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撒娇 作者:不是风动 文案: 玉旻新收了一个小伴读。 性子安静,奶乖奶乖的。因是罪臣之子,长得又好看,抄家的人说抓去当小太监可惜,于是送来废太子这里。 大殿清寂,一杯茶分两个人喝,一碗饭分两个人吃。玉旻慢慢教他:言不必称殿下,行不必谦卑温驯,不必把自己当下人。 小家伙扒着他的衣角问:那当什么? 玉旻眉眼冷淡:当君之臣。 十年后,小家伙被宠成了一只作威作福的小嗲精。新帝继立,玉旻说:以后不必当君臣。 小嗲精(瓜子都吓掉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 玉旻:来当朕的皇后。 本以为是一场不作数的神婚,小家伙痛定思痛,跑出去又被抓回来,回来时肚里还揣了崽崽。 只能乖乖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后少失怙恃,性淡雅致,朕甚爱之,独不爱相敬如宾、君臣有别之礼,令皇后每日撒娇三次,加以改正,钦此。” 1.面冷心冷宠妻狂魔帝王攻x奶乖可萌暖心小美人受。攻受都有盛世美颜,先婚后爱甜宠无虐,胡说八道向架空沙雕文。 2.排雷:生子,软甜乖巧受。9012年了,就别管别人喜欢什么了。 3.弃文不用告诉我,谢谢。 内容标签: 生子 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甜文 第1章 宣煦三十九年冬,新帝继立。 老皇帝已经老了,难得有清醒的时刻。他扛不过众臣的口水战,最终决定禅位给自己的侄子玉旻,交出了代代江山主人执掌的深红印玺。神官就此不再照拂他的天威,而是将代表龙威的甘泉与白虎额毛泼洒在另一个年轻人的脚下。 这事传到明慎耳中时,登基大典都已经办完,留给他的,只有新帝本人写的一道诏书:“速进京,莫停留。” 阔别两年,那圣旨上的字他还熟悉,朱批暗红,规规矩矩的小楷,其下暗潮涌动。比起诏书,这更像是一句平常的口信。 * 从江南进京路程很远,明家花了数十两银子,车夫才肯往车厢中再加一个手炉和几斤炭火。 “他身体不好,我们家阿慎是去见皇帝的!这钱到了再给,你还怕皇宫的人不给你钱吗?什么?你不信,我一个瘫子还能骗你不成?” 外边谈得热火朝天,明慎努力想探头看一看,可惜粗糙镂空的窗板根本连个孔都没凿开,马车里弥漫着一股霉味。 明慎探出个头:“哥,你赶快回去,外面风冷,你夜里又要腿疼了。” 一只手掀开了破布帘子,把他的头塞了回去,紧接着冒出了一张俊秀的脸,努力从轮椅上撑起身体的模样,咧开嘴冲他笑:“阿慎,不用担心我,你自己好好保重。不用怕他搞你,要杀要剐,你都和龙椅上那位没关系了,狗皇帝,骗你感情,坏你青春,还敢叫你回去看他有多风光,你统统不理便是了,哄着就好,哄哄他便罢了。” 他哥挥挥手:“回来再一起喝花酒啊!屁股和脑袋都要保护好,阿慎,我等着你。” 明慎摸摸自己的头,笑了起来,把自己的手炉塞到他哥袖子里,赶他走:“好好好,我知道,我会哄着的,你先回去,你先回去。旻哥哥是旻哥哥,陛下是陛下,我分得清。” * 正月初三,宜嫁娶、沐浴、祭祀,不宜:无。 乌云黑沉,大雪纷飞,明慎有点发烧,昏沉了一路,连屁股都要被颠掉了,终于在他娇弱的小腰板被颠断之前下了马车,正好是正月初二的傍晚。 他在京中举目无亲,明家早在他八岁那年便已满门抄斩,连旧居宅邸都已经全数变卖,所以他也没有别处去,只有直接去了宫门口。 下车后,他四处瞅了瞅,视线扫过去时才发觉一个熟面孔都没有,正想着把圣旨递过去等待通传时,却陡然听见锣鼓声响起,宫门内缓缓走出一列看不见头尾的仪仗,打起了流光溢彩的孔雀明灯,明慎下意识地往旁边避让了一下,余光瞥见地下撒了一路明玉与碎金,在灯火照耀下,仿佛泼天银河陡然落地。 “明大人,恕奴才来迟,冻着了吧?” 抬眼一看,是他自小熟悉的一位太监,帮他们卖过圣旨、做过玩具的,已从当年的细声细气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位略显老态的老太监。 明慎见了故人,眼里终于亮堂起来:“程爷爷。” 程一多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出来了:“使不得使不得,明大人,快过来罢,你从小身子虚,就别跟我在这风口上受冻了。” 明慎不跟他多客套,飞快地钻进了轿子中。他身体虚是娘胎里带来的病,先天不足,纵然学了剑和马术,也仍旧是一副弱柳扶风的小身板,面色时常是苍白的,而眸色极深,长长的睫毛眨一眨,就好像在在说“我很乖”一样,经常让他哥舍不得打也舍不得骂。 他看了一眼那光华璀璨的大路,有点好奇:“这不会是来给我走的罢?” 程一多搓了搓手:“哪儿能呢?您上轿子,我们送您去歇息,陛下正在与阁老们议事,但仍旧是非常记挂着您的,这才特意派了人过来接您。” 明慎知道老太监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他不好多说,就安静地探出脑袋,去瞅宫人裙裾下的暗金。 轿子上非常平稳。明慎忍着上涌的倦意,问了老太监不少话,谈起来时也只说小时候的事,他给玉旻做伴读的那些年,车轱辘来车轱辘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转眼就忘了。 下了轿子后,明慎见到是他们原先的寝宫,立刻如撒丫子奔了进去,自己转了很多圈,而后被老太监含笑唤去宽衣洗漱。 程一多以前是伺候玉旻洗澡的,后来明慎来了,要玉旻和程一多合力才能按住一洗澡就哭爹喊娘的他。老太监早就把他们这一群娃娃翻来覆去洗了一个遍,明慎也不避嫌,旁人搬了水桶过来之后,他便隔着一道屏风和老太监说话。 “旻哥哥……我是说陛下,他原来还记着翻修这里。”明慎把自己泡在桶里,抬头去看一扫尘埃的寝宫。 该修缮的地方都修缮了,但却还保留着许多他们儿时的记忆——比如他与玉旻玩蹴鞠时撞塌的一根柱子,玉旻让人扫清了上面的粒粒风尘,却不曾抚平上面的任何一丝裂隙。 打感情牌,这或许算得上是糖衣炮弹的一种。 明慎一向喜欢糖衣炮弹,这孩子很好哄,乖乖巧巧的,从小就喜欢金银玉石,喜欢珍馐美味,可他们把园中挖到的野菜命名为岫山雨,把他们一起挤的小破床命名为琉璃神仙榻,破破烂烂的,也能让他过出十成快乐滋味来。玉旻给他讲个故事,他也能聚精会神地听上半天。 他们捞到第一笔钱时,玉旻亲自给他挑了一枚真正的岫山玉,在他欢欢喜喜地接过来之后告诉他:“玉为上三品玩物,本是你不该拥有的。你是我第一个封赏的臣子,我是你唯一的君主,以此玉为誓,你永不背叛我,直到我不再需要你为止。” 后来他果真不需要他了,明慎便去了江南。 明慎八岁时,也是在这根柱子外面,亲眼看见玉旻让人活活打死了一个偷窃的宫女。他被玉旻推到了里面,只来得及看见那宫女跪在地上时露出的一截白生生的脖颈,鲜活温润的,浸透着湿哒哒的血。 那天晚上,他做了噩梦,梦里都是宫女的惨叫声,醒来时发现玉旻紧紧抱着他,声音嘶哑:“吓到你了?不要怕,只要你不背叛我,我会永远对你好,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不会像对其他人那样对你,你不一样的,阿慎,你不一样。” 玉旻好像是神灵与恶鬼的混合体,他对他说话时声音极尽温柔,可那话中的含义又让人无比害怕。明慎摸到了他微微颤抖的手臂,小声地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旻哥哥,我不背叛你,我会陪在你身边。” 他做到了,而后整整两年,玉旻把他一脚踢开,杳无音讯。 那段时间刚到江南时,他和自己的亲哥哥尚且都还不太熟,辛苦攒下来的钱好不容易能买些东西,还惦记着找人带给玉旻。但东西最终都退回来了,连信也没能送到。 他以为他出了事,可老太监却捎了口信过来,说他们一切都好。 他在玉旻身边当了十年的伴读,却独独缺失了最重要的这两年——造势与登基,走出孤寂冰冷的深宫,将他们年少的盟誓如一践行。玉旻不要他,而是选了及冠时母家送来的另一个伴读,比明慎要年长,连登基时的仪仗,都是此人一手操持。 他后头也猜测过,玉旻这两年不让他跟在身边,除了让他来江南避风头以外,也或许有那么一点不信任他的意思。 自此他知道,两年前,他便已经在玉旻的生命中出局了。和所有不太能干的臣子与君主的结局一样,还是算得上好的哪一种。 他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试图找老太监探口风:“程爷爷,您知道陛下叫我来是想干什么吗?” 老太监在外边“嗯?”了一声。 明慎小声问:“我和我哥……在江南,安分守己,也没有攒下来许多钱和人脉。也没有……对别人说过陛下的事。” 老太监立刻严肃了起来:“阿慎,你这是什么话?你是觉着,咱们陛下要清算你了,所以派了我这个掌印大太监来接你,还要铡千斤碎金铺路,长命宫灯引路?” 明慎:“……” 他知道说不清,往下沉了沉,让水浸透一个小巧白皙的下巴尖:“程爷爷,你骂我吧,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旻哥哥在想什么……两年前他不要我,两年后的今天,似乎也没有再要我的理由。” 明慎双手扶住桶边沿,带着雾气和水花起身,赤足来到屏风面前,自己取了巾帕开始擦身。 屏风外寂静,老太监似乎离得远了些,跟什么人说了一句话。 他等外边的动静平息后,开始穿他们为他准备的衣服,接着道:“我其实觉得江南挺好的……做做小生意,给我哥物色物色媳妇,我想给他找个体贴的媳妇,能照看他的腿疾。我自己的话,约莫想找一个温婉贤惠的,和我一起做做生意,兴复明家。没什么大事,程爷爷,若是您有空,替我向陛下说一声,让我回江南罢。我怕别人照顾不好我哥。” 他磨磨唧唧地说了许多,衣裳却因为打错了结的缘故,迟迟没有穿上。 灯在他这边,故而他自己不曾发觉,他的身影完全透着屏风照出来,成为一抹惹人遐思的影子。骨架小,身量清瘦,却不是硌人的那种瘦法,肩膀圆润,腰腹臀腿的轮廓一览无余。连他因为冷而颤抖的弧度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程一多已经久久未曾应声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这就是你去逛窑子的理由?” “霍冰我已经派人去照顾了,派了太医去治他的腿,约莫半月后到。” 明慎吓得一激灵—— 他扭头看了看外边那个模糊的影子:高而挺拔,像一株劲松似的立在那里,那影子令他在记忆中找到了相熟的感觉,但又让他有点不敢相认。 他没有看到玉旻的脸,却恍然觉得,对面的人应当和当年一样,拥有一张完美无瑕的脸,是任何夫子先生见过后都要称赞一声的好看相貌。玉旻唯独会将自己的心思压在眼中,有时候视线扫过,明慎会觉得自己在他眼中看见了一颗冬天里的寒星。 两年,他想着,原来旻哥哥长得这样高了。 * “所以,”明慎瑟瑟发抖,不知道是被冻得还是被吓得;他衣服还没穿上,只能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旻……陛下,你不搞我?” 他想了想,“清算”二字太重,便用了一个比较委婉通俗的说法。他心中默念着他哥所谓的“屁股和脑袋保护好”,是让他不要受体肤之苦,不被杀头,也不要被廷杖打屁股——二十杖下去他小命也该呜呼了。他觉得玉旻大约可以融会贯通。 “……‘搞’是什么意思?”另一边的声音显得很平淡,“朕是来找你成婚的。” 作者有话要说: 择日不如撞日,开文大吉! 攻的名字是玉旻(mín)读音同民,感谢基友帮想名字!本文架空,胡说八道向沙雕俗套宫廷文,保证甜!V前定时晚六点日更,如果有特殊情况请假或者推迟更新,会在文案顶端、评论区和渣浪三端同时请假。 谢谢大家支持!扭动.jpg 第2章 正月初三,明慎乖乖换上了婚服。黑底描金的蜀锦,袖口敞开,衣袂如同蝉翼般轻薄,穿在身上好似一朵绽开的黑色花朵。 深冬的庭院中,神官们鱼贯而入,为他披上坠着繁复纯银珠花的羽织氅衣,明慎觉着自己变成了一枚引魂铃,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没有人告诉他应当怎么做,老太监只说:“阿慎,到时候会有人告诉你怎么做,你跟着旁人走就行了,不要问太多。” 玉旻也没有告诉他应当怎么做。他甚至没有见他,只隔着一扇屏风,静静地凝视着阔别两年的人的身影,看着他在后面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想要出来跪拜,于是制止了他。 那声音中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不必问安了,朕等着你。” 所谓哄着,那便是普通君臣的关系,玉旻让他怎么做,他便怎么做,保命要紧。明慎稀里糊涂地过来,就知道自己要与人成亲了。 等待他的是一场婚礼,比他预想的情况好上不少。 明慎问别人:“你们知道我要娶谁家的女儿吗?” 没人理他,神官们为他量着尺寸,他被掰着肩膀挺直脊背,微微仰起他洁白的脖颈,如同在人前被扒开壳抻直的虾。 神官含笑说:“做得短了些,明大人长高了不少,一会儿绣娘过来,加补一段。您想先试试这个头冠吗?” 明慎回头一瞧,见到神官捧来了一个华丽庄重的冠冕,看上去比秤砣还重,额冠附近还有沉沉坠胀的东珠美玉,密不透风地用珠玉翡翠堆叠起来。 明慎摇摇头:“这个太花了,我不是很喜欢……这是谁设计的?我记着宫中以前的玲珑造中,没有这种风格的呀。对新郎来说,是不是太花哨了?” 神官掩口笑:“这是陛下亲手绘图设计的。” 明慎立刻怂兮兮地改口道:“华而不俗,繁而不乱,昳丽天成,不愧是陛下的眼光,我拍马都赶不上。” 他伸手往外指了指:“那我现在能出去走走么?我来不及睡觉,有一点困,想出去吹吹风。” 神官们也不管他。明慎便披衣走出去,在大殿外的回廊中站了一会儿。 雪还没停,可他浑身燥热,为一个不清晰的前程而心绪烦乱。袖子里有什么东西硌到了他,他随手摸了摸,发现正是玉旻要他回京的圣旨,于是趁着四下无人,顺手丢进了炭盆里。 他小声咕哝道:“这都是什么事儿呀。”整个人像是被戳破皮的汤包一样,泄了气。 他想着自己的新娘会是谁。 炭火噼里啪啦地烧着。还没想明白时,他忽而听见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雪白的小丫头片子出现在他面前,眨巴着乌黑的大眼睛瞧他,先是看了看那盆里烧得看不见的圣旨,而后粉嫩嫩的小手一递,一板一眼地道:“喝药,不吹风。” 小姑娘递来了一碗乌黑的汤药,看起来很可疑。 明慎看她穿了一身流光溢彩的锦缎团绒,问她:“这是你做的泥巴汤吗?” 小姑娘一脸正气:“不是,是你要喝的药。” 明慎久病成医,很快闻出了那是驱寒的香薷姜茶,正是他小时候惯常喝的那一种。 他接过来,又瞥了一眼小姑娘的相貌,发觉这小女孩长得和玉旻有六成相似,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玉旻无后无妃无子嗣,这小姑娘多半是他的妹妹。 明慎试探着问道:“公主?” “我叫玉玟,你可以叫我玟玟。”小姑娘答道,“以前我被皇兄送去了姑妈家,不在京城,所以你不认识我,可我知道你是皇兄的伴读,皇兄说你长得很好看,我就过来了。” 明慎起身踏入雪中,低头问她:“那带你过来的人呢?” 小姑娘指指院外。明慎一瞧,只瞧见了低垂天幕下的落雪。 他找来一把伞,抱起小姑娘,出去寻带她的乳娘,走了不出百步就寻到了。他与乳娘攀谈了片刻,得知这小公主与玉旻并非一母所出,她是玉旻生父与一个侧妃生下的孩子,险些折损在老皇帝手中,早早地便送出了宫,今年玉旻登基,才将她寻回。 这件事明慎也不知道,玉旻也不曾向他提起。 明慎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心中有了一个隐约的猜测:或许他将要迎娶的新娘便是这个小丫头。 公主出嫁,要把人从宫中接去驸马府,但如若公主年岁尚小,便会让驸马入宫陪伴,婚典的制式也会有些许不同,与他现在的情况是吻合的。 简言之,就是带孩子。 玉玟年纪小,朝中多有居心叵测的人,未必不会觊觎驸马之位。玉旻连他都瞒着还有个妹妹的事情,想必十分心疼这个小丫头;他又知晓他的为人,找他来照顾她似乎也合情合理。一个傀儡驸马,什么时候都是能用的。 明慎心下已经有了八成推测。他撑伞立在雪中看着她们消失在远处,确认了小姑娘的安全后,踢着碎雪慢腾腾地回去了。 * 百尺之隔的地方,眼力好的人亦由太监撑伞立在大殿前,远远地看着雪地里的人。周围静得能听见心跳声。 有个小丫头片子踽踽而行,像个雪团子一样滚过来,远远地叫了一声:“皇兄!” 玉旻弯腰把她抱起来,问道:“药给他喝了吗?” 小丫头道:“明哥哥送我回来了,还没喝,不过我感觉他会喝的,皇兄,你为什么不直接送给他?” 玉旻又看了一眼远处雪地中的人影,勾了勾唇,眼里却看不出喜怒:“他怕朕。” 片刻后,又补了一句:“——朕怕他跑了。” 玉玟说:“这样不可以的,皇兄,他越是怕你,你越是要去见他。” 玉旻眼中这才带上些许笑意:“朕也想,可是玟玟,成亲前未婚夫妻不能见面,这是规矩。” * 明慎回了回廊中,安静地坐下,将那碗已经微温的药端起来慢慢饮尽。 他喝完药后又迷迷糊糊地打了一会儿瞌睡,刚闭眼没多久,就磕在了另一旁凸起有棱角的横木上,疼得他立刻清醒了过来。 明慎看了看天色,又等了半个时辰,终于听见里面的人叫他,说是衣裳已经改好了,吉时已到。 他回到了大殿中,低头让人为他戴上沉重的冠冕。珠玉翡翠坠下来,果然砸得有些脸疼,明慎想摸摸自己的鼻子,双手却都被神官握住了,只能任凭自己由他们带着前行。 起初,他还能透过珠玉的缝隙看见路,等出门上了轿子,又有人往他头顶盖了一块看不清颜色的布,这下他是完全找不着方向了,权当自己是个瞎子。 风声呜呜地从轿边过去,明慎手中握着一根神官交给他的白虎尾巴,刺啦啦的有些僵硬,很沉,据说是辟邪用的。 他差点又在轿子里睡过去,被叫下来时连腿都时软的。但他迅速地恢复了清醒,被神官牵着去了殿内。脚下很柔软,阵阵熏香袭来,带着金兽炉火蒸腾的热气,明慎隐约感觉到这里面的人不多,仿佛这是一场秘密的大婚似的。 他来不及多想,方听见有人在高处叽里呱啦念诵了一大堆他听不懂的咒文,手里又被塞了一盏微烫的酒。 神官在他耳边道:“共有三杯,您都喝下便罢了。” 明慎也小声道:“我沾酒就倒。” 神官:“……” 三杯酒下肚后,明慎除了想睡觉,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想法。 仪式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漫长,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人半扶着肩膀,又带上了轿子,最后停下来时,他还记得目标明确地找宫女要床。 带着鼻音,软软糯糯地,就说:“这里没有江南好,我要回江南睡觉。你们跟旻哥哥说一声,我回去了。” 宫女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带他去内室卧房里,还哄他:“好好好,明大人,这里是江南了,你去睡。”明慎便信以为真,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睡到半途,他隐约知道似乎有什么人走了进来,立在床前看了他一会儿后,又扶他起来,给他用热巾帕擦脸,替他宽衣。 衣裳剥下来的时候很冷,那人怀中又很暖和,明慎下意识的往里头挤了挤,随后手腕便被握住了。 玉旻低头看着他,暂时停下了动作。 明慎在他怀里睡熟了,呼吸缓缓地拂在他颈间,带着淡淡的药香。玉旻僵了一会儿后,接着替他宽衣,把人用被子裹好之后,又伸手拿来了两杯酒盏。 一杯倒满,另一杯只是浅浅没个底。他握着明慎的手指拿起其中一个,命令道:“拿着。” 明慎迷迷糊糊的,拿不住,仅有的那点酒液也洒了出来。玉旻也不管这么多,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手腕穿过明慎的臂弯,送着酒盏喝了一口,又用手指蘸了一点清凉的酒液,擦在明慎红润的唇间。 “不异爵饮,即为共牢。共牢有同尊卑之义。体合则尊卑同,同尊卑,则相亲而不相离矣……” 他俯身将杯盏扣在地面上,按照习俗,一正一反。 “宛陵明氏,明家独子,从此与朕同尊卑,同生同命。明慎,这是合卺酒,你要记得。” 第3章 明慎做了个旧时的梦。梦中有淡淡的金盏草的香气,他隐约觉得玉旻可能来过,有点畏惧的想跑,可惜他挣扎了一会儿后,未能如愿,反而松懈一般的睡得更沉了。 以前他们住的地方无人问津,送来的饭是夹生的,衣裳也次,更不可能有香囊这种东西。可礼典中说皇子需要身佩兰芝,挂五色缀玉,明慎就去拔光了后院中的草,手脸被划破了许多道口子,花一下午时间找到了这样生长着细小绒毛的芬芳草叶,开出花来时,是团如圆盘般的深黄偏黄的,像一个小太阳。 明慎用这金盏草给玉旻做香囊,此后未曾变过。他对这种清静好闻的气息十分熟悉,如同夏日挟裹着清凉微风的雨夜,能驱散他梦中的鬼魂。 他看见五六岁的自己被人带到一个荒芜的庭院前,跌跌撞撞地往前扑着,快要站不稳,抬头看见了一个沉默孤绝的少年,那少年的眼神冷得像冬天的寒星,扎得人生疼。明明年纪不比他大上多少,但就是透出一股令人生畏的老成气息。 老太监对玉旻介绍他:“这是明家的孩子,殿下,您大约还不知道,明家本来是伶官世家,唱木偶戏的,可偏偏霍家大小姐瞧上了他们当家的,霍老将军跟着提携了一把,明家这才得以光耀门楣。富贵来得快去的也快,这孩子在殿前说错了一句话,被陛下寻了个由头满门抄斩。” 玉旻面无表情地道:“哪里送过来的,就送回哪里去。” 老太监赔笑道:“殿下,这个孩子没地方去,若是您不要他,他就要被送过去当净军了,长得这么漂亮,恐怕不出几年就要被人玩死。再说了,您今年也已经十岁,该有个伴读伺候您,不然成何体统? 玉旻还想说话,打发走这个看起来娇气兮兮的小娃娃。不等他开口,明慎却抢在他前面出了声,紧赶慢赶地迈着小短腿过来,抓住他的袖子:“哥哥,旻哥哥,我的名字叫明慎,你可以叫我阿慎。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哥哥,你的名字是万民拥君的民,还是岷峨群山,江山永寿的岷?” 这小马屁精到是挺会说。 玉旻低头看了他,小小的一个团子,吓得指尖都在发抖,大眼睛水汪汪的,似乎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但就是这么柔弱的一个小家伙,竟然还坚持着与他对视,抓着他衣角的手也没有放开。 玉旻拎着他的领子把人放在自己身边,而后告诉他:“是秋天的那个旻。” 明慎楞了一下,眨巴着眼睛去瞧他,居然看见了玉旻眼中带上了一丝笑意。 那梦中始终有金盏草的香气。明慎自个儿也还记得纳闷:这么多年来了,若来人真是玉旻,大约也已经换上了更名贵的香料用来当香囊。他所在的,大约仍然是两年前自己久居不醒的幻梦罢了。 * 明慎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方深红色的床上,床褥柔软深陷,无比温暖,连枕头都是他最喜欢的干绒花枕,软软的不硌人,而后他翻了个身—— 与玉旻直接来了个脸贴脸。 明慎闭上眼,又睁开眼,眨巴了几下,神情逐渐惊恐。 他身边躺着的不是他等着的新娘子,而是他侍奉了十年的君主! 明慎自己被扒了个干净,身上仅剩一件单薄的里衣,盘扣散开,基本也挡不了什么。他再抬头看了一眼,望见玉旻面朝他这边侧睡着,冬日里被子盖得严实,但也能从玉旻陷落在阴影中的锁骨判断出,玉旻也不着寸缕,或是仅仅穿了十分松散的里衣。 他们同吃同住了十年,十年里的每个冬天都是这样,彼此脱得只剩下薄薄的一件,而后相拥取暖,这事倒是不奇怪。只是两年后再见到这个场景,明慎还是觉得无比恍惚:玉旻为什么会挑了昨夜跑到他床上来? 他掀起一点床帘,轻手轻脚地越过玉旻的身体,撑起来往外看了看。大殿中是洞房花烛夜的布置,金银喜烛,大红喜字,还有散落一地的金箔与彩纸。他们二人的衣裳不知去了哪里,大约是被宫人收走了换洗。 这儿没有公主来过的痕迹。他凭着他昨夜微茫的记忆,也知道只有玉旻一人进出过这里,想到此,他重新躺回去,翻了个身,懵然地看着着玉旻。 玉旻很安稳地睡着。男人英挺俊俏的眉眼与他昨晚在屏风外见到的人影重合,比两年前更成熟稳重,眉宇添了几分他以前隐藏起来的阴戾与倨傲。 明慎乖乖地窝在被子里,睡是不敢睡了。窗户太远,室内又点着蜡烛,他看不清外边的天色,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便打算轻手轻脚地下床,出去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缓慢地腾挪着,扭动着,悄悄地挪出了被子边缘,在昏暗的光里扣好里衣的扣子,想越过玉旻的身体爬下去。 爬了没一半,床上的人呼吸声变了变,紧跟着 ,明慎便感到一只手扣住了自己的腰,直接以一种无法拒绝的力量将他拖了回去——塞回了被子中。 玉旻睁眼看他。 明慎:“……” 他小心翼翼地向他打了声招呼:“您好。” 玉旻看了他一眼,把被子带了带,翻身继续睡了——这一翻身,还带着明慎也翻了个身,被玉旻严严实实扣在了怀里。 明慎吓了一跳,轻声唤:“陛下。” 玉旻又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明慎小声问道:“陛下,您若是喜欢睡在这里,微臣便不挤占您的位置,出去另寻地方住。” “你就在这里睡。”玉旻道,“还不到卯时。” 明慎又道:“小公主她……” “提她作甚?你睡你的。”玉旻看了他一眼,扬扬下巴,示意他看床头燃着的喜烛,“睡到这蜡烛燃尽时。” 明慎无法,只能揣着满腹疑问,听他的话闭上眼。 片刻后,他感到玉旻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睡不着?” 明慎没敢吭声,假装自己已经睡了。玉旻也不再出声。 晨光熹微之时,明慎半梦半醒,知道玉旻起身下床了。君主醒了,他也没有再睡下去的理由,于是也跟着坐起身来,兔子似的飞快地穿好了衣裳。 玉旻却没动,仍坐在床边,正看着他。 他怔了一瞬,以为他是在这儿等着,正想要走过去要为他穿衣时,却被玉旻挡开了:“你去洗漱。”转头又叫宫人把老太监找过来。 明慎就乖乖走去另一边洗漱了。 玉旻一向厌恶下人接触自己的身体,从小到大,替他穿衣的这件事只有两个人做过,一个是老太监,一个是明慎。 明慎将手浸在盛着温水的银盆中,细细擦洗,偶尔往玉旻那边一瞥,却发现玉旻一直在看他。 明慎:“?”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隐约觉得头皮有些发麻,被玉旻逮到偷偷回看他第三次时,他自暴自弃地偏过头去,干脆伸了个懒腰,四处看了起来。 明慎此时才发现,这个寝宫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处宫殿都要阔大敞亮,除了里间的床榻,镂空的金色雕龙的缝隙中透出外边青天白日的影子,有龙椅和书案,堂正富丽的华表。 这里似乎是……玉旻办事的正殿,他陡然警觉了起来。。 哪个驸马的洞房花烛夜会在帝王的正殿中举办? 明慎深吸一口气。他只往外看了一眼,擦净手后,一言不发地走过来,直接往玉旻面前扑通一跪。 玉旻端着杯茶,见他跪下了,把茶往床头一放,安静地注视着他,幽幽问道:“爱卿,为何行此大礼?” 明慎背书似的乖乖检讨:“臣,臣有罪,与君阔别两年,非但不思进取,反而贪财重权,唯利是图,为您丢了颜面,这是一大罪; “臣在江南时不务正业,成日嬉游玩闹,不查民情,未能为陛下分忧,这是第二大罪; “臣身在江南心在京中,然身不能至,亦是于事无补,为第三大罪。从前您说,要我当您的贤臣,治世之能臣,然而臣未曾做到,这是最大的罪过。” 玉旻挑眉:“所以我听人说,你身为在朝官员去逛窑子,火烧了我的圣旨,惹公主大雪天不辞辛苦为你送药,这些事你打算蒙混过关?” 明慎硬着头皮,试图洗白自己:“我不是逛窑子,我是乔装打扮,替陛下您监督那些个违法乱纪的官员。” 玉旻问:“火烧圣旨呢?玟玟都看到了。” 明慎一紧张就开始胡说八道:“手指皮肤过于滑嫩细腻,导致您的圣旨不小心掉了出去,刚好就掉在了炭盆中。简言之,是微臣手滑。” 玉旻:“手滑是这个意思?” 明慎吓得手都在抖,可声音就是不由自主地飘了出来,让他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是的,陛下。肤如凝脂,您看凝脂滑不滑?”他还伸出手来晃了晃,力证他的手的确很滑。 玉旻:“……嗯。” 明慎又说:“至于公主……” 这点他还真没想好怎么解释,谁知道那样小的一个小丫头会跑过来给一个陌生人送药呢? 玉旻笑了笑,声音里却一点温度都没有:“你说得对,阿慎,你现在嘴皮子是越来越厉害了。从前朕要你当能臣,现在此话不做事,从今以后你我也不必再称君臣。” 明慎呆呆地看着他很久,小声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 玉旻说:“你是我的皇后了,阿慎。” 第4章 “你是我的皇后了。” 随着这句话音落地,大殿中陷入了久久的沉寂。 “陛下,是我想的那个……”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明慎感到自己又遭了个晴天霹雳。 他千算万算,连带孩子的准备都做好了,没想到他自己没等到新娘,自己居然成了那个新娘?! 他低头看着膝下柔软的白狐皮的地毯,玉旻看着他。 他咽了咽口水:“这……陛下,我是男子,以后还要光复明家,为您做牛做马的。不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古来男后之事多为人诟病,太祖与其男皇后伉俪情深,那也是在储君已定、朝中稳固的情况下立的,何况太祖那个情况是感情深厚,他心匪石不可转也,您如今刚刚登基,即便要立男皇后,那也不该是现在,更不该是我——”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见到玉旻没动,冷不丁地就楞了一下,仍是那样跪着。“呆若木鸡”形容的恐怕就是此时的他了。 还是明慎挣扎了一番后,试探着问道:“陛下,您是什么时候盯上,我是说……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男子的?” 原来霍冰告诉他的“保护好脑袋和屁股”中的“屁股”,是这个意思么? 他以为这种平静的生活可以一直保持下去,没想到生活终于还是对他这个遵纪守法的小官员动手了。 玉旻重新把那杯茶端起来:“阿慎,你问这话,是不要命了么?” 明慎赶紧摇头:“我要的。”想了想之后又点了点头,啪叽一声整个人都伏在地面上:“我的意思是,是人都惜命,为了陛下江山稳固,微臣送一条命也没什么,只求陛下不要误入歧途。” “歧途。”玉旻俯身扣住他的肩膀,淡淡地道,“他心匪石,不可转也,你又如何知道朕心亦不可转。” 他单手扣着明慎的肩膀,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看明慎像一只看见了狼的兔子一样,只差浑身的软毛都要炸起来似的。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后平静地道:“朕骗你的,先吃饭罢。阿慎,莫要自作多情。” 门外时刻注意着情况的老太监大手一挥,让早就等在一边的人传菜上来,飞快地摆满了一桌子,玉旻先在案几边坐下,而后看了一眼明慎,要他一并过来。 明慎于是过去了。坐得规规矩矩,身姿笔挺,他惊魂未定,尚且还在琢磨玉旻那句“我骗你的”和“莫要自作多情”是怎么回事,眨眼间就见到昨天的一位神官也过来了。 神官先对玉旻行了礼,而后又谄媚地笑了起来,向明慎问好:“臣拜见皇后,恭贺帝后新婚之喜。” 明慎:“……” 玉旻不动声色地给他碗里夹了一颗昆山蟹黄豆,又示意老太监去对面给明慎布菜。 明慎快哭了:“旻哥哥,程爷爷,神官大人,您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告诉我,给我一条活路罢,我哥若是听到我嫁了男人……我的意思是祸乱朝纲,魅惑君主的话,他会把我打死的。” 神官乐呵呵地瞧着他:“明大人这般快地往自己头顶安罪名干什么?” 明慎默默地把蟹黄豆吃了,不说话,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小动物。 神官率先兜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明大人,稍安勿躁,我们知道这件事对您来说很突然,不过事实如此,陛下登基大典当天,我们在社稷台测算出了最适合陛下的皇后八字——北斗七星落处,齐齐指向宛陵,青词上问神灵,卜出一个明字。 “这是天定的姻缘。如若您不来,那么江山不稳,妖星将要出世,国将不国啊!”神官的声音突然变得铿锵有力起来,“明大人,您明白吗!” 明慎:“?????” 神官很和蔼:“我知道您不信这个,可凡事都有它的道理。您不信,可这就是江山社稷,民心所向。咱们太祖爷据说就是个道士出身,落草时被人称为妖道,后来立国封正,就成了神仙爷,驾崩时也说,是羽化归去了。” “阿慎,男后之事在本朝也不是第一例,珠玉在前,你要知道。”老太监在旁边补了一句。 明慎艰难地问道:“那为什么不是我哥?” 神官用袖子掩口,轻咳一声:“明大人的兄长似乎落有腿疾,而且他随您母亲姓霍,对不上‘明’字,故而符合条件的只有您一位。您不必紧张,换言之,如若是大人还有个姓明的妹妹,那么我们也会优先考虑您的妹妹。” 明慎立刻正色道:“我有妹妹。” 玉旻的神色微微僵了僵。 这下连老太监也竖起了耳朵,好奇地望了过来。 明慎道:“明天就有了。” 玉旻终于开口了:“胡闹。” 明慎垂着头,拿筷子拨弄着碗里的豆子,小声道:“胡闹的是您才对。” 玉旻再次警告他:“阿慎,你脑袋不要了?” 明慎又乖了,老老实实地说:“还是要的,您就当什么都没听见罢。” 一顿饭吃得明慎食不知味。他心里隐约有个声音提醒着他,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是意识却抗拒着接受,好像做梦一样。 一定是做梦,他想。 他漱过口后,望见天色已经大亮,玉旻也飞快地用完了早饭,大约是要去上朝了。老太监指挥人把饭菜撤走,又看了看明慎的脸色,担心他受冻,于是亲自去御膳处监督着再熬一碗姜汤过来。 又剩下明慎与玉旻两人。 宫女捧来了龙袍与玉带,玉旻抬抬下巴,示意明慎替他换上。 明慎几次开口,又几次把话咽了回去,如此反复许久之后,玉旻瞅他:“你想问什么?” 明慎立刻表现得若无其事:“为什么陛下不一起床就换上朝服?” 玉旻道:“规矩。”他把明慎提溜过来,放在自己跟前站好,将衣裳塞进他手里。 明慎以前替他宽衣,再替他穿衣,这些事做得无比熟练,但为他穿龙袍还是第一次。他低头给玉旻扣着扣子,呼吸相贴,没有注意到注意自己低下的额角快要碰到玉旻的嘴唇,微乱的发丝拂过,有些痒。 明家世代出伶官,男子往往比女子还要美,明慎的父亲便是凭着一副好皮囊,引得将门之女下嫁,这才有了霍冰与明慎两个儿子。他的手修长,的确如同他插科打诨时所说,肤如凝脂,十分白净。 玉旻垂眼看着他认真时微微抿起的嘴唇,红润柔软,带着隐约的甜香,那双手似乎也受这隐秘的蛊惑所指引似的,放慢了动作,蝴蝶一样停在某一处,正是心口的地方。 明慎觉着气氛有些诡异,开口道:“这处龙纹的针脚……” 与此同时,玉旻突然道:“阿慎。” 明慎愣愣地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玉旻漆黑的眼中照着他无措的影子,亮如繁星。 “朕找你当皇后,不仅是神官卜测的意思,也有为父皇冲喜的意思。他虽不是朕生父,但他禅位于朕,如今重病,朕也不愿将婚事草率了之,故而选了你,你不必害怕。除了皇后位置,朕会另外提携你为御史台监察御史,替我做一些明面上的事情。” 明慎道:“我……” “你我的婚事,暂时不会向外公布。当然,为不亵渎神灵,虽暂时在外无夫妻之名,但不会太久。” 明慎松了一口气:“哦,婚事不会太久吗?您的决定太正确了,我想,毕竟是神婚——” 玉旻打断他:“朕是说,不公布的时间不会持续太久,往后全天下的百姓,都将知道你是朕的皇后。” 明慎睁大眼睛:“???” 玉旻瞅着他,不再多说,命令道:“皇后,送朕出门。” 他伸出手来,就这样单手揽着明慎,将他虚虚地一抱,交颈相贴。两年来的疏离与猜忌仿佛在此刻有了些土崩瓦解的迹象,明慎愣了愣后,还没反应过来时,便发觉自己已经像小时候那样反手抱住了他,弯起眼睛笑了。他被玉旻拉着,和他一起往外边走。 天刚大亮,但还是透着灰蒙蒙的青色。明慎束手束脚地跟在他后面走着,也不知道所谓的皇后送迎的礼遇应当是如何。他左右看了看宫门口排成队列迎的宫女太监,正打算隆重一点,干脆三跪九叩送他的旻哥哥上班时,却被玉旻回头一把捉住,低头压过来——吻上了他的唇。 唇舌相贴,气息温热,烫得他双腿发软。 明慎:“?????!!!!!!!!!” 玉旻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眼神一暗,松开他,冷静地告诉他道:“阿慎,记住了,帝后第一则,恩爱不疑,人前人后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 明慎:生活终于对我这只小猫咪动手了 第5章 一个时辰后,明慎坐在寝宫中嗑瓜子。 老太监提醒他:“阿慎,你刚刚把瓜子仁丢了。” 明慎恍然收回手,才发现自己已经嚼了半天的瓜子皮,赶紧找来了茶水,一并吐了出来。漱完口,他想也没想,随手放了个空,把茶杯也丢了。骨瓷的茶杯咕噜噜地滚到了温软的地毯中,明慎浑若不觉。 老太监:“……” 明慎没有留在玉旻平日看奏折、会见外臣的长宁殿,而是回到了他们当年住的偏殿,离得很远,大约要跨越半个皇宫。 他已经发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呆了。 晨间玉旻亲上来时,那种灼热而霸道的气息差点震得他抿不住唇,想要张开嘴呼吸,在他们的舌尖彼此触碰的前一瞬,玉旻起身走了,快步离去,只背对他挥了挥手。 而他在众人的注视中,直接石化。 他平生连女孩的手也没摸过,再放浪也是跟他那坐着轮椅的哥哥去窑子里喝花酒,看舞娘跳舞,不想他人生中的第一个亲吻,却是和他的君主完成了。 他迅速的和自己的君主成了亲,又迅速地让许多人知道了这件事情,脸皮直接丢到底,连个迂回的余地都没有。 这他娘的到底要算什么事儿啊? “回神了,阿慎,我遣人通报了陛下,陛下也同意你搬进来,我去挑了一块最好的牌匾过来,你来题字,这儿得有个名字。” 老太监乐呵呵的给他递了笔,要他往上面写上宫殿的名字,又苦口婆心地劝道:“阿慎,你也用不着这样,社稷坛测出来的结果是这样,你接受不了,陛下当初也接受不了,可这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咱们陛下又不会把你吃了,不过是成个亲,还能少块肉不成?” 明慎垂着头没说话,他接过了毛笔,过会儿后才问道:“题什么字?” 他看着那块空牌匾,略一思索,想起自己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将这里命名为凌霄宝殿神仙居所,和玉旻玩过上朝游戏,不由得笑了笑,紧张的情绪也缓和了一点。 “陛下拟了‘见隐’二字。阿慎,你觉得怎么样呢?”老太监捧来一个银盘,上面用红纸写着这两个字,字迹龙飞凤舞。 “见隐殿?听着有些奇怪。”明慎正要凑过去看,突然听见老太监大喝一声,声如洪钟:“明慎接旨——” 他被惊得一跳,手里的笔差点飞出去,只能下意识地俯身跪拜,叩首接旨。便听见老太监道:“皇帝制曰:明氏独子,佑朕数年,劳苦功高。其性之义,其行之良,允文允武,四方之纲,是宜褒编,以彰潜德[1]。兹特赠尔:御史台监察。” 让他去御史台这事是玉旻打过招呼的。明慎道:“臣领旨。” 老太监道:“不急,还没念完。”他继续唱歌似的,悠悠念道:“另知爱卿少年失怙,字姓不全。赐卿‘见隐’二字为表字,赐卿不行跪礼之权,钦此。” 明慎:“……” 见隐殿里住见隐,玉旻的脑回路还是这样简单粗暴。 老太监颔首道:“阿慎,起来罢,那日陛下提起这件事,说表字总得有一个,于是为您想了这样一个字。” 明慎就爬起来,把圣旨接过来收着,他本想要习惯性地往炭盆里一丢,这回没敢。 “见隐就见隐罢,反正这个偏殿就像是看不见一样隐秘,十几年连只鬼都不来。”明慎说着,俯身将字题了上去,“住在这里的我,也一样见不得光罢了。” * 玉旻直到傍晚时才过来。 他来的时候,明慎已经用过了晚饭,埋头在书案上写着什么。看到他进门,明慎像是兔子一样跳起来跟他行了礼:“微臣拜见陛下。” 玉旻把他拉起来:“皇后平身。你见朕不必再行此大礼。” 他白天会同他亲生父亲的顾命大臣商议事宜,连饭也来不及吃,下人开始布菜上来,伺候他用饭。而明慎早已经吃过了,玉旻就坐在一边,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又停下来了,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他。明慎埋头整理着书本,头顶翘起一搓儿不怎么听话的发丝,从玉旻的角度,能瞥见他挺翘的鼻子和柔软红润的嘴唇,带着一点温和深冬的风冷,有点甜。 明慎鼓捣了半天,终于翻出了一本老旧的书,指着上面的字认真念出来:“太祖立男后,群臣谏之……然太祖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商议国本,立第三子为储,屏退后宫,令朝中患忧……” 他还没念完,玉旻突然冷冷地道:“明慎接旨。” 明慎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赶紧乖乖的准备跪好,手里的一本书惊天动地地哐啷一声砸了下来。结果玉旻隔着一张案几,按着他肩膀不让动,就那样看着他的眼睛,却迟迟没有说话。 明慎:“?” 玉旻淡定地道:“无事,就是想吓吓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慎:“……” 他捡起那本书,瞥了一眼玉旻:“太祖当初娶了个男皇后,被人骂了一辈子。那个皇后也因此郁郁早逝,太祖他……” “说点好听的。”玉旻再次打断他。 明慎没有勇气说了。他去书桌边拿来了他琢磨了一个下午的条例,矜持而期待地顺着桌边推了过去,递给玉旻看。 他解释道:“这是我想的一些办法,既然是神婚和冲喜,明面上我是您的御史大夫,暗地里才是名义上的皇后,这层关系捅破了对您没有好处,短期内,或许您可以考虑一下准备一个我的替身出来以防万一,我哥他擅长做人皮面具,家里没留什么东西,独独还留了点这些手艺底子,我想或许……” “用不着,歪门邪道。”玉旻说,“另外,阿慎,你弄错了一点,神命的婚姻,我们能瞒过外人,却瞒不了神灵。上天命定你是朕的皇后,朕此生也只会有你一个皇后,这不是玩笑。” 明慎怔住了。 玉旻接着道:“至于如何瞒得过神灵,这件事你自己去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便什么时候来告诉朕……你捂屁股干什么?” 明慎垂头丧气的:“也就是说,我要当您的皇后,还要真心实意地与您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这样神灵或许才会满意,是这样吗?可是旻哥哥,我怎么记得你不信这些的,小时候你带我去砸过菩萨像。” 玉旻十指交叉拢在一起,将下巴搁在上面,不动声色:“心诚则灵,以前是朕浅薄了,接触之后,我方知道神灵的指引是多么重要。阿慎,你以后也要同朕一起去祭祖参拜,奉香参悟,这也是皇后的职责之一。” 玉旻居然开始信神了? 明慎觉得遭了第三道晴天霹雳。 他张大嘴巴,半天后不知道说什么,于是试探着说了一声:“阿,阿弥陀佛?” 玉旻也楞了一下,而后他思索了一会儿,道:“无……无量天尊?” 明尊恍然大悟,摸了摸自己的头:“我还以为您皈依了佛门,原来是道教,旻哥哥,你不早说。” * 夜里,离刚刚拥有了新名字的见隐宫外几百尺的地方,大火燃烧了起来。 时值雨夜,微风细雨挡不住猛烈燃烧的火势,在清冷的宫苑中猎猎作响,只留下了一个老人苍凉惊慌的哀告:“他烧菩萨干什么!他这种亵渎神灵的人是要遭报应的!求求你们给我留点念想,我……” 老人满面通红,泛着有光,忽而记起了从前,嘶声道:“我是皇帝!我是,你们怎么敢在我面前撒、撒野,怎么敢!” 没有人理会他。 唯独高墙之下的一位华服官员动了动,看着他狼狈哀告的模样,轻蔑地笑了:“您当年下手毒死让皇帝,违背你亲兄弟的遗诏,把他唯一的儿子废掉打发去冷宫时就该想到了。当年我看那孩子的眼神就不对劲,如今果真成了一头狼。你同只知道兽性的人讲什么神灵呢,我的太上皇?” 老人看见了他,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扑过来,半是疯癫半是可怜地求他:“你救救我!救救我!他会杀了我的,不——他会折磨我,把我折磨到死!玉旻这个人干得出来这种事!他就是个疯子!” 官员后退半步,苍老的声音中略带遗憾:“太上皇,臣不过是来监察此事的,我也不知道陛下在想些什么,突然说要将宫中所有的佛像换成无量天尊像;大约是陛下想让我也看看威胁到他的人的下场,杀鸡儆猴罢了。” 他低声笑了:“杀你这只鸡——儆我这只猴。” “我也不想来的,可又有什么办法?陛下今天独独要了卜瑜陪同他接见老臣,把我们都赶了出来,说是当伴读的感情深厚,也不见他对那个姓明的的那般好。他真是……忌惮我们,忌惮得狠呐!” 官员轻松地笑了起来,抬头看了看天色,夜幕黑沉,被这一方灼灼烈火映得微红,暗沉的颜色,仿佛凝结干涸的血迹受热后缓缓渗透。 “说起那个姓明的……最近陛下仿佛在瞒着所有人做什么事……我听说他翻修了冷宫,还召了明家独子进宫,照我看,大约是想将昭安公主嫁给她,扶持明家上位。”官员自言自语道。 这时,雨中小跑过来一个随从样的人,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赐字见隐?他真这么说?”须发半白的男人突然愣了愣,若有所思地摸着胡须,“见隐?有意思,真有意思。” * “阿慎,你藏过东西吗?” 深夜,玉旻没有走,明慎便和他挤在了一个被窝里,像从前一样睡在断了一半的柱子边。只是此情此景,今非昔比,明慎谨慎地裹着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颗球,重点保护了一下自己的屁股。 他是没有想到玉旻会在这里过夜的,可是玉旻什么也没表示,态度更是十分自然,仿佛这事理所应当的事。他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床铺阔大,他和玉旻一人一边,中间宽敞得能跨河。 玉旻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拘谨,于是开始跟他说一些小时候的事,气氛逐渐放缓。 明慎想了想:“以前背着您和程爷爷藏过一只小刺猬,因为太可爱,不想它被烤烤吃了。可是我把它藏在树后面的第二天,它就被冻死了,最后还是被程爷爷发现了,捡回来做了刺猬汤。” 他有点黯然:“我没有来得及下葬它,那天还因为不吃肉,被您骂了一顿。” 那时候过得清苦,饮食中常年都是野菜,他和玉旻都习惯了摘几片草叶吮吮的日子,偶尔能用钱换到一条小鱼,都是天大的幸事。 他懂事,当然没有理由养起那样一只可爱的小刺猬,故而也做不了什么,只是偶尔想来,会笑着叹息一声罢了。他翻了个身,很快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旻哥哥,外边的天好红,今夜不是下雨吗?” 玉旻起身吹灭了蜡烛,又关了窗:“睡罢。是吉兆。” 明慎突然发现玉旻连说话都变得有些神棍了,难不成真的开始笃信宗教? 他瞅了瞅玉旻,玉旻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吓得明慎赶紧闭上了眼睛,半张脸都埋进被子里。 长夜寂静,明慎很快就睡着了。 黑暗中,玉旻却仍然睁着眼,眼神清透得发亮。 下午发生在长宁殿的那场激烈争吵如在眼前—— 他生父临死前的顾命大臣,归隐田园许久的一位老者,颤抖着他枯朽的双手问他:“男后?陛下,您……若是圣祖爷在天有灵,他会怨我未能将您引入正道!” 玉旻不徐不疾地道:“父皇如今已去九泉,没有功夫来苛责于朕。若非他懦弱无能,受了亲兄弟的蒙蔽,也不会在正当壮年时退位让贤,做他所谓的‘让皇帝’。有些东西,一旦让了,就满盘皆输。” 老臣惊呆了:“您——” 玉旻冷静地看着他:“朕叫你来,不是让你血谏朕荒唐的,朕只是来告诉你这件事,替阿慎,也替朕自己感谢当年的救助之恩。父皇去之前四位顾命大臣,唯独你还记着旧主恩情。只凭这一点,你想要什么,朕都会给你。” 老臣摇摇头,苦笑道:“臣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能有什么想要的呢?臣只是想起当年,看守冷宫的侍卫被臣买通,您与明大人在园中吃饭,一碗黍米饭硬是分成两个人吃……” 无关君臣,无关未来,老者步入那杂草丛生的园林时,看见的只是相依为命和在长久孤独中仅剩的温暖,像黑暗中长出一朵金灿灿的金盏花。明慎吃一口饭,玉旻也吃一口,不多不少,保证平均。最后数出来是玉旻吃了二十口,明慎吃了二十一口;小家伙嫌他吃少了,还一定要给他摘几个果子,满后院地找,爬上爬下,寻到两颗酸不溜丢的绿浆果递给他。 那时有个宫女背着玉旻打听到门路,说是有个大臣喜欢玩小孩子,可以把明慎卖出去当娈宠。以明慎的样貌,可以卖到一千两。 那时的玉旻在旁人眼中,连最卑贱的杂草都算不上,更不用说明慎。别人听说了冷宫这边有个长得好看的小孩儿,于是到处搜寻。他把明慎藏在了床底下,没告诉他为什么,只是两天一夜没准他爬出来,又当着明慎的面活活打死了那个宫女,鲜血溅落在他的指尖,他用力地擦去,擦得指尖发白。 他说:“别怕。” 明慎小小的一团,被他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可他比他抖得更厉害,他嘶哑着声音道:“我想把你藏起来。我想让别人永远都见不到你,只有我能看见你。” 明慎一向对他言听计从,这个小家伙翻出他破破烂烂的小人书,看他一晚上没睡好,从噩梦中惊醒时,就爬过来告诉他:“旻哥哥,我去学隐身术,好不好?你不要难过啦,以后我自己把自己藏起来,谁都不给看,只给你看。” 作者有话要说: [1]引用自于毕諴之父赠承德郎翰林院学士母葛氏封恭人的圣旨 第6章 第二天,明慎醒来后见到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玉旻上朝去了。 宫人给他捧来了一个金丝笼子,里头装了一只小刺猬。不怕生,小耳朵和小眼睛都圆溜溜的,爪子往金丝笼子外扒着,与明慎大眼瞪小眼。 明慎:“……” 随着小刺猬一起送来的还有许多金银珠宝、古玩翡翠,明慎粗粗扫了一眼,连自己在江南乱逛时没拍下来的一对琉璃珐琅扣都出现在了眼前。 老太监介绍道:“这都还是小恩典,阿慎,如今陛下与你的婚事不能声张,等往后局面稳下来了,您与陛下行了册封礼,大典后的份例那才叫一个多,只要您合意,全天下的宝贝都能碰到您跟前来。陛下他的确是费了心思的,着玉林郎查了您近两年的喜好,说您倒是没多大变化,还是爱那些玉器珠宝。” 明慎倒是知道这种“派人去查了你的喜好”在玉旻那儿已经算得上非常特殊的待遇了,这种帝王家的恩典,明面上是恩,背地里也算得上警告,玉旻学来了十成十。 明慎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个俗人,就爱这些东西罢了。谢,谢陛下隆恩。” 跟着宣礼人员过来的还有一溜儿期门禁军,看样子会留在见隐宫外值守。明慎不禁有些奇怪:“陛下是打算让我在宫中长住吗?” 一个跟来报礼品清单的神官拍了拍手,毕恭毕敬地道:“皇后娘娘不必多虑,您会在这里长留的,我们还会为您和陛下举办一场盛大的、真正的神婚,一切应有尽有,您有什么要求与想法,尽可能地提出来,我们都将满足您……为了找到和您记忆中相似的刺猬,我们特意遣人去田埂乡间抓来了九百多只刺猬,让陛下指认出了最像的那一只……是不是很用心?陛下说了,您想要的,应有尽有!” 明慎知道这人又误会了,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他的话转移了过去:“旻哥哥他真的指认了一只刺猬?” 神官肯定道:“据陛下亲口说,当年的那只刺猬具有‘白刺,刺很软’‘长得像个地瓜’‘没多少肉,半个巴掌大’‘不好吃’等特点,最终,经过我们社稷坛的卜问与求告,最终才确定下来:这只一定就是当年那只转生的刺猬,它因为一个美丽的误会而死去,又因为皇后娘娘您的仁慈善心而重获新生。” 明慎:“……佩服佩服,世间竟然还有比我更会溜须拍马之人。那你们是怎么验证它‘不好吃’的?” 神官严肃道:“这个嘛,暂时还没有验证。不过如果您觉得不满意,长得像芋头的刺猬我们也有,您要看看吗?” 明慎赶紧摇头:“不用了,再就是……别叫我皇后娘娘了,我毕竟是个男子。” “好的,明大人。”神官迅速调整了一下称呼,“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明慎想了想:“我的意思是我之后还要去前朝上任,我想,我大约还要把我哥接来京中……这样总是住在宫里,大约也不太好。” 神官淡然一笑:“陛下拟定让您随新科进士入朝时一并上任御史台,到时候在宫外,您会有一套特别的宅邸,地下挖通一条长达百尺的密道,直通长宁殿与见隐殿,以此保证帝后二位的敦伦享乐,共沐神光……阿弥陀佛。” 明慎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什么是敦伦?” “敦固人伦,纵情合欢,祝您早日诞下皇子。”神官双手合十,虔诚地道,“无量天尊。” 明慎忍住了再次摸摸自己屁股的冲动:“又是阿弥陀佛又是无量天尊,这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社稷坛到底是为哪边的神灵服务?这也是旻哥哥告诉你们的吗?” 神官谦虚道:“各类都有,还有一个景教会称‘阿门’,生活不易,多才多艺。” 明慎觉得自己看见了一点希望,他抓住神官的肩膀,认真问道:“那派我和旻哥哥成亲的神灵是谁?说不定那位神灵本来就不靠谱呢?” 神官楞了一下,而后沉吟片刻:“这个嘛,我们先是问了浮黎元始天尊,元始天尊托梦告诉我们谁都可以,他忙着养鸟,别来烦他,让我们去问太上老君;我们问了太上老君,老君说他也不清楚,需要我们求问月老,月老告诉我们天定的皇后是您,我们拿着您的名字去问了洋人的阿芙洛狄忒神,他们说搞不懂我们这边的风俗,不过尊重东方爱神的决定,于是就这样了。” 明慎怀疑地道:“我怎么感觉你在骗我?” 神官慈爱地看着他:“当然不会,明大人,您与陛下就是众望所归的神仙眷侣,未来必将花好月圆长长久久,这一点不会有人质疑。” 明慎本来也没报多大希望,倒是心平气和了起来。 成婚这件事是个大雷霆,他自己闲人一个,一旦接受了,好像也吃不了什么亏,可皇帝娶男后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他除了想保护自己的屁股,更多的还是觉得他旻哥哥这件事做得不妥,太莽撞,对玉旻本身来说,好像并没有什么好处。 现在的问题是玉旻好像变成了一个神棍,他又要怎样才能说动他呢? 他伸手去逗那只小刺猬,把它翻过来摸摸肚皮,看着它四条小短腿胡乱动弹。小刺猬刚长齐肚皮上的毛,背上的刺也是半硬不硬的,来之前被宫人们用蘸着温水的软刷洗过擦干,散发着奶味儿和皂荚香气。 一个不留神,明慎的手指便被小刺猬咬住了,引得他“呀”了一声,指尖泛起细密轻微的疼痛。小刺猬牙齿也是软的,咬不破明慎的手指,磕巴了半天只磕出了浅浅的牙印。明慎觉得有意思,抬起手把它吊起来,小刺猬咬着他不放,在半空中蹬着小爪子划拉着,憨态可掬。 “你在干什么?”玉旻的声音冷不丁地从他身后传来。 明慎这几天被一群人吓来吓去,已经习惯了。陡然听见玉旻的声音,他赶紧将小刺猬放下来,想要把它扯开,但是扯了半天没扯动,反而是被小刺猬咬住的地方划拉了几下,已经见了血。他顾不得这么多,把手指从小刺猬口中拔了出来,而后躬身向玉旻见礼:“陛下。” 玉旻却没看他,他的眼神从他被咬破的手指移向桌上惊慌逃窜的那只刺猬,忽而眼神一暗,戾色稍纵即逝。他大步上前,袖中短刀已经出了鞘——明慎飞快地反应了过来,赶紧扑上前去拉住了他,连尊称都忘了:“诶诶,你等等,旻哥哥!”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刺猬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好歹算是赶在玉旻之前把这只芋头刺猬救了下来。 玉旻一脸冷淡,低声道:“不认主的东西留着也没用,咬你一回就能咬你第二回 。” 明慎低头看了一眼袖子里拱来拱去的刺猬团子,主动认错:“是我把手放进它嘴巴里的,它不是故意的,我的手肯定也不好吃。” 他偷偷抬起眼打量了玉旻片刻。 这么多年没见到玉旻发疯,都快忘了他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哄人的经历了。 冷宫里十五年,他陪了玉旻十年,最早的那五年则是玉旻一个人撑下来的。孤独、绝望的境地养成了玉旻有些极端的性格,喜怒无常,有时候下人说错一句话,犯了他逆鳞,也能被玉旻拖出去打得半死不活。 明慎因为年纪小,颇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意思,故而从来没意识到自己身边是个暴君预备役,事实上也奇怪,偏巧就是他这么个小豆丁,奶声奶气地哄哄,玉旻就能消气。等他到了十三四岁,能够体察基本的人情与人心时,玉旻又将他自己藏了起来,藏得好好的,人前人后谦和有礼,唯有夜晚抱着他睡觉时,会吐露压抑的梦呓,会在噩梦中惊厥醒来。 不知道等他江山稳固后,又会是什么场景……或者说,玉旻想用什么样的方式,使江山稳固呢? 他软软地道:“主人威风,宠物便威风,狐假虎威大约也是这个意思罢了,要不是旻哥哥你把它带得这样威风,它怎么会这样蹬鼻子上脸呢?嗯?这只小刺猬实在是坏,不如给他关个禁闭好好思过,罚它不准吃果子,只能吃肉,好不好?” 他瞅着玉旻,眼睛闪闪发亮。 玉旻看着他,眉毛轻微地抽了抽,那是个十分别扭的表情,又带着几分僵硬,仿佛他不知道此时该怎样面对他似的:“嗯。” 小刺猬也被他们弄出的这阵动静给吓到了,缩成一团在明慎袖子里滚来滚去,扎得很痒,明慎止不住地笑,又抓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可怜巴巴的小东西给拿了出来,重新捧在手中。 玉旻道:“朕不杀它。阿慎。”他抬眼看了看明慎,重复了一遍,“朕是看它伤了你。朕不杀它。” 明慎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肯定道:“我知道的,旻哥哥是为我好。”他看了看嘴唇紧珉的玉旻,又看了看吓得爬来爬去的小刺猬,于是松松握着小刺猬举到玉旻跟前,戳了戳小刺猬短短的小尾巴,哄它张开了肚皮。 玉旻比他高不少,垂眼就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又和昨天一样凑到他跟前,近得能听见彼此呼吸声。他被明慎怂恿着伸出手,摸了摸刺猬肚皮上柔软的毛,似乎他们两个人达成了某种隐秘的共识。 明慎仰脸瞅着他,小声说:“其实旻哥哥,你不用送我这么多东西的,谢谢你,我这个人很麻烦的,小时候喜欢刺猬,说不定现在喜欢猫;三个月之前喜欢玉,说不定现在喜欢石头。所以……”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仰脸望着玉旻,眼里有一汪星子。 玉旻忽而退后几步,转身拿了桌上一本案卷看了起来,背对明慎坐下,又背对他摆了摆手:“知道了。” 灯火明暗,玉旻面无表情,耳朵根发红。 “……所以您不用再送我这么多东西了。”明慎猝不及防被打断,还有些疑惑玉旻到底听见他说的话没有。 事实证明是没有。 第二天,玉旻遣人往他这里送了几十坛虬乱奇绝的石刻,还送了一只猫。 第7章 明慎怕猫。 明家被抄家时,他还是一个只会哭的小豆丁,兴许是哭得让猫都烦了,被被玉林卫带来的猫照脸扑过来挠了一爪子,幸好他眼睛闭得快,只在眼尾留下了一个几乎不可见的印。以前宫里野猫多,但正巧有位后妃娘娘爱猫如命,专好捡一些野猫回去养着,羽林卫便搜捕了宫中所有的猫打包送过去,也因此让明慎没什么见着猫的机会。 