喝茶。展画屏随口同他闲谈两句,果然凝神翻着那本《仙草经》。日光透过巧手装饰的花窗,照在两个人的身后,展画屏乌黑的头发泛着一丝金芒。紫袖望着他好看又有力的手指轻轻掀了一页书,连指甲和指尖都充盈着生机。   一壶淡茶喝成了清水,他端着壶杯,去找嘉鱼。嘉鱼倒张罗着设宴接风,紫袖食不知味,也顾不上展画屏同人家问甚么说甚么,只忍不住偷偷去看他。   到了次日,他便依约去了甘妹的小草屋,屋里传出嘉鱼的声音,正低低念起咒文。甘妹在院里迎着,对他笑道:“我见过你的。跟长胡子在那个破院子里斗起来,你打死了锡将军!胆子还真大!”紫袖这才细细回想,蓦然记起,嘉鱼曾向任远村服软,似是因为这女孩在他琴声中支持不住;当下同她说了几句,甘妹只问:“你为甚么不高兴?”   不及回话,嘉鱼便出屋来,紫袖忙问:“怎样?要如何治?”嘉鱼问道:“先告诉我,你为甚么顶着一张半死的脸,也还来问这件事?你明明这样在意他的。”   紫袖道:“我是在意他,我最在意就是他的命。我眼睁睁看着他死过一次,决计不能重来一回。只要他能好了,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你看,我说甚么来着,人不早死枉少年。长大以后这些事情,麻烦得很。”嘉鱼蹙着眉,朝他额头弹了一记爆栗,“你这蠢蛋!灵芝寨所擅医术,自然是克制毒物,对于内伤却不算精通。我修为不如你师父,你又说那药是素墨老和尚做的——吃他的药都没见效,我起初就没打算试。只是以防万一,他又对我寨里有恩,我想看看他是否中毒,才叫你这样做。”   紫袖这才醒悟,也不知道心里是轻是重,忙道:“那中毒没?”嘉鱼摇头道:“不曾,我治不了。还是要问制药的人。”又一笑道,“真可惜,若能给他治好了,我倒要看看你会怎么样。”甘妹在一旁轻声笑道:“那屋里成亲,这里想必一头磕死了。”嘉鱼低声说:“难怪嫌我不让他们住在一处呢!”   两人一唱一和,都瞧着他意味深长地笑,紫袖被瞧得脸热,手足无措起来。嘉鱼又道:“真是坏我好事——好不容易打算成亲的。”   院外人影一闪,展画屏一步跨进门来问道:“谁成亲?”   紫袖乍听见他的声音,心下悚然,两个女孩却抬起手来同时指着他的鼻子,如同排练好了一般齐声说:“他。”   紫袖莫名惊诧,看向二人,只见嘉鱼满脸肃然,甘妹柔声对展画屏道:“他说要跟寨主提亲,寨主不答应,就要向我提呢!”紫袖失声嚷道:“灵芝寨不是不说谎的么?”   嘉鱼对着甘妹噗嗤笑出来道:“你想得倒美!编也不会编。”向展画屏道,“你的宝贝徒弟,为了给你治伤,背地后里打算把你卖给我哩!我哪里敢答应?不怪我们,都怪他!”叽叽咯咯边说边笑,一边牵起甘妹的手,飞快冲紫袖挤挤眼睛,两人肩并肩出了门去。   紫袖见她们就此叛逃,呆在当地,直觉展画屏两道目光刺了过来,忙道:“我没有!我……”对上他的眼神,顿时体味到曹无穷的慌张,蓦然朝外逃去。他头也不回,朝寨子深处跑,展画屏不紧不慢跟在后头,声音飘过来道:“再跑快些。提气。出脚方位讲究点。”   那阴恻恻的声音实在太过吓人,紫袖慌不择路,跑进了山,眼看一道高崖拔地而起,拦得住寨里居民,却拦不住他,当即向上连纵,翻了出去。置身崖顶,他本想另寻出路,却丝毫拔不动脚,只顾着看眼前美景,霎时沉醉:银光粼粼的水面一望无际,浓翠树木围裹成曲折的岸;明明暗暗的绿色当中,夹着一大片洁白的芦苇,从水畔一直绵延出老远。   展画屏也站了上来,说道:“仙草湖芦苇海,下去罢。”两人便循着依稀小路,径直走近。置身其中,才觉漫无边际。芦苇浅绿轻黄,高处足能将人遮没,碧蓝天幕之下,雪般的穗子随风摇曳,犹胜白浪。   山中传来不知谁家姑娘的歌声,细腻婉转,浓情如醉。   两人在一片低矮芦苇中坐了,紫袖虚着眼睛看出去,只觉心旷神怡:一丝担忧,一丝释然,全都抛在了脑后;此时同他安静坐在一起,满心里像是松了下来。他轻声问道:“你来过这里么?”展画屏道:“来过,没进过寨里。”又道,“待你成了亲,师父就能常来了。”紫袖这才记起正事,哈哈大笑道:“我跟你学的!也轮到我替师父撮合撮合,孝敬孝敬。”展画屏朝他脑袋敲了敲道:“到现在还记恨?”   “不记恨。”紫袖说了这句,忽然又想起甚么,挑眉笑道,“……除非你给我唱支歌听。”展画屏露出一点惊诧之色道:“真要唱?”紫袖知道他厌恶乐曲,故意说:“你内功好,运气不成问题;嗓音又好听,唱罢。”   展画屏吸了口气,半张开口又合上,要笑不笑地看他。紫袖抿着嘴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笑道:“还是我唱罢。”说罢倚在他身上,照着方才女孩的歌词和调子,轻轻唱起来:   “夏日鱼肥湖水平,我捉凤凰挂铜铃。   谁隔千里听铃响,金花总把秋风迎。   冬雪凝作三尺冰,我乘银龙望明星。   谁同春阳并肩到,岭高海深总有晴。”   展画屏的手指滑过他的脸颊,探进衣领中去,指尖在他后颈、肩胛擦过。紫袖脸越发热了,被他碰过的地方像是都在发痒,盼着他磨蹭得更重些。展画屏的双唇轻轻落在他的颈中,随即沿着下颌滑了上来,印在他的唇角。紫袖微微侧过脸去,迎上了他。   唇舌交缠,他解开了展画屏的衣裳,露出结实胸肌。展画屏低声道:“转过去。”紫袖却两手摩挲他的胸膛,将他朝后轻推,便在两条长腿中间跪了下去。   暖风把他的心拂得咚咚跳,听见展画屏的轻笑,被他的手撩起了头发。抬起眼来,展画屏扬起下巴,只能瞧见起伏的胸膛和滚动的喉结。紫袖正猜测他的表情,已被他一手提了起来道:“还是这样孝敬好。”紫袖朝他一笑,两手穿过散落的衣襟,向前抱住了他的腰——这一刻只想抱得更紧。   天高云淡,芦花胜雪;好风过处,人影和花影一同起伏。   待回了寨里,嘉鱼又请了自己阿叔出来,如数家珍,讲了许多毒草毒虫。紫袖听得有趣,便拿出兰泽开的单子,向嘉鱼讨药材。嘉鱼爽快地说:“这有何难?必然多多地给你。”紫袖便道:“那我也足足地留下银钱。”嘉鱼却神秘一笑:“我不要钱,”朝展画屏道,“我要展教主指点武功。”   展画屏同样爽快答应,宾主尽欢。此后几天,当真与嘉鱼叔侄常在一处讲习武艺,紫袖偶尔听听,也常跟着甘妹和寨中少年辨认草药:仙草湖是一座庞大的毒库,不来灵芝寨,他绝想不到还有这样多奇妙的草虫。再过几日,便能拿着图样,出寨去采些蘑菇。   紫袖背着竹篓进山,正在林中来来去去地寻,便听见衣物擦过枝叶的窸窸窣窣声;循着声音找去,只见一道红光闪过,却不见人,显然对方动作极快。他心生疑惑,又觉得有趣,便再寻一刻,却见树上有甚么亮光闪烁。走近一瞧,大惊失色:是一枚小小的金龙牌。他取下牌子,将树皮一刮,身后脚步声起。   紫袖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红衣人穿枝拂叶而来:皮色白皙,面目清秀,只如少年;身着大红锦袍,绣的竟是牡丹图样,光辉耀目,一派繁华富贵之气。紫袖心中暗道:这是成亲成到一半,被捉来干活么?   他朝那少年问道:“阁下是谁?”那人开口便问:“展画屏在哪里?”   声音冷而清澈,紫袖心中一紧,喃喃地说:“金……金……”   那华服的“新郎官”道:“金错春。殷老弟,幸会。”   --------------------   今天也来了好多新朋友,啊……日常颤抖。   感谢大伙儿捧场,我激情更新。   山歌还是我编的!请随便一看……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打赏!!0317改了两句台词,我暗自祈祷。 第106章 以忍医嗔(9)   他只认得金错春的声音,没想到去了面具,竟是这样一副有些柔弱的面孔。紫袖将金龙牌抛过去道:“我的没带着,不要紧罢?”临行前,他将自己的牌子埋在了五浊谷,就在白孔雀棚子和白鹤的窝旁边——本以为这一趟决计用不上,只没想到有人自行找上了门来。   金错春道:“自然不要紧。这回不是那一位的意思,是我的意思。”   紫袖自听他问起展画屏,心里便大为警惕,问道:“金哥到这里来找我,有甚么事?”   “找你?”金错春轻哼一声道,“还没夸你呢,活计做得不错,连我都信了你的话:你只说英雄大会上帮派混战,却没说展画屏和胡不归斗了个平手。胡不归死了,我自然快活,可我没跟展画屏交过手,想见见他——耗了两天,才在这附近见到一个人,身法极快,我竟然没跟上,看路数不是灵芝寨出身,必是那位展教主了。你师父半夜里出来,你不知道罢?”   紫袖不跟展画屏住在一起,自然不知道,此时虽焦急,却也一头雾水,问道:“你找他做甚么?”   金错春走到他身边,叹口气道:“教了你这许多次,还记不住?人是要向上爬的。金哥现在是一人之下,这一人越不过去,我心甘情愿;至于旁人,还想排在前头,金哥可就不情愿了。胡不归成名多年,我曾在他手下败过一次,早就想杀他,只是找不到人;如今竟然死了,真是大快人心,只是又冒出来个展画屏……你懂了么?”   紫袖看着他精光四射的眼珠,按捺住心惊道:“你不是江湖中人,却要做天下第一。”   金错春牵了牵嘴角,像是在笑,却显得僵硬,说道:“以金哥的身份,在练武的人里,早该是天下第一了,只是旁人不知道。越是如此,越值得争一争。”   “怎么可能……”紫袖道,“你固然见过许多高手,然而还有没见过的;甚至你见过的人里,也有十分高强的人……”   “你说朱印么?”金错春不屑道,“他早晚也要死的,现在托靠主子而已。至于寺里那些老和尚,只要乖觉识时务,就都能活到成佛那天。”   紫袖道:“那你当就是了,我师父不会跟你争这天下第一。”   “不赢怎么当?”金错春冷笑道,“你师父从前哪里有这样强?不知道便罢,如今既然他自己显出来了,我倒要看一看他到底有多强,然后杀了他——他一旦死了,我自然比他强;即便他不死,也是个好对手。”   紫袖浑身发冷,展画屏去了英雄大会,果然被人盯上;自己那小小伎俩,也不能遮挡太久。他又蓦然想起吴锦三将常明剑交过来时所说的话,便对金错春道:“我曾听人说过,如果一门心思只想着变强,人就完了。”   “全是狗屁。”金错春转身道,“不这样想,人才完了。”说着便朝前走去。紫袖见他朝寨里走,显然要去找展画屏,当即朝前去拦,出手又急又快,“呼”地一声。金错春闻声半侧过身,当即伸手准准拍上他的手掌。   紫袖只觉触手如碰铁板,朝后退出三五步才站稳,仅仅一掌,竟被他打得浑身发麻,这才惊觉这位侍卫首领功力如此深厚,所谓天下第一,居然不是无稽之谈。此前在淡花楼那一击,显然是当着长泰帝给自己留足了情面,否则哪里还有命在?此时顾不得手痛,只觉悚然心惊,金错春像是并不知道展画屏受伤的事,然而展画屏功力未复,决计不能让他两人碰上。想到这里,早已将竹筐抛在一旁,长剑出鞘,直指金错春。   金错春见他亮了剑,微微蹙眉,又忽然僵硬笑道:“我也没工夫同你多缠,这样罢,你代我去做这件事。”见他愣了,又循循善诱道,“你想想,魔教是做甚么的?既然叫魔教,必定搅乱江湖,不是好东西,早晚要除去。不如你先动手,大小是桩功劳,到时想留着魔教也不难——把教主杀了,整个魔教都是你的。”   紫袖只如听笑话,也冷笑道:“你让我杀我师父?”   “你不让我去,我却能让你去。”金错春温声劝道,“金哥教你个乖。师父,用完就不需留了。”紫袖听了这话,惊惶看去,见他眼中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不禁问道:“你……你杀了……”   金错春道:“亲手杀了师父,你就比师父强,试过便知。”   紫袖大为惊骇,这人竟将这件可怖之事说得如此所应当,内心只后悔自己从前对他的防备还是不足。   金错春见他久久不语,便问:“你杀不杀展画屏?”紫袖斩钉截铁答道:“不杀。”金错春道:“那金哥只能自己动手……”   紫袖不等他说完这句,早已一剑刺将过去。金错春又哼一声,却反手一招,从背后亮出一把乌沉沉的铁尺,比寻常铁尺长出一倍,出手如电,将他长剑架住。两人对峙,紫袖又是一惊:常明剑如此锋锐,竟对这铁尺毫无损伤;金错春这兵刃看似平凡,必然是稀罕材料所铸,兼之他劲力奇大,一时分毫撼动不得。   他心知自己不是金错春的对手,自然不敢同他拼内劲,看这铁尺沉重,只想以巧取胜,登时便要变招;金错春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手腕轻转,铁尺如有磁性,压着常明剑,竟推着他向后连退,直退到一棵树下。紫袖无路可走,只得踹向树干,借着一蹬之力朝前一扑,使个千斤坠立稳,当真同他对上。   金错春显然动了怒,低声道:“孝心可嘉。替你师父多撑一刻罢。”   紫袖自认耐力不差,金错春却比他更好,一股内息翻卷如火,源源不绝强压过来。他运起内劲,知道金错春力图尽快把自己撂倒,想必还有旁的事要做,自然拼命抵挡,不肯放松。撑过一炷香时分,眼看金错春表情开始烦躁,自己胸口却隐隐酸痛起来,朱印说过的话又响在耳畔:“牢记劲力不足时切勿强催……宁可不求戒定慧,莫自毁于三毒。”   紫袖暗自焦急怨恨,又不敢撤劲,越是催动内息,胸口越是疼痛难忍。他无法停手,也决计不能退让。展画屏就在寨中,虽然还有嘉鱼,还有旁人,可是金错春绝不像要正大光明打进去的人:如果潜入灵芝寨,他一定会用隐秘手段单独对付展画屏。   正思量时,金错春忽然一声冷笑,气息骤强,猛地撞来。紫袖不及思索,硬着头皮运功相抗。“嚓”一声轻响,剑尺相激,两道内力相碰,金错春果然后退一步,他却晃了一晃,胸口像是多了一道裂缝,喉头一甜,有甚么涌了上来,咬紧牙关咽了回去。   金错春打量着他惨白的脸道:“对着你师父下不了手,杀他手下也使得——都死光了,五浊谷也好进去。有个女魔头凶得很,不如先杀那个书呆子,练练胆子?”紫袖一听他说的是兰泽,显然是偷着去过五浊谷了,难怪寻到这里来,登时汗毛倒竖,脱口喝道:“不行!”   金错春面沉如水,铁尺当即照他头脸劈来。紫袖抬剑一架,径直被这股气劲拍飞出去,胸口剧痛,浑身虚软,跪也跪不住,伏在了地上,嘴角滴下血来,将身下一片土地染红。   金错春慢慢走来,锦袍下摆在他眼前微微摇晃,蹲下身道:“金哥以前养过一条狗,饿了不去捡骨头,反而咬我。”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提起来道,“你知道狗死之前会做甚么?会望着主人,只看着主人,追悔莫及。”   紫袖剧烈喘息着。阴暗天色下,金错春的面容映入眼帘,应当也有近三十岁年纪,看起来年轻得多,却毫无生气,犹如一具少年的尸体。   金错春接着道:“狗还是要忠心,才吃得饱,活得久。出来混,靠一个忠字,金哥保你要甚么有甚么。主上偏爱你家老六,看在他的份上,我这次不同你计较,再留你一条生路,到底杀谁,你自己琢磨。”又放软了声音哄道,“就没想过代替你师父?你还这样年轻,却没甚么手段;路长得很,多想想怎样踩着他向上爬。除去他,对咱们两个都好。你若喜欢,我能让你当这魔教教主,岂不是两全其美?”   紫袖看他已有去意,便轻轻点了点头。   金错春手上放轻了些,又问:“你也不愿意就这样死了,对不对?”紫袖又点点头。他自然不能就这样死了,展画屏还带着伤,自己这条命无论如何是要留下的。他奋力吸口气说:“他毕竟是我师父……你把我打成这样,总要让我想想办法。”   “这就对了,”金错春用华贵的衣袖擦去他唇边血迹,满意地说,“你若不见了,叫那一位知道,我也麻烦。还是去做对的事。至于京里,不急着回去,多给你两个月也使得。”说罢松开了手,就这样去了。   紫袖见他没朝寨里走,才放下心来。他试着爬起,一时竟然没挣动,只得趴回去,苦笑道:“……好身手啊,新郎官。”   阴沉沉的天幕更加黑了,闷雷滚滚,湿漉漉的空气很快凝成无数水滴,下起了雨。   衣裳渐湿,他伏在地下,试着运功,发现尚能有一丝气息游至全身,可见还没伤透,心头一喜。又自忖不能这样回寨里去叫展画屏看见,不如去山中寻个处所,先慢慢运功,恢复一些气力,再作他想。   紫袖缓缓起身,拾了竹筐和剑,向山中踉跄走去,雨也放肆地落了下来。他沿着山路走了许久,终于瞧见一个山洞,便朝那边赶。胸口的闷痛时轻时重,他一边默默着内息,一边念起伤势未愈的展画屏,下定了决心:金错春既然打上展画屏的主意,此人不可再留。   他不是没想过将这件事告诉展画屏,只是一则从开始就时时保密,已经成了习惯;二则以展画屏如今的情形,不宜再多操心。紫袖一直将做了皇帝侍卫这件事与展画屏全然隔开,如同他不过问魔教事务一样,展画屏也不必在他这些杂务上再费心思,他应当另想办法。只是金错春武功既高,地位又要紧,自己一个人奈何他不得;唯有尽快回五浊谷,再尽快赶回京去——说动六王爷,同他联手设计,一定要将金错春除掉。   走到洞口时,他已暗自将气息走遍全身,此刻也只剩这一丝余力,内劲几乎尽失,胸口三处大穴空空如也,聚气艰难,连风雨抽打都觉得痛起来,连忙躲进山洞。山上密林重重,洞里自然极黑,他没带着火折子,听着没动静,只朝里头摸去。   一道极亮的闪电划过苍穹,照进洞里。地下亮了一瞬,他蓦然瞥见身后还有一个影子。   紫袖心里一抽,猛然回头一看,有个人就贴在背后看着他。   他吓得魂飞魄散,又一道电光划过,看不清别的,只看见那人的白发闪了一闪,背后一顶雪白的斗笠。   紫袖嗓子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花……花有尽……”伴着一道炸雷,他的声音几不可闻。重伤之下五感迟钝,竟然没发现被人跟踪而来,更加料想不到会是他。   花有尽笑道:“吓着你了?”伸手搀了他向洞里走去,柔声道,“怎么这样不听话,下雨天不在屋里头躲雨。”   紫袖又痛又累,只被他半扶半拖朝里走去,心里悬着,不敢说话。花有尽却又说:“我原以为你是最听话不过了,可方才那个人,叫你去杀教主呢。”   紫袖头皮猛地一炸,扭脸去看他,才想起花有尽的眼睛是没有光的。他自然没料想方才的话也被他听去,咬着牙道:“我谁也不会杀,你少胡说。”   “好好,谁也不杀。”花有尽安慰道,“只是教主也好,兰泽也好,但凡知道你同旁人商量这种事,都会不喜欢你的。”口吻十分温柔,却已将他拖进了洞里。   紫袖听着他的声音,脊背一阵一阵发凉,只觉他比金错春还要可怕,逐渐要把手臂抽回来,花有尽却抓得紧了,说道:“我看你像是不大好,咱们商量商量,怎样把这件事瞒过去?”又在他耳畔道,“你瞧瞧,淋得透湿,还不把衣裳晾一晾呢。”说罢刺啦一声,在一片黑洞洞中显得尤其响亮。紫袖的袍子被他撕开一个口子,随即一只手便像蛇一般沿着胸腹向上游走,去解他的衣扣。   紫袖气息一滞,当即叫道:“你疯了?!”说着便往外挣,可浑身又痛又虚,哪里挣得过?花有尽的手如同铁钳,将他捏得牢牢地,一边哄着,一边又轻而易举扯破了两处衣衫。紫袖只觉腰背一空,已经露在了外头,心头剧震,当真有些慌了,伸手便打;只听见一声笑,花有尽连避也不避,自己伸出的手只碰到了他背后的斗笠。平素出掌击拳虎虎生风,此时软绵绵一无可取之处。   洞外雷电交加,洞中玉丝笠轻轻坠在地下。   --------------------   今天偶然遇到一个生气的事,   气到我原地托马斯全旋祭出我的青龙偃月刀…   这样生气只能跟写小说有关,所以好久都一个字也不想写不想发。   最后还是顶着“算了”两个字瘫倒。   现实可以膈应,但不能耽误他们发展感情!!!   我愤而更新。   抬头看标题,以忍医嗔,诚不我欺。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   金的拯救我干涸的心灵(此处微微夸张   没有评论时我的内心:我是已经不配得到大家的留言了么?   看到评论的我:汪汪汪! 第107章 以忍医嗔(10)   紫袖伸手抵住花有尽的下巴,促声道:“你是不是喝了酒,吃了药?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我自然知道,你有趣得很。”花有尽将他的手轻轻掰开,“你记不记得咱们说过,花为甚么才美?小家伙,花谢之前,是最艳的时候。还想在枝头多留一刻,甚至会拼命。我岂能错过这个时辰?”   两人已拐进洞里,紫袖只能听见一阵闷雷轰隆隆的低响。他此刻心中几乎慌乱得不能思考,花有尽的手在身上轻轻抚过,他推也好,挡也好,全然没有用处,焦急叫道:“你不怕我师父知道?”   花有尽仍然柔声道:“你不是也有怕他知道的事么?”紫袖奋力打掉他的手道:“我不怕他知道!我回去就告诉他!”   花有尽只笑道:“那就一起告诉他。咱们做下这样光彩的事,你应当比我更怕他知道罢?”   紫袖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像被他的话扼住了咽喉,满脑袋里都是那条被击沉的红鲤鱼。他清楚得很,花有尽对自己没有任何情意,他的手和金错春薅自己头发的手毫无二致,他只是想要看他在绝望中挣扎。他以此为乐。   一股发自内心深处的畏惧猛地涌了上来。那是平素还有力气时从未有过的畏惧。他此时手足俱软,自知无从反抗,只想拖延,开口声音都在打颤:“你不过是想胁迫我,何不对我好些,又何必用强?”   花有尽将他箍在身前,褪着他的衣衫说:“我若像你师父, 像兰泽一样对你好,又能留下甚么痕迹?那时你挣命多有意思,如今恨意都被磨没了。”又遗憾笑道,“你被人伤成这个样子,才总算有了点生气。我竟没赶上,可是妒忌得很。”   说着话已将他衣袖扯下,紫袖只觉面前一热,竟是他凑了过来,勉强伸手挡住,口中不自觉地说:“不……不!”却又听他道:“不的话,就难免吃点苦头。”说罢凑在他肩上,紫袖只抓到他的头发,肩头却已剧痛,竟被他咬了一口,当下强忍着不出声。   花有尽在黑暗中触摸着自己的齿痕道:“因为你掉过两颗牙,这下不整齐了。”说罢便将他撂倒在地,紫袖自然扭来扭去如同癫狂,却仍是虚软而倒,被他按着胸口,如被一块巨石压住,连头也抬不起来。花有尽早已轻轻舔舐他的咬痕。   那湿热的舌头令他胸口窒闷欲呕,沉重躯体令他难以动弹;冲天恨意引燃了熊熊怒火,慌张无助,惊恐失措,全部堵在一处,叫他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只能像动物一般发出嗬嗬低呼,几乎急得晕去。他甚么也来不及想,唯有灵台一点清明绝不肯就范,无论碰到甚么都拼命撕扯,即便只如蚍蜉撼树,也妄想能将他就此扯离自己。   就在伸手四处乱抓时,手掌忽然一痛。这一丝尖利痛楚叫他定了定神,忙顺着摸去,原是方才挣扎时扯坏了那顶玉丝笠,手心从缺口划过,被那薄薄边缘刺进了皮肤。他此刻抓到甚么都如获至宝,奋力掏了一块残片紧紧握在手里;手掌越发痛了,却成了全身能自如动弹的最后一处,吸引着一丝微弱内息游向掌心。   花有尽轻咬着他的下巴,紫袖将脸扭向一旁,不跟他正面相对。只听他道:“若是不好,三涂引路,咱们再试一回。”手指轻轻戳着他脐下丹田。   紫袖听见这四个字浑身一抽,想起被逼散功的那一夜,梦呓一般说道:“踢……你踢过……”再也不管他手掌唇舌落在何处,抬起手挡住了眼睛。   花有尽感觉到他的动作,笑道:“不痛罢,这就哭了?”探下去的一只手便来回抚动。紫袖发出“呜”的一声呻吟,胳膊极慢极慢地擦过面颊,手背试着轻触他的侧脸。花有尽低声道:“比三涂引路舒服多了罢?”   紫袖沉默着几乎将牙齿咬碎,突然翻手抵在他的颈中,残余的气力瞬间释放出来,将那块玉丝笠的残片绷得平直如刀,毫不犹豫切进了花有尽的脖子。   初见时,他将那顶斗笠踢向自己,只如利刃;今日原样奉还。   温热的液体突兀地涌了一手,无边黑暗中漂浮着诡异的咯咯声;紫袖感到身上覆盖的躯体一紧,当即拼命一推,朝侧边翻滚,却感觉到他探在自己小腹的手指最后加了一分力。   三涂引路。   曾经遭遇过一次,令他痛苦不堪的招式,此刻在毫无内力的丹田中打了一转,悄无声息便烟消云散了。   紫袖平平摊开四肢,细细倾听花有尽轻轻抽搐的声响,体味那一股满含着毒与恶意的内息就这样流失,只感到无限痛快,竟然露出了笑容。他在黑暗中低笑道:“没内力的人,中不了你的毒……我身具贪嗔痴三毒,已足够多了。我早不用丹田贮劲,因为一直不信你,这件事你绝不会知道;我被你坑过一次,也绝不再重蹈覆辙。”   不知花有尽听到与否,身边再也没了声息。   紫袖躺了一刻才爬起来坐在一旁,一头大汗重重落了下来;忽然爬开几步,去走道里摸常明剑,回来往他腿上连刺三四剑,又丢开去。他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快活从心底升了起来,不禁对那不再说话的人道:“你错了,从见面错到现在。恨并没让我过得更好。无论是恨我自己,还是恨世间一切,都不足以撑着我活下去。是师父和兰大哥那样的人,叫我好起来了。你自然是不懂的,你求的不是好,你现在应当满意了……可是你休想如意。我不但不恨你,我还要给你念经。”   说罢强自坐正,便诵起《无量寿经》:“……三垢消灭,身意柔软,欢喜踊跃,善心生焉。若在三涂极苦之处,见此光明,皆得休息,无复苦恼,寿终之后,皆蒙解脱。”   念完一段,他对着花有尽轻声道:“你只爱三涂极苦,我偏要你在这光明里,生生世世,永受煎熬。”   他呼出一口气,蹭到墙壁旁坐着,才发现鞋都不知去了哪里,这才小心聚气运功,胸口丝丝缕缕疼痛,叫一股气走得极慢。只是一旦运起功来,便觉周围血腥气渐浓,外头的声响也大了。   就在此时,他听见轻轻的脚步声,似是有人进了洞口,半晌又是一声,越来越近。   紫袖顿感寒毛倒竖,强打精神提起一口气,赤足在地下也没声响,潜到甬道口;听得那脚步声又一响,已到转弯处,当即抬起手来,食中二指直取对方面门:这一式早不管甚么法度,竟是死拼了。那人动作却快,在他手上一搭,紫袖登时手臂酸软,再也抬不起来,又被对方掌缘扫过肋下,忍不住闷出一丝痛哼,那人立即道:“紫袖。”竟是展画屏的声音。   闻听此音,紫袖脚下一软,便被他捞了过去。展画屏身上带着雨气,紫袖伸手抱着他,放心地疼了起来,浑身哆嗦。展画屏的手触到他露在外头的肌肤,回手将外袍扯下,湿着便裹在他身上,轻声问:“人呢?”紫袖牙关打颤,却觉不到冷,答道:“花有尽……在……里头,被、被我打……打死了。”展画屏又问:“哪里有伤?”紫袖便只摇头,不说话。   展画屏一把抱起他要向里走,紫袖忽然扯着他说:“别进去。出去……出去!”展画屏转身又朝外去。紫袖听着雨声和雷声越来越清晰,忽然想:他刚进来,又要淋雨。便道:“进去罢。”   展画屏再次折返,进到洞内,将他靠墙轻轻放下,又说:“我把他丢出去,回来生火。”紫袖点点头,方觉冷得很,将湿透的衣衫拉紧。   展画屏提起尸身出去,不多久回了来,燃起火堆,又过来将紫袖抱着,略一切脉,问道:“能运功么?”紫袖又点点头,展画屏便将一丝真气缓缓渡进他的体内。紫袖得了他的精纯内息,只觉胸口温热,三处穴道像被揭去了一个冰盖,当下靠在他身前专心运功,疼痛渐轻,身上也感觉暖了起来。展画屏把他圈在怀里,也默运内劲,将二人身上湿衣烘得半干。   紫袖将内息运转周天,觉得好些,又被内外两重内力催得发热,将袍子拉开,便露出肩上一个牙印。展画屏掏出一条尚未干透的手帕,拽去袍子,擦拭他身上的血迹,轻声问:“疼不疼?”   紫袖也不动,怔怔地说:“他扑上来,我打不过……我方才差点吐了出来……我也不知为甚么。”展画屏又轻轻擦去他脸上泥土,口中道:“我摘了果子,拿给你吃。”紫袖看着他的脸,忽然圈着他的脖子,朝他唇上亲去。展画屏一语不发,只看着他。紫袖说:“我要。”   展画屏压了过来。紫袖抱住他,任他解去衣裳,簌簌而动。身躯摇荡,口中又说:“咬我,你咬我。”展画屏便一口咬在他肩头的牙印上,咬出了血来。紫袖肩膀痛了,心里却松快,低声唤着:“展画屏……展画屏……”展画屏在他耳边一声又一声应着。紫袖听着他的声音,眼圈逐渐被熨得滚热,终于哭出了声。展画屏贴住他的脸颊,将他箍在怀里。紫袖放声大哭,环着他的肩不肯松开,直到筋疲力竭,才伏在他胸前睡去。   待他张开眼睛,篝火仍在跳动。他看看展画屏,笑了一笑。展画屏问道:“好了?”紫袖道:“好了。”说着扭过头去,迅速擦掉眼角残泪。展画屏捉住他的手问:“做甚么不让我看见?擦个泪而已,你从前不是常哭,我又见得少了?”紫袖垂着眼帘,不好意思地说:“你从前不是都叫我不要哭?我……有一阵子不哭了的,见到你就忍不住。以后尽量不哭。”   展画屏温声道:“以后尽管哭。”紫袖抬起头来望着他,见他带着笑说:“眼泪是你的一部分。你爱哭就哭,爱笑就笑,旁人面前我不管,当着我不需忍。”紫袖微笑道:“那我当真留着眼泪都拿来烦你。”   展画屏手指摩挲他的额头,忽然说:“花有尽是来找我的。”   紫袖看着他的眼睛,被他眼神里的光芒裹着,心里软得像要化开;就在这一瞬间,对着这双眼睛要说甚么,他已再清楚不过。他对展画屏道:“你不要替他道歉,坏事是他做的;我也不要听你说来晚了,我自己能扛到最后一刻。但如果没有你,我才真的好不了了。我只要你喜欢我。”   展画屏果然不再说话,将他抱紧。紫袖贴着他温暖的肩,心里踏实了许多,又说:“印哥说我内功练到第二重,本来就险要;花有尽要用强,我怕斗不过他,强催才岔了内息,三毒心法反噬,失了气力,被他带来这里。”他受了内伤,却没甚么外伤;既然花有尽死了,不妨先将事推在他身上,等拖过展画屏受伤这一段时日,再慢慢同他讲旁的——现下自己也少不了要他看顾,实在不能再让他分心了。   展画屏轻轻拍拍他的头说:“不要紧,慢慢就都好了。”紫袖将头埋在他的颈侧,低声道:“做捕快的时候,我也见过这种事。那些女人,孩子……我总归练武,以前不知道这种害怕,现在失了武力,才知道了。这与被痛骂不能还嘴,被痛打不能还手,是差不多的,却另有一重吓人之处。虽然我最终尚存一丝招架之力,也有你在这里,却不知有多少人遭受过这种荼毒,陷在恐惧中不能自拔。”   展画屏道:“你能这样想,已比许多人强。要说练武,不少人练到后来,都以为自己向来就这样强,全然不记得第一天练武是甚么模样。”揉搓着他的头发说,“即便比如今强出十倍百倍,也不要忘了曾经弱的时候。”   紫袖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说:“印哥告诉我,以舍医贪,以忍医嗔,以觉医痴……我方才难受得不得了,不知积攒了多少嗔恨,却不能忍,还是要杀他。”   “杀又怎样?”展画屏道,“忍不是叫你忍气吞声,不过是讲个慈悲。慈能与乐,悲能拔苦,自然少生嗔恨;若是欺负到头上来,那便金刚怒目狮子吼,有甚么给他甚么。”   紫袖趴在他身上微笑,忽然道:“我头回去大般若寺时,偶遇心明方丈,听他说过,有正信正念,是大慈悲。”展画屏忽然笑道:“慈悲也罢了,本座可没法同你讲甚么是正。”   紫袖也笑道:“教主委实不要多讲得好。”自己笑了两声,捧着展画屏的脸瞧了又瞧。面前这一位,即便善恶难辨,正邪难分,对错难断,是非难明,也占满了他的心;置身于这个怀抱,仍觉无限满足。   --------------------   十二章结束。   啊……激动的一天。谢谢可爱小朋友都来安慰我,   这就是布施啊,你们都是菩萨心肠!   感谢大伙儿的海星留言和打赏,我收获了好多动力。   就是写得有点慢……   啊这一章我也写得好感慨。 第108章 金刚明沙(1)   展画屏见紫袖精神起来,又坐一刻便道:“雨也停了,回去罢,你好好睡一觉。”   出来山洞,暴雨去得利落,夜空清朗,月色甚明,展画屏背着竹筐和剑,紫袖拉着他的手,裹着他的外袍,踩着阵阵虫鸣,拖泥带水地走,又看看天空道:“这里星这样少。”   展画屏足尖在草中一拨,几点萤火飘舞起来,是几头小小飞虫,从身畔绕过,进了树丛。紫袖笑道:“星星动了。”展画屏道:“怕你看不清,给你照路来了。”   紫袖握紧他的手,轻声问:“我杀了你教里的人,耽误事么?”展画屏道:“原本不用死,自找的。花有尽身上带了一封信,比他要紧,我已拿了。”紫袖想起金错春瞧见展画屏半夜里出寨来的事,此时也明白了,便道:“我本该想到的,你到这里来,必然也有教中的事要做。”又转念道,“你那时问嘉鱼,寨里小孩出去玩甚么的,与这个有关罢?”   展画屏做出意外表情道:“不得了,明察秋毫。”紫袖笑道:“你从没说过那样的话,我自然留心。是甚么事?”展画屏道:“本座要将他们寨里小孩挨个儿吃了,怕回不来,吃不饱。”紫袖嘻嘻笑:“瞎说!你拾到我这些年,也没见吃。”   “那怎么能吃,”展画屏一脸高深莫测,“吃下肚里,我徒弟见不到师父,是要哭的。”“才不呢,”紫袖心里快活,故意说,“见不到师父,自然想不起你来。”   “是么。”展画屏忽然清了清嗓子,开口诵道,“九月初十,练剑伤了手肘,你教的招式我都喜欢,拼命也要练熟。腊月十八,我见过你剥橘子,模样好看。正月廿二,梦见亲你的脸,夜里醒了睡不着……”   “嗯?”紫袖乍一听还有些茫然,听了两句脑门一炸,顿时大叫出来,“哎?!我的《寄展獠书》!”他说的每一句,都是自己写在那本册子里的私房话,此时被一字一字抑扬顿挫念出来,听在耳朵里,简直像被剥光了示众;看他还在念个不停,当下又惊又羞,满脸通红跳起来去捂他的嘴。   展画屏侧头避开,仍面色肃然,如诵佛经般念道:“腊月二十,饭又糊了,想必你也不懂,因此不曾教,待我煮给你吃。二月初四,山上还冷,你该穿……”   “别念啦!”紫袖撕不着他的嘴,蹦得老高怒道,“你怎么拿到的?!你拾破烂!你抢的!你偷……就是你偷的罢!”嚷出这句,霎时两眼贼亮,“你必定干得出这种事来!当时是你偷我东西!是不是!你偷我的……偷我的册子!”   展画屏脚下不停,只斜眼睨着他,凉凉地说:“展獠……是谁啊?”   紫袖想到那册子被他全看过了,臊得恨不能立时钻进地缝里,又忍不住要笑,天人交战一番终于笑起来:“起得很好罢?嘿嘿嘿嘿……”笑着仍觉丢脸,拉起袍子来盖。   展画屏扯开袍子,捏着他后脖子道:“整天把饭烧糊,你下山头半个月是不是没吃饱过?”“哪里话!”紫袖不屑道,“小爷还需要自己烧饭?排队给送饭的人都打破头了。”边走边拖着展画屏,“还给我罢……你还给我啊!”   展画屏面无表情道:“你休想。”   紫袖干脆跃起来整个人挂在他肩上,双腿一盘,搬着他晃道:“那是我写的,你留着做甚么啊?还读上瘾了?”展画屏随他乱动,抬起手来环住了他的腰。   紫袖骑得稳了,见他不说话,更是张牙舞爪地嚷道:“你偷偷看的罢?嗯?”啧啧两声,夸张地说,“是不是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了?是不是绝不肯让旁人看一眼了?是不是夜深人静、孤枕难眠、辗转反侧、心痛难当的时候,就取出来一页页一行行一个字一个字地翻,看了太多次所以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展画屏说:“是。”   紫袖忽然哑了。   月色那样干净。他看着展画屏平静的侧脸,忽然有些鼻酸,搂住了他的脖子,弓着背把脸埋在他的肩上,像小时候一样,猴子般盘着他。展画屏把他往身前抱了抱,丝毫不在意这点分量,就这么走着,散步一样。   紫袖轻声问:“你为甚么去池县?”“看看哭包过得怎么样,毕竟师徒一场。”展画屏道,“你师兄倒是好说。”   紫袖回想那时家里翻得乱糟糟地,不禁笑道:“你装得也太像了,还撬锁!跟遭贼一模一样……都看出甚么来了?”展画屏淡淡地说:“小捕快能养活自己了,挺好。”   紫袖止不住地想起那时候的事,那天自己中了袖箭,杀了周阿忠,又痛又怕;从自己下山前暗无天日的三个月,想到一路坎坷闯进魔教,又走到如今,只觉十分漫长,忍不住轻叹道:“人为甚么要长大?长大太难了。”   展画屏“嗯”了一声,半晌道:“也不见得不好。不想吃的可以不吃,不喜欢的衣裳可以不穿,不愿意见的人躲开不见。”   “是好的。”紫袖又把手收得紧些,咕哝道,“长大有许多烦心事。但是长大了你就回来了。”   展画屏又说:“嗯。”   紫袖捏着他耳朵问:“为甚么要拿走我的册子?看看不就是了,整本偷走,我伤心着呢。”   展画屏道:“起初我只是随手翻了翻,却想起来一件事。”看了他一眼,含笑道,“像是你两三岁上,忘了是谁给几个娃娃预备了压岁馃子,金的银的,在那里分——虽然小得很,却也光辉闪亮。旁边就有大些的孩子说:‘这样多的金银财宝!’你们几个小的,也都听过些故事,就跟着喊:‘金银财宝!’”   紫袖自然丝毫不记得,想着自己幼时傻气,听得直笑。展画屏又说:“他们都盯着那些亮闪闪的玩意儿说笑,只有你,站在一旁不知想了甚么,突然跑开了。”   紫袖瞪眼问道:“我做甚么去了?”展画屏道:“你毫不会那金馃子,跑过来抱住了我。”   紫袖一怔,却又笑道:“谁说我笨的?你看我最聪明!你就是我的金银财宝。”展画屏说:“我平日并不太照料你,不知道为甚么,你不去找那些相熟的人,却想到我。”又微微笑道,“原本早忘了,看见那《寄展獠书》,就想起那时候的你。你只是把金银财宝几个字,写得多了些,长了些,意思深了些,就像那些相思的诗。词句虽不一样,真情是掩不住的。那时候以为以后见不着,留着存个念想——毕竟是你的一片真心,不知独自熬了多久才凑出整整一本,沉得很。”   紫袖听着他慢慢地讲,心里不知是酸是甜,半天只问道:“你为甚么都不告诉我?”提起这个,便觉气不打一处来,捶他道,“那些事也是,连别人说你欺师灭祖,杀了人嫁祸给你,你都不解释。那些话听了不难受么?”   展画屏轻笑一声道:“经云:‘有智之人若遇恶骂,当作是念:是骂詈字,不一时生,初字生时,后字未生,后字生已,初字复灭。若不一时,云何是骂?直是风声,我云何嗔?’恶言恶语,每一字说出口时,前头那个字已经没了,后一个还没说,连句整话都不算,有甚么好难受?”   “嗯……”紫袖细细听来,正若有所悟,只听他又道:“若是正经的师父,此刻应当这般教你。我就不一样了。”紫袖茫然道:“嗯?”   展画屏道:“毫无办法才难受;若我当真听不惯谁说话,杀了就是,难受做甚么?因此任凭他们说去,仍然一点烦忧都没有,也算是八风不动罢。”   紫袖听着他的高论,一愣之后失声大笑,笑毕方道: “八风不动!明明说的是堪破虚妄,应当是离了贪嗔痴的;你既然不动,为甚么拿《寄展獠书》的时候又动了?”   展画屏一双眼睛深深看进夜色,沉声道:“利衰毁誉称讥苦,都不算甚么;唯独扛不过一个乐,七风不动八风动。”   紫袖心里突然狠狠一跳,热着脸道:“你从前像是全然无情,想不到你也会心生欢喜念头。”   “从前只当你年纪小瞎胡闹,那时才知道当真是情根深种,”展画屏把目光移到他脸上,“直到此时,无论如何都没变过。就像这夜里,一个人走得久了,有人叫你,始终叫个不停,你总有一天会忍不住回应——管他是敌是友,是人是鬼……”   “谁是鬼了!”紫袖笑着捶他,又说,“那要是换了别人,也一直这样追着你,你也会一样回应罢?”   “没有别人。满大乾里找去,就一个笨瓜会做那种事。”展画屏说,“你看现在,世间这样大,人这样多,也不过是你跟我一起走。”   紫袖望着他身后茫茫荒野,头发被风吹起,拂在展画屏脸上。他忽然发觉,心里从前空缺的一块,如今都补上了。展画屏只是带走册子,没想到后来竟成了面对自己心意的一块基石;此后的举动,也都有了凭依。他回想着每一次见面,心底涌起层层欢喜的潮水。“我确信不疑,”他说,“你做的那些事,果然都是真心的。我还为这个发愁生气,殊不知你看过册子……你都明白。”   展画屏道:“每当见过你,再回去看那些话,都觉得不一样。一旦常见,更是可畏;时候越长,陷得越深。那时你跟兰泽走了之后,我本来不想去,还是没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只有这一个,谁不想留着。”   紫袖眼眶发热。展画屏懂他,即便在两人重逢之前。《寄展獠书》里头藏着泪也藏着笑,像他说的一样,相思太满,真情无遮。展画屏是不惯儿女情长的人,却一直记着;自己说过的话,他也都在意着——方才在山洞里说了一句“我要你喜欢我”,他就来背这册子了。   原本有些莫名害怕,怕花有尽,怕没了武功,也怕他不喜欢自己了。可展画屏是一切畏惧的解药。   幽幽虫鸣衬得周遭更为阒寂。紫袖看着黑沉沉的夜,《寄展獠书》里的自己是孤单的,此刻两人的影子在明月清辉下那样清晰。他贴着展画屏的脸,想哭又想笑,闷闷地说:“你只有我,我只有你。师父……这世间再没别的了。”   --------------------   老展给徒弟上课的经文,出自《优婆塞戒经》。   “八风不动”的八风,分别是利、衰、毁、誉、称、讥、苦、乐。   也就是利益、损失、诽谤、褒扬、称赞、讥讽、苦与乐。   无论遇到外界什么变化,心境都不受影响,称为“八风不动”。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读者为什么这么会说话啊,   评论看得我又笑又惊叹。终于写到文案里那句话了。   我一定不搞文案诈骗!   (虽然不知道怎么才能改得更吸引人,   但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还是写到这里了。   好感慨啊呜呜呜!!!   展獠真的就是展獠嘛。   谈感情是不是?老展怕过谁?   说背就背。 第109章 金刚明沙(2)   待两人走出山口,便看见火把移动。展画屏在紫袖后背一拍道:“出来接咱们了。”紫袖看着几个影影绰绰的光点,料想嘉鱼见两人雨住未归,必定带人出寨来寻,便跳下地来,忽听展画屏道:“你也不轻。”紫袖笑道:“劳动师父了。”撅起嘴来作势凑过去亲他,展画屏伸出一根手指,却等他亲完了,才点着他脑门把人推开去。   待两边走近,嘉鱼迎上来一打量,看着衣冠不整的紫袖道:“这是怎么了?让你找蘑菇,从山上滚下去了?”紫袖笑道:“只剩一个筐子,不曾叫人抢走。”   嘉鱼便不再说话,径直将二人带回自己住处,才细问他的伤势;听他说紧要关头内功反噬,便又取了两样丹药,却交给展画屏道:“教主如今功力也只回复五六成,恰好在这里多住一阵子,干脆等紫袖养好再走——我们两人也好轮流助他疗伤。”   紫袖哪里肯让她的功力也耗在自己身上,忙道:“师父已经渡了真气给我,如今我虽弱些,根基却无碍,自行练功即可。就算是慢,也不能总拿旁人的现成劲力。”   展画屏接了药道:“说得是,练功急不得,自己一点一点攒罢,该走还是要走。”   嘉鱼又说几句服药的事,看着紫袖先吃了一样,才又问:“这时候走,外头如何?”展画屏道:“不要紧,最近已安生多了。”   紫袖听他们句句像是说对敌的事,问道:“是哪里的人?”   展画屏笑一笑道:“是魔教的老对头。”看着他道,“我和你阿姐,杀过他们不少人。”紫袖一听,见是他和迟海棠的仇家,心下了然:展画屏一句“不少”,定是不打折扣,必然是多年的积怨了。   嘉鱼却说:“千帆院甚少现身人前,还是当心些。”紫袖头回听见这个称呼,便问:“千帆院是甚么?”   嘉鱼沉默半晌方道:“是吃小孩的地方。我只听说过,不曾见过。”紫袖听她竟也说起吃小孩,惊讶道:“当真吃?怎么回事?”   展画屏没有答话,嘉鱼便道:“据说千帆院里头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儿,一个个杀人不眨眼;你师父来这一趟,也为找寻对头的老窝。如今不知他们盘踞何处,许是早些年曾在这边出没,灵芝寨名声向来不佳,想是也没多少人前来招惹;若我早知道千帆院和魔教有过节,也就多留心些。”   紫袖听说展画屏前来寻仇未果,料想他许是还要去别处,便道:“既如此,还是早些回谷去为妙。我一路慢慢运功就是。”   嘉鱼见他这般讲,也不再坚持。展画屏送他回了住处,又有人抬了大桶热水放在隔壁,他便泡进去洗澡。水汽氤氲,透过一道薄薄屏风,却见展画屏踱了进来,坐进椅中。紫袖不承想他会来这边,意外又好奇,隔着屏风看去,见他拿出一封信来看过,又收起来默默思量。展画屏独坐时仍然挺拔庄严,凝思有如画中人,紫袖不禁趴在木桶边缘看得出神。   一时满室安静,半晌不闻水声,展画屏却问道:“你还愿意回五浊谷么?”   紫袖一呆,自忖他发此一问,必然因为花有尽了,便道:“我自然跟着你回去。”想了想又道,“旁人对我,既有善意,也有恶意;这一辈子不知还要面对多少回,只能靠我自己心地清净,看得明白,对恶意有所提防,修炼出雷霆手段,才是正——五浊谷也只出了一个花有尽,总不致因噎废食罢。”   展画屏道:“你既看得开,咱们便早些走。”话虽说过,仍坐在那里,等他洗好睡下才离去。   到了次日,两人即着手出寨。紫袖跟着嘉鱼站在一旁,看着几辆马车一字排开,不禁瞠目道:“兰大哥一张药单子,竟然要装这许多?”“那些是要贩卖,”嘉鱼一指其中一辆大车,“这上头是你们要的药材等物,我亲自押送去五浊谷,你放心就是,跟着你师父另外走罢。”   紫袖见他二人已商议妥当,便只管听着。嘉鱼又将他叫在一边,取出一件物事:“这个你拿着防身用。”紫袖看时,见是小小一件鸟形木雕,鸟喙前端有个极细微的小孔。嘉鱼伸手扳动鸟尾机括,便有一枚牛毛细针自那小孔无声飞射而出,没入树干。嘉鱼道:“针上喂了毒,总有几十枚在里头,即便藏在怀中也能使。”又将一小包解药和用法教了给他。紫袖当下武艺无可施展,也不客气,便收了木鸟。   这时寨里几个精壮汉子围着几辆车查来看去,呼喝不停,都作同样打扮: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宽宽大大的绣花长裤,露出半身晒得油光发亮的肌肉。紫袖眼神在几面赤裸胸膛一扫而过,只觉个个值得艳羡,不免偷偷打量,对那线条最佳的一个,更是多瞧上几眼;视线略一流连,又觉胸腰腹越发眼熟。正暗觉不大对劲,不想那人竟朝他走来。紫袖抬眼一看,面目虽陌生,那眼神却熟得不能再熟,不是展画屏是谁?当即骇笑出来。   展画屏身上不知怎的也涂成古铜色,画了些曲里拐弯的咒文,脸上扮做灵芝寨汉子的模样,除了目光煞气过重,竟是几无破绽。紫袖忍着笑看他,若不是自己认得这副身板,竟被他混过去了。展画屏走近便说:“你方才表情不对头。”紫袖笑道:“反正看的也是你。”挤出一个暧昧眼神投了过去,“教主这是豁出去了,脱得这样干净,大隐隐于市。”   展画屏捏着他的脖子,走到一辆小车前,不动声色将他丢了上去。紫袖也略作改扮,待全部准备停当,作别了嘉鱼,几辆车先后都过了吊桥去。二人乘着小车轻装上路,展画屏亲自打马,混在车队中出了仙草湖。   紫袖只在车中,悄悄从帘缝中看去,见自己这辆车俨然便是灵芝寨外出做买卖的模样;待出了大山,逐渐有了行人,展画屏才悄悄又改装束,扮做普通布衣车夫。紫袖瞧着他一时改一张脸,钦佩无已,欷歔道:“简直是画皮一样了,我也要学。”又问,“咱们为甚么另行取道?”   “千帆院最近动静不小。”展画屏不紧不慢道,“上回兰泽去百卉江,就是因为他们,才临时改了日期。路上你我毕竟难免露面,货物托灵芝寨运送反而踏实,咱们只管慢慢回去。”   紫袖看他为了带着自己如此大费周折,心里十分感激,更是老老实实在车里运起功来。只觉进展虽慢,多少也能聚起缕缕内息,隐痛虽未尽去,气脉之内总归不再是空空如也,只感欣慰。   运过数次功正要歇息,马车却停了。紫袖问道:“要吃饭么?”展画屏道:“这一刻许是没工夫。”紫袖听他话音甚冷,便知道出了岔子,掀开车帘去瞧。此时已离了仙草湖地区百十余里,左近并无行人,只有六个人列成半拉圆弧,隐隐已将去路堵个结实。   六人穿着同色衣裳,手执同样兵刃。紫袖默默打量,见他们两两站在一起,连长相也有相近之处,不知是否三对孪生兄弟;又见几人面色冷厉,来意不善,当下便问:“这都是谁?”   展画屏道:“数不出来?也难怪你没见过,这自然就是千帆院六畜了。”当中一人举起手里又宽又短的黑刀向前直指,怒道:“姓展的!你识时务着些,还能在我们六雄手下求个痛快。”   展画屏又道:“你瞧,养得好了,熊也认得我,只不大会说人话。”紫袖笑道:“能被魔教教主赐名,必是不胜荣幸,一时口齿不清了。”   那人又道:“多说无益,我等只管拿你项上人头。”说罢六人便缓缓向前包抄而来。   展画屏道:“只本座见过的六畜,便已换过了两三拨——生来短命,有甚么办法。”说着便动了,“叫你们头领再换一批罢。”   紫袖闻听此言,从身边拿起剑递了过去。展画屏接剑起身道:“多年不用好兵器了,今日也来试试常明剑。”   说罢衣角扬起,已然前趋,早拔剑在手,不等众人发话,一剑便朝左首一人挥去。那人显然有些本事,自他说话,便将手中宽刀舞成一团银芒,警惕过人。展画屏视若不见,只如闲庭信步,长剑劈下不带丝毫迟滞,破开刀光如切豆腐,毫无声息便从那人头脸一侧斜斜直劈到地——那人从肩膀到腰胯径直裂开,竟被劈作两半,双眼尚未闭合,两半躯体已落在地下,一时未死,仍能发出嗬嗬低呼,周身血水四溅,腥气冲鼻。   紫袖虽见过展画屏出手,身在车内仍旧暗自心惊;其余五雄看了这样一剑,眼神登时惊惧,像亲见勾魂无常,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展画屏却回头对紫袖微微一笑:“好剑。”   话音未落,又再向前,手中剑光直如银龙,分刺其余五雄。那五人自然起刀招架,又有一人眼神闪动,意欲冲向马车。紫袖忙忙看去,只见展画屏手中剑影起落,去向眼熟无比,竟是别离剑的路数,不禁激动起来。一时刀剑相接,叮当作响,展画屏手下不停,口中却道:“昭君出塞。伯牙碎琴。霸王别姬。十八相送。别鹤孤鸾。”每报出一式剑招名称,便已刺至一人身前,剑光闪处,或格开刀刃,或穿透刀网,剑尖又快又准,堪堪刺进心口;五招报完,前半截剑锋染得血红,五雄已尸横就地。   紫袖轻轻按着胸口,看完了他运剑的势头,又看着他的背影,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展画屏站在五具全尸和两半尸块之间,手腕轻震,常明剑“嗡”一声低响,剑上血迹当即汇作一条血线,朝外斜飞而出,剑锋干干净净,竟不需擦;这才回手收剑,利落自然,那剑虽不是他的,却像生来就长在了手上,比放下筷子还要轻易。紫袖目不转瞬盯着他瞧,只觉举手投足如施妖法,无一不精到,无一不美,不由得露出笑容来。   展画屏回身走来,一面考校般问道:“后头几个为何不劈了?”紫袖想了想道:“省力。你如今功力并未全复,不能浪费一丝一毫在这些人……不,六畜身上。”   “没错。”展画屏赞许地点头,“能用三分,不用三分半。”回来车上,将常明剑交回他手中,又道:“千帆院既已动手,便需尽快去谷里报信,以防偷袭。咱们分头走更快些,谁先到都好;只是你如今武艺几乎尽失,敢不敢独自上路?”   “多大的事,这有甚么不敢?”紫袖伸出几根手指笑道,“能用三分,不用三分半。”   --------------------   这几天都木有更新。好像《紫袖》签约上榜以来,   从没有这么久不更新过。   说实话我经常在“写不动了”和“扶我起来我还能写”之间挣扎,   就是那种不定期的疲劳感,   难以避免地纠结数据和自己虚无缥缈的能力。   本来想先更一点,在作话里说一下,   又觉得好像是跟读者卖惨,没啥意思;   所以就放空了几天。   现在差不多扭过来了,依然每天龟速敲字。   还是忍不住想写哎,   毕竟《金刚明沙》也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章。感谢给我海星、评论和打赏的可爱小朋友。   我知道好像有的小朋友每次更新都会投海星,   谢谢你愿意把这份心意给我。   还有一位小朋友这些天留了好多评论,   四舍五入真是过年一样了,谢谢你啦字母姑娘! 第110章 金刚明沙(3)   展画屏也不多话,并不会那些尸首,驾车便走。紫袖问道:“不给他们埋了?”展画屏冷哼道:“哪里配我动手。这里罕见人迹,早晚有野兽来撕。”紫袖这才放心,又将常明剑推过去道:“既然分头走,你拿着罢。”展画屏道:“不必,车归我,剑你自己带好。”   二人再向前走,寻到农户买了一匹马,给紫袖骑了;继续前行到三岔路口,展画屏约略说了地形,便拍拍他的头,一车一马分两路绕向西北,朝五浊谷去。   紫袖一心想着快些进五浊谷,自然催马飞奔,一天下来,眼看到了市镇,才下马投店。次日又早早结束停当打算上路,却逢着有集;远远瞧见热闹得很,只得步行。他时刻牢记自己是个武艺低微之人,一切麻烦都不敢惹,处处小心,连听见马喷响鼻都要打个哆嗦。   快要走到集市头上,心里正要松口气,又见几个山民模样的人,手里拿着货物迎面而来。紫袖连忙握紧了缰绳,唯恐马儿忽然闹事;只没想到那几人颇有些横冲直撞之势,他在人群中总不能随意闪避,终于被一人撞在肩膀。此时功力不剩多少,那人又魁梧,直将他撞得踉跄数步,扶着马才站稳。   紫袖心中不快,那人却率先嚷道:“你走路不长眼睛的?”   他定睛看去,对面数尺外立着一个大汉,一部络腮胡子毛轰轰地,穿着打扮是个樵夫模样,担着一担柴。紫袖暗中打量,这人虽粗声大气,看似举止鲁莽,却眼藏精光,身躯强健,必定也是个练家子,不知为何找上自己;只不欲平白生事,便向他连声致歉。   说话间旁边几人已围了上来,也有拿菜的,拿鸡蛋的,又有矮个儿背着一只大麻包,显然与这大汉同行而来,纷纷问道:“二哥怎么同人嚷起来了?”   紫袖见他们人多,暗自琢磨,心想山民赶集,不外乎叫卖挣钱,便也将嗓音放粗些道:“小弟冲撞了这位二哥,实属无心。若阻碍了几位做买卖,这些山货我都买下如何?”又冲那二哥一笑,“咱们先让开这里,看二哥伤着不曾,几位也好说话。”   那二哥看他始终和颜悦色,脸色倒缓了;几人走到路旁人少之处,紫袖更对他嘘寒问暖起来,只想息事宁人,又问起山货价钱。大汉听了几句,并未作答,忽然朝他身边一指说道:“兄弟这剑看着漂亮,想必是个武林高手。”   紫袖忙道:“小弟没甚么武功,剑是一个朋友送的——萍水相逢,见小弟功夫不济,叫我倚仗这剑锋利,拿着防身。”   那二哥便似笑非笑道:“若我不卖山货,只要你这剑呢?”   紫袖一愣,没想到他竟然盯上了常明剑,自然是不肯给的,又怕说得直了,这几人纠缠起来更难脱身,便劝道:“朋友相赠,何敢割爱?来日相遇,也无颜面对旧友。二哥若喜欢剑,小弟再买一柄好的送你如何?或者二哥留个住址,等小弟寻到好剑,托人送去……”   那二哥见他说得甚是诚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周围数人虽未发笑,目光也算热乎了一分半分。紫袖乍听他的笑声,有些异样感觉,却又摸不着头脑,便道:“二哥缘何笑我?”   那二哥便道:“知道你必然宝贝这剑,逗你两句,竟当了真。兄弟也不小了,在外头这样实在,可不多见。甚么也不需买,你走罢。”紫袖脸上贴了胡须,嗓音又粗,料想他一时瞧不出自己年纪,也不敢当真便走,打混笑道:“既这样说,兄弟请几位大哥吃杯酒,再行赶路。”说着已掏出些钱来。   那二哥点点头,其余几人便将手里物件撂下,买回些酒,围在树下分了。   紫袖眼看这事揭过,正觉宽心,那二哥端详着他,忽然神神秘秘地问:“给你剑这人,是不是嬉皮笑脸的?”紫袖当即呆住,又听他道,“旁人也没这样东西,不料我家老三竟将这剑给了你。”   “你家老三?”紫袖听了他的话,几乎惊跳起来,“二哥可是姓吴?”他细看这位二哥模样,难怪觉得有些眼熟,果然与吴锦一和吴锦三各有相似之处,神情间的彪悍之气却远超那两兄弟。   吴锦二点点头道:“你既知道,便不需我多说。兄弟武艺平凡,人却热心;好生习武,也对得起这剑。”又朝常明剑瞟了一眼,“这剑锋利得很,虽不至天下无敌,据我所知,也只有一名女子手中神兵可与之相抗,只不知现今人在哪里。”   紫袖瞧着吴锦二,才明白他故意来找茬,原是瞧见了自家兄弟的旧物;又听他提及这位女侠,不禁心生向往。未及多问,几人已喝罢了酒,面上仍是冷冷地,起身要走。紫袖心中虽仍有疑团未解,却也不好多言,只得作别,又去牵马;余光瞥见方才矮个子背的麻包立在树下,便有意无意靠近经过,马蹄一蹭,麻包咣当一声歪在地下。   他忙告罪俯身去扶,却见袋口散开,里头除了几根木料,竟掺着两支峨眉刺,还有一把大刀,略包着粗布,只露出半截。紫袖猜测吴锦二武艺不差,看那刀身甚长,刀背漆黑,也不曾在意,待一眼扫见了刀刃,才不禁一愣:那刀刃像是在甚么坚硬之物上砍了不知多少次,已有无数豁口。   这时那矮个子过来将麻包扎起拿去,几人便各自携了随身货物,又朝南走。   紫袖慢慢牵着马,回头看看那几道背影,心头浮起一团浓云。那把大刀,他从前见过——那豁口刀刃绝非寻常之物,他做捕快时有人劫持了白霜,对方用的便是这把刀,还砍伤了自己。   吴锦二竟然便是当时那个匪徒!   他想着那一阵大笑,与记忆中的笑声重叠在一处:这人绝非善类;而此时想来,死在展画屏剑下的“六畜”,手中拿的也是黑刀。吴锦二这一把,除了长些,形貌上竟有八分相似。   紫袖越走越慢,忽然掉头回去,远远跟上那几人。他专找高处窥探,果见他们携了山货,却丝毫没有贩卖之意,只一路慢慢向南寻去,竟是颇为小心。   这几个人和千帆院有甚么干系?他们又在找甚么?   他心中涌起一阵不祥,静下心来细想:与展画屏出谷之前,众人特意换过几处机关,曹无穷也警醒,魔教对于外敌想必早有防备;那时见到金错春,听他提起去过五浊谷——连那般亡命之徒都没能轻易进谷窥探,即便千帆院的人比“六畜”强些,也是等闲不得入内的。展画屏却说要回去报信,是因为……   是因为他想要自己离开。   展画屏出灵芝寨前,不知道路上会被截杀,因此让他先走。紫袖想到此处,一颗心登时狂跳起来。   他当即溜下了地,不敢跟紧,仍在人群中远远盯着;见那几人出了镇子,吴锦二接了大刀,自带着一个人,矮个子和另两人一路:也是分头走了。紫袖想了想,跟上了矮个子三人。   至夜,三人并未投宿客店,只走进山中一间破庙歇息。紫袖按了按怀里,将嘉鱼给的木鸟拿在手中,刻意催马,蹄声嘚嘚,直到庙门之外。   他侧耳细听,门里有脚步声轻响,当下重重踏了几步,装作气喘吁吁,拍门叫道:“几位大哥可在此处!吴二哥不能亲至,叫我来传句话!”   过了一刻,门里头有人应道:“甚么人?”紫袖道:“我是二哥那兄弟洪三,料想几位在此歇宿,有一件要紧事来说,若不方便,我隔着门讲罢!”   庙门吱呀开了,那矮个子见果真是他,满脸冷漠问道:“甚么话?”紫袖瞧见他手背在身后,料定必然携了兵器,仍是一脸茫然道:“我不懂甚么意思,只管说了:魔头打不下,六雄有难!”   矮个子一愣,随即竟笑道:“早该知道!”里头两人并未跟着出来,却也听得清楚,随着一起嘲笑,又道:“老二管这种闲事做甚么!不正好么?”   紫袖听闻此言,心中笃定万分,眼见矮个子手臂欲动,当即抬手,木鸟当中射出一枚毒针,直入那人喉咙。矮个子双眼一睁,随即一眨,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却倒在地下,已经满脸乌紫,唯有两枚白眼球朝上翻着。紫袖蹲下叫道:“大哥!大哥这是怎么了!”   里头两个人听了动静,先后奔出来,也都查看;紫袖如法炮制,逐一放倒,才感叹灵芝寨剧毒名不虚传,由一个武功低微之人使出来,竟比从前出手斗殴快得多了。他再向庙里探视,又搜过几人身上,三人兵器也不再是那短短的宽刀。   眼见并无可疑之处,他将三具尸首丢进树丛,当即策马疾驰,绕开吴锦二奔向来路。他一夜未曾合眼,如此奔到晌午时分,才回到与展画屏分开的岔道。青天白日,紫袖驻马望着两条大道,心乱如麻。   千帆院不止一拨人在追击展画屏,即便都是“六畜”那般身手,只要来上百八十个,照样能将他拖死在路上;何况吴锦二眼见要比“六畜”难缠。   展画屏叫自己回五浊谷,那么……他一定是拣了离五浊谷最远的一条路。   他会把所有可能的危险,全部吸引得远远地。   紫袖咬紧牙关,沿着最东侧的路,继续追了下去。   沿路细细查看,虽无尸体,但凡见到血迹,他却都要抖上三抖;直追到第二天黄昏,马儿累得口吐白沫,才远远瞧见了马车一角,掩在树丛中。紫袖心情激荡,下马直奔过去。   绕过一人高的灌木,他停下了脚步。十来丈之外,地下横七竖八倒着五六个人,展画屏提着一根四尺来长黄澄澄的铜棍,前端尺余已是鲜血淋漓,循声回过脸来,双眸在暮色下灼灼发亮,那情形不似人间。   紫袖只觉自己进了六道,见了修罗。他轻声道:“师父。”   展画屏见了是他,面现人色,问道:“为甚么半途而废?”   紫袖朝他走去,大声道:“你故意把我支开的,对罢?谷里明明有所提防,那些人也是冲你来的,哪里需要报信?你休想再诈我!”走到他面前,才放轻了声音,“你不想叫我涉险,我此时也不怎么中用,咱们谁也别说拖累谁。我说过的,上穷碧落下黄泉,都要陪着你。”   展画屏盯着他,忽然笑了一声。紫袖又指着一旁道:“没死透。”   展画屏看也不看,随手将铜棍向下一戳,透过一颗脑袋,只露出半尺来长,将人牢牢钉在地下;撕了一块衣襟擦干净手,对紫袖道:“走罢。取道向北,去醍醐坡万竹林。”   紫袖问道:“醍醐坡在哪?去万竹林做甚么?”   展画屏拉起他的手腕,半转过头来道:“私奔。”   --------------------   纠结是常态,好几天不更新不是常态。   我来啦!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打赏!   能得到这么多热心话,在我刚开始写的时候,   是绝对没想到的。   我会珍惜每一份善意。   ( ′` )比心 第111章 金刚明沙(4)   紫袖听他竟然吐出这样两个字,又是惊又是笑,却也觉得贴切,便道:“这是打定主意不回五浊谷了?”展画屏道:“醍醐坡在翠木州,去万竹林给你养伤,比回谷还近些。”紫袖笑道:“那再好不过了,正赶上咱们两个一对伤兵,硬拼也拼不了多久。”又指指后头,“既然私奔,是不是把这里遮掩一番?别叫人轻易捉回去了。”   展画屏略一思索,又返身将尸体草草处过。紫袖将骑来的马放了,又乘了车;小马车虽已有打斗痕迹,却仍又快又稳朝北而去。紫袖掀了车帘,伏在展画屏背上,将自己遇见吴锦二一行人的事说了,问道:“千帆院一直这样追杀你么?”   “从前不是。”展画屏道,“千帆院在明,魔教在暗,抢了他们不少买卖,却没暴露过身份。如今找上我,要么查明了魔教,要么花有尽同我联络时不小心泄露行踪,也未可知。”   紫袖记得他说曾与迟海棠杀千帆院的人,想着他口中这些买卖,大抵见不得光,不知涉及多少人命,对方也定然不会轻易罢手,便问道:“他们人多不多?若是成千上万,不但咱们躲不过,谷里也不妥当。”   “与其费尽心思打进五浊谷,不如集中人力先灭我一个,想必魔教也就树倒猢狲散了。”展画屏道,“这已四五拨了,千帆院也没这样多闲人前来送死;几次不成,总归懂得收手。”   紫袖听闻此言,才松了口气,叹道:“嘉鱼说他们行踪诡秘,此言不虚。我看像是将各处道上都堵着,只等你撞过去。”展画屏却笑道:“我早想将他们连锅端了,只因这群畜生尾巴夹得紧,一直不曾追进老窝去。来得多便多杀些,一了百了,有甚么不好?”紫袖皱眉道:“自然不好,你现在只顾打,运功调养也难补缺,只会越耗越虚,怎能一味多杀?”又面现忧色,“厮杀数场,如今功力又损了罢。”   展画屏道:“这算甚么,强有强的活法,弱有弱的活法——当下不就寻地方躲么?”又瞥着他一笑,“只不曾料到将你也牵连进来,好好一个正道弟子,跟魔头亡命江湖。”   紫袖靠着他的头,轻轻地说:“我从前也决计想不到会过这种日子。只是下山来见了些世相,倒觉得善人也做恶事,恶人亦有善行。有时候善恶正邪分不了那样清楚,就自认不算个正道人物。”   夕阳西坠,晚霞如血。他抱着展画屏的肩膀,手掌落在他脖颈,感觉着血脉的搏动,心底期盼能早些到万竹林去,找来大夫给他疗伤。   马车在路上走了两天,二人轮流运功,紫袖的内伤逐渐好转,内息已能浅浅流动,便自告奋勇赶车;只是见展画屏略显疲态,料想他一路拼斗太甚,必是恢复得更慢,心中打鼓,只能尽量多催他歇息,恨不得下一刻便到醍醐坡才好。   眼见再有三五天便能进翠木州地界,紫袖心中欢悦,采买些食水,趁天没黑赶着车进了山道,预备找个坡顶驻马歇息一夜,待天蒙蒙亮便出山去。   上了小丘,他刚要找个背风处,却是心头一惊:四个人分从山道两侧跃出,整整齐齐站在前头,看身姿都是修为不低。   他一眼扫将过去,头一个身型肥胖,却脸带病容,拿一杆花花绿绿招魂幡,手中所执长杆当是精钢铸成,反出一星银光;第二个瘦得犹如一道残影,一手捧一只金铃,一手捏一根短棒;第三人身着百衲衣,却显然质料华贵,手提六角铜鞭;第四人年纪最长,携着金刚杵,长须及胸,神色肃然。   不等他说话,那胖子已开口道:“下车来罢,饶你一命。”说得不客气,却气息微弱,只如将死。   紫袖稳住心神问道:“四位此时前来,有何指教?”展画屏掀开车帘道:“四鬼都派出来,可见千帆院的人果然死绝了。”   四人除了长须老翁,都是怒形于色,那拿铜鞭的人叫道:“甚么四鬼?千帆四圣,来取魔头狗命。”   展画屏提着常明剑下了车来,仍对紫袖道:“教你认得:魑魅魍魉各占一个;拿的这堆家伙,哭丧也哭个全套。”长须老翁闻言便道:“听闻魔头功力过人,看身形也不过如此。愁眉圣最近功劳不多,先试试他罢。”   那胖子便阴恻恻道:“正合我意。”说罢扬起招魂幡便朝前掠来。紫袖见他身躯庞大,动作却快,不由一惊:这四鬼的身手,比六畜不知强出多少。正忧心时,展画屏却朝这愁眉圣虚劈一剑,待他举杆接招,已如电般朝后头三人袭去,口中道:“不要做鬼也使得,不如成魔,也同本座亲近亲近。”   愁眉圣略一吃惊,也从后掩上。紫袖见他们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心头暗喜,取出木鸟,看准时机朝前一扑,一针便刺入愁眉圣粗胖的小腿。愁眉圣前行不过两步,忽然扑跌在地,展画屏已同三人斗在一处。   紫袖见毒针奏效,心头大喜,便朝前去。不料那愁眉圣忽然坐了起来,一掌拍上自己小腿,半截裤腿当即四分五裂,露出肌肤,一片乌紫正朝上不断蔓延,当即大叫道:“百感圣!我中毒啦!快收这小子的魂!”   那捧着铃棒的瘦子便应道:“魂不急着收,说不定你竟先死了。”   紫袖不想此人尚能动弹,脚下一慢,只见愁眉圣一声大喝,运起功来,将腿上乌紫压得越来越低,竟是生生将毒性控住,又将招魂幡一扬,花幡迎面卷至。紫袖正拿起木鸟又要刺他,却被那幡牢牢卷住了脖子,登时喘不上气,手脚运劲也扳它不动。那愁眉圣面带得色,又叫道:“百感圣不收你,我自收你。”   紫袖正惊慌时,只听展画屏道:“魔分四种,其一为烦恼魔。”随即剑光暴长,从后袭至,一剑斩断招魂幡的长杆,反手回腕一削,愁眉圣坐在地下不及移动,病恹恹的头颅便跌落在地,血流如瀑。展画屏又道:“去除我执,实证我空,烦恼魔破。”话音未落,已回身又迎上一杆铜鞭。   紫袖连忙后退,闪身出了战圈,只听方才那瘦子百感圣道:“大义圣此鞭大有可为。”说罢抬短棒,敲金铃,却是一片嘈杂声响。紫袖听过任远村的琴声,知道这声响扰人内息,不敢轻视,虽担忧展画屏,也只得先自运功,无奈功力太浅,暗觉头晕。   那大义圣铜鞭招招沉猛,只向展画屏身上要害招呼;长须老者高高跃起,金刚杵砸向展画屏天灵盖,慢慢说道:“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不知愁为何物。听我旁门圣一言,早些认输罢。”   紫袖一边运功抵抗那铃声,一边听见展画屏笑道:“有甚么好愁,杀了就是。”百忙之中竟朝他瞧了一眼道,“记牢些,师父现在教你,杀人能解决的麻烦,都不是麻烦。”说罢剑锋有如长虹,横贯身侧,撩起一道雪亮电光,逼得三圣各自后退,又对紫袖道:“瞧你师父的看家剑法。”   百感圣的短棒被长剑断去一半,那金铃便不再响。紫袖满头大汗缓过劲来,嘴角涌出一线血迹,但见展画屏周身剑势忽转,剑气纵横,劲力层层叠叠如雪激荡,朝四面奔涌而去;三圣竟然不及言语,被他压得只有招架之力。那剑招比别离剑刚猛数倍,又比凌云剑凌厉豪迈,冲刷涤荡直如天河降世,九渊倒流。他一时看得惊心动魄,叫道:“这,这是……”   展画屏听他出声,含笑道:“浪淘沙。”   紫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听闻这套“浪淘沙”剑法在数十年前即已失传,不想竟当真有人使得出来。他曾看展画屏传授别离剑看得流泪,而这浪淘沙却是雄浑壮阔,简直如同照着展画屏从头到脚捏出来的一般,那身姿让他出离七情六欲,只如见到常明剑的灵魂。   未曾想到自己短短一生,竟能目睹这般神技。   他嘴角越翘越高,越看越是欢喜,这是展画屏从未示人的自我,煞气横溢,汪洋肆恣,即便功力只剩不到一半,面对强敌仍跃动着一丝嗜血的兴奋。   杀气漫山遍野,这才是最真的展画屏。   “浪淘沙……”紫袖喃喃自语,看着那奋战的身影,心中鼓荡不休。三圣合围,展画屏被逼施展绝技,今日一战,已是生死相搏。他脑中闪过与展画屏重逢以来的种种情状,又苦又甜,眼中唯独只剩下挡在前头一个他。   你我一生,犹如水底沙,若原本渺小不值一提,又何惧大浪淘过。只是短暂几十年中,得有一瞬真情相伴,这粒沙就沉在了最深的地方,深得像心里一样。   他兀自出神,只听一声惨叫,展画屏手中长剑分刺三路,一剑挑穿百感圣的胸膛,口中道:“四魔其二,乃是五蕴魔。能证五蕴皆空,则五蕴魔破。”   紫袖捏紧了木鸟,眼眶中聚起泪来。   展画屏以一敌二,仍然说道:“四魔之三,乃生死魔。不生不灭,何论生死?眼中无生死,生死魔破。破除前头三魔,看似极善极美,然而尚有天魔:诸般美境,勿要流连,视之如梦幻泡影,则天魔可破。”一面在大义圣和旁门圣间周旋,一面问道,“降服四魔,又靠哪个?”   紫袖擦去嘴角血迹,扬声笑道:“必是靠咱们众魔之尊的展大魔头了!”   展画屏像是满意了,不再言语,只专心对敌。紫袖眼角一动,如有所感,望向山下,远远看着来了一壮一瘦两个人,壮汉手提大刀。   吴锦二终究是来了。   此时展画屏背朝着他,却又道:“要躲去哪里,用我教你么?”   紫袖应声答道:“不用,我自然懂得。”说罢又看他背影一眼,爬起身来闪至岩石之后,看清路径,沿着小丘朝下走去。他步伐极稳,内心默默想着:背后有我,你无需挂心。   --------------------   关于四魔,有的名称叫法不同,比如“天魔”也叫“天子魔”,“五蕴魔”有的称为“蕴魔”、“五阴魔”等等。   都是说祸乱人心的障碍。连肝三章!我(偶尔)可以!!   发际线:请三思。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和打赏! 第112章 金刚明沙(5)   身后金铁交鸣声声入耳,紫袖深深明白,展画屏此刻用出那般刚劲招式,一定是咬牙强撑求胜,几乎是拿命换功力;而大义圣和旁门圣若非兵刃神奇,必然内力深厚,否则常明剑早能伤了二人。无论如何,此战自然结束得越快越好,因此决计不能让吴锦二上去。   他本欲将两人阻在丘下,不想他们走得甚快,刚下至一半,见两道身影已然赶上前来,便趁暗躲进树影。夜风掠过山中草木,犹如呜咽;紫袖尽量收敛气息,借着风动树枝的遮掩,极缓极缓地举起木鸟,待两人走过自己身前时,照准两条后颈,按动了机括。   不待毒针刺进人身,他的手指早已按下第二次;动时却“咔”一声空响,才发觉这木鸟不能连发,连忙再按,第二针才直奔吴锦二而去。只是吴锦二反应极快,几乎在听见声响的同时,便已挥动卷刃大刀,刀光闪处,竟斩上那枚毒针,斜斜没入旁边那人身上——那人早连惊呼都发不出,软倒在地。   紫袖见状大惊,随即再发数针,一面寻粗木大石躲避;吴锦二也是数刀连挥,只听叮叮几响,将毒针一一格开,却仍能向前突破;待离近了些,瞅准暗器稍歇的时机,刀背荡回时准准敲在他手腕。紫袖被方才铃声所扰,内劲更是弱了,虽顺着刀势卸了些劲,肉身却仍抵不过兵刃势猛力沉,手臂登时剧痛无比,那木鸟飞出两三丈外,再也难以触及。   脱手的一刻,他早已朝低处一滚而出,站在数丈之外。吴锦二自然瞧见了是他,又见他两手空空,瞥了一眼同伴尸体,朝他冷笑道:“不想你竟是魔教的人。”耳闻丘顶间或传来拼斗声,了然道,“常明剑想必也给你那教主用了。为一个魔头拼命,值得甚么?还不知多少人想要他的命,何必逆流而上。”   紫袖暗自调集内息,在他说话时努力寻找破绽,一边回应道:“即便天下人都要杀他,我也要保他。”   吴锦二十分干脆地点头道:“那倒罢了。四圣一齐动手,向来无人能活;我不过是来点个卯,蹭些功绩——先送你上路,既增功劳,也算对得起我那没用的弟弟。”说罢倏忽前来,提刀便斩。   紫袖曾在池县见过他的身手,记得他受伤不轻却仍威风凛凛,心中自然防备;此时劲力虽尚不如那日,见识却多了不少,对于闪避之法也甚熟悉,当即朝他身侧躲去,只不够快,吴锦二早回臂一刀,自下挑来。紫袖不料这大刀在他手中竟然灵动如此,堪堪将要害避开刀锋,仍被刀身击中,运气抵挡也只同蚍蜉撼树,身上划出一道血口,当即重重摔落,沿着下坡骨碌碌滚出几丈,竟连身躯都无法自控,撞在岩石之上。   他倒在那里大惊失色:胸口玉堂、膻中、中庭三处穴道猛一阵疼,竟然盖过了伤口和手臂的痛,一时几乎窒息。背后脚步声稳稳响起,他身不由己再次团身向前滚去,却并未滚出几步,胸腹已然发凉,只顾粗喘。吴锦二沿着山路越走越近,紫袖欲寻石头去砸,眼前却一闪,恰好看见方才被他击飞的一根细细毒针,正发出淡淡冷光。   他飞快伸手去抓,已觉半身酸痛,更遑论发射暗器;只是展画屏尚在激斗,存亡关头自己须得更拼:现今气力将尽,虽说比面对花有尽时多了一分,却也要将剩下这点功力全数逼出,才有一线生机。   生死攸关,他心念电转,蓦然想起方才的愁眉圣,当即不假思索便将那枚毒针刺进了指尖,心中暗道:殷紫袖不妨也做一次亡命之徒。   麻痒之时,一道黑气已染污了第一指节,随即便朝指根冲去。他听着吴锦二走近身后,看着手上那片乌紫,早顾不得甚么内伤,甚么反噬,只仿照愁眉圣运功逼毒的模样,将全身内息直压向手指。   这毒不逼出来,势必要死,而他必得活着。   吴锦二已停下脚步,紫袖听见兵器破风之声,慌忙扭头,只见大刀扬起,兜头砍下。他睁大眼睛,求生之意促使手臂以最快速度抬起来狠狠一甩,一股真气直冲指尖,眼见黑气急退,毒血霎时挟着毒针冲破皮肤,激射而出;同时人已本能地滚向一旁。   细针无声没入吴锦二的心口,大刀“砰”一声砍在了地下。紫袖只来得及翻了半个身,脸朝下趴着,丝毫动不了,自忖此刻若再来一刀,也只能念一句阿弥陀佛。   身畔随即响起沉重坠落声,四围安静多了。   他想要笑,却牵不动嘴角,连眼睛都睁不开,此刻堪堪只能呼吸。不知是因内伤无力,还是那针上些微毒性发作,令他周身渐渐麻痹。他先是对嘉鱼称赏不绝,又想:糟糕,这还怎么私奔?   耳畔仍能听见丘顶传来的隐约声响,他尽力竖起耳朵去听,不一刻听见大义圣的声音道:“百感圣的收魂铃散出药粉,你此刻聚气亦难,越逞强越是死得快。”   紫袖蓦然发起急来,不想四圣如此阴毒,竟提前动了手脚。思及展画屏现今苦苦支撑,心里酸痛不已,却恨连瞧也没法瞧,只得再听,又无人说话,唯余零星兵器残响。听了许久,忽闻有人低低嘶吼,紫袖吓得如坠冰窟,却又听有人道:“生死魔破,随喜功德!”   声音沙哑,却仍带着一股狠厉,那是展画屏在说话。紫袖对照几人功力,料想这是大义圣归西了,他在向自己报信——他以为他的徒弟听话躲起来了,要他别怕。   他心里感到无上欢悦,一切声响随即开始模糊,不知是自己五感已弱,还是展画屏和旁门圣当真不再出声,竭力死战。他头脑昏沉,却十分笃定:那时展画屏去王府吃药,那般伤痛仍强忍着朝外走;只要还剩一口气,他必然会撑到最后。   如果撑不到,也不打紧。本来自己的感觉已越来越淡,不过是两人一起死在这里。   他像是没了牵挂,安然伏在地下。不知过了多久,周身像是猛地安稳下来。戾气消散,轻风卷起一点草木清芬,飘过地下的衣角。   紫袖冥冥中如被召唤,勉强恢复意识,发现喘气已更加艰难。迷迷糊糊中像是听见脚步声,有人步伐沉重,走得甚慢,却还是一步一步走到自己身边。他迟钝的鼻端仍嗅到血腥气,反倒如同置身香花丛中。   四魔俱破,自当欢喜赞叹——这必是展画屏来了。紫袖隐约想着,他将那两个甚么魔斩杀干净,来找自己私奔了。   正打起一丝精神,只听噗通一声,身边人竟然重重砸在地下,不知是跪是坐;有一只手扶了扶他的肩膀,又停了。紫袖此前最痛的是胸口要穴,此刻却从心里茫然痛了起来:展画屏连给他翻身的力道都不剩了。   他能吸进的气越来越少,一阵一阵地窒闷,却仍能听见展画屏粗重的喘息声,心里如被一把利刀反复刺穿,默默地想:你哪里这样难受过?快些找个地方运功。   展画屏果然不动了,不片刻响起衣衫窸窸窣窣的微弱声响。紫袖想着他自行运功,正要宽慰,背心却一暖,只感觉一只手掌贴在后背,将内息渡了过来。那内息只有细细一缕,却像带着体温,烫得他又能吸进气。紫袖如遭雷击,登时急了,偏偏挣扎不得。   只听展画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魔头果然出息了。”他的语调十分温柔,慢慢地说,“我曾经想过,若是重回二十几年前,是否还会将你拾起。”   紫袖头脑一空,随即大恸难当,慌得不知所措,又听他说:“相遇的时候,并不能预知将来。兴许本身是错,改变了你的命运。”   紫袖感觉他内息断断续续渡进自己经脉,显然是见底了,心焦如焚。他想揪住展画屏的衣领怒吼,想对他说自己不要他救,不要私奔,不要亡命江湖了,只求他把内息收回去;对他说别管甚么去除我执五蕴皆空看破生死,只要保住性命,哪怕全盘皆错,万世为魔。他越想越急,越急却越痛,周身穴道有如依次迸裂,全身比岩石还要僵硬了。   展画屏另一只手轻轻掠过他的鬓发,浓浓的血腥味飘散开来,有甚么黏糊糊的东西粘在他耳朵上。紫袖听见他带着笑意道:“我不过是一念既生,做了一个决定;你却一直都在力证,这个决定有多么对,多么明智。如今总算明白,把你带回去,是我此生最不后悔的选择;即使重来一回,结果还将一样……这一回却要把你用心养大,当一个顶好的师父。”他伏在紫袖耳畔,声音渐低,几不可闻,“你只有我,我只有你,这世间再没别的了。紫袖……你是我在这世上,所有的福报。”   眼泪从紧闭的双目中滑了下来,沿着脸颊流入土地当中,紫袖却不能如泪滴一般动弹。渡来的内息消失,展画屏在他额角落下浅浅一吻,便在黑暗中沉默了。   --------------------   嗯……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   海星过了3000哎,感谢捧场! 第113章 金刚明沙(6)   三魂七魄急得出窍,紫袖只如置身幽冥,有一瞬像是失去了知觉。好在展画屏那股内息在他背后督脉之内,沿着熟习的路径缓缓游走,一片冰冷中浮出一点温度。他在震惊中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只当是在练功,奋力将那一小股内息运遍周身经脉,归入膻中;随即以此为基,将胸口要穴活开,逐渐温热其余穴位,再行聚气。   这点内息是展画屏仅存的救命法宝,既到了他身上,无论如何不能虚掷。   随着内力流转,他手脚略感松软,知觉渐复,一旦睁开眼睛,立即从地上爬起。但见展画屏伏在面前,衣衫斑驳已然瞧不出颜色。紫袖尚不灵活的手臂笨拙地将他拖起来,见一张脸犹如白纸,嘴唇却殷红如血,连忙先去探他的脉。展画屏浑身发冷,脉息几乎断绝,唯有一丝极微弱的心跳,在胸膛深处搏动。   触及那一丝动静,紫袖发木的头脑被这一丁点生机激得狂喜,几欲落泪。再看他面目,这才想起大义圣所言,料想他必是中了那收魂铃的毒,便勉力站了起来,将他半背半拖,拾了嘉鱼给的木鸟,朝丘上去找马车。   丘顶战场一片糟污,小马车仍在一旁,马儿瑟瑟发抖;从前的大义圣和旁门圣已不成人形,难分你我,堆做一团血泊,常明剑也丢在一旁,战况之艰难惨烈可见一斑。他搂紧展画屏,将他轻轻置于车边,挣上马车取来水袋,将两人所携药物全部掏了出来。   他看着展画屏的模样,只能大略推测他防备得宜、中毒不算太深,便从灵芝寨的解毒药中挑了一样霸道些的,加些水化开,灌给了他;见他并不能吞咽药水,只得口对口硬喂了下去,又在胸前轻轻推拿,只觉心跳像是又弱了些,也不敢轻举妄动。   待天边亮起一线曙光,展画屏口唇的妖异颜色当真浅了,一张脸唯余煞白。紫袖揪紧的心略朝下放了放,可见灵芝寨解毒之术冠绝天下,寻常毒物都不甚难解,暗自念佛。想到自己被那毒针刺过,当下也吃了些,又打量着剩下的药物,不知该给展画屏吃些甚么护心才好。自己的内伤药还剩一点,正思量着要喂他,却瞧见一个锦囊:那时挨了金错春一记重击,长泰帝赏了他一颗伤药,他心里别扭,一直不碰,却从瓶中取出随身带着。这时拿起来琢磨,自忖毕竟是皇帝那里来的,总归比灵芝寨的性子温厚,应当是好东西;虽记得朱印说过不要随便用药,这时也顾不得,哪怕吊命,也要吊住他一口气。   他不敢再多加水,只将药捻得软了,轻轻让他咽了下去,目不转睛地盯着,恨不得他立时鲜蹦活跳才好。   展画屏一丝动静也无,心跳依然弱得很,那药并不曾吊住他的命。紫袖的心浮浮沉沉,看着面前药瓶,想着他方才所说的话,如遭刀绞。“如果不是去吃药,如果不是因为我……”他贴住展画屏的额头,“你本来不必如此的。”   他低下头去,倾听那微微心跳,按着他的手说:“我的内力不如你精纯,先保命罢。”随即将一点点真气,从他小指少冲穴起,经过神门、灵道、少海诸穴,沿手少阴心经慢慢渡回;心知药物此刻极难见效,唯有靠真气给他护心。   他沾湿衣袖擦净展画屏面孔,记起他问的那句话:“要躲去哪里,要我教你么?”此时才当真明白过来:展画屏料定这一战凶多吉少,还是想要他回五浊谷去避难——兴许还有发丧。紫袖忍住心中酸痛,对着他道:“我不会去的,即便带着你回去,也没人能医治。”他只当他听得见,“咱们去万竹林——你既说是疗伤之处,必然有良医,我要找人救你。”   他清着展画屏发间被血粘结的泥沙,捏成一小撮,想起佛经上说,由毗卢遮那佛大灌顶光真言加持的土沙,称做“金刚明沙”,光明吉祥,除一切恶业果报,生者得之辟邪护身,亡者得之离苦脱罪;勉力朝他笑笑:“如今我也有了。”又从车里拿衣裳给他换过,妥善安置,带起常明剑驾车北去。   路上时而停下查探展画屏的心跳,他只觉自己运功也好,给他渡气也好,都不甚方便,待马车进了最近的小城,便要另雇车夫。几个赶车人见他一脸菜色,又看见几无生气的展画屏,骇得直跳,都不肯走这一趟;直到他说连马带车奉送,才终有一个胆大的,肯径朝翠木州去。   那车夫仍嫌弃他带着一个死人,路上不知说了多少丧气话。紫袖只如不闻,除了吃饭就是运功,专心侍奉展画屏,却发现他的心跳仍是不可抑止地越来越慢,自己也必须越来越频繁地渡气给他。他的内伤本来也只刚见好,内力甚浅,如此这般渡法,胸口的疼痛竟逐渐严重起来;只是此时眼中唯有展画屏,连那毒针也不需要,每每自行强催榨干最后一息,再忍痛服药运功,亦是虚弱。   不数日到了醍醐坡地界,那车夫便不肯再向前。紫袖问道:“万竹林在甚么地方?”车夫嗤笑道:“哪有甚么千竹林万竹林的。这里不吉利,兴许东边竹子倒多,活人谁又肯来?”只催他下车。   紫袖也不欲同他多缠,背起展画屏便下来,那车夫不等他脚落地,赶着马车飞也似地逃了。紫袖一愣,手中只抓着随身包袱,一点干粮还在车上,见了这般架势,也只得作罢,沿着小路朝坡中走去。   醍醐坡山势不险,他便只想快些到达;不料一条路绵延不绝,如此走到快夜里,才见了几株竹子。复又前行,果见东边竹子竟多起来。紫袖只顾赶路,没来得及寻些吃食,却心中暗喜,犹胜饱餐:如此沿竹寻去,必然能到万竹林了。   月光微淡,四周一片漆黑,展画屏仍无毫无声息。紫袖现在既害怕,又不害怕。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束手无策的笨蛋,既已带他到了这里,哪怕是爬,也要爬到大夫门前救他。   熬了这许久,他早习惯了内伤的痛楚,也几乎不知累为何物,只知道展画屏比看起来沉。他偏过头对着那沉默的人苦笑道:“你这一身精肉,可怎么长的?你倒是动一动啊……”又在他腿上轻拍一记,“你杀人时明明那样多话,这一刻怎么不言语了?起来跟我对着骂罢。”   静夜中响起一声低喘,随后是“呜”地一声。   展画屏自然是发不出这般声响的。   紫袖朝一侧看去,见到两点荧荧的眼睛,树后立着一头野兽,暗影里不知是豺狗还是野狼,正朝他探头探脑。他心中一悚:累得竟忘了点火把,此刻最怕引来兽群,眼看逃跑无望,只得尽量先将展画屏放下。   那兽像是看出他要做甚么,已然扑了上来。紫袖听见声响,护住展画屏,未及拔剑,已被那兽扑倒,尖爪刺进皮肉的一瞬,早就势一拧,将它甩了出去;却被那野兽扑飞了长剑,落在一丈开外,平时一跃便能取到,如今只能望之兴叹。   不等他想法子取剑,那兽又呼地扑了过来。他此刻无力攻击,只能尽力将它甩来甩去;如此两三回,也已累得气喘如牛,额头见汗。那野兽却仍灵巧有力,又跳起来。紫袖正待捉它,却见它转身竟然扑向展画屏——不想这畜牲如此狡诈,见扑他不倒,只寻地上不动的那个。他当即急了眼,也像野狗般飞扑过去,伸手便抓,一人一兽当即绞在一处,朝外翻滚。   滚过一轮,紫袖终究落了下风,被那野兽按在地上,张口欲咬。他一手抵着那张生满利齿的口,一手竭力握着爪子,却已是一点劲道都使不出来。僵持数息,眼见利齿越压越近,他头脑中一个声音响起:“要找大夫救展画屏。”   这念头如同妖法,随着衣衫皮肉缓缓撕裂,他另一手从兽爪之下勉强抬起,戳进了那野兽的眼睛。只听一声痛嚎,他不知脸上溅到了甚么,只管更加朝深处戳去。那野兽很快便不叫了,倒在他身上。   紫袖将手从那头骨当中抽出,手上黏腻之物尽皆擦在它的毛上。躺着喘了会儿,又想了想,将嘴凑了过去,用力咬开那兽的喉咙,忍着腥臭,吸它尚且温热的血。他想:我得有力气走路。吸了一阵,感觉身上有些热了,便又躺了片刻,将抓破的伤口包扎过,起身备好火把长剑,背起展画屏又走。   天像是不一刻就亮了,随处可见青竹。他稍觉宽慰,遇到岔路,也只拣竹子又多又密的方向。走过一小片竹林,正以为到了地方,却见面前一片不知名的大树,有的开了花,异香扑鼻。他踏着林中落花,眼见前头便全是竹子了,心头一喜,走着走着却置身树林外头,俨然回到了原处。   他心中十分纳闷,只以为自己认错了路,再进两次,亦复如是,这才惊觉不对劲。他看着那些无言的树木,细细想来,料定这片树林布了甚么阵法,便走上地势高些的地方,放眼瞧去,只见树林有花有叶,颜色分明,却看不出甚么门道。   他没想到这一趟竟如此难走,急得头痛起来,暗道:“若是能给兰大哥写信就好了,那时他帮我逃跑,便是用了奇门阵法……”念叨起兰泽,却忽然想起甚么,看着那片树林发愣——那花朵叶子分了几色,位置总觉眼熟。他左右歪着脑袋看了半天,忽然脱口叫道:“摩尼珠!”   那时在五浊谷,跟兰泽一起看了许久的锁头,不就是这个模样?他还记得兰泽说知道这种阵法,不由猜测起来,朝肩上双目紧闭的展画屏道:“这是不是就叫摩尼阵了?你要找的大夫不会是兰大哥罢?”   展画屏无法回答,他便极力回忆着兰泽说过的话,堪堪想起甚么“旁绕火焰,下有莲台”,对着周围地势瞧去,只见草木山坡,俱有相类之处,口中喃喃自语:“兰大哥又说甚么‘中央五宝’,像是颜色和数量都要对得上……”   找了许久,他恍然大悟,一拍脑门道:“就是这里了!”再看几眼,便沿着那摩尼珠五宝的颜色,循着五种树木依次走过;试了几回,终于出了树林。   眼前万竿翠竹,亭亭而立,茫茫如海。远处隐约掩映着房屋,面前清晰的却只有一条小径,铺着圆圆卵石。紫袖难耐心头喜悦,跌跌撞撞朝前走去。小径尽头果然是一道围墙,墙外种满修竹,一扇小门上也镶着青翠竹竿。他顾不得多看,将展画屏放在台阶下,扑将上去颤抖着敲响了竹门。   门内无人应答,紫袖扬声叫道:“有人吗?”出口方觉声音黯哑。   时值午后,四周除了惊飞的鸟雀,一片寂然。紫袖仍坚持敲了许久,门内也安静了许久;除了他们两人来到,一切都没改变过。   一路的疲乏苦痛全部袭了上来,绷着的一口气泄得干干净净,从头顶心到脚后跟俱都酥了。他坐倒在门外,眼看这里不见一个活物,心渐渐沉到了底。展画屏静静躺在几步外的台阶处,就像那一夜在凌云山上一般。   不,不一样,他的心还跳着。紫袖想去他那里,却站不起来,连滚带爬挪到展画屏身边,吃力地拉起他的手,趁自己还醒着,再次寻到少冲穴,将内力渡了过去。到了这里,他深知自己内息已尽,再也做不了其他,唯有将护命的那一口气全部留给展画屏,保住他的心脉。   展画屏内功精湛,虽已失去意识,一路上内息却依然尚能流转。紫袖此刻弱得不成样子,一丝真气注入,仍觉那经脉犹如浪涛,将那气息卷走,不知带向何方。他心里十分宽慰:展画屏意志如此坚决,一定会尽力活下去;只盼这口气用尽之前,能有人将他救起。   他躺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忆起被他拿走的《寄展獠书》,默默地想:能有今天,哪怕再丢上千百次,也都不需伤心。迷迷糊糊地又想亲他一亲,却已办不到了。   五感逐渐熄灭,只余下胸口的剧痛,紫袖却仍催动内息,想着自己多疼一分,他便多得一分。在他坠入黑暗前最后一刻,手上尚在做着传功的动作。   --------------------   金刚明沙,也叫“金光明沙”,《不空罥索神变真言经灌顶真言成就品》:“……以是真言加持土沙一百八遍,尸陀林中散亡者尸骸上,或散墓上,遇皆散之,彼所亡者,若地狱中,若饿鬼中,若修罗中,若傍生中,以一切不空如来、不空毗卢遮那如来真实本愿大灌顶光真言神通威力,加持土沙之力,应时即得光明,及身除诸罪报,舍所苦身,往于西方极乐国土,莲华化生,乃至菩提更不堕落。”   被法咒和真言加持过的土沙,带来光明,救生救死。   有的人好像会带在身上。   (有的人拿来做章节名…昂……真的是HE……   缩回铺盖里。   这一章结束了哦,   确实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章。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打赏!   今晚必然要发的。 第114章 绿酒金杯(1)   “经云西方极乐国土阿弥陀佛处,有七宝池,世人发心动念,具足深信,池中便生一朵莲花。”紫袖立在水畔,瞧见花儿从灿烂宝池中一朵又一朵不停冒出来,颜色尺寸殊异,盯着那朵硕大青莲,心中默想,“据说心量越大,花朵便大些,想是发愿的人诚意不一了。”又四处寻觅,不知为何这般殊胜宝境,竟没有漫天香气;非但如此,还有些苦味,实在不对劲。   他使劲嗅了嗅,仍觉气息清苦,又觉得自己忘了甚么,心生畏惧,忽闻左近有些响动,猛地回身,睁大了眼。眼前不再发虚,他却躺着,果然一股药气飘进鼻端,又有甚么轻微声响。稍侧过头,离床不远处,桌边站着有人,穿一件浅蟹壳青袍子——衣衫他没见过,身形超拔脱俗,却再熟悉不过,那是展画屏的身影。   他怔怔地看着,展画屏听见动静早已转身过来,走到床沿坐了,两双眼睛对着望了一刻,紫袖难辨虚实,只顾看他,只听他问道:“你是谁?”“殷……”他开口慢慢地答,“殷紫袖。”展画屏又问:“我是谁?”紫袖又答:“展画屏。”   展画屏点点头道:“没傻,喝药罢。”说着轻轻将他扶起,递过一盏温水。   紫袖接了喝着,仍十分茫然,看身上拾掇得整洁,自觉除了稍有倦意,并没哪里难受,甚至喉咙都不觉干痛;打量他也行动利落,显然是医治过的模样,自然喜悦,不禁问道:“不是做梦罢?你可大好了?大夫呢?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展画屏端着一碗药走过来,闻言倒是顿了一顿:“甚么大夫?没有大夫。万竹林是我住的地方。”   “你……”紫袖双眼瞪成汤团一般,连珠炮般问道,“你住的地方?你自己的住处?你家?”展画屏道:“我家。”又十分大方地一挥手,“喜欢甚么,都是你的。”   “你家……”紫袖心花怒放,顿感当真活了过来,夺过药碗一饮而尽,随即挣起来,“我想出去看看!”又怕他不让自己动,放软声音道,“……行么?”展画屏绽出一丝笑意道:“运一次功,成了就去。”   紫袖连忙坐好,这才发觉衣裳松垮出一截,想来竟是穿了他的,只觉欢喜无限,比做梦还要美妙了,美滋滋地说:“怪不得说私奔……”忽然又想起来问,“既没大夫,你怎么醒的?我胸口也不疼了,是你给治的罢?”   展画屏挨着他坐下道:“我夜里醒来,见你仍在运功,才知道是你救醒了我。”“怎么会?!”紫袖道,“咱们来时才是午后,我不久就人事不知,哪里还能运功?更别提运到夜里。”   展画屏道:“你为了给我渡气,心志坚定,连昏晕过去都不曾停止,因此虽带着伤,在修为上反倒突破了境界。我曾跟你说过用劲的法门,还记得么?”紫袖瞠目半晌,极力回忆,喃喃自语道:“你在夜叉堂教过我,无停无断,不发不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但发劲,连运功也是一样的!”又细细思索道,“照这样说,那时比我练功入定还要专注,才有此一变。”   展画屏道:“接连遭难,你仍将自己逼到极限,是为勇猛精进,一心不乱。”   紫袖按着胸口,只觉造化神奇,又问道:“我睡了多久?”展画屏道:“十天。”“十天?!”紫袖高叫道,“我原以为顶多两三天……你岂不是日日给我渡气养伤?那还了得?”说着便去拉他的手。   展画屏任他摸脉,却说:“你内功练得又勤又细,一旦过了难关,气息自能运转:只头三天要人看着,第四天上就稳住了;想是疲累太甚,今日方醒。”又朝他微笑道,“我甚至将你锁在这里,出去买过一趟东西,你也不知道。”紫袖见他脉象稳定,放心笑道:“你这样狠心,把我一个病秧子自己留下?”展画屏道:“我每日喂药喂水,跟你说话,你照样呼呼大睡,到底谁狠心?”朝他鼻梁一刮,盘腿在他身后坐了,要他自行运功。   紫袖心中畅快无比,依言练起三毒心法,果觉内力虽浅,气息却畅行无阻,练功时的幻境只余淡淡残影,对心神几无干扰。运功已毕,精神一振,自知增强功力指日可待,大喜之余看着自己的手道:“我这是……第二重练成了么?天意,天意啊!”   展画屏从后将他揽着,笑道:“不是天意,是你自己排除万难来到这里;置之死地而后生,竟克服了功法反噬。这是你救我的善果了,恭喜。”紫袖朝他身上一躺,也嘻嘻地笑:“都托靠你先舍命救我,又摆出那交代遗言的架势,吓得我一股劲儿朝这里来——是你跟我,救了我们两个。”展画屏道:“走罢,出去遛遛。”   紫袖噌地跳起来,穿着单衣趿着鞋便跑出门去。时已入夏,只见屋舍草木幽静雅洁,甚至有一座小小凉亭;墙外竹影飒飒,角落里也有几竿青竹,冒着两枚尖笋。他好奇地打量着道:“你竟然住在这里……”又觉地方虽小,却幽僻肃静,与展画屏十分合衬。   在院里转着,便见展画屏进了厨房。他像尾巴一般跟去,见堂堂教主当真在灶前摆弄着锅碗,冷热荤素倒是有好几样盛了出来,惊讶道:“竟有现成的?”展画屏道:“你不吃我也要吃。”回身先递来一小碗汤羹。   紫袖也不问是甚么,一尝觉得不烫,一口气喝了小半碗,回味颇为清鲜,便仰起脖子喝尽。咂巴咂巴嘴,更觉饿了,从盘子里拈起一块糕,一口咬下只觉又软又滑,满嘴香甜,圆睁双目道:“这个真好吃!”奋力咽下去说,“我打包票,拿给心明方丈尝上一尝,想必当即便要还俗了!”展画屏听了这话,蹙眉笑道:“甚么时候这样会说嘴了?刚起来别吃多,下顿还有。”紫袖乐不可支,扑在他身上笑道:“你怎么做的?辛苦辛苦,你吃!”将半块糕送至他嘴边。   展画屏看着他的笑颜,抬手擦去他嘴角沾着的糕粉,突然将他牢牢抱住,吻了上来。紫袖感觉到他起伏的鼻息和粗暴的举动犹如扑咬自己的野兽一般,心里猛地一紧,又酸得不成模样,反手勾住他的肩背,气息越发急促。展画屏的唇舌几乎将他催得失了神志,半晌二人方才分开,他泪眼模糊道:“我是不是差点就亲不着你了?”展画屏不说话,在他脸上重重吻了一记。紫袖想着他这十日夜加意照料,不敢细想该是怎样等着自己醒来,凄楚无已,拿手背抹着眼泪,却微笑道:“以前还想我或许有点儿命苦,现在却觉得,天下数我的命最好了。”   他捏着半块糕,仍要抱着展画屏,听见他有力的心跳,胸中波澜起伏;如此庆幸能再见到他,想活着,想和他在一起,想这样抱着他不松开。他曾以为尽头不过是个死,谙熟江湖血影刀光便能换一份潇洒爽利;如今终于明白为甚么美酒慰不顺愁肠,为甚么慧剑斩不断情丝,为甚么世人都祈求长相厮守,祈求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因为失去永远比想象更难。   吃完了饭,天已渐黑,展画屏又带他去房里找衣裳。开了柜门,紫袖见他的衣物整齐叠在那里,连防虫防潮的药物也包得方方正正,只觉新鲜;又见衣物都甚简素,料子不赖,却丝毫都不花哨。他掀起一件袍子来笑:“你的教主衣裳和花鞋呢?”展画屏看着他在那里抖来抖去,也笑道:“整天弄那些,谁吃得消。”紫袖更觉有趣得很,哈哈笑道:“教主也有吃不消的时候么?”   “怎么没有?”展画屏朝他坏笑道,“你叫的时候,我就吃不消。”紫袖刚把袍子套上,一听这话,拿袖子甩他道:“教主回家就不当教主了?一点正经模样也没有。”展画屏将他一把拉过,给他把袖子细细折上去,一面说道:“你想看,当起来也无妨。”   “不必。”紫袖说,“我是瞧出来了,你其实凶得很,并不像当教主时笑得那样多。只有咱们两个的时候,你爱怎样就怎样,只做展画屏——想凶就凶,反正我是不怕的。”   展画屏看着他,忽然做出阴沉模样凶巴巴地说:“啰嗦。收拾妥了赶紧睡去。”   已毕早已入夜,紫袖躺进床铺里头,看看枕头薄被都是两套,再看着展画屏关门掩窗,才发起愣来:跟他正正经经地同床共枕,这是头一次。就连在大般若寺外那一回,也是黑灯瞎火,他还一早就走了。此时他藏在被中,瞧他预备着要睡,感觉十分奇异,就像……就像新婚一样。   展画屏倒脱完了衣裳灭了灯,十分平静地躺下了。屋里甚是安静,只听得见两人起伏的呼吸。紫袖歪头看着他黑暗中的轮廓,慢慢蹭过去,将脸颊贴在他肩上。展画屏道:“冷么?”紫袖说:“你抱抱我。”   展画屏便掀开被子,果然将他一把抄在怀里,热烘烘地抱住。紫袖搂着他的腰,就朝他那边贴近。展画屏由他在自己头脸亲来亲去,只说:“老实点,你还有伤。”紫袖只管扯开衣领钻进他怀中,低声哼道:“我好了的……出门就能打上凌霄宝殿去。”又说,“都怪你,知道我禁不起撩拨,还躺在旁边,这不是要了我的命?”   展画屏着手将他从身上往下剥,紫袖一把掀了被子,翻身骑上他的腿,低头笑道:“你不也……不然这是甚么?都硌着我了。”展画屏将他两个手腕握在一处,告诫道:“再乱动,我就请家法了。”紫袖只觉一股热意往头上冲,不管不顾只去蹭他,又央求不绝。展画屏果然起身下了床去,点灯开柜子,两个指头捏着两条红缎带回了来。   只听叮铃铃一阵轻响,那缎带两端各拴着小巧铃铛。紫袖看他不怀好意的表情,问道:“这是甚么?哪里来的?”展画屏道:“你的朋友送的。”紫袖脊背有些发麻,又有些异样的期待,问道:“这……这是……”   展画屏提起他的右脚,三两下将他衣衫扯净,将腿推得屈起,拎了一条缎带,把脚踝同右手腕系在一处,朝他道:“练武有好处,柔韧得很。”又低笑道,“我捉凤凰挂铜铃。”   紫袖猛地一震,醒悟竟是嘉鱼给的,捂脸叫道:“送这个做甚么!!!”展画屏扯下他的手来道:“刚才是哪个求我?”紫袖脸红到了耳根,身上有的地方冷,有的地方热,只觉这般着实羞耻,低声求道:“往上一些……”   展画屏当真拆下,将他手腕系在了膝弯,又拿起另一条系妥了左侧,打量着道:“这下老实了。”浮夸地搓了搓手,露出教主风范十足的阴沉笑容,“小混蛋也睡足了,本座慢慢伺候你。”   --------------------   诚意来了!   刚动笔时,这一章是我的动力。   没想到也就这样写到这里啦……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   真把老展推出了ICU呢~ 第115章 绿酒金杯(2)   再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被那两条“家法”在能捆的地方都捆过一回,帐中铃声直响到后半夜,数不清央求了多少句师父,紫袖固然痛快了,也清楚记得夜里如何沉醉,如何哭叫,如何沾湿了床褥,不免心有丝丝余悸。他迎着微凉山风颤巍巍踏进院里,见展画屏正在凉亭中练功,便在他对面坐了,自行运气,不片刻便心神宁定。   四围几无人迹,二人便在这幽静之地养起伤来,紫袖打从心里喜欢展画屏私藏的这处小小院落。除去勤修内功,一概生活所需,须得动手备足。院中本有井水,竹林深处流泉淙淙,醍醐坡境内野菜野果,乃至大小鸟兽,取之不绝。每日的荤菜,便成了他练功的靶子——展画屏不叫他用剑,只要他随手击打,或执石块,或用果核,从野鸡野兔开始,猎物的个头逐渐增大,他手劲准头均有进益。   紫袖对于曹无穷所传暗器手法尚不得全然领悟,在醍醐坡如此打猎,许是出于食欲驱使,竟是大有起色:试的次数多了,自然熟稔时机,每每一击即中猎物的眼睛。展画屏又常从后头突然追袭,叫他在林中撒腿狂奔,惊声大笑,连轻功身法一并练了起来,自感运用气息越发纯熟。他时而想起从前在凌云山习武的情形,只是如今勤勉多了,也不再受罚,倒是常向师父去讨些奖赏;实在累了,便任由他捉住扛回家去。   半月下来,紫袖三毒心法习练得宜,外加展画屏将些窍门耳提面命,只觉功力日涨,见识大增。这日正在坡中双石连发,猎取一对野兔,只听有人远远笑道:“到处找不见,在这里当神仙了!”他听这声音又尖又高,心中惊喜,回身招呼道:“阿姐!”   迟海棠一身粉裙,花枝招展疾疾赶来,后头不远处慢慢走着薛青松和兰泽,各提一个包袱。紫袖忙迎了上去,被三人拉住从头拍打到脚。他看着薛青松眼泪汪汪的模样,想起展画屏素日接送过几只信鸽,料定已互传过消息,当下也不多话,只要带他们去见展画屏。   迟海棠却拦着他道:“教主只说到这里便好,反正安然无事,你们住在哪里,我是不管的;这些都是无穷妹子料,若缺了甚么,都去骂她。”抢过薛青松手中包袱朝他身上一掷,两人便兴高采烈去捡那一对野兔,索性也打起野味来。   只剩兰泽站在当地,紫袖朝他笑道:“这样奔波,兰大哥怎么也来了?”“顺路过来一趟。”兰泽神情复杂地望着他,轻声问,“伤得重么?”紫袖忙道:“不打紧,师父也好多了。”便去接过包袱,又听他叮嘱道:“里头有一瓶刚制好的补心药丸,别打碎了。”他一边应着,一边想起甚么,从怀里掏出那藏了毒针的木鸟,拿给兰泽要他带上。说了几句话,三人又嘻嘻哈哈走了。   紫袖带着野味和包袱回了院中,午饭后便打开来瞧。展画屏拣走了信件和药,他便慢慢剩下的衣裳等物。两包完,听着外头没有动静,走去门口张望。   院里放着一张竹制凉椅,展画屏将凉椅调得快要放平,正半躺在上头小憩。紫袖蹑手蹑脚过去一看,竹影萧萧,凉风习习,果然是睡着了。看着他宁静的睡脸,睫毛伏下,眉骨鼻梁精雕细刻,只觉世上再也没人比他更俊,直是看得入迷,不禁微笑。展画屏眼尾深长,此时眼皮遮去眼神,失却三分凌厉,呼吸又缓,倒显得尤其温柔起来。紫袖慢慢俯过身去,轻轻在他嘴角亲上一记;只觉不够,再亲一记。   展画屏忽然一动,将他勾住了腰一带,牢牢按在身上,睁开眼看着他道:“偷袭。”紫袖嘻嘻笑道:“装睡!”便往旁边一滑,也挤在凉椅当中,抬起一腿压在他腿上,就此赖在他身上不动了。展画屏抱着他,两人看着午后澄澈的天空,一时都没有说话。   紫袖自打见了三位教众,知道五浊谷没事,更加高兴了几分;此时望着长空一碧,突然想起方才包袱里展画屏那件天青袍子,便问道:“当时在魔教里头,你为甚么认我?就算你拿了《寄展獠书》,也不必非要现身罢。”   展画屏想了想便道:“那时他们说跟来一个探子,被捉住了,要我去看。我进门时,你脸朝下趴在桌上,有人将你翻了过来;我再一瞧,被打成那个狗样子,还不就是你么。”   “当时的确揍得我鼻青脸肿……”紫袖笑叹,“唉,唉!我隔那么久见你,怎么会那样难看啊……难得你能一眼认出我来。”   展画屏笑道:“我还能不认得你?”顿了顿又说,“黑了许多,也瘦了,个子倒高了些。紫袖长大了。”   紫袖听着他沉缓的声音,感受他胸腔震动,眼圈儿忍不住发烫,心里却高兴得很,便问:“你没想到是我,是不是?”   “没想到。我从未想过只身闯入魔教大营的人会是你。不是在池县当捕快么?”展画屏道,“看你躺着不动,我先搭脉,结果见你手臂上有几道疤。”紫袖卷起衣袖转动着小臂来看,被他握住一只手臂又道:“再看你衣领里头,身上新的旧的,深深浅浅不少伤痕。我便知道,紫袖这样笨,能走进这里来,必定吃了许多苦。”   紫袖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却有两滴眼泪不知不觉滑到耳畔,轻声问:“因此你才肯认我,在那个院子里回去见我,是不是?”   展画屏抱着他,吻了吻他头顶乌发,说道:“若说你那《寄展獠书》是起心动念,见了你的人,便明白当真是言行一致……‘心如直弦,一切真实,入三摩地,永无魔事’——你所写所念并无一句虚假,拼上性命也要做到。”他细细将紫袖的头发拨到耳后,问道,“我只是不明白,你看上我甚么?我这一生,不过是练武杀人,有甚么趣味?你为甚么出生入死,追着不放?”   紫袖半瞪起眼道:“你如今再来说不要我,可已经晚了。”展画屏淡淡一笑道:“我知道晚了。”又问,“你怪不怪我?”紫袖“咦”了一声,笑道:“这是怎么说?我怪你甚么?”   “怪我那时那样待你。”展画屏道,“你做甚么我都不领情。”紫袖想着那时被他拒之千里的窘迫,不禁笑起来:“现下自然是懂了,你想赶我走,不想让我担惊受怕,流血受伤,像如今这样。”又拍拍他,“到头来还是没躲过,成了两人一起这样。”   他一边说着,心生感慨。展画屏原本应当打算不再相见,如果不是自己出现在他眼前,想必一切也只会在《寄展獠书》丢失之后戛然而止。紫袖转了转眼珠又问:“那你究竟甚么时候喜欢我的?”   展画屏想了一刻,却说:“不告诉你。”不等他开口又说,“我正想问你,你一路苦撑至此,却没找到大夫,倒在院门前时,在想甚么?”   “想你说的话。”紫袖回忆着他重伤时那些温柔言语,慢慢地说,“我那时霎时明白,到了这个时候,甚么五浊谷凌云山,乃至自己身在何方、要做甚么,全都抛在脑后了;唯独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让你活下去——你必定也是一样。醒来之后,也难免后怕,毕竟从我认得你以来,你只犯过这一次不回头的傻,却是因为我。”他将展画屏抱得紧些,又笑起来,“至于我自己,听你说了原委,心里偷偷庆幸……坚持练武,真是太好了。”   展画屏不知在想甚么,一时没有发话。紫袖想起那时的慌张失望,比比划划地说:“我当时以为兰大哥会来开门,没想到你竟自己醒了。”   展画屏忽然说:“佛门内功,大多是纯阳路子。你的三毒心法,和我的内功正好对路,因此内息才涓滴不曾浪费。”紫袖恍然大悟道:“难怪在王府时,印哥立即助你行功,他应当也是纯阳内劲了。”又打量着他道,“我看你这一身内功,想必自从入了魔教,便也不再练行云心法了罢?”   “凌云山内劲讲究阴阳相济,并非佛门路子。”展画屏道,“我自凤桐手下受伤之后,便逐渐背着他偷偷练了一门功法, 叫做‘不住功’。”   紫袖听见一个“偷”字,哪里还躺得住,当即从凉椅上坐了起来,两眼发亮问道:“在哪里学的?听这名头,既非少林,也不是般若寺的,难不成是南边的功夫?”   展画屏也坐了起来,望着他道:“教我这门功法的人,名叫兰汀。”   “兰汀……”紫袖一愣,随即嚷道,“是兰大哥的哥哥,那位千手观音前辈?!”展画屏倒甚是平静地说:“千手观音不过是江湖上的生人混叫的,他真正的绰号叫做‘伸手菩萨’。”   紫袖细思这个字眼,忍不住笑起来:“菩萨六度,以布施为首;这位前辈偏偏叫伸手菩萨,岂不成了向旁人讨要?啧啧,这菩萨抠门得紧。”   “既然伸手,自然不是正道菩萨。”展画屏微微一笑。   紫袖像是想通了许多事,点头道:“你们是旧相识,他又对你有恩,因此你才要在英雄大会迎难而上,为他报仇。”   --------------------   “心如直弦,一切真实,入三摩地,永无魔事”出自《楞严经》,是说心像绷直的弦一样,不歪不虚妄,能得禅定,是很高的觉悟。   菩萨六度是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也叫“六波罗蜜”,是渡过人生苦海、到达彼岸的方法。六度齐修,得菩萨道。   正因为“伸手”和布施背道而驰,紫袖才觉得新鲜。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评论打赏!   今天发得晚一些,但我还是写完啦,诶嘿~! 第116章 绿酒金杯(3)   展画屏道:“兰汀与我既是朋友,亦算半师。我下山后与他结识,被他看破旧伤,才得传授不住功,增益功力,只是始终不为人知。’千手观音’这称呼也极有道,他精擅手上功夫,我曾多次向他讨教,后来又学了浮生十掌。”紫袖听了便道:“原来那时他们猜得不错,你果然是同他学过武艺……”又心疼道,“太师父下那样狠手,若非遇上兰汀前辈,你的修为许是竟被耽误一世——他可比你的亲师父强得多了。”   “凌云山虽早已成名,功夫却不见得多么高明。兰汀的见识武功,的确比凤桐高出十倍。”展画屏又向四周一比,“不止武艺,连这院子也是他给的。”   “是他给的?”紫袖想了想道,“怪不得!怪不得兰大哥知道摩尼阵,看他不像来过这里,必是听他哥哥提过。”   展画屏拉着他站起身来,便朝厢房而去。房里摆的物件,紫袖早已见过;展画屏虽从不约束,他却早已习惯不乱碰他的东西,因此无论在五浊谷,还是来了这里,都老老实实。此刻四处打量着道:“我曾以为是你父母的旧物……原来当真是你一个人的家。”   展画屏道:“这些大半都是兰汀留下的,看甚么好玩,你就拿去。”   紫袖便在架上翻看,那些厚的薄的书籍门类甚杂,他此前不大拿起来瞧,这时便放心大胆地摸。边看着又想到地窖里封着些药和酒,必然也有兰汀存下的了。自从他来了这里,整日都在吃药进补,展画屏给他吃甚么,他自然一概不问只管吃;这时不禁感激起兰汀来,不但帮了展画屏习武,连自己都沾他的光,补得功力长进,神完气足。   翻过一排,觉得有趣,他见许多物件都玲珑可爱,又朝深处去掏,面前忽然“咚”一声落下个小小卷轴,磕在架子边上弹了起来。他连忙接了,打开一看,却是两个人十分亲热地抱在一处,略嫌衣冠不整;信手展开,再朝后看,头皮登时炸了:后头的连衣裳都不剩,这卷轴从头至尾画的都是“妖精打架”,有男有女,分了不同处所,画得精细已极。   “这……”他唰地将春宫图卷了回去,烫着一般往桌上一拍,朝展画屏道,“这也是兰汀留下的?”乍一瞧见这般私房图画,着实令他大为意外,方才的感激变了味道,十分艰难地说,“他,他是不是跟你……”   展画屏打量一眼那画,看见他的神情,像是觉得好笑,走过来道:“想到哪里去了?你当都像你一样,整天盯牢你师父不放?”紫袖眨着眼睛,只听他甚是坦荡地说,“这附近都是旧时军营,多年弃置,早已荒无人烟,我也不知兰汀如何寻来此地,还放了许多奇怪物件。因他自己也不曾住过,便给了我做个落脚处。只是起初乱得很,杂物丢也丢不完,我也懒得再收,就放着了。”   打猎练功时,紫袖也去过周围,细想着实如他所言,这小院与残旧营地比邻而居,不但位置偏僻,连烟道水道也都改建得十分隐蔽,因此才成了两人藏身养伤的好地方,明白展画屏所言非虚,不免有些惭愧自己多心。   展画屏却在他身后伸指一拨,又将那卷轴拨得摊开,在他耳畔低语道:“这有甚么不好?你不是问过我哪里学的花样?现今魔功图谱近在眼前,自己挑罢。喜欢哪一种,咱们就学起来;实在挑不出,不妨从头试过去。”   紫袖被他圈在怀里,忍不住去瞟那些姿势,颇有眼熟之处,只觉脸热,便掩饰道:“我正经功夫尚未练好,还说甚么魔功?”说着在他肩上蹭来蹭去,却瞥见书卷之侧露出一抹红,伸手一拉,是一串赤红的珊瑚佛珠;打眼一瞧,却见数目不对,一百零八颗里头少说缺了两成,只随意系着一个硕大的绳结,便笑道:“这必是伸手菩萨的念珠了,像是断过?”   “这个不坏,”展画屏掂在手中道,“与其白放着,不如拿来一用。”说罢抄起佛珠,又拉着他出了门去。   两人站在院中,展画屏摆出个起手式,随意地说:“今日便将浮生十掌传了你罢。”   紫袖当即愣了,想起那时他跟心明方丈对掌的模样,呆呆地说:“这样高深的功夫,我竟能学?”虽这样说,心里又不免痒痒地,便道,“你先打给我瞧瞧,若学不来也罢了。”   展画屏便将十招依次打来,虽刻意放慢了些,仍是虚虚实实,招式多变,十掌竟比七十二式凌云剑更费脑筋。紫袖只看便看得冒汗,却又想学,一旦试上一招半式,更是头痛起来,皱眉道:“这掌法难得很,我只硬将招式记住,便去了半条命。”   展画屏看他比划,早已了然而笑,此刻便道:“浮生如梦,幻质非坚。浮生十掌亦有无常之,所谓‘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你只看招式,自然嫌难;然而纵览全局,无论招式如何花巧,也不过虚实二字。”   紫袖一时无言,若有所悟,只听他又说:“都能记牢固然好,像你不善机变,何妨大道至简,只看自己能记得的?练武最要紧需熟知一举一动的意图:招式可变,虚实不变;心意变时,虚实亦可变。‘视佛道如眼前华,视倒正如六龙舞’;对敌时,功夫应当为你所用。”   紫袖茫茫然中像是抓到了甚么,喃喃道:“为我所用……我初练三毒心法时,印哥说过,不必畏惧,也不过于期待,去掌控力量……竟是同样的道。”他朝展画屏笑起来,“三言两语便清我许多困惑,不愧是我师父!”说着便要缠上他再问掌法。   “招式兵刃,都是如此。你出身剑门,却也没放下旁的功夫,是件好事。”展画屏走到他身旁道,“浮生十掌的数种手法,打猎时早已练过不少次了。”拿出那串珊瑚佛珠,取下一枚又道,“手劲先求举重若轻,再图举轻若重, 待轻重变换自如,虚实可通。”说罢将佛珠一弹,指肚大小一颗珠子挟着劲风呼啸而出,飞得却慢,只声势越来越大,击向空中一只灰鹊。   紫袖凝目看去,却见那珠子在空中本来像被丝线扯住,又忽然飞得极快,准准朝向鸟腹;在击上那灰鹊之前,竟猛地坠落下来,灰鹊倒扑棱棱逃得远了。紫袖大开眼界,去将珊瑚珠拾回,笑道:“倒像是你拿这佛珠催它,飞得更快些了!”   “何需我来催?”展画屏道,“终有一天,你也会像这鸟儿一样,独个儿飞得越来越高。”说罢将整串佛珠递了过来。   紫袖接了,胸中激荡,此前练过的暗器手法,竟是展画屏从浮生十掌中化出来的,自己不知不觉中,已从他那里学起了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功夫。他将佛珠揣着,用心将暗器和掌法对照来练。   再过数日,展画屏便要出门一趟;紫袖看他带了那教主衣裳,心知定有魔教的人来迎,也思量着回趟凌云山,便问:“写信不便,我去同大师兄报个平安,使得么?”又补上一句,“不告诉他咱们在这里。”   “你说了算。”展画屏毫不在意地说,“告诉他也没甚么。”   紫袖便也打个小包袱,朝玄火州去。一路走得甚快,自感突破关隘之后,内息果然“无停无断,不发不收”,比以往更加澎湃;无论清醒抑或睡眠,都在默默积累。跟着展画屏练武时间虽短,却获益匪浅,眼界潜移默化抬高了许多,心中极为欢悦。   行至半路,忽听有人谈及凌云派,留心查看时,果见有陌生的年轻弟子身着凌云山服色,想必是新上山的后辈;迎上去一问,竟然连掌门都在这里,原是前来与本地大帮派结盟的,便跟着去见西楼。西楼带着杜瑶山都在此地,见了他格外惊喜,私下问道:“听闻前阵子魔教同人斗起来了,又许久没动静,师父可好?”紫袖捡回一条命来,再见师兄自然感慨,却也不敢多言,只说苦战一番,又将住处告知二人。   谈了半晌,杜瑶山又请他下馆子吃饭。展画屏口味清淡,紫袖下厨也照他的喜好,因此家中烧菜向来缺盐少酱,虽不难吃,却未免太过清淡;此时吃起外头的好菜,又是另一重美味。他吃得起劲,却不知对面两人瞧得直笑。西楼道:“看你气色甚好,怎么饿得这个样?跟我回山去多吃几顿罢。”   紫袖连连摇头,心中满是展画屏练完功赤着脊背淘米的模样,只觉胜过这饭菜无数倍,哪里肯多耽搁;又怕他办完事家去得早,同师兄待不过两天,又回万竹林去,果然展画屏不数日便进了门,浑若无事。   紫袖也放了心,仍旧练武打猎。没出三日,正晾衣裳,只听外头脚步声响,心中一动。那人敲了敲门,紫袖嚷道:“占着手呢,跳进来罢!”只听外头“嘿”地一声,果然是杜瑶山的声音,跃进院里方笑道:“四体勤,五谷分,忙得连门也不开了。”   紫袖哈哈一笑:“还不快来帮我晾两件?你在大师兄那里也这样没眼色么?”   杜瑶山也笑道:“若不是成日里当牛做马,我哪有这个机缘出来放风?难得不用干活了……”说着却走过去,在身上擦擦手,接过一件晾上竹竿,又去盆里拿。   抬头只见廊下多出来一个人,长身玉立,面目极英俊,只穿着家常秋香色袍子,还卷着衣袖,却是煞气逼人,竟是展画屏。杜瑶山没料想他也在,自从赖在凌云派,尚是头一回与他打这么近的交道,一时不知道应当怎生称呼这魔头;念及他对西楼有恩,又毕竟曾是前任掌门,便执弟子礼,口中道:“展师父。”   展画屏坦然受他一礼,又十分不客气地将他从头发丝打量到脚底板,问道:“你就是我那……徒弟媳妇?”   紫袖把脸偷偷扭到一边笑起来。杜瑶山霎时炸毛,脸色更黑,双眉倒竖道:“西楼才是我媳妇呢!”   展画屏似笑非笑道:“就凭你?”   杜瑶山向来只有刻薄旁人的道,即便在凌云山上,又哪里吃过这份挖苦,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此刻又觉得他是魔头了,叉起腰道:“我色艺双绝,哪里不好了?”   展画屏面不改色又道:“你到我门下当媳妇也罢,赘婿也罢,文不如西楼,武不如紫袖,有甚么好?”   杜瑶山当即反驳道:“那我文胜紫袖,武胜西楼,你又怎么说?”   展画屏仍似笑非笑道:“真可怜。”径自转身,沿着门廊走了。   紫袖仰天大笑,杜瑶山不禁深深后悔方才看在西楼的份上居然还视他为师长,当下在草里拾起一颗小石子,发力朝他后脑掷去。这一掷颇用了些心思,破空之声尖利,手上却留了后劲,只为吓他一吓,让他伸手去挡时落个空,自己好看笑话。   展画屏脚下不停,也不回头,只朝身后一甩,挽着的袍袖便落了下来,竟将小石子卷了去。杜瑶山倒是一愣,不想他动作如此之快,扭头搭着紫袖的肩道:“肉包子打狗了,咱们进屋说话。”   尚未抬脚,手臂却“噗”地莫名中了一记,骨头被打得生疼,随即有件东西落了地。他低头一看,正是方才那粒石子,这才恍悟展画屏竟然又掷了回来,只是力道柔而缓,却毫无声息便到了身前。气得冲紫袖道:“我好歹是客人罢,甚么意思?!”   “肉包子打狗,”紫袖两只手指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捏起来道,“他叫你规矩点。”   --------------------   “浮生如梦,幻质非坚”,原文是“浮生易度,岂是久居;幻质非坚,总归磨灭”,出自《劝修净土文》。   “如梦幻泡影”两句,是《金刚经》里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视佛道如眼前华,视倒正如六龙舞”集自《四十二章经》,都是说无常变化。今天多写点,媳妇上门啦~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放在早上发吧,希望看到的可爱小朋友心情都好。 第117章 绿酒金杯(4)   杜瑶山不由得大是沮丧,魔头比自己和西楼大不了几岁,功力却深不可测,两人加起来也打他不过;要是换做什么暗器,自己此刻早已呜呼哀哉。一边又止不住想多试试他这手劲,探头再看时,早不知展画屏去了哪里。   正在抓心挠肝,紫袖已将他往厅里带,笑道:“你怎么又特意跑这一趟?”   “哦,有事问你。”杜瑶山上着台阶便收敛心神,“此次南来,西楼要趁势将凌云山左近多查探一番,下山时我们便细细转了一遭;再往南走,却无意得知有几户人家曾丢过孩子。”   两人在桌边坐了,紫袖道:“拐孩子的事,也算常见罢,大师兄忽然想起这个来?”   杜瑶山又道:“我们二人不好再回去,西楼便打发人往回打听,见你时人还没到;你前脚刚走,信便传来,此前搬走过一户姓殷的人家,二十多年前也有产妇要生娃娃。想着这事可能与你的身世有些关联,我本欲跟着去查,西楼却让我先问问你。你若想知道,我便再去追究。”   紫袖不承想是这回事,给他倒了碗茶,琢磨着说:“我倒是不太想知道。”   杜瑶山问道:“你是不是怕万一是血亲,又是被家人扔在外头,就更伤心?”   “我不伤心的,”紫袖摇头道,“只是没想过去找甚么家人。这里就是我的家,凌云山也算是我家。我只认我师父一个,你和大师兄也都是我家里人,何必再去认别人?”   杜瑶山盯着他看了一刻,忽然笑道:“果真还是西楼了解你。既然你这样说,倒是不找得好?”   紫袖笑道:“就是不找好,扔掉我的人没来找过,我自己也不想找,怎么敢再折腾你俩呢。”朝椅背上一仰又说,“哪里能甚么都占了?缘分断了,再起新的;命里缺的,如今都已补给我了,我是好得不能再好。”   两人互相看着,释然一笑。又说几句闲话,杜瑶山闷头喝茶,憋了半晌终于凑过头来,朝院里一使眼色,神神秘秘地问:“你这是……成了?”   紫袖不说话,也不脸红,只龇了牙嘿嘿笑。杜瑶山点着头道:“人虽不怎么样,哥哥总归替你高兴!”   再聊一刻,便起身告辞。紫袖正要留他吃饭,杜瑶山已走到门口,却见廊下竹椅上撂着一个做了一半的灯笼。拿起来瞧瞧,像是个金鱼,个头小巧,细细的竹篾根根劈得一般宽窄厚薄,编织得干干净净,大头上还留出了拴绳的提纽。   杜瑶山看着细密纹路,不禁夸道:“长进了,这灯真好看。”紫袖戳了戳金鱼憨态可掬的头,应道:“嗯,给我做的。”   杜瑶山瞪起眼睛问:“这是……”连忙左右看了看,才说,“魔头编的?”   紫袖一脸所当然地说:“还能是我么?我这狗爪子,哪里干得了这般细活儿。”又说,“方才你吃的半盘子点心,也是师父做的。”   杜瑶山将那灯笼仔细打量了又打量,直是见着了真龙一般,恭恭敬敬摆回了原先的位置,又站得极近,悄声问:“衣裳谁洗的?”   紫袖笑道:“你猜去罢。”   杜瑶山自然是不敢猜的,小心离了醍醐坡,仍在暗叹尘世无奇不有。直到见了西楼,方觉重新染上人间温暖。   不等他开口,西楼急急问道:“见着师父了?”杜瑶山哼道:“你师父真是……一言难尽。他竟然说我……”说到此处便噎住。   西楼笑道:“必定没给你好脸色罢。说你甚么?”杜瑶山将心一横,便说:“他说我是你媳妇!”   西楼两颊登时泛起红来,侧头对着门外笑个不住。杜瑶山看他眉眼舒展,心里也是柔情一片,伸出手去按着他的手笑道:“管他说甚么,总之这一趟不白去,算是认我了罢。”   西楼不答,却说:“他必定还会背地里嫌弃你长得黑。”   杜瑶山当即便能想到展画屏的神情,自然十分不服:“紫袖也不见得白罢!”   西楼扬眉道:“你真是有胆子了,不称称自己斤两,敢跟紫袖比?”   杜瑶山闻言摇头笑道:“那是,谁能跟紫袖比。你师父在外头疯成那个模样,居然在家袖子捋到这么高,给紫袖蒸饽饽,扎灯笼。要不是亲见,我再不信的。”   西楼听他比比划划这么一说,回想起许多往事,柔声道:“师父手巧得很,从前也给我们做过玩意儿;吃的倒是没有,风筝甚么的我却玩过。可惜我们师兄弟都没学到他的手艺。”   “我也会,”杜瑶山被他的温柔神色抓得牢,收紧了手道,“以后我给你扎风筝,好不好?”将背后一条无形的大尾巴使劲摇了起来。   西楼看着他,眼睛逐渐笑得晶亮,点点头说:“好。”   万竹林的夜,比旁处更为静谧。   紫袖半日来跟在展画屏身后探头探脑,见他始终不提,再也忍不住,问道:“你知道瑶山哥来做甚么的?怎么都不问我。”   “有甚么好问,”展画屏道,“你师兄有心让那黑炭头来的。”紫袖哈哈笑道:“早晚有这一天,让你先看看他。瑶山哥敢独闯教主家,也算有胆色罢?”   展画屏拉一把竹椅坐在廊下道:“西楼一早知道,有你在,我既不会为难凌云派,也不会为难那黑炭头。”朝他瞧了一眼,“这是他强于你的地方。”   紫袖也在他身边坐下,说道:“我听过有人说大师兄强横不足,当不得掌门之位。但是我也知道,有他在山上,你其实放心得很。再有瑶山哥同他作伴,也是好事一桩。”   “我为甚么放心?”展画屏将他揽着,“你同我讲讲这其中的道。”   “我不懂甚么道,”紫袖道,“可我懂你。我就知道你是放心的。”   展画屏看着他,突然一笑,说:“这是我们紫袖强于其他所有人的地方。”又道,“看罢,那黑炭头还会再来。”   紫袖听他夸自己,心里甜得发抖,又听他奚落杜瑶山,不由笑道:“瑶山哥是好人,也是我的贵人。我跟着他学当捕快,也才找到了你。若不是他,我还不知要熬多久。他这回找过来,也是问我的事。”说着便把杜瑶山来意说了一通,又道,“玄火州姓殷的又不止一家,凌云山境内也有不少人来往,谁知道是哪个将我带去山上丢了……说不准竟是外地过路的人呢?”   展画屏听着他自言自语,忽然说:“我当时并不是在山上拾到的你。”   “甚么?!”紫袖乍闻这一句,径直惊跳起来问道,“不在山上,又在哪里?还是说……你从哪里把我抱走的?”二十多年来,满凌云山的人都知道殷紫袖是展画屏从山脚捡来的,这话他从刚走路就倒背如流,现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叠声赶着问起来。   展画屏见他大为震撼,伸手又将他拉了回来,安抚道:“是我拾的没错,只不是在凌云山上。”像是在回忆中搜寻着甚么,“离凌云山十多里地,是在一个大院子外头。”   夜色深浓如墨,越发衬得星光璀璨;院里四角放着几盏灯,映出融融微光。山风甚凉,紫袖依偎着展画屏暖呼呼的身躯,犹如听他讲故事一般,听着多年前一无所知的自己,究竟如何与他相遇。   “我七岁上山,”展画屏道,“那时候虽也练了阵子功,终究还是孩子,因此常背着凤桐,将十天的功课压在九天里练完,省出一天来偷跑下山去玩。”   紫袖噗嗤笑出来道:“你竟也有贪玩的时候。”展画屏微笑道:“九天里格外发奋,这省出来的一天就分外宝贵,我四面八方哪里都跑去看,也不嫌累。那年腊月十八,就跑到了西边去,本来荒无人烟,又下了雪,打算快些回山;却看见脚印,误打误撞跟到了那个院子外头。”   “就看见了我么?”紫袖笑起来。   “那可不,”展画屏说,“一个红包袱,竟然真包着个娃娃。我看你尚有呼吸,冻得也不知道哭,就忍不住拾了起来。一看脸蛋吹得通红,眼睛勉强睁了一睁,却漆黑漆黑的,明明活着。那院门口死气沉沉,不知有人没有,我又不能久留,便将脚印扫去,揣着你回了山,只跟凤桐说是山脚下捡来的。”   紫袖听得有些发怔,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幅画面,纷纷扬扬的大雪里,那少年俯身抱起襁褓中的婴儿,就此将两段人生联结在了一处。而他因这善念荫庇得以生长,对那潇洒少年的点滴依恋,终于被十几年岁月酿成了入骨相思。他又想起展画屏那一番令他身魂俱颤的“遗言”,在他面颊亲了一亲,小声说:“我总以为是我等到了你,没想到起初是你找到了我。”   展画屏将他抱紧些,却道:“只可惜那时候不懂,名字起得随意了些:早知道不该起成这样,倒显得有点薄命相;叫个招财进宝甚么的,听着也壮实有福。”   紫袖听他说得认真,一时狂笑起来,捶他道:“我内功都练到第二重了,你还嫌我不够壮实?”   展画屏意味深长地微笑,紫袖蓦地想起两人帐子里说过的玩笑话,一面害臊一面也笑道:“还不都怪你,给我使妖术。”又问,“那院子里是甚么地方?若是有人将我丢了出来,可不能就这样大大咧咧放在门口罢?”   展画屏道:“自从将你带回去,我像是有些心虚,尽管并无人来寻孩子,也许久不往那处走;后来再去时,已破败凋敝,没有人了。再过些年,我才明白,并非有人将你丢了出来,而是要将你送进去。”摸了摸他的头,轻描淡写地说,“那里曾经就是千帆院。”   --------------------   兰泽:啊我们魔教的APP增加了新板块,叫……《今日教主》?   紫袖:是甚么?   兰:内容是……五浊谷居民投票要看的脑洞剧情,请求真人表演。第一期是……“想看大家海滩度假,紫袖给教主涂防晒油”?   杜瑶山:噢哟插图很清凉嘛!   西楼&紫袖:师父——   展:滚滚滚,不演。谁弄出来这个东西?来我书房一趟。   兰:啊,那没办法,我现在留言要求剧情改成紫袖给我涂,我们来演。   杜(鼓掌):好好好哇哈哈哈哈!   西楼:啊快看!师父脱衣裳了!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第118章 绿酒金杯(5)   “千……千帆院竟然在凌云山旁边?”紫袖惊诧无已,问道,“他们究竟是做甚么的?嘉鱼说那里收养了许多孤儿,当真如此?”   展画屏道:“千帆院早些年的管事,或许着实出于善心,才建了那样一个处所,只不过未能持久。”   紫袖茫然道:“可是,肯照料孤儿的,不都是好心人?像凌云山上大伙儿,也把我拉扯大了。为甚么嘉鱼说他们杀人不眨眼,来截咱们的又都是些那样的家伙?”   “凌云派毕竟是正道门派,没着没落的孩子也只你一个,又没甚么心机,才稀里糊涂滚大了。”展画屏道,“千帆院并不像凌云派有些势力,不过勉强温饱;后来有一任管事加了‘掌院’一职,开始在孩子群中挑人习武,才越来越没有人模样。在那种地方,一旦有出挑的,必然更多人坐不住——谁狠谁出头,有样学样,逐渐剩了一帮不见日光的鬼魂。”   紫袖默默地回想起遇到的几批人,心中暗自发抖,不知道如果自己就这样被留在那里,还能不能见到如今的星空了。他看向展画屏道:“他们既失了踪迹,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起初不知道,”展画屏说,“我下山游历江湖,结识的人多了,才辗转听说这件事。本来与我并无太大干系,只是凑巧两边都不是甚么好东西,魔教不少人吃过他们的亏。只因千帆院出来的人手狠嘴严,透露的消息太少,又经数次迁徙,找起来殊为不易。”又笑了一笑,“你那位海棠姐姐,提起千帆院,便恨不得将所有人食肉寝皮。既如此,何必又放过他们呢?”   紫袖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不难想见迟海棠和千帆院必有深仇,思量着道:“从那六畜、四魔来看,千帆院里头的人,身手竟都不赖,看来都是拼出来的。”   展画屏道:“在千帆院有个名头,自然少受些气;哪怕去土财主家里当看门狗,也比混在那种地方强得多了。能送进有钱人家,难免多少给点谢礼——时间久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逐渐便成了有人向里头送。”   “那不是成了卖孩子?”紫袖不禁一语道破,越想越是心惊,“既有利可图,自然有人拐了小孩送进去,总归是旁人生的,这才叫无本的生意……说是孤儿,也未必都是罢。”   展画屏应道:“我瞧着多半是拐来的;至于你,当时包袱倒是干净,兴许是家里过不下去,以为放在那里能有条生路。”紫袖带着些怅然道:“应当是的。不知内情的平凡人家,大抵以为进去比在外头活得好。”   夜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他满心波澜,又思及展画屏在魔教多年,双方一直拉锯,竟到了如今这个境地,也是不死不休的打法。兀自一脸感慨,已被展画屏提了起来道:“睡去罢,明天早起练功。”   紫袖十分听话地去睡了,然而次日练武,总不免出神,止不住设想若自己进了千帆院,究竟能活上几天。展画屏说得简要,可也不难想象那里头有多么像是个斗兽场;他自忖就凭儿时那软弱性子,在一众无依无靠的小孩当中,绝不会当真“出挑”——单说那“六畜”,便已比自己下山前强了许多倍,不等熬到那个位次,一定早被撕成了渣。   展画屏预备了几条长长的竹竿竹片给他练手劲,便去竹林中练剑。紫袖一面双手轮换不断劈甩,胡思乱想之际难免又感叹起那句“人生无常”,一分心却被竹子“啪”地抽在手臂上,手肘一片红肿,麻了半条胳膊。他定了定神,有些自责起来,去拿药酒来揉,又见只剩一个瓶底儿,便自行去了地窖里找酒。   院子不大,地窖却不小,黑洞洞一片,酒坛子靠里摆着。他仗着自己鼻子灵,挨着闻过去,要找一坛气味轻些的:一来不忍心拿上好陈酿去揉搓皮肉,二来不想酒气太重扰到滴酒不沾的展画屏。嗅来嗅去,正犹豫不决,却见最里头黑窄处被灯光映得朦胧,像是有几个更小的坛子摞着。此前他不大下来,并未留意,待走近了,才见几小坛酒下头压着一只木箱。   箱子盖得严丝合缝,却没挂锁。自打知道这里只有展画屏一个人住,他早就放开了手脚,此时好奇心起,便将几个坛子搬开,掀了箱盖,却见里头细密如波,粼粼有光,是一套战甲;甲片在灯光下幽幽发亮,竟浮着一抹红芒。他拽起来瞧,触手冰冷坚硬,不知是甚么料子打的;虽有穿着痕迹,看尺寸展画屏又套不上,料想也是兰汀的旧物,便又放了回去。   那小坛子中的酒倒像是平凡之物,他提着一坛回了屋,调制出两大瓶药酒,剩了些随手倒在茶碗里,自己坐在门口擦手肘。   正揉着,展画屏一头汗回了来,见他揉得龇牙咧嘴,幸灾乐祸道:“不专心。”两步便跨进门去,直奔桌边,抄起茶碗喝了一大口。   看他干渴,紫袖本觉好笑,直到他喝进口中,才想起那碗里是酒,当即慌了,冲屋里叫道:“快吐出来!”却见他一愣,将碗放了回去,却将口中的酒“咕咚”咽了,随后自行倒水又喝。紫袖冲进去道:“都怪我弄得一屋子药酒味,你才把那个当成了水罢?”打量着他的面色,小心翼翼地问,“没事罢?”   展画屏脱了衣裳擦把汗道:“能有甚么事?一口酒而已。”紫袖看他一大口酒下肚面色不变,疑惑道:“你不是不喝酒么?”   展画屏道:“不喝又不是不能喝。喝酒容易误事,还是不喝好。万一喝多了,分不清哪是枕头哪是你,那还得了?”说着便接手给他揉伤处,随口道,“怎么不拿点好的来用?”说罢擦了手,便去地窖拿酒。   紫袖跟在后头只让他不要折腾,却想起那口木箱,便指着问:“那套甲是兰汀的么?伸手菩萨穿那个?”   展画屏循声望去,眼神瞬间沉了下来,略垂着眼睛道:“不是他的。那甲的主人,是兰汀的好友,也算是我的朋友。”   灯火忽明忽暗,紫袖看他神情有异,也明白了甚么,抱住他的手臂。   展画屏牵着他径直走到木箱前,启开盖子道:“若不是你提起,我都快忘了。”说着便动手将那甲顺。紫袖见他在箱子里拨弄两下,提起一个圆圆的物件,一瞧正是护心镜,也泛着些红光;他有些心虚地问道:“你拿这个做甚么?是不是被我弄坏了?”   展画屏在护心镜周围揿了数下,发劲一掀,竟像揭烧饼一般将护心镜又掀开了。紫袖看里头雕的有图案,提灯一照,登时“啊”地叫了出来:那护心镜朝里的一面,刻得獠牙怒目,赫然便是双角鬼狮!   他看着那熟悉的图样嚷道:“这是你们魔教那个图案……面具就是照着这个做的罢!”展画屏摸了摸那狮子面,低声道:“这还是兰汀亲手刻上去的。”将护心镜又扣了回去,将战甲规规整整摆好,轻轻合上箱盖。   紫袖看着他不自觉郑重起来的模样,忽然记起薛青松无意间说过一句话——他说自己是“半个将门之后”。他心里默默想道:说不准这竟是薛青松家人留下的遗物,只因这里安全,才静置于此。   展画屏已提起酒坛招呼他要走,紫袖出了地窖,看他神情如常,忽然问道:“在你之前,兰汀就是上一任教主罢?”   展画屏只笑了一笑道:“被你瞧出来了。”   紫袖道:“他既教你武功,魔教又有这样多的事与他相关,无论如何也该是老教主了。”他回想着展画屏向胡不归出手,逼得他在江湖好汉面前自行招认往事的情形,又说,“那战甲的主人,想必也已不在人间了。”   “没错,”展画屏拍拍他的脑门,“聪明得很。那一位去世时,兰汀已不在了,我才将这甲收在这里。”紫袖同他慢慢走着,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伤感——这在展画屏身上是极为罕见的。细细一缕伤逝之意攫住了他的心,叫他不忍再提伤心事,又不由自主抱住了展画屏。   两人停在原地,额头贴着额头。沉默一刻,紫袖又道:“我虽不是你教中的人,能做些甚么,你就让我去做。”   展画屏却不客气地说:“自然有的。过两天我要出门,跟我去么?”   紫袖当即兴奋起来,不加思索道:“当然去!”又问,“去做甚么?”   “养了好一阵,总该动弹动弹。”展画屏笑得愉悦了两分,“千帆院的尾巴露了一截出来,也轮到咱们舍些苦头出去。”   紫袖听他竟然要带着自己去报那一箭之仇,当即跳起来道:“太好了!我们两个伤成那等惨状,终于能把受过的气都还一还。”从怀里掏出那串珊瑚佛珠一扬,“管他再来甚么牛头马面,一概作法超度!”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 第119章 绿酒金杯(6)   两人回了屋中,重新配了药酒,紫袖兴冲冲猛涂一气,恨不得立时将全身上下涂成金刚不坏才好。展画屏捏着他的手臂道:“练得越熟,越出这种岔子——刚上手时哪敢分心?”紫袖垂头道:“就是说呢,竟疼得很,我以后再不敢了。”又扬起脸来一笑,“这回出门,咱们谁也不能再受伤。”   他心里暗自琢磨,在万竹林与世隔绝藏了月余,展画屏得以静心吃药练功,虽已大好,痼疾仍不能一时痊愈;自己好得毕竟快些,又有师父指点,功力飞涨,眼见已超过以往。因此答应展画屏同去时便已决定,此去无论多么艰险,自己都要多担着些,绝不肯再让他流一滴血。   展画屏像是明白他的心思,笑道:“那是自然。既给人找麻烦,哪有自己受伤的道?”   待家里收拾停当,二人便由翠木州朝西去。紫袖跟着展画屏,不数日便到了一道大水之侧,水流滔滔,不住滚向东南。此处名唤芍药江,是百卉江的支流,江面亦甚是宽敞,时而驶过几点渔船。展画屏一路都在隐蔽处做着记号,两人前脚在江边小镇住了,后脚便有客人前来拜访。   紫袖开门时,正迎着迟海棠和薛青松;两人见他,一时都是一愣,薛青松冲口便道:“你也跟着来了?”又去打量展画屏。   紫袖笑道:“我师父可是不吃气的人,我自然也不是甚么宽宏大量的徒弟。这等好事,岂能缺席?”   迟海棠将薛青松拉在一边,了然道:“以直报怨,最是爽快不过。”又对着紫袖道,“虽有师父带着,你也需当心点,别拖了后腿才好。”紫袖连连答应,迟海棠又向展画屏道:“这回左右两个院尊都坐不住了,左尊者有条船从南边来,途经此地;兴许掌院不久也要出来。”   紫袖见她将这几人说的明明白白,像是了如指掌,便问:“阿姐竟认得掌院么?这人在何处?”   迟海棠却道:“从前见过,如今未必认得。”展画屏便对他解释道:“千帆院的人死得勤快,如今早不知换了几回;若连掌院都换了,她也认不出。”   紫袖暗暗记下,又听迟海棠道:“其余两道尚未摸清,兴许扑个空。”这时薛青松忽然吞吞吐吐地说:“实则怪我。原本有一个接头的……一时情急,被我杀了。”   展画屏没有说话,紫袖见薛青松神情越发忐忑,迟海棠似是要为他求情,又迟疑着不敢开口,一时满屋里静得尴尬。正无措时,却见迟海棠悄悄瞟着自己,一双泼辣惯了的俏眼流露出央求神色,心中一软;也知道薛青松许是已吓得脚软,便硬着头皮对他道:“你……跟阿姐能来这里守到一个,已极难得了。”   迟海棠脸色一缓,续上话头道:“无穷妹子和灵芝寨嘉鱼寨主商量过,有意放出消息,说两派有意交好,教主尚在寨中。想来千帆院一时难辨真假,便有人去寨边窥探;又被你们一路杀过许多,人手调动捉襟见肘,反倒泄露了行迹,这才被咱们盯上。”又朝展画屏道,“我蹲了这许久,看千帆院的动静,既未额外防备咱们,也不像要围攻五浊谷的模样——不知是怕了,还是当真不剩几人。”   展画屏点点头道:“既如此,还是不要暴露身份。”瞥一眼薛青松道,“学着点。”薛青松脸上一红,唯唯称是。   紫袖听说嘉鱼出手相助,心中惊喜,又听展画屏问道:“选哪一路?”他此刻只想立即报仇出气,顺口便道:“自然打那个找得准的!”又想到迟海棠出了许久的力,自己一来便挑个现成的,怕她气不忿,一时犹豫起来。   迟海棠看他眼神,却笑道:“不打紧,区区一个左尊者,我也瞧不上,便留给你们师徒罢了。说不准现任掌院倒是个饭桶,被我碰上,还省了力气。”又对紫袖正色道,“别存侥幸的心,这左尊者手下的四圣已死在教主手里了,早些送他们团聚是正。”   紫袖恍然大悟,说道:“这不赶巧了么!冤家路窄,窄得近在咫尺,不会一会这位左尊者,可说不过去了。”   展画屏便对迟海棠道:“这里我们留下,你辛苦些,去旁处罢。”又叮嘱道,“不怕扑空,杀便杀了;一个一个来,早晚都将露面。”二人又说两句,答应着去了。   展画屏便同紫袖打点随身物件,掏出两把匕首;紫袖大喜,当下藏了长剑,只揣上匕首和佛珠。两人略作改扮,赶到附近码头,见地方不大,泊着些渔船,当即上去寻过一遭,一无所获,便在水边静候。   如此等过三四天,夜里才有几艘略大些的船只又来停泊,却也看似普通。紫袖躲在阴影当中,只听展画屏问道:“从哪边走?”他看了两眼答道:“从旁边小船上绕过去,不必沾水。”展画屏点点头道:“试试。”说罢便向渔船奔去。   紫袖跟在他的身后,只见他无声上了一条空船,随着船身起伏,如同夜风径直沿着黑处卷过,轻盈飘逸,不加停留,随即溜上另一条船。他一路都在观察展画屏,自然跟着学到了许多,此刻一边暗自赞叹他的身法,也加倍小心,溜了上去。   身在船上,才见值守的人有松有紧。连过两条船,紫袖看着展画屏闪身进了一处船舱,心中便有了底。他跟着进去一瞧,借着微微光亮瞧见不少鼓鼓囊囊的麻包,此外别无他物。他略有些失望,又却抽着鼻子闻了闻,伸手一摸,低声道:“是核桃。”展画屏也在几个麻包上摸过,说道:“这几袋还带着青皮。”紫袖暗自喜悦:这样早的核桃,必从南边来。展画屏便向深处再摸一刻,低笑一声,以指轻叩,便传出铮铮轻响。紫袖一愣,听那声音甚是耳熟,随即明白里头必然藏着金银之物,心知定是找对了地方。   两人闪身躲在麻袋之后,不过半炷香功夫,果然有人前来巡查。紫袖听着脚步声,心中盘算:方才甲板上见过两人,此刻来了一个。展画屏将他一拉,自己掠至门口,一待有人猫腰探头来看,当即伸手卡住来人喉咙,整个儿拽了进来。   紫袖纵身赶上接过,展画屏便朝舱外去。那人早已无声无息见了阎王,紫袖将尸首藏在麻袋之后,自己也摸到门口,又听见脚步声向这边来,便静静不动。   这艘船上人不多,一旦弄出动静,必然被人发现。紫袖打量展画屏应是去找那左尊者,便想先将等闲手下都除去。此时屏息凝神,听着那脚步渐近,便扣着一枚佛珠,刻意将舱板弄出吱吱声响。那人果然来瞧,也被他一击即中,软倒在地。紫袖正待去接,面前劲风忽起,一只手当面劈来。   他心中一惊,不想来者竟是两人,这一人脚步轻到几不可闻,轻功之佳,前所未见;手上一招也十分凶险,刮得双眼发痛,逼得他不加思索已掏出匕首,左手破他手劲,刃尖照准脖颈“呼”地一声划了回去。那人机变得宜,眼看占不到便宜,收手急退,如鬼影般离去。紫袖当即再打一粒佛珠,“噗”地轻轻一响,不知打中哪里;船舱中甚是黯淡,只见他头上束着的金丝发带闪出一道亮光,便没了踪影。   这人身手矫捷,衣饰不凡,料想便是那左尊者。紫袖虽不免心急,却想到展画屏没有危险,也觉宽慰。他对这船不熟,即便地方不大,也不敢贸然去追。先将打倒那人藏起,才觉周围异样安静,心中纳闷,轻轻摸出几步,不见旁人再来;一路小心上了甲板探头一看,才发现这船不知不觉竟已离了岸边,虽未漂远,也正在水里孤零零地。八成是那左尊者接头不成即已起疑,见船上来了生人,将缆绳解了,要断去后路将人捉住。   船舱中又隐隐传来人声,紫袖当即返身回去寻找展画屏,却也不见他。身后忽闻风响,又有一人持一柄黑色宽刀迎上,看身手却不如何高明。他伸手便是两颗佛珠,势猛力沉将人撂倒;又挨个角落搜去,却无论展画屏还是左尊者,全部都如隐形一般。这船上拢共不出十人,此刻简直像是只剩了他自己。   紫袖犹如梦游,又奔向放核桃的舱里,忽觉船身猛然一歪,脚下沉重,低头才见地下已涌上水来,不禁大吃一惊。   这左尊者一声不吭,竟然当机立断凿透了船。   --------------------   眼看写不完了,多熬一会儿分两段发吧。   看在我掉头发的份上,有没有可爱小朋友给我留个言随便说点啥,汪汪! 第120章 绿酒金杯(7)   船身并不阔大,水又进得多,货物放置不均,此刻便在江中打起转来。   紫袖心头一慌,才当真懂了那左尊者的用意:这人必然水性甚好,在船上胜算不足,一旦进了水中,旁人却十有八九要落下风——说不定已同展画屏斗起来了。他转身冲到船舷旁,黑沉沉的江面上只有水花翻动,一路朝岸边滚去,底下甚么都看不清。眼看船一时半刻沉不了,他返身摸了盏灯,泼出油来,将翘起的船头点燃。火光一起,才见水中已浮着血迹,底下身影隐约可见。随即一大片血花泛起,一只手拿着匕首一扬,又速速隐没。   紫袖认出那是展画屏,心头一喜,却并不会游水,这时心中焦急,想着当初进魔教时跳海的时刻,也并没觉得多难。毕竟久练内功,当下吐净了气,紧闭呼吸沿着船滑进水里。脚下不再如船上左右颠簸,反而镇定了些,他用力一推那船,斜斜向水底坠去。   好在尚未远离江边,江滩极浅,足底不一刻便触了地。没等他站稳,朦胧亮光中只见金光一闪,心里便是一紧:果然是那条金丝发带,那左尊者手持短短一柄三股鱼叉,索命来了。他探手取出两三枚佛珠,竭力冲那人影打去,却被水拦下了大半力道,只有一枚打中。他见展画屏并不现身,想必另被旁人阻住,便要设法缠住此人。   不想那左尊者游得极快,身形灵动有如水蛇,三支尖刃破开水流,转瞬便到了身前。紫袖从未在水中与人相斗,只觉要动哪里都慢了数倍,只得手脚并用,抵住他的双手,唯有四条腿勾踹踢打。   正相持时,忽见一只手从后伸来,准准掐在左尊者喉咙。紫袖视野不分明,对那只手却是熟悉的,见展画屏捏住了他,心中叫好,自忖若非他在,自己铁定葬身鱼腹。不想那左尊者谙熟水性,感知水流变化时早已蓄势,不待脖颈被捏牢便半转了身,鱼叉刺向展画屏。   展画屏出手虽快,也已失了兵刃,只堪堪制住他的手腕,又被他水草般缠住,两人滴溜溜旋转不休;在水下剧斗过久,想必极耗内力,口中吐出一串气泡。紫袖见他二人相持,不等左尊者再变招,脚下一蹬,窜上前去。水流波动中,左尊者只来得及转过脸来,一把匕首已飞快刺进他的前胸,直没至柄。   细细一缕血丝飘过,左尊者竟欲挣扎。一瞬间紫袖脑中闪过展画屏击败四圣满身是血倒在自己身旁的模样,只恨不得将这阴险家伙干脆开了膛。不等他下手,展画屏早已捏碎那左尊者的颈骨;见他不再动弹,朝紫袖打个手势。   紫袖心中一松,肚里也早吃了几口水,连忙猛踩浅滩,奔向江岸;眼前亮光已淡,显然船上火苗逐渐熄了,水却越来越浅。他奋力一跃冲出水面,江上湿润丰沛的空气冲入鼻端,忍不住咳嗽起来。   展画屏也出了来,见他安然无恙,返身进水中一拨一捞,提出一只小袋,这才回来。紫袖抹着脸上的水问:“这是甚么,神神秘秘的?”探手一摸,当即笑出来道:“你拿核桃?”展画屏十分坦然地笑道:“学游水怪不容易,回去敲了给你补一补。”   这时其余船上也有人声响起,黑黢黢只不敢前去探视。两人拣着暗处,迅即离了江水,展画屏却不远走,拉着他躲上一艘空船。没过半个时辰,江面上驶来一只小船,观望半晌,慢慢漂近;船头出来一个人,蓑衣草帽,灯影里半张侧脸一闪而过,竟是兰泽。   紫袖大为意外,展画屏却按住他,嘬口为哨,按着节奏吹了几声,飘荡在黑蒙蒙的江面上,犹如夜鸟啼鸣。紫袖极目细瞧,见兰泽身后出来两人潜入水里,不多时捞起两个沉甸甸的包裹装上了船,静悄悄地走了。   那两袋金银终究落入魔教手中,紫袖想到两人有惊无险、毫发未伤,只觉这口气出得实在痛快,狂喜中偏头看去,正对上展画屏得意一笑,登时激动不已,湿乎乎地扑了上去,静默中同他狠狠吻在一处;待船行得远了,这才携手离去,找地方将半湿衣裳烤干,潜回住处。次日仍然风平浪静,岸上纷纷谈论有条船遭了劫,却因无人呼救,不知双方各自是谁,所为何事;两人便知敌人已被清干净,遂回醍醐坡去。   展画屏果然一路都提着那袋核桃,紫袖心中好笑,也随他乐意;待进了醍醐坡,心里的兴奋才焰火般爆发,禁不住大说大笑起来。展画屏作势要捉他,紫袖高声尖叫,发足狂奔,只觉拂面山风都是芬芳馥郁。待他率先跑回到万竹林小院,却见门口蹲着个人,心中吃惊,再一看正是杜瑶山。   展画屏从后跟来,一声不吭,也不开门,脚下一点,径直越过院墙进了院去。紫袖边笑边迎着过去,说道:“我师父说你会再来,果真来了。”   杜瑶山瞥着墙头气哼哼地说:“展画屏这老狐狸,甚么都知道。”   紫袖上前按动门上小小机括下了锁,将院门轻轻推开。杜瑶山跟着进了院,并不进屋,只在院里小声商量。   原来他本要在山上找个师叔拜师,谁知那两个颤巍巍的太师叔竟嫌他年龄太大,灵气不足;年轻些的小师叔又嫌他学过艺了,用刀不用剑:总之求了一圈,竟一直不曾找到师父,又不肯告诉西楼,这才让他先回山,自己来找紫袖。   紫袖的高兴劲还没过,茫然道:“大师兄不就是现成的掌门,你又求谁?”   杜瑶山道:“新来的弟子能拜他为师,我可不行啊!我要跟他平辈的。”不等紫袖说话,又将手掌一推,接着道,“我知道你不在意,你和魔头两个都不在意,但西楼不一样。他没有魔头……”听见屋里传来嘁哩喀喳的声响,连忙改口道,“没有展师父这个洒脱性子,做掌门本已不易,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   紫袖转念一想,也觉有,冥思一阵想不出办法,便引着他走进堂屋。展画屏已换了衣裳,果然又卷着袖子,正在那里握着小锤子砸核桃。   杜瑶山对着紫袖,语气十分狗腿地说:“上回展师父用小石头打我那一下,我回去想了许久,啧,琢磨不透,实在高深。”   紫袖兀自思索,随口便道:“师父的手法千变万化,上回那一招其实是……”正要给他讲,却见他面朝自己,眼珠却一直转向一旁不言语的展画屏,霎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三言两语讲了一番丢石头的手法,又笑道,“我说不清,你既从我师父这里见识了一手,也算是半个徒弟罢?干脆拜他嘛,你当我师弟,自然就是大师兄的师弟。只不过我师父已经不在凌云山了……”一边应和,一边偷看,见展画屏不为所动,又朝杜瑶山挤眼睛。   杜瑶山连忙刻意皱眉道:“就是愁这个,这样算不算数?”   紫袖道:“这要看大师兄的意思,掌门说算就算。”   杜瑶山的愁苦忽然真实了几分,问道:“那他要说不算呢?”   紫袖道:“你就磨到他说算!”   杜瑶山正在攒眉苦思,不知道展画屏肯不肯收自己,心不在焉,一时没听清,便问:“磨甚么?”   展画屏从旁突然冷笑一声。紫袖本是无心之语,听他这一笑倒觉得脸热起来,装作无意道:“软磨硬泡呗!”   杜瑶山便又思考如何泡法。展画屏又是一声冷笑。紫袖实在辨不出他这冷笑到底是冲着谁,扭脸对他咳嗽一声,却见他面无表情,仍然专注地砸核桃。   杜瑶山丝毫没留意,奋力搜刮全身余勇,决定放手一搏;只不过想得已是气壮山河,开口却细细的:“展师父,你收我为徒可好?”屏息看去,只觉他满脸都写着三个字:你也配?   展画屏挥动小锤,手底核桃应声而碎,敷衍道:“嗯,色艺双绝,是罢。”   --------------------   哎呀感觉打完那一场他们大概会稍微庆祝一下罢。   (我的表情非常智且严肃。 第121章 绿酒金杯(8)   杜瑶山捏着腰间所佩截魄刀,回想起上次来时按捺不住跟他斗嘴,只图一时之快,却万没想到当真有今天这个机缘,只恨不得劈开一道地缝钻进去;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拜师的话说出来就绝不肯再吞回去,想到西楼,当即堆起笑容道:“哎呀展师父,晚辈……这个年轻气盛,一时分不出轻重,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我定然潜心练武,你要我做甚么我就做甚么!”   紫袖从一边探过头来道:“瑶山哥身强嘴快,人又聪敏,是个好捕头,底子不差的。我初入江湖,也多亏他教给我许多办法。”   “你不说也就罢了,”展画屏慢慢剥开一片核桃壳,“展獠,他教的罢?”   两句话寒意凛然,杜瑶山暗自叫苦,盯着那几根手指,头皮一阵发麻,仿佛他剥的是自己天灵盖;紫袖却大笑起来,又连忙掩饰道:“我当时被县衙扫地出门,瑶山哥却向着我,背地里还去给我求过情……我们跟人打起来,他还受过一回伤,养了许久才好。色和艺我虽没大瞧出来,这个心是诚的。”   “兄弟,”杜瑶山像生嚼了半根苦瓜,嘬着牙花子道,“你这是真心夸我呢?”   “那还有假?”紫袖正色道,“你挡在大师兄前头,就是我亲哥一样了。从前在衙门磨练多年,若能好生学武,不是如虎添翼?我看山上那几位长辈,这回可看走了眼。大师兄做掌门,你又疼他,必然是山上最勇武的一个。”   杜瑶山听着这些话,虽自认所言非虚,毕竟当着展画屏,仍不免老脸一红。这时只听紫袖又向展画屏道:“上山这样久了,他们必然已经私定终身;若是他拜不着师父,没个名分,大师兄万一孤独终老,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花容月……”杜瑶山听他信口胡诌,说得自己诱拐西楼一般,直是魂不附体,吓得一跃而上将他嘴巴里一个“貌”字按住,只差作揖求他不要再讲。紫袖正在挣扎,却见展画屏撂下了手里的锤子和核桃,屋里如有凉风吹过,两人这才老实立稳。   展画屏拍拍双掌,将沾的碎渣掸净,扎煞着手站起身来,下巴一抬说:“磕头罢。”   杜瑶山本做好了被他刁难的准备,此时愣在当地,被紫袖笑着一推道:“快快快,拜师了拜师了!”这才慌里慌张跪倒磕下头去,照凌云山规矩行过大礼,再抬头时见展画屏仍无动于衷,又迎着紫袖递过一盏茶来,心地瞬间清明,接过来恭恭敬敬奉了上去。   展画屏拿过茶一口喝干,杜瑶山见紫袖朝他挤眉弄眼地笑,当即喜形于色高声道:“师父!”展画屏一点头,便出了门去。   杜瑶山只和紫袖相顾傻笑半晌,想到不但终于进了凌云派,甚至还和西楼同出一门,激动得手足无措,只想去院中蹦跳一番。不等动身,只见展画屏又进了屋来,将两本册子放在桌角道:“既拜了师,也不能让你空着手走。这里有两本刀谱,我再传你一段口诀,回去练着;时候到了,我自去凌云山找你。那边的功夫,不懂的便问你师兄。 ”   杜瑶山呆若木鸡,没想到他竟然当真肯传自己功夫,当下喜出望外,即便他像是成心将“师兄”两个字咬得格外响亮,也不计较了,乐得发一声喊:“多谢师父!”便要前去抱他大腿。展画屏鬼魅般抬起一脚照脸踹来,吓得他赶紧缩脖子躲闪,老实跪了回去。   展画屏将盛着核桃仁的小碗递给紫袖,又道:“我须得回趟五浊谷,你正好跟他回去,同你师兄说一声。”紫袖应着,将核桃丢进嘴里嚼,看杜瑶山被展画屏叫着去学刀,笑弯了眼睛道:“这个是我和师父拿回来的,恕不能分给你吃了。”   待学完了刀诀,两人便结伴向凌云山去。杜瑶山一得了工夫便将刀谱拿出来细细鉴赏,双眼发痴;转头见紫袖盯着自己发笑,不好意思地说:“别笑话我。自从结识你们兄弟俩,我做梦都想有个师父教我练武。”   紫袖笑道:“我当时拜师也是这样新鲜,恨不得上房揭瓦,只不如你用心。看你这样入迷,想来也能有所成就。”   杜瑶山却笑一笑道:“我清楚得很,师父答应收我为徒,往近了说是看西楼的脸面;再说远些,更是缘于我们两人多少都曾照顾过你,因此即便事不关己,他也愿意出手成全,甚至要你跟我回山作证,着实想得周到。”十分诚恳地望着他说,“从前哪里敢想这样离奇的事?若非遇上你们,我至今还在池县那方寸之地打混,又怎会知道外头这样多姿多彩。”   紫袖看他颇为感慨,笑问道:“江湖好玩么?”杜瑶山也笑道:“不枉托生一遭。山下自然风波迭起,再回山看见西楼,只觉能安然相守,实属万幸。”他摩挲着手里的刀谱,一面觉得西楼这些年没白疼紫袖,一面又觉得对那魔头——不,现在是师父——的看法,犹如流云变了再变。   回到山上时,四处已被夜色裹了起来。走在凌云阁中,杜瑶山早忍不住噔噔噔窜进了书房。紫袖走得慢,听见西楼的声音说道:“瑶山既来了,明师妹打阁中各处也累了一天,将藏书楼锁了,早些回去罢。”随后明芳便支支吾吾应了句话。紫袖一听小师妹也在,自然记得上回见面她对着自己流泪痛哭,犹豫中已闪身躲进一间空房;听着西楼将她送出来的动静,不禁对着她的背影发起呆来。   杜瑶山在书房等着,待西楼进了门,便摆出正经样子,若无其事地行个礼说:“师兄回来了。”   西楼一顿,旋即笑道:“你白天上山的么?这就拜着师父了?小师叔当真被你打动,收下这么一位高徒?”   “你看!”杜瑶山掏出书来在他眼前一晃,得意道,“谁还能这么大度,不逼着我一定要练剑?”   西楼接过一瞧,见是两本半旧刀谱,先是要皱眉,却一下子想到了甚么,恍然大悟,直是又惊又喜,问道:“你……你如何拜上了这一位?师父竟然答应了?”又道,“必然是紫袖从中说了情罢。”   “咱们三条好汉,还是师出同门才好。”杜瑶山笑道,“总之你我如今是平辈了,掌门师兄。只要你还认师父,我就是凌云派正经弟子,谁也赶不走。”   “难为你肯去求他……”西楼眼神闪动,忽然促狭一笑,“你又不怨他说甚么难听话了?”   “哪里难听?”杜瑶山走到他跟前,半蹲下身,握住他的双手,微微仰起头,看着他说,“你如今是山大王,我愿意当媳妇。就在这山上陪着你,照顾你,名正言顺给你当一辈子压寨夫人。”   西楼看着他飞扬的浓眉,锋锐的眼,如蜜般皮肤流淌着灯火的暖光,心头软得发虚,不禁泪盈于睫,低声道:“师父送我一份大礼,这可把你牢牢捆在凌云山上了。”   杜瑶山只觉满心浓情蜜意要溢了出来,忽然只听紫袖在门外嘿嘿一乐,由窗口探出一张笑脸。西楼吃了一惊,当即蹦起来叫道:“你也回来了?怎么不早说!”   “客气甚么,明天再说。”紫袖隔着窗格道,“毕竟也多了位同门,我去找芳娘一并说说罢。”话音未落早已奔出凌云阁,将这二人甩下。   他径直闯去藏书楼,明芳果然并未离去,正手持一本册子,在剑谱架子前头徘徊,看上几眼,手里又比划着;听见进门的声响,回头来瞧见是他,便站住了,迟疑着叫了一句“师兄”。   紫袖早看出她比划的剑路,此时笑问:“芳娘想学别离剑?”明芳神情有些尴尬,将手中剑谱藏在身后,小声道:“我看你使过,又问了大师兄,旁人却都不会,我看这套有些相似……”勉强一笑,“我功夫差,这剑法又难,不学也罢。再说,我又跟谁别离了。”   紫袖慢慢走近,看她眼角发红,粉颊还带着些许泪迹,温声道:“你也到了涨功力的时候,现在学起来不是正好?此前在五浊谷,我知道你为何那样怨我。我夺走了师父,你身边的人也不剩谁。咱们几个大了,都慢慢分开了……如今师父收了瑶山哥当徒弟,你也要做师姐了。”   明芳听闻此言,微微一颤,低头半晌方道:“谁说分开了,就算我跟杜大哥不熟,大师兄不还在么。”   紫袖放低了嗓音道:“近在咫尺,不啻天涯。我知道,你从刚来时,就一直看着他。”   明芳满脸惊异之色,瞪大了双眸,忽然紧紧拉住他的手,流下泪来。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和打赏~!!   今天再更一段。   灯光聚焦给我们大乾年度优秀教师展画屏。   (杜瑶山:主要是学生优秀哈!) 第122章 绿酒金杯(9)   紫袖见她默默哭得双肩抖动,心中发酸,一边安慰师妹,一边自责道:“都怪我不会说话!明知道你难过……”   明芳用力摇着头,也压着嗓子道:“我不难过!我不难过……我看他有人陪着,有人照料,比从前爽朗许多,我应该欢喜才是……”说着却哭出声来。   自西楼带着杜瑶山回来,紫袖便猜着早晚有这一天:明芳向来跟自己亲近,却只对着西楼脸红。大师兄心有所属固然好,只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师妹这边却凄惶着;如果自己再不管,只怕她憋坏了。因此任她哭了一刻,才抬起袖口给她拭泪;却见她哆哆嗦嗦取出一条丝帕,正是五浊谷中自己递去,又被她撕做两半的那一条,早已细细密密缝了起来,折得平平整整。他轻叹一声,拈过来给她擦脸。明芳抽泣着道:“我曾经以为他对谁都是一样,结果终究有不一样的人。我不甘心,可也没有法子……”   紫袖存心逗她道:“若实在看不下去,你也去外头游历,少年侠士多如牛毛,何必守着这座山?”他尝过不甘心的滋味,只觉师妹即便孤身闯荡,也不必忍受这般日日相对的绝望。   明芳却道:“出了门去,我只是凌云派弟子;可在山上,他永远都是大师兄。我一日在这里,便有一日能做他的师妹。”   紫袖看着她泪光闪烁的黑眸,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本书,推了过去。明芳看着封皮,竟是那本《别离剑谱》,突然后退一步道:“不,这是师父传你的,我不能要!”   紫袖抖了抖剑谱道:“我从前也这样想,才从这里将这剑谱带走,看得无比重要;如今不用了,师父教我的都在这里。”他点了点胸口,“那时候他在山上舞剑的情景,独属于我一个,谁也取不走……他剑气纵横,仙姿飘渺,令我永生难忘。只是那时我并不懂剑,也不懂怎样练武;出完殡之后,我才明白’别离’二字,如何叫人痛断肝肠。芳娘……”他顿了一顿又说,“我不会劝人,你不妨想想起初为甚么上山来。你不是为了看上谁,不是为了被谁看上,也不是要为谁伤心才来,对不对?你是来学武的。我没有甚么办法要你不难过,只是你才十几岁,江湖路远,不如练武罢。你比我伶俐早慧,这剑谱我本来就打算给你;如今你也想学,正是时候——遭罪长本事,咱们都往前走。”   明芳始终静静听着,脸上又滚下两颗泪珠,却伸出手来接了剑谱。   紫袖心里一宽,叮嘱道:“这剑法不算难,里头图画甚是详细,还有不懂的,就问问师兄师姐……”   “我不问。”明芳忽然抬头道,“你就是我亲师兄,这山上唯独你会这套剑法,我要你教我。”   紫袖当即笑道:“那自然好。我以前不长进,帮不了你甚么;如今总算也能带着你一道练武了。”   明芳听他所言,想起自己说过的狠话,心里又酸又痛,拉住他说:“紫袖哥哥,是我不对……我竟自大到以为满世界真心人只得我一个,还觉得你与师父行事荒唐;可我回来越想越堵心,直到自己美梦落空,背着人流泪,再想到办丧事时你的模样……才知道真心多苦。”说着泪珠又扑簌簌地落,“我那时看大师兄受了伤,就迁怒于你,又吃了一惊,说错了话。你别怪我……我谁都没告诉!”   紫袖看她哭得哽咽难言,连忙笑道:“怎么又惹你哭起来了?都不要紧,咱们从小就在一处,哪有甚么对错。我对师父,也不求旁人懂。”听她依然连连自责不懂事,又道,“我比你大些,你要比我还懂事,我不是该打?”   明芳这才破涕为笑,两人锁了藏书楼,并肩而去。紫袖本想交代完杜瑶山的事便早些回家等展画屏,既答应了师妹,也不好立时离开,便在山上住了,每日与她一同练剑。   日升月落,眨眼住了半月有余。二十四式别离剑招教得差不多,紫袖暗自打算下山去。明芳练剑十分用功,晚饭后都去云起峰下石坪多练上一个时辰。紫袖沿着熟悉的路径走去寻她,正从树木之间穿过,才听见外头有人说话。   他放缓脚步,只听一个女子说道:“……也就罢了,何必哭哭啼啼的,忒也没用了!”正是师姐慕容泣的声音,听她颇有训斥之意,怕师妹脸上挂不住,当下便站住了。   明芳难为情地说:“后来就没哭了。”又问道,“怎么才能像师姐这样,不为这些事烦恼?”慕容泣笑了一声,沉默片刻,忽然说:“看不起谁呢?”   紫袖一愣,想必明芳也吃惊,顿了一顿,姐妹两个一起笑起来。紫袖便要朝后先走,这时慕容泣已说道:“你知道我家里本姓甚么?”明芳奇道:“不是姓慕容?”慕容泣却道:“你来得晚,是以不知。我家里姓林,原本叫做林虹。”   紫袖顿住了脚,忽然隐约寻出点印象。慕容泣又道:“那时候我回家去,遇上一个人,像是在我家求医,一看便是富贵人家出身。我喜欢他那副从容大度模样,就这么认得了。我在家里留了几个月,他便花前月下陪了我几个月。只是这人对外人从容,却总惹我生气,从没几天安生日子——好了吵,吵了好。后来他要我跟他回家,我不肯;我要他跟我回山,他又不肯,说自己身娇肉贵吃不得苦,不像他弟弟,整日在江湖浪荡。”   明芳插嘴道:“你一定生气了。”   紫袖也默默点头,慕容泣哼一声道:“我便说,哪怕你是金枝玉叶,我偏是金巵玉液,及时行乐:咱们干脆一拍两散。只是给我留件东西存个念想也好,不枉相逢一场。他拿甚么金钗玉佩,我都不爱;又吵了半天,他便说,这些俗物你既然都瞧不上,就把我的姓给你罢。”   明芳诧异道:“这人姓慕容?”慕容泣道:“他那时叫慕容寿,自然姓慕容;给我以后可就不是了。我想他虽是位贵人,自带着福分,可我同他在一起时常哭,干脆便叫一个泣字。这下子,就像他一直陪着我啦。”   明芳茫茫然问道:“那他以后姓甚么?”慕容泣淡淡地说:“这都过了十来年,我也不记得了。”   明芳自然生出些年少的慨叹,紫袖本已走着,却在听见“金枝玉叶”四字时,便已心生警惕;及至听见“慕容寿”这个名字,更是眼皮一跳。他仔细回想慕容泣提及过家乡所在,略一推算,可不就在当年寿王封地之内?他垂下眼眸,心中了然:这一遇之后,贵人自然姓回了陈,回他的朝堂去;过上几年,他便登基为帝,既用不着姓慕容,也再不会江湖相逢。   这时明芳又问:“那你回山来,偷着伤心没有?”慕容泣反倒笑道:“回山来改名字,只说家中有变,大伙儿也不多问。只是奇了,改名之后我倒不大哭了;过上几年,更是看得明白。咱们是武学宗派的正经弟子,好好练武,比甚么都强——你懂了剑,剑更懂你。山上姐妹也多,你想做甚么,都能找见伴儿;下山更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别只挂着男人。”   明芳不知想了甚么,忽然咯咯一笑道:“我听另几个师姐讲的传奇里头,兵营还有女将军呢!咱们学成了艺,也去当将军罢,只不知如今还收不收了。”慕容泣笑道:“灵芝寨的寨主不也是位高手?上前线打仗也罢,读书绣花也罢,甚么都好,咱们能做的事多着呢,不比等男人快活?”   紫袖听着这对姐妹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话,泛起淡淡笑意。对小师妹的心意,大师兄一定心中有如明镜,却必然以礼相待,不好多提一个字;杜瑶山即便明白,也更加不肯说甚么。师姐能说得这样干脆火爆, 兴许芳娘视野也拓得广些。   想必不久之后,师妹也要真正入剑门了。   他抬头看着墨蓝天幕,直到师姐离去,石坪只剩明芳剑刃呼呼破风的声响,才放重了脚步,走近她身旁。   明芳正断断续续地思量,见他来了,一口气问了一大串话。紫袖便细细讲过,又说:“师父教过的,还有我自己摸爬滚打琢磨出来的,都告诉你了;剩下的只需慢慢磨练,同人过招。”明芳笑道:“知道了,我瞧着大师兄和你学剑的时候,师父也没讲过这样多,我可是坐享其成了。”说罢便从头练起。   紫袖看着明芳全神贯注地练剑,却耳朵一动,察觉有人来了。他循着动静望去,树林中闪现一个身影,慢慢走到月光所及之处,却不再前行,只站着看。   他起初以为自己眼花,日夜思念展画屏,想得眼前出了幻象;直到展画屏抱起手臂要笑不笑地看他,才醒悟竟然见到了真人。紫袖慢慢向他靠近,展画屏抬手虚虚一拦,两人隔了甚远,对着望了一刻,又都去看明芳练功。毕竟分离多日,紫袖按捺住急切的心跳,看看剑招,又忍不住侧目去偷瞧他。   明芳一套剑法练毕,扭头要冲紫袖说话,猛然发觉站在一旁的展画屏,两脚钉在地下,再也走不动,一柄长剑不知往哪里搁才好,带着一丝慌张的笑意唤道:“师父……”   展画屏微微点头,忽然说:“剑势不需起得太高,多留心脚下。”明芳一愣,随即喜形于色,拼命点头道:“我记得了!我记得了!”又想问甚么,却想了想道,“师父这一说,我倒没得可问了。”展画屏又道:“已比你师兄那时强得多了。剑势急不得,安心练上两年。”明芳晕生双颊,含着眼泪笑起来。   紫袖看展画屏指点师妹,一语道破她的短处,想来对今后都有助益,也觉欢喜;在一旁看着他说话,再想不到他竟这样跑来,欣悦之情难以言表,嘴角默默上扬。   展画屏又问他道:“回去么?”紫袖忙道:“回!这就收拾去!”明芳行个礼送展画屏,又偷着冲他笑笑;紫袖也正笑着,又听展画屏说:“走了。”见他转过身去,一只手却半张着留在身后,冲他一晃。   紫袖心中大喜,一步窜过去拉住他的手掌,朝师妹招了招手道:“早些去歇着罢!”两人便一前一后走向山道。   --------------------   我们紫袖也有师兄的样子啦。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紫袖:师父,你怎么来的?   展老师:自驾,停在山底下了。   紫袖:……对不起,停车场被管处改在山腰,我忘了告诉你。   于是教主因为违章停车被凌云山管处贴条了。 第123章 绿酒金杯(10)   展画屏的手仍然温暖,紫袖见他毫不避讳明芳,心中已是甚甜;细想他等不及宁肯上山来寻,更是合不拢嘴。一腔思念之情终于寄在了正主儿身上,拉着他一甩一甩地,笑问道:“你冒冒失失地来,要是我前脚走了,赶巧碰不上,又怎么办?”展画屏不假思索地答道:“拿杜瑶山出气。”紫袖蓦然爆出一声笑,惊起枝头的鸟儿。   到了房前,展画屏便叫他自去拿包袱,只在外头等。紫袖问道:“你不去见见大师兄?”展画屏却说:“见过了。”紫袖看他已同西楼打过招呼,也不多问,收起简单行李,两人慢慢走下云起峰。   展画屏牵着他,不说径直下山,却朝后头绕。紫袖正要纳闷,忽然想起甚么,便跟着他默默地走。直走到峰后小谷,站在那座假坟之前。   西楼最听展画屏的话,说好了留着,自然不动坟头,却已将写着展画屏大名的墓碑撤去,换上一块新的,只雕着些纹样,不见一个字。两人站在碑前看了一刻,紫袖默默回想起造这坟头时的惨状,也想起对展画屏下毒手的凤桐。他此刻同活人站在一处,自然别无所求,只是心疼之余,又唯恐展画屏性子上来,甚或把这坟墓毁去,倒让大师兄烦恼,不免带着一分担忧道:“你可别把这碑打碎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看看就走罢。”   展画屏倒颇为干脆地答应着,两人不多停留,一路走去。紫袖本以为自己对山路甚是熟悉,却总归熟不过他;跟着他尽抄小路,脚下又快,走了不多时,已离了云起峰,下至半山腰了。他回头望着山林笑道:“你知道这样多,都藏着不告诉我。”   “谁说不告诉你?”展画屏停下脚步,贴在他耳边说,“这就埋怨起来了?”紫袖侧过脸来,见他贴得极近,心中发痒,突然不怀好意地说:“就要埋怨,你怎么办?”展画屏了然一笑,低声道:“你自己挑。”   紫袖本要趁静夜无人,些许占他一些便宜,被他这样一笑,更觉热血隐隐便要上头;跟他鼻尖相贴,也低声问:“怎么个挑法?”   展画屏道:“其一,咱们两个去树后头切磋切磋;”一只手在他腰间捏了一把,“其二,看你师妹练完了剑,你也不能落下。”说罢手掌溜向一旁,轻轻抽出常明剑,腾身跃在一片空旷地界,含笑又问,“要走还是要学?”   紫袖看这架势,立时甚么都忘了,深吸一口气,直勾勾盯着他叫道:“浪淘沙,是不是?!”一时激动得变了调,“当然要学!”   展画屏便不再说话,一柄长剑随即划破了夜色。月明星稀,紫袖两只眼睛像长在他身上,一瞬也不肯错过,时而惊诧,时而赞叹。力战之时,这剑法自然势有千钧,神威凛凛;此刻收着劲力使来,仍旧如挟风雷,惊心动魄。他边看边回忆着展画屏独对数魔的身姿,两相对照,思绪如潮。   一套三十七招细细使完,展画屏蓄势已久,并未刻意藏劲,而是随手一挥,常明剑“嗤”地一声低鸣,劲力朝四周轰然袭去,只听枝叶簌簌作响,断裂无数,稀里哗啦砸在土石之上。紫袖再也掩不住心头震荡,使劲拍着手掌叫道:“好剑法!好身手!”   展画屏持剑走来,看他乐得冒汗,收剑入鞘微笑道:“别光看,回去你就练起来——可不许嫌难。”紫袖听他这样说,喜得跳起来道:“再难的功夫,让你循序渐进一教,也都能学起来了。”他睡梦里也要对这剑法流口水,心知展画屏明白得很,有意将这剑法传了自己,又问道,“为甚么不等回去再教?”   “哪有拆自己家的道?”展画屏朝身后一指,十分坦荡地说,“这闹得七零八落的事,还是要在旁人山上做。”紫袖恍悟道:“怪不得,醍醐坡和五浊谷,都不如这里便利。”   这时才听咣咣连响,原是远处两株树木从中摧折,倒了下去。紫袖笑道:“我去瞧瞧,别下回来了挨骂。”将剑和包袱往他手里一塞,便去拾掇那两棵断树。正抓着拖开,却猛然听见细弱的人声。   起初他吓了一跳,竖起耳朵仔细辨认,却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低声呻吟。他循声喝道:“甚么人在那里?”只听那声响略大了些,仍是断断续续。壮起胆子走上几步,才见黑洞洞的石头底下坐着一个人,抬头看向他,果然是个女子,哭得满脸是泪:“救……救救我!”   紫袖见她荆钗布裙,做普通山民打扮,仍警惕问道:“大嫂为何在此?可是摔伤了?”那女子半喘着道:“我……我要生了!肚中好痛!”   紫袖大吃一惊,这才看见她双手护着的肚腹竟是高高隆起,登时吓得魂飞天外,冲去她身边问道:“是……是不是飞来的树枝子砸着你了?”   那女子冷汗如豆,摇头道:“不曾……我猛然腹痛得厉害,像是破了水,才走不动路。小兄弟……求你送我回家去罢。”   这时展画屏举着火把来到,那女子见了有人,又指着山中一座小屋,连忙央告:“我和当家的绊嘴,本想出来走走,没想到趁黑走得远了……”便疼得说不出话。   紫袖忙道:“我晓得了,你不要说话!”正待伸手去扶,展画屏却拉住他道:“你去山上找人来。”   紫袖登时醒悟,连忙应了,看着展画屏抱起这农妇,便撒腿飞奔回云起峰,叫了慕容泣来。慕容泣一听是孕妇临盆,不敢耽搁,收了些物件,背起药箱径直同他出了大门。   幸好那山民家中尚有老母从旁搭了把手,紫袖便跟展画屏站在院外等着,只听那产妇痛得嘶声狂叫,慕容泣高声大气,一边指点,一边痛骂那家的男主人;那汉子亏,在门外只敢唯唯应声,又连连赌咒发誓。   闹了许久,终于听见一声儿啼,那汉子连声念佛,千恩万谢。紫袖屏息半晌,只听师姐朝外叫道:“你们走罢!我天亮再回山上。”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凑在窗下跟她道了辛苦,两人才转身下山。   紫袖从未遇上过这样的事,又从窗缝里瞧着了婴儿,也瞥见产妇痛苦疲惫的脸,许久不曾说话。展画屏有意讲几句逗他,他才像想起甚么,乍然问道:“我小时候也长得这么皱巴巴的?”   展画屏面色高深莫测,没有回答。紫袖看他摆出一副宗师样子,心道自己十有八九说得不错。只叹了一声道:“那大嫂像是痛晕过去了……若是我母亲因此恨我,将我丢掉,也情有可原。”   及至走出甚远,展画屏忽然说:“你小时候,比这孩子好看得多。”   紫袖讶然转头,见他正朝自己温柔一笑。望着他的眼睛,心里丝毫不在意他是不是说了实话,只觉能被他拾来,实在是天下最幸运的事;将头倚在他肩上,伸手搂住他的腰。展画屏也搂了他,二人勾肩搭背慢慢走远。   山风温存清凉,一路无话。走到山下时,展画屏问道:“你从前想过成家么?”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还有一个尾巴,等我写完再发,这会儿写不动了……   这两天不知道受了啥刺激,胃疼起来差点给我送走,   大伙儿都要好好保护肠胃呀 第124章 绿酒金杯(11)   “成家……”紫袖乍闻这两个字,有些意外,“娶媳妇么?小时候也许有,后来就不想了。”他忽然想起师门的“媳妇”杜瑶山来,好笑之余,并不羡慕;自己如今虽然照样没成,可也有家了。   展画屏慢条斯地说:“成家应当是件麻烦的事,生养孩子也是很大的事。我将你捡回山上之前,并不知道养娃娃要做甚么,只以为给你些米糊吃,你就自然能长大;后来不耐烦,吓得一逃了之……”紫袖正笑,又听他说,“旁人尚且如此,做母亲的怀胎十月,更是辛苦得紧,并不会因为痛就恨你——若没有解不开的难处,是不会将你丢掉的。”   紫袖方才只因心中窜上异样感慨,才不知怎的冒出那样一句,此时见他出言宽慰,心里甚暖,点头道:“我晓得,不是因为我不好、招人恨……其实,若是只想让我死了,随手搁在哪里就是,又何必往千帆院去?还不是想着里头有顿饭吃,能多养我两天。再说如今时过境迁,无论当初为了甚么,我都已不在意了。”他蹭蹭展画屏的下巴,又说,“只不知道我师父是怎样?我师父老大不小的,可曾有过娶妻生子的念头?”   展画屏毫不犹豫地回答:“从来没有。”“唔,”紫袖想了想,笑起来,“无论受伤前后,你只想练武。”   两人的脚步声在山道上轻轻响着,地上细长的影子离凌云山越来越远。展画屏说:“你这样年轻,既跟我厮混,也是没有后代的了。想皆大欢喜,享这种团圆福气,许是要排到下辈子。”   “等甚么等!”紫袖从未听他说过甚么前生来世的话,此时进了耳朵,自然开怀无已,满心里激动得发颤,一只手在半空里比划起来,“我只喜欢你这个人。无关甚么家里的长辈,血脉的后代,那些我都不想的。咱们两个人足够,有这辈子足够。即便有下辈子的事,也还是跟当下一样才好。”   展画屏静静听他嚷完,笑一声道:“你倒是知足,三毒心法没白练,避得开一个贪字。”捏了捏他后脖子道,“是不是啊,洪三儿?”   紫袖无声笑起来,头回听他这样称呼自己,只觉有趣,便也回应道:“可不是么,展四。”   洪三跟着展四走进万竹林时,天刚蒙蒙亮。数日赶路都是多走少停,两人虽未明言,紫袖却明白在这里不会住上太久——展画屏的伤势一旦好得差不多,大抵便要回五浊谷去了;因此二话不说,只顾一口气赶回这里来。只是说来奇怪,一路明明都不觉累,不知道为甚么,进了醍醐坡,就有一种久别重逢的熟悉感;及至走进无人的小院,更是想赶紧到哪里坐坐。   待他洗去一身浮尘,坐在床边想要运功时,却感觉疲乏隐隐袭来,坠得他径直躺了下去。枕席之间散布着展画屏的淡淡气息,令他从头到脚都松弛下来。不知这样世外桃源的日子还能过上多久。他默默想着,心安得闭上双眼,陷入沉睡。   不知睡了多少时辰,忽闻有人在轻轻说话。他感到一只手在自己脸上捏来捏去,睡眼朦胧便伸展双臂,抱住了俯下身的人。展画屏一边捏他,一边带着点笑意道:“不吃不喝,从天亮睡到天黑了。还不起来晒晒月亮?”   他闭着眼睛,浑身睡得软绵绵,却将展画屏的头颈往下拉,一直拉到自己脸颊之侧。展画屏会意,轻轻啄吻他的耳朵、发际,一面又催。   紫袖多日不曾见他,心里一根弦早已绷得极紧;在山上为了练剑,又忍痛放弃了“切磋”,此时跟他紧紧贴在一处厮磨,耳畔鼻端都是他的声响气味,只觉热血如沸,一边乱咬他的脖子和侧脸,一边眼也不睁地嚷道:“你要逼我起来,总得使点手段罢。快,给我些颜色瞧瞧。”展画屏嗤笑道:“我不叫你,你不也起了二十来年?”   “不不不!”紫袖尚带着两分迷糊,强自解释道,“自己起床都是逢场作戏,不作数的;师父叫我起床才是真心起床。”说罢一条腿已经缠上他的后腰。展画屏吃吃发笑,一只手便摸进了他衣襟,蹭过胸口,在后背重重抚过,手掌的薄茧将他皮肤擦得又痒又痛。   紫袖登时便清醒过来,一声低喘,半身立即弓成拱桥一般。展画屏埋头在他胸前,手却沿着脊骨左右两条筋肉游走,慢慢滑下腰间,在那弯曲的低谷中流连。紫袖只觉全身被按成一滩水,紧紧裹在展画屏身上,那根弦就此绷断。   等他神采奕奕跳下地来,天果然已黑了。正逢十五,冰轮高悬,照得满院亮堂堂地。他跑进院中伸个懒腰,朝展画屏笑道:“难得赶上,咱们也一道赏赏月。”   展画屏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对玉盏,一只玉壶,刚刚洗过,还带着点点水痕,直是洁白剔透,光华流转;见他瞪着眼看,笑道:“喝两口?”   紫袖伸出一个指头去戳那滑溜温润的壶盖,咋舌道:“了不得。就算在王府里,我也没拿这样贵重的碗喝过甚么,今日可要用上一用。”说着便提过大壶,朝里注入清水。展画屏瞥一眼道:“不如去地窖里拿些酒来?”紫袖只摇摇头,勉强退让一步道:“放两片茶叶罢。”   一切备妥,廊下置了一张竹几,几样小菜,两人对面坐下。   展画屏斟出茶来,夏夜风起,不知是茶叶还是竹叶的清香,在周身萦绕成一片。紫袖看看月亮,又冲他笑。展画屏专注地看着他满足的模样,问道:“笑甚么?”   紫袖道:“‘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我自打瞧见这句诗,便觉说得再对也没有了,不正是在说你?”两眼闪闪地望着他道,“从前我看起来,虽然你遥不可及,却如何都忘不了,去不掉。即便是没见着你的时候,也好像哪里都有你的影子。”   展画屏微微一笑,举起白玉盏道:“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两盏淡茶,“叮”地轻轻一磕,盈盈水波中映出一轮浑圆明月。   --------------------   尾巴来啦。《绿酒金杯》确实是前头很多部分的总动力。   最后一段是我个人口味特别偏好的那种情景。   两句诗都出自李白《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全诗奉上,与诸君共赏: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也感谢关心!   想在这一章里写的都写了,爽!我满意了。   希望大家看得开心,也希望《金刚明沙》的难过,   能在这一章得到安慰。 第125章 千帆过尽(1)   轻风飘过,万千竹叶沙沙作响。   紫袖赤裸脊背上布满一层细汗,肩头肌肉已鼓起绷紧,回转过身,身前一道锐光闪处,常明剑如神针定海,向前卷去;一根竹竿不紧不慢伸了过来,朝他剑刃一搭,这一剑便未能使透,只觉劲力一阻。他脚下一撤,随即变招,剑锋转而横扫,直取中盘。眼看便要撩着对面那片衣角,那竹竿又沾了过来,看似蜻蜓点水般点了一点,却势头甚猛,只觉手上一沉,剑路当即被拖得稍变。他不敢大意,既已闪身在几株翠竹旁,干脆信手一扬,劲力卷得一簇枝叶簌簌而落。   趁眼前一时混乱,剑尖轻颤,连点数下,正袭向对方双眼,却见那竹竿直直杵来,迎准了他剑尖一顶。紫袖心下暗喜,手上劲力陡增,“哧”一声轻响,剑刃将竹竿劈开数寸。那竹竿竟不后撤,不等他回剑,反倒顺势卡进两分,带着剑锋朝外唰唰地转。两道劲风扭在一处,又将断裂竹枝卷了进来,“当”地敲在剑身,竟沉重得很,眼见像是帮着对面将剑夺去。紫袖心中发急,慌忙将剑攥紧,却也只堪堪不曾脱手,脚下步法已然乱了,面现懊恼之色。   竹竿收了回去,他将常明剑收回鞘中,仰头叫一声道:“又不成!”   展画屏带着一丝笑意,将劈坏的竹竿丢在身后,地下已堆了五六根;自己走向一旁,足尖一挑,又将一根新的掂在手里,同样三尺来长,犹如持剑,朝他一扬下巴:“还来不来?”   “来!”紫袖一边应着,一边擦去眼前汗水,又问道,“为甚么我使不对气力?明明剑锋比你的竹竿锐利……当初我就问过印哥,若是气力不足,又该如何应对强敌。来这里之前也吃了亏,总不能回回都拼上小命罢。”   展画屏手中竹竿垂下,却不再出招,只朝他走来,口中问道:“你嫌自己劲道不够大?”紫袖道:“为了练剑,你自然懂得把控力道与我过招;只是我内劲并不如你,即便练会这招,出去了比我强的不知凡几,却再没人肯让着我。”   他自认练功十分用心,只是三毒心法虽已大有进境,面对未出全力的展画屏却仍然力有不逮。即便心里明白功力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强行提升,依然想要尽力弥补缺陷。他从前便有这般苦恼,也挨过不少打,总以为慢慢就好了,谁知也没能当真想通;此时对着展画屏,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展画屏想了想便道:“佛经中有个故事,或许能稍解你这困惑。”将他身上黏着的一片竹叶取下,缓缓讲来,“某次佛陀经过一座城池,城中诸人清道路相迎,却被巨石所阻,无能为力。此时佛陀便上前去,将这石头一把掷上高空。众人看不见石头,自然害怕,佛陀便又令巨石化为微尘坠落,尔后又将这些微尘聚成原本的巨石。”   紫袖便道:“佛陀自有神力,能碎石还能拼回去。只是众人必要惊诧了。”又感叹道,“我若也能将巨石掷上天去,该有多好!”   展画屏道:“众人自然吃惊,便问佛陀如何做到。佛陀回答说,掷出石头的力,乃父母所生;碎石之力,为禅定力;将碎石复合之力,为解脱力。”   紫袖听闻此言,若有所思,点头道:“佛陀本具的父母所生之力,必然已经甚大,想来禅定力、解脱力,更要大出数倍了。”   展画屏又道:“众人再问,除此三力,还有旁的没有?佛陀便答,还有福德力,能除诸魔,证无上觉;有智慧力,能断烦恼;有神通力,降服外道。”见紫袖默默无语,架起胳膊搭着他的肩膀笑问道,“最后一种,你猜是甚么?”   紫袖迟疑一刻,摇头道:“我猜不出。前三种已然不是凡人能及,后头这些定是比前头的更强。至于神通力,我本以为已然到顶,还有甚么能比这个更霸道?”   两人沿着竹林小径向外走去,走向摩尼阵的花树。展画屏轻抬手中竹竿接起一朵落花,对他说道:“是无常力。无常力一出,父母力、禅定、解脱、福德、智慧、神通诸力都算不得甚么。”   “无常力……”紫袖茫然道,“是那个无常么?”   “是那个无常。”展画屏道,“‘智者当求无常不能逼处’——连佛陀都说,真正智慧之人,不但明白无常的大威力,还能不受其摆布。”眼看已走到花树之下,停了脚步道,“万法如此,练武对敌亦是如此。临敌之际,变化万端,既有危机,也有转机。功力的差距固然重要,决胜的时机却照样能藏在这诸般变化之中。虽不能人人都像绝顶高手一般飞花落叶都能伤人,然而只要能看准时机加以利用,你同样有胜的指望。”   紫袖凝望着地下散落的花瓣,闭起了眼。不多时又执剑在手,抬起头道:“来罢。”   待练完这一场,已到晌午。不上手不知道,他练这浪淘沙已有十日,竟连基本招式都还不能连贯,几乎要丧气起来。暗自感叹自己太弱之余,他偶尔会想起展画屏在亡命途中说过的话——“强有强的活法,弱有弱的活法”,又一头扎进剑法中去,尽力再吃透一招。   自从受伤来醍醐坡暂避,不知不觉在这里住了数月,夏日已过,秋意扑面而来。到了天空格外高远的时候,他便问展画屏道:“甚么时候回去?”   展画屏坐在凉亭里看信鸽带来的字条,信口道:“住腻了?”   “兰大哥送来的药快吃完了,”紫袖站在院里摆弄竹笋,头也不抬地说,“我瞧着你也好得多了,总不会一直在这里住着。”   “这个自然,”展画屏道,“时候到了,咱们就回五浊谷去。”紫袖笑嘻嘻地问:“你带我走?”   展画屏回过头来说:“你愿意留下看屋子,也使得。”紫袖看他不像是在玩笑,将一个脑袋摇成拨浪鼓,忙道:“使不得!我不看。”   “不看就不看,”展画屏道,“我走到哪里都带上你就是了。得了空咱们再回来。”   --------------------   老展讲的故事出自《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药事卷第七》。   