玉旻让人送来的猫还是只几个月大的小猫,毛刚刚立起来,黄灿灿的像秋天的橘子,小模样活泼生动。宫人们把它关在小刺猬隔壁,明慎就硬着头皮端碗给它喂食,喂一勺要抖掉三勺,小猫若是冷不丁地扑上来抢食的话,他能直接吓得摔碗。 小礼官在一边看得连连摇头:“这样不行的,明大人,御赐之物向来不容人拒绝,您还是多试几次罢,不然要是让陛下看到了,这要怎么说呢?这是杀头之罪啊!” 明慎擦擦手心的冷汗:“我知道。” 皇家人赏赐差不多是这个理,若是给后妃花精力赏了什么玩物,即便后妃本人不喜欢,也一定要拉出来在皇帝眼前遛一遛,再谢一遍恩。遛完了也就好像完成了功课一样,给夫子看过了就行,回头就揉成一团压箱底。 他特意向老太监打听了玉旻的行程,免得自己穿帮。玉旻不在的时候,他就尽量和这只破坏力十足的毛团子斗智斗勇,培养感情,顺便一次又一次地从猫爪子底下救出他的小刺猬。几天下来之后,他怕倒也不是很怕了,还能够在这只猫走过来求抱抱的时候礼貌性地摸摸它的头。 他跟礼官商量:“趁旻哥哥还没过来,我排演一下,到时候我就把它抱过去给旻哥哥看一看,摸一摸,然后再抱回来给你,你帮我把它带回去好好养着,可以吗?” 礼官搓了搓手:“来罢,明大人。” 结果出师不利——明慎趁猫一个不注意,鼓足勇气把它叉着抱了起来,飞快地就要往礼官怀里送,结果他小跑了还没一半路程,眼睁睁就看着猫不耐烦起来,几次偏头试图咬他,爪子一扑,立刻吓得他一松手往后倒退过去。 他被吓到了,猫也被吓到了,最后毛茸茸的小家伙歪头瞅了瞅这个人类,似乎觉着好玩似的,又原地转了个圈儿,嗷呜叫着扑过来。大殿里兵荒马乱,礼官擦着汗叫道:“大人,大人别躲了,你越躲它越要扑你!”明慎跑起来哪管这些,绕着大殿窜了半天,最后跨下庭前台阶,又绕着庭院进行了漫长的跑圈运动。 那猫越追越起劲,硬是咬着明慎不放,众人冷汗直冒,外边一群大男人鸡飞狗跳地帮着他抓猫,都无功而返。明慎慌不择路,余光中好似是瞥见了一道熟悉的影子,立刻大叫着扑了过去:“旻哥哥!”而后被男人一把抓了过去,护在怀里抱好,问他:“怎么了,阿慎?” 明慎扒着他不放:“猫,不是,它追我,我我我……”他这才冷静下来,赶紧要给他道歉:“我,旻哥哥,不,陛下,参见陛下。” 他说:“没事了。” 玉旻没让他行礼,仍然是揽着他的腰,把他完完全全地护在怀里的姿势。那橘猫看见明慎不跑了,它也不跑了,慢条斯理地蹭过来在他脚边躺下,又挪了挪,居然冲他翻开了肚皮,妩媚地叫了几声,还用小脑瓜去蹭他的腿。 明慎:“……” 玉旻问道:“怕猫?以前不曾听你说过。” 明慎生怕他又心血来潮地把猫也料理了,于是硬着头皮道:“也不是很……也不是很怕,是臣在和它玩一个抓阿慎的游戏,小猫喜欢玩,臣也顺便跑步锻炼身体。臣……承蒙陛下厚爱,感念陛下的恩情,多亏了有这只御赐之猫,臣也得以放松开来活动筋骨。” 玉旻看着他没说话。 明慎推了推他,小心翼翼地把玉旻搂着自己腰的手拿回去,而后弯腰把猫抱起来,顺水推舟地问道:“陛下要摸摸它吗?” 玉旻瞥了瞥他,倒是没说什么,伸出手在小猫头顶放了放。小猫挣扎起来,明慎又吓得把它往旁边一丢,让小家伙轻快地落了地,摇头晃脑地去扑院中红梅上的残雪。 年轻的君王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皇后,这几天都在跟猫玩么?” 他说着又伸出手,同明慎五指相扣,握得紧紧的不曾放开。明慎乖乖地被他握着,和他一起往殿内走:“养猫,养刺猬,给我哥写了几封信……陛下,我想问一问,什么时候需要我去御史台上任呢?” “等今年春闱放榜,你同新科进士一并去报道。你是童子科状元考进来的,然则朕已废除童子科,礼部会替你造一份新卷宗出来。”玉旻问他,“阿慎,你想当一回真正的状元郎么?若是你想,朕便让你当状元郎。” 明慎赶紧摇头:“我不用,旻哥哥,我可以自己去考试的,考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在家的时候,我哥也监督我读书学课……”说到这里,他想起来问,“旻哥哥,你怎么过来了?” 玉旻道:“哦,朕听程一多说你打听了朕的行程,于是特意改变行程过来看看你在干什么。” 明慎:“……” 玉旻又问他:“你还没告诉朕,你怕猫是怎么回事。” 明慎道:“没什么,就是偶尔觉得这种小动物会很凶,和程爷爷怕尖的东西是差不多的。” 玉旻打量了他几眼,带着他落座。这种案几本是一人一张放在榻上,窄小低矮,也能加在桌台上免人跪坐之苦,若是两人谈事,也一定是各坐各的,或是面对面。明慎此刻被玉旻拉了并排坐着,手脚都伸展不开,只能和玉旻挤在一起。 玉旻给他分配任务:“磨墨。” 明慎就老老实实的给他磨墨。太监送上来半人高的奏本,玉旻挨个看下去,朱笔披复,一言不发。大殿内一片安静,明慎给他磨了墨,又找人询问了玉旻现在喜欢哪种香料,在他寝宫的熏香炉子里加了龙脑和苏合。 玉旻的左手仍然握着他的右手,出了些薄汗也不松开。明慎忍了一会儿后,把手抽出来用袖子擦了擦,而后顶着玉旻审视探寻的眼光,同样给他擦了擦,再把自己的右手塞回他的手心。 玉旻方才收回视线。 片刻后,明慎刚有点困意,正准备跟玉旻请个假去午睡的时候,玉旻又给他丢了一堆奏折,头也不抬地说:“皇后,替朕把这些折子里的请安折子分出来,有要事陈的拿来给朕,若只是无要事的请安折,你便用朱笔写个安字。这些人一年到头要上三百封请安折子,朕看得头疼。” 明慎不敢动,玉旻就把朱笔塞到他手里:“你是朕的皇后,应当为朕分忧。” 明慎只好打起精神来看。玉旻丢给他的这一堆应当是已经粗粗分好的部分,本本都是请安折,明慎注意到当中有个叫卜瑜的人,问得比一般人更勤,态度也更亲近。 他去江南后的当年玉旻就行了冠礼,玉旻的生母青阳氏送来了另一个伴读,与玉旻同岁,明慎这时候想起来,发现似乎正是姓卜。从卜瑜的折子里看,这个伴读现下也被玉旻弄去了御史台,不久之后还会去翰林院,前程无量。 明慎规规矩矩地写了一个安字上去,而后递给玉旻,接着往下看了起来。 没多大一会儿,他又翻到一本奏折,看得心惊肉跳。 这本奏折明面上请安折,内里却字字珠玑,毫不客气地批驳玉旻为生父提尊荣、接妹妹玉玟回宫,并封其为品阶最高的昭安公主的做法。那感觉很奇怪,几乎已经不是下臣对圣上的口吻,而是居高临下的态度,狂得很。 这封奏折来自如今的长宁殿首席大学士张念景,太上皇在朝时的得力宰相,改朝换代,他仍然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此人在民间有贤相之称,据说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 明慎把这本奏折也递了过去。玉旻接过来扫了几眼,半句话都没说,只是捏起旁边的细白瓷茶杯——往旁边狠狠一摔! 哗啦一声惊天动地,角落里的刺猬在笼子里扑腾了几下,缩成一团。 大殿里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众人噤若寒蝉。 玉旻淡淡地道:“无事,你们都退下罢。” 众人恨不得贴着墙根走。明慎也准备起身,玉旻拉着他的手又紧了紧:“你陪朕。事情还没做完呢,就想跑?” 明慎声音软软的,给他解释:“我去给您换一个手炉,这个凉了。” 他鼓捣了一会儿后,抱回来两个手炉,他和玉旻一人一个。回来时,玉旻嗅见了他衣襟上的龙脑香气,低声道:“把熏笼撤了罢,你身体差,就不用那些寒凉的香料了。” 明慎弯起眼睛笑:“旻哥哥,这是从曝衣楼里拿来的。我以前听程爷爷讲过那里,觉得熏衣服很好玩,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去看一看,前几天顺便就去走了走。” 玉旻想了想:“那你也不要随便出去跑,外面冷,你——” 明慎打岔:“旻哥哥,你刚刚生气了吗?” 玉旻伸手摸摸他的头:“没有。” 明慎道:“不要生气,旻哥哥,等我去了御史台,我可以天天帮你骂那些不听话的人。” 玉旻笑了:“那你可是不太称职,所谓御史,纠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若是被人知道了你这样,恐怕骂你的折子便会堆成山。” 明慎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问道:“那卜……卜瑜大人,是不是会比我更公正呢?当年陛下您把我往江南一丢,选了他在您身边,是不是他比我更好。他会上奏骂你吗,旻哥哥?” 玉旻偏头看了看他。 明慎这副样子和两年前如出一辙,听闻自己要被送去江南,抓着他的袖子红了眼睛,眼泪擦了又掉出来,努力憋住了,问他:“你不要我了吗,旻哥哥?”只有小孩子才记得那是怎么一回事,那年明慎才十五,十年间都跟他一并幽囚在这深宫大院里,觉得玉旻就是他的神,惟有顽劣孩童才会如此天真地站在某一边,提前封死自己未来的路。 是他把他手把手教成这样的。玉旻此刻再来看他,却突然发现他的阿慎长大了,十七岁,轮廓有了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美,早些时候那种令人心悸的、逼人的狂热和依赖已经消失不见,可是他仍然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从无动摇。 玉旻道:“他很有才能。” 明慎拎着奏本一角,安静地垂下头:“哦。”略有不忿的样子,但是涵养很好地只表现出来了一点点。 玉旻问他:“批完了吗?看你这样子,仿佛不太高兴?” 明慎垂头丧气地承认了:“有一丢丢,但不是一大丢丢,而是很小的一丢丢。您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平常人家侧室生了孩子,正房的孩子也会不高兴的。” “亲哥哥?”玉旻咬着字重复了一遍。明慎茫然地抬起头来看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便见到玉旻倾身前来,几乎与他额头碰额头,眸色黑得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紧跟着,明慎感到自己整个人悬空,被玉旻稳稳地拦腰抱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后,他被摔去了床榻里。 玉旻居高临下地俯身看他:“你现在是不是还不知道,朕在这张床上对你做什么都是可以的,皇后?” 第8章 那是个极其暧昧的姿势——身躯交叠,十指相扣,玉旻一低头,嘴唇便会擦过明慎的鼻梁。明慎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在玉旻的注视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颊一点、一点地到了耳根。 他想了起来,他们成亲了。不论是神婚还是冲喜,作数还是不作数,至少现在他们被帝后二字捆着。成婚意味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还意味着……可以亲吻,洞房,做其他的事。这些天玉旻对他的态度和以前并无二致,他都要忘了自己到底是为何还在宫里呆着了,只以为旻哥哥还是他的旻哥哥,身份不曾改变。 他们……成亲了! 明慎张了张嘴,茫然无措地看着他:“我……知道的。”越往后面,他声音越小,明显透出了几分生硬和紧张:“那,陛下,要,要现在……吗?” 洞房是什么他还是懂的,有一回他和他亲哥逛窑子进错了地方,一头撞破人家的活春宫,还差点被人家姑娘挥着笤帚赶出来。男人和女人的,或者男人和男人的,明慎都略懂一点,但也只是略懂了。 帝王向来后妃无数,不说如今已是太上皇的玉旻他叔,在玉旻生父变成让皇帝之前,后宫中亦有数不清的妃嫔美人。因为人太多,还经常有皇帝召幸时连名字都不记得的情况,便用画像来甄别,个别磕了药的皇帝兴致好,夜御数人不是梦,本朝甚至还有一个因为马上风而驾崩的,玉家人向来在这方面给人惊喜。 玉旻登基至今,除了秘密立了他这样一个男后以外,在这方面并没有其他动静。 “阿慎。”玉旻叫他。 明慎赶紧闭上眼,开始认真地做心理准备,给自己打着气,正当他以为玉旻正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却听见他问:“你以前想过会和一个男人成亲么?” 明慎小声说:“没……有。” “那你听说过伴读应当做些什么吗?”玉旻又问道。 明慎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以前不知道,但是后来,听哥哥说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哥以前问我……有没有给您干过剩桃子的事情,我当时不知道,后来看见别人家会……这样,我才知道。” “所以,当朕的伴读,侍奉朕是职责,当皇后同样是,把这当成迟早的事,阿慎。”玉旻把他的脸摆正,让他正视着自己,看着他雾蒙蒙的眼睛,声音轻得如同一个迷梦,“皇后,你要学。虽然你这个家伙天资愚钝,但胜在好学。” 明慎又想起了卜瑜的事,有点闷闷的:“卜大人他,这个也比我学得好吗?” 玉旻楞了一下:“他不学这个。” “哦。”明慎紧张地盯着他瞧,咽了咽唾沫,“陛下,可,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学,或,或者您愿意教我的话——” “怎么教?”呼吸渐渐灼热,玉旻从俯身看他的姿势换成了侧躺在他身边,顺手拉了帘子,深红的床帐上绣着几朵招摇的合欢花,关了一床隐香,兴许是太香了,玉旻觉着自己也头脑昏沉起来,喉咙发紧。明慎不敢直视他,只是盯着他的下巴尖,目光看着他的喉结,往下是精壮有力的躯体,曾将他无数次地紧紧抱住。 这也太奇怪了,明慎想,他或许会和他的旻哥哥做那档子事儿,不如说他到现在才真正正视了这个现实:他和玉旻成亲了,还是被神灵绑定的那种,毫无回转余地。 明慎乌溜溜的眼睛到处转,就是不看玉旻的眼睛,玉旻于是又把他的下巴捏着掰过来,让他看着他:“自己悟,阿慎,你想学什么呢?不如你我来商讨一下,如何才能骗过神灵的眼睛,瞒天过海。” 明慎赶紧捂住他的嘴:“旻哥哥,你不要说了,这样的话要是被神仙们听见了,就不会信我们了,到时候要是真的妖星出世——” 玉旻看他紧张又认真的模样,眼里浮起一丝笑意:“嗯,你说得对,天知地知,你知朕只就好,是不是?” 明慎认真点头,然后开始琢磨:“那,陛下,您有什么好的建议没有?” “做吕字,听说过吗,阿慎?”玉旻眼如点星,淡声道,“我记着当年童子科有一门便是拆字,我不曾试过,我想这个问题对你来说不太难。” 明慎又呆住了。 做吕字,吕字为双口拆开相对,也便是淫书中的亲嘴儿咂舌。明慎这样乖的孩子自然不会知道,他隐约猜到了,可是一动也不敢动。 玉旻道:“你来,阿慎,我看你参悟得如何。” 他眼神十分冷静,寒天的星子不曾陨落,明慎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就不紧张了。 这对他来说是个难题,对玉旻来说何尝不是呢?玉旻以前也是想要迎娶京中最美的姑娘做皇后的。 想到这里,明慎心一横,闭上眼,抓着玉旻的肩膀往上撞,微微噘着他柔软红润嘴唇凑上来,吧唧一口,第一口亲歪了,亲到了玉旻硬硬的鼻梁。 他悄悄睁开眼看了看,而后找准了位置,又吧唧亲了第二回 ,这回对准了——他被那种同样柔软,却比他灼热得多的温度烫了烫,别过头的同时却被玉旻扣住了后脑勺,按着来了第三回,还不许他动。 嘴唇相贴,是个最清浅的吻,却恒久停留在那里,明慎浑身都在抖,后面发觉也并没有想象当中的那般吓人,于是慢慢安静下来。他松了松揪着玉旻袖子的手,却发觉玉旻有些微不可查的震动,当他想要确认时,微凉的空气挤进了唇舌中,一个温暖灼热的东西撬开了他的牙关。 玉旻命令道:“张开嘴。” 仿佛滚烫的糖浆被炼干,明慎觉得自己快要不会呼吸了,他尝到了微苦的清香,那是玉旻刚刚用过的团茶的味道,玉旻掐着他腰的力度让他觉得有些疼痛。 “陛下,陛——” 他换来玉旻一声低哑的斥责:“别乱叫。” 明慎乖乖不说话了,可也有点委屈。玉旻终于放开了他,轻轻喘着气,语气听起来有点凶:“知道该叫我什么吗?陛下,皇上,你不会换个词?” “旻哥哥。” “换。” 明慎糊涂了:可除了这三个称呼,他还能叫他什么?玉旻是皇帝,叫他旻哥哥已经犯了大不敬之罪,他还想听什么呢? 玉旻也发觉自己搞了个乌龙,他说话随心,也说不清想听明慎叫他什么,他不想听他像小时候那样追在他身后叫旻哥哥,也不想听他中规中矩的叫他皇上。这算得上是给明慎出了一个他自己都解决不了的难题。 他看着这个小家伙苦苦思索的样子,忽而就笑了,低头又在他唇角舔了一口,轻轻地印下一个吻。明慎还没学会换气,他自己也不太会,某个地方硬热得发疼,便只能接着唇舌狠狠地发泄出来,细微的水声停在耳朵里像滚雷一样,而后是明慎细如蚊蚋的一声唤。 玉旻停了下来,声音哑得可怕:“你说什么?叫我什么?” 明慎小声说:“夫,夫君,恕,恕臣死罪……” 第9章 明慎“夫君”两个字说完,整个人都是懵的,看玉旻的神色,好像是所有的答案中,他恰好选了最差的那一个。年轻的君王忽而从他身旁起身,慌乱似的斥了他一声:“胡闹。”那微微发颤的情状好似心脏骤停,接着猛如擂鼓。玉旻姿势有些奇怪地微微躬起身,别到一边不去看他,低头理好衣襟鞋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明慎翻身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臊得面红耳赤。小猫跳上来,拿爪子扒他的头,想钻进被窝跟他一起玩,明慎也不肯出来。等他冷静后再一看,玉旻早走了有半柱香时间。 他这回僭越的举动似乎是让玉旻生了气,但明慎左思右想,觉着自己虽然有错,但是错得并不十分严重,只是相比较玉旻那种气定神闲的学习状态,他这只小菜鸟显得有些丢脸罢了。 对于这一点,他哥早在江南时就曾今慈爱地问过他:“我愚蠢的小明明哟,说起来你这么傻的家伙,玉旻都能留你十年,看样子他心性好,想必能成为一代明君的。” “可是旻哥哥的心性一点都不好,他脾气很差。”明慎心想。 那之后的几天,玉旻一直都没有过来。听老太监和礼官说,最近似乎是前朝正逢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明慎隐隐意识到这件事或许跟他那天看见的奏折有关系。 他提笔给霍冰写信,想要告诉他哥哥他一切都好——除了“我已经和我的君主成了亲”这一点。没想到的是他的信还没送过去,霍冰的信却已经先到了。 “吾弟阿慎,见字如面……如今朝局不稳,张念景乃三朝老相,实有呼风唤雨之能。新帝根基尚浅,母家无势,必有破旧立新之举……汝应全力支持。”霍冰写得很潦草,大意还是最近三朝元老要和玉旻斗了,玉旻要立威,张念景也不愿被玉旻这样弄下去,想要保全以往的地位。霍冰要他明哲保身,若是能寻到机会回江南便好,如若不能,那就顺着玉旻的意思做,总不会太差。 明慎也不知道霍冰背着他打听到了什么,当年他以为他不在的那两年是玉旻着手布局的关键时刻,可霍冰听了他说了以前的故事之后,告诉他,玉旻这个人“远非你所见的这样”,手段“精妙狠绝”,“有君相”“指不定背着你做了好些事情”。唯一不确定的是他阴戾孤僻的性情,遇见玉旻这种的,便是当真伴君如伴虎。 他回信告诉霍冰说自己会站在玉旻这一边,又写:“我会注意的,不过我想陛下不是很需要我,另一个伴读卜大人很有才能,我做的只是一些微小的工作。” * 明慎这孩子傻,不知道宫里寄出的书信都要由三司把关过一道内容,还有胆子跟霍冰大谈站队问题。他前脚写完信,礼官后脚就把内容告诉了玉旻,按律汇报。 “卜瑜?他老是提他干什么?”玉旻大略听完了礼官告的状,道,“当皇后也不是什么微小的工作,你给朕把他叫过来。霍冰这个人一天到晚胡说八道,还说朕的坏话,他脑子里就听得进去他的话,朕说的话权当耳旁风。” 礼官道:“明大人刚刚才睡下,那我立刻叫他过来。” “算了。让他睡,注意看看有没有发烧,每天的驱寒汤药必不可少。”玉旻道。“另外,把那只猫送去关禁闭,再把宫中所有野猫都赶走,禁止外臣上供波斯猫。” 礼官哭笑不得,一一记下:“是。” 他拿出前几天卜瑜的请安奏折看了看,没瞧出什么来,又把明慎的信封好。 那青藤造的信纸边缘被明慎撕得歪歪扭扭,有一点软化后卷曲的迹象。这是明慎以前跟他学来的粗野坏习惯:冷宫里没有浆糊,有时候连细绳都找不到,他们卷信纸封的同时用唾沫沾湿一点边角,卷起来之后能封得更细密严实。 青藤纸尝起来是甜的,黄麻纸是苦的。 只是这样转念一想,玉旻却突然想到了那个场景——不是两年前的,而是现在的明慎,长成半个青年的人写好后将毛笔咔哒一声搁在黄玉笔山上,而后伸出舌头往信封边缘小小地舔上一口,那点红润的舌头和嘴巴在灯下泛着水光,就好像……就好像那天他在明慎的寝宫,看着明慎认认真真地学做吕字那样。 猫儿似的突然扑过来吻一口,将他清甜的气息印上他的唇舌。 他捏着那信封,好似被烫到了一般,却又迟迟不放手。 旁边礼官的话也变得有些遥远:“还有就是您废除童子科之举,往年童子科入仕的人要如何呢?这一点卜瑜大人之前也提过了,说是童子科进来的人多死记硬背应试而无真才实学,建议在朝的所有童子科中举的官员重新考察科举,直接从乡试开始考,若是三试无一通过,便打发回乡。” 礼官瞧着他神色,偷偷补了一句:“明大人也是童子科考上来的,当年明家对二子都十分在意,指望着两位大人飞黄腾达。不过明大人考上了,霍大人却没有。” “童子科中举的官员不用降为童生,从春闱开始考,过了直接来见朕。”玉旻道,“让霍冰进宫罢,阿慎应当十分想念他。” 玉旻手指抚上自己的唇,仿佛那里还存留着灼人温度和甜香。 * 春闱在即,玉旻变得更忙了。 明慎一直没见到他,他知道以他现在这个尴尬的身份,不用考就能去御史台报道,要算得上是走后门。但是他整天闷在殿里轻易不能出去,除了给刺猬喂食、被猫追着满院子跑以外,也给自己找了点事做,认认真真的备考起半月之后的春闱来。 在江南的两年里,霍冰迅速地教会了明慎在宫中的十年里不会的一切,他的教育方法是嘲讽式的:“不过是被丢回江南,又不是杀你的头,你这样要死要活的是要怎样?离了他是不是就不能活?我们明家不收破烂,你这样下去,兴许姓玉的往后下江南,你卖身去画舫跳舞,他能多看你一眼。” 如果说玉旻是教会明慎生存方式的那个人,那么霍冰就是真正带他走出去,眼观这个世界的人,让他清醒了不少。玉旻仍然是明慎眼里的神,未曾破灭,但明慎开始看清他与玉旻之间的鸿沟:君与臣的差距,善谋与天真的差距,在江南的那两年,他头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界并非只由一个冷宫组成,它是五光十色的,虽然不比巍峨堂皇、朱红富丽的宫室与高墙,不过他更适合那里。 明慎按照记忆,整理出霍冰逼着他念书时的见解,请老太监帮他找齐了相关书目,开始没日没夜的温书。 霍冰也好似提前知道他会这样做一般,第二封信紧跟着就到了,附带厚厚的一大箱子纸,都是备考春闱所需要的功课,还有明慎两年里的功课本。 明慎十分高兴,写了一封倾情吹捧他哥的感谢信寄过去,捏着小刺猬的短尾巴盖了个章,又让神官帮忙抓住猫,往信纸上按了一个猫爪印——那猫到底还是没被送去禁闭,明慎好说歹说把它救了下来。 印着猫爪子和刺猬尾巴的书信送了出去,玉旻知悉后评价道:“幼稚。” 明慎自然不知情。 冬天里最冷的那几天开始过去,冬雪渐渐消融,绽开满院的红梅。当中明慎一次都没见到玉旻,秘密立后这样事实,也让他只能在有限的范围里活动。短短十五天,他足不出户,每天被猫追着跑,身体倒是好了许多,只发了两次烧,还有空在额角贴一枚薄荷帖,抱着书本温书。 这家伙念字时声音很软,有点奶味儿,用他牙牙学语时的习惯一个一个指下去,遇到重点时,就聚精会神的反复读起来,听得外头的礼官都忍不住笑。半个多月的时间,他完全没想起玉旻来,反而还拜托了礼官,问了翰林院几位德高望重的学士一些问题,反复钻研,再将自己搞来的一手资料原样寄给他哥。 如此持续半个月后,玉旻率先沉不住气跑过来了,也不说他要干什么,就在明慎写策论的时候过来,跟他挤一张桌子,问安折子照旧丢给明慎来写。 明慎惦记着他没写完的策论,写完就飞快地往旁边一丢,不偏不倚刚好砸到玉旻的怀里。 玉旻捏着那本奏折瞅明慎,明慎却一点反应没有,而是兴致勃勃地继续研究他的那些经世治国之道,头也不抬。玉旻就把奏折放了回去,自己批完了奏本,而后对明慎道:“我走了。” 明慎这才回过神来:“旻哥哥,你是不是最近很忙?” 玉旻道:“也不是太忙,跟那帮老头子吵架罢了。” 明慎“哦”了一声,又问他:“那你能吵过他们吗?” 玉旻想了想:“能。” 明慎又道:“哦。” 玉旻拍了拍他的头:“朕走了。” 明慎恋恋不舍地丢下笔,起身送玉旻出门。 他隐约觉得玉旻好像有点不高兴,但又不知道为什么,只能找他说话:“旻哥哥,我准备了一下春闱,最近感觉自己的进步还是非常大的,你有没有空帮我看一看我写的策论呀?一会儿我写完了送给你。” 玉旻道:“再说。” 明慎有点失望,但是没说什么,把他送到了门边。庭院中一片滴翠绿草蓬勃长了起来,玉旻背对他穿过清冷开阔的庭院,明慎这才想起来,两个人谁也没提十五天前那次不太成功的尝试。 他摸了摸自己的嘴,脸颊发烫,同时还有一点微微的疑惑:如果玉旻那样信奉神灵,那么为什么整整十五天都没来见他呢? 这点疑惑他转瞬就忘了,他觉得玉旻大约是还在生他放肆无礼的气。 二月十六,他换回了从江南来京时那套朴素的棉服,裹了一层披风,看起来像个球——绕了一个大圈,从宫里坐到宫外,又从宫外绕到国子监门口,坐着低调的小轿子,摇摇晃晃地去了考场中。 考场戒备森严,人人面上都带着冷气。明慎没考过春闱,不免有些紧张。没想到他第一关搜身就出了岔子——搜他身的玉林卫扣了他给自己准备的一堆红枣胶参和两个小手炉,嗤笑道:“这位少爷,您是来考春闱的呢,还是来享福的呢?手炉容易藏私,那几个枣儿我看也不像是能吃饱的,这些东西就放在这吧,啊。” 明慎看了看旁边人,一位老大爷老远带的烧饼都被掰碎了检查是否有夹带,可怜巴巴的,只是好声好气地商量:“大人,我身体不大好,红枣是吊命补气用的,可否通融一下?” 玉林尉道:“身体不好的来考试干什么?有病就回家治病。”但还是把红枣给他了。 明慎见到还能收回其中一样,有点高兴,抱着自己的包裹往里走。另一边,玉林尉把这事禀报给了负责此事的官员,那大官穿着一身翰林学士服,立在另一边的暖棚下,背着手一言不发的听完了:“身体不好就派几个人加看,御医候着,注意别出问题。” 话音刚落,另一边又有人来了,低声道:“大人!宫中有令,说是要关照一下,这次来考的有个姓明……” 那年轻官员一言不发地听他说完,皱起眉:“这个人已经进考场了么?” 那传话的人擦着汗,随处看了看,眼前一亮:“就是那个长得标致的小郎,说是身体不好的,连程公公都来了,说是要亲自照看。” 他面无表情:“我知道是谁了,让他们去办罢。” 那人道:“还请大人多担待,这是宫里送过来的,劳烦大人转交给明公子,考场封死了,咱们不能进,这些天还要多多烦请大人。” 官员道:“无妨,既然是为陛下办事,臣自然尽力完成。” 明慎刚刚找到位置坐下,便见到一个身材颀长、相貌俊俏的考官走了过来,伸手把一个半人高的叠箱不轻不重地放在了他眼前。 明慎:“?” 他已经坐了下来,隔板上好,也难以站立,对方却制止了他起身行礼的行为,只是用他微微眯起的桃花眼打量了一下:“明家幼子,明慎,是你罢?” 明慎点头如小鸡啄米。 男人道:“我姓卜,名为卜瑜。若是你关心陛下,应当听闻过我的名字。” * 卜瑜。 这个名字他不可能不记得,这就是玉旻的母舅家在他及冠时送来的另一伴读,刚好插在了他离开玉旻的那两年中,全力扶持玉旻,助他登上了皇位。 好比他明慎是一颗小白菜,陪着另一颗大白菜长了十年,眼看着就能收获一兜碧绿苍翠的白菜,小白菜和大白菜一起被送去菜市口,可却被人横插一脚,告知:你身边的不是什么大白菜,而是蓬莱仙草,能守候在仙草身边的只有醴泉,靠你自己收集的那点儿小露水是不顶用的。 说嫉妒也算不上,明慎一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其实算得上是一个很笨的家伙,远远不如他亲哥。 但要说不难受,那也不是真的。 卜瑜瞥了瞥他:“陛下身边不需要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你这样的若是去了朝中,也会带累陛下风评,没有金刚钻便别揽这个锔瓷活,若你只想当个宠臣,我上书给陛下,等他立后了推举你当个男妃罢了。” 明慎一下子就明白了卜瑜的意思,有点生气,他认真地道:“我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卜瑜看了看他,未置可否:“听说你身体不好,我早晚会各送你一回药粥,你仔细着喝,若是泼洒在了卷宗上,没人会给你换考卷。” 明慎道:“我不会的,我也不需要喝药,我的身体很好。” 卜瑜道:“哦。” 明慎继续认真道:“我会比你当年考得更好的!你当年春闱多少名?” 卜瑜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会试第一,殿试第一。” 明慎:“……” 第10章 连考三天,明慎用完了几十根蜡烛,喝了八九碗姜汤。 卜瑜每天给他拎汤药和暖炉过来,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为了避嫌,过来时也是由两名羽林卫护送,还要仔细翻检一遍。 第二天晚上明慎写骈文写得头晕,摸了摸肚子觉得饿,抬头却发现今天的那点干粮已经吃光了。卜瑜巡场巡到他这里,刚好就撞见了明慎肚子“咕——”地一声叫。 明慎迅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假装无事发生。过了一会儿,卜瑜过来给他丢了个包子,自己也拿了一个包子,立在一旁光明正大地啃,慢悠悠地打量着明慎。 明慎一看,还是个糖包子,于是高兴地吃了。冬夜风冷,乌漆墨黑的考场上,只有烛火熠熠发亮。 明慎忽而觉得卜瑜这些监考的说不定比他们还难捱——他们考生至少还有地方坐呢,卜瑜要做的则是一圈一圈地巡视,还要给明慎这种皇家关系户送东西。 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四下看了看,举起一颗红枣胶参问道:“你要来一个吗?” 卜瑜瞪他,那眼神是在质问他:“你干嘛?贿赂考官是要杀头的。” 明慎赶紧把那颗红枣塞进了自己嘴里。 考试这三天,和卜瑜的一点小插曲也就这样了。明慎虽然叫嚷着要考过他,但也想了过来,既然玉旻信任这个人,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中间有个上了年纪的考生哮喘病发了,这位年轻的翰林大人也当机立断地把人扶着摆正,一面让人叫御医,一面解了老人的扣子,亲自按摩穴道。深冬寒冷,他挨个派发了汤婆子和姜汤、炭盆等东西。考场巡查是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一桩差事,卜瑜却干得津津有味。 考完后,明慎给自己按摩了因为久坐而变得僵硬的膝盖,跳着走了几步,又跑去给卜瑜说了声谢谢。 卜瑜瞅他:“谢我干什么?” 明慎瞪着他,认真解释道:“我不是给旻哥哥当……那个什么的,我是真心想扶持他的。除了这个,谢谢你给我送东西,身体不好是我的问题,本来不应该劳烦你跑腿的,还耽误你正经工作。” 卜瑜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笑了,态度也软化了一点:“小事。你父母家人呢,不来接你?” 明慎道:“他们都不在京中,那我先告辞了,卜大人。” 卜瑜对明慎只是隐约听闻过。这次照顾明慎的命令由玉旻直接传达给他,他又见人长得清秀,自然想当然地觉得这个小少爷恐怕是被家人和玉旻惯坏了,不是一路人,也因以不怎么看得起他。 此刻见到明慎说自己无人来接,他微微诧异了一瞬,就看到明慎又拖着冻僵的步子准备溜,裹了好几层衣裳都能瞧见的单薄的一个影子,像是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等等。”卜瑜道,“你说你想扶持陛下,留在陛下身边?” 明慎回过头来瞅他。 卜瑜斟酌了一下用词:“知难而退罢,你这样……心性单纯的,并不适合待在紫禁城。” 明慎瞅了瞅他:“我知道,你就是在说我笨,不过我会比你更努力当好官的!” 既然注定是考不过人家了,明慎决定退而求其次,正所谓天道酬勤。 卜瑜觉着自己根本就是在鸡同鸭讲,他道:“那你知道陛下是个怎样的人吗?不进则退,无所不用其极,若是他要杀人,你须得化作一把真正的刀。紫禁城是个吃人的地方,你真喜欢他,当个男妃罢了,我可以引荐,并非看不起你。” 明慎歪歪头,似乎有所不解:“我了解他干什么?天下臣子未必都要对君主知根知底,只要心是为国为民的,不就好了?旻哥哥要做什么,只要不是坏事,我就支持他。我只是想帮他做一点事,我会学。而且,我不觉得我不了解旻哥哥,我在他身边呆了十年的。” 卜瑜哑口无言。 他又行了礼,这次是真的溜了。 卜瑜转头就打听了明慎的消息,从下人口中得知:“此子是伶官世家出身,刚好到明礼这一代开始发家,按着霍家的教育教养两个儿子,想一举成为京中世家。当年这个叫明慎的人考童子科,因出口一句‘长袖惹春风’被让皇帝夸赞了一番,点为童子科状元,从此就被……被太上皇记着了,几年之后寻了个由头满门抄斩。他还有个过继给霍家的亲哥哥霍冰。” 卜瑜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重点:“兄弟二人应当是同年应试的罢?为何那个霍冰一点事都没有?” 下人道:“听说是天资愚钝,呆得很,无人叙用他,最后也没分得什么名次。” “据我所知,当年的童子科就是世家权贵私下设定的捷径,保证子孙后代坐吃山空也能百世无忧……两三岁的所谓‘神童’都有。那些小屁孩连去干什么的都不知道,背的诗句也都是家中提早教好的,没有道理弟弟背了好诗句,哥哥不背。霍冰这个人……要么是当真笨得连一句诗都背不下去,要么是知道这里头的小九九,故意藏锋。” 卜瑜问道,“那此人现在在何地,在干什么?” 下人模糊道:“听说是废了两条腿,终身只能坐轮椅。” “双腿残废啊……”卜瑜遗憾地叹息一声,“那是无缘仕途了,可惜。” 他换了衣服准备回翰林院,诸事打点妥当后,一推门却见到程一多立在门前,看样子刚准备敲门。 “卜大人,领赏了。”程一多作揖,满脸笑容。他身后还跟了几个手捧银盘的小太监,上面都是琳琳琅琅的赏赐。 卜瑜有些意外:“陛下有何吩咐么?我近来未曾进宫,为何给我赏赐?” 周围无人。程一多仍然是满面微笑:“应该的,这是赏您照顾皇后的份例,辛苦您了。” “皇后?” “是的,陛下托奴才告诉您一声,希望您知晓,陛下近日已与明大人完婚,从此不纳妃、不废后,明大人将是后宫唯一的主人。” * 明慎回去后就发了高烧。 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还有功夫泡了个澡,给他的小刺猬喂了一点肉干,又和小猫沟通了一下感情。他告诉礼官自己要睡一觉休息一下,不想这一睡,就睡了两天两夜,再睁眼时,眼前见到的人是霍冰。 霍冰半月前前奉旨进京陪伴明慎,刚刚赶到没几天,正好遇见了明慎发烧。 见他醒来后,霍冰抬头看了看天色:“我方才跟礼官打赌,说你天黑之前必定能醒来,我赢了。” 明慎口渴,接过他哥手里的药碗一口喝了,苦得他愁眉苦脸的,又找他哥要糖吃。 霍冰挑眉:“你几岁了?管陛下要糖去,这里没有。” 明慎质问他:“你真是我亲哥吗?” 霍冰这才笑着给他递了一碗莲子甜汤,又变戏法似的变出一碗粥来,要明慎自己吃。明慎饿得狠了,接过来就大口开吃,吃到一半想起来问:“旻哥哥呢?我睡了多久了,怎么天都黑了?” 霍冰看着这小孩吃饭,慢悠悠地告诉他:“你晕了两天了,陛下来看过你一次,此后就是我一直在照顾你。” 明慎有点失望地道:“哦。” 霍冰怒道:“我才是你亲哥!你这么黏他像话吗,啊?都住在宫里了,听说还同床共枕,也没见你偷点值钱东西寄回去贴补家用……” 明慎一口粥差点喷出来,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哥,陛下他……你……跟你说什么了吗?” 霍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狭长的眼眯了眯:“说什么?” 明慎立刻道:“没什么。我是怕你胡说八道的,惹旻哥哥生气。” 还好还好,玉旻没把他们成婚的事告诉他哥。 霍冰拍拍他的头:“你考得如何?要我说,你和陛下关系这样好,只要你能考上前三甲,让陛下殿试时给你放点水,你便前途无忧了,照我看,你去当个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就不错,除了年底考勤忙点以外,其他时候都挺好的,也不会遭人惦记。” 明慎张大嘴巴:“哥,你是神仙吗?旻哥哥要给我安排的正是这个位置。” 霍冰闻言一笑:“跟我想的不错,监察御史,简言之就是考核大家一年的工作成果,一句话定生死,谁都不敢得罪,你性子温吞,派出去也是个和稀泥的,没什么人会记恨你,也没什么人给你难做。你这么笨,最适合待在那里啦。” 明慎:“……哥,我本来还想求旻哥哥,让他给你开个特许,准你去考春闱的。就说你的双腿是为皇家受伤的,不属于先天残缺,准许应试。你脑瓜这么聪明,一定比我更有用。” 霍冰立刻谄媚地给他捏肩捶腿:“我的心肝阿慎,宝贝阿慎,乖慎慎!哥就知道,你还是最亲我的!” 明慎耐心配合:“是是是,最亲你了。” 门外,脚步声骤停。 玉旻看了一会儿内殿中摇曳的烛火,转身要走,却被老太监拉住了。 程一多差点没急死,比着手势劝他:“您等等,您等等。” 他面无表情,接着往下听,又听见里面传来明慎垂头丧气的一句:“不过我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说,最近都没见到旻哥哥,他一直不过来,我怀疑他嫌弃我了。” 玉旻的表情略有松动,刚要令人传唤接驾时,霍冰洋洋得意的狂笑声就飘了过来:“亲哥哥还是好过干哥哥的哈哈哈哈哈,你看陛下就不会叫你宝贝对不对?他这么凶,你看我就从来没凶过你对不对?我的小明明哟,京城套路多,跟这么个不会疼人的家伙没意思,咱们一起回江南吧。” 明慎想起自己这些天当皇后的神奇经历,一边嗑瓜子一边敷衍地点了点头:“好呀好呀,你去请旨,带我回江南罢。” 第11章 明慎开个玩笑,霍冰自然没有真的去请旨。 他算得上是赋闲在家,没有理由在宫中呆这么久,等明慎烧退了之后,他即刻便要动身去江南了。 明慎很舍不得他。反被他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顿:“你哥哥我还要回江南收租的,你我三年后京中再见,另外,不要见着什么人就觉得人家很厉害,贴上去一顿吹捧,就你说的那个什么卜瑜,你可知为何翰林院中人都不愿来监考,独独他一个人来这里跟考生一起受冻么?” 明慎问道:“难道不是体察考生,尽职尽责吗?” 霍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儿:“显然不是。他只是趁这个机会提早和考生们打好关系。试想,你背井离乡来考试,忽而遇见这样一个对你嘘寒问暖、年轻有为的考官大人,你会不会也很感动?这都是人脉,今年考不中的,来年或许便能高就,能这个年纪混成陛下身边红人的都是人精,你可别傻了,阿慎。” 明慎摸了摸自己的头。 霍冰又道:“另外,陛下不来见你,你就不能去见他吗?山不动水自流,在君主面前混脸熟也是非常有必要的,你怎么就这么呆呢?你觉着你旻哥哥冷落了你,难不成他一个皇帝,还要天天来陪你逗猫喂刺猬?” 明慎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好了好了,你快点回去吧,我知道了。” 山不动水动,他琢磨着,正想着什么时候去偷袭一下玉旻时,玉旻却先憋不住,派人送了一张字条过来。 言简意赅:“朕不来找你,你就不来找朕吗?” 笔迹潦草,也不再像是当初他教他写字时那种藏着掖着的端正字体,玉旻自从当了皇帝后就变了许多,好似是憋了许久终于重见天日,连带着这一手笔走龙蛇的字迹,快叫他认不出来了。 明慎捏着字条,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 冬夜落雪,明慎把自己裹成一颗小团子,乐颠颠地去找他的旻哥哥了。纸条到他那里的时候,长宁殿前的龙虎像刚刚清扫了一遍堆叠的雪,他跳下轿子奔进来时,那盘龙的凹痕刚好被雪填平。 长宁殿很暖和,燃着提神醒脑的龙脑香,玉旻正在会同几个要臣议事,明慎就乖乖等在殿外,用脚把雪踩实再松开,如此反复,还捏了十几个大小不等的雪球。等程一多通报上来,玉旻那边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明慎才整理好衣襟,候在殿外。 里面的人也出来了,为首一个面色阴沉的白发老者,看他腰上那条犀带,明慎便知道此人是最近和玉旻斗得不可开交的张念景。卜瑜紧随其后出来,和张念景隔开了些许,显然也不对付。 明慎瞅着他们,立在柱子旁没吭声。张念景没发现他,卜瑜却停下了脚步,问他:“来找陛下吗?” 明慎点了点头。 卜瑜也不说什么,冲他颔首示意后便离开了。 明慎带着一身寒气走入殿里,便望见玉旻靠在桌边,似乎疲惫似的按揉着太阳穴。 见到他来,玉旻招他坐下:“过来,阿慎。” 明慎就坐过去。玉旻看了看他,向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翻开,明慎就下意识地把自己冰冰凉的手交给了他,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玉旻握着他的手暖着,淡然问他:“十几年这么过来了,现在还怕羞不成?” 明慎一想也是,于是主动把手往玉旻怀里贴,不过还是辩解了一句:“你现在是皇上了呀。”。他身体虚,时常手脚冰凉,玉旻的手则永远都是温热的,大冬天抱着睡一起,就好像身边躺了个暖炉。冬天他拿玉旻当汤婆子,夏日玉旻拿他当凉枕,礼尚往来,十分公平。 玉旻两手都抓着他,看不出什么情绪,只轻轻地道了声:“你也是我的皇后了,阿慎。” 明慎有点不好意思,问他:“旻哥哥,你找我有事吗?我看见你给我的字条了,是不是还需要我帮你分出请安折子?” 玉旻对着桌上积压的奏本扬了扬下巴:“朕分好了,都留着你来写。” 明慎就嗖地一声把手抽了回来,飞快地开始帮他“分忧”。他一边有条不紊地挨个写着“安”字,一边建议道:“其实,旻哥哥,这种费力费神没有营养的事情我还可以做很多,比如现在是请安折子,以后也可以是往宫里报备贡品的礼品折子,虽然这些事都没什么营养……但是有人帮你把这些浪费时间的东西处理了,你是不是也能更专心工作了,旻哥哥?” 玉旻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眼神变得柔软了起来:“是。” “那你,还生不生我的气啊?”明慎小声问。 玉旻不大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明慎便矜持地提醒道:“上,上次,我,叫错了旻哥哥的称呼,陛下您,您不要生我的气了,是臣的错,臣……不该僭越。” 玉旻没说话。 明慎赶紧道:“我是没有卜瑜大人那样聪明,可能考试的结果也比不上他,可是我也是想给旻哥哥分忧的。上次学,学……的时候,是我太没有悟性。” 玉旻打断他:“你老是提卜瑜干什么?考试时他给你脸色瞧了吗?” 明慎道:“这倒是没有,卜大人还给了我一个糖包子。”他绘声绘色的,又要捡起半月前的那个比喻:“就像是亲哥哥,侧室的生了孩子,多了一个人来抢哥哥,正房孩子也是不高兴的……”说到一半,又闭嘴了。 玉旻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上去。 唇齿厮磨中,有些含混不清、低哑的声音:“阿慎,还不长记性?再说一遍,朕是你的谁?” 明慎这回不敢说话了。 玉旻移开嘴唇,低头揽住他,又往他耳廓上一咬,咬得明慎浑身颤了一下:“叫夫君,你没错。” 明慎的脸已经红透了,听了这句话后,他拉拉玉旻的袖子,低着头问:“那你上次,为,为什么把我骂了一顿,然后走了?我没有叫错,答案难道不是这个吗?” 玉旻楞了一下,没想到明慎还记着这茬。 他那天临脱逃,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单纯的被这小家伙撩起了火气,生怕明慎再一句软软的“夫君”下去,他会忍不住直接把他就地正法。那声“胡闹”,更多的也只是掩盖这种难言的境地而已。 可明慎这个死脑筋,却一直在想正确答案该是什么:不能叫旻哥哥,也不能叫陛下和皇上,那该叫什么? 玉旻的耳根也有些发红,声音却还镇定冷静:“那日是朕想错了,朕是想让你叫朕的表字,那天我赐了你表字,对不对?礼尚往来,阿慎。” 明慎瞅了他一眼:“可是我也并不知道您的表字。” 玉旻:“……” 表字向来都是叔伯辈的人给小辈起,玉旻刚出生时因在秋天,让皇帝便给他起名代表秋日天高的“旻”字,他后来的表字,则是及冠那年,他母亲青阳氏离开京城流往海外前替他起的,同样取秋高气爽之意,叫他“轩风”。 玉旻拿来丹砂笔,抓着明慎的手写下这两个字。明慎的手修长细腻,洁白的掌面被丹砂衬得更加细致,在灯火照耀下显得微微透明,似乎掐一掐就能出水儿。 玉旻给他道歉:“那天是朕糊涂了,朕给你道歉,好不好?阿慎,朕并没有同你置气……不过,你这么愚钝,实在是朕平生罕见,你考虑过为什么这些天朕不来找你吗?” 明慎小声道:“因为臣不及卜大人得力。” 玉旻捏了捏他的手腕:“怎么还在提他?你欢喜他不成?” 明慎睁大眼,急忙否认:“不,不是这样的。” “那就别提他。”玉旻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阿慎,你是时候学会自我反省了,总不能让朕一直推着你走。朕不去,你就不学,就忘了你身为皇后的职责了?” 明慎立刻道:“阿慎不敢。” 玉旻闭上眼,冲他示意:“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熟能生巧,阿慎,这四个字你应当知晓。” 说着一脸严肃地把脸一伸,凑过来。 明慎:“???” 他看着玉旻闭上的眼睛,咽了咽口水。 玉旻很好看,眉毛斜飞入鬓,眉骨高挺,一双眼向来深不可测,但当他闭上眼时,又仿佛成了小时候逗他玩的那个大哥哥,虽然从来不会笑,可明慎就是觉着他好玩,只愿意跟他的旻哥哥在一起。他摸过他的鼻子,鼻梁,这都是小时候,上回却尝过了他唇舌的滋味,灼热滚烫,却十分柔软,这是他与他成亲之后。 他鼓足勇气,飞快地往玉旻唇上吧唧亲了一口,而后跟被火燎到尾巴的猫一样退了回去,脸已经红透了,却还要一本正经的模样跪在他身边,认真地问他:“旻哥哥,这,这样可以吗?” 室内漏壶滴答作响,玉旻睁开眼,微不可查地笑了笑,伸出手指压在明慎的唇边,低声道:“时间太短。” 明慎做好了心理准备,又问他:“那,那应该,多长时间呢?” 玉旻指着身边那青铜的莲花漏:“最少水过三滴,阿慎,你这样敷衍,怎么能让神灵看清你的诚意呢?” 明慎磕磕巴巴地说:“我,我知道了。” * 这一夜明慎歇在长宁殿,这回不再像上回那样隔得老远,玉旻大略提醒了一下明慎的自觉性,成功地抱着他入睡。 除此以外,年轻的帝王总算是想明白了:这个小家伙约莫是吃了卜瑜的醋,所以这样三天两头地提人家的名字。 “傻不傻,啊?你和他不一样,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玉旻用手指轻轻勾勒眼前人的眉眼,想起那日在殿外听见的话,也有几分赌气似的,认认真真、几不可闻地念道,“我的……心肝……阿慎,宝贝阿慎。” 明慎呼吸均匀,在他怀里钻了钻,睡得一脸娇憨。 * 一觉醒来,明慎和他大眼瞪小眼,接着突然一拍脑袋,叫他:“旻哥哥!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玉旻道:“你说。” 明慎问他:“我想给哥哥求一个恩典。我哥,霍冰,旻哥哥你认识的,就是霍家的长子,以前他骑射最好,曾经来皇宫中和殿下们一起学习。不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玉旻的声音懒洋洋的,没什么起伏:“朕知道,他想考功名是不是?正巧这回朕废了童子科,有些官员来不及赶考今年的春闱,朕敲定明年再举一次春闱,中举的人可继续赶考。你回去就可以同霍冰说,让他好好准备。后天受损的人本来便不应列为先天不足之人……不如说,即便先天不足,也该有机会求取功名。” 明慎眼前一亮:“谢谢旻哥哥!我哥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玉旻的神情开始变幻莫测,他把明慎往怀里带了带,低声问:“那我和霍冰,你到底更亲谁一些?” 明慎眼睛都不眨:“更亲旻哥哥。” “我跟他相比,谁更会疼人一些?” 听到这里明慎就知道自己被卖了,宫中肯定有人天天打他的小报告,但他厚着脸皮继续道:“旻哥哥。” 玉旻冷哼一声,别过脸去:“小骗子。” 第12章 小骗子明慎起床后服侍玉旻洗漱穿衣,给他换上龙袍,系上玉带。玉旻一言不发地垂眼看着他,伸手为他压平头顶一撮不听话翘起来的头发。 明慎被摸得一愣。玉旻便道:“怎的两年不见你,你就变矮了?” 以前玉旻只高明慎半个头,现在要比他高一个头,明慎要踮脚才能给他戴好冠冕。他嘟囔着:“不是我变矮了,是旻哥哥你长高得比我快。” “是么?朕来比比看。”玉旻伸手扳过他的肩膀,带着明慎整个人贴向自己。他身量高阔挺拔,拎着明慎的后领就像拎小鸡似的,明慎勉强站稳了,把下巴尖搁在他肩膀上。还没反应过来时,玉旻已经顺势搂着他的腰往上一带,把他整个人扛了起来,引得明慎小小地“呀”了一声。 这是他们童年时常玩的游戏,此时大殿内屏退了其他人,似乎也显得放诞一些。明慎拍打着玉旻的挺直的脊背笑道:“旻哥哥!放我下来,被别人看到了不好。” 玉旻扛着他,把人往床榻里一摔,紧跟着就压了上去,哑声道:“别人看到了是别人的事,阿慎。” 明慎眨巴着眼睛看他,玉旻俯身凑近了一些,两手撑在他肩侧,偶有低垂的发丝拂在明慎的脸颊上,痒痒的。 室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莲花漏的声音滴滴答答,那一滴水落下时好像变得无限长。 玉旻轻声道:“三滴?要不五滴?” 明慎小声说:“还,还是三滴吧,旻哥哥。” 玉旻便扣着他的下巴吻下去。 明慎感到理智在绷断——玉旻亲人的吻法和他完全不一样,他只知道把嘴唇贴上去,玉旻却会吻得更深,逼他撬开牙关,在他的威势和半逼迫的力度下微微仰起头,露出他漂亮脆弱的脖颈,随吞咽声缓缓起伏,仿佛被野兽叼住喉咙、缓慢吸气的美丽猎物。 滴答。 三。 滴答、滴答。 二。 一。 明慎猛地推开玉旻,有点慌乱,说话时差点咬到自己舌头:“旻,陛下,您该去上朝了。” 玉旻放开他,也不说话,只是边看他边整理着衣襟,又舔了舔唇角。明慎整个人还是被他压在床榻上的姿势,玉旻不起身,他就只能这样仰躺着注视他。 玉旻淡静如水,明慎也就抿着嘴故作镇定,起码这样看起来不算太丢脸,但下一刻,他仅有的一点坚持都被玉旻给打破了—— 年轻的帝王俯身在他额角吻了吻,滚烫的热气擦过,柔软的触感抓不住,明慎晕晕乎乎的,只听见玉旻轻声道:“好乖。” 明慎蓦地睁大眼,这一瞬间脸颊犹如火烧。玉旻却下了床,带着淡淡的笑意,向殿外道了一声:“上朝。” * 玉旻要去上朝,明慎也没有来得及回见隐殿。皇帝前脚刚跨出殿门,小公主紧跟着就到了。 明慎此前一直待在见隐殿,自上次大婚时见过玉玟一面后,这还是这几天头一回再见到他这个曾经以为的小新娘。小姑娘抱着一个食盒,眼巴巴地立在殿前四处看,明慎换好衣服下榻,过去摸摸她的头:“你皇兄不在这里,他去上朝了,等他回来了,我再带你见他好不好?” 玉玟却把食盒塞给了他:“我是来见你的,旻哥哥不好玩,他很凶,我要和明哥哥玩。” 这话一出,明慎和玉玟都笑了起来。旻字和明字读起来太像,小姑娘立刻又改口了,像是还有点不好意思:“我要和你,和皇嫂玩。我听人说你有一只猫,还有一只小刺猬,我可以去看看吗?” 明慎道:“当然可以,小殿下。” 他牵着小公主的手,想要让人抬轿子来送玉玟过去,却被玉玟本人阻止了。 她抓着明慎的袖子不放,道:“我想和皇嫂一起走,我们走过去可以吗?” 明慎便让人拿来了披风给小姑娘围上,自己也加了点衣服。两个人走在路上,宛如一大一小两颗绒球,玉玟显然很兴奋,一路大呼小叫,明慎笑着摸摸她的头,道:“别叫我皇嫂了,旻和明字太像的话,公主便叫我见隐哥哥罢。” 小公主发表疑问:“可是,你和皇兄成婚了呀,我为什么不能叫你皇嫂啊?” 明慎耐心地告诉他:“我与陛下是成亲玩玩,以后未必会作数的,现在我们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玟玟也帮我们保密好不好?” 小公主却突然生起气来:“我不要!皇兄又骗我,他说他会和你一辈子在一起的,我不要其他人来当我的皇嫂,其他人都没有你好看。我不要那些丑八怪来陪我玩。” 明慎愣了愣,哭笑不得。 玉玟某种意义上和玉旻如出一辙,这种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性情,他也只在玉家人身上见到过。 明慎哄道:“那我们不说这个,好不好?我会和陛下永远在一起的,即便到时候也许不是成亲的方式,但臣照样可以陪公主玩。” 小公主扁扁嘴。明慎在袖子里摸了半天,好歹摸出了一块红枣糕,哄着小姑娘吃了,玉玟这才显得开心一点。 等回了见隐殿后,小公主摸到了刺猬柔软的小肚皮,也忘了生气。神官抱来了玉旻送过来的那只橘猫,小姑娘喜悦地尖叫一声,立刻又跑去跟猫玩。 明慎把冬眠五次三番被打扰的小刺猬放到一边,有点愧疚地给它塞了一堆坚果在窝里。小公主和猫玩了半天之后,又叫明慎出去和她一起堆雪人,大呼小叫的,荡平了见隐殿的雪,还拖着明慎去廊桥泉池边。 明慎昨晚睡得不是很踏实,这时候其实已经有点累了。冬日里裹得多,他怕风寒着凉,热了也不敢脱下披风,热起来时身体是燥的,手脚却冰冰凉,让人有些晕沉。 玉玟还在搓雪团,明慎自己则挑了个石凳子坐下,揣着手注意着不让她滑倒或是离池水太近。坐了刚没一会儿,身后突然便传来一个陌生人的声音:“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陛下宫里……几时来了这样一位神仙似的娘娘?” 明慎一回头,那人便一惊一乍地笑道:“噢!原来是个公子。” 他们这里离正殿近,不算内宫中,往北百步路就是东宫门。来人约莫四十岁,长了一副精明相,应当是散朝后徒步来此的官员。他身边无人,只跟着一个小厮。 即便不是内宫中,为何能用这种口吻大肆讨论宫闱之事? 明慎皱了皱眉。玉玟在另一边也听见了动静,奔过来一看,而后藏在了明慎身后,大叫道:“丑八怪,你又是什么人,他是本公主的见隐哥哥。” 明慎起身把公主护在身后,不卑不亢地道:“我姓明名慎,是陛下曾经的伴读,得了命令入宫陪伴公主。天气寒冷,我先带公主回去了,阁下自便。” 那人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很感兴趣似地盯着她瞧,明慎走过老远之后回头,发觉此人还看着他。 * 明慎带着玉玟刚拐过内宫的墙,玉玟就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道:“见隐哥哥,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你下次不要被他看见了。” 明慎停下脚步,问她道:“为何?” 玉玟道:“那个人是翰林院的,名字叫王跋,哥哥跟我说过他的事情,他和那个姓张的坏老头子是一伙的。那个老头子是三朝元老,他一并跟着混得风生水起,五年前,还当着翰林院的人所有人欺负了一个年轻的翰林哥哥,听说那个翰林哥哥之后就疯掉了,辞官归隐。” 明慎问道:“欺负?” 玉玟继续小声告诉他:“就是,在床上欺负的那种欺负。” 明慎吓了一跳,赶紧捂住她的嘴:“小殿下!陛下他一天到晚都在跟你说些什么?” 玉玟扁扁嘴,有点嫌弃地看他一眼:“见隐哥哥,你这么大的人了,还不如我懂得多,欺负就是欺负,可我知道,皇兄欺负你是可以的,因为你喜欢皇兄,皇兄也喜欢你。可那个翰林大人不一样,他有妻子儿女,还很讨厌那个王跋,那个王跋据说最喜欢唇红齿白的年轻男子,见隐哥哥,你一定要小心。” 年轻翰林,天子脚下,就这么光天化日地在翰林院被人强狎、玩弄?[1] 明慎觉着这怎么听怎么不现实。 他今天累了,头也疼了起来,于是跟小公主告了别,又叮嘱她不要到处说,自己回到了见隐殿。 他隐约觉得这件事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然而,就在他想写信给霍冰说一下情况,再把程一多抓过来问一问时,长宁殿的消息又传了过来:说是玉旻动了真火,罚小公主在雪里跪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 [1]典故参考明冯铨翰林院受缪昌期狎辱一事,史料太多,真相难以定论,这里只是提一提~感兴趣的小可爱可以查一查。 第13章 明慎跳起来就往外冲。 他自己刚出去走了一遭,晓得外边有多冷。玉玟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说话看着是老成,内里却还什么都不懂,就算是犯错,大约也不会是什么大错。 让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寒冬腊月地跪在雪地里,不冻出毛病才怪! 明慎火急火燎地跑过去,果然老远便看见了玉玟跪在雪里,边跪边哭,看到他就委屈地叫了一声“见隐哥哥”,明慎一看小姑娘脸都冻乌了,赶紧摸了摸她的头,又问她是做了什么事惹恼了玉旻,玉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囫囵,明慎只得作罢,转而试图把她拉起来。 这一拉,玉玟哭得更凶了,连带着小姑娘身边的嬷嬷都吓了一跳,擦着眼泪劝他:“明大人,您别管了,陛下生起气来是谁都劝不住的,越是犟罚得越狠。” 另一边,程一多看见他来了,也是急匆匆地赶过来,低声告诉他:“陛下在里头闷了许久了,阿慎,您去劝劝罢。” 明慎小声问:“程爷爷,到底是怎么回事?今日小殿下同我出去时也没什么问题,怎么转头就惹恼了旻哥哥呢?” 程一多看着他:“就是这个事,公主殿下把您带到了正殿外是不是?是不是还叫人看到了?” “这……”明慎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和旻哥哥的事情还要保密,我和公主同时出现在外臣面前,的确是不大妥当,对公主清誉有损,而且没有侍卫随行,也太过危险。这件事说到底是我的错,公主并没有大错啊,我去跟旻哥哥说说。” “哎呀,不是!”程一多欲言又止,看看他后,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那您快进去罢。” 明慎比了个稍等的手势,走过去把玉玟抱起来,哄道:“玟玟不哭了,今晚让猫猫陪玟玟睡觉好不好?小猫猫,你喜欢的。” 玉玟把头埋进他怀里,大哭:“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你还用小猫来哄我……我已经知道错了,他还要罚我……皇兄他是个暴君!他不是好皇帝!” 嬷嬷冷汗都吓出来了,立刻捂住了玉玟的嘴,玉玟固执地哭着,也没有要松口的意思。犟这个字上,兄妹俩仍旧如出一辙,明慎有点哭笑不得。 “那小猫今晚就得陪我睡觉了。”明慎很有耐心,拍拍小姑娘的背,“不哭了,啊?你是想让小猫陪你睡觉,还是想在这里罚跪呢?” “睡觉。”玉玟吸鼻子。 明慎于是冲着嬷嬷努努嘴,示意她把玉玟接过去带走。嬷嬷不敢动,明慎看了看殿内亮起的灯火,硬着头皮道:“没关系,带她回去。” 程一多也在一边迟疑了:“明大人,按陛下的脾气,他……” 明慎道:“我现在是和旻哥哥成亲了对不对?虽然不知道能多久,可是现在我也,也算是一个秘密的皇后了罢?皇后与帝王同尊,我行使一下我的权力,让小公主领罚后休息,应当是可以的罢?” 程一多看了看他,笑了:“可以的。” 明慎无法从他的笑容里读出揶揄或是其他的意味,好像程一多十分平静地接受了他这种僭越的行为,这还是十几年来头一次。 他也管不了这么多,深吸一口气后,便向殿内走去。 * 玉旻独自坐在书案旁,莲花漏滴滴答答,夹杂着琢玉刀碰擦石料伶仃的声响。 宫人一个个都不敢靠近他,畏惧得大气不敢出。 他有烦心事时就琢玉,这是他经年来积攒下来的习惯,可以让他平心静气,或者将一些危险的气息潜藏起来,有时候能两天两夜不合眼,不知疲倦似的。 以前他和明慎缺钱,什么都缺,因为是废太子,不得亲叔叔的喜欢,故而没人敢往这边送东西,御膳房的人想钱想疯了,也只敢卖一些边角料和下水给他们吃,一小碗猫狗吃剩的肉沫拌饭能叫价十两。 