原文中佛陀说的是“是故智者,当求无常不能逼处”。   最后还说了一首偈子:   禅定与解脱,福德智慧力。如斯诸力等,无常力最大。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评论和打赏~!   今天先给十五章开个头。 第126章 千帆过尽(2)   紫袖十分满意地冲进凉亭去,跟他挤在一个石凳上坐了,倚着他的后背,心里默默思量。比起浪淘沙这套剑法,浮生十掌倒练得更加应心些;随着手上功夫渐强,每当拿起那串珊瑚佛珠,他头脑中总会止不住地想起大红锦袍映衬下的一张苍白面孔,想起金错春。上次一别,早已过了两个月,他本想着功夫练个差不多,也该好生盘算一番回京的事;在凌云山看了那座假坟之后,又时常想着展画屏的伤,更是想去大般若寺打听素墨的踪迹。只是眼下看着魔教和千帆院的争斗到了关键时刻,自然要以展画屏为重,另外的事,他也只得向后放一放。   展画屏半晌没听见他的动静,回肘戳了戳,问道:“睡着了?”紫袖后脖领子一痒,伸手去掏,从衣领里掏出一片竹叶,定睛一瞧,虽早已干枯,仍能看出叶片中央两道细纹,便道:“这是凌云山上的金丝细竹……”忽然想到了甚么,跳起来问,“这是我那一片,对不对?”   展画屏哼道:“不对。”“怎么不对?”紫袖拈着那叶子翻来覆去地看,笑道,“别处没有的。这是头回见你吐血那天,我在清溪小筑摘的,顺手揣起来,后来夹在《寄展獠书》里头了,才染着几点墨迹。”   “说得是没错,只不过如今不是你的了。”展画屏又将那竹叶夹走,“旧的还不上,等出门顺路再去摘些。”   又过几日,展画屏便筹措着动身,只说要去个好玩的地方。紫袖本以为要回五浊谷去,待上了路却见他朝东而行,便乖乖跟着;直到路径越来越熟悉,心下有些诧异,才忍不住说:“这里已进苍水州,倒离池县不远了。”   展画屏但笑不语,果然到了池县以西,便不再前行。紫袖自忖上回料了左院尊,连带回来的核桃都吃完了,却一直没有其他消息传来,想是迟海棠那头不曾遇上旁人,如今展画屏必定与她相约在此会面,再行商议。他看着四周颇有些眼熟的风物,心生感慨,展画屏已拣了个热闹饭铺走了进去。   紫袖跟着上楼入坐,点着菜又朝街上暗暗张望,向展画屏道:“你说好玩的地方,就是这里?”见他点了点头,心中不禁生疑:这里虽比池县小些,莫非竟有千帆院的人藏身在此?既这样说,那么自己做捕快时,逢着吴锦二曾在附近出没,就再合不过了。   他想到吴锦二,又连着想起许多事,压低声音问道:“不是说他们那里头都是收的孤儿么?可我上回遇见的那个,却是有兄弟家人的。”   展画屏道:“说不准只是少些,迟海棠也不甚清楚。”紫袖听了这话,想到上回说起甚么掌院、院尊的事,又问:“阿姐跟千帆院,到底有甚么仇?”展画屏沉吟一刻道:“你自去问她。”紫袖闻之一顿:此前他无论问甚么,展画屏都向他解释,唯独这回不讲,倒让他生出些警觉。   身边吃饭的人越来越多,吵嚷渐响。紫袖心不在焉地吃,小二却陪着笑带了个人来,要与他们拼在一桌坐。他偏头一瞧,原来人已坐满,又看展画屏淡然处之,心下奇怪,再抬头细看,站在旁边的又哪是甚么男子,明明是迟海棠,当下忍着笑让了座。   迟海棠身形原本男女莫辩,肤色又深,此时脸上略作易容,俨然便是个男人。三人寒暄两句,薛青松也假作食客来到,这才压低了声音说话。迟海棠筷子头轻轻一戳,说道:“斜对过客栈,里头有人。”紫袖放眼看时,只见“瑞年客栈”四个大字十分晃眼,墙根还有个跑堂模样的,正在教训小伙计。一切都平平无奇,比起别的客栈也没甚么新鲜。   展画屏问道:“有多少?”迟海棠道:“店里一应物品,都有熟人往里送;我怕打草惊蛇,还没敢混进去。”展画屏点头不语。紫袖半听半猜,这才明白,他两人一直追踪千帆院踪迹,竟到了这里。他又想起江边小船上惊鸿一瞥的兰泽,便问道:“兰大哥好么?”   迟海棠点头道:“好,还说那鸟针好使。”展画屏带了两分好奇问道:“真好使?喂的甚么鸟?”三人这才意识到他不知道那装了毒针的木鸟之事,一时顾不得嚼,捂起嘴来偷乐。紫袖忍着笑去打量那瑞年客栈,又听迟海棠道:“这些天来过两批人,一从后门,一作客商,各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待走时,孩子却没跟着,想是留在客栈里了。”   这时那挨教训的小伙计笑嘻嘻地朝那跑堂手里塞了些钱,混赖几句便走了,又叫来两人;那跑堂站在原地等着,蓄力接着骂。他正瞧得津津有味,只听薛青松道:“店里管事的有点年纪;却一直没见过大掌柜。”展画屏便道:“正好住进去瞧瞧。”   紫袖回了头来,迟海棠说:“使不得,你们住别处,我今晚便去投店。”薛青松却阻止道:“不行,万一认得……”又不敢多话。他看这三人一时决议不下,忽然开口说:“不如我去罢。客人住店,天经地义。无论他们认得谁,反正没人认得我。不管碰上天王老子,我忍住不动手就是。”   迟薛两人大眼瞪小眼,展画屏却欣然道:“你去罢,我给你兜底。”紫袖朝他一笑,伸出手来,掌心朝天,五指虚虚一抓:“先拿银子来。”   “哟,”迟海棠忽然插嘴道,“钱竟然不在你身上?”紫袖老实答道:“我只有些零散铜钱,想是不够。”薛青松满脸恍然大悟之色,啧啧叹息起来。展画屏道:“不够吃再加个菜。”他才老实低下头去。   紫袖正笑,展画屏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拍在他手中。他放了筷子道:“不等晚上了,这便去罢。”说着转身下了楼梯,直奔瑞年客栈。   那跑堂已教训完了,侧过脸来,三十余岁模样,一张脸生成市侩的好看,唇上两绺长须,随着绽开的笑意微微轻颤。见紫袖朝门口走,温声问道:“客官可是要住店?今日来得不巧,此刻没有空房。”   紫袖忙道:“这可累得走不动了,大哥再细想想。”捏了一小块银子,走近身边,塞进他手中。那跑堂果然眉开眼笑,喜得扶了扶头上小帽,收了钱道:“既这样说,小的再去查一查。”   两人便朝门口走去,紫袖听方才薛青松说掌柜深藏不露,不知这店中伙计是否身怀武艺,自然一心找他破绽,瞅个空子装作一绊,朝他身上一跌。那跑堂正塞着钱,踉跄一步,怀中跌出一只荷包,银线绣的花纹闪闪发亮。紫袖见他也没甚么身手可言,忙道:“是我冒失了!”又不住口地赔罪。那跑堂自然不等他弯腰,便自行去拾,也辞让不休,二人一团和气地进了店去。   给足了银子,空房自然一查便有。紫袖进房开了窗扇,等到傍晚一过,展画屏便从窗外无声溜了进来,含笑道:“有人接应,方便多了。”紫袖见他打扮得彪悍,也笑道:“房多得很,只不敢把你这样凶的人朝里带。”   两人又说几句,展画屏忽然住口不言,朝门口示意;紫袖凝神听着,果然脚步声甚轻,有人上了楼梯来。他想了想自己进店来的举止,不但面貌衣裳处处留意,连剑都用粗布裹了,应当是不曾露馅,便闪身门后静观其变,手掌却暗自蓄上了劲。   门外有人轻轻敲了两记,一个带着几分稚嫩的声音同样轻轻响起:“大侠,大侠帮帮我……”   这显然是个少年的嗓音。紫袖皱起眉来,见展画屏轻轻挥手,便将门开了。门外只站着个十几岁的男孩,只比他胸口略高,衣衫不整,露着两条细长的腿,面色惨白,两只眼睛哭成金鱼也似,仍流泪道:“救命!”   --------------------   5月1号上了官方扫文小组的微博推文,   破天荒头一遭,   哎呀好新鲜的感觉。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劳动节却在逃避劳动的作者,祝大伙儿   假 期 开 心。   我回来发奋了! 第127章 千帆过尽(3)   这间房离楼梯不远,紫袖看看左右,并无人来,再看这少年形容凄惨,带了几分慌张,满脸的心思只想躲进门来,低声问道:“你是谁?家里人呢?”那少年只管冲他作揖,小声求道:“大侠先放我进去罢!有人捉我的!”   “我并不是甚么大侠,”紫袖把着门道,“若你知道家人在何处,我且将你送回去。”   “我没有家人,”那少年忍住泪急促地道,“我是被送来这里的。”   紫袖听得一个“送”字,将他一把拉进屋来,关上了门。迟海棠饭桌上提起过的两个少年,这应当是其中之一。门外毕竟昏暗,进了门才看清楚,他手臂小腿都有伤口,也带着掐出来的指痕;兼之连裤子都来不及穿,不必问也知道出了甚么事。   展画屏始终坐着不动,紫袖见这少年坐着抹泪,先拿件衣裳给他穿了,又问道:“先说清楚,咱们素不相识,又隔着门,你为何叫我大侠?”   “我瞧见你带着兵刃……”那少年惊魂甫定,口齿却算流利,“虽包起来看不真切,应当也是刀剑一类罢。我在门缝里张望来着……我也练过两年武的。”   紫袖看他年纪虽小,却举止利落,显然身怀武艺,方才赤着的双腿也是筋肉分明,绝不仅仅是练过两年而已。此时也不多说,只道:“谁把你送到这里来?”   少年答道:“是带着我练武的大哥,说是来有活做,能领工钱;可又将我交给一个老头儿,要我叫他掌柜……”他面上掠过一丝惶恐,“他要我做……做那种事。”   紫袖看他紧紧抓着衣裳,面上神情不似作伪,便道:“你逃了出来?”   少年微微点头:“我当时听见了你的房号,又见你有兵器,便记住了……这一层的几间房,唯独这里亮着灯,料想应当也不会寻错……”他努力解释着,未曾长成的面孔带着一点委屈,“两位大侠必定侠义为怀的,若有人来找我,求你们把我藏起来罢。”   紫袖正在思索,久未出声的展画屏忽然问:“你叫甚么?从哪里来?”   那少年乍听他说话,看他面色阴暗,五官没有一丝秀色,畏缩着道:“我……只有一个外号,叫秋生,说是生在秋天,也不知是真是假。是从东北边来的。”说着便讲了个地名,又将求救的眼神投向紫袖。   紫袖看展画屏坐在一旁,虽身形扮得魁梧,神色声气却都蔫头耷脑地,像是壮汉抱恙的模样,便对这秋生道:“我虽带着兵器,却是武艺低微,只拿来保命,当不起你一句大侠。我这兄长也只会两下子拳脚,如今生着病,行动也不甚方便。我们两个不欲惹事,你要躲在这里,恐怕也不保险。”说着在他不远处坐下,“将你知道的事,见过的人,都说一说罢。”   秋生略一思索道:“带我来的大哥,我只知道是寻常乡汉;这里的人都躲着我,那老掌柜也没见几回。”   紫袖见他说不出有用的来,兀自琢磨。若这孩子是这客栈的探子,即便将他赶走,也没甚么好处,既然送上门来,不如留下套话——只不知如何叫他快些开口。   正走神时,展画屏却又蓦地插话道:“另一个孩子在哪?”   “甚么?”秋生抬起头来,茫然中带着一丝遮掩不住的惊讶。展画屏说:“同你一起来的另一个,人在何处?”   秋生被展画屏直直盯着,一时有些张口结舌。紫袖冷眼旁观,心中有数:他自然是知道另一个人的,却必定没想到展画屏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只见展画屏又慢慢地说:“一起送来那个,是我们两个的表侄,从小被人拐走。我们寻他多年,终于得了消息,才跟到这里,却再寻不见踪迹。你既然同样被送进来,说不准竟见过他。此一遇也是缘分,若能找见侄儿将他救走,也不枉我二人寻来这里。”他面带愁苦朝秋生探了探身,“你被这样折磨,可见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侄儿可也在此受罪?”   展画屏这一番话,说得诚恳中带着两分焦急,倒显出几分忠厚,十足十便是当真要寻那便宜侄儿一般。紫袖看那少年脸色微变,便知道这一手奏效了。   如果同样在泥潭中挣扎,又忽然闪现一点希望,凭甚么只有旁人能看得见摸得着?他自己就是个孤儿,不难明白这种心情,暗自慨叹展画屏此举准且毒——秋生听到最后,面皮轻轻抽动,可见展画屏说得没错;少年心中此刻必然也已生出妒恨了。   秋生沉默一刻,说道:“没有的,只有我自己。”   “你们隔了不多久来到,分别从前后不同的门里进来,怎会只有你一个?”展画屏又说,“如果你见过他,或者知道甚么消息,还请都说出来。家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好处都短不了你的。你要我帮甚么忙,我都答应。”指着紫袖道,“别看我不中用,我兄弟身手比我强些,带你一同出去,找你的家人,都不在话下。”   秋生又陷入沉默,半晌问道:“你们涉险来此处,原是为了救他?”   紫袖觉察到他声音中的一线裂痕,十分自然地掏出药来,走近半蹲下身,给他敷治伤处,一边说道:“我那侄儿同你年纪相仿,来这里之前便已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也不知进来之后是死是活……若能接了出去,不必挨打挨饿,担惊受怕,能有个去处遮风避雨,有个师父带着练武,可有多好呢。”又抬头看着他笑笑,“我虽找不到他,此时给你敷药,也是一样的。”   紫袖在山上跟师妹师弟打交道多了,向来不免说些软话哄人,却又带着真实的亲切。那少年听他始终和气,此刻又软语温言,一时掌不住,眼眶便红了,抿了抿嘴唇道:“你那好侄子,武艺比我强,不但打败了我,还跟那老头儿如鱼得水,倒挤兑我。我已挨了三回打……”说着恨意上脸,流下泪来,“他撺掇那杀千刀的掌柜折辱我,我若不跑,早成了被人骑的狗……我恨不得一头撞死!”   紫袖看着他不加掩饰的情绪,抬手给他擦了擦泪说:“不是甚么狗,也并非要折辱你。”他想起那时拼命与花有尽抗衡的自己,望着秋生的眼睛,“对你做这种事的人,只是为了告诉你,他强你弱,要你服从,仅此而已,甚至不如被狗咬一口。你没有服从,而是跑了出来,你做得对。”   秋生又攥紧了衣裳,吞吞吐吐地问:“你真能带我一起走?”紫袖笑道:“既让你进了门,若能一并出去,还能把你自己留下么。”秋生垂下眼睛道:“如果我对你侄儿做过错事,你还要帮我么?”紫袖奇道:“谁又没做过错事了?改过就是。”   秋生道:“此前去来观的胡老道,就在江湖好汉面前自尽了,可到处都还有人说去来观的道士虚伪得很。”   看着他局促的模样,紫袖不禁暗叹他毕竟还是孩子,便朝他道:“胡道长做了错事,以死谢罪,自然因为错得大了些,旁人帮不了。至于你和我侄儿,才多大的人,有甚么过节,先出去了再说和,大不了打一架,有甚么要紧?”   秋生默默无语,终于小声道:“你不是魔教的人罢。”   紫袖只作不知,顺势问道:“甚么魔教?”   “掌柜只叫我来打探,怕你是魔教的人。旁的我不知道。”秋生看看紫袖,再看看展画屏。   两人对视一眼,紫袖又说了几句安慰秋生,听见外头又有人来,便都不说话了。果然有人敲门问话,展画屏便同秋生躲进里间去。紫袖开门一瞧,是那跑堂的来了,仍带着市侩的笑,低眉顺眼地道:“小店跑丢了一个伙计,只怕惊扰了客官,小的来问一问。”   紫袖干脆答道:“甚么伙计?没人来过这里。”说着便要关门,那跑堂忙抵住门道:“客官再想想。”   紫袖不知他此来何意,只觉他手上劲力倒不小,假作不耐烦挥舞手臂,那人不着痕迹地闪身一躲,竟躲了开去。紫袖一回手,后招却将他头上帽子扫落,眼前又一闪,原是那人头上系着一条亮闪闪的银丝发带。紫袖笨手笨脚地接住帽子,跑堂的一边扶正,一边又赔笑道:“丢了伙计,店里管事的人必要责罚小的……”   紫袖便让开了门,叫他进来,低声道:“你口中说的人,就是你自己罢。”见那跑堂面上闪过一丝异色,反手已关紧了门,“若不是见过你那同伙兄弟,这回还看不破你的身份。”   话音未落,眼前呼呼风起,两人已赤手相搏。那跑堂百忙之中开口朝屋里道:“这两人必是魔教的探子,快制住里头那个!”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海星过4000了。   没想到这几天签到送得多,大家也很大方地分给我了。   太感谢啦~   今天俩人联手演戏嘿嘿 第128章 千帆过尽(4)   紫袖一边同他动手,一边心念电转:这跑堂劲力甚强,掌法诡异,却没下杀手,必然同自己想的一样——最好捉活的。只是这里唯有自己和展画屏两人,若被他喊人进来,只怕又有麻烦;因此虽一时拿他不下,却将力道加至七八分,压至头脸,逼得他难以开口说话。这样一来,身上又难免吃亏,少不得挨了两记。   他凝神细听,展画屏始终将呼吸放得甚粗,丝毫不像个高手,即便此刻外间已经打了起来,仍然按捺得住——正因如此,这跑堂才立时发觉,指挥秋生行事,想必少年的确颇有几分身手。紫袖心中佩服,一边暗自思量,面前这跑堂必定是千帆院的人,混迹在此,只不知客栈中究竟有多少帮手。   两人打得甚快,转瞬已斗了二三十合,展画屏却被那少年逼得出了房来,秋生手中一柄小小银刀正横在他颈中。紫袖自知他不会轻易为人所控,只顾专心对敌——那跑堂的功夫像是半拳半掌混在一处,带着几分阴寒内力,他只管用浮生十掌来破,虽说不上占先,也能抵挡得住。   秋生却将两道眼光扫来扫去,看着紫袖动手的模样,对展画屏冷声道:“你兄弟身手可不是一般的好。”展画屏老老实实被他拉住,只颤巍巍伸手将窗扇推得大些,劝道:“这里危险得很,让他们打,我带着你先走罢。”   “走”字出口,紫袖却觉手上一紧:那跑堂虽喊不出声,眼神却瞬间凶恶起来,朝秋生猛瞪。秋生得了他的示意,也有些无措地道:“你们当真是……魔教的人?”   不及有人回答,说时迟那时快,窗口忽然人影一闪,有人越窗而入,轻飘飘落地。一条绸带从旁卷来,原是迟海棠到了,替紫袖挡下一击。他心头一喜,瞥见展画屏拉住秋生向一旁闪躲,同时手指轻弹,一粒小丸便在迟海棠身影的遮蔽下径直飞向那跑堂,准准打在哑穴之上,力道之大,甚至透过衣衫直没入肉中。那人顿时哼也哼不出声,又被迟海棠的绸带敲在身上,动作一滞。紫袖趁机上去连点他几处大穴,将他点得浑身一僵,又轻轻接住放在地下——三人配合得宜,竟然悄无声息便将人撂倒。   秋生在展画屏手中噤若寒蝉,看这三人如看厉鬼,又忍不住带着畏惧去瞧那跑堂。迟海棠在他全身一扫,轻描淡写地问:“他叫你陪床了?”秋生满脸紫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捏着小银刀的手微微发抖。迟海棠又冷笑道:“你放心,他必不得好死。目前尚不能杀他,到能动手那天,阿姐活剐他,给你瞧热闹。”   秋生眼神一动,又瞥着地下,犹豫着道:“这话当心被他听去了。”展画屏使个眼色,紫袖便将跑堂的敲昏捆了,丢在里间床上,塞住他双耳,又细看他头上发带,出来说道:“左尊者是金丝带子,他这条也不是凡物——此人要么是右尊者,要么竟是千帆院的掌院罢。”迟海棠正与展画屏低声交谈,扭脸迟疑着道:“他不像是掌院,十有八九便是右尊者了。”   三人一齐看向秋生,秋生茫然道:“甚么左了右的,我……我不知道!”   迟海棠便不再睬他,自与展画屏说话。紫袖见秋生神色变幻,便不错眼珠地盯着他。没过多久,秋生又要喝水,他跟着起来倒水时,里屋忽然传来噗通一声,随即嘎吱一响,像是甚么机关合拢的声音。他当即和迟海棠冲进屋中,只见床板刚好并紧,早已翻了个儿,此时空空如也,那跑堂哪里还在?   迟海棠冷笑道:“功力匪浅,尚能伺机逃跑,那人是右尊者无疑了。”   紫袖便在床边寻觅,展画屏卡着秋生的脖子进来,问道:“机关通向哪里?如何开启?”   秋生抖抖索索地道:“我……”“你不知道?”迟海棠斥道,“你有帮他逃走的心机,竟不知道他怎么逃?”   秋生在数道眼神威逼下,越发蜷缩在床角,小声道:“旁的不知,我单知道架子后头有一处。”但见三人眼神转而打量墙边书架,自己早已飞快地伸足一点,见床板忽然又动,当即向前跃去;身在空中,不料那床板却只开了一道细缝,一闪便飞出两道黑影,随即又合拢来。紫袖早要拉他,见此急变,自然比他更快,左手将人拉回,右臂一拨,两支短箭“嗡嗡”射进墙壁,势头极猛。秋生跌倒在地,脸色煞白,唬得哑了。   紫袖执剑朝那机括再按数次,床板如同凝固的铁板,纹丝不动了。迟海棠抱起双臂,凉嗖嗖道:“小机灵鬼儿,凭你这点斤两,还想着能跑不成?原本进了千帆院,就没有活路的。”又朝展画屏道,“时候差不多了。”   展画屏略一点头,两人便朝外走去。 紫袖揣测迟海棠必然在客栈做了手脚,扣着秋生手臂跟上。展画屏回头瞧了一眼,淡然道:“待拿下这座客栈,再说话就晚了。”   秋生面孔绷得死紧,紫袖道:“右尊者必然告诉你借机从那机关逃走,他没想叫你活着。你对此一无所知,出了甚么事我们也不会信你,不过是白白送命。想出去,只有跟我们走。”   再走两步,秋生终于道:“出口是……是后街的米铺。”说着脚下一绊,紫袖搀住了他。秋生半晌无言,忽然开口道:“我不是存心害你们……他给我下了药,掌柜也听他的话,我若不这么做,只会更惨。我不想再……”眼中泪水涔涔而下,“我只是不信魔教会有人救我。”   展画屏和迟海棠都没有回头,紫袖便道:“谁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   几人待走出门来,才见外头聚着数人,领头的像是薛青松的模样。紫袖看几张眼熟面孔都在五浊谷见过,又见一个朝这边打手势,像是在说有人跑了。   迟海棠道:“死不了罢?”   “可不能死。”展画屏道,“老马能识途,狐死必首丘。能不能摸进老巢,全靠他了。”   秋生拉着紫袖的衣角,满眼刀剑闪烁,又听两人死来死去说得肆无忌惮,吓得颤声道:“别……别杀我!我像是听见过千甚么院,却不知道他是甚么人,你说的那些,我当真都不明白!他们都背着我们……”说着便要哭出来,却被展画屏的眼神吓了回去。   展画屏朝他道:“若不是你,也不能这样快找到右尊者。不想再回去,就听他的话。”说着一指紫袖。紫袖心中暗笑,他这师父,一旦拿出教训人的派头来,自己也好,薛青松也好,都恨不得立即高呼遵命;此时忽然给了一个甜枣儿,更是把这少年说得连连点头称是。   依言寻至米铺细查,果见有些许痕迹。展画屏让迟海棠留下断后,又叫紫袖带着秋生,两人上马便追了出去。   夜风拂面,秋生坐在紫袖身前,轻声道:“那……你那侄儿,是真的么?”紫袖也轻声道:“若我真有亲人在这里,我定然亲手将那些人碎尸万段。和你同来的少年,如果留在客栈,也会被找出来的。”秋生又问:“你认我当干侄儿,我以后也孝敬你,好不好?”   紫袖一阵头痛,装作没有听见,只顾着看展画屏。有秋生指路,那右尊者尚未跑远,便被展画屏循迹干脆利落跟上。紫袖自己也干过盯梢的事,只觉比起师父来可差得远了。时快时慢,一路追过两天有余,眼见那右尊者折而向东进了城。两人将马匹和秋生藏了,跟着直奔一所老宅,只见那右尊者徘徊片刻,脸色大变,却沿着院墙溜了进去。   紫袖看着右尊者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寂静中道:“只怕是个陷阱。”“自然是个陷阱,”展画屏道,“否则咱们何必跟来?”   紫袖侧头瞧他,展画屏便解释道:“历经此前数次交手,千帆院人手不足,要往里头补人了。这右尊者应当是打算送这两个孩子回去,同旁人约在此处,顺便引咱们上钩,因此前头行事刻意留了破绽……只没想到瑞年客栈丢得彻底,又没带回人来,两手空空,已是强弩之末,留之无用。想必那位掌院心如铁石,不会分心相救了。”   紫袖被他一讲,便都串了起来,点头道:“原来是请君入瓮——不来,他便逃了;若跟来,便有埋伏。只没想到魔教伺机更久,他反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朝他一笑,“还是你看得多,不声不响就瞧出来了。”   展画屏又捏着他脖子笑道:“咱们家笨瓜也学会做戏了,还做得不差。”紫袖一路跟着他,见他让自己做事毫不迟疑,自觉能帮上他的忙,早已十分欢喜,这时又听他夸奖,便也笑道:“原本不行,是师父带得好,一看就懂了。”   展画屏在他头顶亲了一亲,拿出一枚金闪闪的物件递过来道:“收着。”紫袖接了,见一张白纸对折起来,当中夹着像是小小一片金叶子,问道:“这是甚么?”展画屏道:“给你练练手,打落牙齿才算准。”   他将金叶子收在怀里,福至心灵,全然明白:对千帆院也好,对魔教也好,右尊者都已是一颗弃子;秋生尚未入伙已如此畏惧,千帆院内部的规矩一定更为残酷,右尊者唯有立下大功,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因此势必死拼,力图反扑,即便捉来也无大用。展画屏此举的意思,已是不需再留活口了。   --------------------   先发一段,晚上写完再发。 第129章 千帆过尽(5)   两人潜入院内,沿着屋舍一间一间搜去。宅子不大,那右尊者又有意突袭,不久便破门而出,直取展画屏。紫袖站在战圈之外细看,见他虽一声不吭,却显然拼上性命,招招都是杀手,声势甚为浩大。若要硬拼,展画屏也能高出一筹,只不愿意殊死相斗,便同他来回周旋。   两人功力都高于自己,紫袖一时也不好出手相助,便在一旁静待时机。斗过数十招,展画屏忽然卖个破绽,叫那右尊者陡然发劲,乘势将他一只手臂扣住,转向紫袖,示意他动手。   紫袖早从怀里取出那张纸来,见里头夹着的金叶子闪过一层诡谲绿光,显然是浸过了毒。他意欲发劲,却见两人仍在闪转腾挪,一时有些犹豫,生怕失了手,打在展画屏身上。   这片刻迟疑间,两人又已换过一次位置,展画屏仍然扭住右尊者,朝他道:“来!”   这个字犹如当头棒喝,将他猛地打醒。他蓦然意识到对面站的是展画屏,正因是他,才不需怕——他足够强,强到让自己不必有任何顾虑,只管撒开手去做,全然不用担心会伤到他;他带着他共同对敌,便是将这些大气不敢喘的场合当做了练武场,就像那时刺死左尊者一样,就像在醍醐坡喂招一样。   紫袖的心猛地静了下来,眼中只剩右尊者一枚活靶。内息流转,练过无数次的手掌和手指配合圆转,手中暗器沿着料准的轨道飞了出去。一片薄纸很快落下,金叶子却仍向前疾飞,堪堪击在右尊者双唇之间,果然敲碎了牙齿,正落入口中。   紫袖凝神盯着右尊者,只见他脑袋向后一挫,像是被那金叶子卡在舌头,却仍忍痛挣扎,劲力反倒加大;只是不过两招,眼神忽然迷惘起来。展画屏见他招式一顿,便松了手。右尊者转身朝他身上一抓,展画屏被他将外袍抓破,顺势便将衣裳甩下,露出里头套着的一件白衫,飘然而退。右尊者微微一愣,展画屏却背转身去,只留下一个背影,侧脸一瞥。   紫袖正觉诧异,却见那右尊者愣在当地,忽然嗷嗷狂呼,势同疯虎,只如瞧见了甚么最可怖的情景,骇得将手中衣衫撕得粉碎,朝外纷纷扬扬甩出。他原地打了几转,运起一掌一拳,便朝展画屏击去。紫袖早已纵身一跃,不待展画屏动手,已拦在当中,力贯全身,双掌齐出,朝右尊者迎上。   四手相接,右尊者两条手臂“喀啦”一声齐齐折断,人却直直朝后飞去。紫袖悚然心惊:自己习练浮生十掌以来,此时方算初试锋芒放手一搏,没想到功力大进至斯,心中涌上一丝近乎惊惧的狂喜。   他正要向前,墙上却有人下来,正落在右尊者身后。两条绸带伸出,将他头颈裹住,犹如一只蚕茧。迟海棠站在当地,秋生也从墙头爬了进来。右尊者身上绸带越收越紧,在众目睽睽下,逐渐停止了蠕动。   迟海棠眼神冰冷,干脆将绸带抛下不要。展画屏问道:“另一个孩子呢?”迟海棠道:“死了。被下了重手,丢在柴房里。”回头问秋生道,“你见过罢,倒是秀气,右手臂有片胎记,是不是他?”秋生本来愣愣地瞧着右尊者,这时抬头瞪起眼道:“……死了?”喃喃重复两句,忽然哭了起来,“死了好!死了干净……我恨他将我打败,叫我挨打,那掌柜来的时候,我便帮着按住了他的双手……他原本不至于死心的……”直哭得口齿不清,最后便只翻来覆去说着“我该死”三个字。   紫袖恍然大悟,难怪他说曾对那“侄儿”做过错事,一时不知该说甚么,迟海棠却皱起眉头道:“行了。以后记得,都是被人驱使,被人糟践,你们两人再互相踩上一脚,岂不是更便宜了恶人。那个死了便罢,你最好记一辈子。”秋生不敢再哭,跑上前去,对着右尊者的尸体又踢又打。   展画屏对迟海棠道:“你也折腾了几天,后头的我去。”迟海棠却一口回绝:“不行。掌院是我要找的,岂能功亏一篑。教主出力便是,不需操心了。”又指着秋生道,“这个麻烦,我倒是知道交给谁最合适,一并带走罢。”秋生听闻此言,吓得跳起来,既害怕迟海棠,又不敢看那“教主”,连忙央求紫袖。紫袖唯恐他当真要给自己做侄子,正摇手苦笑,迟海棠早一把将人捉住,带着他走了。   两人一去,像是走了百十号人,老宅中恢复寂静。紫袖松了口气问道:“咱们做甚么去?”展画屏道:“离凌云山也不远,上山一趟罢。”   紫袖困惑道:“怎么又想起来上山了?真去摘竹叶不成?”“那还有假?”展画屏道,“顺便去瞧瞧你师弟的功夫。”   紫袖忍不住仰天而笑,心中暗自替杜瑶山念了几句佛。   自上了秋,凌云山下尚只微凉,云起峰顶早已寒意凛然。   西楼坐在书房,对着一桌子簿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师父带着紫袖上山来,自是叫杜瑶山抓心挠肝的好事,简直寝食难安,一大早便摇头摆尾地练功去了。   西楼暗自琢磨,杜瑶山从没跟着展画屏正经练过武,这回少说也要被师父在身上刺破二百来个窟窿。   直到过午,杜瑶山才摇摇晃晃地迈进门槛来了。西楼赶紧起身,看他衣裳竟是完好无损,刚要说笑,却瞧见脖子上兀自带着一个手印,青紫相间,在他黑皮上也甚是清晰。赶忙抢上去扶着他,小心翼翼地问:“师父弄的?这是练的甚么功?”   杜瑶山一屁股坐在榻上,垂头丧气地道:“展画屏……太可怕了。今天教我用刀,他甚么都不拿,只凭一双肉掌……我,我差点被他掐死。”   西楼看他这副模样,像是被教训的大狗一般,想起他去之前昂首挺胸地说甚么“金子终要发光了”,又是要笑,又是心疼,给他倒了茶来,安慰道:“师父在练功上向来严苛,你也要习惯习惯。”   杜瑶山一仰脖将茶喝尽,吞得喉咙甚疼,激愤道:“也太狠了!他对紫袖也舍得这样么?我浑身都要碎了。”   “你以为呢?”西楼笑道,“紫袖当年在山上时,可没少被罚。光是罚跪,无论春夏秋冬,雨里雪里,都照跪不误。”   杜瑶山没想到紫袖也受罚,只觉独自跪雪简直比自己还可怜,便道:“万一跪坏了腿,还练个屁?”西楼道:“师父有的是法子,让你跪不坏还更难受。”杜瑶山打一个寒战,自然是信的,又激愤道:“都这样严了,那怎么你和紫袖还有明芳,都没成天下第一啊???”   西楼大笑道:“所以才收了你啊,师弟!凌云山上下可都指望你啦!”   杜瑶山发出狗的声音,仰面躺了下去。   西楼看他累成这副熊样,只觉有趣,劝道:“忍一忍便好了,万勿半途而废,好不容易拜着这样一个师父,旁人求也求不来。”   “我晓得。”杜瑶山看着房梁,突然说,“我从前对谁都要防着一层,对魔头更是信不过,只觉怎么防都不为过,没想到居然拜在他门下。如今才发现,师父对徒弟们都还不错的。他肯收我,明明是因为你们师兄弟,可又愿意悉心教导我……从前也遇过些高人,同师父比起来只能算是半桶水,却都不如他这般认真。我纵使累死,也不要放弃,这样的师父上哪里找去。”   西楼啧啧感叹道:“看看,这就迷上了。幸亏你来得晚。要是早来了,一定跟紫袖争得不可开交。”   “甚么话!”杜瑶山坐起来道,“我可是你媳妇,师父亲点的罢?”   “那自然是的!”二人尚未说话,便见紫袖窜进屋来,指指划划又说又笑,“师父摘竹子去了,我来看看压寨夫人的伤势。”   --------------------   昨天夜里写到很晚,所以才能发两段。   并不是我手速忽然加快了,嘻嘻(つД`)   我要是真能一天写这么多该多好啊!!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我自己卡到沮丧的时候就来看看,狂吸力量。   希望大家的假期都过得好,假期后更好。 第130章 千帆过尽(6)   杜瑶山肃然道:“只剩一口气了,赶紧来说句话罢。”紫袖跳过来对着他左瞧右瞧,点头称赞道:“不差,这是真学着本事了。”又朝西楼道,“今天就走,到时候就不来同你说了。”   “这就要走?”西楼十分吃惊,“才来了这两天,急甚么?”杜瑶山吃惊更甚,不顾身上疼,跳下地来道:“我才练了半天功夫,怎么就走了?是看我油盐不进,气得撒手不管了?”紫袖忙道:“哪里的事,师父说要教你的都讲过了;兴许是有旁的事,才要快些回去。”   西楼听了,便也来劝,杜瑶山却转不过弯,梗着脖子对紫袖道:“我知道我底子不如正经门派出身的,练得不好,师父说的我都记下了;可每一个字我都明白,连起来就不明白了……”   紫袖看他额头青筋直跳,知道是真急了,便道:“你不要慌!他教给你的,一定是你能明白的。”   “我又不是你,练到这个境界,你自然明白;我却一头雾水。”杜瑶山难掩担忧之色,“师父说了那些,别是看我不可教化,撤手不干了。”   “不可能。”紫袖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目前尚不能懂,他不会多费口舌,应当连提都不会提。”   杜瑶山不吱声了,看一眼西楼,西楼原本也有些悬心,此时却笑道:“必定是他说得对。从前练功,我们几个加起来,也不如你这一上午去得久。”   紫袖也跟着说:“瑶山哥一看就是下了气力的,我远远看着你把刀谱都记熟了,师父更加明白。练武非一日之功,短短数日,哪里就能和从前有天壤之别了?他说的话,你都记牢,以后练多了,总有恍然大悟的一刻。”又笑道,“你素日里要强,却没有不懂装懂地糊弄,老老实实地问,我瞧着甚好。”   杜瑶山闻言点点头说:“要说这个,的确是的,我还问了他些练剑的事,他竟并未训斥我,也说了些练法。”自己思量片刻道,“依我看,他当真喜欢练武,从前陆师叔说得果然不错。”   紫袖道:“师父那样的身手,还日日练功不辍,因此我也绝不敢偷懒。”   杜瑶山叹道:“我从前听那些传言,以为师父能做魔教教主,必是城府极深的人,一转眼珠能有七八个主意;如今才知道,他也没甚么心机,果然行走江湖,能打的还是靠一个’打’字——可见成了高手,也不能就此躺在修为上混日子。”说了一刻,苦下脸来,“刀法也罢了,我甚么时候才能刀剑兼通?你们这凌云剑也忒难记了!”   “答案都在招式里,”紫袖道,“你练得久了,吃得透了,自然甚么都知道。”   杜瑶山瞪起眼睛,冲西楼叫道:“你瞧他!他说话这神情,跟师父一个模子扣出来的!”   “当真?”紫袖听见旁人说他像展画屏,自然眉开眼笑,嚷道,“这可太好了!”一转身又跳又扭地去了。   杜瑶山听着他逐渐走远的脚步声,对西楼道:“在池县刚见他时,那神色偶尔简直像个小老头儿一般;此时长进了许多,人倒有了个年轻模样。”西楼垂下眼睫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能’返老还童’,也非一日之功。”   杜瑶山感慨一番,又喃喃自语道:“紫袖那时挨罚,师父却没罚我……莫非我真有天下第一的资质?”西楼一面暗笑,不再他,自回桌前坐了。   展画屏果然要了两匹马,两人连枝带叶各驮了一袋金丝细竹,日夜兼程赶到五浊谷,直到进了谷口,才松下一口气来。曹无穷拿走了竹子,紫袖看左右无事,便要追上去,却被展画屏拉住问:“做甚么去?”   他瞟着曹无穷的背影,心不在焉地答道:“问问她我此前那间房还能不能住了。”展画屏拉着他径直回房,边走边道:“还问甚么,跟我一起住不就是了。”   紫袖狠狠将脸扭了回来。他本以为这回不比家里,虽做好了分开的准备,难免有些怅然,听了展画屏的话,自然十分惊讶,有些局促地问:“这可是在五浊谷……这样好么?”   “甚么好不好的,”展画屏道,“把你独个儿撂在凉炕头上,看不见摸不着,你能愿意?”   紫袖心里甚美,跟着他踏进房门,却又想起曾被魔教众人取笑,有些脸热,勉强辩解道:“啊呀,瞧你说的,我也没有……我心如止水的。”   展画屏看着他不说话,忽然将衣领朝旁边一拉,露出膀子,似笑非笑地说:“我以为你血气方刚呢。”紫袖一看他肩上还留着自己挠出来的印子,尴尬一笑,嗖地把他衣裳拉紧,正色道:“别露出来,原本止住了的,看见你这身板,止水也起万里浪。”   回到谷中,两人这才腾出了工夫,将千帆院右尊者的武功路数细细拆讲。这是师徒二人的习惯,自从在醍醐坡一起练武,两人单独过招也好,同外人动手也好,每当打过一架,过后必要复盘:展画屏一定会将得失利弊摆在眼前,对他分析得清清楚楚。紫袖听得多了,不但对自己身手的优劣了然于胸,也对许多功夫都有了更深的见解;这回再加上瑞年客栈的事,展画屏又从前到后将线索一路捋顺,甚至连千帆院的武功传承也做了推测,他有些听不大透彻,却也自认又长了些见识。   展画屏看着他眼神变幻,笑问道:“这些不如单讲功夫好玩,是不是?”紫袖自然偏爱练武的部分,又不能直说,忍着笑连拍马屁:“你讲的必然都是好的,只是武学讲得格外好些。”蹭上去搂着他问,“这般传授,是不是独我一份儿?”   “那自然的,”展画屏朝他鼻尖亲一记道,“旁人求我,我也不肯讲。唯有像你这样聪明,才听得懂。”   紫袖听他瞎扯,心里却是高兴的,一连几天都精神抖擞,仍去谷中练剑;却正赶上兰泽在那里摆弄竹枝,便上前去搭把手。他提着竹子跟在后头,问兰泽道:“我原以为师父摘得也忒多了些,没想到是兰大哥要的么?你要这些做甚么?”   “也不是我要,”兰泽拿着几片叶子道,“这竹子当中的竹沥,取出来加以炮制,能入药的——这已是最后一批了,咱们拿来制毒。”   “毒?”紫袖跟着他进了药房,看他径直伸手去试碗里的药汁的温度,忙阻拦道,“既然是毒,你总不能赤手去碰啊!”   兰泽笑道:“不要紧。单独的竹沥是无毒的。”   紫袖听他这样说,便挽起袖子来,同他一起取这竹沥。兰泽让他做些粗活,自己转身去,取出一个小坛。紫袖打眼一瞧,见是蘑菇,随口道:“灵芝寨也有这个,算是山珍了,你腌来吃的么?”   兰泽坐在一旁笑道:“此前嘉鱼寨主来送药时带了些。这蘑菇用药浸过,便有极慢极微弱的毒性,再配上金丝细竹的竹沥,反而成了一味甚是霸道的毒药。若不是她指点,我再想不到的,谁会将这两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拼在一处呢?”   紫袖看那竹沥颜色发绿,刚觉眼熟,猛然想起自己朝右尊者掷出的金叶子,又想起展画屏点住他哑穴时弹出的那粒小丸,一时想通了甚么,又道:“不对啊……照你说的,两种药剂配在一处,也没奏效,那人看似要发狂,却尚能剧斗。”   兰泽道:“上回试制,竹沥太少,有些手法剂量也没能摸透,说不准灵不灵,教主才要寻个人试试。”   “试试?”紫袖瞠目道,“上回他说回谷来,是来拿药的?”兰泽但笑不语,紫袖这下全然明白,展画屏是拿右尊者试药了。   他一面在心里咋舌,直到做完了事,才直起身来问道:“那药到底做甚么用的?”   兰泽停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来打量着他,见他两手按着桌面,盯着他手臂道:“我瞧你这姿势,跟教主越发像了,他不让我扎,”忽然极温和地一笑,“不如你让我扎两针?”   紫袖像是已经被针扎了一般,立马缩回手道:“兰大哥在谷里学坏了!”话音未落,人已跃出数尺,忙忙地跑了。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每一卷的结尾章都让我(更加)头秃,   我努力不纠结,先写下去再说。兰医生的健康小课堂   紫袖:大夫,我师父这几天教学任务重,脾气有点暴躁……   杜瑶山(把紫袖推在一边):大夫,是这样。你看哈,孩子从小吧有点心阴影,长大呢,这个……啧,变态了!你给看看怎么治?是扎针还是电呢?   展画屏双眼冒着绿光缓缓回头。   杜瑶山:!!!为什么不先把他捆上???   兰泽(拉起紫袖出门落锁):论上捆了也没有用吧。   紫袖(思索):我觉得没有。我得给大师兄打个电话。 第131章 千帆过尽(7)   不等兰泽的药制完,就到了启程的日子。紫袖看展画屏的举止,料想五浊谷也在暗中蓄势,只没想到会这样巧——他正要去瞧白孔雀时,在路上便被曹无穷截住了。自从杀了花有尽,他时常会想起这位无穷姐姐来,总有些讪讪地,这回也有意无意避着她,不曾见上几面。   他看着曹无穷浑若无事的神情,猜测着她应当已知道自己兄长死在他的手中了,想说些甚么,又无从说起。曹无穷却公事公办地说:“迟海棠来了信,教主要出发了。”   他的一丝丝紧张,就这样消弭在秋风里。原本打算去白孔雀的窝附近,将埋下去的金龙牌挖出来,这下忘了个干净,只顾飞跑。   这些时日跟着展画屏到处来去,他也逐渐习惯了随时抬脚就走;只是每每忍不住想着,这种枕戈待旦的日子,对展画屏来说像是家常便饭——这或许就是他的师父对无常世事的反应。   这回出门令他格外激动,思及或许便能就此打进千帆院去,他难掩好奇,又觉得兴奋。两人赶到州界,在左近等了一个时辰,仍无人前来,展画屏便循着记号寻去;如此寻到一条河畔,才远远看见两个身影在稀疏人群中站着,果然是迟海棠和薛青松,扮做村民模样,在那里叫卖野菜。   河面不宽,展画屏看了一刻,也不过河去,便在一旁歇了。紫袖看他寻了个角落躲着,纳闷道:“不去找他们么?”展画屏稳稳当当地坐下,示意他也坐:“等他们完了事,自然会来找我。”紫袖一想,此前接头,确乎都是迟海棠自行来找,想必是她费尽心力,因此展画屏反倒听她的。当下跟他一处坐着,只遥遥看向河对岸的两人。   过了许久,迟海棠才卖完了菜,两人拿着篮子去河边冲洗。   河中摇来一只窄船,小船蓬里闪现一道身影,上岸慢慢走了过去。那人背对着河水,系着薄薄一条披风,掩住了身形;他走到迟薛二人不远处,坐在一块石上。   紫袖运足内功,目不转睛地望着。风从对岸吹来,将说话声细细送入耳中。   迟海棠和薛青松絮絮低语,洗净菜篮,起身要走,石头上坐着的人忽然发话了:“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也太巧了罢。”   薛青松一脸畏缩,朝后退了退;迟海棠像是原本不曾留意他,闻声盯着他放肆地看了两眼,与等闲村妇毫无二致,忽然现出一丝惧色,强忍着说:“你是谁?”说着却拉起薛青松要走。   “贵人多忘事。”石上那人又说,“一别多年,竟不记得老朋友了?”   “谁是你老朋友……当家的,快些走罢!”迟海棠边说便要加快脚步,却踉跄起来,扶着薛青松才勉强站稳。那穿披风的人又带着笑意道:“竟还成了家么?你当年……”   “我没有当年!”迟海棠猛地回头,神情竟是当真又怕又怒,指着那人爆出一句村骂,喝道,“我不认得你!你休得胡说!”   “你藏身民间,就以为过去都一笔勾销了?”那人的声音甚是轻快,“在这里重逢,可也是你的福分。”   迟海棠愤愤道:“你说了算?!”见那人不答,面色忽现沮丧,轻声道,“你果然说了算……那可要恭喜你了,我也该叫你一声金掌院。”   紫袖看着那穿披风的背影,久久不能言语。从他第一句话出口,他便呆住了。   虽然那人不曾回头,也看不清身姿,他却认得那个声音。本已暗自惊诧,听闻迟海棠“金掌院”这三个字,无异于耳畔响起一阵惊雷。   他的确认得。   这金掌院不是别人,竟是金错春。   金错春居然是千帆院的掌院。紫袖心中不断重复这一句话,顿觉混乱起来。金错春没有否认,他就是掌院!可他不是侍卫首领么?他不是江湖中人,怎么又成了千帆院的掌院?太多问题从他心中涌现,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方。   他暗暗掐一把大腿,强迫自己凝神,盯着金错春的背影,要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捉住。   “金掌院,”迟海棠打量着问道,“你从前的一对枪呢,不带着么?”   “早就不用了,”金错春道,“那种累赘,只会拖累我。”   迟海棠咬着牙道:“你为了当上掌院,果然不择手段。”   金错春欣然道:“舍弃日月枪,放弃枪法,才取了我师父的绝学。他以为我练不成,我偏偏练成了。”他顿了顿,像是笑着,“你半路逃走,自然不懂得,只有够强,才能站着。”   “是你瞎了眼,”迟海棠道,“我既能逃出去,就比逃不走的强。”   金错春歪头看了看薛青松,又朝迟海棠道:“你虽然看起来不像女人,却仍然是见识短浅。”   两人夹枪带棒,竟这样叙起旧来。紫袖怔怔地看着,虽觉震撼,却仍佩服迟海棠:她对着金错春不漏一丝一毫口风,只像乍然重逢的对头;薛青松也只像她没甚么用的怂包丈夫,在一旁陪着婆娘。他知道两人是在试探,面对这样的对手,但凡出了岔子,必然前功尽弃;而迟海棠必然不满足于只见到掌院一个,魔教需要知道更多。   只是他心中所想,比这还多得多。   随着两人的对话,像有无数闪电划过他的脑海,他仿佛明白了许多事。   千帆院忽然开始追杀展画屏,是因为金错春想要他死;没想到展画屏悍勇过人,一路杀去,不但将他手下逐一去尽,还带着魔教抓住了狐狸尾巴;同时迟海棠行事谨慎,连薛青松也注意得很,两人一定是为了找到千帆院老巢所在,始终不曾暴露身份,因此金错春不知道他们是魔教的人——   说不定……他心中猛地一跳,忽然在纷乱思绪中挑出来这样一道线索:说不定,金错春想杀展画屏不假,却并不知道此前的对手是魔教,展画屏说的甚么“抢他们的生意”,至今或许并未被发现。说不定左右尊者既死,金错春能料到是魔教所为,却兴许以为是展画屏死里逃生之后实施报复,率领魔教反扑。   因为他身手了得,却一直没杀进五浊谷去。如果他的敌手太多,魔教掩藏得又深,说不定当真都还隔着一层。   紫袖的心轻轻颤动着,浑身都觉酸软。   此前大伙儿都有不知道的事。   金错春不知道魔教一直在找千帆院,只要迟海棠不露馅,他就仍旧不知道;而展画屏不知道自己实打实算是金错春的手下。   至于他自己,不知道金错春就是千帆院的掌院,如今知道了,他领先了一步。   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似乎响得他自己都能听见,有一个念头在混沌中缓缓成型。   与此同时,他深深感觉到了危险,即便金错春看不出迟海棠的真正意图,只怕也不会让她完好无损地离去。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   海星过5000了,特别感谢108同学!我知道是你!   ( ′` )比心 第132章 千帆过尽(8)   迟海棠从前是千帆院的一员。这件事他曾经悄悄猜测过,却从不敢问,如今更加不敢——她跑了出来,并且一心要杀回去,此间原委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以至于连展画屏都不肯轻易告诉他。   紫袖尽量平静地看向展画屏,见他也凝神盯着对岸,便将声音压到低得不能再低,小心说道:“这就是掌院了。”展画屏点点头,眼神淡而冷。紫袖问道:“你见过他?”展画屏将脑袋左右摆了一摆。   紫袖又看看金错春的背影,自语道:“阿姐一定打不过。”“在这里硬拼没用。”展画屏道,“既碰上了,真要动手,也不打紧。”   紫袖默默回想着他跟自己讲过的话,又问:“就是他把千帆院的孩子养成杀手,拿去换钱?”   “他年纪尚轻,必不是第一个。”展画屏看着河对岸的三人,缓声道,“将人送去各处富贵人家,是一笔细水长流的买卖。”   如果是这样……紫袖忍不住推想,如果是这样,恐怕送去的不是一般富贵人家:长泰帝身旁的侍卫,金错春在皇宫里的手下,兴许多半都是千帆院的人。就是不知道金错春自己,是否也这样被送了进去。   他边想边说:“他认得阿姐,却像是不知道如今的状况。”展画屏道:“因此咱们不急着露面。她多年来一直小心,咱们别坏了事。”   紫袖听他这样说,心里便有了底——展画屏不知道金错春是皇帝侍卫,或许因为迟海棠压根就不知道,她多年前便离开了;展画屏也说过,当初他跟千帆院没有甚么直接的仇恨,那么千帆院里头的消息,似乎都是从迟海棠那里得来。   这样便讲得通了,正好。他想。他原本在为自己的身份惴惴不安:他从金错春手中接过了那一枚小小的金龙牌,和千帆院出去的人站在了一处,而这位不为人知的上司,竟是魔教的大敌;展画屏会因为自己对他隐瞒了一些事,撒过一些谎而不高兴吗?   他方才几乎手脚冰凉,如今却发现若是这样下去,谁都不用多说,甚么都不用解释,只要金错春一死,就全解决了。   金错春一定要死。他自然记得自己被他打倒在地,被他逼着去杀展画屏;若不是金错春,此后未必就会遇见花有尽,展画屏也不必受那样重的伤。他曾对金错春动了杀心,此时更是心志坚决,要乘这次机会,杀得他彻底偃旗息鼓才好。   他的视线中,对岸的迟海棠面容越发扭曲,和金错春纠缠着。紫袖轻哼一句:“他该死,对么?”   展画屏说:“他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不该死。”   他的声音是冰冷的。紫袖闭紧了嘴,尽管他原本就不打算说甚么。他虽从未听从金错春的话要对展画屏动手,却毕竟曾经叫他一声“金哥”——暂且不说旁的来往,单凭这个称呼,他已然觉得十分对不起展画屏了。   他目前仅存的念头,就是尽快除去金错春,魔教新仇旧恨一并得报,自己也能从侍卫的枷锁中得以脱身。如果他死了,六王爷和他的皇帝哥哥,反倒不是甚么难题。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原原本本将这件事告诉展画屏,光明正大地朝他拍着胸脯,不需他为自己操一点儿心。就像不愿意被他知道自己散功的事,不愿意被他知道自己在灵芝寨其实是被金错春所伤,他更不愿意靠展画屏去处麻烦,殷紫袖应当也有能做的事。   “你担心么?”展画屏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我……”他回过神来,“我想坐得离你近些。”   展画屏轻轻移动,将他揽在身前,紫袖就这样坐在他怀里。他熟习内功,自然能调匀呼吸,维持外表的平静。天色渐暗,背后靠着的胸膛格外温暖,他心里仍然翻滚不休。   他的心不再是从前的那一丁点儿天地,如今已能装下许多事了。   魔教报仇要紧,他自己的事还不急着讲,不妨先静观其变。   心里淡定几分,眼前却一晃,对面当真动起手来。金错春伸手从背后取出那把铁尺,紫袖顿觉大事不好。他见过那兵刃,当时打得热血上脑,尚不觉得怎样,如今隔远了看,只觉隐约眼熟,又不知为甚么。   迟海棠看着那柄铁尺,眉头微蹙道:“这是……”   “光阴尺,”金错春笑道,“咱们那里头每一个人,都不免被这光阴尺量一量。能活多久,能爬多高,我说了算。”   迟海棠面现怒容:“你也嚣张太过了!”她终于忍不住道,“你哪里配!”   “我若不配,天下再无人配得。”金错春说,“我升掌院,你没赶上;今日用它来了结你,也算抬举了。”   迟海棠双拳紧握,薛青松忽然指着金错春,像是忍了许久的怒气爆发出来:“你凭甚么……你凭甚么!”   眼看剑拔弩张,紫袖看向展画屏,见他眼神中忽然闪过一丝厉色,却沉默不语。有一瞬间,他以为他生气了。展画屏几乎不会释放旁的情绪,紫袖没见他当真生过气,因此也无法判断。只是短短一瞬之后,展画屏又恢复如常,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既然按兵不动,紫袖只能看着迟海棠,想必她要硬接这一招。她若是继续装作不会武功,只能暗自运劲保住经脉五脏,却难免吃些皮肉之苦。正琢磨时,金错春已然向前掠去,铁尺之下,迟海棠果然像个全然不懂武艺的妇人,护住头脸,半转过身。眼看金错春越来越近,一旁薛青松却迎了上去,笨拙地挡在她身前。迟海棠先是愕然,随后显然是急了眼,一把将他扯过自己身旁,金错春的气劲便结结实实击在了肩上。   紫袖自然知道金错春的功力,此时虽只是信手一招,这两人即便运功相抗,也未必是他的对手。只见他们竟未朝后飞出,而是一跪一倒,摔在当地。随着“嗤啦”一响,迟海棠不但口喷鲜血,连身上衣衫也碎裂开来。紫袖听见声音,才反应过来衣裳的事,想要移开眼神早已来不及了。迟海棠受了这一击,上半身尽皆裸露在外,除了略微瘦削,竟然纯粹便是男人的身形。紫袖一时错愕,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尽量虚起眼睛。   薛青松伸手要去帮她遮挡,金错春却笑道:“你这位夫人不男不女,有甚么好遮?”又别有深意地说,“你这口味也真是不一般。”   紫袖虽知道他不是刻意打坏衣裳羞辱迟海棠,却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浓浓的轻蔑,气急攻心,几乎便要站了起来,又被一只手抓得纹丝不能动弹。展画屏按住他,打个手势,叫他稍安勿躁。   迟海棠不顾自己伤势,却回身去扶薛青松。待她转过身去,紫袖顿时睁大了眼:“阿姐……阿姐背上……”他看着那两个身影,喃喃低语着。   迟海棠蜂腰猿背,后头竟是一整面花绣,描着一位僧人,宝珠锡杖,端坐青莲之上。展画屏仍然不语,紫袖被那一片艳丽的颜色震得发木,轻声道:“是地藏菩萨。”   --------------------   今天发两个! 第133章 千帆过尽(9)   迟海棠和薛青松互相搀扶着站起,对金错春道:“你即便杀我,不过只如踩死蝼蚁;不如放我夫妇二人一条生路,我给你立长生牌坊。念在从前咱们同吃过一碗馊饭,金掌院……”不待她说完,薛青松脚下一软,已然昏了过去。迟海棠半抱着他,眼中流下泪来。紫袖看着她,明知她半在做戏,却一时分不清真假,只感到浓浓的悲伤之意。   金错春本来拿着铁尺,略一迟疑,便收起来道:“你中我这一招,也活不多久了。你为了这么一个东西,竟比从前还要软弱没出息,活着还有甚么意思?多少曾是同门,我也难得发发慈悲罢。”说罢扯紧披风,沿着小路走了。   岸边静了下来,只有跌进河中的两只菜篮顺水漂去。   迟海棠赤着脊背大咧咧坐在地下,将薛青松搂着,身影格外凄惶。展画屏拉着紫袖再等一刻,才过了河。迟海棠本来呆呆瞧着薛青松的脸,见他二人来了,便对展画屏道:“我安排了人跟着。”   紫袖没想到她这样清醒,顺手脱下自己衣裳披在她身上。展画屏查探薛青松的伤势,口中道:“不要紧,他比你伤得轻。”   迟海棠松了口气,看着薛青松慢慢醒转来,这才昏倒在地。   紫袖将她抱起,跟着展画屏和薛青松左转右转,到了一间农家小屋。迟海棠始终昏晕,展画屏为她运功半晌,终于悠悠醒转。   紫袖留他们商议,自行去厨房做了些粥饭,端着一碗肉羹走到门前,才见展画屏不在里头了。他刚要往床前送,薛青松连忙拦住道:“海棠姐不吃荤食,你不知道?”   紫袖虽与她一起吃过饭,却不曾留意,此时不禁一愣,有些赧然地道:“我当真不知道。”说着转身欲走,迟海棠却对薛青松说:“不要紧,你端走罢,再去给我煮碗面来。”   薛青松答应着去了,紫袖见她指着桌上药瓶,便拿着药凑近,小心翼翼地告罪道:“阿姐,我不是成心的。”   “行了,别在这里扭扭捏捏的,”迟海棠朝他翻了一个白眼,“你哪里有这个心机?但凡聪明点,当时就不会替你师兄跳出来接我的招。”   紫袖听她没好气地说话,便觉好了些,坐在一旁递过药去。看着她咕咚咕咚地喝水,只觉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劲,像是野草一般。   迟海棠吃完了药,问道:“今天吓着你了罢。”紫袖道:“我此前只以为你认得里头的人,没想到你竟然是逃出来的……你是被拐进去的么?”   “哪有那个福分,”迟海棠将药瓶交在他手中,不屑地说,“我可是被爹娘送进去的。”   紫袖听见这个送字,不敢说话。迟海棠看看他,又看看窗外,笑道:“我娘怀着我的时候,找了个大夫看肚皮,听闻是女孩,吓得半死,拿了一剂’顺心丸’吃了,以为必定生出一个大胖儿子。没想到天不遂人愿,只生了一半,必定是发心不诚。”她眉眼原本颇有些丽色,此时笑得刻薄,“我还没变成儿子,就被生了下来。爹娘一瞧不是个带把的,当即哭出了声,又不死心,给我继续吃药,盼着能催出个鸟来,结果除了把我催得高壮些,竟没什么动静,只是却也做不成女孩儿了。”紫袖虽常在男人堆里厮混,却总归懂得些事,心中沉重,唯有默然不语。   迟海棠却继续道:“后来长到快十岁,眼看实在无望变儿子了,个头和力气又比一般女孩大,也不知听谁撺掇,便把我送进了千帆院,换了点钱。”她朝紫袖眨眨眼睛,“那里头可热闹得很……大的欺负小的,挨打挨饿都是常事,还动不动就脱你裤子;都像野兽一般,可女孩仍然死得最快。”   紫袖皱起眉头,想到秋生身上的伤,实在不敢相信她一个年幼少女,是如何从那里头逃脱。他壮着胆子问:“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我那时候在厨房帮厨,”迟海棠说,“有个厨娘见我有劲儿,常叫我去背肉。虽然没法学武,厨房却比外头舒坦。我一开始背个几十斤,后来越来越多,一次能背二百来斤,干活不惜力,便能常常帮厨。因为气力大,性子又烈,才没被欺负狠了。”   紫袖默默地听,见她漆黑的眉毛一扬,又说:“只是有一回,因为腌肉时忘了一缸,整缸肉都腐了,挨了一顿狠打。我跑出去哭,又碰上一群狼崽子欺负一个妹子,赤条条死在地下,后来不过草草埋了。我那时吓得哭不出来,是真的怕了,决心死也要逃得远远地死。于是又静待时机,终于等到千帆院要换地方——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计划着刻意又毁掉了一缸肉,天又热,待有车来拉走的时候,藏身在满是蛆虫的腐肉里逃出了千帆院。”她朝紫袖笑起来,笑得十分欢喜,“外头才真是大,我跑得远远地,自此浪迹江湖。学了功夫之后,最爱杀那些糟蹋孩子的人,他们死得越惨,我自然越快活。只不过自那之后见了肉倒没胃口,大不了终生吃素罢了。”   紫袖看着她兴高采烈,就像在说旁人的事;她眼中满含着笑意,像是在等他做出一些反应。“你……”他说,“你就此吃素,信了菩萨。”   迟海棠道:“你看见我那花绣了?好不好看?”紫袖点头道:“地藏菩萨,好看得很。”迟海棠表情松弛,像同他拉家常一般:“当时那老工匠一定要给我刺甚么观音还是佛,我偏就要地藏菩萨。”紫袖问道:“为甚么?”   迟海棠忽然坐直些,端庄开口诵道:“若有女人,厌弃女身,尽心供养菩萨像,尽此一报身,更不生有女人世界,可万劫不受女身。”紫袖一愣,慢慢接道:“若有女人,厌是丑陋多疾病之身,但于地藏像前志心瞻礼,千万劫中生富贵家,相貌圆满……这是《地藏经》。”   迟海棠听他跟着念,满意笑道:“富贵倒是不求,我只要下辈子做男人。你瞧!”紫袖顺着她手指望去,墙角另外供着一幅药师佛的画像,他立即懂了:“药师佛第八大愿……”他艰难地说,“转女成男。”   “不错,”迟海棠笑道,“愿舍女身,转女成男,具丈夫相。”她转向紫袖,“女人太苦了,想强起来难得很,总逃不掉一个苦字。我杀尽糟蹋小孩的恶鬼,自然是积德行善;来生便要做男人,不再受这般苦楚。”一口气说完,朝他一笑,“你们男人,活着多自在?你自然不懂,我可眼红了十几二十年,再不能委屈着。”   紫袖说不出话。她让自己以姐相称,穿红着绿,却长了半副男人身板,这辈子想做回女孩而不得;没想到下辈子却如此坚决要做男人。他看着这个多舛的女人,喉咙不自觉有些发哽。然而他不能表现出任何情绪,他没有资格表现,她也不需要旁人表现出甚么。   他想起金错春对她的轻蔑言语,胸中油然而生愤愤不平之意,终究忍不住说:“阿姐,你已经是强者了。”   迟海棠坐了半晌,笑道:“不好强些,也不会跟你师父这样的人撞在一起。”见紫袖神色一变,凑近些神神秘秘地说,“你师父那时候,两个眼睛长在头顶上,三锥子扎不出一滴血,让他说句话比让庙里的菩萨像站起来还难。”   紫袖听着她褒贬年轻时的教主,忍不住笑起来。想也是的,二十出头的展画屏,英姿勃发,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何等样风流人物。他虽只见过凌云派的展画屏,却不难想象他在外面有多风光,又多难伺候。两人对视一刻,心有灵犀地笑起来。   待迟海棠眼神柔和多了,他问:“阿姐,你那时和那掌院对峙,心里怕不怕被他看破?”   “怕,”迟海棠毫不掩饰地说,“因为真的怕,他才看不破。”   紫袖细细回味她这句话,门外却来了人。抬眼一瞧,竟是兰泽跟着展画屏进来了。迟海棠满脸不耐烦地伸出手来,叫兰泽切脉;紫袖便退了出来,坐在院里发呆。   过不多久,兰泽出了门来,紫袖料想展画屏仍有事,便自行带他去吃饭。兰泽见他坐在桌边时不常发愣,便问道:“你想甚么?”   紫袖随口道:“今日看那掌院拿的兵刃古怪,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只觉那光阴尺甚是眼熟,百思不得其解,当下朝他形容了一番。兰泽听着,想了一刻,微微一笑道:“你还记得大般若寺么?”指了指墙,比划出书画模样,又双手合十。紫袖被他一说,眼前的身影逐渐与往事重合,恍如梦醒般叫道:“《十贤图》!”他回过味来,原是在《十贤图》上见过这件兵器,正是其中一人所执——金错春竟然猖狂如此,比照圣贤样式,制了一件兵器来用。   他一边感慨着,一边道:“连你都来了,可见这回必要背水一战。我也不能拖了后腿才是。”   “许多事,轰轰烈烈也好,细水长流也罢,总有个结果。”兰泽拿起筷子,轻轻地说,“没有甚么背水一战,也说不上甚么拖后腿,你只不过是赶上了这个时候。”   --------------------   紫袖和迟海棠对着背的,都是关于修到来世不再是女身的内容,出自《地藏菩萨本愿经》第六品。   药师佛有十二大愿,第八大愿是转女成男,“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有女人,为女百恶之所逼恼,极生厌离,愿舍女身。闻我名已,一切皆得转女成男,具丈夫相,乃至证得无上菩提。”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   我写故事,总想写得好看一点,讨好自己。   然后往往发现写出来都是乐色…………好烦呀(给大家滑跪)   无比感谢读者的包容和支持。   我还是会踩着乐色努力追求好看哈。 第134章 千帆过尽(10)   兰泽面容分明带着赶路的疲累, 紫袖看看他的神色,心知这是魔教随时可能开打,防备有人受伤,才叫他快些来到。当下小心问道:“上回那竹沥,配上药没有?”   “还不曾制成,”兰泽果然说,“也等不得了。”   紫袖还待再问,一连串脚步急匆匆自外奔来,便止住话头,侧脸一看,门口探出一个少年的脑袋,却是上回客栈救下的秋生。不等他问,秋生便说:“先生,我没找着……我明天再去一回!”   紫袖一头雾水,兰泽却说:“不要紧,辛苦你了,明天我去罢。”   秋生这才一步一挨进了屋来,见紫袖打量自己,便朝他笑道:“殷大哥!我很快就不叫秋生啦,先生要给我换名字!我若自己想不出好的,先生就给我起!”   紫袖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睛,恍然大悟,对兰泽道:“阿姐竟带着他找上了你,这当真合适!”说着便招呼秋生吃饭,待他出了屋自去歇着,才将询问的眼神投向他的“先生”。   兰泽淡然道:“孩子很好,很懂事,幸亏没送进去,就落在你们手里。”   紫袖笑道:“兰大哥也听说过千帆院么?”   “略有耳闻。”兰泽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人之一世,譬如孤舟,进了千帆院,更是苦海飘零。若熬不住,便是沉舟和病树;若能挺过磨砺,都说能出人头地,起帆远航。”   迟海棠讲过的事言犹在耳,紫袖黯然道:“说得好听,还不知能有几个活下来。”   兰泽说:“弱肉强食的处所,被踩在底下的,永远比跳起来的多。”   紫袖不说话了。他从逃亡时一路看来,千帆院名义上是收养孤儿的地方,停泊孤舟的码头,实际不过是沉舟的坟墓,病树的末路。他默默思索着,兰泽差遣秋生,必是买些药材之类的零碎,又问道:“你明天要出去?”   “不用跟着,”兰泽取出一物,放在桌上, “你看。”赫然是嘉鱼给的那只木鸟。紫袖伸手拿起,不觉问道:“怎么越使越沉?”兰泽道:“我用它用得熟了,里头的针已打空,来之前临时换了一批进去,浸过上回那蘑菇的毒液,也能起效,只不如原先的见血封喉。”   紫袖将木鸟还了给他,又打听几句,便借口他和秋生对此地不熟,将买药的活计揽在了身上。是夜便跟展画屏说好,次日独个儿进了街市。   他回想着金错春离去的方向,既未乘船,必是在这里有事,至少走不远。他的许多盯梢联络窍门,本就从金错春那里学来,此时既有心去寻,自然能够找见些许记号,只与素日在京里用的不大一样。紫袖暗自揣测:“与兰大哥出行时,曾在百卉江杀过两人,有金龙牌的必是侍卫了,不带牌的便仍在千帆院……金错春所用暗号切口看来是两套,虽略有不同,我大抵尚能明白;只不过阿姐安排的人,为了不暴露行踪,要跟他可太不容易。”   他一面思索,一面沿着踪迹,半日找进一条小巷。四处打量,眼看墙内像是不知甚么铺面的后院,心下暗喜,抬起剑鞘敲了几记,一跃便进了院内。双脚甫一落地,便有一条黑影自身侧神出鬼没一击而至。紫袖一路都在琢磨迟海棠那一句“因为真的怕,他才看不破”,此刻不作他想,当即挥掌相迎,“啪”地一声,手掌迎上圆钝冰凉的兵器,微微一麻,二人各自朝后一退。   面前现出一张苍白的脸,果然是金错春,仍是服色华贵,满绣着牡丹;手持光阴尺,面色有些发僵,声音却含着赞赏之意:“殷老弟,伤好得蛮快。”   紫袖方才见他试探自己武艺,并未刻意隐藏功力,冲他笑道:“你把我打成废人一个,我总得想点法子,否则连寻也寻不见你——这一路可叫我好找。”他说,“伤好得快,是因为我求师父为我治伤,如今他几乎一半功力都在我身上。”   “果然是你,”金错春眼神略有一丝松动,“展画屏功力受损一路逃命,你也跟着罢?”   紫袖心中一动:他到底得知了展画屏负伤的事,却也像是仅此而已;他警告自己万万不能先说出千帆院这三个字来,也不能说出金错春不该知道的事。当下定了定神,乘势问道:“你如何晓得?是你下的手,对么?”   他看金错春不为所动,又解释道:“我听你的话,先偷偷杀了魔教一个白头发的,因此起初没跟着;后来听说我师父悄悄出了灵芝寨,花费许多气力才找到了他,要他继续为我疗伤,以便攫取他的内力。他身边只有我一个徒弟,又同我内功对路,因此我武功渐复,他竟一直不好;虽未死于我手,却比从前虚弱些。”   “好得很。”金错春冷冷问道,“那你不直接杀他,又来找我做甚么?”   “金哥是聪明人,在你面前,我这点雕虫小技都不值一哂。只是你说过,要去做对的事。”紫袖顿了一顿,望着那张面庞,心中不断轮转着念头:金错春至多是查看过手下的尸体,绝不会知道全貌;自己那些话不过是真假掺半,信口胡诌,既然他一时点不出破绽,只求再蒙他一蒙。打定主意,又对他说:“你对他受伤一事了如指掌,我便能断定那些人是受你指派;你的人干活不利落,叫他们发现了端倪,这可怪不得我。虽然许多事我也不清楚,可魔教目前暗中寻找的人,八成就是你。”   金错春闻言一声冷哼:“你知道魔教要对付我,还在这里拖延,可见也没打算做对的事。”   “是你失言在先。”紫袖半是埋怨地说,“你说要我去做这件事,又出尔反尔,自行下手。你既不信我,我也不敢信你:就算我当真杀了他,你再杀我,我甚么都落不着——只凭这点,我也要把人藏起来,决不能叫他死在旁人手上。我须得知道,在你这里能换取甚么好处。”   金错春一语不发,精光四射的双眼牢牢盯着他。紫袖又道:“如今只有我知道他在哪里,你若不信,尽可自己去找——任你翻遍大乾疆土,只要我不放人,你只能挨魔教的打,同旁人去争天下第一。”他说得铿锵有力,心中十分笃定:金掌院目前失了左膀右臂,一定整日为千帆院的事操心,说不定还要尽早回京,就算一直没见展画屏,又哪有工夫去找?只不知道如此讨价还价,金错春是否会恼羞成怒,把自己当场劈做两半;心中打鼓,面皮却强自绷住。   金错春始终面色如霜,听到最后,终于回手收了光阴尺,沉吟一刻点点头道:“孺子可教,金哥那些话没白说给你听。”神色缓了许多问道,“你想要甚么?”   紫袖见他开了口,毫不犹豫地说:“我再也不做侍卫了。”这句话在他心中盘旋了不知多少次,纯然出自本意,说起来十分流畅,甚至诚恳无比地引出其他话来,“我如今也有些功夫,只要在江湖打混,不想进宫去。凌云山已有我师兄在,金哥可有容我之处?”   金错春眨眨眼睛,僵硬的清秀面容忽然做出笑容来了,朝他道:“我早猜到你要如此。绕这么大的圈子,就为这个?”口吻霎时轻松起来,“也罢,我就让你出来,换个地方。”   紫袖似乎明白这个“地方”是哪里,默默地想:千帆院的人手当真是不够了,他需要我为他效力,他不会放过我。心下虽然有数,却仍一副犹豫模样不说话。   “好地方,是我的来处。”金错春说,“同宫里比,简直是烂泥;可凭你这股劲,定能混出功绩,连魔教一并收了。要紧扔下这些挑三拣四的念头,别像那些没骨头的,一直弱不经风,就一直沉在烂泥里。”   “你的来处,”紫袖道,“是你杀你师父的地方。一定处处争斗,腥风血雨。”   “对。”金错春指了指背后的光阴尺,“这才配我来使。我师父老糊涂了,只肯传下来一对日月枪,不好使,我早连招式都忘得一干二净。争斗……”他像是又想起了甚么,忽然说,“哪里不是如此?一天不够强,就一天没有尊严。若只懂得软弱逃避,经不起风浪,死了也不值甚么。你得站起来,给自己挣一张脸,脱胎换骨……然后把那些忘了。”   紫袖每每看金错春,总觉他已死在了少年时候,此时说着话,却像是有了一抹人的表情。他心里清楚得很,这一句软弱逃避,说的是迟海棠——也许多年后的一面,让金掌院想起了那些曾经忘却的从前。   他按捺住当即跟着回千帆院的心,带着迟疑道:“听你这样说,还不如回山去找我师兄。”   金错春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瞥着他道:“你知道我刚跟着寿王进宫时,谁来找过我?”将双手抄在袖中,垂下了眼睛,“前朝睿昭太子,曾问我愿不愿为他效力。你猜我怎样答?”   紫袖连当朝太子也不曾放在心上,更何况前朝;他对这位睿昭太子几乎一无所知,只能思量着道:“你一定是看不上的,你要做天下第一,又怎肯屈居于太子麾下。”   “一点不错。”金错春道,“我那时便对他说,‘殿下荣登大宝之日,方是错春忠心投效之时。’后来他果然命短,也没坐成龙椅。”说罢轻轻冷笑一声。   紫袖倒是听说过双龙之难的事,又觉不对,问道:“可寿王那时连太子都不是,你为甚么笃定跟着他?”   金错春道:“睿昭太子为人优柔,欠缺帝王之相,气势弱了些。只有足够强的人,才能走到高处去,在那里才能左右许多事。凡人自有气数——富贵险中求,跟对了人,你才好往上走。”   紫袖明白了他的意思,便道:“如此说来,我即便不做侍卫,也还跟着你就对了。”   金错春仍抄着手,来回走了两圈,像是做了甚么天大的决定,上来搂着他肩膀道:“既如此,我今天就将功力给你一成,如何?”   紫袖头皮一紧。展画屏曾讲过,千帆院数人武功,似乎都有共通之处:修为虽不低,或多或少总有一小部分内息尚未圆融,竟像是从旁人那里取来的。听了方才一言,他不禁猜测起来,若是掌院将自己的内力分给手下……要说功力,他不是不心动,别说一成,能将金错春吸干才是最好;只是今日要做的事已差不许多,似乎也不应当太贪心。   这个人现在想听甚么,自己又该说甚么?   他想不出,干脆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敢要。这些好处,你还是分开给我罢,别一股脑儿堆过来。”   金错春又笑起来,伸出手掌覆盖着他的后颈。对紫袖来说,只有展画屏这样捏过他的后脖颈子,此时被他捏着,虽然手上并未使劲,却也觉异样,颇有毛发倒竖之感,不由得轻轻一挣,金错春便放了手。   紫袖揉了揉脖子,只听他道:“你走罢,届时记着带展画屏去见我,做你的投名状。”说罢自行出了院去,便即不见。   紫袖静静站在当地。金错春不傻,也许不会信他;然而魔教应当很快便要知道千帆院在何处了。   他回身便走,自去采买兰泽所需物品,心中却依照展画屏平日里条分缕析的架势,默默复盘方才的会面。他当真见到金错春了。他的师父曾经教导过他,无常之力大到令人心惊——至少现在,能够推动一件事悄悄向前。   他如今是会做戏的殷紫袖了,从展画屏身上学到那样多,绝不是为了关键时刻躲在他的身后。他虽尚不能握住无常的节奏,却也有想要抓住的时机。   --------------------   感谢给我留言和慷慨送海星的可爱小朋友,   海星过6000了,我不敢相信!这两天会努力把第三卷 结束!   下一周可能更新少一点,好好研究研究第四卷 。   天哪已经写完四分之三了! 第135章 千帆过尽(11)   金错春说话算话。不等迟海棠伤势痊愈过半,便有消息传来,千帆院掌院的去向暴露了痕迹。紫袖并未主动向谁打探,却也断断续续听说了些许,一切都是那样自然。他暗自感叹,金错春做起这样的事着实得心应手,甚至对他生出一丝莫名的钦佩。那是小心当中夹杂的不小心,是两帮人暗中你来我往的角力;如果不是他提前知道,一定要比魔教的人更加高兴。   而他的确已经十分高兴了。   众人商议过,便决定尽早动身。跻身在这小村农户的最后一夜,每个人都带着克制的喜悦。空气中涌动着一种兴奋,那是热血上涌前的一股暗火,烧得人从头到脚跃跃欲试,就像练武的时候,连心跳都比平素快些,话也多了两句。   迟海棠头一回不嫌兰泽开的药苦,甚至愿意多喝半碗;兰泽难得答应朝药汁子里放一勺糖,薛青松却把糖罐子摔了,忙不迭地告罪。旁人都怂恿迟海棠骂他,唯有秋生嚷道:“迟姐姐白日里还嫌他不赶紧提亲,哪里舍得骂!”薛青松臊得回头就跑,迟海棠便朝秋生瞪眼睛,嘴角却挂着笑。   展画屏显然也高兴。紫袖坐得靠后,倚着土墙,静静看着他与人说话,全然不管他说些甚么,只顾贪婪地欣赏他眉眼间的神采,简直天人之姿,越看越爱,心里直发痒。   闹到夜里才都散了,紫袖跟着展画屏回到屋里拾掇。展画屏看他拿起常明剑摆在桌上,忽然问道:“你这剑是旁人送的?”“那可不,”紫袖道,“从他们家老三手里得来,我却杀了他的二哥。若我再见到吴家兄弟,少不了又是一场风波。”   他自行打水洗涮,却见展画屏正在灯下摆弄甚么,凑过去一瞧,是双角鬼狮的面具。紫袖在面具和他脸上来回地看,嘻嘻笑道:“到时候你也戴么?这可比上凌云山的阵仗还大了!”   展画屏将面具收起,随口应道:“抬举畜牲了。”又问他道,“到时你是跟着我,还是跟着他们?”紫袖斟酌着字眼道:“他们……都是谁?”   两人嘀咕了许久方毕,紫袖刚要走,忽然回身笑问:“阿姐当真要跟青松成亲了?”又悄悄说,“要不要我也去帮着预备?”“你就别操心了,”展画屏捏着他鼻尖道,“贺礼我也替你出,只管等着吃喜酒罢。”   紫袖喜孜孜地收拾妥当,想起迟海棠,又叹气不绝,一直到两人都预备睡了,还在那里倚着床头感慨。展画屏坐在他身边笑道:“呆气要冒出屋顶去了。”   紫袖便没头没脑冲他说道:“那一身花绣可是真好看。我此前只见过小的,没见过那样大。”   两人沉默半晌,展画屏忽然偏过头来道:“你觉得甚么花样好?我也去刺一身。”   紫袖惊诧得瞪圆了眼睛,回神骇笑道:“还能挑花样?”   展画屏倒是没笑,思量着说:“花草鸟兽,佛菩萨像,山水,诗词经文,似乎都有。”   紫袖转一转眼珠,蓦然大笑道:“三十七路浪淘沙!你把剑谱刺在身上,我练剑忘了招式,你就在一旁脱衣裳……”边想边笑得喘不上气,勉强道,“要是七……七十二路凌云剑,想必裤子也要脱了!”在被窝里笑弯了腰。   展画屏看他说得欢快,也含笑问:“真要剑谱?”   “可别!” 紫袖赶紧按着心口,又哈哈笑了两声道,“我能记住,你别刺……这么大一片,得挨多少针,多疼啊。”   展画屏忽然翻身将他连薄被一起压住,注视着他笑盈盈的眼,正色道:“只要你喜欢,身上再疼,又算甚么。我最近时常想,那时烧了凌云山,兴许是闹得太大。从前自然不觉得,如今回想,不知你那时该有多心痛。”抬起手来轻轻抚过他的发际,“现在后怕得很,若你当时真做出甚么傻事……”   紫袖眼圈一热,仍忍不住笑道:“怕甚么,我一点儿都没想过要死。那时只在想,不把这事查个明白,不能手刃仇人,我凭甚么稀里糊涂就死了?”   展画屏却说:“你的仇人就在眼前。”   “你怎么一下子啰嗦起来了……”紫袖装作咬着牙去扯他的耳朵,问道,“你觉得你疼了,就是补偿我了,让我出这口气?”   展画屏摇摇头道:“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补偿你。至少痛一痛罢,算便宜我了。”   紫袖哭笑不得,心里却酸酸的,抱住他轻轻地说:“你活着,活得好好的,就是补偿我了。咱们还没痛够么?我现在很快活,这辈子从没这样快活过。我不要你痛,也不喜欢那些,我就喜欢原原本本的你……”他扮个鬼脸,存心压低了嗓音,“最好连衣裳也别穿。”   “这我倒是知道。”展画屏说,“方才在外头,你那眼神,少说也把我剥光了十来次,可见心如止水。”   紫袖低笑着勾住他的脖子,展画屏的手指深深插进他的头发,烛火将二人的影子投在壁上,合成了一个。   夜色到了最浓的时候。金错春蹲踞在树杈之间,凝神倾听着左近的动静。殷紫袖说的话,他至多只信一半;只是如果顺利,魔教这几日也该上门来了。   就在这一个月色极淡的夜晚,他终于等到了轻而细碎的脚步声。   魔教果然沿袭一向的习惯,半夜动手。金错春溜下树来,在黑暗中辨认声响,计算着人数。千帆院是他的网,不进网的才是大鱼。他观察许久,最终选定一个方向,无声追袭而去。   金错春十分笃定,他的渴望是最灵敏的利器。追到空旷处,展画屏的身影果然一闪即逝:戴了那双角鬼狮的面具,身形步法比在灵芝寨外见到时更为灵动飘逸。他心中冷笑:甚么伤势未复,殷紫袖果然撒谎,他不过是要为魔教打探千帆院的所在。既如此,不妨遂了他的心愿,让这对师徒就此有来无回。   他仍在暗处观察着展画屏。此人同他相类,向来单打独斗,连赴英雄大会也不必旁人出手,又怎会乖乖跟着他的徒弟过来?展画屏沿着千帆院外墙,动作十分熟练,看得极快,脚下几乎不停,只如鬼影掠过:显然是在观察路径,意图掐断后援,另行突破。   金错春瞅准时机,忽然疾奔而过,金辉闪处,三枚金饼早已出手,挟着劲风击向展画屏的身影;只听噼啪声响,对面手中也有暗器甩了出来,在空中纷纷撞中,第二波又早都出手。展画屏显然亦有防备,两人边打边退,逐渐远离院墙,四周越发安静。金错春熟悉地势,略胜一筹,眼看追出里许,一枚金饼力道巧妙,避无可避,击中了他的头脸。咔嚓一声,面具飞出一半。   展画屏果然停住了脚步,却仍站着,终究避开了那一击。金错春微微失望,却又止不住期盼更甚:如果殷紫袖身上的功力当真来自于他,此人修为深不可测,今日必有巅峰一战。他心中带了一丝欢喜,以至于愿意先开口说道:“也不必进去了,就在这里罢。”   展画屏揭下面具,口中道:“只怕要叫你失望了,金掌院。”   金错春眉头微蹙,望着面具下露出来的那张笑脸。紫袖将半截面具随手一抛,抹一把汗,说了后半截:“身边的熟人都说我像他,看来你同我们两个都不熟哇。”他功力虽差得远,耳濡目染却将展画屏的轻功身法学了个十足十,此时刻意模仿,全力施展,甚至比起展画屏带伤时好看了两分。   兵刃相接声远远传来,金错春一语不发,转身便朝千帆院大门而去。紫袖跟在后头叫道:“怎么就走啦?!”随即珊瑚佛珠流星般出手,击向他后心。呼呼风响,金错春背后如生双目,极灵巧地躲闪开去;三四闪后,身形只微微一颤,便掷出金饼,将他的佛珠打碎。然而气息略一更替,便觉足下一软,置身虚空——他左右腾挪,已落入一个陷坑,显然挖得极深,一时不曾跌落到底。金错春哪里是吃这等亏的人,不等落入坑底,早已抽出光阴尺抵住坑壁,朝上跃起。刚刚跃出坑外,不等暗器声响,手中光阴尺舞得滴水不漏,护住全身。   紫袖数枚佛珠出手,只听身后一声娇喝:“低头!”立即伏低,身后却是嗖嗖连响,七八枚铜钱激射而出,夜色中竟有风雷之势。金错春见暗器接连袭至,又见一个女子跃了出来,自然凝神抵挡,左手一把金饼也已朝二人还去,在陷坑之侧落稳脚跟。正要走避,忽觉脚腕麻痒,心中一怒,数枚金饼随即向一侧飞出。   紫袖正与曹无穷暗器连发,见他极细微地一动,连忙看时,却见衣角闪过,竟是兰泽从旁偷袭,手中拿着甚么。他当即了然,兰泽必是同曹无穷一起来到,趁声势浩大之际,发射那木鸟当中的毒针;金错春一时不察,被他得手,只是不能立即便倒,必然要取他性命。   他心知不妙,当即出剑向金错春一击而至,怒涛般内息过处,剑刃与光阴尺撞出“当”一声大响,同时朝兰泽如电般掠去。好在曹无穷手中铜钱已将金错春的金饼一一击碎,兰泽滚在一旁;紫袖提起他朝曹无穷一掷,口中道:“成了!”   千帆院中人声渐响,曹无穷握住兰泽手臂,叫了一声:“当心!”顺势做了一个“杀”的手势,带着兰泽飞快奔向大门。   紫袖无暇顾及二人,早已回剑朝金错春压去,招招将内劲催到极致,果然金错春运功未久,便脚下虚软。紫袖眼睁睁看着这位掌院瘫倒在地,才松了一口气,心中对兰泽感恩不尽。   金错春自知中毒,自然不敢再运劲,瞪着他道:“你出息了,竟跟魔教联手。”   “我也不知她为甚么答应帮我,或许因为都不想我师父受伤。”紫袖笑道,“你太强了,可我也不能输。金哥,弱有弱的活法,一个人斗你不过,只能合起来,谁说铜钱不如金饼?”   金错春冷笑道:“你斗我?我跟你有甚么解不开的疙瘩,魔教又有甚么好?”   紫袖对他依然不敢小觑,口中道:“若不是你对我师父下手,我与你也本不该有甚么仇怨。只是你太心急,我也好,我师父也好,都在你手里差点见了佛祖:因缘际会,咱们到底成了冤家对头。”他想着两人辗转去往醍醐坡的情形,心潮涌动,“我伤得很痛,看见我师父受伤,就痛得更加厉害;当我想明白是你动的手,我没有一刻不在想着让你死在我手里。”   “没想到,”金错春道,“你对你师父忠心至此,甚至愿意亲自替他摸进这里来,为魔教这样卖命。”   紫袖道:“我不必去院里头卖命,只要在这里堵着你。若没有那毒针,我就在这里同你死拼。”他说得十分轻松,“我不怕你恨我,哪怕因此毁了你的老窝。”   “恨你?”金错春说,“我只恨你拦下了展画屏,让我始终没能跟他交手。千帆院又是甚么好东西,毁了又如何?你若见过里头的模样,也不会有甚么留恋。”   “那你为甚么还要把我往里头拖?”紫袖质问道,“你明明知道,为甚么还要留着这个地方,为甚么不像人一样待他们?”   金错春平静地说:“千帆院是一道关卡,有的人生来便要过关,弱的自然没甚么活路,能闯过去才配活着——我就是这样过来的,我这个掌院,也比旁人做得更好;只是这里气数已尽,早一天晚一天毁去,并没有甚么差别。”   “这不是气数。”紫袖皱起了眉,被这话刺得怒火陡生,“为了能找到你,有人宁愿受伤,有人武艺低微却将毒针都打空了,还有你们客栈中临阵倒戈的孩子……他们每一天都在拼命。”他吁了口气,“金掌院,你在高处久了,已经忘了卑微的人要如何费力地活着。这并非简简单单气数两个字所能涵盖,这是许多人的血汗……他们都比你弱,却终究找到了你。”   金错春静静听着,忽然问:“那你呢?如今我躺着,你站着,你究竟是弱是强?”   紫袖一愣,轻轻地说:“我从来都不算强……我从小是个脓包,是你口中说的废物,身边从不缺白眼和嘲笑,我知道弱是甚么滋味,有多么令人难受。”他想着金错春说过的话,“我跟你不一样,正因为太难受,所以才不能忘记。有那么多同样难受的人还在挣扎,即便你不帮他们,也不能心安得压在他们头上。我永远都不会同你站在一起,因为我曾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兴许以后也是……”他顿了一顿又说,“你说得不对,不是只有强者才有尊严,我盼着再弱的人也能好好活着。”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   明天完结第三卷 。 第136章 千帆过尽(12)   千帆院中的打斗声声入耳,紫袖一面盯紧金错春,一面着外衣,取出填塞的累赘,恢复了原本身形。二人一立一卧,金错春依然不动,冷冷看着他道:“你太天真了。说了这样多,你出身名门正派,投靠着王爷,又是魔教教主的爱徒,你哪里当真吃过苦,又懂得甚么强弱?”   紫袖赞同道:“你说得是,许多人比我苦得多。如果不是我师父,我必将陷入泥潭,二十多年前已魂飞魄散了。单凭这一桩,我也不能让你动他……可是金掌院,我的确是佩服你的。”这话他说得发自肺腑:展画屏固然不知道金错春特地等在外头,但金错春毕竟算准了他的去向;若非自己事先问过,又替师父出来,这一场死斗定难避免。   他默默回想,那时展画屏问他打进来时要跟着谁,他才问明了展画屏的打算;又思及金错春想必会挖空心思捉人,干脆借用这两人的主意,只不过自己来扮:因此自告奋勇要替展画屏在外探视。展画屏也并未踌躇,爽快答应,紫袖反倒一时惊讶,只见他笑道:“你足可独当一面,没甚么不能做。”想到这些,他心里激动起来:他的师父虽未将他视为魔教中人,却对他的本事再放心不过;对他来说,这就是最大的靠山,展画屏信他,他也就一定能做到。因此他得知曹无穷来到时,又求她帮忙,只说意欲迷惑对手,再趁勘察路径之际提前挖了陷坑,费尽心思要削弱金错春的力量——   好在终究没有白费,他和金错春都落入彼此手中,尽管如愿的只有他一个。   金错春却不知他思潮起伏,又发话道:“佩服我有甚么用?还不是因为高处见得多,看得远。只有巅峰那一个,才能活得最自在。”   紫袖道:“我听师父说过,无常力最大。你即便做成天下第一,也难保不会有跌下来的一天。”   “何必等到那一天?如今已做不成了。”金错春语气缓和了许多,“既做不成,不如咱们做个交易:我把全身功力给你,换你给我解毒,合不合算?”   紫袖不想他为着天下第一如此疯魔,竟然连武功都不要了。心中虽吃惊,仍然镇定道:“无需拖延,我不会随意为你解毒。”说着便拿起剑来。   金错春极快地说:“你不该杀我,该带我进去指路。千帆院里早布下天罗地网,展画屏说不定竟比我先死。”   紫袖反倒冷笑出声:“不可能,我师父绝不会输。去除我执,才能破烦恼魔;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着要做天下第一……你总是念着这件事,甚至不惜动用那样多的人手去杀他,不惜冒险来追我,实则已经输给我师父了。”看金错春一时寂然,又道,“你一定很生气。这样也好,我倒盼着你十倍百倍地恨我,意味着你十倍百倍地难受。我总算报了一箭之仇。”   金错春眼神闪动,望着他说:“你倒是比老六出息。金哥向来没甚么朋友,只同你说过这样多的话。你要在江湖打混,必然也以强为尊。我从出师头一天,这条命随时可舍弃,今天不如成全了你。除了一身功力,我还有别的教你。”   紫袖却道:“‘他山之石,可以为错’,金掌院这名字诚不欺我——你算是把我打磨出来了。我如今反而不需要你的功力,因为有一样你说得也对:高处才见得多,能左右许多事。”他唇角扬起笑来,压低声音,“可你不死,又叫我怎么向上爬?”   金错春的眼神蓦然一冷,紫袖对他心存提防,始终执剑未松,此时反手扬起常明剑正待刺下,却听十几丈外有人叫道:“先别杀他!等等我!”倒是薛青松来了。金错春听见他的声音,面色忽变。紫袖知道他必然是想起河畔伪装的夫妇,终于对他说道:“你看,魔教为了今天,已等了多年。”金错春面色忽转惊惧,张口欲说,紫袖手指疾弹,一颗佛珠早已出手,正中他的喉咙。力道拿捏得宜,喀一声轻响流出血来,不至取他性命,却足以令他有口难言。   金错春已经不需要说话了——从今以后,或许由他来替他说话。这个人只需要沉默地呆在此地,至于哪一刻死,都是不要紧的。   薛青松奔至近前,看金错春果然倒在地下,戟指怒骂道:“你这狗贼!你也配用光阴尺?!以为拿了她的东西,就有她的本事,甚至胜过她了?你拿你师父的武功,又拿她的兵器,你这一身功夫,有几分是自己的?”朝金错春身上狠狠踹了几脚,又说,“天下相似的兵刃武功何其多,全看谁使!光阴尺拿在你手里也不过是件凡铁;老天仍旧知道这是南浦飞霞的东西!”   紫袖见他神情激愤,一边纳闷,一边盯着金错春,见他眼帘半阖,流露出轻蔑。他问道:“南浦飞霞是谁?”   薛青松气咻咻地道:“她是身手最好的女将,是北疆前线的先锋!两军交战时她永远冲在前头,认得她的人不多,可她是英雄!”他抹了一把眼角,恶狠狠的看着金错春,“我舅舅曾是南浦飞霞的部下,她过世之后,只留下了光阴尺,供奉在家。遭难那时,舅舅在我家客居,不但他全家上下,连我家里都没了……我娘托马夫舍命把我送了出来……从那天看见这把尺,我就知道是千帆院干的!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紫袖看着他扭曲的表情,这才明白他在河畔为何发怒,原来他认得这件兵刃。没想到光阴尺原先并非金错春所有,他看着金错春起初惊诧又转漠然的脸,迎着那不见外的眼神,当下明白了一多半:薛青松舅舅定然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金错春才领命而去,顺势将这件兵器据为已有。如果薛青松是局外人,自然是不懂的。   他心中暗叹,难怪曹无穷带着五浊谷全部人马来到此地,原来向千帆院讨债的不止一个迟海棠。   “千帆院死有余辜!”薛青松边说边朝金错春啐了一口,看着光阴尺道,“这应该是我的东西!”说着俯身便去拿,紫袖被他挡住,连忙拉他,却为时已晚,金错春蓦然爆出一股气劲,将薛青松远远弹开,平地蹦了起来,飞一般掠向大门。   紫袖二话不说立即追去,金错春蓄势已久显然打定主意绝不回头,功力此刻竟比先前高出些许,霎时便奔至门前。紫袖紧紧跟上,眼见到了众人口中魔窟一般的千帆院,却是两扇普普通通的大门。那一刻人声喧嚷,他心地空明,只剩一个声音:决不能放他进去。常明剑早已遥遥前指,却是浪淘沙的招式,劲力带着无坚不摧之意当头罩去;金错春骇然回首,光阴尺迅捷无伦也已挥至——   二人拼尽全力的一击,全部落在尺剑之上。   紫袖心中大叫不妙,金错春劲力浑厚,凭光阴尺的威力足能将常明剑击断;却也无路可退,一边运劲抵挡,心中却闪过从吴锦三手里接过常明剑的时刻,不断念叨“三哥对不住”。正相持时,院内忽有火光扬起,剑身映出一道金芒,像由黑夜里召唤出黎明。   电光石火间,金错春似被常明剑晃了神,是这千钧一发的时候!紫袖双眼登时一亮,手随心动,圆转如意,常明剑便朝那一隙空门刺去,霎时刺入金错春的胸口。   金错春并不躲避,却不等他气力用尽,带着长剑便向后急退。紫袖未曾想过他竟这般扛打,正要再向前去,金错春却身形一晃,未及站稳,跌倒在院外空地,口中涌出血来。   院里人声逐渐低了,金错春失神的双瞳倒映着跳动的亮点,分不清是天际的曙光,还是身畔的烈火。他老老实实躺着,丝毫不觉疼痛。是谁在笑?整天懒洋洋的那张脸,如今还是一样讨人厌。   紫袖见他双唇翕动,竟挤出破碎的残响,便在手中扣住一枚佛珠,走上前去,侧耳倾听。金错春轻轻地问:“给你……剑的、人,还好么?”几个字十分勉强,紫袖只大概明白,想了想便老实回答:“不大好,只喜欢少年郎,总被他大哥骂。”金错春轻轻哼了一声,少年般的面孔微微一动,紫袖刹那眼花,甚至以为他笑了。   陆续有人走了出来,金错春吐出嘴里的血,在脚步声中含混地道:“你换把剑,我换个活法。”紫袖听不大清,半蹲下道:“你说甚么?”心下提防他再次暴起,金错春却运了口气,又说:“剑不能毁在你手,我也一样。”这回却说得清楚许多,随即再不开口,赤手抓住刺在胸口的剑刃,发力一握,常明剑锋锐的剑刃居然碎成数截,他的半只手掌也被削掉,落在一旁。数尺外迟海棠惊呼一声,紫袖也握紧了拳。能将常明剑折断,想必他已用尽最后的气力。   金错春身下血泊早已蔓延开来,他脸色发青,从自己的血迹中爬起,袍襟兜了断剑,摇摇晃晃向燃烧的屋舍艰难走去。紫袖向前赶了两步,又停住了脚。那明灿灿的大红锦袍,仍旧绣着斑斓夺目的牡丹,前头看时富贵荣华,背后却都被血浸透了。   魔教众人看着他走进火焰,直到那房屋烧得塌了。迟海棠坐倒在地,薛青松抱起光阴尺泪流满面。   不知谁经过,拍着紫袖的肩膀说:“可惜了一把好剑。”他内心欷歔,既觉值得,又觉有些对不住吴锦三。展画屏却走过来摸摸他的头说:“这剑兴许原本就是他的。”迎着紫袖诧异的眼神,又说,“万法在自性,自性常清净,日月常明。”   紫袖疑惑道:“日月常明……这不是《六祖坛经》么?”   展画屏道:“金错春说自己曾用的是日月枪,我才这样猜。日月枪,常明剑,本是一对,或是材料相类……他舍弃了日月枪,才换用光阴尺。想必赠你剑的人,从前跟他也有些渊源。”   紫袖恍然大悟。少年岁月里,想必他与吴锦三,也有过一段故事。后来他自行抛弃日月枪,选了更强悍的光阴尺,去丈量世间一切。当看见常明剑也已易主,也许金错春早就明白,无论青梅还是竹马,被岁月洪流冲刷过,都已褪色了。   他忽然也醒过神来,曾感觉金错春对他留过些情面,一定是因为这把剑,因为吴锦三——兴许还是因为他,吴锦二才结识了金错春,成了千帆院的杀手。   金错春终究留下了一点记忆,他并没有,也许不能,把过去全部忘掉。   吴锦三说过的话又回荡在脑海:“如果只想着变强,人就完了。”紫袖心中有个声音问道:“三哥,你为甚么要将这句话,与这把剑一起交给我?是不是你早就知道——或者期待着,我会遇见这个人?”   晨风清冷,众人都出了来。紫袖见魔教伤患不多,这才明了战局。他断断续续听迟海棠道:“……有几个起初抵抗,却暴死当地,死状十分可怖。”兰泽解释道:“听闻西南有种蛊虫,需按时以内力鲜血饲养,发作时痛苦万状,想来便是此类。