玉旻曾托程一多慢慢地卖光了他生母青阳氏留给他的遗物,后来就和明慎结伴去偷通集库和东宫积压的圣旨,玉旻去偷,明慎就在外面给他望风,从没出过差错。 圣旨,给二品官员的犀牛角轴可以卖五十两银子,反而是封给太子、皇后和一品大员的玉轴圣旨卖不出去,因为没人敢要。明慎喜欢玩,每每自告奋勇帮他毁尸灭迹,拿到了玉轴的圣旨就习惯性地往火里一丢,等黄绸烧干净了,再把光滑圆润的玉轴拿给他看。 一年到头,两人宫里能积压三四十根玉轴,玉旻闲来无事,就常常用自制的工具做些玉雕的小玩意,还给明慎做过一个粗糙的玉雕小公鸡,后来被明慎给玩丢了。 玉旻琢玉,不用冗余累赘的碾车,也不用解玉砂,就是用一枚从玲珑造要来的昆吾刀,像是削木头那样地削,玉屑崩裂,经常刮得他一手血。他少年时比现在更加寡言,外人来看,他一声不吭地琢玉的行为其实是非常瘆人的,总有人不断地猜测他是否将手里微沉的玉当成他亲生叔叔的头颅,但他从来不说。 只有明慎知道,玉旻根本没想那些有的没的,他只是单纯喜欢做这件事而已。 玉旻曾经问过他:“阿慎,以后你我若是能离开紫禁城,你愿意跟我一起远走吗?或许我会去当个造玉的匠人,也可能会是个学徒帮工。” 明慎有点不开心,他问:“有饭吃吗?” 玉旻安静地望着他笑:“有。和这里差不多,在这里我们吃不饱,但吃得好,外头或许吃得饱,但未必吃得好。” 明慎对着手指,委委屈屈地说:“旻哥哥,我觉得差不多的,你想出去,我就随你出去。可是我们能不能换一个地方啊,刻木头可以吗?刻玉太疼了,你的手又要流血了。” 想了一会儿,小家伙又改口道:“木头也很硬,有没有什么活是软一点的?像水那样软,旻哥哥,世界上有没有雕刻水的活计?” 他凑过来要给他包扎渗血的手指,把他带着血腥气的指尖含进口中,温热的湿气扎得他隐痛。 玉旻告诉他:“没有,水没有形状,不会有人想要一个雕刻水的雕刻师傅。” 明慎瞪圆眼睛,急急忙忙地说:“有的,我要的,旻哥哥,等我有钱了,我就雇你帮我雕刻水,你雇我吃饭,我们互相贴补,好不好?” 玉旻就跟他拉了勾。 此刻明慎走近了,发觉玉旻面前放了各种形状不一的玉材,有的已经初具雏形,显出玲珑有致的形状,有狗、兔子等等,充满童趣,看起来像是给谁做的玩具。 玉旻抬头看了他一眼,明慎刚想要行礼,却鬼使神差地愣住了——那一眼里仿佛失却了神采与生气,有一瞬间尤其像当年他见他的第一面,仿佛一匹受了伤的独狼,寒芒毕露,那眼神是警惕的、孤绝的,等认出来是他之后,才慢慢放缓。 他愣了一下,然后走过去在玉旻身边坐下,看了看桌上的玉摆件,又看了看玉旻已经磨得发红的虎口,一言不发地把玉旻的手抱过来开始揉。 玉旻一向不喜欢涂药膏,也不愿套个期尉手套,说是会影响手感,这么多年了,明慎总是会泡一盆酸草叶,用温帕子蘸水后给他活络,在他的精心呵护下,玉旻竟然连茧子都没有起。 可他只不在了短短两年时间,玉旻的虎口已经磨出了茧子。 他垂下头,把玉旻的胳膊抱在怀里,两只手的手指细细给他揉搓磨红的地方,一边揉,一边小声问:“旻哥哥在给小公主做玩具吗?” 玉旻不说话,直到明慎抬头看他时,他才轻声说:“是给你做的。” 明慎愣了愣。 玉旻道:“两年前开始做的,小时候你同朕开玩笑,说以后有钱了便雇朕雕刻水,朕左思右想,水无形,容器有型,干脆给你做个喷泉盘,然而零零散散地做了两年,一直没得到空闲的时候,也只有了个雏形。” 明慎原本是打算顺着小公主的话题哄下去的——哄玉旻哄了这么多年,他深谙其中精髓,只不过这次玉旻没有按照常理出牌。 他摸了摸鼻子:“谢谢旻哥哥。不过这些……送给玲珑造去做就好了,您很忙的。这个不急,我保证不会跑,您还要雇我吃饭,我记得,您不可以反悔的。” 两个人都还记得当年拉钩时的协定,玉旻轻笑一声,揉了揉他的头:“却也不见你吃多少。” 面色是放缓了不少。 明慎趁机问道:“那陛下不给小公主做一个吗?” 玉旻沉默了一会儿后道:“不做,她没有你乖。” 明慎笑了:“哪能这样比呢,旻哥哥?小公主也是很喜欢您的,只是还小,可能有时候不太知道轻重罢了。” 明慎跪坐得规规矩矩的:“今天这件事我也有错,若是我再警惕一点就好了,公主还小,我们跑的太快,没让侍卫跟上,湖边危险,出了内宫人员混杂,保不齐还会遇上刺客。而且我……一个外臣,突然和公主一起出现,对公主的名声也有损,我向您认错。” 玉旻低声道:“我听玟玟说,她把你带出去,你和王跋遇上了。” 明慎有点疑惑地问道:“是的,陛下。” “你与他少往来,朕命令你从此不能与他接触,听到了吗?”玉旻道。 明慎看了看他,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 玉旻这样子不像是在为小公主随意跑出去见了生人这件事生气,反而更像是……为了他生气? 可他不是深闺女子,更何况,即便是深闺女子,也没有这样不让人见人的规矩。本朝女子向来自由,未出阁的女儿家也都是能上街乱逛的。 但他没说什么,只是乖乖地道了声:“是。” 玉旻看了他一会儿,忽而伸手握住明慎的手臂,把他整个人都拉进了怀里,紧紧抱住。 明慎:“……陛下?” 玉旻道:“让朕抱一会儿。” 明慎便安静地不动了。 怀抱温暖,肩膀坚实,玉旻的呼吸也渐渐由沉重变得宁静悠长。 今天下午玉玟过来找他时说的话言犹在耳—— “皇兄,今天我让见隐哥哥和我出去玩,我们碰到了那个叫王跋的人。对不起,你以前叮嘱过我,说你们现在是秘密成婚,不要把皇嫂往外面带的,是我忘记了,皇兄,你罚我罢。” 玉旻登基不过几月,朝局如同深潭,他早已习惯了藏锋与蛰伏,如同一匹藏匿爪牙的独狼。唯独这句话直接将他带回十年前那个惊惧与仇恨爆发的雨夜,少见地失去了冷静——当年的宫女被他活活打死之前喷着血沫子含糊求饶,只交代了一个“王大人”。 玉旻静静地抱了他一会儿,而后道:“行了,你回去罢,让玉玟也回去,她若是哭闹,你不用管她,朕明日去向她道歉,今日是朕莽撞了。” 可手还是抱着他的,未曾松开。 明慎瞅了瞅他,弯起眼睛笑,小声问他:“可是陛下,臣已经斗胆让公主回去了,陛下要治臣的罪吗?” “你?”玉旻从沉沉思绪中抽身,稍稍放开他一点,似乎有些意外。 明慎垂着头乖乖认错:“臣僭越一番,拿了皇后的名头,打着与陛下同尊的旗号招摇撞骗了一把,其实是看小公主还太小,外边又太冷,这样下去恐怕会冻出病来。我知道我与陛下只是神婚,没有敕封也没有大典,我这个是不是要算作假传懿旨?可是旻哥哥,你如果要治臣的罪,也要看着小公主的情……” 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话,玉旻越往后听,唇边慢慢扬起一丝弧度。 等他说完后,他把下巴搁在他头顶,闷笑一声:“你是在怪朕没有早日册封你,催朕与你大婚吗?” 明慎冷不丁被打断后,一愣,而后赶紧澄清:“不是的,没有的,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玉旻神秘莫测地看着他。 明慎赶紧从他怀中钻出来,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红着脸磕磕巴巴的道了一声:“那臣先,先走了。陛下您忙。” 他站起身,衣角拂过玉旻的肩膀,顺着手臂滑下来。 玉旻扣住他的手,低声问道:“阿慎,你觉得朕……是个暴君吗?” 他握得不紧,明慎冲出去的惯性导致他只抓住了片刻,而后就拖了手。明慎回头想了想,认真道:“没有。我知道旻哥哥是为我们好,没有人比您更适合当皇帝的。” 玉旻被他眼中的光华晃了晃眼睛,手指动了动,没来得及握住,便见到那衣袂如同蝴蝶一般飘走了,明慎已经啪嗒啪嗒地溜了出去。 第14章 “程爷爷,您听说过王跋这个人吗?” 见隐殿中,明慎在神官指导下拎着小猫的后颈皮,毛手毛脚地给它穿上小衣服,小猫今日乖乖的,用舌头舔着自己毛茸茸的小爪子。 程一多送他回来,听了这个问题后皱起了眉。 “阿慎,陛下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见到明慎神色迷惑不解,程一多示意众人退下。 明慎摇摇头:“就是因为旻哥哥没有说,所以我想问问您。” 程一多皱眉看着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后,才叹了口气,告诉他:“阿慎,你记不记得你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被陛下塞去了床底下,两天一夜没准你出来?当时有人听说你长得漂亮,打算把你找出来卖给一位大官,牵头人正是这个王跋,他是给另一个大人拉皮条的。” 明慎睁大眼睛,哑口无言。 猫哧溜一声从他手中跳走了。 “我……我吗?” “是你。” 他默然了一阵,小声道:“难怪旻哥哥当时……当时不肯告诉我。” 他以为他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虽然清苦,但还算幸福,至少有个玉旻可以相互依靠。自小他就知道自己长得秀气漂亮,也因此被人开过不少玩笑,可是他一直都不曾在意,因为知道那不是真的。原来这样清贫的幸福,也是玉旻小心翼翼地瞒着他维持下来的。 玉旻还瞒着他多少事? 程一多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阿慎,你不必害怕,这件事你也莫再向陛下提起。陛下刚刚登基,太上皇在朝时便已无法把控群臣,龙争虎斗,种种事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古来自有伊霍之患……”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醒悟了什么一样,捂住了嘴。 明慎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霍氏和尹氏?程爷爷,当年那个大官是谁?要买我的那个人……” 霍光一例,尹伊一例,左右皇帝废立,权臣独揽大权,坐镇江山,将皇座上的人拥为傀儡,这便是权臣之患。 与王跋勾结,又涉及到这样私人的事情,显然王跋是此人的重要羽翼。他清楚地记得,遇见王跋之后,玉玟偷偷告诉过他——“皇兄说,他和那个姓张的老头子是一伙的。” 当朝宰相,张念景。 再往深里想,太上皇在位时此人便敢在宫里抓小男孩,即便当时他们任人欺凌,但皇城之下,再乱也是在紫禁城之外,又有几个人敢将手伸进宫里来呢? 明慎看着程一多的神色,急忙道:“程爷爷,你不用担心我,是不是旻哥哥不准你告诉我?我会保密的,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哥跟我说过了,如今朝堂内外正是如履薄冰之时,我不会再给旻哥哥添乱了。” 他很快明白,今日他与玉玟被误会成内定驸马事小,男后之事暴露事大,万一被张念景及其党羽抓住做文章,那么玉旻又要多一摊子麻烦事,说不定登基以来所做的许多准备都将毁于一旦。 他乖乖保证:“我再也不随便跑出去了,我去跟旻哥哥说。” 程一多比了根手指竖在嘴前:“您改天去罢,陛下两日夜没合眼了,今夜又动了大怒,大约是想起往事,有些伤心。” 明慎听了有点难过:“好。” 程一多给他熬了姜汤,盯着他喝下去,亲眼看他上榻安睡了才作数,灭了灯离开,嘱咐宫人看着他,不要让他梦里惊厥。 可明慎左思右想,总是睡不着。宫人给他换了第二盏蜡烛时,他裹着被子坐起来,把宫女吓了一跳:“怎么了,明大人?” 明慎说:“传轿,我去陛下那儿一趟,不用惊动其他人了。” 宫女急忙去为他准备,明慎起身穿衣,抖抖索索地洗漱了一番,从出门到下了轿子都还没暖过来,冻得脸色发白。 程一多正闭眼靠在长宁殿外打瞌睡,明慎一来他就醒了:“阿慎,怎么还是过来了?” 明慎小声道:“我怕旻哥哥睡不好,他每次生完气后睡觉就浅眠,我想来看一看他。” 程一多笑着叹了口气,又让人给他塞了个新换的汤婆子捂着:“那你去罢。” 明慎抱着怀里暖呼呼的汤婆子,刚跨进殿后,便听见身后程一多苍老而略显模糊的声音:“陛下现在倒是还好,习惯了,就是两年前刚把你送走那会儿,那时候是真睡不着,整夜整夜地熬,也不知道怎么熬下来的。” * 明慎把汤婆子放到了一边,轻手轻脚地靠近了玉旻的床榻。炭火续得足,烧热了很暖和,明慎喜欢这种暖和,可是他知道玉旻不喜欢闷,又开窗透气。 忙活了一大阵后他才停下来,挪去了玉旻的床边。 以前他是飞扑上床,而且非要扑得玉旻惊醒,然后把他拉进怀里一起睡,今日他慎重思考了一下到底要不要“爬龙床”——这桩听起来不怎么正经的事,正在犹豫的时候,就见到玉旻半梦半醒间睁开了眼睛,见到他后直接把他抓了过去,严严实实地抱在了怀里,裹上被子。 那模样就好像抱着什么小猫小狗一样,明慎不敢吭气,他被玉旻压得有点呼吸不过来。玉旻埋在他肩颈处,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半个身体都压在明慎身上,让他动都动不了,并且觉得有些热——玉旻的呼吸实在是烫。 明慎以为他在发烧,摸了摸,又发现没有。他扭来扭去地想动,耳尖却猛地一热再一凉——玉旻往他白净小巧的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口,有些不满似的低声道:“阿慎。” 带一点责怪的语气,好似他又不乖了,所以跟他生气。就像以前他弄丢了他给他做的玉雕小鸡,玉旻气得三天没跟他说话,晚上睡觉都背对他睡,明慎哄着哄着,自己委屈哭了,玉旻就理他了,反过来哄他,两个人总归还是要抱作一团睡觉。 明慎不敢再动,他抬眼一瞧,玉旻仍然是睡着的,大约只是在说梦话。 被玉旻咬过的耳朵尖一下子就红了,似乎还攒着身后人突然凑上来的热气。 这天玉旻睡得很安稳,连起身都比平日要迟一些。 他醒来就见到明慎衣冠整齐地立在床前,给他端来了热水和事先烘热的朝服,伺候他起身换衣。 玉旻:“你怎么跑过来了?” 明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旻哥哥,我昨天晚上过来看看你,见到你没醒,就自作主张在这里歇下了。程爷爷说一会儿你得上朝,快些来穿衣吧。” 玉旻便坐在床边,让明慎替他穿衣,整理襟袖。他用余光瞥见案几上多了一本他没批过的折子,很简陋的青藤纸,也没个外封,于是扬扬下巴问道:“谁送来的?半夜有人陈要事么?” 明慎小声说:“是我,我写的。” 玉旻:“?” 明慎道:“我觉得我大约也算个官,所以也想给旻哥哥上个折子什么的。” 玉旻伸出手捏住他的脸颊,低声问:“请安折?” 明慎摇摇头,玉旻的手也跟着被他摇了摇:“不是的,是正经事,旻哥哥,你一定要记得看。” 他飞快地给他系好腰带,而后站起来道:“我,我先回去喂刺猬了,一会儿小殿下还等着我带她玩。” 那样子有些紧张,仿佛是头一次给夫子交功课的学生,忐忑期待着结果一般。玉旻眼看着他飞快地跑了,而后走去书案边,拿起明慎写的那一封奏折。 还真是正儿八经的奏折,策论的格式。他看了一会儿后,觉得有趣,低声念了出来:“……然虽有霍光、尹伊之患,陛下之能,亦能不御殿,而批决顾问,日无停晷。虽深居渊默,而张弛操纵,威柄不移[1],不足为惧也。” 明慎还是知道了当年的事,大约是程一多告诉他的。 “不足为惧……你好大的口气,阿慎。朕到现在也不敢说有十成把握,你却替朕将牛皮吹足了去。”玉旻将这封看起来疑似溜须拍马的书信仔细看了好几遍,而后收好放入袖中,贴身带着。 他笑了笑:“小马屁精。” 他洗漱过后,跨出殿门便准备去上朝。刚走了没几步,却又看到雪地里跑来一个大团子——小马屁精去而复返,这段路显然是跑回来的,明慎一张脸红扑扑的,眼里有水光,就那么亮晶晶地瞅着他。 玉旻伸手拉他过来,低头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明慎吭哧吭哧地道:“今天的,皇后的职责,我忘了,我应该恭送您上朝的。” 说罢,他踮起脚,揪着玉旻的衣领,迫使他低下头来、微微俯身,与他嘴唇相贴。玉旻没想到会有这一出,紧张得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明慎却揪着他不放手——那修长白皙的手指紧张地抓着他的袖子,轻轻打着节拍。 一,二,三。 莲花漏滴下三滴水,明慎赶紧放开他,完成了心头一大桩任务似的,又吭哧吭哧地道:“臣先走了。” 说着还真跑走了,在雪地里踩出一片脚印。玉旻看着他身后的碎琼飞雪,险些要追上去,往那个方向走了好几步,才被老太监叫回来:“哎,哎哟,陛下!正殿这边走,回神啦!” 作者有话要说: [1]引用明世宗史评,出处不详 第15章 那天之后,明慎隔三差五就跑过来找他,上朝考勤似的,亲完就跑,绝不纠缠。 有时候玉旻刚刚歇下,这个家伙突然跑进来吧唧一口;有时候是他批奏折,正攒着一肚子火没地方发,险些要捏碎一个茶杯时,这个家伙揪着他的领子亲上来,还要用手指搭在他的肩头,轻轻打着拍子,每次不多不少三滴水漏的时间,亲完后,玉旻那一肚子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就好像他送给明慎的那只猫,非要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往人心上颤颤悠悠地挠一爪子,人刚要把它捉住时,它觉着玩到了,就回头跑了,还很开心,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玉旻倒是想着哪天把这个家伙逮住好好教训一番,然而他忙起来就无暇分身,二月过,三月中,春闱阅卷结束,要放榜了。 明慎这天给他报备之后,又穿回他的青布小衫,裹着厚厚的披风出去瞧。放榜处人挤人,他被挤出了一身汗,终于在旮旯里找出了自己的名字,隔了老远用手指一量,离第一的那个地方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神官乔装打扮护送他出来,看见他伸手在那儿量来量去,问他:“大人,您在干嘛呢?” 明慎道:“哦,我就是觉得念书好难,当第一的人一定非常了不起。” 神官感同身受,唏嘘道:“谁说不是呢?您认识陛下的另一位伴读卜瑜大人么?他可是连中三元的人物呢,听说从小到大当第一都当厌烦了。当朝连中三元的奇才除了他,也就只出了个张念景,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光景可真是令人期待。” 明慎眼巴巴地看着那张黄澄澄的布告,有点羡慕,还有点郁闷。 神官拍拍他的肩膀:“您毕竟开蒙晚,人家请私塾先生时,您家逢变故,此后也没什么时间来学,我那回听程公公说,您是去了江南后紧赶慢赶的读了两年书,能榜上有名便已经是难得一见啦。更何况,照我看,您的资质虽与第一有差距,但却远远超过第二,人世间阴差阳错,说不定是上天看到您如此聪慧玲珑,唯恐树大招风令您惹上烦忧,这才将您的排名降到后面……” 明慎打断他:“好了你不用再说了——” 神官神情严肃:“请让我说完!明大人,您之风姿雅望,岂是能以世俗功名来衡量的?臣这就去把那张榜撕下来,不愿让您如此动人的姓名落入他人眼中……” 明慎伸手捂住了神官的嘴,一本正经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神官冲他挤眼睛,瓮声瓮气地回答:“臣是说您不必忧虑,陛下嘱我带您四处逛逛,买些好吃的带回去。” 明慎一听有吃的还能逛街,立刻高兴起来,撺掇他赶快走,刚刚的一点小郁闷也变得无影无踪。 神官带他去紫禁城周边逛了逛,买了一堆吃食。明慎捧着个糖包子啃着,跟在神官后面,乖得不行。灰扑扑的冰天雪地中陡然走出这么个穿着白夹袄、长得冰雕玉琢一般的少年郎,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明慎看了一圈,抱着一个大食盒歪头道:“京城没有窑子吗?我怎么没看到窑子,不是说京城比江南繁华得多吗?” 神官吓了一跳:“您小点声呀明大人,咱们连长安街都没走出去,哪儿能看见窑子呢!天子脚下,就算是官窑子也不敢往这儿开呀!” 明慎有点好奇:“原来是这样,这里真安静。” 他当年离京,也没有来得及好好看一看他生长十五年的京城,记忆囿于他年幼时火光四起、铺着红砖瓦的家,他曾目睹他父亲引以为傲的华服绡衣变得焦枯泛黄,呛人的烟火被泼天降下的大雨浇灭。除此以外,只剩下冷宫凄清的蛐蛐声,夏日有虫鸣,冬日能在半人高的杂草中找到虫蜕,干枯的,一捏就碎掉了,安静地掉落在碎雪中。 等到了江南,他哥除了给他接风以外,第一件事就是拉了他去江南最繁华的街市,找到了最阔大气派的一个窑子,明慎这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炫目多彩的东西,原来姑娘们不必穿一模一样的衣裳,原来红墙碧瓦、矮檐流水也能这样好看,如此,明慎发掘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大爱好——逛窑子。 单纯听那样热闹、生动的声音,都让他觉得好。 明慎出来一趟,除了没看到京城的窑子,让他有点失望以外,其余的还算满意。他给小公主带了鸩车玩具和小泥人,给自己买了糖葫芦和糖包子,给程一多裁了几身衣裳,最后想到玉旻,转来转去,腿都酸了,才敲定给玉旻买一盒消除手茧的香粉。 买完后他就后悔了,宫里什么都有,玉旻理所当然什么也不会缺,不过左思右想,他还是将它带了回去。 神官追在后头嚎:“大人!大人!给我买一个竹雕笔洗好不好!我中意很久了!陛下说了全给报销,您帮我混一混可以吗,我们上班很辛苦的,上回淑太妃想贿赂我给她测个好听点的封号,我都没敢收……” 明慎于是给神官买了一个笔洗,又严肃地告诫他道:“可是你不准再给旻哥哥打我的小报告了。” 神官立刻保证:“那哪儿能呢?根本算不上小报告,其实是陛下体察大人,想时时刻刻陪在大人身边,然而心向往之身不能至,于是派下官来至……” 明慎听了他胡咧咧,放心回了宫。 神官转头就向玉旻报备了今天的事:“皇后娘娘起初见到自己排行不高,有些不开心,可是开始逛街就开心了,本来吃包子吃得很开心,一听说紫禁城附近没有窑子,于是又不开心了。” 玉旻道:“知道了,你把他给朕叫过来。” 明慎就过来了,带着他高价买到的祛除手茧的香粉,见到玉旻没有奏折要他来帮忙写,也没有其他事情,于是兴致勃勃地凑到他跟前,要给玉旻按手。 “拿走,阿慎,我不涂粉,这是女儿家才涂的东西。”玉旻本来想批评他只想着窑子,明慎一来就忘了,他躲了几下,而后被明慎灵活地一把揪住,眼见着就要往他手上抹了,忽而喝道:“明慎接旨!” 明慎楞了一下,而后继续拧着脂粉盒的盖子,心无旁骛地给他涂,笑嘻嘻地道:“臣过会儿再接旨,旻哥哥。” “你真是……”玉旻看他挖了一团脂粉往自己手上涂抹,轻轻柔柔地擦着,声音也越来越轻,另一只手也放下来,揽住他的腰,“反了你了。” 明慎咕哝:“给您养了十年都没有起茧子,我两年不在,您就不爱惜自己的手了,旻哥哥反正是皇帝,想怎样都可以,可我要找谁说理去?程爷爷和我哥都只会骂我,我也不敢还嘴。” “哦,霍冰还骂你,怎么骂的?”玉旻不动声色。 明慎想了想:“就是全天下的哥哥骂弟弟那样的骂,其实我哥也是为我好。”说完,他狐疑地看了看玉旻:“您老是提我哥干什么?” 玉旻矢口否认:“朕没有。” 两个人就这样头碰头地坐着,明慎认认真真抱着玉旻的手,低头擦药。 玉旻看着他低垂的眼睫毛,突然开口道:“阿慎。” 明慎抬头望他:“嗯?” “朕那日想了许久,单叫你一人学习反思,未免不公平。我请教了旁人,旁人告知我,情爱一事要双方主动维持,缺一不可。”玉旻平静地道,“朕想了想,平日里或许对你太过冷淡,是要改进,不如先从最浅显的称呼开始……” 明慎连忙道:“没有啊,旻哥哥,我觉得您对我还是挺好——” “阿慎,慎慎。”玉旻道,“宝贝,宝宝,宝贝阿慎,心肝阿慎,你喜欢朕如何叫你?又或者,你更喜欢表字的叫法?” 明慎:“????” 玉旻问询道:“见隐?我那日听见霍冰叫你宝宝,你喜欢吗?” 他记着前天那个心砰砰跳的夜,和睡着后的明慎没有听见的那些亲昵的称呼。左思右想,这样忸怩并非君主风度,还是要让明慎知道的好。 明慎憋了半天,看着玉旻一脸严肃的模样,想笑又不敢笑:“旻哥哥,我哥他不正经,您别学他。” “不,朕认为这是必要的。”玉旻一锤定音,通知他,“从今以后,朕便叫你宝宝。” 明慎终于憋不住了,大笑起来:“太肉麻了!旻哥哥,你还是别……”他话说到一半,瞥见玉旻冒着冷气的神情,又给吓得噤声了。 明慎一被凶就特别乖,他乖乖地道:“好。”又有点委屈地问道,“可是,旻哥哥,我们不是说夫妻之道,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这样是不是太不正经了?” “朕不觉得。”玉旻微微俯身,离他越来越近,低声道:“答应一声听听看?宝宝?” 明慎脸唰的一下就红了,他很不自在,半天后才迫于玉旻的威压,磕磕巴巴地道了声:“听,听到了。” 玉旻把自己的手塞在他手里,气定神闲地嘱咐道:“接着揉罢。” 明慎就接着给他揉手,揉了不到一半,又听见玉旻看似很闲惬地问道:“今日做过吕字了么?” 他的耳根又开始发红。 明慎刚刚放轻松些许,立刻又不自在起来:“好,好像还没有。” 玉旻提议道:“那不如趁现在,嗯?” 明慎扭着身体想避开他,理不直气也不撞地道:“旻哥哥,晚上罢?” 但他的下巴已经被玉旻扣住了。 玉旻低声道:“一会儿卜瑜过来商讨殿试的事情,你一并听着。趁他还没来,赶紧。” 话音刚落,殿外通传:“卜瑜大人到——” 玉旻眼看着明慎要跑,眼疾手快地摁住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吻了上去,明慎呼吸慌乱,几声呜咽被压在喉咙里,反而让这个吻增添几分旖旎气息。 明慎习惯性地想要用手指轻轻敲着拍子,还没数过一,整个人便被玉旻压着按到了地上,加重了力道撬开他的牙关唇舌,他手指搁在玉旻的肩头,抬起来又放了下去,整个人都懵了。 这回差不多亲了二十多滴水的时间。偏偏玉旻还一本正经地问他:“宝宝,学会了没?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学学其他的?” 明慎终于有机会推开他,喘着气立起身来,还没来得及说话,睁眼就看到了卜瑜。他衣衫散乱,气喘吁吁,嘴唇亦被吻得水润无比,一副靡丽模样。 卜瑜刚在殿门口冒头,已经看见了书案边交缠的人影,一步卡在门槛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严肃道:“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臣什么也没看到。” 第16章 明慎羞得差点没钻到桌子底下去,还是玉旻波澜不惊地把他拉起来,又掐了把他的腰,低声道:“让他平身,否则他会一直不起来。” 明慎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爱卿平,平,平身。” 卜瑜这才镇定起身,果真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一般,一板一眼地汇报起了他在翰林院分管的学务事宜,提到了庶吉士的人选问题和殿试流程,将备选的殿试议题呈上来给玉旻看。 明慎想跑,又被玉旻拉了回来。玉旻一手扣他的腰,一手握着他的手,只差把他整个人环在怀里的姿势,闷笑出生:“跑什么?皇后,来同朕共商国是。” 明慎还是想跑,只好认真想了个理由来反驳他:“可我也是要参选殿试的呀!这样算不算陛下和卜大人泄题给我?” 玉旻道:“不算,你前些天不是让朕帮你看策论么?正好题目在这里了,你便当做现下便是殿试,若你有理有据、对答如流,点你为状元也未为不可。” 他瞥了瞥另一边站得笔直的卜瑜,道:“朕在这里,卜大学士作证,宛陵明氏即刻殿试,有什么问题吗?” 卜瑜认真严肃:“微臣认为完全没有问题。” 明慎:“……” 玉旻一面翻动书页,一面搂着明慎,就这样闲散地挨个问下去:“秦亡于何,汉亡于何,唐亡于何?” “唐初与唐中祸乱四起,在州否,在兵否?在州如何,在兵如何?” …… 明慎认真起来,稍加思索后开始放缓语速,条理清晰地一一陈说自己的见解,他声音很软,放慢了读总透着一点书呆子气,像是刚学书的孩童般一本正经又板正,听得一边记录的卜瑜也笑了起来。 玉旻的神情却很正经,对于明慎的叙述,偶尔还会追加几个问题,与他认真讨论。明慎聪明好学,可惜就可惜在十年时间被荒废在了冷宫中,对于治国政事的了解仅仅限于深宫中被夸张的故事,比起什么霍光废帝、尹伊专权,他一向更愿意听公主卧在廊下,额心飘落梅花不去这样的故事。 后来在江南的两年,他在霍冰的指导下开始认真学书,但时间太短,他也来不及看许多书,自然做不到引经据典,腹中无太多诗书,这成了明慎的最大短板。 玉旻五六个问题抛下来,明慎到后面回答得已经有些吃力了,玉旻严肃地听着,不断更正、点醒着他的看法,到最后再说:“行了。” 他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 明慎知道自己答得不算好,也无从估计玉旻是不是嫌他丢人,于是乖乖地跪坐在一边。玉旻抬眼看了看天色,对他道:“你去换身衣服,今日为太上皇寿诞庆祝,朕不用上朝,过会儿同你一并去你那里。” 明慎本来还想问问为什么庆祝寿诞,玉旻不参加活动反而要跑去他那里,但碍着卜瑜看起来还有要事商量的模样,便告退去另一边换衣。 他抖抖索索地换着衣服,突然想到玉旻的亲叔叔——也即是如今的太上皇,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居住,玉旻也不曾告诉他。 玉旻从前恨他入骨,明慎是知道的,可这回他进京听闻老皇帝是主动禅位,且玉旻与他成亲,也用了替生病的老皇帝冲喜的理由,让他以为玉旻已经和老皇帝握手言和。 玉旻恨,他便跟着恨,玉旻不再计较,他也便跟着不再计较,他一直都是他最忠实的同党。 可如果他今天当真不出席寿宴,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明慎有点迷惘,他看着屏风架上熏好的凤纹冬衣,歪了歪头。 * “你认为如何?”玉旻点了点桌案前卜瑜拟出的殿试名册,问座下的人。 卜瑜犹豫了片刻后,没有直接说,而是道:“臣自从听闻您已经秘密立后的事情之后,一直都是反对明大人进入朝中的。” “说来听听。”玉旻注视着奏本,上面还有明慎说到投入之时,为了缓解紧张而用墨笔点下的印记。 “明大人聪慧,却有些死板,朝中诸事他或许知道,未必能识清。这样心性单纯,容易受人蒙蔽。”卜瑜道。 玉旻像是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是啊,他很好骗。” “更何况,明大人姿容秀丽,朝中例如王跋这等虎狼之辈难免生出歹心,如今正是应当隐忍蛰伏的时段,明大人的出现,或许会令局势大变。”卜瑜道,“臣没有不尊重皇后的意思,不过我想,他如若愿意为您打理后宫,作为您的贤内助,也是上乘之选。” 玉旻摇头道:“不行。” 卜瑜张了张嘴,没说话,安静地听他说。 玉旻思考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说辞:“阿慎他……自小的梦想,便是兴复明家,成为一代良臣。卜瑜,你当年连中三元之前,亦有人拿你的长相讥讽你,攻讦你,说你与其入仕,不如去勾栏卖笑有奔头。当时你告诉朕,越是这样,你越要旁人看清你的能力。” 卜瑜一下子愣住了:“是,可是明大人他——”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阿慎是还资历尚浅,他毕竟只有十七,最适合读书的年月浪费在了朕身上,是朕耽误了他。”玉旻低声道,“要他当皇后这件事……也并非他自愿,而是朕……连哄带骗,他才肯与我成亲。” 卜瑜张大了嘴,里面能塞一个鸭蛋:“我还以为……” “还以为他以色侍人,将我迷得神魂颠倒么,以此上位么?”玉旻轻笑一声,“的确是将我迷得神魂颠倒,只不过他还不知道罢了。朕已经耽误了他这么多年,没有道理再为了一己私欲扼杀他本来应有的前程。他是懂得不多,但他聪慧,愿意学,不比任何人差。” 卜瑜皱着眉:“可明大人他只身一人……” “并非如此。”玉旻道,“明家无底蕴,霍家却有。霍家代代出将入相,如今这个霍冰也非等闲之辈,有一个他,”他瞥了瞥卜瑜,“再一个你,朕是否可以确保阿慎朝中无忧呢?” 卜瑜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敢情玉旻说了这么多,说到底不过是暗示他带带明慎,等明慎入仕之后多加照拂。 卜瑜俯身跪拜,重重磕头,沉声道:“臣领旨。有臣在一日,必保皇后在朝千岁无忧。” * 明慎衣服换了一半,玉旻就过来了。 他拎着衣裳往屏风后面躲,玉旻不容拒绝地道:“过来,躲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明慎灰溜溜地从屏风后面探出个头,小声道:“我怕冷,外面有风,这个屏风可以挡一挡。” 玉旻瞧了瞧他,直接走过去,把加快速度往中衣里钻的明慎提溜到了怀中,用随手带过来的大氅裹住他:“屏风后就不冷?就在朕这儿换。” 明慎于是乖乖钻在他怀里换了衣。他不大自在,老是想跑,玉旻便喝道:“想着凉是不是?自己身体不好,一风寒又要烧上四五天。” 明慎也就随他了。他被玉旻圈着,动作也不能太大,细微之处常有碰到的时候,提膝抬肘撞到玉旻的身体,玉旻也不生气,只是看着他,眼里带着淡静的笑意。 冬天层层叠叠的衣服多,明慎穿起来很费劲,玉旻帮他扯住襟袖,为他抻平,裹上外袄前一直用大氅护着他的背,暖烘烘的。明慎看着他,突然就笑了:“旻哥哥,以前我们也是这样的。” “以前我们哪有这样?你总是不肯起床穿衣,早晨太冷,你性子来了就非要穿着外衣睡觉,第二天起床又风寒着凉。”玉旻道。 那时候他们的炭火不多,不能供他们烘烤衣裳,但玉旻还是让程一多留出了一部分,宁愿白日多挨半日的冻,也要帮明慎在起床前将要穿的衣服烤暖。这家伙一直都是个娇气包。 后来小娇气包发现了这件事,同时发现的还有玉旻脚上生出的冻疮,就再也不肯脱衣服了,两个人一番协商,终于达成协定:明慎乖乖脱衣服睡觉,第二天可以在温暖的被窝里换衣服。玉旻那时候便负责用被子将他围起来,让他贪着那点热气穿衣。 明慎换好了衣服,摸摸鼻子道:“我换好了,旻哥哥。” 玉旻却仍旧立在他身前不动,低头注视着他,眼神温柔。 明慎隐约有了预感——每次玉旻不说话的时候,多半就是想让他做吕字了,虽说今天的份例已经用完,可玉旻是皇帝,兴致上来了让他多做几遍也不是不可能。玉旻对他一向严格要求。 明慎赶紧转移话题:“旻哥哥,刚刚真的算我的殿试吗?” 玉旻瞥他,终于舍得离他远一点,转而伸手与他十指相扣:“算,你已经知道了题目,难不成我还能让你过几天,再去大殿上作弊么?” 明慎还有点高兴:“那意思是说,我过几天不用去殿试啦?” “嗯。”玉旻道,“我瞧你仿佛很开心的模样?不要高兴得太早,阿慎,你的答案都很糟糕,柳公的策论读得半懂不懂便来卖弄,如若你的君主不是我,你是会被当庭训斥的。” 明慎缩了缩脖子:“哦。” 玉旻绷着笑意,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模样,最终还是心软了,加了一句:“不过也无妨,御史台那些成天骂人的老头,功底也并不比你好上多少。” 明慎扁扁嘴,又“哦”了一声,显然还有点小小的不服气,小声咕哝着:“可是我都是按照我哥的指点突击复习的呀,也没有那么差罢。” 玉旻道:“嗯?朝野之事是你突击复习能学到的?” 明慎赶紧道:“没有没有。”而后又一本正经的用手肘捅了捅玉旻的胳膊:“那,旻哥哥,你会不会因为你跟我关系好,跟我放一点水啊?” 玉旻:“有意思,阿慎,你说说,是哪种关系好?是你当我伴读的关系好,还是把我当哥哥的关系好,亦或是当……” 明慎已经掌握了套路,赶紧接话道:“都有都有,但是最重要的是我成了旻哥哥的皇后的这种关系好。” 玉旻很满意:“说的不错。” 明慎正在窃喜自己终于答对了一回之后,忽而见到玉旻停步了。 长宁殿离见隐殿本就不是特别远,明慎又撺掇着玉旻带他去看一看小公主,两人便定下了不坐轿子,而是步行过去。宫人们远远的跟成一条长龙,因无风无雪,也没要打伞的太监。他们走得偏快,正巧拐过一道庭门圆墙,走入狭窄的巷路中,身前无人,身后也无人,朱红的天地中,只剩下他们与满地白雪。 玉旻轻声问:“朕要放水,怎也不见皇后贿赂朕呢?” 他走近几步,有意无意地将明慎推到墙边。明慎立刻意识到了会发生什么——他在袖子里摸来摸去,叫道:“我给您糖糕!我有糖糕的,可以算贿赂——” 然而他一句话没说完,玉旻便扣着他的双手,将他压在了墙上。热气漂浮成白雾,从眼前缓缓飘升,玉旻低声道:“阿慎,数数这次是多久。等过了今天,你就该学学别的了。” 说着便轻轻吻下去。 明慎的手僵硬一瞬又放开,记着玉旻的嘱咐,按照莲花漏滴落水珠的时间慢慢地数,刚数到一时,便听见宫人们跟上来的脚步声,他一慌便不记得数到了几,于是从头来过,这次数到了五,玉旻却突然加重了力道,将温热的手伸进了他的袖口,顺着他白嫩光滑的手肘缓缓摸了上去。 从他滑腻细嫩的指尖,移向纤长的手臂,抚上他裹藏在冬衣中的肩胛脊背,仿佛拂过他的唇舌。 那种带着威压的触感让明慎浑身震颤,两个人贴得无比近,唇舌交缠没有间隙,令他发出了一些细碎的低吟,然而,那一点猫儿似的低微呜咽很快便被玉旻给堵了回去——直到唇边一空,冷气灌入,明慎才发觉玉旻撤回了这个吻,一根修长的手指抵在了他的唇畔: “嘘,阿慎,别人会听见。” 明慎整个人红得像冒热气的蒸螃蟹。玉旻接着拉着他的手走下去,边走边还要故意问他:“这次多长时间?几滴,阿慎,你数了吗?” 明慎故作镇定:“二十滴。” “小骗子。”玉旻骗他,“只有三滴时间,你不专心,怎么在数数?” 明慎有点委屈,可他臊得厉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控诉他。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走到了玉玟住的宫殿,陪小公主玩了一会儿,再去见隐殿中用饭、休憩。玉旻批阅奏折,明慎就在旁边温书。 几天后的殿试,明慎走了个过场就回来了。月末放榜时,他连看都懒得看,只拜托了礼官有消息通知他:“反正我答得那么差,大约会落榜,或者在榜上吊个尾巴,我不抱希望的。” 结果礼官带来的消息让他大吃一惊:“明大人,你排二甲第十七名,相当不错的成绩呢!后面还压了一干人等,可喜可贺,” 明慎欢喜得立刻从榻上蹦了起来,反复确认:“真的?我排名这么高?”得到礼官确认之后,他还不相信似的,跑出去看了一遍,又乐颠颠的跑去了玉旻那里,通知他:“旻哥哥!我考中啦!” 玉旻含笑看着他:“朕知道,名次是朕最终参定的,比你还早知道几天。” 明慎小小地欢呼了一声,奔到他身边坐下,又忽而想起了什么,不放心地再确认了一遍:“旻哥哥,你真的没有给我放水吗?” “真的没有。”玉旻认真地注视着他,温声道,“这是你本有的成绩。” 第17章 春天快到了,冰雪渐渐有了消融的迹象,半化不化的,湿哒哒地坠在房檐角落。 玉玟不大喜欢这个春天,因为玉旻变得比以前更忙,连明慎也变得更忙了。她去见隐殿找明慎玩,结果却扑了个空,被人告知:“明大人去前朝当官啦,以后只有晚上和不应卯时才能来宫中,小公主,我们会告给明大人的。” 玉玟扁扁嘴:“你们都是骗人的,见隐哥哥晚上回来肯定不陪我,要去陪旻哥哥,他们夫妻二人高高兴兴地敦伦了,到头来肯定也没有我的事。” 明慎知悉此话后险些没喷出一口老血来。 放榜后,新科进士陆陆续续地就来报道了。明慎本着低调的原则,国子监的拜师宴他没去,也因此没什么机会亲眼看一看如今的朝中人拉拢新人、挑选门生的场面。 他虽然还是个毫无经验的菜鸟,但凭着霍冰两年来的言传身教,也知道一个好的老师是进入朝堂的门路,能让人少走弯路。朝堂派系错综复杂,明慎正在愁自己是个没眼力见儿的,万一踏错火坑把玉旻坑了就不好时,转头就接到了玉旻的命令:禁入国子监,不许擅自行动。 这下明慎不仅没有机会拜师,连自己的同学有哪些都不知道了。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写了信给霍冰说明情况后,眼巴巴着等着回信,指望着亲生哥哥能为他指条明路时,却被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门。 卜瑜。 和卜瑜一起来的还有内阁次辅亲笔写的信,大意是希望明慎能够做他的门生云云。 明慎目瞪口呆地听着卜瑜恭恭敬敬地念玩信,反复确认道:“真的不是送错了吗?我和这位大人没见过,也没有任何交集呀。” 当今内阁次辅名为乌云雅政,年仅四十七岁,是当今内阁中年纪最轻的一位大臣,同是青阳族人,与玉旻的母家沾亲带故。当年老皇帝在朝时,朝廷名义上的主人已经换成了张念景,青阳氏举家之力无法撼动,最后只保下了玉旻的一条小命,而不得不举家离京。 然而最奇怪的是,当初与青阳氏沾亲带故的,统统都被张党一网打尽,偏生乌云雅政这个人却两边不误,既不曾投奔张念景,也不曾与青阳氏反目,是出了名的老实人。 朝野对此人的评价一向是板正——板正得有些迂腐,故而张念景也放心把二把手的交椅让给他。乌云雅政也不负众望,玉旻上台之前,张念景翻搅风雨,他唯唯诺诺;玉旻登基之后,两边斗得不亦乐乎,他就负责和稀泥。简言之,这人没什么威望,在朝中如同一个透明人。 明慎不了解朝中事,一听是仅次于首辅的次辅大人,立刻肃然起敬。 卜瑜和蔼地道:“明大人,并没有送错,您与乌云大人其实是有过交集的,之前您写信去翰林院,求问过几位大人论学的事,乌云大人正在其列,虽未署名,但大人在当时就注意到了您发问的角度之精妙、思维之缜密,是以这次春闱放榜后,见您在列,立刻便叫臣来了。” 明慎心花怒放:“真的?不过为什么是派您来呢?” 卜瑜温和地微笑着:“因为我便是乌云大人的门生。乌云大人年轻有为,也只收了我一个门生而已,臣替老师前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明慎心里的那朵小花立刻就变得有些蔫吧,他有点沮丧:“哦,原来我还是走关系的,肯定是旻哥哥安排的。又要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卜瑜笑了,这次是真笑:“哪里的事,为您做事与为陛下做事是一样的,都是人臣,哪里来的麻烦不麻烦,心中唯有天下民生而已,帮扶您便是帮扶陛下,您别折煞微臣了。” 明慎挠挠头,想了想上回霍冰对他说的话,于是也不再说什么了。 他随卜瑜出了宫,去乌云雅政府邸拜访了一下次辅大人。 乌云雅政不亏是和稀泥的能手,左右逢源炉火纯青,把明慎哄得团团转。一顿饭下来,他就只记得乌云雅政扯着他的袖子情真意切地谈论了许多事,热血上头时,也说了类似于“报效家国只在今日”之类的话,席间还小酌了一两口。 最后他晕晕乎乎地出门了。 卜瑜搀扶着他出门,明慎走着走着就觉得头晕,于是停下来对他摆摆手:“我,等一下,让我缓一会儿,我不太能喝酒,卜大人可以先走一步。” 卜瑜看了看远方灯火璀璨的街市,哭笑不得:“您要微臣将您丢在这里吗?再走几步罢了,臣送您回宫。” 明慎很坚定,就是不愿动,他一醉起来说话就慢,慢条斯理的,听得让人几乎以为他下一秒就要睡过去:“我喝醉后,很麻烦的,你叫人跟我哥带个信,就说我喝醉了,让他早些休息,我慢慢地走回去,就醒酒了。等我做出一番事业,他就不用再坐轮椅了,我,给他找最好的郎中,我还要,推动科举改革,为什么身有残疾的人就不能入仕呢?他比我聪明很多的,而且也比我认真得多……” 卜瑜楞了一下,这才意识到明慎说的可能是江南的那个哥哥。明慎叽里呱啦了一大堆,卜瑜放慢了脚步搀扶着他,忽而轻轻叹了口气。 明慎发现了,揪住他的衣袖,像是逮住了他的什么小秘密一样:“你在叹什么气?卜大人。” 卜瑜道:“当初我和您想的一样。我父亲病重,家中贫寒,也只有我一个独子,我想往上考,好给他治病。” 明慎问:“那治好了吗?” 卜瑜又笑了笑:“我考中状元那年,家父正好病逝。时逢陛下快要登基了,太上皇夺情令我参政,入翰林院任太子少傅,辅佐三皇子读书,后来三皇子触怒太上皇,被廷杖赐死,我便去当了陛下的伴读。” 明慎讪讪的:“对,对不起。” 他眨眼的模样好似某种呆愣愣的小动物,卜瑜忽而也生起了一丝摸摸他的头的冲动。他把这股冲动压了下去,另一句话却不小心冒了出来:“明大人,为官要有立场,奋发向上是好事,可成群结队总好过单打独斗,找对自己在哪里也是很重要的事。” 明慎立刻站直了身体,严肃问道:“不行的,这是结党。” 卜瑜没理他,自说自话道:“陛下想让您入仕,又想让您不受任何一方影响,可他既然将您放在这里,也由不得我们做主。您如今算得上是我们的人了,以后遇事,找我们也比闷头去闯好得多。” 明慎盯了他半晌,眼神都有些涣散了,还记得问他:“那你们的人,是好人吗?” 卜瑜又笑着叹了口气:“是站在陛下这一边的。” 明慎立刻道:“谁帮旻哥哥,谁就是好人。” 卜瑜看了他一眼:“您这一点倒是分得很清。好了,您若是休息好了,臣接着扶您往前走吧,马车就到了。” 明慎沾酒便倒的体质,刚走了几步,转头就忘了卜瑜刚刚说过什么。他抬起头,忽而觉着眼前的道路亮了许多,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就偏了偏头,而后听见面前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什么好人坏人的?宫门都要下钥匙了,皇后如果不能及时回宫,卜瑜,你该当何罪?” 卜瑜还没反应过来,明慎却条件反射地大喝一声:“他没有罪!” 抬头一看,玉旻立在不远处,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明黄龙辇,明火仪仗,排成一条威势猎猎的长龙,照亮了整个长安街。圣驾出巡,连尘土都要回避,此刻的长安街已经空无一人,被玉林尉提前清空,空旷静谧,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卜瑜立刻跪拜道:“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玉旻刚想让他平身,看着明慎呆在那里的醉模样,又想假把式地训斥他几声,逗逗他,没想到明慎一个猛子扑了过来—— 直直地扑进了他的怀里,踮脚揽住他的肩膀,差点把他撞退几步,就这样抱着他不撒手了。 明慎嘀咕道:“你不要凶别人啦,旻哥哥,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凶呢?” 玉旻被他这么一偷袭,想训斥也训斥不起来了,只一手抱着明慎,另一只手比了个手势,示意身后的玉林尉跟上,带着明慎往回走。 他要动,明慎就开始捏他的脸:“你认真听我说话呀,旻哥哥!” 小时候他们两个常常这样,捏脸打手,都是常见的惩罚方式,起初是玉旻惩罚他,后来明慎性子野了,敢蹬鼻子上脸,被玉旻欺负后就翻过去捏他的脸,不过总是不敢用真力气,软软的没有什么威慑力。 看到玉旻抱着明慎,程一多努了努嘴,周围人包括卜瑜在内,都一并躬身低头,非礼勿视。 明慎继续道:“你不仅凶,还很容易生气,这样是会把别人吓跑的。旻哥哥,你上次就把玟玟吓跑了,万一下次是哪个大臣呢?万一他本来支持你的,可是被你吓得不想支持了,我不是说你是个暴君的意思,我是说你的脾气要改一改啦。” 玉旻低头瞧他,敷衍着这个小醉鬼道:“改改改。” 明慎提到这个话题,悲从中来,又想起了什么小时候的旧账,控诉道:“你生起气来就闷着几天不好,我把你做的玉雕小鸡弄丢了,我道歉了,可是你三天没有理我。” 玉旻的眼神变得幽暗了些许:“你还敢提?朕刻了两个月才做出的那么小的玩意,你出去玩一趟就弄丢了,还不准朕生气?哦,你是没准朕生气,明明你不占理,你哭得比朕还快,能让朕怎么办?” 明慎忽而认真疑惑了起来:“旻哥哥,你真的刻了两个月吗?可是那只小鸡长得很奇怪,长得像鹌鹑还很肥。” 玉旻忍无可忍:“阿慎,那不是什么小鸡,那是凤凰。朕是想给你雕刻一个凤凰。” 明慎又茫然了:“可是凤凰好像不长这样啊。” 玉旻道:“当初朕记不清凤凰的样式,托人找神官请来了凤凰图纸,想比对着给你雕一个。当初送来的就是这么个圆胖豆丁的模样,那个神官还告诉朕说这就是上古凤凰的样子,他求问了世间第一只学会涅槃重生的凤凰,让它在梦中显灵……算了,不提这个,阿慎,跟朕回去,今日太晚了,便在次辅家中借住一晚。”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说了半晌,卜瑜脸上的笑已经快憋不住了,低着头望着地面,憋得很是辛苦。程一多也闷头笑得肩头耸动,偏巧两位正主都还没察觉,认认真真地翻起旧账来。 明慎还是按着他不让他动,歪歪头道:“那我跟你道歉,旻哥哥,可是你有时候很懒的,还不经常换衣服,我催你你都不换。” 玉旻这回记起周围有人了,低声呵斥道:“快别说了,朕哪里有不换衣裳的时候?只是恰巧朕令人做了两件一模一样的龙袍,你没看出来还要污蔑朕,脑袋不要了,阿慎?” 明慎肯定道:“你就有!你当了皇帝就天天威胁我要砍我的脑袋,我也是很难过的,江南比这里好多了,我马上回江南了。” 玉旻眼睛微微眯了眯:“你怎么回?” 明慎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儿,发现了玉旻揽着他腰的手,于是一巴掌推开,认认真真地道:“我走回去。” 他转身就要往墙上撞。玉旻找准机会,干脆把人一抓,扛起来按在了肩头,明慎一脚踏空,整个人反而悬空了,头脑一下子沉沉胀痛了起来,乖乖不说话了。 玉旻目不斜视:“朕先带皇后去休息,诸爱卿可自行退下。” 他一路走,一路就有紧赶慢赶安排下来的人为他引路,不断有人伸手要接明慎,玉旻一直没给。 到了房门前,玉旻一脚踹开房门,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响。 明慎这下又清醒了,嘀嘀咕咕地想要说什么,玉旻嫌他烦,伸手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的啪啪拍了两下。 那声音很清脆,无比清楚地贯入脑海中,明慎一下子就被打愣了,即便是醉了,他也隐约觉得大事不好,脸颊也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那是对危险——对猎食者的一种敏锐直觉。 随后是一阵天旋地转,他被摔在了床榻上,睁眼就是玉旻那双乌黑暗沉的眼睛。 “有时候我想欺负你,阿慎。”他低声道,呼吸也渐渐沉重起来,“把你欺负哭,让你知道点厉害瞧瞧……你这个人,不吃点苦头是不作数的。” 明慎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瞧,好似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隐约只听见了玉旻想要做些什么。 要做什么不知道,支持旻哥哥就是了。 看见玉旻这么认真,他忽而就弯起眼睛笑了笑,冲他张开了手臂:“你来,旻哥哥。” 第18章 那是个完全信任、逢迎和邀请的神情,明慎歪着头,眼底是微醺的水光,仿佛他自己也气息滚烫一般,烫红了他一向明净的眼尾,淡红顺着他的下眼睫匀开,成为一把钩子,不偏不倚地人勾在人心上。 玉旻呼吸停滞了些许,差一步就要绷断的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个小醉鬼八成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才让他总算记起了这是在外臣的府邸中,只低头衔住明慎的唇舌,深而重地亲吻,逼得明慎喘不过气来。明慎像一只小奶猫一样呜呜低咽着,不断在他身下躲着、细小地反抗着,用手推他的肩膀;过了一会儿后就彻底没了力气,老老实实地抱着他的肩膀,任玉旻啮咬、舔顺他红润的嘴唇和细嫩的脖颈。 那只手又伸过来了,顺着他的袖子探进来,扣住他的手腕,再顺着二人交缠的间隙抚过他圆润灵巧的肩,仿佛是要找什么,却又不知道找什么。短短两年间,当初那个清秀的小伴读已经有了青年人的模样,那是介于懵懂与成熟之间的男子风韵,如同柳枝抽条,攒出明慎温雅卓然的一个剪影。 玉旻终于舍得放开他的唇舌,只是怎么抱也抱不够似的,压着明慎,仿佛要把他挤压入怀。明慎也不挑,就算玉旻的怀抱紧得跟盖了三床厚棉被似的,但他觉得温暖,就老老实实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明慎醒来,首先就发现玉旻已经起床了,房中除了他没有其他人。 他溜下床穿衣洗漱,透过镜子看了看自己,却冷不丁一愣——他脖子上明晃晃地挂了两三个暗红的印记,像是被切开的红枣片,红艳艳地在那里躺成一小片。 多年来的逛窑子经验让明慎立刻知晓了——这怕不是被亲出来的。 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昨晚的事他模模糊糊的还有个印象,依稀知道后来玉旻来接他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回宫里,而是住在了乌云雅政家。 这是玉旻亲出来的? 他发了一会儿呆,磨磨蹭蹭地洗了手脸,而后把自己的领子拉了又拉,裹上厚厚的披风,探出个头往外看。 刚一探头出去,他就被庭院中的人发现了。 玉旻冲他招招手:“阿慎,过来。该回去了,陪朕在宫中用早膳。” 明慎挠挠头,道:“哦。” 乌云雅政和卜瑜都坐在另一边,庭院中俨然是一副言谈甚欢的模样。只是明慎想着脖子上那一片红印,不免有的忸怩,觉着周围人的气氛有些微妙。 事实上是真的有些微妙。 他问程一多:“程爷爷,昨晚旻哥哥来干嘛?我喝醉了,好像记不太清楚。” 程一多含笑看着他:“来接你回去,只不过耽误得太晚,便在乌云大人这边歇下了。” 明慎压低声音:“我,我没有做什么丢脸的事罢?” 程一多咳嗽了几声:“也没什么,不过是你当中将陛下批评了一番,陛下都虚心接受了。什么脾气差、对人凶、换衣不勤什么的……” 明慎的表情逐渐惊恐。另一边的礼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个头,热烈赞颂道:“这便是当代言官的精神!敢于进谏,乐于进谏,明大人,您已经完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业,以不可批驳之势将陛下的错误坦然言之,您进入御史台简直是理所当然,如果不让您进御史台,简直是天理难容。试问,除了您以外,谁有办法将陛下训得一声不吭,最后恼羞成怒也不敢砍您的脑袋呢?趁陛下不注意,我说句不好听的,纵然陛下将成为暴君,但只要有您在,也是万万成不了的!由此可见,您简直是救我们于水火之中,我们这些被剥削的辛苦小官终于见到了一点希望……” “我听到了。”玉旻在一边说。“不要以为你是太后离京前钦点的社稷坛神官主人,朕就不敢动你。朕叫你找凤凰,你给朕找了一只圆墩子小鸡。” 院落中没有其他人。他刚刚与乌云雅政小叙片刻,快到应卯的时候,乌云雅政与卜瑜都一并先行告退,去准备今早的朝会了。 礼官立刻立正站好,一本正经地道:“怎么会?陛下,臣自小便通灵,能与神灵对话,我以我的薪资担保,当年来我梦中的那只凤凰的确就是一个球的样子,它还告诉我它是天上地下第一只学会涅槃的凤凰,上天入地无人敢管它。童叟无欺。臣必将所见所闻呈现在您眼前……” “行了。”玉旻深谙这人的马屁套路,把明慎拉过来,查了查他手的温度,发现有些凉,便要他坐下烤烤火。 接他们回宫的马车已经停在了乌云府邸外,明慎把手放在炭盆边,有点紧张:“您今日是要上朝的罢?我们还是早些回宫好了。” 玉旻道:“不急,你吃些东西垫肚子。” 桌边还摆了琳琅满目的糕饼,还有老母鸡汤熬出来的醒酒养胃汤。明慎醉得快,酒劲儿去得也快,宿醉过后除了身上有些地方火辣辣的疼,好像在什么地方蹭破皮了一样之外,并无其他的不适。 老母鸡汤入口又鲜又香,明慎饿狠了,连喝了两碗,又吃了一块热腾腾的松黄饼,几筷子清甜爽口的橙玉生。玉旻在旁边看着,忽而笑了:“你少吃些,过会儿还要陪朕用膳。” 明慎就赶紧放下筷子。 玉旻还是瞅着他,似乎有些纠结,低声道:“算了,你吃吧。” 明慎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已经有点饱了,我还是不吃了罢。” 吃了这么一堆东西,明慎裹得又厚,此时额头上已经出了一些薄汗。 “在宫里也不见你穿得这么严实,别捂着,阿慎。”玉旻怕他闷出风寒来,伸手要给他解脖颈上厚厚的鹿茸披风,却被明慎嗖地一下挡住了。 明慎:“?” 玉旻:“?” 明慎扯着自己的领口,立刻反应了过来,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我……我不热,旻哥哥,你知道的,微臣自幼体弱,非常怕冷。” 玉旻瞅了他一会儿。 明慎硬着头皮,佯装镇定地跟他对视着,片刻后,玉旻突然起身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他拎起来,扯开他的领子帮他拖了披风,顺手便顺着他的脖颈摸往明慎的发间,低声斥道:“再捂着就汗透了,这里也没有其他人,朕说的话你没听见是不是,怎么就这么爱胡来?” 明慎赶紧捂脖子,可是手也被玉旻拍走了。 玉旻顺手就抄起桌边烫着的擦手帕,利落地绞了几下,顺着明慎的后颈一路擦下去。照旧是把明慎圈在怀里的姿势,单手揽着他不准跑,另一只手的动作比较粗暴——玉旻就是这样大剌剌地把明慎拉扯大的,也一度觉得明慎非常娇气,明慎没被他养成什么不修边幅的家伙,至今也是一件成迷的事。 神官和程一多早就跑得老远,庭院中谁也不敢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明慎最终还是被他拎着乖乖擦掉了脊背上微润的汗,连带着头脸都被擦了一遍,擦到脖子的时候,玉旻也发现了他脖子上的红痕,神情也微妙起来。 明慎赶紧收好领口,嘀咕道:“就,说了不用的,旻哥哥。” 玉旻把巾帕丢去一边,解开自己身上的大氅给他披上。他的衣裳领子比明慎的高,刚好把明慎整个人裹住。 玉旻轻声道:“换朕的就好了,乖。” 明慎还是不自在,又小声抱怨道:“过几天就要去御史台报道了,如果还不消掉的话,别人会知道。” 玉旻摸摸他的头,带着他往车驾那边走:“不会知道的,现在是冬天,阿慎。” 两个人钻进了马车。 明慎还是觉得不好意思,也没那个胆子问玉旻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按照他的认识,脖子上留印这种事都是登徒浪子的行为,是非常不正经的。 可玉旻一向是正经的标杆,他也无从得知昨天到底是玉旻胡闹,还是他自己胡闹。明慎知道自己喝醉后是什么德行。 他坐在那儿想了半天,玉旻注视着他,目光沉沉:“你想问什么?” 明慎对了对手指,鼓起勇气问道:“这个……我脖子上的……旻哥哥……” 玉旻耳朵根也有点发红,但仍然十分镇定地道:“是朕弄的不错,阿慎,这是帝后规矩中的第二步了。” 明慎:“啊?” 玉旻一本正经地瞧着他:“做吕字也做了一段时间了对不对?朕已经验收成果了,觉着你做得不错,阿慎,昨晚这个……便是第二步。其实我告诉过你了,只不过你喝醉了,看样子是没记住。” 明慎被他严肃的神情感染了,也不禁坐得笔直起来,磕磕巴巴地问道:“哦,原来是这样,可是,具体的,要怎么做呢?” “具体的朕也不是十分清楚,祖宗留下来的古法残缺不全,夫妻之道,亲昵有方,我们可以先……”玉旻顿了顿,最后选了一个用词,“摸索一番。” “哦,摸索。”明慎点点头。 车厢内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了起来,明慎垂着眼睛不敢看玉旻,玉旻亦不去看他,各自盯着自己的足尖。 “那我……” “那朕……” 两人突然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了下来。 玉旻示意明慎先说。 明慎小声问:“我也要,试试吗?” 玉旻沉稳答道:“要的,阿慎。” 明慎往他这边挪了一点,通知他:“那我,我开,开始了?” 他端详着玉旻,从头到脚都看了一遍,似乎在犹豫从哪里下口。玉旻不动声色地松了松衣领,又看到明慎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还舔了舔嘴唇。 他率先兜不住,笑了起来:“你舔嘴唇干什么?朕又不是吃的。” 明慎给自己做好的心理准备在他这一笑中跑去了九霄云外,他有点不服气地扑上来,照着玉旻的脖颈就是一口,咬了一口后,又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做了。 “是要……舔一舔么?”他小心地问道。 玉旻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似乎也有点莫名的紧张:“或许罢。” 明慎就伸出舌尖,小心地在那浅淡的齿痕上舔了舔。 他感到玉旻抖了一下,立刻停了下来,玉旻却默不作声地伸出了手,扣住他的腰背,把他整个人都往怀里带了带。 不知道为何,就是这样一个动作,让明慎一下子就慌了许多,只能不着章法地努力造着吻痕,吸吮时啧啧作响的水声听在耳中,显得分外糜乱,他埋在玉旻的肩颈处,稍稍动一动又被按下去,最后还不小心磕到了玉旻的喉结,闹了半天也没琢磨出来自己到底是在亲哪处,玉旻的呼吸却重了起来,突然把他推到了一边。 