这些人身上的,大抵出自掌院之手。”众人便道:“难怪都这样怕他。”   他默默听着,却觉指尖一痛,抬起手来一瞧,一条浅色小虫从血珠里显现,已不动了。他将这小虫捏碎,却大为震撼:金错春暗中给他也下了蛊,如果他不死,如果自己当真接了他的内力,十有八九也躲不过成为傀儡的宿命。   他将血迹随意往身上一抹,略有些后怕,却听兰泽走过来问道:“那针如何?我改过一点药剂。”   “厉害得很,”紫袖道,“只是以后万勿如此。兰大哥不必为我冒险受伤。”兰泽一愣,苦笑道:“只有大人才会这样拒绝旁人,”朝他脑门弹了一记爆栗,“你这小鬼头,装甚么大人样。”   两人正在一旁说着,又听众人夸赞:“无穷妹子当机立断带着毒剂前来,才能一举奏功。”吵嚷声中,展画屏道:“你立下如此伟绩,要甚么犒赏?”一时众人都笑,曹无穷也笑道:“我只要教主允我做一件事。”   展画屏不动声色问道:“甚么事?”   曹无穷道:“我上回开了小石屋,看见里头有只水缸,装了许多药水。”   展画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众人笑道:“看上甚么好药了?”紫袖也觉好奇,曹无穷又道:“不是药,那水里泡着别的东西,是嘉鱼寨主送来的。我走近去瞧,是一个人。”   众人听话头不对,都不言语,紫袖生出一丝异样的预感,却摸不清道不明。曹无穷道:“也不能算是个人了。我不敢自居有功,只求教主允我给他个痛快。虽然只剩出气罢了,毕竟他是我哥哥。”   紫袖大惊失色,如遭雷击,震得朝后退了一步。她说的竟然是花有尽,花有尽竟然还没有死!他从那山洞出来之后,就再也没多想,万万料不到展画屏留了后手抓了他,并且托嘉鱼一并送了回来。   曹无穷向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十分诚恳地说:“我知道他活该。我们兄妹两个,都爱看热闹,看到最后的果然是我。”又朝展画屏道,“腌成咸菜之前,送他去罢。”   展画屏淡淡地道:“好。”   众人各自散开,曹无穷见紫袖发怔,走到他身边,带着一丝怅惘道:“我从小就是他的妹子,认得不认得的,都管我叫妹子。从今往后,我倒再也不是谁的妹子了。”   紫袖想起她拧着自己耳朵,逼自己叫她姐姐的狰狞面孔,一时也不禁怅然,曹无穷却仍然镇定,走得远了。   你们不一样。他心想,你只是看热闹,你哥哥却时常想要伸手,让事情更糟。   他静静走着,又止不住回忆起当年自己一路追击的斗笠先生。花有尽从自己毕生追求中自取灭亡,他以为终于可以报复他,却还是不及展画屏手狠,让他求死不能。对花有尽来说,不知算不算求仁得仁。   晨光熹微中,众人纷纷来去,清战场。紫袖也加入了忙碌的队伍,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眼周围。   兰泽说得对,他赶上了魔教的大事,赶上这一场的胜利。也许在这场胜利当中,每个人都能得到一些甚么。   ——第三卷 完——   --------------------   兰泽:啊!《今日教主》有新话题了。   展画屏(痛心):你是大夫,不要再看那些垃圾了。精神健康就这么不重要吗?   兰:很有趣啊!这次得票最高的内容是ABO呢:Ω护士紫袖,被临时病人α展画屏强制一夜情,发现怀孕后辞职,在兰医生帮助下生了孩子偷偷抚养。两年后托儿所门口偶然重逢,展画屏得知紫袖和别人一起养着自己的孩子,震惊之余纠缠不休。兰医生对试图标记紫袖的展画屏破口大骂……啊这个剧情我喜欢。   展:这什么狗东西?我是那种人吗?   兰:你可以是啊!我们想看。我对你破口大骂哎,想一想就觉得健康起来了。   西楼(微笑):师父……   杜瑶山(摇尾巴):师父!   紫袖:嘿嘿。   展画屏:是不是人了你们???   # 第四卷 第137章 贪海难离(1)   “为甚么?”紫袖看着前方问道。   曹无穷就站在面前,紫袖看着她手中所执小小玉瓶,困惑道:“这可是你冒险配起来,又辛辛苦苦带来的毒剂,为甚么要给我?”他听兰泽说,两种毒液本来还要再等几日才好过手,曹无穷接到前方即将与千帆院决战的消息,却不顾个人安危,果断配成赶来,派上了大用场;只是她自己废去数枚指甲,也伤了脏腑,偶尔轻咳一阵。   曹无穷却一脸云淡风轻道:“这是我没用完的一点,都装在里头了;你此时手中无剑,带着防身罢——掺进食水,抑或涂在兵器暗器之上,都能奏效。”又叮嘱了几句用法。   紫袖迟疑着去接玉瓶,问道:“我不是魔教中人,就这样拿了,师父答应么?”   “你嘴巴够严。”曹无穷道,“只要不将这毒剂的事泄露出去,拿着用不要紧的。”紫袖启开瓶塞一看,是一瓶清水般的汁液,隐约带一丝微苦气息,几近于无。曹无穷见他仔细辨别,笑道:“用起来无色无臭,我就叫它’清露’。”   他将玉瓶揣起,谢过曹无穷道:“这是我承你的情。我知道你拿这个来,还是因为你哥哥的事。我与花有尽恩怨都已了结,无穷姐姐不必烦恼。”   远处薛青松低声叫着飞奔而过,两人回头看他,见他手执光阴尺,作骑马状手舞足蹈地跑过,秋生追着嚷:“青松哥当大将军,我做你的副手!”一前一后跑在人群里,来回搬运着甚么。   魔教众人已在此处收拾了两日,手脚甚是利落,已有人陆续撤离;就连千帆院中带出来的那些孩子,也被迟海棠和兰泽不知带去了哪里,四处空荡荡。此时只剩收尾,展画屏带着人进院去最后核查一次,也就要走了。紫袖看着薛青松的身影笑道:“一天到晚要做大将军。”待收回目光,却见曹无穷正出神地望着远处,仿佛在遥望五浊谷。   等她回去,就要亲手了断自己的哥哥了。想到这里,他带着些怅然,像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曹无穷转过双眼道:“发甚么愁?从我们两个入魔教那天起,就没打算久活。尤其他那样的脾性……”说罢摇了摇头,向来狡黠的眉眼间仍挂着几分兄妹相通的神情。她带着伤疤的手拍了拍紫袖,在如血残阳中,又回众人身旁去。   紫袖两日来十分听话,任凭分派,一个字也不多问,便仍在原处帮忙。薛青松拿着光阴尺比划,见展画屏出来,自然老老实实递了过去;奔走之余却不忘拿起他的布包,掏出水壶茶叶,给教主端茶递水。紫袖心中好笑,做完手里的活,同他一起折腾了两回,又好奇将那布包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不住夸他心细。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结束:痕迹清除干净,魔教也将以最快的速度,悄无声息撤回五浊谷。展画屏却说有事要办,待众人撤尽之后,带着他单独走。   直到此时,紫袖心中才踏实了几分。金错春死了,再没人知道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甚么。然而就像晨雾一般,金错春的一些话也凉丝丝渗入他的心底,他怀着想要尝试的念头,不止一次考量着自己的去向,只是越走越觉脚下路径熟悉,踏实之余,心里欢欣地扑腾起来——   不过数日,两人便回到了万竹林。   展画屏带回了光阴尺,擦得干干净净放在紫袖手中,自己进了地窖,出来时却背着一口旧木箱,手中拿着短锹。紫袖认得那箱子,知道里头放着盔甲,便提着光阴尺跟了上去。两人出了院门,穿过芳香的花树,走进静谧的醍醐坡,越走越深。   展画屏轻车路熟,走到一处灵秀之地,像是来过许多次了;他将木箱放下,开始掘坑。挖好停手,他开了箱盖,再一次轻抚过那泛着红光的甲片,随即将木箱锁了,放进坑底,又将光阴尺平置于木箱之上,微笑道:“胭脂甲和光阴尺,终于重逢了。”   “胭脂甲?”紫袖念叨一句,忽然道,“难怪发红,原来还有这么一说。”   展画屏点头道:“胭脂明王在天之灵,今日差可告慰。”说罢便将土向回填,竟是要将光阴尺和胭脂甲埋在一处。   黄土如雨,细碎地浇在圆钝的光阴尺上。紫袖安静站在一旁,看着他动手,自己念叨:“这兵器和战甲,都是胭脂明王的……胭脂明王就是南浦飞霞,对不对?她与伸手菩萨兰汀,一定十分亲厚。青松的舅舅曾是她的部下……明王忿怒相,她也许常常生气吗?”   “生气?”展画屏一面不慌不忙铲土,一面轻轻一笑,“兰汀有时候性子暴躁些,南浦飞霞倒是平和得多。她是我见过话最少的人——正因如此,伸手菩萨对她情有独钟。”   紫袖暗自咂摸这两个人的绰号:有了不在正路的菩萨,又偏有带着几分娇艳之气的明王,倒也搭配得宜。他听着展画屏讲述她为数不多的几件轶事,说她性子如何严谨,又如何冷淡,如何将一身热血都留给了前线。他边听边想,展画屏像是同她不算太熟,薛青松的舅舅却一定见过她带领先锋军冲杀的英姿。   他蹲在那里划拉着土地,陷入遐思,想象着这位女将驰骋沙场的丰采,不禁说道:“光阴尺是比照《十贤图》所造,我原以为那金掌院敢用圣贤样式的兵刃,实属托大;如今看来,胭脂明王这般人物作为,才与光阴尺合衬——这样一件神兵,她用得起。难怪芳娘她们说有女将军,当真是有的,我竟只以为是传说……”感叹半晌,又问,“她是壮烈战死的吗?”   “不。干这一行折损太甚,”展画屏道,“我回山之前,她便过世了。”   紫袖默默盘算,展画屏回山去做掌门,正是“双龙之难”国丧的时候,距今少说也有七八年。他又想起胡不归在英雄大会上承认的事——兰汀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被素墨师徒围攻重伤而死;伸手菩萨离了尘世,胭脂明王却孤零零地活了更久。   他忽然跳起来拉住展画屏的手臂,取出剩下的几颗珊瑚佛珠,问道:“这个要不要一起埋下?让他们……也算死能同穴。”   展画屏眼神倒是温和,看也不看那佛珠,只含笑道:“不必。兰汀生前并未点破这件事,就留给他们两个自己去说罢。”   紫袖便收了佛珠,转身去采了几枚野果来,又有两朵落花;待展画屏将土地整平,一齐摆在那里。“胭脂明王戎马半生,兴许也想瞧瞧太平世间的花罢。”他说,“你会想念他们吗?”   展画屏拉起他的手,两人沉默着站了许久,才慢慢向回走去。秋风常有萧瑟之意,此时却显得沉郁而温存。醍醐坡中衰草离披,紫袖的心绪也起起伏伏。展画屏留着胭脂甲,又拿回了光阴尺,他必定是要为兰汀将这件事做完。剩下的事,自己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了——   去找素墨。   只要找到这位前辈,便能为当年含恨而逝的伸手菩萨一举报仇,亦能解决展画屏的痼疾。他要走的路,几乎已经清晰地摆在眼前。   --------------------   这两周对我来说,最大的作用好像是数据戒断。   因为不在榜,所以没什么数据涨幅,   我自己看与不看都没啥变化,就像回到了一开始单机的时期。   感觉有点奇异,但是又幸福很多,   而且还有可爱小朋友给我留言送海星!   感谢你们( ′` )   那么第四卷 作得更狠一些吧(不是……) 第138章 贪海难离(2)   像是有甚么事豁然开朗。紫袖方才看着展画屏填土,尚有些郁郁,此刻胸中畅快起来,感到一阵轻松,握紧他的手,越走越轻快,简直要跳起来。展画屏问道:“做甚么这样高兴?”   他摇头晃脑地说:“光阴尺能拿回来,太好了。”这把尺在金错春手中时日不短,如今不能说物归原主,至少也算有了归宿,的确值得高兴;再想到金错春已然对他没有任何威胁,隐约的压迫感消弭于无形,又是一重欣喜。   “跟着你这一趟长了许多见识。”他由衷地笑道,“练武实在是太好了。”   如果不是潜心练武、增进功力,他无法决定自己的去向,想要如愿击败敌人,也必定多费不少周折。只是虽觉庆幸,数日来总不免记起金错春对天下第一的执着,亦甚为动容。想到此处,眉开眼笑的脸又沉下来。   展画屏打量着他时晴时阴的模样,止不住好笑,问道:“刚还说好,怎么又不高兴了?”   紫袖一边思量,一边苦笑道:“许多人练一辈子,不过平平,高手总归凤毛麟角;可见练武好是好,也难得很——怎样才能练成天下第一啊?”   展画屏想了想说:“天赋良材,得遇明师,学对路数,苦练不辍。凡高手能有所建树者,大抵如此。”   紫袖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竟认真作答;再细思他的话,也是深以为然,朝他身上一扑,笑道:“成高手已然不易,有哪个是轻轻松松便能鹤立鸡群?江湖险恶,谁又愿意随随便便送了性命。看来天时地利人和,哪个都不能缺。”   展画屏顺势将他一搂,又说:“要做天下第一,还应当善思。武学到得最后,拼的不再是肉身,”他伸出一指点点紫袖的头,“是脑壳。”   紫袖半垮着脸道:“这可难住我了。”展画屏笑道:“我倒是没见过哪个一根筋的人,能做到天下第一。”   紫袖向他肩膀靠着,四条腿踏着相似的步伐。他慢慢地说:“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比我聪明的人一定学得更好,比我强的人一定过得更好,现在才知道未必如此。就像成师伯,参了多年剑禅,也未能突破关隘,想来正因如此——思而不学,学而不思,都难成当世高手。”他脑海中审视着自己,又说,“他尚且如此,像我这样的性子,即便撞了大运能练成天下第一,也可能会在想不到的事上跌得很惨。”   展画屏蓦然笑一声道:“这有甚么好愁?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日子还长,说不定哪一天睁开眼睛,天下第一也离你不远。”又问道,“常明剑毁了,你怎么办?”   紫袖十分干脆地说:“毁了怕甚么?我有你呀!三哥说剑上是莲花纹,大抵是想分给我些光亮和智慧——都比不上你,因此反倒离我而去。第一是谁又有甚么要紧,反正我在你这里是第一。”他把展画屏的腰身用力抱了一抱,扬声叫道,“你就是天下!”   展画屏道:“说好听话你倒真是天下第一。”将他一把扛起来向前走去,“只不过也没甚么用,逃不过回家练剑。”   紫袖手舞足蹈地笑,再回到院里,便是暗无天日的练功。他也执起了竹竿,将一套浪淘沙剑法反反复复地比划。和金错春一战,虽然对方功力受损,危急关头也仍然可畏,自己竟然能使这剑法出来,这叫紫袖十分意外;只是再试却不复彼时流畅有力,越想做得好些,剑意越是不顺。   他苦恼几遭,忽然想到了甚么,干脆停了手,从凌云剑起手式开始,只把入门的十二招掰开揉碎去练,不厌其烦。展画屏全然不来打扰,由他自行参悟。到了五六日上,紫袖忽然将竹竿杵在地下发呆半晌,随后哈哈一笑。不等他抬手,展画屏一支竹竿已然“唰”地到了面前;他出竿相迎,被对面引着,三十七招逐一出手无不圆转,内息剑招融为一体,与几天前判若两人。两条竹竿叮咚相击,最后一式收尾,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额头汗落如雨,浑身湿透。   两人回到院里,展画屏扛着竹竿笑道:“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紫袖一面打来井水哗啦啦地冲洗,一面说道,“与其迷茫,不如回到最初的基本。你说过浮生十掌再繁杂也不外乎虚实二字,那么再难的剑招,也不过是最简单的一剑化来。”他接过展画屏手中的布巾到处擦,又说,“我想了许久,为甚么练剑,如何去练剑,不同的人练不同的剑法,不变的又是甚么……最后还是回到凌云剑入门招式,就像回到头一天练剑那个时候……我现在懂了,你也一定记得自己第一天练武的样子。”   展画屏看着他侃侃而谈,竟有些感慨模样,望着他半晌,忽然说:“你跟我来。”   紫袖披着衣裳,跟他进了厢房。展画屏将大书架随手推开,地下竟然现出一块青石板;掀了起来,赫然是个空洞。他惊诧道:“这里还别有洞天了!”   两人沿着窄梯走了下去。底下空间不大,四壁悬着长长短短各式兵器共有十来件,仅长剑就有三柄,排在一处。紫袖大为惊喜,凑近去边看边笑:“还攒着私房货!是你还是兰汀藏的?”   展画屏也笑道:“你师父这些年总有些积蓄。”走过去在三柄长剑中挑了一遭,取下一柄递过来道:“你的。”   紫袖一时如在梦中,看看他,又看看剑,才接了过来,心头一喜:这剑入手轻重长短无不合衬,剑鞘雕镂如意云纹,中央环着小小一颗晶莹光润的玛瑙;拔出来瞧瞧,剑刃泛起一丝微光,虽不如常明剑锋锐清寒,却于庄严中另有一股肃杀之气。   他傻笑着跟在展画屏后头走了上来。展画屏将书架归位,回头见他面现微笑,轻轻抚摸剑身,对他道:“此剑名为‘了生’,从今往后,归你所有。”紫袖抬头叹道:“好凶的名字!这是出手便致人死命了?”   展画屏道:“行走江湖,难免在生杀予夺间纠缠。看遍风云变幻,若能了生脱死,也算福气。”   他抬手摸摸紫袖的头,紫袖被那双眼中奇异的光彩所惑,仰起脸去亲他。房中一时寂静,他贴得甚近笑问:“你那时候在凌云阁书房中亲我,可曾想到会有这一天?”   “怎么?”展画屏道,“得了我的人,又得了我的东西,今天回头来算账了?”揉着他尚带着水气的头发笑道,“这个时候就不得不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紫袖刻意抬起眉毛瞪着眼道:“你说得轻巧,这是警告我不要旧事重提的意思了?”又忍不住笑出来,“不怪你糊弄我,毕竟我一直稀里糊涂的……”   “只怪我看走了眼,”展画屏捏着他鼻尖说,“谁说你糊涂?做捕快时,已经能过得很好;如今又更聪明了些。”   紫袖吊在他胳膊上,在这三言两语间回顾着自身的变化,轻叹道:“有了你才更好。像是再世为人了。”   展画屏接过话头,促狭问道:“当真再世为人,还记得师父么?”   紫袖道:“我哪里管得了那样多?阿姐说下辈子要做男人,我又不知道下辈子托生在哪里,还做不做人了;我只知道这辈子,和你过的每一天,我都欢喜极了。”他环抱着展画屏,“你说得对,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过去的已经过去,以后的还没有来,只有同你对视的这一刻才最真不过。”   展画屏深深凝望着他,说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紫袖胸膛里猛地一颤。世间海誓山盟,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却从没向展画屏约过来生,那是他并不奢求的部分。面前这双眼睛,将他视作明月,真真切切给了他任何人都给不了的东西;一路同行,叫他从里到外都变得坚实。   他将剑放在桌角,自己却跳上桌坐着,说道:“从前我不喜欢自己,顶多喜欢自己身上像你的地方。如今我倒觉着……”他双手撑着桌面,向前微微倾身,冲着眼前的人一笑,“殷紫袖绝配展画屏。”   他肩上不曾系紧的衣裳滑了下来。四目相对,展画屏眼里跃动着火,俯下身猛烈地吻他。紫袖被他吻得头昏,从桌上跌进他的怀里。展画屏将他半推半抱,两个人踉踉跄跄一进一退,终于挤上墙壁。紫袖被按在窗边,额头和手臂抵着墙壁,在他猛烈的吮咬当中急促地喘息。他反手伸去背后,搂住展画屏的身躯,下巴被他的手臂拦着;他伸出舌尖轻轻舔那光润紧绷的皮肤,换来身后更深而激烈的涌动。   展画屏如此疯狂地索求,甚至不等他平息,便又开始新的一波攻势。他们从小书房一路鏖战,经过院中,廊下,直到卧房。紫袖只觉肉身在浪涛中颠簸,颠簸得天昏地暗,魂灵却飞了出来,与展画屏合为一体。   他因倦意睡去,又从那环绕的手臂中醒来。   后背贴着他强健的胸膛,仿佛缔结了一份契约,无比可靠,无比牢固,令他终于能够远行。他从前只想跟在展画屏身边,时时刻刻瞧着他;如今不同了,野心的藤蔓,在江湖风雨浇灌下长出了幼苗。   他要上京去,因为京城还有一条路。   六王爷既能拿到回雪镇魂丹,便和素墨脱不开干系;展画屏药已吃过,是不肯同他多说话了,自己却不一样。好不容易挣来的时机,自然要抓住,走向高处,找寻想要得到的东西,将手里这份契约握得更紧。他能在另一个位置上,为展画屏做点甚么。   他打定了主意,展画屏却比他更早收拾行装。紫袖正看时,展画屏说:“我要你帮一个忙。”   “师父忒客气了!”紫袖故作惊讶道,“但有吩咐,洪三必当尽力而为。”   展画屏慢条斯地道:“有传闻说,素墨师徒三人早已出海,今冬将从南边归来,最迟春季,便到海港——你还记得素墨是谁么?”   紫袖唇角翘起,呲牙一笑:自己猜得不错,两人想到一起去了。“自然记得,”他说,“只是我自己去,你放心么?”   “有甚么不放心。”展画屏道,“我办完了事,便去那里同你会合。地方不小,一个人摸起来不易,安顿下来就传信去五浊谷,我会派人帮你——只需找准地方,即便有可疑之人,也不要轻举妄动。”   两人坐在桌边,紫袖将他所说细处全部记下,一边答应着又问:“我去是去了,你要办甚么事,能告诉我么?”   展画屏露出狐狸般的笑意道:“很快也就知道了,何必急在这一时?”   紫袖了然笑道:“那我不问了。你想做甚么,只管放手去做。”哪怕展画屏要当皇帝,他也要给他盖出一座皇宫来;只不过要先将老和尚抓到,才有天下太平。   了生剑掂在手中,这已是殷紫袖的剑了。他心想:我要你看看,你起的这名字,不但命不薄,福德还比旁人厚得多。   --------------------   老展说的诗句出自宋范成大《车遥遥篇》:   车遥遥,马憧憧。   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   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武器库,我真的写了,   奇怪的亢奋点又被触发了。   感谢大伙儿的海星和留言~   祝看到这里的可爱小朋友都快乐。   天不亮都算儿童节~   今天才惊悉居然有要高考的读者,   (还在偷着看文!像话吗!)   有空多休息呀,人生路上还有很多比脆皮鸭重要的事情。   祝考试的小朋友身心愉悦,   顺便来个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让(曾是学霸的)展老师贡献一个严厉眼神陪你们复习   ☆_☆ 第139章 贪海难离(3)   他仍坚持先陪展画屏回五浊谷。两人不日便到,他又偷偷挖了自己的金龙牌出来,这才去同展画屏话别。路上遇见风尘仆仆刚回来的迟海棠,忍不住问了一句她和薛青松的亲事,被她一面笑骂一面拿小石子砸得飞跑。   脚下生风跑到书房,展画屏对着他叮嘱了几句,不外乎沉住气多吃饭之类老生常谈,紫袖含着笑一一听了,嘬着双唇朝他面颊极响亮地亲上一亲,以示明白。他对展画屏说:“既然时日还多,我先回山看看师兄,便往南去。”   一切议定,待全部打点利落,他离开了五浊谷。如同每一次走出谷口一般,展画屏仍在谷中安坐,并不来送他。这次不同的是,早已看熟的风景,不知不觉悄悄起了变化;已近秋末时节,草木间满是萧疏之色,在他眼中却气象万千。   拼死闯荡换回的武艺与胆识,令他腰杆越发挺直。跟在展画屏身边这段日子,耳濡目染所学到的,比从前在凌云山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他满怀着希望和憧憬迈出了脚步,总有那么一天,他能护卫着心里的人。   紫袖没有回凌云山,而是迅速又小心地进京,回到兴王府。他慢慢走向猗兰居,知道必定已有人去通传自己回府之事,便从从容容换了衣裳,径直走进承安殿。一路无人阻拦,也没几个人在,静得落针可闻。他熟门熟路寻至偏殿,唯有朱印默默站在殿角的柱子旁边,像一座修长的灯台或是香炉。   殿中另摆了一张大案,六王爷独自坐在案前画画儿。兴王府向来少与外人来往,紫袖自然清楚他素日都做些甚么;只是外头热闹惯了,此时乍见了他,遥遥望着倒像是身处寂寞深宫之中,周身冷冷清清绕不上一丝人气儿。   他走到近前,见纸上粗涂了一片阔叶,王爷正细细描着几只草虫儿,对着他的方向掀了掀眼皮,闲闲地问道:“何方贵客,到我兴王府来有何贵干?”   紫袖朝他笑道:“回来值守。”   六王爷冷冷道:“我这府里,可不要派不上用场的侍卫。”说罢将笔搁下。   紫袖未及开口,已觉背后劲风忽起,果然朱印单掌袭来,径取他肩膀;他对着朱印自不敢托大,不等转身便已双手同出,只用浮生十掌当中一招“妙法垂光”,拆出数种手法,同他过起招来。   兴王府最不缺的便是高房大屋,此刻四下空荡,僻静无人,朱印下手也没收着,劲力甚重,掌风凌厉;紫袖也将所学尽数施展,同他东西南北打得辗转生风。他迎面撞上一根粗柱,左手借势挥洒挡住斜刺里一记进袭,正待反击,对面却将他手腕轻轻一搭,二人默契向后分开一丈有余,飘然落地。   朱印面带欣慰之色,温声道:“数月来必是苦练有加,丝毫不曾懈怠;亦有高人指点,掌法颇有可圈可点之处。此外三毒心法大有进展,第二重竟渐臻圆满,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紫袖冲他笑笑,又朝六王爷道:“我练功勤勉,最近又有体悟,自觉内功要进入第三重境界。照王爷看来,能否一用?”   王爷极斯文地喝了茶,放下手里茶盅,一双凤眼这才看到了他的脸上,含笑道:“殷紫袖,你当真长进了。初见你时,以为只是银样镴枪头,不怎么中用;不想倒是蔫人出豹子,你竟憋着一股劲闯到今天,又能被你师父带成这个模样。”提到“师父”二字,眼神既淡又冷,恨恨地道,“你那混账师父也便罢了,你也不照照镜子,我这里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你心气儿高得我都瞧不见了!既已抬脚走了,何不就跟着你师父闯荡江湖去?”   紫袖见他又提起笔来,目光却瞪着自己,便仍然笑眯眯地说:“王爷这是不打算用我了?叫我出了这门,天高任鸟飞,再没有一丝音讯传来才好?”   六王爷冷哼一声,低下头去,边画边道:“想飞也没那么容易。多少还算我府里的下人,我不放你,你休想能逍遥四海。”   紫袖听他话风动了,便道:“我自然还算是府里的人,回来也不是跟王爷作对的。我有两个消息,拿来同王爷做交换。”他回头望了一眼朱印,确定并无旁人在侧,放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千帆院掌院金错春死了。”   六王爷手中的笔锋蓦然一颤,笔尖在纸上点出一个墨点儿。朱印无声走到门前站定,显然是去留意外头的动静。   紫袖迎着六王爷惊诧的目光,微笑道:“这是第一个消息,看来果然尚未传到京城。”   王爷盯着他问:“第二个呢?”   “这一个的分量够重了,”紫袖道,“我先换一件事,咱们再说旁的。”   六王爷掷笔起身,面色虽沉,却仍冷笑一声道:“看来展画屏当真是好了。外头一无所知,你倒这样清楚,这事不消说也是他干的。”又打量着他道,“你要换甚么?”   紫袖便道:“我要问问王爷,从前如何拿到的回雪镇魂丹?”   六王爷眼梢从他面上扫过,懒懒地说:“这哪里值?你还算是我府里的狗,金错春又是甚么东西,连狗都不如,死便死了,与我何干?”   紫袖道:“承蒙他一路追杀,我和我师父拢共只剩半条命,你说值不值?”   听见这一句,六王爷果然眼神一黯,半晌应道:“回雪镇魂丹他已吃了,为甚么不起效我是不懂的,再要也没有了,你问也没用。”   紫袖道:“药自然是没有,我要打听的是素墨大师——那药既是真的,多半从他手中直接得来,王爷如何认得他?”   六王爷答道:“你要找素墨?那是问错了人,我倒也想找着他,再讨一丸药来……我起初并不认得他,是我皇兄和素墨有交情,若不是他的面子,我也拿不到那丸镇魂丹。那时都说老和尚制药如神,我自然想当个稀罕物件存着,不想后来却将这丸药当成了救命稻草。”终于掩不住牵挂之色问道,“展画屏到底好了没有?”   紫袖自然明白他的皇兄是谁,见他神色坦然,便点点头道:“好多了。这样说来,我还是进宫去为妙。第二件事,便换你把我送进宫去罢。”这第二件事,便是素墨即将归来的消息。他打算用这一件,来换取六王爷的协作。方才看他的反应,显然极为挂怀展画屏的伤势,在素墨这件事上,兴许两人反倒有了携手合作的余地。   六王爷却阻止道:“先不忙,方才说追杀是怎么回事?金错春为甚么招惹上你们?”   紫袖便将他追至灵芝寨、又派人一路截杀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末了说道:“他一心要做天下第一,只怕我师父挡他的路。”   六王爷看向朱印,口中道:“此前碰过他两回,眼神不善。”朱印便走过来道:“我本以为这两年避不过,私下里无论如何也要同他动一次手。他的确是这样的人。”想了想又对紫袖道,“照这样看,你是伤在他手中,内功出了岔子?”   紫袖笑道:“那可不,过了这一关,才提到今日这个境界,也算是金掌院推了我一把。若不是他,千帆院也不会这样快暴露了踪迹。”他说得轻松,六王爷面色却径直黑了几层,咬着牙道:“展画屏竟然差点死在他手下,难怪魔教回头毁了千帆院,只是这笔买卖可亏得大了。”   紫袖道:“这样一来,我进宫去,好处便有两件:其一是打听素墨踪迹;其二便是查看千帆院是否尚有余孽——如果我没猜错,金错春的手下,应当都是从千帆院挑来的。”   “不错。”六王爷道,“皇兄身边的侍卫,以金错春为首,因此最亲信的人都是他的嫡系。金错春当年被他师父卖进寿王府,不想竟然一飞冲天,把整座千帆院都带起来了。”   紫袖忖度着他话中的意思,又明白了许多,便道:“他杀了师父,做了掌院,将千帆院里出色的人都挑进宫去了。作为侍卫首领,也算尽责。”   “挑?”六王爷嗤笑道,“还不照旧是卖?卖进宫里,和卖给旁处,除了价码高低,又有甚么区别?千帆院几个头脸人物,从里头可没少捞油水。”他眯起眼睛,侧脸问道,“以展画屏的性子,那里头的人都杀尽了?”   紫袖回忆着道:“千帆院的人,多少曾被金错春下过蛊虫,动手前后都有几个因此而死,倒省了事。”他看向六王爷,“他在宫中的亲信,一定也有人暴毙身亡。”   六王爷默然点头,却又勾起嘴角笑道:“你原本便打算进宫去的罢?魔教做下这件事,除非荡平周围数里方圆,否则……只要有一丝消息没封严,宫里早晚要知道。”看向他的眼神多了两分深意,“有这份心是不差,可见比从前机灵了;只是你想取代金错春,现在还早了点儿。他不在宫里时,自有旁人暂领他的职责。”   “我哪里敢?”紫袖忙道,“取代他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只是如今宫里必然缺人手,至少不能立即补齐——我进城来时小心得很,却也发现没人盯梢,可见景况大不如前。不如趁此时机,朝上跳一跳试试。”   六王爷在桌边踏出几步,凝神思索着,又走回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为了展画屏,还真肯费心思。第一件事我有数了,第二件事急不急?”见紫袖摇头,便道,“站过来。”   他重新拿起了笔,坐回桌前,朝紫袖示意。紫袖便为他卷了卷衣袖,站在一旁看他描绘。六王爷蘸上些墨,将方才那墨点子晕开,勾勾画画,运笔间线条纤细交错,一只蝉跃然纸上。   他抬头与紫袖对视,正色道:“第一件事委实不小了,第二件不妨暂且存着。我自会送你进宫去——这件事一旦暴露,只要追究起来,展画屏必然倒霉,你第一个跑不了,想必到时候也要有些麻烦摊在我的头上。我此时把你踢走也已晚了,你索性就在里头,给我多留着心些。”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打赏!   我这周必须勤奋了我。   顺便欢迎新来的各位~ 第140章 贪海难离(4)   不出两日,六王爷果然便寻个由头进宫去,只命紫袖在门房等,一旦有人来叫,立即便走。紫袖自知他是先去探探风向,未必便能轻轻巧巧一次成事,却难免暗自心焦,哪里等得住,不时跑到街口眼巴巴瞧上一阵。不到半日,没等着叫他的人,只将王爷本人等了回来。   看王爷的神情,金错春的死在宫里尚未掀起丝毫波澜,想是他行踪隐秘惯了,即便未归,众人仍是一无所知。紫袖问了几句,王爷便说:“你又没甚么功绩,补缺这等小事,特特地提起,反倒刻意了。”   盼了半日,只盼来一字不提,他心里凉了半截,却又是不慌的:他也有自己的打算。素墨海外归来,展画屏一时抽不开身,又怕他人生地不熟地奔波劳碌,留的时限十分宽裕,只叫他早些过去;核实消息之外,要紧将几处港口地势看熟,寻个妥当地方安身:无论魔教此后谁来帮手,都有个落脚处。这些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因此也不急着离京。如果王府这条路走不通,他便干脆按照金错春从前的规矩自行接头,也能进得宫去。   只是王爷一句“没甚么功绩”叫他有些犹豫,听起来像是皇帝嫌弃自己甚么都没做;如此看来,自行跑去兴许不如有这位王爷作保,走得顺些。   他默默计议着,决定再等等。   一等又是几天,到了王爷每月例行进宫的日子,一早便走了。紫袖等了一刻,自忖今日仍然没有消息传来,在犹豫中出了府,各处转了一圈。走在街上,才发觉已然快要过了午饭的时辰。他想起白霜来,记得他开了饭店,便寻去那家赤霞庄吃饭,心中舒泰起来,走着不禁兴冲冲地。上回离京前,他曾嘱托王府的小兄弟素日照看那家小铺,此次回来问时,也多闻夸赞之语,想来买卖做得不赖。   走到门前,却见换了招牌,店里林林总总摆着些陈设,没一件能吃。他以为自己记错了,再三琢磨着,又怕白霜遇着了甚么麻烦,急向店家问询,才知道赤霞庄换了处所。出门过一条街,才又瞧见那三个大字。铺面换了新,威武辉煌得多,看起来着实是做大了。   紫袖甚是惊喜,一步跨进,店中摆设富丽,食客寥寥无几。他拣张桌子坐了,却不见白霜的身影。小伙计上来殷勤报出一连串菜名,他便挑着耳熟的要了几样;送上两件菜肴,吃着却也是平凡,并非白霜的做法,不由得起了疑心。   正思量时,听见外头有人笑语,这声音再熟不过。他从窗口一瞥,一辆小车绕至门前,沿大路向西行去,隐约传来说笑声,白霜显然就在车中。   他向小伙计道:“难怪不见你们白老板,这是去哪里?”   小伙计放下菜碟,嬉皮笑脸地摇头道:“大道朝天,他老人家出门儿要往哪里去,这小的怎么知道?”说罢转身要走。   紫袖将他拉住,笑道:“我同白霜是老家兄弟,做哥哥的问一句,不算多嘴罢?”说话间已掏出一把铜钱,塞进他手中。小伙计当即笑逐颜开,打量他衣着整洁,面容温和,不住口地夸道:“客官瞧着就是丰姿俊爽,这个人中龙凤!我们白老板去的地方,不定您也认得,就是城外丁家小少爷的庄子,顶有名的。弟兄们亲厚,彼此串个门儿都是常事。”将钱收了,又问,“饭菜若是不合口味,我再去让后厨加几个菜来?”   “挺好。”紫袖道,“我有阵子没来,这才几个月,就换到这样气派的地方来了。”   小伙计笑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咱们做买卖的,哪里能不看个门面?酒香也怕巷子深,从前那样小铺子,老爷们也不肯来呢。”   紫袖便笑道:“这些我是不懂的,可见两位老板经营有方,生意兴隆。”欲待细问,小伙计却笑得像是牙疼一般,不再向前凑,而是请出哼哈二将,敷衍一番,托辞还要上菜,脚底抹油溜了。   紫袖暗自打量着稍嫌冷清的四周,来时兴头逐渐退却,越发感觉口中饭菜不是滋味,勉强吃完,默默离去。待回了王府,却撞上一帮人大呼小叫,又有侍卫起哄,原是府中一株老松树乍然枯了半边,偏赶上王爷不在府中。众人不敢多言,只管起坛烧香,闹了许久。   直到半夜,紫袖仍未入眠,耳畔萦绕着白霜的笑语,不断记起赤霞庄开业当天两人重逢的情形。他担忧白霜同丁曦过从甚密染上赌瘾,又暗笑兴许只是瞎想过了头,再思及王爷进宫回来仍旧没有动静,两件事轮替交错,不免有些急,索性披衣出门,运起功来,避开巡夜侍从,在府中蹿房越脊。忽见那株半枯半荣的松树被系了些绸缎,披红挂彩,他心生感慨,攀上去坐下,就像回到了五浊谷葱翠林木当中。   藏身松枝间,他像这株树一般静,发呆半晌,头脑在松枝清香和冷风里清醒,便决定趁早自行联络,摸进宫去。他又想着甚么,眼睛漫无目的扫视着寂然的屋宇,扫过重重院落,又扫了回来——   一个身影走在廊下,仔细一瞧,是两个。他不禁想起过去的一个雨天,曾在无尽藏阁看见朱印抱着王爷走进地牢去,不想此时又见到这一幕,正逢他们出来。兴许因为已入夜了,朱印包在头上的白布解了下来,短短的金发随着步伐轻轻跃动,这回像是朝着寝殿去了。与上回一样,六王爷安静地躺在他的手臂当中,平素的跋扈任性消弭殆尽,像是睡着一般。   朱印脚步闲散,在兴王府半明半暗的灯火之间,一条长廊像是永远也走不完。紫袖怕被他发现,一动也不敢动,遥望着他高瘦的背影,心中竟生出几许莫名的凄清。   到得次日,他正打算找六王爷讲明,却被唤至承安殿暖阁。王爷坐在椅中,裹着一件厚袍,将他叫到跟前说道:“皇兄知道你回来,要见你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显得双颊透出的血色带着病态。   紫袖偷偷看了几眼,又听他说:“问你甚么,自己斟酌好了再开口。既肯见你,你便不许出错,一定要留下。”   他一边应着,一边随意问道:“你贵体可安好?怎么瞧着像是累着了。”   六王爷皱起眉道:“与你无关,你只管老老实实的。在我这里甚么都不懂,胡说八道也没人拿你怎么样;一旦进了宫,决不能君前失仪,你给我牢牢记得。”   紫袖茫然道:“怎样才算不失仪?我从前见皇帝,也都不曾格外留意甚么。”   “若能常伴君侧,自然同你从前不一样,必得处处小心。”六王爷道,“当年我二皇兄,曾经因为此事失了圣宠。你虽不过是个蝼蚁般的人物,也别以为自己能躲得过。”   紫袖暗自思量,他的二皇兄便是金错春提起过的睿昭太子了,不禁问道:“太子也不能君前失仪?可见亲父子也不讲情面。”   “太子又如何?”六王爷纠正道,“可见这是我陈家的忌讳,你心里须得明白;我不怕你惹事掉脑袋,只怕被你连累。”   紫袖回想着见皇帝的事,忽然发觉王爷虽备受宠爱,却对他的皇兄始终恭敬有礼;再想想睿昭太子若是因此没能坐上皇位,岂不是抱憾终生?难不成……就因此郁郁而终,年寿不久?此时心中有些异样滋味,便点头道:“我就当是去庙里看金身,对着他大气不出,毕恭毕敬,可如法么?”   六王爷望着衣衫上闪烁的金线,出神一刻,答道:“如罢。”   按照他交代的,紫袖头一回独自进了宫去,被宫人一路引至御花园中。水阁下着帘子,宫人隔帘禀报完毕,自行离去。   远处响着叮叮咚咚的丝弦声。紫袖站在阁前,听见里头响起长泰帝的声音:“陈虎。”   他耳朵一动,一个人从阁旁现身,走了过来,脚步轻而稳,将他带进水阁。长泰帝独坐桌边,面前摆着酒果,两人一齐下拜。陈虎很快便起来了,他却不敢动。   正预备聆听圣训,却听陈虎问道:“数月不进京,你跑去哪里了?”   紫袖便答:“属下见过金哥,允我延后两月再来。”   “一派胡言。”陈虎道,“金错春已死,你却说见过他,你都知道些甚么?”   紫袖一惊,没想到这条死讯这样快便确认了,今日这番架势,倒像将自己拿来问罪的。他不知道魔教所为是否已暴露了,就着这股惊愕蓦然抬起头来,朝长泰帝回道:“属下当真不知!那时金……金错春命属下在灵芝寨外蹲守,只说看紧过路的人,若有运送金银的车便跟上去,因此给我延后两月。”   “甚么金银?”陈虎又问,“你跟去哪里了?”   紫袖看看他,又看向长泰帝,答道:“属下蹲守至入秋,来往车马甚多,却都没有甚么金银,又始终不见金错春来,实在不敢擅离。后来实在太久,只以为计划有变,并未知会属下,才自行贸然北上,沿路寻找记号,终于见到了他。”他将打进千帆院前两人见面的地点说了,又道,“他命我在城外看守,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也不说在何处。属下知道规矩,不说不问,却仍然一无所获,又再也找不到他。实在不知该做甚么,才回京领罚来了。”   两次见面都并非虚假,连千帆院丢了金银、人手不足的细节也是真的;他把魔教摘得干干净净,只将自己说成被金错春支配的无名小卒。这番话他在肚里演练过,此时自然声情并茂,心想:金错春的行迹都对得上,千帆院里里外外也都清遍了,除非这陈虎是金错春两只眼睛成精,否则即便知道他的去向,也决不能知道内情。   长泰帝仍然沉默,陈虎又道:“一派胡言。”不等紫袖再说话,便即飞身冲了过来。他身形高壮,动作却利落而灵巧,紫袖心中暗惊,不及思量,手脚早已自行动了,一跃而起,两人便在长泰帝的御盘御碗前贴身缠斗在一处。   离皇帝这样近,也不能打坏了水阁的摆设,两人自然不敢多用内力,全靠手脚小巧功夫。紫袖一边担忧着自己刚面圣便失仪了,一边又想:动武似乎不算,那时皇帝眼看着我被金错春打吐了血,也没皱一下眉头,这回八成也是来试探我,并不知道我亲见魔教端了千帆院的老窝——否则直接将我扣住动刑,岂不是更快?   想到这一层,他便去了几分担忧,全神将浮生十掌祭出来对敌。这掌法精巧多变,弗论远近皆能施展,他又习练精熟,因此尽管陈虎气势迫人,仍旧未见劣势。   他心下逐渐笃定,看这陈虎言行,应当就是代首领,只可惜身手虽好,却总归离金错春差着一层,在此处又被拘囿,一时被他虚虚实实绕得眼花,出手便见涩滞。两人衣衫在案前数寸擦过,紫袖卖个破绽,待他直取中宫,脚下一错,出手如电,攫住对方双腕轻轻一拧,却也明白不能当真伤他,随即卸劲不发,只将他向后推出。两人看似胜负未分,陈虎却不再动手,只向长泰帝请罪。   长泰帝手持酒盅,朝紫袖低声责备道:“你一个小小侍卫,以下犯上,成何体统?”   紫袖连忙又拜倒,陈虎却像是得了消息,走出门去。片刻间萦绕在外的乐曲声便停了,宫人远去,不多时陈虎又进来,手上亮出一枚宫女常戴的短发簪。他径直走到紫袖身旁,提起他一只手腕,发簪贴着他的手指,极为精准地从指缝连接处刺进了手掌。血珠沿着掌纹滚落,滴了下来。紫袖伸出右手接着,不叫脏了御前的地砖。   深处筋脉被拨动,半条手臂不由自主地抽搐,他虽觉疼痛,面色却仍不变。那时金错春被他一剑刺伤,仍毫不睬,可想而知皇帝面前,包扎这般举动上不得台面。何况此时的痛,既不像那时被花有尽揭去指甲般惶恐,也不如在吴锦二身前自行将毒针刺入指尖的决绝。他经历过比这更痛更难的瞬间,如今既已来到这里,便没有后退的余地,当下只将眼睛望着长泰帝,肃然道:“属下不怕刑罚,只不想受这份委屈!”   阁中除了鲜血滴落手掌的轻微声响,一丝人声也无。陈虎将他指缝扎过三记,手掌一翻,发簪随即向手腕疾刺而去,显然是要挑他的手筋。   紫袖正预备悄悄错开几分,长泰帝忽然道:“行了。”他乍听皇帝开口,便早已暗中运劲,手臂一绷,针尖刺进皮肤,便向一侧滑开去,只划破浅浅一道血痕。陈虎依言作罢,垂手而立。   长泰帝放下酒盅道:“这好歹是练武的手,毁了还怎么练?”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和打赏~   不知道哪位英雄送了好多海星,   我看到之后一会儿呜一会儿嗷,   可以说是非常激动了,谢谢啦!   这周上了本周强推,上次更新忘了记下来,   在这里纪念一下,也感恩诸君赏光。 第141章 贪海难离(5)   陈虎规矩站着,一语不发,紫袖打破沉默道:“既是练武,便不应被形所限;即使缺了手脚,也自有缺的练法。”   长泰帝像看着幼童玩闹,微微笑道:“净说些气话。长得好端端地,为何要缺它?”又低声问,“你这侍卫,还要不要做了?”   紫袖的心扑通扑通跳着,终于道:“属下决心拼命练武,就是自认还能做。”   长泰帝便向一旁的陈虎道:“你看这小侍卫如何?”   陈虎恭敬答道:“殷侍卫武艺尚可,招式精妙之处,属下自愧不如。”   长泰帝“唔”了一声又问:“还有没有往上涨的势头了?”   “有。”仅仅一字,却是紫袖和陈虎同时出声。紫袖没憋住这一声,连忙闭紧了嘴巴。长泰帝像是忍俊不禁,注视着酒盅,含笑挥了挥手,不再说话。   陈虎便叫紫袖擦了血迹,带着他行过礼,又将他带出了水阁,沿着小路行去。紫袖自知有望,心内暗喜。果然走到单独一座大院之中,陈虎指了一间房给他,另外交代半晌,独自离开。紫袖略微松了一口气,见不多时又有人来送伤药给他敷手,更加心安,就此留下。   院里单独有人值守,房内物事一应俱全,二三十间房屋并未住满,只有不到十人,彼此也都警惕,各自不大搭话。他只照着陈虎所言,次日起按时跟着,到长泰帝身边去。   再次相见,皇帝仍旧温和,紫袖头一件事便是战战兢兢自责无礼,不但和上级动了手,还闹得血溅御前。长泰帝只笑道:“人上了年纪,最愁一件事,不像头些年记性好。喝两杯酒就糊涂起来,连点要紧事都记不住。”随即便不再提。紫袖自然是不信的,他的先皇考做梦醒来还能记得十贤,这位皇帝岂能连没睡着的事情都记不得了。   然而这件事毕竟就此揭过,他便开始在宫里值守。一旦进了宫,才知道在王府算是清闲。虽然一概琐碎都有人管,他只需每日跟足皇帝三个时辰,只是片刻也放松不得,无论做甚么,必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偶尔还要自寻藏身之处;陈虎亦会突然现身,以细节盘问。因此一班轮值下来,竟是疲倦得很,好在从前没少跟着杜瑶山在衙门里瞎转,花了两三天习惯过来,看出来的事也多了。   长泰帝的侍卫数量并不少,自从金错春做了首领,便以自己姓氏开头,将侍卫编作金银铜铁四班,各自负责不同的事。其中金字班便是贴身侍卫,他因出身王府,起初便归在金错春部下,隶属金字班,持金龙牌;也唯独金字班,能住在宫墙之内。   陈虎是银字班的头领,本不姓陈,只因立过大功,方获赐国姓;为人老成,金错春不在时,便由他总领四班。金错春既死,原本金字班数人也不明不白地消失,因此人丁寥落,补了几个进宫,陈虎却并未被提上金字班来。紫袖感觉此人比金错春还要阴鸷,同他也没甚么话好说,只像其他新来的侍卫一样,听从调遣而已。   他跟随金错春的叫法,称呼长泰帝为“主上”。这位主上终日忙碌国事,并不沉浸声色;偶有闲暇,偏爱摆上棋盘,独自打谱。紫袖不会下棋,只在一旁看着。夜里当值,皇帝从案牍中抬起头来,便会叫他过去,说上两句闲话。   到了第二次值夜,皇帝精神些,话便多了。起初自然又以询问六王爷的事开头,片刻过后,长泰帝忽然说道:“赏你的东西,可有回音么?”   紫袖头皮微微一紧,果然还是提起来了。他定了定神,答道:“伤药吃了,还有一锭墨,属下收藏起来了。”眼看皇帝手中的朱笔轻轻磕着砚台,他知道这一问,必然问的是墨。伤药倒被展画屏替他吃了,至于那锭墨,无非是叫他拉拢江湖势力化为己用,他心里明白,却不想做。自己本来意欲拖延,对那锭墨的意思只作不知,恨不得皇帝将自己踢出侍卫队伍才好;没想到竟有心甘情愿站在这里的一天,不得不面对这个麻烦。   他说完便静立在侧,自忖皇帝一定是不满意的,果然听长泰帝道:“你这小子,拿了我的墨,就去外头闲逛。都像你这样,哪里还能成事?”   紫袖心中早已想过数次,此时便道:“属下生性愚笨,猜是主上有意栽培,却不明其中真意,白白费了许多功夫。”   长泰帝放下笔问道:“你说说罢,都做了甚么?”   紫袖道:“属下多在江湖游历,听闻大般若寺曾经有位方外高人,名唤素墨,佛法武艺均甚精深,早已心生向往;又因为属下那时还在外头,拿到墨,便朝那头想了——或者向他学些本事,最好是能将他请进宫来。只不过也不敢问旁人,连王爷都不曾告诉,便自行去打听这位前辈的踪迹——可素墨大师萍踪无定,除了一点皮毛消息,一无所获。属下见过的人里,除了寺里心明方丈,其他人无论念经还是武艺,都难望素墨大师项背,找旁人来也没有用……是以不知如何向主上回复。”他边说边看着长泰帝的神情,“如今看来,像是会错了意。”   长泰帝如同在听一段离奇传说,眉毛越抬越高,忽然笑出声来,一手抚着短髭,边笑边说:“你真是直来直往的一副心肠!”笑了半天,喘口气方道,“你在六喜儿那里,就常去看佛经;出了门还是满脑袋里想着和尚。”   紫袖等他笑完,又请罪道:“属下在师门便笨得要命,现在终于明白,不是要去捉素墨大师。”   长泰帝摇着头道:“也怪我,在宫里惯了,以为谁都能转过弯来。你既不懂,何不来问?这些侍卫里头,难得有个能说句话,我又不会怪你甚么。”想了想又笑道,“凭你这两下子,真见了素墨也是请不来的。”   “为甚么?”紫袖垂着头道,“主上见过他么?”   “何止见过。”长泰帝起身离案,在空荡荡的御书房中漫步。紫袖跟在他的身后,压住暗涌的心潮,竖起耳朵听,一个字也不肯漏。长泰帝道:“十年前,素墨便进过寿王府,我也听他讲过经。这秃和尚聪明得很,既有本事,又识时务。”   “那必然是看不上属下的了,”紫袖万分小心地说,“若是素墨大师能常进宫来,想必也能一续宿缘。”   长泰帝又笑了两声,便道:“难为你找了这许久,若是能让你见见他也好——老和尚念经委实念得好。”紫袖喜形于色,恨不得跳了起来,当即笑道:“当真?!”随后醒悟这毕竟是皇帝面前,连忙站好。   长泰帝打量他雀跃的模样,又笑道:“你这样的性子,又没个家人,难得竟能练成一身武艺。”   紫袖知道皇帝早已熟知自己的履历,便老老实实地说:“属下长在凌云派,山上长辈照顾得多。”   长泰帝复又踱步,了然道:“那必然有不少同门看你不喜欢。”说罢回转头来,紫袖不禁惊讶地瞧着他,只见他又笑道:“长辈偏心,最是叫人难受。”   紫袖看他说得甚准,心中诧异,也笑道:“主上明鉴。属下自小草包,不大长进,山上同门着实嫌长辈偏心。主上不在江湖,却都清楚。”   “谁家没有这样的事?”长泰帝在一旁榻上坐了,望着灯火,忽然笑道,“先皇就是这样一个偏心的长辈。我们兄弟姐妹当中,最偏爱老二。”他像是回忆着甚么,缓缓地说,“老二在的时候,甚么都放心不下;老二走了,仍然放心不下,跟着一道去了。只留下我照顾这一家子。”   紫袖看他脸上竟带着一丝怅然,想起朱印所说,双龙之难的时候寿王同时失了父母和二弟,差点一头磕死,幸亏六王爷阻拦,料想他那时必定十分伤心,但此时兴许只是出于不满。他又想起睿昭太子因君前失仪而失宠的事,心知不能随意提及帝王家事,只谨慎地说:“主上早已觉得长辈偏心,因此才这样想。为人父母,和门派长辈自然不同……”   长泰帝微微笑道:“自然不同,一得一失,便是江山天下。”   紫袖一时无言,没料到闲聊几句想要套点素墨的事,却引出这样的牢骚,当下不敢再说,只怕引火烧身,便道:“属下江湖草莽出身,着实不懂这些规矩。”   “你是自在惯了。”长泰帝道,“我从前做寿王时,羡慕外头自在,也微服出行过,”他对紫袖眨眨眼,“我自称姓慕容,转来转去,也不觉有甚么滋味。还是六喜儿潇洒,从小就想到处瞧瞧。他跟着朱印学了点功夫,就一心要做大侠……后来大了,总朝外跑,我听他讲个热闹也就罢了。”   紫袖听他的话风转到兄弟二人身上,松了口气,便道:“王爷如今也不朝外头去了。”   “还是常常见着的好。外头毕竟风刀霜剑,即便有朱印跟着,我也一口气吊在喉咙。金错春这般身手,照样赔上性命,何况六喜儿。”长泰帝慢慢地说,“金错春据说是同甚么魔教打起来了……这个魔教,叫我很不放心。”   紫袖乍听一个“魔”字便浑身一冷,听完整句几乎打起冷战,不想他竟然并非全然不知。他当即拜倒在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长泰帝在他头顶问道:“你这是做甚么?”   紫袖满背冷汗道:“魔教教主,正是属下的师父。主上既这样说,且……”   “且甚么且,”长泰帝笑道,“拿你问罪去?”探手将他拉了起来,注视着他的眼睛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让你跟着,便没有那个意思。”   满室寂静中,他伸手去一旁罐中掏出几枚棋子,轻轻置于棋盘之上,竟又思量着打起谱来。紫袖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不变应万变,仍然不说话。   长泰帝边撂棋子边道:“下棋怎样才算赢,你知道么?”   紫袖勉强答道:“像是看谁占的地盘多罢。”“嗯。”长泰帝应一声道,“因此满盘重在布局:若布局得宜,无需等到收官,中盘便能分出胜负;甚至不待厮杀,布局完毕便看得出结果。”   紫袖默默听着,只觉每一个字有千钧重。长泰帝又道:“金错春艺高人胆大,但也难免一意孤行,只懂得去弄他自己那一套东西,有时候看不远,树敌不少,反倒置身危墙之下。你年纪轻,身手好,将来大有可为,不要学他。”   紫袖轻声答一个“是”字,又思量着道:“魔教一事,可要细查?”   长泰帝手执棋子笑道:“甚么这教那教,真有其事也罢,捕风捉影也好,出来一个,你便去灭一个,哪里管得过来?金错春就是这种性子。”他又摇头道,“他死了不要紧,他的人都从同一个地方来,一出事连金字班侍卫都不剩几个了。知根知底的人里,又没几个身手好的,可叫陈虎头疼得很。你有何见解?”   紫袖想了想,忽然道:“属下旁的不晓得,只是曾在衙门结识了兄弟,后来入了门派练武;如此看来,反其道而行之,也是一个法子:江湖上的好手,若有此志,兴许能进宫来一展所长。只是门派多,人也多,只怕一时难以周全。”   长泰帝沉吟一刻,点头道:“也是个办法,你不妨便去试试。你才二十出头,历练几年正好。总归也都熟悉,到那个时候,你便是实际的江湖之主——咱们也算君臣相得。”   紫袖闻言有些恍惚。他从未站在这样一个位置去想过江湖,被皇帝一点拨,才明白自己方才出了多么大一个主意。一瞬间,天下各个门派仿佛在他眼前缩成一幅画卷,又彼此联结成一张大网。而收网的人,兴许有一天便是他自己。那时候的眼界,可要比甚么掌门或是侍卫首领要广得多了。   长泰帝见他若有所思,便自行回龙案前坐了,执笔欲批奏折。忽然像是想起了甚么,又对他说:“御膳房新制了几样点心,你明日给六喜儿拿些去吃罢。”   紫袖一听,只怕又是试探,连忙道:“属下不敢!既进了主上的门,便不再是王府的侍卫。属下心里明白,万不该随意接近王府。”   长泰帝呵呵笑了一阵,温声道:“看你吓的,何至拘束如此?知道你行事小心了,跑跑腿总不该嫌累罢?可来了这么一个认识路的,替我看看六喜儿,也算给你积点福分。”   --------------------   今天发两个! 第142章 贪海难离(6)   紫袖答应着,仍然半信半疑,直到白日里宫人拿了装好的食盒来,才当真走了。一进承安殿,六王爷立起眉毛骂道:“才几天?!你还能不能成点事了,这就被赶回来了?”   “没,”紫袖无奈道,“给你送点心呢,叫我住一夜,明日再回。”两人面面相觑一刻,甚么话都不说,面色却同时缓了下来。   紫袖便在殿内站着,正赶上小丫头喂鸟一个失手,一只画眉扑棱棱飞进殿来,到处蹦跳。有人去拿网子,几个侍卫先拿一只盆子,想要将它扣住,却许久都不得法,王爷不耐烦道:“你把它圈起来管甚么用,当心闷死了!”   紫袖听在耳中,只觉好笑,六王爷瞪他一眼道:“笑,就知道笑!”又回头冲外头道,“捏在手里做甚么?又要捏死了!就叫它在殿里飞罢,总归出不去。”   紫袖看他一脸关切,还要再笑,忽然像被一道惊雷劈中脑门,板住了脸死死望着他,一步步朝他走去。六王爷看着他霎时凝重起来的神情,困惑道:“你做甚么?别离这么近!”后来竟带着一分慌乱道,“……你是疯魔了?”   紫袖站在他跟前,抄起点心盘子塞在他手中,由衷说道:“王爷真是聪明人!”   六王爷上下看他,朝后一缩,又伸出手来夺了盘子,抱在怀里道:“你才知道?今天这是吃错了药?”   紫袖毫不会他满满的挖苦之意,转身便走。他匆匆走在王府中,身边闪过无数花木廊柱,皆成虚像。方才王爷无心两句话,直是黄钟大吕,给他当头一棒。   若当真把江湖门派归拢成侍卫,即便捏在自己手里,也早晚将门派捏死了。他意识到这一点,想到长泰帝关于魔教的那些话,忽然沮丧起来。他自以为思索着走出一步棋,其实却仍是旁人早已画好的棋路。化为己用……他脑中盘旋着曾经拿到的那一锭墨,发出一声轻叹。能将一切化为己用的,其实是皇帝自己。   他有些疲倦地回到猗兰居,不等进门去,便听有人招呼。相熟的小侍卫跑来笑道:“可回来了,还想跟你说呢,前儿我们几个偷着去丁家赌庄,你猜见着谁了?”   紫袖心里一沉,仍问道:“谁?”那小侍卫道:“就是你那开饭庄的朋友,跟丁家小少爷熟络得很。”紫袖点头道:“想是早就认识了。”   两人又说几句才分别,他心头无名火起,干脆连门也不进,返身又朝赤霞庄去。   正逢晚饭时分,赤霞庄也没有宾客满堂的情形,上回还见了白霜的车,这回连个影子也没瞧见。他直奔上回那小伙计,小伙计却像是认出了他,死活不肯再收他的银钱,只支支吾吾想逃。   紫袖一把拉着他问道:“白霜又在丁家赌庄,你敢说不是?”   小伙计自然不敢说,噤若寒蝉,面色发青。紫袖当即便寻向城外,到了丁家庄上,熙熙攘攘中遍寻丁曦不遇,老管家却认得他是送丁曦回家来的人,忙着叫人带他过去。到了门口,只听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他止住家丁,自行推门进去。   门内金光耀目,陈设精贵;当中只有一张大桌,桌上各般赌具摆得琳琅满目,围坐着四五个人,衣着奢华,当中果然夹着一个白霜,也穿着绸衫,此时都抬头看向门口。紫袖眼光在数人面上一一扫过,一时无人说话。丁曦从一边跳起来笑道:“殷大哥!稀客稀客!”   紫袖看着白霜,冷冷地说:“你们倒会快活,怎么不叫我?”   屋里一时犹如霜冻,白霜面沉如水,其他几人见状不对,纷纷告辞离去,丁曦自然不敢离开半步,只把门关了。   紫袖看着门边桌上温着一盆面条,几碟精致小菜,口中问道:“这是甚么?”   丁曦忙笑道:“方才那些都是城里开饭庄子的,自家兄弟耍起来,最是厚道的。都是小打小闹,哪怕输光了,也能吃顿饱饭再走。玩得前心贴后背,吃口面条熨帖。”   紫袖点点头道:“你去给我加个菜码来。”说着伸手便朝桌上去摸。丁曦一把将桌上骨牌筹码全部扫了,叮叮当当跌落在地,赔笑道:“使不得,殷大哥说笑呢,你又不好这个。若是饿了,我这里有好厨子,单给你开一桌席。”   “我不好这个?”紫袖看向白霜道,“你就好了?你忘了自己当初在池县是甚么模样?那些都是开饭庄的,你才有几个钱,禁得住这样糟践?”   白霜只淡淡地说:“我来自有我来的道。做买卖哪里有不跟人打交道的?最近手头紧,来试试手气。”   紫袖向前迈出一步问道:“手头紧你不去好生开店赚钱,却来这里?”   白霜当即便道:“这里来钱快。要不是人家不要我,我连小倌馆子里也想去试试呢。”他向来嘴皮子利落,一句话说得清脆伶俐。紫袖被他堵得搭不上话,只瞪着他,两人的眼神都像望着一个不认识的人。   丁曦尴尬地立在一旁,守着一片狼藉。半晌紫袖忽然道:“好,来。”说着在桌前坐了,“你店里有我的本银,我也试一试手气。怎么玩?”   丁曦看他要去地下拾,连忙从怀里摸出自己的几枚水晶骰子,晶莹闪烁地捧上,赔笑道:“哥,用我这个,那些也没做过手脚,只不如我这个干干净净没人动过。”看着他面色不善,轻声道,“弟兄们玩个热闹而已,两个六是最大。”   紫袖抄起两枚骰子,在手中颠了几颠,便已有数。他对白霜说:“咱们不算钱,输了的吃面条罢。”白霜哼道:“吃就吃。”走过来坐在他跟前,夺了骰子一掷,两边数目不一,便推了过来。   紫袖拿起来伸手撒了,正正便是两个六。对白霜道:“吃。”   丁曦装了一碗面来,白霜沉着脸,端起来吃了。两人又掷,白霜手腕发颤,紫袖却连着掷出两个六点,后来竟是先说数字,随后出手,无不精准。他习练手上功夫许久,对这点劲力的把控,与喝白水无异,自然不会出一丝纰漏。丁曦脸上越发诧异,叫人把瓷碗越换越小,白霜连吃三四碗面条,也已显露出艰难神色。   紫袖看他吞咽困难,朝丁曦道:“你这菜不好,找人用咸蛋、咸菜、冬菇、肉末炒成臊子拿来。”这道菜正是当年在池县时,白霜给他炒来吃的。那时紫袖不爱吃鱼,专爱用这道小菜下饭。白霜一听这话,攥紧了碗,双眼通红,扑簌簌掉下泪来。   丁曦见状求道:“哥,算了罢,我以后不叫他来了……”   紫袖不睬他,伸手又掷两个六,对白霜道:“接着吃。”   丁曦不敢说话,赶着叫人炒了臊子来,只在一旁偷眼打量紫袖,像是不认识了一般。   白霜赌气一碗接一碗地吃着,最后终于哇一声吐了出来。紫袖抄起丁曦的四枚骰子,又向他道:“还有么?”丁曦赶忙又掏,掏出两枚说:“真没了。”紫袖将六枚骰子全部拿了,往下一掷,六个六排得整整齐齐。他对白霜说:“吃啊。”   白霜按着胸口低声道:“我吃不下了。”   紫袖说:“当初说过不要沾赌,你听不见;如今轮到我听不见。”伸手又拿一碗,放在他身边。丁曦圆场道:“我替你吃些罢……”紫袖缓声道:“放下。”丁曦连忙火烧一样缩回手去,老实站着。   白霜瞪着面碗,忽然哭了出来,嚷道:“我不吃了!他也跟我一样,瘾比我还大,你怎么不叫他吃?!”   “你哪里跟他一样?”紫袖道,“这里是他家的产业,他赌两把无非过手瘾,即便输了宅院,自有爹娘祖宗照顾;你呢?你从池县来这里,能有多少家当?想赶紧输光了回池县去?”   “我不回去!”白霜听了这话,突然急得吼道,“我死也不回池县去!!!”“那你还在这里赌甚么赌?!”紫袖朝桌上一掌拍下,六枚骰子化作整整齐齐六堆粉末,他面色铁青,朝白霜怒道,“你店里弄得那样堂皇,又没几个客人,拿甚么赚钱?人不多为甚么非要换成大铺面?你的志气怎么不用在买卖上?”   “你怎么知道我没志气?!”白霜哭道,“你知道小馆子多难开么?好吃有甚么用?店面不好看,贵人不来,我一个外乡人在京城哪里赚得到钱?我们两个借了钱才换得起那样一个气派地方……”   他哭得说不上话,丁曦便道:“他们两个……即便有朋友帮衬,还是斗不过那些老狐狸。赤霞庄另一位老板从我家借了些银子,白霜看着一时还不上,想着赌一赌能赚回些来,结果……”   紫袖冷冷地道:“结果染上了瘾,不但没手气,反而越赌越穷?”   丁曦忙道:“我这小场子和外头不一样,当真是不做手脚的!只是我起初不知道他来,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输了一些……”   白霜抹着泪说:“我想赢,哪怕就赢一盘大的,就能抬起头来了!我好不容易从池县进了京,我不要垂头丧气回去被我后娘看笑话!我总算也是老白家头一个有点出息的后人!”   紫袖看着他的泪痕,沉声道:“这里着实来钱快,可你是甚么人物,才几两沉?你以为能从这里全须全尾地出去?我一个没赌过的人,使点手段你就一败涂地;赌场上整日来来往往剥过多少皮吸了多少血,你不知道吗?你以为你能自己作主,自己选一条路,殊不知你只是骰子,你越干净,越是被旁人推着走!”他越说越激愤,不知说给谁听,深吸一口气才平定下来,“只要进了这个局,你没路可选。不如趁着能退的时候退出去罢。”   屋里只余白霜的抽泣声,丁曦劝道:“哥,霜儿,都别较劲了,咱们到此为止,吃坏了人可就不好了。”   “吃坏了我给你找大夫,还能留住人模样。再在这里泡下去,你连人样都没了。”紫袖将瓷碗向白霜一推,“吃啊。”   白霜边哭边去摸碗,面条送到嘴边,手如筛糠,筷子先杵在脸上。   紫袖起身走到桌边,将几只瓷碗一一摆开排成一排,盛满面条,将那臊子舀了,端起一碗,对白霜说:“我帮你。今天输了多少,咱们吃完再走。吃饱了好记得你当时怎么来的,记得你当初给人做饭送饭摆小摊,挨过多少白眼,吃过多少苦。”   他当真吃起来。一碗放下,再吃一碗,好似吃光的不是面条,是过去识于微时的感情。丁曦红着眼眶道:“我饿了,我也要吃。”   白霜一边大哭,一边跑来将丁曦推在一旁,自己端起面碗,往口中不断塞着面条;即便噎得作呕,也强行咽下。丁曦不忍再看,抹着眼泪扭过身去。   紫袖自然比白霜吃得快,终于一大盆面都见了底,朝他道:“吃够了么?”   白霜道:“够了,以后再不吃了。”   丁曦闻听此言,连忙道:“咱们一笔勾销,一笔勾销!谁也不欠谁的了!”一迭声叫来热手巾给两人擦洗。   紫袖不说话,白霜擦着脸,面色变了又变,最终缓和下来,水汪汪的两个眼睛却不看他。丁曦便忙忙地找人送他回家去,看着人走远了,才对紫袖道:“哥你今天该冲我来,都是我不对。白霜就是脾气倔……”   紫袖却道:“他欠了多少,输了多少,你照实告诉我,一个钱也不许少。”丁曦张口结舌,又听他道:“这是你家的买卖,各行有各行的规矩。白霜欠债在先,我跟你立字据,要钱找我,即便一时还不完,总有还完的时候。”   “哥!”丁曦忙道,“你这话简直是抽我耳刮子了。这钱我先垫上,一刻也不拖,为的是不滚利;你有了余钱就给我,可使得?”   紫袖点点头,从怀里摸出六颗珊瑚佛珠道:“打坏了你的暗器,赔你六个。”   丁曦看着佛珠,双眼放光道:“你这可是宝贝了!跟这珠子比,我那几个骰子简直比泥巴还不如。我哪里配用这做暗器?”接了佛珠翻来覆去地看,“这存上两年,价码又能涨的。”几粒珠子又大又沉,颜色深浓,个头均匀,被他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紫袖曾听展画屏说过这佛珠是好东西,知道他所言不假,当下也心中一宽;只因在千帆院打斗时几乎用尽,所余不多,便自己只留两颗,将身上其余都给了他抵债。等他将债务算了个概数,才回了城。   --------------------   啊终于改好了。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这两天多了很多评论我好开心~~我发现一个事情,每次上大一点的榜单,   都会集中增加一些读者来关注我。   这回也是,我看了看好像有些是小号,还有写手。   但是又好像不看文?   我觉得如果同样喜欢写点啥,   有什么想法可以交流呀,   像现在这样,不是对文感兴趣,也不说话,   我有点紧张……………………   (甚至不知道这个话题能不能说_ 第143章 贪海难离(7)   一路上他心中都有些苦涩,不知对白霜是否过于严苛了。做小买卖能做进京来,本是好事,只不知是否久处繁华中,想要的多了,便看不见底下的阴影。紫袖这些年也见过些世情,自然知道赌得家破人亡的惨状;白霜如他所言,不过是个外乡人,在这种事上更是如临深渊,一旦输了,便是身不由己。   他止不住回忆起在池县的日子,那时白霜还是小混混,自己只是个小捕快,要笑便笑要吵便吵,百无禁忌;如今白霜开着饭庄,他也已站在金殿上做了侍卫,无论见识还是目的,都与从前大不一样。虽然白霜更年轻,可如今毕竟是老板了。自己当着那么多人,把他的面子一拂到地,让他哭着认输,即便今日事毕,两人的情分兴许也就到此为止。   白霜走的时候连看也不看他了。紫袖轻叹一声,他不懂经商,不懂甚么才叫赚钱,能做的也只有拉一把叫他悬崖勒马,至少不要让旁人坑得血本无归,追悔莫及。   白霜勒住了,自己也要勒得住才行。   他加快了脚步,暗中捏紧了拳头。跟在皇帝身边,整日泡在皇宫里,他几乎被牵着鼻子走了。说起挑选侍卫的事来,起初怎样想也是皇帝有心要栽培他;可是回头细思,若此事当真能成,便是暗中将一整个江湖控在手中,孰生孰死,全在一念之间,可谓“活杀自在”。   自己差一点就要被击昏了,他自嘲地笑笑。江湖之主……这地位委实是过于诱人了。只可惜定下心来凝思,殷紫袖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打算。从前不过是想要偏安于一隅,如今虽有一点野心,却也没对权势生出多少贪恋。若说有求即苦,他只想苦在别的地方,这一件事不应当成为他苦恼的来源。   尚未成型的一丝贪念就此扼杀净尽,他不喜欢江湖被掌控在谁的手中。自从下山,他见过许多门派的许多人,形形色色,熙熙攘攘,这才是江湖的热闹;其中有他的朋友,有他的师兄和师父——他们应当有一片自在的天地。   只是挑选侍卫的话题既已提及,毕竟君无戏言,也不能再去拒绝。他调顺了吐纳,只觉脚下更加轻盈。这样也好,他想。要做这件事,也要到处去门派当中串一串;不久便能借此机会出宫,正好到南方去。   安心回到皇宫,他便一如既往,老实做起了侍卫。他不知道金错春和陈虎从前是甚么关系,却能觉察到陈虎那一层意图,想必对金字班首领之位志在必得。他无意同他争竞,只耐心陪同皇帝,得了机会便一点一点向外引素墨的消息。从长泰帝零零散散的言语中看来,素墨和当年的寿王渊源不浅;紫袖暗自揣测,若是素墨多年不曾现身,一旦回归大乾,得知旧友坐了江山,十有八九也是要来探望的。到那个时候,即便在南方港口被他躲过,也不怕最终捉不到他。   如此不到一月,他逐渐将皇宫各处走得熟了,应对陈虎的盘查也越发自如。长泰帝对手下侍卫并不吝啬,时常随手便有赏赐,紫袖都攒了起来,打算到时折成银钱,一并给丁曦送去。   他作为一个平凡的侍卫,又度过平凡的一天。未及睡下,院中忽然亮起了灯。   金字班的院里共有七盏灯,素日黯沉沉,是一个静默的信号。一旦亮了,就意味着有甚么急事发生。   此时灯不但亮起,而且七盏皆亮,执拗的几星火焰在夜色中一跳一跳。   有刺客进宫来了。   他心中咯噔一沉,院中数人也都互相打起暗号,跑出来聚在一处:几人不见陈虎来,面面相觑一瞬,便同时出了大门。   金字班人未补齐,现今这几个都不能带兵刃,仗着各有各的看家功夫,赤手空拳便上阵去了。紫袖进宫前,干脆把了生剑留在了王府。他无法学金错春那样富贵,拿着金饼到处打,只带些铜钱而已。此时观望风声,他料想金银铜铁四班侍卫定然有的护紧了皇帝,有的分头包抄,亦会有人带领禁卫前来,因此不朝人多处去,单拣着暗处小路,沿着房屋阴影掠过,意欲潜至刺客附近,想法子将人擒住。   夜风从身畔冷冷吹去,他心中隐隐兴奋起来,浑身内息流淌不休。假若今日一举奏功,想必便能趁机提出南下的请求,正大光明到南方去查素墨了。只不知何处来的刺客这般好身手,竟然不知不觉混进了宫来——此前不是没有这样的事,只没能如此嚣张;已许久不见这样大张旗鼓的刺客了。   像是冥冥中自有天定,大好的一份机缘,就此送到了眼前。   这个时辰,皇帝应当还在御书房。他一面沿着宫墙无声疾行,一面留意着远处的动静,绕过一排又一排高大的房屋。入夜的皇宫安静得很,宫人规规矩矩不敢乱动,窸窸窣窣全部是侍卫的脚步和呼喝声。紫袖拐进一条甬道,忽闻外头殿旁有人说话,小太监压低了嗓音道:“……我瞧见了!甚么刺客,那是……那是太子回魂了!”   紫袖皱起的眉尚未攒在一处,只听“啪”一声脆响,竟是旁人极快地打了这小太监一耳光,一个年纪长些的声音责骂道:“你要死了!这话也是能说的?!”这才想起把声音压得极低,“太子好好儿地,就在东宫呢!又来哪门子的太子?”   紫袖听他们越说越离了谱,便一步走了出去。看守大殿的两个太监见了他穿的衣裳,认得是皇帝身边的侍卫,唬得大气不敢出。紫袖悄声问:“甚么太子?”   肿着脸的小太监吓得哭不出来,泪花在眼眶中打转,咬着牙道:“我曾听干爹说……说从前太子去的时候,就穿着白衫子,在佛堂左近……莫不是他老人家回……回来瞧瞧……”旁边一个急得作揖,只向紫袖不断告饶。   紫袖耳闻远处又有轻微脚步声响起,将二人一拉,轻声说:“谁也没说话,谁也没听见,快走。”   他让两人退开,自己悄悄推开身旁偏殿的窗,滑进去溜至对面,潜伏在窗下。窗缝当中瞧出去,是几处宫殿之间的空地,已然聚集了不少人。一小队侍卫结成阵型,手执火把,将四周照得有如白日。 陈虎站在众人之前,却与身后诸人一样,抬头望向高处,面对着宫中最肃穆的一处院落——那里头是先前广熙朝修建的佛堂。   紫袖十分明白,这座佛堂由广熙皇帝遣人建成,并多在此盘桓静心,因此长泰帝为追怀他的先皇考,将这里精心维护,逢节庆亲自上香,轻易不假手他人。整座皇宫之中,这佛堂竟显得比旁的大殿都珍贵几分。他暗自盘算着距离,从佛堂到御书房去,虽然不算最近,却也能抄上几条近道;只因身居殿内,视野狭小,一时瞧不见来人在何处,只听陈虎的沉着声音说道:“大胆狂徒,夤夜前来,身陷重围,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想必刺客便在佛堂上头了。紫袖从窗缝中扫视众人分站的位置,从双方对峙的架势估摸,想必片刻间难有异变,也并无人接近佛堂跟前。他思索片刻,决定摸出去靠近佛堂,想法子攀上屋顶。正要抬腿,只听半空里传来一人的话音道:“你又是谁,说话可作得数?”   紫袖半抬起来的腿忽然软了,如同被人当头泼下一盆冰水,冻得无法移动。这声音冷冷地,又含着一丝笑,无论谁不认得,他也认得。   他甩了甩头,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四周,确实是身处皇宫之中。当下强自稳住心神,飞快地溜了出去,藏身廊柱之后,悄悄看向佛堂的方向。   这佛堂是极宏伟的,比等闲大殿都要高出一截。一人站在屋顶,脚踩琉璃瓦。紫袖被几处飞檐重重遮挡,只能看见胸口往下的大半截,果然一袭白衫,修长飘逸。他看着衣衫上眼熟的花样,看着衣衫包裹下眼熟的身形,忽然发起慌来——   此刻站在皇宫高处的人,竟是展画屏。   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又盼着兴许是自己不知不觉间犯了相思,看错了,听岔了。   这时陈虎喝道:“将你手中物事交来,报上姓名身份,否则弓箭伺候。”话音刚落,他身后奔上两排人来,哗啦一声,齐齐开弓。   紫袖顿时按紧了廊柱,恨不得抠出五个手指印,几乎叫喊出声。他难以解为甚么会是这幅情形,展画屏为甚么会到这里来。   他当真是入宫行刺来了?他当真要做皇帝不成?   正混乱时,只听展画屏又道:“急甚么,早晚也要给你的。”说罢手臂挥动,果然将一件物事掷了出来。   佛堂上空亮起一朵火花,一张燃着的长条儿飘飘忽忽落在了地下。陈虎始终注意着人,并不多看;他身后有几个侍卫便朝前小心移动,去瞧那条幅,终于有人失声叫道:“是……是《十贤图》!”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今天结束十六章。 第144章 诸相非相(1)   不等陈虎号令,身边便有人匆匆而去。紫袖望着那人去向,料想必定是当即奔去大般若寺,查看《十贤图》是否还安然挂在观音殿的墙上。地下那一幅真假未分,无人敢拾,眼看已烧到多半,火苗有逐渐熄灭之势。   众人眼光都被那条幅吸引之时,陈虎早已下令,手掌挥处,弓箭嗖嗖离弦之声响成一片,十来支箭便朝屋顶激射而出。紫袖心中一紧,随后却见展画屏信手将箭杆拨落,身边又有几条手臂伸出,挥动长衣,将羽箭卷走;再发再接,如是者三,竟像是早就做了准备。紫袖见他并非孤身前来,心中略宽。   他趁双方交锋,悄悄向佛堂那边潜去。这时陈虎见弓箭难以奏效,双足一点跃至一旁,探手一抓,竟将一只装了水的大缸提起,朝上掷去。那缸半人来高,庞大沉重,半空中嗡嗡作声,却飞得又准又快,眨眼间便到展画屏面门。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他朝后一仰堪堪避开,却又手臂轻舒,将那水缸勾住,腰杆借势一挺,长身而立,水缸便甩回陈虎身前。   陈虎双脚一错,当即出掌,劲力到处,将那水缸逼在半空,暂不下落;展画屏也随之一掌拍出,水缸上下剧颤,两人劲力贯通,满缸清水轰然作响,飞出缸口,散作一面透明水墙,哗啦啦溅成一片;水缸却“当啷”一声轻轻落地,竟然完好无损。众人尚不及惊叹,那铜制的大缸已从中裂开,两半缸身开花般一歪,裂口刀割也似整齐平直。   这一击声势浩大,一时四下寂然,展画屏含笑道:“这样大的缸,你朝这佛堂抛,不怕你主子嫌你谋逆,要你脑袋。”陈虎便道:“你既知道这里要紧,还一味装神弄鬼,不挑旁处送死?”说话间身后禁卫又增加了一队。   紫袖此时已偷偷溜得稍近,藏身黑影当中,看见展画屏脸上像是覆着人皮面具,双眸湛湛,面貌倒纤弱了几分,是自己不认识的模样。他有些疑惑,又瞧着众人手中的兵刃心慌:虽然一时拿他不住,只怕来人越发多了,终究插翅难逃。展画屏却对陈虎说:“正是来找你的。”语气只如见到老友,十分亲切。   周围数人都看陈虎,陈虎双眉倒竖道:“逆贼……”不等他说完,展画屏便又好声好气地说:“你去把陈麒杰叫来,这里有几个朋友想见见他。”他声音不怎么响,反倒压过了陈虎一头。   紫袖见他信口开河,原本想笑,听见皇帝的名字便是一愣,果然陈虎喝道:“胆大包天!主上尊诲岂是你能叫的?”   展画屏道:“我凭甚么叫不得?名字起了,不就是给人叫的?否则先帝何必管他叫甚么。”他身处屋顶,却端出两分主人姿态,对陈虎道,“问问陈麒杰,还记不记得他的二弟陈麒桓?”   “桓”字一出,顿时鸦雀无声。连紫袖都知道,这是睿昭太子的名字,皇宫当中想必无人不晓。展画屏却不给众人留下开口的时机,又接着说:“顺便再问一问他,今年也按时祭奠了双龙不曾?若不是太子陈麒桓死得及时,猴年马月才能轮到他坐上金銮殿。”   紫袖在黑暗中张大了眼睛。他本以为展画屏很快便要被认出是魔教教主,说不定自己也很快便要被推出去了;没想到他上来揭出这样一件事,根本没有旁人插一句嘴的余地。   他不晓得为甚么这样的话会从展画屏口中说出来,却单凭直觉,也觉察到这件事应当是很大的。他远远看着陈虎,见那身姿虽站得威武,表情却十分复杂;身后的侍卫和禁卫,也都彼此传递着眼神。紫袖看着一时有些尴尬的局面,料想这些人一定万分后悔自己身在此处。他虽进宫不久,却也明白这种悚然——他们会因为听见这样的事而心生畏惧。仔细分辨,随着展画屏说话,甚至连其他的禁卫也都没再赶来了。兴许是错觉,紫袖仿佛听见了高墙之外有人悄悄离去的动静。   陈虎必然也察觉话风中隐藏的危机,当机立断吼道:“一派胡言!”随即身后举出弓弩,又是一轮箭雨,比头一阵更为强硬,另有人向前冲锋,直取佛堂。这时却见佛堂屋檐下亦有箭杆飞散如雨,将靠近的人统统放倒,原来方才屋顶数人接了箭去,悄悄传递给埋伏的人,此刻倒成了兵器。又听一阵叮当乱响,是上头洒下暗器,将十来枝箭原路打回。   陈虎正要再发令,身边却有人拾起箭来,随即递给他瞧。陈虎拿来细看,登时抬头问道:“奚山雨的无字铜钱?你如何会有这件东西……你跟三神将甚么关系?”   紫袖心中打了个突,自然不知道这一串话是在说些甚么。正寻思时,便听一个女子说道:“看来还有人记得金殿三神将,想必你也是侍卫了罢。”展画屏身旁走上一个人来,也戴着人皮面具,正是曹无穷。   陈虎沉声道:“金殿三神将,是先帝的御前侍卫,只因拳拳忠君之心,先帝龙驭宾天时,早随之同登净土。这无字铜钱铸法花纹独一无二,宫外应当无人再有,你从何处得来?”紫袖闻言暗自点头,三神将原来是同行,难怪陈虎知道。只怪自己来得迟,尚未听谁说起这几个人。   曹无穷道:“哦,原来是跟你们说殉葬了?可惜你的消息不准啊。老皇帝的坟里,是决计找不到这三个人的。”她笑嘻嘻地说,“程东来孤家寡人一个,死得最早;奚山雨第二个死,北岳和敌人同归于尽。”说罢一拍手掌,“你的前辈金殿三神将,全被杀光啦。”   陈虎显然吃了一惊,又问:“你藏头露尾,又如何能信?”   曹无穷道:“北岳是我姨母,和奚山雨结为夫妇,因此我才学过。没想到你只认得这铜钱,却认不出北岳这门手法,是我高看你了。”说着不屑地撇撇嘴,“那时候恶人要除了他们,连家人也不放过,我妈妈也没能幸免。只有我和哥哥跑了出来,才能活到今天,同你讲这件事。”   她语声清脆,如冰凌落地。陈虎听得一愣,只道:“一派胡言。”气势却弱了三分。   “别急,”展画屏道,“一派胡言的还有这一位。”说着又一指,“伸手菩萨的胞弟,被陈麒杰指使中露山去来观的人追杀,偏偏不死,你说气不气人?”   他身旁站着的人,虽也不曾显露本来面目,紫袖却认得是兰泽。他惊讶之余,忽然回过味来:难怪展画屏说抽不出身,要自己一个人去南方探查,原来魔教都忙着这件大事,自然是没人有空闲了。他松了口气,那时展画屏众目睽睽下现身英雄大会,独个儿同旁人车轮大战,哪怕千夫所指,也照样毫无惧意;如今显然又是来寻衅生事了。   紫袖藏得更妥当些,忍不住摇头发笑:这着实是展画屏能做出来的事。只是他自己同样做着看客,如今的心情,和那时在大般若寺又有不同。魔教一定是谋而后动,说不准今天这一趟,便是为兰汀报仇的一步;而他不再站在人群中担忧,只需细心观察,随机应变。   他看着对峙的双方,陈虎却像是对展画屏所言极为陌生,说道:“三神将也罢了,伸手菩萨又是谁?”可见并不认得兰汀。兰泽却笑道:“不认得他不要紧,南浦飞霞你总认得。”   这时响起薛青松的声音道:“南浦飞霞征战半生,鲜为人知,故去之后也只草草发丧,我舅舅看不过替她说了句话,全家便遭了殃。”他口中吐出几个陌生的名字,又说,“胭脂明王从前的部下,都叫恶人找借口杀尽了。”   众侍卫尚能安静,禁卫的队列当中却发出低低的言语声。紫袖揣度情势,想是里头有人认得或是听说过胭脂明王的事了。   薛青松话音刚落,展画屏又对陈虎道:“恶人的清大业当中,千帆院可出了不少力。金错春一死,想必宫中侍卫也快死绝了罢?”   紫袖听见这句话,头脑一嗡:展画屏知道金错春是皇帝的侍卫!他是知道的!他带人杀去千帆院,并不只是为迟海棠和薛青松报仇。一瞬间他几乎落下冷汗,脑中转过数个念头,又都强自压住,只看着人群。   陈虎听闻此言,却当即了然道:“原来是魔教的人。想必你便是妖人之首。此前旧账未了,如今看来果真是尔等所为。今日送上门来,就别想再走。”他声音十分镇定,“无论侍卫也好,将领也罢,若是奉命诛杀,便是该杀;既然都已故去,便不再提——总归与你无关。”   魔教数人听他点破身份,反倒笑吟吟地取下了脸上的面具。展画屏冷笑道:“杀都杀了,还将这画像挂在大般若寺中,做戏给谁看呢?”随即抬手“啪”地一声,将一只坛子丢了下来,恰好落在尚未烧尽的《十贤图》残片上。他看着那只酒坛摔得粉碎,淡然道:“八年有余,便在此一同祭奠罢。”   不多时酒气便蔓延开来,随之蔓延的还有细细的议论声。紫袖呆在原地,也甚为惊骇:今年正是长泰八年,既如此,便句句都是在说长泰帝登基前的事了。照展画屏话中之意,三神将、兰汀和南浦飞霞,竟都是《十贤图》中的人物?他暗自琢磨,一时猛醒:那时说起光阴尺,自己先入为主,只以为是仿照《十贤图》的式样打造,没想到这图画虽早已绘就,却是照着南浦飞霞画的。   他看众人的反应,与自己大同小异。在场诸人都是头一回听说《十贤图》竟然和真人有所关联,兼之展画屏方才所言叫人冷汗直流,索性仗着人多,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陈虎止住身旁嘈杂,冷声问道:“你到底是谁?一介妖人,有甚么资格在这里胡言乱语?若你背后有人指使,此时说清,也还来得及。”   “我是谁?”展画屏倒像是在用心思索,忽然笑道,“我是没有名字的人,不过是站在这里,替来不了的人说句话。”他向身旁一抬下巴,“魔教当中谁又不是呢?都是你口中没有资格、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他半蹲下来,居高临下望着陈虎,微笑道:“你以为你跟他们不同?你不过也是其中一个,只有生死,没有名字;你只是你,又不是你。”他伸出一根手指虚点着陈虎,“待脱下那身衣裳,咱们都是一样。”   陈虎似是被他笑意所慑,一时无言。   展画屏抬头望向御书房的方向,又说:“十贤虽是魑魅魍魉,好歹还被供在壁上,日日有不明就里的人前去敬奉;那些不声不响死了的呢?为了你主子能坐上龙椅,不知多少人颠沛流离,多少没有名字的人被生生连累。你们何曾有一天看得起他们?因此我才亲自来说给你听。”   紫袖遥遥望着他,尽管熟悉,又有些陌生。他料定展画屏今日此来,必然闹得动静不小,却没想到话越说越多,越说越深。这一回不像是英雄大会,展画屏丝毫没有要动手的征兆——他就是来说话的。紫袖看着那件白衫在风中猎猎而舞,心中鼓动起来:这些话,从过去藏到现在,一定早已酝酿了许多时日。   展画屏内功深湛,字字句句说得清清楚楚,不但在场众人,想必御书房,三宫六院,皇宫每一个边角旮旯,也都一字不漏从头听到了尾。自明天起,这件事便会在京城传开,而后传遍天下。魔教来得令人措手不及,一开始没人能阻止他,就再也无法阻止。   --------------------   今夜你不是展画屏,你是小人物の凡尔赛画屏。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和打赏!   老展好久不装X了哈,今天装个严肃的。 第145章 诸相非相(2)   展画屏站起身,俯视着地上众人道:“八年前,睿昭太子陈麒桓就死在这里。应当还有人知道罢?”众人无论知不知道,只顾人人自危,谁又敢开口应答?他接着说:“那时陈麒杰还是寿王,贡来的山珍,自不会缺了给太子的一份。其中便有一样蘑菇,经过炮制,毒性极微极慢,素日不显,却积久难医,偶尔亦能影响神志。因此太子曾经君前失仪,先帝不喜。”   他面上表情十分平静,看了看陈虎又道:“太子自觉失宠,难免郁郁;生病体虚,偶感风寒,再进竹沥。这竹沥出自金丝细竹,便是凌云山找来的。凌云派掌门凤桐及手下几个弟子,专为陈麒杰做这件事。竹沥入体,原本不应有异,却勾动残毒,竟是回天乏力,却又无迹可寻。太子陈麒桓日渐失魂落魄,终于跌落在佛堂门前台阶之下,就此谢世——至于这一跌有心还是无意,谁也不知道了。虽然我等早有猜测,只是若非魔教得了这剂古方,竟不能确认这毒的用法。”   曹无穷在一旁接话道:“太子一死,老皇帝吃惊生了病,自然是对着他下工夫的好时机。可老皇帝身边的侍卫厉害,要怎么办?最好一个一个除去,因此三神将首当其冲。”   “一点不错,”兰泽又接上她的话说,“其后轮到先帝身边的侍卫头子,叫做‘伸手菩萨’,也便是兰汀了。此人偶尔在江湖露面,只因精通手上功夫,人称千手观音。陈麒杰眼中天字第一号劲敌,便是这位邪路的菩萨。彼时兰汀着手细查三神将失踪的内情,寿王不但遣人杀了他,还托去来观胡道长追杀在下,所幸被人搭救,一时不死。”   他话音刚落,薛青松又道:“接着便是南浦飞霞。这位女将胆气豪雄,少时也曾是先帝的侍卫,号称‘胭脂明王’;后来才入了军中,如鱼得水,最终也默默含恨而死,千帆院才奉了你们皇帝之命,清她的部下。”   “这时候老皇帝思念太子,又悔又痛,也已病死啦。”曹无穷欢快地说,“可见除去太子,竟是一举两得:不但瞧准了皇位,竟连自家爹爹也一并气死,高枕无忧。此时长子即位,顺成章。这天下的事,偏就遂了一个人的意。”   这时展画屏像是怕众人不够气闷,开口又道:“先帝偏爱太子,陈麒杰便隐忍多年,布了一个局,直到登基都尚未收官——仍有千帆院鹰犬,暗中搜寻与五贤相关之人。身在局外,才能慢慢将这些琐碎打探清楚。这些年来,魔教四处寻找当年因他毒手流离失所的无名之辈,总算不曾白费工夫。如今陈麒杰的千帆院也已被攻破,总算轮到他自己了。”   夜色在灯火中变得更深,众人站在冬日寒风里,没有一丝动静。紫袖听着四人说戏文一般讲着,才明白这五贤原是在双龙之难中殒命,而双龙之难并不是大乾皇族的一次偶然。   他默默回忆着过去的事,一时茅塞顿开。那时魔教之所以杀上凌云山去,不仅因为凤桐伤过展画屏,还因为凌云派有人在双龙之难中做了帮凶。魔教暗中搭救被宫变牵连的人,同时查探千帆院的所在,直到展画屏诈死脱身,才正式亮相江湖。他借英雄大会之机,逼得胡不归亲口承认兰汀之死,又招出伤害兰泽的事,认罪自尽;随后魔教毁去千帆院,将长泰帝挑选贴身侍卫的老窝连根拔除。   展画屏曾和他同赴灵芝寨,并与老寨主研习了许久毒,因此才摸清了太子中毒的原委。除了这一桩,其他都是魔教这些年一直在做的事。展画屏口中所说与千帆院争抢的“买卖”,想必便是寻人救人——魔教一定同千帆院争夺过多次了。他不单单是要为兰汀报仇,是为了魔教所有人。   这些都做完了,他便来了这里。   紫袖有些发怔,往日的画面如同一串闪电接连出现,将脑海映得雪亮。展画屏并非是要当皇帝,他是要当众揭皇帝的短;魔教也并非魔教,而是一群该死又不该死的人。他们聚在一处,向皇帝讨债来了。   他对着自己只字不提,如今又要自己去做旁的事,便是想将自己隔在外头。   紫袖兀自感慨,又心中一动:皇帝在做甚么?兴许此刻他最想念的人是金错春罢——陈虎不乏胆识,却无论武艺还是机变,都不及那位金掌院。由此可见,魔教挑选的时机,实在甚为恰当。   他目光扫过众侍卫,陈虎听罢五贤纷纷谢世的真相,同为侍卫,许是思及自身存亡,面色有些动摇,仍对展画屏道:“你信口雌黄,有何凭据?”   展画屏却云淡风轻地说:“今日不是来同你打官司的,是来讲往事的。只是实情如此,即便至今无人再提,这皇宫里也仍然残留着蛛丝马迹,你敢查不敢?或者方才哪里说得不对,你让陈麒杰出来对质。”   四周气氛一时有些发僵,却被脚步声打破。众人看时,皇帝自然不曾出来对质,另有人缓缓走近,长须高冠,俨然是一位官员。紫袖进宫不久,朝臣尚未认全,也不知这人是值夜班离得近,还是被从家中的热被窝挖了过来,只认得是个文官。这文官走到陈虎身边,倒是镇定,对着展画屏道:“逆贼夜闯禁宫,意欲造反不成?”   展画屏十分客气地道:“哪里,你不必慌,今天也不是来打架的。一把龙椅,老子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跑不出陈家。按说想传给哪个,哪个又不服,本是他们家里的事;宫廷争斗,随你们斗去,偏要连累无辜,又把江湖帮派扯进来,你主子实在是不讲规矩。”   陈虎面色沉重,向前半步问道:“你要如何?”   展画屏道:“我本来想着,进来悄悄抹了他的脖子也就罢了,只是这几位不答应。”他向魔教众人一比,“虽都是江湖莽汉,委实规矩得很:魔教的仇家,一律先下战书,再来相斗,你这里也不例外。今日便是特意来向陈麒杰下战书的——一月之后,我等再来。若他应战,有甚么证据,叫他加紧预备齐了,到时候还能辩白两句;若不应,到时魔教只管上门,只不如今日这般客气。”   陈虎一挥手道:“无稽之谈!”   “毕竟你主子坐得高,官路找不到讲的地方。”展画屏笑眯眯地说,“既是他扯上江湖中人,也不能怪我们走江湖规矩。”   陈虎还要再说,被那文官一拦,自行上前说道:“圣上治国有方,堪称一代明君。逆贼在此胡言,可曾为太平盛世、天下百姓着想过一丝一毫?”   展画屏像是骂了一句粗话,紫袖听不清,只见引得底下有人没忍住笑了出来,随后听展画屏道:“就算没有我来杀他,他就不会有个甚么飞来横祸忽然死了?怎么教自己儿子接班当皇帝,难道还要靠江湖人出力?太子太傅当年没教过么?”说罢自己倒是一笑,“哦,还真是没教过,因为陈麒杰没进东宫当过太子。”   众人都不敢笑,那文官和陈虎也闭口不言,展画屏又道:“他算计兄弟和父亲的时候,堪称大刀阔斧,敢想敢为,可曾想过黎民天下?怎么到了清账的时候却扭捏起来,又要我等黎民来想这件大事?”他摇摇头道,“对那么多人下手,当真以为能逃得过去?在皇宫里许是可行,江湖上却是不能的。”说到最后,便不再笑。   那文官又道:“此言差矣。治国平天下,需集众人之力,岂是唾手可得?”   “我明白你的意思,”展画屏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是罢?你看的是一将,我等看的却是万骨,你要知道哪个多,哪个少。斩草除根,满门尽诛,前后只不过一句话,落在一个人头上却是生死大事。这些万骨,不免也能从角落中站起,活到能说话的一天……不要看轻这些人。”   他对着陈虎道:“你现下去问,陈麒杰必然没有这个胆子,到他亲爹盖的这座佛堂前来对质。从起心动念的时候起,就该想到有这样一刻——你只管问他接不接战书罢。”   陈虎和那文官面面相觑,谁也不动。展画屏便笑道:“怕甚么,你这脑袋丢不掉的。今日这样多的人在场,只要死一个,就是他心虚。”   陈虎犹豫一刻,终于道:“战书云云,实属荒谬。”脚下仍是不动。   展画屏当即便道:“怎么,陈麒杰不说话,这里改由你作主了?”   紫袖听着不禁撇撇嘴。当着这些人,陈虎自然担不住这一句,果然同那文官商量,叫他去问了。双方仍一上一下,保持着一片诡异的安静。不多久那文官便从御书房出来,也不走近,只对陈虎打了几个手势。   陈虎抑制不住惊讶,看了几眼,才转过脸来,对着展画屏竟不知说些甚么。展画屏也不多言,嘬口为哨,魔教众人又如道道残影,相携离去。紫袖侧耳细听,路上显然有人动手,只是并未久战,很快便平静下来。   展画屏走了。   他这才抬手擦去额头汗水。既然如此,目前自己也没甚么能做。   他从空荡荡的大殿中走了出来,站在空荡荡的场地上,老实得有如一块石头,直到有人来将他带走,关了起来。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昨天有小朋友说没看懂,   希望今天这一段情节写完之后,大家连起来能看明白。   如果影响到你看故事了,实在是非常抱歉,   读者看不明白一定是因为我写得不够清楚。   因为我是作者角度,所以对进展和细节都是了解的,毕竟经常在脑子里盘……于是写出来的东西可能就从自己这边出发了,忽略了一些需要着重交代的地方。在这里先给大家道个歉。   如果觉得哪里没写清楚的,麻烦大家告诉我提醒我,   我会尽量改。╥﹏╥... 第146章 诸相非相(3)   他被关在曾经和金错春见过面的那间小屋,如今墙上的消寒图早已摘去,天色晦暗时,唯剩墙壁镶嵌的夜明珠照出淡淡的光。这地方失去了原来的主人,成了他的囚牢。   进宫之前,他曾以为在这样一个高处,不但能探到自己牵肠挂肚的消息,还能长进强大起来,至少成为大内高手,说不准哪天当真可与陈虎一争;没想到尚未迈开步子,却这样快便成了囚徒。   他因之得了几天的安静,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复盘。   那时问起展画屏要去做甚么,他只说很快便要知道了,的确快得很。尽管紫袖此时不应该在京城,然而消息传去南方也用不了几天,自己总会得知此番举动。他万万不曾想到,甚么魔教、教主,都只是障眼法,以便这群人暗度陈仓。起初他也十分吃惊,待听完整件事,却觉得格外沉重。   难怪展画屏既像教主,又总有不像教主的时候。以魔教的人数来看,其中不止有同五贤有关的人,说不准还有的曾经和太子有关。兴许一开始只有两三人,聚在一处积少成多,长年累月慢慢搜寻保护着更孱弱、更缺乏反抗之力的同类。那一场暗中进行的宫变将许多人拉进水深火热之境,或者死去,或者逃亡;魔教虽是东拼西凑而来,却是这些人的庇护所,将他们送去不为人知的地方重获新生。   ——这些细处,展画屏必然是不肯向皇帝多说的。   紫袖想起他说过“杀人能解决的麻烦都不是麻烦”,此时稍稍有所体悟。以展画屏的身手,明明能试着将仇人一举除去,为甚么还要大张旗鼓地进宫来?他曾经迷茫一瞬,此时却心如明镜。如同叫胡不归开口认罪一样,向仇家索命之前,这件事须得叫天下人知道。那些默默死去的人,需要这样一个仪式,宣告自己曾经活着,只因被牵连进更大的事,才成了旁人脚下的铺路石。皇帝并没有站出来反驳,以紫袖练武的眼光来看,实则已然陷入了被动局面。   那皇帝是怎样打算的呢?   他心中默想:皇帝自始至终不曾现身,不曾说话,也许这是最明智的选择。东窗事发,他下令竭力剿杀魔教,难免更显得心虚;眼看阻止不了,不如干脆应战,放他们离去,既显宽和,也有足够的时间预备迎敌了。   紫袖两条眉毛拧在了一处:皇帝到底知不知道展画屏这个人?此番大闹,可算奇耻大辱,两边必是谁也不肯先泄劲了……他低声自语道:“会杀我吗,还是留着?”   展画屏言语中满满都是弑君之意,他原本以为皇帝必然要砍掉自己脑袋出气;然而转念一想,整座皇宫之中,唯有自己对展画屏最为熟悉,若是依照皇帝“化为己用”的做法,他干脆留着自己对付展画屏也说不定,因此才没叫陈虎一刀劈下。   紫袖暗自苦笑。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江湖帮派早与这些明争暗斗有所牵连;金错春一死,千帆院化为乌有,皇帝显然又动了这个念头,才会暗示自己渗透进江湖帮派中,让合适的人来出力。他本已不肯去做,听了这桩纷争,更是下定决心,不能再叫江湖人陷进这样的事,成为旁人手中的杀人利器;即便皇帝拿江湖之主的位子来诱惑他,也是行不通的。   只是他决计没有想到,自认为和展画屏两情甚笃,却在这一桩事上栽了跟头——他如今是展画屏仇人的侍卫,还在拼命想当上更要紧的那个。   他用力甩甩头,逐渐安定下来:自己还在宫里,是件好事。只要有他在内接应,无论展画屏做甚么事,都更方便。   毕竟,魔教诸人与十贤中的五贤有关,那么其余五贤又在何处?兴许一月之后齐齐露面,阵仗更大。此外,兰汀死于素墨之手,此事既由长泰帝一手促成,素墨显然竟是皇帝的心腹了——捉人也好,问回雪镇魂丹的事也好,都不能轻易撇开皇帝。他不能就此沉默,不但要活下去,还要尽量接近皇帝,将素墨的事打听个透。   紫袖看着光溜溜的四壁,他被关在这弹丸之地已近十日,陈虎每天亲自来送些简陋饭菜,却叫近十个人把守着前后两道门口。当中被他拷打过两回,紫袖不在意身上痛,只是仍然扎着展画屏的腰带,便一门心思只顾着收好,不叫那腰带坏了。对于魔教此回惊人之举,他本来就不知情,更是咬死不认,陈虎像是也忙得很,不及对他死缠烂打。   就在紫袖想破脑门要去见皇帝的时候,见摆出来的饭菜忽然精细奢贵了许多。他眼皮一跳,心中暗道:“这是来送断头饭了?”拿起筷子琢磨,面色却镇定;肚中也着实饥饿,便只默默吃光。   陈虎在一旁看着,倒是出声说了句:“有胆量。”随即向他道,“脱衣裳。”   紫袖一愣,随他示意,将外头侍卫的衣裳脱下,又见他掏出一只黑布袋,兜头蒙过来,罩着半个身子,再捆了他双手,才带着他朝外走。   紫袖双目不能视物,干脆跟着他走,暗自辨认着脚下的路线,却不是通向哪座大殿。他逐渐嗅到牲畜的气味,陈虎停下脚步,又将他双脚捆牢,随即提起他来放上一面平板,朝里一推,“咣当”一声像是关紧了门。紫袖心中一动:是马车。   马车动起来,他便不知去向何方了,只勉强听见外头的人声,闹一时静一时。等下了车,便有人将他捉了出来,又给他解开手脚紧缚的绳索,手法和气息却有些熟悉。紫袖茫然中唤道:“印哥。”   朱印将他头上罩的布袋取下,紫袖眨眨眼,两丈外果然站着六王爷。四处一打量,已是回到兴王府中。六王爷板着脸道:“没逃走,算你有点胆气。”盯着他衣襟之下露出来的伤痕说,“你给我好自为之。”   紫袖不答话,活动着手腕转身便走。六王爷从后喝道:“站着!”看他回身,才露出一丝笑意,慢慢走到他跟前笑道,“展画屏不够意思,这些都没告诉你,是不是?”   紫袖抿着嘴,六王爷将他未曾拉紧的衣领轻轻拨散,饶有兴味地瞧那鞭痕,缓声说道:“是我舍出脸面,才保下了你;宫里问话,又有两个人说你当夜忠心护主,并未与魔教串通一气、里应外合,皇兄才抬手放你一马。你须得记住,这条命到底是欠谁的。”他像是甚为高兴,对着紫袖又笑,“你说展画屏多不是东西?这么多年,这样大的事都不向你透露,是怕你坏了他的事,丝毫没拿你当自己人。”   “这不怪他。”紫袖十分平静地说,“他不告诉我,自然是觉得我不必知道。他想做甚么是他的事,我不知道便罢,知道就一定会帮他。可你是知道的罢,你都知道。”他的眼神炙热起来,瞪着六王爷,“你皇兄如何登临大宝,五贤如何横死,你都知道!”   六王爷微微笑道:“我知道,就要告诉你么?那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与你无关,我凭甚么告诉你?”   “你不但知道这些,你还知道展画屏终有一天一定会来。你当初成心让我见到皇帝,又将我不断往宫里推,推给金错春。你知道我终有一天会同展画屏撞上!”他劈手抓住六王爷的手腕,看那金尊玉贵的面孔痛得霎时苍白,“你等的就是这一天。”   对面那一双凤眸流露出悲喜参半的神色,朱印的手掌已抓住紫袖后背要穴,淡淡道:“不得无礼。”   紫袖被他抓牢,气力失了多半,仍然道:“我当夜没有同他相认,事后也绝不会逃。无论留在这里或是再进宫去,我决计不会拖累你。至于展画屏如何待我,拿不拿我当自己人,”他仿照六王爷方才的语气说,“这是我跟他的事,与你无关。”   六王爷瞪了他一刻,沉默着取出一封信,塞进他前襟道:“你师兄找你。”说罢走远了些,朱印才松了手。   紫袖顾不得旁的,将信拆开粗粗一扫便道:“我要出府。”   “你休想走远。”六王爷道,“回来不是叫你闲着——略养一养伤,随后去找展画屏。”   “找他做甚么?”紫袖问道,“求他放过你皇兄?”   “自然是叫他不要自寻死路!”六王爷咬着牙根低喝道,“魔教才几个人?要进皇城来斗,无异以卵击石。展画屏是疯子,你也疯了么?”   紫袖却道:“战书都接了,想必天下人都等着一月之后看这场大热闹,你即便阻止了他,又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荒唐。”六王爷冷笑一声,“按住了魔教,这事无人再提,必会风止浪静,天下仍然太平。你以为这样的奇闻能有多少人信,又能记多久、传多远?”   紫袖想了想,也学他冷笑一声道:“我走不远,只是怕难免有人盯着,要用辆车了。”   西楼行事谨慎,在信中也多用二人之间熟悉的暗语,只说派人来了京城等他,看时日已半月有余。紫袖连忙换了衣裳赶到地方,便见到杜瑶山;尚未招呼,已被他拉着进了一所民宅,门里露出西楼的脸庞。紫袖不曾想到师兄跟着一起来了,直觉不妙,便问:“甚么事,在这里等了这样久?”   两人进了门,杜瑶山便在外头守着。西楼压低嗓门,劈头便道:“师父真进宫去了?”一把将他拉住打量着面色,带着些忧虑问,“你跟着没有?你气色怎么这样差?”   “最近值夜勤了些,不要紧。”紫袖随口道,“我在王府也只听到些风言风语,说魔教进宫行刺云云,都作不得真;抓着我问了两回,我也无可奉告。外头怎么说?”   西楼道:“如今街头巷尾都在传睿昭太子冤死的事……说上头那一位的不义之举遭了天谴,还有离谱些的,竟说太子还魂,要带着人杀回来。”他呼了口气说,“大般若寺还挂着《十贤图》,说烧了一幅,也不知真假了。我听人说,十贤原本都是宫里的人,被如今的皇帝杀光了;更有说魔教妖言惑众,逢着天恩浩荡,宽限一个月只为一决生死,意在一举歼灭魔教。”   紫袖再问几句,见传言都从当夜之事演义而来,便知魔教不虚此行,一言以蔽之道:“总之大逆不道,天子震怒就是了。”   西楼止住话头,顿了顿又望着他说:“我也做了件大逆不道的事。”   紫袖一惊,眼睛直直盯着他,只见他眼波闪动,一字一句地说:“我把师父在后山的假坟刨了。”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海星过了7000,我竟然忘了记下来,感谢诸君的慷慨。   好像赶上学生党的考试季,工作党也都不轻松,   祝各位健康顺遂吧。 第147章 诸相非相(4)   “你……”紫袖心中将这话重复了一回,仍有些震撼,结结巴巴问道,“刨……刨了?为甚么?”   西楼便道:“师父曾说要去看那坟,我才没有动;他既上过山了,我就想着改改,立碑为记,将这件事完完整整铭刻石上引以为戒——师父正当盛年,山上人也都瞧着,放座空坟终究不吉利。因此没过问师父的意思,便自作主张动手了。”他十指渐渐绞在一处,“起土的时候,我才觉得不对,那里头不像是动过的模样。我直觉不好,便托辞叫人停了。”   紫袖后脊梁升起一股凉气,悚然道:“之后怎样?”   西楼道:“之后我便叫了瑶山夜里偷偷过去,才发现……那里头,有人。”   “……有人?”紫袖脑中止不住勾勒着他二人深夜刨坟的画面,越发觉得诡异,难免朝前倾身,几乎贴到他面前去。   西楼一口气答道:“有死人,就是那时下葬的人。棺材仍是那具棺材,封得好好的;再朝旁边挖一挖,还有当初你埋下去的那具马鞍子。幸好只有我和瑶山两个人,再无旁人知晓。”   “不对啊……”紫袖回忆着道,“不对,我在魔教找见他的时候,师父曾说过,他叫人把他挖出来……”他忽然噎住,抽了口气,缓缓地说,“难不成是没有挖。”   西楼沉声道:“我看也是没有挖。那棺材细瞧的确没启开过,我同瑶山尚不敢擅开。”   屋里霎时安静下来。两人对视良久,紫袖打破沉默道:“那时死的是别人。”西楼飞快接话道:“应当是一个同师父极像的人。”   紫袖没有再说话,回想着魔教上山的一夜,以及后来所见所闻,心里无数个念头一一闪过。展画屏诈死,竟然是十足十的诈死么?不但没死,甚至连尸身都……他眼前忽然一亮,对西楼说:“你记不记得,那时四人围攻师父,他中了一掌,才倒了下去。”西楼立即说:“记得,那人一掌击在他心口。”   紫袖激动起来,揪住他道:“后来在英雄大会上,我同他对峙时,也受了他一掌……那一掌他不曾用力,却和山上那一招几乎一模一样……”他一时恍惚,眼神又忽然清明,“我此前从没想到这一层,那的确不是他,倒下的是旁人。”   西楼面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后道:“出掌打死那人的,是师父自己?”紫袖面色凝重,点了点头。西楼略一思索,便道:“如此说来,那人或是魔教一员,因此师父才不想叫人动土,只让他能安然长眠。”   紫袖道:“他知道只要说过不动,你必然不会动,绝想不到你会偷偷将坟扒了。”他缓缓摇着头说,“我也决计没料到。大师兄,整座山上最听他话的可就是你。”   西楼只顾出神,低声道:“那个人又是谁?难道世上竟有两个师父?若果真如此,咱们从前在山上见的又是哪个?毕竟他与咱们不算亲近……”他面上掠过一丝惶恐,“发现空坟不空之后,我只要一想到那时亲手装裹的是另一个人,你还依偎着他的尸身那样久,岂能不暗自发慌?因此才来找你……毕竟要论看他看得仔细,没人细过你了。”   “人死以后双眼紧闭,又一动不动毫无生机,只要有九分像,即便仍差一星半点,也无法辨认得出。”紫袖思量着道,“素日同咱们接触的,必然是他没错,但那时候咱们于他,不过是仇家的弟子。以师父的脾性,他不欠咱们,也不会特意照顾:尽管死的是旁人,只要不被瞧出破绽,如常发丧就好。”   西楼问道:“魔教用了一个活人,来换师父从凌云派脱身?只不知这个人与他们复仇一事有甚么关联。”   紫袖便道:“山上闹那一场,是为了向太师父寻仇,毕竟他帮着害死了睿昭太子,还曾经偷袭师父;只是凌云派和魔教既已言和,真假展画屏便与山上再无干系。我看师父既放心将那具棺木留着,想必也没打算让这事瞒一辈子,等到大仇得报,背后真相一定会水落石出……”他说,“想来应是如此。”   “那便十有八九是这样。”西楼长眉微蹙,叹了口气,“太师父当年之举,实在令人齿冷。魔教说了出来,我才知道那时横死的几位师长都曾替宫里那位出力。后来胡道长自尽,也是愧对武林同道……身在江湖,又暗中行此小人之事,才招得人家杀上门来。”   紫袖沉默不语。展画屏国丧时回山做了掌门,便已将这一切藏在心里,在仇人眼皮底下隐忍数年,仍要顾着找人救人;兴许是等魔教诸事就绪,才动了手。他应当是辛苦的,自己却只懂得冲他害相思。紫袖越想越觉心疼,此时倒盼着教主真有额外一个法身,替他分担着些。   西楼思考片刻,还是紧紧握着他手臂道:“你跟我回山去,你不能留在这里了。师父自有他的主意,这不是你该管的。既然没把你牵进去,你就给我离王府、离京城都远远地,不要再同这件事扯上任何干系。”   紫袖看着他温柔又焦急的眼睛,心里淌过一股暖流。从幼时起,大师兄对他的关照就从未改变过。他反手握着西楼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我有数得很。待手里的事都做好了,我就回山去。”   “你早就不听我的话了。”西楼带着几分无奈道,“就知道你不肯走的,我会带些人守在这里。我看最近京里守得也严,想来是把那战书放在了眼里。到时候如果……”师兄弟互相注视着对方,话便不用说完。西楼最终只说:“咱们可说好了,事毕你若迟迟不回,我是要去兴王府中抢人的。”   紫袖又安慰几句,才告别师兄,慢慢朝回走。天色渐晚,他从车中暗暗观察,见无人跟踪,不禁感叹:六王爷说将他保下的话,竟是真的。如此看来,皇帝与这位六弟之间的信赖也是不同寻常。他想起六王爷说过的话,既是他要自己去寻展画屏,干脆堂堂正正快马加鞭先去南方瞧瞧港口,到时再回京来,想法子接应魔教便是了。   马蹄声声,他的视线却被一闪而过的另一辆车吸引,正疑惑时,又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是丁曦。紫袖望着他,见他站在赤霞庄不远的灯影里抹着眼泪。他有些不放心起来,当即叫车转回丁曦面前,帘缝中招呼了一句。   丁曦看了是他,肿成桃儿的双眼拼命瞪大,扑上来一把扯着不放,竟央告道:“你跟我走!哥,你跟我去一趟,就听我这一回!”   紫袖便同车夫说妥,迅速上了丁曦的车,果见朝着丁家赌庄而去。丁曦低声道:“我等了你几天,就要等不住了。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只得在赤霞庄附近碰碰运气。”紫袖问他何事,他却不说。   丁曦带着他绕过大庄,到了一处静谧的院落,引着他进了门。紫袖一瞧,冬日里寒气袭人,各处陈设一片雪白,心中涌起不祥之感,拉着他道:“谁出事了?”   丁曦自打进院便不断淌泪,更不开口,扯着他到了一间敞屋之外。紫袖顾不得礼数匆匆进门,赫然见灵床上仰着一个人,身形小巧。他大惊失色,奔上前叫道:“白霜……白霜!”   白霜一动不动地睡在那里,身上染着血迹,明明是冷天,却烫得他眼皮直跳,以为自己尚在梦中,不敢伸手去碰。   “他就是脾气倔!”丁曦放声大哭,勉强说道,“我给他钱他不要,我要养他他不肯,他只知道开小饭馆……我不该叫他那样回去!我不该只让一个人跟着他!”   紫袖终于转过脸去看了他一眼,丁曦哭道:“他到底和赤霞庄另一个老板闹掰了,决意单干,却要赔上些钱。四天前他来找我借点银子,我要给他他不肯,兴高采烈逼着我立了字据,说弄个小地方从头干起……他是真高兴了,说摆摊也要摆成京城最好吃的摊儿。我看是好事,就听了他的。”   紫袖看着异常安静的白霜,他从未像这样凝视过这位小兄弟。上回见面还在逼他吃面条,竟再也没有下回了。   “我寻思有些晚,就找个家丁跟着他回去,没想到不等进城就都遭了贼,那点银子被劫走了,两人身上的银钱都没剩下……”丁曦捂着脸痛哭起来,“赤霞庄要关门了,另一个老板吓得再不敢开店。都怪我大意!那附近墙高院子多,容易躲人……我应该自己去送他!他出门的时候还笑呢,我早知道就捧着银子去换他呀!”   紫袖像是听不见他哀恸又零碎的絮叨,只怔怔看着白霜苍白发青的脸,除了擦破点皮,并无几处伤痕。伤口在他颈中,虽然一时看不出劫匪用了何种兵刃,应是一招致命。他从丁曦哭诉中看见了白霜兴奋的模样,面前这具尸身却年轻而僵硬,意外而长久地停留在了新生活的前一刻。   丁曦像是终于找到了说话的人,仍哭道:“仵作验完了,就这一处。天亮才发现的,凶人行踪不明,一时难查,我出了点钱将他先接回来下葬。”他咬紧了牙关,“衙门那头有我跟着,此仇不报,我不姓丁!”   “好。”紫袖两眼通红说道,“不管查到甚么,你都告诉我,要我做甚么都行。无论如何,九泉之下不能叫他再怪我。”   “哥,他不怪你。”丁曦哑着嗓子道,“他说在池县还穷着的时候,你就夸他伶俐,夸他烧饭好吃,教他认字……他从来都是被人骂被人欺负,跟他那样说话的,只有你一个。他发誓再也不沾赌,这一回全心全意做买卖。”他不断吸着凉气,“我叫仵作给他使了药剂,天又冷,勉强多撑几日,我想等你来给他装裹……天可怜见,竟叫我碰上你!”说着便不住念佛。   紫袖只觉半边身子都木了,没想到自己进宫多日,一旦出来,惊心之事便接踵而至。眼下又万不敢拖延,他抖抖索索解开白霜的领口,欲将那件染血的罗袍剥下。不等扯动,却一眼就看见他里头穿的衣裳——   那是自己给他的那件旧蓝布袄。显然拆洗过,打着几处补丁,领口和门襟处磨得久了,用粗布细心滚了边儿。他仍记得那时大杂院里白霜欣喜的模样,却没想到这袄被他从池县穿到了京城,从拮据穿到宽裕,从生穿到了死。   紫袖忍了许久的眼泪霎时就落了下来。有一滴落在了白霜身上,被那件棉袄吸了进去。他连忙仰头,吸气,绝不让眼泪再染上他的身。他快手快脚将那几层衣裳割裂除下,和丁曦将他料完毕,呆立一旁却缓不过劲来。   丁曦早着人忙碌着,一面站在他身旁说道:“放心罢,他说了要留在京城,死也不回池县去,我就给他找块风水宝地,伺候他一辈子。大般若寺也置了海灯,叫他冥福永享,早日托生。这辈子也好,下辈子也好,咱们还聚在一块儿,都跟着你练武,绝不再吃这种亏。”   说罢走至案前,掏出一把匕首,“碦哧”切下自己一根手指,血淋淋摆在牌位之前,凄然道:“霜儿不赌,我也不赌了。过阵子我去求师父允我回景行门,此生再不进赌场。”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这周没有在榜,所以稍微躺平了一哈 第148章 诸相非相(5)   紫袖像是丢了些魂魄,也不记得自己如何出了丁家。他在灵前守不住,立即寻往白霜出事的地方,四处查看。   夜色四合,他仍觉发懵。就算白霜真做错了甚么,也应当有个纠正的机会,毕竟他还那样年轻,何况已经在朝更好的方向走了,白霜是有出息的。他心中十分酸楚,甚至愤怒,只是甚么都说不出,没了就是没了。   白霜颈中伤痕他仔仔细细看过,不像刀剑般平整,而是多出来小小豁口,又不是专用来放血的凹槽。他一时想不出那印子出自何物,只管径直奔去。一如丁曦所言,左近人迹稀少,墙高影深。他沿路摸去,一夜毫无所得。   第二天是个吉日,跟着丁曦葬下白霜,他又折回寻找线索。尚未查尽,不觉天又擦黑,只听车响,呼啦啦直到面前。   绣帘掀起,六王爷的面容半露出来,对他吐出两个字:“回去。”   朱印信手拉住了他,带上马车。王爷面沉如水,三人默然无语,回了王府。   他仍被朱印拉着,一抬头却已到了梅苑之外。只因这里曾是展画屏住过的地方,王爷连进也不许旁人进来;不知为何,今天却径直带他至此。紫袖踌躇着,见他已迈步进去,又觉朱印轻轻一推,留在门口,自己却身不由己跨进门,头一回踏上梅苑的地面。   不等他四处打量,六王爷扭头便道:“都甚么时候了,你还在外头逍遥!亏我好心叫你养伤,你既然无恙,干脆便动身寻展画屏去!”他伸出手指画着,“你先去五浊谷……”   “不用你教我。”紫袖此时心中发堵,对他也没好气,截断他的话道,“如果你是来同我商量,咱们就商量;如果你是来下令,就把你那一套作派收起来,大概还能节省一时半刻。呼来喝去地,对我没有用处。”   六王爷见他态度甚硬,更是横眉立目:“你到底明不明白你是甚么人?你这颗头就长得这样结实?还不快些寻到魔教化解此事将功折罪!”   紫袖反倒笑了,冲他走近几步道:“我有甚么罪?至多和展画屏同罪罢。又要领甚么功?我甚至连你的皇帝哥哥是死是活都不在意,只要展画屏能活下来就够。”   王爷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算计。你只想混到那个时候,偷偷接应,帮着展画屏成事。你这一脑袋浆糊,却想不到将此事消弭于无形,哪个都不必死。”   二人站得甚近,在冷清的梅苑中显得剑拔弩张。   紫袖看他嘴角紧绷,神情有些熟悉,不由微笑道:“你皇兄那时给我一锭墨,叫我化为己用,我只以为是招安之意,用来对付哪个门派的,没想到原来竟是这般狠毒。你看他布下的局,胡不归能控制去来观,凤桐指使凌云派,如此这般不需多久,整个江湖都握在朝廷手中,一举一动不过是旁人所执的刀剑、戏台上的傀儡,生杀予夺还由自家说了算吗?若非魔教此番作为,我仍然不能明白……我师父做这件事,就是为那些小人物伸冤——不该成么?”   他盯着六王爷,向前再走一步:“我找到展画屏,你想法子扣住他,就是折了魔教一大截战力。你说哪个都不必死?”他收了笑意道,“王爷久不涉足江湖,当真全忘了刀光血影。这梁子结得如此之大,以你皇兄的手段,必然一个不留。你以为我会听从你的指派,舍弃魔教去保仇人的性命吗?”   “那你打定主意了?”六王爷问道,“你就眼睁睁看着展画屏杀进宫去自投罗网,等在这里甚么都不做?”   紫袖自然看见他眼底的焦急之色,点点头道:“我跟你本不是一路人,只有在保住我师父这件事上,才有一致的时候——你心急如焚,我又岂能呆在京城,甚么都不做?因此你不如告诉我他与十贤有甚么关联,即便要寻他,我也好有个筹划。”他说,“我也有一件事告诉你。”   “你有消息能跟我交换?”王爷横他一眼,随即便冷笑起来,“上回两件事,第一件是金错春已死,第二件你存到现在,竟留着威胁我?”   紫袖假作不见他的厉色,自顾自道:“再往前些时候,你的回雪镇魂丹不对症,将我师父吃得吐了血。”   六王爷的面色霎时一变,又是心痛,又是悔恨,当即道:“我……我不是成心的!他又怎样了?”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紫袖却道:“素墨是皇帝的亲信,对罢?”他迎着六王爷刹那警觉的目光,继续说道,“素墨师徒今年底明年初便要由海外回大乾来,一定会来见他的主子。若我届时无法从南边海港拿住般若三罗汉,王爷不如到时候打听好素墨的踪迹,擒住他是正经。”六王爷登时皱起眉来,看他如看仇人,紫袖仍慢慢地说:“哪怕你捉不住人,只能问明药、拿到新药,将我师父病根除了,也算将功折罪。我用此事换十贤真相,可值得罢?”   六王爷目不转瞬地瞧他,竟然发起抖来,颤声道:“素墨……素墨会去南边海港?是展画屏跟你讲的?”看他没有否认,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将功折罪!你这蠢材!你被他骗得死死的,还在这里跟我叫板!”说着竟一巴掌扇在紫袖脸颊。   他情急之下出手居然极快,紫袖一时不防,吃了这一记耳刮子,尚没回神。他从小长在门派,虽然练功挨罚,比武挨打,却从未有人劈面抽他耳光,这般遭人羞辱还是二十多年头一回,眼神登时一黯,哑声道:“他骗我甚么?”   六王爷却仍在怒骂:“你果然只是脓包!凭你也找得到素墨,也配问十贤?!”   紫袖的手早抬了起来去抓他脖颈,朱印却自打闻声便比他更快地进来,口中道:“王爷息怒!”甫出口时,人已拦着六王爷朝廊下退去。   紫袖的怒火早被煽到了顶,当即朝六王爷走去,口中道:“你如何知道素墨不走南边?你如何知道他的行踪?!”朱印拉起王爷纵身一跃到了廊柱之后,口中兀自劝架,显然自认亏,带着他躲闪。   紫袖面孔仍觉火辣,顾不得其他,摸出两颗佛珠“嗡”地一声便朝六王爷甩去,一颗袭口,一颗袭手。朱印单手揽着六王爷,另一手伸出速速拂过,再张开时,指间夹着那两枚佛珠,也被他劲力震得麻木,甩了一甩。紫袖目光如箭,只管冲前逼问道:“素墨在哪里?展画屏骗我甚么?!”   六王爷看他当真出招,早气得脑门青筋直跳,急吼吼地道:“愚蠢透顶!十贤怎会轻易到海外去!只有你……”却被朱印捂住了嘴,“呜呜”地拼命挣扎。   紫袖心中一惊,忙道:“你说甚么?你说甚么?”六王爷却似被朱印勒得蓦然清醒,软了手脚不再踢打。紫袖又道:“你方才说十贤?你将此事披露给我,又不说实情,我今天宁死也要打出府去,与我师父共同进退:生死自有天定,唯独再不见你一面。”   六王爷推开朱印,冷冷地道:“我甚么都没有提。你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你提了!”紫袖毫不相让,“素墨就是十贤之一,是不是?十贤究竟还有谁、在哪里?你要守着和展画屏的秘密随你守去,只是如今没守住,还要故弄玄虚?”他死死盯着六王爷,“你不说也罢,咱们就此一拍两散:我从此不信你一个字,我只信展画屏——我自去问他,你叫旁人找他去罢。”   六王爷眼神躲闪,六神无主,最终求救一般望向朱印。   朱印看了王爷一刻,又看着紫袖急切又决绝的神情,略一沉吟,便将王爷留在廊下,自己走来,缓声说道:“十贤原本都是先帝侍卫,精擅武艺;大般若寺以外的人,大多由兰汀自五湖四海寻来。如你所言,素墨大师就是十贤之一。”   “大般若寺……”紫袖道,“心明方丈定然不是的,要论功力,那就是素墨的弟子?难道……是般若三罗汉么?十贤之中,竟有三人从寺中来。”   “岂止三人。”朱印道,“般若三罗汉,原本是四罗汉。除素墨大师之外,还有他的弟子清文、清砚、清印。”   “清印……”紫袖看着朱印平静的面容,忽然醒悟,“你就是清印?”他讶异地望着那张素淡面孔,不想熟识的人竟是第四罗汉,不禁问道,“你,你当真是和尚?”   朱印瘦长身躯朝台阶上轻捷一坐,像是难得回忆起往事,温声道:“我五岁时跟着父母游山,听见寺中经声佛号,顽皮跑进禅院,撞见素墨大师,却对他行礼,瞧着他笑。我父母都信佛,看我有此佛缘,便将我留在寺中,跟随素墨大师修行。于是逐渐练起武来。”   紫袖便道:“难怪你如今有这样深厚功力,自然是他见你根骨绝佳,才教你练武。可既然位列十贤,为甚么你不在寺中,也不跟着你师父?”   朱印淡淡笑道:“为了做王爷的侍卫,我便还俗了。素墨大师俗家姓朱,我随之改叫朱印,直到今日。”   他目光犹如止水无波,紫袖如同被他眼中闪烁的微光所引,慢慢走到他身边坐着,双手抱膝数道:“般若四罗汉,金殿三神将,胭脂明王,伸手菩萨……”他喃喃地说,“十贤已具其九,最后一个,难不成……就是……”他知道一个人,兴许与这九人都认得,只是此时话到嘴边,他反而不敢说出自己的答案。   朱印说:“最后一个,就是你师父展画屏。”   六王爷像是累了,裹紧斗篷,倚着廊柱也坐下。紫袖出神一刻,问朱印道:“他……他也有绰号么?他叫甚么?”   “展画屏被兰汀带成侍卫,听闻他出手狠辣,悍不畏死,”朱印直视他的眼睛,淡淡说道,“兰汀管他叫‘杀生如来’。”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周五快乐。 第149章 诸相非相(6)   紫袖同金错春打过交道,自然懂得皇帝侍卫要做些甚么。展画屏自称只会练武杀人,果然不虚,因为他曾经就是先帝的杀手,身上伤疤自然也是那时所留。   他向朱印道:“既然十人都是先帝身边的侍卫,那便早就熟识了?”   朱印却说:“虽都在先帝手下,只是十人门派出身各异,脾性不一,平素各做各的事,或有耳闻,私下却未必见过。只在《十贤图》挂进观音殿当天,才有唯一一次聚齐。”   紫袖诧异道:“你们十个只见过那一回?”   “不错。”朱印道,“我虽已还俗,只因先帝亲临寺中,素墨大师便将我也唤去。十人齐齐现身,大多是头一回见你师父,却也只见他戴着面具示人。那时他比现在壮些,身形略有不同,又擅长乔装,因此众人始终只知晓杀生如来这个名号,不知究竟是谁。”   紫袖微笑道:“他当着皇帝,也要戴面具。”   朱印便道:“先帝出行,常由他跟从,想来惯了。《十贤图》挂起来后,众人纷纷说笑,我记得先帝便对你师父说:毕竟寺院之中,煞气不好太重,不如图个顺口,将你这‘杀生’改作‘舍身’二字,就叫舍身佛罢。”   “舍身佛……”紫袖回忆着自己所见《十贤图》的模样,便道,“坊间传说这图上十贤是先帝夜来所梦,没想到竟是暗中比着你们十个画的。”   朱印仍微笑道:“十贤手上不知沾过多少人的血,所行乃是邪道,因此画得半人半鬼;甚么圣贤称呼,不过是当时戏言。只怕如此猖狂妄语,乃至忝居寺中,反遭天谴。当日我便暗想,十贤兴许没一个有好下场。”   夜静灯明,紫袖将这话听在耳中,直是心惊肉跳,自语道:“伸手菩萨死于三罗汉之手,照这样说,后来果然内讧了?”他向朱印道,“一如魔教所言,金殿三神将死后,兰汀暗中追查,最终对上素墨师徒,才知道十贤有人暗中投了寿王,是不是?你退出得早,倒不曾卷进师门恩怨,平平安安活到现在。”   朱印道:“若非英雄大会上胡不归亲口承认,我也不知当日究竟是个甚么场面。”他举手亮出方才两颗珊瑚佛珠,通红光润,“这是你师父给你的。”   紫袖点点头,朱印摩挲着佛珠道:“这串佛珠原是素墨大师所有,应当是决一死战之际被兰汀窃走,交给了你师父。”   紫袖恍然大悟:“这竟不是伸手菩萨的念珠!我师父果然早就知道兰汀死在三罗汉手中……”他忽然想起甚么,问道,“南浦飞霞为何含恨而死?胭脂明王因为伤心过度,随他去了吗?”   朱印略一思索答道:“兰汀向来对素墨大师礼敬有加,因此一战至死方休;南浦飞霞对素墨大师的尊敬,更在兰汀之上。当她得知素墨暗中帮助寿王发动宫变、十贤如此自相杀戮时,万念俱灰。威风一世的胭脂明王作回女子打扮,一身盛装,端坐绣房,身旁摆着胭脂甲,绝望自尽。”   紫袖愕然道:“她是自尽的?”他忽然明白,那时候看见金错春手中拿着光阴尺,展画屏是当真生气了——他想到了他的朋友。胭脂明王投降了,因为她在尘世已无路可走,从不放弃的人放弃了,从不低头的人低头了;她作为一个普通的凡间女子悄悄死去,远离一切颠倒梦想;她遍身热血都已凉透,没有对污浊世间留下只言片语。见过她从前的辉煌光芒,再见到她的兵刃拿在敌人手中,岂会不愤怒?   展画屏所谓“折损太甚”,原来是说她内心崩催。   他转脸看着陷入沉思的朱印,陡然发问:“五贤如此谢世,我师父既然叫做杀生如来,既拿到这佛珠,必不会坐视不,应当即刻追踪素墨师徒三人才对……究竟是追到了,还是追丢了?般若三罗汉去了何处?”他目光灼灼发亮,语调逐渐尖锐,“他不告诉我,印哥,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我么?”   “他自然是去了。”朱印迎着他的逼视,面不改色地说,“舍身佛以一敌三,尽诛三罗汉。”   “甚……甚么?”紫袖失声嚷道,“三罗汉死了?!我师父……”   “你师父当年早已将三个和尚杀了。”六王爷的声音突兀地从后方响起,“甚么远走海外,修佛求道,都只是江湖传言,也不知出于谁的口中。”   紫袖回头想去看他,却眼前发花,促声道:“那,那回雪镇魂丹……”   六王爷皱起眉来,闭口不语。朱印答道:“丹药的确只有一颗,就是王爷手中那一颗。素墨大师向来见伤才制药,王爷早年托了寿王,才破例得了一回。如今他已不在,世间自然再也不剩了。”   紫袖急道:“那时你说药没有问题,就是早晚能起效了?还……还要怎么办?”他此时当真有些慌,只将朱印当成了救命稻草——毕竟出身素墨门下,唯独盼着他多知道些内情。   朱印道:“回雪镇魂丹,要与佛门正等光明心法相配,方能疗伤;你师父下山之后改修佛门内功,以他的修为,服药当日所用功法毫无错漏。照我从前见闻,只要运功得宜,心脉逐渐便有感知;即便起效再慢,也绝无吐血加重之。由此可知……”朱印头一回不再直视他,垂下眼帘,乍看一如罗汉塑像,顿现悲悯之色。   六王爷悠悠说道:“我一直求他吃,他都不肯。后来想想,这鬼东西不信我,倒没甚么错。”   紫袖尽力解着二人方才的话,止不住回想起展画屏服药之后的神情举止,想了数次,终于不得不承认那镇魂丹与假的无异,总归白吃了。药没有用,懂药制药的人也死了,还有谁能治展画屏的伤?   他心中渗出了一片虚空,甚至衬托着一重莫名的畏惧,却强自辩解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一个人怎能杀尽三罗汉……兰汀武功高绝,不是也死在他们手里?三罗汉一定还没有死,展画屏他、他……”   “他受了重伤。”朱印道,“展画屏脾性原本如此,为了格毙三罗汉,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舍身一战,赢得万分凶险。”   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紫袖浑身发冷,几乎不敢再问下去,然而又不得不听。他逼迫自己看着朱印,唯恐一不小心就跳起身来躲得远远的。只见他继续说道:“他中了三罗汉的三皈依掌。这掌法乃大般若寺降魔神功,原本刚猛,三人同时出掌,更是力摧心肝,叫他几乎丧命。”   紫袖一怔,忽然明白自己方才的畏惧源自何处。他颤声道:“他的病根,是这时候落下的,对么?他此前能贴身保护皇帝,出生入死,在凤桐手里落下的旧伤一定早就好了!回雪镇魂丹是治三皈依掌的!”他扑上前去扯着朱印,说话又急又快,“这病根不去,会怎么样?几年复发一回?有多痛啊?”   朱印由他撕扯,抬起眼来看着他,依然平静地说:“病根缠绵不去,自然复发间隔渐短,复元渐慢,症状越发严重,更加痛苦。”言语间又颇有安慰之意,“当年情势危急,眼看命悬一线,他却撑过生死关头活了下来,甚至能继任掌门,不断精进内功:除开意志坚决,不得不说你师父天赋异禀。等闲练武之人,逢此遭遇,有个三五年也就到头;可他偏偏好端端熬到今日,由此再活上二十年,也未可知。”   “二十年……”紫袖被他的话堵得喘不过气,茫然道,“他才三十出头,二十年哪里够?”他看着这位第四罗汉,像看着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一般充满哀求,口中问道,“若真没有药了,如何才能缓解伤势?内功精湛,又能弥补几分?”   朱印满面端庄之色说道:“三皈依,乃是皈依三宝,终身修行。如无解药,最好遁入空门;若仍执迷尘世,也需持戒精严,收心敛性,发愿礼佛,忏悔除罪,方能缓解伤势,保心延寿。否则无论毕生修为再高,身处佛门降魔神通之下也只如残雪飞灰,唯有速朽——你看他可能做到?”   “持戒?”紫袖道,“持佛门戒?佛门第一戒便是戒杀生。展画屏自称魔教教主,又要复仇,怎能……”   朱印微笑道:“自然不能。你师父在亡命徒中亦算亡命之辈,持戒疗伤于他,根本不值一哂。平日尽量朝这上头靠一靠,也算他惜命了。你瞧,这些年来,可见过他饮酒?”   紫袖道:“他从不喝酒,饮食也清淡。”朱印点头道:“杀生如来不戒杀生,只因不能;其余能戒则戒,却是为了杀生。因此他必然供佛读经,不饮酒,不动怒,不急躁,不狂喜……”   紫袖听着一连串“不”字,蓦然面色煞白,抖衣而颤,心惊起来。   他眼前甚么都看不见了,只听朱印温声道:“你想到了?”   他站了起来,却站不稳,咣当一响摔在台阶下,又全然不觉得痛,瘫坐在地抱住头,轻声道:“他不该动情,是不是?八风不动……他从前是个无情人,就该一直持戒保命,一直是个无情人,才能活够二十年。”   朱印也轻声道:“没有人逼他,是他自己愿意的。”   “不是的,他不该动情。都是因为……”紫袖的心不知道碎成了几千片,他抓住自己的头发,忽然向下扯了起来。朱印纵上前将他双臂拉住,紫袖手脚虚软挣脱不开,目光空洞茫然,只知道小声重复着:“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他像是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山谷,只觉飘飘忽忽,不断落了再落。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两情相悦,他拼尽全力追赶那个人的身影,以为牵牢了他的手,不想到头来把他拖进了泥潭,推着他朝生命尽头更近一步。   他耳边回荡着“速朽”二字——比二十年还要快的速朽。他不敢再想,难以抑制地不断摇头,身躯被朱印制得一动不能动,只听他清朗的嗓音在耳边说道:“他是凡人,就会动心。大千世界,十丈红尘,无常流转,为众有情。一回眸,一句话,一个人,弹指间兴许能翻天覆地。这样的短暂一瞬,古往今来多于恒河沙数。   “你师父向来都是为人卖命,只有你为了他,愿意不顾一切,无论他以何等面目示人,你始终痴心未改——舍身佛无数法身,有人敬,有人恨,有人怕,有人妒。唯有你,每每心生欢喜。”朱印垂目低眉,宛如叹息,“因缘际会,道路万千,是他自己选择了你。”   “他选择我……”紫袖朝朱印愣愣地看,忽然大吼道,“他选了我,就是选了去死啊!”嗓子喊得劈了,在空荡荡的梅苑中回响。   朱印道:“‘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凡人生老病死,各不相同,此为寿者相。展画屏自己都不在意生死,你又何必执着?”   “我执着,”紫袖埋着头,低声道,“我没法子不执着。”   他霎时想起了许多许多。   展画屏起初一直要赶他走;展画屏曾想将他托付给兰泽;展画屏全心全意传他武艺,形影不离对他耳提面命;展画屏问过许多他不曾想过的问题,甚至提起来生。   他说,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一样会把你带回去;   他说,你终有一天会像这鸟儿一样,独个儿飞得越来越高;   他说,宁死不忘,是把命门送在旁人手里;   他说,你是我在这世上所有的福报。   紫袖倏忽明白了那时展画屏为甚么犹豫,完完全全明白了。一如兰泽所言,教主也是人,自然会犹豫。他犹豫的不是喜不喜欢,也绝不是还能活多久;他犹豫的是没了展画屏,真心太真的殷紫袖要怎么办。   展画屏太懂他了,正因为深深懂得自己有多依恋他,多渴望他,他才肯来王府吃药。可服药之后,他自知痊愈无望,该多痛啊。后来逃亡至万竹谷,他伤得那样重,自己整整十天昏迷不醒,不知道他怎样熬了过来——个中滋味,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紫袖像被十方惊雷一齐劈中,甚么也说不出。他曾经差一点就要埋怨他了,埋怨他瞒着自己,不将实情告诉自己。此时方知,他从一开始就半个字都不会说,他甚至进了皇宫都没将杀死素墨的事说出来,压根就叫自己无从知道。   人生无常,他的师父却无所畏惧,只会慢慢教他学会远走高飞,教他不再害怕离别。   梅苑当中静得可怕,良久只响起一声冷笑。   紫袖抬起头来,见六王爷笑道:“你把整颗心泼出去给旁人,就是头一桩大错特错的事。可谁没做过几件错事呢?”   他模糊中看不清王爷的脸色,只能听出声音中的哭腔。他又发怔一刻,缓缓地说:“你应该恨我。换了我是你,忍不到今天。”   朱印伸手拖起他,靠在台阶上。王爷又说:“别管他了。”随即朝朱印道,“冷。”   朱印松开紫袖,见他一动不动,便走到廊下,将六王爷身上斗篷裹严,横抱起来,轻轻走出梅苑。   --------------------   “皈依三宝”的三宝是指佛、法、僧。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是《金刚经》里出现很多次的话。   “相”大意是表面的、虚妄的,不是本质的,因此佛经都说不被相所迷,不执着于相,   《金刚经》同样说“离一切诸相,即名诸佛”。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今天的紫袖,也继续走近展画屏。 第150章 诸相非相(7)   紫袖像是被冻在冰凉的石阶,明明清醒,却又缓不过神。   展画屏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不怕死,兴许他任一时刻都能坦坦荡荡地死去——他把最好的都交给了他,自从他动了情,就犹如飞蛾扑火,死生不计。   可他在人间还有牵挂,因此才将素墨已死、解药已绝的事瞒得严严实实,还抛来一枚甜果子,叫自己去等三罗汉,不过是想把自己隔得更远一些。   王爷担忧展画屏会在决战中死无葬身之地,紫袖却明白,他一定会尽力活下来。他还要跟自己一同去寻找素墨,若是自己当真始终呆在港口,也总能等到同他会合的一天——想也知道,这趟南方之行必然一无所获,随后展画屏会另想办法拖着自己去做旁的事。无论多久,直到有那么一天,自己从他那里得到的够多,能平静接受一切。   他如此潇洒,紫袖却做不到。自从展画屏死过一次之后,这就是他的死穴。尽管知道那一场椎心刺骨之痛全然只是诈死,他也无论如何再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失而复得,如获至宝,谁又愿意再次失去呢?为了让展画屏好好活着,他原本甚么都肯做,岂能容忍他竟然会被自己害死。   他心里涌上一句话来,喃喃念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他曾以为,全情付出去追求想要的,便没甚么可害怕,如今却怕得浑身发冷。   紫袖反复念着这一句经文,低声道:“必有烧手之患……展画屏,我现在已经置身火海了。我还大言不惭,说无论谁伤你,唯独不能是我。”   他目光呆滞,嘴角却浮现一抹笑意,像在嘲讽从前的自以为是。胸中如有一团鬼火乍然闪现,在经脉中左冲右突。方才心神大动,此时迷乱更甚,气息越发失了控。胸口胀痛欲裂,眼前虚空中似是浮现展画屏似笑非笑的脸,他不由得咬紧牙关,运功压制,直到内息归顺,神情如常,方才站起身来。   紫袖回到猗兰居,强迫自己睡了一夜,次日便乘快马出了王府。   他先去了赤土州海边的魔教大营,仍然一片寂静。自从英雄大会之前忽然迁走,魔教应当是将这里彻底放弃了,再无人来。他四处巡视一番,便动身又赶赴五浊谷。   谷中也不复往日热闹,所有人都不见了。时唯寒冬,谷中仍有暖意,林木蓊郁,清泉流华。紫袖各处一走,途中却闪现白鹿、白鹤、白孔雀的身影。这鸟兽都灵性得很,虽已散进山林水滨,往日同他玩惯了,竟还认得,跳过来亲亲热热地挨挨擦擦。他抚摸着大大小小三个脑袋,叮嘱它们好生躲藏,才出了谷去。   他几乎将曾与展画屏停留过的地方都找遍了,最终回到了醍醐坡。日光明亮,万竹林仍是青竹簌簌,如海如潮;毫无人迹的小院中光影错落,尤为静谧。   推开堂屋的门,一眼望见桌上放着甚么。紫袖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先瞧见一个小盒子;启开看时,里头封着满满一盒核桃。他拿了一枚,用剑鞘敲破,随意捡起来吃。小小一块核桃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咽下。   旁边有一个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布包,一看就是展画屏的手法。他又将那布包解开,随即咬住了嘴唇。   里头是编好的金鱼灯。夏日里展画屏做了一半,如今做完了。后半截像前头一样工细,金鱼憨态可掬,圆润光亮,鱼头上装好了大红提绳。紫袖看着那束鲜艳夺目的红绳一愣,这才想起,再过不了多久就是腊月十八,而自己早把生日这件事忘在脑后。   他拿起灯来摩挲,却见灯下头还有一本册子,赫然便是自己的《寄展獠书》。   他心中又软又甜,拿起来随手翻开,却见不是自己的笔迹,竟是展画屏遒劲俊逸的手书,满满写在纸页上。紫袖一呆,心想:他也有许多话要对我说么?胸口便觉发酸,定睛看去,才见上头密密麻麻写的都是武学心法:除了一段一段的口诀,尚有习练方法、运功要义、招式概要、发力关窍,夹杂着展画屏的批注,也不乏三言两语的叮嘱,不外乎要他时常温习,万勿灰心偷懒。一眼看去,有的措辞严厉些,想必这功夫要紧得很;有的便显着劝导意味,许是练来颇有益处了。   紫袖心潮起伏,这册子与《寄展獠书》大小厚薄均是一样,也不知道他甚么时候做的,甚么时候写的。展画屏自忖年寿不长,竟将许多上乘功夫尽数传给了他。兴许此时还练不到,将来却能用一辈子。   他心痛如绞,抖着手翻动纸页,想到自己那本册子叫做《寄展獠书》,不知他这一本又叫甚么?手底下已向前翻到了扉页,那里也写着个标题,却是五个字:长相思心经。   紫袖面露微笑低语道:“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嘿嘿,我从前怕你对我不相思,现下不怕了,嘿嘿……我真是快活。”边说边泪流不止,又翻着册子道,“你除了习武,果然甚么都不会。你到头来也不舍得把《寄展獠书》还我,你,你……”他喃喃地说,“展画屏没良心。”   他伏在桌上,将头埋进了衣袖当中。   压在手下的册子已翻到最后一页,头半截仍然写得满,后半页却只有一行字:   前路休顾,今生不悔。   紫袖痛哭失声。   灯也好,册子也好,展画屏都备在这里,无论他来与不来,想必早晚都会拿到手中。如果他不知道原委,只会将这当成是今年的一份厚礼,今生的一段誓言,兴许还会脸红心跳,欣喜万分。只是如今他知道了,因此这八个字每一笔每一划都化作最最锋利的剑,将他刺得缩成一团。   自从在梅苑听过了那些话,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展画屏。想着他是如何度过每一个孤单的夜:从他们再次相遇,每一次见面,他是如何对着一盏灯,看着那本《寄展獠书》;想着他会想些甚么,在五浊谷如何点头做出了决定,又如何出了门去,追上自己和兰泽;想着他如何将所余不多的生命一丝一丝燃给了自己,让他长成今天的殷紫袖。   这是一个原本就不打算久活的人,自己却成了他最大的意外。他舍不得自己孤零零一个被剩在世上,因此将一切都打上他的烙印,直到紫袖被他填满,朝着明天去。   也许一切都会很快结束,可展画屏说绝不后悔。   紫袖的指尖轻轻擦过一行行墨字,生怕染上泪水洇开了。   他不知道另一本被藏在了哪里,只感到这两本册子像是活的,一前一后,一起一收。若说《寄展獠书》拨动了展画屏的心弦,《长相思心经》就是他还了自己一个圆满,涵盖着两个人的余生。就像封皮和封底,中间夹着殷紫袖此生最美的梦。在那场梦里,他受过伤,流过泪,经历过绝望心痛,乃至生死茫茫,也见过了人间最好的模样。   人间真好啊。   有展画屏的人间,再好不过了。   --------------------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出自《四十二章经》。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出自《古诗十九首孟冬寒气至》。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我觉得眼泪流最多的大概是我吧……   另外今天网页版改版,加了新功能,   我看好像显示效果有点不同了,   不过手机端还是一样。   希望朋友们阅读不受影响。 第151章 诸相非相(8)   几片竹叶被风吹进廊下,紫袖呼了口气,定一定神,才将脸上泪痕拭干。他去几间房内都转了一遭,把要拿的几样物件全部包起来带在身上,走出了屋门。   廊下原本不染尘土,他俯身将残叶都拾了,随手丢在阶下。   那里的石头干干净净,像是还残留着水痕。他想起展画屏在这边泡澡,自己喜欢守在木桶旁,给他洗头发。每当他将展画屏的头发顺,总会凑上前去亲吻他湿漉漉的脸。若是运气好,还能照着他丰弹的肌肉摸上两把;而他的运气总是很好的。   环顾四周,院墙竹影斑驳,被苔痕染得青碧,像是将夏日的往事都收了起来。   那时候在凌云山上,师兄弟玩闹时,西楼指着杜瑶山冲他笑道:“你叫他一声好哥哥,他就甚么都肯做。”待回了家,展画屏叫他去外头取些竹竿,紫袖突然想起这事来,便对展画屏说:“那你叫我一声好哥哥罢。”   展画屏从桌后抬起头来问:“你说甚么?”紫袖朝他挤眼笑道:“你叫一声好哥哥,我就去。”   展画屏盯着他,过了一瞬,站起身来。紫袖神色突变,见机不妙转身就跑,边跑边叫喊:“不要你叫了,我立刻就去!”展画屏跟着他出了门,边走边道:“你回来啊,回来我好叫你。”   紫袖直觉大难临头,慌得不知往哪里逃,门口被他堵住,只满院子乱窜,一面嚷道:“不必了!我错了!师父!师父啊!”展画屏探手将他捉住,提进凉亭中去,紫袖不绝告饶道:“别在这儿,你饶了我罢!别……啊……展画屏!”   展画屏俯身半咬着牙笑道:“我叫你一百声。”   紫袖望着空无一人的凉亭,自顾自笑了。   这小院里有最圆的月,最甜的风,存着许多偎依和笑语,存着他无数美好回忆。这是他有生以来唯一放开手脚撒娇耍赖的地方,是他在从来无所凭依的世间唯一的逍遥乐土。   就在这里,曾经的他——也许是他们两个,躯体和灵魂都有了归处。   他将这院子又打量一刻,唯恐惊醒了甚么,十分小心地离去;回程便不再四处寻找,径直赶往京城。   离一月之期已经不剩多久,他将马蹄催得飞快,日夜兼程。偶然停驻,稍一留心,都能听见有人说着睿昭太子的事。这一来一回,关于此事的议论不绝于耳,可见已然成为坊间谈资,尽管言谈间添加了不少佐料,可无论甚么说法,大致也都有些不平之语;更有甚者,压低了声音争论着皇帝这把龙椅还能不能坐稳。   他心中略感宽慰,魔教果然选得对。如果当真只是将皇帝一刀抹了脖子,这些事又有谁来提起呢?   回到王府,六王爷见他只身而返,带着些不满道:“连你也找不到他?”   紫袖淡淡地说:“他不叫我找到他,必然是找不到的。”   “不一样。”王爷冷笑道,“他仍是躲藏,如今你却没有要寻他的心气儿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得没有错。他想找到展画屏,又怕找到他。   魔教下了战书,必定会如约而来。 眼看离约定的日子越发近了,京城明里与往常无异,暗中却早守得铁桶一般。他一路回来,颇能见着几个眼熟身影,想来陈虎带着四班侍卫也忙得很。紫袖思来想去,料定展画屏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耗神跑得太远,他便也不再打算朝别处去,就此等在京中。   素墨已死,他也没甚么念头再进宫去;皇帝的死活已不必再提,他只想到时尽力接应,与魔教同趋同避,不让展画屏冒一丝险——万一伤势重些,又怕旧疾复发,他决计不能再受这般苦楚。紫袖旁的不求,只求魔教计划周详,全身而退。他终究要去做自己该做的事,然而在那之前,还想同那些忍耐多年的人打个招呼,也想瞧瞧迟海棠和薛青松成亲。   只是王爷见不得他闲着,仍叫他暗中搜索魔教踪迹。   紫袖起初一愣,朝他说道:“魔教的事,皇帝那时不叫我管,想必却叫陈虎去查了,因此魔教进宫,他倒也不惊慌。至于你……”他想了想说,“我刚来时,你说凌云山闹得动静太大,要你来查魔教的事:想来应当是因为太师父凤桐的身份,皇帝才有所警惕。如今魔教来,看来也归你管——可我又是甚么身份?”   六王爷仍然道:“你是我府中下人,如今捉贼护驾,将功折罪。”   王爷显然也忙了起来,紫袖心中有数,便常乔装跟上,暗中探路:他最为担忧的是皇帝提前跑出宫去,到时请君入瓮,魔教岂不是要折在里头了;然而转念一想,一国之君既已应战,若竟临阵脱逃,传出去简直比输阵还要丢脸。   几日下来,城中风平浪静,魔教像是并没有提前到来,皇帝也不像是躲远了。紫袖偷瞧王爷的神情,仍觉绷得紧。二人各自怀着一套心思,却又有些默契,彼此并不多话。   转瞬便到了约定的日期,王爷严词命他等在承安殿。紫袖知道此时要紧,陈虎等人必要露面商议,因此只管备好兵刃,只等天色全暗,伺机而动。数日来双方按兵不动,虽已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他仍丝毫不知皇帝究竟作何打算,只是终究放心不下,总觉哪里发虚。   殿内空无一人,日光一点一滴流逝,他心中暗暗焦灼起来。   直到黄昏,左右仍不见人来,他再也按捺不住,便朝殿外走去。不想迎头撞见六王爷一路匆匆而至,进了殿内便飞跑起来。   朱印跟来守在门口,王爷一把薅住紫袖走到殿角,低声道:“你给我想破了脑袋,也要想想哪里能够找见展画屏。”   紫袖听闻他言语中的紧张,不禁问道:“都这时候了,找他还有甚么用?你若害怕,为何不早将皇帝送出宫去?”   “魔教被人泄了底。”王爷迅速说着,“你不需问我如何知道,但我知道的已全部告诉了你。展画屏决不能同那些人见面,连你也不准去。他在哪里,你立即想。”   紫袖先是一顿,又觉好笑,当即便道:“王爷是你皇帝哥哥这般信赖的人,又知道展画屏这么多事,我要如何信你?”   六王爷面孔半在阴影当中,蓦然说道:“那时他杀了三罗汉,重伤之下,是避在我这里的。你明白了么?”   紫袖这才当真一惊,问道:“他曾住在梅苑,是为了养伤的?”   王爷点头道:“那时睿昭太子已去,先帝抱恙,我正在京中。若我想卖了他,八年前又何必把他藏起来?”   紫袖便明白了许多,叹道:“原来如此。他杀了三罗汉,以你和寿王的关系,这府邸竟成了最安全的一处。因此你和印哥才知道得这样详细……”转念又一想,皱起眉道,“那时候你既已来京,一定也知道寿王的谋划……先是你二哥,又是你爹,在那个局里,你到底是个甚么角色?”   “我甚么都不是。”王爷眼神带出一丝苦涩,声音渐轻,“展画屏这些年之所以视我如不见,正是因为我甚么都知道,又甚么都没做——谁也不向着谁。”   “你甚么都没做,你从头到尾袖手旁观?”紫袖几乎不相信他的话,“难怪他从不信你……你甚么都没做,你一直是寿王的人。”   王爷不耐烦道:“这些也都与你无关。魔教今夜必来,你好生想想,当在何处落脚?”   紫袖咂摸着“泄了底”的意思,虽不知走漏了甚么风声,显然像是有人身上出了岔子。他止不住地惊慌,强压着心底火烧火燎,暗自思忖。看五浊谷情势,一切挑明,自然再也没有魔教了;只不知四散之后,今夜来人是多是少。展画屏不需再背着教主之名,想来亦无需将众人捆在一处;若为避人耳目,八成是分开躲藏,分头前来,不过是事先定下一个碰头的处所……   正想时,王爷已在旁边踱了几十圈,催了上百次,又朝他急急地道:“他一定就在城里,子时之前你必得找到他,绝不能让他去!一旦去了就没活路,你怎么……”   “住口!”紫袖低声吼道,“你让我想一想,不要说话。”   身边没声儿了。他眉头紧锁,盘腿坐在地下,城中熟悉之处一一掠过脑海:展画屏大抵是一人独行,大战之前若是赶去同旁人会合,会从哪里来?   大战之前,大战之前,唯独……   过了一刻,紫袖双眸缓缓一眨,胸中忽然一震。   他没有别的路了,没想到布局如此,当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为了保住甚么,总要拿出点赌本来。赢到的彩头,一定值得。   他迎着夕阳斜晖站起身。   “你……”六王爷带着两分迟疑,却被他的眼神噎得全部咽了回去,“你师父都没敢这样瞪过我。”又问,“如何?”   紫袖轻轻地说:“我知道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瓶道:“你带着防身罢。这就是当年慢慢毒死睿昭太子的东西。如今有了现成的,谁欺负你,你就使出去。”   这“清露”之毒便是他从曹无穷手中得来的毒剂,他另取小瓶分了一半带在身上,此刻便交予六王爷应急。他一边递过去一边道:“还问你一件事,皇帝那里……”   “你只管去,”王爷取走玉瓶的指尖擦过紫袖手掌,“剩下的我兜着。”   速速议定,紫袖略作改扮,偷偷出城。他并未再在城中找寻,而是运足轻身功夫,径直西去,上了净山。   许久不来,竟要把这里忘了。他算着时辰,沿无人小路疾奔,奔向大般若寺旁、曾经短暂停留过的农家空屋。   就在英雄大会前夜,展画屏在这里等着他。他埋伏在屋里头,吻了他,又把他抱上了床去。这里是京城最温柔、最值得留恋的地方。   月色清浅,在视线中逐渐勾描出更多轮廓。他走得越来越近,看得越来越清楚。   一道修长身影正站在那里,凝神注视着黑暗中的小屋。   紫袖慢慢走去,那人随着他的脚步声回转身来。   展画屏穿一件玄色大氅,纯黑大毛领子映着淡淡月光,更显得他姿容俊美,端肃庄严。他像是毫不意外地望着紫袖,对他笑道:“你知道我在这里。”   紫袖心中轻轻颤抖,梦呓般说道:“我知道你在这里。”   --------------------   十七章结束,解释一下章节名吧。   《金刚经》里有这样一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用意是说透过事物表象,   去思考探索真实和本质。   这一章出现的事,   需要紫袖一点一点明白;   另外也终于知道了老展的真实身份,   算是见了(伪)如来吧。   所以就这样用了。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评论区看久了实在是多姿多彩,   今天竟然有人问是男女CP还是男男,   我…………   我分类和文案搞得这么模糊吗= = 第152章 无情不苦(1)   展画屏眼中微微闪着光亮,问道:“从哪里来?”   “五浊谷。”紫袖淡淡道,“你们跑得干净,一个人也没留。”   他走上近前,伸出手去摸那毛领,丰腴柔滑,触手如丝。展画屏冬日里甚少穿这样的厚衣裳,如今反倒娇贵起来,必是为了最后一战而养精蓄锐。他摸了两把,胸中抽痛,却由衷称赞道:“真好看。”   展画屏含笑道:“这一件旧了,给不得你。”   “我可不要,”紫袖道,“你是同这衣裳最合衬的人。”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人,面容身板都熟得不能再熟,却像是许久许久没见过。展画屏伸手捏捏他的脸道:“怎么瘦了,不是叫你多吃饭?在那里等我就是,至多传个信;何必这样辛苦,大老远风尘仆仆跑回来。”随即衣衫抖动,将他抱进怀中,大氅连他一并裹住,两人搂在一处。   紫袖反手抱着他,额头抵着他的肩,感受他身上热度,眼眶发酸。展画屏贴着他耳边道:“这是想我了?”   紫袖小声说:“到处都找不到你,唯有来这里碰碰运气。”   展画屏半笑不笑来亲他脑门,他闭上眼睛贪婪地感受着,由着他的双唇慢而细致地挪移,落在自己眼帘、脸颊,全心沉在他给予的温存当中,心尖却被这温存激起一波又一波涟漪,终于忍不住揽着他的脖颈,狠狠贴上他的唇。   是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展画屏的吻;腰身环绕的是他熟悉的手臂。每一次由浅到深的吸吮,每一处由轻到重的触摸,往日里唾手可得,只觉无穷无尽,今夜却显得弥足珍贵。紫袖紧紧勾着那副肩背,几乎融进他胸膛去;展画屏的身躯在冬日寒冷中辟出一小方温暖的天地,就像困住两个人的无形陷阱。   月色极淡,淡得两个相拥的人影几乎寻不见了。   一吻方毕,展画屏仍然轻轻捏他的后脖子,在他耳畔笑道:“找不到人,来向我问罪了。”   紫袖扎在毛领子里,闷闷地说:“你为甚么不告诉我?还说我早晚会知道,谁说得准是早还是晚?如果今天赶不上,连这一面都见不着。”   展画屏同他说话,便带着十分耐心,揉搓着他的耳垂道:“找不到我打甚么紧?我自然会去找你。”   紫袖挣开他的怀抱,转过身去。尽管想要被他多抱一刻,多亲一记,这些天无数次想要见他,可真到此刻才知道,再在那里待着,他怕是要撑不住了。   展画屏却跟在他的背后,膏药一般贴着,须臾不离,又把他环住,笑问道:“真生气了?”   紫袖捏着他的手,恨恨地说:“外头传的那些话都是真的罢?皇帝使手段才坐了龙椅,连累许多无辜,你们要去杀他,是不是?”听展画屏不说话,又道,“魔教众人都与五贤和太子有关,身份这样要紧,竟然径直闯进皇宫去了!这样大的事,有个甚么闪失,哪里还有以后?”   展画屏笑一声道:“不过是早就该死的人,即便没死,也没甚么以后可言;活着也是为了终有一天能将真相公之于众。”   紫袖发了一刻呆,又道:“都说你们招惹了皇帝,揭了他的老底,他一定要将你们统统捉住。他对自己家里人尚且那般无情,何况对仇家?”   “若是怕他、怕死,起初就不会来。”展画屏带着些漠然,却又斩钉截铁,“咱们江湖中人,上门寻仇,哪里还有怕的?”   紫袖问道:“你知道我会来找你,对不对?”   “除非你没听说这件事,”展画屏说,“否则一定会往京里跑。”   紫袖推开他道:“大伙儿都来么?曹无穷、兰大哥他们都在哪里?你们分头来的,对不对?”他说得有些急促,“青松一定来,阿姐是不是也跟着来了?”   展画屏不答,只抬起双臂,便要抱他。紫袖按住他的手道:“你打算去同他们见面。这样人命关天的时刻,我要跟你去。”   展画屏凝视着他,半晌问道:“一定要去?”   紫袖道:“一定要去。”   两人相持未久,展画屏轻叹一声,认输般无奈道:“也好,只是咱们约法三章……”   “我只跟着你!”紫袖抢着保证,“我知道你练功的强弱关窍,就跟在你身旁守着!我只做这一件事,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绝不犯险。”他扑在展画屏身前,声音微微发颤,“我要护着你的。”   展画屏终于将他抱着,含笑道:“那你必得听话,不许离开我身边半步。”   “那自然的!”紫袖笑道,“无论谁赶我走……”兴高采烈的话语戛然而止,一股内息已然袭入体内,从腰间直窜到胸口——展画屏浮生十掌无声施展,将他手臂死死锁住,劲力过处无不酸麻。紫袖半身登时僵住,直痛到脖颈,一阵阵眩晕感随即涌上。   “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去。即便要闯龙潭虎穴,魔教死而无憾,可我保证会回来。”展画屏下巴靠着他的头,低声道,“等我回来,就带你走。”   紫袖一个字都说不出,兀自半朝着他,眼波流动,如欲落泪。这正是他极怕的话,听起来这样遥远,又无比清晰地沿着勾画好的路径而来。   耳畔展画屏仍在说道:“仅此一回。办完了事,甚么都听你的。”声音如此温柔,竟是着意哄他,手劲却逐渐加大,直要将日月全部遮蔽,将天地化为一片混沌。   避不开漩涡了。紫袖只觉颠簸至此,已被浸在没顶的海水中,唯有随着暗流浮动;瞧不见光,听不见声响,心中念着一个名字,被湍急的水流推往未知的方向。他撇开眼神,陡然痛哼出声,腿脚一软。随着他那嘶哑痛呼响起,展画屏内息立时一撤,速速伸手将他揽回。一呼一息间电光石火,紫袖软倒时手掌几无痕迹急急一翻一送,指缝间一柄小小金刀霎时刺入展画屏肋下章门穴。   只有他知道展画屏练功的要紧之处,此时招式未尽,任他内功再高,这一瞬间气息一阻,一时也无法接续。紫袖始终忍痛默默运劲,刀刃甫一刺入,便觉肌肉自行相抗,心知展画屏这般高手定然机变百出,因此不等他有所动作,另一手早已飞掠如电,在他身前几处大穴拂过,将这僵硬一瞬拉得更长;随后拔出金刀,顺势一掌重重拍出。   展画屏顿时向后飞去,背心撞在墙上,松垮土墙塌下半边。与此同时,随着极轻一声响,一张大网早已唰地抛出,从天而降;不等他翻滚站起,便兜头罩个严严实实。一个白衣人身形有如鬼魅,闪身越过土墙,将网收住,原是朱印。那网本由极细极韧丝线编成,更有细微小针早已喂足了麻药,扎进四肢。朱印劲力到处,展画屏即便运功,也再站不起来。   然而他并没有挣扎。紫袖怔怔地看着,展画屏自中了那一刀便不再反抗,颈中青筋只略略一绷,对朱印只扫了一眼,随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目光中风云变幻,霎时轮转过无数情绪,阴晴莫测。   紫袖明明不敢看他,却呆呆地转不开双目,被那眼神紧紧攫住。他半张开口,想叫一声师父,牙关却打起冷颤。手上还染着他的血,抖个不住。   两双眼睛直直相对,他喉头一滚,迎着展画屏肃然的面容,艰难地说:“你进宫的时候,我就在里头,给皇帝做侍卫。我在金字班,编在金错春手下。你先恨我一个罢。”几句话说得几乎连在一起,一刻也不敢停顿,唯恐一旦停下,就再也开不了口。   朱印早已探手补了几处,将展画屏身上要穴死死封住,一声不能出;这时将他捆成一只粽子,只对紫袖道:“快走。”说罢携了展画屏,匆匆隐没在黑暗中。   那件大氅静静落在几步开外,方才还遮蔽着两人,这时已被风吹得冷了。   紫袖站在原地,一时竟挪不动腿脚。他终于亲口承认了自己这一重身份,也终于用这样的身份,做了该做的事。他没别的路走。顶着将功折罪的名头,只要同展画屏见面,只要不是帮他进宫去杀皇帝,就没甚么可说。   只是他喉咙止不住地干渴,干得发痛。他从未在展画屏那双瞳仁里见过那样浓重的阴翳,是意外,惊愕,绝望,抑或恐惧?   也许都有。   展画屏这样一个人,直到今天,对他也从未设防。他知道的。无论去向何方,展画屏向来不会找人跟踪他、盯他的梢,他对他是放心的,因为他的徒弟总是真心待他,也一直在努力长成一个叫他放心的人。   紫袖不由自主蹲在地下,那一点干痛蔓延到全身,他忘不了展画屏的眼神,就像方才一刀在自己身上扎了无数遍。   他终于成了他的软肋。他知道他在哪里,知道他不叫他跟着,也知道他金刚不坏法身的唯一罩门。谁又能想得到,魔教教主、杀生如来,一路从刀尖血海走来的人,竟然听不得他喊痛。   展画屏心中最柔软的位置,终究是留给他的。   紫袖双眼模糊,然而毕竟时辰无多,只能拼命将忽冷忽热的胸口调顺,深深呼出一口焦灼的气。   他捏紧拳头,拾了那件大氅,便要向城里赶。山路寂静,不等出山,却听见马蹄声响,径直奔来。抬头打望,一个银白衫子的身影急速驰至,正是打扮成陈淡云的六王爷。   --------------------   感谢可爱小朋友这几天的海星留言和打赏!   眼看就到十八章了,离二十章也不远了。   我的动力会保持到最后一个字! 第153章 无情不苦(2)   紫袖迎到近前,六王爷跳下马来,不等站稳便气喘吁吁道:“西……西城门有所动静,不在宫里!”   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紫袖却立时了然:此前他认为宫中定会大费周章,只等魔教上门;展画屏等人无论辩还是动手,都必中埋伏。没想到战局竟然延伸到前头这一环,不等进入皇宫,便已提前开始。他急着问道:“是陈虎带人来了?”   “不知谁带。”王爷拧着眉道,“早前我只知道几处门户都派了人,也不是甚么奇事,禁卫营是躲不过,也许兵马司和军中也都掺了一脚。因人数有限,又有专人号令,调动隐秘,我一时探不明藏在哪里,也不好多问,只摸到四门当中似乎唯独西边来的最多,我便怀疑……”   “怀疑如果魔教有人泄露了碰头的处所,那便离西城门不远了?”紫袖接过他的话头,思索着道,“我师父既在这里现身,如此也说得通。”   王爷略略点头,又带着一丝踌躇:“我实在无法保证——毕竟城门外本来都有临时驻扎之处,即便有人来去,也不能断定其中有鬼,因此只能怀疑……”又催促道,“我不能久混,须得赶着回去,你怎么想?”   紫袖想也不想便道:“我得去!时辰还有些,我里里外外巡一遍!”   王爷像是早预料到他的回答,便即递过马缰:“快!即便今晚难免乱些,却也人多眼杂,千万小心。”又从身上掏出一块令牌塞进他手中,匆忙道,“有人拦你,就说受我调遣。”   紫袖接了令牌,才发觉他手指冰凉,显然急急忙忙奔来,不但穿得单薄,竟连安危也不顾了。想到他毕竟万金之躯,当下问道:“你一个人在这里……”   王爷却将他一推:“你走罢,我自有法子叫朱印来。”说罢掏出一支短棒,拿火折点了,朝半空一抛,便有金芒犹如流星划过树梢,随着一声轻响,又缓缓消散,只剩虚虚一个圆圈。紫袖看他十分笃定,便也翻身上马。王爷瞥着那件大氅,却又拉住他道:“我和朱印曾在展画屏面前发下毒誓,不将他的事泄露半分……”   “你放心,”紫袖知道他的忧心所在,拍了拍他冻得直抖的手臂,“我一个字也没说。”   王爷不再说话,二人眼角却都一闪,远处一束红光掠过,在夜空里甚是鲜艳。紫袖一怔,问道:“这又是甚么意思?”   王爷看着道:“不清楚。已进腊月,莫不是在放烟花?”紫袖也觉有,便不再逗留,策马而去。一路留心,都无人迹;不及驰近城门,又觉后方一亮,仍是方才亮起红光之处。他扭头一瞧,却见这回一道白光直耀而上,喷成小小图案;再往后竟又有一道蓝光随之升空。他心中大惊,当即勒转马头,不再向城门处走,转而朝那白光所在飞奔。   甚么红的蓝的他不清楚,那道白光他却认得:那是西楼所用的掌门焰火,凌云山上制成不久,旁人不懂,他和杜瑶山却懂;既然大师兄一直不曾离京,这必然是给他发讯号了。他尽抄小路赶去,耳畔风声呼呼,想着王爷的话,越走越是焦急:不知西楼发现甚么要紧事,说不准便是官兵踪迹,甚或有人已然动起手来,可怎么办?   越是这个时候,方才山上一幕越是不断在眼前重现。展画屏唯恐对他下手重了,而自己却毫不犹豫就出了手。刺一刀击一掌都只为捉人,算不得狠甚至没甚么伤,却依然足以令他五脏六腑都在哆嗦,既急且痛。自从下山,他不知已对多少人出过招,都不如这一回惊心动魄。   他不住催马,似乎再快些便能将心事颠碎,不作他想。   如果没有朱印相助,他是无法独自做成这件事的。一切都像是巧合。他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向展画屏坦陈身份。只是依他所见,此前许多次没有必要讲明,这一回倒是最正确的时机。   他还无法告诉展画屏是谁做了叛徒,又会在哪一个环节爆发,却无论如何不能放他去。   以他对皇帝的了解,这件事绝不会轻轻揭过;何况如今还要加上六王爷的担忧——王爷与皇帝关系之近,无人可比,他的直觉也罢,艰难打听到的零碎消息也罢,都指向一个危险的结果。   “你万万不能去,”他默默地想,“我替你去找魔教其他人,替你将能做的事做了。”   今夜尚不知如何了结。他不像是在骑马,而像是乘着一叶扁舟,游荡在茫茫水面上;臂弯却仍然暖乎乎,夹着那件大氅。 衣裳被风吹得飘起,像一面漆黑的翅膀。   马跑得不慢,却也因为道路不熟,绕来绕去颇费一番周折。眼看离方才焰火处越来越近,却再无讯号升起。他心下思量,余光却瞟见半个背影,只觉甚熟,当即驻马等在路旁。那人果然出了来,看见他的脸,却也意外。紫袖便道:“阿姐。”   来人身量苗条,正是迟海棠,颈中围着一条狐皮围脖,盯着展画屏的外衣问道:“你师父呢?”   紫袖此时见了任何一个魔教中人都难免生疑,尽管心中盘算,面色却未改,随口道:“我有马,分头走了。”又问,“阿姐为甚么才来?”   迟海棠笑道:“青松叫我路上取件东西,因此比他们迟些,却还不晚。”   紫袖看她笑得欢欣,便道:“一同去罢。”说着伸手将她拉上马来,坐在自己身前,也不言语,依然朝着焰火的方向而去。见迟海棠神色如常,心中便知方位不错。   他多了一个向导,心思却更加乱了,兼之一路颠簸,额头也渗出汗来,从眉毛直往下滴,伸手胡乱一抹。   迟海棠侧身一瞧,由他手臂拿起那件大氅,却给他裹在身上,带着责备道:“他的衣裳就这样金贵了?这傻孩子,大晚上冒着汗受风,也不知道穿。”   紫袖看着她嫌弃的神情,听着她没好气的话语,突然放下了心,朝她一笑。迟海棠瞪了他一眼,才又扭回身去。紫袖便试探着问:“阿姐去取了甚么东西?师父说你们带些行李来,要我帮着拿么?”   迟海棠想了想,低声道:“谷里本来藏的有点子火药,都做了火药弹,也没多少,两个人就够使。那几个家伙,本来连我都不让来……”摇头笑笑,“没想到你也硬是凑过来了。”   紫袖暗自揣度,想必今日来人不多,口中又道:“我央求半晌,师父才答应。本来以为你是去取那个……”   迟海棠沉默一刻,忽然悄悄笑道:“我取的这件东西,可不能告诉旁人。”说着从怀里拿出一片锦缎,“青松偷偷攒了点私房钱,给我打了一支发钗,居然一直瞒着我,打好了才说。”那团锦缎中露出一支金钗,暗夜里流淌着盈盈亮光,一如她眼中闪烁的神采。紫袖此刻虽悬着心,看她满脸喜色,毕竟跟着喜欢,也笑道:“这必是聘礼了。甚么时候办喜事?”   迟海棠抬手轻轻拍打他道:“你这闲事精,管得倒宽!”   二人再跑一阵,四周寂静得很,再向前紫袖却不认得路了,干脆便道:“马蹄声响太大,就藏起来罢。”迟海棠应着,两人将马拴了,紫袖自然跟在她身后,摸向前头。   他一路打量,想必众人约在这里碰头,仗着对城中宫中路线熟稔,到时自有捷径能混得进去;只是心中唯觉怪异——此处明明不曾来过,却总像是哪里有些蛛丝马迹,叫他不安。   两人走得甚快,迟海棠引着他到了一处大门外,看起来像是一间甚么作坊。守在墙根,黑洞洞忽闻墙内传来远处一声低喝,只未听清是男是女。紫袖和迟海棠惊愕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慌张。他低声道:“是谁?”迟海棠摇摇头,冲他做个手势,两人便沿墙壁无声潜入。院中出乎意料地宽敞,却又甚空,一路无人;终于前面一重院落闪出遥遥灯光,二人奔至半路,灯火却乍然熄灭。   迟海棠登时停步,紫袖心知不好,静立不动。片刻后传出低低人声,二人连忙再奔,不待进去,却听一声巨响,门墙皆破。紫袖跟着迟海棠刚抬起一只脚不等踏入,已被轰然袭来的气浪冲了出去,摔得七荤八素,耳边一时甚么都听不清。他拭去尘土转脸去寻迟海棠,见她不等站起便忙着说话,勉强辨别出她口中叫道:“青松!青松在里头!”又急急扑来拉他道,“教主呢?!”   紫袖连忙同她互相搀扶起身,不敢高喊,打手势安慰道:“师父还没有到。”   惊魂甫定,眼看再无炸响,迟海棠这才向门内冲去,口中仍不断念叨着“青松”二字。紫袖跟着她疾步越过坍塌的门,那股不安更是浓重起来。   他正要赶到头里去,却见地下散落着点点碎金。拾起来定睛一看,是数枚无字铜钱。他先是一怔,随即大惊失色:这必是曹无穷身上洒出来的。他脑海中闪过自己头一回在魔教大营中见到的姑娘,闪过她狡黠的神色和凶恶的进攻,心中大恸,收敛气息急追而出。   凌乱院中果见人影,薛青松脸上身上都带着血迹,半坐在迟海棠怀中。紫袖只听见他道:“是曹无穷把我推开的……”迟海棠一面查看他伤势,一面颤声问道:“他们人呢?”   薛青松顾不得回答,只拉着她手问道:“你伤着没有?怎么这样快就赶过来了?”   紫袖轻轻走上几步,薛青松转头见了他,才惊讶道:“你怎么会来?”又向他身后望去。   紫袖站在离迟海棠不远处,对他道:“我师父有旁的事,今天没准不来了。”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和打赏!   本来就写得慢,   外加一针疫苗,睡了两天……   这周保证足量更新。 第154章 无情不苦(3)   “不来了?”两人四道眼光同时射向他,紫袖一边环顾四围,一边不以为意地道:“这边太远,他直接朝宫里去了。”   “不可能。”迟海棠声音冷了下来,“你在撒谎。”   紫袖注视着不远处垮塌半边的仓房道:“火药弹在这里炸开,人都藏着,他即便来,又有甚么用处?”又半眯起眼道,“着实可惜,原本此刻他也该躺在那房子里头才对罢。”   迟海棠闻听此言面现怒意,轻抬手臂,两条绸带照他身前卷来。紫袖朝前数步,探手使出浮生十掌招式,虚虚一绕,竟将绸带挽住,随后借势一拉,便将迟海棠扯近数尺;随即出手如电,拽住她的手臂急速向后退出两丈,站定方道:“阿姐,你知道我甚么本事最强?”   迟海棠另一条绸带已卷上他的肩膀,脉门却被他死死控住,又惊又怒地看他,紫袖只管说道:“我这鼻子,有时比狗还要灵;方才一炸,又更灵敏两分。”他作势嗅了一嗅,“此刻硝烟味虽重,又寻不见人迹。可我能嗅着血腥气味,还有生人的气味。”说罢松开了手。   迟海棠本要还手,此时也定了神,目光在那仓房和薛青松之间游移,不由问道:“原本都在那间屋里,火药弹炸了,是无穷妹子将你推了出来,是不是?”   薛青松慢慢擦着脸颊的血,沉默不答。   紫袖看迟海棠的眉头越皱越紧,便道:“阿姐,你心里只有他,自然不信是他刻意为之。他在你面前做戏,你便信以为真。”他一边说着,心里一涨一涨地疼,“人之常情,不只是你。”   仓房处一片静默,偶有碎瓦砂石滚落。迟海棠如在梦中,向薛青松道:“来的人都折在里头了吗?”言语间带着无限疑惑不解,“为甚么?”   薛青松从地下站起来道:“咱们上回入宫,众人已然得偿所愿,将真相公之于众,如今外头也都知道了,算是了无遗憾。乱子是咱们惹起来的,如今也要咱们平息。此事一了,我便能接替舅舅做回将领,家中田产官职,亦能尽复。”   迟海棠向来泼辣的面孔现出一丝畏缩,呆立当地,像是回不过神。紫袖已将四周看得清清楚楚,心中那股不安终于明晰起来。   这里离丁家赌庄并不算远,他上回来查探时,已在附近瞧过,只是这次从另外一个入口进来,黑夜里难免眼生。如果没记错,穿过大院走到尽头,翻墙出去,便是白霜遇袭的地方。   白霜偏偏是在这里……他默默念着,忽然喉头一哽,想到白霜脖颈的伤痕。那伤痕一遍又一遍在眼前放大,大到极致便浮现出一只布包;那包里装着茶叶罐子和水瓶,总拿来给展画屏倒茶喝,他曾不止一次抓过来玩。   ——布包上被主人别着一只铁夹子,那铁夹子的轮廓,同伤口一模一样。   是他,是薛青松。   耳边像是又响起六王爷几句话:“魔教被人泄了底。”“也许兵马司和军中也都掺了一脚。”   过去的事和此刻的事,隐约连了起来。   原来如此。他心底一缕一缕生出悚然的惊叹,叹皇帝布局有方,出手太准,应变够快,落子够早,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他终于开口说道:“你们离开皇宫之时,想必便已议定时日,分头行动。于是有人便找上了你,许足了好处,要你暗中相助除去魔教,便能回归军中,圆你的大将军梦。你们在这里见面……不,兴许是来商量如何布置,因此你万分心虚,怕被行人撞破。”   薛青松一言不发,迟海棠眼睛发红,咬牙问道:“你为何知道?”   紫袖沉声道:“有一个小兄弟,带着一个家丁,当夜在此现身;或许无意听见他们密谋,甚或并未听清,只是打外头路过,便被灭口。偏偏我又认得他,如今也认得了你。起初我以为这些事未免太巧,看来竟是不巧——他一个无辜之辈,只因你这一点邪念,竟就此丧命。薛青松……”他愤怒已极,声音反而更沉,“你曾被宫变无辜牵连,明明受过这样的罪,却丝毫不存仁义之心,又拿同样手段去害旁人!若非亲见,我决计不信。魔教白养了你!”   “同为无名之辈,这般命运自古难逃。成王败寇,赢不了就要被压在最底下。”薛青松像是早已想过许多次,十分镇定,“养我的是父母家人,虽被魔教搭救,我也出过不少力,总归不欠魔教甚么。如今为大伙儿博取个正经名声,岂不正好?”他又向迟海棠道,“既已揭出真相大仇得报,圣上也同意免除罪责树碑立传,又有何憾?魔教在此了断,十贤后人既往不咎同沾恩泽。你生来命苦,此后便跟我去过好日子,咱们再也不做小人物,不必吃苦隐忍——只有站稳脚跟,才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吃亏。”   “好日子……”迟海棠问道,“为了好日子,你就甘心去当白眼狼?谁能料到自己人竟做出这种事?难怪你支开我,不要我早来,你是为了要他们的命啊!教主这一刻若在旁侧听见,直要被你气死!”   “他不是教主。”薛青松纠正道,“做戏多了,你也出不来么?不过在人前这样称呼而已,他也是同你我一样的角色,不算甚么正经头领。魔教是个幌子,报完了仇,还有甚么魔教可言?”   “你说得对。”紫袖接过话头来说,“他不会气死。只怕你家里冤死的先人,都要被你气活过来。”话音未落,手一扬已将数枚铜钱甩出,口中道,“无穷姐姐末了还想着救你,这上头沾着她的血,你可不能忘了她。”   薛青松显然对他万分防备,见他动弹,当即腾身躲闪,挥衣来挡,只不料铜钱来势太猛,被扫中了膝盖,跪地不起。   迟海棠见他受伤,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几步,又忽然驻足说道:“头些年刚来时,你那样可笑可爱,每日立志要做大将军伟丈夫……不想长大便成了畜生。”   薛青松目光灼灼望着她道:“胸无大志,哪里还是男人?懂得辨轻重、识时务,能保国泰民安,才是正。海棠姐,你相信我,我选的路不会错。”   迟海棠啐道:“我信你就是信鬼!你看似长大,却连三岁小儿也不如,你选甚么?你永不能懂得大人的选择。”   薛青松无奈道:“我是真心疼惜你。魔教此番所为,绝无成事之机,无论如何都是送命的架势,上门送死又有甚么用处?咱们两个的,以后再辩不迟。先将这一个拿下,我同你细说。”   紫袖心知他要对付自己,便也朝前走去。迟海棠只如不闻,抬头望天,低声喃喃几句,便自嘲道:“我总说下辈子要做男人,实在是笑话。你倒是男人,有大志识时务,见了好处,跪得比谁都快!与这种东西为伍,披一身男人皮又有甚么光彩?是好是坏,最后又活成甚么模样,可见与这皮囊全然没关系……无论男女,最要紧得是个人。”   她信手拾起一枚曹无穷的铜钱掂了掂,随即远远抛出,恨道:“你也算认得些字,见过些世面,却还是离我差得远了。”又朝紫袖丢下一句话道,“别管闲事!”随后欺身向前,绸带飒飒作响,朝薛青松面门袭去。   薛青松对她招式早已了然于胸,一面伸手去抓绸带,一面已从身上取出一架轻巧小弩,嗖嗖连响,劲力不容小觑,竟朝紫袖射来。紫袖本已跟着前趋,此刻闪身抽出长剑相抗,又怕迟海棠遭了毒手,不敢稍离;余光却见她听得箭响,分出一条绸带来逼他后退,要他远离战圈。她这一分心,便被四枚弩箭分别射入两边肩窝足踝,脚下一软,叫薛青松捞了过去。   薛青松伸手封住她穴道,神情凝重说道:“海棠姐,这才是大人的选择。这箭没有毒,你不要怕,跟我走就是,早晚知道我才是对的。”   紫袖见迟海棠落入他手,此时已抢了上去,却见她奋力一挣,薛青松毕竟功力未足,虽占尽先机,仍被她挣了起来。迟海棠手掌翻处,只听一声大叫,两人不知谁推开了谁,各自滚在一旁。紫袖伸手拉过迟海棠,耳闻薛青松处仍有弩箭射来,躲闪不及便护住她,肩头后背各中一箭;长剑过处,却也将他小弩掀飞,这才退开。   迟海棠身上衣衫已裂,显然中了一掌,中箭处鲜血淋漓而落,浸透了衣衫鞋袜;薛青松颈中却刺着一枚金钗,不知有意无意,未能刺中喉头。   紫袖看他一时不能动弹,怒气攻心道:“你多日筹备费尽心机,不知使了甚么阴招骗过众人,虽动手甚早,也必然留了后手。若我师父此刻前来,一定还有旁的伎俩等着他。”   薛青松道:“毕竟狡猾,竟不曾来;不过只剩他一个,就不难对付。能捉到你,也就不怕捉不到他。”说罢一声唿哨,塌了半边的仓房中便有近十人鱼贯而出,身形打扮显然便是军营中人。   紫袖见那里头果然还有埋伏,胸口不觉又揪成一团,想必魔教众人着实再无生还之。愤懑之余,心中也是一紧,自认单打独斗尚能支撑一刻,此时还有迟海棠在侧,若被抢去为质,只怕难以兼顾。然而思及魔教众人不声不响便被坑得万劫不复,再也压不住心头热血,只觉身畔了生剑嗡嗡鸣响,要与他一决生死。   人群现出包抄之势,他正要安顿了迟海棠迎战,但见又有异动:墙头几条黑影纷纷闪现,身法轻灵,贴地而来。紫袖只暗叹糟糕,想必这是皇帝安插的人手,今日如欲逃出生天,难上加难。他正思索先朝哪里下手,却见数人直扑众军士,出手竟是狠招——来人身手极其利落,显然刻意掩饰,看不出师承何处,只管索命,不出数合便将军士尽数撂倒,随即不作停留,又以手势呼应,如鬼影般先后离去。   三人都被这突发一幕惊住,不禁面面相觑,彼此不解。院中死寂一刻,薛青松失了助手,像是没了希望,倚着一堆乱石瘫倒在地。   紫袖见他伤得也重,抱起迟海棠退至墙边,先为她止血包扎,一面留意着薛青松。只见他搬开一块砖石,窸窸窣窣不知弄些甚么,像有火星一闪,随即隐没。紫袖没看真切,鼻端却又嗅到一丝点燃的气息,四下看着,向迟海棠道:“有甚么烧起来了。”   薛青松喘了口气,老老实实倚着石头再没有站起,朝着他二人笑起来。   紫袖只觉诡异,迟海棠却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认识你师父这些年,从没觉得对不起他、对不起魔教任何一人;今天倒后悔起来。”紫袖头回听她用这般温柔声调说话,眼中发酸,也轻声道:“阿姐没有对不起谁,这话不该你说,你也不要伤心。”   院外有脚步声走近,一轻一重。薛青松和迟海棠同时望去,只瞧不见;紫袖不必回头,也听出是朱印来了。他心下一松,对迟海棠道:“你既受伤,我便替你作主了结此贼,拿他人头上供。阿姐就此将他忘了罢。”   他提起了生剑,便要朝着薛青松去。不等起身,脚下却一抖,不知何处传来隐隐震动。紫袖尚在疑惑,迟海棠猛地掐住他道:“地下还有火药。”   院中房屋簌簌落下砖石来,土地已有松动,轰隆隆的声响像是闷雷滚过。远处似有马蹄声奔来,薛青松只在发笑,对他道:“我和海棠姐自是生死都在一处。你活着也是魔教余孽,不如替你师父当了英雄祭天罢。”   紫袖闻言猛醒,自然大惊:他方才果然点着了引信,看情形却是通到地底,瞧方位便是在那间仓房之下;可见事先便打好了主意,连同那些军士在内,竟然一个活口都没打算留。明知此计歹毒,此刻也再无恋战之心,捉住迟海棠便要逃出院去。就在他转身之际,只觉耳畔风响,迟海棠忽然暴起,卡住他的脖颈向后直直甩出,自己却借势直掠向前,牢牢抓住薛青松,染血的鞋子踏着不停撼动的大地,挟着那枚闪耀金钗,一齐坠入半垮仓房那黑洞洞的门里。   她这最后一掷竟然力大无穷,紫袖毫无反抗余地,径直朝外摔出,手中只拉着半截绸带,远远跌落在墙外地下;不顾颈中疼痛,当即一弹而起向前冲去,嘶声叫道:“阿姐!!!”   在他声音响起之前,夜色中闪过一道极亮极亮的光,刺得他不禁闭起眼睛;同时一声炸响,已将周围全部声息盖过。他向前冲出的身躯早被左右两双手向回拉扯,紫袖像是听见六王爷的惊呼,惊天动地的轰鸣中又像是夹杂着谁的哭声。他被带得朝后直退,紧闭的眼前却显出一副面容,乌眉俏眼,是方才迟海棠向前奔去时的微笑容颜。在那惊鸿一瞥间,她眼角泛起浅浅笑纹,眼珠剔透明澈,那笑容极淡极美,出离柔情余恨,满含解脱之意,仿佛看穿烦恼,已遥遥望见了来生。   朱印早已轻舒猿臂,挟着两人瞬息间退出近十丈,仍被气浪冲击,坐倒在地。紫袖爬起身来,呆呆望着四散的火苗,喉头堵得一声也发不出。   魔教上门复仇,总免不了放一把火,如今竟也不例外。院中仍传来轻微余响,这等声威绝不是魔教那点火药弹能造得出来。原本的复仇之举已被轻易扼杀,干脆利落势比风雷;自己虽然尽力赶来,却也只赶上一个全军覆没的结局。   他的心被一线畏惧逐渐攫住,慢慢站起,只听左近声响渐杂,显然大队人马此刻方至。   六王爷被朱印扶起,亦是灰头土脸,痛得表情扭曲。紫袖念着打斗间展画屏那件大氅落在了院里,要去拾却被朱印拦住。他正要发火,王爷却道:“既已毁了,留之无用。”随即转身迎向来人。   数人走近,紫袖自然无心再去同他计较,连忙要跟着众人进去清,又被王爷拉着,一记严厉眼神将他瞪得清醒过来,只能暂且留在他身旁。   人影来去,朱印便着手将他身上弩箭拔下敷药。紫袖茫然间向朱印道:“阿姐背后有一面刺青,是地藏菩萨。她拼死逃出千帆院,原本立誓来世要做男人……”王爷一声冷笑,紫袖也勉强想要笑笑,嘴角却直向下撇,一串眼泪止不住落在身前,边抹边道,“印哥身为罗汉,求你为她超度罢,只盼她早登极乐,超脱男女;跳出三界,不入轮回……别再来人间受苦。”   朱印道:“‘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于污浊中不染尘秽,自有大觉。”随即拭净双手,面对火光,合十念起经文。   “……生死炽然,苦恼无量。发大乘心,普济一切;愿代众生,受无量苦;令诸众生,毕竟大乐……”   紫袖默默听着,不知早已离去的魔教众人能否同样听见;夜空仍有青烟升腾,惟愿迟海棠能赶上他们,一同乘法身船,至涅槃岸。   --------------------   朱印念的是《佛说八大人觉经》当中第八觉悟。“乘法身船,至涅槃岸”也是经文中的语句。   “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出自《维摩诘经》,是说在红尘俗世的纷乱中,也能保持高洁的心。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和打赏!   这段有点长,都放上来罢。   更完这波,晚上还有一(小)波。 第155章 无情不苦(4)   人多起来,动作便快,一塌糊涂的院里逐渐出个模样。王爷自然和陈虎在一旁指点,紫袖跟着朱印在不远处等,不敢乱走。   他正出神,脑壳却被小石子轻轻击中一记,扭头去瞧,又不见人。不多时,几只小虫嗡嗡飞来,在他身旁打转。紫袖心中一动,同朱印交换一个眼神,便出得门来,随着飞虫寻到拐角,一个人身着夜行黑衣,黑布蒙面,两眼灿然有神,正等在那里。   紫袖看那身形眼熟,面巾取下,一张熟悉的粉面显露出来,竟是嘉鱼。他吃惊道:“果然是你,怎么会在这里?”随即了然,“那些人是你带来的?”   嘉鱼道:“不只是灵芝寨来了,你大师兄,还有景行门卫掌门也在。”   紫袖更加讶然,问道:“你们怎会聚在一处了?”转念又道,“最先那几朵焰火,是你们放的?这可多谢了,否则我也摸不过来。”   嘉鱼点头道:“不错,这许久没见,你这脑瓜子倒是转得快了些!”又解释道,“起初我们不曾碰面。我寻过来,见有人形迹可疑,便给城中灵芝寨的人传信,那红的便是我的联络号子;再是你大师兄,卫掌门紧随其后。”随即忍不住朝他捶了一拳,“费掌门真是机灵人,我们不认得他,他却认出了我们;仗着他轻功好,才找齐三人,得以碰面。”   紫袖瞠目道:“你们一齐在这里蹲守?我竟没发觉,是把门派里高手都带来了?”   “哪敢在附近,”嘉鱼道,“事态未明,自然不能轻举妄动;毕竟焰火动静不小,只敢在有人住的地方点燃,也不能放多——费掌门说的果然不错,你竟真瞧见了。后来听见里头炸响,才让你师兄在外接应,我和卫怀带着人进去,偷偷干掉那群恶煞。”忽然笑道,“就知道你会在,当时只怕给魔教惹麻烦,也不能和你打招呼,紧着跑了。”   紫袖听她竹筒倒豆子一般清脆的话语,百感交集,不由问道:“我师兄也罢了,你们为何都到京城来?”   嘉鱼冷哼一声道:“狗皇帝做的事,差一点殃及武林——不对,是已经遭了灾,否则胡老道和凤老头子说不定还活到今天呢。若非魔教上回进宫一闹,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她眼中闪出一道犀利寒光,愤愤道,“拿咱们江湖人戏耍,手伸得倒长,出了岔子还不是门派里挨骂吃亏?我厌恶这等主意,因此是一定要来的,魔教做甚么,我就跟着暗里帮点忙。碰见卫掌门一说,他也是这个意思。再说,你师父在英雄大会也帮我们解开一个疙瘩,这回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她个子比紫袖娇小得多,黑衣却遮不住一派之主的气势,说得紫袖只能乖乖点头,十分感慨。嘉鱼看着他身上伤痕又道:“狗皇帝不敢同你们正面交锋,果然背后捣鬼。我看你师父像是没来,你也不急着走,是不是早就知道其中有诈,另有计策?”   紫袖不欲详说,只道:“是。这里吃的亏,早晚都会还上。”   嘉鱼面色一缓,拉着他道:“照我说,魔教这是做了功德。咱们江湖人虽然大多土生野长,却总归懂得些粗浅道。此事挑明,以后也能避免引火烧身,乃至防备有人暗中祸乱江湖。”她一双大眼骨碌碌转,话音更为坚决,“卫掌门叫我转告你,天下之大,有的是义烈英勇之士,咱们不缺好姊妹,好儿郎。前辈的不义之举尽管已难更改,后来人也无需担忧害怕,必定还有勤勤恳恳练武的人,肯爱惜门派,关照弟子,安良济困,传扬武学,以保侠义本色。”   紫袖心潮起伏,也对她道:“我明白的,你回去告知他们尽快离京。这里计划虽变,也不会有事。”   嘉鱼叮嘱几句才轻捷离去,紫袖又站了一刻,忽然哪里也不想去。   他迷迷瞪瞪贴着墙根滑下,坐倒在一片黑暗里,将头抵着膝盖。