玉旻低声道:“笨。” 明慎扁扁嘴,下一刻,他感到一阵凉风拂过,自己的衣襟被玉旻松开了,两片滚烫的嘴唇贴在了他的心口,细细舔吮,辗转啮咬。明慎被他扣着双手手腕。动弹不得,那一瞬间觉得要呼吸不过来了——玉旻的唇舌仿佛直接与他的心脏贴了起来,吊着他的每一寸气息,连通他的四肢百骸。 他像是一个被千万条丝线提起来的偶人,一切着力的点汇聚起来,都只剩下了玉旻的那个吻。 等到玉旻抽身离开之时,明慎都不敢吸气,还是玉旻低声道:“回神了,阿慎。”明慎才猛地深吸一口气,而后长长吐出,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 御辇龙车到了宫门前,明慎不肯下去。他衣衫不整,只能在下车前抓紧时间,尽力把自己收拾得不那么狼狈。 玉旻含笑看着他,绕过了正殿后便下了车,对车里的人道:“朕去上朝了,皇后。” 明慎闷头给自己手忙脚乱地扣扣子,小声道:“您快去吧,赶紧去。” 便催着马车赶紧走了。 他一会去就赶紧把自己泡在桶里,洗完之后还要来了太监宫女们往面上涂的白粉,仔仔细细地涂在自己脖子上,将痕迹遮好,这边还没忙完,另一边玉旻的小纸条就到了。 和上次一样,小纸条躺在银盘里被送过来,由礼官充满感情地朗读道:“朱颜含远日,翠色影长津,含羞不必粉,鸳鸯未肯亲。[1]” 玉旻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慎不知道,但他迅速地领悟到了其中一层意思——他脖颈上青红交错,朱颜是有了,翠色也有了。 明慎:“……” 他企图挽回尊严,镇定地暗示道:“这是旻哥哥送错人了罢。” 礼官一脸看傻子的神情,刚要开口,明慎当机立断,冲过去就捂住了他的嘴。 宫人们无人敢应,各自憋着笑,都做自己的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拿唐太宗的诗魔改了一下,原句:华林满芳景,洛阳编阳春,朱颜合运日,翠色影长津。 第19章 几天之后,明慎去御史台报了道。他跳过了礼部和翰林院,直接跟着卜瑜从编修转正,跳去了御史台,当他的六品小御史,开始了他的上班生涯。 对于御史台,明慎唯一的想法就是:人多。 大到大夫、御史中丞这等二品以上的官员,小到明慎这样六七品的小监察,乌泱泱一大帮子人都在御史台和清吏司中办公,朝廷中存在感最强的一撮文官全在这里了。 在明慎上了几天班后,第二个想法便是:吵。 御史群臣牢记一个“谏”字,再记着一个“勉”字,个个桌案前都奉了怒目圆睁的獬豸像,上面镌刻“清明公正”四个大字。玉旻治下,官员虽论资排辈的多,但也不忌讳小官跳出来大声疾呼,就地上演群雄舌战,一天吵不完就第二天再吵,一直吵不完便去朝上和玉旻吵。 明慎这个跟人急眼了都不会骂的,只能干瞪眼。上朝时,他按品阶只能站在大堆京官中的角落,虽然他的身量跟同龄人比起来并不差,但他前头是比他高几分的卜瑜,卜瑜前头的前头还有个大个子尚书,他这个南边来的、今年刚满十七的小矮子终于接受了自己还不够高的事实。 第一次去朝会时,他连玉旻的头顶都没能看到,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周围大臣都站得肃穆工整,他也不敢踮脚,听了半天,越听越头皮发麻——朝中人现在分了两拨,就玉旻分封玉玟为昭安公主、生母青阳氏为皇太后的事情争论不休,张念景及其党派抓住一个“有违祖制”大做文章,说玉旻的生母当年连个嫔也不是;另一拨人则追溯过往,认为玉旻是让帝禅位前钦定的太子,他的生母和妹妹迟早也要分封,并不是坏了规矩。 两边人吵起来,逻辑精妙,措辞激烈,但最后车轱辘来车轱辘去,总是吵不出什么。玉旻显然也懒得听废话,只说敕封一事“从长计议”,接下来准卜瑜陈说废除童子科之举。 明慎此前已经听玉旻说过这件事,这时候宣布,自然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卜瑜刚奏完,底下立刻躁动了起来——这次也同样分了好几批人,年长的、京中世家受荫的人各自惴惴不安起来,出身寒门的年轻官员们更多的却是面露喜色。 童子科来源已久,起初是各地乡绅推举“神童”,内定入仕名额,后来发展到京官世家一手包揽,将自己的后代全部推为神童,以此确保小辈也有了金饭碗。 卜瑜这一提议,相当于直接废除了这些人赖以为继的保障。 这下朝会的矛头立刻被转移到了童子科一事上,吵了一早上没吵出结果,玉旻的态度没人摸得清,后来日头高挂,他便挥挥手散朝了。 散朝前,他特别将今年的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叫去了庭前,加以褒彰。明慎本来还眼巴巴地指望着玉旻能当众表扬一下他,不过想一想,他二甲二十七名实在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高不成低不就,本应不入帝王法眼,他是有点天真了。 一直到散朝后,明慎还有点恍惚。 卜瑜跟他一起走,看他一路走神的模样,笑道:“吓到了?陛下自从登基以来上朝,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吵来吵去没个尽头。” 明慎道:“陛下跟我想的有点不一样,虽然还是一样的凶,可是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不一样。” 卜瑜笑了:“您想的皇上,应当是运筹帷幄杀伐果决,在朝堂前说一不二,是这样吗?” 明慎想了想:“好像是。”卜瑜这么一说他就懂了:“我知道了,旻哥哥现在在那个位置上,因为是君王,每一步都要深思熟虑,因为大家都觉得皇上是不会犯错的,即便有了错,也不能收回,不然大家就会怀疑君主的能力。不能太过果决,让人觉着他不听意见,也不能摇摆不定,让大家觉着他没有主见。要做到这些,还要平衡各个党派,还要达成自己真正想要的事……当皇帝真是太难了,我想过旻哥哥会很辛苦,没想到他这么辛苦。” 卜瑜笑了:“您原本想象的也不是不存在,只是如今根基已经坏完了,用烂摊子来形容也不为过。陛下在尽力校正如今的风气,你也看到了,废除童子科,这是第一步。如若你早几年来京便会知道,陛下做起事来,也的确是杀伐果决的。” 明慎好奇起来:“知道什么?” 卜瑜瞅了他一眼:“不告诉你。”说完后往他头顶一拍,道:“回御史台罢,明大人,晚上腾出空来。陛下嘱咐微臣为您在宫外选定一处住宅,微臣看了三处地方,有些拿不定主意,陛下便出资将这三个地方都买下了。您晚间要随微臣去看看吗?” 明慎愣了:“啊?” 卜瑜道:“您今晚拍个板,当下便能住进去。往后您想住宫里住宫里,想住家中便住家中。” 明慎赶紧道:“不是,为什么是三所住宅?” 卜瑜道:“陛下的意思是未来令兄婚娶,会择地分家,故而备用两所宅邸,彼此相对;后来陛下又想到把您幼年的故居收回、修缮,于是就成了三所,想必明大人一直以来也想把原来的老宅邸买回来罢?” 明慎道:“可我——” 卜瑜继续道:“陛下还说了,如果您要推诿,就让您亲自去和他说。这些钱在陛下眼中不值一提,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帝后同尊,自然也都是您的,所以不必多虑。” 明慎彻底没话说了。 他跟着卜瑜转了转,转了半晚上还没转完旧居。这是明氏一族的伤心地,玉旻命人重新修缮,打点得焕然一新,却保留了许多老旧的痕迹——比如明慎跟他提过的莲花台,他父亲曾抱着他,用低哑的声音给他讲故事。他母亲便在旁边为他们打扇。 明慎的样貌随母,清秀动人,活色生香,性子也随母,犟得很,但有点没心没肺;霍冰长相随父,狭长凤眼一眯,便是倾倒众生的好容颜,透着一点精明相。明慎已经快记不清他父亲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当年小小的他被抱在怀里时,他瞥见的父亲的眼尾,不知道是妆没卸干净还是怎样,微微发红,像是贴住了一片桃花,很好看。 后来听说霍冰长得像他父亲,他就自动认为霍冰和他爹长得一模一样了,将那个画面层层描绘出来,就是霍冰抱着还是个小崽子的他,跟他讲故事。 这也是为什么短短两年间,他迅速跟霍冰亲近了的原因。 他立刻就要给霍冰写信,卜瑜却又给了他一个惊喜:“明大人,令兄明日便能进京了,我们提前通知了他。” 明慎高兴得手足无措,反复找卜瑜确认了:“真的吗?我哥真的明天就到?” 卜瑜含笑确认了。明慎欢呼一声,又立刻要动身去找玉旻,看了看天色才冷静下来:“好晚了,我今日便先不打扰旻哥哥,我明天去罢。” 过了一会热,他又纠结了起来:“最近旻哥哥好像特别忙,我现在找他好像也不好……唉,还是不找了,写封谢恩折子上去好了,免得耽误旻哥哥的时间。” 卜瑜瞥瞥他,没说话,只是笑着告退了。 * 当晚,明慎便歇在他自己原来的家中。只是府邸空无一人,新来的家丁他也不熟,空荡荡的一个大房子住起来有点怕人,明慎做了个被猫抓的噩梦,醒来时已经到了凌晨。 玉旻定的规矩是逢三、六、九日上朝,差不多是上一天休息两天的时候,不上朝的时间里,京官们便各自去岗位上工作。 明慎起身后直奔御史台,先是写了一封折子感谢玉旻给他安置宅邸,拎着折子等了半天,内阁过来接帖的人迟迟未到,只好开始埋头工作。 也是这个时候,明慎才感知到他和玉旻的距离有多远——和他去上朝时望不见玉旻一样,这是君与臣的距离。 他小声嘀咕:“总有一天我会和旻哥哥很近的,说不定可以入阁呢。” 卜瑜打他身边过,也小声告诉他:“明大人,您是皇后了,正月初三与陛下成的婚,您还记得吗?” 明慎:“……” 清吏司最近正在统计上一年的京察结果,明慎这个半路插队的自然说不上话。他的顶头上司——卜瑜,便给他分配了另一个任务:清吏票拟,也就是初步提出对奏本的处理意见。 本来票拟一事由内阁全权包揽,但今年来言官口水仗越来越盛,无意义的车轱辘也越来越多,内阁的老头子们不胜其烦,干脆让御史台自个儿先把自家人的折子审议一遍,通篇闲话的打回去,通过的再送过去票拟。 清吏院的票拟成员,则是一个小组,当中有几个过完年后还在赶往京中的路上,明慎便被拉过来当壮丁。 明慎开始工作。他看了半天,觉着每一封都是废话——拆开来看,什么“臣发现一本好书,推荐给皇上”“听闻皇上不喜食用韭菜,这样不好”“皇上还好吗?最近的请安折都只有一个安字,字迹虚浮,是否需要补肾丹药?” 明慎都画了叉,然而卜瑜都给这些折子画了圆,告诉他:“只要不是出现重复上奏或者上奏情况有误的,都移交中书审阅。” 卜瑜又告诉他,这属于和稀泥打太极的高端技巧,尽量不要去封驳奏折,不要出现什么立场,明慎立刻懂了:“哦。” 后来他掌握了诀窍,知道该怎么判了。后来看到一封骂玉旻做派铺张的折子:“臣听闻皇上早晨要食九品菜,过于奢靡”如此云云,明慎当机立断画了叉,心里知道这封折子还是会被送上去的,内心却很心疼玉旻:他的旻哥哥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吃九叠小菜还要被骂。 想了想后,又不情不愿地改成了圆圈,免得给卜瑜增加工作量。 他决定了,明日就去找玉旻,帮他处理掉这些没有营养的折子。 仔细一想,他和玉旻也有三五天没见面了。 另一边,卜瑜突然发话:“内阁收帖的人也还没来报道,奏本誊抄移交内阁也还要等好几天。过会儿京察的名目整理出来,明慎,你代我入宫汇报给皇上。” 周围人来人往,卜瑜的语气很平稳,没有任何人听出异样,明慎望过去时,只见到卜瑜冲他摆了摆手,接着写他的卷宗去了。 第20章 明慎心知这是卜瑜给他机会入宫见玉旻,跟卜瑜道过谢后,立刻揣着自己的折子奔过去了。他拿着清吏司的腰牌,层层通报,报到最后把程一多给惊动了,亲自把他给请了进去,又教训了通传者说他没眼力见儿:“陛下早有圣旨,宛陵明氏入宫无须通传,直接放行。” 这才把明慎接回宫里。 今日卜瑜格外开恩,让明慎进宫送卷宗,又准他送完后便歇班。这还是早晨,差不多就算是给他放了一整天的假。明慎也因有空先回了一趟见隐殿查看他的小刺猬,继续和小猫沟通了一下感情,又绕路去看了一下玉玟。 玉玟正在跟着她的宫廷老师学诗书礼仪。在关于皇家公主的教养上,玉旻开了个先例,因为玟玟不喜欢那些迂腐陈旧的女学官来给她讲女德女训,便破天荒地找来了曾任过太子太傅的几位老讲官,和几位世家子弟一起学习。明慎过去时,正看见玉玟跟着一群世家子弟学辞赋,冰雪聪明的模样,不比任何人差。 明慎是臣,不便让外人知道他们的渊源,故而只是远远地等在廊下。玉玟眼尖看到了他,立刻来了十倍精神,坐得端正笔直,连夫子的问题也要抢着回答,气势嚣张,直压得同班的男孩子们抬不起头来。 最后太傅着重表扬了玉玟,又重重批评了其他人。小男子汉们一个个愁云惨淡,玉玟却不管这么多,连老师的夸奖都顾不得听,直奔廊下。 “见隐哥哥!”玉玟说着就往他怀里跳。明慎笑着把她抱起来,转了一个圈儿,又把她放下来,摸着她的头,问道:“玟玟最近还开心吗?哥哥这几天太忙了,都没顾上来看你。” 玉玟扁扁嘴:“我就知道,你不来,哥哥也懒得来了,他每次说是和你一起来看我,可是其实就是想跟你待在一起。现在好了,你忙起来了,皇兄就不见我,玟玟就只有上课、学跳舞和看书,一点意思都没有。” 小姑娘把自己形容得惨兮兮的,明慎哭笑不得,伸出手去刮她的鼻子:“正好哥哥找陛下爱有事,玟玟要跟我一起吗?” 小女孩立刻抱住了他的大腿,歪头对企图把她抓回去写功课的嬷嬷努努嘴:“看,见隐哥哥说了!我要和见隐哥哥,不,皇嫂一起玩。” 玉玟搬出了皇嫂的名头,嬷嬷也就只好由她去。这小姑娘力气还不小,明慎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被她撒丫子拖着跑了起来,一路跑跑停停,拐过了春梅盛放的园林和潺潺流水,这才停了下来。 明慎抬眼一看,这个地方他不大认识,唯一能确定的是离玉旻所在的长宁殿恐怕差了十万八千里。 “小玟玟,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我们不是去找陛下的么?”明慎问道。 玉玟却安静下来,扯了扯他的袖子,用另一只手比了嘘声,示意他静下心来听。 他们所在的是靠近御花园的一处开阔亭台中,往北走几百部就有个清冷的戏楼,此时明慎也认出来了,那里是他与玉旻年幼时探险过的地方,因为那儿曾经吊死过妃子,故而荒芜废弃,也没什么人敢去。两年过去了,故地翻修一新,隐约可见灯火闪烁,歌舞升平,婉转唱腔如泣如诉,悠远动人。 “宫中最近在搭戏台子么?玟玟,你是不是想去听?”明慎询问道。 玉玟却满脸不高兴:“我不去,见隐哥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 玉玟道:“这是皇兄养女人、准备干坏事的地方,皇嫂,前几天那个臭王八想跟皇兄套近乎,送了他十几个女人,听说今天也跟着皇兄一起喝酒了,皇嫂,你也不管管吗?” “啊?”明慎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看向远处的舞榭歌台。 晨间的湖水边还弥漫着雾气,隐约透出里边女子的曼妙腰肢,不止一个,而是一群。 明慎笑了:“哪个帝王都是需要丝竹雅乐、跳舞助兴的,玟玟,说不定当中还会有几个成为旻哥哥的妃子呢。” 他近日也一刻没有放松过学习。自从上回听玉旻说过什么帝后守则之后,他自个儿也找了些书目来看,可是看到的都是劝勉皇后懂礼知礼、与君主相敬如宾的夫妻之道,似乎对不上,也不知道玉旻看的是什么歪门邪道的版本。 书目是对不上了,可有些事情他不用看书也知道,比如虽然本朝男子四十无后方可纳妾,但皇帝不一样,君王肩负的众人之一便是将皇家血脉传承下去,玉旻的生父在做让皇帝时都有二十八个妃嫔,老皇帝更是了不得,后宫乌泱泱上百人,连名字都记不住。 而玉旻,据他对他的了解,自小喜欢的应当是女人。 明慎对于这一点是早有准备的:玉旻会纳妃,甚至会废后。年少时突然心血来潮,听信神言立下的皇后,未必能长久。 明慎这句话刚说完,玉玟猛地甩开他的手,快步往回走去:“皇嫂真讨厌,每次都说这种话,我听了不开心,皇兄听了肯定更不开心,我生气了。我说过了,只有你长得好看,我不喜欢别的丑八怪来当我的皇嫂,一个也不要。” 明慎一看,得,这小姑娘又开始使小性子,他赶紧上前几步把小家伙追回来,好好哄道:“好好好,我不说这种话了,你别闹脾气好不好,玟玟?” 玉玟还是一副要哭的样子,眼泪汪汪的,噘着嘴不理他。 他想了想,哄孩子事大,吹牛皮事小,便向玉玟保证道:“皇嫂只有我一个,我保证。” 玉玟开始擦眼睛,哭哭啼啼地道:“那你要捉奸,你要去打醒皇兄,我这几天睡不着,到处找你,可是都找不着,听说那个臭王八王跋还给皇兄灌酒喝,男人都不靠谱,很容易就着了道的。” 明慎:“……行,咱们去捉奸,若是旻哥哥在干什么不正经的事情,咱们就打他,好不好?” 玉玟脸上这才有了些笑模样,又勾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地往长宁殿走。只不过走了一半,小公主又停了下来,拽着明慎开始上下打量他,有点嫌弃:“嫂嫂,你就穿得这样清淡去见皇兄?” 明慎穿的是御史台的正经官服。他开始摸到些这小丫头片子的套路,反问道:“不好看吗?” 玉玟这才悻悻地道:“好看的,接着走吧,不过,嫂嫂,你低头下来一点,我给你摘一朵花。” 说着,她掐了一朵细小的梅花,踮起脚,费力地在明慎头顶插上,由于前几天落了一场雨,梅花花瓣小而软,刚固定起来就半碎了,只能软软地被发丝勾住。玉玟鼓捣了半天还没好,干脆泄了气,帮他把花心扫走了,只剩下米粒大小的花瓣夹在发间,再扯便要动了明慎的发簪。 玉玟不敢动了,灰溜溜地给他道歉:“对不起,皇嫂,我是想让你变好看的。” 明慎弯起眼睛笑:“好啦,现在咱们可以专心去抓奸了,对不对?” 玉玟这才乖乖跟他走。 一路走着,明慎想着小姑娘告诉他的,说是王跋这几天跟玉旻套近乎,又是送美人又是送古玩的,恐怕另有玄机。 他知道王跋是张念景的头号党羽,最近在前朝闹得不可开交的这一帮人中就有他。如今主动示好,算是要跟玉旻和解妥协,还是想让玉旻麻痹大意呢? 他觉得,恐怕是后者居多。 这么一想,他的脚步也不由得快了一些。刚拐过长宁殿外的宫墙,明慎首先听见的却是女人压低的哭音,在一抬头,侍卫、宫女,挤挤攒攒的都被赶了出来。 有了上次玉旻非常不正经地弄吻痕给他的前科,明慎一下子就想歪了,还有点惊恐——玉旻这莫非是,光天化日之下就狂浪了起来? 虽然知道不大可能,但他还是大气也不敢出。他想停下来问问怎么回事,却看见宫人们都噤若寒蝉。玉玟着急地推着他快走,明慎被推进了园子里,玉玟自己却被逮住了——守在圆门口的程一多一把把她逮住了,抱起来捂住她的眼睛:“小殿下,别进去了,里头打杀人了,切莫污了您的眼睛。” 回头又对明慎道:“哎哟,阿慎,您来得正好,这个里面……” 庭院中传来隐约的血腥味。明慎望过去,见是一个被廷杖打得血肉模糊的赤裸女子,只勉强盖了块布遮挡,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这是?”明慎询问道。 老太监低声道:“又是一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儿的,敢跟陛下的茶水中下情药,这不,被陛下发现了。” 明慎立刻懂了怎么回事。 情药他没见过,但听窑子里的人说过,类似于五石散这类的玩意儿,有用的确是有用——有人能在床上一展雄风,可是副作用更多,说到底都是药,这种药的毒性还要更大,经常还有人乱吃药,活生生把自己吃死了。 至于心慌、胸闷气短、气血不调等症状,更是常见。 明慎担心玉旻的身体,立刻就冲了进去,头也不回。 留下玉玟在后面眼巴巴地看着,问道:“程爷爷,皇兄是不是被人下毒了?会有事吗?” 程一多道:“嘘,小殿下,太医已经来看过了,问题不是很大,剂量也小,药效早就过了。太医不放心,还开了温吞的方子调养,可是陛下不肯吃,让我们传明大人过来,还特意叮嘱明大人不过来他就不吃药。这不,咱们还没来得及通传,您就带着明大人过来了。” 小丫头眼睛一亮,伸手跟老太监击了个掌。 * 大殿里燃着很重的香,烟雾缭绕。 玉旻闭眼躺在床上,呼吸有些急促,似乎已经睡着了,但是睡得不是很舒服。 明慎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玉旻的额角,有点烫,但没到发烧的程度。他看见玉旻的嘴唇上起了些碎皮,于是端来温水,洗净手过后蘸水慢慢地涂抹玉旻的嘴唇。等玉旻的嘴唇变得红润之后,他才放心地放下碗,而后又拧了热巾帕过来,给玉旻擦了手脸和四肢。 他左看右看,玉旻大约是需要休息——他面容似乎有些疲惫,睡得也很沉。 “那我就不打扰你啦,旻哥哥。”明慎小声说。他把袖子里的卷宗和奏折都拿了出来,放在玉旻床头,刚要转身,却发觉身后人动了动,接着有什么东西沉沉压在了他的脊背上。 是玉旻温热的身体。 年轻的帝王从背后抱住他,紧紧环着他的腰,小孩撒娇似的,声音低哑:“又是朕不叫你来,你便不来。” 明慎推了推他,耐心道:“我这不是来了吗?旻哥哥,你好好休息罢,我过会儿来看你。” 说着就要起身。 “不准走,给朕回来。”玉旻是真的有些不舒服,手指没什么力气,人也昏沉,“皇后,我病还没好,所以你不能走。” 明慎哭笑不得,觉得玉旻大约是真烧糊涂了:“陛下,您好好喝药,病就能好啦。” 玉旻还是抱着他没松手,灼热的呼吸喷在明慎耳畔,连带着声音也有点灼人:“朕不是说这个,皇后……阿慎,宝宝。” 他一口咬住明慎的脖颈,仿佛野兽叼住猎物般,低声道,“药劲儿没过去。” 第21章 药劲儿没过, 明慎想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茫然了一下,轻轻“啊——”了一声。 玉旻将下巴搁在他肩颈处, 扣住他的手, 气息滚烫。明慎等一会儿没听见他说话,只觉出他们二人贴得实在是近, 玉旻一呼一吸间,他便感到他绷直的脊背贴上玉旻的肚腹胸膛,随之挤压移动,还贴到了什么有点硬的东西, 明慎想过来时紧张得动了动,手乱按一通,最后发现是床板。 玉旻不说话, 他又开始疑心他抱着他睡着了——玉旻以前就会这样, 看书看得实在是累了,把他抱在怀里讲书,讲着讲着就坐着睡着了,明慎就乖乖当他的抱枕,动也不动。 但很快,玉旻便有了动作。这次他与他五指相贴,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扣着他的手腕,顺着袖子摸上他的肩, 那双手忽而放开了他修长白皙的手掌,一只手像是蛇那样缠紧了, 横跨过去搂住他,另一只手则勾住了他的衣襟。 明慎下意识地挡了挡,却被玉旻不容置疑地捏住了手腕,放了回去。 “不怕,阿慎,今日朕……”热气再次冒上来,痒痒地呵在他耳畔,连声音听起来都昏沉,着了魔一样,最后化成一声叹息,“朕是在生病,这回有些严重罢了。” 明慎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道:“臣,臣知道。但,但是,旻哥哥,要不要臣出去再找人来,侍妾什么的……” “朕不要。”那只手接着搭上衣衫上的扣子,身后的呼吸声也越发浓重。 明慎忽而想到“急火攻心”这四个字,想到那五石散服下之后火气定然重,况且说不定正好是急火,万一耽误一点时间,是不是就会出大问题?他说服了自己,忽而也觉得没什么好紧张的了。 总之是玉旻需要他,他刚好可以帮玉旻这个忙,只不过他们的计划被打乱了,直接从亲吻跨到这一步,但这一步是早晚都会跨的,再忸怩下去就不像个男子汉了,也有点对不起把他拉扯大的玉旻。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明慎恍然发觉玉旻已经扯开了他的第三颗扣子,官服持重,领口严严实实,玉旻却偏不去动最上面的那一颗扣子,而是只动了其下的那几颗,往深处摸索。 明慎发觉玉旻在看他—— 将脑袋歪在他肩头,侧头去看他在帐幔下的侧脸,看他的精巧的下颌,喉结与脖颈,像是白瓷娃娃那样容易折断。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连眼神都比往日不同一些,漆黑深沉,看得人心头一跳。 他不知道,他这样的一个人穿上规整严谨的官服,人前是整肃、清雅的模样,实则又乖又好骗,是心尖一滴蜜呈在规整的薄胎瓷盘中,晃荡出的一溜儿光影。 “这制式真是严实……秀坊织造做得不错。”玉旻的手指顺着他的扣子攀附上来,透过他封死的领口勉强探出,微微用了点劲儿,抵上他的喉颈。那是掐住他脖子的姿势,明慎迫于他这不堪一击的威胁而仰起头,跟着往后倒了倒,结果玉旻没有接住他—— 玉旻搂着他的腰,就这样一起倒了下去。 两个人叠在一起,玉旻顺势就把他拖进了床帐里头。金色的帐钩叮地一声打在床栏上,衣襟像是花瓣那样凌乱地散开。 明慎想到了一句童谣——“花蕊叠,春里开”,也不知道是哪儿听来的,大约是童年时某些遥远的回忆。春天是猫叫春的日子,他紧跟着又想到玉旻送他的那只小猫,也是这几天他才知道,皇宫中帝王一向用猫咪教养十二岁以上的皇子,暗示开蒙,每个皇子十二岁时都会在春天里收到一对公母猫,第二年会送来娈童与侍妾,只不过他与玉旻都不曾见识过。 他被卡在玉旻身前,整个人都被玉旻圈了起来,像是风中的船只一样摇摇晃晃,飘摇动荡。两个人衣裳都穿得妥妥帖帖,明慎再松垮,也不过是扣子被解开了几颗。可明慎觉得自己要被折磨得疯了——不单是玉旻,而是他自己,他年有十七,也是气血方刚的好时候,在窑子里见过别人做那事后,也学会了自己解决,但并不频繁。 进京快有小半年了,他许久没有体会到这种连皮肤都叫嚣着的干渴,呼吸也跟着不平静起来。玉旻看着他,他拉不下脸皮用手解决,只能随着玉旻的节奏去。 片刻后,玉旻突然停了停,像是嗅见了空气中某种隐秘的气息:“好了,宝宝?” 明慎臊得一把抓起被子,把自己埋了起来。 玉旻耐心地把他挖出来,圈进怀里,笑着轻轻拍着他的头:“别怕,阿慎,这是每个人都有的……朕也有,没什么可害羞的。” 他像是在说什么小秘密:“但是你的只有朕知道,朕这副模样,也只有你知道。明白吗?” 明慎点点头,吸了口气,寻思着这是个开头,重头戏还在后面,故而开始抖抖索索地解自己的衣服。 解了一半后,他忽而发觉玉旻的视线不大对劲,仿佛是别过头去了不敢看他。明慎因此有些迟疑:“那个,陛下,不……?” 玉旻好似也不太确定似的:“你先……躺下?” 两人都毫无经验。玉旻俯身看着他,快要因为害羞而透出粉色的耳朵尖,只感到热血上涌,快要冲到头顶,他的理智也快随着这种莫名的悸动而崩散无痕。然而,他迟迟没有动作,也好像是第一次猎食的独狼终于捕获一只灵巧温驯的九色鹿,不知如何下口。 明慎这么一望,玉旻立刻道:“朕怕你身体撑不住。” 明慎看了看他,小声又认真地道:“我最近喝药了的,一碗不落,也有锻炼身体。连神官大人都说我最近气色不像以前那样差了。” “为什么?”玉旻凑近了抚摸他的眼尾,低声问,“怎么最近这么乖?” 明慎瞪了他一眼,声音却还软软的:“神官大人说了,早日敦合……人伦,那个……” …… 最后玉旻把他压着折腾了近两个时辰。 该有的没做全,两个人都是愣头青,哪一方都不太会,玉旻生怕弄疼他,明慎眉头一皱他就心软了,便缠着明慎,要他为他做其他的事情,话也比平常不正经许多:“你在江南时怎么弄的,嗯?学了没有?” “弄给朕看。” “过来,手放在这里,朕教你……” 明慎觉着玉旻有些魔怔,又觉得自己恐怕也有一点魔怔。床帐一关,好像两人都跟平常不太一样了,变了个人似的,什么丢脸的坏事都能做尽。 唯有一点他确认了:旻哥哥是真的不太正经了。 白日喧淫,他们折腾完了还只到正午。明慎摸不清天色,以为快要到晚上,突然就急哄哄地要起身下床:“卜大人说我哥今天要来的,怎么办,我给忘了,旻哥哥,我先告退,奏本你记得看,还有卜大人要我带过来的京察卷宗。” 他说这就要翻身下床,被玉旻一把拽了回来:“你留在这里,朕命人去接他,一切都会照应好的。” 明慎道:“可是我要是太晚不回家,我哥会担心的,他的腿疾一般人也侍奉不好,他和我一样很麻烦,吃东西也很讲究,他不吃葱姜蒜也不吃芫荽韭菜,穿衣服也只穿云锦红纹的……” 他在那儿叽里呱啦,玉旻不得不命人进来告诉他们时辰,明慎一听还只是正午,也不好意思太急着走。 下人们端来了热巾帕和热水,又换了床褥。正逢明慎肚子咕咕叫了起来,玉旻便拉着他披衣下床,烧了炭火放在旁边,暖烘烘的,熏得人昏昏欲睡起来。 明慎吃完饭了就开始犯困,但还是惦记着去接霍冰,就耐心等玉旻吃完,这样他好告退。君臣同桌用饭,当臣子的人一定要等君主撂了筷子,他才能撂筷子,同理,君主吃饱了之后,臣子再饿也不能再吃了。 结果玉旻吃得出奇得慢——明慎已经喝完了三小碗热汤,困得连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等了半天后,他才见到玉旻放下了筷子。 而后,拿起了调羹,开始喝汤。 玉旻慢条斯理地喝着汤,建议道:“阿慎,要不去睡会儿?过会儿朕叫你。” 明慎一听他会叫他,于是开开心心地滚去了榻上,整理好被子准备睡觉。结果过了一会儿,玉旻又跑上来了。 明慎睁开一只眼睛瞅他:“陛下也要睡午觉吗?” 玉旻道:“嗯,朕陪着你睡会儿,看看书,一会儿会叫你的。” 明慎这才放心大胆地睡过去。 结果他没想到的是,玉旻压根儿就没叫他,他抱着他一起睡着了。 等到醒来时,天色都已经黑了下去,偏偏玉旻还没醒,明慎回过神来时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他又心急,又没办法,试探着推了推玉旻,发现他的旻哥哥睡得很熟,完全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玉旻的起床气一向很严重,明慎也不敢强行摇醒他,只能乖乖憋着,暗暗祈祷着他哥不要到得太早,或者已经安置妥帖,不然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一个外臣进宫述职,硬生生从早晨待到了黄昏。 他耐心等了一炷香时间后,玉旻悠悠醒转。 明慎赶紧道:“旻哥哥,您休息好了吗?若是好了,臣就先回去接我哥了。” “这么早就回去?朕派去接应的人早该到了,霍冰也不是三岁小孩,离了弟弟就过不得。”玉旻挑眉,似乎还懒洋洋的不大愿意动。此时室内光线暗淡,却没有暗道看不清东西的地步,宫人们怕打搅他们休憩,故而也未曾点灯。明慎一抬头就能看见玉旻的眼睛,微微眯起来,闪烁着微光的模样,一下子就令他想起了玉旻靠在他肩头偏头看他时的神情,脸上也立刻发起了烧。 他嗫嚅道:“可我还是担心我哥的腿疾。” “怕什么?朕又不是不准你回去。”玉旻勾着他一缕头发,捏了捏他的耳垂,闷声笑,“你小时候,朕一炷香时间不在你跟前,你就哭,满院子找人。” 明慎想了想,嘀咕道:“那是小时候。” “是,我们的小阿慎长大了,有自己另外的亲哥哥了,不和朕亲了。”玉旻刮刮他的鼻子,微微地笑了。 明慎看他一脸认真的神情,楞了一下,而后有点闷闷的:“你不要说这些话,旻哥哥。我听了很难过。” “有什么难过的?”玉旻道,“朕话没说完,阿慎如今是朕的皇后了,比以前有出息。” 明慎立刻知道自己又被他骗过去了,干脆不理他。玉旻跟着贴上来将他抱住,也不恼他不出声,转而专心致志摆弄明慎的手指,捏来捏去,也不嫌无聊。 明慎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出声了:“那旻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呀?” 玉旻不说话,重新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明慎怕他生气,赶紧哄道:“旻哥哥,我过来待得够久啦,就算是亲信,也不能待这么久的呀,现在还不能让别人知道,还是谨慎些的好,对不对?再说啦,您中了五石散,剂量也不知道多少,既然太医说了您要静养,那就说明您需要静养,我总是在这里打搅您,也不是个事儿。您要快点好起来,不然别人一看您几天不上朝,肯定还要参您是昏君,不勤政的。” 玉旻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明慎有点紧张,莫名其妙地觉着玉旻下句话就会是——“朕今日做一回昏君也无妨”,赶紧在他开口之前道:“那我陪您喝完药了再走,可以吗?您好好休息,等我哥安置好了,臣再进宫来找您。” “找我干什么?”玉旻瞥他,低声道,“不来便罢了,朕不要你来。” 明慎立刻抱住他一条手臂晃了晃:“旻哥哥不要闹小孩脾气啦,臣来伺候您服药。来还是要来的,玟玟想我了怎么办?到时候又要是您来带孩子。” 玉旻道:“你还没还说来找我干什么。” 明慎想了想,不确定道:“……摸索?” 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视线瞥过身下的床褥,想起他们晨间做过的事,一下子就脸红了起来。 玉旻:“……嗯。” 明慎立刻下床鼓捣了一通,给玉旻端来了药碗,还搬来了一床被子给玉旻加上——有一种冷叫明慎觉得冷,从小向来是他裹得跟个球似的,玉旻还能穿着单衫外出散步,搞得明慎总是很不放心,经常半夜溜起来给玉旻盖被子,他们被子少,有什么盖什么,也导致玉旻经常是被身上堆得老高的棉服、火围甚至是草枕给压醒。 玉旻安和地坐在榻边,任由明慎给他在这深春中裹了厚厚的两层冬被,又将药碗烫了又烫,等到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再用银调羹盛了喂给他。 玉旻的视线一直放在明慎脸上没挪开。他喝了几勺后,忽而道:“太烫。” 明慎拿勺子沾了点药汁,滴在手背上试了试,疑惑道:“不烫呀,我给您吹一吹好不好?” 说完就撇了一小勺进来,对着轻轻吹了几口气。再喂给玉旻时,玉旻又道:“太凉了,腥气重。这药里加了什么东西?” 明慎这下有点举棋不定了。他也不知道药汤里加了什么东西,闻起来也只是寻常的苦味,不知道玉旻说的腥味究竟从何而来,他尝了一口,发觉无非是加了些新鲜白术。 也许白天那封斥责玉旻吃九叠小菜的奏折是对的?那官员还慷慨陈词,引申了许多诸如帝王骄奢淫逸的做法,希望玉旻警醒,现在明慎觉着,或许不能全怪那个大臣,他的旻哥哥似乎是真的变得娇气了起来。 他迅速地批评了自己的想法:若是帝王不娇纵一些,那也太累了,玉旻总之是不会有错的,他应当体谅。 玉旻就看着他神游天外,不说话,连药碗都放下了的模样,片刻后道:“……还喂朕吗?” 明慎:“?” 玉旻斟酌了片刻:“若是还喂的话,朕也可以不计较凉热。” 明慎回过神来:“啊,喂的。” 他又端起碗来准备喂他吃药,指尖却陡然拂过一丝温热,是玉旻从另一边扣住了碗,与他指尖相碰。年轻的地王俯身过来,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小口,而后把他也拽过来,吻着他的嘴唇渡过去。 明慎愣了楞。他尝到了补药的甜香与苦涩,也尝到了在药液对比之下,玉旻有些微温发凉的唇舌。 明明温度正好,他想。 他瞅着玉旻。 玉旻道:“朕看书里人,病情严重之时都是以口渡药的。” 明慎看了看靠在榻边、气色比他还好的玉旻,怀疑地打量着他:“可是陛下的病情并不严重呀……您是不是就是想做吕——”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因为玉旻已经瞥了他一眼,有点凶。 玉旻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去,把明慎给他盖的两床被子裹好,压实,只露个头出来望他:“朕现下行动不便,爱卿可以理解罢。” 明慎赶紧道:“理解理解。”说完便当真一口一口地给他试了温度,再俯身喂过去。 这么多天下来,明慎做吕字也做习惯了,差不多快没了心理障碍。总之嘴皮子碰嘴皮子就是那样一回事儿,也没什么特别好怕羞的,做得多了甚而还驾轻就熟起来。他还总结出了,平常里做吕字就和他啃果肉柔软、汁水丰沛的桃一样,如今抿着药汁渡过去,就好像小口啃他哥给他带的生椰子,提防着不洒出来即可。 他正想得出神,并觉得有点馋的时候,却望见玉旻皱了皱眉,不满地道:“不要了,你不专心,阿慎。” 明慎像是有了什么重大发现,终于把憋了好一会儿的话说了出来:“旻哥哥,你其实就是想做吕字罢?” “并非如此,是药性没过去。”玉旻平静注视着他,带着一丁点儿审视的意味,“你是觉着朕不好好喝药,借机非要和你做吕字,在暗讽君主好色吗?” 明慎吓得赶紧摆摆手:“没有没有,来,旻哥哥,你把这碗药喝完罢。” 虽然他心里当真就是这么觉得的,自从上回玉旻把他脖子上吻出痕迹便看出了端倪。不过他后来想了一下,又理解了,玉旻自从登基之后仿佛便放飞了自我,和他以前认知的旻哥哥有点不太一样,比如字迹不再是中规中矩的小楷,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学来了飘逸的行书;比如从前玉旻告诉他自己不喜欢歌舞戏剧这些个闹腾的东西,如今却翻修了戏楼,比如从前带着他砸过菩萨像,是个对神灵不敬的家伙,现在开始信奉无量天尊,还要他认真学习当皇后……等等,诸如此类。 明慎觉得这很正常,就好比他后来也喜欢上了逛窑子一样,人一旦从憋了十年的困境中放出来,自然就会回归真我,顺便再找到一点以前不知道的乐子。他只是需要再花一点时间去了解现在的玉旻而已。 玉旻喝完了药,明慎又手脚利索地扶着他躺下,伸手进去摸了摸温度,觉着床榻还是过于冷了,于是又试探着问道:“我再……给您加床被子?” 玉旻未置可否。 明慎就乐颠颠地抱了被子过来,细心地给他掖好被角,还给他塞了三个汤婆子,给玉旻额角放了块白汗巾。做完这一切后,他拍拍手,通知他:“那旻哥哥,我先走啦。” 玉旻被他捂在被子里动弹不得,露出个头看他:“朕送你。” 明慎道:“不用了,您好好躺着,唉唉别起来,我好不容易才把三床被子抻严实——” 但是玉旻已经翻身下来了,作势要来抓他。明慎转身就溜,但还是被逮住了,玉旻从背后抱着他,挂在他身上的模样,低声道:“朕不想你走,朕生病了,你也不愿意陪陪朕吗?” 明慎努力要从他怀中钻出去,拍拍他的手:“臣明天就过来啦,您快回床上去吧。” 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旻哥哥今日有些小孩脾气,别闹啦。” 玉旻矢口否认:“朕没有,只是因为药的缘故。你说的,明天要来。” 明慎满口答应。 两个人又是好一番拉扯,明慎这才得以走出大殿。 外面的风轻飘飘的,夹杂着些许雨丝,出来后才知道里头有多暖和,踏出去的那一刻,明慎心头忽而也生出些许不舍来,也不知道是否是贪恋里头的温暖或是其他。 他的视线扫过整齐开阔的前院,嗅见了那一丝微茫的血腥气。这时候他才想起来,他到底是忘了问玉旻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何以会收了王跋送的美人还差点被下药。 有多美? 他忽而有些好奇,也想瞧瞧玉旻究竟喜欢的是哪种类型,然而想想那美人多半已经挨了廷杖香消玉殒,他也就惴惴地放下了这层心思。 他步下阶梯,想起玉玟跟他说的“抓奸”,不由得莞尔一笑,笑过之后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以后玉旻封妃,他要以男子身去平衡后宫吗?明慎慢慢想着,有点茫然。 他听见身后有响动,回头一看,是玉旻跟着出来了,似乎是有什么话忘了想跟他说,到头来又什么也没说出口。明慎就冲他挥了挥手。 玉旻的表情有点不自然,也冲他挥了挥手。 * 明慎出宫之后接到消息,说是霍冰已经抵达京城,入住明氏旧居。而且由于明慎自己没到的原因,是卜瑜前去接应了被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霍冰。 明慎赶过去时,刚好和卜瑜一前一后错开,也没来得及留他喝杯茶。他进了院落后问了新来的家丁,又知道霍冰已经睡下了。 平常霍冰不会睡这么早,明慎估摸着这回他哥生气了,跑去哐哐砸房门也不见霍冰应声,只得认命。 他最近的任务好似就变成了哄哥哥,哄完玉旻哄霍冰,还需要不带重样的那种。 明慎草草吃了点东西,打算沐浴洗漱早点睡,好明日一大早给霍冰负荆请罪。下人烧了热水,明慎也放松下来,拿了本书边泡澡边研读。一本治国疏还没看完两页,他卧房的门突然被“砰”地一声推开了,霍冰推着轮椅滑了进来,杀气凛然。 明慎吓得差点没一头窜进水里。等看清是他哥之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往下沉了沉,企图让木桶挡住自己的身体—— 倒不是避讳什么,而是白日玉旻又给他弄出好些个痕迹,若是霍冰闻起来,他当然百口莫辩。 霍冰在门口看着他,凤眼一眯:“回来了?洗完澡我们谈谈?” 明慎咽了咽口水,乖乖地道:“好。” 霍冰还是没走,他推着轮椅滑了进来,在他房间里四处转着,仿佛视察:“还行。我没在这儿住过,这是你原来的房间?” 明慎赶紧道:“是的,哥。” 他一面注意观察着霍冰,一面想要趁他不注意时赶紧拿了袍子给自己挡住,几乎是他跨出浴桶的一瞬间,霍冰转过了身,视线往他这边扫了过来。 明慎:“……” 霍冰似乎没有发觉他的异样,只是有些奇怪:“不擦擦水么?今日冷得很。” 明慎赶紧道:“还好还好。” 他一面打着寒战,一面窜到另一边去裹上了厚厚的衣裳。 洗漱完毕后,他耷拉着脑袋推着霍冰去中堂坐下,点了炭火,找来了他父亲在时常躺着的一副白虎皮的绒椅,把霍冰扶上去。 霍冰很满意:“有孝心,乖慎慎。” 明慎立刻道:“应该的,应该的。” 他又忙里忙外的要给霍冰拿点心吃,一副狗腿样,又去给霍冰按摩,几番真诚检讨之后,霍冰才勉强原谅了他:“行了,别忙活了,坐吧,看在你这么辛苦的份上放你一马。过来跟哥哥唠会儿,这些天在京城里怎么样?” 明慎于是把这几个月来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他,当然略去了他和玉旻这样那样的部分。霍冰听说他如今在卜瑜手下做事,又拜了乌云雅政为师之后,感叹道:“那凉了呀,我的宝贝慎慎,你跟了他们,你哥哥我也不得不跟着他们了,你怎么都不跟我商量呢?” 明慎有点心虚:“还要商量吗?我,我一直都支持旻哥哥的,你也知道。” “你支持陛下自然没问题,但你也要知道,即便是同一立场,往后也会生出不同的派系。只要你当了乌云雅政的门生,和卜瑜称兄道弟,那你在旁人眼中便自动加入了他们的党派。往后他们要你效力,派你挡灾,你是去还是不去?”霍冰眼神幽暗,“我原来的打算,是让你等我三年,不跟任何人,到时候咱们兄弟俩一拨,你有皇帝恩宠,我有霍家的根基,而如今……” 他用手指去推明慎的脑门,大叹道:“你呀你!听懂了没,啊?慎慎,这就是当老板和给人打下手的区别!咱俩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哥哥我断不可能抛下你一人,你已经做了选择,那我只好加入你们了。” 明慎瞠目结舌:“还,还有这种讲究的么……可是哥,卜大人很靠谱的,他虽然和我同样都是陛下的伴读,可那个乌云大人我也听说了,是出了名的中立派,应当不碍事……” 霍冰又点着他的脑门儿戳戳戳:“别人说他中立,你就真当他中立,是不是傻,啊?” 明慎被他训得哑口无言。霍冰拿起一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了起来,跟他讲着朝中事: “你师父,乌云雅政,看着老实憨厚,实则精明圆滑,当年张念景与青阳氏对立时,接连扳倒了所有的太子党,意欲扶持三皇子上位,我们明霍两家仅仅是被牵连进去,有些个交情,便被赶尽杀绝。你说,他乌云雅政何以顶着青阳族部的大姓,稳稳地坐上了次辅之位呢?” 明慎小心问道:“因为他特别有才能吗?” “有是有,可天下能人众多,他又不是带兵的将军,又哪里来的多么不可替代?”霍冰瞥了他一眼,“他早就倒戈了张党是真,现在暗中与张党决裂也是真。第一和第二,张念景不死,他就永远是次辅。正是这个原因,他才收了卜瑜为门生。” “卜瑜,此人看起来严谨正经,是个不偏不倚的良臣,实则早在给三皇子做伴读时已在为青阳氏做筹谋。你知道三太子是如何死的么?” 明慎凑近了紧张兮兮地问:“怎么死的?” “卜瑜教他学字,因为三皇子《敕勒歌》中的‘敕’字写得不好,故而要求三皇子将此字反复抄写。一天之后,先帝——哦,现在是太上皇了,听闻的说法却是‘三殿下好以朱批书敕字’,勃然大怒,便挑了个时候过去看,正好看见三皇子在写这个字——卜瑜教他写的,撞上了,谁又说得清呢?”[1] 霍冰撕开橘子的皮,听着哗啦哗啦脉络崩散的响动,将橘子瓣剥下来后,他又开始慢慢撕开剔透果肉外边的薄衣。 “三皇子时年与陛下同岁,百口莫辩,正逢社稷坛神官卜出除旧布新之象,认为当有易主,太上皇一怒之下赐了鸩酒给三皇子……这一怒,就让他折损了最后一个儿子。人生气起来,是什么都忘了的,更何况太上皇本来昏聩,即便张念景把控朝局,也没有办法另死人复生,此时还剩的皇家血脉只有海南郡王一个还未出生、不知男女的孩子,另一个便是在冷宫中的陛下。”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霍冰将橘子外头那层透白的薄膜都剥了个干净,伸手喂给明慎,明慎凑过来塞进嘴里吃了,神情还有点惊恐:“那三皇子不是枉死了?” 霍冰露出一个安稳的笑容:“皇家人能不把人的生死当生死,他们自个儿的生死自然也在其中,这是命,谁也没有办法。他不死,死的或许就是你的旻哥哥,你现在再看呢?” 明慎对手指,小声道:“我不要旻哥哥死。” 霍冰道:“那就罢了,都是快要及冠的人了,心要狠一点。”他把橘子的果肉都剔了出来放在白瓷盘里,剥了两个给明慎吃,剩下的让下人拿去后厨做橘子羹。 看明慎吃得闷闷不乐,霍冰思考了一下,道:“当然,咱们家有一个人心狠就行了。” 他伸手摸了摸明慎的头。 明慎又问道:“那那个王跋呢?他为什么最近在跟旻哥哥套近乎?” 霍冰沉吟道:“与其说是讨好,更不如说,张念景及其党羽已经感受到陛下的压迫力了,过来探探口风。童子科这件事可谓一石三鸟,转移了当下最大的矛盾,也即青阳氏和昭安公主的分封一事,打压了京中这一批不做实事的世家子弟,立威,还博得了当今寒门学子的一致好感。如果说此前还有人在观望这场君臣之争,那么至少近几年科考入仕而无好出身的人会偏向陛下这一边,这是民心所向。” 明慎听得入神。霍冰又给他讲了许多朝廷秘闻,看明慎越来越兴奋的模样,有些无奈:“先去睡觉行不行?阿慎,哥哥我今儿被你丢在寒风中等了半个时辰,很是疲乏,改天再说啊乖。改天我出套题给你,锻炼一下你的官场生存能力。” 明慎赶紧扶他坐回轮椅上,又推着他回房间躺好。 他准备溜回自己房间,不料霍冰却一把把他抓了回来:“过来,今晚就睡这里。我之前没来过这儿,睡不惯。” 明慎知道霍冰有点认床,换了地方经常夜里惊醒,于是乖乖留下来陪他。兄弟俩盖一床被子,头碰着头睡了。 等明慎呼吸均匀后,霍冰却睁开了眼。 床头的烛火还没有熄灭,接着暗淡的烛光,霍冰伸手探向明慎的领子,略微挑开一寸布料,看清了其下的东西—— 明慎的锁骨附近,赫然印着一枚吻痕。 他皱了皱眉,低声道了一声:“狗皇帝。”而后翻身睡了。 * 明慎第二天一早醒来,便看到霍冰已经笑吟吟地立在床前看书了。 “早,阿慎,我突然想到一个好法子,你要听听吗?”霍冰道。 明慎好奇地凑过去,便见到霍冰点了点手里的书——那原来不是什么正经书,而是一本坊间流传的禁书,插画热辣刺激。 他赶紧移开视线。 霍冰道:“食色,性也。王跋能送美人,咱们也能送,这样足够公平,也免得陛下难做,想必陛下应当疲于应付姓王的罢?等姓王的知道,他送了美人,咱们不仅要送美人还要送珠宝祥瑞,看王跋还好意思让陛下拔高待遇么?” 明慎道:“唔……” 霍冰又道:“而且,你知道陛下喜欢哪样的女子吗?” 明慎懵了:“旻哥哥以前只跟我说过,要选京中最美的女子当皇后。” “这你就不懂了,陛下这种闷葫芦呀,他爱的是奔放美丽,风情万种的那一类,唯独不会喜欢又笨又乖的清秀佳人,这样,我去选人,你去送人,阿慎,折子我都给你写好了。” 明慎接过来一看,见到霍冰写道:“今后宫凋零,自陛下登基以来,日夜劳心,未有红袖添香之喜……”大意是为了江山社稷,也免得玉旻过劳死,所以送了八个美女过去照顾玉旻。 明慎觉得不妥。他把霍冰的版本修改了一下,没有大动,只是悄悄添了几句白话:“臣最近很忙,大概不能够天天入宫,旻哥哥,你病了需要人照顾,女孩子会比臣来得贴心许多,纳妃不耽误帝后恩爱的,帮您参议后宫之事好像也是皇后的必要任务之一……我想,您是喜欢女孩子的罢。” 他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仿佛捏着个烫手山芋。那天在庭院外看见的裸身女子如在眼前,包括玉旻那一句又一句的“药性没过去”。 如果当时去照顾玉旻的不是他而是某个女子,那女子现在会不会已经封了妃呢? 他以前出自私心,曾想过以后他与玉旻各自婚娶后会如何,后来能想到的最好结果便是玉旻登基,他光耀门楣,能和玉旻娶一对姐妹,这样往后还有话能说,还是亲人。 如果可以,他是想要霸占他的旻哥哥的,但显然现在不行,因为玉旻是皇帝。 明慎犹豫着,霍冰却不许他犹豫,直接把他赶出家门,和八个美女一起打包送进了宫中。 玉旻听说明慎如约前来,让他直接去长宁殿,结果见到的就是一脸紧张的明慎,和他身后八位风情各异的美人。 明慎涨红了脸,吭哧吭哧地把奏折交给他:“旻哥哥,我是来给你送,送……送,妃子的。” 第22章 四月初三,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自太上皇禅位始,朕砥志研思, 励精以慰神明, 大赦以继庙堂,诣命勤政, 固家稳国,居安思危,非朕置后宫事宜于不顾,古人云:不温不火、行而有节, 可缓缓计矣。 然左赞善王跋、监察御史明慎枉顾臣纲,越俎代庖,以忧心皇嗣故, 行秽乱宫闱之实, 其心不正,现拟王跋罚俸三月,明慎罚俸三年,钦此。 史官将这道处罚圣旨细化了一下:“王跋,进献美人十五人,罚俸三月。明慎,进献美人八人,罚俸三年, 当庭训斥,帝面色勃然也。” 罚俸三月的圣旨也是神官过来宣读的, 他站在明家大院里,深情地告诉明慎:“明大人,您已经完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刚上任不满一月便被罚俸三年,您得自己贴补,过会儿直接把银子交给我就好……扯远了,现在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件事啦!此事足见陛下对您的器重,是希望您将心思放到工作上来,不要去想其他有的没的,给君主找老婆这些事让其他老头子做就可以啦,皇上也是体察您劳心劳力,不忍见您整天琢磨这些事,故而特意加重了您的惩罚,哎哟您别哭别哭……” 明慎跪在庭院中接旨,面无表情地道:“我没有哭。” 一遍霍冰闻声赶到,一面兴冲冲地给明慎剥着橘子,一面打量着神官:“我听到的版本怎么是满朝文武都在议论阿慎,说‘御史台新来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宛陵明氏,仗着当过陛下几年伴读就上赶着拍马屁,结果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呢?哦,应当还有‘官不大,歪门邪道的手段倒是多’之类的话罢?” 神官立即道:“怎么会!大家都在说新来的小御史定然很受陛下器重,故而罚得比王跋大人还要重,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打是亲骂是爱,陛下罚您,也是希望您有更大的进步……” “你不必说了。”明慎干巴巴地道,“我要交多少罚款来着?” 神官立刻殷勤报价:“臣跟陛下求个情,可以为您打个对折,一百二十石就算您六十石,三年便是一百八十石,换成银两大约八十两。”[1] 霍冰在旁边痛心疾首:“八十两!咱们家小明还没领到工资便要倒贴,这也太惨了罢。那个王跋要罚多少两?” “呃……”神官心算了一会儿,“王大人是没有打折福利的,罚俸三月合计八十一两。” 霍冰唏嘘道:“当小官也不容易,三年的工资不比人家三个月的多。” 神官附和着感叹:“是啊!我们也不容易,听着在社稷坛工作,每天伙食好也没多少事,但那叫一个穷啊!连一筐蘑菇都是不敢收的,为了彰显咱们兼容并包、百花齐放的神学氛围,我只收过一位番邦传教士的贿赂——一枚金币,花又花不出去,熔掉了也就那么一丁点儿,我的同事为了贴补家用甚至还出去当了算命的神棍……” 霍冰很感兴趣:“算命?您能具体讲讲么?不瞒您说,我少年时的梦想也是出去算命,打算找一个瞎子合伙出去赚钱,您看,一个瘫子一个瞎子,这不正好是桥墩子双雄么?” 神官和霍冰一见如故,立刻被请入了室内喝茶。 明慎一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把圣旨收进袖子里,而后去库房中拿钱。明家当年被抄了个干净,霍家也未能幸免,好在江南尚且余下几亩地,但地契之类的又牵扯不清,两兄弟在江南时,就靠着收租紧巴巴地过着,其中大半的钱都用在药上。 别人常说:“明家养出了两个药罐子。”就是这个理,霍冰的腿要抓药,常年服用补药,明慎从小身体差,也是小病不断的主,收租得来的钱大半都去换了药材,剩下的钱就紧巴巴的过,每年也不剩什么。 在宫里他是皇后,在外头就是个六品芝麻官,该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明慎翻出他赶路进京的存银,又从他哥的行李中翻了戥子和钢剪出来,剪了几块银子后一称,还差一点,于是又很舍不得地拿出最后一块整银,把它剪碎了补上,而后拿出去递给礼官的侍从。 做完这一切后,他看霍冰还在跟礼官谈天说地,于是过去吱了一声,说自己有些困了,先去睡个午觉。 他这几天一直睡不好,浅眠,睡不着的时候,经常就想到几天前玉旻动怒时的表情,脸色铁青,拂袖而去,明慎始终没弄明白他为什么动这么大的火。 送美女,为什么王跋可以,他就不可以?真要算到明面上,他的身份更应该劝勉玉旻早日纳妃,好让江山后继有人。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很努力地在按照玉旻的要求在做,在外是臣,在内是后,玉旻搞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要求他也都答应了下来,这样还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他左右睡不着,片刻过后,霍冰进他房里来了,见他还没睡,于是推了推他:“往里去一点。” 明慎听话地贴着墙角睡了,霍冰爬上来,把自己的腿费力的拎上来,又去跟明慎抢被子。明慎乖乖把被子让给他了。 霍冰道:“还不开心呐,我的乖慎慎?” 明慎有气无力地道:“每个被陛下当庭训斥还罚了俸禄,并且闹得人尽皆知的人,都是开心不起来的。” “那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霍冰伸过来摸了摸他的手,发觉不算特别凉,于是放下心来 。 明慎道:“记得,哥,你说送美女过去是缓兵之计,王跋最近几天百般讨好陛下,陛下不能立刻表态,于是需要我们也效法此行,让陛下有个比对,既能拒绝王跋的殷勤,还要能哄住王跋,让他觉得旻哥哥还不打算彻底撕破脸。所以我罚得特别重一些,王跋特别轻一些,虽然都是受罚了,他也会觉着这是旻哥哥的恩宠。” “不错,既然知道,那为什么还不高兴呢?”霍冰接着问。 明慎有点难过地说:“可是旻哥哥好像是真的生气,而不是假的。我分得清他假装生气和真生气的。” “真生气又如何?假生气又如何?他此举一出,满朝都听说了你的名字,晓得这是个不自量力想要讨好陛下却被当庭训斥的小官,若他们认为你是卜瑜那一边的,那么暂时不会忌惮你,对你下手;如若他们认为你不是卜瑜那一边的,那更好。”霍冰说到这里感叹了一下,“哄住了王跋,哄住了满朝文武,为你撇清党派关系,又是一石三鸟,你的这位陛下做起事来还真是图简单省事。” 明慎仍旧闷闷不乐:“哦。” “乖慎慎,别难过,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吗?”霍冰伸手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当时你太小,我去霍家时也去得太早,恐怕你不怎么记得了……哥哥讲给你听,那时候父亲母亲要我们一同备考童子科,要我教你学书,还另外塞了一个亲戚的孩子过来。我们都很讨厌那个人,因为他惯会抢功拍马屁,还故意弄脏过你的课业本,还记得吗?” 明慎全无印象:“不记得了。”他那时太小,还不记事,连当年抄家的光景都记不太清楚的孩子,又能指望他能看清几年的弯弯绕绕呢? “不记得没关系,哥接着跟你说。当时我们都很讨厌那个人,我便趁那人不在的一天,当着父亲的面突然训斥你,问你为什么只知道跟别人玩,学了坏,连课业本都能弄脏,你当时委屈得直哭,父亲听后,认为那亲戚的孩子带坏了你,于是将他送了回去。那之后我给你买了五碗鸡蛋米酒你才肯跟我说话。” 明慎嘟哝道:“哥,你可真坏。” 霍冰轻松地笑了笑:“是啊,我很坏的。那之后你懂了,经常与我合起来演戏,咱们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我时常觉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你说不定会跟着我变成一个聪明的小坏蛋。” 明慎瞅他。 霍冰又伸出手指去戳他的脑门,笑着大叹道:“可惜,可惜!你却跟着另一个家伙长成了小傻瓜,一点坏人气质都没有了。” 明慎把被子又给他分了一点,嘀咕道:“你就别埋汰我了,哥。” “那你也别难过了,这事怪哥哥,没提前跟你说好,也没让你有个心理准备。”霍冰道,“不过哥跟你保证,狗皇帝会后悔的,他敢凶你,保管他以后吃不了兜着走,还要上门来请你。” 明慎被他一句“狗皇帝”逗笑了:“别闹了,哥。我想好啦,只要为了旻哥哥好,我受一点口头上的委屈也没什么,交一点罚款也没什么,连这座宅邸都是旻哥哥帮我们买回来的,我实在也没有理由生气。等我缓过一阵就好啦。” 霍冰却认真起来:“谁要你缓?缓什么缓?我们家慎慎凭什么受这种委屈,我还就真不信了,这次说什么也要让他来哄哄你,必须哄。开玩笑呢,我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弟弟,他当了皇帝就能这么凶?” 明慎看他的视线中有几分怀疑:“可是哥,是你把我塞进宫里挨骂的。” 霍冰义正辞严:“我已经道过歉了!来,慎慎,哥哥跟你揉揉腿……一会儿请你吃橘子。” 明慎被他哥闹得没办法,笑着推开他的手:“你给你自个儿揉罢,要睡觉就睡觉,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霍冰表示还有一句话一定要说:“那你这几天还去上朝吗?” 明慎想了想去御史台后会遭受的围观和议论,有点郁闷:“我想请几天假。” “好,哥哥去帮你请。”霍冰满口答应,“你只管在家休息几天就好了,上回哥听说京中有个窑子还不错……这么看我干什么?说我请就我帮你请,上回是那个捉鱼大人来借的我,我已经跟他混熟了,帮你请个假不是难事。” “……”明慎耐心纠正,“人家叫卜瑜。” “不是一个意思?”霍冰还在那里叽叽歪歪,给他计划着“休假必去的十个地方”,明慎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当天晚上,明慎又发起了烧。 最近倒春寒涌来,早晚冷得跟冬天似的,白日里穿棉袄又热得受不了,这样下来,明慎一如他自己和他哥所料,生起病来,请假一事倒是变得格外顺理成章。 等他觉得稍微好些的时候,他又随霍冰逛了几回窑子,可总是一出去就生病,一出去就生病,每每他都以为自己要好透了,结果却没有。这一拖,连他自个儿都快要记不住病了多久,总之就记得吃了睡,睡了吃,间或跟着霍冰玩玩,一下子就过去老长一段时间。 * 最近这段时间,在朝官员纷纷察觉到了一件事:陛下最近似乎心情很差。 有王跋被罚俸三月的惩罚在前,谁都不敢在这个风口上惹事,好些人试探着上了请安折,可都迟迟不见回音。外臣的接见请求,也一概不允。 最关键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皇帝到底为了什么心情不好。一干人等猜来猜去,连玉旻肾虚,在床上遭到了挫败的原因都有人提。 御史台发现了这件事,经过了长达三天的激烈辩论,终于决定推出一位代表去撞枪口,进宫慰问皇帝。 御史台的效率一向很高,半天后,卜瑜站到了枪口面前。 枪口的神情十分沉郁:“若你是来说些朕不爱听的话的,那么现在便滚出去。” 卜瑜想着前几天御史台的同事们议论的话,心想还真是差不离,玉旻虽然不是床上受了挫,但在情场上受挫似乎也差不了太多。 喜欢的人当面送了八个美人,还巴望着能得到奖赏,那简直是当着玉旻的一干老部下打他的脸,还是抽得哐哐响的那种。 他毕恭毕敬地道:“并非如此,臣是来为您汇报本月清吏司官员情况的:一切良好,同僚们都很用心工作,之前缺席的几位大人也都赶到了京中。唯有宛陵明氏出了点问题……他生病了。” 第23章 卜瑜看着玉旻的表情, 便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他来之前,清吏司票拟小组还下了个注,赌的就是卜瑜被当庭训斥还是被罚俸, 卜瑜自己另押了“无褒无贬”, 没人跟,只有他自个儿下的五文钱。 玉旻沉默了一会儿:“他九天未进宫找朕了, 在清吏司也是这样么?” 卜瑜道:“一样的,似乎是受了陛下驳斥之后回去当天就发烧了,于是请了假。” “还有力气请假,看样子没什么大问题。”玉旻道, “他在宫外养病,能养出什么好来?这个人就是娇气,一年四季小病不断的。事情便交给你去办, 让他进宫养病。” 卜瑜一本正经地道:“可是明大人的假不是他亲自请的, 是他哥哥来请的……臣上回替明大人接他,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他告诉我说明大人病得连笔都拿不动,病得只知道要哥哥,故而亲自来找请假。臣也建议过,说让明大人进宫养病更好,但霍冰大人推辞掉了,说自己的弟弟只有自己能照顾好。” 玉旻的脸色微微变了。 卜瑜补充一句:“霍冰此人满口胡言, 信口雌黄的本事大,大约明大人当真不碍事, 只不过是被您当庭训斥了一通,有些难过……神官大人还说前些天收到了明大人补交的罚款,想来的确是不碍事,陛下不必忧心。假以时日,明大人定然可以病愈上朝。” 玉旻点点头。 卜瑜等了一会儿,见到玉旻神色莫测,于是道:“那臣先告退?” “去罢。”玉旻看着卜瑜俯身告退,忽而又叫住了他:“你等等。” 卜瑜便停下来等他说。 玉旻脸上没什么表情:“你是他的同门与上司,理应过去看望一下。你告诉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便什么时候回来,他要同朕闹脾气尽管闹,朕不会心疼。” 话音刚落,门边突然响起一声稚嫩的童声:“皇兄,你不心疼我心疼!你什么时候能把嫂子哄回来啊!” 卜瑜一看,是玉玟裹得厚厚的窜了进来,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玉旻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差了,这兄妹俩常年吵来吵去,卜瑜已经见惯不惊,赶紧告退了。 * 第二天,卜瑜传来消息,说他已经去明府走了一趟,正逢明慎出去抓药看病,并未留在府中,所以没有见到人。 末尾又稍微提了提,说明慎去看病的那家郎中向来是坐诊,不出诊,药铺和医馆坐落在望月楼一带,是京中最繁华富丽的……花柳巷子。 简言之,玉旻就此知悉,明慎生病是真,但是还有力气出门,有力气逛窑子也是真。 执意请假不来上朝,不肯入宫见他……也是真的。 第十天,明慎仍然没有来。 玉旻冷笑着道:“反了他了,真是越来越有出息,我看他是不想当这个官了。” 礼官友情提醒:“明大人当不当似乎……也没什么分别,总之他是皇后,陛下您说是罢?要我说,陛下,这种事上还是得有人退一步的好。前朝高统帝后也曾闹过矛盾,皇后去娘家省亲,一去就是五年,最后病逝了……高统帝在皇后坟前痛哭流涕,那叫一个惨……” 玉旻道:“胡说八道,自己出去领板子。” 神官赶紧道:“臣知错了!臣的意思是与其各退一步,不如主动出击,陛下为何不把明大人逮回来,任他一哭二闹三上吊,就是不放人,一来二去地就软化了,这个软化的手段也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比如绑起来在床上这样那样……” 玉旻打断他:“出去领板子。” 神官哭了,企图抓住最后的机会:“我知道!我知道明大人一般什么时候出门,陛下您不方便直接上门,但微服私访,等在路上也是可以的!臣这就去联系卜瑜大人商议此事!” 说完一阵风似的就跑了。 下午,卜瑜再次进了宫,这次是和礼官一起,认真严肃地阐述了“将明大人抓捕回宫的必要性”,理由分列如下:“身为皇后,需要明大人坐镇后宫,以免后院起火,失却公信。”虽然后宫只有明慎一人。 还有什么“明大人身为在朝官员,出入花街柳巷,实在有损朝廷颜面,于情于理,应当抓回来责罚”等等。 理由都冠冕堂皇,玉旻都不置可否。 还是神官最后一句话抓住了精髓:“明大人与您分别十天之久,一定想您想得抓心挠肺,所以才缠绵病榻始终好不全,虽说您二位在互相置气,但是嘛,您是帝王,也是明大人的丈夫,丈夫给心上人一个台阶下,又有什么不好呢?明大人一定!非常非常思念您。” 玉旻于是拍板了:“知道了。” 一群人头碰头的钻研了一下午,最终决定:在明天正午,明慎看完病回来的某个偏僻巷口将人一把带走,先送到卜瑜那里做心理工作,若是明慎服软,那么用软布轿子接他回宫;若是不服软,那么就绑着用软布轿子接他回宫。 从上到下一致认为,这个计划十分完美。 * 明慎在家里闷了十多天,终于觉得这样颓废的生活不太好,打算择吉日回去上班。 霍冰则劝说他:“狗皇帝还没来负荆请罪,慎慎,不能就这样轻易放过他。” 明慎挠头:“可是旻哥哥的性子就跟倔驴一样,要他过来哄我是不太可能的啦,以前我和他吵架了,都是我先去认错。而且都这么久了,我也不是很生他的气了。最重要的是,我们快要没钱了,我要赶在发俸禄前回御史台,能拿一点是一点。” 霍冰于是也做出了一点让步:“那你把病养全了再回去,明日再去抓一剂药,赶在月底之前就好。” 明慎乖乖答应。 结果第二天,明慎自己因为熬夜看画册,差点起不来床。霍冰打点整齐后过来找他,发觉他连眼睛都还没睁,于是道:“算了,你先睡着罢。今日我便一个人前去,正好少你一个拖油瓶,我能多空出些时间去见见莺儿姑娘。” 明慎感到很幸福:“哥,那你再帮我去望月楼底下卖珠玉碎花的摊子那儿挑几朵干琼花带回来,要红的。莺儿姑娘若是有什么珠花要补,也可以带回来让我补,我可以给她打折。” 他最近还接了点私活赚钱,帮花楼的姑娘们修补簪子、花钗之类的小东西。他父亲精于此道,做面具、易容、刺绣和修补珠玉之类的都很拿手。明慎小时候跟着看,也学会了几手简单的,一支珠花补好了,能换半吊钱和一小盒由姑娘精心制作的糕点,明慎觉得很划算。 霍冰道:“好。” 明慎就安心地接着睡了。 霍冰简单收拾了一下,让家丁备好轿子出门。 轿子摇摇晃晃,轿帘禁闭,也看不清里头有几个人。正逢今日去医馆的人多,前来接引的药僮干脆就让他们吧轿子停在馆口,自己跑进去抓了霍冰要的几味药送给他。 霍冰掂量了一下药,钱货两讫,转头又让人把轿子转向花楼。拐过一个巷口时,他往外丢橘子皮,偏头过去时,视线扫到了巷尾一行人影,突然怔了怔,开口道:“等等。” 抬轿的家丁停了轿子,探帘子进来问他道:“怎么了,少爷?” 霍冰道:“你看到街角的那群人没有?” 家丁望了半天,看是看到了,但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霍冰唇边勾起一丝笑意:“打扮是普通,混在人堆里不易察觉,但他们身量笔挺,胸膛宽厚,还有人习惯性的将手搭在腰扣上——这是宫中羽林尉,来抓人来了。大约是想来个瓮中捉鳖。” 家丁立刻惊恐起来:“是要打杀人了么?少爷,咱们还是赶快回去罢?” “不急不急。”霍冰挥手让人去医馆接了纸笔,当下写了一封口信封好,请人顺路带回明家,“咱们的小鳖不在这里,该怎样就怎样。一会儿照常走那条巷子回去,有什么变故不用管我,你们回家便是,我给你们放几天假——无须惊动阿慎。” 家丁一头雾水,唯唯诺诺地应了下来。 * 明慎睡了个好觉。 醒来后,他吃了饭,还有功夫雕了个水萝卜,预备做成鸡汁萝卜等霍冰下午回来后吃,而后自己坐去庭院中晒太阳。 晒了一半时,街坊邻居带了信件过来,一同带回来的还有他们俩的药材。 明慎一看,是霍冰的亲笔信:“宝贝慎慎,哥哥今天留宿莺儿姑娘这里,不必等我。哥哥明天带好吃好玩的给你。空巢阿慎不要太想我,乖。” 明慎小脸一红,暗骂他哥不正经,但还是叹了口气,认命了。 霍冰没回来,鸡汁萝卜还是要吃的。明慎自己晚饭吃了一道萝卜、几小片肉,而后回房中赶工,补完了他手头剩下的几串珠花。 做完这一切后,他沐浴洗漱,上床睡觉。 对于明慎来说,今天也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 对卜瑜来说,今天是相当不平静的一天。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被裹成一个麻袋还能睡得直流哈喇子的人,冷静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脸:“霍冰。” 容颜绝色的人睁开了他狭长的凤眼,似还有些迷蒙:“怎么了?我怎么在这里?” 卜瑜额角青筋直冒:“我还想问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霍冰懒洋洋地道,“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看中我的美色,想跟我搞断袖呢?若是真想,你便去躺好,我不喜欢床伴摆一张臭脸给我,卜大人。” “还有,你别想着动不了阿慎,还能收拾我。”霍冰自信地笑着,“我,国舅爷,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 第二天。 “抓错了人是什么意思?”玉旻皱眉问道。 “呃……具体的臣也不是很清楚。”礼官紧张回答,“目前的消息是明大人昨天没出门,反而是今天才出去了……” “去了哪里,朕去找他。”玉旻道,“皇后已经耗尽了朕所有的耐心,把玉玟也带过去,省得她一天到晚在朕耳边嚎着要嫂子。” 礼官擦了擦汗:“目前的消息是,往窑,窑子去了。” 第24章 霍冰一夜未归, 直到第二天晌午也没回来。 明慎有点迷惑不解。按照霍冰那个比他还要讲究娇惯的脾气,早晨不吃到他们家门外现做的把子肉饼,不喝到磨得细细滑嫩的新鲜豆浆, 他会一整天打不起精神来。以前出去玩得再疯, 最终也还是会在天亮之前赶回家的。 虽说美人有约,值得理解。但明慎仍然觉得有点奇怪, 于是揣了点吊钱,又收拾了一个包裹,将花楼姑娘们修补好的珠玉翡翠装进去,预计过会儿去找霍冰, 顺便交货。 他没来得及吃饭,出门后就晃晃悠悠地往望月楼那条街走过去,顺着阔大的长安街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 他看见城墙墩子底下张贴了许多算命先生的摊子布告, 忽而灵机一动, 拐弯找了一家纸铺,花半吊钱买来五十张麻纸,获赠了一小桶浆糊。 提着这么多东西,明慎身上的钱也不够买一碗面,或者一个把子肉饼了,他只有去买了一个烧饼,然后蹲在烧饼摊的凳子边,用找店家借来的毛笔一张一张地写:“首饰修补, 簪花翡翠,请找长安街角明家小师傅, 十文一支,童叟无欺。” 他写了好大一会儿才将这五十张写完不足一半,也不急着全部张贴出去,而是看见哪个地段好,人多,就走过去涮上浆糊,啪叽一声贴上。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贴,明慎终于被长安城管发现了——一个虎背熊腰的监市远远地喝道:“诶!你!那个小子,你给我站住!” 明慎追溯着声源看过去,终于发现了那是个监市,立刻反应了过来:“啊,是不是京城不准私贴布告?我忘了,我以为是在江南,大哥,我这就去撕下来。” 那监市准备上前来找他,却被他身边的人拉住了——拉住他的那人的监市服是暗红色的,看起来是个头头,咬耳朵说了一些什么话,那大汉立刻换了一副表情迎上来,热情地询问明慎道:“这位小公子,是来张贴寻人启事的么?哦不是啊,这是什么,我来看看……首饰修补,没问题!这儿不是主城门,看的人不如主城门多,小兄弟,我跟您推荐个地方,一个是主城门,另一个是望月楼底下,还有几条街外的桥墩子底下……这里也不错,要我帮忙贴吗?我瞧着您仿佛还不够高……” 南方来的小矮子明慎摸了摸自己的头,有点警惕:“我,我自己来就好了。” 监市很热情:“哎哟,你这孩子害什么羞,来来来,我为您贴在这儿。” 明慎摸不着头脑,手里的的纸张全部都被抢过去了,他叫道:“哎,那个,我还有一大半没写,就不劳烦——” 监市回眸一笑,摆摆手:“不碍事不碍事,我来写……首饰修补,明家小师傅,没问题!大哥帮你写,还能帮你画个小像在上面,我之前在大理寺当过学徒,专画悬赏的,就是那种通缉犯,你知道吧?” 明慎:“……知道。” 他看着这人从袖子里掏出了炭笔,刷刷几下就给他画了一个粗制滥造的小像,再给他誊抄了一遍广告词,得意洋洋地过来邀功:“您看怎么样?” 明慎过来瞅了一眼。别说,这小像画得还挺有模有样的,他还在迟疑,那监市又大手一挥,热情洋溢地道:“您别管了!剩下的咱们帮您写,保管贴满京城每一个角落……哎哟哟别给钱别给钱,受不起受不起,我也是闲得无聊罢了,还不是看您特别顺眼好看?还这么早,后生辈还没吃饭罢?顺着这条街右拐第二家面摊,今儿他们老板大喜,分量足,折扣大,快去瞅瞅罢。” 明慎坚持要给他三文钱的辛苦费,但监市坚持不收,明慎也只好作罢。 隔了老远,一个低调而奢华的轿子在城楼拐下停下,一个小女孩探出个头,又被身后的兄长拉了回去。 没人注意到,这条街附近已经被虎背熊腰的佩刀大汉挤满了,警惕地盯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玉家兄妹俩作平常人打扮,程一多则化妆成一位老迈的家丁。 玉玟感叹道:“皇兄,你真的对嫂子太不好了,嫂子恐怕是史上最穷的一位皇后了,居然还要修补珠花来贴补家用,连广告纸都只能买得起麻纸,你还扣了他三年的工资,嫂子当了你的皇后,真是太惨了。” 玉旻给她一记眼刀,玉玟没理他,跑出去管那个监市要了一张明慎的广告,带回来给玉旻看:“咦,画得还挺好,把嫂子的气韵画出来了。” 玉旻道:“再去拿一张来给朕。” 玉玟嘟嘴:“我不拿!皇兄,你要你就自己去,这张嫂嫂是我的。” 但是玉旻已经揪住了她,把她手里那张拿走了,看了看后就卷一卷放入了袖中,气定神闲地看着他的小妹妹:“拿不拿?” 玉玟只有跑去再找人要了一张,结果第二张也被玉旻抢走了。 玉玟怒斥道:“皇兄不要脸!” 玉旻却捂住了她的嘴,轻声道:“别嚷嚷,去看看你皇嫂还要做些什么。” * 明慎走在街上,摸了摸肚子,发觉那个薄烧饼不够吃,他现在是真的有些饿了,便按照那监市推荐的路线,畅通无阻地找到了那家据说有折扣的面馆。 老板来招呼了,搓搓手等在一边。明慎翻了翻菜单,有点不好意思地掏出身上的最后三文钱,道:“一碗阳春面。” “好的嘞。”老板笑眯眯地应下来,却只收了他一文钱,道,“客官,今儿个我们家办喜事,再为您送一些小菜来。” 明慎连忙道喜、道谢,而后拿了筷子乖乖地等饭。他合计着,一会儿等他交了货,拿了钱,再把去花楼里逍遥的哥哥抓回来,一定要两个人再一起过来吃一次晚饭,实在是很划算。 他要的阳春面端上来了,碧绿瓷碗,鸡汤汤底,熬得浓浓的,初看上去汤底几近透明,一勺子放入口中后方知妙不可言。绿叶点缀,又香又鲜,旁边还放了一叠酱腌的三鲜丁。 明慎正忙着闷头大吃,店家附送的小菜也端了过来——一大盆蘑菇煨鸡,热气蒸腾,油汪汪的;一海碗灼八块,外焦里嫩,用筷子戳一戳便能戳出滚烫的肉汁;蟹酿橙,蟹肉鲜香伴随着橙皮的清香,入味鲜嫩;两块巴掌大的虾饼;一盅豆花汤……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 明慎:“???” 他是个偶尔有点粗心的家伙,面汤能尝不出来是多好的鸡汤,可桌上的蟹肉和虾兵他还是能认的。一般面馆里送配菜,给你把几块肉搁实在都算良心了,这种酒楼里的硬菜居然也能端上桌? 店家笑得脸上能堆花儿:“您别怕,咱们不是宰客的,这些的确就是送的菜,咱们家有钱,开店也就是图一个开心,只要您开心了,我们也开心。” 店家再三保证了,明慎这才放心伸筷子。他不由得感叹道:“有钱真好。” 店家附和道:“是呀!” 明慎又道:“我能打包么?吃不完的我想带回去喂我哥,他是个瘫子来的,我们家也很穷。” 店家立刻点头答应,又去给他找食盒。 …… 相邻的面馆内,玉玟开心地吃着面前的酸菜鱼——她被接回宫之前能奢想的最好吃的菜肴,含混不清地道:“哥,嫂子真是太惨了,吃饭吃不完的居然还要带回家,身上只剩三文钱……我突然不想让他当我的嫂子了,我很心疼。” 玉旻低声道:“闭嘴,吃你的去。” * 明慎酒足饭饱,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食盒——他基本没去动那些菜,想着要带回去给霍冰,只将面条吸溜完,将汤喝完了,剩下的全部打包带回来,又一定要把剩下的两文都给店家:“就当为您庆贺喜事,虽然这点钱很少……不然这也太过意不去啦。” 店家百般无奈地收了。 明慎负重前行,再走两条街就是他哥常去的那家花楼了。越是热闹的地方,他越喜欢,下午人头攒动,叫卖声不停,眼看着就要走到花楼跟前了,明慎却突然发现周围变得更加拥挤了,乌泱泱的一大帮人都被赶出了花楼,吵吵嚷嚷的。 明慎略微扫了一眼,见到被赶出来的不仅有客人,还有姑娘,他正想过去问问怎么回事时,就看见花楼大门在他眼前“砰”地一声关上了。 明慎:“?” 这还没到晚上,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候都还没到,望月楼居然关门了? 他询问了几个人,发觉那些人也同他一样一头雾水,姑娘老鸨们自个儿也不清楚,只说好像接到了什么通知,说是官家人要来清查什么人,但究竟要查什么人,没有一个人知道。 明慎四下看了一圈儿,又问了一圈儿人,没有找到他哥,也没有打听到他哥常常提到的“莺儿姑娘”在哪里。 难不成是刚好错开,霍冰已经回去了? 明慎想到霍冰那个聪明脑瓜子定然出不了什么事,一下子也放了心。他正打算回去时,抬头却见到一个在他这儿补了簪子的姑娘,那姑娘也看见了他,惊喜地道了一声:“明公子!” 明慎道:“嘿,正好,我把补好的簪子给你,姑娘你看看还要不要再改动些什么?” 姑娘要补的是两支簪子,第一支一枚普通的木簪,有些裂痕,明慎顺着裂痕雕刻了纹样上去;另一只是黑玉的,明慎便用银填补,两色交相辉映,玲珑亮眼。 姑娘抿嘴笑着:“盼星星盼月亮,您可算是来了,若是今儿不闭馆,定然还要请您上去坐坐。” 明慎收了钱,放好包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不太巧,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啦,往后还有活计可以找我,我不在的话就交给我哥。” 明慎来京勉勉强强半年,霍冰来京不足一月,却已经在京中各大官窑子中混得风生水起,很有姑娘缘。这姑娘看他要走,一时舍不得,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挽留,干脆拔下了头上的簪子递过去:“等等,明公子,这支簪子虽未破裂,但我想要换个花样,您看可以吗?” 明慎闻言果然停下脚步,接过来打量几眼,询问道:“可以,你想要什么样的?” “往上挽一朵蝴蝶花,可以吗?”姑娘道。 明慎笑了:“这个好办,你先在此地等等我,我去旁边买朵蝴蝶花,压着纹路帮你缠上去就好了,姑娘要什么颜色的?” 女子道:“随明公子心意便好。” 明慎认真打量了一下她:“姑娘面色皎白,便不用太素的颜色,为你挑一朵樱草色的,如何?” 姑娘脸浮上些许绯红:“也随公子的。” 明慎便去了。 他刚刚收到了一吊钱,有底气在货郎那里挑来挑去了,市面上卖的这种蝴蝶珠花是京中妇人们时兴的打扮,有的好别在衣襟上,有的爱别在发间,别在发间的容易掉,于是许多女孩便想方设法将它用簪子插上,但终究只管用一时。 明慎的法子则非常简单,他手巧,也从他父亲那儿学过一种特殊的打结方法,顺着簪子的纹路压一压,几个来回便能串好。十年前,明慎的母亲是京中在最先拥有这种蝴蝶花的头簪的,都说霍氏女是下嫁明家,可人人都羡慕他母亲永远有最好看的妆容,最精巧的首饰,而这些统统出自明慎的父亲之手。 明慎回忆着往事,挑好了蝴蝶花准备付钱,结果那货郎却坐地起价,市价两文的花非要收十文,明慎好言好语地讲了半天的价,货郎却要死不松口。 明慎遗憾地摇摇头,正准备换一家时,却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扣住了:“全买下,朕……我出钱。” 身后还有熟悉的小姑娘声音,大声道:“见隐哥哥真是太惨了!买十文钱的东西都要讲价!” 明慎一偏头,便看见了玉旻的脸。双眼深不可测地望下来,看得他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一步,却被玉旻拽得更紧。 程一多递了五块雪花银过去。 明慎来不及跟玉旻认亲,立刻叫道:“别给呀,这家太贵了!”他琢磨着,有钱也不是这个花法,这货郎明摆着坑人,真要被坑进去了,那定然是大傻瓜。 玉旻认真道:“别说了,朕都明白。你尽管买,往后喜欢什么,尽管买便是,只要你愿意。” 明慎觉得自己这种市井小民跟玉旻这个没出过皇宫的人根本讲不清道理:“……不,您不明白。” 玉旻接着道:“只要你想要,这天下都会是你的,阿慎。” 明慎:“……” 第25章 在玉旻的坚持下, 明慎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货郎的所有物品——上百朵蝴蝶花、一整卷整整齐齐分列好的簪子和珠钗,小孩玩具,脂粉蔻丹等各类杂七杂八的东西。 玉玟很高兴, 寻宝似的埋头在里面淘了半天, 又兴奋地告诉明慎:“见隐哥哥,小时候我的愿望就是出去当个货娘, 什么都有,小食随便吃,玩具随便玩。” 明慎深有同感:“我在江南时也想自己开酒楼当老板,可以放开肚皮吃。” 玉旻发言了:“说得这样凄惨, 你们在宫中过得这样难受么?” 玉玟立刻道:“可是哥!你自己连喜欢的炸虾段都最多只能吃三筷子,我在宫中也被教育说公主不能吃太多,祖宗规矩还有育儿三分饥和寒, 我前些天看见海南郡王的儿子, 比我大五岁,可是跟我差不多高,瘦得跟什么似的,哪有外头逍遥自在?” 说着又要感叹:“我和皇嫂真是太惨了。” 小姑娘瞥了瞥玉旻隐约发黑的脸色,立刻又改正道:“我,皇嫂还有皇兄真是太惨了。” 明慎此时也终于从砍价不成的遗憾中回过神来,问道:“陛下为何和小公主从宫里出来了?” 玉玟兴冲冲地告诉他:“是皇兄想皇嫂了,特意出来找你的!还有玟玟也很想皇嫂, 皇嫂什么时候回去啊?” 玉旻打断了小公主的话,道:“朕带玟玟出来玩, 顺便监察有无在朝官员渎职,行不轨之事,比如逛窑子什么的……你为何在这里?” 他紧紧盯着明慎。 明慎咽了咽唾沫,小声道:“我来逛……我来找我哥。” 玉旻又问:“那找到了么?” 明慎眼看着自己要解释不清,已经开始快速回忆“在朝官员被抓到逛窑子会被罚俸多久”并计算自己几个月的工资足够贴补,一边走神一边灰溜溜地回答道:“还没,没有。他大约回家了罢。” “哦,回家了。”玉旻道。 明慎跟他大眼瞪小眼了半天,突然一拍脑袋,想了起来:“对了,陛下,臣还有些急事要处理,可否允许臣先退下,过会儿再来找您?” 玉旻道:“朕跟你一起去。” 明慎无法,只得带了玉旻一并去了花楼底下。花楼突然关闭,客人们观望了一会儿后就陆陆续续的走了,只剩下一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老鸨和姑娘们排成一溜儿,就在楼底下边晒太阳边谈天说地,跟过路人调笑几句。 离花楼越近,玉旻的脸越黑。明慎一眼就看见了要他给簪子挽花的姑娘,刚要走过去时,回头又拉住了玉旻,踮起脚来按住他的肩头,一脸严肃地道:“陛下不要再往前去了,前面很凶险,人太多,说不定有刺客,如今大家乔装打扮,很容易出事。” 玉旻就站定不动,看他满眼笑意地走向楼底下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 其实明慎是怕玉旻遭人调戏——花楼的姑娘们速来放诞任性,有时候说些话让他一个男儿家都脸红,本来这里的姑娘都格外青睐长相俊秀的嫖客,更别说玉旻这样长得尤其好的了。他已经瞧见了,玉旻还没靠近,便已经有姑娘家好奇地打量他,掩面窃窃私语着什么,还时不时地笑几声。 可惜玉旻本人毫无察觉,他视线一路都跟着明慎。 明慎给姑娘挽好了珠花,又收到了五文钱作为报酬,在姑娘依依不舍的眼神中喜滋滋地回来找玉旻了。 玉旻冷声问道:“干嘛去了?” 明慎挠头:“您看到了,帮人补一点珠花首饰什么的,可以换一点钱。” “怎么补的?”玉旻面无表情。 明慎端详了一下他的脸色,觉得自己恐怕真的要被当做来逛窑子的被抓了——胆战心惊地又去货郎的担子里找了一枚木簪,再找了一朵花,给他示范着怎么把花串在簪子中,串好了一朵后,玉旻道:“没看清,再演示一遍。” 明慎便大气也不敢出,又给他串了一支,又放慢了动作,给玉旻仔细看。 玉旻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瞧,等他串完了也不表态,明慎抓住机会献殷勤,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可以了吗?您若是喜欢,我也给您串一个?” 玉旻不置可否,明慎就端详了一下他,给玉旻选了一支雅致些的骨笄——质量当然不会太好,但胜在还有些好看。他照样挽了一朵樱草色的花上去,仔仔细细压实,而后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玉旻收下了,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阿慎,你身为皇后却张贴布告,私下接活,是想让别人看不起皇家,说堂堂一国皇后竟然穷酸成这样么?” 明慎僵了僵,垂头丧气地道:“我本来就……穷成这样的。要不是旻哥哥你罚了我三年的工资,我也不会这么急着用钱。” “皇后份例不计物件,单是银子便是一年一千两,你不会来找朕要么?”玉旻扣着他的手腕往回走,明慎跟个小孩儿一样不得不跟在他身后。 明慎小声道:“您不是当庭训斥我,让我滚出去的嘛……后来我请了病假,也没有什么时间来见您。” 玉旻这么一出,让明慎也有了一点小情绪。他又想起了当日被雷霆震怒的玉旻劈头盖脸一顿骂的事,走得也不那么情愿了。 他把手从玉旻手中抽出来,道:“陛下没什么事的话,臣就先回家了,我哥应该还没吃饭……我把饭带回去给他。”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宫?”玉旻道。 明慎想了想,不确定道:“不知道,或许等我的风寒再好一点之后?” 玉旻看了他一眼,忽而再度抓住他的手:“现在立刻跟朕回宫,身体不舒服的话,等御医给你看了再说,要休息多久你说了不算。” 明慎努力把手抽出来,有点无奈:“旻哥哥,我去医馆看过了,郎中也要我在家好好休养的,如果您觉得我在御史台请这么久的假,有尸位素餐之嫌的话,将我罢免也是可以的……” 玉旻的脸色微微变了:“朕不是这个意思。” 明慎嘀咕:“那就是了,您是皇帝,就不用关心我们这些小官请假多久了。” 玉旻坚持道:“外边的郎中能有御医好?你先随朕回宫。” 明慎道:“我在街口那家医馆看的病,老先生之前也是御医,开了方子的。” 玉旻:“……” 明慎又道:“今天窑子也关门啦,您也查不到什么违法乱纪的官员的,还是早些回宫罢,外面人多眼杂,说不定会有歹人。您也是,玟玟还小,外面坏人很多的,万一出什么问题怎么办?” 他又补充:“虽然臣很穷,是有些丢您的脸,但是臣真的很需要这些钱,我……我这就把我的布告都收回来,对不住,旻哥哥。” 明慎看了一眼在一边可怜巴巴的玉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而后回头试探着问道:“那臣……先告退了?” 玉旻的脸色此刻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 明慎偶尔被他凶几次是会变乖,但真要觉得有点委屈时,那也是会生出反骨的。 他何尝不知道这几句话有些刺人?小时候他会直接哭,玉旻还能哄哄,但他现在显然不能哭了,他是个大人了。 明慎闷闷不乐地告退了,又回到了他之前张贴布告的地方,沿路将布告一张一张地收了回来。然而有些奇怪的是,他记得自己明明买了五十张麻纸,可最后收回来的只有四十八张。 或许是被风刮跑了?他想着。 明慎回到家中,发觉霍冰已经回来了,只是在睡觉,他便没有去打扰他,只是让家丁去热了他带回来的饭菜,预备等霍冰起来后一起吃。 他一面盘算着要不要辞退几个家丁,这样下个月他们家发不出工资,一面就有些后悔——玉旻不管怎样都是皇帝了,他虽然觉得自己有点委屈,可他一开始就是想做点事情帮到玉旻,不是吗? 他坐下来打算写一封道歉认错的折子,像以前他们吵架拌嘴的每一次一样,首先让步,结果还没开始写,宫中的人马就到了—— 抬来了整整十箱纯金并纯银,珠宝不计其数。明家的前院几乎要被这些东西堆满了,无处下脚。 来读圣旨的是程一多,他清了清嗓子,只简单地道:“阿慎,这些都是陛下赏你的。” 明慎惊呆了:“我,我不用这么多……就算是皇后的份例,也没有这么多呀?” “是这样的,阿慎,陛下深觉亏待了你,所以决定预支十年皇后的俸禄。本来陛下想预支一百年的,但是动用这么大的一笔银两会被户部注意到,故而先拿来了这么点。” 明慎:“……” 程一多叹了口气:“阿慎,从前你们也吵,至多不过三天就好了。如今陛下当了皇帝,你既要为人臣也要为人后,都不容易,可陛下想明白了他到底要把您当做臣还是当做后,您自个儿想明白了么?” 明慎愣了愣:“我……” 程一多摆摆手:“话说开,阿慎,有些话直接同陛下说便好了,我就先回去了。你好好养病,我们在宫中等你。” 明慎看着老太监走后,嘀咕道:“我想好好跟旻哥哥说话来着,可是旻哥哥从来不肯跟我多说……” * 霍冰醒来后,看见满院子的金银珠宝,倒是没有很惊讶。反倒是他一醒,明慎就说着有些疲累,早早的就要去睡了。 明慎道:“哥,那道荸荠饼还有酥黄独你不准吃光了,明天我起来还要吃的。” 霍冰道:“谁跟你抢?我只吃肉,菜都归你。” 明慎便去睡了。 他又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他和玉旻吵架的那一回。玉旻心高气傲,喜怒无常,要指望他道歉基本是不可能的,还爱赌气,简直难缠得要命。 他弄丢了他给他雕刻的小鸡——玉旻说是凤凰,玉旻好几天没理他,他摸过去道歉,撒娇,承认错误,无所不用其极,可玉旻也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他一个心急就哭了出来,以为玉旻不要他了,玉旻看他哭了半天之后,表情松动了,俯身把他抱在怀里,又用袖子给他擦掉鼻涕眼泪,道:“阿慎不哭,我不怪你了。” “不怪你”这已经是玉旻做出的最大让步。玉旻记仇,且有仇必报,是个从来不会谅解人的人,要他不计较什么事,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明慎迷迷糊糊的睡着,忽而觉得有些干渴,一睁眼发觉已经是半夜了。 他有点懊恼自己错过了今晚的宵夜,刚要坐起身来,又给吓了回去——他床前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他走过来,赫然是一个黑色的人影,明慎还没来得及叫人,就被捂住了嘴巴扑倒在床上。 再抬眼一看,是玉旻。 明慎惊魂未定:“您怎么来了!” “朕爬窗来的。”玉旻道,低下头来看他,“朕想了许久,上回是朕冲动了,白天有许多话未曾与你说清。” 明慎觉得自己都要结巴了。 玉旻半夜翻窗过来找他,就为了找他说几句话? 他下意识地道:“白天……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和你吵架的,旻哥哥。” “朕知道。”玉旻摸了摸他的头,顺着他的头发滑到他脸颊边,捏了捏他的脸皮,“是朕不对,阿慎,你要朕做什么都好,别同朕置气了。” 第26章 明慎下巴都要惊掉了—— 他方才还在梦里想, 要玉旻主动认错服软简直比登天还难,结果玉旻就主动来哄他,还道歉了? 他揉了揉眼睛, 手也被玉旻一把抓了过去, 压在手心里握好,低声问他:“你的答案呢?” 明慎赶紧道:“臣不和您置气了的。” 他又想了想, 道:“那些赏银,陛下还是收回去罢,臣错了就是错了,该罚的, 本来我和我哥还算宽裕,只是一下子罚光了八十两银子,手头有一点紧。我再做几单生意就有钱了, 您不用动用皇家私库, 这样您自己的零花钱也没有了……我听说户部那些老头子都是很抠门的,就算是给您的零花钱也没有很多。” “你拿着,阿慎,这些不是赏银,是你的份例,明白吗?”玉旻道,“朕今日只让程一多送了十年的过来,还剩九十年的朕会在年底之前给你, 最近户部那帮人皮痒,想要撺掇张念景冻结皇家金库, 我还要花点时间收拾他们……另外,朕打算将人头税从七岁后撤到二十岁,免得好些地方穷苦,听说地方有些人克扣严重,百姓交不起人头税,故而杀婴……” 他还撑在明慎身上,半压不压的姿势,跟他认认真真地讨论这些问题。明慎发觉玉旻每当提起这些事时就如同换了个人一样,将他所有的阴戾、狠绝和厌世的一面全部收敛起来,小心又认真地当着他的皇帝。 他想,他的旻哥哥是真的不一样了。 或许和他一样,都长大了罢。 想到这里,他忽而伸出手抱了抱玉旻——向上凑过去,抱住他的脊背,将脸贴在他怀里的姿势。他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他的旻哥哥大半夜跑过来跟他这个六品芝麻官道歉,还有点心疼。也为他不在玉旻身边的这飞速成长的两年而感到高兴。 玉旻:“?” 他被明慎突如其来的动作止住了话头,就那样低头看着明慎,稍稍动一动,唇便能擦过明慎的额头。 他真的那样做了,低头在他眉心吻了吻。 明慎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似的,猛地缩了回去,带着玉旻直接放松下来,压在了他身上。 明慎差点没被压出一口老血来,赶紧伸手推了推他:“您……您好重。” 玉旻得寸进尺,将下巴搁在他肩颈处,整个人埋在他身上,低笑一声:“提前适应一下好不好?宝宝?” 明慎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适应……适应什么?”随后他反应过来了,立刻脸红了起来,说什么也要把玉旻推下去。 玉旻倒也随他,往旁边翻过去时顺便就把明慎拉进了怀里,继续之前的话题道:“朕预支十年的,还剩九十年的明年给你,好不好?” 明慎被他压在怀里,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连说话都瓮声瓮气的:“旻哥哥,我们活不到一百岁的……不对,那样你要活到一百二十二岁,我要活到一百一十七岁,那就太长啦。” “长点不好么?”玉旻道,“百年好合,那你一定要当朕的皇后满一百年才可以。你领了皇后的俸禄,就不能反悔。” 明慎不知道说些什么,但他居然还空出功夫来算了算:“可是,不说百年前,就是十年前,米价也比现在低得多,再过百年说不定米价飞涨,陛下您现在就把一百年的例银给了我,我是不是有点亏?” 说完他就后悔了,磕磕巴巴地道:“我,我就随便说说……” 玉旻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皇后是想要利息?“ 明慎赶紧道:“没有没有,臣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臣只要能吃饱肚子就好……” “你来朕这里,朕又不会饿着你,以后不要随随便便帮人家姑娘补珠花,知道了吗?”玉旻命令道。 明慎先是“嗯”了一声,而后不情不愿地扯了扯玉旻的袖子,小声道:“可是旻哥哥,就跟你闲下来的时候喜欢琢玉一样,我偶尔也是想做一点珠花玩玩的,这样可以吗?现在我不缺钱的话,那我……无偿给她们补,可以吗?” 玉旻一听,这个家伙心不死,不仅还要继续给人家姑娘补珠花,甚至将要变成不收钱的,于是立刻道:“不行。” 明慎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阿慎,你最近是不是越发的会顶嘴了?”玉旻道。 明慎把下巴埋进被子里,嘀咕道:“好像是,对不起,旻哥哥。” 玉旻只用一只手就把他从被子里扒了出来,扣着他的下巴尖,将他扳过来面朝自己,眼神深沉无波,有点凶。 明慎觉得自己冤死了——明明什么都没做还道了歉,结果玉旻又开始凶他。 他的旻哥哥以前不是这样的,虽然也很凶,但是对他总是和颜悦色的,喜怒哀乐也都写在脸上。明慎仗着刚刚和玉旻和好,也瞪了回去,希望玉旻好好珍惜他来之不易的消气,结果还没瞪到一会儿,他自己首先败下阵来。 他以为玉旻要骂他,可是没有。年轻的帝王低头看着他,轻轻地吻了上去。 时隔十多天,两人再度隔得这样近,失去已久的温软触感和水润唇舌重新变得生动、鲜活,明慎没反应过来,嘴唇抿着,又被玉旻小小地掐了一把。 他不解地看过来,玉旻才道:“阿慎,张开嘴。” 他这才红着脸微微张开唇舌,随后被玉旻一口吻住,亲吻吮吸,辗转交错。明明是很深重的动作,可呼吸声却轻得不得了,好像怕碰坏了什么东西一样,好像他是什么脆弱的珍宝。玉旻的手缓缓地摩挲着明慎的眼尾,等到身下人被亲得喘不过气来时,才沉声问道:“怎么这么乖?” 那是虚张声势,狐假虎威的凶狠,很好辨认,但明慎的脸一下就更红了,仿佛他成了什么不正经的人,他在出斥责他不懂拒绝的轻浮。 他憋着声音不敢答话,玉旻却放软了预期,在他颊边亲了一小口:“怎么这么乖呢?谁把你养成这样的?”这回又像是有些认真的懊恼。 他揉了揉他的头。 明慎终于开口了,低声道:“还不是……您……” 玉旻眼中的笑意越来越盛,他伸手把他抱起来,抱到身上,也不做什么,就是那样紧紧地包围着他,不撒手,声音有些许的喑哑:“早些回去罢,阿慎。” 明慎道:“……嗯。” “拉钩。”玉旻说着勾起他的手指,低声道,“答应朕,很快就回去,好不好?四月十三有场春猎,你来陪朕,好不好?” 明慎道:“四月十三吗?可是那天我要陪我哥去看他的腿,上次听人说有个老药医针灸治疗瘫子很有效,我想针灸说不定会很痛,还是去陪一下他好了。” 玉旻道:“他又不是三岁小孩了,你实在不放心,朕让人陪伴他去就好了,让卜瑜去,就这么说定了。” 明慎仍觉得不妥,还要跟他说,结果玉旻翻过身来,认真对他道:“阿慎,这次春猎,太上皇会随行,张氏那帮人也会去,朕登基以来孤立无援,唯有你来了才找寻到几分主心骨,你不来,朕夜间连个话事的人都没有。” 明慎立刻就心疼了,赶紧道:“好好好,那就去,我哥就再劳烦一下卜瑜大人好了。” 玉旻跟他拉了钩,又用皇命威胁了一番,确保明慎不会放他鸽子,这才放心地下床,又回头给明慎掖好被角。 明慎以为他会留下睡觉,不禁有些疑惑:“旻哥哥,你不留下睡吗?我去给你准备沐浴用品,衣裳我给你洗了,烤一烤就干了,很快的,您能赶上早朝的。现在回去的话还要耽误时间,那样睡觉也睡不好了。” “不了,阿慎,朕今日早朝前还约了人谈事。”玉旻摸摸他的头,把他按在床边不许他起来送,“朕就是过来见见你。” 又舍不得似的,在他眼睛上落下一吻,再三叮嘱道:“四月十三一定要回来,阿慎,为人臣要懂得变通,也不要朕说了十三号来,你就真的能拖就拖到那个时候了。侍奉君主也是你的职责,知道了吗?” 明慎乖乖窝在被子里,应声道:“好。” 玉旻便整了整衣襟,原样从窗边翻走了。出去后还记得给他重新关上。 * 明慎慢慢养着病,快到四月十三的时候,宫里的各路通知都到了,提醒着他一定不要忘了早日回宫。 要不就是送点儿珠宝,隔天又送来几套茶具,总之是零零散散的。 四月十二当天傍晚,直接送了个人过来——玉玟坐在马车里,兴奋地跳下来,扑进了明慎的怀里。 小姑娘欢呼道:“见隐哥哥!皇兄让我来借你,不过在我们回去之前,你是不是可以带我去逛窑子啊?” 明慎:“???” 小姑娘跑遍了他们家上上下下,还推着霍冰的轮椅到处跑,把人晃得吱哇乱叫,号称“让你体验一下飞的感觉”,还强烈要求大人们带自己去窑子里玩。 一天下来,霍冰累瘫了,告诉明慎:“你把她给我带回去,从今以后哥哥一个人看病也没关系,只要你把她带回去。” 明慎哭笑不得,只有给他哥剥了几个橘子哄着。 等回了房,他看见小姑娘过来,费力地拖着一个布兜,于是问道:“小殿下,这是什么?” “是我母妃的珠钗翡翠,有的坏了,玟玟也想请嫂子帮我补一补。”玉玟一不在人前就立刻开始叫他嫂子,怎么劝也劝不听,她骄傲地宣布,“皇兄怕你又跑了,特意让我收集了各宫坏掉的珠玉翡翠,让你补着玩,你看怎么样?” 明慎挑出一支珠花看一看就懂了。普通平民女子的他能补,宫里的却不能,因为材料都是最顶级的,有的掉了几块珠子,都是要去内务府找原料的,让他帮着补,说是给他玩,其实还是在催他回宫。 明慎叹了口气,笑了:“好好好,我不跑的,玟玟,咱们一起回家吧。” 第27章 明慎到底还是没能在十三号之前回宫, 他带着小公主四处转了转,一不留神就玩晚了,干脆再在家中歇一天, 预备明日早晨赶去宫中。 他把玉玟哄着睡在了自己的房间, 决定今晚熬夜守在门边,免得小公主遇到什么不测。他觉得玉旻动不动就放小公主出来的举措非常不合适, 故事中的刺客那么多,他都不放心,玉旻这个当兄长的是怎么能放心的? 霍冰听说了玉旻要带他去春猎的事,又问了问随行人员, 明慎表示他不知道:“我没有去过春猎,不过按例是五品以上的官员要去,本来我是没有资格去的。” 霍冰道:“哦。” 他垂着眼, 好像在默默思考着什么。明慎一看到他哥动脑筋就紧张, 生怕他从玉旻这几天的大动作中看出点什么,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问道:“哥,你不问问为什么我会去吗?” “凑数呗,还能咋地,就你这小模样往那儿一站,也是赏心悦目啊。”霍冰懒散地道,“朝中谁不知道你长得好?我上回还听说他们给你们取了个外号,就叫兰台双玉……别这么看我, 哎哟哎哟别哭我的乖慎慎,我的意思是皇帝爱重你, 上回把你骂得狗血淋头,这回当然要再接再厉好好哄你了,这有什么奇怪的?” 明慎木然道:“哥,我没有哭。不过兰台双玉……兰台我知道是指我们御史台,可是还有一个是谁?” “那个抓鱼啊。”霍冰琢磨道,“他好看吗?其实我觉着他没有你一半好看。他长得是不是太正经了?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人抓回去严刑审问的脸,你觉得他好看?” 明慎道:“行了,哥,人家叫卜瑜,而且卜大人是出了名的唇红齿白丰神俊朗,是我们御史台的著名背锅侠和青年才俊,他对我很好的,而且他不是还要陪你去看腿吗?” 说着,明慎又认真捏了捏自己的脸,疑惑道:“可我长得不正经吗?旻哥哥也从来没说过我长得不正经呀。” “去去去,别在这儿跟我废话,我的慎慎天下第一好看,快去念书给我听,现在是我的药浴时间。”霍冰道,“不知为何听说捉鱼兄因为要陪我这个瘫子去治病而去不成春猎玩,我还有点高兴。去拿书罢,阿慎,今日我想听你读霍光传。” 明慎就跑去找了书。他念完后,霍冰也泡完了,明慎就跑过去扶他出浴,给他擦身,再把他抱回轮椅上,一路推到床榻边。霍冰挡了挡他的手,自己爬上榻,再安静地坐起来靠在床头,等待着明慎给他捶腿按摩。 这是兄弟二人在江南留下来的习惯。霍冰的腿并非毫无知觉,只是疲弱无力,不足以支撑他站起来,抄家的当时他脊背挨了人一记闷棍,从此就站不起来了。 头两年是什么知觉都没有,后来好好养着,慢慢有了一些知觉,时有时无的,经常生出锐痛来。霍家与明家不同,根基深厚,霍冰之后就被接去了霍老将军的故人那里,从小辗转多处求医,只可惜一直没什么进展。 他向来不麻烦其他人,于是自己学了按摩术,准备趁自己还按得动的时候多试试,不用仰仗谁。可明慎这个家伙到江南不到几个月,闲着无聊就跟着他学来了十成十,经常拿他练手,把他按得吱哇乱叫,霍冰从此也开始偷懒了。 明慎卖力又认真地给他按着腿,霍冰静静地看着,看了一会儿后,突然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皮,低声道:“慎慎。” 明慎抬眼看他:“嗯?” 霍冰道:“此次春猎,你要将公主看好。” “公主?”明慎有些诧异。 “如今内宫空虚,陛下尚未立后,最疼的就是这个小妹妹,驸马之位人人觊觎——虽然公主还只有十岁不到,但早日成婚,驸马入宫照顾的先例不是没有。有些人的下作手段你是想不到的,具体我不多说……你明白吗?” 明慎立刻紧张了起来:“我明,明白了,可小殿下周围都有侍卫的,我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 霍冰道:“小殿下喜欢你,你寸步不离她左右就是了。退一万步说,万一小殿下日后对你生出点情意,咱们家有个驸马爷,也能光耀门楣不是?” 明慎连连摆手:“不了,不了。” 霍冰的视线锐利如刀:“为什么不?” 明慎被他的视线唬得一愣。 他哥还不知道,小公主对他这么亲热并不是普通的喜欢,而是……对嫂子的那种喜欢,因为在明慎这里,小姑娘能得到许多在玉旻那儿得不到的自由和关照。 不过明慎还记得自己光耀门楣的志向,这会儿就开始琢磨:玉玟既然是不可能嫁给他了,那么嫁给他哥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最重要的是,还要看玟玟喜不喜欢,小姑娘也不是什么交换地位的筹码,她本人的意思是最重要的。看玉玟推着霍冰的轮椅疯跑的架势,好像是不讨厌来着。 明慎觉得有点愁,心里已经默默有了计划,准备过些天去旁敲侧击问一问玉旻对玟玟的驸马人选有没有想法,要是还没有,他就推荐一下霍冰,虽说可能性小,但也要试一试,毕竟他觉得霍冰是他认识的最靠谱的人了。一想到可能会有王跋那样的丑东西对这个整天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虎视眈眈,他就很不高兴。 如果玟玟不要他哥,那么他也可以请玉旻帮他哥安排相亲,至少先解决一下终身大事。 他打着鬼主意,老老实实地道:“不为什么,哥,我会尽力试一试的。” “你有这个觉悟就好,咱们家的人要安身立命,唯有再次得到皇家人的垂青。”霍冰道,“哥哥觉得,你一定能行的。” 明慎胡乱应了下来,心里滴溜溜地打着他的小算盘,溜回去守着玉玟睡觉了,全然不知自己的想法都写在脸上。 霍冰一向是对他心中的小九九摸得门儿清的,两年间,他连明慎第二天想吃什么都能猜到,此时定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霍冰看着房门关上,唇边慢慢露出一个微笑:“……小兔崽子,倒是会想,别说公主了,就是普通姑娘家,也不愿意嫁给一个瘫子的。” * 第二天清晨,明慎和玉玟一起赶到了宫中,头上星子高悬,深春的早晨还有些冷,他见到了玉旻,本以为玉旻会生气他迟到了一晚上,结果没有。 玉旻看了看他眼上偌大两个黑眼圈,问道:“没睡好?” 他走过来摸了摸明慎的手,发觉他指尖发凉,于是让人拿来了狐裘,贴近了给他围上,又温柔地问道:“困吗?下午出发,你回朕的寝宫歇息片刻罢,朕忙完手头的事再过来陪你,稍后我们一起用饭。若是你饿了,便和玟玟先吃。” 玉旻的眼神很古怪,好像是努力做出温柔的神情来,但由于平常绷着惯了,故而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那声音也温柔得不像话。玉旻平日里说话都是颐指气使的态度,最好时也是淡漠如水,什么时候转了性? 明慎怂如鹌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玉旻额头贴了贴:“旻哥哥,你没事吗?” 玉旻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朕没事,你这么问的意思是觉得朕应当有事吗,阿慎?” 明慎一看他重新凶了起来,放心了,扯着玉旻的袖子道:“那我先去睡一会儿啦,旻哥哥。” 玉旻又开始放轻声音说话了,温温柔柔的:“好。” 明慎:“……” 他觉得玉旻魔怔了。 更魔怔的是等他睡醒起来后,玉旻还派人给他送来了一本《皇后规矩》,前半本是歪歪扭扭的洋文,他看不懂,往后翻才找到一位同事的笔记——他们御史台的一位小翻译,平常负责将各种蒙语、维语和其他乱七八糟的语言翻译成官话。 原来是本故事书,大致是说西洋也有类似女娲和皇帝的神仙,只不过这对中的男神仙荒淫无度,经常四处寻花问柳,搞得他的妻子很生气,天天查岗追打,经常搞得丈夫颜面扫地。 玉旻在这里用朱笔批示道:“皇后应善妒。” 明慎:“???” 他原来研习的版本,不是都说“妒为失德”么? 往后看,是那个男神仙四处播种的传奇,玉旻再次批示道:“不足为道也,得一人长相守方是正道,得皇后一人足矣,帝后共勉。后宫三千不如一人长久。” 明慎:“???” 他捏着这本书,觉着有点烫手,讪讪地感叹道:“原来旻哥哥还这,这么纯情的。” 他现在觉得这本书大约都是胡说八道,玉旻给他看着玩玩的,于是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对他的旻哥哥很放心,年少时玉旻或许想过令心上人宠冠六宫,但也没有到不封妃这么离谱。 片刻后,玉旻匆匆回来跟他用了饭,席间连话也没说上几句,立刻又出去了。 明慎直到下午才又见到他。玉旻立在长宁殿前,回头看了看殿外乌泱泱排好队陆续乘轿的官员们,忽而道:“宛陵明氏,过来与朕共乘。舟车漫长,陪朕下棋解闷。” 明慎其实不会下棋。但他也知道这是玉旻给他单独的荣宠,怕他在小轿子里颠簸到,于是乖乖地跟着玉旻钻进了轿车。按规矩,他这种五品不到的芝麻官要坐内务府加派的青布轿车,里头不配备茶水果盘,也不配柔软的坐垫,而且一车要挤四个人。 本来是相对着坐下,玉旻直接伸手把他拉了过来。明慎差点跌到他怀里去,好不容易才在玉旻身边坐稳了,又被玉旻拽了过去,这次是结结实实地被他抱进了怀里。 明慎赶紧戳他:“陛下,这还是外边。” “这是里面。谁也看不到的,阿慎。”玉旻抱着他,摸了摸他的头,口吻平静,“一会儿下去后就抱不到了。” 明慎小声道:“……陛下近来仿佛格外粘人。” “嗯。粘人不好么,阿慎?”玉旻低低地问道,“朕想你想得紧,每天晚上……每天晚上都想你。” 明慎心想果真是他太久没回宫,玉旻又开始不正经,连说话都变得这样奔放了。他微微有点不好意思,于是继续小声道:“早让您采选秀女,在宫里多放几个娘娘什么的……” 话没说话,他整个人被玉旻拎起来,整个人掉了个个儿,被玉旻横着放在了膝头,单手按住。 他眼前天旋地转的,片刻后,才看见了玉旻压近的一张脸。 “你说什么?”玉旻问道。 明慎不敢说了。 “朕那日找你后回来想了许久,也听旁人说了一些意见,程一多跟朕说帝后亲密无间,说话也应当无所保留,朕认为很对。”玉旻道,“朕早就想告诉你,朕喜欢……” 明慎眨巴着眼睛瞧他。 玉旻硬生生顿住了话头,压在心间长达十二年的秘密让一切紧张、无措都无所遁形,又被他用浮于表面的镇定掩饰了过去——尽管掩饰得不怎么好,尽管这个秘密或许只有明慎不知道。 他说:“朕喜欢……” 明慎疑惑道:“喜欢什么?” “朕喜欢男子。”玉旻一锤定音,“阿慎,无论你记得的朕是怎么样的,朕从来不曾喜欢女子,从小到大,我也没有想过要娶别的女人。” 第28章 明慎睁大眼睛看他, 好像一时间有些茫然的样子,再等到他意识到过来时,脸又慢慢地、慢慢地红了起来。 他好像不小心窥破了什么秘密, 眼睛望着玉旻, 脑海中却是以前他们二人在冷宫的某一天,某个凉爽的夏夜, 他在凉榻上铺了一块布,就在树底下睡了起来。 程一多用熏香驱散了庭院长草中的蚊虫,他身边燃着一支破败的蜡烛。远处的宫闱里,有不知名的娘娘命人点起夜火, 大放孔明灯,喧嚣声很远,浮花似的飘动在人眼前。 玉旻那时候在干什么? 好像是在练剑, 离他不远, 剑气破空的咻咻声让明慎觉得很安定。 他本来是在翻看一本从据说闹鬼的戏楼里找到的书,一本十分普通的情爱小说,可是没料到后边还有配图,他随便一翻,便看到那画上有两个面目模糊的人,连男女也人不太清,正热火朝天的做着什么事。 以前他的书都是玉旻给他挑的,连带着这本也是, 明慎也不知道为何玉旻要把这本书拿来给他看,他只是瞥见了那画的一角, 下意识地想要把书丢出去,觉得这是不好的、违背他原有的认知的。但他鬼使神差的看了下去,还有旁边那段露骨的话,看得他面红耳赤,心砰砰直跳,连带着身体内部也生出了一种极为奇异的酥麻感,让他觉得有些干渴。 他想接着继续看,又不太敢了,因为他瞧见玉旻原本背对他,在一个木武童便练习折腰锁喉,大约是练好了,便停下来坐在一边稍作歇息,面对着他,视线随时都有可能扫到他这里。 他身后便是冷宫的小池塘,夏日也有几处绿叶红荷,在夏夜的风中微微摇荡,带着清澈的池水一同泛光。兴许是觉得热,玉旻随手鞠了一捧水浇在身上,又俯身伸手去扯池水畔的荷叶,腰背、手臂上显出流畅俊美的曲线,水滴滚落,在他乌黑的发间晃动,坠出更加细小的水珠。 “阿慎,菱角吃么?”玉旻问道,“我找到一个菱角。” 说着就要站起身朝他这边走过来。 明慎赶紧道:“我不吃,我要睡觉了,旻哥哥。”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赶紧将那本书反手扣在小凉榻边,然后把小毯子拉到脖子以上,干脆把脸也盖住了。 他整个人被闷在小凉榻上,热得跟蒸笼似的,憋得受不了了才露出眼睛和鼻子,小心地呼出一口气,偏头去看日落之后藏在夜幕中树林的剪影,看了一会儿后觉得害怕,于是又翻过来,面对着玉旻的方向。 玉旻已经拿了灯过来,在池塘边温书了。他们没有冰块,只有靠水边的凉风解热,玉旻的头发还没有干,衣裳也是他平日里练剑穿的那一套,干净简单的暗色短打,裤脚扎在短靴上,单手撑地坐着,显出修长有力的一双腿来。 明慎就这么看着他睡着了。 也是这次短短的睡眠中,他做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绮梦。 梦到了什么,他已经不太记得了。如今再来回想也只是空白一片,但他唯独记得了那个灯光照耀下的夜晚,玉旻席地而坐,在池塘边低着头看书的模样,明明隔了三五尺的距离,可他就是能感觉到玉旻当时刚歇下来、微微急促的喘息和水光涂抹的喉头。 最后醒来时,天已经黑尽,大殿里的灯亮了起来。听声音,他知道程一多在给他们烧水,晾巾帕,预备着让他们这两个娃娃擦身沐浴,但他不敢起来,甚至不敢睁开眼。 他发觉自己腿间有什么冰冰凉的东西,湿润黏糊的一片。 明慎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尿床了。 他身体从小就不好,一直尿床到五岁才好,他母亲没少拿这事笑过他,可他现在已经是十三岁的小大人了,为什么还会尿床? 他羞于启齿此时,也从来没告诉过玉旻和程一多他曾经尿过床的事情。他想要偷偷溜下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裤子洗一洗,可是他没有办法,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只有一动不动地夹紧双腿,差点哭了。 因为玉旻在他身边,轻轻为他摇着扇子。 他怕被玉旻察觉到,醒了也装作没醒,可心里越来越慌——他不可能一辈子装睡,一会儿玉旻要和他一起洗澡的,脱衣服时肯定也会被发现。 他要怎么办? 事实不容得他多想,也并没有给他很多时间。明慎还在紧张慌乱时,突然就听见玉旻收了扇子,伸手轻轻拍了拍他:“醒了,阿慎,回去睡,你这样要着凉。” 他被拍得一个激灵,差点从凉榻上滚下去。 见他反应这么大,玉旻有些疑惑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摸到了一手冷汗——几乎是同一时间,明慎整个人抖了一下,赶紧躲开了他的手,垂下眼睛不敢看他,耳根变得血红。 就是玉旻碰他的那短短一瞬,他忽而再度被梦中那些迷茫的心悸包裹,惊得他连东西南北都要找不着。他还死死地拽着他的小毯子不放。 玉旻觉出了他的反常,一时间也严肃起来,怕他又是生病了不肯说,搞出什么幺蛾子,上来就按住他,像是抓猫儿一样捏住他的后颈皮,把他严严实实地制住了,另一只手不容拒绝的就去掀他的小毯子:“还闷着,知道你怕冷,可三伏天也不至于闷成这样,过几天伤风了又要忌口,是不是还要哭?” 明慎躲来躲去,眼睁睁的看着他抢走了自己的小被子,又要把他打横抱起来,一边抱着他往里走一边剥他的衣服裤子,预备把这磨人的小家伙丢去浴桶里洗洗这一身的汗。 玉旻还没觉出什么,明慎首先哭出了声,抽抽搭搭地不肯走,且执意要玉旻把他放下来。 明慎很少哭,玉旻一见他哭,深觉事态的严重性,赶紧将人放了下来,拍他的背,轻声问道:“阿慎,怎么了?” 明慎本来以为自己这样任性会挨骂,结果没有,还得到了玉旻的温声安抚,一下子就哭得更大声了,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打嗝:“我,旻哥哥,我,尿床了。” 玉旻听了也是一愣,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裤子,见到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湿痕,哭笑不得:“阿慎,你是不是做梦了?” 明慎一边抹眼泪一边摇头,玉旻也没有问出什么,只考虑到明慎的自尊心问题,让程一多回避了,又抱着明慎去洗澡。 衣裳裤子一脱,玉旻也就明白了。 他把明慎放进浴桶里,告诉他:“旻哥哥帮你保密,好不好?不哭了,这不是尿床,着是正常的,每个男孩子长大时都会这样,这样代表你很快就会长成大人,可以和喜欢的人成亲生宝宝了,这不丢人,阿慎。” 明慎红着眼睛问他:“那你,你也会这样吗?” 玉旻怔了怔,而后笑道:“会,只不过没叫你发现罢了。你乖乖的好不好?洗完澡自己去把裤子洗了,我不告诉别人。” 明慎立刻不哭了,乖乖地答应下来,洗完澡后就蹲在池塘边洗裤子。玉旻帮他望风,程一多问起来时,就说自己和明慎找菱角时不小心滚进了泥里,所以弄脏了裤子。 即使这样,明慎依然臊得不敢跟玉旻说话。晚上玉旻提溜着这个小东西一起睡觉,就发现明慎粘着他,跟个八爪鱼一样粘着他不放。 夏天实在是闷热得紧,玉旻耐心地把他推开,可是过了一会儿明慎又要黏上来,就是不肯撒手,而且一定要把脸贴在他怀里,不肯看他,也不肯看其他人,仿佛这样能减轻他的害羞似的。 后来玉旻也懒得管他了,他起身拎条被子,明慎也要赶紧调整姿势,继续扒着他不放,弄得玉旻笑着捏他的脸皮:“怎么这么磨人,你是不是一个小嗲精,啊?嗲精,你这样,还有哪个女孩子愿意要你。” 明慎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是不说话,安安稳稳地缩在他胸膛前。今天玉旻的怀抱对他来说格外有吸引力似的,在他自己都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抱着不撒手了。 只记得心脏的跳动,砰砰、砰砰。 大抵每个人年少时或多或少都会生出一些朦胧暧昧的东西,不好称之为情愫或是其他,在每个人想明白之前,就像仲夏夜的花香一样,轻轻飘飘地在时间中散去了。 那个狂热崇拜着、恋慕着玉旻的少年,在知事之前,便被两年前的诀别一刀斩断,化成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场幻梦。 明慎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此时想起这段过往,他看着玉旻的眼睛,连思绪都一下子放空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所以……”半晌后,他讷讷开口。 “所以朕不封妃,没有什么问题。”玉旻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即使无嗣,我依然可以扶持玟玟成为女帝,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男儿做得,女儿家做不得的。” 明慎嗫嚅道:“这会很难……” “男后有先例,女帝亦然,朕谋这个皇位,无非便是将难事做成,只要朕想,一切都可以做到。”玉旻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以为呢,皇后?” 明慎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这几天他的胡乱猜想总是能成真,比如玉旻跟他来道歉了,比如玉旻竟然真的没有封妃的打算……他头一次认识到,玉旻虽然如今做了皇帝,虽然性情大改,但仍然和当年一样冥顽不化。 他小声道:“那,不封妃,不要女子的话……” 玉旻打断他:“你要是敢说要给朕送男人,朕这就把你丢在路边。” 明慎:“……” 他没敢说他刚刚真的这么想的。 他感到玉旻覆了上来,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闷闷地道:“朕知道你是个木头性子,死活不开窍的,跟你说什么你也不懂。” 明慎听到这里不乐意了,他道:“陛下您也是一样,还来说我,我觉得我也不是不……”话一出口他就将自己惊到了,这声音又黏糊又软,简直是在撒娇了。 他算是知道了,今日他自己恐怕也有些魔怔。 玉旻又去捏他的脸,声音里还带着微微的紧张:“是,朕是木头,可是阿慎,枯树逢春听过吗?如果朕说,朕想同朕的阿慎一生一世一双人,想学其他人一样对你好,认认真真追求你一回——阿慎,你愿意吗?” 