乱糟糟一片当中自然顾不得,此刻远离人群,这大半天积压的情绪便在胸中汹涌翻卷。   那间仓房中都有谁,他不知道,也不敢想。   他唯有思念着五浊谷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庞,无论甚么模样,甚么表情,那时都要鲜活得多。   十指几乎掐进肉里,他心口被苦涩浸满,又要抽痛,于是直起腰背,一遍又一遍运功,最终是朱印过来叫着他走。   回到城中,天色已微微亮了。他本以为要回王府,却随着六王爷又进了宫,见到了长泰帝。   他从头到尾一语不发,听着王爷将此事一一禀明。陈虎显然已详细回禀过了,王爷这头便省事得多。他头一回听见这对兄弟之间谈论正事,这才知道骄纵的六喜儿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模糊中听见王爷的一些描述,似乎在说他们三人听闻炸响及时赶到,与魔教余党力战,对方见大势已去又恼羞成怒引起了第二次爆炸,这才结束了短暂的争斗。   王爷熟知皇帝脾性,一定能将事情讲得完整圆满,因此他并不担心,甚至没有仔细听。只是如今才知道展画屏那件大氅是从前睿昭太子所赐,破破烂烂丢在院里恰好成了魔头身死的证明——毕竟那里头的人,早分不出谁是谁。   将夜里的事说完,王爷清清嗓子,郑重说道:“已近年关,昨夜因看守不力,城外放置火药的仓房爆裂起火,致使守卫军士死伤惨重。臣弟所见,便是如此。”说罢又从身上取出一样物件,投进早已备好的火盆,细细烧了。   紫袖偷眼一瞥,见是一幅画卷,那些半人半鬼的人物,逐渐被火焰舔舐得发黄发焦,化成一捧灰。   六王爷道:“魔教妖人尽皆伏诛,匪首已死,此画不必再留,因此臣弟由大般若寺中取来。无论真假,从今往后,世间再无《十贤图》。”   长泰帝应了一声,十分平静,先让六王爷坐了,又说:“殷侍卫忠心耿耿,又甚是明,果然我说用人不疑,你当得起。为保六喜儿,又不顾自身安危,还负了伤,这回护卫有功,可要好生犒赏才是。”   紫袖一时不语,皇帝便道:“先在金字班做个副统领,长长本事罢。”   紫袖仍然不抬头,行了大礼道:“殷紫袖才疏学浅,不足承此重任,圣上恩眷,难以克当。恳请主上开恩,放属下出宫去。”说罢从身上取出金龙牌,又取出六王爷交给他的令牌,高举过顶,不再说话。   殿内一时安静,皇帝有些意外地说:“嫌这位置低了?”又带着安慰之意道,“你虽立功,毕竟年轻,阅历又少,叫你顶替金错春为时过早,先跟着陈虎学两年。”   “草民不敢。”紫袖道,“圣上在兴王府无尽藏阁所题条幅,殷紫袖不敢或忘——‘观无尽相,燃百千灯’,本该多看世相,以增智慧;只恨自身眼界狭小,本质愚痴,竟虚度时日,难有寸进。圣上恩宽垂怜,草民却再无颜面立身金殿。本从江湖中来,只求再回江湖中去。”   他始终低着头一动不动,不知皇帝作何反应。沉寂半晌,只听六王爷先开口道:“这狗东西不长进,皇兄不如放他跟我回府罢。”   皇帝沉吟一刻方道:“也罢,你愿意跟着六喜儿,就回他府中当差去,也是一样。”   紫袖暗暗舒了口气,这个台阶好歹走下来了。随后六王爷起身走近,从他手中取过那金龙牌;又轻轻上前去,“咔哒”一响置于龙案之上。   --------------------   咱们紫袖终于赎身啦(不是)。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这两天海星过了八千,哇!又是不知道哪几位英雄助了一把力,   实在感激,抱拳! 第156章 无情不苦(5)   金字班侍卫居住的院中,多数房屋此前空置,这时已能看出新近有人住了进来,显然侍卫队伍在不断扩充。紫袖也已不在意,速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物件收妥,毫无留恋地离开,跟着王爷走过宽阔的宫院。   两人默默走着,他对宫中路径早已熟记在胸,自然目不斜视,只忍不住扫一眼脚下。   今年冬天格外燥,至此都还没下过雪。   如果地下积着雪,他想必早已踩出一溜儿脚印,像在凌云山时那样,人走到哪里,都能看得出。可如今地下干干净净,他即便走出了宫墙,砖石却了无痕迹,只如无人经过。   进了王府,像是一串念珠挨个拨去,拨到下一颗,到了他要说正事的时候。王爷却忽而勤快起来,比平日外出得频繁:赶上腊月,总说事多,竟一连两三日对他避而不见。紫袖屡次扑了空,终于憋在寝殿之外,拦住了他。   王爷带着一丝困倦,皱眉斥道:“甚么事要这时候找过来?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紫袖低声问道:“人在哪里?”   王爷勃然作色道:“怎么,我帮你出了宫来,还要看你这副债主嘴脸?也不想想是谁提心吊胆从头到尾处处留意?是谁费尽心力周旋其中了结这场风波?没有我,你哪里能够这样容易地出来?竟然还不满意,这一时喘上气来,倒有力气寻我的不是了!”又侧过身斜睨着他冷笑,“嫌我敲破了你朝上爬的春秋大梦,这是埋怨我呢?”   紫袖被他说得满头嗡嗡作响,忙要辩解,只来得及说出一句“不是”,王爷又道:“不是就好,算你还有点良心。开口之前,想好了自己是个甚么东西。”朝他一甩袖子,“‘人在哪里’?我竟不懂你说些甚么。到处都是人,你看不见?”说罢再不管他,径自朝殿内走。朱印拦在面前,紫袖吃了一通抢白,也不好当真动粗,便悻悻回去。   王爷那几句话在他耳边盘旋到夜半。对于甚么“朝上爬”的事,他自然并不贪恋。皇帝说要他做副统领的时候,要说心中全无感觉,那是骗人的——毕竟他此前也朝这上头想过;可是这一刻到来之际,才发觉并不重要,他的心思早已飞去旁的事上。他来回琢磨王爷的举动,只因为心中十分纳闷:此前尚能联手,也有几分默契,没想到变脸变得这样快。   他自回来也一直在暗中寻觅,只是当夜在净山捉了展画屏,根本不知道他被藏在城里还是城外。京城毕竟太大,漫无目的,到何处去寻一个活人?   再说……虽然是万一,但万一王爷已经暗中放走了他呢?   想来想去,终于等到王爷清清静静歇在府中。他将心一横,便要去生事。私下或猜或找都不是办法,总归要分说清楚。   他气哼哼地巡视一番,只不见王爷人影。又无头苍蝇般在府中乱走,忍不住胡思乱想,猛地撞见一个白衣身影静静立在廊下,倒吓了一跳。   朱印一声不吭朝他看了一眼,随即转身便走。紫袖看他神情有异,心中一动,连忙跟在后头,却见他走向了地牢。他脚下不慢,仍然不解:说是地牢,王府却几乎无人可锁,向来空置,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也自然进去找过——不要说人,连根鸟毛都不见,再去又有甚么新鲜?   朱印带他径直进了门,却不朝囚室中去,途中随手抽去墙上一块石头,扳动机关,尽头石壁便轻轻开启,原是一扇石门,里头俨然便是一间小小石室。   紫袖见朱印伸手时才恍然大悟,这地方必是能工巧匠精心建造,多有可藏人处,只是自己并未听说,因此无从知道。他有些惴惴,当即跟着朱印走了进去。   左右看看,石室不大,此时关得严丝合缝,只见靠墙置有石台,四下里并无人影。朱印全程无言,动作极轻,紫袖也不敢随意开口,正要打手势问,却见他朝着墙角一指。   ——壁上有两个小孔,黑洞洞像一双沉默的眼睛。他正打量时,忽然听见一串脚步声,却是从这小孔中来。   紫袖狐疑地看着朱印,见他在石台上坐了,便也靠着那小孔坐下,凝神倾听。脚步声停下片刻,只听有人轻轻说道:“兵散弓残挫虎威,单枪匹马突重围。英雄去尽羞容在,看却江东不得归。”这吟诗的人带着些许欣悦之意,明明便是王爷的声音。   他吃惊地看着朱印,朱印朝地面指了一指,比划一个方块。紫袖便明白这底下还有一间囚室,墙壁之中竟是装了传音管道,能在这里听见。他顿时心跳如擂鼓:王爷方才几句意有所指,是在对谁说话,几乎不言自明。   他正看着地面,又听王爷含着笑意道:“功败垂成,高不高兴?我一直没来看你,这必是嫌我怠慢了,脸色可不怎么好。”   紫袖绷直了后背:果然展画屏便被藏在这里。   王爷的声音带着十分讥讽,又道:“魔教真是活腻了,明知不可为,偏要顶风作案,一心求死。现在可好,走得干净,死无全尸,你有甚么要说?”   紫袖忍不住掐自己的腿。如果这是王爷头一次来,展画屏此前便对事态一无所知,这时听见这样的话,实在是……   小孔中寂然一刻,没有回音。   王爷又道:“你自然是不把甚么生死放在眼中,想做的事只管要做成,可我偏不许你做,咱们到底是要看看谁更能撑得久。只是……”他停下笑了两声,又说,“舍身佛看来是不成了,竟忘了你身边不过都是凡人,并非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是不顾性命的夯货。旁人贪恋的,比你可要多得多。连你也没想到罢,数年煎熬,到头来毁在自己人手中。”   呛啷一响,他话音刚落,便响起铁链撞击的声音。紫袖听得一惊,又心中有数,展画屏必然是被牢牢锁住,此时方有动作,牵动锁链。他的心揉成一团,不知他要说甚么话。小孔中却又恢复寂静,展画屏依然一声不吭。   王爷随后便说起薛青松被收买的事,紫袖听着熟悉的言语,口中一片苦涩。这一招釜底抽薪,将魔教所有前来开战的人归拢一处,又灰飞烟灭。王爷此时说给展画屏,就像说书人讲着甚么传奇掌故,不知是在逼他开口,还是在宣告谁的胜利。   不多时,王爷便说完了当夜的事,又柔声道:“拿下魔教也便罢了,更加想不到的是甚么?是你一心弑君,你的紫袖背地里却早成了皇兄的侍卫,还跟我商量着捉你。展画屏来与不来,两头受骗,你说可笑不可笑?”   来了。紫袖的手在膝上紧紧握成拳。王爷既有耐性,又有手段,数种方法慢慢试来,即便展画屏不肯开口,这一把尖针当中,总有一枚能够刺痛他。他心惊胆战地等着,忽闻一声冷笑,展画屏到底出了声。他听见那声音,忽觉浑身无力,想听又不敢听,想跑更不肯走,忍不住贴在墙壁上,涔涔渗出冷汗。   展画屏的声音随后响起:“他能进宫,必然是你的功劳。如果没有你从中引荐,等闲一个小小江湖子弟,怎能轻易攀上高枝?依紫袖的脾性,也不会自行投身那座染缸里去。”   他的声音平静而坦然,并不带一丝弱气。紫袖心里发虚,虚成一汪春水,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上头浅浅荡开一丝水纹。   这时王爷啧啧两声,凉嗖嗖说道:“既然不怪他,那你是怪我了?怪我把你徒弟带进染缸里……你这样看我做甚么?看仇人似的,不大合适罢。我没有功劳,总有苦劳。”紫袖眉头微微皱起,正觉不好,又听他说:“单凭那一件事,你也该谢我罢——你别忘了紫袖散功之后,是谁照料他?”   底下忽然传来咣啷啷一阵响,铁链摩擦绷紧响成一片,又有肢体坠地之声,紫袖心中抽紧,只听展画屏问道:“紫袖散功?甚么时候?”声音显然急促起来。   “你不知道?”王爷的声音带着不经伪装的愕然,片刻后才笑道,“啊哟哟,瞧你急的!难怪这副模样,原来你不知道!”他轻轻击掌,笑得越发开怀,“你们两个真是有趣得很:你要死了,不同他讲;他差一点死了,也不同你讲——你瞧,他早学会骗你了,真不愧是舍身佛带出来的得意门生。”   展画屏对他的讥刺不管不顾,只追问道:“为甚么散功?”   王爷仍然笑道:“这会子愿意睬我了?我却站得倦了,不想说话。”   紫袖一愣,随即又听见脚步声,木椅轻微的吱纽声,衣衫簌簌,王爷显然是坐下了,而后便是书页的翻动声。   ——他竟坐在那里看起书来。紫袖不在当场,又惊又怒,一边心疼展画屏,一边只能瞪视那两个洞孔,恨不得伸手将王爷从里头提出来。   里头却是一片宁静,不知两人究竟如何对峙,只隔上片刻,便有纸页哗啦一响。   等了像有许多年,六王爷忽然又道:“你怎么又不看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我却偏要常来看你。早先没甚么机会,如今也不忙了,最不缺的就是闲工夫。咱们相看两厌也好,只有你厌也好,总之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罢了。”   展画屏却问道:“为甚么散功?是在找到魔教之前?大概为了练武,或者中了圈套……”   王爷笑道:“还不是中了你那里不知道谁的甚么邪门功夫,又不肯乖乖等死——他要是死了,谁去找魔教,给你报仇呢?”说着便带上称赞之意,“这些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你藏得真好;他为了你,可真是死心塌地。”说着又翻一页书。   展画屏沉默了。   --------------------   “兵散弓残挫虎威,单枪匹马突重围。英雄去尽羞容在,看却江东不得归”:唐汪遵《乌江》,说项羽兵败的事。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哇呀收到的海星过9000啦我要记下来! 第157章 无情不苦(6)   紫袖耳畔只有王爷手底的翻书声,他想透过这单调轻微的声响,去倾听展画屏的呼吸,分辨他的情绪。王爷提起魔教,展画屏事先总该想过,内心多少有所准备;而自己的事却总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他不知道这洞孔能不能把这一端的声音传下去——大抵是不能的,但他着实差一点就要喊起来,告诉展画屏他那时并不怎么痛,要他别难受。   可终究还是忍住了。到了现在,展画屏自然不会计较他练哪一派内功,只会心疼他,心疼那个又笨又弱的殷紫袖,在寻找魔教时吃苦头。因此他比谁都明白,自己一旦出了声说了那样的话,只会令展画屏更难受。   他只能继续坐在那里,在石壁与石壁的间隔下,在不同的位置,带着捕捉到的那一分甜九分苦,与展画屏一起沉默。   王爷坐了一刻又道:“不说话了?如果当初不是朱印及时赶到救下他,现今又是另一番模样:你隐去面目藏身江湖,说不定已经另辟蹊径,仍将仇家除尽,一举奏功了,是不是?”   紫袖怔怔琢磨这话,听他接着笑道:“可紫袖说不定也会另想法子活下来,只可惜那时候的好戏,你都没赶上。”木椅响了一声,王爷又好奇问道,“如果你当初是真死在凌云山上,或是死在别的地方,肯把紫袖让给我么?”   展画屏答道:“除非他自己愿意跟着,谁也无法将他让给任何人。你不过是看上他的死心塌地一腔热血,不撞南墙不回头。你想要这样的人对你言听计从俯首帖耳,哪里是想要他。”   紫袖并不曾料到这两人一个会这样问,一个又会这样回答;他甚少听展画屏和旁人谈起自己,一时讶然。王爷已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想要他?你那凌云山上金鞍宝马的少年郎,如今可也是我的了。”   锁链声并未响起,可见展画屏没有动,只带着些不屑道:“陈麒枢,你还是这样自欺欺人。”   王爷听闻此言却不生气,只欣然道:“你叫我名字……你,你再叫一声罢……”话音越发温柔,竟带着一分央求之意。紫袖听他那盛气凌人的势头霎时便烟消云散,内心不免喟叹,展画屏随即便又沉默。   王爷继续央告道:“总算也抢下了紫袖的命,我倒从没听你说过一个谢字……你当真不愿意说,我自然不是要逼你,以后有甚么事也还帮着你,好不好?”言语间既带埋怨,又流露出从前那一重痴意,“你听我的话,我也听你的话。从前不懂事,往后咱们日日见面,你想骂我就骂我,只要不往死里打,我坐在这里任你骂,好不好?”   紫袖垂下眼睛,心知他对着展画屏到底撑不久,难免又要对他诉起衷肠来;却听展画屏断然道:“那怎么行?我赖在这里,你和朱印又去何处清修?鸠占鹊巢,心里总归过意不去。”   洞孔中蓦然传来“嗤啦”一声,像是书页被人撕裂。紫袖吃了一惊,扭头去看朱印,见他仍坐得板板正正,入定般阖着双目,进门摆弄机关时掀起的衣袖尚未放下,手腕露着一片淤青。   这时展画屏又慢条斯道:“我早先以为你要拿我去换张药方,换门亲事,一了百了。”   王爷咬牙切齿道:“你当真不想活了?”   展画屏带着笑意道:“我还没骂,你就急眼,可见方才都是扯谎。”   听着他熟悉的冷淡口吻,紫袖一头雾水,又头皮发麻,心想这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让着谁,许是要大吵一架,唯恐展画屏吃亏。王爷却压着声音笑起来,半晌方道:“谁说咱们聊不成天的?我看好得很,我挂着你,你也没放下我。可见还是得多见面,我多来同你热络热络。”语调复又变得尖锐,吸口气道,“我家里屋子比人多,我爱在哪里就在哪里;前一日刚清修过,你且宽心安住,不劳挂怀。”   他说得慷慨大方,俨然便是一位好客的主人,却听不出热乎气儿,随即又道:“换做旁人我还敢说,进了这里就别想随便逃出去。可毕竟是你,对么?我知道你一定会想尽办法逃走,只要你剩一口气,我拼了命也拦不住;可紫袖走不了,你想必也知道,因此不敢问我他人在哪里,尚算明智。”   紫袖听见这话,心中又是一抽。他自然知道展画屏为甚么不问: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怕问得多了万一惹怒王爷,反而害自己受苦。一时柔肠百转,又不闻展画屏的声响,正要发急,只听王爷勉强道:“你又拿这样的眼神看我,我怕极了。有本事你这一刻跳过来捏死我,紫袖必定活不到夜里。”   紫袖瞟了一眼旁边的朱印,知道这句并非大话。   展画屏毫无动静,王爷像是满意了,又道:“我只要得空,就来陪你坐着,你是躲不过,咱们不死不休;这些年的体己话,攒着慢慢说。只是亲厚不急在这一时,今日的经还没有读,这一本我得看完再走。”随后当真不再开口,只翻起书来。   朱印便朝紫袖摆手,又将门开启,出了地牢。紫袖默然不语,直到走出长廊,两人并排停在台阶上,才吁口气道:“我从前一直以为王爷喜欢我师父,对他一见倾心久久不忘,这回才二话不说出手搭救,把他藏了下来。今天才知道,他的心思和我想的不一样。”   他单是听两人对谈,都听得出展画屏对王爷毫无情意,王爷内心定然早已明了,因此只想叫展画屏难过。他宁愿把他关起来,用刻薄的言辞招惹他,一心讨他的嫌,看他恼怒癫狂。也许展画屏被他激得发疯,他才真正痛快。   因为他这些年念着展画屏,又甚么都得不到,已经快要疯了。而今人已到手,正是他报复的时候。   紫袖暗自揣摩,朱印带他来,十有八九也是出自王爷授意,自己要想单独摸进地牢去,可就远没这么容易。   他想着两人的几句话,展画屏一提起,王爷竟然就沉不住气,其中必有蹊跷;若是能找出甚么端倪,说不定能由此突破,趁机再来一回。只是方才语焉不详,他并不懂,便向朱印道:“我师父说起清修,你……”他思量着措辞,“我从前见过你带王爷下地牢去,还曾大惑不解,原是去练功的。是你教王爷练武么?地牢被占着,当真不碍事?”   “不碍事。”朱印道,“最底下单独还有一层,与另外两间石室都不相连。王爷只需每月进去一趟,并不多去。”   “一趟……”紫袖回忆着王爷躺在朱印怀里的模样,又想起展画屏所言“药方”云云,心中陡然一个激灵,当即低声问道,“王爷病了?吃甚么药?连我师父都知道,可见不少年头了。”   朱印见他问得直接,也便不再隐瞒,说道:“我同你讲过,王爷幼时曾饮下毒酒。”   紫袖愈发觉得不祥,警觉道:“我记得,皇帝的妈试探他,他将两杯酒都喝光了。不是后来又救了回来么?”   “是救回了命。”朱印道,“自那之后,难免身体虚弱,又不能一味乱补。寿王曾四处求医,求来一道秘方,颇见起色。只是王爷虽然筋骨渐强,却已不能再有子嗣,因此拒不纳妃,连圣上也不来干涉;另外每月需进药一次,已成习惯。”   紫袖看他说得这样平静,不禁瞪起眼睛,又忍不住道:“他按时进宫去,就是去……去吃这药么?要进地牢清修也是……”   朱印答道:“进药之后血气紊乱,身如火炽,心性不稳,欲念横生,唯有一个法子能解。地牢无人,自然比寝殿合适;我亦能以真气助他正脉归元。”   紫袖对情事早不再陌生,自然懂得他话中之意,看着他毫无波澜的眼睛,心中暗生惊恐:难怪展画屏一说“清修”、“亲事”,王爷几乎当场翻脸,此事牵扯过往甚多,提起来的确是针尖对麦芒;他又瞥见朱印手腕淤痕,不敢再问。   朱印觉察他的视线,却坦然道:“当初我曾伤到王爷一回,自那之后,便自行将手脚锁住。”   紫袖哑然,心中浮现王爷打扮得整整齐齐进宫去的气派,他还曾夸过好看。本来打算问明这事,找到借口潜入地牢去,听罢却心绪纷乱,五味杂陈。他想了一刻,最终说道:“你当真是罗汉,果然都看得透彻,不打诳语,全无分别心。说起这些事来,也跟念经是一样的。”   朱印微笑道:“罪过,也不能这样说。邪念总是有的,因此不悟大道,难证菩提。”   两人蹲在廊前台阶上,眼前一片清雅冬景。   紫袖问道:“印哥,你为了王爷还俗,是在几岁?”   “十二。”朱印答道,“我十岁时偷偷见到王爷喝下鸩酒,便再也忘不掉那一双眼睛。后来寿王同素墨大师说起侍卫一事,我才毛遂自荐,还俗离寺。”   “竟是你自己要还俗的……”紫袖叹道,“我以为是被你师父派去护卫他。”   朱印微笑道:“起先素墨大师并不允准,只要我留在大般若寺练武。我自陈佛心不坚,便将全身功力散去,武艺还了给他,才出了寺门。”   紫袖几乎跳了起来,盯着他道:“你也散过功?你的功夫也是重新练起来的?”   朱印道:“那时废去了根基,反而发愿精进,练到二十岁方有所成。”   紫袖抽着冷气,摇头道:“你果然资质过人,心志坚定。因为要护着王爷,才拼命练起来的罢……”他缓缓说道,“你根基深厚,散功时应当比我痛得多了。因为你知道散功的痛,才愿意帮助我,劝诫我,带我练武。”   朱印轻声道:“当初我并不知道为甚么王爷偏要找你。后来见到你,就明白了。”   紫袖笑道:“你从小就喜欢王爷,对罢。你是这里最喜欢他的人,即便练武不易,为了他也愿意将过去一切统统放弃了。”他的笑意很快便难以为继。朱印远离家乡父母,少年时便甘受苦楚,毅然与朝堂风雨相伴,多年来守在王爷身边,日复一日只看着他的背影。   怜惜他,爱护他,甚么都肯为他做,却连半颗心也不曾换到。   紫袖知道,他也是不后悔的。   朱印像是明白他的心思,便道:“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要这样选。”   “不破不立。”紫袖道,“正因懂得,才有取舍。”   朱印“嗯”一声,却仍说道:“世间虽有因果,却也并非只有一两条路可走,你不妨再考虑一番。”   紫袖微笑起来,点点头道:“印哥真是啰嗦,我考虑过了。”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和打赏。   晚上再更一段。河南暴雨成灾,惟愿平安。   周边小伙伴千万注意安全。 第158章 无情不苦(7)   朱印看他坚决,便不再劝,自行又回地牢,过了一顿饭时分,才陪着王爷出门来,想必佛经读完了。紫袖迎着上前,也跟着朝承安殿走。   王爷嘴角仍带着一抹笑意,步伐甚是轻快。谁也没有说话,长廊里回荡着三人的脚步声。紫袖暗自盘算,不知地牢之中是否有人看守,也不知展画屏此时是否松了口气,话不投机的厌恶感是否散去了。   如此心事重重走到殿内,六王爷施施然落了座,挥退侍从,喝过半盏茶方才问道:“又有甚么事?”   紫袖忙道:“我知道人在哪里了。多亏王爷费心周全,才能瞒天过海。”   朱印仍旧站在门边柱子旁,满大殿一片宁静。王爷遥遥浏览着远处装饰的文玩器物,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像是根本没听他说话。   紫袖上前几步,缓缓跪在他的面前。   王爷扭过脸来道:“你这是做甚么?”   “求王爷放了他。”紫袖慢慢地说,“我都听得明白。展画屏不该被关在这里,王爷不要为难他。”   王爷失笑道:“我费心请他来家中做客,想同他说几句话,你都不许?”面上又浮现一丝不耐烦,“快起来罢,闹成这个难看模样,倒像是我逼你似的。我跟他相识多年,吵也好打也好,与你甚么相干。”   紫袖并不动,仍旧说道:“魔教之事已了,其余都是我一人之过。王爷甘冒奇险出手救展画屏,已是我的恩人;从前那一颗回雪镇魂丹,也是真心为他珍藏数年。这一番苦心,我清楚得很:王爷不是真要将他往死里折磨,只是我们两人同在此处,谁也好不了。”   王爷听罢,这才盯着他细瞧一刻,说道:“小紫袖,你看出来没有?展画屏毕竟棋高一着,你离他的境地还差得远。你舍得对他下手,他却舍不得对你下手,因此还不如成全他。等着他自己逃出来也好,你救他出来也好,同去天涯海角,浪迹江湖。”又冷笑一声道,“你这性子看起来好拿捏,可哪回不是碰到头破血流,又哪里是肯低头的人?我看此时说得好听,背后必是来硬的,下一刻莫不是跳起来杀我了。你起来罢,这话我不信。”   “不。”紫袖道,“我是真心来求王爷。这回不是头破血流的事,我无颜朝王爷暴跳,展画屏一时半刻也逃不走,这事只有王爷办得到。”   四目相对良久,王爷微微一笑:“这才像我府上的狗。真想不到,殷侍卫从不拿我当王爷看,竟愿意为了一个外人跪下求我。”   紫袖忍了忍,还是小声说:“他不是外人。”   “怎么不是?你在我府里,除此之外,都是外人。”王爷说,“这回好好记着你跟谁是一伙的,记住谁是你的主子,谁说了算。”   紫袖淡然而肯定地说:“王爷说了算。我知道今日此行,若不是王爷允准,印哥必然不会私自带我去听那些谈话。王爷意在让我明白,展画屏留在这里,只会继续受苦。”他看着王爷道,“千错万错,全在我一人身上,只求王爷长存慈悲之心,不要为难他。”   王爷点着头道:“这时候软话说了一箩筐。我像是还记得,你往日心比天高,说的甚么来着……”他略微思索,又道,“你不是跟他最般配么?不是要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爱惜他么?你拍着胸脯说过的大话,都不算数了?”   紫袖想起从前的言语,身上又觉发麻,眼眸中阴云如海潮翻卷,沉声道:“我知错了。”   王爷收了笑意,掀起眼皮道:“你错在何处?”   “错在何处?”紫袖带着些怅然,慢慢地说,“我贪恋色相,囿于音声,三毒俱全,造无明恶业……如果不是我执念太深,展画屏能少痛许多,自在许多。”他数说着自己的罪行,不禁念诵起经文来,“‘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他着实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直到明了杀生如来的真实身份时,才知道自己错得万劫不复。无论这如来是真是假,是殿上金身还是地狱恶鬼,他都不能见,不该见。   如果不是他,展画屏安心谋划,快意江湖,哪里会经受后来的伤痛?如果不是他,展画屏无论胜败,都能有个自在去处,而不必困在王府地牢之中,被他原本厌弃的人戏弄嘲讽——王爷此举一石二鸟,做给他瞧。听见展画屏在里头被折腾,他已然心痛如绞;而展画屏知道他在外头,只要没有十足把握逃走,必然也不敢轻举妄动,这就注定还要和王爷短兵相接,正面交锋。这才头一回,王爷只是小试牛刀,尚不知还存着多少花样,变着法儿去磋磨他。单说这一桩,足以令紫袖止不住心惊。   他抬眼看着王爷说:“如果不是从王爷和印哥那里得知实情,我兴许还要在迷途之上越走越远。王爷不单是救了展画屏,也是救了我。即便今日不被王爷提点,我也早有觉悟:从我决定上净山捉他,便打定了主意,想好了后头的事。没有谁逼我,是我知错了。”   王爷看了他半晌,缓声道:“从前没见识过,不能怪你;如今走过这一遭,可都明白了?江湖之中,朝堂之上,天底下到处躲不过一个骗字:世间万物皆如此,靠谎言推动前行。你一颗真心,茫茫人海中没有一点儿用处,”他看着紫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害人害己。”   紫袖迎着他的目光答道:“王爷说得是,展画屏为我所害,已然身受许多苦楚,不该再为此事所累。王爷费尽苦心将他保了下来,便是要他活着,我也不会让这份心意付诸东流。”他斩钉截铁,如同发誓,“他的命就是他的,我要他活着。该活多久,就是多久,绝不让他少活一时一刻。”   说出这句话来,他心里忽然一松,像是崩开了一道小小缺口,许多想过无数次的事,都像潺潺流水般涌了出来。   兴许最好的时候,是在英雄大会当天,他走向大般若寺的路上。   那时候他和展画屏春宵一度,心里胀满了害羞和喜悦;那时候展画屏以为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那时候谁都不知道将来会付出甚么样的代价——不,也许展画屏懂,只有殷紫袖不懂。他全心沉浸在欢喜中,不知道自己会如此为他心碎,不知道有一天不得不选择,要面临这样甘心又不甘心的放手,情愿又不情愿的离别。   他是那样可笑,居然曾以为自己长大了。不是的,他想。每一个如今的自己,回头再看昨天的言行,都有可笑之处。杀死过去的殷紫袖时,他看见以往许多事,此刻又瞧见了甚么?   ——他看见展画屏抱着他走在山路上,给他背《寄展獠书》;他开怀无已,回顾着走过的路,感慨万千,说展画屏回来了。他如今带着嘲笑看去,想要抓住那时被紧紧抱在怀里的自己,警告他不要高兴太早,不要以为就此万事大吉,后面的路还长,要吃的苦永远没有尽头。   如果不曾拥有过,兴许就不需这样苦。他甚至想将那个紫袖也一并杀掉。   可他看着那段记忆,终究伸不出手。比起痛苦,一起走过的那段路,实在太好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人为甚么记吃不记打?回头再来过,想必还是会走上同一个方向。如同展画屏说的那样,回到二十多年前重来一次,他仍旧会捡起他;让殷紫袖设身处地去想,如果仍旧是这一个人,这一颗心,那么无论重来多少次,也照样会爱着展画屏。   可他再也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他一定能够学会不告诉他。   如果能选择,他会对展画屏说,自己只想做他的徒弟,随后远离他,开始另一段人生,决计不会再害他经历任何伤痛,用性命换一点缘分。即便展画屏亲口来问,他也会回答千百个“不”。   如果能选择,在到达要紧位置的时候,他会刻意朝旁边走偏几步。展画屏只需要做原本想做的事就好。殷紫袖不想懂得相思,不要你情我愿,不是那个执意想要改变他余生的人。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去,让后头的事全部失控。   如今知道早该收手,却为时已晚。他站在这里回头看,自己坚定不移的信念,从未迟疑的选择,这一路上带着血泪的脚印,他全部的爱——从开始就错了。他的自以为是,终于遭了报应,可又拖累了展画屏。他不能所当然享受他飞快消逝的生机,拿他的血肉来做自己的喜乐。   展画屏没有错,错的是他。心意也没有错,只是不应该开始。   大殿里明亮空旷,王爷放下茶盏,轻轻磕出动听的响声。   不知甚么折了一道光来,耀得紫袖回了神。他说:“王爷放展画屏走罢。我向你保证,今生与他再不相见。”   王爷半倚着桌面,坐得雍容典雅,手下正是那张用来画画的大案。他记起就在这张案上,自己曾看见他画着草虫儿,描出了一只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时他以为需要防备的是站在远处的皇帝,此刻日光正好,倒看得清楚多了:如果真有最后的黄雀,那便是王爷一个人。他毕竟是宫里长大的金枝玉叶,经历多少明争暗斗,怎么肯吃旁人的亏呢?他的眼界比自己宽广,耐性比展画屏还要好,他想办到的事,就应该办得到。   六王爷的凤目缓缓眨了一眨,流露出清凌凌的炫然华光,欣然说道:“你如此说,我自然是信的。咱们也不是头一天认得,又何必弄这些虚情假意。你既明白,我也不会刁难你。去罢。”他的口吻极其温柔,“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去亲手放了他。尔后记住你说过的话,再也不见他。”   --------------------   “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也是《金刚经》里的话,原本也还是说离开过去、现在、未来、声色之类的表象,去参悟真实本质。   这里也借用一下表面的意思。十八章结束啦。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多雨区的大伙儿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第159章 衣上酒痕(1)   王府华灯初上,地牢中也一片昏暗。紫袖贴着石墙慢慢走着,脚下像踩着通向地府的小道。   王爷伶俐得很,不等他出言央求,便要他来见展画屏,倒省了他的事。朱印将地牢中人遣散,才叫他进去。紫袖心中扑腾着,一步一步踏在坚硬石阶上,头脑里嗡嗡回荡着许多话。   这场告别,阵仗还真是大。   他生怕有人再来打扰,按照朱印叮嘱小心地操作机关,从大门开始,进一道门便锁一道门。因为不甚熟练,一路吱呀作响,远不像朱印一样快捷。等进入展画屏的囚室,已经微微冒了汗。   一股药气飘过鼻端,这囚室洁净干燥,通气的小口吹进风来,才有了些凉意。展画屏坐在墙根,拿外衣盖着腿,靠着身边摆放清水点心的矮几,意态悠闲,一双眼睛却始终盯牢在他身上。   紫袖来时胸腹间翻搅不息,一旦看着他的脸,全部杂乱无章的情绪立时安定,幸福得飘飘然。那些慌张和惶恐荡然无存,唯独觉得能够见到他,还能和他单独相处,实在是捡了莫大的便宜。   他开了泛着乌蓝光泽的铁栅,走到展画屏身边,半跪在他面前,看他手足腰间都系着粗链,身上头脸倒都整洁,可见不曾拷打,心中微微一宽,便抽着鼻子闻了闻,问道:“给你下药了?”   展画屏道:“用了一点,少些力气而已。”声音仍然沉缓,气息仍然平稳。   紫袖心中发酸,只顾朝着他瞧。展画屏面色略有些憔悴,越发显得深目隆准,一张脸的线条更加锋利。   两人默默相视半晌,展画屏抬起手来摩挲他的脸颊,捧着他的脸问道:“你没事么?”紫袖摇摇头,朝他笑道:“你怕我是进来陪着你蹲大狱的?”展画屏便也笑道:“不是就好。”   紫袖掏出钥匙,试着将他手腕、腰间铁链打开,心下明了:这锁链不知掺了甚么材料打造,与那铁栅一样泛着乌蓝的光,触手极沉,坚牢无比;朱印尚且挣不脱,此时的展画屏定然也插翅难逃。他慢慢拖远链条,还要再开,展画屏却拉着他道:“低着头做甚么,来说句话。”   紫袖蹭在他身边,两人肩并肩坐着,都松了一口气,半倚在一处。他心里涌上千言万语,全部堵在喉头:许久没能好好说上两句,他何尝不想?有些话也许只能今天讲给他听,因此才把地牢锁得严实。此刻没有半个外人,这囚室便成了京城最为安全妥当之地。   他想了想,先开口说:“那天捉了你,我遇见阿姐,只是去得晚了……只见到了薛青松。我乍一听时,不明白他为甚么会那样做;后来明白了,因为好处够多。”   展画屏道:“对。只要好处足够多,总有人铤而走险。皇宫给出的好处,不断加码,总能令常人动心。”   紫袖又道:“王爷打探出有人反叛,我们两个不想你涉险,才决定捉你,事先并不知道薛青松就是叛徒。那里炸掉之后,王爷便将我扣着,自行见了皇帝,将这事圆过去——究竟怎样说的,你得问他。等他们都说完了,皇帝才叫我去,说我有功,叫我做甚么副统领,可我不想做。”他这才望着展画屏,恳切地说,“我没替他做过甚么坏事,也没替他杀过人。你进宫那一晚,我躲在不远处偷听。”   “副统领又怎么样?”展画屏敲了敲他脑袋,嗤一声道,“即便你当真是他儿子,也不要紧。”   “甚么儿子……”紫袖皱着鼻子道,“你是不是骂我?”   展画屏看着他的神情笑起来。紫袖被他眼中的光芒所摄,一刹那又觉幸福了。他定了定神,又说:“我做侍卫,一开始是要留意江湖动静,可魔教掩盖得好,并未闹出甚么动静。金错春我早就认得,只是后来才知道他是千帆院掌院,一路追杀也出自他的安排;于是趁机一并除去了他,也没有泄露身份。”展画屏一面听着,一面默默点头。紫袖看他神色,想是已将那些事对上了号,便也额外感到一种挑明的畅快。   他将钥匙绕在指尖甩来甩去,又说:“我以前想着,站得高一些,就能看得更远,有点出息。还有哪里比皇宫更高呢?进去之后,跟你的对头打过交道,发现他们委实都有过人之处,可总归也没多大意思。”   “的确没多大意思。”展画屏赞同道,“我也给皇帝当过侍卫,你要早说,我会早劝你不如换个行当,累得很。”   “你……”紫袖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自己会将这身份先揭出来,呆望着他,一时无言。   展画屏朝他笑笑,又道:“兰汀将我拉进宫去,只是那时先帝偏心得厉害,身边侍卫也不少,便要我暗地里护卫睿昭太子。”   紫袖恍然大悟,惊叹道:“难怪你要带人去给睿昭太子伸冤报仇!原来你是他身边的人……睿昭太子是甚么样?”   展画屏边想边说:“清雅,高贵,仁君之相,也是众矢之的。”忽然又补一句,“逼着我念过书。”   紫袖没想到他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刻,噗嗤笑出来,思忖一番又说:“看来进宫时,你是刻意扮做他的模样,才会有人说睿昭太子还魂了……对付千帆院右尊者的时候,也是一样的罢,那右尊者狂乱之际看你身影肖似太子,才更加疯癫,必然当初也跟宫变一事有所牵扯。”   展画屏颇为赞许地应了一声,抬手捏他的后脖颈。紫袖慢慢将下巴挪到他的肩头,抵着他的脑壳,暗暗感到一丝奢侈的陶醉,又问道:“那天你烧掉了《十贤图》,可大般若寺还有一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自然我手里的是真。”展画屏道,“原先那一幅,是我偷走的。”   “果然是你!你就诈我!你这惯偷……”紫袖几乎跳开,又笑又埋怨地说,“我在魔教问你,你还装不知道!”   展画屏笑道:“怕甚么,陈家人总会想法子遮掩。”   紫袖想着此后的事,的确是王爷叫人送了画来,才将这一段公案平息:那时他听话不多说,只以为是被皇帝试探;皇帝自然听王爷回禀,以为是他找回了《十贤图》。有这件功劳打底,自己又扛住了金错春的一击,最终拿到金龙牌,进了金字班。往事历历在目,他百感交集,心中慨叹:展画屏对大般若寺高僧视如不见,明目张胆去偷;而王爷应当早已料到他迟早有此一举,于是备下了仿品。这两位都是艺高人胆大,一个偷盗,一个造假;自己只是个跑腿的,两头奔走,倒是帮着画完了这一个圆,三个人被一幅画圈入其中。   想到此处,他轻轻摇了摇头,带着点迟疑问道:“双龙之难,凌云派也卷在里头,那时你回山做掌门,也是打算好了要报仇的么?”   展画屏道:“那是凤桐和陈麒杰交换的条件。我在凌云山向来闷头练武,对帮派事务毫不挂心;凤桐又暗算过我,想必心中有鬼,因此暗中效力寿王,倒并未牵扯上我。在他二人眼中,我是个局外人,正好拿来隔上一隔——待我继承掌门之位,凌云派便正式退出战局,双方切得干干净净,宫变之事再无人知。凤桐以此保全门派,想必胡不归也有如此举动,只因活得久些,自然免不了替死人了账。不像凤桐死在山上,倒避过了许多难听话。”   紫袖听他说起太师父之死,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急着问道:“魔教上了凌云山,后来下葬的人不是你罢?”看展画屏眼神狡黠,盯着自己不说话,只得又道,“不是瞎猜,有证物的,是大师兄掘坟来着……”   展画屏面现无奈之色,摇头苦笑道:“徒弟都是甚么东西,一个两个不听话!你们几个里头,我看只有明芳最乖。”   紫袖笑了一刻,又问:“那人是做甚么的?”   展画屏便道:“先帝喜好出行,起先我曾跟着;后来叫我护卫睿昭太子,不欲旁人知道;外加我偶尔还要回山:为掩人耳目,难免要使些手段,我忙不过来的时候,如果不是甚么重要场合……”紫袖顿悟,接着道:“那个人替你!”   “正是。”展画屏道,“兰汀找来一个与我有几分相似的人,对太子极为忠心,在脸上动过手脚,数年下来容貌身形粗看同我几乎一致。虽然武艺有所欠缺,只因顶替我的次数不多,便也从无纰漏。宫变之后,便在魔教之中,一起搭救故人。三年前他力战克敌,受了重伤,眼看命不久长,便自行提了这个主意,大伙儿才商议决定夜上凌云山,趁机将我换出来,安葬了他。动手的人是我,给我预备的那些礼节仪轨,他比我受得起。”   紫袖道:“怪不得你一直同旁人不大亲近,想是也有这一层顾虑,万一他替你现身,不至于被瞧破。他将最后一口气也献了出来,自然应该长眠山林之间,不受搅扰。你放心罢,既然是魔教的人,大师兄必会妥当安置,回头再好好补做一场法事。”   他一边说着,忍不住伸出手去,覆盖着展画屏的手。他不敢握得太紧,心中有个声音低低地说:不是他。   果然不是他,那时候阖上双眼,静静躺在山上的,是另一个人。   他自然敬佩那个人的心志,为他毅然赴死的义举动容,又在确认那不是展画屏的时候,悄悄感到一丝异样。   眼睁睁看着展画屏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化作经久不息的噩梦纠缠着他,是他长久自责和恐惧的来源。此时被展画屏亲口讲明,像是将他心上的数重枷锁除去了一道,那沉重的东西在心海中漂浮,将一段生死界限推得越来越远。   只不过稍稍轻了一瞬,胸膛又被压得刺痛起来。那个声音又说:上回不是他,以后也不能是他。   --------------------   紫袖:师父,你和王爷好像诈骗集团的同伙。   展画屏:徒弟,你好像罚站墙角的狗子。   杜瑶山(委屈):为甚么说起徒弟,单单不提我啊?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第160章 衣上酒痕(2)   正出着神,展画屏碰碰他的手肘问道:“怎么不说话了?”紫袖连忙应道:“我在想那时候的事……”   如果只剩这一次聊天的机会,他自然恨不得多说几句,当下便问:“烧了凌云山后,你盼着被找出来么?王爷说,你是有意等着旁人去寻你。”   “哪里说得准?”展画屏道,“大伙儿商量时,两头都预备了:如果被找到,不妨大张旗鼓一些;如果没人找到,也有别的路子可走。我起初以为挖出魔教的会是陈麒枢,没想到他当真拉上了你,要你去做这件事——他做不到的事,你做到了。”   紫袖听他这样说,顿觉自己委实也算有点出息,想着和他重逢的情景,心生甜蜜,不由笑道:“你在凌云阁亲我的时候,就是在布局了,对么?”   展画屏摸摸他的头,缓声道:“我只是顺手多埋一颗棋子,并没有想到真有用处。看你那时的情形,应该慢慢把我忘了才是,毕竟时日久了,一切都会变淡。”   “是啊。”紫袖靠着他的肩膀,慢慢地说,“都会变淡,应该是这样。”   他默默想着这几年的事,挣扎着走来,假象迭出,虚幻交错;走到今天,两个人却坐在一间囚室当中谈笑。人世多变,能确认的唯有这两颗真心,无论何时何地。他心里又甜又苦,说不出究竟是甚么滋味,自顾自傻笑起来。展画屏瞥了一眼道:“这笔旧账到底算完没有?当时该亲还是不该亲?给个准话,我心虚得很。”   紫袖哈哈笑道:“完了,清了,亲得好!”   一边说着,随手照着展画屏腿上拍了一记,却见他眉心微微一抽,自己手底下也不对劲,不由得深觉纳闷,不等展画屏阻拦,劈手已将外衣掀开,药气顿时扑面而来。他打眼一看便觉两条腿有异,再伸手一探,当即失声叫道:“你的腿……你的腿!”   展画屏一条大腿的骨头像是断了,触手火烫,被他一碰,就是轻轻一抽。   药气有外衣遮盖,又被风吹得极淡,他才没生疑心,此时骇得慌了,要再去细查,却被展画屏单手挡开,口中道:“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惹怒了陈麒枢。”那口吻只像在说身上不小心落了一个饭粒子。   紫袖被他扯着手臂,转眼看他,展画屏神色如常,他却登时泪如泉涌,扑向他四处乱摸。“没有了,真没有了。”展画屏一边说着,一边将他揽过去。紫袖不敢挣动,被他身上热度一烘,多少天来的惊惧后悔、焦躁绝望,这一刻全部揉在一起,再也扯不开、忍不住,抱着他哭起来。心中悲痛,反而说不出像样的话,只一个劲儿问道:“你痛不痛啊?你痛不痛啊?你不叫我开锁,是不是痛得不能碰?”   “不要紧,朱印下手,断归断,却断得有分寸。”展画屏看他只顾埋头痛哭,半笑不笑在他耳畔柔声安慰道,“也上过了药,你还哭成这个样,害不害臊了?喂,是你断腿还是我断腿?”   紫袖蓦然想起自己是来放人的,连忙擦一把脸,摸出钥匙来开那锁链。他轻轻扶着展画屏脚腕的铁铐,只是手一抖,钥匙捅不进锁眼;一面强忍着开锁,一面咬牙说道:“都怪我,都怪我瞒着你……如果我早跟你说,也不用受这份罪……我以后不做侍卫了,再也不做了。”   展画屏看他低着头,大滴泪珠啪啪落在身上,握住他手腕道:“不怪你,你还不是跟我学的?是我先瞒着你,你才有样学样。谁没点自己的事呢?这件事本来与你就没有关系。无论紫袖瞒着甚么,对我的心都是最真的。”   紫袖开了锁,抹一把脸道:“你等一等,我先找人给你看伤接骨,再把你送出去。”   展画屏道:“你不要慌,拿几样东西来,我自己会接。”   紫袖飞快跑出地牢,朱印已经等在外头。彼此打个照面,无需多言,便分头行事。朱印备了车辆家什,两人将展画屏打扮成老翁模样,混在年根热闹的人流中,送出了京城,住进一户农家。   那农夫只管引人入户,绝不多话,掉头便走。紫袖看他晓事,屋里物件齐全,周边又僻静,十有八九是王府安排的人,便将展画屏安置妥当,先养腿伤。   如此一来,竟得以多处几日,叫他不知该庆幸还是伤感。展画屏看他默默拾掇,忽然问道:“陈麒枢为甚么放我?你同他说了甚么?”   紫袖着药物答道:“他关着你有甚么用?时日一长,反而引火烧身。王爷这样精明的人,只有将你放了,才能全然不知,置身事外,把这件事彻底了结。”他手下动作甚轻,话音却越说越冷,“他叫我去放人,我看他烦躁暴怒,想来正是因为伤了你的腿,过意不去罢。伤成这样再不放你,我要同他拼命了。”说着又扭头问道,“你说了甚么,把他气到这个境地?”   展画屏但笑不语,不再发问,便在这里住了;不数日就要过年,又写了一封信,叫紫袖赶在除夕前暗中传送出去。紫袖从王府带了些药,一面偷偷找郎中打听,一面同展画屏商议着,老实不客气地给他猛灌。心知伤筋动骨总好过内伤发作,却还是担忧不止,面皮又要绷住。展画屏倒不为所动,也因为有些发烧,日日安眠。   大年夜两人吃过简单的年饭,紫袖早早照料他睡下,遥遥听着四处的鞭炮声,更觉身旁安静。他看着展画屏熟睡的脸,心中暗道:殷紫袖,你做了多糟糕的事啊。如果你再出息一丁点儿,再周到一丁点儿,兴许他也不用这样痛;可他内伤发作时,要比这更痛罢。除去这些,他为了你,又失去了多少年的寿命?三年,五年,还是更多?即便是两情相悦,你给他的欢悦,能盖得过这些苦楚么?即便你假作不知,哪怕等他当真咽气之后立即自尽,又能弥补甚么?吃尽了血肉,占尽了便宜,一死了之,就能赎罪了么?   他将额头靠向展画屏放在棉被之外的手,又不敢贴上去,感觉着那一点温热,心中轻叹,对自己说:你不能。   展画屏发出的信很快便收到了回音。到了初五,紫袖和起面来,要包饺子。展画屏靠在床头,将塞好了馅儿的饺皮一个个捏成滚圆形状。两人闲谈几句,他朝紫袖问道:“你内功练得如何了?”   紫袖随口道:“没甚么不顺,快到第三重了罢。”   展画屏捏着饺皮道:“为甚么散功?”见他手下一停,又道,“是花有尽么?”   紫袖又继续动起手,点点头道:“那时候中了他一招’三涂引路’。不过也是因为他,后来才武艺大进,又跟进了海边大营,也算因祸得福。”   展画屏道:“我此前大概能够推测你是跟着他进去,只以为是他不够谨慎,却不知道还有前面一段。”说罢将手中一点面粉朝他弹去,准准染在他鼻尖。   “这有甚么,”紫袖笑着去抹,啧啧叹道,“要不是他,我也见识不到魔教教众的身手。现在才知道,这一对兄妹不愧是甚么神将的后人。”说出这句话来,他又想起曹无穷,叹一口气,问展画屏道,“除了胭脂明王和伸手菩萨,三神将你都认得么?《十贤图》真是照着他们画的?”   展画屏略一思索,便道:“还有五个,是我跟朱印,还有般若三罗汉。”紫袖“啪”地撂下擀面杖,盯着他看了一刻,只见他笑道:“我也在上头。”   “果然有你。”紫袖道,“先帝信任你,你又陪伴太子,怎么说也该在上头。可三罗汉竟然也是,那你认得素墨?”   提到这个人,他言语中的激动便按捺不住,话说得快了些。   展画屏道:“不能算是认得,没怎么打过交道。”   ——他还是绕过了素墨的事,他一定会绕过。但凡他有一丁点儿办法,也不会至今仍然不肯吐露一个字。紫袖隐隐感到一丝失望,借着这点失望又说:“你那时要我去南边港口找他,我没有去,说不定已经错过了……”   “也不打紧。”展画屏捏着饺子道,“待我养好了腿,慢慢搜索,不见得就找不到人。”   紫袖望着他,知道该怎么说,眼神和话语都发自心底地坚定:“兰汀死于素墨之手,素墨就是皇帝的亲信了。有这一层关系,只要他回来,总能找到一点踪迹。回雪镇魂丹的事,也要问个水落石出。”   展画屏将手中饺子摆在桌上,抬手将他脸颊上残留的粉迹擦得更乱些,赞许道:“没错。”   小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紫袖将包好的饺子下进滚水,展画屏看着他手指摆动,问道:“你跟我走么?”   紫袖沉吟一刻便答:“去哪里,去多久?”展画屏一时无言,他便转脸促狭一笑,又道,“你不能说,我也不问,谁还没有点自己的事呢。只是这么久折腾下来,我也看到了许多。”   他拍拍手上面粉,面对展画屏正襟危坐,正色道:“皇宫里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我觉着没意思;魔教报仇未果,阿姐和薛青松一齐葬身火海,令我终生难忘,十分触动,然而也生出困惑之心。你说过无常之力最大,这大概就是无常罢……练武的时候,我兴许不能一开始就找准了练法,但是多试几次,总能知道哪些不对——经历世事,也是这个道。若说有野心,这些都不是我内心所求;最恰当的一个答复,尚需不断探寻求索。”   ——就在这里停下罢。   他伸出手去,按着展画屏的手背,一字一句说道:“天地还大,江湖路远,我想要多多见识。”   煮开的水声依然响着,屋里热气蒸腾,展画屏凝视着他,逐渐露出难以遮掩的欣慰之色。他拍了拍紫袖,眼神温柔,微笑道:“紫袖长大了——比我想得还要快。”   果然。紫袖心里默默地想。展画屏不惜燃尽自己,只为送他展翅腾空,助他强大而圆满。当他看见他已学会一个人往高处飞,一定不会拦着他、占着他。他希望殷紫袖能从一片真情中汲取力量,跨过他去,走向更广的天地。   这一点,没有人比紫袖自己更清楚了。   他又像浸在了水中,浮浮沉沉,脚不着地。可至少在这一刻,展画屏对他是放心的,他会按照他的愿望向前走,哪怕提前一些。他因为这一重安慰,由衷地笑起来,指着展画屏被自己沾上面粉的手,龇牙道:“也不算全然长大,还差一点儿。”   今年暖和,京郊也有河流并未封冻,时见船只来去。朱印在车上放了一辆半旧的木制轮椅,紫袖此时取来,又在展画屏指点下装了搁腿的支架,打点停当,将他送至河边。   人迹寥寥,两人等了不久,便见一艘小船靠拢来,一个人钻出船篷,足下点着船板,跃上了河岸,和展画屏点头致意。紫袖瞠目半晌,惊声叫道:“兰大哥?!”   兰泽朝他微微笑道:“久违了。”   紫袖惊讶得说不出话,只重复道:“你……你……”   “我没有来。”兰泽像是知道他未曾说出的话,温声道,“那天来的都是身手好的,我只在旁处,还有不少人尚需安顿。”   紫袖捏紧了拳头,却现出一丝笑容,勉强道:“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   兰泽眉眼间带着郁色自嘲道:“从前只嫌自己武艺低微,遇着甚么险要之事,总无反抗之力,也不敢多惹是非;没想到也因为不怎么会武,如今竟逃过一劫,苟延残喘。”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和打赏~   兰医生还活着哦 第161章 衣上酒痕(3)   紫袖犹疑着问道:“近来……可好吗?”   兰泽便答:“都好。此前救下的人,谷中迁出的人,各有各的去处。”说着又看展画屏,两人简要说了几句。   紫袖连看加猜,约略也知道他常在奔走,安置掩藏魔教寻来的故人。此时五浊谷人已散去,自然也有防备皇帝的意思。听他报了平安,顿生喜悦。   这些天来,他和展画屏有意无意将魔教复仇一事避而不谈,已成默契。他至今也不知道拦下展画屏到底是对是错——即便展画屏知道有人反叛,他也一定会去;如果他去了,能改变多少?紫袖无从判断。   展画屏的内伤无药可解,是一个死结;魔教的事太过沉重,因此也同样不提。紫袖本已习惯绕过这两件事,如今兰泽来了,反倒坦然说起,令他轻松了些。   这时兰泽又问:“薛青松怎么回事?”   紫袖暗忖近来事态多变,展画屏在信中即便提及,亦不能尽述,便将当夜之事又三言两语说给他听。兰泽皱眉不语,良久方道:“也多亏你救下了教主,留得青山仍在。”   紫袖双手搭着展画屏的肩道:“从你们进宫那天起,这教主也算卸任了罢。”   展画屏道:“那是自然。这称呼不过是习惯而已。”   兰泽却说:“虽然是大伙儿的事,诸般事务也不由你一人决定,可是你毕竟出力最多。遇上要打,还不是你出马?一句教主也当之无愧。”   展画屏冷笑道:“说是教主,最后关头对薛青松也没有提防之心,是我的疏漏。”   “这怎么能怪你?”兰泽和紫袖同时说出这样一句,彼此看了一眼,兰泽又道:“这些年的防备之心还不够么?贼不做贼的时候,你怎么防?谁又能想到自己人能做出这等事?能将家人朋友受过的苦转眼就忘个干净,拿旁人的命做垫脚石——我此刻仍不能相信他原是魔教中人。他连自己亲历的惨事都忘了!”   紫袖看展画屏面无表情,兰泽神情却颇为沉痛愤懑,便安慰道:“他自己觉得很对很有道,常人看来却觉这般行事混账透顶,连阿姐都生气得很,容不下他……输赢总要有个场面气度,谁也不愿意与这样的人为伍。”   兰泽叹道:“即便他遂了心意得了势,转眼必然也要被人出卖。到时候他再不愿意,也已晚了。”   展画屏道:“无论愿不愿意,时辰到了,总还是明天。”   “你必然是这样想。”紫袖笑道,“兰大哥也不要哀伤太过,毕竟还有事没做完。”   兰泽思索着道:“我一路过来,时常听见有人议论,”转向紫袖道,“你是局外人,倒是说说看:魔教以卵击石,换这样一个结果,到底值不值得?”   他和展画屏的目光都投了过来,紫袖一时无措,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就算知道每个人都心中无憾,我也不能替他们说值得。”   兰泽淡淡笑道:“所以你永远不会成为薛青松。”紫袖一愣,又见他问展画屏:“甚么时候启程?”   展画屏拍拍紫袖搭在肩头的手,微笑道:“莫恨黄花未吐。且教紫袖相扶。”   紫袖闻之一笑:这原是一位大才子的词作,本是他小时候两人拿来玩笑的话。明明是“且教红粉相扶”,展画屏偏要改掉,边说还会边抬起手来,要他去扶。他边想边笑,轻声接道:“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生今古。”   幼时的他,每一次都会故意说成“酒阑不顾展画屏”,而展画屏也要佯作怒色,对他说“管保回山吃苦”。今天的他,第一次好好接了下句,再不复当年稚气。   天涯海角,相依相伴,俯仰人生今古。想不到头一回说,却是在这个时候。   兰泽看二人并没有要一起动身,便笑道:“酒也有的,应个景罢。”说着解下腰后小小酒坛,拍开封泥,一股浓郁酒香从中四散溢出。紫袖便对展画屏道:“一共没得几口,你看看也就罢了,兰大哥替一杯罢。”   兰泽依言举坛,仰头一倒,一缕细细酒线直入口中,喝了两口,将酒坛递了过来。紫袖正待去接,展画屏袍袖一甩,已将酒坛拦下,拿在手中。   紫袖又气又笑,上前争抢,一时四条手臂缠斗,衣衫手掌齐飞。展画屏边抢边道:“不叫我喝?”紫袖道:“不。”展画屏又道:“那你也别想喝。”   兰泽见状笑道:“可了不得,既已动起手来,我先退避三舍,去给你这条腿收拾出些地方——谁赢了叫我一声。”说罢回了船上。   二人变换数招,两只手都去握那小坛子,手指和手指交叠在一处,终于卡住不能再动。四目相视而笑,极为默契地轻轻一按,酒坛被两股气劲一压,无声碎成齑粉。十指交缠,剩余不多的残酒却被激得向四周纷飞而出,日光下如同颗颗彩珠,将二人衣衫迸湿。   紫袖被他拉着,俯身按在木轮椅的扶手上,静静地看他。   展画屏问道:“还有甚么话要对我说么?”   想说的自然太多,而最想说的又是甚么?紫袖抿着嘴道:“我有一个请求,你能答应么?”   展画屏看着他,半晌方道:“甚么请求?”   紫袖微笑道:“你从前不肯说,现在告诉我罢,甚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哪怕有一丁点儿喜欢也算。”   展画屏显然一怔,眼里却带上几分笑意,将脸撇了开去,像是在回忆一般,不片刻又转脸回来道:“那时候你在魔教,和花有尽动手,被他使暗器划伤了。”紫袖道:“是,手指甲掉了一个。”   展画屏又道:“额头划破一道口子,血流了下来。你站在雪里,挤挤眼睛,轻轻将血迹一甩。”紫袖想了想,似乎正是如此,便问:“然后呢?”展画屏道:“好看。”便含笑看着他不再说话。   紫袖茫然道:“这就是你喜……”他万分不解,“就因为这个?这有甚么好?你这人想的都是些甚么?”   展画屏朝他鼻梁上轻轻一刮,说道:“都告诉你了。我也有个请求。”   紫袖心里砰地一跳,竟然慌乱起来:若是展画屏要他跟着走,又该如何?或是到了哪个时候……脸上却如常问道:“是甚么?”   展画屏一脸狡猾地说:“你亲亲我。”   紫袖霎时攥紧了扶手,又迅速松开。他凑至近处,照着展画屏额头亲了一亲,又在他唇上亲了一亲,二人相对而笑。   展画屏问:“甚么时候还回趟家?腊月都过了,你都二十四了。”   “我回过万竹林,拿了你的贺礼。”紫袖笑道,“等我这里都交代完了,就去游历江湖,明年再去取。师父先好生养这条腿,不急着备新的。”   展画屏将他垂下来的头发顺,在他脑门轻轻弹了一个爆栗,便向船中唤了一声。   兰泽又上岸来,两人不叫展画屏下地,连着轮椅托上船,紫袖便跳回岸上,向他道:“兰大哥保重。”   兰泽道:“你也保重。有明天也好,没有明天也好,都好好地过。”   他立身船头对紫袖挥了挥手,小船逐渐离岸远去,展画屏坐在船篷底下,半张面孔对着河水,留给岸上一个侧影。   紫袖站在岸边,看着不断挥手的兰泽,心里涌动着波涛,一直压着的甚么东西,终于开始涌了出来。   他以为兰泽也在那一夜被火药炸得粉身碎骨,见到了他,那些往日里在魔教的记忆再也抑制不住。见到了他,才意识到其他人再也见不到了。和魔教有关的所有画面,最终被那一夜的强光、声响、鲜血取代,重新翻滚着回到他的脑海,一种震颤叫他五脏缩紧,悚然心惊。   他又试图在阴影中辨认着展画屏,即便越来越远。   直到小船消失了踪影,他也还没有动。展画屏不顾一切陪着他走了这样久;今天,他也送他一回。   水波荡漾着金色斑点,就像那一夜《十贤图》上燃起的火星。杀生如来也好,舍身佛也好,都去向水波的另一边。   他喃喃自语:“舍身佛,舍身佛……一点不错。”   同样是水波荡漾,又像回到了山上的温泉。展画屏站在泉水中说过的话回荡在他耳边:“我身边没甚么不能舍,唯独舍不得你。”那时候他全然不懂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不懂他最终将自己从头到脚,从身到心,都舍给了他。   “我够本了。”他说,“我何德何能。我不能再羁绊着你,把你困在我身边。”   他以为自己是在努力追赶展画屏,实际却是展画屏一路都在护送他。漫漫人生路,如果没有他,无论殷紫袖走上多少时日,必定万古如长夜。展画屏是莲花,是他的月亮,是他走到今天的智慧与力量之源。   他曾经被他吸引,为他心醉神迷,眼中不见天日。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只有变得更好才值得拥有展画屏的一丁点爱意。不够好的时候,听见他的名字都会羞愧。可后来他明白,即便自己永远不够好,展画屏还是会爱他。   世间再也没有人,会像展画屏这样爱他。可他也不需要了——即便有,也已不是展画屏。唯有那么一个人,不计代价、九死无悔地珍惜他,为他构建新的骨架,以至于如今终于深陷海底污泥灭顶,他却还能明白自己保留着全部所得,那是一个绝不能崩毁的世间。   诸般美境,勿要流连。   展画屏教他的时候,他还不懂;最难克制的心魔,不是那些艰难困苦,而是林林总总往事中最好的部分——无论多美,也总要穿行而过。   展画屏的天地本来应当大得很。从今以后,他有他的日子要过,殷紫袖剩下的路,也要靠自己走。他出师的这一天姗姗来迟,又像是太早了。   他小声说:“莫恨黄花未吐。且教紫袖相扶……此后紫袖不再扶你,也不要你来扶。”   河岸朝两侧蜿蜒,身畔的大地正在吐出初春的生气,正是万物复苏前一刻的黯淡寂静,从脚下蔓延出去。身后不远处便有村落城池,年节时候张灯结彩,嘈杂热闹的人声混成一股洪流,托举着每一丝烟火袅袅升腾,连接着无尽苍穹。天空晴而冷,一碧万顷,日光铺洒到大乾每一个角落,也洒在他的身上,围裹着河岸上这仅剩的一个人。   逝水茫茫,东流而过,他看着水面粼粼波光,冀望能化身长风万里,随那小船远行。不,也许确实有一个他,已经追着小船去了。只期盼那个无形的自己能在一旁默默看着他,守着他,不再给他带来任何灾厄。   他从晌午站到黄昏,终于水面上一条船也不见。朝空荡荡的河面伸出手去,五指间甚么都抓不到。这才当真明白,展画屏已经走了。   他也该走了。   他转身向回走去。也许是今天有些闷了,喘不上气来。抽了两大口气,便觉有水滴扑簌簌滴在衣襟上。他想自己又流泪了,抬手一擦下巴,满袖口都是血。他觉得好笑,口鼻却又喷出些血来。于是索性脱下外衣,一边擦拭着,一边向前走。   京城也没有那么大,早晚还是走回了王府。他终于进了猗兰居,跌倒在院中。   --------------------   “莫恨黄花未吐”几句出自宋苏轼《西江月重九》。原词如下:   点点楼头细雨。重重江外平湖。当年戏马会东徐。今日凄凉南浦。   莫恨黄花未吐。且教红粉相扶。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之前写到温泉那一段,我写得好难受,大概是哭着写完的。第三卷 的时候,有读者说想看老展吃醋。其实以他们这个模式,老展当时基本是不会吃醋的。那会儿不好解释,现在终于可以这样敞开说了。   不过现在我也写得很艰难,啊。 第162章 衣上酒痕(4)   朱印赶到猗兰居时,见他身上衣衫已被呕出的血染红小半。院里点了灯,正月的红火劲儿尚浓,衬得那半身血倒不怎么狰狞。   他走到近前,拉起一只手腕探了探脉象,轻轻唤了几声名字。紫袖面白如纸,眼睫却仍颤动着,并未彻底失去意识。   朱印在他身旁坐下,温声道:“从你习练三毒心法第一天起,就知道许多人练功走火入魔,深陷俗世烦恼,因此发疯。倘若就此疯癫痴狂,也不见得是坏事:过往爱恨情仇,兴许今生都不再记得,反倒一笔勾销。只是万一气息岔得狠了,覆水难收,你这一身功夫白白浪费,毕竟可惜了,还是留着好。我先为你稳住经脉,以保心志。”他话音虽低,内力却充沛,一字一字送进紫袖耳中。   不等他运气,紫袖抽了一抽,手臂只管一味向回缩。朱印也不强拉硬拽,仍旧慢慢地说:“你置身贪嗔痴中仍能勤修内功,既借情感丰沛之势,又受悲欢离合之苦;克服反噬跨越第二重时,心志之坚、愿力之大,已非常人能及。只是际遇不凡,此时遭遇不啻心魔蚀骨,必然五内如焚、经脉如绞。”他擦去紫袖脸颊沾着的血迹道,“如今不如放下,亦不会损失功力;若强行突破,尚不知艰辛之后是喜是忧……不练也罢。”   紫袖喉咙中发出一丝声响,终于看了过来,眼神倒算清明。他抬起手微微一挥,勉强道:“要练。”喘了两口才又吐出几个字道,“你不用管。”说罢又醒了醒神,从地下晃晃悠悠坐起来,摆出一个练功的架势。   朱印收回手去,朝后平平移出数尺,看着他运气调息,脊梁一点一点直了起来。紫袖两手空空进了王府,甚至忘记了马车,就这样走了回来。朱印看他失魂落魄,虽抱着不少隐忧,又好像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他一定会自己爬起来运功,因为他只能与练武为伴了。   三毒心法练到后来,幻象越来越少,却也难免仍有些许残留。朱印往日不曾多练,因此不知道紫袖合起的双眼看见了甚么,又经历着甚么。   他端坐如塑像,想起不久前紫袖的模样:那一天当他得知展画屏的身份、得知他的内伤早已无药可医时,灵活眼神有一刻形同死灰。朱印见过许多人伤心的时刻,却也很久不曾目睹一个人的表情瞬间天崩地裂。那时他以为面前的年轻人会嚎啕痛哭,然而他没有。   朱印甚至想对他说,不如哭出来好些。   到了魔教覆灭当夜,他终于落了泪,却只是那一瞬。朱印听闻他从前在山上常哭,到底也只见过这一回——许多时候,伤心难过反而没有眼泪了,或许紫袖对这样的时刻并不陌生。   不远处紫袖头顶逐渐冒出丝丝缕缕白气,面色由白转红,两鬓的发丝时而被周身真气带得一飘一飘。   朱印看着他平静阖紧的眉眼,思绪中不断闪现幼时坐在蒲团上对着诸般佛像诵经练功的自己,两个身影不断接近,重叠在一处。无量法门之中,有一桩浮现在眼前——   禅宗修行要破三关:破初关,需明心见性;破重关,需离妄归真;破牢关,则了生脱死,破除无明,心性自在。   三毒心法虽与此不同,却也有相类之处。他默默注视着紫袖,这位后辈在幻境中,在尘世中,都经历了无上的欢乐和巨大的痛苦,还能辨别真伪、明定心性、一心精进么?参禅的破了牢关,自然离了贪嗔痴;可练武的练过三毒心法,又能悟到甚么呢?   朱印不能回答。何处有我,何处无我?他不知道紫袖能否看清并收伏自己的力量,能否在功法上出离诸相,得大自在。   如今便是这位后辈冲破关隘的时候了。   紫袖衣袖鼓胀,衣摆轻扬,身边溢出的真气渐厚,直逼到他面前。朱印气息一滞,也略微运功相抗。如此挨到东方天际发白,整座院子已然被紫袖的气息笼罩,压得灯火都不再跃动,纷纷熄灭。最后一点火光暗下去的时候,紫袖也完全失去了声息,几乎不再呼吸,像是要融化在这院子当中。   朱印噌地站了起来,却见他岿然不动,涨得通红的面色淡了下来。满院剑拔弩张的气氛持续整日,再到入夜时分,气息便开始减薄,一分一分被紫袖收回躯体之内,直到丝毫不剩。他气色如常,衣衫软软塌下,院中松树枝叶簌簌,束束松针直直跌落在地。   朱印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他眼中流下两行清泪,又很快在功力蒸腾下不见痕迹;微垂的面孔抬了起来,随即眼帘轻启,张开双目,夜色中精光一闪。   空中有星,星光却不如眼眸湛然生辉;月影无处可寻,只因月华此刻正流淌在人间。   朱印没有急着说话,待他发怔片刻,凝聚目光看了过来,才问道:“怎样?”紫袖吐了口气,答道:“不怎样。”检视着自己手脚,站起身来。   朱印笑道:“成了。就我所知,三毒心法功成行满,你是第一个。”   紫袖像是顺成章般朝院门走去,抬起脚却又像想起甚么,转身回房,没两步便噗通一声绊在门槛上。朱印将他扶起,紫袖这回倒没有拒绝,就着他的搀扶歪在床上,陷入昏睡。   三天之后,他才睁开眼睛。桌上放着粥饭,他却只灌了几碗水,抓起了生剑闯出房门。朱印坐在廊下瞧着,见他跃在院中,剑光忽起,便是二十四式别离剑。   紫袖舞完一遍,又从头再来,剑招不变,劲力却忽转凌厉沉猛,朱印边看边道:“你将剑意放得开了,竟不像别离剑。”紫袖道:“别离剑讲究一个缠字。我练了许久浪淘沙,倒觉得两套剑法也有共通之处。”   朱印赞叹道:“如今只放不收,已到了不缠而缠的境地。别离剑本是普通剑招,如此这般也算悟透了。你师父传授剑法时,想必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天。”   紫袖练罢,竟又执起剑来,再次由第一招练起。这一遍却慢了数倍,招式也大为不同,缠绵路数去得干干净净,难免显着愚钝怪异,甚至不足二十四招便停了手。   朱印看着看着面现喜色,却不说话,待他收剑而立方才击掌笑道:“好得很,你竟能自行改剑招了!你对武学的见解早与往日不同,如今内功大成,更是跳出别离剑的拘囿,一只脚踏入高手行列了。假以时日,必能高屋建瓴乃至自创武功,名扬天下。”他轻叹一声,又抑制不住兴奋,拍了拍紫袖肩膀。   紫袖道:“剑在我手,招式归我用,像不像别离剑,像不像浪淘沙,我都不在乎。即便不是最好的选择也不要紧,我要我的选择。”   朱印忽然笑道:“你变了。比刚来的时候变多了。”   “我变了。”紫袖目光灼灼道,“我从前看不见自己,如今看得见了。是展画屏让我看见,看得再清楚不过。”他将归鞘的长剑在掌中滴溜溜转了几圈,又稳稳握住,一口气说道,“练武如此,从前那些经历也不外如是。我也曾以为那些事是为了展画屏做的,现在终于明白,颠沛流离也好,出生入死也好,那些选择从头到尾都是为了我自己。只有那样做,我才心安,我才快活——就像现在我要他活着:不管他愿不愿意,都要活着。他想拿命换将来,我不答应;就算他亲口对我说想死,我也不答应。”   朱印道:“你是要他为了你活着?”   紫袖微微笑道:“那时候在山上,都说我一根筋;眼下就是一根筋成了精,一旦认准的事,谁也别想改变我。”   “也有道。”朱印道,“自度者方能度人,你唯有自己站得稳了,看得准了,才能有余力顾及其他。”说罢便朝外走去。   紫袖沉思片刻,抬头问道:“印哥!佛陀朝天上扔石头,还说甚么智者不被无常所控,又是哪一本经?”   紫袖走上无尽藏阁,按照朱印所言,找到《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药事》,翻开慢慢看着,将展画屏讲过的故事仔细看了一遍。故事之后,有一句赫然写道:   “佛告诸力士:当知我身如金山峰,为无常力,不久磨灭。是故智者,当求无常不能逼处。”   他心中大震,默默记诵,轻声说道:“连佛陀也不能避免,对么?你知道自己‘不久磨灭’,才不断教我……无常之下,你自然扛得住,我也该扛得住……我都懂了,你不必担忧。”   他又看一眼那几行小字,将经书小心放了回去。顺着楼梯下来,却见朱印跟着王爷,踏进了无尽藏阁的门槛。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和打赏~   我开了一个现代文,想写一点展老师和殷同学之间偏甜的故事,日常相处那种脑洞,没有什么大剧情,不会再这么一本正经地奔溃。   会保留一点影子,但因为是不同的人,所以不存在形象崩塌什么的。   也会出现这一篇里的其他人物。   比如穷得叮当响的便利店店员杜瑶山,带着两个孩子的疑似单亲爸爸兰泽(?)和皮鞋踩杜瑶山的后勤教师费西楼……   但(应该)不会频繁更新,所以也不求收藏啥的,就是图个乐。   实在很想写老展穿西装或者紫袖烫卷毛之类的。   毕竟这一篇真的苦,我自己写得都很郁闷。   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偶尔点开看一看。   (这一篇正文完结后,番外还是会好好写啦~) 第163章 衣上酒痕(5)   紫袖略加留意,书阁左近的人都已离去,这院中原本人就少,此时更显得冷清。   王爷慢慢踱到窗前,半对着他道:“你还真把人送走了。”   “走了。连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下子大家放心。”紫袖走向桌案,随口道,“他不在,有些话才能敞开了说。”随即拿起茶具,斟出三碗清茶。王爷招了招手,朱印便也过来坐了。   三人围着一张简朴厚重的旧书案,身边萦绕着缕缕书香,面前只有茶水冒出的热气。紫袖率先问道:“既然都不是外人,王爷可愿同我讲讲,当初和展画屏是如何认得的?”   王爷看了看他,凝神想着道:“也没甚么新鲜。他刚行走江湖不久,屡次瞅准人少,来我府里偷东西换钱。我起初不知道,有一回正赶上我在,非要跟着朱印去瞧热闹;只因一时没拿住他,才当头撞了个正着。”他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他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他——在外头游历时,曾碰过面的。”   紫袖听他和展画屏讲得差不多,便道:“你放他走了?”   朱印忽然从旁笑道:“也怪我手脚不够灵便,硬打没有打过。王爷不欲惊动旁人,便就此作罢。”   “一两样物件,有甚么值得?”王爷满不在乎地说,“那时展画屏、朱印和我,年纪都比你还要轻。论起他的身手,自然不如现在好;可是那一股锋锐意气,却只在初涉江湖之人身上才寻得到。展画屏带着些唯我独尊的劲儿,格外生涩动人,站在黑乎乎的地方也能映出亮光一般,倒像是旁人闯进了他家中。明明是他来偷我的东西……”   他的话音变得甚低,洋溢着一丝隐约的甜蜜,却还是转成了无奈。紫袖知道自己无需再问,只听他接着道:“此后我更加要朝外头跑,也又见过他,彼此心中有数,只装作路人。我心里却快活得很:在旁人不知晓的地方,我和他早已认得了;他爱拿甚么,我都不管。”他喜动颜色,又平复下来,“然而我也有不知道的事——他渐渐不再来了,我以为他找见了其他生财之道,还失落了一阵子,哪知其实是进宫做了侍卫。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十贤除了朱印,都过得不甚安稳。”   紫袖便向朱印道:“那时候寿王就知道你们这十个人?”   “应当是知道的。”朱印道,“先帝对寿王不无防备,因此十贤的事并未向他透露。但是素墨大师却暗中探明了人数,此后告知寿王,也不是甚么难事。”   紫袖点头道:“素墨下手之前,就已经和寿王计议好了次序。即便没见过面,三神将和兰汀之死,寿王都能从素墨那里得知。”想了想又问道,“那他知不知道素墨已经死了?”   “知道。”王爷淡淡地说,“皇兄身边有素墨师徒鲜血供的魂灯,人死灯灭——现今只剩朱印一盏。灯焰一熄,便有所感应,知道般若三罗汉战死;素墨向来本领高强,那时便以为他是与对手同归于尽了。何况展画屏还耍了一把手段,应当也是出自兰汀授意:他仿照素墨的习惯,给皇兄发出了绝命消息,令此事确凿无疑。毕竟后来十贤悄无声息,皇兄也如愿登基,因此才不再提起。”   紫袖这才将宫变的事了然于胸,心想魔教入宫的时候,皇帝定然吃惊不小;然而仍有不解,当即问道:“先帝原本偏心睿昭太子,他被寿王害死了,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么?”   王爷冷笑道:“你是江湖人,便以为事事处处都讲究一个有仇报仇?陈家人都死绝了,又有甚么好处。”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又说,“先帝伤心之余,也还没老糊涂,自然不难明白过来。只是已失了太子,斗来斗去难免朝纲不稳,于大局无益。剩下的儿子没几个争气,皇兄总归也是继位的不二人选。手心手背都是肉,难不成竟不要江山了?”   紫袖呆了一刻,又道:“你是陈家人,自然懂得这些。你清楚这件事定会暗中平息,因此没有插手,只是藏下了展画屏……他重伤之际,跑来了这里?”   “是啊。”王爷忽然流露出一抹笑意,“他在我这里养伤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快活。展画屏一辈子只懂练武,其余甚么冰梅消暑、煮雪烹茶的细致缠绵工夫是一概不懂。我在外头忙完了,回来悄悄带他唱曲猜谜,分花斗草,讲些轻歌曼舞,同赏古画新琴……那真是神仙般的日子。”他沉浸在回忆中陶醉了一刻,又皱起眉道,“谁想他看过一遍风流景象,却丝毫不心动,满心里只有那个兰汀!待他好得差不多,也就回山做掌门去了。”   紫袖听他一时欢欣一时气愤地念叨往事,心中默默地想:展画屏对兰汀只有相敬相惜之意,你却要往情意上头想。就像他明明住在竹林之中,你却总要叫他住梅苑。   王爷不睬他,仍然说道:“回山之后,他就不再见我,山上倒蹦出来一个你。那个马鞍,你还记得么?”他抬手冲紫袖一比划,“我见过他在外头骑的马,就有那样一个鞍子。不是甚么名贵玩意儿,我挖空心思问他要,他也死活不肯给我。可我头一回见你的时候,却发现他竟然照着原样给你打了一个。你说我气不气?你又凭甚么?先喜欢他的分明是我。”   紫袖心中许多事豁然开朗,望着他的眼睛坦然道:“你并非真喜欢他。你不在意他拿你的东西,也会藏起他来养伤,给他留着丹药;这份心虽然不假,但你想的却是一分一分累计筹码,将他留在身边,要他听你的话。他的喜怒哀乐,你同样并不在意,甚至因为他说话惹你生气,你便打断他的腿。”他十分不客气地说,“你并不了解他,也从没试过去了解他。王爷喜欢的,向来只有自己。”   三个人一时都不出声,紫袖以为王爷又要发怒了,却见他仍是静静地,过了一阵才说:“有甚么不对?天下人都要像你一样才行?”   紫袖微笑道:“自然不是。王爷从初见就对我存着厌恶之心,又怎会像我一样。”   “我看你这样说话,就忍不住心烦。”王爷的十指又绞在一处,“就连此刻,你也还是这副模样——明明送走了他,明明心里难过,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你变多了。”他像叹息一样说道,“你是朝着明天活的人,咱们原本不同。起先我以为你也像我这样,眷恋着过去,活在以往的影子里,可你竟然站起来就能往前走——从当初找魔教,到如今送展画屏,凭甚么你就能走了?凭甚么你还能笑得出?这股劲头,跟展画屏十足相似。”   他撇开脸,向着窗外看去。   紫袖听他那句“凭甚么笑得出”,一时也有些出神,不禁想起自己诸般发笑的情形。记忆纷至沓来,不知为何又想起幼时那一幕。身边众人说笑声中,他坐在展画屏膝头好奇地问:“年轻是甚么?”年少的展画屏回答:“年轻便是还没有老。”他又问:“老了有甚么不一样?”展画屏说:“等你长大,自然明白。”他问展画屏:“我长大就会变老么?”   他曾经想不起展画屏如何作答,此时却倏然从脑海深处迸了出来——   展画屏说:“变老还早。”随后附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只对他一人道,“小时候多笑,就不容易老。”   这一瞬尘封多年,久已忘却,他早以为自己不再记得。此刻蓦然想起,犹如置身怒涛之中。一股酸意从心底泛到眼底,却静默着不肯出声。   王爷转回凤眼,打量着他时时变化的神色,带着一丝惆怅道:“为甚么不同?因为咱们生来就不同。我是金枝玉叶,落地父母双全,众星捧月,却还是卷在心机阴谋里,动辄难免粉身碎骨;而你呢?你被家人抛弃,被展画屏拾了去,周围没一个亲人,他却这般回护你,这样大的事宁肯只字不提,不要你知道他和朝廷的关联,千方百计拦着你走进这个泥潭……”他惨然一笑,“我有的你没有,你有的我没有。你瞧,这世上的事,还是有公平的不是?”   紫袖看着窗外一方蓝天,眼波欲流,神思飞得又高又远,如同自语一般说:“没错,他这样疼我,无论我做甚么,心里都快活。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经死在二十多年前的大雪里。自有了展画屏,我多活一天便是多赚一天,到今日也赚得够了。我那时候不懂他为甚么不教我武功,只以为他嫌我笨又不求上进;如今想来,他一定是觉得,学点三脚猫武艺,能在江湖勉强混着就算不赖。练武练得多了,不必说像他这样、像印哥这样,但凡有点本事,即便不被人盯上,也要横生许多烦恼——毕竟我是个笨蛋啊……”   他忍不住笑起来,又把三人面前的茶杯斟满,一面又说:“如果我有王爷这样的才智,说不定他愿意把内伤一事说出来,一起参详参详。可这也许是我一厢情愿,谁又知道呢?这件事是不能指望他的。”   “那就要指望你了?”王爷看着面前茶杯道,“斟得这样满,是打定主意替我送客了。”   朱印接过倒空的茶壶问道:“你要走么?”   --------------------   这一段先发到这里,明天完结第十九章 。   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和打赏!   新文明明我还没写,竟然收到打赏激励……啊,   既开心又……觳觫!   收获了很多很长的评论,我看得双泪长流啊,   待会慢慢回复。 第164章 衣上酒痕(6)   “也该走了罢。”紫袖道,“我要去找解药,找方子;天下这样大,不信找不到一点办法和头绪。”他顿了顿,语气坚定地说,“我做错的事,总要亲手去补偿。我要把从展画屏那里偷走的寿命,原原本本还回去。”   王爷本来半垂着脸庞,此时抬起头来看他,面现惊诧之色,半晌说道:“我猜你不会放过这事……可展画屏这些年未必没有打听过,也不见甚么起色。”   紫袖想起自己初进魔教时误吃的菩提丹,便道:“魔教虽不明详情,却大概知道他带着伤,的确应当找过,王爷想必也暗中有所留意,只是始终没有寻到能与回雪镇魂丹媲美的良药。可大乾国土辽阔,到处隐藏的能人异士尚不知有多少。就像十贤这样的高手,此前罕有人知,若非这一回挑明了,谁又知道他们?因此我想,即便再无回雪镇魂丹,只要肯去寻求,总能有点收获。”   王爷听闻,默默不语。紫袖又道:“展画屏要养腿伤,一时半刻走不开,我却不能坐视不管。这一桩事上,我和王爷从来都没有不同。王爷此前担惊受怕多有费心,这回总该轮到我了。”   王爷勉强一笑,朱印便道:“以他目前身手,这倒不是大话。”   “难怪。”王爷应道,“功夫成了,殷大侠更加没甚么可怕。”   紫袖原本坐得挺直,此刻忽然卸了劲,朝后倚在椅背上,闲闲地说:“怕还是怕的。这几年下来,我总共有三怕。”他伸出指头来一比,“第一怕,是练武的时候:在山上比武输阵也好,下了山挨打也好,每当我力有不逮被人压着打,心里总会怕。”   朱印道:“武力压迫直截了当,着实令人心惊。”   紫袖点点头道:“第二件,是我做了捕快,见过一些被歹人糟蹋的妇人和孩子,个个抖如筛糠,噩梦连连;及至后来,我也遇上过这样的事,即便有惊无险,那一刻还是像被甚么牢牢困住,骇得几乎不能动弹。”   朱印略微有些吃惊,王爷却淡淡地说:“被人用强,自然譬如白日见鬼,惊惧许久。还有一怕又是甚么?”   紫袖便对他说:“第三件,就是魔教复仇的时候,明明人人会武,又做了准备,面对你那至高无上的皇兄仍然毫无胜算,一举溃败。这叫我又想起在池县时,曾因为捉拿一个浑人,被县衙打发回家,不用我了——那时发觉身在公门却无处讲,可笑得很。回头琢磨,魔教一事不正是如此?非但无可讲,比人数、比兵刃火药这些装置,都远远不及你皇兄,如何不败?甚至一如王爷所言,压下这事便渐渐无人议论,早晚风平浪静。”   他不等两人发话,便接着说:“这三怕,在我眼中竟然极像,都是力道高低悬殊,弱者被强者压制,乃至一巴掌拍扁。江湖豪客,邻里街坊,还有朝廷的事,可见也并非泾渭分明。许多时候,你,我,或是我们两个都不认识的哪位张三李四,都怀着相似的畏惧烦恼。”   王爷沉吟道:“你向来害怕弱了就被拍扁,因此才要不断变强。”   “没错,我是这样想,也试着这样做。”紫袖十分认真地说,“在师门中,武艺差被人嘲笑;下了山来,武艺差就要挨打。待我练武略有所成之后,能做到的事便多起来,因此难免一心想要变得更强。可是现在,我倒有更多不明白。”   他转向朱印道:“十贤身手过人,固然都强得很,默默做过许多事,却又被默默抹杀。”他眼前闪过燃烧的《十贤图》,仿佛过去一切荣辱成败,都随那火苗消失在岁月长河中。他不禁问朱印:“他们不知在多少场合都是强者,为甚么又弱得不值一提?”   朱印没有回答,紫袖又看着王爷道:“展画屏武艺卓绝,也不能令魔教在复仇一事上顺心如意;你皇兄权倾天下,还是不敢同他们正面对质,用了一招暗棋——分明是万乘之尊,为甚么他也会害怕?”   他没有再问,只是端着自己的茶碗道:“十贤也好,展画屏也好,甚至皇帝,都逃脱不了被人算计。变强又能怎样?即使最强的人也要在命运面前低头,强者也有强者的苦恼。”   书阁中悄无声息,微微暖意包裹在周身。紫袖对着空前耐心的两人,只管将许多话一吐为快,再也不需闷在心里,深觉舒畅。他想了想又说:“金错春说人要向高处走,可我在皇宫也觉困惑。皇帝要坐那张龙椅,要做万民之主,可是被他牵连杀去的人,不正是他的子民吗?这又是怎么一种强法?”   王爷终于说道:“宫里的事错综复杂,只言片语难以尽述。”   “我知道。”紫袖说,“十贤一事尚且如此,宫变背后涉及更多勾心斗角,是我不懂的。我这些时日都忍不住想,武人练武文人做官,都是为了甚么。毕竟攀至巅峰仍然还有烦恼,再强的人总有做不到的事,我又想要些甚么?”   王爷眼神变得幽深,叹口气道:“你发的这些问,哪里是一时能说完的?”   紫袖笑道:“从前在池县,反而有个武艺平平的兄弟同我说过,要是只想着变强,人就完了。我许久才回过味来,如果把变强看成解决问题的唯一出路,兴许倒无路可走……或者他想同我说,武功也好,权势也好,真要变强不能独独局限在一两处。我有许多问题没有答案,才要去慢慢寻找。京城和王府都太小了,不是我停留之地。”   王爷望着他,神色有些复杂地说:“你这颗脑袋,几年来总算也想了些正事。”   “佛经中说,求道之人有如浮木随水流去——如果不被两岸阻拦,也不被人拿去,不被种种外事干扰,自身又不腐坏,浮木自能入海,即如人能悟道。”紫袖慢慢地说,“我倒觉得,下山诸般经历亦复如是。我瞧见了许多人,跟着看了许多事,却也不过就是那截木头,在水上漂过时看见岸上诸多风景,可那毕竟是旁人的事,我只是路过而已。我时常有这样的感觉……那些江湖前辈,恩怨情仇,与我总隔着一小段,我即便想要帮忙,也没甚么插手的余地。   “如今再看,江河终要入海,我虽经历未丰,却即便绊在某处,也总不会久留,仍被那水朝前推着。也许我漂近海中,才知道眼前能有多么宽;也许终我一生都不能到达尽头,置身汪洋。可唯有脚下这一片地方是我的……做错的事如何弥补,前头到底有些甚么,得由我自己去试。”   脑中往事纷纭,他一时陷入沉默。王爷开口说道:“有一点说得不错。’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走到最后,也不过是你自己。”   紫袖没有应声,朱印又道:“众生是道场,不离世间觉。走得远些,自然参悟更多。”又问,“以后会去偷偷找你师父么?”   “不去。我没脸见他。”紫袖道,“再说我跟着他时间虽短,却像走完了一辈子,我想要的都要来了,谁也拿不走。”说罢将喝空的茶碗放下。   朱印也端起茶来一口喝干,随即手腕轻转,竟将茶杯朝他掷来。紫袖离得不远,伸手欲接,却觉劲力如刀又急又快,一掌之力蕴含在一掷当中当面扑来,显然并未留情。当下不敢小觑,十指成网,意随心动,拦着茶杯一拨,同时连椅子朝后滑了一丈有余,这才将那只瓷杯拨回案上,好端端落在自己那只旁边。瞬息之间接掌、卸劲、还击一气呵成,这一招接了下来,他心中尚算满意。   朱印面露笑意,温声道:“少年历劫,又能闯过情关,此后天高地阔,任你遨游。”   紫袖也不挪椅子,坐在原地说道:“展画屏告诉我,智者不应被无常所困;我方才在上头也看过了那本经。我不能尽数明白,只看好坏喜乐总是转换不休,如果能平心静气应对,想来就是增长了些许智慧。”   朱印一招既已接过,他看向王爷,见那杯茶还满着,又道:“王爷从小身不由己卷在一些事里,颇受了些苦楚。只是你一直甚么都不做,成了那群人里的一个。可你又能留多久?”   王爷也不看他,只冷声道:“自己刚想明白,便来教我了?”   “不是的。”紫袖道,“你收留我,兴许是在我身上看得见展画屏的影子;可展画屏有他要做的事,我也要去做我的事。”他不知自己是在劝解还是安慰,“你跟我本来不一样。你生来金贵,却也要面临皇族的险境。幼年不得不依从旁人求生,是没办法;如今的手腕,却足能自保了。而你幼时遭遇,睿昭太子的遭遇,在你陈家也许还要发生许多次;到处有人吃苦遭罪,王爷也有能出力的地方。并且……有些事,只有王爷做得到。”   王爷像是有些意外,又道:“你不用说这些好听话,我又不求你甚么。”   紫袖看他执拗地不肯喝那碗茶,不由笑道:“我是很感激王爷的。你要印哥救我来府中,我一直欠着你的情。我只想告诉你,这几年没有白吃你的饭、白领你的俸银。你和印哥,甚至你的皇兄,都教会我不少……”   “你感激我甚么?”王爷抢白道,“我成心把你弄进宫去,就为了对付展画屏。把他关在地牢里,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你还感激我?他保住性命我自然欢喜,看见你和他分开我倒更欢喜,饭都多吃半碗。”   “可你还是出手救了他。”紫袖道,“你救了他的命,也许是要他看一看,你也不再是原来的陈麒枢。人世多变,八年之后,你不用等他自行寻上门来藏着,你也不需再站在谁的阴影里活下去。你要向他证明,你和那时候甚么都不做的自己毕竟不同了。”   朱印垂下了眼帘,王爷喉头滚了一滚,盯着茶碗说道:“都要走了,还这样多废话。你是言而有信的人,我可不是。一切都等你找着解药再商量。”他面色仍是冷冷地,“你若敢偷着去见展画屏,我叫朱印把你的头拧下来。”   紫袖微笑道:“你已伤了他的腿,若是再寻他的麻烦,即便有印哥在,我也不会放过你。”   王爷将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清俊面容板得死紧,随即站起身来。走过他身边时,却又迟疑着停下,犹豫再三才伸出了手,第一次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用那叹息一般的声音说:“你和他这样像,又这样不同。”   紫袖仍然坐着,任凭身后脚步渐行渐远。   离京之际,他转至城西,来到白霜坟前。   丁曦选的地方极好,原本幽静,此时却有个人在那里:浅蔷薇色的衫子,倚着墓碑,一副快要入睡的模样;看见有人也只掀一掀眼皮,略微点头。紫袖轻轻招呼道:“三哥。”   吴锦三身边供着几碟池县常见的果子点心,慢悠悠烧着纸钱,懒洋洋地说:“我都听小丁兄弟说了,他不想回家,就给他找个新家罢。”   紫袖在墓前略作祭拜,吴锦三打量着他,仍慢悠悠道:“心里记得就是,别怪自己。”   紫袖料想他从丁曦那里听说了些,便也不遮掩,直白说道:“我虽在京城,却没能照顾好白霜,枉自听他叫一声哥。”   “白霜太年轻了。”吴锦三道,“在这种地方,有些错犯不得。”   紫袖像被大棒敲了一记,隐约有些懵,半天才说:“三哥说得对,有些错当真犯不得。”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紫袖想起一件事来,便对他道:“我见过吴二哥了,还同他以命相搏,最后是我赢。”   “斗来斗去的事别告诉我,白霜也不爱听。”吴锦三面不改色道,“下回见着老大,你们单独说去。”   紫袖朝他行了一礼,转身要走,却被吴锦三叫住道:“喂,剑呢?”他这才想起手中拿的已不是常明剑了,便答道:“叫人砍崩了。”   吴锦三诧异道:“谁这么狠?”紫袖自然回想起千帆院外与金错春一战,被他折断常明剑的一幕犹在眼前,口中却告罪道:“实是我技不如人。”   吴锦三撇嘴道:“若是连你也打不过,这人砍坏一把剑,也不算难事。”随即十分豁达起来,“罢了,不过是把剑,都是唬人的。常明常明,凡尘俗世中,哪里当真能够常明了。”   紫袖接连赔了数次不是,又问:“三哥,常明剑当初从何处得来?”   吴锦三看着白霜的墓碑,长叹一声,笑眯眯地道:“三哥小时候,遇着过一个小伙伴。模样那叫一个好,一对短枪耍得极漂亮,就是犟得很——他伤得那么重,创口生蛆也忍着一声不吭,竟不睬我。”他啧啧赞叹,朝着紫袖挤挤眼睛,“三哥是甚么人?死缠烂打,偏要和他结交,那剑就是后来从他那里讨的。”   紫袖心知这小伙伴便是少年的金错春了,与他相遇之时,说不准也是在为千帆院卖命。一边听着,便又赔罪,吴锦三却道:“不打紧,是他自己不要了;那对枪也毁了,他嫌不够霸道,自有新兵刃可学。”他对着虚空笑道,“人太要强,就没了趣味。原本能做个伴,可惜走散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的眼睛半睁半闭,显出一点温存之意。紫袖从里头看出一个身影,这身影长久烙在他的眼底,以至于他总在寻找相似的人。   可金错春再也不会回来。紫袖自去皇宫中转了一遭,便对这位金掌院更解了几分——他知道得实在太多了。金错春跟随寿王多年,这份从龙之功令他飞上云霄,却也预示着有朝一日必将暗中折翼。兴许是明白千帆院末路不远,他才无比期待能与展画屏一战罢:既然注定没有好下场,反而放手一搏,只有天下第一才能给他最真切的慰藉与满足。   