第29章 “臣……” 明慎张了张嘴, 有些迷惘似的,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回答,更不确定自己要怎样回答——玉旻说的话显然不是征求他的意见, 而更像是某种霸道的命令, 通知着他接受这一切。 “没有什么臣不臣的,阿慎。朕把你当成唯一的皇后, 懂了吗?朕……喜欢你,不愿与你分开,你懂了吗?” 玉旻捏完他的脸,见他没有反应, 便用双手捧着他的头往下按了按,按得他小鸡啄米似的点了两下头,像是逗小孩儿似的轻轻哄道, “朕的阿慎说, 愿意。” 明慎闭口不说话了,就那样睁着明亮的眼睛望他,眼里也带上了一些无措的笑意,就像他小时候每次过来哄玉旻一样,明明比他小五岁,可就是觉得他比他更孩子气,需要照顾一样。 玉旻低声道:“……在笑什么?” 明慎小声道:“臣本来……就是为您而活的。” 玉旻怔了怔。 明慎说完了后半句:“又哪里来的……愿不愿意的说法。如果不是您不要我,我也是不会不要您的。” 说完便微微低下了头去, 像是不好意思似的,可眼睛却是朝他这里看过来的, 偷偷看他的模样,清澈如昔。 那个两年前的明慎又回来了——这一瞬间,不止玉旻,连明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仿佛心脏遭受一记重锤,把他们带回那个用伤口封存的夏天,他们的第一次别离。 十五岁的少年哭唧唧地坐上了去往江南的马车,最后嗓子都哭哑了,大病不起,此后两年闭口不提自己在京城的经历;而另一人在王城中度过了七百多个孤独的寒夜,从最黑暗的秘密中兵不血刃地厮杀出来,那段刀口舔血的日子里,夜夜都有人死去,他夜夜失眠,削玉削得手心崩裂,渗出血来。 他缜密地计划着,如同木匠的卯榫转轮一样精细贴合,想着与江南水乡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腥风血雨,想完后却总是会再梦见江南,他看见他一手带大的小伴读一个人跌跌撞撞的走,繁华的街市走遍也找不到家,却没有一个人接他回去。 他也知道这些都是自己的臆想。他与霍冰早有联系,知道他会照顾好自己的亲弟弟,霍家正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可那段时间,他甚而会为之生出憎恶来,连霍冰写来的信件都不愿看上一眼。 程一多道:“殿下,想是正常的,亲人别离苦,等事成之后,再把阿慎接回来罢。” 亲人? 他第一个念头却是,那个叫霍冰的人,他的小伴读的亲哥哥,怎么比得上他对明慎的心力? 他也不太明白。他知道自己在宫外有个妹妹,但他压根儿不怎么上心。以前他也试着跟明慎提了提——“如果旻哥哥再多收一个妹妹,阿慎,你愿意吗?” 结果是明慎闷了一整天,还躲起来哭过一场,被他找到时可怜巴巴地问他:“有了妹妹之后,你是不是就不疼我了?” 玉旻就再也不曾提过此事,明慎也忘了。 他手段阴狠,登基前后的那段日子,旁人甚至用“豺声狼顾,鹰视虎听,乃一世阴鸷枭雄之主”来形容他[1]。巴结他、笼络他的人也源源不断地涌入,有跟他送美人的,送男人过来的也有——但他兴致缺缺,根本没碰过。 直到有一天,有人给他送来了和明慎八分像的一个少年人。 那人兴许是打听过他寡欲的缘故,知道他前二十二年中有大半时间都被幽囚在冷宫中,只有一个长得乖巧可爱的伴读作伴,便以为他喜欢男人,且是喜欢那种样貌的人。 当年宛陵明氏被抄家,但并没有株连亲族,送来的少年也是明家人,论及亲缘关系,还是和明慎关系非常近的一位堂兄弟,曾在宫中唱木偶戏,是被有心人圈养起来存留多年的一块完璧。 连看人的眼神都学过,跪坐于地,乖乖巧巧的温雅样子,偷偷挑起眼角来看他。 他没有碰他,却在见到此人之后的一瞬间体会到了心悸的感觉——他透过这个人看见了明慎两年间的变化,从他十五岁起始,抽条长高,声音变得微微低沉,显出少年和青年之间独特的气韵。 其实这种变化从明慎离开他时就发现了——他的小伴读挂着泪水从他怀抱中脱离,背对他迈向宫门前等候的车马,他走路的姿态、拔高的身量,连带着越长越开的眉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和当年那个叫他“旻哥哥”的小弟弟重合了。 他不断想着明慎奶而软糯的声音,叫他“旻哥哥”的模样,也想象着他长大以后脱开童声,比少年的声音更顺和,比青年的声音更青涩,在梦境中响成一声暧昧的轻叹。 软软地叫他:“陛下。” 无可取代,无人能为明慎的替身。 不像是弟弟,那会是什么? 这个形象在他脑海里浮现不去,连带着拥塞了他的四肢百骸,在某个汹涌的深夜喷薄而出。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要更加清晰的认识到:他想要他永远在自己身边。 这是他计划之外的东西,但这种愿望胜了过一切,胜过紫禁城巍峨的宫殿,胜过踏出囚笼的自由,胜过一切尘世已有的欢喜,胜过了他的生命。 第二天,他坐起身来,召来老太监。朝野都为立后之事吵吵嚷嚷,而他却无比轻松。 他笃定地道:“让阿慎进京,朕要娶他。” * 繁华富丽的马车车厢内,年轻的帝王揪着身前的人细细亲吻,疯了似的,又深又重地吻他,要把明慎揉进怀里,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你再说一遍,再说给朕听一遍,乖慎慎,宝宝,你刚刚说什么?” 明慎被吻得喘不过气来,脸也红透了,磕磕巴巴地道:“臣是,臣本来就是您的人……” ——他不要你了,哭有什么用?你去画舫里跳舞卖笑,往后他南巡,兴许能多看你一眼。 ——你要念书吗?好,我教你。我霍冰是无缘仕途了,正好有个你,我将把我知道的一切倾囊相授。 兴许是想起了什么,他觉得声音都有些阻塞,闷闷不乐地道:“只要您不要再,再把臣送回江南了……” ——放下了就好,阿慎,有些事强求不得。 他骗过了所有人,骗过了自己,他花了两年的时间辛苦学习,拖着病体迢迢北上进京,无非是为了再次与他并肩重逢。 明慎伸手捂住眼睛:“臣不想再去一次江南了……” 第30章 玉旻看着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伴读单手捂着眼睛, 不让他看出什么来,也不让他从声音里听出什么来,只能通过他的肩膀瞥见微微的颤抖幅度。玉旻什么也没说, 只是轻轻地把他拉进怀里, 拍着他的脊背,轻声道:“我们不去了, 再也不去江南了。” 明慎就擦擦眼睛,乖乖窝在他怀里,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玉旻拿指尖抹去他的眼泪,又揉了揉他的脸, 捏着他的脸皮往上轻轻提,低声哄:“不哭了,阿慎, 一会儿玟玟看到你了要笑的, 说朕的皇后是个爱哭鬼,是不是,啊?” 明慎不看他,又把他的手拿开,只是不管不顾地接着缩进他的怀中,就像小时候那样。玉旻换了个姿势来抱他,让明慎靠得更舒服,一手揽着他的腰, 一手摸着他柔软的头发,温柔而认真地凝望着他的宝贝。 他一直都是个笨嘴拙舌的人, 要不是这一回明慎老长时间不回宫,还跟他吵架,他也不知道到底要拿他怎么办好,也不知道要让他的小伴读闷到何时。 明慎慢慢地不哭了,他低低地道了一声:“旻哥哥。” 玉旻道:“嗯。” 明慎道:“我没有逛窑子,我是去那里做珠花修补生意的,在江南时,我哥也只是带我去看看,学着打茶围,他想让我和外人多说说话,我们没有钱和姑娘好的。” 玉旻道:“朕知道,霍冰将你教得很好,和当年比起来,朕的阿慎长大了。” 当年的明慎是什么样子的?世界里只有他与程一多两个人,天地囿于一方不大不小的冷宫里,不敢与外人说话,不知如何与人打交道,不思进取,只知道玉旻永远会宠着他,所以将完整的一颗心热切地放在他这里。玉旻曾经无法想象这个人离开自己的样子,明慎仿佛没有性格也没有喜好,一切意愿都以他为上,等到玉旻发现的时候,明慎已经乖得不像话了。 程一多说:“阿慎十五岁了,还是您不在跟前就不吃饭,这怎么行?他也不跟别人说话,您是不是溺爱得太过了?” 实际上他觉得明慎从未得到过自己的溺爱,他从来都是该打打,该骂骂,明慎犯错时就凶他,用细细的艾条打他的手心。 他未置可否,只问道:“玉林尉那边打点妥当了吗?” “妥当了,万事小心,霍家和卜家那边让您注意刺客,人手不够,已经照顾不到咱们这边了。” “好。就按原定计划走,我有能力自保。这几天,您就先去顾嬷嬷那里避一避罢。”顾嬷嬷是程一多的对食老宫女,不离不弃多年,曾经明里暗里关照过他们不少事,他拿起佩剑掂量了一下,视线停在了大殿角落里刚刚被哄睡着的明慎身上。 他与人议事,出去了不过两天时间,明慎眼巴巴地等他,却是两天没吃饭,两天没跟人说话,别人一靠近就很抗拒,一定要等他回来才肯放心。两天时间,这小家伙却像是瘦了不少的样子,连睡着时都没有了以前的甜美样子,显得忧心惶惶。 他以前听过一个说法,说是亲近的人之间思虑会有感应,他什么都没告诉明慎,可明慎却好似感知到了迫近的血雨腥风,而显得一日比一日不安起来。 程一多的视线也跟着看过去,微微叹了口气。 他轻轻叹了口气,“把阿慎送走罢。” “殿下……” “霍氏此次愿助我一臂之力,想要的不过也是阿慎回去,朕不是他的亲生哥哥,自然没有理由再将他留在身边。”玉旻道,“等阿慎醒来后,你替我说罢。” 马车经过一段山道石子路,颠簸了一会儿,震得人也摇摇晃晃起来。 明慎被玉旻老老实实地抓着,还在继续坦白:“臣刚回来时烧您的圣旨,不是跟您置气,是因为烧习惯了……以前您和臣一起倒卖圣旨……有一回还差点被禁军统领养的昆犬咬了,您用玉轴把它敲走的,衣角也被撕碎了叼走一片。” 玉旻笑了,伸手捂住他的嘴:“朕知道,这事你便不必说了,阿慎。被旁人听见了怎么办?” 明慎眨巴着眼睛看他。 玉旻又扣住他的下巴,往那柔软的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明慎闭上眼,以为他会继续吻下去,结果玉旻却放开了,这个吻从他的唇角移到他的肩侧,而后微微俯身,将下巴搁在他肩侧,整个人赖皮似的靠在他身上。 明慎身后无所依靠,被他压着要往后倒下去,他本想用手撑一撑的,结果看向玉旻的眼睛时就忘了,被玉旻伸手护着后脑勺,轻轻地躺倒在了厚厚的绒毯中。 马车宽阔,躺十个八个人都绰绰有余,遑论小小的一个明慎。明慎仰脸看着玉旻,玉旻冷不丁地又低头亲了他一口,而后握着他的手指,慢慢探向自己的衣襟。 明慎本来已经学会了不去脸红的——他知道玉旻会吻他,他在努力习惯玉旻吻他,可对于如今意义完全不同的身体接触,他仍旧感到战栗和惊慌。 “别怕,阿慎,你摸摸这里。” 那指引他的手指游移到前胸,划过一处比其他地方的皮肤微微粗粝的地方,有些扎手,也有些烫。 明慎睁大眼,一着急就扒了他的衣衫,揪着他的领子想要起身仔仔细细地看,却没想到玉旻促狭地看了他一眼,又像是斥责一般地低声道:“不急。” 明慎躺回去,别过眼睛不敢看他,还想收回手指,可玉旻按着他的手不动。最后他放弃了,重新将视线放在玉旻衣衫散乱的前胸,小声问道:“……是伤吗,旻哥哥?” “上回没看清么,阿慎?”玉旻捏捏他的鼻子,换得一个微微带着愠怒的眼神。 明慎理不直气也不壮地控诉道:“上回明明是陛下,明明是您……” 大抵上回玉旻并未中什么情药,也就不存在所谓的药性未退的说法。明慎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小声地骂:“太坏了,旻哥哥。” 玉旻看着他不说话,眼里盛满了笑意。 明慎又用手指去戳他的胸口,在那粗糙的疤痕上停留片刻,认真问道:“旻哥哥,这个伤是怎么回事?” 玉旻放松地伏在他身上,把玩着他的头发,轻描淡写地道:“是朕前年设计换掉东宫禁军,打斗时不慎让人捅了一刀,那时候人手不多,朕须得亲力亲为,不过扎得不深,救治得也及时,没出什么大事罢了。你看,连痕迹也不是很深,也难为你上一回没看到。” 明慎道:“好了,您不要再提上一回了……还有您能不能从臣身上下来,您好重……” 玉旻没理他,照旧压在他身上不动:“朕有时候也会想,要是当初扎得深些,现在也有理由对你喊疼,编造一些旧伤复发的理由来骗你心疼,可惜这伤实在是愈合得好,两年来一点动静都无。” 明慎瞪他。 玉旻道:“好,好,朕不说了,让朕这么抱一会儿好不好?” 明慎于是也不动了,安静地让他压着自己,又伸手去抱住他的脊背。玉旻低笑道:“怕是一会儿后,朕便舍不得下车了。” 好一会儿后,明慎才小声反驳:“陛下不要胡说八道了。” “那便当做是朕胡说八道罢。”玉旻到底还是怕他被压住了憋闷,翻了个身,把他带到自己身上趴着。 片刻后,外头的太监高声唱道:“琴山御苑——到——落轿!” 接着轿子微微一沉,放在了地上。 帝王不出轿,身后跟着的几百个车辇,长龙般的宫人与朝臣都要出轿,低头跪拜于地。 明慎赶紧戳了戳玉旻:“出去了,旻哥哥。” 玉旻道:“再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可明慎已经挣扎着爬了起来,理好衣服便要下去。 玉旻叹了口气,坐回原处看着他,目光有些阴沉。 明慎已经熟悉了他这幅赌气的模样,他不慌不忙地把自己打点好了,又跪坐在他身前为他整理衣衫襟袖。一边动作,一边软着声音道:“很多人等着您呢,玟玟也等着你呢。” 玉旻低头看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此次春猎你与玟玟时刻同行,之前忘了同你说了。一见到你,朕就什么都忘了。” “……”明慎挠挠头,忽而好奇地问道,“那个,陛下,不知道我能不能问,我哥来之前也让我照顾好小殿下,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么?其实我也不太放心玟玟,要不要多加派几个侍卫?我觉得我不是很能打架,危急时刻大约也帮不了什么忙……” 玉旻道:“告诉你是可以,不过不是现在,今晚来朕帐中,朕亲口告诉你。” “……”明慎这次脸颊是真的控制不住地烧了起来,他干巴巴地道,“臣告退了。” “等等,衣裳还没弄好,你让朕就这么光着出去?”玉旻示意他看自己还没扣上的衣襟口,“就这么走了,阿慎?脑袋不要了?” 明慎看都不敢看他,本来已经退了几步,又不得不上前去接着帮他扣,但是动作却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竟然有了几分敷衍的意思了。 甚至停了下来,只是默默的注视着玉旻胸口那片浅淡的疤痕。 玉旻:“?” 明慎小声道:“臣是不会就这么走的。” 玉旻道:“那你想怎——”他一个“样”字卡在了喉咙里,被明慎的动作生生打断,接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明慎俯身,飞快地在他的伤口处亲了一口,微凉柔软的唇瓣驻留片刻,接着一个温软滑润的东西探了出来,是明慎的舌尖。 他轻轻地在那上面舔了一口。 没等玉旻反应过来,明慎几乎是原地跳起来,头也不回地窜出去了,灵活得好似一只兔子。留玉旻一人愣在原地,许久过后都没回过神,耳根发红。 第31章 这次春猎一共要举办三天, 明慎自下了马车后,便一直跟玉玟在一起。 小公主在人前倒是十分端庄,骄傲美丽的模样, 像一只优雅的小孔雀。在人前, 她也毫不掩饰自己对明慎的依赖和喜欢,明慎慢慢地感觉到, 霍冰、玉旻甚至小公主自己都知道为何把他们绑在一起,可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里。 他也悄悄问了玉玟,玉玟同样悄悄地回答他:“我答应了皇兄不告诉你的,皇嫂, 因为你猜不出来,就会去问皇兄,这样皇兄又可以有理由见你啦。要是你考虑得再晚一点, 说不定皇兄就能在晚上见你啦, 你懂的。” 明慎:“……” 玉玟还有点扭捏,过来拉了拉他的衣袖:“还有就是,和皇嫂在一起的话,教我念书的女官娘娘就不用过来了,跟她在一起不好玩。” 明慎这才松了一口气,慈爱地拍了拍小公主的头。 用饭时,天子与朝臣效魏晋流觞曲水法,沿着一条曲折的溪流设下宴席, 上至内阁首辅,下到明慎这样的芝麻小官都分得了一杯鹿血酒和一小盘鹿肉, 皇亲国戚由宫人伺候着烤肉,其他大臣官员则需要自己亲自动手炙烤。 那鹿由玉旻亲手猎得,论到猎场英姿,在京中最优秀的世家子弟中也一骑绝尘,明慎不曾目睹,但神官兴冲冲地跑过来,告诉了他当时的场面: “陛下犹如天神下凡,神威英武,潇洒庄严,那鹿生长在山中已有千年之久,已经成了敏捷机警的精怪,可见到陛下时也会失去分寸,大乱阵脚。我等只见陛下拉弓,却不曾听见弓响;只看见鹿眉心一点红印,却不见箭矢……或许这头鹿生来便注定臣服于陛下脚下,从它遇见陛下的第一刻起便有了生命,同时迎来死亡……啊,多么凄美的故事!您应当去看看的,最美妙的场景应当是您骑着鹿从深林中走出,倘若陛下不认识您,定然也要被您那如同雪妖一般澄净的眼神所折服……这是何等曼妙的相逢!” “请打住,我和陛下十二年前就认识了,这头鹿也已经死了,而且我看过了拔下来的箭头,程公公刚去处理掉。”明慎道,“您到底是干嘛来的?” 神官立刻打住,老实承认:“臣是来蹭饭的,我们管社稷坛的这些人只有我一个来了,我仿佛和其他人有些格格不入……” 玉玟坐在明慎身边,嫌弃地把面前的菜肴推过去:“你快吃,吃完了赶快走,不要挤在这里打扰本公主和嫂嫂叙话。” “没问题!”神官表示了十分的服从,迅速地给自己扒拉了一大碗菜肴,捡到了宝似的捧着准备端走。明慎叫住他,又给他递了一串葡萄,神官接过来时突然一拍脑袋,叫道:“差点忘了!陛下让臣给您带一盘肉,臣这就过去拿来。” 明慎:“?” 他看了看桌上他和玉玟加起来的鹿肉分量,道:“不用了罢,我和玟玟都觉得鹿肉太腥。” 神官却坚持道:“不,陛下坚持一定要给您。”说着,他跑远了,折腾了好大一会儿才急匆匆地奔回来,拿来一盘肥嫩红润的肉来,啪嗒一声放下了。 明慎看了看这盘红肉,又看了看案板上红白相间的肉,奇怪道:“这有什么特别的吗?旻哥哥知道我不怎么吃荤腥,尤其是肥肉,所以把瘦肉攒着给了我吗?” “非也,非也。大人,这是鹿颈肉,最精的部分也仅此一块而已。陛下本来的意思是送猪颈肉,不过猪颈肉如今遍地都有,故而专猎了一头鹿,以鹿颈肉赠给您。”神官道,“陛下说您会懂,臣便退下了。” 玉玟探头探脑地问:“啊?什么?知道什么?玟玟也想知道。” 明慎却怔了怔。 案板上的肉还带着血水,他自小厌恶荤腥,更不喜欢生食,去菜市场买菜也要退避三尺,此刻却十分奇异地没有生出反感来,只是看着看着就脸红了。 他跟着霍冰读过史书杂谈,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数百年前,王朝初具雏形时,肉是非常难得的东西,皇帝出巡,有百姓进献一头猪,也要将最肥美的一块颈子肉进献给皇帝,而其他人不敢染指。 “元帝始镇建业,公私窘罄,每得一豘,以为珍馐。项上一脔尤美,辄以荐帝,群下未敢先尝,于时呼为“禁脔”,这便是禁脔一说的来源,虽然如今人们提起来,总是不免带着点狎昵和讥讽的意味。 明慎感到一道带有深意视线投在自己身上,于是顺着溪流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了玉旻含笑看着他。 二人的位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刚好在一段弯曲溪流的头和尾,其中无人阻挡,只有茂盛的竹林,明慎抬头便能看见玉旻,却看不见他身边聒噪的大臣。按规矩,他应当去下游最末尾的地方喝几分残羹冷炙,但程一多却直接把他和玉玟领到了这里,旁侧只远远地坐了几个女官和官阶不高的讲学翰林,看上去仅仅是为了陪伴公主,故而有了离玉旻这么近的资格。 玉玟还在叽叽歪歪,努力戳他,央求他:“见隐哥哥,到底是什么意思嘛,你快告诉玟玟,你不告诉,玟玟今晚就会一直想这个了,睡不好觉的。” 明慎咳嗽了一声,道:“您长大了就知道了。” “啊,我知道了,反正皇兄总是翻不出来新花样,送来的肉想必也是什么最珍贵的部分之类,大概意思是你是他珍惜的宝贝什么的,哼,见隐哥哥,你不要被皇兄骗过去了,他这个人是个闷葫芦,你一定要让他亲口对你说才好。” 玉玟说着开始自己学着烤肉玩,又勒令宫女太监不许靠近。明慎怕她被热油灼伤,于是赶紧起身动手,指导、看护着她,这么一忙,也没有功夫去瞅玉旻了,偶尔在忙活的间隙往上看一眼,却见到玉旻也不再看他,而是跟其他几个老臣谈笑风生。 比起上个月,明慎在朝会时见到的剑拔弩张,两派分庭抗礼的阵势,如今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玉旻明显变得更加自在、更有威势,大臣们对他的敬重和畏惧也越来越明显。 他请假一个月余,对宫里事的事没怎么听说。回宫之前,霍冰除了让他好好陪伴小公主以外,还大略提了提最近玉旻的动作,明慎此刻想起来也有些模糊,只大略记得霍冰道: “上回你和王大人送美人被罚的事,虽然在外看来这是咱们陛下为人正直,且爱重王跋,但有张念景那个老狐狸在,也会知道这一拳是打在了棉花上。他们后来还送了不少东西,什么神兽白龟,东瀛麒麟等等……陛下都是偶尔收偶尔不收,态度叫人捉摸不定,他们这下也没办法了。” “再就是废除童子科一事,此举一出,天下文人才子欢呼雀跃,才子纷纷写诗称颂陛下圣明,要参加科举的考生也是高兴死了,童子科的名额没有了,便多匀出来给正经科考,总是机会。不要小瞧文人的威力,那些人都是一首诗惊一座城的才子,他们怎么说,大致也便是天底下人会怎么说了。” “除此之外,禁军统领换人了,玉林尉将军受贿被弹劾下狱,江浙巡抚、两广总督换了人,六部中有几个看着也要下台了的样子,从此陛下身边无懈可击,整个天下的民、兵都在彻底掌握在他手里,张念景除非造反,又要怎么去与现在的陛下抗衡呢?更何况,他若是造反,于礼义不合,我相信他也不会那么傻。” “总而言之,你不必担心,你的陛下比你想象得能干得多。” 明慎回想着霍冰的话,又看见宫人送来了新鲜的河虾,去筋剥皮,放在炭火上炙烤,仍然时不时地跳动一下,把旁边的小公主吓得一跳。 ……大势已去,可那些人会不会也想炭火上的鱼虾,拼着最后一口气,最后挣扎一下呢? 明慎仍旧有些担心。 越是到事件末尾,越是让人提心吊胆,正如他们当年的最后那两年,有任何一环不成,那么便将前功尽弃。 他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道:“虽然我不是很聪明,也不是很能干,但是好在旻哥哥和哥都很聪明,我听他们的话,到时候如果需要我,指哪里,我打哪里就是了。” 食物烤得差不多了,玉玟矜持地只吃了一点,说是要在人前保持淑雅。剩下一大堆吃不完的、香喷喷的烤肉,明慎有点犯愁,最后思考了半天,决定一会儿打包送给神官。 唯独那一整条鹿颈肉,他完完整整地吃掉了。尽管后来有点撑,他还是坚持了下来。 入夜后,玉玟乖乖跟着自己的女官去睡觉了,帐篷离他们不远。明慎正想着今夜要不要也去玉玟帐篷外守着的时候,便看到他拜的师父乌云雅政带着人过来了,过来的还有一大群禁军守卫,于是也放了心。 神官也跑过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他道:“没人愿意和我一起住,都说我太聒噪,明大人,要不咱俩挤挤?我聒噪,您内向,咱来绝配!” 明慎:“……你过来罢。” 神官就乐颠颠地卷了铺盖过来,晚上时又出去了,说是要帮忙卜测第二天围猎的地点。帐篷里顿时又清冷了起来。 明慎想着玉旻今天早晨说的让他晚上过去找他的那些话,挣扎了半天后,还是找人问了路,一路小心翼翼地走向了玉旻的营帐。 营帐中值守森严,守在门前的玉林尉将军有些面生,明慎正在猜测他是否就是霍冰提到的那个新上任的将军时,便见到那位将军主动对他行了礼,像是认识他一般让出了道。 他便知道,此人也是玉旻的心腹之一。 他也认认真真行了礼,又小声道了谢,而后走了进去。没料到他刚一抬眼,便见到一位衣着不整的美人含羞带怯地从明黄的帐篷中跑了出来,看那扁平的胸脯和骨架……还是个清秀少年。 明慎的脚步微顿。 玉旻紧跟着出现在帐篷边,神秘莫测地看着他:“爱卿,你怎么来了?” 明慎瞅了瞅那清秀少年离开的方向:“您白日……叫我此时过来的。您说会告诉臣问题的答案。” 玉旻闲散地道:“哦,那朕不记得了,爱卿请回罢。” 明慎又瞅了瞅外边,那个离开的少年已经看不见人影了。他于是抚了抚袖子,俯身拜道:“那好,臣告退——” 转身还没走出几步,就被玉旻一把拉回来,塞进了帐篷里。 玉旻把他抵在角落里,扣着他的下巴,眼神带着些许的愠怒:“你这个人,连吃醋也不会吗?” 明慎望着他笑:“陛下,那人出去时衣衫散乱,唯独鞋齐整有序,若真是被我打搅了好事,显然不至于露出这么大的破绽。您向来是最爱干净的,又怎么会准人不脱鞋便爬上龙榻呢?” 玉旻瞅他。 明慎又小声道:“您找人来演戏便演戏罢,还故意留这么大的破绽,生怕人看不出似的……” “是,朕是怕你看不出,你看不出了,回头又一声不吭地跑了,朕都不知道要去哪里哄。”玉旻拉着他坐下,拉着他靠在自己怀中,低声道,“朕好想你。” 明慎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回应,只是轻轻地抬起头,在玉旻下巴上小心翼翼地吻了吻。 这个举动似乎立刻催动了玉旻,年轻的帝王提着他,把人放在榻上,而后整个人压下来,吻得缠绵又温柔,吻得明慎眼中泛起迷蒙的水光。他把人紧紧地圈在怀里,压得死死的。 每到这个时候明慎就乖得不像话,越发能激起人的占有欲,想要欺负他,直让人欺负得哭出来。玉旻扣着他的腰肢,低声问:“……怕不怕?” 明慎眼睛水润润的看着他,清澈得正如他在林间看见的梅花鹿,也像宫中圈养过的一只幼年的小麝。他摇摇头,歪头道:“不怕的,旻哥哥。” 玉旻笑了笑,哑声道:“……不怕就好,上回你忘了,这回要仔细看清。” …… 然而,随着玉旻的细碎亲吻,明慎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看起来像是不舒服。玉旻立刻停了下来,俯身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阿慎?” 明慎抿着嘴摇摇头,没说话,只是伸手推了推他。玉旻从他身上离开,而后把他扶起来,就见到明慎长出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明慎小心翼翼、可怜巴巴地道:“我,我下午吃多了,您压着我,我有点想吐……” 玉旻:“……” 他唤人煮了酸果汤送进来,喂明慎慢慢喝。 明慎边喝汤便瞅他,小声道:“那一会儿,还……吗?” 玉旻叹了口气,放下喂他喝汤的勺子,突然趁明慎不注意,伸手开始用力揉明慎的脸,捏圆搓扁,揉得明慎小声抗议起来。 “不做了。”玉旻道,“睡罢,以后有的是时间。” 明慎便喜滋滋的去沐浴洗漱,而后跑回来和他躺在了一张床上。 玉旻忽而想到问他:“怎么会突然积食?朕看你是该多吃的时候不知道多吃,不该吃多的时候却可劲儿塞。” 明慎委委屈屈的嘀咕道:“要不是旻哥哥你送那么大一块肉,我也不会……也不会这样。” 玉旻瞥了他一眼:“都吃光了?” 明慎老老实实地点头,又翻了个身从被窝里探出来,问他:“旻哥哥,你送那块肉给我,是什么意思?我知道的意思是,禁脔,就是元帝那个典故……玟玟又告诉我,说是,像鹿颈肉那样珍贵的宝贝的意思。” “所以你想问什么?”玉旻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明慎憋了一会儿,脸红一阵白一阵,小声道:“如今禁脔二字已经成了不好的意思,我想旻哥哥你大约不会拿这个来取笑我。” “嗯,你说得对,还想问什么?”玉旻道。 明慎又憋了一小会儿,最后红着脸,磕磕巴巴地问:“那臣可不可以说,是小殿下说的那个意思呢?臣是不是,是不是陛下心中的宝贝呢……” 他话没说完,整个人已经被玉旻提溜了过去。 玉旻凶巴巴地看着他,低声道:“……嗲死了,你这个人。” 明慎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羞得在冒热气,一动也不敢动。 没等他回答,玉旻自己先绷不住笑了,红着脸偏过头去,只安稳地将他圈入怀中,轻声道:“是,阿慎是朕的宝贝,你是朕的掌上明珠。” 第32章 这天晚上两人虽然没真切地做些什么, 可是玉旻像是转了性一样,搂着明慎在榻上一本正经地将荤话说尽了。明慎听得面红耳赤,但还是被玉旻扣在怀里, 特别乖地让玉旻碰, 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微微挑起眼角, 非常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他,看得玉旻一言不发,板着脸对着他又揉又捏,还要打他的屁股, 低声斥责:“不许浪。” 明慎又觉得委屈,把脸埋进被子不肯看他,后来又不许玉旻动了, 嘀咕道:“旻哥哥, 我要睡觉了。” 玉旻又是哄又是骗,轻声地告诉他:“你引了鹿血酒,又吃了炙烤的鹿颈肉,燥热郁结,若是现下不解决,那么明日会头晕,说不定还会流鼻血的,阿慎。” 明慎本来还没觉得什么, 一听玉旻这么一说,倒还真觉得胸口有一些似有似无的烧心感, 也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 明慎接着道:“您肯定又在骗我。” “君无戏言,阿慎。”玉旻伸手把他抓过来,跟他鼻尖碰鼻尖,“况且就是骗你的,你也不该质疑,脑袋不要了么,嗯?” 明慎抬眼盯着他,避也不避,眼眸深处汪着的那一泓泉就这样直直地砸进玉旻的眼中。两个人离得太近,明慎眨一眨眼睛,柔软的睫毛便抵着玉旻的眼睫扫下去,痒痒的。 他像是不知道怎么抉择一样,瞅了玉旻半天后,不情不愿地道:“那您骗罢。” …… 拜玉旻所赐,明慎这一晚上睡得十分沉,第二天醒来后已经快要日上三竿。 程一多进来伺候他穿衣洗漱,又告诉他:“陛下去了东边山头围猎,见您睡得熟,便没让打扰。您想过去看看吗?” 明慎想了想:“我不会骑马,还是不过去添乱了,而且旻哥哥和我哥都让我看好玟玟,春猎时人多眼杂,我想过去守着玟玟,总感觉还是自己亲眼看着才安心。” 程一多含笑看着他,也没多说什么,低头为他布菜。老人像是早料到他昨天吃多了,今早上胃口寡淡,故而特意让人准备了爽口的清淡菜品。 明慎一边吃着,一边问了程一多昨日春猎的盛景。没了神官的马屁,程一多的叙述则显得简单直白:“玉氏亲族凋零,陛下登基那次好些人没赶来,今年算得上是第一次宗室齐聚。亲贵世家泱泱二三十人,无一不是拔群的人中龙凤,可惜无一人赶得上陛下英姿。” 明慎好奇问道:“有多风光?昨日我听巫寒大人说了,可是他说话一直都很浮夸,我便以为只是寻常的拍马屁。” 程一多笑了:“神官向来好夸张,不过从来不信口雌黄,偶尔还是能听一听的。” 明慎放下筷子,全身关注地听着:“这样吗?” 他从程一多口中得知,此次春猎中,玉旻本就是存了些造势的心思的。其他人或许也提前察觉到了,各怀鬼胎地作了些准备,例如王跋之流,便派出了自己的亲儿子上场猎鹰,结果鹰连根毛也没找到,反倒是被乌云雅政的儿子乌云烈截了胡。玉旻则放开了打了一场猎,让所有人看见了他意气风发归来的盛景,一头梅花鹿、一只虎、三匹爪牙锋利的狼,毛皮完整,均是一箭毙命,带回来时几乎都不见血。 那三匹狼本是意外之物,他们在猎鹿的时候被它们发现——鹿负伤逃跑,即将被拖回来之前,一只狼突然窜出来叼走了它。 这山野间的狼群都成了精般机敏,有一头狼出现,则说明附近必有狼群。当时玉旻打头阵,赶到地方时之看见狼窜走时猎物拖在地上的血迹,还有深浅不一的厚重脚印。而他们身下的马匹都瑟瑟发抖,不敢上前。 玉旻下马,低头看了看那偌大的脚掌印,笑道:“好家伙,是狼,不晓得是不是狼王。” “陛下,回去罢,这一带的狼凶恶且狡诈,而且我们没有马了。”有人提议道。 玉旻道:“谁说没有?乌云烈,把你的马牵来!” 那叫乌云烈的年轻人笑了:“陛下的马是吐鲁进贡的汗血宝马,那边的马匹都经受过狼群之患,故而害怕;而臣的马是养在家中马场的,虽然十年不曾见天日,但唯有它可坦然不惧虎狼之威,这种马,家父命名为‘青宫’。” 那马温驯,乌云烈又拜道:“请陛下尽力奔驰,臣自小身无长处,唯独脚力尚可,无论如何都将追随陛下身边。” 玉旻便骑着独马进了山,他不表态,剩下的年轻人们也不敢回去,只能尽力追赶,然而走到深处,听见狼嚎声时,却是见到道路越来越曲折险阻,没有一个人敢再上前一步了。 这些人左右为难,悲观点的都已经开始骂乌云雅政胡乱安排儿子作秀,万一将皇帝撺掇得命都没了,他们这群人都是一并的死罪。正在他们人心惶惶的时候,玉旻却架马飞奔而出,马背上驮着三张血淋淋的狼皮。乌云烈跟在他身后出来,背着那头死去的鹿。 程一多讲到这里的时候,告诉明慎:“阿慎,你真该去看看的,陛下从里头出来时就像神仙一样,所有人都跪下来参拜他。乌云小公子出来告诉我,他们遇到了狼群,但无一只狼敢近身,陛下只笑着说,从前从书中听闻杀惯狼虫虎豹的猎人气息不同,会令野物退避,没想到是真的。” 明慎听得非常激动,半天不知道说什么,连饭也不吃了,央求程一多再多跟他说一点,这时候倒是真心实意地开始后悔没能跟着玉旻一同去围猎。 玉旻武功好他知道,小时候两个人玩投壶,玉旻从来没输过;后来程一多给他们编了个很轻的竹球,他们拿来蹴鞠玩,明慎就从没抢到过球。还是每次玉旻看他委屈巴巴的,会主动让一让,给他放水。 还是程一多看他好像有点沮丧的样子,又安慰道:“您同陛下在一起的年月还长,这次事情太多,您也玩不尽兴,陛下已经在计划今年秋日里出来一回,不带其他人,阿慎,你也不必失望。” 明慎道:“我没有失望的,我很为旻哥哥骄傲。”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套路呢?霍冰的言传身教听多了,刚刚程一多转述时,他也听明白了那些官场中的潜台词,所谓名为青宫、十年不见天日的宝马良驹,青宫即是东宫,玉旻是在借乌云家人之口立威。乌云氏也借此机会上表忠心,两边都满意,难怪昨天晚上他看见乌云雅政笑得跟花儿一样。真真假假都不重要,他乐意见到这种场景,与有荣焉,靠着想象跟着玉旻一并扬眉吐气了一把。 程一多道:“陛下若是听见您这句话,会非常高兴的。” 老太监送他回了自己的帐篷。 明慎一早上不在,玉玟愁眉苦脸地在女官的监督下写着功课,见了他后立刻就兴高采烈地丢了笔扑过来,央求他带她出去玩,有一定要学骑马。 玉玟道:“别人家的男孩子七八岁就开始学骑马了。” 明慎没好气地纠正他:“一般是十二岁才开始的,据我所知,七八岁就开始学的,不少之后都摔成了瘫子……这是我上回给我哥联系的那家郎中说的。” 玉玟道:“那好吧,那你可以带我骑马玩么?玟玟想去另一边山头采花送给你和皇兄。” 明慎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我也不会骑马。” 玉玟感叹道:“皇嫂,你真是太惨了,这么大的人了,旻哥哥居然也不带你骑马,回头一定要批评他!” 明慎敷衍道:“好,一定批评,那我们走着去采花好不好?” 玉玟想了想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两个人便一并往东边走,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大帮子禁军。明慎牵着玉玟的手,走到山石嶙峋或是地面不平的地方,就把她抱起来。 这么走了一路,他也遇见了不少朝中同僚,有的是没印象的,有的在御史台见过,也有几回一同吵架的情谊,但论品级,都是远远甩出他几条街的。中途,神官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里,一听到小公主是要去采花的,立刻跃跃欲试地表示了想要同行,过来后自然又是一大堆天花乱坠的吹捧。 玉玟耳朵听得起茧,干脆点名让神官背着她走,让他专心赶路,好让嘴巴闭上。明慎看得好笑,同时隐约发现了一点——他这一路来遇见的同僚们,都对他的态度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他原来预计的,被罚俸后请假再回来,再怎么也会遭受一些冷眼和嘲笑,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难道是玉旻提前打点过了?还是卜瑜? 卜瑜没来这次的春猎,他也不知道要去问谁。霍冰跟他说过乌云雅政的事情之后,他也没有办法毫无芥蒂地相信他的这个师父,于是只能自己默默地想。原先没什么眉目,但他此刻看着小公主矜持地挽着神官的脖子,矜持地允许神官停下来歇会儿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浮了出来: 别人不会以为他是未来的驸马罢? 他先入为主的观念太深重,有了玉旻和霍冰的提点,这几天格外注意玉玟一点,他自己知晓只是出于对这个小姑娘的关心,可是在其他人眼里可不是这么认为的。 不如说,他一个被罚了俸的小官,能破格被拉过来春猎,还与公主同进同出,这在别人眼里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明慎这下也想了起来,他一开始进宫,听说自己立刻要结婚时,也以为自己将要迎娶小公主,实在是怪不得让人误会,玉旻惯会做一些事让人模糊视线的事情。 他默默叹了口气,眉头又皱了起来,等到了地方后,他悄悄地喊来玉玟,低声向她求证。 玉玟立刻证实了:“皇嫂,你变聪明了!的确是这样的。” 明慎:“……” 他有点小小的生气,他道:“旻哥哥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吗?小姑娘家家的,这么早让人知道你和陌生男人这么亲近,别人会怎么说你?” 玉玟满不在乎地道:“本公主不在乎这些事,而且皇兄也说啦,他以后会公布你是他的皇后的事情的,即使有谣言,到时候也不攻自破啦。等真有那一天,就让我看看是哪些长舌鬼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旻哥哥会准我教训他们的,一找一个准儿。嫂嫂,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操心呢?你不用操心啦,事情都交给旻哥哥忙就好了,他反正天生劳碌命的,巫寒算过。” 明慎:“……” 玉玟塞了一捧花在他手心,有点不好意思:“好啦,不说这么多啦,见隐哥哥,这是我送给你的花。” 明慎受宠若惊,接过来捧好,又见到小公主从袖子里拿出来第二捧,踮脚放进他怀里,严肃补充道:“这一束是皇兄送你的,他不知道怎么疼人,玟玟知道,这束花就代替皇兄送了。” 明慎笑了,拍了拍她的头:“好,那谢谢你,也谢谢陛下。” * 这一晚风平浪静,明慎在想明白他是组成迷惑外人视线,以为驸马人选已定的那个幌子之后,也放心了不少,又写了张纸条托神官送到玉旻那里去。 他写:“旻哥哥什么也不告诉我,害得我整天提心吊胆地找刺客,不敢让侍卫和禁军离开,真是太坏了。” 玉旻隔了半个时辰后回他:“若朕不这样做,你会乖乖地待在侍卫身边吗?别人万一想干掉你这个驸马爷,朕同你说有人要杀你,你这个小呆瓜也不会信。朕派人看护得再好,不及你有心提防。小时候你最好到处乱跑,叫朕好找。” 明慎其实没有认真生气,他也想明白了,玉旻叫他待在玉玟身边,无非是为了保护他而已。玉旻为了避人耳目,没办法直接派心腹保护他,但却可以借着保护小公主之名让他跟着沾光。 他嘀咕道:“什么时候,我才能有我哥,还有旻哥哥这样聪明呢。” 提笔回信:“我不会再乱跑了的,我很乖的,旻哥哥。” 又过半个时辰,快要跑断腿的神官把玉旻的回信带到,放大悲声:“大人!陛下他闲得很,您不如亲自去找他叙话,定然能够促进帝后感情,进一步上达天听,令神灵动容……” 明慎赶紧给神官抓了几把玉玟的小零食,好说歹说把人哄住了,并再三保证这一定是今天的最后一张纸条。并且给玉旻注释道:“不要再回复了。” 他以为玉旻会和他一样体察一下神官,结果没到半个时辰,哒哒马蹄声又到了他的帐篷前。 他有点心疼,又塞了满兜的零食准备出去给神官,结果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玉旻下了马,就立在帐篷前,眼里带着浅淡的笑意。 他有点惊喜:“旻哥哥!” 玉旻挥挥手让下人把马牵走,人前冷漠正经,进了帐篷就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原地转了几个圈儿后,一把压倒在榻上亲了几口。 明慎红着脸躲躲闪闪,玉旻便按着他不让动,低声笑:“有时间跟朕传小纸条,还有本事让朕不要再回复,怎么就不知道机灵点,主动过去找朕呢?” 说完后,立刻又眯了眯眼睛,“阿慎,这话听来有没有一些耳熟?朕是不是同你说过许多次了。” 明慎努力回想,小声道:“……也只有两次。” 玉旻瞅他,他立刻不说话了,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而后看向另一边,唇角却止不住地抿了起来,笑得甜美又乖顺。 玉旻道:“就是你这个戳一下动一下的性子,你说像什么?嗯?” 明慎道:“不知道。” 玉旻握住他的手腕,意外摸到了衣袖子零食,又低声道:“是不是平日没少吃零嘴,才好好吃一次饭就积食,嗯?你别是在躲起来偷吃。” 明慎道:“没有。” 玉旻道:“你……” 明慎立刻爬起来,打断他道:“旻哥哥,你别骂我了。”他认错态度良好,又是给他捏肩又是给他捶腿的,把白天听来的英勇事迹又给玉旻说了一遍,一双眼闪闪发亮。 玉旻道:“朕有这么厉害?” 明慎道:“有的。” 玉旻伸手掐了把他的腰,顺势抽掉他的腰带。明慎本来爬起来趴在他身上,这下感到腰下立刻凉飕飕的。 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可玉旻总有让人知会他意愿的本事。明慎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其中毫不掩饰的欲望、爱恋和渴求,也慢慢觉得干渴起来。 这干渴让他想要俯身亲一亲他的旻哥哥,从对方的唇舌上获取一点水分。 他俯下身,却被玉旻挡住了——玉旻牢牢地扣着他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身上,用接近冷酷的理智口吻,问出最狎昵的问题:“……别的方面呢,厉害吗?” 明慎小声道:“厉害的。” 玉旻喉头动了动。 明慎更小声了:“臣是这么猜测的。不过,先不提这个,陛下,您现在想不想做,做个吕字什么的?” 第33章 玉旻道:“还行, 也不是特别想,你来罢。” 明慎就凑过去,小心地往玉旻的嘴唇上舔了一口。亲完后, 他有点不好意思:“可以了, 旻哥哥。” 玉旻挑眉看他:“这就可以了?” 明慎犹豫着又低下头去,吧唧亲了一口, 这次确认了:“可以了。” 玉旻接着瞅他,神情莫测。 明慎赶紧道:“虽然臣,也没有觉得非常可以,但是一会儿玟玟说不定要来找我玩, 巫寒大人也有可能来找我聊天,我们可能会被看到,所以还是……” “嗯, 那陪朕躺一会儿罢。”玉旻便伸手把明慎从自己身上拉下来, 裹好被子收进怀里,明慎便舒舒服服地调整了姿势,扒着他问这一天的行程。 蜡烛熄灭了,时已到傍晚,春夏交接之际,天黑得慢,帐篷口透入昏黄的余晖,金光闪闪的, 反而显得他们这一处所在格外隐秘,像是一个漆黑色的、深沉而甜美的梦境。 玉旻告诉他今日又猎来了什么, 就像他小时候给明慎讲睡前故事一样,半是编半是哄地告诉他:“今日猎得一只九色鹿,本想捉来给你养着玩,但朕瞧见它的毛色实在是漂亮,不愿用箭射下来,只等着明日设下陷阱,看看能不能活捉。” 明慎怀疑道:“您肯定又在骗我,旻哥哥,我哥说世界上没有九色鹿的。” “哦,你就这么信霍冰的话?可朕的确是亲眼看到了,那所谓的九色鹿并非绒毛五颜六色,而是通体雪白,羽绒的尖端会在阳光照射下显出七彩的光滑,它的鹿角是黑色的,你记得我们在后院发现的那种滑腻腻的乌金石么?便是那种鎏金般的颜色,虽然漆黑,但看上去仍然夺目。” 明慎道:“五颜六色的黑吗?臣不信的,您肯定在骗我。” 玉旻就笑着摸摸他的头,不说话,只是低声嘱咐了一句:“睡吗?若是不睡,过两炷香时间后叫朕起来,离宫两日,杂事堆积如山,朕回去将奏折批了。” 明慎认真问道:“是很重要的事吗?” 玉旻道:“是的,不能拖太久,朕便现在你这里歇会儿。明日最后一天围猎,你想随朕去玩玩么?” 明慎思考了一会儿,摇头道:“不了,我想今天晚上陪着您批改奏折。明天就好好睡一觉,然后回去看看我哥。” 玉旻道:“朕通宵达旦做事,你还是不要跟着学坏了。” 明慎央求他:“就一晚上好不好?臣想呆在您身边,臣不打扰您的,您以往熬夜看书,累了的时候也得小睡一会儿,臣过去,也好准时叫您。” 这家伙还有点骄傲的模样:“我很准时的,以前每次您说过一个时辰叫您睡觉,我从来都没有迟过。” “……”玉旻经不住他这么撒娇,很快就败下阵来,轻声道,“那只准一晚,要好好睡觉,知道了吗?” 明慎咕哝道:“君为臣纲,什么时候您不通宵达旦了,臣也就能跟着睡好觉了。” 玉旻懒得跟他车轱辘,伸手在他屁股上一拍,道:“行了,朕睡了。” “等一等,您等我一个问题再睡。”明慎凑过来,探头探脑的,“那个,九色鹿,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玉旻一本正经道:“是真的。” 明慎道:“那您还是不要抓它了,您下次带我来找它,好不好?山在这里,它不会跑掉的,程爷爷说您明年还会带我来的,没有其他人,您说是吗?” 玉旻这才听明白,原来明慎是在这儿拐弯抹角地来找他确认,明年还会不会带他来玩,还会不会像这样有一大群人打扰。他低低地笑了笑,耐心答道:“是的,明年还来,到时候只有你与朕,开心了吗,阿慎?” 明慎得了便宜还卖乖,小声道:“我觉得还可以带上玟玟和巫寒大人他们,我哥也想来玩的。” 这下玉旻不干了:“他们都来了朕就别想安生了,阿慎,你不准说话,此事朕来安排。” 他凑过去吻了吻明慎的嘴唇,而后闭上眼。 明慎也安静不说话了。他其实不困,所以一直都没睡着,就看着落日辉光照进来,将碎金洒在床尾,在玉旻的眼睫下涂抹上温和的颜色,他从金光笼罩看到黑幕降临,等到能听见隐约虫鸣,看见外边的星子闪闪发亮时,他就叫了玉旻起身,给他整理衣衫,和他一并漱口,而后和玉旻共乘,准备回到帝王的营帐。 他没骑过马,也不会,玉旻拉他上马时,他全身僵硬不敢动。玉旻从身后揽着他的腰,单手握着缰绳,带他先去白日玉玟去过的山头晃了一圈儿,夜幕漆黑,唯独月色明亮,明慎生怕马蹄踏空,一路大呼小叫的,玉旻却很沉静,只是将他抱得很紧,轻声安抚道:“没关系,还有点时间,朕先带你来转转。” 他们到了白日玉玟来的那个长满花的山谷。 只是与白日不同,明慎当时担心着小公主的安危,和神官一起拉着没让小姑娘往深里走,这回玉旻却直接将他带去了这片山谷的尽头,走到深处,道路叠成峰峦,一路曲折攀升,最后弯成一枚钩子,勾住了天边的一轮悬月。 玉旻下了马,立在花海中回头看他:“下来,阿慎。” 那马太高,明慎不敢下来,犹豫了很久。玉旻道:“别怕。”冲他伸出手,明慎咬咬牙扑下来,正好扑进了他怀中。 明慎有点好奇:“您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玉旻道:“给马找饲料,听说这儿的苜蓿草长得好。” 明慎瞅了瞅那匹马——男人爱车马,他是知道的,霍冰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买一匹照夜白回来显摆,可惜至今未能如愿。 玉旻的宝马则正是乌云氏养出的那匹青宫,的确神采不俗,俊美飞驰,是明慎见过的最漂亮英挺的一匹马了,它此时正在悠闲地低头吃草。 明慎道:“哦。” 玉旻看着他,最终还是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也是来为你采花的。” 明慎没反应过来:“啊?” “玟玟今日跑来告诉朕,说嫂嫂至今都没有被皇兄送过花,简直是太惨了——她最近怎么看你怎么惨,朕自然只有将自己检讨一番。”玉旻这么说着,倒当真弯下腰去,开始替他摘花。 他知道明慎喜欢什么样的花——喜欢花瓣小巧玲珑,满满地绽开的,不爱石竹米粒般大小细碎的模样,也不爱雍容华贵的春菊,姹紫嫣红的,夺目亮眼的,一切生动的颜色他的阿慎都喜欢。他给他找到了含笑与萱草,又捡了一些木兰和其他不知名的花朵,兜了满满一大捧,不由分说地都装进了明慎的袖子里。 明慎怕压坏了,于是攥着袖子,两只手也不敢放下来。等到回了帐篷里,他赶紧脱了外袍,开始把花拿出来,仔仔细细地铺开放好,又找玉旻要书:“旻哥哥,我想把花起来,等干了以后还好看的,你有没有可以借给我的书?” 玉旻找了一会儿没找到什么合适的书本,于是把自己批完的折子选了几本丢给他:“这几本是官风闻奏事之折,缴回留在宫中的,你拿去用罢,若是觉着压得不够紧,可以外出找几个石头堆着。” 明慎接过来看了看,道:“不用了,这样刚刚好。” 他把这些花都洒了点水洗净晾干,而后密密麻麻地用奏本夹起来,最后拿红封条捆了个严实。玉旻边批改奏折边看他忙活,中途还兴致大发地跑过来和他一起做,夹着书本放在炭火边慢慢地烘。 有一年玉旻给他的生日礼物便是一朵压干的木兰花。最初的一年,玉旻很嫌弃他,这个小弟弟在他看来娇气又矫情,看起来像个女娃娃。说话轻声细语的,长得也十分秀气,后来他和明慎吵架,这个小娃娃哭着说过:“我不是故意要长成这个样子的,没有人规定男孩子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娘亲没有教我,她和我爹亲都没有来得及教我就不在了。” 那次吵架的缘由明慎不知道,玉旻却还记得清楚,是有别宫的小太监在背地里说,废太子给自己找了个童养媳,藏起来每天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果然不正经,难怪不是做储君的料子。那时明慎才八岁不到,玉旻被那套说法恶心得两天没吃下饭,连带着也迁怒了小小的明慎。 他觉得哪里看这个小家伙哪里都不顺眼:男孩子的眼睛怎么能这么大这么亮?更重要的是,还时刻水润润的,像一只无辜的小奶猫,说话也奶声奶气的,睡一条小破毯子,都还要娘不唧唧地把褶皱一一抻平,睡醒后再折起来。 后来再想——还会给他缝补袜子,会软软地叫哥哥,拱在他怀里抓着他不放时,夏日虽然闷热,冬天却很温暖。 他便在明慎八岁生日那年送了一朵花给他,觉着这娇气的小家伙会喜欢花,送给他算作和解,明慎果然很喜欢,也忘了记仇,改天又巴巴地过来,扯着他的衣袖喊哥哥。 玉旻想到这里,突然低声问:“阿慎,你的十八岁生辰是不是要到了?” 明慎想了想:“好像是。” 玉旻又问:“想怎么过?” 明慎又想了想:“和,旻哥哥一起过罢。”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决定了。 明慎陪着玉旻一夜未眠,中间玉旻小睡过一次,明慎也守着,给他换汤婆子、添炭盆。到天明时,他其实已经很困了,也因以显得越发乖巧,简直想让人抱进怀里揉一揉。 玉旻道:“快些回去睡罢。” 明慎乖乖答道:“好,旻哥哥,我下午就回去啦,我三天不在家,现在要去看看哥哥,可以吗?我会认真上朝,去御史台工作的。” 玉旻吻了吻他的额头:“好,去罢。” 两个人在帐篷门口前告了别,今日春猎后恰逢两天不上朝的日子,便是三天的别离。两个人谁也没提,一个走了还一步三回头,一个立在原地,始终注视着他,等到明慎第三次回头瞅他时,便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放心离去。 程一多过来替他牵马,看见玉旻仍然站在那里,道:“三日后阿慎便回来了,陛下,您不必担心。禁军统领已经布置了暗卫保护他与霍冰大人。” “朕不是在想这个。”玉旻看着明慎的背影,轻声道,“朕是在想,阿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乖的?他刚来朕这里的前几年,也是常与朕吵架的一个小霸王。现在倒好,回个家都要跟朕这样小心报备。” 程一多只是微微笑着:“陛下,循序渐进的好。” 玉旻看了一会儿,不再说什么。 他看着地面上细碎飘落的花瓣,想起当年的自己是怎样找到一朵完整好看的木兰,小心翼翼地压在书里,给平日里没少受他冷眼地小伴读送过去的时候,那一瞬间,他看着明慎亮起来的眼睛,什么话也没说,因为紧张而微微捏紧的手指也终于舒缓。 明慎在他面前乖巧的理由,是否或许和他在他面前寡言的理由是一样的呢? 他清楚地知道那天因何默然无语,并不是出于愧疚而是其他,久居黑暗的人陡然瞥见光亮,也是不敢出声的。 第34章 明慎当天晚上赶回了家中。 他本以为三天时间过去了, 霍冰应当看好了病回家,没有想到府邸中依然空空荡荡,只剩他一个人。霍冰没有回来过的迹象, 只有他出发当天去看病时托人捎来的一句话:“郎中说我的情况不算难办, 只是针灸过程漫长,需要多针灸几日, 我在这里养一段时间,阿慎乖,勿念。” 明慎有点愁,他担心霍冰的身体, 想动身去看看,然而医馆远在京城郊外往晋山的偏远地方,单单是来去一趟便要两日不止。他又不好向御史台再请假了——再请下去他就真的要算做消极怠工, 就算是玉旻, 连着两次罢朝,那也是会被言官的唾沫淹没的。 他正在考虑怎么办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另一个消息:卜瑜已经回京了。 当天晚上,明慎又收到了卜瑜的信件,说是霍冰一切安好,令明慎不必担忧,明日照常去御史台上班即可,其余情况如果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便可以亲自去问他。 明慎终于松了口气,暂时打消了去找霍冰的想法。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告诉了霍冰自己有多想念他,封好后让家丁送出去,自己上床睡觉了。 * 然而,这封信在多人手中辗转,并未如同明慎分赴辖区的那样,送去晋山东边的医馆,而是绕了个圈子,回到了京城。 卜家宅邸不算大。这个姓氏在卜氏出了一位连中三元的年轻人之前,从未被人注意到过,更早些时候,这家人是从崤山那边迁移过来的,没什么家底。就算如今卜瑜发达了,也依旧十分低调,仅仅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处宅邸,四进院落,挤挤攒攒的,倒是显出十分的烟火气息。 霍冰道:“你家有点小。考虑过换个地方么?” 卜瑜接过家仆送来的信,看了看上边的著名,随手就丢进他怀里,而后对他说的这句话挑了挑眉表示疑惑:“?” 霍冰道:“陛下买了三个宅子给我们家,我去看过,其中一处离宫近,环境也好,卜大人若是想租赁过去,我叫我们家阿慎给您打七折。若是想买下,那就打对折,如何?” 卜瑜道:“若我买下,你能乖乖去看腿么?” 霍冰盯着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卜瑜道:“你这样,我也不知道如何向陛下与明大人交代。” 说是奉旨陪霍冰看病,事实上他们两个人根本没出城。卜瑜起了个大早准备去接霍冰时,就见到这个家伙推着轮椅主动敲门进来了,并且赖在他这里住了两天。 这两天中霍冰也没少干事,蹭吃蹭喝不说,还格外挑剔,早餐必须吃自家门外的把子肉饼和现磨的甜豆腐脑,还必须保证热度滚烫,用霍冰的原话是“要像我们阿慎一样让人由内而外地感到温暖的豆腐脑”。卜家没什么佣人,卜瑜就只有亲自去给他买。 更可恶的是,霍冰废话多得要命,没事就过来找他说几句话,明着暗着向他打听如今的宫中事,尤其是和玉旻有关的事情。 卜瑜被问得烦了,摆出冷脸色对他,隔一会儿后霍冰又会笑嘻嘻地过来找他说话,东拉西扯的,好像根本没发现他不想理他一样。 霍冰道:“这还不好交代?去过了,没治好,就是这个理。我这腿伤了有十二年了,什么名医没给我看过,治不治都没什么区别,还费钱。” 他一面说着,一面抽出明慎给他写的信,粗略看了看后,又从头读了第二遍,而后将其塞进了袖子里。 他不说话时其实看着很令人舒心,这个时候旁人才会发现他与明慎的相似之处——那种安静的气息是如出一辙的,即便容貌并不是特别像,但也没有人能够否认这个说法。 卜瑜微微愣了愣。 霍冰接着伸了个懒腰,道:“你不熟悉明家,但对霍家应当是听说过的罢,我祖父在战场上受了伤,后半辈子眼瞎耳聋的,我本来有三个舅舅,但一个都没活下来,都死在了伤寒中,我母亲虽是女儿家,但有着不输给男子的谋略与胆识,不过她在生下阿慎之后便伤到了根骨,只能卧床休养,连久坐都不能……所以你见到的,我们霍家祖传出病秧子。要是我治好了,那不是破了例么?” 卜瑜道:“胡说八道。” 霍冰道:“卜大人便知道我在胡说八道吗?再往上四十六年,人人都祖传病秧子,您不信,随便问一个京中世家子弟,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笑话。” 卜瑜心算了一下,四十六年前正是玉旻的爷爷在位的时候,当时皇帝老来神志不清,大兴文字狱,时时刻刻怀疑着有人要造反,为此不惜往开国功臣的家族上动刀子,彼时人人自危,甚至有辞官归隐多年还被拉回去下狱斩首的,至于霍冰说的那个小笑话,他的确是不知道了。卜瑜出身寒门,并不了解这些京中纨绔的讲究。 他只知道,当年霍家时让皇帝的心腹,玉旻的生父一死,老皇帝立刻就寻了个由头在霍、明两家头顶动刀。 他低声问:“当年童子科,明大人一句‘长袖惹春风’被点为小状元,你却名落孙山,仅仅两年后,太上皇便道‘春风多事’,指明霍两家有祸心,竟然借童子之口暗讽今上,明大人差点被送入阉人的地方……而你当时什么都没说出来,我听人说你面露惊慌,讷讷不敢言,故而被让皇帝斥责无用,名落孙山……是这样么?” 霍冰盯着他:“你想问什么?” “你背的诗是哪一首?”卜瑜面若寒霜,问道,“你当时就知道,得到让皇帝夸赞的人,必然会被太上皇视为眼中钉,是不是?” 霍冰看了他一会儿后,懒洋洋地道:“你说是便是罢,我快死的病骨头一个,也没什么替自己争辩的。我已经不记得当年的事了,不过现在一想,大约是当时觉得不对,但也找不到其他办法,只有告诉了阿慎,说他和我两个人各背了一首诗,可也不能确定哪一首更好,故而我将我那首诗也给了他背。当时我跟阿慎说,哥哥不想当官,只想去买一匹照夜白行走江湖,继承家业的事情拜托他帮我做,他便信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他信了,或许那时候我自己也信了罢。阿慎这个孩子从小就被我欺负,可是他那么乖,从来都不长记性。” “你竟然拿你的亲弟弟顶罪?”卜瑜看着一脸平静的霍冰,觉得有几分齿寒,“他知道么?若是他没有遇见陛下,你的亲弟弟估计连十岁都活不过去!” “我和阿慎,总会有一个被拿去当挡箭牌。从他们送我去霍家,而不是送阿慎去霍家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外祖父看中的是我,而非阿慎。” 霍冰对他的质问显得早有预料,“换言之,如果当时是阿慎被送去霍家养大,那么死的那一个会是我,我也不会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家族的选择,就像外祖父他……同样放弃了我母亲一样。他抚养我长大,希望我能接他的班,让霍家千秋万代熠熠彪炳,却不肯放自己的亲生女儿踏进家门一步,只因她嫁给了无权无势的伶人小子,把他关系着整个霍氏生死存亡的计划打乱了,让他失去了一个联姻的盟友。” 霍冰又伸了个懒腰,向他伸出手,卜瑜在那一刹那几乎以为他要自己握住他的手,后来才发现霍冰只是找他要一杯茶:“好了,跟你说这些,你这位草根状元也不会懂的,在那些人眼里,只有姓氏高于一切。在他们教给我的那些屁话中,我觉得唯一有道理的是,只要这个家还有一个活人存在,那么就不会完蛋的。” 卜瑜把手里的茶水递给他,轻声道:“那你也该觉得我说的话有道理,咱们现在的陛下是一位明君,他不会像四十六年前,或是十二年前的那一位那样荒唐。你未免太过草木皆兵。” “明君?明君会在登基的第二个月便秘密立下男后?按这个架势,他以后还要搞个女帝出来不成?”霍冰道,“英明的皇帝不会偏选最难的路来走,以我双眼所见到的,双耳所听到的,玉氏代代荒淫暴戾……这位少主,暴戾尤甚,心思深重尤甚。卜瑜大人,你不会不记得当年是怎么被迫和我霍家联手的罢?” 卜瑜听到这里,神情终于有了微妙的变化。 霍冰接着道:“你连中三元后,所有人都以为你将成为张念景的门生,你也是这么打算的,毕竟对于一个初入朝堂的人来说,跟随最厉害的那个人简直是理所当然,是罢?可谁也没想到一向不关心这些事的乌云雅政首先找到了你,你不好推拒,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挡了他的门生。这件事也成了离间张念景与乌云大人最好的武器。” 他吹了吹茶沫子,笑得有点坏:“当年陛下是派我去告诉乌云雅政的,我用祖父的好友,乌云大人的救命恩人夏承德总兵的名义写了一封信,说‘得’卜瑜者得天下’,他就去找你了。离间了乌云雅政和张念景,连带着让张念景对你也看不顺眼,卜大人,当时的你除了为陛下这一方做事,还能怎么选呢?” 最后他总结道:“我与陛下同岁,十岁起便在为他,也是为阿慎、为整个霍家筹谋,论陪伴与功劳,我才是陛下身边最得力的功臣。他如何对我无所谓,毫不夸张地说——我站在哪一方,哪一方便会赢。我这么拼死拼活地当他的走狗,无非是想让阿慎幸福快乐。阿慎当年被放弃了,什么都没有了,帝王心冷,伴君如伴虎,他还这样天真,只要一日他跟不上陛下的脚步,他便一日会被千夫所指。 “两年前他不要他,这很好,我的弟弟我来罩,我可以把阿慎宠成江南小霸王,用我剩下的所有时间替我和那些老头子来向他赎罪;可如今陛下又想要他了,所以让他回来,把他捧到一个危险的位置上,而丝毫不考虑后果……” 卜瑜道:“那你想怎样?陛下是真心爱护明大人,明大人也是真心喜欢陛下,你没有必要再从中作梗。” “他喜欢,就由他去,这只是我的事。本朝上一个男后死得多惨,你不会不知道罢?”霍冰道,“我要恢复宛陵明氏的名誉,让阿慎功高震主,我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明家少主足以与陛下相配,我要他位极人臣,战功赫赫,无人敢讥讽他以色侍人。” 霍冰静静地望着他,轻声道:“卜大人,我不是你,我记仇。” * 皇宫,长宁殿。 殿外有黑色的信鸽扑腾扑腾着飞来,被老太监一把抓过来,取下了爪子上的小信筒。小鸽子饿得嗦囊都瘪了,就跟在程一多后面走进了大殿里,而后哗啦一声飞到了桌上,歪头瞅着玉旻。 玉旻正随手揭开小香炉的盖子,往里头丢了一片橘子皮,顺手抓了一把果仁,放在手心让那只鸽子吃。他不说话,程一多低声给他复述着暗卫传回来的消息:“霍冰大人今日也在卜瑜大人家中。” “阿慎呢?” “明大人睡下了。”程一多道,他的声音有点抖,“霍冰大人……似乎还送了一封信出去,去向是……张念景大人家。内容没有您的命令,故而暗卫不曾动手截获。” “不用了,朕知道那封信中会写什么。”玉旻喂完鸽子,顺手捋了捋毛,而后把它拎起来往旁边一丢,颇为闲适地看着这小东西惊慌失措地拍拍翅膀四处逃窜,“太聪明的人往往也会自作聪明,他是阿慎的哥哥,由他去罢。” “是。”程一多告退,正准备往外走时,又被玉旻叫住了。 玉旻的神情很正经,他装作在看一本奏折,漫不经心地道:“帮朕……嗯,问问阿慎的干花做好没有,若是没有,朕这里找到一本合国大典,压几百朵花没问题,他可以亲自来找朕拿,不必等到下次进宫述职时来见朕了。” 第35章 明慎第二天早上爬起来, 准时去御史台上班报道了。他惦记着找卜瑜问霍冰的事,甚至是第一个到的,连值守清吏司, 负责每天早晨开门的同事都还没到。 明慎就揣着个馒头一边啃一边等。 然而开大门的估计是今日路上遇阻, 一直到正常上班时间也没来,这种事情之前也发生过几次, 所以明慎也不以为意。陆陆续续有同事过来了,明慎一边啃馒头,一边听同事们说话。 他刚上任之初便被罚了俸,而后请假将近四十天, 除了卜瑜以外谁也没混熟,故而在这帮人中也说不上什么话。刚到的人彼此唠了会儿磕,谈了谈各自家中妻儿或是其他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之后, 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而后有意无意的看几眼明慎,又低议论道: “听说驸马人选已经定了,公主殿下说非那位……明大人不嫁。” “这个人今年新科进士,连二甲前十都没进去,庶吉士都不是,听说还是伶人世家出身,五岁前被满门抄斩了的……这样的家室,还能当驸马?” “哎哟, 谁说不是呢?可架不住公主铁了心要嫁给他啊,听说咱们的小殿下在宫外流落多年, 这才回来,生性不好拘束,陛下也愿意宠着她……小殿下喜欢,那不就得了?虽说这人不久前还被罚俸,但我估摸着,不出两年,他便将平步青云。” 那人说完后又感叹道:“若是我家姑娘非要嫁这么个穷小子,我非得把那个小子揍死不可。” 明慎:“???” 另有人低声附和:“是啊!哎,兄台,不瞒你说,我也想当个靠脸吃饭的人,可惜不是那块料。唉,长得好看真的是能为所欲为的。” 还有小弟问道:“那要不要给那个明大人送点礼什么的?之前打扫清吏司和分拣奏折这些脏活累活都丢给他干,是不是不太好?” 明慎的馒头啃完了,摸了摸手里的纸袋子,又摸出一个花卷来啃,啃之前觉得没就水喝有点干,于是咳嗽了几声。 几人的谈话立刻停滞,目光转向他这里。 明慎楞了一下,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花卷,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要吃花卷吗?” 一群四五十岁的老头子连连摆手,赶紧把头转到另一边去了。 另一边,轿子缓缓落地,卜瑜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眼中,下来时晃了晃手里的大门钥匙:“给宫门落锁的太监说掌管内院钥匙的人得了急病没来成,我刚刚去领了备用的过来……哟,明慎,你在啊!” 明慎正专心致志吃着花卷,觉得非常干,琢磨着下次要带点水和酱过来,被卜瑜这么冷不丁地高声问候,他吓了一跳,赶紧把嘴里的那一口咽下去,谨慎地道:“卜大人早,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卜瑜走过来开门,伸手把他抓过来,哥俩好地拍着他的肩膀,轻松地道:“听说你要当驸马了,有没有这回事?” 明慎被他这副突然自来熟的模样惊到了,他结巴着说:“好像,没……” 卜瑜打断他:“谦虚什么?陛下已经同我说过了,小殿下如今顽劣天真,拜托你将就些,多照顾照顾她,你陪伴陛下十年,陛下说给你什么都是应当的,都受得起。更何况,你十五岁才离宫,短短两年时间便考中了二甲十七,位列兰台,证明陛下却是没看错人。加油!” 明慎花卷都要惊掉了,等卜瑜说完,他也心领神会,知道这位大人大约是在替他说话,于是感激地看着他:“谢谢您。” 卜瑜道:“不客气,同为可以靠脸吃饭却实力不俗的人,我为我们感到骄傲。” 明慎:“………………” * 办事的间隙,明慎去问了卜瑜有关霍冰的事情,想要知道自家哥哥的病况如何。 卜瑜道:“问题是没太大的问题,最重要的是病人不大配合治疗,你回去记得罚他。” 明慎:“……” 他咽了咽口水,疑惑道:“不配合吗?可我看他平日在家中好像还挺配合的,他很养生,每天晚上还要泡药浴,我会给他按摩。” 卜瑜埋头写卷宗,随意道:“那看起来也不算太过没救,明大人,他不肯好好看病,我便找那位郎中要来了方子,当中雪参、鹿茸几味药寻常药铺的成色不好,不如去宫中领,郎中也说了,药材的纯度越高,成色越好,治好的概率便越大。七品以上有重大贡献的官员,家中若有亲人得了重病,经陛下审批是可以动用宫中药房的,费用不计。” 说着,他将药方子递过去,点了点,又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张请恩书,让明慎对比着写:“这个是前人求恩旨的格式,你抄两份,一份给我,我拿去礼部报备登记,另一份你直接交给陛下,让他批个字完事儿了。流程还是走一走,不然到时候户部过问,容易惹人怀疑。” 明慎连连感谢,又一定要请卜瑜吃一顿饭:“卜大人,一直麻烦您真是不好意思,等我哥回来之后,有没有空和我一起吃顿饭呢?我知道长安街附近有一家,店主人很好的,点一碗阳春面送十几道菜,味道也很好,以后可以多去照顾他们家的生意。” 卜瑜惯会打官场太极的,关系一直撇得清,一心为君心无旁骛的模样;明慎以为他这次也会像以前那样,说“您是皇后,臣是您的臣子,本来就该为您分忧”之类的话,并打算这次无论他怎么说也一定要请他吃饭时,卜瑜却道:“好。” 明慎反而楞了一下,好一会儿后才说:“哦……那您没问题的话,三天后的下午如何?刚好我哥是那天的生辰,我和他的生辰挨得近,干脆一天庆祝了。” 卜瑜闻言停了笔,沉吟片刻:“我不挑日子,不过给霍公子看病的郎中也说了,他要忌口,京中这些酒楼小馆大多重酱料重甜咸,似乎不太好。” 明慎想了想:“那便在家中设宴罢!我做饭还是很好吃的,雕萝卜也是一把好手,我哥做的芙蓉肉和山海兜也特别好吃。” 卜瑜勾了勾唇,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好。”他很少笑,此刻却好像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不自觉地露出了这样的表情。明慎低头把手里的书册理了理,在桌上敦敦两下拾掇整齐,却不小心瞥见了卜瑜手下摊开的纸张。 是一大张洁白的开化纸,估计是卜瑜准备用来写报告的,可不知为何却歪斜地写了其他无关的字,十分潦草,依稀只能看见几个单字和模糊的箭头,像是某种秘密的关系图。唯独刚刚走神落笔的四个字却还清楚: ——“多智近妖。” 明慎挠挠头,问了一声:“卜大人最近看三国么?那个,我不是故意要看你写的东西的,不过你如果在看的话,我推荐你看一看东北望那家书房新编的一套演义,很有意思的。” 卜瑜回过神来,顺着明慎的眼光看了一眼面前的字,点点头,“好,我会记住的,谢谢您。” * 明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抄完了帮霍冰申请宫中药材的申请,准备晚上回家前去宫里交给玉旻。 因为刚刚春猎结束,清吏司也积压了不少事情,明慎忙了一天,整个御史台也人来人往的,有大理寺和刑部过来查卷宗的,有翰林院过来校对修史的,还有参加了春猎的过来登记的——每一次春猎过后,不管大臣的品级如何,都要来兰台登记自己和家人的表现,即自己猎了多少只兔子,自己的儿子抓了几只鹰之类的事情,最后汇编成一篇冗长而华丽的赞歌,大颂春猎盛景,以彰本朝天威,这封集合了拍马屁之大成的奏折最终会被史官编入书中,并在年末送去礼部誊抄,进入年终总结。 至于要谁来书写这篇无聊还字数多的奏折……明慎看见了御史台排成一条长龙的登记队伍,询问了同僚,同僚悄声告诉他:“你认得巫寒大人么?他是掌管社稷坛和紫薇台的首席神官,拍马屁一绝的。” 明慎:“……” 神官不一会儿也屁颠屁颠地过来了,虽然肩负重任,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去了长龙的末尾排队——明慎过去给他递了杯茶,神官受宠若惊,感激地连连道谢。 明慎问道:“你怎么也来登记?我仿佛记得你没参加围猎。” 神官立刻捂住脸,道:“臣……我是没有去参加,可是那日随小殿下摘花时,我顺手给她抓了一只蝴蝶……没想到他们说这个也要登记在册的,算作上天对公主的神眷,我就来排队了。” 明慎憋着笑:“哦,原来是这样。那你不用排了,一会儿等都登记好了,我顺便给你添上去罢。” 神官感动得语无伦次:“您一定是上天派来的神仙!虽然您的宽和与人次注定没有办法只让我沐浴您的神光,但臣……我回头也要去紫薇台卜问您的神名,好让我来世也能在梦中得到您的慰藉……” 明慎打断他:“好了好了,你快走罢。” 神官寸步不让:“不!请让我说完,您——” 就在这个时候,明慎突然感到了身后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目光,瞬间没了心思和神官继续扯淡。他刚想要回头去看看那道视线的主人,袖子却被神官冷不丁扯住了。 神官低声道:“……您别回头,大人,王跋在后面。陛下有令,您一个眼神都不能和此人撞上。他没有胆子在这里对您做些什么的,稍后我会请您带我去寻卜瑜大人,询问这次春猎的收尾事情,您别回头看,装作不知道就好了。” 明慎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我知道。” 神官于是从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了一张纸,佯装向明慎询问着什么事情,热情洋溢地拉着他往里走。两个人顺顺当当地进去坐下了,埋头在人堆中,雷打不动。 可明慎感觉到那道视线依然在自己身上,好一会儿后才退去。队伍缓缓前行,王跋踏入室内,和身边人议论着什么事情,声音一下子就大了起来,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你说那个人啊?我都快不记得名字了,要我说,他就是太废物了,不过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玩一回就寻死觅活,这种人也忒不经事了一点。上赶着往我这里送的人还少吗?缺他一个不成?我又不会亏待他,想当什么官随便挑就是了。长得好,被我看上,那是他的福气。”王跋笑着对什么人说着,有意无意地往明慎这边看着。“至于他疯了的事……跟我何干?他不是自个儿得了癔病,无药可医么?” 明慎在这一瞬间想起了玉玟告诉过他的话,立刻明白了王跋在说哪一件事—— 他居然堂而皇之地谈论着几年前,他在翰林院强暴了一个年轻同事的事!把人逼疯了,不以为耻,反而当做炫耀的资本,在这里有意无意地说给所有人听,当做威胁! 这一刻,不仅明慎,连带着御史台绝大部分人都露出了惊惧的表情——他们是在哪里?是御史台,人人桌前奉着“清明公正”的大字,别说玉旻治下不到一年,举朝渐有清正之风,不管哪一任皇帝在朝,御史台向来都不缺敢说话的人。 角落里有几个言官摩拳擦掌,准备跳出来呵斥王跋,所有人等着看好戏,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次第一个跳出来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个叫做上官勋的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这位老人站起身时甚至还拄着拐杖,但他用拐杖咚咚敲着地面,声如洪钟:“姓王的狗贼,从这里滚出去!” 场面一时寂静如死。 这个人明慎不熟悉,还是神官小声告诉他:“此人来头不小,当年先祖在时扫清了所有开国功臣,唯独留下了上官家,恩宠极盛,从无动摇。最重要的是……这人是张念景那一派的。” 明慎也小声问道:“内讧吗?” 神官摇摇头,压低声音:“其实有时候我觉得这位王大人是来给我们送把柄的……他太张狂了,张党中也有不少人对他颇有微词,本来上回他收敛了不少,这几天又犯了。惹谁都别惹言官,怎么就是不懂呢?” 明慎默然无语。 所有人都等着看这一场好戏,王跋终于被转移了注意力,怒目圆瞪看向这里:“你说什么?”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最终,卜瑜登场,开始和稀泥——他从最里侧的桌案上抬起头来,懒洋洋地问:“又吵什么吵?是事情不够多还是陛下的话没听清?私人恩怨引发毫无意义的攻讦的,罚俸一个月,闭门思过。” 其他的小言官一看顶头上司之一发话了,立刻纷纷跳出来附和: “对!” “你们要吵出去吵!” …… 王跋一言不发地瞥了瞥上官勋,显然已经动怒了,扬长而去。其余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各自安静地低头做事,效率高了不少。 * 晚间,明慎带着御史台的材料和药材申请书进宫了。 玉旻刚好忙完手里的事,累得面色发白,等明慎来了,先不说话,伸手就把人抱在怀里揉了几遍,又亲了几口,揉得明慎满脸通红地推开他:“陛下……陛下!我先给你汇报一下御史台的工作,然后这里有张申请需要你批一下……” 玉旻不让他走,把明慎圈在怀里,听他说完了正事,又看了一眼给霍冰申请药材的报书:“皇后说让朕批,朕就批?一点好处都没有,朕不干。” 明慎深谙他的套路,凑上来往他唇上吧唧亲了一口。 玉旻勉强满意,伸手给他批了。 本来他是想继续欺负一下明慎的,可他今日实在是太疲惫,也没有力气说很多话,只抱着明慎,将下巴搁在他肩头,低声道:“今晚不回去了罢,陪陪朕。” 明慎道:“可我哥……我怕他突然回来,家里没有人……” 但是玉旻已经把他打横抱起来,往殿内走了。明慎看见了他疲惫的面容,也知道玉旻今日一定非常辛苦劳累,于是乖乖没说话,被他抱去了床上放好。 玉旻也不做什么,唤来宫人伺候两个人简单擦洗了一下,而后和明慎并排躺了上去,伸手握住明慎的一只手:“跟朕讲讲这些天做了什么,你不在,朕总是睡得不安稳。” 说完后,他又低声笑了起来:“……早晚那有一天要把朕的长宁殿和你家的地道打通,到时候朕哪儿也不用去,你跑不了。” 明慎乖乖窝在他怀里,跟他讲了这几天的小事,比如今天大家都被锁在了门外啦,比如卜瑜要去他家吃饭啦……最重要的大八卦,他小心翼翼地告诉了玉旻:“那个……王跋大人,今天也来御史台了。” “朕听说了。” 明慎赶紧保证:“我没有正面见他的,有听您的话。可是那个人也太过分了,把以前的事拿出来说,大放厥词,实在是又狂又坏。而且他看人的眼神也十分下流。” 玉旻摸了摸他的头:“阿慎说得对,这个人实在是又狂又坏,旻哥哥带你去打他好不好?这个人是时候收拾干净了。” 明慎以为他在开玩笑,不说话,只安心地抱着他的胳膊。 玉旻却重复了一遍:“朕带你去打他,好不好?” 这种语气明慎熟悉极了,无比认真而冷酷的语气。 曾几何时,玉旻也是这样和他躺在一张床上,头碰头,轻声告诉他:“我要杀了那些人,欺负过你的人,欺负过我的人,我要让他们挫骨扬灰,死后也不得善终。” 玉旻说,明慎就听着,还给他画过一幅海晏河清的版图,画里把所有好人都放在了蓝天草地上,挂着笑脸,坏人统统打入十八层地狱,眼角垂泪。那时候玉旻若想杀人,明慎也是会去为他望风的。 明慎伸手摸了摸玉旻的眼睫毛,轻轻地道:“好。” 第36章 春雨绵绵, 入夜后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带来一阵凉气。 不是倒春寒的时候了,王跋却觉得冷, 从脚心到头顶的冷。 他本来应早在家中, 不过因为早就厌倦了家中的婆娘和在春猎中给他出了丑的儿子,便先去花街酒楼快活了一番, 今夜的酒温好了,仿佛格外醉人似的,连带着他也在温柔乡中磨蹭了许久,耳边只记得那位叫莺儿的花娘温声劝:“再喝一杯罢, 大人,再喝一杯……” 京官禁入风月场,故而他没有备下轿子。出楼下雨, 他并未记得带伞, 正要回头找花娘借一把时,却发觉花楼的大门已经关上,连带着整个街道都寂静无声,一盏灯都找不到了。好像在他踏出酒楼的那一瞬间,这一片地方便陷入了一个黑沉的梦境,仿佛有个开关一样陡然关闭,唯独他一人还醒着。 他只得踏入雨中,没走几步, 脚下却踩到了什么冰凉僵硬的东西,他低头一看, 头皮一炸,不由得暗骂一声晦气——那居然是一只被剜了眼睛的死猫,灰败零落地躺在街角腐烂,放了不知道有几天了。 雨水不断淌落,而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王跋加快了脚步,想越过这黑沉沉空无一人的街道,好早日归家。兴许是酒后劲大,他觉得浑身都在慢慢地凉下来,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有一点微微的麻痹感。 突然,前方有灯火亮起,飘动摇晃的,仿佛是灯笼——王跋心头一喜,料定是出来打更的更夫,有了人,他便可以使唤此人送自己回家,脚步却顿住了。 那不是更夫,那是一个——不,一群人,整整齐齐地提着灯等在雨中,这些人统一着深红色的直身斗牛长官服,身佩绣春刀,乍看上去仿佛一列面无表情的纸人,面目模糊而整肃、充满了杀气。 王跋从未见过这样制式的官服,这一刹那心头一紧——他直觉,这些人就是冲他来的! 他不知道对方来者何人,是何身份,但他清楚,从古至今有一种人,即便服饰变化,称呼变化,即使他们的存在被反复抹去又反复重现人眼前,但他仍然知道他们是来杀他的。 最早以前,这些人由身份地位最高的人豢养,只为认定的主人效忠,包括生命和其他一切,他们的名字叫做死士。 他想跑,然而已经不受控制地往地上倒了下去,视线模糊中,他瞥见的最后一个影子,是巷子尽头一个不曾放下的明黄色轿辇,与它的主人一样隐秘而傲慢。 * “刑罚第一,梳洗,开水烫肉,以蘸盐铁刷刷之,皮肉剥离,白骨显露。亦可用竹槎搓之,骨肉哔剥如撒豆而落。” “第二,抽肠,铁钩由肛入肠,勾出百尺,肠曳曳人不死,腥臭难闻。” “第三,切肤灌水,以竹管引之,锐痛难熬,而外见神色如常,仅肿胀失色而已。可摘去喉骨,令其收音。” …… 阴冷的地下室中,最初还有连绵不绝的惨叫声,最后已经没有声音了,只有犹如猎物濒死前呼哧呼哧的气音,依稀可辨别,还在努力吐出完整的字句。 明慎坐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双手握着一个汤婆子,放在膝上,他垂着眼睫,认真地看着汤婆子上的窃曲纹,乖巧恬静的模样与这里的阴森肃杀格格不入。他是那样好看又安静,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不免都会多打量几眼,觉得这个少年应当出现在天子明堂,而非帝王私刑之所。 玉旻则低头问他:“不舒服吗?不舒服便回去罢。” 明慎摇摇头,伸手握住他的手,什么话也没说,可是神色还算安定。玉旻稍稍放了心,问完后,便挥手让身边的人进来了。 门帘摇动,带入满室的血腥味。 来者正是明慎春猎时看见的那位面生的将军,他面上有道疤痕,看起来也是常在生死线边行走的人,声音也沙哑粗粝,好似被砂石滚过:“他准备招了,陛下要进去听听么?” 玉旻低头对明慎道:“朕很快就回来。”而后站起身。 但明慎也跟着一并站起了身,扯住他的袖子,小声道:“我也想去,旻哥哥。” 玉旻看了看他,也没说什么,牵着他的手进去了。去地下室的门帘低矮,那将军伸手为他们扶着帘子,明慎经过时,却看见这汉子唇边露出了一抹冷漠而嘲讽的笑容。 血腥气更弄了,火把和壁灯熊熊燃烧着,但也很难一下子看清东西。明慎刚刚下来,在看清东西之前,便循着一声突兀的惨叫望了过去,也是在同时,玉旻的手伸了过来,捂住了他的眼睛。 “朕本来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些的。”玉旻低声道,他站在明慎身后,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带他缓缓前行、坐下。明慎感觉到自己离声音发出的地方越来越近,心跳也跟着越来越快,手心冒出了一点汗来。 他以前是个连鱼都不敢杀的人,在宫里,他们在池塘中抓到小鱼和泥鳅,向来都是程一多料理。后来,他只身一人去了江南,大病一场,霍冰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亦大病一场,两兄弟轮流病来病去,明慎的身体反而好些了,开始敢出去见人,买菜回来,或是动手给霍冰宰一条鱼,煲了汤喂给哥哥喝。 死人,他见过。抄家那一晚,他看见自己的母亲穿着盛装,戴着他父亲做的珠花,软软地贴着墙根倒下来,没有血也没有伤痕,看起来好像睡着了一样。后来明慎才从他人口中听说,“霍氏女服鸩自绝身亡”,至于他父亲,明慎当晚没有见到他,史官也不屑于给伶人出身地明家人记上任何一笔。 只知道是都走了,亲哥哥也走了,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王跋的喉咙被摘掉了,有一个小太监在逐字逐句读着他的唇语。 明慎听了一些,知道王跋已经交代了张念景的大多数罪状和把柄,还在继续认罪,那种悲苦的气音听得明慎也要窒息了,可很快又被其他情绪所包围——愤怒的,难以置信的,心寒的。 杀过无数人,欺压过风华正茂的翰林同事,把人逼疯,也强抢过民女,毁人清白,姑娘自缢身亡,未婚夫跟着去了,两家人想讨个公道,却换来一场毁尸灭迹的大火。被弹劾时嫁祸告发自己的人,当着亲生儿子的面活活打死年事已高的老母亲…… 如此不止,他们暗杀过玉旻,给小公主的饮食中下过毒,只是因为阴差阳错和玉旻的疑心而从未成功,他们妄图延续长达二十多年的地位不灭,越过任何人构建他们狼奔豕突的时代,无人敢管,无人敢言。 明慎微微发着抖,玉旻仍然捂着他的眼睛,只是默不作声地离他近了一点,让他靠住自己的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王跋断断续续地说:“没……有了。” “还有,继续说。” “真的……没……” “加刑,上水银。王大人,你听说过‘沉银’么?在您头顶切开一个十字,灌水银进去,水银沉入你的身体里边,让血与肉分离,而您会痛得跳出来……对,便是从自己的皮跳出来,一个血红色的人,您见过么?我们是见过的,还不止一个。” “我说!我说……当年!霍家,霍——和明——” 明慎心中陡然一空。 “别怕。”玉旻道。 “霍家和明家!我说,我什么都说,去抄家的人是我,其实明家人罪不至死,圣旨只是将他们贬为庶人……太上皇听了张大人的话,只想动霍家的,根本没有注意到明家人!明逸和霍如琢的婚事根本没被霍家人承认,霍如琢也被赶出了霍家,那件事根本和明家没有关系……” 明慎如遭雷击,觉得浑身寒冷,冷得尺关咯咯作响。 “你说什么?”明慎低声问道,双眼平视前方,即使他的视线被玉旻的手挡住,只留下一片黑暗。他的声音嘶哑,以至于听起来和他本来的声音大相径庭。 “是张大人……张大人,他说,明氏出绝色,那个被送去霍家的小男孩他暂时动不了,可是听说还有一个小的,宝贝似的被明家养起来……可抄家时太乱,不知道去了哪里,居然没找到,就这样了……后来听说是误打误撞进了宫里,后面大人还找过一次,未能如愿。” “为什么没找到?” 这次却是玉旻出声了,他问道,“抄家的时候,为什么刚好叫你们找的人跑了出去?” “我……不知道,真的没找到,明家幼子……长得是真好看,可惜后来长大了,张大人说不玩大的,只玩小的,让给我了……” 被严刑拷打的人气息渐渐微弱。像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一样,地上的血肉模糊、蠕动的人形发出了类似笑声的气音:“是,是我们错了,废除了这么多年了,绣春刀,飞鱼服,暗,暗卫,锦,衣卫,皇家死……士,张……以为向您示好,便能让您麻痹大意,陛下真够绝,是那个人……低估了你。” 明慎听见缓缓的抽出兵刃的声音—— 不是玉旻在拔刀,玉旻没有动作,可那声音他很熟悉,是玉旻从小用到大的一柄质地特殊的长剑,名字叫新尘,玉旻视其为珍宝。如今此剑赠与了别人以表器重,正是那位新上任的将军。 不到最后时刻,不该由玉旻本人亲手扫除。 皇家死士已经废除上百年,党争祸患由此起,民不敢高声语亦由此祸,这个东西的产生常常伴随着暴政和无法控制的、打着皇家招牌的恶行,玉旻走到这一步,也是明慎没有想到的。 他来了京城快一年,却不曾熟悉玉旻身边的许多事,他不知道他的旻哥哥曾经被数次暗杀,不知道张党竟然跋扈至此。他曾以为小公主告诉他的事情是童言无忌,却不知道那正是兄妹俩亲眼见识过的黑暗。 玉旻察觉到明慎在哭,于是温声哄道:“回去吧,阿慎。朕必将害你亲人的余孽挫骨扬灰。” 他捏了捏明慎的肩膀:“朕保证,还给明家一个清白真相。” 明慎却伸手摸上自己的眼睛,将玉旻的手拿了下来。他没有答复玉旻的话,而是擦了擦眼睛,对一旁的将军问道:“可以让我来吗?” 将军闻言停下脚步,诧异的看着他,却还是将手中的剑递给了他。 玉旻皱眉看着他:“阿慎?” 明慎深吸一口气,伸手捏了捏玉旻的手,小声道:“旻哥哥,我没事。”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觉得他该死,我可以亲手杀了他,为父亲母亲报仇吗?”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他等着玉旻的答复,玉旻却突然松开了他,退后两步,静静地注视着他,眼神变得幽暗而深沉。 那眼神就跟当年程一多告诉他“您不在阿慎就不吃饭”时一模一样,他也曾这样认真打量、观察过明慎的一举一动。 他就那样看着明慎的眼睛,仿佛想要从里面找到什么东西,可那双眼里什么都没有,清澈如往昔,带着微微的紧张和一种慎重思考过后的决绝。与当年不同,当年的明慎是狂热的、不计后果的,如今的明慎却十分冷静。 他轻声道:“好。” 明慎于是举起剑,走到已经奄奄一息的人面前,竭尽全力忍着自己的反胃看过去——随视线落下的还有他手里的长剑,扑哧一声,软软地穿过人的身体。 唯独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为了什么,只为了那些嚎啕气血的冤魂,为了一个年轻人的大好前程,为了自己深爱着的父母,为了……一个更加坚强镇定的自己,足以与玉旻并肩。 他楞在了那里,杀人的恐惧让他全身颤抖,不知道要做些什么,立在原地,好似一个茫然无措的孩子。可玉旻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把剑抽了出来,并丢去了一边。 玉旻把他抱在了怀中,接着又调转了方向,直接把他打横抱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他径直出了阴森的地下室,走出了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息的地牢,走到地面上去,迎着微风细雨把明慎放在马车中,用大氅裹住他。 他道:“你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阿慎。我要生气了。” 明慎小声道:“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他又开始擦眼睛:“我不想你总是那么累,我不想你因为我被人觉得荒唐,我想帮你,旻哥哥。” “朕知道。”玉旻低声道,“我们家阿慎已经很乖了,对不对?可是偶尔旻哥哥也会希望阿慎不乖一点,他可以像玟玟那样胡闹撒娇让朕头疼……我希望你永远天真快乐。” 明慎破涕为笑:“玟玟胡闹撒娇,可是她什么都懂。” “是,所以你要多学学她。”玉旻吻了吻他的额头,“回去帮朕批折子罢,皇后。谢谢你今天帮朕打跑一个坏人。” * 次日,王跋已死的消息震惊朝野,引起一片哗然。 大理寺作报告时被数次打断,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说完今早发现的结果:王跋因醉酒误入农家猪圈,被发情的公猪给拱死了,以至于尸身下裳丢失,死形奇形怪状,没有明显伤痕。 在场的朝臣中,只有明慎心知肚明,没有伤痕的原因是因为那些脱落的皮肉、被刮干净的骨骼全部掩盖在衣服底下,表面上看着完完整整,内里已经被酷刑掏空。 张念景当庭失态,大声疾呼:“天子治下,皇城脚底,堂堂二品大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此事定有人作祟!” 卜瑜站了出来,歪头问道:“张大人,您的意思是说禁军无能,所以才导致了……嗯,王大人衣衫不整地出现在猪圈里的事情吗?” 另有一人跳出来,笑道:“我看是他自己居心叵测,非要嫁祸给禁军!” 禁军统领也出来澄清了,指出他们的确发现过王跋酒后失态,准备帮助他回家时,却“遭到了王大人的训斥”,于是只好作罢。 明慎仔细思考过后,插在这个人之后也站了出来,一本正经地道:“大将军说得对,此事与禁军何干,众所周知,陛下一向对禁军严格要求,难道王大人不是自个儿得了癔病,一头撞入猪圈里,无药可医吗?” 此话一出,整个御史台都沸腾了——虽然王跋已死,但明慎此刻原话奉还,将王跋在御史台说的那些话全部丢了回去。 神官在一边恨不得跳起来摇旗呐喊。 玉旻道:“你是几品的官?这里没有你的事,宛陵明氏罚俸三年,给朕出去。” 明慎:“……” 卜瑜:“……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啊。” 神官兴奋道:“大家快看啊!宛陵明氏拍马屁又拍到马腿上啦!” 明慎乖乖出去了,不过绕了个路,出去后就直接去了长宁殿,窝在玉旻平常批改奏折的地方,开始吃点心零食。 一炷香时间后,玉旻回来了,不动声色地瞅着他。 明慎佯装镇定:“臣又没有钱了。臣要请假三个月……不,四个月,臣还要去花楼补珠花。” 玉旻二话不说把他扛起来往里面走,把明慎摔到床上时,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能呢,嗯?”玉旻俯身问他,捏他的脸,“小嗲精?” 明慎努力澄清:“我不是嗲精,我是要当您最能干的臣子的。” 他看了看玉旻,终于良心发现,补充了一句:“……还有最能干的皇后,我哪边都不会放弃的。” 第37章 王跋一死, 张念景少了一个心腹,连带着张党气焰都低落了下去。明慎这个刚工作没几天的小官都明显地感觉到了,最近御史台的大家工作氛围很好, 相比之前玉旻吃六个小菜都要被拎出来骂的时候, 所有人明显对这位新上任的天子更加信服——纷纷更加猛烈地骂他,骂人的重心也从细枝末节的小事转移到正事上来。 明慎每日听着同事们针砭时弊, 群情激奋,一片欣欣向荣之景,感到有些欣慰……还有点心疼他的旻哥哥。 玉旻的态度也很直接,骂到点子上的人直接提拔到位, 出来胡咧咧的统统罚俸,剩下那么一小撮有那么点道理但是他不想改、或是迫于局势暂时无法改正的,就当做没看见, 装傻充愣。 而这批被放置不理会的折子中, 有七成都是催玉旻纳妃的。 因为基数很小,所以没有引起太大的议论,众人都知道玉旻不急着纳妃是历史遗留问题——毕竟是他从冷宫出来的太子,别说登基时直接封太子妃为后了,听说这位爷根本连个侍妾都没有,要不是那个陪伴他十年的小伴读被接连当庭训斥两次、加起来一共罚俸六年,许多人还要以为他和明慎有一腿。 更细致的说法是:“那位明大人长得这样好看,还年轻, 看起来是很有可能的了。虽然大家不歧视断袖,但是陛下还是要纳接女妃的好, 皇嗣总得有几个呀!” 在明慎交了第二次罚款之后,风向就开始变了,所有人的重心……都转移到了卜瑜身上。 这天,明慎的一个同僚在午间休憩时间邀他喝茶,席间便偷偷摸摸地向他打听了这回事,还准备跟他介绍女子。该同僚痛心疾首地问道:“陛下是不是跟你好过,后来卜瑜大人来了,就对你始乱终弃?” 明慎:“呃,其实不——” 同僚:“没关系的明大人,我们都懂!你还年轻,不要为这个耽误了,舍妹今年已经十四,明大人有没有兴趣见一见?” 明慎说:“啊,这个……” 没等他说完,只听见门口太监来报:“陛下——驾到——!” 在这一刹那,热热闹闹的御史台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放下手里的事情,齐齐跪拜,空气中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明慎嘴里还塞了块糕没嚼完——他哥做失败的梅花糕,又干又硬,明慎不舍得扔,就拿过来当午饭了。他赶紧囫囵咽了下去,险些没给噎得翻白眼,只想快点爬起来去喝水。 结果玉旻迟迟没动,他在这群跪拜的大臣中间悠悠巡视了一遍,而后准确的逮出了在旮旯里的明慎——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而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由于所有人都是低着头的,除了在旁微微俯身的程一多以外,没有人能看见这个小动作。明慎正噎得难受,被他这么一模头,顿时觉得有点急,抬头时也只是眼泪汪汪地看了玉旻一眼,拼命暗示他让他平身。 玉旻:“?” 他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只是明慎带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抬头时,让他的心又猛烈跳动了一下,一下子连要说什么也忘了,愣了一下后才想起来,道:“众爱卿平身,不必拘束,朕只是过来看一看。”从明慎身前离去了。 程一多当机立断宣布平身。一句话说完,玉旻刚巧走到他们桌案的尽头,回头就看见明慎跳了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桌上的茶杯,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大口下去,而后长出一口气。 原来是噎住了。玉旻唇角勾了勾,笑他傻气,佯装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开始随便抓人,问候他们的伙食情况。 由于正是午饭时间,人人的饭都是家中送来的,家中情况如何一目了然。本来御史台设有食堂,金銮正殿的廊庑下也设有公厨,本来是免费供给官员吃饭的,以免他们饿着肚子上朝、上班。但自玉旻的叔叔当政之后,公厨就开始收钱了,京官必交伙食费,而且收费不低,无论是否在公厨用餐,这一笔钱都是必交的,搞得朝中怨声载道,尤其是本就不太富裕、家中贫寒的那一类小官,甚至还要借钱来交这一笔钱。 至于钱最后进了谁的口袋,其结果也不言而喻。 玉旻当政后,先是废除终止了公厨收费的这一规定,责令御膳房和户部一起对公厨进行整改,这几天户部递交了好几种方案,各有优劣,玉旻忙着这个事情,便亲自下来看一看。宫中事先也没打过招呼,五天前,玉旻冷不丁突击了大理寺,三天前听说是去翰林院转了转,今儿个终于转到了御史台。 跟来的还有送温暖的小太监,给每人送了一盅骨肉满满的老母鸡枸杞汤。 玉旻要来看,所有人便只有老老实实地如同小孩子一样将食盒摆出来,由程一多吩咐身边的小太监添汤。 有的人家中贫寒,中午吃馒头就咸菜,或只得一碗酱米汤的,都有些忸怩推拒的意思,极力想要掩盖自己的尴尬,也不知道要如何才好。 玉旻先转到卜瑜这里。等汤盛过后,忽而发问:“爱卿为何面露难色,似有难言之隐?” 卜瑜道:“陛下也知道,臣自幼家中贫寒,如今承蒙陛下厚爱,温饱有余,但仍恐菜色稀松平常,丢了您的脸,臣惶恐。” 玉旻道:“朕也是穷大的,野菜作汤,撷叶为米,论到穷苦,朕知会一二。众爱卿既然在座,便都是天下英才,我朝好儿郎,朕自然一视同仁,并不必因家境而自卑。寒门之士所受之苦更非常人,心智也远非常人,如此大器,坦坦荡荡,朕反而爱重。” 一旁钻出来个神官,激动地道:“陛下说得对!比如臣就很穷,但臣为此感到骄傲!” 玉旻:“……你上这里来干什么?” 神官掏出袖中的马屁神书——即年终将要写的马屁合集,恭恭敬敬答道:“臣是过来编纂年末春猎大典合书来的。” 玉旻:“……去领汤吧。” 明慎这时候也探个头出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个,陛下,臣也有点穷……” 玉旻凉凉的瞥他一眼:“不是罚俸罚穷的么?” 这话一出,御史台所有的人都笑了,大家都知道宛陵明氏继“刚上任不满一月便被罚俸三年”之后又达成了一项新成就,即“上任总计天数不满一月便被罚俸六年”,简直是惨中之惨。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许多,众人也不再因为玉旻在这里噤如寒蝉,而是放松了不少。 玉旻道:“你也来领汤……动什么动?不许插队。” 明慎乖乖应了是。 玉旻看他眼巴巴等着排队喝汤的样子,不知为何有些想笑。他想再多说几句话,只不过眼下周围人多,多说难免惹人怀疑,便低下头去,接着一个一个看过去。 也让他遇到了菜色特别冷清的人——比如一个家中母亲重病,俸禄全花在看病上的官员,午饭竟然只有半袋黄面,还是求了朋友去军营中换来的。这种东西都是急行军时随身携带,干如墙灰,色味寡淡,着实难以下咽。玉旻不做声,程一多便悄悄记下名字,给该官员加的汤分量也更大些,小太监捞来捞去,差不多捞出了一整只鸡的分量,将那官员感动得涕泗横流,埋头长跪不起。 其实这些都是非常正常的抚恤手段,耗不了几个钱,只是张王的阴影笼罩得过久,就显得这位心上人的青年天子所做的努力格外难得。 到了明慎这里,玉旻皱了皱眉。 明慎静如鹌鹑,有点不好意思地给玉旻看他的午餐——即霍冰做的硬如石头的梅花糕。其实他平日里的午餐是一碗菜一碗白米饭,霍冰会提前给他准备,到时间后让家丁送来宫里。昨日霍冰心血来潮学着做糕点,失败了,明慎舍不得丢,便骗霍冰说明日想自己去大街上买包子吃,不用给他准备饭吃。 霍冰信了,乐得不用给弟弟做饭,今日也开开心心地赖了床。 玉旻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回事?” 明慎也悄悄地道:“臣很穷。” 玉旻:“……” 他小声斥责了一声“胡闹”,而后又不容拒绝地命令道:“不准吃了,一会儿进宫和朕一起用饭。” 还是让人给他盛了一碗汤,满满的一大碗,又强迫明慎把那块硬邦邦的饼给收进了袖子中。 看到明慎乖乖开始喝汤之后,玉旻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巡视下去了。 御史台很大,还分设有清吏司、修史办等不同的机构,玉旻一会儿后就看不见人影了。 明慎一碗汤还没喝完,外头突然跑来一个侍卫,进来给他送了一个偌大的食盒,告诉他:“明大人,你家里人给你送饭来乐。” 明慎:“?” 他有点疑惑:“您没弄错吗?我家今日应没人来送饭呀。” 侍卫一口咬定:“不会错的,您家的人我都认得了,这份饭菜的确就是给您的。” 明慎不好耽误人家时间,只好收下。他满腹狐疑地打开一看,见到里头装着热腾腾的小笼包和蘸碟,其下还有一碗饭和热腾腾的灼八块,他一闻就知道是霍冰做的。 还有一张小纸条:“乖慎慎,梅花糕好吃吗?” 明慎:“…………” 卜瑜也听见了刚刚的这段对话,好奇地问道:“明大人,怎么了?” 明慎傻呵呵地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头:“我哥昨天做梅花糕失败了,我就带过来当午饭,本来没要他做饭的,结果他早知道梅花糕不好吃,还是给我做了一份送来了。” 他有点愁,看了看周围没人注意他们,小声告诉卜瑜:“可是,陛下喊我去宫中吃饭,我哥这个……这份,我不知道怎么办。” 卜瑜过来看了看,忽而道:“那么,能给我吃吗?” 明慎:“?” 卜瑜解释道:“我早晨赶来时不曾用饭,刚刚用了些饭菜,觉得还不太饱腹,如果明大人不嫌弃,这份可以便宜我来吃吗?” 明慎道:“倒是没什么问题……”他把食盒递过去,看见卜瑜果真打开了开始认真吃,神态严肃得好似在批阅卷宗。 他想着:“看来卜大人是真的没吃饱,饭量好像也很大的样子,明天让哥多买些菜吧。” * 玉旻巡视二楼一圈儿,总算是检查完了整个御史台的伙食情况,又回了清吏司,叫卜瑜过来谈事。 说是谈事,其实就是坐在明慎不远处,听卜瑜作报告。 这个不远,是指两个人只隔了一道桌案,玉旻抬眼能看到他,他抬眼也能看见玉旻。连彼此身上的香气都能闻见。 这时候还不到下午当值的时间,所有人都很放松,吃完了饭菜,说一下家常邻里的小事。也因为玉旻今日让他们体会到了君主的亲和之风,虽然仍然很肃穆,但但至少放得开了。 明慎等饭吃,无事可做,就被之前那个同事拉着,继续被玉旻打断的话题:“对!我刚说什么来着,舍妹从小玲珑温婉,今年刚好十四,不知明大人可否有意?唉,你知道的,小姑娘就喜欢您这样温雅俊秀的青年才俊,其他来提亲说媒的,踩破门槛她也不愿,我保证这事儿可……” 明慎努力微笑着,抵抗着来自玉旻那边富有压迫力的视线——偏偏这位说亲的同僚还是个心大的,不仅心大,而且话痨,明慎不好打断他,只能安静地听他说了一遍自己的妹妹如何如何,若是到时候成亲又如何如何,并在暗中捏了捏他的手,看看明慎,又看了看玉旻,用痛惜的表情摇了摇头,再写了张字条给他看: “明大人,陛下对您真是格外的凶,连饼都不让您吃……都说士之耽兮,尤可说也,您一定不要耽搁自己啊!” 明慎:“……” 另一边,玉旻的神色也越来越凝重。 明慎清了清嗓子:“那个,我的意思是……” 同僚竖起耳朵听:“明大人意下如何?” 明慎挠挠头,笑道:“我已经娶妻了……就是今年正月的事。” 同事道:“哦?” 明慎道:“因内人善妒……” 同事立刻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看不出来,明大人家中那位竟然是个河东狮。嘿嘿,那便不打扰了,真是可惜。” 明慎憋着笑,趁别人没注意时,偷偷往对面瞥了一眼。 “妻”面无表情地瞅着他,见他望过来,立刻漫不经心地回了头,继续跟卜瑜商量事情,但唇角也慢慢地、慢慢地勾出了一个生动的笑容。 第38章 卜瑜批准了明慎放假半天, 即进宫吃午饭的申请,想到后天便是霍冰的生辰,卜瑜干脆连后面两天的假期也给明慎批了。 明慎再三保证自己在家中也会认真完成工作后, 卜瑜笑了起来:“明大人大可不必这样, 您虽在职的天数尚且不满一个月,可每日来得最早, 走得最晚,有时还值夜加班加点,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为陛下做事是好,那也要紧着自己的身体。” 明慎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那我走啦, 卜大人。” 卜瑜道:“食盒碗筷,到时候我洗过后送来府上,可以吗?” 明慎瞅了瞅:“可以的, 您不洗也成, 放我家门口就行啦,我会拿回去洗的,您别跟我客气……您知道我家在哪里罢?就在长安街角,巷子走到最里面的那一家就是啦,门口应该还贴着广告,您一看就知道啦。” 卜瑜笑了笑:“知道,您赶快进宫罢。” 明慎于是摸着被饿扁的肚子进了宫。 刚到长宁殿外,他便看到之前的那位将军从里边告退出来, 两人打照面时,明慎略微点了点头示意致好, 那将军却停了下来,压低声音问道:“你是霍家人?” 明慎想了想,有点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家跟霍家的关系,于是只道:“我外公是霍家人,母亲和兄长姓霍,我继承的是明家的姓氏。” “原来如此,难怪陛下爱重你。”那将军道。 明慎瞅着他,想起那一日在地下室进门前这人看自己的眼神,大约是把他当成了什么娈宠,故而显得十分轻蔑,现在这话一说出来,他也拿不准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这个将军看起来经历过不少风霜,年岁三十出头,比他大上一轮不止。 见他疑惑,将军补充道:“我十分敬仰你的母亲,霍氏人没有一个不会打仗的,她即便是女儿家,胆识谋略也不输给任何人。你是她的儿子,我相信你也不是平庸之辈。” 明慎更懵了:“我母亲?” “是的。”这位将军提到这事时居然还……有点羞涩,他低声道,“鄙人姓云,名为云游,在霍如琢姑娘成为明夫人之前……霍老将军曾有意让云霍两家结为秦晋之好,不过当时,你母亲觉得我年纪太小,便推拒了这门婚事。” “哦……”明慎陡然听见父母辈的小八卦,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得挠挠头,道了声,“云将军好。” “年轻人前途无量,好好干。”云游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一脸整肃地离去了。 明慎立在原地看了看他,一头雾水地进了门。 玉旻早看到他过来了,立在门前等他,他一踏进门后便牵着他的手,带着他一起坐下,而后让宫人传菜:“你见到云游了?” 明慎点了点头,道:“他说认识我母亲,夸了我几句,说霍家人都会打仗,可是我没有告诉他我身体不好还是个文官。” 云游这两个字是最近朝中讳莫如深的内容。一般人也不敢在玉旻面前提,面对明慎,玉旻却显得很放松。 云家虽不及曾经的霍家显赫,但胜在稳扎稳打,并且有一个得天独厚的理由,是任何人都动不了的——云家是边城人氏,世世代代替帝王守护地形最杂、动乱最多的云泷边陲。云家人对这片地方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从用兵方法到云家军因地制宜的养兵方式,都源于这个家族百年来在这片土地上踏过的经验。 他们倒了,便无人可以顶上去。 而云游如今成为皇帝身边红人的原因,只有一个:朝中最近传出小道消息,说是玉旻复辟了皇家死士,云游毛遂自荐,提议并主导了这一切,为他保驾护航,云家低调沉寂多年,成败在此一举,他剑走偏锋,竟然真的得到了玉旻的叙用。 今日云游过来,无非是又得了玉旻的命令,因为前几日张念景当庭失态,意图指控禁军巡城不力,并企图换掉玉旻身边的侍卫之后,玉旻便道:“的确如此,张大人为朝廷命官,安全必须得到保障,朕便让云大将军派人驻守张大人宅邸,以确保张大人的安全。” 张念景算是一步踏错,一头跳进了火坑,从此只能在监视和软禁下生活。而这也是玉旻身边的死士第一次亮相在众人面前,毫不避讳的飞鱼服和绣春刀,昭告着这的的确确是历史中锦衣卫的路数。 而这也代表了,从今以后,玉旻将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近日言官虽踊跃,但亦无一人敢提此事。到时候若是发展成暴党跋扈之患,要如何收场也未可知。 这的的确确是个提不得的话题,就跟当初老皇帝在位时,无人敢提到冷宫中,其实还有一位皇家血亲一样。 明慎却没想到这里来,觉得只是遇到了一位玉旻爱重的心腹,跟人家随便说了几句话。他还想着云游说的“霍家人人都会打仗”,接着就想到了霍冰。 霍冰似乎是和他相反的,虽然也身体不好,可是文韬武略样样不差,如果不是有腿疾,恐怕会是别人眼中一个检验合格的“霍如琢的儿子”。 他说:“其实我觉得我哥说不定很会打仗的,旻哥哥。他在家里也经常看兵书杂集之类的东西,他什么都很会的。陛下打算到时候怎么安排呢?那个,我不是要旻哥哥给他放水的意思,我就是好奇一下。毕竟我只是个小言官……” 玉旻笑了:“文官有文官的好,各司其职罢了。饿了没有?”他给明慎夹了几筷子菜,而后道:“霍冰……看他自己愿意如何罢。” 明慎赶紧给自己的哥哥争取:“我哥他很好的,聪明又好学,一定比我更能帮到旻哥哥的忙。” 玉旻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朕知道。” 明慎还想说什么,玉旻却打断了他的话,低声道:“快吃罢,饿了这么久,这么多吃的还堵不上你的嘴,皇后?” 明慎也就不再说什么,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吃完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邀请玉旻后天去他家中吃饭。 他一向是个不怎么讲究的人,正好和霍冰差了三天过生日,索性这两年都一起过了。 玉旻却跟他赌起气来:“你上回答应朕,说你生辰时同朕一起过的。” 明慎赶紧哄道:“不耽误的,在家中吃饭,也是我和旻哥哥一起呀。” “哪能一样?你这个……你这个,”玉旻恨铁不成钢似的,捏了捏他的脸,“小傻瓜。” 明慎有点心虚,看着玉旻的脸色,又放软声音哄:“那我和我哥一起过一次,三天后再单独和您过一次,好不好?我想让您来我家看一看,上回您急匆匆就走了。我现在学会做很多吃的了,旻哥哥也没有尝过,我想请您尝尝看。” 这倒是真的,以前明慎最小,也被玉旻认为最娇气,经常许多事都不用他动手。虽说君子远庖厨,但这一条在玉旻和明慎身上不适用。至于霍冰和卜瑜,两个人都是穷大的,自己给自己烧饭吃的事情常有,故而这四个大男人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来。 玉旻也的确还不曾吃到过明慎亲手做的饭菜。 出于这一点,他勉强答应了下来:“好。那你有什么会做的,朕要全部尝一遍。” 明慎扁扁嘴,小声嘀咕:“明明是臣过生辰,可是反而是臣来照顾您。也不见您给臣送个礼物什么的。” 玉旻瞅他:“嗯?” 明慎赶紧道:“不过,不管什么时候,哄着您开心,臣也就开心了。” 玉旻道:“朕听到了。皇后看着办罢。” 明慎检讨错误:“那臣亲亲您好不好?” 玉旻又瞥他一眼,不动声色:“是做吕字,请皇后谨言慎行,矜持一点。不过,依朕看,还是顺便罚个俸罢,就罚三年的。” 明慎大惊失色:“臣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为什么又要罚俸?旻哥哥,你讲一点道理。” 玉旻道:“认错态度差,居然还敢辩解,罪加一等,再罚三年,自己过会儿去找户部交钱,直接交给朕也可以。” 一下子又被扣走六年的俸禄,明慎不敢说话了。 玉旻看了他一会儿,又等了他一会儿,问道:“……怎么还不亲?” 明慎:“???” 他问:“您不是已经扣了臣的钱吗?” 玉旻面无表情,只是口吻有些悻悻地道:“那算了,下次罢。” 明慎看见他找出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正字,于是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玉旻用笔敲了敲他的脑袋:“阿慎,虽然朕给你预支了一百年的皇后工资,但是皇后俸禄和你在清吏司的俸禄要分开,如今扣了你一共十二年的,也即是你要补齐十二年的绩效,钱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还要工作十二年。” 明慎:“……” 玉旻又道:“这张纸就是你与朕的欠条,上不封顶,不过朕觉着,对你还是有所优待,等扣到你一百年俸禄时也便差不多了。” 明慎道:“可是您给我的皇后俸禄……也还没有全部到账,还差九十年的。” 玉旻挑了挑眉,把笔塞到他手心:“行,夫妻间就要明算账,阿慎,你也把朕欠你的补上。” 明慎谨慎地提起笔,谨慎地看了玉旻一眼。 玉旻鼓励他:“不要怕,放心写。” 明慎就老老实实地写下了玉旻欠自己九万两银子——他记得年初时玉旻本来是要直接预付一百年的皇后俸禄给他的,只不过当时张念景正把控着户部,还把手往皇家小金库里伸,玉旻没有足够的理由调动那么大的一批银两。 他问:“旻哥哥,现在户部的问题解决了吗?” 玉旻道:“你说什么问题?哦,户部那帮人皮痒,朕收拾了一顿就听话了。朕是不想那么快让你有钱,否则你又要去喝花酒,喝花酒还不带朕。” 明慎道:“哦。” 玉旻耐心等他写完,而后拿起印玺盖了个章,又让程一多拿来了凤印,逼着明慎也往上面盖了个章。等明慎做完这些事后,玉旻便把凤印丢进了明慎怀里:“这个是旧的,朕到时候为你打造一块新的印玺。这个你就拿回去玩罢。” 明慎瞅着这个凤印,好似自己捧着个烫手山芋,碰都不敢碰。玉旻又贴心地替他把凤印装进了袖袋里,而后按原样誊抄了一份他们共同的欠条——一个欠了九十年,一个目前欠了十二年,并且持续增加中。 明慎问道:“这个,怎么看怎么像卖身契呀……” “卖身契?”玉旻一本正经地凑过来,把他拎起来在怀里放着,低头亲昵地吻在他唇角,“……明明是婚书,傻。” 第39章 明慎有了两天假, 从宫中回去后便开始一心一意地准备起霍冰的生日来。 虽说时间不多,但好在他们人也不多,霍冰也贯不爱吵闹的, 按他的意思是, 到时候多买些菜回来,随便吃点当做庆贺便好。贺礼照收, 不过来客也只有玉旻和卜瑜两位。 和明慎不同,霍冰在外多年,霍家根基深厚,即便是家被抄了, 然而霍琰征战一生,单是出生入死的战友便不计其数,养活一个小小的他不算很大的事。 霍冰自小是人精, 辗转多年, 不仅发展了自己的人脉,还在江南盘下了一块地,正在宛陵,是他们父亲来京前闲置的一块祖宅,虽然破落,但好歹是一处居所,便在那里一呆就是七八年。他认识的大部分人,也基本是在江南时认识的。 明慎问过他为什么偏选在宛陵, 霍冰只道:“当年你在宫里,我没办法把你捞出来, 只想着若是有一天你能活着离宫,家也没了,无处可去,大约只有来找父亲的祖居。我一身的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哥哥没别的本事,只能给你留个住的地方。” 一番话说得明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霍冰瞅着他,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当然了,我当时去宛陵,也是寻思着父亲有没有留什么遗产给我们,比如祖传的宝物之类的……结果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戏偶和妆奁。” 明慎:“哦。” 兄弟俩在庭院里晒太阳,霍冰便在旁翻检着这些天自五湖四海送来的生辰贺礼,见到谁的署名,觉着想起来有意思的,便指给明慎讲。 他找到一个精巧的盒子,拿来给明慎看:“乖慎慎,来看这个,里头放了一面镜子,你见过这般清楚的镜子没有?” 明慎好奇接过来一看,望见那镜面光洁如水,澄量如冰,照见的东西竟然与肉眼所见的分毫不差。明慎从小到大见过的最明亮干净的镜子是他父亲给母亲打造的一块八瓣莲花鉴,耗时一年磨出来的,细腻光滑,比普通铜镜照得更清楚,但仍旧如同蒙了一层雾,照见的人也是黄的。 他又把盒子翻过来看了看,见到底部刻着几个小字:桑,谢,第七二甲子。 霍冰道:“他们是我在江南认识的一对商贩,据说是倒卖番邦物品的,经常搞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件,有时还挺神奇。我虽与他们接触不多,不过他们人很好,还问过要不要帮忙治疗我的腿,不过我想我的腿是顽疾了,他们不通岐黄,估计也是杯水车薪。” 明慎疑惑道:“可我没印象呀,哥,他们来过家里吗?” 霍冰想了想:“不曾来,我也忘了提,他们两人深居简出,因为倒卖货品的缘故也不经常出现,铺子常年都是关着的……说起来这个,我看他们年岁也将近而立,却不见妻子儿女,大约是断袖罢。” 明慎:“…………” 他看了看霍冰的表情,想起他和玉旻的事,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哥,你对断袖怎么看?” “不怎么看,拿两只眼睛看。”霍冰道。他随手又发现了一本失传的古琴册,也丢给了明慎,“年年都是这些东西,你都拿去玩罢。不过那块镜子好好保存着,没准以后哪年你要给陛下送万岁贺礼,按照你这个笨脑瓜,实在想不到送什么的时候,也可拿去充数。” 明慎乖乖答应:“好的。” 他帮着霍冰收拾好了礼品,而后彼此商议了一番,决定一起出门买菜,准备明日的生辰晚宴。霍冰在轮椅边串了三个菜篮子,明慎背了一个小背篓,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去了菜市场。 一去,还碰见一个熟人—— 卜瑜正蹲在地上挑葱。葱挑好了,付钱一提,回头就看见了明慎干干净净的笑容,冲他挥手,还有……一个被菜篮子包裹的霍冰,气定神闲,坐轮椅硬是坐出了出征的气势。 “卜大人也出来买菜啊?”霍冰道,“怎的一个家丁仆人也没有,可怜见的。” 卜瑜微微一笑:“给你挑生辰礼物,顺道来买些菜回去。” 霍冰探头问:“给我挑了什么?” 卜瑜摊摊手:“没有合意的东西,也不知道阁下的喜好,故而空手而归。不如阁下现在告诉我,你喜欢什么东西?” 霍冰道:“哦,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跟我家这个小子一样特别俗,喜欢黄金美玉珠宝地契这些东西……” 明慎:“?” 他也蹲在一边挑了几根大葱,没注意两人话语间的剑拔弩张。挑完后,他又问卜瑜:“卜大人,你爱吃什么东西,有忌口吗?刚好您在这里,要是不急着回家,不妨指点一番。” 卜瑜道:“我没什么忌口的,不过既然陛下会在,我倒是知道一些陛下这两年间的喜好,明大人同我来罢。” 明慎便推着霍冰的轮椅跟了上去,一路买了不少东西。明慎和卜瑜负责挑,霍冰在轮椅上不动如山,负责抱着一捆白菜。 后来轮椅上挂着的三个菜篮子满了,明慎叫道:“哥,快起开,放不下了,我来背你,把菜放在你的轮椅上好不好?” 霍冰脸都绿了:“不行,阿慎,这成何体统?” 明慎就跟他撒娇:“哥,我们以前在江南好像也是这么做的呀?就一会儿,一会儿,我们马上回家了。” 卜瑜也一本正经地问:“哦,听明大人说,江南可以,现在不行,为什么不行呢?是因为多了我在这里,霍公子放不开么?可是当初我陪同你去看病时,你也是相当放得开的。” 霍冰的脸色由绿转黑:“不为什么。就这样罢,阿慎,过来。” 明慎就凑过去准备把他背起来,结果被卜瑜制止了。这位京城第一青年才俊撸了撸袖子,温和地微笑道:“让我来罢,明大人,臣记得您上回风寒未曾痊愈,陛下特意嘱托过我。” 明慎挠挠头:“倒是没问题,可是这……” 卜瑜接着微笑道:“不必见外的,上回同霍公子去城外看病时,针灸照顾都是我来的,霍公子想必也不会不好意思。” 霍冰:“???” 然而卜瑜已经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他只得攀上他的肩膀,任由他把自己背起来。分明两个人根本不熟,上回看病也没去,就算是他主动赖在卜家拼命套近乎,也没能从他口中套得半点玉旻的消息。 霍冰低声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卜大人?” 卜瑜道:“没什么,只不过是跟霍公子一样,比较记仇而已。” 霍冰看着走在前面叨叨个不停的明慎——他的弟弟还在不停的感谢着卜瑜“对哥哥的照顾”。 霍冰:“……” * 三人往回走着,还没拐出菜市口,路上又碰到一个人—— 乔装打扮的玉旻。 他身后还跟着乔庄的侍卫太监,遇见他们的时候,玉旻正在一个古玩店面前停步,还没进去,就听见旁边的议论声。 明慎:“咦,前面的人好像是旻哥哥。会不会认错了?” 卜瑜:“陛下这时候应该在宫里罢,想来是认错了。” 霍冰:“哦,陛下原来长这样?