紫袖怔怔地望着远山,决定将金错春的事埋在心底,就让吴锦三只记得那一段青涩往事,算作是常明剑的回礼。   他同吴锦三告别,轻声道:“三哥,我已跟人说了,你教导过我的。”   “好得很。”吴锦三拍着他的肩膀,满意地说,“殷兄弟,你是要有作为的,三哥再看不错。”   --------------------   紫袖说的浮木那一段出自《四十二章经》第二十七章 ,原文如下:   “佛言:夫为道者犹木在水,寻流而行不触两岸,不为人取,不为鬼神所遮,不为洄流所住,亦不腐败,吾保此木决定入海。学道之人不为情欲所惑,不为众邪所娆,精进无为,吾保此人必得道矣。”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出自《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   朱印说的“众生是道场”是《维摩诘经》的一句,“不离世间觉”出自《六祖坛经》,   我的解就是要到群众中去的意思(???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第十九章 结束,还剩最后一章了。   该告别的都要告别啦。 第165章 拈花微笑(1)   长泰九年。   三月三十,立夏。   百卉江以南进入了插秧季节,滴落的汗珠与潺潺流水一并滋润着秧苗,将一片片稻田填成翠绿颜色。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大江大河在这片辽阔土地上蜿蜒而过,无数支流又被引出更多水道,灌溉着庄稼,也灌溉着大乾的生机。   十数里外正逢市集,一早便摆满时鲜,摊贩叫卖不休:一时是樱桃、青梅,一时又有蚕豆、面筋。熙来攘往的人群也像水流般各处穿梭,一点一点收集着中意的货物,从晨光熹微忙碌到天色将晚。   紫袖跟在旁人后头买了些吃食,回到家中,将脸上一层薄薄面具揭下,在水盆里洗了把脸;一口气灌下半壶冷好的豆汤,才去做晚饭。   天气甚晴,透过窗扇看去,北斗七星安居天幕,散发出点点银光。   夜晚尚且凉爽,他睡了一个好觉。   黎明时,紫袖醒了。先是有条不紊地运功,随即吃过饭,在蒙蒙亮起的天光中收拾起简单的行囊。眼看结束停当,又开了柜子。   最显眼的位置摆着竹编的金鱼灯,旁边挨着一摞衣裳。他拿出一件又轻又软的丝衣,那是展画屏做教主时穿过的罩袍,绣工精细,华贵富丽,与自己身上衣物大不相同。他回万竹林时带了这件出来,一直收在最底下;此时小心抖开,罩在衣衫之外,已毕,拉开屋门走了出去。   四月十五,小满。   刚巧下过一场小雨,百卉江北岸百里外一座小城中,夏日已经探出头来耀武扬威,蒸得地下热腾腾的。   出城的人流缓缓向前,两个少女带着幼年弟妹,挎着竹筐奔跑蹦跳,彼此呼唤着去挖苦菜。展画屏扶着头上斗笠,慢慢闪在一旁,让这群前呼后拥的孩子先跑到了前头去;等身边人少了,才又挪动脚步,仍慢慢出了城。   麦粒灌浆,野地生出的花草已是挤挤挨挨。如果今年雨水足,也能有个不错的收成。   这小城的父母官心思活络,有意开辟商路,将左近各县药材汇集本地,许多居民就此做起小买卖。数年间输送药材,车马来往更为频繁,无论男女,手中有了活计都是英姿勃发。此时山中百草繁茂,云气缭绕中时见采药人的身影。   展画屏一路走去,手中也拿着几株草药。身边有山民经过,望着那几棵花草露出歆羡眼神问道:“兄弟哪里挖来的?”   晴空万里,一阵暖风带来草木清香。这是大乾山川的气味。   展画屏将手中药草递给他,指了指路,转而踏上向北的山道。   五月初五,端午。   兴王府人虽不多,却从几日前就按着规矩装点好了,节下种种常见物件,比起外头卖的,自然格外精致数倍。园子里石榴花开得火一般红,衬得花间禽鸟翎羽越发鲜艳,花香气似乎穿过重重院落,直送进殿来。   陈麒枢对着铜镜仔细看去,镜中人面容端肃,头发梳得齐,金冠也得严丝合缝,不见一丝随性。他站起身来伸展双臂,任由侍从为他更衣。等他穿戴完毕,便要走出殿去,乘上车轿,打起同自己身份匹配的仪仗,一路浩浩荡荡游向皇宫,彻底置身这节庆的喜悦当中。   到时候京城的路上,也该早已聚起许多百姓,有的要看绫罗绸缎敲锣打鼓,有的要看几拨官轿互相避让的热闹,有的心中好奇王公贵族长甚么模样,也有的并不在意,只是出门给亲友送几个自家煮好的粽子鸡蛋。   旁人窥不见出门前,进宫后。只能在半路遥遥欣赏这些气派。   衣裳已被抚平,任何一处细小衣角都完美无缺。他漫不经心转过身来,朱印也已打扮隆重,早在门口静候多时。   大乾的端午节向来是个热闹日子,不但民间各有习俗,宫中也不例外。各处除了摆放菖蒲、艾草,还要挂起精心描绘的五毒图画,以示驱祟辟邪。   长泰帝一早便与群臣相会同贺,诸般礼节之后便与众人共赴园林,在宽阔的碧水湖畔同赏龙舟竞渡。   年轻壮汉精神抖擞,挥动划桨,驱赶着活灵活现的龙舟飞箭般掠过湖面。齐齐一排赤膊好汉浑身筋肉浮凸,随着腰腹、肩背、手臂的摆动,似乎能瞧见力量是如何爆发,又如何化入水中推动龙舟前行。   岸上锣鼓动地,叫嚷喧天,贵族儿孙难得不需读书写字,个个兴奋已极,被这每年仅能一见的盛景激得热血沸腾,彼此分不出喊的是“好”字还是“赏”字。   喧嚷多半日,大队人马返回皇宫,分头赏赐已毕,又各自领取酒宴,进入欢聚畅谈的正经场合。宫中早已妥当备下精致小宴,分与近臣、内眷;另外又设戏台,以便观看些热闹戏文。   皇宫灯火通明,灯光渲染出几条长街,一直流散到不知名的街巷。花香,酒香,熏得天幕也泛着淡淡的甜。   长泰帝兴致甚高,龙颜大悦,与儿孙嫔妃宴饮,直到夜间方散。   兴王府中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原本不致扰人安眠,陈麒枢却仍在宽大冷清的寝宫中醒来。白日里晒得久些,又喝了酒,额头两侧突突地跳,不等夜宴结束便告罪离了席。睡得似乎踏实,又似乎做了个浑浑噩噩的梦,竟像听见云板响过的余音。   外间窸窸窣窣地,有人来了。朱印低声和来人说着甚么,随后轻捷走近,停在不远处唤了几声,听见他的回应才禀报道:“今上龙驭宾天了。”顿了顿不见作声,又道,“宫里来人说是多年劳心政事,气血亏虚,今日冒着暑热饮酒,才有此意外。”   陈麒枢躺在熟悉的床帐中,感到自己朝深处不断陷了又陷,身下一切都变得空而虚,飘飘荡荡进入了另一个世间;胸腹翻涌起无数复杂情绪,纠缠着难分难解的酸甜苦辣,化作眼角缓缓滑落的一滴眼泪。   京城以西,走过拱卫大般若寺的净山,仍绵延出数十里小镇,点缀在官道水道两旁。   镇上一座酒楼中,二层几乎客满。展画屏坐在半旧木桌边,正伸筷去夹菜。这里厨子口味太重,到底叫他多添了一次饭。   刚将菜肴夹起,忽然有人猴子般冲上楼来,衣衫褴褛的少年乞儿靠近一张桌,伸手抓一把花生,对那桌上中年村妇道:“长泰皇帝崩了!”   众人纷纷从酒菜香气中抬起头来,那村妇显然同这乞儿极熟,也不管花生,当即骂道:“胡吣呢!这也敢乱说!”   “谁乱说?”那乞儿怒目道,“张贴了告示的!你们一群莽汉,只顾在这里埋头大吃,自然听不见街上的消息。不信自己看榜文去!”   随着他说话,身后又上来几个闲汉,自然也在谈论此事,顿时引得楼上这十来桌人声如沸。   展画屏同邻桌的人议论几句,面前盘碗已经吃空,便叫过小二会账,慢慢下了木梯。出得门来,已有不少人拥去看告示,机灵的店家早开始撤换门面,拿走那些鲜妍喜庆之物。   他边走边听,最终只投去一瞥。   “听说没有?仁宗皇帝登甚么来着……登遐了!”   老船夫从河岸回来,把装得沉甸甸的酒葫芦珍而重之藏在一边,瞪着满布皱纹的眼睛问道。   “仁宗是谁?”紫袖坐在船头,守着小炉子烧一壶水,热得满头汗。   “长泰皇帝呗,”老船夫手脚麻利预备着启程,站在微微颠簸的小船上如履平地,“请进庙了,总得换个官做。”   “叫仁宗啊,”紫袖道,“算是好皇帝喽?”   小船漂在水上,从岸上瞧,应当像一片柳叶。   紫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灵巧地剥开皮。老船夫一脸慈祥地看着他吃,却笑道:“这时候的橘子,熟得也太晚了些。”   “是晚了。”紫袖龇牙咧嘴地说,“难得赶上,本以为熟得晚能比旁的橘子甜,没想到平凡得很。”说着便朝他让了让。   老船夫看他一张脸皱在一起,慌忙摇头道:“使不得!老头子这口牙,一丝儿酸气也不能吃了。客官留着罢。”   紫袖一边忍着吃那橘子,一边问道:“皇帝崩了,老丈渡船生意可还做得?”   老船夫回身压低声音道:“哪个长命哪个崩,咱们不过是听句话儿——还有人说是从前的太子索命来了。客官听老汉一句,这些当不得真,过活要紧。”又站直撑船,笑叹道,“靠水吃水罢了。河里有鱼,饿倒饿不死。不过想唱句歌谣,可得等没人听见的时候了。”   长篙一点,小渡船分开水路,犹如滑过一匹浓绿丝绢,缓缓朝南而去。   长泰帝猝然崩在了端午夜里,京城似乎因为皇帝突如其来的离世而手忙脚乱了一瞬,随即便按照重复多次的轨迹,开始了祭奠的礼节。   满城缟素,皇宫不时浮起丧音,皇宫之外也飘着许多传言。   有朝臣说,太子即位之际,当着皇亲国戚的面泣血求告,坚决要拜兴王陈麒枢为摄政王,同朝政,以寄哀思。兴王固辞不受,直陈太子已过弱冠之年,有经天纬地之才,足以独当一面,总揽国事;又说自身不擅政事,反而请封南疆,国丧后离京就封。太子大惊不允,复又泣请兴王留守京师,兴王却自陈罪状,甘愿永守皇陵,余生不离父兄左右。   在场群臣无不动容,纷纷来劝;太子又再三恳求,兴王才答应暂时不走,却要避居城外,以示远离朝政。   同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又有人说,新帝上朝时曾提起睿昭太子一事,明言相关人等既往不咎,未几天下皆知。   兴王果然远赴京郊,深居简出;新帝命将摄政王之位虚设帝侧两年,只因牵挂皇叔,年节不忘派人嘘寒问暖。叔侄相敬,一时传为美谈。   大乾在新君的带领下,不紧不慢又要走过下半年。用不了多久,“长泰”这个年号,便会随着第九年的除夕,在史书当中永远沉寂。   --------------------   在这里跟大家说一声,正文完结后要入V啦。   一直在考虑这件事,还是觉得该让第一批的读者能看完整个故事。   完结前会再提醒一次具体入V日期,文案里也会说明。   今天收到评论,说这本是《师父痴汉日记》、《舔狗之追到男神》、“万人迷攻绝不为过”,我有点惊讶。不过两条评论从第一章 跳到第十二章,13分钟跳了30万字,想必也没有看全。   写了一年,贴这种标签只要几分钟。不该较真的对吧。   我很期待能和读者交流,所以一直都认真看评论。但是遇到这样的内容,总会有“啊还不如早点入V”这种想法跳出来。   我并不拒绝批评和讨论,可我明明没写这样的东西啊。没有吧?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我有一万海星了…竟然。 第166章 拈花微笑(2)   巷子最东头的伊家,有个叫阿浩的调皮鬼,就知道欺负人。小柔儿拿着崭新的金鱼灯,悄悄在黑影里照着玩,还是被他发现了。那家伙带着几个男孩子,抢走了灯争着看,不要还给她。   小柔儿噘着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那灯。爹爹说这几天是甚么圆年方年,她是没有懂,只知道皇宫里的皇帝说了,大伙儿还能打着灯笼出来过年。没等她过够了瘾,阿浩偏偏使坏,为了不让她拿到,竟然爬上墙头,把金鱼灯丢上了老槐树的树杈。   那棵老槐树也太高了呀,比阿浩的爷爷年纪还要大;不要说去拿,连抬头看看灯都要仰倒过去了。小柔儿左右看看,几个孩子都回家去了,只剩她一个,也不敢回家告诉,又羞又怕,急得坐倒在地哭起来。   “小妹妹,你为甚么哭?你的爹娘呢?”   小柔儿正哭得狠,听见有人问话。抬起泪眼,看见前头来了个人。黑洞洞的巷子里,只间或错落着几许灯光,那人个子高高地,站在不远处,像是在探头看她。她想起大人说过拍花子拐娃娃的事,连忙止住哭啼,闭紧了嘴巴一声不吭。   那人见她不开口,便四下打量起来,不多时便发现了树上的灯。小柔儿害怕他也会爬墙,要是把金鱼灯取走,今天回家可就交不了差了。她仰着小脑袋也看,急切地说:“那是我的!”   那人像是明白了,对她笑道:“你的金鱼长了脚,爬上树去了?”   小柔儿气鼓鼓地说:“是阿浩做坏事!”一边又去抹脸上的泪迹。   那个人又笑道:“麻烦你帮我拿着。”他取下戴着的毡笠盖住她冻得冰凉的小手,随即脚下一点,便跃起在半空,只在老槐树上轻轻一蹬,整个人舒展开来,一跃像能飞上天去,伸手便将灯笼摘下,又轻轻落了地,走回来递给她。   小柔儿呆住了,怔怔看着那个人。他像爹爹那样高,看起来静静地;他的脸这时迎着光了,鼻子嘴长得不咋样,唯独一双钟灵毓秀的眼睛,里头藏着别样的光彩,像是含着笑,叫她一时伸不出手。   那人见她害羞,便将金鱼灯好,挂在她身边的矮枝上,重新点起来。两个人对着那灯看了一刻,那人才说了一句:“做得真好。”他的声音温和又动人,像顶好听的歌。   小柔儿看着近在咫尺的金鱼灯,还是不知道他为甚么能跳那样高。那人却又问道:“你认得回家的路?”   小柔儿点了点头。那人掏出一个金灿灿的小荷包儿,递过来道:“灯也有了,再拿上这个,回家过年去罢。”   “这是甚么?”小柔儿心生警惕:娘说过,坏人有嗅一嗅就能晕过去的糖,还有扑倒人就起不来的大狗。   那人笑盈盈地说:“这是平安符,老和尚那里拿的。”   小柔儿听见这话,恍然大悟道:“这是寺里的!我不能要。娘说许多人都从远处来,上大青山给老和尚烧香,才有这个的——这是好东西。”   那人好奇问道:“好东西为甚么不要?”   小柔儿见他不懂,十分耐心的说:“我娘说,别人掏出好东西来,有的人眼皮子浅伸手就接,咱们可得把他的手按着!我前天藏了两颗花生糖,吃掉一颗,要分给她一颗,不等我掏出来,她真就把我的手按着啦!”她从衣兜里拿出一粒糖来,比划了比划,“要是知道我拿了这样贵重的东西,可要骂我呢。你留着罢。”   那人一脸惊奇地听她说了一大串话,沉默一刻,才又笑道:“你娘真好啊。那我用这平安符,同你换这糖罢。”   小柔儿一呆,这人别不是个傻子罢?也许不傻,只是比自己还要爱吃花生糖。她换了平安符,乐得笑了两声,忽然又记起这个人毕竟不认得,板住了脸,不说话了。   那人便说:“好姑娘,快回家罢。”随即戴起毡笠,压低了帽檐。   她瞧着他转身离去,灯火微光中,背影像是伤心的,许是因为自己不搭他。小柔儿霎时内疚起来,突然叫道:“我家里还有!我爹爹……我爹爹会做!”   那人转过身来问道:“甚么?”   “灯呀!”小柔儿跳起来,把金鱼灯抓在手中,冲他追上两步,“你喜欢,我去给你拿一个新的!”   那人看着她,忽然露出格外温柔的神色,低声道:“多谢你,我家里也有的。”   小柔儿仰头望着他,有些不明白。这样一个人,为甚么总像是在伤心?他有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大年下也是笑的,却盛着忧色。那笑意和忧郁又都那么轻,将眼里的神采染得像雾一样。   眼看他又要走,她赶着问道:“你……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身,笑道:“我是金鱼灯大侠。”   不等再问,身后传来熟悉呼唤声。小柔儿一瞧,母亲的身影已匆匆寻来,再回头时,那人已不见了。她拉着母亲的手回家去,一边叽叽咯咯说着方才的见闻:“是金鱼灯大侠!大侠飞在树上,给我摘下来的!还换了这个!”又喃喃自语道,“是一个长相平凡的大侠……不对,是好看的。”   “这丫头疯魔了,整天都说些甚么疯话!只会瞎跑,让你学点针线活计就比登天还难。”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又问,“哪里拾来的符?明天看看有谁来寻。没人来找,你才能留下。”   小柔儿一时没说话,忽然问:“娘,有甚么能比大还大?”   “比大还大,那不就是太大了,装不下了!”   “那我要做太大侠,赛过女将军!你让爹爹给我做一个太大的灯罢……哎呀!”小女孩的叫嚷声响彻小巷,“这是我的糖!他不是拿走了吗?”   母亲斥道:“都要吃饭了,还偷吃糖!狗窝里藏不住热干粮。”   咯吱咯吱的大嚼声中,母女二人温柔说笑逐渐远去,金鱼灯大侠从黑影中现身,向着那一点亮光瞥了一眼,走出了小巷。   紫袖走过新年的大街,有毡笠遮盖,面孔只需要伪装下半截。他的唇角还因为方才小女孩的童稚举动而残留着微笑。大伙儿都在忙着过年,他从其中经过,明知道自己兴许永不会有那种热乎乎、火烫烫、绕着锅台转的日子,却着实为他们高兴。   长泰九年已至末尾,又是一轮新旧交替。   他已去过不少地方,存着心在看,发现长泰帝在治国上头是有些本事的,他费了心思攀上那个位置,倒也不算尸位素餐。只不过如今换成新皇帝,也并未觉得多么不一样。   紫袖在不同的州县,观察着不同的人,琢磨着不同的改扮技巧。身形,语调,走路的姿势,随意改换便能模仿另一个人,却无法复刻对方的人生。当他用心看去,无意中倒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幸运。   他并不算苦。还完丁曦那边的债务,他手上仍有一点积蓄,有武力自保,能帮助别人,必要时还能用这点武力做活赚钱。比他苦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多少人勤勤恳恳只为一口饭,多少人拖家带口小心翼翼不敢生病,多少人曳尾泥涂甚至忍辱负重,也不见得换来一个更好的明天。   金错春笑他并不曾真正苦过,或许是对的。   皇帝只有一个,而大乾尚有许多官员,更有不计其数的子民。无论谁坐龙椅,又增减了甚么规矩,都还是努力地活。平稳时期的大乾是一辆战车,是端午的龙舟,是形状夺目的白云;而底下推动的力量是数十数百马匹士兵,是水,是风,远比它本身庞大得多。   现在上一个皇帝着实死了。那时候被逐渐平息下去的魔教逸闻、十贤传说,又悄然在民间风行;新帝对此不闻不问,兴许是一种妥协态度,这件事早已入土,对他并不重要。   紫袖听见有人谈起十贤往事,总会多停留一刻,为他们将故事补全几分,把能说的都说出来,让更多人听得明明白白。每当走在山间高地,他常远远看向五浊谷的方向,不知身畔掠过的清风能否吹到那里。   自从离开王府,他不停奔走,寻访名山古刹、高僧大德,只为打探与三皈依掌有关的消息,想给展画屏寻找一些治病的法子。无论走到哪里,难免也要乔装一番。他做了许多准备,万一遇见也能打起精神蒙混过关,谁想竟然从未遇见过。   要找一个人时,也许总能找到他;要漫无目的和他偶遇,却发现天下果然还是很大。   在浩瀚人海中,他是那样不起眼,又比在京城时莫名感到一种踏实。他从凌云山一路走来,走进更多小人物当中,面对不熟悉的街巷,从陌生的地方辗转到另一处;和江湖过客不断萍水相逢,继而分别。如今他也学会长久地沉默,学会了矜持客气地浅笑;会像见惯场面的前辈一样,控制着表情,轻而易举说一些违心话。   他许久没回凌云山了,也不想回去。从前有个归处,如今也没了。   然而他也有了一处小院,旁人谁也去不得,唯独放着自己的一点物件。江湖中或大或小的风波,许多都是旁人的。告别那些回到院里,他会想起一些独属于殷紫袖的悲喜。就像此时独行在夜风中,往往走一会神。   距离和展画屏分别,也已经一年了。   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见过许多了不得的人,尤其是展画屏。   他常想着他,却很少梦见他,因此偶尔也在半夜起床,专注地回忆。他记得展画屏许多事,记得他的笑,和自己的眼泪在一处。每当忍不住想起过往一点一滴,再想到展画屏如今活得好好的,他都感到欢欣。   他竟然爱过这样的人,竟然曾经两情相悦,竟然生死相许。   喜悦之余,似乎悲的时候更多一点。   他终于遇到了无法抗争的东西。他终于体味到何为业力,这力道之大之深,令他打从心底畏惧。和经历的那些生死瞬间比起来,自己亲手造的业,要可怖得多。这令他格外害怕,却没有告诉王爷和朱印。这是旁人听了也没有用的事。   最大的错误来源于自己,这才是最深的恐惧;尤其在他看清了自己的时候,更是凌驾于所有畏惧心之上。   他曾以为捧出了深情和真心,实则是走在刀锋上,一旦被那利刃劈中,两个人都遍体鳞伤。   他觉得很不公平——他疼是应该的,只是对不起展画屏。   他不但害得展画屏损耗了寿命,还利用了展画屏的心愿。这双重内疚他清楚得很,也任其横陈在心头;因此对自身错处念念不忘,终日忏悔。   腊月十八,他食言了,没有去拿贺礼。他唯恐展画屏在院里,因此只将寻来的一个药方藏在了门口。   他会看见吗?会想起紫袖吗?来不及想,他早已落荒而逃。   展画屏是懂得无常的人,才会在自己说要闯荡天下的时候,那样坦然地转身。若他当真不为无常所困,自然平静以对,去做该做的事;若他心中在意,想起往事,也许……会觉得不舍吗?   是想被他渐渐遗忘,还是想被他记得越来越深?紫袖无从求证。他只知道自己只能选一个,也知道该选哪一个:再贪心也无法两全。   --------------------   ——金鱼灯大侠,你的金鱼灯是谁做的呀?   ——是橘子皮大侠哦。   毫无防备在一边喝茶候场的橘子皮大侠,一口茶喷了出来。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在这里有感而发,拥抱一下所有不断成长的读者。   可能和从前的自己相比,会逐渐习惯一个人默默处很多事,报喜不报忧,有很多无措的时候,也会为了照顾父母家人的感受而掩藏自己的情绪,等等等等。   辛苦啦。   晚熟的紫袖也在努力追赶大伙儿成长的步伐。   不要嫌弃我们噢。 第167章 拈花微笑(3)   近几年堪称大起大落,此刻他的心境与从前殊为不同。   一心寻找魔教报仇的时候,他常想展画屏是不是在天上看着他,他要做的事一刻也不能停下;如今他和那个人或许相隔千里,谁也看不见谁,可他知道展画屏还在人间某个角落。   他无法将展画屏剥离开。一切都始终牢牢记在心里,化作了他的一部分自我。   他像从前一样系着展画屏的腰带,用着他教的功夫;了生剑放在家中了,只把剑鞘那一枚玛瑙取下,随身带着。至于那本《长相思心经》,他怕翻破了,早已倒背如流,封皮包得严严实实。   行走在外常遇见能人,江湖同好亦多,不拘拳脚、兵刃、内功、暗器,走到哪里便切磋到哪里。生活变了太多,不变的唯有习武练功。收招发招之际的愉悦,与在池县五龙观胡打一气时还是一样。他的眼界又觉开阔,《长相思心经》的一些武功,也都逐渐练上了手。   长相思,长相思。他的相思早已经长得无穷无尽,一头紧紧牵在那个人身上,永不会断开了。   脚下尚有零丁残雪,紫袖踩在上头,不免想起展画屏和自己冒着大雪在夜叉堂练武,说过一句“无停无断,不发不收”。这八个字既说武艺,又像相思——不知该说他有先见之明,还是一语成谶。   眼下他只有自己了,说轻松是一身轻松,说沉重又好像每一步都要耗尽气力。好在他毕竟练过三毒心法,总算切身体会了乐与痛如何扭转变化,也仍然记得否极泰来,至少以后再也不会有更糟的事了。   昨日的他死于昨日,却成了活在今日的基础。他学着和犯了大错的自己安然相处,时刻明白自己是谁,要做甚么。他按部就班地找寻弥补,以期返给展画屏一些力量,让他为了自己好好活着。   如果大乾寻遍了,还是没有满意结果,紫袖想要到大海对面去瞧一瞧。   初春时,他来到了一个总在下雨的地方。   访过寺庙一无所获,紫袖却额外停留了两天,只因此地多有戏班、说书人,而十贤传说又盛,到处能听见新鲜故事和戏文,妙趣迭出。他欣慰中又觉心酸,便耐着性子多去听上几回。   要离开那天,又飘起小雨。紫袖遮盖了大半面貌,怕淋湿了,索性掀起外衣搭在头顶快步赶向客栈,与众多雨中漫步的行人截然不同。   斜刺里一个人擦肩而过,为身旁少年指着甚么。紫袖略微避让,伞下那人匆匆半个回眸,叫他登时瞥见一张熟悉的侧脸,竟然是兰泽。   兰泽仍然是文质彬彬的模样,穿着半旧的蓝布衫,还用着那把旧伞。就像白霜穿着的旧袄一般,他们都保留着自己曾经无心又用心递过去的东西。紫袖懂这种心情,一如自己经年累月系着展画屏的腰带。每个人都有不愿意丢弃的旧物,往往不属于自己——才要固执地守住。   他蹲在屋顶看着兰泽收了伞四下张望的身影,院内传来低唱的声音:   “花落未须悲,红蕊明年又满枝。惟有花间人别后,无期,水阔山长雁字迟。   今日最相思,记得攀条话别离。共说春来春去事,多时,一点愁心入翠眉。”   那女郎的嗓音娇柔婉转,只如当真愁肠百结,期盼着与谁相会。   雨丝温柔如梦,紫袖伸手攀住身旁的花树,淡淡花香染了半头。   兰泽找不见人,慢慢去旁边铺子里买了些杂货,却在另一家店铺门口停下,从大盒子里拿起一枚扇坠。石头雕的,虽不贵重,那一抹乌沉沉的光晕却像极了笑眼。   旁边的少年见他半天未动,好奇问道:“先生,这坠子好么?”兰泽道:“好,我曾经见过。那也是一个雨天,雨势却比现在大得多。”   少年道:“这当真是缘分了,当初没买,这回还不买么?”兰泽微微笑道:“当初没买,就再也买不到了。谁想在这里又瞧见,果然是……人生无常。”   店主满脸堆笑迎上前来,兰泽买下扇坠,转身要走,低头间一抹璀璨光芒豁然映入眼角。   ——手里收拢的雨伞上插了一枝花。金黄金黄,不是海棠,却像极了当年百卉江边的“攒金羽”。   身旁少年欢叫道:“真好看!是谁偷懒不想要了,竟给了咱们?”兰泽伸出微颤的手,轻轻碰了碰花瓣,缓缓说道:“小猫小狗儿,还有狐仙,偶尔会来送点谢礼。 ”   二人散漫走着,少年举起花枝笑道:“狐仙谢的先生甚么?”   兰泽柔声道:“谢的大概是从前的相遇。”   少年又要说甚么,忽然惊讶道:“先生,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兰泽点了一点眼角,仍然笑道:“不要紧,是高兴……咱们回罢,馆里头还要备药。这伞也有些年头了,过几天收起来,还得去买把新的。”   他没有回头,紫袖也没有,只沿墙根走着。   旧物若不被唯一的那个人看见,难免就会寂寞到最后。紫袖庆幸展画屏那时候看见了自己身上的旧腰带,也时常遗憾不曾早些看到白霜穿着那件旧袄。如今既遇着了兰泽的旧伞,无论如何不能就此离去。他感谢兰泽给过自己许多温柔,也想用一点点温柔去回报。我看见了。我知道了。随后又能如何?兰泽是聪明人,岂能不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回应好过沉默,温柔最是坚决。至少留一分明日去向远方的自由。   紫袖脚下走得越来越快,即将出城时,听见一座小楼里头乐曲叮咚,又轰然叫好,随即唱词便飘了出来:   “年光弹指过,世事转头空。则管苦恋两枝春,可怎生不悟三生梦。”   一个“梦”字绕在他周身,像是越来越响,又听有人念道:“你跟我出家去罢。”   “跟你去啊怎生?”   “跟我去啊。”   他如同被这声音和戏词所惑,有一刻脑中一片空白。被雨滴扑了一脸,才醒过神来,仍飘飘而行,经由茫茫细细的雨幕向下一处走去。   待他再次仔细回忆这段唱词和念白,已置身大般若寺前,站在秋色中了。   打探快两年,除了两个养补的方子,旁的他都看不入眼。三皈依掌不算甚么不宣之秘,寺庙道观当中都不乏听说过这一功法的前辈,亦能讲述一些攻防掌故,只是都甚为平凡。紫袖不能将展画屏击杀三罗汉的事讲明,时日长了却也清楚,如今即便有人身具素墨之能,也无法轻易重现般若三罗汉三掌合一的神技,因此其中降魔奥义有如屠龙之术,倒难于细说了。   山风已冷,秋高气爽,净山满眼是盘根错节的老树,苍翠中夹杂着片片红雾黄云。寺院香火仍盛,前来拜佛的人络绎不绝。   如果旁处不好寻觅,最能深挖些消息的,便是大般若寺了。   许久不来京城,像是有意避开。这回冥冥中似有指引,他只寻着这里来。走进山门,紫袖随着旁人行至大雄宝殿,香烟缭绕中,朝着三身佛恭敬行礼。待他起身时,越过诸多信徒的身影,瞧见了立身殿角微微含笑的老和尚。   紫袖走过心明方丈身边,也朝他微微躬身,合十行礼。心明伸手虚虚一扶,紫袖便随他力道站直。心明颤着两道白眉,慈和笑道:“施主初来时生疏得很,如今已会礼佛了。”   紫袖被他识破了乔装,略感惊诧,心知心明功力深湛,却没想到将触未触,已被他约略探出内功来路:从前他为自己平伏过一次魔障,这回又认了出来。他一时无言,心明又道:“进我门来,皆为善众;出我门去,无非过客。施主在门外是谁,进门已不是谁,何需多虑?”   紫袖听了这话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心领神会点头而笑。他对这位高僧向来深为敬重,见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来历身份,便跟着他一齐缓步出了大殿。   走在寺中青石路上,身边僧人香客来去,有的向心明行礼,也有的径直走过。紫袖正四处看着,心明问道:“施主修为有所增益,必定持心修习,方见心法大成,可喜可贺。”   紫袖一边应着,又同他说起些佛门功夫,只觉心生欢喜。清淡檀香气息当中,耳闻木鱼诵经之声,他仰首望去,高天流云缓缓而过,心中顿时轻飘飘地,忍不住轻声道:“不瞒大师,我想在寺中剃度出家。”   心明显然听惯了这样的话,露出了然之色,便同他细言慢语说着许多琐事。二人谈论着,便已走到香客罕至之处。一路花木扶疏,空肃幽静,紫袖像是确认了甚么,越发欣慰起来。   如果能在这里做了弟子,他便立志用尽全力学三皈依掌。嘉鱼说过“医武同源,活杀自在”,学会这门掌法能将人打伤,说不定也能摸索出一点医治之道。若说谁还有望重现素墨神功,那也许要数心明;即便仍没有人能医治展画屏,那么他愿意从头学起。   到时候或云游,或挂单,去偏僻处一意修行,或许便能解决其余许多烦恼了罢。   紫袖暗自思忖,心明却问道:“施主为何出家?”   他回过神来,正色答道:“当年英雄大会,有一个人问大师恶人可有恶报,你说地狱自成,恶人内心日日煎熬。我当时不解,如今懂了。”他看向老和尚平和的眼睛,“人若不死,每日念着亲手作下的恶业,竟然是这样大的果报……我想要悔过赎罪。”   心明点头笑道:“如此说来,剃度不难,只是老僧再向施主发一问罢。”他抬手向远处香客一指,“众人来拜,拜的又是甚么?”   紫袖看着人群顶礼佛像、供奉花果,想答又不敢贸然应答,心明又道:“此事不急于一时,施主不妨先在寺中小住几天,且看佛缘如何罢。”   --------------------   两段歌词,第一段是宋晏几道的《南乡子花落未须悲》。   第二段出自明谷子敬的杂剧《吕洞宾三度城南柳》,原文如下:   “【白鹤子】年光弹指过, 世事转头空。 则管苦恋两枝春, 可怎生不悟三生梦。(云)你跟我出家去罢。(净云)跟你去呵怎生?(正末云)跟我去呵。”   是吕洞宾度化桃树柳树一对夫妻成仙的故事,有些唱词蛮好看的,   “觑百年浮世,似一梦华胥,信壶里乾坤广阔,叹人间甲子须臾。眨眼间白石已烂,转头时沧海重枯。”   “推倒老孤桩,横在小池塘。未做擎天柱,先为架海梁。你看一寸春光,能有几日柔条旺?”   很有些安利别人出世的沧桑效果哈。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第168章 拈花微笑(4)   禅房远离大殿,有小门直通山间,一道泉水飞珠溅玉穿石而过,景色十分秀丽。紫袖住了几日,逢着早晚功课时,只在殿外无人处独坐静听;又常沿着小径行至泉边打坐,看水看树,面对着山林练武,也帮小沙弥提水干活,和他们混得熟。   又一次提着木桶回去,他将泉水倒进水缸,便见心明走了过来。   他一直琢磨心明留下的问题,又总觉开口一说便显得没有慧根,因此倒不敢自行找他。这时见他来寻,便上前行礼道:“数日前大师所问,我想了许久,仍不能明白众人拜的是甚么。”心明神色慈和,只点点头,紫袖又道,“此时不明白,才想潜心修行,自然有明白的一日。”   心明道:“施主此言亦甚有。这一问倒是老僧唐突了些,有失公允。”他朝紫袖一笑,“和尚整日置身寺中,看香客往来看得多了,方有此问。”   紫袖忙道:“还请大师不吝赐教。”   两人便向一旁走去,心明缓缓说道:“譬如有人拜佛,是希求佛菩萨显灵,施以援手,助他得偿所愿。”紫袖道:“大抵都是如此罢?心愿既遂,日后还要来还愿的。”   心明道:“亦有拜佛之人,在佛前同样念念有词,却只说自己要做甚么;出了寺门便腰杆笔直,勇气大增,许是知道佛菩萨看得见,竟一鼓作气放开手脚,从而成事。”见紫袖眨着眼睛看他,又笑道,“这样的人不为许愿而来,却是为了发愿。”   紫袖细辨二者差异,笑道:“头一人是要佛菩萨帮他甚或替他做事;第二人却是自己去做,特特到佛前来讲,想必也为昭示诚意,倒像是图个心安。”   心明颔首笑道:“自心不障,便在菩萨帮他之前,把这事做成了。”   紫袖深为触动,想起一些故事当中,菩萨曾在如来面前发愿一心行善,终成善果;又像是想到一些旁的事,不由感慨道:“若是许愿再来还,倒像是交换;心愿不遂,又要怪佛菩萨瞧不见自己;第二人倒是……”他想了想道,“照这样说,第二人拜上半天出门做事,倒像是拜的自己了?”这话出口,他忽觉造次,忙止住了。   心明却笑道:“也不过如此。发下大愿,具足深信,一心行愿,乃菩萨行——不也是世间大功德?又何必请动佛菩萨出力。”边说边合十胸前,“释尊曾说众生本具如来藏,是无价之宝,不生不灭。自性清净,能见真实佛心,便人人皆可成佛。施主说拜佛如拜自身,倒与此说暗合。”   两人边走边说,走进离禅房不远的月洞门,院里极雅致,高处也有一座小小殿堂。刚刚洗刷干净,门还敞着,心明便朝门槛去。   紫袖跟着拾级而上,台阶不短,空荡荡的殿中央却只撂着一座石台,并无塑像,只墙上有一幅壁画,设色鲜艳,画的是佛陀坐于树下参悟,身旁围绕着不同形貌的人物。   紫袖虽未来过,却看得懂,这是释迦牟尼成佛的情形。心明见他瞧得仔细,从旁笑道:“释尊在菩提树下苦思七天七夜,此间既有魔王前来搅扰,亦有龙王赶来遮蔽风雨……无论何人何事,释尊都不动摇,最终证悟菩提,佛光普照十方世界。”   紫袖听他讲述,看着那画不禁神往,又想起他方才所言,喃喃自语道:“人人都可成佛么?”   “《涅槃经》云:二种庄严,一者智慧,二者福德。若有菩萨具足如是二庄严者,则知佛性。”心明娓娓道来,“成佛须福慧双修,了生脱死,可得涅槃。”   “了生脱死……”紫袖听见一个熟悉的词,想起被自己收起来的了生剑——展画屏给他这柄剑的时候也这样说过。他心中一动,不由说道:“生死无常,因此无可喜、无可哀,他才盼着我能早些看破。”   心明敛眉道:“寿命不过百年,成佛却先要大死,即为涅槃;大死之后方有大生,即为菩提。入涅槃门,行菩提路,方能来去自如,即为如来。”   紫袖被他一席话镇在当地,抱着“入涅槃门,行菩提路”翻来覆去呆呆想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   两人并肩立于壁画之下,他思量着道:“我尚未了生脱死,却也不怕死,如今只怕畏惧二字。”心明眼观壁画,并不看他,紫袖倒觉自在,自语一般说着,“有那么一个人,在一处的时候,从来不曾叫我伤心过。可我做了一件大错事……如今不在一处了,我只要一念起他,明明无限喜乐,又无限痛苦。”   心明应道:“施主所言业报,想来便是此事罢。”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紫袖念道,“这我是知道的。离不开时,自然生出许多忧怖;离开了,我知道该做甚么,却仍有忧怖。大师……”他沉下声音,诚恳地说,“我想出家,也是将这当做了一个办法——其一是为了修法求解脱,其二也为在此学一门掌法。万般法门皆能为我所用,出家不过也是一条路,照样能为我所用。”他自嘲道,“此念或许对佛菩萨不敬,我倒不能当真解脱了。”   心明仍是一副笑模样,淡然道:“既是为你所用,施主可知‘处处是道场’?不剃度、不进此门,就不能修法了么?进了山门,便是进了解脱门么?”   紫袖被他问得怔住,心明解释道:“业有业因,也有业果。同样一条麻绳,牢牢捆上身便令你痛痒,解下才觉松快,得了解脱;可这麻绳捆上水桶却能提起水来,解与不解,自不必纠结了。”说罢便望着他不语。   紫袖怔了一刻,心中仿佛有一处堵塞的石块晃动着落了,所有所悟道:“是呢,这麻绳也能为我所用……”他凝思起来,“不自缚,便无需解脱;不自苦,便无以为苦……大师可是要同我说这个道?”   心明微微一笑道:“心无罣碍。以无罣碍故,无有恐怖。”   紫袖对这《心经》中的句子早烂熟于心,却从未往这一层想过。此时经文由老和尚口中悠悠念出,入耳无异地动山摇。   “常人孰能无过,”心明见他默然不语,忽然高声喝道,“你是谁?犯错之后,你便不是你了?改过之后,你又是谁?”   他连发三问,势同摧山裂地,内息浑厚几如雷震,紫袖浑身似被风暴裹挟,此生经历的无数次“你是谁”顿时扑面而来,似有无数人一齐开口询问。他两手止不住哆嗦,不加思索朝他道:“是我!一直是我,从来都是我!”   两人对话的回声在殿内回荡,良久方住。心明面上复又浮起慈和笑意道:“眼中有我,心中未空,不过’如实’而已。施主拜佛时,想必拜的也不是那几座金银塑像罢。”   紫袖同他对视,心有灵犀,喜笑颜开,只觉周身轻松无比。   心明长眉一颤一颤,伸指轻点他的眉心:“既是求的自己,吃饱睡足即可。无处不能修行,又何必非要出家呢?佛度有缘人,敝寺自然常迎嘉宾,喜结善缘:学武倒好说,明日与武僧切磋便是;若说避在寺里白吃饭的和尚,有老僧一人足矣。”说罢转身悄然离去。   紫袖心悦诚服,向那大袖飘飞、稳如磐石的背影合十致礼道:“多谢大师点化。”   近两年他再不敢随意吐露真心,唯恐再次犯下甚么错处,倒在这里说了出来。因烦恼而烦恼,因痛苦而痛苦,萦绕心头的阴翳,都在老和尚的海潮音下烟消云散。   即便后悔,也不觉得万事成空;即便伤怀,也决计不愿意忘记从前。痛仍是痛,错仍是错,念佛不能赎他内心的罪,可他还是他。   他终于全然接纳了自己。   他已经走过了许多处,还有更多地方没去过,更多办法没有试。既然生死无常,唯有趁生时迈开脚步,临死那一刻才越发坦然。   殷紫袖是注定要在红尘中打滚的人,便继续去修福慧罢。   他胸中澎湃余波未去,兼之心明允他留在寺中练武,更为欣悦。若同武僧切磋得宜,或许也能学到三皈依掌——想到此处,忍不住心花怒放,只盼天快些黑,再快些亮,好早早去练。   这无名空殿的门向来不锁,他午后便又踱来看画。不多时便有小沙弥偷跑进来,又同他说些闲话。两人嘀嘀咕咕一阵,便听见叮铃铃的清脆铃声,又有青年僧人说话声。紫袖尚不知何事,小沙弥惊跳起来骇笑道:“我竟忘了,今日有香客来访。”又朝一旁指了指,“这里有个窝儿,最适宜躲懒。你先藏着不要出声,人走了我再来叫你。”说罢抄起身边纸包一溜烟窜出门去,咣当当将门扇全部关严,已有僧人搬着桌椅走到门口,随后便是摆茶果的吆喝声。   紫袖被关在殿内哭笑不得,依言寻去,果然石台最里头有个不深不浅的凹陷,放着一个小小蒲团。他不由发笑,便坐下歪着头看那壁画,越看越觉有趣。   外头脚步声渐近,紫袖本不在意,听着听着,脸色忽变。   香客两位,其中一个脚步重些,再平常不过;另一个走路轻缓得多,也熟悉得多,像是漂在尘土之上,京城再无第二人。   这是朱印的脚步声。   这时二人停下,拉扯木椅,有人落座,随后道:“你也坐罢。”   果然是六王爷陈麒枢的嗓音。   没想到来访之人竟是他们。一门之隔,紫袖屏息静坐,收敛声气,默默揣度。两人坐在了廊角,想必是借着高处一赏山中清幽佳景;看寺中举止,应当也不是头一次来了。这许久不见,原来王爷如今搬出了城,倒来这里寻清静。   门外淡淡说着山水,朱印一句尚未答完,忽然衣衫轻响,便听不见言语。紫袖方觉纳闷,随后只听“砰”地一声,竟是手掌相击的声音,已在台阶之下——显然是他纵身而起,跃下台去,正在和人对掌。   是刺客?紫袖眉头皱起:新帝做太子时,就曾对这位皇叔下过手,难不成如今仍要杀他,竟连佛门净地都不放过?这时又是一声“砰”,声势更大,位置更远,听起来像是掷出了甚么重物。   他凝神侧耳细听,来人应当只有一个,却扛得住朱印一击,可见悍勇。不等他细想,第三声“砰”已轰然爆开,明明越来越远,却比方才两击还要响上三分,掷物的力道也更大了。   从第一击开始便无人说话。不但朱印沉默,连王爷也坐在椅上一动未动。紫袖听不出来人使的甚么古怪兵器,深觉不安,正要起身,却听王爷开口道:“稀客。”   一个人踩着落叶朝台阶慢慢走近,脚步声不比朱印响多少,却是一脚轻些,一脚重些。差别虽然细微,紫袖却能听得出来。他的心重重一跳,屏住了呼吸。   随后有人说道:“正是来找你的。”   这声音含着笑,带着一丝轻佻的耐心,就像当年在魔教大营再次相见。紫袖心里如被极细的丝线悬吊起来,忽忽悠悠地晃。要不是他人还坐在地下,此刻已不知飞向哪里去了。   --------------------   紫袖(坚定):大师,我要出家。   心明:哦?样我来考察考察。   -考试结束-   紫袖(磕头):大师,出家好难,我回俗世再努把力。   心明(拽):小殷再聊几句嘛,专业论我还没有讲,你先学这一条哈……   展画屏(拽):学什么学,你师父还没死呢。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我这周争取完结,争取(小声)…… 第169章 拈花微笑(5)   朱印双手垂于身侧,虽感觉不到杀气,却仍戒备地盯住展画屏。   王爷却自在得多,坐在椅中笑道:“终于舍得来找我了?日思夜想,终须一见?哟,是我疏忽了,”他又自责起来,“你这腿,现今想必走得不如从前快了,那么或许一年半载之前便想见我,今日方赶到这处罢?”   展画屏也不发急,单刀直入问道:“紫袖在哪里?”   朱印见他周身一团和气,更不敢有一刻放松,只听王爷道:“我怎么知道?我既不知你在哪,也不知他在哪。你想必也去我那里搜过了,可曾见过他一次么?”   展画屏道:“他自然不在你府里。这一年半载,我也听说南北几件案子,有的像是他从中插了一手。”他带着一丝谙熟内情的笑意道,“我更知道你不敢离你那皇侄太近,因此近来陈淡云偶尔重现江湖,未必常在府中。只是赶得巧,顺道来问问你跟他说了甚么,又做过甚么交易。”   朱印心下了然,一年来有那么几次似是有人暗中盯梢,却一闪即逝,难以确认,看来果然是他。所谓“赶巧”、“顺道”云云,不过是信口胡诌。   王爷又道:“你徒弟现在四海为家,不想见你时,自然上天入地也找不到他,简直同你一模一样……不,他已比你强了。他太明白你,才懂得遮掩行迹,因此你才找不到。”   落叶声响,展画屏面色未变,又向前走上几步。朱印掠回台阶之上,将王爷挡在身后,却仍垂手而立,只向他道:“展哥。”   俨然剑拔弩张,展画屏倒止步说道:“朱印,你叫我一声哥,咱们还算是少时的交情。我承你照料紫袖的情,只是立下的誓言作不作数,却还有得商量。”   他话音仍带着笑,朱印却肃然道:“从前的事,是我告诉紫袖的。王爷从不肯透露一个字,紫袖便来问我。我先同他讲了十贤,又告诉他你的伤势,紫袖所知一切,都从我这里听去。”   “很好,”展画屏道,“都是你说的。”朱印道:“正是。”   展画屏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如今不做和尚,也打诳语了。”   朱印仍要再讲,王爷已执起茶杯笑道:“你何必又要跟他为难?你不见了紫袖,要找人出气,哪里用讲这些有的没的?我没守住秘密,你今天就是来取我性命的——我并非不懂,何不直言?”   展画屏却道:“王爷可冤枉我了,我哪里要取谁性命?此次前来,反而是将我的性命交予你。”   朱印十指一紧,只听王爷促声问道:“你……你甚么意思?”   展画屏说:“我人在这里,你关我就是。管保不劳你的人动手,只将牢门一开,我立即自行进去。”   朱印又想劝,又有些糊涂,王爷已将茶杯重重朝案上一拍,起身怒道:“你竟是来投降的?”   “自然如此。”展画屏道,“那时为了甚么将我放走,如今不妨全盘收回。只不巧腿已接过,如需再断,现在便断给你看——同样也不劳你的人动手。只是须得劳烦王爷着人抬我回去了。”   王爷似是听见当世最逗趣的俏皮话一般,仰天大笑。展画屏不再说话,朱印是无话可说。王爷笑声渐歇,叹着气问道:“我捉你做甚么?十贤也罢,魔教也罢,早都’既往不咎’,你孤身一人,对我有甚么用处?”   展画屏带着十足信心道:“王爷当时捉我,也不全为了十贤魔教罢。如今再捉一回,用处可比那时多了。陈麒杰到底怎么死的,想必你的皇侄比谁都清楚。他虽遮掩过去,你也应当心中有数。如今尘埃落定,坊间却也有些传言,我可听说是睿昭太子回来索命了。你那皇侄看似笃定,心里说不准也想要一道保命符。”   殿前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山风悄悄吹过。心明方丈向来周到,朱印一路留心,知道再无旁人在侧,才敢在这里放胆说话;只是不料展画屏忽然将这件泼天的大事轻而易举揭了出来,尽管有所预备,仍暗自吃惊:一句“保命符”,隐约又拿住了陈家人的七寸。   王爷却不为所动,只赞许道:“可见你是打定了主意来的,果然思虑周全。我拿了你,交给今上,当初弑君罪人归案,皆大欢喜——不但我的命保住了,还保住整个皇族,岂不是天字第一号大功臣?我这虚有其名的皇叔竟能手握如此伟绩……你让我如何拒绝得了?”   展画屏道:“王爷包赚不赔的。”   王爷志得意满地笑几声,又道:“我真不曾想到,展画屏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说罢将手里茶盅狠狠掷下,磕在台阶边缘,连盖带碗跌碎,在泼开一片茶水中纷纷滚落。   王爷盯着一声不吭的展画屏,咬牙道:“打断你的腿,也换不来你一刻消停。为了你徒弟,你宁肯自投罗网……好,我让你来投。”说罢倒坐了回去,“你先把双腿断去,要断得再不能接续才行;再将自己武功废去,废得彻彻底底,再也练不回来。”   朱印直觉不妥,忙回身道:“王爷……”   “滚!”王爷胸腔起伏,只望着展画屏,“你计划得好!我只要捉你,这消息必将被你散布天下;你只需呆在牢里,紫袖必然万死不辞地找来……那倒是好极了。我不但放他进去瞧你,还要让他多去瞧,整天瞧。我偏要他看到你成了废人,却再也不能带你走,让你见得到他却碰不着……你既来了,可想过这些?”   展画屏微笑道:“王爷办事,向来妥当。”   王爷恨得嘴唇哆嗦起来,拳头攥住腿上平展顺滑的锦袍,绷得手背脉络根根绽出,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道:“动手罢。”   朱印皱紧了眉头立在台阶中央,看着两人杠上,一时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眼看展画屏盘腿坐在地下,再去看王爷面孔,只见他颜色苍白,怒形于色,低声道:“王爷……”   王爷一语不发。   展画屏抬起手来,下一刻自然便要照着一侧膝盖击下。   朱印见他手势极狠,心知此举之后,王爷必然又要暗自郁结心痛,脚下早已朝前奔出,手中扣住一支刻刀已然抬起,不出三步又忽然回头,只听紧闭殿门内有人一声高叫:“住手!”   雕花门赫然洞开,一个身影一跃而出,旋风般冲至台阶之下,口中仍道:“住手!”   院中两棵大银杏树矗立多年,在秋风中洒下无数黄叶。金黄的银杏叶铺了满地,日光下几乎散发出耀目金辉。紫袖脚下踩着一地碎金,不知道自己站得直不直,腿脚有没有打颤。   展画屏坐在大片金叶之中看着他。   紫袖在门内听他关注自己行踪时,不禁又有些飘飘然如临幻境;以为他要捉了王爷逼问,便转为担忧;及至听到后来,已是不胜惊骇,再也躲不住。此时两人一立一坐,间隔只不到十丈。   展画屏穿着件墨蓝袍子,他从前没见过。   展画屏腰间像是别着一把折扇,在这秋景中十分扎眼。   展画屏仍旧是那副要笑不笑的神气,兴许是自己出来得急,他眸中一丝惊讶尚未隐没,又变成了喜。   紫袖只来得及匆匆扫过一眼,只听王爷道:“长本事了,你在里头藏了多久?”   他这才意识到三个人的目光全部聚于自己一身,一旦面对着展画屏和王爷,又不免狐疑起来,在他二人脸上分别瞄了一转,问道:“你们两个做戏诈我?”   “我跟他做戏?”王爷面色又恨恨地,气得不睬他,“你但凡在里头多喘两口气,再瞧他这双腿还有没有?你火烧火燎出来做甚么?”   紫袖看他复杂神色,才确信他是当真要断去展画屏的双腿,神思便归了位,只冲展画屏道:“万万不可再毁了腿!你快些走罢,我不要见你。”   展画屏上下打量着他,眼神最终如猎鹰将他攫住,问道:“你说甚么?有胆再说一遍。”   紫袖自认亏,自然不敢再说一遍,乍然见面也不知如何是好,只重复道:“你不走,你不走,我……”   展画屏不轻不重问道:“你接着跑?”   紫袖又是心痛,又是后怕,更被他一副无赖模样气得要跳脚,便催促道:“你的腿也坏了……不要到处走,回去养两年。”   展画屏只当没听见,蓦然问道:“你过得好吗?”   紫袖也当没听见,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上前两步哼道:“这给你。”手腕一抖已然抛出,平平飞向展画屏,飞得极稳极缓。   展画屏站起身来微笑道:“劲力见长。”待那信飞到面前,伸出二指一夹,见信封不曾封口,掏出里头的纸来,略一浏览便道:“养气运气之法,保心脉的。家里那药方子,也是你放回去的罢。”   紫袖道:“不,这个同药方不一样……”尚未说完,见他信手便将那纸连封撕成几片,拈在手中挑衅一般冲他晃晃。   紫袖目瞪口呆。虽然早已记得牢,眼看自己的心血就此粉碎,毕竟意外。   ——他生气了。他想。   果然展画屏道:“我不要这个。你跟陈麒枢怎么说的?”   今日又不能善罢甘休了。紫袖把心一横,答道:“保证了再不见你。”说着便越发镇定,“我都知道了。你是谁,你要做甚么,为甚么做,又做过甚么,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展画屏失了笑容,微微皱眉道,“为甚么不告诉我?”   紫袖反而笑问:“告诉你?那时候我告诉你,就有得商量么?你就能告诉我有办法解决你的内伤,还能没事人一样地过?”他也死死盯住展画屏的眼睛,“你说良心话,有么?”   展画屏老实答道:“没有。”   紫袖点头道:“这就没得说了。”他脚尖微动,挑起地下一片碎瓷,伸手捏住。只听王爷脱口叫道:“你做甚么?!”   话音再快不如他的手快,刹那间瓷片已抵住了脖颈,紫袖道:“都说清楚了,咱们早也告过别了,你走罢。是我自己向王爷保证,谁也没逼我。”   展画屏已来不及朝前抢,只冲他道:“那时没有办法,现在却未必,我如今已安然无恙了。”   紫袖连眼都没眨,朱印面现难色欲言又止,最终默然;只有王爷冷笑一声道:“你这谎话精,此刻再扯谎说我那颗药见了效,可是没人信的。”   紫袖抬起手来阻止了他,平静说道:“你走罢,不必说了,这件事我说了算。我数到三。”随即便道,“一。”   展画屏见镇不住他,眼神一闪怒道:“你敢割破自己一层油皮,我今天血洗大般若寺。这些人命全部算在你头上。”   ——他真要生气了。紫袖面上波澜不惊,热血早已冲了满头,心乱如麻之际倒有了胜算,笑答道:“反正我一闭眼就全都看不见,随你。”又道,“二。”   展画屏像是不相信这话出自他的口中,显然一怔,随即朝他走来。王爷急得嚷道:“展画屏!你不要逼他,你以为你徒弟会听你的话?”   展画屏像是走得很快,紫袖已分辨不出,只感到他的那股气势汹涌席卷而过,几乎压得自己瑟瑟发抖。他一面生畏,一面却又生出一股决心,那决心发自两年来的自省,从小到大的依恋,以及对生死无喜无哀的觉悟,以至于冲破了展画屏的威压——放在从前,绝无可能。   没有第二条路。展画屏出手便不认输,但这场对峙只有一个人能赢。他向后疾疾退去,却握紧瓷片,手肘微动,便向颈中割下。   疼痛袭来的一刻,他倒觉得松了口气。如果能将展画屏逼退,他就赢下了这一场;如果不能……   瓷片转眼切进脖颈皮肉。但也仅仅只是切了进来而已——甫一加劲,只觉手腕内外两处穴道同时一麻,便再也加不上力气,身前有一角信封、一团茶叶,与手中那瓷片一同跌落。   展画屏和朱印同时抢上,瓷片虽小,紫袖颈中鲜血已涌了出来。二人如同排练过一般齐齐抬手,一落于头颈,一落于前胸,封住他大大小小数处穴道止血;再从怀里取出药来,外敷内服一气呵成。展画屏从衣摆撕下整整齐齐一条布来,给他缠好伤口。   紫袖方才心情激荡竟忘了朱印还在旁边,被两人同时制住自然毫无还手之力。此时有些迷糊,如同案板上一条半死的鱼,只得被料得服服帖帖,却将一应手势动作瞧得清清楚楚,心生钦敬,早已忘了身在何处,只回顾二人功夫,不由默想:当世两大高手之精妙迅捷,难得一见;不知并肩作战又是何等风采,可如今素墨兰汀都已不在,哪还有人能迫得他们全力一击呢?   茫然间眼神游移,才同展画屏四目相对,回过了神。展画屏道:“皮痒了不是?”声音甚轻,杀气却霎时漫了出来。   朱印身形一晃,便即奔向王爷身前。紫袖刹那间寒毛倒竖,知道他要找王爷后账,势必闹大,吓得拉住他衣袖小声求道:“别动手。”   展画屏不说话,将他横抱起来,朝台阶走去。紫袖刚要挣,只见他眼帘半阖道:“想不想陈麒枢活命?”便再不敢动。   朱印向日葵一般跟着二人的方向转了半个圈子,展画屏却只将紫袖轻轻放在一张椅上坐了,自己拖过另一张坐在旁边,问道:“为甚么死也不要见我?因为不想我死?”   紫袖道:“我活着,你能断了这份念想么?”   展画屏又问:“你的一片真心就这样废了?从前吃的苦,都抛在脑后了?”   紫袖此时已全然平息下来,应声答道:“兰大哥曾经说过,人都会犹豫。我从前不懂,现在懂了。我知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可我怕你死,更不许你为了我短命。哪怕多一天,我也希望你活着;哪怕不在一处,哪怕不快活,都是我对不住你,我就是要你活,我要想办法让你长命百岁才痛快。”他半垂下眼睛,“我长了些见识,也能过得好。我只盼着你这个人还在,只认这个,你争不过我;如果不行,我宁肯死在你前头——只是今天没想着真要寻死,不过想逼走你。”   展画屏却说:“既没有旁的缘故,我也放心了。你先听我问几件往事,问完就走。”   --------------------   朱印:展哥。   展画屏:Judy。   紫袖:咦,印哥可以叫他Jungle。   王爷(打冷战):闭嘴,都滚!!!   【我真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作者呀。】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朱印比老展小一岁,王爷比朱印小一岁,   年龄是这个顺序。   基本可以想见,以后大概是紫袖炸毛撸袖子上,老展一边说着“没必要”一边拉架吧…… 第170章 拈花微笑(6)   紫袖听他如此说,便应了一声。   展画屏却转向王爷说道:“我从前去兴王府中数次,你都知道么?”   王爷拨开朱印走近些道:“小小毛贼,我自然知道。我家里的东西,被你偷了可不止一件。”   展画屏不屑道:“民脂民膏,取走还于民间,有甚么不好?”   “你说好自然好。”王爷此时也不生气了,瞥了紫袖一眼又问,“这时候想起这个来?”   展画屏道:“我进宫做了侍卫之后,也去过兴王府,你却未必知道。那时候你爹听说你手里有件异宝,便想留给睿昭太子,因此遣我前去。”   王爷思索着道:“不对罢,你莫非记差了年份?我为何不知?”   “因为我甚么都没有偷,”展画屏道,“我带着一件同样的包裹,将它换了出来。”   王爷和朱印面面相觑,都是脸色一黯。展画屏又道:“那包裹里头应当是个匣子,”他伸手比了比,“枕头大小,沉甸甸的。我常办这事,自然不会多看,只管拿。”   紫袖正听着,王爷却失口嚷道:“不可能!你……”   展画屏见他神情剧变,便不再问,一口气说道:“包裹带回宫中,便由你爹保管。只是他心中存着猜忌,也不急用,并未赐予太子,不久宫变即起。你这里不见任何变化,因此全然不知。”   王爷仍沉浸在震惊之中,低声道:“为甚么……为甚么?”   紫袖一头雾水,展画屏又转来问他道:“在我不知情的时候,你喂我吃过药,对么?”   他茫然一刻才道:“出了灵芝寨后,你在千帆四圣手下重伤不醒,我给你服药吊命,都没见效。”   展画屏又道:“若我没有猜错,那药是陈麒杰那里得来的,对么?”   三双眼睛都盯着自己,紫袖形同受审,六神无主道:“对,是我被金错春打了一记,皇……不对,他死了,是陈麒杰赏我的。我做侍卫的事一直瞒着你,因此也没特意讲明……那补药不好,是我的错。”他一边说,一边瞧见王爷伸手抓住了朱印胳膊,指甲掐得发白。   展画屏面色平和,点点头道:“你的伤必定不轻不重,他用那药来收买人心。”紫袖道:“大概是罢,我心里别扭,才没有吃。”   “幸好你没吃!”王爷冲口道,“那就是回雪镇魂丹!”   “甚么?”紫袖没有听懂,“……甚么?”   王爷红着眼眶叹道:“蠢材!被他换走的那件宝贝,就是回雪镇魂丹啊!!!”   紫袖头脑嗡嗡作响,只见展画屏道:“先帝要我去换,我却不知内里装了甚么。那匣子甚大,里头必然填塞旁的药材;你我见到的镇魂丹,却是单独取出来的小小玉盒:因此即便我去王府吃药,也并不知道那就是从前经手过的东西;而服下的那一颗,正是我当初换进去的赝品。”   “难怪当即呕血,”朱印道,“我只以为药不对症,没想到早已换过。先帝这份偏心,可比我想得更要偏些。”   王爷面色如雪,终于问道:“为甚么他会知道……会知道我有这丹药?连,连盒子都……”   展画屏道:“兴许他知道素墨和寿王来往,却不知道寿王的算盘;兴许他知道更多,却终究没能周全:这是他和素墨之间的事,人已作古,此时也无从得知了。素墨从不曾无故给药,你爹取个现成,倒不必和素墨多费口舌。至于你……”他又淡然一笑,“如此看来,你当时隐忍不发束手旁观,反倒明智;否则寿王能活,你却未必。”   他将目光移回,对紫袖道:“真正的丹药始终存在宫中,就此沉寂。皇宫异宝无数,我猜是被当做平凡补药,一直无人在意;盒换瓶,瓶换盅,都是常事。陈麒杰更加不懂,只因你出身王府,才拿来做个顺水人情——他的侍卫出身千帆院,或取财帛,或有名医,自然瞧不上这丹药。历经辗转,最后竟到了你手上。”   紫袖试图解他们三人的话,慢慢问道:“你……你把解药早就吃下了?你又是怎么想起这回事来的?”   展画屏微笑道:“腊月十八你没有回去,我在门口找见了你留下的药方,就大概明白了你的意思,料你已然知道内情。我那时也束手无策,想到你分别前说的那些话,就有些不痛快。”   “情急攻心,”朱印忽然说道,“心脉必然震痛,因此才留意到了伤势罢。”   紫袖乍得知展画屏居然也不能自在应对无常,胆战心惊问道:“是……引发了旧伤?”   “应当是那样才对,”展画屏道,“可是远比从前要轻。我深以为异,然而着实没有大碍。因为已许久不受重伤,素日并未在意,直到发现心脉不再危脆,我才从头细想。若要治伤,须得服药行功,除去兰泽的药,也只剩咱们在路上那个时候。再回溯往事,原本不相干的那些,不见得就不能连在一起。”   紫袖自然不会忘记,自己带着他一路找去醍醐坡,给他运功渡气,的确每天都不曾间断。他听得呆住,仍不相信,争辩道:“即便吃了药,可是我功力毕竟有限,那一点真气算甚么……”   “不要小看你的真气。”展画屏道,“我虽练功久些,却是中途转换,一应凌云派内功都还带着;你功力未足,却是散尽从前内力之后重新练起:要说佛门纯阳真气,你的反倒比我的更精。三毒心法本就是佛门正宗内功,何况你不顾自身存亡,给我渡了又渡,服药疗伤的分量早该够了。”   紫袖还想说,又不知该说甚么,茫然抬头去看王爷和朱印,却见王爷一双凤眼盈满了泪。他满心里都懵着,眼前只浮现出一颗黑黝黝的药丸子,先被展画屏换走,又在多年后被自己填进了他肚里;而自己豁出性命为他运功,只不过想要他多活哪怕一刻也好,何曾往这件事上头想过?   银杏叶仍旧缓缓飘落,叫他明白下头是地,上头是天;可他不明白为甚么事情都翻转过来了。他喃喃道:“不是我害了你么……不必找药方了么?”   展画屏看着他惶恐的模样,含笑道:“如果你不跑,我倒还不知甚么时候才能发觉。这许多事缠在一起,几个人一同来说,才大概明白究竟。从前身边都是魔教事务,我能分给你的闲暇和精力实在太少。这伤多年来不能痊愈,在王府服了药不起效,我也以为没有办法了,却想着毕竟还剩些时日,因此没有告诉你——因为说了还是没有办法,不如先将魔教的事做完。我也是头一回经历这种事,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得最妥当。”他拉着紫袖的手,半蹲在他面前,“我这辈子,天下人里唯独亏欠你最多。”   紫袖默默摇头。他尚不能全然清醒过来,却记得犯错的人是他,因此脖颈虽痛,仍将一个脑袋晃个不住。   “别跑了罢。”展画屏扶着他的下巴颏不叫他动,问道,“‘二人相忆,二忆念深,如是乃至从生至生,同于形影,不相乖异’——这是你说的,如今都忘了?如果彼此牵挂思念,才能生生世世形影不离。从前不得已、不敢说的话,现下我都敢说了;只要你愿意,咱们就朝远的地方去。   “我带你翻过山岭去大漠,去一望无际的草原,有最快的马,最烈的酒,咱们也能大醉一场,穿越莽莽平沙;我还想带你去又高又冷的山上,看蓝色的湖,看千年不化的冰雪,看那里的月亮,看你没见过的毛绒绒的野兽,看别处都看不到的风光。”他双手将紫袖的双手拢在一处,“天下这样大,咱们还没走遍。你不等我了么?”   紫袖呼吸有些艰难,开口也觉艰难,眼睛闪动起来,半晌才说:“你真好了?你不是又拿甚么瞒着我。”   “真好了。这一年来更踏实,以后再不会复发。我保证。”展画屏说,“我知道如今你也不容易信我,我今天说的话,旁的你哪怕都不信,唯独这一件一定要信。就算不信我,至少总该信朱印——方才我同他过了三招,也为试一试,他的劲力总不弱于胡不归。”   紫袖随着他所指方向一瞧,跳出来时只顾看展画屏,没朝后头留意,这才发现地下裂开一道深痕,直通向月洞门外去,隐约可见外头裂得更宽,又有冲击垮碎痕迹。他回想一番,恍悟那掷物之声竟是劲力触地的响动。将这不知静置多少年的岩石打坏,可见二人力道之强。   细究之际,朱印已说道:“你师父甫一露面便出了手,我只能全力以赴;放在从前,应当已引动他伤势了。我原本生疑,却也不能确信,此时看来可见大好。你探一探脉象,若仍旧洪沛有力,和缓充盈,便知此言不虚。”   展画屏道:“你再不信,我不妨跟朱印正经打上一个时辰,再找心明打一场,就此打下山去,你瞧还复不复发。”   六王爷和朱印同时色变,紫袖道:“你疯了?!”一边牢牢抓着,生怕他当真起身去打;一边果然去摸他的脉,一丝极细微的欣悦在搏动间钻了出来,他小声说:“真好了啊……你真拿走了镇魂丹,真拿走了……”他欷歔起来,“你救了你自己啊。”   展画屏笑道:“甚么都没瞒着你,你也不能再躲着我——你没有对不起谁,你做的分明是好事。是你跟我,救了我们两个。”   紫袖努力看他,像是逐渐看不清了,只知道展画屏站起身靠了过来,靠得那样近,让他的额头刚好贴在他身上。一只手揽着他的头,他听见展画屏的声音在头顶说:“不要自责。不要害怕。你当初肯用心练武,真是太好了。”   紫袖抬起颤抖的手抱住他的腰,泪如雨下。   他以为再也不能像这样搂着他了。尽管浑身抖得厉害,仍能感觉到展画屏的手还是那样温暖,像从前一样搁在他的后脑。他习惯了日日夜夜在火狱中炙烧,也不在乎还要继续下去,他已能将阴霾甩下。可只有这个人,轻轻几句话就能把他整个儿捞出来;甚至不需他多说,他就明白自己的痛处。   这只手仅仅按着他的发肤,他已感觉到身后极远处,在一串错综复杂的足迹之间,有硬而冷的残迹轰然崩塌,月光透了过去。   他和他重逢不过一年,许多话来不及说尽;这个人却知道那么多,在他决意独自远行时现身,赦免他的罪业,填补过去的残缺,叫他回头看见更多闪亮的部分,叫他明白自己在那捧出真心一往无前的勇敢岁月里,总有一些事做对了。   大般若寺笼罩在秋日暖阳中,金色树叶是那样温柔。   般若是智慧,究竟成就涅槃。听心明说法时,他觉得自己应当是明白了什么,却仍有不圆满处。   展画屏才是他的福报,他长大了,他就回来了。   ——万般圆满,都在此时。   紫袖已许久不曾哭过,这时候当着王爷和朱印,却哭得不成模样。为甚么总是这样,明明想告诉他自己在不断长大,又偏偏在他的怀抱里忍不住眼泪。   都怪展画屏。   待他再度抬起头来,看见朱印朝他微笑,才觉得脸热。   王爷将展画屏的椅子拉过去坐下,冷声道:“从前不知道你是动情死得早些,还是求而不得死得早些;现如今你死不了了,我倒也不必再悬着心。”又看着紫袖衣领斑驳血迹叹道,“我没有遵守诺言,也没有你这等魄力。你也走罢,趁早不要再气我。”   --------------------   《金刚明沙》写到的剧情,的确就是金刚明沙;   《诸相非相》的一些事,在这里也都有了结局。   一时的表象,未必就是真实的结果,   佛菩萨出手相助之前,也许你已经成功啦。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还有最后一个章节,明天完结。   下周一(23号)开始V,所以周末也可以看哟。 第171章 拈花微笑(7)   展画屏二话不说,伸手便拉紫袖,紫袖却还有话要讲,坐在椅中不动。王爷看他两人拉扯,又对展画屏道:“还真抬腿就走?你对我也算是从一而终了,这幅面孔向来没变过。”他面现一丝微笑,“紫袖倒罢了,你方才可承认了弑君的事,走也走不利索,这个把柄在我手中捏一辈子。”   两人都转过来看他,王爷又道:“你说甚么冤魂索命的传言,自然是因为皇兄同睿昭太子死状如出一辙,同为中毒:必然是你处心积虑潜入宫去,有意为之。是要恭喜你大仇得报,还是要将大乾变作狩猎场来围捕你,都在我一念之间。”   “我要你抓我顶罪,却没说过是我干的。”展画屏神色如常,淡然说道,“真脱不开嫌疑的是你。你和陈麒杰自幼便有宿怨,又熟悉宫中一应路径礼节,无论要他怎么死,由你下手比旁人更为方便。你恨陈麒杰入骨,兴许比我更甚。”   紫袖轻轻点头,却见王爷一双眼睛盯住了他又道:“既不是展画屏,那是你下的手罢。你做过贴身侍卫,在宫中行动自然来去无阻;又练成了内功,更加如虎添翼。目睹魔教惨败,你哪里会轻轻揭过?”   紫袖坦然微笑道:“你皇兄实则中毒而死,我却曾将那‘清露’之毒分过一半给你。你在他身上吃过亏,以牙还牙岂不顺成章?何况还有印哥帮你,更是万无一失。”   “是么。”王爷冷笑道,“我看是你先离了王府,撇清了干系,才去替你这瘸腿师父报仇。”   “不是我。”紫袖反倒一指展画屏,“他想报仇想了许多年,我为何要替?要去也应当是他亲自前去。”   “不是我,”展画屏十分干脆地道,“是陈麒枢。”   三人六只眼睛,笃定和怀疑神色交错变换,互相打量。   王爷眼光在他二人脸上转了一轮,又冷笑一声道:“你二人做的好戏,我是一个字也不会再信了。”   展画屏道:“贼喊捉贼。”   王爷眼皮一翻道:“既然谁都不承认,那便是共业,今后的果报一齐担着罢,谁也逃不掉。”他撇过头去看山景,咬住了牙,“这一辈子也摆脱不了你们两个,真叫我恶心。”   展画屏朝身上去掏着甚么。紫袖脑中还想着回雪镇魂丹的事,如果当初王爷真染了重疾要吃那药,早被他偏心的爹坑死了。想到此处,于心不忍问道:“你皇兄已死,可你还要进宫服药去么?”   王爷没有回应,朱印却摇了摇头。紫袖带着疑问,良久方见那白皙的手指动了一动,王爷言简意赅地说:“陈虎是太子的人。”   紫袖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顶替金错春的侍卫代首领,居然是儿子早就暗中安插在父亲身边的亲信。就算不出挑,只要他不犯错,早晚能派上用场;那时候陈虎在魔教一事上,也自不会像金错春一样忠心。   他细细去瞧王爷的面庞,看他容貌似乎是精神健旺。他这才意识到,向来在外只露双眼的朱印已不再包着头,那短短金发越留越长,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了。想必长泰帝一崩,曾经视兴王为眼中钉的太子,和他的皇叔倒当真和睦起来。如此一看,新帝即位前后,王爷果然使过手段,叔侄达成默契,解除了烦忧。   他正想着,却觉颈中一痛。展画屏手里执了帕子,给他把伤处周围血迹擦了擦;又不太顺手,将帕子伸去王爷面前一碗茶里蘸湿了,再收回手来慢吞吞地擦。   王爷气得七窍生烟,再不顾斯文,立起眉毛叫道:“还在这里现眼!给我速速滚出去!”说罢走去一旁,背对二人,再也不朝这边看上一眼。   展画屏处变不惊,慢吞吞揣起帕子,牵起紫袖的手慢吞吞下了台阶,同样慢吞吞向外走去。   好歹要走至门口,紫袖忽然挣脱,奔回院里显眼处,对着台阶之上的王爷和朱印磕了个头。王爷面朝大殿,背影纹丝不动,朱印却执礼相送。紫袖看着他飞扬的金发,想起他对自己也有半师之谊,心中感慨,默念道:恩恩怨怨都留在这里罢,此一去不知何时再见。   他站起身来,朝那月洞门飞跑。练了一身轻功,早已驾轻就熟,此刻却丝毫都想不起来用,脚步声哒哒哒响成一串。   他在满地辉煌落叶中,乘着秋风扑向门前的展画屏。展画屏满脸是笑,接住他抱了起来,一手还不忘护着他的脖颈,原地打了一个转。紫袖伸开双臂朝天大笑,只觉此刻之畅快,实乃平生前所未有。随后搂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肩上,再也不肯松开。   良久,展画屏拍拍他的后背道:“下来,你师父腿又要断了。”他连忙跳下地,只与他执手相对而笑,慢慢朝外走去。   待一双背影再寻不见,朱印便动手将桌椅归位。王爷回转身,正逢心明方丈走来,便对他道:“和尚,今日血溅佛门,是我之罪。”   心明方丈口宣佛号道:“善哉。心存善念,何罪之有?施主早有嘱托,老僧才有所留意,着人速去通报。”   王爷出神一刻又道:“没想到你寺里降魔神通,也有降不住的时候。”   心明笑道:“施主可曾听过救蚁延寿?”   王爷一怔,心明便朝朱印一笑,朱印会意道:“《杂宝藏经》中说,有个小沙弥只剩七天寿命,他的师父已证得阿罗汉果位,预见此事,便叫他回家探望父母。七天后小沙弥却无事返回,师父一问,才知道他在回家路上遇见一群被困水中的蚂蚁,便用一片树叶助其逃生。”他望着王爷道,“因为救了蚂蚁,方延己寿。”   王爷沉吟不语,心明便道:“沙弥如此,妖魔亦是如此。慈悲之心既生,便已不再是魔。”   “这两个蠢材,沾了蠢的光。”王爷慢慢说道,“一心想着别人,反而成了利己的事。这倒好,一个养腿一个养脖子,别再出来害人。”   心明合掌颔首道:“有一念慈悲,能得大智大勇,无上神通。即如妖魔,若存着死志甘愿奉献己身,便应不再受降服之苦,也是因果。”   殿前肃静,三人默立一刻,王爷从身后取出一个粗陋的木盒,交在心明手中道:“从前两幅都是赝品,委屈和尚挂了这许久。这真正的原本《十贤图》,今日终得物归原主。”又冷笑道,“世上遍地伪劣,已然太多;这就算作我一点心意罢。”   紫袖取了禅房行李,跟着展画屏绕出寺院,顾及他的腿,刻意走慢些。二人相携漫步,朝阳处尚有山花烂漫。   展画屏按着他的后脖子,摩挲着给他裹伤的衣料道:“气性大得,还知道你要做主了。”又笑一声道,“眼中有自己,是件大好事。”   紫袖朝他笑道:“眼里这个自己若是越来越大,难免就会讨人嫌。”   “那又怎么样?”展画屏道,“都嫌弃你也好,你就只能跟着我了。”   紫袖听得哈哈笑起来。谁又知道以后会是甚么样呢?他曾那样认真地塑造着因,而每一个今日都是在修未来的果。   晴空万里,脚下是两个人的江湖路,这才刚刚铺展开来。   他瞧着山路上展画屏的鞋子,又问道:“你这腿当时才养了多久,是怎么进宫去的?”   展画屏道:“谁说是我去?太子居心叵测,想来也许是他下的手。”他朝紫袖眨眨眼睛,“我看更像是你干的。”   紫袖嗤道:“哪里是我?我看说不定倒是皇帝自己干的——你以为世上只你一人晓得诈死?”   一边说着,他又从路边杂草丛拔来许多狗尾巴草,塞给展画屏道:“给我编小兔子,要胖。”   展画屏拿过来三扭两扭,边走边缠,果然编出好几只,横七竖八给他插在发间、衣襟。紫袖顶着毛茸茸的脑袋,两人一边谈笑,一边转过了山脊。   刚绕过几步,便听水声轰响,淡淡水雾扑面而来。两人抬头一瞧,一道瀑布高悬岩间,莹白如练,水流挟着万钧之势直坠入浓绿深潭。被这瀑布吸引,二人比手画脚,你一言我一语地赞好,只不及细赏,山风渐强,大片水珠兜头罩来,竟如落雨,丝毫不留情面。   眼看衣衫要被打个透湿,哪怕是九天仙境也看不得了。紫袖按着刚编的兔头,展画屏捏着狗尾巴草,在水幕中朝前撒腿狂奔。紫袖觉得滑稽,边跑边忍不住笑。风雨拂面,山林阒寂无人,这陌生的路上早已是长大后的风景;眼前唯有展画屏侧影如画,犹似少年时。   他偷偷打量着两年未见的师父,又觉得怎样都看不够,忽然惊觉他躲起水来步伐轻快,身姿飘逸,腿脚哪里还有不灵便的模样?   他疑心大起,忍不住追上前去问道:“你的腿到底怎么回事?这不是好好的么……你装的???展画屏?展画屏!!!”   展画屏握紧他的手,一把将他拉在身旁,手臂如铁钳把他牢牢夹住,头也不回地说:“不过是接骨,养一养也就好了——连这都看不出来,费了老劲真割自己一道。”要笑不笑地看他一眼,“真是笨得要命。”   ——第四卷 完——   --------------------   老展,信用破产forever……   我看有读者真信他会自己断掉两条腿?   太善良了吧你们!!!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留言!   正文收尾啦~诈骗集团也收工啦。   社交达人陈麒枢,今日破财修缮寺院。   朱印以后可以扎辫子。   紫袖收获草编小兔子若干。   啧,老展,   真男人就要战斗到最后一个字。 第172章 后记   多年前我看过一篇科幻小说,叫做《你一生的故事》,作者是特德蒋。小说中的语言学家研究外星人“七肢桶”,因为习得了新的语言模式,从而打破了时态界限,变得能够预知未来。   在写《紫袖》的时候,我有一点像是感觉到了这种技能。因为知道结局,知道将来的走向,在写很多情节的时候,不免就有一种奇妙的体验。大概每一个写小说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感触吧。   现在写完了,我也长了几根白发(是真的!之前绝没有这样过!!)……这一年多坚持下来,现在的感觉就是……   写连载很累。也很有意思。也很累(〒︿〒)。   我希望自己能塑造出成熟又真诚的角色,写一个完整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20多岁的紫袖和30多岁的老展,有各自的性格,又会因为对方而踏进同一小块感情领域,也都发生了变化。   展画屏这个人,毕竟有四分之一篇幅是直接消失的,其实我写起来才后怕,觉得这样设置有点冒险。他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不浪漫,也一直在变化,但还是有读者说很喜欢他,让我很欣慰,至少说明他出场的时候都表现得不错。   紫袖一开始是弱鸡,寻找爱、又在爱里成长。爱让他欢乐,也让他痛不欲生,最终蜕变成更加坚定的自己。我猜很多读者其实比他年轻,但还是会叫他“小紫袖”,真的很有趣。   在我看来,成长未必是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去按部就班地解什么是友情怎么去奋斗又如何天天向上;有时候成长是很混沌的,你会许久都很茫然,也会一夜长大。你被身边的人和事、被这个世界推着走,变得跟以前不同,甚至跟自己的想象不同。   紫袖因为晚熟,几乎经历了“饱和式”的成长,从不喜欢自己,到完全自我接纳。尤其最后犯了最在意的错误,虽然不原谅,但还是要积极寻求解决方法,接受现实并且不再自我厌恶,是个艰巨的挑战。   展画屏帮助他奠定了基础,而最后的步骤是在感情之外完成的。当他认识并接纳了自己,才会发展出更好的感情关系。以后在他自我意识疯长的时候,展画屏会成为他的缰绳,而彼此又会被更纯粹的对方吸引。   我自认为这两个人的爱情是好的,但并非完美。成长变化的人之间怎么会没有矛盾呢?在不同的感情阶段会面临不同的问题,这两个人的选择,未必是遇到同样情况时你我的选择,但是有自己内在的逻辑,我想是能对得上的。   我很喜欢他们,觉得他们的关系很有活力,故事仍然会在不知名的时空里继续下去。   这个故事其实多年前就写了个开头(不是现在这一版),能写出来也要感谢我的小伙伴徐同学,当年一无所知就疯狂鼓励我写完,这一天(终于)来到啦!   要说满意还算不上,有些地方写得很糙,有些复杂的部分我没有写好。水平有限但的确尽力了,没有敷衍过。   实在没有想到我能写完这么长的故事,这么多角色和情节。过程中经常纠结,倒没有真想要停下。现在我很高兴,也能跟我的朋友说,看啊我实现了承诺。   感谢所有读者,我们是一起看故事的人。能够和陌生人一起笑,云分享一张纸巾,是很浪漫的事。   感谢诸君不吝赠送海星,感谢积极和我聊剧情聊角色的小伙伴(你们ID我都倒背如流了),有的还会谈起自己的生活,让我非常感动。   刚签约上榜的时候,发了十多万字,有12个收藏。在这里特别感谢这12位朋友,是我第一阶段的精神支撑。   另外特别感谢第一位留言的读者@白鹿青崖行,第一位打赏读者@爱看文的盼,打赏榜榜首读者@季鱼,第一位长评读者@书荒的我。   (0824补充记录:第一位订阅读者@霜织,第一位全订读者@你们都觊觎我儿子,还有第一位画了同人图的读者@阿旌不吃洋葱。)   感谢大家给我的支持。   正文完结会修一修前边的内容,写一点番外。我自己有几篇想写,大家有什么想看的也请给我留言,我会挑着来写。   紫袖是幸运的,他毕竟是小说的主角,能从感情中收获力量。生活中努力的大家,比他更强大。   愿朋友们都能福慧双修。   愿每一个真心人都能遇到最好的爱情(不谈也不要紧)。   愿诸君都能与自己友好相处。   愿我能写出下一个你喜欢的故事。咱们江湖再会。   (我吹牛而已,没有要接着开江湖文的意思,诶嘿)   2021.08.19   # 番外 第173章 独占(老展紫袖番外)   投客店时,天色已全黑下来。   下了净山不急着赶路,展画屏径直奔向附近的镇子。紫袖只换了件外衣,随意遮掩了脖颈,吃过饭便跟着他进了房。   关门回身时,却见他点亮了灯,又回来站在面前瞧着自己。紫袖许久未见展画屏,再次和他一起行路,只觉倏忽便入了夜;此刻没了旁人在侧,自然巴不得多瞧一刻,便也只对着他一动不动。展画屏眉眼仍然凌厉俊美,面容起伏如同雕刻,却带了三分笑。紫袖伸出手去抚上他侧脸,眼波闪动,只是恋恋不舍地看。   展画屏任他摸,低声道:“我变样了么?”   想来是他顽疾已去,练功更加得心应手,此刻又没了心事,看起来容光焕发,反而更像当年在凌云山上的模样。紫袖抿着嘴又瞧了一阵,也低声道:“不曾变。”   展画屏故作深沉叹道:“思君令人老。”   紫袖被他逗得笑起来:“看来你也不怎么想我啊。”   展画屏盯着他假作打量,也笑道:“我看你可老成了些。”   紫袖笑意更浓,伸出一根手指摇一摇道:“我每天只早中晚想你三次,多了不想,因此应当老得也不快。”   烛火融融,四目相对。下山时只顾着说笑,相思却留在了心里;此刻许多言语流淌在眼神当中,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紫袖拉住他的手指,展画屏喉头一滚,想要凑向前,却望着他颈中细布,没有动弹。紫袖看着他的眼睛,朝他微微倾身,低声道:“亲我。”   展画屏站得笔直道:“不行,你伤口容易迸开,血脉养好之前不准乱动。”   紫袖同他气息交错,哪里还能忍,拉着他发急道:“你就亲我!我不动!”   “那你就不动。”展画屏一边说,一边将他按在椅中,又把他双臂沿着扶手牢牢贴住,才俯身吻了上来。   紫袖心中立时滚烫,那一点热度悄然蔓延开来,几乎只是一眨眼工夫,半截身子都发热了。他想再靠近些,却被他制得无法动弹,唯有梗着脖颈,小心同他细细亲吻。不料展画屏浅尝辄止,又在他唇边轻轻一咬,随即退后,竟然若无其事摆弄起行李。   紫袖瞪着眼看他弄完这个又弄那个,腔子里被他带起来的一团火苗上不来下不去,几乎暗自发抖,这才领教他说的“不动”是个甚么模样。他久不经情事,心里如被许多小爪子一刻不停地挠,又不能立时将伤口挠得平复,满心无奈之际不禁仰在椅背上嚷道:“我要死了——”   展画屏头也不抬说道:“还早呢。”   ……他成心的。   紫袖回过味来,看他笃定之中隐约带着一丝阴险的笑意,便知道他不会就此放过自己。   此后果然相敬如宾,饮食坐卧一概板板正正。展画屏睡姿原本规矩,这时更加睡成一尊卧佛,只差自带整圈佛光,将他隔在三寸之外。紫袖只能牵牵他的手,一天顶多能有一回被他压得死死地,蜻蜓点水般厮磨着亲上一亲,胸中又要白白激荡两个时辰。如此走了数日,才带着展画屏回到了他自己的小院里。   这里比醍醐坡离京城更近,也不像万竹林那样毫无人迹。院外栽了几株橘树,一切都是普普通通的模样。   展画屏对他这块小小地盘甚是好奇,翻来覆去地看,又偷拿出柜中的金鱼灯,抛皮球般丢来丢去,吓得他大叫着去抢。   回家来再换两天药,那伤口便只剩细细一道疤。料想不需多久,也就越发淡了。紫袖洗涮完毕检视一番,不见异状,便将备好的细布放在一旁不再缠,晾着脖子进了卧房。   展画屏正在关窗,却仍将一丝敏锐眼神不着痕迹投了过来。紫袖被他涮了数日,早已认命,干脆冲他道:“知道了,这不算养好。你又要说等疤痕消尽才算数。”说罢倒背着手站在地下,撅起嘴来等今天这一亲。   展画屏施施然走近,仔细看了看,忽然将他拉进怀中,如同野兽咬断猎物脖颈一般去咬那道疤,却是轻轻地。紫袖被他牙齿一碰就是“唔”地一声,随即觉得那温暖气息不断上移,越过了下颌,终于吻了下来。   被那唇舌横扫,他顿时失去多半气力——这才是展画屏,这才是他的习惯。他伸手去拉展画屏的衣领,将手掌贴上他火热的胸膛,那久违的肌令他几乎神智恍惚。他探出双手磋磨,却只听裂帛之声响过,展画屏将他衣衫一分,整个人捞了过去。   他的手掌缓而又缓时轻时重擦过腰背,紫袖不由自主便向他蹭去。展画屏一边密密亲吻,一边揽着他笑道:“就急得这个样?”   紫袖咬紧牙关,将他脑袋拉来,重重堵住那张多话的嘴。   秋凉中,待一身热汗落了,已是深夜。两人又折腾着烧水,拖来大木桶一齐泡入其中。紫袖伏在他胸前,呆望着发梢在倒映着灯火的水面上浮沉。   展画屏忽然唤道:“殷紫袖。”   “嗯?”紫袖懒懒应声。   展画屏:“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紫袖想了想道:“嗯。”   展画屏轻轻摩挲他那条伤疤道:“为了不被我找到,连凌云山也不回了?”   “不回。”紫袖道,“也没甚么大事,给大师兄传过一次消息,想来你也去过了。”   展画屏又道:“如果这回见不上面,我听你的意思,是要在寺里学三皈依掌?”   紫袖在路上同他些许说过几句,此时便坦然道:“明白这门武功当中的至深妙,方能全然懂得如何令人受伤,因此对疗伤也能有所助益。即便不能除根,就像找到的那药方一般,只要使得妥当,总能减少一点苦楚。”   自从出了大般若寺,两人这是头一回正经谈起那天的事。在外头谁也不曾多说,回到家里倒提得自在。他又笑问道:“我那样逼迫你,你生我气么?”   展画屏道:“起先以为你当真要寻死,自然气急;后来见你手下甚有轻重,才知道也不过是做戏。”说着在他身上拧了一把,“你倒是对症下药。知道你这样坚决,我也不会再多说甚么,至少当时不会再强求。”   紫袖边躲边笑道:“既见了面,也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他伸手按住展画屏的手臂,“你一定会穷尽各种方法绊住我,我一开始跑不掉,就再也跑不掉。因此须得快刀斩乱麻,跟你扯皮是必输的。同这些相比,小小皮肉之苦又算得了甚么?”   展画屏像是叹了一口气,又像笑了一声,问道:“那时候送我上船,你是怎么想的?”   紫袖回忆着送他离去前后的情形,历历犹在眼前,便出神答道:“我知道你是没法子才不肯说,我也没法子——但只要停下,就不会更糟。毕竟你还有魔教的人要顾,有许多事分心,一阵子也就过去了。等到有了办法,我或许会给你写信,或许就能见你……但所有的事,也要等治完伤再谈。”   灯花噗地一声,带起些微闪烁,他淡淡地说:“我从来最喜欢你,只喜欢你,恨不得与你永不分离。可如果这些要拿你性命来换,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要的。旁的事没有这样大,或者我不在意,就都有得商量,随你说了算;可这件事不一样。在这样的事上,咱们两个谈不拢,你愿意我却不愿意,我就听我自己的;一时没本事顾全,我也要先顾我自己。我知道讨人嫌,可这就是我。”   “好得很。”展画屏却赞许道,“我曾经担忧过,生怕你会为了我,做出一些不计后果的傻事。听你说出这句话才稍觉心安。”他将紫袖抱得紧些,又道,“我是你师父,分明应当是你多依赖我些才好。你尽管顾好自己,再来想我的事。往后还会有这样的时候,若咱们想法大相径庭,你要明白自己想要甚么——应当不会再有这样严重的事了,因此不妨告诉我。”   紫袖心里觉得暖,又琢磨着道:“照我此前想的,万一最后谈不拢,说不定将来我得锁起你来养着你,即便你不乐意。”   “我是懂了。”展画屏连忙道,“你养起我来,一面宁肯向我磕头认罪,一面又要请一队高僧来对着我天天念经说法,要我大彻大悟福寿绵长。到时候诸事顺遂,咱们好一同极乐。”   紫袖听得直笑,笑毕方道:“从前是你要照你的意思去办,这回是我要照我的意思,事到如今咱们也算打平?”   展画屏点头道:“既然没误了正事,自然揭过;如果这件事解决不了,恐怕是没个完。长此以往真要养个魔头出来。”他边想边笑,“你这家伙危险得很,原本就是一根筋,又认清了自己,倘若剑走偏锋越走越险,我看倒能做个正经的魔教教主。”   紫袖悄悄撇嘴,心中暗道:你这样危险的人,倒来说我;若我当真要锁你,岂不是闹得半个天下都不太平。想着便轻声道:“幸好解决了。”他抬起头,如释重负朝展画屏笑道,“已经不会了。往后是另一种走法。”   展画屏将他头发顺,望着他的笑颜道:“你着实变了。”   紫袖头回听见这话被他说出来,当即好奇道:“变了甚么?”   展画屏凝视着他,眼神逐渐染上一抹厉色,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两人额头相抵,半晌方道:“比从前多了……”思忖片刻,才挑好了字眼,“多了一分媚态。”   “甚么?”紫袖张大眼睛,见他虽带着笑意,口吻却肃然,不由笑起来,“是不是灯不够亮,看得不清?”   展画屏将他拦腰抱得越发紧了,低语道:“你不信?”   紫袖挣脱不开,随着他的动作逐渐喘起来,只顾笑道:“说甚么疯话。”   “你瞧,”展画屏说,“你自己看不见。”说罢掐住他下巴,像咬人一般吻他。唇舌交缠间,展画屏搬着他的后脑勺,凑在他耳畔问道:“这两年,在我瞧不见的地方,你遇见过谁,发生了甚么事?”   魔音入耳,紫袖头皮发麻拼命去抱他,又有些发昏,勉强道:“没有……只有我自己。”   展画屏又道:“为甚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紫袖也搬着他的头颈,呜咽般答道:“因为展画屏。”随即低哼一声,已被他扯在身上坐稳,两人贴得极近。展画屏扣着他的脖子,捏着那道伤疤,盯着他问:“以后还敢不敢做这种事?”   他目光中冷热交替,紫袖岂会不懂,当即摇头道:“不……不做了。”   展画屏又问:“你这条命是谁的?”   他两颊潮红答道:“是殷紫袖的……”   展画屏又一字一句问道:“殷紫袖是谁的人?”   “是你的!”紫袖被他激得大叫一声,随即迷乱般仰起头,话音却说得清晰,“是你的……是师父的,是展画屏的。”   展画屏这才满意,在他耳边念咒一般说道:“记牢。”   两个人的声音被忽然响起的水声淹没,紫袖圈紧他的肩,被这份迟来的独占裹得严严实实。   展画屏也变了。   从前他不知自己能活到几时,便一心想着松手,要将他送得更高远些;如今他离了《十贤图》,将杀生如来和舍身佛一并抛却,拾回了性命,也拾全了俗世的心。展画屏也许会像任何一个凡人那样索求、嫉妒,会将他抓着不放,坦露出真切的欲望,希冀他彻头彻尾属于自己。   他也一样。   除自己之外,他只答应归属于这个人,因为这个人同样要被他抓着。每当展画屏在他面前显现出更加真实的一面,他都更加为他着迷。他在展画屏手中长出了翅膀,也早就期待着和他并肩翱翔。   两个人都湿漉漉地,展画屏将他放在床沿,又要回身去拿甚么,紫袖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道:“以后你再想像从前一样转身就走,可是万万不能的了。”   展画屏探头来亲亲他的额头道:“我把你整个人拿走,不舍身来偿,说不过去罢。”   --------------------   虽然老展没啥信用,但会找后账呀!   以后也是要吃醋的罢。感谢各位订阅!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留言和打赏。 第174章 如是我闻(展画屏独白)   你叫我师父。   我给你的第一件礼物,是一个板栗。   那时你哼哼唧唧地哭,我身上甚么玩具都没有,忙乱中掏出那颗板栗塞进你手里。你的手那样小,像是握不过来。   可你笑了。   你一直都爱笑。   我很少见你,见面也是敷衍了事,随手拿些物件给你玩。无论我递给你甚么,你都高兴得要命,手舞足蹈。山上都夸你漂亮懂事,只有我暗暗担心你是不是个傻子。   你跌跌撞撞地跑,叫嚷着师父,竟然是在叫我。旁人这样说,你便这样叫。叫罢,除了哭就是笑,你会甚么?如果没人肯收你,我也只能教你一点功夫。   几年都在外头,再回山时,你一下子长高,笑嘻嘻跟在师兄身后,打扮得整整齐齐拜我为师。   不学无术。   你固然成不了高手,却难免有下山的一天,总得有点本事活命——十次里能有七次跑掉三次打回去,打完也能跑掉。   就连这么低的要求,你也达不到。   在挨罚的人里,你是笑得最好看的一个。有甚么用?   练武场上能见人生,每一招每一式,不过都是你。心不在焉,缘尽于此,自不必强求。待我做完要做的事,你也不需再煎熬了。不久之后,魔教即将以风卷残云之势来袭,我这掌门也将告别凌云山,告别我从小练武的地方。   再次拿到属于你的物件,已是在池县地界。你做了捕快自食其力,院子收拾得干净,珍藏着一本平平无奇的册子。   翻开但见四个字:寄展獠书。   我想你一定是在骂我。一个人死了还能挨骂,也有意思,毕竟仍然有人记得。我准备欣赏你的满腹牢骚,却从第一页看到了最后。   我大概当真把你教傻了。兴许是我管得太少,而你又不像师兄那样勤勉伶俐,于是在悔恨自责的重压下,终于发傻。   你眼里的师父像是没有死,你还在同他絮絮叨叨说话。可他确实死了,你也知道。你只是在自言自语,把一颗心捧给一个永远看不见的人。他陪你活着。你为他活着。   我说不上心里是甚么滋味,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   我带走了《寄展獠书》。不及看上几回,居然见到了你。   你躺在桌上,浑身是伤。我全然不能想象你如何完成这项壮举,闯进这里来。你只是想为你的师父报仇。为从前的我。   我现身的一瞬,你的脸在惊与恸之间绽放出光彩。你的表情不复从前的天真惫懒,身手也经历过打磨,你推动了魔教整个计划。我当初想过利用你,却决计想不到你当真成为发现魔教的人。   你比陈麒枢有用得多,然而至此足矣,毕竟你和魔教无关。可你无论怎样碰钉子、得罪人,都还是要朝我身边靠近。   我知道都是因为我没有死。这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事,你愿意承受,只要能见到我。   我只给过你一点无足轻重的玩意儿,你却愿将一切都给我。   我确认了,你就是傻。   你仍然一声声叫我师父,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知道能给你甚么,能为你做甚么。   然而你又明白,把心掏出来未免太沉重,因此总是笑着走,像是怕压着我。   我见了你各种各样的笑,眼泪却少。你的泪那样透明,一切复杂的话都含在眼睛里。   你从一个得过且过的贪玩孩童,成为了许多师父喜欢的弟子。勤学苦练,不怕讥刺,跌倒之后有心爬起来。你长大了,却一无所知走上这条路,而我还有选择的余暇。   如果不是多年历练,我想我很多次不敢看你。即便转身离去,相隔甚远,也能听见你在呼唤我。   你似乎只在我面前哭了。这是一个秘密,旁人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英雄大会前夜,你哭得那样厉害。而那之后,你笑盈盈的眼睛就总在我身边。   谁不喜欢被别人真心以待?   兰泽说得对,人最怕起心动念,一旦动了,就收不住。   真心是狂风骤雨,来势汹涌;是和风细雨,无孔不入。   我能给你甚么。我能为你做甚么。   习武要学会取舍。学不会的招式,不对路的功夫,换一换也好。我活不长,又总缠在波澜中,到头来最难过的会是你。   兰泽是个好人,也同你亲近;如果你愿意,我就能放手。   ——我以为这件事不难做到。不料追出五浊谷见了你,还是不能决定。于是我试着走了,又走不远。   周围一片寂静,我听见你哭的声音。   那是独处时才会有的哭声。这一生听过无数嘶喊痛吼,我都能抬腿就走毫不犹豫。可你的低泣绊住我的脚步,让我心里像被一根细线轻轻地磨。   一个只认死的笨蛋,费尽心力摸黑流血追上我,明明没做错甚么,又被我丢在这里吗?   可这一次如果不走,以后呢?如果我再一次从你身边离去,时间更长,距离更远,你一定还会哭。那个时候谁又会陪伴你,安慰你?   我知道应该走,只是在这哭声里,有我丢不下的东西。   我不想别人来做这件事。幸好你不认别人。   我认了你,也发现了你身上那条腰带。一定是从山上带下来,已然破旧了。看着你熟睡的脸,我又忍不住遗憾时日无多。   我能给你甚么。我能为你做甚么。   曾经以为再也不用踏进王府半步,还是去了。吃下药发痛那一瞬间,我就明白最后的退路也没有了。你若无其事照顾我,却不知道我暗自下了决心。从那一天起,无论你提甚么要求,我都答应。   只是一同去了灵芝寨,却没能再回五浊谷。本应带你去万竹林,最后被你送到家门口。   我听见你的呼唤,从沉睡中醒来。你闭着眼睛躺在一旁,身上的伤痕都是因为我,年轻蓬勃的生命全部投向我。   我不知道拿甚么偿还。   我从不信甚么前生来世,也愿意下辈子换我遇见你,捉着你,咱们稀里糊涂地过。这辈子呢?   你爱练武,我把能教的全部教你;你要我陪伴,我走到哪里都带着你。我不会走,直到你自己愿意从我身边离开。人间八苦,爱别离若能少一点痛,也是慈悲。   这是我能给你的真心。   你会知道尘世之大,少我一个也不算甚么。你会知道除了自己,万般无常中再没甚么不能失去。   你会有你的天地。   你身上的勇气是最锋锐的刀剑,总有一天你会化身光明,不再需要谁为你照亮前路。只要你愿意,也能成为替别人照路的前辈。   你学得很好也很快。千帆院毁去之后,你就不再仰视我,能离开我单独飞走了。我知道会有这一天,可还是觉得早,早到让我心惊胆战,从没发现此前的人生过得这样快。   你走出五浊谷时,我在最高的地方,望着你步履轻捷的挺拔背影,直到再也瞧不见。我能听见你的笑。你是我的徒弟,即便练不到天下第一,凭身手也能有一条坦荡江湖路。   我已经许久不曾体味到离别之苦,这一次却忍不住想再看一眼。我比你要更贪心。我会尽力和你再次相见。你是我在人间的指望。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临死之前还有甚么值得眷恋。   无论是几年还是几个月,我都愿意换。   时辰到了,魔教做了一个几无胜算的选择,也是每一个人的选择。你终于展露出另一面保住了我,也终于要奔向更远的远方。   胜败无非是个结果,对一些人来说,该做的事总要做完。   都结束了,我只等你的生日。我甚么都没准备,只想拿出剩下的年月,跟你浪迹江湖去。   可我没等到你,发现了你送来的药方。送得很有心思,夹在一封短信当中,只像匆忙放下的一件薄礼,却令我悚然心惊——如果不是我曾听说这方子,兴许就不会在意。   我霎时明白,在我难以兼顾的时候,你默默做了许多事,也变聪明了。你知道如何令我放心,如何给我安慰,如何伪装一次体面的告别。   你变化之大,直教我暗自惶恐。   施比受有福。你同我之间,是你施与我更多。我得到你全部的热情和爱,你的喜怒哀乐,你的性命,甚至你的一部分明天。   我从未想到短短一生能得到这样多,多到时日再缩短些也觉值得。将我全部都给你尚嫌不够,何况我所拥有的早已拿出大半,分给了旁的事。   你应比我有福气,却跟在我身后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委屈。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   在练武场上,有一种人令我不齿:仗着自己来得早些,练得久些,端出一副了不起的模样,对初来乍到的人刻意刁难摆脸色,实则也不见得是高手。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才能体会到做前辈的痛快。   可笑之极。   打压,污蔑,构陷,欺辱,互相倾轧,彼此拆台,谁都可以做;唯有提携后进,是前辈的特权。   你叫我师父,此生我永远是你的师父。   我比你多走十年的路,应照料关爱你更多,可你反而做了我打算放弃的事。在这件事上,你的执着无畏令我汗颜。   我不知道你是为谁而做。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我想问,想告诉你旧伤有变,你却走了。   我身边见不到你的影子,可我能听见,听见你心里在哭。虽不知道你人在何处,却知道你不再呼唤我。你会扛起过去,独自行走在世间。   也许你会遇见旁的谁吗?也许你已不再流泪,甚至不再想起从前。   休想。   你曾叫我师父,叫我的名字,无论笑着,哭着,淘气还是迷乱,我只有你一个。   这世间再没别的了。   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你,用我新得的余生将你锁住。   以后再也别想从我身边消失。   无论你叫我甚么。   --------------------   这篇是答应@爱看文的盼,从老展视角写的番外。   谢谢你给我打赏,是我第一次在长佩、在网络平台收到打赏,当时激动坏了。   现在也谢谢你指定这个角度,否则我应当不会完全从老展出发来写。   最后决定来个独白吧,写完觉得这样也不错。   教主只像一份工作,在这个头衔背后,首先是一个人。   感谢所有喜欢老展的朋友,虽然我也不确定大家为啥喜欢他…… 第175章 笼中鸟(朱印陈麒枢,无展殷)   两个丫鬟逗着画眉取食,开了笼门将食碗水碗放得远,要它自行飞来。画眉翅膀扑棱出一身清贵,试探一番干脆梳翎羽,扭头不瞧。   这鸟儿在笼子里出生,笼子里长大,直到羽翼丰满时,也依然不知该如何肆意飞翔。它从未肆意飞翔过,是以不懂得,也并不真心期待。   小丫鬟一面笑一面走近,无奈却极温柔地喂它。   陈麒枢听着她半是责备半是关爱的低语,一时恍惚,深藏记忆中的那双眼睛隐约浮现于前。   他已不记得当时自己多大,也不记得不肯吃的是饭还是药,只记得母妃又说又哄,口吻就像这般温柔。那含笑的美眸多么动人,美妙的岁月又多么短暂。   好在他长相随了母妃,一双凤眼清波流转。幼小的陈麒枢曾万分害怕失去这双眼,不但再也瞧不见母亲的影子,更是再也换不到一丝父亲的温情。然而不久他又拥有了一个母亲。   这回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就连多出来的哥哥也一样。   寿王没少讲外头的事,陈麒枢又生在深宫,自然明白如何才能活下去。生来尊贵,他视繁华如无物,不在意甚么富贵,但没了富贵是不行的。泥淖中打滚的事自有旁人去做;他既然生在帝王家,就不必亲自吃苦。   心中想得明白,远赴封地时还是忍不住落了泪。向来稳重的寿王拉着他的手淡然道:“我一定接你回京。到时候你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   哥哥对他比严肃的父皇亲热得多,自从他喝过鸩酒,更是一心将他护卫得水泼不进。陈麒枢离京,身边侍卫长便是寿王亲信,此外还有父皇从大般若寺派来的那小和尚。   路途沉闷,片尘不染的陈麒枢动辄发怒,一句“我走累了”就能叫仆从惊骇半天。他在自身威仪当中惆怅不已,遥望着京城方向泪流满面。   待他醒过神,方见那名叫朱印的小秃驴正布置点心。侍卫长不敢像哥哥一样劝慰他,也无需小意逢迎,就让这少年应付。陈麒枢离了京,除去刺客和那侍卫长便再无可怕,当即将饮食掀他一身。朱印默默拾掇出另一桌,等他闹得累了,再上来伺候。   陈麒枢打量着他。朱印只比他大一岁,却像做惯了下人,无比耐心细致喂他吃饭。他指指散落各处的点心:“你也吃。”   朱印果然拾起来陪他吃,不卑不亢,面色柔和。陈麒枢心中十分痛快,明明不需如此,他偏要。   到了封地,他和朱印已熟起来,难得有个年纪相仿的玩伴肯看着他疯,即便常念两句经,却再听话不过。私下问过几回,他才对这白净少年刮目相看。   同样十几岁,皮相俨然白玉罗汉,实则从地狱中来;凭借这副平静面孔,不知沾染过多少血光之灾又全身而退。   ——做他侍卫前,他不仅是小沙弥。陈麒枢清楚得很,父皇势必对这人知根知底,显见他一身本领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不妨跟着自己寻个好前程。虽然不过是交换,朱印身上牵系的那一缕温存,仍叫他得以安睡。   只是好景不长,随着他越发长成,喝过鸩酒的余症日渐厉害,又陷入另一重尴尬境地。侍卫长有备而来,煎出浓浓一碗药,却飘着香甜气息,令人不觉得苦。   陈麒枢喝了,渐渐下腹滚烫,整个人烦躁不已。他疑心侍卫长终于朝他下毒,一双眼立时阴狠无比;那人却朝他解释几句,便抱起他来进了寝殿。   陈麒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发疯一般撕扯他:“我不要!不要!!!”   他惶恐而又坚决地拒绝,比当初知道自己再不能有子嗣还要惶恐。那一刻几乎忘了兴许要死,下一刻再想起,也只能缩在床脚,却点不下头。   脚步声轻响,一定是佛菩萨来救他了。陈麒枢咬紧嘴唇张望,却是朱印越走越近。送走侍卫长,两人对视良久,陈麒枢双颊高热不下,喘息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急,不知哪里的钩子撕扯着他,也撕扯对面那尊塑像。朱印上了床来,伸手解开他的衣裳。   院中无人,花木葳蕤,夜色里浮起陈麒枢压低的哭声。   那是他第一次没朝朱印使性子,朱印却自那以后每逢此事都将手脚锁着,由他爱怎么动,随后才为他行功。尽管每月只有一回,最初的生涩却很快退去,陈麒枢习以为常,制造伤痕的变成了他,尽兴起身的也永远是他。   朱印跟着他的时间越来越长,取代了其他人,甚至夜里就在外间睡。   话少,知礼,陈麒枢对他没甚么不满意。放眼天下,唯独这一个人,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属于他。   于是他说:“我自知以后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来,只恨那侍卫长随意上手碰我。”   陈麒枢早已问过,知道朱印为进王府散过功,一时是敌不过侍卫长的;他也不懂练武是易是难,只在某天等到朱印平静地说:“王爷从此尽可放心。”   ——哥哥的亲信死了。陈麒枢并不害怕,反而依稀感到兴奋。父兄的手下在自己这里斗起来了,朱印过了他这一关,不知能不能赢过寿王?   他对这侍卫、对封地都和颜悦色,甚至能偷偷同他出门游历去了。朱印自小长在佛门,没能修出一颗人心,外人死活对他没有太大分别,就像点心取自盘中还是从地下拾来他都一样吃。可朱印听他的话。   他是他的代步车辇,是他发泄怒火的沙袋,是他放出去咬人的狗。   多年以后,他偶尔还会嘲笑自己的天真。如果不是后来朱印亲口相告,陈麒枢决计不相信他也是寿王安排的人。只是知道这些的时候,差不多也就回京了。   他的哥哥实现了诺言。不枉他始终忠心不二,长泰年间的天下,足够他横着走。   冬日晴暖,小丫鬟和鸟儿都像是不怕冷,陈麒枢仍披着薄裘,站在京郊寒风中。   能够长居京城不需再回封地,那时他自觉逃出了一扇小门。后来再看,城里的兴王府倒是一座更加恢弘华美的笼子,专为了饲养他。除去府里,外头没有一寸是他的。   陈麒枢笑一笑,对身边朱印道:“走罢。”   朱印走在他的身边,已然留长的金发束在脑后,动辄晃他的眼。沿路侍从甚少,朝他恭敬行礼。   有朱印在,陈麒枢脾气差劲,却不致随意照着下人撒气,因而与自家侍从竟保持了一份矜持的熟稔和疏离的亲厚。许多人跟着他辗转来去,从不轻言分离。有这些人相伴,他换了府邸倒也不觉陌生。陈麒枢半眯起眼看出去,又想起兴王府来。那里曾是他的家,不但离出生的地方近,也招来了展画屏。   他永不能忘记那一道桀骜不驯的身影,站在院中说出话来野气冲天,一双眼湛湛有神其璨如星,像是天下任何人任何事都入不得去。   陈麒枢从没见过那样的人。王府到处弥漫着沉沉死气,他穿着夜行衣,蓬勃生机却将满京城都染得活了,叫他甘愿将珍宝双手奉上。他拦住了朱印,也拦住了一场多年梦境。   他头一回品尝到了追逐的甘苦,无数次想象着展画屏将那野而横的目光全部投注在自己身上。就像后来对着殷紫袖,看见他不计代价抛洒一腔热诚,他也羡慕极了。   如果这些都是他的该有多好。他的父亲富有四海,如今兄长主宰天下,他要的有甚么拿不来?   何况他要的不多。就算曾有一点野心也早磋磨没了,才换来皇兄额外垂怜。而今不过是想要一点暖意,可这一对师徒都做不到对他俯首帖耳,甚么也不肯给他。   展画屏和紫袖走了。一个伤了腿,一个伤了脖子,然而终究保留着两对完好的翅膀,比翼双飞去了。   陈麒枢走进大殿,端起朱印递来的药碗一饮而尽,苦得皱紧了眉。   那个人也走了,他再也不用打扮得漂漂亮亮进宫吃药,被他拉在身边嘘寒问暖。陈虎送来一纸药方,也来自大内,却和从前的不一样。陈麒枢明白,他的皇侄帮他除根,是报恩来了。以后有来有往,他也不必在一些大事上刻意沉默。   还是活着好。正如朱印所言,救了蚂蚁反倒延寿——当初保下殷紫袖性命纯为一己私欲,不想周旋其中,真得了好处。   幼时在父皇面前,他不过是母亲的影子,哥哥的依附。他可有可无,从未像个人一样活在陈家,可他们都不如他命长。   今天是最后一剂药了。他心情十分愉悦。   新府邸没有那样周全的地牢,朱印只把锁链带了来,在寝殿一角的小屋中为他行功。   锁链节律叮当,他看着朱印平静的表情渐热,那些隐忍的微妙的沉默的克制的尽收眼底,目光落在他紧锁的手脚,又因自己能够解脱而觉得痛快。   力竭时,他瘫在朱印身上,足尖将一旁钥匙拨了过去。朱印自行开了锁,扶着他运完最后一次功,又将他放平在榻上。陈麒枢两眼空茫,任由他拿来温水软巾给自己擦身。   朱印照例低声道:“把里头清一清。”   他的手指永远轻盈如羽毛,拂得陈麒枢心里有一点发痒;额头一层薄汗尚未落尽,忽然眉头一蹙,那深潜的麻痒化作一声低叹,迫得他睁开眼睛怒道:“你做甚么?停下!”朱印不说话,陈麒枢蓦然叫出声来,随后被他的双唇盖了回去。   陈麒枢第一次尝到他的吻。他想动,双手却被轻轻制住。在朱印手下,他原来丝毫没有反抗之力。时隔太久,他是做主的人,竟早将这件事忘得干净。   朱印上了榻来,修长手臂拢在两侧低头瞧他,金发垂在耳边,犹如流淌的阳光将他罩住。陈麒枢冷冷地道:“你跟着我多久了?”   朱印道:“二十年。”   “以下犯上。”陈麒枢说,“二十年白过了?”   朱印道:“这二十年来,我每一天都想着以下犯上。”   没有锁链的束缚,朱印的手脚都放开了。   像是一出排练过无数次的戏,陈麒枢熟知任何一处转折起伏,仍身不由己沉浸其中。朱印的眼神令他浑身发颤。二十年太久了,久到足够让人误以为两颗残缺不全的心能拼凑到一起。   他的手早就恢复了自由,起初逞强去抓朱印的头发,后来抓着榻边,最后终于抱住了他。   待前所未见的一场狂澜归于平息,朱印仍然给他擦洗稳妥,随即跪在一旁。陈麒枢撑着榻,摇摇晃晃坐起来看他半晌,问道:“这又是做甚么?”   朱印道:“求王爷治罪。”   陈麒枢看着自己身上青紫痕迹,突然抓起软巾丢向他道:“还不来给我穿衣裳?我自己动得了吗?!”   朱印猛地抬起头来,望着他怒形于色的神情,又默默拿起衣物给他层层穿戴好。陈麒枢一言不发,直看着他将周围收拾利落,又过来将他横抱了,走回床边去。   殿内人少,又刻意安排过,早已空空荡荡。朱印走得极稳,一如这些年的每一回。天色还亮着,陈麒枢正发呆,听见他唤道:“王爷。”   他仍不说话。朱印又道:“我没打算活到明天。”   陈麒枢倚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这颗心无论甚么样,从来都只为自己搏动。他满意了,一直垂在一旁的手终于抬了起来勾住了他,哼道:“最厌烦别人用死来威胁我。”   朱印取水给他。陈麒枢慢慢地喝,又想起那清贵的画眉。住处无论新旧,都是精雕细琢的樊笼;四处几乎满眼荒漠,唯有他身旁还留着一眼泉。兴许这也是旁人眼中的鸩酒,可他若不喝,早晚要渴死了。   他看着朱印仍带着微微局促的脸,低声说:“我要睡一会儿。”   朱印便给他盖被下帐子,轻轻朝后退去。陈麒枢气得三花聚顶,拍着床板怒道:“谁叫你走了!”   朱印愣在地下,一定是在盯着帐子瞧。陈麒枢又说:“你听不见?”随即气哼哼地翻身朝里头卧下,拉起被子盖住头脸。   他不知道还要怎样说。朱印的悟性全给佛经收走了,以后难道要他红着脸求他?   身后安静了一刻,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朱印掀开被子,躺上床来,也并不显得无措,伸出手臂将他抱进怀里。这张床上从未睡过别人,难免显得挤。   陈麒枢浑身都暖了起来。后脑抵着朱印的下巴,睡意渐浓。那沉默而温柔的双唇,似乎正在亲吻他散乱的头发。   窗外风和日丽。   陈麒枢闭上双眼,听见婉转鸟鸣,也听见双翼飞过天际的声响。一丝羡慕刹那生灭,迅速消散。那是与他无关的世界,陈淡云间或现身,而陈麒枢注定回到这里来。   那片晴空如此广阔,都是旁人的。   --------------------   这两位大概和“想伴侣”差太远了,   不过我就是想写而已。   照这样说他俩应该是肤色最白的一对了。   展画屏(鄙夷):这也要比?   紫袖面无表情鼓掌。   西楼(微笑):白有白的好。   杜瑶山(叉腰):作者骂谁呢? 第176章 凌云山八卦大会(有杜费CP)   “这里这里!”   明芳欢喜的招呼声远远响起,杜瑶山和西楼连忙朝山路张望。暮色中遥见展画屏和紫袖两道身影,跟在蹦蹦跳跳的明芳后头很快上了峰来。   两人自入京同紫袖见过一面,转眼两年,今日自然都按捺不住,顾不得摆下的酒食,笑逐颜开赶着迎下去。   几人略一厮见,西楼满脸喜色道:“听说师父要来,我一时也拿不准如何招待,干脆拣个避风处,咱们生着火,倒在这里吃罢。”杜瑶山便接话道:“与其在凌云阁中呆坐,不如在外头好说话。”   秋末冬初,山上已甚凉,西楼寻了一处宽敞石洞,事先铺了几块皮垫,酒果饭菜备齐,火上还烤着野味,油香扑鼻。   师门难得聚齐,俱都喜悦,当下围着篝火坐了,亦不觉冷。吃到半饱天已黑透,正经话也都说遍,西楼和明芳便问起紫袖近来见闻,叽叽咯咯笑一阵,话题逐渐转到展画屏饮食坐卧的琐事,又缠着他说起些练武的窍门。   听了一阵,杜瑶山若有所思,便朝紫袖凑近些,小声道:“师父话多起来了。”   紫袖正啃着肉,闻言笑道:“那可不。许久不见,我瞧大伙儿都攒了许多话说。”   这时西楼正和展画屏说起轻功的事,两人再听几句,杜瑶山正在兴头上,顺口问道:“你知道师父为甚么会来山上学武吗?”   “为甚么?”紫袖奇道,“那必定因为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不练亏了。”   “非也。”杜瑶山朝他满脸高深之色低声道,“因为小时候太顽皮,家里受不了,才把他送来。”   紫袖哈哈笑道:“当真?”当即转头向展画屏道,“师父因为调皮才学武的?”   杜瑶山想要拉他为时已晚,生怕展画屏不高兴,一面后悔自己嘴快,一面只得硬起头皮解释道:“此前阁中旧文书,弟子入门都记录得甚是详细。”   展画屏做过掌门,显然熟谙此事,也并不生气,和颜悦色答道:“的确如此。”这一句出口,身旁八只眼睛登时投射出不加掩饰的好奇目光。展画屏环视四名弟子,深解其意,便又说道:“我幼时整天闯祸,砸盆摔碗,双亲止也止不住,管也管不了——即便打得我起不来床,上一刻还趴着,下一刻好了照样闹腾。因此全家上下十分痛苦。”   紫袖笑道:“原来是从小鱼肉乡里。”被他拿一枚果壳打中了脑门。   明芳早知此事,仍骇笑不止,见展画屏肯说,不由大着胆子问道:“师父家里有些权势,方才如此罢?”   “哪里,不过就是天生顽劣。”展画屏微笑道,“我家里做点小本买卖,双亲不懂得教孩子,只盼着儿女成才孝顺,因此拿我当个祸害;后来实在忍受不下,才将我送来这里练武。家里尚有弟妹,倒是乖的。”   他平日甚少讲起家事,紫袖也无心多问,头一遭听说只觉新鲜,跟着问道:“那你后来还回过家么?”   展画屏道:“回过几次,不过是留一点钱。知道过得去,慢慢也就不来往了。”   西楼点头道:“不来往也妥当。以师父的心思,想必早帮着家人找了地方养老,有甚么大事应当也能联络。”   杜瑶山听着展画屏自陈劣迹,应声道:“明师姐年纪小来得迟,紫袖又爱哭,看来早些时候只有西楼最乖。”   “非也!”旁人尚未发话,紫袖蓦然爆出一声笑道,“大师兄自小就是敢想敢为之人,可不像你说的那样。”   杜瑶山精神一振,只见他比划着道:“那时候听几个师姐说,把夹柴的火钳烧热了去卷头发,就能做成胡人一般弯弯曲曲的模样。我们两个好奇心盛,又不好多问,大师兄就偷偷在我头上试了。”   明芳瞪着眼急急问道:“结果卷了没?”   紫袖道:“结果烫是烫得卷,也烧焦了一大把,还在我头上烫起两个水泡。”边说边在脑壳指上两处,忍俊不禁,“差一点就不长头发了!真好笑啊。”   杜瑶山看向展画屏,只见他轻轻揉着太阳穴,装作没听见。耳闻他们师兄妹嘻嘻哈哈地笑,杜瑶山终于说:“这可不好笑!烫坏了人,或是烫着了眼睛,又要怎么办?”   “幸好没事。”明芳应道,“我们几个运气算不差。我有一回去峰上摘几朵罕见花儿,踩空了滑下坡去,还以为要摔坏了,结果正好砸在……”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杜瑶山一头雾水,只听紫袖笑道:“砸在我身上。我当时在底下掏野兽打的洞。”   明芳笑着接话:“于是我就看紫袖哥哥掏洞,果然里头闪着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眼看就朝外一扑!”   她双手挥舞,杜瑶山听得一瞬不瞬,明芳又放下手道:“结果大师兄来找人,把我们俩揪起来就走。后头洞里还在沙沙作响,也不知道是个甚么——因为来不及想,转个弯就看见师父等在前头,那才把我吓坏啦!”她一边说,西楼和紫袖一边跟着笑,三人互相印证补齐这件事,七嘴八舌欢乐无比。   杜瑶山面皮几欲抽搐,问展画屏道:“师父,你这三位徒弟怎么回事?你觉得好笑么?”   展画屏淡然道:“不如你大惊小怪的模样好笑。”   明芳扭脸来道:“我后来见过师父也去那里,那洞又空了,如今想来说不定是师父掏的。”   西楼笑道:“山上兄弟姊妹多,哪里有不调皮的?何况来学武更是闲不住,只不过在师长面前装个乖罢了。长大了自己瞧着也要咋舌,恨不得拉过来打一顿,那时候却玩得再痛快不过。”   杜瑶山看他们几人坦荡镇定的神情,想必这些比起展画屏小时候的丰功伟绩还差得远,也摇头道:“我没能在孩子群里长起来,一直规规矩矩,拿不出趣事来说,倒是遗憾。”   紫袖喝着于烟与否酒忽然想起来甚么,连忙吞下去道:“我在衙门听说过瑶山哥的事!”他努力回忆着,“徐五哥说,瑶山哥专门去讨过一个秘方,吃了那药就能过目不忘,再也不愁记不住事。”   西楼一双美目径直扫将过来,明芳像是从没听过这等仙方妙药,眼睛简直比篝火还要亮了。杜瑶山老脸一红,应道:“那不是刚去县衙做捕快么,记不得那些官职,每日来来去去许多人,我也认不过来。要记的事太多,只嫌自己记性不好忘得快,才打听了去。”   西楼问:“吃了真管用?”   “吃了就……”杜瑶山平静地说,“就总是忘了吃,最后终于把吃药这回事忘了。”   一时无人说话,众人面色如他一样平静,只有西楼嘴角挂着一抹难以觉察的笑意。杜瑶山拱手道:“想笑就笑罢,诸位。”   然而师门众人仍然没有笑,紫袖几滴酒溅在下巴,低了头去擦。西楼含笑道:“师父此前留下的功课,你也是整日里念叨。要早知道这件事,我也去求个方子,省得你记不住刀路变招,急得把自己房里窗扇都撞破了。”   杜瑶山擦汗道:“当初王知县听说我瞎吃药,气得大骂一通,差点打我板子。”又正色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多记一记,刀剑都是一练上手就好得多。”   紫袖赞同道:“对!各人自有不同。初时不懂,硬想做得好,难免要发急。”   明芳沉思半晌,转向展画屏问:“听说师父刚来学武时,比旁人学得都快,那时自己心里在想些甚么?”   展画屏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有朝一日能做第一剑客,横扫江湖,名震天下。”他笑一笑又道,“刚学剑时,总免不了发几回白日梦罢。”   明芳和西楼鸡啄米一样点头,显然深以为然,都这样想过。杜瑶山专心练武以来也有同感,正想跟着吹捧几句,只听身旁一声高叫:“我不是!”   紫袖嘻嘻一笑,举起酒杯道:“我刚学武的时候,跑跳容易了些,从前没去过的地方终于能去瞧瞧,就想着能把凌云山每一峰每一谷都玩个遍。”他笑得眯起眼睛,说得豪气干云,“那时候也畏惧师父考查功课,然而顶着雷霆重压在外头玩……另有一重心里没底的快活!”   展画屏半笑不笑去打量他,西楼已笑道:“我看你太高兴,吃得不算多,喝了可不少了。”   杜瑶山沿着他目光望去,果见一旁酒器中少去大半,看几人情状,应当十有八九都进了紫袖肚里。   展画屏从紫袖手中拿走酒盏,又道:“这几人里头,唯有你最懂偷懒。”   紫袖靠拢他身旁,脸颊担在他的膝盖,抱着他的腿慢慢地说:“我如今也用功的。”   明芳笑道:“这样说我们也是不服,可不得比上一比了?”伸手抄起一旁长剑,又将截魄刀丢给杜瑶山,“来!”   杜瑶山正愁没有时机展示所学,当即一跃而起,两人在石洞外平坦空地斗了起来。火光将山中夜色映出一片暖意,刀剑叮当交错,偶尔一丝银芒犹如寒星坠落。明芳一套别离剑、杜瑶山两套刀法都练得熟了,此时有条不紊堪堪使出,斫削拨刺,叫人眼花缭乱。   紫袖倚着展画屏的腿半坐,两颊被跳动篝火渲染得有些泛红。目光追逐着刀锋剑影看得出神,手指却悄悄爬上一旁的手,同他浅浅纠缠。   那二人练完一阵,气喘吁吁走来,展画屏便对明芳剑路加以点评,又敲敲紫袖头壳问道:“你师弟功力如今怎样?”   紫袖并未回头,伸出三根手指朝身后比了比,又朝杜瑶山笑得宝光璀璨。   杜瑶山不明就里,问西楼道:“甚么意思?”   西楼沉吟道:“紫袖最熟悉的……那必然是罚跪的事了,大概是说时辰。”   杜瑶山惊骇道:“要跪三个时辰?我两条腿一定废在这里了!”又用最小的声音道,“下半辈子谁来照顾你?”   正惊惶时,已听展画屏冲他道:“全力相拼,能挡你师兄三招;虽不如明芳,这两年也算下了工夫。”   杜瑶山一懵,惊觉全然不是那回事,怎样听都是表扬的话,心头大喜,朝西楼一瞧,见他抿着嘴笑得眉眼弯弯,这才无奈松了口气,又对明芳道:“多亏师姐留情,幸好不罚跪。否则不但丢了腿,脸也丢尽了。”   展画屏倒不以为意地说:“罚跪有甚么丢脸?我有一回练剑饿得很了,进膳堂大吃一通,才知道是给客人预备的。”   西楼笑出声道:“我听说过!因此后来有人告诉我师父曾在比武大会上当众睡着,我也不觉得怎样。”   明芳方才额外得了师父几句好听话,腰杆硬得很,此时眼睛闪闪地道:“我也听说过师父一些叫错的名字说错的话,还有落进坑里甚么的,都不如这回,堪称尴尬之最。”   “不对!”紫袖原本沉默不语,众人都以为他已半睡,不料他猛地抬起头来,“师父最尴尬的一件事,是从前做侍卫的时候,被太……”后头的字尚未出口,已被展画屏一只手闪电般捂严了嘴。   三人面面相觑,只见展画屏拖着他道:“不早了,走了。”随即便朝外去。   杜瑶山跳起来道:“太甚么啊?你倒是说快些!”紫袖伸手比划又被展画屏一把薅住束得死死地,仍以目光示意,同他摇头摆尾。西楼细细参悟,只看不懂,一并心焦。   明芳笑得打跌,朝仍在挣扎的紫袖道:“师兄和师父随我走罢,咱们多练一刻,我送你们去住处。”又回头笑道,“我可就躲懒不收拾啦!”   西楼和杜瑶山连忙道:“快去罢,有甚么话明日再说不迟。”   紫袖听见一个“练”字,总算老实几分;展画屏扛起人来与她一同走远。   剩下两人对视一笑,便将此处收了。杜瑶山送西楼回清溪小筑,又担心他闹了半天睡不安稳,赶着烧了热水给他盥沐更衣;自己就在院中,伴着月光洗去一身酒气。   喝了一碗淡茶,直到再无他事,杜瑶山才舍得同他告别,又志得意满笑道:“今日可算圆满了,师父夸我呢。”又将话锋一转,“你倒跟他们合伙蒙我?一说罚跪把我吓个半死。”   西楼也笑道:“你问我,我又不知道那是打的甚么暗语。”又悄声补了一句,“我不是应该只懂你的才对么。”   静夜沉沉,一盏小灯耀得他双唇轻红,娇艳如花。杜瑶山看着看着,禁不住低声道:“西楼。”西楼凝视着他痴迷的模样,低低应声。杜瑶山将脸慢慢靠近,终于啄上他的唇,却是一触即分。又看着他道:“你讨厌我亲你么?”西楼摇了摇头。   杜瑶山数年来只敢拉着他的手抱上一抱,顶多亲亲额头脸颊,未尝越雷池半步;这一刻才放胆将那腰身带到自己怀中吻他,只觉他浑身发热,嘴唇却是微凉,当下心神摇荡,唯有销魂滋味无尽无穷。鼻端嗅到他脖颈下刚换的衣裳散发出淡淡熏香气息,更是胸中如欲爆裂,沿着修长颈项一路朝下,手指勾住他的衣领,一拉便分了开来。   西楼听他气息急促,腿已软了,勾住他仰面发出“啊”的一声,宛转如叹息,却惊醒了杜瑶山。他抬起头来,见自己将西楼剥得衣衫半褪,又听他惊呼,只怕再勾起他内心不快的回忆,连忙将他衣领合拢拉得紧,喘息着道:“我……是我不好,我太心急了……”只觉喉咙干渴,便匆匆道,“你早些睡,我,我先走了。”   他甫一转身,正欲落荒而逃,手腕却被拉住。杜瑶山此时身热如焚,单这一只手便让他浑身巨震,又不敢看。只听西楼道:“别走。”   杜瑶山难以置信地问:“你知道你在说甚么话?”   西楼道:“我知道,你来。”说着闩紧了门,牵起他直抵床帐。   杜瑶山只觉浑身涨得发痛,心砰砰乱跳,压抑着气息俯身问道:“我是谁?”西楼道:“你是杜瑶山。”杜瑶山微笑说:“你要我停下,我便停下。”西楼抱住他的脖子,软软的唇也贴上来。   窗外凉风飒飒,吹不散满室柔情。喧嚷一日的凌云山仿佛也倦了,在这初冬的夜里渐渐入眠。   夜半时分,杜瑶山忽然睁开双眼,目光灼灼道:“到底是甚么事?你说明芳能打听出来么?”   --------------------   西楼:同志们,其实从工种来看,我原以为自己有做八卦大王的优势,没想到瑶山比我还要迫切。   杜瑶山:我很努力,但还是觉得明师姐暗中收集了很多消息。她比我敢问,让我很有危机感。   明芳(笑):那我再来问一个附加题:如果只是匆匆一眼,别人最先留意到你的什么?我自己是头发吧,我头发亮得很。   杜瑶山:我是略深的肤色。   西楼(坦诚):脸。   展画屏(坦诚):脸。   紫袖(斩钉截铁):我的配偶。   众人:……滚吧,犯规狗。周末热闹一下啦。   祝大家新一周快乐~ 第177章 向导(有嘉鱼)   仙草湖水色接天,雪白的芦苇海中,两男两女正在缓缓行走。   嘉鱼拨开面前苇叶问道:“你们也在找乔木庄的武学秘籍?”   紫袖道:“说找也算不上,不过是想拿回来。”   一旁的雪肤女孩轻轻笑道:“自从乔木庄那方思泳死在你师父手中,听说他们庄里势力崩得厉害,流出的宝物也不止这一件呢。”   嘉鱼便道:“甘妹说得是。乔木庄多年经营,一朝失势,倒叫我们南方几个大派捡到了便宜。你们说起那秘籍来,想必也是好奇。”   灵芝寨甚为湿热,展画屏的折扇在中原时派不上用场,来了这里反倒自然,此时扇着风道:“我听闻有人拿走了那秘籍要送往海外,只不知何时动身。”   嘉鱼道:“我也听说了。毕竟都是大乾的宝物,我倒想拦下来。这里距海又近,因此一直着人留意。”   紫袖和展画屏本打算去大雪山,南下的路上得知乔木庄一本祖传拳经失窃,便跟着探了探风声,一路追击;两人还在等候消息,才来了灵芝寨。听嘉鱼如此一说,紫袖便道:“那真是来对了,正要求你帮个忙。”   嘉鱼但笑不语,甘妹好奇道:“是甚么忙?”   展画屏道:“我们两人没出过海,不熟悉诸般变化。就算学,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若果真需要追去海外,路上也必不太平——因此来贵宝寨长长见识。”   嘉鱼笑道:“算你们找得准!仙草湖的兄弟姊妹,十个有九个是水里长起来的。要说出海,着实要学上一学,先行适应。你们就去临风池,这时候刚好。”当机立断道,“这就去罢,先跟我看看船。”   两人脚下生风,说走就走了。紫袖知道甘妹武艺低些,便陪着她慢慢前行。甘妹见展画屏走远才问道:“魔教现如今不在了,你师父还好?”   紫袖道:“京城有一个朋友,悄悄藏下了那时候的一坛灰,安葬后又立了碑文。数人一起埋在屋里,也不知谁是谁,就都在一处罢,不过按时祭拜而已。”   甘妹压低了声音又问:“魔教从前的人都散到各地去了,岂不是到处有人认得你们两个?”   紫袖道:“倒也没有。如果是我,魔教都已没了,迎面和从前的教主撞个正着,也要装作不认得。这样最好。”   甘妹抿嘴笑道:“你懂事了许多呢!”   紫袖跟着她走出甚远,才又见到一片水面:虽然叫做临风池,夹在高山之中,入口极窄,却深得一眼看不到头。风里带着一点咸咸的气味,他抽着鼻子嗅了几嗅,甘妹笑道:“这片水域和仙草湖不同,朝外连着海。虽然不比海面上风浪大,也有些变化。”   两人走到近前,见嘉鱼和展画屏都在那里,不远处立着一队人马,打扮格外不同。仔细一瞧,竟都是姑娘家:装束大致相似,然而袍带自行绣着杂色花样,也都满满戴着本地饰品,各有风姿。   甘妹对紫袖道:“这是寨子里的’鹏卫’,常在外头,你没见过。可巧今天都在这里!这附近村寨求助的女孩子,都把她们当做山神哩。”   紫袖果然不曾听过,眼看众人举止利落飒爽,显然都有武艺在身。正啧啧称奇,嘉鱼便指着水面道:“今日先试上一试,也算送你两个的见面礼。到底怎样练,出来才能决定。”   紫袖听她的意思,是要让自己和展画屏单独上路。岸边已备好一条稍大的船,嘉鱼又道:“往里头去有瘴气,倒是比等闲海面难一些。不过不必发慌,自有向导接应。以你二人的功夫,撑到那时候应当不在话下——若是连向导也见不着,我瞧就不必练了。”   展画屏和紫袖驾船沿着水道逐渐深入,四周不见一人。水面上再无船只,也不知那向导躲在哪里。   等了许久,天色越发暗了,水上起了雾,四周也显得朦胧。展画屏道:“当心瘴气。”   紫袖取出嘉鱼预备的药和他分着吃下,又说:“若是瘴气毒性强些,那向导必然也不会在此久候。”   两人边说着,又不断走走停停,雾气时浓时淡,仍不见人来。船上有干粮和水,不致饥困,却觉船身开始摇晃,风声渐强。   展画屏道:“算算时辰,进来多久了?”   紫袖道:“来时已近黄昏,以为很快便能回去,不想竟是这般模样。照我感觉,应当是夜里了。”他忧心起来,“灵芝寨的向导会不会出事了?”   两人计议一番,展画屏也面现犹疑之色,却无法再往回走。不熟水道,只怕摸黑走岔了方向,更是难以碰面。眼见这船摇晃更甚,显然浪头愈大,展画屏忽然惊觉:“今天是十五!难道是……”他向外看去,“咱们大概赶上了涨潮的时辰。”   紫袖也随之醒悟,叹道:“对啊!难怪嘉鱼说正是时候,这几天可不是潮水正足么?可真长见识来了。”   风越来越大,船在浪涛间颠簸。二人对于出海一事甚是陌生,此刻虽能使出千斤坠站得稳,仍觉头晕欲呕,只得潜运内功。如此半晌,那船本已显旧,在海水重重拍击之下不断吱嘎作响,终于被浪头砸进水中。紫袖吃了一惊,这船看着不小,不想大浪袭来竟然一拍即碎。   入水冰冷,两人稳住气息,辨别水流方向,朝岸边泅渡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登岸像是一处小岛,四处漆黑一片,十分安静。紫袖不顾疲惫,暗自运功戒备,一面说道:“这里静得出奇。”   “不对劲。”展画屏应道,“咱们应当是闯进了灵芝寨的阵法。”   紫袖本起了疑心,被他一说,仍觉心头一跳。若是阵法……他暗自思索,这半日经历哪是真哪是假,竟不好说;上这岸之前……他慢慢说道:“说不定自进来时便已中计了。”   展画屏笑道:“嘉鱼寨主这是出了一道考题。出不去这阵,可就出不了海了。”   紫袖张望着四周,哭笑不得道:“她还真信得过咱们……像这种地方,没来过也只得硬着头皮闯……”一片黑暗中除了矮木礁石,也看不见甚么像样的道路,他不禁揣测着嘉鱼的用意,“也不知那向导是来引咱们出阵,还是引咱们回灵芝寨?”   他去拉展画屏的手,却甚么都碰不到。忙扭头看时,此处只剩下了自己。   甘妹一边走着,一边回头张望,带着忧色问:“不要紧罢?”   嘉鱼道:“这两人在一处,你倒不必心软。哪怕里头通向阴曹地府,明天也一定完好无损地出来。”   “他们毕竟是中原来的,不习惯水路。”甘妹迟疑道,“百灵鸟伤了喉咙,山林子里可是要寂寞的。”   “你忘了吗?”嘉鱼笑道,“灵芝寨的标准不是另一个标准。”   甘妹恍然大悟,这句话她已听过许多次。   甘妹是被抢来的。家乡遭了劫匪,几个水灵妹子被拉到这边来,要给人配姻缘。有一个路上就跳了崖,她绞尽脑汁半夜偷偷跑开,一路念着“山神保佑”翻过了三座山,脚底跑烂才撞上灵芝寨的鹏卫。   后来她才知道,鹏卫由嘉鱼一手组建——那时她还是少女,却已经习武多年。   甘妹读书不多,只听寨里人讲,大鹏原是水中巨鱼,出水化作神鸟,双翼一展遮天蔽日。   嘉鱼的阿爹长得好看,被她阿娘骗进了门,整日哭哭啼啼,后来也就不走了,才有了嘉鱼。小姑娘跟着中看不中用的阿爹学唱山歌,却只跟着阿叔练武。她的阿叔,就是灵芝寨的老寨主。   甘妹心想:这不也是抢亲?怎么就不逃了?   嘉鱼眼睛很大,闪着湖水一般的碧色,不似常人,让她有些害怕。这双眼睛在练武的时候格外凌厉,有时候像是甚么都看不见似的。   老寨主看侄女筋疲力竭,也来劝说:“会用毒最要紧,这般武艺在灵芝寨已是高手了。”   嘉鱼翻着眼睛问:“为甚么灵芝寨的高手和外头的高手不一样?咱们寨子是额外一个标准不成?”回头包扎伤口,“用毒用毒,都说寨里人是妖男妖女,我就要做个妖女么?”   她仍旧跟着阿娘学习用毒,武艺却不肯松懈,寨子里能寻来的书都被她翻过了,夜里还在发呆。甘妹早就听说灵芝寨是个毒库,惹上他们死无全尸——嘉鱼即便没有一丁点儿武艺,出了寨子也是厉害的。因此她不懂。她鼓起勇气问:“为甚么要这样练武功?老寨主说你练得很好了。”   “我喜欢。”嘉鱼说,“习武就是习武,中原人习武,咱们习武,不该有任何区别。灵芝寨的标准不该是另一个标准。”   甘妹养好了伤,老寨主便叫嘉鱼教她功夫。两个少女一起练武,嘉鱼对她相当严苛。   甘妹做不完要练的功课,嘉鱼说:“要么滚,要么喂我的虫子。”   甘妹想想自己逃跑时的情状,咬着牙道:“我不滚。”脑海中闪现着遇见鹏卫时的模样,话音便有些发颤,“我也要加入鹏卫。我要大鹏鸟的翅膀,将来去救别的姊妹。”   嘉鱼低下头取出一只甲虫,二话不说放上她的手臂。   喂虫子就是叫它吸血。甘妹痛得哭,心里又委屈,对嘉鱼说:“我是妹伢子,从来没有练过武,这样已经算难得了。”   嘉鱼冷冷地说:“那又怎么样?灵芝寨没这些讲头,自己是软骨头就承认,女人的标准也不该是另一个标准。”   甘妹气得睡不着。“谁是软骨头!”她恨恨地说。   被虫咬的伤痕肿痛又丑陋,甘妹自行寻来药草敷治。嘉鱼也不多话,仍旧在她做不好的时候罚她。只是每当她被虫儿咬过,都来看着她化毒疗伤。   换过几次虫儿,眼见她伤口愈合越来越快,嘉鱼终于面现诧异。甘妹说:“托靠山神指引,我阿爹卖药材,这些我懂。敷完了药,我还能练。”   嘉鱼凝思一刻才说:“山神最多保你不死,却不能保证你好好活着。长大了没甚么意思,但你得学些本事,否则麻烦更多。”她在甘妹身旁坐下,“未必人人都要练武,也不能都变成高手。但是那些基本的功夫,不分甚么男女老少。你踏进了江湖,就要自保。”   甘妹日复一日和她在一处,渐渐明白她的用心。此时听见她的话,心里又松又甜,也开口唱起歌来。在这歌声里,白云驻足,鸟雀不鸣,嘉鱼散开了头发,用小木梳缓缓梳。   她长达腰际的头发打着卷儿,像仙草湖的水波。甘妹看着她窈窕的背影,衣角的绣花,忽然意识到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孩儿。   她对嘉鱼说:“你从一开始就不会赶我走。”   “你来了这里,就是我的姊妹。”嘉鱼朝甘妹笑笑,“没有人能打败我的姊妹。”   她笑得那样温柔,像最柔软的水草。甘妹的眼泪却流了下来。   后来终于去把抢她的匪窝端了。嘉鱼被放出来的蛇咬了,甘妹替她解毒,没防住突袭,挨了一记重的——手臂折断,打上了夹板。   嘉鱼一边给她上药一边挤眼睛:“断了一只手,以后再没人抢你做新娘子啦!”   甘妹眯着眼笑道:“断了手,我还有脚。就算没了手脚,我还能爬。你嫌弃我也是不肯走的。”   嘉鱼假作发愁:“那还接不接骨了?”   “当然要接!”甘妹忙说,“灵芝寨到处是毒,最狠的毒需要最好的解药,我要养得好好地,做仙草湖最巧的一双手。制药的时候,你第一个想到我!”   她和嘉鱼互相搀扶,跟着鹏卫的姊妹们连夜走出陌生的山道。月光这样明亮,不会迷路的。甘妹心里踏实,山神一定在最高的山岭守护着她们。   当嘉鱼所向披靡,毫无争议地成为第二十五代寨主的时候,甘妹比自己做了神仙还要高兴。   当了寨主的嘉鱼叫她住在新盖的小草屋里,堆了许多药草书:“你天赋有限,练武也练到头了,但是你喂大的虫儿不认旁人,以后跑不了啦。还是专心给我做点儿叫人害怕的解药出来!”   两个女孩手牵着手,止不住地笑,一牵就牵到了今天。   今天的嘉鱼,还是老样子。她把两个客人直接丢进了临风池,转身就走。   甘妹想着驾船离去的紫袖和展画屏,笑嘻嘻地说:“灵芝寨的标准早就有了,中原人的标准也不必是另一个。”   嘉鱼泛着湖水绿的眼睛望着她,两人的笑容里浸泡着纷繁往事。嘉鱼说:“最狠的毒需要最好的解药,最危险的地方有最可靠的向导。百灵鸟要唱歌,就不能害怕黑夜。”   紫袖走在礁石之间,细细观察阵法。他已走过三处不同的石堆。   他不通奇门八卦,只在魔教偶然听兰泽说过,阵法当中多有幻象,心中深知这三处极可能是同一个地方。   展画屏此刻兴许也在别处绕圈子。   他细究脚下的路,只觉亦真亦幻。尽管清楚身在灵芝寨不会出甚么事,仍想尽快找到展画屏。分别了很久吗?为甚么会这样想他。在这样一个高人所造的异境当中,他还是如此期待着重逢。   他细细回忆,四下已再无可看之物,并没有线索。刚要再走,忽然心头一动,想起两人方才的对话。   今天十五。   抬头看那明月,皎洁如玉,灿然生辉。他搜寻着脑海中的印象,摸索到一点头绪。   这月亮在动,至少看见的天幕不是幻境。有了它,辨认方向也就不难。   不妨一试。   他循月而去,不再睬脚下身旁,倒果然走上了另一条路。怪石峥嵘,他不知这附近是否有埋伏,正小心倾听时,忽觉身侧生风,一双手将他拖至石后。他正要反击,又松了劲。展画屏将他圈住,紫袖笑道:“又是你抓住了我。”   展画屏轻吻他额头道:“我找你,你也找我。不管在哪里,总能找得到。”   紫袖抱住他说:“因为要一起回去。”   展画屏藏身的礁石之侧有个小洞,藏有清水,可见这回找对了地方。水边开阔,月光清幽。两人对着寂静的水面看了一刻,心知还在阵中。紫袖同他讲论起方才所见,抬起头道:“嘉鱼说的向导,就是这一轮圆月罢。若四处乱走,说不定要落入陷阱,等人来救。”   “‘垂光照三界,心法无不现’,果真如此。”展画屏道,“佛经中说月光照彻无明,能见自性。阵中月光是指路明灯,直指你真心所在,方见向导——这阵法应当夜里方有,白日必破。咱们等到天明,自有分晓。”   紫袖放下心来,便倚着他回想一路遭遇,良久叹道:“咱们常居陆地,在这小地方尚且如此狼狈,可见当真出海时,风雨侵袭船沉人散并非稀罕事。那些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必有真本领。”   展画屏道:“月圆月缺,潮水涨落各有不同。甚至有人血气亦受影响……听闻有些功法到月圆的时候练,内息如潮汐翻涌,入定也像置身浪头摇晃颠簸,心神合一时几欲癫狂。”   他声音低缓,两人呼吸交错,紫袖越听越是入神,若有所思,嘴角逐渐漫上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展画屏看他神色,无奈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   紫袖又一本正经道:“你说甚么,我便想甚么。”   展画屏瞄着他,半晌笑起来,伸手轻轻揉搓他的耳朵,俯身过来耳语道:“我说的是内功,有人到了月圆之夜,就真气乱窜,血脉贲张。”   “谁说不是呢。”紫袖慢慢爬上展画屏膝头,同样伏在他肩头耳语,“我也血脉贲张了,师父。”   手指沉默而缓慢地探进衣襟,潮湿雾气怀绕周身。展画屏不知从哪里采来一枝芦苇,竟拾起来往他身前轻拂。绵软芦花扫过他的胸腹,微微麻痒从皮直透进骨。   紫袖喘息之余,只听他悄声道:“这里安静得很,看是没有人看,只怕万一有人听。你不要出声。”   紫袖被他气息激得头皮要炸,恨道:“你有本事就不要……弄出动静!”   展画屏不答话,却探手掩住了他的口。指尖触着他的舌尖,多了许多动作。紫袖仿佛在这静止的世界中半梦半醒,越是不能咬他,越是想要合紧牙齿;越是不出声,越是想要叫喊。他知道展画屏那句“有人听”大抵是戏言,然而被他一讲,半信半疑之际不得不忍,五感越发敏锐,更加情热如火。   他梦呓般低语道:“太坏了……你太坏了……”   “甚么坏了?”展画屏作势询问,“趁天黑着,师父给你修。”   天亮之后,果然雾气散去,再无异状。两人不敢久留,沿着海滩走向看似码头的地方。不多时,遥遥便有船只驶来。眼熟的两个鹏卫姑娘将他二人接了出去,紫袖回望临风池,也并非广阔无边,不知布阵之人何等才学,心中暗自钦敬。   略作休整,嘉鱼便和甘妹找上门来,嘻嘻笑道:“果然没有迷路。小小临风池,叫你们见笑啦。”   紫袖也笑道:“领教!果然要靠贵寨多多指点,我们一时半刻走不了了。”   “别忙!”嘉鱼转着眼睛道,“大考题解决了,还有小考题。想练本领,还需小小比试。”   展画屏问道:“比甚么?”   紫袖惊讶道:“不会是要打遍灵芝寨罢?”   “寨子里的惯例,”嘉鱼和甘妹相视一笑,“比唱山歌。就跟我们两个比。赢了想怎么学就怎么学。”   展画屏十分干脆地说:“我们输了。”   紫袖怒道:“未必吧!”   展画屏摇头道:“一定。”   紫袖话虽说得响,心中却有数,知道必输无疑。甘妹却掩口笑道:“灵芝寨不可轻易认输的!你跟你男人这回要麻烦了!”   紫袖奇道:“怎么,不比还受罚不成?”   嘉鱼点着头道:“要么被我的虫子咬,要么……”她往两人脸上来回看,“站到山口去学唱,甚么时候唱好了才准停。”   紫袖瞠目结舌:“那……”偷偷问展画屏,“跑吗?”   展画屏面色波澜不惊,忽然拉起他闪身而逃。两人脚下之快,堪称风驰电掣。   甘妹哈哈大笑,嘉鱼拔腿就追,扬声高喊:“这回没向导了,别以为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   【真正的逃跑】展画屏从口袋里掏出墨镜戴上:“不跑等她抓吗?幸亏来时已把车加满了油——今天为师让你明白什么叫生死时速。”   “垂光照三界,心法无不现”是《华严经》中的偈子。   全本《华严经》有晋60卷和唐80卷两个译本,   这里用的是60卷本的内容,原文是“菩萨清凉月,游于毕竟空。垂光照三界,心法无不现。”   80卷本翻译的是“菩萨智光月,法界以为轮。游于毕竟空,世间无不见。”   师父久不讲经,今天来一句。之前有读者说想看嘉鱼的番外,就把中秋这一篇放在灵芝寨吧。   文里写过一次月圆之夜,是两个人在万竹林喝茶,   这回稍微放纵一点点。   中秋番外中秋没写完,擦汗。   那就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啦~   天天快乐! 第178章 摘星-上(诈骗集团开会,很长)   温府大少爷即将结亲,满家里喜气洋洋。   待管家出了书房,温亮掏出一幅卷轴,展开看起来。   微慎已在书房外缩了许久,最后探头一瞧,卷轴上头画了一名少女,手执长剑,英姿飒爽。   温大少爷望着画中人,满脸带笑。   看这没出息的样!微慎暗自不屑,速速跟上那中年管家,七弯八绕到了一座大屋门前。管家手里提着一只紫檀木箱,看左右无人,掏出钥匙打算开门。   瞅准时机,微慎捏了个诀伸手一弹,一粒小石子击发了布好的阵法。   微风吹起,管家的动作明显慢了,手指一松,木箱将落未落。   微慎早已悄悄等在后头,这时接过木箱,把手中一个同样的箱子挂在他手上,又抽身溜走。   前后不过眨眼的事,风过了,管家回了神,如常开门进了库房。门扉开启时,少年早已溜出院子,手里箱子被外衣裹着,谁也看不出来。   “师兄!”一个圆脸少女迎了上来,小声招呼,“如何?”   微慎一扬手,拉着师妹就跑。   “成了!”他兴奋地说,“著儿,待我解开机关,咱们搬空温家的库房!”   盘桓数日一举奏功,微知著也为师兄高兴,可心里还是有些打鼓:“赶上人家大喜的日子,是不是有些……”   “这有甚么?”微慎毫不在意,“这样才好!重要的是到时候微家班名震天下,也好亮亮师父他老人家的招牌。”   微知著不纠结了,拿出一包热腾腾的肉包子。微慎拿起一个塞进她口中咬着,这才自己吃。路边一条小黄狗摇着尾巴凑近,微知著又掰下一块包子分给它。   两人相视一笑,边吃边走;先藏好木箱再出城,回到隔壁镇子集市上,才又开始摆摊卖艺,变起了戏法。   师妹招呼客人耍罢两轮手艺,气氛正好,微慎便站出来,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说:“寻人寻物,最准的了!客官有甚么要找的?”   一个女子面带焦急之色出了来:“小神仙,知不知道我兄弟去哪里了?”递过几个钱和一根缰绳,“这是他骑过的毛驴,成不成?”   微慎点点头,牵过驴,手抚驴背闭目掐算一刻,睁眼说:“西北方向,多走两个村子问问。”说罢一打响指,西北方向果然有金光闪过。   女子答应着去了,围观人群里有闲汉困惑道:“真准?”   “真准的,”有人凉凉地说,“和测字先生差不许多,只叫你等,等到饿了自然回家来。”   围观人群又笑起来,都当热闹看。只有一个人面色淡然,挥了挥手里的烟袋杆。   他身旁一个肤色焦黄的病汉随之点了点头,上前递过几个铜钱:“我随主人出来,走丢了马匹。”   微慎熟门熟路地收钱,刚要发问,那病汉的指尖却无意间搭上了他的手腕。尽管一触即回,微慎仍不满道:“别碰我,不信就别来!”   微知著上来劝解,病汉歉然道:“不为别的,我家主人有请二位帮个忙。”   微慎定睛一看,他袖里正亮出一锭银子,顺进了自己手中。   生意送上门,二人收了东西,跟着病汉进了一家豪华客栈的上好客房。   太师椅上坐着个极俊的人,穿一件绣银的白衫,面无表情道:“敝姓陈,陈淡云,找二位帮我找两个人。”   微慎从进门就在瞄这客房,见他阵仗不是一般的大,便想早些骗他一把捞钱走人,当下笑道:“大爷要找谁?今日正神临头,运气尚未用完,想必……”   “别说废话。”陈淡云说,“你不是平凡卖艺人,你专门学过这些玩意儿。”   微慎的笑容凝结在脸上,又听那病汉说:“你找人不是凭运气,是在运功。”   师兄妹听他一语道破,知道遇上了内行。微知著不敢硬驳,推脱道:“这个……时灵时不灵的嘛!”   “不要紧。”陈淡云手里的烟袋在桌沿磕了一磕,病汉便朝二人走了一步,脚步虚浮,地上的石砖却陷下去深深一个脚印。   此人内功深不可测,微慎咬牙道:“是真不灵,这本事靠天吃饭的!”   陈淡云根本不看他,朝着房梁说:“打到他灵。”   “是。”那病汉眼神一凛,便要走来。   这陈淡云根本不讲,微慎吓得跳起来:“我试试还不行?!”   病汉这才回身,端出两盘银子。   “我没心思陪你耽搁。”陈淡云说,“找出人在哪,给一半银子;带到我面前来,剩下的也归你。”   实在干脆利落,竟然真是为了找人。   师兄妹两人面面相觑,实在扛不住那白花花的诱惑。微慎一狠心,朝陈淡云点头道:“你有没有那人的东西?要他碰过的。”   微知著肃然望着微慎。师兄天赋异禀,能用物件寻人,是微家班唯一一个掌握这门功法的人,师父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儿,叫“溯流光”。卖艺的时候半真半假不费事,如今认真起来……只不知这两人信是不信?   陈淡云略一思索,袖里摸出一个玉瓶抛给朱印扮成的病汉,拿给微慎。   这瓶子曾装着名叫清露的毒剂,是从前紫袖给了他防身用的。   自从上次一别,紫袖和展画屏跑得无影无踪。虽说不见倒也清静,可时日久了叫他又恨得牙痒。   来到此地偶然遇见这对卖艺的少年男女,却被朱印瞧出来师门不凡;如果能叫这小子找见那两人,倒也是件好事。   正思索,微慎已经把玉瓶放在一只铜盆里,运起功来。微知著指了指他面对的墙壁,示意陈淡云主仆细看。   墙上现出淡淡的影子,逐渐瞧得出是山景,另有一座高楼。   “这里……”微知著辨认着牌匾,“这楼真漂亮,是……凌云阁?”   “那就是凌云山了。”微慎额头见汗,“要找的人去过这里。”   陈淡云和朱印对视无言,这小子果然有些异能。   上头像是掌门与大伙儿说着甚么,也有人在结对练武,能看得出众人精神焕发,欢欣鼓舞。   “这怎么找?”陈淡云不满,“再看细些!”   微慎这门功法十分耗神,此时悄悄收功:“再多的看不见了!”他决然道,“你再逼我,我和师妹只能一死了之!”   陈淡云冷笑一声:“别说你们两个,就算满城人都死绝,我也不会多眨一下眼睛。”   看着他冷冰冰的脸,微知著十分绝望:“师兄啊,你我行骗多方,也不算笨蛋;为什么在这里受这份罪?”   微慎没办法,打想必打不过,还银子又不舍得,那个人那么讨厌,不如……“咦!这个人!”   他忽然对着一个人影叫了出来。   墙上的画面越来越淡,却依稀看出有个执剑少女,穿着凌云山弟子服色,一闪而过。   陈淡云当即问道:“怎么?”   微慎闭口不说,陈淡云烟袋杆一抬,那病汉就开始从银子堆里往外拿。微知著心痛如绞:“别!别拿走!”   微慎也肉疼银子,只得说:“没要紧,只不过有个要成亲的新郎官,叫人画这姑娘的画像,想必就是他的新媳妇了。”   陈淡云和病汉对了一个眼神,问道:“哪家?”   “温家大少爷,温亮。”   ”师父!师兄!“明芳一个箭步冲进门来,欢声大叫。   紫袖微笑着迎了上去,身后跟着展画屏。   明芳的婚事早就定了下来,新郎是个会做人的,不但去明家提亲,还专门上了凌云山,见了一趟展画屏和掌门费西楼。他本来在附近买好了宅子,要把明芳父母接来一起奉养,只因明家老爷子急病,明母也放不下心,便暂且在家乡休养。   明芳救过温亮的命,又被他几乎追遍大乾,这才成了一对情侣,因此向来在夫婿面前说一不二;当即小手一挥,请了展画屏,让他和紫袖充当娘家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迎亲的时候一应琐事都由二人包办。两人提前到达,师徒三人这才见了面。   叙过温寒,展画屏便问起婚事。明芳敛了笑容道:“温家有一座金子打的天王像,如今不见了。”   “这有甚么?”紫袖说,“他家世代做古董生意,别说一个金像,十个也丢得起,何需担心。”   明芳说:“那天王像是祖传之物,每一代家主成亲,都要拿出来祭拜;再由父亲当众传给儿子,也是告知各位亲友同行,从此以后家里的担子要逐渐转给他了。”又压低声音,“温家有一座老库房,积了几代的东西,素日不进去。金像便是钥匙,有它才能开得了库门。”   紫袖听明白了,点头道:“成家立业。”   “嗯。”明芳应道,“前几天演练仪式,用过那座金像。亮哥昨天睡不着,再去打开练手,发现被连盒子掉了包,是个赝品。”   展画屏问:“可看准了?”   明芳斩钉截铁:“准。亮哥的眼是最准的,再说也仿得不好。目前还没告诉他爹,暗中找过,都没消息……”又对师徒二人一笑,“且叫他们找去,不行就延迟婚礼罢了。”   “延迟?”展画屏的面色当即沉了,“温家小子给你摆脸子看?”   “没没没!”明芳失笑道,“他还觉得对不住我,毕竟婚礼前出乱子。是我说的,万一找不到,就等拿回来再说——只是要麻烦师父和师兄多等几天。”   “这也不妥。”紫袖说,“如此重要的物件,温家老爷知道必定着急。你爹已经病倒,这边他爹再倒了,不是给你夫妻两个添麻烦么。”   他和展画屏互相看了看,又笑道:“我和师父在这里,不妨也去找找。”   不等明芳回答,展画屏已经起身道:“去他家里瞧瞧。”   温家宅院极大,管家是极忠心的,早把放回木箱的事回忆了几百次。听他说起开门前有一瞬间的愣神,展画屏和紫袖便心里有数;细细查看了现场,知道这是有人摆阵了。   外人甚少见那天王像,更不知道可以打开库房。赝品是银胎包了一层薄金,只是外形一致;但连紫檀木箱都做得一样,可见是内行人下手。   “如果是同行,”温亮说,“一定会做得更仔细,毕竟越晚发现越好。这个不像。”   展画屏留在府中,紫袖思索着出了门探探虚实,于是逐渐被热闹的大街吸引了眼光。   七夕刚过,城里头几天格外热闹,从各处来了许多摆摊杂耍的艺人、小贩。如果是有人特意为此而来,很可能还没离开。   他假作看热闹穿梭在人流中,忽然有人朝他行礼。定睛一瞧,一个店小二递过一张精美彩笺,恭敬道:“有位贵客请客官远离此地,不要饮酒。”   说罢转身就走。   紫袖扫了一眼那彩笺,只不过几句普通问候,见他举止奇怪有备而来,便跟着他走进酒楼后院。   那小二不见了,过了一刻才从柴房急急冲了出来,朝屋后跑去。   紫袖跟了上去,见那小二独自愣神,刚要说话,鼻端却闻见一股奇香,这才发现是手中那张彩笺的香气,叫他一时动弹不得。   就这一晃神的工夫,脚下兜起一张如丝细网,把他和那店小二严严实实裹在当中,几支喂了麻药的细针早已刺入肌肤。   微慎答应陈淡云把师妹留在客栈,自己出来捉人,早就抱着完事立刻就跑的心思。他把行李都带在身上,这时见人捉到,虽然一真一假,总算完成了“两个人”的任务,于是溜之大吉。   紫袖看见他的身影便明白:这家伙假扮小二引自己前来,再把真小二推出来,自己在一边收网。   店小二已然睡倒,紫袖却强撑着精神,发现那小骗子身上背着一个包裹,大小和装天王像的紫檀木箱极其相似,凭直觉便觉得不对劲,伸手一挽。只见那小子挣扎跑走,包裹留在了他手中。   他心中略感欣慰,好在拿回了……   咦?再看几眼,哪里还有包裹?他手里拿的竟是自己的鞋子,鼻端仍旧萦绕着花笺的淡香。   怎么会?紫袖惊诧极了,方才明明抓到了的!   难道是幻术?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终于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在屋内。其实自从看见那张网,他就明白对手是谁。那网是兴王府的东西,这回是老熟人。   他坐了起来,恰好有人施施然走进,不是别人,正是许久不见的皇叔陈麒枢。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   王爷,不,陈淡云抚平衣袖笑道:“巧了。”   “印哥呢?”紫袖说,“你为甚么要手下人去偷东西?”   陈淡云不屑道:“我要甚么没有?还用偷。”   紫袖也想不出他为何要那天王像,也不好多说,又问:“那个邪门少年哪里来的?东西我得拿回来。”   陈淡云一头雾水,找了半天的人,只等来这些没头没脑的话,自然没有好脸色。两人一言不合正要吵,黄脸病汉进门来说:“女孩子假扮店小二跑了。”又朝紫袖点头。   紫袖一看就知道是朱印,不等发问,陈淡云已变了脸色:“那就是都跑了?”   朱印说:“两人必定分头行动,微慎去捉紫袖——他用店小二充数,已被我放了;微知著武艺低微,却乔装打扮骗过了看守的人,并且拿走了银子。”   陈淡云的脸沉了下来,紫袖却大致明白,难得见王爷吃瘪,不禁哈哈一笑:“怎么,你图省事请的小贼,反倒骗了你,还把你偷穷了?该,该!”   朱印便讲了找上微慎寻他师徒的事,紫袖一面称奇,一面掏出哨箭来通知展画屏。   展画屏来得极快,看见陈淡云的脸,拉着紫袖就走。   “就这么跑了?”陈淡云气得冒烟,“你倒是说句话!”   “好不容易见了面,当然留下喝个酒啰。”紫袖反倒拦着展画屏,“陈先生不过想看看咱们过得怎么样,还嘴硬不肯认,被小贼坑了不少银子——但这小贼倒是我们要找的。”   他把方才拿了又没拿的奇遇一说,展画屏和朱印都说:“是障眼法。”   陈淡云挂着脸坐下:“就是为了见你们一面才来这里。怎么许久没见,这等没用了?”   朱印摆上酒果,便把微慎两人所为从头一一道来,紫袖也把温府丢失天王像的事告诉了他。   展画屏说:“既说他年纪不大,胃口倒是不小。”   朱印说:“可要多找些人?搜得快些。”   紫袖啧了一声:“我师妹大喜的日子,大张旗鼓地闹也不好。只要能悄悄拿回那天王像,别的倒不要紧。”   几人略一沉默,展画屏说:“他喜欢骗,就陪他们玩个痛快。”   紫袖大悦,朝陈淡云挑起眉毛:“陈先生,干不干?”   陈淡云也慢慢挑起了眉毛。   达成一致,紫袖击掌道:“万幸他们拿了你的银子,我有个地方寻他。”   当下四个人商定了计策,至于花费,自然是算在王……陈淡云大爷的头上。   微慎和微知著拿了许多白银,自然不方便随身携带;银子上头有记号,去换银票也要遭遇许多麻烦。这时候最方便的地方就是赌场。   在这里输掉再多的银子也没人问。只要和老板打好招呼,假装输钱给他,就能在方便的时候方便的地点偷偷再拿回来:一进一出,银子就洗成了自己的。   虽然必定要损耗一点钱,买个方便也值得。   师兄妹打扮成一对兄弟,微慎选择了不多不少的钱数,拿了票据和筹码走进场子。他对赌钱没兴趣,只要尽快输光就够了。他走到掷骰子的桌旁随便买了一个冷门点数,三个骰子滴溜溜打转,开!   咦,叫他买中了。   假装高兴,他押了更多在同样的点数。连赢两场几乎不可能,只要假装不服输一直押,一定会输光。   开!不知是不是眼花,开的一瞬间骰子像是闪了一闪,结果又中了。   微慎觉得似乎不对。环视四周,赌客一个比一个平凡,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接着下注,再开!   竟然再中。筹码已经翻了几倍,周围赌客称赞喧哗,微慎后背开始流汗。   热闹把赌场管事的吸引过来,皮笑肉不笑地问:“客官耍得可尽兴?”   微慎专为输光而来,没想到更加引人注目,这时连忙辩解:“我没动手脚!”   为证清白,他换了张桌,这次是六个骰子。   上一桌的赌客见他连胜,都过来跟着他押。微慎不信六个骰子还能撞邪,直接下注六个六点的“满堂红”,开!   六个骰子,整整齐齐都是六点,一片红色像在笑他。   满桌的人都中了。   微慎抱着胳膊在一边看,只觉白日见鬼,再次辩解:“真不是我!”   一个赌客微微一笑,把靠在桌腿的脚收了回来。   这时只听有人附耳低声说:“你既存心耍手段,方才的银子还没拆包,退给你就是,以后再也别来。”   微慎回头,见那管事的毕恭毕敬跟在这人身边,周围也有人打招呼,竟是赌场老板亲自来了。   听说要退银子给他,微慎绝不答应:如果传出去自己在赌场做手脚,附近所有赌场都不会帮他洗钱,实在太麻烦。要安抚这老板,加钱表达诚意就是了。   就算银子都放在这里,对他也只有更方便。因此他果断说:“我诚心来的!我还有一半银子,这就都拿来,还请老板海涵!”   那老板木着脸说:“我不信。叫你兄弟在这里等。”   微知著略一思量,便让师兄去取银子。她坐在场边条凳上漫无目的地等。   师父当初执意离开,微家班就此离散,自己和师兄一直想找到他,只盼这次能顺利些……   正想着,却见赌场老板悄悄出了门去,低头取下短须。他动作十分隐蔽,微知著却常常变装,这时候便觉不对头,难道那老板竟是假的?   那师兄他……她正焦急,只听有人说:“那个人不是老板。”   她惊诧抬头,见是方才存银子时见到的账台先生,也盯着门外,满脸忧色:“老板方才就走了,我看见的。”   他看也不看微知著,声音极小:“你们叫人盯上了,早些走是上策。我说多了也得罪人,自己当心。”   微知著看了看不远处负责守着她的赌场管事,没有吱声。等微慎来了,便催他快走。   账台先生拿出票据,微慎和第一张对比过,见果然一样,这才放心出了门。   两人前脚走,账台先生便掀开一道门帘,把银子连包递过:“回来了,一半。”   陈淡云接过掂了掂,哼了一声。   朱印扮的赌客缓步走来掩嘴而笑,紫袖脱下账台先生的衣裳笑道:“一道劲力掌控骰子,印哥太坏了。”   陈淡云说:“不如你师父扮的老板坏。”   --------------------   紫袖:印哥,王爷知道师父的腿没事了?   朱印:……   紫袖:也发现其实你早就看出来但没说破?   朱印:……   紫袖(拿话筒):请问当时发生了什么?   朱印:也没什么,就是好一阵子没我。最后我只能@#¥%&*……!   紫袖(暴怒):???为什么最关键这一段系统自动消音了??? 第179章 摘星-中   如果真被人盯上,那天王像是绝不敢再放着了。   微慎听师妹说了假老板的事,点头道:“咱们先去城外躲着,明日再进来。”   匆匆吃过饭,天色已晚,两人带上藏好的东西就要出城。不及走到城门,只听前头有人怒道:“我的银子呢?”   竟然是那个叫他找人的陈淡云,这时冷着脸在训斥那病汉仆人:“不把人给我找回来,你就以死谢罪罢!”   师兄妹吓得立即转身,装作无事逐渐远离,却听那病汉说:“那边有两个少年……”   两人拔腿就钻进小道,熟门熟路,分头逃窜;那主仆便在后头追。   银子已经存进赌场,以后也有用处,是不可能还给他的。   只没想到这陈淡云架子虽大,功夫不行,脚程慢得很。微慎在小道躲到夜里,刚要松口气,却听那人在吩咐帮手追赶,脚步声至少两三人。   他心头狂跳:自己提着天王像,敌不过他们人多,只能另想办法,便朝相反方向逃去。   转过弯,但见一星灯火,是家酒铺子还开着。   几个喝得醉醺醺的捕快从铺子里走了过来,打头的挺出一个肚腩,走路直打晃。   微慎心头一喜,有了主意,一头赶上去。   两个捕快连忙拦住,又禀报道:“捕头,是个混小子。”   微慎不等喝问,便先说了:“大人,小的投案自首。”   “这孩子疯魔了?”那捕头睁开醉眼看了看,又把他推开,“滚回家去。”   微慎忙说:“方才听见有人行凶,天亮或许事发,有小的在,问话毕竟方便。”   众人静了一刻,问道:“行凶?”   微慎故意结巴道:“也……也不是,大概是小的听错了,这就回家去。”   说罢要走,果然被一个捕快拉住。   那捕头显然醉后不想思考,不耐烦道:“先……带回县衙,明天再说。”   很好。微慎按住心头痛快,顺从地被几人簇拥着,从角门进了县衙。   众人吃酒困倦,根本无心料这么个少年,只想把他丢进小屋锁着,却不得不把他手中物品登录在册。   廊下也有个临时库房,门口坐着个小吏,困得直点头,看带来了人,更加厌烦,随便拿过木箱要登记,问道:“这是甚么?”   微慎怕他要开,赶着回答:“小的卖艺为生,里头是养的几条蛇,毒性不大,只怕吓着大人……”说着便去碰。   那小吏如被火烧,把木箱推远:“先……先这么放着,早班的人来了看罢。”   登记完毕,他把木箱放进库房落锁,也从角门亮了腰牌出去,这是走了。微慎看在眼里,又被两个捕快锁进小屋。   众人都安静了,值夜的鼾声四起,微慎的心才放下。   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夜里本来防备稀松,并且谁也想不到要追进来。   他算计着时辰,方才一路都做了标记,安排师妹在外头黑暗处静候。   这时听着外头的动静,他借口腹痛,让捕快开了门,迅速把他点倒闷了一口麻药,又调换了两人的衣裳。他让对方面朝墙熟睡,锁好牢门溜了出来。   正是浓睡的时候,他学夜鸟啼了几声,远处很快便有应和。是师妹来了。   微知著沿着库房外墙游了上去,拆下尘封土堆的旧窗,溜进屋里取了紫檀木箱,再原路返回。   她在黑影里发出暗号,微慎听见,低着头假装困倦,亮出腰牌大摇大摆出了角门。   微知著就在门口等,微慎打手势让师妹先走,他一个人回到了平时的住处,却不进院,掏出一只短筒贴在墙上听。   只听里头几个人低声吵了起来。   一个声音极低的人哼道:“人都跑了,算了罢。”   一个说:“我的银子不能就这么扔了!”竟是陈淡云。   微慎一惊,接着听时,又有个年轻声音说:“只要找到他,你拿银子,我拿天王像,刚好。”   微慎又一惊:这个是他下网捉到的那个青年。   那个低声的人又恶狠狠地说:“都说温家已拿回了天王像,如今那小子手里是个假的!明天温家就办婚事,还要抓他干甚么?”   陈淡云冷笑道:“那又如何?我的银子就不值钱?没本事不如散伙。”随即便是一通讥刺。   微慎听在耳朵里,捏了捏手中箱子,悄悄退回,轻轻离开。走到巷口时,又隐约听见陈淡云高声说“我的银子”云云。   原来他们是一伙的,一半要银子,一半要箱子。   这里不能再来了,要去这些人找不到的地方才行。   听着外头没了动静,紫袖轻轻笑道:“他听见了?”   展画屏道:“偷新郎的传家宝,却不探探新娘的虚实,还是太年轻。”   “他没想到芳娘是咱们家的。”紫袖偷笑道,“要是早先问问你,也知道避开锋芒了。”   展画屏看他笑眼弯弯,也跟着笑道:“好玩么?”   “当然。”紫袖说,“这小子好玩。”   陈淡云一伸手,朱印便拿了茶来。今天玩到这么晚,陈先生可累着了。   微慎小心回到了最隐秘的藏身处,那里是师妹早就扮男装包下的房间。   微知著听他讲述,担忧道:“他们发现你了么?为什么说温家拿回了天王像?”   微慎摇头道:“他们找不见咱们,一定在那里躲了许久,反复说这些话——只要我去,就能听见。他们假装内讧做戏,只为诈我。不信明天去看……”   他停下话语,打开了紫檀木箱。这木箱本身便有双重机关,单只开箱就要费一番工夫。里头金灿灿的天王像华光内敛,一如往昔。   微知著说:“他们手里没东西,却说拿回了,明天婚礼不就露馅?”   “或许真有。”微慎沉思着说,“如果是我,我就造个假的……诈对方带着真的过来找我,才好调换。”   两人琢磨明白其中窍门,相视而笑。   “去么?”微知著问,“时候可不早了。”   “得去看看,”微慎合上木箱,“老库房就在温家地下,明天就是决战时刻,总归要去的。运气若好,连假的金人儿也归了咱们。”   一大早,展画屏和紫袖打扮停当,都是糙汉模样。   两人起先混在人群当中,甚至并未站在一起,来迎亲的新郎遥遥望见,却十分低调地分别行了礼。   展画屏瞅个空子贴过来问:“他是当真认出来了,还是瞎猜?”   紫袖笑道:“他那眼睛专看成百上千年的物件,咱们才二三十年,辨个真伪有甚么难?”   展画屏笑骂一句,偷偷掐他后脖子。两人说笑一阵,便同众人一齐参与接亲礼。   迎亲的锣鼓队里,微慎也套着红袍,眼看新娘蒙着盖头,手中提着一只紫檀木箱,被一个面目粗糙的哥哥背上了花轿。   他嘴角微微翘起,都看得明白。这木箱子就是引诱他的道具。真的木箱早被师妹包裹好,缠在他肚子前头伪装成了胖捕头那样的肚腩,谁也瞧不破。   迎亲队伍出发,他拿着乐器,不过南郭吹竽而已。   瞥向路旁,人群里闪过师妹的圆脸,准备攀上屋脊跟随。   两人打着暗号正要转弯,前头路人忽然挤成一团。好容易挤出人群上了大路,眼前一花,他愣了一刻:迎亲队伍成了两支,各有一顶花轿,分朝两条大街而去。   微慎认得新郎,等师妹又出现,朝上头打个手势。微知著一颗小石子打来,准准扬起花轿窗帘一角,一只提着紫檀木箱的玉手闪过,同时是女子的惊呼,随即安静。   没错,是这个。微慎跟了上去,又去看另一支队伍,只觉方才一挤是刻意安排。   微知著不想拖师兄后腿,然而屋脊没连着,只得不断绕路,奋力攀登。正观察两支队伍,忽然脚下一虚,瓦片碎裂,躺平在屋顶。   只听下头有人说:“我的银子呢?”   她战战兢兢看去,竟又是陈淡云。   等微慎回神再看,屋脊上的师妹不见了。   怎么会?他搜寻一番都不见人,再朝前看时,蓦然发现新郎也不见了。   队伍朝着人少的地方走,甚至连自己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少。微慎有些发慌,用力甩头,仔细回顾,确认自己没有跟错队伍。   人在莫名减少?稍微一琢磨,他就明白了。   这是有人布阵。有人在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他。不知哪一刻,或许师妹消失前一瞬,就是阵法发动的时候。   既如此,这里许多都是幻象了。   他反而淡定下来,飞速寻找破阵的阵眼。再转弯时,抬轿的人也不见了,一顶花轿孤零零停在巷中,有人跨出轿来。   微慎不再迟疑,回头就走。说时迟那时快,一阵香风掠过,有人从后赶了上来。   他早有准备,拿出身上数把飞刀抛出,对方动作极为轻盈,像朵云彩被他挥退数尺,坐在地下。   那人手里提着紫檀木箱,一对笑眼正望着他,就是被他一网捞住的青年。   微慎从瞧见对方身影就大呼坏事,这人虽穿着新娘的裙衫绣鞋,身量却根本就是个男人!   或许是布阵之人的虚像,但术法却不可轻视。只见他一挥手,便有一道阴影唰地飘来,人不人鬼不鬼,擦着微慎肩膀飞了过去。   微慎要躲,那阴影不知哪里又来,唰地擦过他的后背。   冷汗渗满额头,微慎却定下了心。阵法当中,许多反常之物便是阵眼所在。此时不需畏惧,只需……   他躲避着再次飘过的那道鬼影,一边向那笑面青年丢出一枚银光弹,一边拿出腰间小瓶果断泼出——   半瓶黑狗血迎着那影子的方向直直飙了过去。   眼前黑光大盛,罡风过处,身前的伪装裂开,紫檀木箱落在脚边;前方地下只剩一件外袍,连一滴血都不见,那鬼影也消失了。   而那穿着喜服的青年,在银光弹“砰”一声炸响后,倒在地下不动了。他的紫檀木箱飞出数尺,就在微慎不远处。   身后遥遥传来人声,微慎松了口气,这阵不难破,只需尽快离去。   他弯腰去取木箱,登时傻眼。   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东西,都是一模一样的紫檀木箱摆在那里,连那青年所携总共整整十个。   幻象为何还没结束?微慎心惊之余却并没慌神。   他随手开了盒子看,都是黄澄澄的天王像,触手冰凉,纯金打造。   不。既是幻象,便不可能一模一样。   他拿起一个金人儿,凭借他的经验,这种东西往往带着机关,多的能有七层甚至十层;想要打开温家仓房的门,也要到门前才能最终解开。此前他只在脑中解谜,这时说不得要试上一试。   一通巧手操作,他按照思考成果试探着每一处起伏和每一道纹路,果然摸到第四个时,咔嚓一声,金像身首分离。微慎心头一喜,只见头部和身躯连接处镶着硕大一颗宝石。   这等稀世珍品,绝非随处可见。他把后头几座全部检查完毕,果然只有这一个带着宝石。   造像容易,复制机关却难。即便在幻像中,孰真孰假不言自明。   他提起木箱出了巷子,回头再看,地上的人也好,木箱也好,都不见了,只剩一件泼了黑狗血的衣裳。   破阵成功,微慎便要去找师妹,发了信号却无人回应。   他拐进一间破院,找一个旧盆,从怀里摸出两枚铜钱。这是师妹临出门给他的,此时刚好用来寻人。   把紫檀木箱坐在身下,他凝神运起“溯流光”功法,深色墙壁上慢慢现出一片影子。   远处破墙后头,紫袖只听陈淡云说过他的能耐,这时好奇地看,低声说:“这小子不赖。”   展画屏说:“这么多年,没人朝我泼过狗血。”   紫袖想起方才驱鬼那一幕,笑得几乎滚倒,被他搂在怀里按住了嘴。两人抱在一起看那墙壁,上头显现出湖水山林,跳着一头白鹿。   “是五浊谷。”   展画屏装神弄鬼时早把微慎身上的零碎换过一遭,这时用的铜钱自然是他身上的东西,因此一眼就认出自己去过的地方。   紫袖点头:“这回咱们遇见了兰大哥。”   五浊谷虽没有人住,从前魔教的朋友还是偶尔回去一趟。三人巧遇,把酒到天明。   兰泽开着一间药铺,带着药酒,对着他们絮絮叨叨灌输了许多养生窍门。   两人正说,只见微慎动了动,挠着头,显然认不出地方,随即又运功。   光影再闪,显现出无数翠竹,便是万竹林的景色。   展画屏摸摸紫袖的头,柔声道:“这是你盖房子。”   紫袖无声笑起来。他突发奇想折腾了许久,要造一处流水静室;结果一座小桥由两端造到中间,根本对不起来,差点笑昏在里头。   这两人眼中都是柔情,微慎却依然认不出这是哪里,急得跳起来。   紫袖说:“你说他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这铜钱是别人的?”   展画屏半眯着眼:“人还行,浮躁了些。”   这时微慎再次运功,墙壁上却出来两棵橘子树。   紫袖双眼一弯:“这是我那里。是从灵芝寨回来,带着嘉鱼一起。”   那时他和展画屏常把金鱼灯点着挂在树上,和嘉鱼坐论武学。那竹篾编的胖金鱼就像游在光影里,许多悄悄话都被它听了去。   “值了。”展画屏说,“此前我还不信,原来真有人能追溯流光。”   流光易逝,回首年华,每一刻共处的时光再次呈现眼前,竟然是这样新奇又温馨。   因为有情,所以喜悦。   紫袖抿着嘴说:“你真是狡猾,竟提前想到他会这样做,调换了铜钱。”   展画屏一副了然模样:“换了是我,也会先想法子找你。”   他低头亲了亲一脸甜蜜的紫袖,听听动静说:“人来了,咱们走。”   紫袖却指着喜服笑道:“我这一身,可没法在大街上走。”   展画屏笑而不语,勾住他的腰,抱着便悄然离去。 第180章 摘星-下   微慎已无力再溯流光,一无所获,又不能丢着师妹不管,犹豫时只听一声呼唤:“师兄!”   “著儿!”微慎大喜,“你去哪里了?!”   微知著狂奔而来,脸色还带着余悸:“我遇上陈淡云和……和那个不知道是甚么的影子……他会摆阵,那影子飘来飘去,我半天才破阵,影子不见了。他像是很累,坐在石头上发脾气,既不高兴也不动,我……我就跑出来了!”   微慎知道她中了同样的埋伏,拉起她说:“走罢,还来得及去办大事。”   微知著看看天色:“去温家么?”   师兄尚未回答,早已有人扬声道:“别赶了,已经晚了三秋了。”   师兄妹回头看去,只见陈淡云身旁跟着那个病汉缓缓走来。   他的话余音未落,咚地一声,随即哗啦一响,天空一角闪闪发亮。微知著抬头一看,原来是一发焰火冲上了天。   微慎脸色变了,陈淡云笑道:“瞧着罢。还有呢。”   在他的话语中,焰火接连炸响,微慎的拳头越捏越紧。   “你偷天王像,是要去开库房的门,想必要搬空里头的珍宝,并趁婚礼酒宴的场合公之于众,一举成名。”那病汉的声音虽轻却极稳,“于是就在库房外布了阵。你很聪明,那阵法原本便是幻象,能叫在场的人以为你搬空了库房。”   师兄妹双双不语。   病汉又说:“只要阵法生效,你就争取到了时间,能慢慢搬运想要的东西;即便不搬,旁人一梦醒来,你也能因为布阵巧妙为人所知——总之都能名扬天下。”   陈淡云接着说:“阵法发动的方式,就是点燃焰火。”   不错,焰火引人前来,来的人全部入阵,都会以为大古董商的库房被他搬空,大惊之余全天下都会记得微家班。到时候师父就再也不会嫌弃大伙儿没手段了。   微慎的确如此打算,因此这时是真的发慌。   发动阵法要一丝不差,时辰也是其中要素。他的焰火被提前引燃,这阵早已破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他声音已然发颤。   “岂止?”陈淡云说,“这些小玩意儿,算得甚么。”   这时远处又升起焰火来,细数竟有十处,分布在周边城镇,隐约便将温宅簇拥在中心。这些焰火却精细得多,各色花样迭出,轮流绽放:看起来温宅的头一波倒像是个引子,为了给这些焰火做个开场而已。   他精心准备的焰火,此时纯粹沦为了配角。   “吉时已到,”朱印说,“温家此刻已在拜堂了。少侠想要扬名,自有坦途;未必要给无辜之人添这么大麻烦。”   少年构建已久的计划被打断,气得难以按捺。曾经这件事像天上星辰遥不可及,如今最后一步近在眼前,怎能就此罢休?   他举起手中木箱:“天王像还在我手里,你们想开库房也没法子。说得再好听,也只能求我。”   朱印说:“你手里的东西早被调换过了。”   “你还骗我!”微慎说,“方才阵中十个金像九个为虚,我早识破了。”   朱印说:“不是方才,是在县衙。”   师兄妹大吃一惊,都不相信,微知著驳道:“你连衙门的人都能买通?胆子不小,竟不怕东窗事发。”   陈淡云始终冷淡的脸忽然绽放出一丝微笑。那清俊容颜自然是好看的,可师兄妹都觉得不是好兆头。   只见他笑着说:“衙门?你绕到前头看见县衙牌匾没有?”   微慎心里猛地一震:被捕快带着从角门进去,就当真以为是县衙了!只要把后院造得一模一样,谁知道前头是哪里!   他几乎跌足而叹,可也太像了!那些人的举止……   这时说甚么都晚了,微慎恨得咬牙。他急着藏身脱身,叮嘱师妹只管跟着他行事,反倒没去多看,竟然就这样被他们骗了。   “你们……师从何处?”微慎打从心底好奇起来,“是我见识短了,江湖上竟有比我微家班更厉害的幻术。”   朱印轻身一纵,从院子里拿出两只皮袋,倒出来一堆紫檀木箱,笑道:“不是所有人都靠幻术。我们几个都不会这些,然而功夫练到境界,连你也看不出真伪。”   微慎想起自己一个个拿来看的金像,空前震惊:“这都不是虚的???你竟然造了十个……”   “别小看了古董行造假的本事。”陈淡云说,“别说十个一模一样的金像,就算你要百年前的,千年前的,都照样给你做出来。”   微慎看着他那只优雅的手,戴着一枚戒指,然而只有金托还在,上头镶着的硕大宝石不见了。   他当然知道在哪里,就在他手中天王像的身首连接处。   他一直以为是真货的东西,是面前这个人造出来的,夜里就换给了他,还让他带着折腾了一天!   “我不该贪你的银子。”微知著后悔道,“否则师兄此时已成事了。”   朱印从木箱之间拾出一张票据说:“不该拿的都在这里了。”   微慎一摸,怀里原本两张票据,此时还剩一张。   陈淡云看他一脸无措,好心回答:“是那鬼影从你身上摸了留给我的。昨日在赌场,剩下一半银子我已拿了,票据你自不必留着,咱们两清。”   微慎目瞪口呆,这才知道从昨天到现在一切经历都是假的,从进赌场到此处,一件真事都没有!这群人早就换走了真东西,用假的拖住了他,那边温家早就顺顺当当成亲了!   他简直晕头转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忽然盯着微知著问:“你是谁?”   “是你的大头鬼!”小姑娘却十分清醒,“咱们被骗啦,输啦!”   她曾经不喜欢师父整天抱怨大伙儿不成器,说甚么不知道外头天高地厚,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师兄妹大眼瞪小眼,陈淡云微微一笑:“人生在世,有的亏能吃,有的亏不能吃。而你,”他看向微慎,“要先学会辨别不能让甚么人吃亏。”   微慎白着脸,半晌才说:“你这一番算计,耗尽我十年内的天缘……‘溯流光’兴许再也用不出了。”   众人一时沉默,微知著却拉起他的手:“未必!师兄天纵奇才,别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焰火齐放,犹如无数明星闪耀辉映,把刚暗下来的夜空装点得光彩夺目。   温府广开重筵,高朋满座。   众人都夸焰火花样新鲜,杜瑶山低声笑道:“你让我早点预备人手,还真派上了用场——一大半充当迎亲的,还有几个造县衙。”   西楼笑道:“敢在我师妹婚礼当天闹事,这样招待他算客气了。你这捕头几年没进公门,架子还是在的,地方也准备得十分像样。”   杜瑶山龇牙得意道:“都是掌门指点得好,掌门再多谬赞几句。”   西楼微微一笑,在桌下拉住了他的手。两人这才抬头欣赏焰火。   听说凌云山费掌门亲来赴宴,便有许多江湖豪杰同来贺喜。温府自然热情相迎,却对江湖事务不熟,安排座次的事便都由西楼包办。此时众宾客临席而坐,欢悦赞叹之余,却没发现不远处的屋顶上还坐着两个人。   紫袖看着底下一片祥和,朝后一仰躺在瓦片之上,嘻嘻一笑:“大师兄来得真是巧。”   展画屏笑道:“有西楼在,我们两个就是废人一对,根本出不上甚么力。”   紫袖说:“大师兄以一当十,还有瑶山哥帮忙,把府里的人差遣得团团转,咱们去了反而添乱。”   说罢把直垂到脚面的裙摆提起来扎在腰间:“既然没事,我先去把这堆衣裳换下来——实在啰嗦得不行。”   “别啊。”展画屏忽然坏笑,“穿都穿了,趁吉时未过拜个堂罢。”把人扛起来一跃而起。   紫袖吃吃暗笑,在风声中拍他肩膀:“只是拜个堂,用不着往这么僻静的地方走罢?”   “再洞个房嘛,顺便的事。”展画屏说得云淡风轻。   回了客院,他果然不让紫袖换衣,自己倒穿了一件新袍子,又给他好头发:“还要些甚么?”   紫袖站得直,定定看着他,心头泛起一阵热来,也给他衣衫:“我拜你,你拜我,足够啦。”   “就是这样好。”展画屏看着他一身红衣,目光闪动,“你说过的,你只有我,我只有你,这世间再没别的了。”   盈盈烛火红,两人对拜为礼,抬头时都是笑容可掬。   紫袖说:“这些天所有好玩的事,拢在一起都不如这个好玩。”   展画屏把他托了起来,靠在里外间连接处的圆柱上,掀起长裙,只把他的裤子扯落。   紫袖后背抵着圆柱,瞥见对面的穿衣镜里,展画屏身形长挑,自己和他贴在一处,两条光腿盘在他身上;一张脸被衣裳映得发红,眼波透着喜气,与往日十分不同。   “不许走神。”展画屏单手搂着他,又从他怀里扯出盖头,蒙着他的眼睛吻了上来,“待会有你看的。”   眼前黑着,像无边的夜;心却跳得更快,因为知道星光是那个人的眼睛。他揉搓着展画屏结实的肩,上半身绷得紧,如坠美酒当中。   每一次抱着他,接近他,都觉得欢喜。这个人如此重要,才显得这时刻如此特别。   展画屏越来越近,烫得他颤栗起来,忍不住问:“你……这是忍了多久?”   “你说呢?”展画屏贴着他的耳朵低低笑道,“你这样打扮,我一刻也不该忍罢。”   紫袖最扛不住他这样说话,只觉从头到脚都是麻的。他仰起头来,后背撞在柱上,四肢越缠越紧,声音也逐渐带上哭腔。   展画屏丝毫没有放缓的意思,反而撺掇他:“这里没人,不妨再喊响些。”   大闹一场,又等到宾主尽欢散了席,师徒二人才去找温亮:“贼人捉了来,府上要如何发落?”   温亮和父亲对视片刻,笑答:“这件事多亏芳娘,还请师父师兄容我问问她的意思。”   说罢打发小丫鬟去了,不多久只听脚步声急,打扮齐整的明芳一路小跑而来。   展画屏和西楼面上含笑,紫袖笑道:“新娘子怎么直接出来了?”   “有甚么要紧,”明芳毫不在意,“宾客都走了,父亲和亮哥早见过我,又不是外人。”说罢转向自家夫婿,“我饿坏了!从天不亮就开始梳头,一天都没有好好吃饭哩。”   温家父子忍俊不禁,招呼人给新媳妇快些上好菜来,又向凌云山数人郑重道谢,彼此客气个没完。   明芳知道师门众人都是来给自己撑腰杆子,心中感激,开口招呼道:“都累了几天,咱们一桌吃罢!”   几人也不推辞,送走了温家老爷,坐成一席。却都等展画屏先动了筷子,才边吃边说起来。   待微慎、微知著跟着陈淡云主仆走近时,只见四个人像四根柱子围在旁边,中间是穿着喜服的新娘,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在那里剔牙。   西楼和杜瑶山自然知道陈淡云的身份,早已单独给他安排了席面,这时默默行礼。温亮并未张扬,竟也跟着行了大礼。   紫袖瞥见,心中又笑:芳娘这位夫婿,眼神果真一等一的霸道。   明芳回了神,看着一对少年男女问:“你俩吃饱了?我能动手打了?”   微慎这时震惊已过,一直回味着两天的事生闷气,只想拉人下水。仔细瞧去,四人中那位美人穿着门派服色,显然便是凌云山费掌门了;身边跟着一个黑脸护卫,都不必得罪。便指着紫袖道:“都怪这小白脸子,没好心眼子,要打先打他。”   明芳说:“这小白脸子是我师兄。”   微慎一愣,又指最后一个眼神凶戾之人:“那就是他!满脸奸相,一看就不是好人。”   紫袖露齿一笑,展画屏施施然坐下,明芳说:“这坏蛋是我师父。”   微慎一怔,想到从前听过的魔教传闻,不说话了。明芳笑道:“你多大?”   微知著回答:“师兄十六,我十四。”   “厉害!”紫袖由衷钦佩,“我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山上傻玩。”   师门几人纷纷发笑,挤眉弄眼。   微知著看着他们,只觉困惑,原来师门中人也能这样亲密么?为甚么他们的师父不骂他们没本事?   展画屏忽然问:“灵芝寨临风池布阵的人,和你们甚么关系?”   师兄妹都是一震,微慎说:“布阵的人是我师父,他或许不在了……”后头的话便说不出。   微知著接着说:“兴许还活着,也说不准。师父身具大才却默默无闻,只恨我们本领低微,无法传承他的手段……师兄想办件大事,扬名天下,招他出来。”又央求道,“我们知错了,愿意改过。”   “这算甚么错事?”明芳笑道,“咱们不替男人道歉。不过是少年意气,尚未考虑周全。但轻狂趁年少,有这心气也是难得。”   展画屏点头道:“若非你们搅我徒弟的喜事,也不至于被带到这里来。”   师兄妹见他们捉住自己又不罚,一时茫然。   明芳说:“我如今管着凌云派在本州的联络点,你两个来不来?”   微慎坚决道:“不!微家班弟子不投旁的派别。”   众人都笑,他更加茫然。   却听陈淡云说:“你二人跟我走么?历练几年,想要成名不是难事。”   他猛地抬起头来,看着这几位前辈,不知道都在打什么主意。从微家班出来这两年,他和师妹没有靠山,相依相伴,总想着出头,不知道自己的本领是否配得一段冉冉上升的人生。如今倒真有人愿意提携、助他一步登天了么?   展画屏看出他的犹豫,淡然道:“高手未必能做好师父。不如跟着他们瞧瞧,再看机缘是否得宜。”   微慎看看师妹,微知著朝他点了点头。两人相视而笑,便向陈淡云和朱印拜了下去。   这边厢西楼仍在和温亮客套,说明芳不会针线也不会烧饭,温亮笑道:“掌门师兄放心,我娶芳娘不是让她来做活的。”   紫袖尚在一旁叮嘱:“磕磕碰碰也是难免……”看着明芳在他身后叉着腰瞪眼睛,口中仍笑道,“我师妹要是下手重了,你来找我。”   温亮失笑,只答得出一个好字。   星辉当空,花香正浓,朱印把十个紫檀木箱摆得整齐,对温亮说:“领了府上喜宴,这便当做我家主人的贺礼。”   展画屏试着一个个打开,主仆便即告辞,微氏师兄妹乖觉地跟在后头。   微知著走出园子,好奇回头,刚好听见新娘笑着招呼她师门的人:“既是我的了,都别客气,一人一个分了它!”   --------------------   紫袖(开香槟):第一届大会圆满成功,大家坐!   朱印(发红包):这次大家都没用武力强行压制,骗出了风格,骗出了水平,骗出了进步,可以说是为将来组织发展保驾护航。   展画屏(喝):骗得人够多,经验就格外丰富。   王爷(翻白眼):骗人多有甚么用?要看骗过谁~   地上地下的陈氏皇族都打起了喷嚏。好久不见!   这篇是半命题呢,源于读者@你们都觊觎我儿子 点播,要看他们去过的几个场所回放,看看大家过得怎么样。   我想写个像样的故事,就写长了点。   这一篇大家都过得不错,各自遇到喜事啦。   再次感谢各位朋友的支持。   七夕啦,祝大家能从故事里得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