我还没见过他呢。” 明慎道:“是很像啦,哥,你明年就能见到啦,不过旻哥哥是个皇家小土冒,从没怎么出过宫门的,看起来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到处乱逛……你知道吗,上次明明能用两文钱买到的东西,他非要给十文!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而且要被人骗钱的。” 玉旻:“……” 他转身看过来。 旁边的三人俱是一愣。 卜瑜迟疑道:“那个,明大人,前面的好像的确是陛……” 明慎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哥,卜大人,后会有期,我先走一步……”还没跑出去半尺,他就被玉旻拎着领子给抓了回来。 “你刚刚说什么?”玉旻盯着他,问道,顺手制止了想要行礼的卜瑜和企图趁机从卜瑜身上爬下来的霍冰。 明慎乖乖的:“臣不记得了,话说回来,您怎么会突然出来了?” 玉旻道:“朕出来淘玉。” 程一多也跟着解释道:“陛下总说宫中的玉太精,看久了腻味,好玉也要亲手过一遍才知道,明日便是二位大人的生辰,陛下是准备淘玉过后直接去府上的。” 玉旻又看了看背着霍冰的卜瑜,不动声色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明慎有点不好意思:“装菜的篮子没带够,我就借用了装我哥的轮椅……路上遇见了卜大人,他帮忙背着哥哥。” 玉旻便看向霍冰,略微点头道:“你便是阿慎的哥哥,朕知道,他经常提到你。不必下来行礼了,既然行动不便,便早一步回家罢。阿慎过来,陪朕看看东西。” 卜瑜在一旁道:“臣护送霍公子回家。” 程一多也分出了两个侍卫,让他们去帮忙搬菜篮子,给轮椅腾出空来。可是霍冰很嫌弃,说什么也不肯坐回去——那上面沾了些许菜汁和泥水。玉旻大手一挥,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命人买下了隔壁铺子的悬轿,让人抬着送走了霍冰。 卜瑜道:“既然陛下提前来了,那臣也提前去府上,不打扰罢?” 霍冰:“……不打扰。” 几人一番寒暄后,分道扬镳。 明慎关心地看着他的菜篮子,随着霍冰的轮椅颠簸,倒还是稳稳的没掉出来,等拐过了街角,他才回过神来,跑去玉旻身边呆着。 玉旻很自然地扣了他的手,带着他在街上店面中乱逛。看起来倒是不急着买玉,反而给他挑起东西来。 坦白来说,长安街上叫卖的这些东西,实在不入玉旻法眼。可明慎是个要求很低的家伙,看到一个土陶人也会停留片刻,他随便看,玉旻就随手买,最后甚至还给他裁起了衣裳。 等到夜幕低垂时,明慎才反应过来:“咦,您不是来淘玉的吗?” 玉旻淡然道:“忘了。” 明慎:“……” 玉旻道:“上回朕听玟玟说,你们觉着能当个货郎,东西随便拿是很舒服的事,这回你生辰,朕实在不知道送什么,阿慎,朕把长安街买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明慎赶紧道:“不,不了不了。” 玉旻道:“若是建造成宫市,到时候就随便你玩。” 明慎道:“不了不了,这个真的不用……” 玉旻瞅着他,眼神高深莫测。 明慎又耐心跟他解释:“您知道的,虽然您是陛下,也很有钱,臣要什么您都可以给我,可是臣也是您的……那个什么,也要持家的,寻常人家丈夫若是败家,也禁不住媳妇说几句嘴呀。” “朕的什么?”玉旻问。 “那个……”明慎小声嘟囔了半天,挤出一个字来,“妻。” 玉旻轻轻地笑起来:“也不知道上回是哪个人说,内人善妒,嗯?” 明慎跟他插科打诨,认真疑惑道:“是呀,是谁呢?”他看了看玉旻,见到玉旻一定要给他送些什么,于是还是认真转了一圈儿,最后给玉旻指了一个小银瓶:“旻哥哥,你送我这个当生辰礼物吧,宫里的春梅快要开败了,我想回去折几枝养起来,过段时间还能插柳。” 玉旻便给他买了下来,这才终于同意回去。明慎抱着他的小银瓶,和他一起走进巷子里,往家中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轻轻地拿肩膀去撞玉旻,咳嗽了几声,问道:“那个,旻哥哥,你今日出来,是不是就是想给我挑礼物啊?” 玉旻道:“胡说八道,朕哪有这么闲?宫里的东西还少吗,朕随便拎一样东西给你,你这个小土冒也能高兴半天。” 程一多在旁边插了一句嘴:“可是您的的确确是翻光了仓库中上万件珍藏,花了一下午时间,也觉得没有一个适合送给明大人的。还是小殿下说,太贵重正经的东西您或许不喜欢,要出来挑,您这不才出宫的?” 明慎眼睛亮起来,偷偷瞥着玉旻:“真的吗,旻哥哥?” 玉旻伸手往他头顶一按,低低地笑了:“看把你美的,阿慎。” 明慎道:“我还以为这次生辰,您会……” 玉旻道:“会怎么?有一点朕要说一下,虽然朕没怎么出过宫,固然不懂一支珠花的价钱,可你若是学习策论,对今年国库均需和各地税目情况的话,朕是了如指掌的。”他对刚刚听见的话耿耿于怀。 明慎踮起脚来,在他耳边悄声道:“不是这个,是以为您会说,把您自己送给臣……” 温热的呼吸拂在耳边,年轻的帝王一下子就红了耳根,愣了一下。 明慎怕被他收拾,赶紧跳起来奔进了里面,从他身边跑开了。 * 他们回来的晚,霍冰已经准备好了饭菜。明慎根据桌上多出来的、以前没见过的一道爨猪肉推断,这是卜瑜下厨做的。 席间,明慎这才察觉,人一多起来,家便真的有些像家那么回事了。让他有些高兴的是,霍冰和玉旻竟然有话说,而且言谈举止间并不拘谨,仿佛已经认识了多年,他觉得这是好事。说不定玉旻真的看中霍冰的才能,他的哥哥也终于能够像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一样,在朝堂中一展抱负。 由于明日下午有大餐,他们这顿便比较潦草。明慎把准备工作都做了一遍,鸡和猪腿已经炖上,小菜切好,一切忙完后,已经过了一两个时辰,月亮高悬,院落里响起沙沙虫鸣。 霍冰做主给众人安排了房间,把卜瑜放去了离自个儿十万八千里远的一个房间——卜瑜声称回家路太远,总之明日还是要过来的,干脆住下叨扰。 至于明慎,他乖乖听从哥哥的安排,让玉旻住了自己的房间,而他住客房。 他和玉旻的关系尚且未曾公布,霍冰安排下来了,他也不好推拒。两个人仿佛偷情似的,明慎想多看一眼玉旻都不敢,偏巧玉旻完全不在意似的,干什么都要和他一起,还偷空捏了几下他的脸,搞得明慎义正言辞地提出了抗议。 深更半夜,明慎左右睡不着,干脆披衣起身,在外面转了几圈,呼吸新鲜空气。可是脚步不由自主地就往玉旻那边拐了—— 他极力说服自己,这是因为担心玉旻的安全,所以想要查看一番,就像上次守着小公主一样。 没想到,他刚没走出多远,楼梯拐便冒出了一个人影,提着灯,刚好跟他撞在了一起。灯影晃动,夜风温暖,暖过人的体温,带得心脏都灼灼跳动起来。 明慎没来得及出声,嘴唇便被捂了起来,玉旻熟悉的声音响在他耳旁:“阿慎。” 明慎惊魂未定:“旻哥哥,你怎么……” 他说着说着便安静了下来,不说话了,只抬眼瞅着玉旻,眸子亮晶晶的。 玉旻同样认真地看着他,低声道:“去你那里……还是,去我那里?” 明慎的脸慢慢地红了,磕磕巴巴地道:“去,去您那边罢……” 他跟着玉旻进了自己的房间,守在外边的侍卫和太监都回避了。明慎前脚跨进房门,后脚便被玉旻压在了房门边细细亲吻,手指急切地往衣襟中伸,扣住他的腰背,又把他打横抱起来,压在了床榻上。 玉旻咬着他的嘴唇,轻声问:“……那朕若真的送呢,你要不要?” ——以为您会说,把您自己送给臣。 明慎哼唧了几句,玉旻没听清,又问了一遍,才看见明慎磕磕巴巴地、努力提高音量,大声道:“要的。” 第40章 时值亥时, 天已经黑尽。明慎乖乖被玉旻抱着,双手攀住他的肩膀,小声道:“……卜大人在最东边, 我哥在最西边, 我的房间和他们隔了一层楼。” 玉旻低声问道:“……所以?” 明慎红着脸,声音小得快要听不清了, 偏巧还非要认认真真地说完:“所以,怎样都不会听见的,您怎样……怎样弄,都是可以的。” 这句话的后果是玉旻微微眯起了眼睛, 从上往下睨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丝警告的意味。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以前明慎犯了错, 玉旻揪着他打手心时也是这样的神情, 但实际上每次都不痛,玉旻只是看起来吓人而已,导致每次明慎知道错了之后,下次还敢。 只不过这一次……这一次,他主动惹祸上身,恐怕更加不一样些。 玉旻伸手解了他的腰带和扣子,也终于不再像前几次那样,气定神闲地撩拨他, 让他在自己身下被磨得眼泪汪汪,把明慎如同面团一样随意揉成各种形状, 他要他变成什么模样,他便会变成什么模样,放浪的,羞涩的,脆弱的,渴求的,他让他被情爱操控,毫无还手之力,而他也乐见这样的结果。这次玉旻的声音里少见地失去了冷静,他俯身细细亲吻他的耳根、下颌和胸膛,被情欲沾染的声音勾得明慎浑身发软,明慎软软的,还带着点奶味儿的声音也让他的急切无处遁形。 他伸手去拿那金色的帐钩,两三次没勾上,在床栏边碰出清脆的响声,明慎被玉旻压着,偏头看见他的手在发抖,扯了好几次,床帐也没仔细关好,还是他伸手轻轻一扣,再回来歪头瞅他,眼里带着点促狭顽皮的笑意,惹玉旻在他脸颊上咬了一口。 而后他稍稍起身,低头看他,两个人相视一笑。 明慎软软地叫他:“旻哥哥。” 玉旻急不可耐地把他压着,伸手把他的双腿压下去,极力使声音变得平静一些:“可能会……有点疼,朕尽量……” 明慎原本很紧张,可看着玉旻紧张的样子之后,忽然就不紧张了,看着玉旻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试,又要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随时准备捕捉任何一丝痛楚的颜色,怕将他弄痛了。然而在这样的担忧下,他弄了许久后也不得其门而入,反而是明慎努力去配合他,放松身体,伸手轻轻摸着玉旻仿佛随时会蹙紧的眉头,放轻声音道:“我不疼的,旻哥哥。” 玉旻见到明慎盯着他瞧,稍稍起身凑到他身边问他,香气袭来,那眼神仿佛能醉人似的,他一下子也想不起来刚刚想要对明慎说些什么,只下意识地道:“你好香。” 明慎小声道:“是茉莉香。” “嗯?这时节哪里来的茉莉?”玉旻道,他刚想要继续,却看见明慎突然把他推开,想起了什么急事似的往床下探——玉旻以为他突然又想跑,伸手去逮,可明慎身上光溜溜的没抓住,他伸手只碰到了明慎偏身时露出的脊背,少年人漂亮的骨骼呈现在眼前,腰陷下去,连带着臀也翘起来。 明慎仍像个带着童稚的孩子,对这样的境况毫无自知——他伸手抓了几下,拎起玉旻的衣裳摸索了几下,还没来得及拿上来时,整个人便已经被玉旻拎了回去,反身压住。 他跨坐在明慎身上,摁住他的脊背,让他动弹不得。这条砧板上的小鱼显然没有任何忧患意识,被他制住了也想不起来反抗,直到玉旻冷不丁把他弄得有些痛的时候,他才小声地叫起来:“旻哥哥,旻哥哥……”他伸手制止了玉旻,眼里已经蒙了一层雾,回头将一个冰凉的东西递给他,“是这个,我想把这个给你的,是……茉莉油。旻哥哥,你不要这么急呀,我疼……” 玉旻一下子明白了,他竟然没想起来这件事,低声问:“……怎么这么会,嗯?这东西什么时候买的?” 明慎乖乖答道:“是今天下午,我偷偷买的塞在您的袖子里的,可是您也没有发现。我自己也快忘了。” 玉旻捏住他的指尖,轻轻摩挲:“怎么这么会?也是自己偷偷看书学的?” 明慎点了点头,有点难以启齿:“我,除了学,您要我学的那些东西,还去……买了春,春宫册看。” “自己弄过吗?”玉旻哑着声音问,“学得怎么样?” 明慎终于从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疑问中察觉到了他的促狭意味,立刻反应过来了,嘟囔道:“不怎么样。”而后背过身去不理他。 玉旻低低地笑着,尽管他已经忍得生出了些绷紧的疼痛,但仍然缓慢细致地用完了半盒茉莉油,暗香涌动,让人痴迷无言。 他低声道:“阿慎……乖慎慎,宝贝。朕进来了。” 明慎把脸埋进枕头中,“嗯”了一声。 其实真到了这个时候,也不怎么疼,玉旻远比他展现出来的更为温柔,很呵护他。明慎起初不习惯,后来也渐渐被玉旻哄着渐入佳境——他在这档子事儿上居然相当严肃,在玉旻问他看过什么样的春宫时,一一给他示范了,又认认真真地找玉旻讨教。玉旻被他撩拨得快要疯了,偏偏明慎还不知道,只小声求着玉旻轻一些,再轻一些,后来被弄得泪水涟涟时,又抱着玉旻不放,黏人得没办法。 深春时节正好,盖着被子不热,等到热了,任由那滑溜溜的锦缎从人影交叠的帐中滑落时,也不显得太冷。明慎后来累了,完全放松下来躺着,任由自己如同被浪潮冲刷着,涟漪一波一波荡涤着他的骨肉,而那水中还必定带着落花,攒着幽微的香气。 床板咯吱咯吱震动着,他抱着玉旻的脊背,觉得在自己在做梦。深色的床帐在他头顶悬挂着,被摇曳的烛火映成带着暖光的深青色,起初他忘了那原本是什么颜色,仔细去想,却总是会再度被玉旻扯入彼此的牵连中无处躲藏,想了好几次也没想起来,后来天亮了,他才看清那本来就是红色的。 他突然觉得甜蜜,而且知道玉旻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两人视线交织,明慎快没有力气了,但仍然强撑上去吻他,低低地叫了一声:“旻哥哥。” 玉旻拨开他额前濡湿的发,吻在他的眼尾:“乖。 ” 第41章 两个人闹到天亮才睡, 为了不被霍冰看出些什么,明慎累得睁不开眼了,还叮嘱玉旻要早点叫他起床, 他一定要赶在霍冰起床之前把焖着的猪蹄肉起锅盛好, 再腌上,稍后交给霍冰烤一会儿。 玉旻五次三番保证自己一定会叫他起床:“朕是皇帝, 通宵达旦的事情也常有,明日朕一定会叫你起床的。” 明慎就放心大胆地睡了过去,直到日上三竿。 结果他一觉醒来,发现玉旻根本没叫他。 他望见身边空空荡荡, 便知道人应当是起了的,而且比他早上不少。再一动,他发现自己被卷了起来——入睡前他躺在里侧, 盖的是他昨儿才换的十二幅的大被子, 就和他们以前一样。他睡着时向来是最乖的,入睡前是什么姿势,一夜过后便是什么姿势。 这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睡到了床的中间,而且身上的被子也换过了,整个人清清爽爽的,想必是玉旻给他擦洗过了,又给他换了被子, 怕吵醒他,于是也没叫他让一让, 直接把人卷了起来裹好。 以前在冷宫中,他这个小豆丁的洗澡、穿衣等琐事大部分时间里都由玉旻这个皇子纡尊降贵地给他完成,后来明慎经常晚上看书看得睡着了,也熟练掌握了在不吵醒他的情况下帮他擦洗的技巧,明慎没想到如今还能用得上。 这么一想,他还有点怔楞。 原来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和玉旻也终于从废太子和伴读走到如今,成了……皇上与皇后? 昨日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可实在是不怎么正经。 明慎想到这里,觉得自己也有些斤斤计较起来,只得揉揉脸淡笑一声,自己和玉旻本来就是偷偷摸摸的婚配,帝王家不比寻常人,能够大张旗鼓地迎娶男妻进门。而且,即使是娶男妻进门,除去流言蜚语不计,大多数人还会再娶一房妻妾,好不至于后继无人。 如今能够这样,他觉得已经十分完满了。虽不知结局会如何,但他一向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家伙,眼皮子窄,要他认认真真地想到十年百年之后,不比让他如今这样努力,拼命想要当他的贤臣更简单。 他费力地从这个被子筒中钻出来,下床穿衣洗漱——一动他就知道了,昨日玉旻弄得太晚,他被压着换了好些个姿势,突然经历了这么剧烈的运动,他腰都快直不起来了,走路也有点僵硬,腿都快不像是自己的。 他努力稳住身体,伸手想要把洗过巾帕的铜盆端出去倒干净——走到尽头下一个阶梯便有水龙口,他和霍冰顺着挖出来的小水沟种了一院子菜。可他刚拎起水盆,还没跨出门去时,他就发觉自己的手臂在发抖,酸软得几乎脱力,那盆沉甸甸的水眼看着就要泼出去,刚好便被人接住了。 玉旻一只手接着水盆,另一只手横过来揽住他的腰,顺手就将那盆水放在了一边的桌台上,回头将他整个人抱起来,扣住脊背把他放回了房中,低头看他:“不再睡会儿?” 明慎一见他就不自觉的有点慌,憋了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只小声责怪道:“不睡了,您没有叫我起床,我再不过去做饭,我哥会发现的……本来我在您这里睡就已经很奇怪了……” “奇怪什么?你是朕的伴读,从小陪朕一起睡的,昨夜照旧如此,也没什么奇怪的。”玉旻搂着他摇了摇,在他眉心亲了一口,问他,“而且帝后同寝,不是应该的吗,阿慎?” 明慎赶紧推他:“您别闹了,我要去做饭了。” 玉旻却笑道:“你别忙了,你昨晚跟朕说的朕已经做了,腌个猪蹄是不是?还有菜也给你切了……” 明慎怀疑道:“您亲自切的?” 玉旻伸手过来要他嗅手上的姜味:“你闻闻,朕是过来擦手的,刚好就看见你醒了。” 明慎果然便凑过去嗅了嗅,可是到他鼻尖都要碰到玉旻的手指时,也没闻见什么。他不禁怀疑起自己昨夜太放纵,过会儿恐怕是要发烧了——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玉旻顺势把他的鼻子一捏,他下意识地张口吸气,须臾间便被玉旻吻了上来。 玉旻松开手,扣着他的下巴,将他压在门边细细亲吻,唇舌交缠。明慎喘不过来气,笑着偏过头去,努力躲开玉旻的攻势,玉旻却不依不饶地接着吻上他的脖颈,顺着他细嫩白净的皮肤细细吮吸。 玉旻道:“还没见家长,先讨好大舅子……是朕该做的。” 明慎脸一红,接着感到整个人都悬空了起来——玉旻干脆托着他,把他压在了门边。最后一丝缝隙被阻断,门啪嗒一声在墙边撞出不大不小的声音来,惊得明慎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玉旻低声道:“朕想要。” 明慎这下脸红透了:“不,不许想,陛下……陛下!”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把玉旻往他衣襟里伸的手拿出来,看着玉旻那暗藏着沉沉欲望的眼睛,先是怔忡了一会儿,而后回过神来,放软声音道:“就,回宫了再……好不好?旻哥哥,我还有点疼。” 玉旻听了他这话,果然将他放下来了,皱着眉要去扒他的裤子——昨夜他做到后来没刹住,弄得狠了些,再去看时发觉有些红肿,他给他上了药,可也不知道会不会出问题。明慎身体不好,经不住他折腾的。 明慎吓得跳了起来,赶紧捂住屁股,道:“我没事的!一点事情都没有,就是可能要休息几个时辰……嗯,休息……六个……五个……三个时辰?一会儿吃完饭,我就跟您回宫,好不好?” 玉旻瞅他。 明慎生怕自己解释不清似的,见他不说话,又仔细补充了一下:“就,可以在见隐殿里,不用声张,臣还有力气帮您批折子,所以也不用怕耽误正事。您想要的话,就,要吧……” 他看见玉旻还是不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其实也不,不怎么疼的,旻哥哥。” 第42章 “你还, ”玉旻威胁性的把他又往上抛了抛,双膝卡入他腿间,让他整个人完完全全的跨坐在了自己膝上——好似骑虎难下, 坦荡又亲密地问, “就在见隐殿里,帮朕批折子, 不耽误正事?” 明慎一时间有些吃不准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正在想的时候,便又被玉旻拎了起来,整个人被塞回了床榻上, 再用被子仔仔细细的卷好。玉旻勾下身来时,明慎就望见他领口边透出的一点隐秘的肌肤,带着透体的温热和好闻的清香, 是玉旻独有的刚劲而沉静的气息, 让他一下子就有些迷糊。 “再休息一会儿,一会儿吃饭了叫你。”玉旻命令道。 明慎眨巴着眼睛看他,乖乖给自己掖好被子,只是舍不得似的,眼神还是跟熬化了的糖一样,仍旧粘着玉旻不放。他就那样看着他,然后道:“好,旻哥哥。” 玉旻最终还是没忍住, 在他床前驻留了片刻,低头轻轻在他唇边舔吮亲吻, 辗转温存了一番,实在舍不得走,而后便道:“朕不走了好不好?朕就在这里陪你,好不好,阿慎?” 明慎不看他,眼神往下,专心致志地揪着被子一角:“好的……可是,不知道我哥他饭做好没有?他没人打下手,我担心他一个人忙活会很很累。” “卜瑜在他身边做了一早上菜了,基本没让他动手。”玉旻一听他这么说,立刻板起了脸,“若是不想让朕留下来,那以后朕也不会陪你起床了哦。皇后总是这样顾全大局,朕也十分没办法。” 明慎有点急,还有点生气,在那儿想了半天,似乎在纠结到底要不要他留下来。一想到以后起床都看不到玉旻,他便将此事拿来和“不成体统”四个字衡量了一下,有点割舍不下。毕竟以前的每个冬夜,他都是要窝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醒来的。 在江南时是没有,所以半夜被冻醒也得忍着,可如今他回到了玉旻身边,就好像被养叼了的猫一样,越来越吃不起苦,也变得越来越矫情,不像样。 他不曾与人恋慕过,故而不知道这其实算不得大错处,明慎此刻能想到的,也只是谨慎地思考着:若是往后也这样粘着玉旻不让走人,算不算狐媚惑主呢? 玉旻就坐在他身边耐心地等,明慎不开口,他便也不说话,铁了心想看他冲自己撒娇一回。 最终,明慎作出了让步,不情不愿地扯他袖子:“那旻哥哥你,留下来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玉旻盯着他的眼睛问:“这就是你留朕的态度?朕走了。” 他作势要起身,明慎本来就抓着他的袖子没放,此刻也来不及想什么其他的,顺势就往玉旻身上一扑,从背后抱住他的腰,将脸轻轻贴在他肩膀上。 玉旻回头看他,略一偏过来,唇角便碰见明慎的额头,柔软的发丝拂过的那一刹,连心也跟着柔软了起来:“……阿慎?” 明慎小声抱怨:“您知道臣……臣不擅长……,却总是这样逼臣,旻哥哥。” “哦,这话是你说的,是你自己不乖,阿慎,别又来怪朕。”玉旻干脆和衣在他身边躺下,顺势就把他揽住,和明慎鼻尖碰鼻尖,“乖乖的阿慎和不乖的阿慎,朕都喜欢,所以,皇后随着自己心意就好。” 明慎道:“嗯。” 玉旻继续道:“你可知本朝的皇后还有个别称,便是皇齐?以前,外事五权,内事五枚,五枚便由后来执掌,有人说天子独大,无人可并肩,故而将齐字生生撤掉了。朕想想……圣祖在时,有段时间患了痢疾,亦是他的皇后临朝称制,代理政务,阿慎,你对帝后同尊……有什么误解?” 明慎小心翼翼地道:“那您的意思是,臣怎么样胡作非为都可以,没有人可以管臣吗?就算是您的话,我也可以不听的?” 玉旻瞥他:“是的。怎么样,要不要试一试?” 明慎认真地想了一下,而后期期艾艾地告诉他:“可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试。” “这便随你,以后有的是时间想。”玉旻道,“睡罢,还早,你看你,眼睛都还没睁开。” 明慎于是听他的话,又睡了一次回笼觉。起初他知道玉旻和衣躺在自己身边,鞋袜未除,以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半倚在床边,后来动作很小地变换了姿势,改坐在了床头,但仍然握着他一只手没放开。 他以为玉旻后来会离开,结果没有,那只手在他睡着时是怎样握着的,后来也便是怎样握着的,温暖无比,以至于在松开时才发觉上面沾染了薄汗。 他醒过来,看见玉旻随手在他床头找到一本书,正在随手翻阅。这是他这些天入睡前背诵的一本三科程墨持运,他看了几天,觉得花了大价钱买来的科考资料珍本还是物有所值,只不过在玉旻看来恐怕有些小儿科。 明慎清楚地记得,玉旻说过所谓融会贯通,最好参原本,可他参了许多天,最后惊觉自己其实并没有别人一样寒窗苦读的时间,也没有玉旻那样聪明的脑瓜,只好在霍冰建议下买了参考书,下班后回家,做饭煮茶的间隙能看一点是一点。 至于学了多少,他觉得自己有所收获,可也不敢肯定到底有没有用。 他赶紧爬起来从玉旻手里抢走这本书,随手塞进了枕头底下,镇定道:“我睡好了!旻哥哥,我们出去罢,再耽搁下去便真的不成体统了。” 玉旻偏要跟他抢这本书:“怎么了?你的书还不准朕看了?是不是你在江南时遇见什么相好,你把人家的情信夹在了里头,怕朕看见?” 明慎扁扁嘴:“还不是您要说我笨,说我还看这些书。我哥就会笑我,说我现在的水平也只能看这些十一二岁孩童看的功课书。” 玉旻笑:“国舅爷说得没错,有人的确是一本书从十二岁背到五十二岁的,咱们家阿慎只凭两年便考中,还什么都不曾系统学过,哪里笨了?” 明慎不说话了,抿起嘴来,眼睛亮晶晶的,就那样看着他。 玉旻好似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用这本书轻轻地敲了敲他的头:“偶尔看看便可以了,皇后若是太用功,日后比朕还厉害了,那让朕怎么办呢?” 明慎想也不想,仗着刚起床还有些软乎,脑子也不怎么清楚,顺便就扑进他怀里赖着,脱口而出道:“那到时候便臣来当皇上,您当臣的皇后,好不好?” 说完他就清醒了,吓得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一出来,室内瞬间寂静如死。 明慎等了半天没见玉旻生气,于是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他一眼,正瞥见玉旻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玉旻道:“朕要提醒你,这些话在外头便别说了。” 明慎赶紧检讨自己:“我错了,旻哥哥。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玉旻看了他一会儿后,突然起身,再伸手把他猛地往怀里一捞,整个人打横抱起来往外扛,弄得明慎小小惊呼了一声。 玉旻低笑着道:“那你要再努力个十来年,等你赶上朕的那一天,朕也愿意。” 他不顾明慎一路的扭动抗议和没什么力气的捶打,以“你身体不舒服就少动”为理由,把人扛到了堂前才算完。还好霍冰和家丁都在前院,没什么人看见这一幕。 明慎本来还担忧着霍冰会看出些什么,没想到他一过去,就发现他哥已经靠在轮椅上打起了瞌睡——在庭院中忙活的反而是卜瑜。后厨料理好的东西摆盘,院中烹茶、熏香,反而都是他这个外人在做。 霍冰乐得当甩手掌柜,直到被明慎戳醒后才睁开了惺忪睡眼:“哦,阿慎,你起了。” 明慎关心地问他:“哥,你怎么困了,昨晚没睡好吗?” 霍冰道:“哦,昨晚你这边太吵,我一宿没睡好。” 明慎:“???” 明慎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这瞬间青白交错,精彩纷呈,在他脑子的乱麻理清楚之前,他又听见霍冰疑惑道:“你怎么了,这般神情?昨夜院中有颗槐花树被风吹倒了,就砸在你房间附近,枝杈刮了一宿,咔嚓咔嚓的。难怪陛下说你跑去跟他睡了,我隔这么远都睡不着,你想必更是。” 明慎长出一口气,惊魂未定:“原,原来是这样。” 玉旻咳嗽了两声,另一边的卜瑜揉了揉太阳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霍冰一本正经地挥挥手赶他:“好了,我再眯一会儿,你过去把陛下伺候好,最好让他一个高兴,再赏我们家几万两金银什么的……” 明慎就乐颠颠地过去给卜瑜打下手了。真正开饭时,他这才发现,这一桌子菜基本都是卜瑜亲手做的——除了他煨的鸡和霍冰烤的猪蹄以外。 玉旻特意向他指出:“阿慎,朕为了让你多睡一会儿,这道梅花汤饼朕替你做了,下一回朕的宵夜你来补。” 明慎嘟囔着:“调料放了,面饼前一天也切好了,您只要放进水里煮就够了,这一点也不难。” 玉旻:“?” 明慎又扁扁嘴:“好吧,谢谢您,您辛苦了。” 玉旻还没来得及接着逗他,便见到明慎偷偷摸摸伸出一只手来,勾住了他放在膝侧的另一只手。 玉旻是双利手,小时候明慎学他,硬生生把自己从右撇子掰成了左撇子,用许多东西都不方便。后来玉旻为了掰正他,看书吃饭时都用右手握住他的左手不让动,这才慢慢地改回来。 这牵手的习惯却还是留下了。 霍冰坐在他们对面,看不见这边的情形。明慎乖乖地喝着一碗汤,玉旻没事给他夹菜,鱼肉也习惯性地挑了刺,放进他碗里。 一顿家宴吃得和顺而自然。卜瑜到了饭桌上,话倒是变得多了起来,反倒是霍冰这个话痨安安静静,甚至比明慎更安静,偶尔说几句话,更多时间都是埋头吃。 一群人风卷残云般地扫光了饭菜,明慎看霍冰精神不佳,催着他去睡,但霍冰摇摇头拒绝了,又问他:“你进宫么?” 明慎硬着头皮编排了个理由:“陛下的政事耽搁了两天了,我与卜大人正好一并进宫汇报清事宜。” 他怕霍冰问他为什么需要他这个小跟班也去,于是不知道第几次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卜大人要总结整个御史台的事情,我负责清吏司的,所以我是和他两个人过去。” 霍冰显然对这个不感兴趣,挥挥手让他走:“你先去吧,卜大人做饭时刮破了衣裳,他刚过来借了针线,估计赶不及和你一并入宫了,你做好为人臣的礼遇,先送君王回宫罢。” 明慎就跟着玉旻先回去了,走之前给霍冰提前熬了好几天的药分量,并叮嘱他一定不要偷懒。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了,霍冰得了不用行礼的特权,靠在轮椅上微微眯起眼睛,目送着他们消失在视线远处。 片刻后,没走的卜瑜冒了出来,告诉霍冰:“不好意思,霍公子,我给逢坏了,不知府上可有绣娘,或者附近有裁缝铺么?这件衣裳虽不是朝服,但也是内务府分派的常服,不能轻易损坏。” 霍冰一看,卜瑜自己给缝坏了,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活计。 他道:“出去东边左拐第三家有个裁缝铺,慢走不送,卜大人。” 卜瑜笑了笑:“明大人告诉我说你会缝补,让我来找你的,霍公子。” 霍冰道:“不好意思,我十指不沾阳春水。而且我缝补看心情,心情差的时候说不定会一剪子剪掉大人的衣裳。” 卜瑜温和地看着他,伸手将衣裳递过来:“那你剪罢。” 霍冰:“?” 卜瑜道:“若是这样能让你开心些也可。另外,霍公子也不必这么急着赶人,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你也还没瞧过。” 他又递来一个盒子,霍冰打开一看,是一张房契和一张银票。 卜瑜解释道:“我和明大人谈过了,他说陛下买了三处宅邸,住不下,以后也不愿和兄长分家,所以闲置的其实还有两所宅子。正好我的居所年久失修,霍公子上次的提议,我也觉得非常好,故而买下了对面那所宅邸。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霍公子。” 不知道是被他话中的哪句话打动到了,霍冰终于动了动,没说话,低头垂眼,安静地给他拆了逢坏的线,重新给他补起了那道刮破的口子来。 卜瑜轻咳一声:“您看到了,陛下是真心疼爱明大人的。” 霍冰道:“或许罢。” 卜瑜询问道:“为何是或许?” 霍冰抬眼看他:“帮他在不舒服时擦洗,帮他做些琐事,帮着夹菜添粥,作为君王,这是礼贤下士,是千年难遇的恩宠,可若是夫妻,这些本就是他应该做的事,阿慎值得这一切,我也无需为此高兴。换句话说,他若是连这些都做不好,我也不会放心把弟弟交给他。” 卜瑜怔了怔,而后道:“……我记住了。” 说完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补充道:“我是说……我会记下来,告诉陛下的。” * 明慎和玉旻一起回了宫,直奔见隐殿。 当然没做些什么,玉旻给他上了药,又亲手给他按揉,等明慎觉着身上的酸痛好了一些之后,便带着他去太庙看了一圈儿。 太庙离冷宫远,那里种着参天古柏,巍峨大殿中供着许多排位,明慎以前总觉得这里阴森,也从来没进来看过。 玉旻一一给他指,哪位是他的生母,哪位是小公主的生母。明慎跟着他一一奉香,玉旻叩拜几下,他便叩拜几下——他这是头一次这么清楚地认识到,帝后同尊,他不需要知道规矩便知道怎样做了,因为他和他是同一条心、同一条命的。 玉旻道:“其实朕是想等与你公布大婚后再带你来这里的,可如今觉着不能拖,纵然外人还不知道,至少先让玉氏列祖列宗与古今贤臣知道,朕有你这样一个皇后,等朕与你百年之后,也是要合棺同葬,并入太庙的。” 明慎一到这种严肃的场所就不敢说话,只安静地望着他,勾了勾他的手指。 玉旻温声道:“阿慎,两年之内,朕会让你再嫁朕一次,我要你风风光光地从正南门抬进来,朕要大赦天下,举国欢庆,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朕的皇后。” 第43章 这天过后, 明慎再进宫,总是时不时地往正南门看一看。 他记得他去年正月来时走的是官道,轿子从正东门过, 对着的就是正殿。后来他稀里糊涂地跟玉旻成了亲, 依稀经过了两个殿堂,最后被送去长宁殿, 也是不怎么正式的——大抵因为秘密成婚的原因,也免得兴师动众。 后来他看书也才知道,正统皇后是要走正南门抬进来的,能从正南门过的人, 也只能是太上皇、太皇太后、皇帝和正室皇后。 此门平常不开,一旦开放,便是皇帝的出巡、婚配与下葬, 这扇门背后是至高无上的尊严和唯一认可。历史上那么多任显赫的太后与皇后, 还未必走过正南门——那些从妃嫔转正的,也只能走玄武门。 与之类似,玉旻牵着他的手在太庙中走时,也轻声告诉他:“朕要你走正南门,就如同朕登基时要走奉天门一般,从御门听政的地方走,这才是正经皇帝的礼遇。朕的叔父便不是如此,他禅位而君, 是由朕父亲让出的皇位,他一生都没有机会从奉天门风风光光地登上帝座。” 明慎小声道:“那太上皇现在还好吗?” 玉旻感到明慎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陛下, 你还没带我去见太上皇。臣想,若是他知道陛下如今这样励精图治,天下一派海晏河清之景,他会后悔的。他以前那样欺负您,我们也应该欺负回去。” 玉旻哂笑道:“他如今禁足冷宫中,已经将我们过去的滋味尝遍了。阿慎,莫与这等人费心思口舌,那不值得。” 明慎认真道:“我记住了,旻哥哥。” 玉旻又问他:“对了,朕还想起来一件事。玟玟最近总说学书无趣,同伴无聊,朕每每批评她,她便要跟朕置气,你想过去陪陪她吗?” 明慎想了想:“好呀!旻哥哥,这个意思是不是我可以去一并跟着听讲?我听说玟玟的几位讲师都是德高望重的巨擘,这么说,我可以一起去听课?” 玉旻笑他:“朕看你是要当书虫了,随你罢。” 明慎又想了想,道:“那我等今年春闱过去后就来宫里陪玟玟,好不好?我哥考试这段时间,我要在家照顾他。” 玉旻道:“不耽误的,讲官每日下午教上两个时辰,宫内设太学殿供人休憩,你白天照顾霍冰,晚上就来朕这里,有什么不好的?御史台的事情也没有很多罢,朕每隔三日上一次朝,朕看你不上朝时就可进宫。” 明慎这才回过味来,拿肩膀轻轻地撞了撞他:“您就是想让臣住在宫里罢?” 玉旻笑着看了他一眼:“这是你说的,皇后,朕可没这么说。” 明慎肯定道:“您就是!您真是太坏了。” 玉旻把他的手指握在手中轻轻摩挲几下,而后抬起来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他道:“就当是朕太坏了罢。” 明慎嗖地一下抽出手,又瞪他一眼:“旻哥哥,这是在外边。” 玉旻干脆把他直接圈在了怀里,任他怎么挣扎都不放,看到差不多了,这才笑着提醒他:“是不是笨,啊?阿慎,这里是什么地方?除去你我,这里平日是没有别人的。” 明慎这才想了起来,太庙除了每日早晚的扫撒宫女太监以外,是没什么人进来的。 他也就乖乖由他抱了,一想到周围没人,他胆子也大了,还踮起脚来在玉旻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君臣二人在这里逗留了几炷香时间,随后在门口分别——玉旻处理这一天半积压的事务,明慎则回御史台上班。 只不过太庙这个地方,渐渐成了他们二人日后私下见面的场所——明慎毕竟不能每天替卜瑜送资料进宫,清吏司还没有忙到那个程度,各种借口都用过了,再这样下去也容易教人起疑。好不容易进宫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停留时间稍长也会有人议论。即便他明慎现在还顶着一个未来驸马的幌子,但更多的人还记着他曾为玉旻伴读的事,加之玉旻登基一年了还未立后封妃,这事往后会越拖越长,愈演愈烈。 他们眼下的困难,只是最清浅的风吹草动罢了。 初春过去,再过几天就要惊蛰了,一阵绵密的雨水过后,又一年春闱在即。 明慎忙着准备霍冰去考试的事,这些天也没怎么见到玉旻。他记着自己考试时被冻得半死的事,所以提前二十天订了一批小炭炉,还特意囤了许多烧起来不呛的松香炭,护手毛织若干,毛毯若干条,全新私人订制的毛毡轮椅一个。 霍冰上去试坐了一下,说热得慌,明慎坚持道:“到时候一定会很冷的!尤其是入夜后,考间还没有挡板,风就这样呼呼地吹——”他示范了一下,往霍冰脖子上吹气山风,被霍冰嫌弃地一把推开,而后不情不愿地答应了:“那好吧,就用这个。毕竟有种冷叫我们家阿慎觉得我冷,哥哥我却之不恭了。” 明慎摸了摸头。 他又去找了卜瑜,问他是否今年也主持春闱考场事宜,卜瑜诧异道:“是的,明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明慎有点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在走后门似的,拜托他道:“那我哥,到时候能不能拜托卜大人多照顾一下?您也知道他腿脚不好的,尤其冻不得的,行走坐卧,还有一些琐事……可能也需要人服侍,有没有可能让我进去陪他呢?” 卜瑜道:“这恐怕有些难,明大人。” 明慎道:“我也知道……可是我哥,他虽然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他很要强的,到时候他出恭入敬还有自己处理床铺都会很困难,除了我,他也不愿意让别人来做,所以我也不知道要怎……” 卜瑜打断他:“您不必担忧,到时候我来做便罢了,令兄与我如今也算熟识,到时候我会提前为他选用一处偏些的号舍,不至让旁人看到了生出闲话来。” 明摄仍然担忧地看着他。 卜瑜笑了笑:“明大人放心由我来做罢,当年我父亲病重时,缠绵病榻,亦是无法下地行走。令兄的情况好上不少,我照顾人还是不错的。” 明慎于是彻底放下心来。 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卜瑜劳心不少事了,明慎觉着再请人吃顿饭,或是口头感谢已经远远不够,于是亲自指挥人打扫了他们对面的府邸,从上到下干干净净,把庭院中的杂草除净,将荒芜的古井挖开,引入清澈的泉水,等着卜瑜搬过来。 这处宅子本来是玉旻考虑到日后霍冰嫁娶,兄弟俩分家后要住得近,故而买下的。明慎只模糊凭着幼年的印象记得,小时候对面住的似乎是一对老夫妻,在城中开设私塾,一年到头孩子的吵嚷声不断。如今这里头已经布满灰尘,久无人迹,打理起来会相当费劲。 为了表达感谢,卜瑜入主新家的一切琐碎的小事,他都提前打点好了。 卜瑜知悉此事后又上门来致谢,不料明慎进宫了,他只遇见了霍冰。 轮椅上的年轻人在温书,坐在庭院中,垂眸静立的模样看得他恍惚了一下,在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明慎——那种沉静,安稳,甚而有些乖巧的模样,实在是与平日的霍冰大不相同。 霍冰就闭着眼睛晒太阳,靠着轮椅的椅背,温雅清透的声音传过来,每一个字句都很清晰。 让卜瑜有点想笑的是,他居然在背千字文。 比起霍冰在人前运筹帷幄的模样,面对即将到来的春闱,仍然还会检查一遍这样简单的小知识点,这不为人知的小紧张也和明慎很像—— 不如说,两兄弟其实根本就和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虽然容貌并不十分相似,可若是当年的霍冰没被送出去,他大约也会长成和弟弟一样的人罢? 或许有点小小的坏心思,欺负一下弟弟,但仍然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和京中每个天真的纨绔一样,带着他独有的固执与天真,诗债换酒,新词换雪,他该是那样的人。 卜瑜没去打扰他。他立在院子旁边,听霍冰背完了千字文,而后毫无转折、流畅自然地背完了整部麟经,无一缺漏,之后是左氏传,连篇目顺序都一丝不差地背下去,兴许是后来说话累了,霍冰开始闭目养神,而眉头还是蹙紧的,仿佛改成了默念。 卜瑜将带来的谢礼放在院中,请明家的家丁不要去惊扰他,而后打道回府。 隔天,玉旻找他议事,正事说完后,谈及闲话,卜瑜笑着告诉了他明慎帮他翻新了住处的事,引得玉旻跟他一块儿笑:“这个小家伙。” 过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他这些天忙着霍冰考春闱的事,连朕也不怎么见了。” 卜瑜道:“兄友弟恭,或许正是如此,霍公子有才能,明大人担忧明珠蒙尘,所以也格外上心。” 玉旻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那爱卿觉得,春闱过后,朕点他为多少名合适呢?” 卜瑜怔了怔,稍后亦不动声色地答道:“陛下难为臣了,春闱还未开始,臣连霍公子能否进入殿试都不知晓,又何能为陛下献议。更何况,结果如何,全看他本人水准,陛下向来严正不阿,臣才疏学浅,无能置喙。” 玉旻笑了笑,没说什么,稍后却转了话锋,问道:“张念景近来如何?” 卜瑜道:“郁郁终日,听说大病一场,日渐消瘦。” 玉旻又道:“如果朕告诉你,霍冰私下与张念景有勾结,半月前已互通私信,将朕立阿慎为皇后一事告诉了他,爱卿,你觉得朕要如何呢?” 第44章 卜瑜直到走出大殿后,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仔细想,也只恍恍惚惚地记得一句:“不会的,霍冰大人为了准备科举闭门不出, 对明大人也十分疼爱, 断不会做出这种事。” 玉旻道:“哦?爱卿这般肯定,能拿什么来担保?” 卜瑜下意识地道:“臣确保霍公子绝无二心, 以臣的所见所闻……可以用性命来担保。” 刚刚说完,他便看见了玉旻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顿时意识到事态不大妙,他这是说错了话。 玉旻集合了他所知的玉家人的一切优点——帝王家的决断、隐忍和善谋, 还有懂得取舍的大气,但他同时知道玉家人的那些缺点,多疑、暴戾、阴狠, 玉旻虽不似他的叔叔那般昏聩明显, 但或多或少地都能被察觉到。尤其是在冷宫的那段经历,他也不清楚那会对这位君主造成多大的影响。正常人放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整整十年,不死也得疯。 他作为玉旻的身边人,此刻其实是并没有多少理由为霍冰这个外人说话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已经踏出了长宁殿外,怔怔地看着外面汉白玉的须弥座栏杆,天气沉闷,那上面也沁出了薄薄的水珠, 看来是将要下雨了。 * 明慎这几天发现卜瑜经常往他们这边跑,据说是已经在正式着手开始准备搬家事宜。园子太大, 除去明慎为他打点好的那些后,他似乎有意更改一下布局,故而叫了监工和泥瓦匠过来,每天亲自负责跟进改造进度。 有时候见他忙得太晚,明慎便会邀请他留下来一起吃饭,后来见到卜瑜又一次在饭桌上累得睡着了,于是跟霍冰商量了一下,单独给卜瑜开辟了一个客房,让他不用客气,这段时间里若是两头跑太劳累,住在他们家也是可以的。 离春闱越近,霍冰的话就越少,成日闷在书房中。明慎跟他一块儿急,忧心忡忡的,连饭都吃不下去,反而是霍冰到了开考前一天放松了下来,一大早就推着轮椅出去乱逛,买了一些零碎的小东西回来,还买了一只鸡和若干蔬菜,回来要明慎给他雕几个萝卜。 明慎道:“哥!你明天都要考试了,我紧张,雕不下去。” 霍冰道:“没出息,是我考试,不是你考试,傻慎慎。快去快去,今天我要吃你做的鸡汁萝卜,你应当体察考生的五脏庙,若是吃得高兴了,说不定有如神助,立刻就考中了呢?” 明慎听了听,觉得有道理,于是紧张地过去给他雕萝卜了。 卜瑜刚好从对面过来蹭茶喝,听见了他们的对话,问霍冰道:“那日明大人说你若是没吃好,整个人的状态都会很差,这是真的吗?” 霍冰懒洋洋地瞥他一眼,顺手就把明慎倒给自己、自己又没来得及喝的雨前春递给他:“倒没这么严重,不过人生在世,唯慎慎与美食可让人得一日安宁,此话不假。” 卜瑜认真道:“我记住了。” 霍冰:“?” 卜瑜道:“无事,祝霍公子蟾宫折桂。明日我会将一切安排好,你不用担心。” 霍冰道:“谢过卜大人。” 明慎最终给霍冰雕了十几根萝卜出来。原因是他觉得既然霍冰要吃好,那么要给他雕一个特别好看的萝卜出来,雕完这个嫌弃那个,觉得每一根萝卜都雕得不够完美,等到霍冰发现的时候,已经有十三根萝卜惨遭明慎毒手。 霍冰:“……” 明慎有点不好意思:“哥,你挑一个来吃吧,剩下的就不浪费了,我做一锅去喂旻哥哥。” 霍冰倒是不嫌弃,跟着他一起认认真真地挑了一个雕花最好看的萝卜,交给家丁去料理,稍微腌过后蒸熟,浇上鸡汁,再将剩下的鸡肉铺在底下,肉质鲜嫩,萝卜清爽。霍冰吃得比平日多一些,过后早早地去睡了。 明慎焦虑地吃着萝卜,这才注意到席上还有个闷声吃饭的卜瑜。 他想要过问一下春闱的事情,还没开口时,卜瑜却问他道:“明大人,我有个问题要问你,附近有信驿吗?还是在家中养信鸽呢?我瞧着长安街这一块儿似乎没有信驿,若是想寄信去远处,不知道如何才方便。” 明慎琢磨了一会儿,道:“平常送信都是喊家里人送的,远些的话……去信驿罢,在两条街外有。卜大人平常上班忙,我想,如果写信写得勤,不如自己养鸽子,不过我上次打听过了,若是养鸽子,至多也只能送几百里的地方,再远的送不了啦。还有这条街上常有信客来招揽生意,价格贵一点,也会慢一点,不过胜在方便。” 卜瑜道:“原来如此。那明大人平日里是怎么寄信的呢?” 明慎想了想:“我没有要写的信。我哥来京几个月,也只往江南送催债的红条……是我去信驿帮他寄的,除此之外我和他不怎么写信的。” “明大人的意思是令兄不曾跟什么人书信来往过吗?”卜瑜绕了半天,终于绕到了正题,他告诉明慎,“明大人,霍公子天赋异禀,此次春闱必能高中。每年朝中都会有人提前盯着,你也要替令兄上心些,若是被张念景之流蛊惑,作出一些约定门生的丑事,那便功亏一篑了。” 约定门生,这个明慎听说过,其实就是有的主考官为了笼络人才,提前联系那些还未科考而已成名的大才子,约为自己的门生,以至于提前泄露春闱考题的。去年春闱,玉旻还处理过类似的问题,将礼部一位侍郎罢免抄家,作弊的那几位永不叙用。 明慎迟疑道:“可是我哥……他虽然很厉害,可是一直很低调,我想大概不会……” 卜瑜循循善诱:“令兄是很低调,可是您已身在朝中,所有人都觉着您是未来驸马,陛下的心腹,想攀附您的也大有人在。在外,您是中立派,张党笼络不了你,说不定会向令兄下手,不可不防。故而,明大人近日多注意些,尤其注意以下令兄的书信往来。算作未雨绸缪即可。” 明慎道:“我懂了!我会注意的,不过卜大人,你不用这么担心啦,我哥他是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虽然我没有旻哥哥和我哥那样聪明,但这个我是知道的。” 卜瑜暗自捏了把汗,面上却是滴水不漏,道:“如此便好。” * 第二天,霍冰在明慎的呵护护送下顺利地进了考场。 明慎眼泪汪汪的:“哥,你要是身体实在不舒服就不要硬撑,我去问问旻哥哥能不能给我开个先例进去照顾你。” 霍冰抬眼看了看他:“别,慎慎,哥哥只是去考个试,又不是上战场,你怕什么?” 明慎这才不情不愿地目送他走了。考试三天,包括考官在内完全被封闭起来,他见不到霍冰,也没办法找卜瑜问情况,只好待在宫里陪着玉玟学书。 玉旻见了他几次,被他成天叽叽歪歪着担忧霍冰的情况腻歪得受不了,后来干脆把他抓去长宁殿里批奏折。明慎被他扣着手不许动,倒也真的慢慢静下心来了。 不过是三天,可他觉得比自个儿考试还要难熬。玉旻见他一直不说话,便逗他:“怕什么?朕是皇帝,你若是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朕讲一讲,还怕有什么办不成的事?” 明慎嘀咕道:“可我若是天天在您跟前说,就好像我要旻哥哥给我哥放水一样,这样不好。” “你这个小脑瓜子还真是板正得紧。”玉旻把他搂在怀里,笑他,“你看历任皇后哪个不曾光耀门楣?即便出身不好,后来封赏荫袭,也是该有的。别说霍冰有才能,即便他无才能,只要皇后开口,撒撒娇,朕也能将他擢之高位。” 明慎:“……” “看朕干什么?朕说的难道还不是实话?”玉旻捏他的脸,顺便又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明慎抱怨道:“这个是色迷心窍的君主才会说出的话了,旻哥哥。” 玉旻俯身在他耳边道:“若不是皇后成日惑朕,朕又怎会色迷心窍?” 明慎说不过他,干脆不理他,专心帮他批起了折子。 自从他去御史台上任之后,批折子也越发的得心应手,玉旻除了请安折以外,也开始把一些普通的奏事折子交给他批。比如收税不齐和不大不小的灾情,他会拿着折子去问玉旻,玉旻则告诉他正确的应对方法和朝中需要分拨处理的数目,什么情况是出了大事马虎不得,什么情况只是地方官员贪污克扣,变着法子来找他要钱的。 有些时候,明慎的想法也会和玉旻产生一点分歧:比如当他得知地方官在收税时会借用银两重铸时损耗之由,美其名曰“火耗”,向百姓多收税钱,且数倍高于本有的损耗之后,他觉得应当狠狠地教训这些揩油水的官。 玉旻则告诉他:“火耗历朝盛行,虽是朝中陋习,但无法立刻根除,如若朕强行下令掰正,效果恐怕会适得其反。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细微之处,往往更需要谨慎对待。旁人看是朕纵容,或是历代君主纵容,朕只管挨骂就是了,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问题。” 明慎“哦”了一声,又探头问他:“那应该怎么做呢?” 玉旻温柔地看着他:“朕减免了人头税。还记得上次朕说的么?以往人头税从三岁起征,好些人交不起这笔钱,甚而杀婴。如今全数改成二十岁之后收税,百姓免了这一项,火耗之困也可以缓解一些。” 明慎立刻想了起来。上一回他和玉旻置气,玉旻半夜翻窗来找他,跟他闲聊到此。 玉旻一向雷厉风行,想做什么便刻不容缓地做了。小时候他们被一个后妃冷眼欺负过,那妃子在人前慈眉善目的,整天吃斋念佛,人后却是一副蛇蝎心肠,故而玉旻在一个雷雨夜中带他去砸了后宫所有的菩萨像,还用丹砂书字,说有后妃信神却渎神,神应劫而归,不欲多留。 那后妃吓得哭哭啼啼,后来果然也遭人厌弃,被丢去了冷宫,下场想必也不好。 去砸菩萨像,去偷圣旨,都是玉旻想到了,便带着他去做了,毫不迟疑,也从未失手。 明慎忽然想到他来京之前对霍冰的话。他说:“陛下是陛下,旻哥哥是旻哥哥,我分得清。” 他怎么会觉得自己分得清呢? 身边这个人始终是他的旻哥哥,未曾改变,又哪里来的要分开的说法。 他心思一动,手又伸过去,虽然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玉旻要他看的奏本,那只手却非常不乖地、一定要牵到玉旻的手才作数。 玉旻批评他:“不许嗲了,嗲精,快专心帮朕批。” 明慎不为所动,固执地要把手交给他,又小声辩解了一句:“臣没有嗲。” 玉旻笑着握住他的手,把人拉到自己怀中,低头吻了吻他:“好,你没有,是朕在嗲,行了罢?” * 明慎以为等待霍冰考完的这三天,都将会和今夜一样平静地过去。然而正逢玉旻补二月末落下的一次朝会时,之前称病不出的张念景破天荒地来了,还重振了精神,在玉旻御门听政时,当着忠臣的面上议。 他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卜瑜不在,明慎面前没人挡着,一眼就能看见张念景日渐倾颓的身影。他以为张念景会陈说政事,至少说一说前几天来报的山东洪涝的消息——按他的想法,若是张念景真的还想垂死挣扎一番,那么早日对玉旻表示顺服才是上上策。 然而,当他一字不差地听完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张念景拜道:“陛下登基已有一年,国泰民安,各方归顺……然内宫空虚,实为隐忧,恳请陛下早日采选秀女,充盈后宫,延续血脉……” 天空中开始飘一些细小的雨珠。 “再者,现朝中流言蜚语四起,污蔑公主名誉,臣恳请早日择定驸马人选。依臣愚见,宛陵明氏明慎大人青年才俊,前程不可限量,请陛下考虑。” 他俯身跪拜,附议者也跟着跪拜,乌泱泱一下子跪了许多人。 张党虽然跋扈,但他此刻提出的议项无懈可击,这件事早有人在提,玉旻的的确确到了该采选秀女的年纪了,他已经二十二岁了,而后宫尚且一个人也没有。 此事无懈可击,明慎的事也无懈可击——春猎时人人都看到了小公主有多依赖他,好事成双,他们还能怎么办呢? 这一瞬间,明慎心头一个猜测一闪而过:张念景这么快地拿后宫的事情施压,难道已经知道了他和玉旻的事? 可这又是谁告诉他的呢? 明慎站着迟迟没有动,被身边的同事拉了一下:“快跪呀,明大人,这是江山社稷的好事!他推的还是您,您的好日子要到啦!” 他只有跟着跪下去,俯身时偷偷往前看了一眼,然而开始下起雨来,玉旻又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 第45章 春闱这三天, 明慎没有去见玉旻。他窝在家中,霍冰不在, 卜瑜也不在, 他不知道要去问谁。 其他人的奏折一封一封上,仿佛是终于找到了议论点一样, 连带着御史台的这些人都纷纷觉得眼下太平无事,催玉旻结婚突然就变成了头等大事——之前是没有人提,眼下张念景突然跳出来提这个事,那怎么行?张党刚有颓势, 朝中百官刚过了一段好日子,难道要让张念景这样眼睁睁地借着选秀立后之事东山再起吗? 上头那位的意思毕竟谁也说不清,玉旻的行为向来神鬼莫测, 在这样的担忧下, 几乎是所有人都在情愿上书,请求玉旻早日立后,并开放选秀,充实后宫。 御门听政时,玉旻并未直接回应,只回答了张念景提出的第二个问题:“公主年岁尚小,且进宫不久,朕亏欠她良多, 等她什么时候愿意了再说,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至于选秀立后之事, 他日再议。” 张念景步步紧逼:“此事刻不容缓,后嗣大计,陛下应当遵从祖制,按规定,一年前您便该册立一位皇后,妃位补齐。择女子为后,妃位男女皆可,一切凭您心意。” 隔着数个青金石的阶梯,他仰头向上望去,紧紧地盯着玉旻的眼睛,仿佛想要从中看出点什么。 而玉旻只是轻轻一笑,神色亦无什么不同:“爱卿这样说,朕也的确想了起来,后宫空虚已久,是时候选用嫔妃了,一切都交给礼部来办罢。过后也请诸位留下,同朕商量选秀事宜。” 他说得那样轻描淡写,众人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对。 张念景却在那一瞬间愣住了。 就这样……答应了? 仿佛玉旻正在这里等他一般。 张念景心下悚然。 十几天前他收到了来自霍家的一封信,署名是霍冰。 他不知道明慎,可不会不知道霍冰——这个人,正是他当年的头号劲敌霍琰最爱重的孙子,听说其聪明伶俐的程度甚至让霍琰抛却对明家的成见,跳过自己的几个亲生儿子,直接命定他为霍氏的继承人。不过当年霍家牵连被抄家时,此子也被打断双腿,从此无缘仕途,他便也就没去管他。 风中的杂草,任它再漂亮,若是生长在荒芜的园林中,即便因为人迹罕至而不被践踏脚下,那结局也只有随风而去。 只是玉旻突然废除了“身有残疾者不能参加科考”这条律令,竟然让这小杂草在京城这个大染缸里长出来了。 不仅如此,这小杂草找上了门来,还告诉了他一个足以在朝中掀起惊涛骇浪的消息。 他来联系他的理由很简单:“张大人,坦白来说,你如今被王大人牵连,虎落平阳,我靠着弟弟的关系,要整你也不是太困难的事。但我并不打算追究当年的事,我只希望将我的弟弟摘出来。陛下昏聩,阿慎便是我仅有的亲人,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走错路。” 从这封信上来看,霍冰这个人完全继承了霍琰那种家族为重的小心思,从行文到语句都透出可笑的板正来。 霍家是他十年前的仇敌,也可以是如今的伙伴,张念景并不介意与霍冰合作——霍冰要摘出他的亲弟弟,他需要借力摆脱如今的桎梏,玉旻的这个把柄让他窥见了东山再起的希望。 可如今……玉旻却轻飘飘地答应了? 是在强装镇定吗? 张念景散朝后回家,本能地推翻了这个想法——玉旻此人功于心计,他一年中见识了不少,就没见过这位年轻的帝王有退让的时候。 但霍冰也不可能说假话。自那封信后,他派人监视了明慎的行踪,得知此人隔三差五就要歇在长宁殿,并且经常偷偷在夜里进宫,连大太监程一多对他的态度也十分恭谨,男后这件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1 他一直在等一个机遇将此事捅出来,但如今事态发展已经偏离了他的计划。一个猜测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成形,可他抓不住其中的重点,只能轻飘飘地散去了。 “大人……大人?”家中侍女见他脸色灰败,心惊胆战地过来问他。 张念景正要不耐烦地挥手让她退下,可瞥见侍女那容颜秀丽的脸时,突然愣了愣,而后喃喃自语道:“他出其不意……我也见招拆招罢了。此事仍旧万无一失,没有破绽的,没有的。” 隔天,张念景当庭引荐自己的侄女给玉旻,礼部登记在册,玉旻允其参加选秀。 皇后人选,那也是要看家室的。各宫嫔妃或许有贫民出身的绝色,但皇后一定要出身显赫。当年霍琰的女儿霍如琢若不是私嫁给明逸,没准儿已经是国母。 张家也是京城世家,送出这个侄女,很明显也是奔着皇后去的。如果能成为国戚,他和玉旻的关系将全面改善,从此再无不利。 昨日玉旻与礼部商议妥当,连选秀参见的安宁宫都已经开始拾掇了,举朝上下洋溢着欢腾的氛围。 三天之内,天翻地覆。 * 明慎是接到了玉旻的传唤进宫的。 和一年前玉旻要他回京的圣旨一样,那上面写着“速进宫,莫停留。”只差了一个字,明慎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相信了玉旻的话,相信他许诺此生只会有他一个皇后,不会再要其他的人。他为了配得上他而努力追赶他的脚步,可现实给他们的时间却远没有预计的那样长,居然这么快地就来了。 大约是当不了他的皇后了,他想。 若是等人家知晓了这件事,他连陪在他身边的资格都会没有。 明慎原本做好了不哭的打算的,可当他被接去他们从小长大的地方,看见玉旻的那一刻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周围人早已被屏退,玉旻一早看见他,大步过来把他揉进怀里,低声哄道:“别哭,别哭,阿慎,我的阿慎。” 明慎被他一哄,哭得简直止不住,他打着嗝说:“对不起,旻,旻哥哥,我还是给你添麻烦了……” “那朕还要说,让朕的阿慎受委屈了,是不是?”玉旻耐心地给他擦着眼泪,动作十分温柔,可箍着他腰的手臂却十分用力,好像恨不得把他融入骨血一般,他沉声道,“阿慎,你相信旻哥哥吗?” 明慎点点头,又伸手去擦眼睛:“相信的,可是——” 玉旻捂住他的嘴,低声道:“既然相信,那么便没有可是,一切都不用多说。阿慎,朕是你的,不会从你身边跑开。从小到大,朕骗过你吗?” 明慎想了想后,摇头道:“没有。” 玉旻是经常逗他,可是和霍冰不同,他从来不会骗他,或者开一些捉弄他的玩笑。明慎是个直性子,一直都是揣十二分的认真和坦荡去对人,被骗之后也会有十二分的伤心和难过。虽然他不记仇,可难过也是真的。 小时候学书,别的小孩骗他说树下埋着宝贝,他去找了,可是永远也找不到。后来去了冷宫,玉旻也跟他讲过类似的故事,可与这个不同,明慎是真的在树下挖出了宝贝:一个玉雕小鸡,用圣旨黄绸好好地包起来。 玉旻就用这两样东西给他讲了几晚上的故事,编排了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小传,给明慎惧怕的每一个古老的宫廷鬼影赋予姓名和过往,以及温暖光明的一生。危险的地方,比如御花园的泉池边,玉旻不许他去,便告诉他那里有恶毒的水鬼,像他这样小的小家伙去了容易出事。 他哽咽着道:“我相信你的,旻哥哥。” 玉旻低头吻掉他的眼泪,捏捏他的脸:“那便是了。不哭了,丢不丢人啊你,朕的小嗲精?真是,一天到晚都撒娇,朕哪里招架得住。” 明慎被他又是哄又是逗的抱去床边,盖好了被子,后来又稀里糊涂地被哄着解了腰带,被玉旻压在床头,抵在墙边,来来回回地弄了许多遍,最后眼泪汪汪地求饶,不仅没换来玉旻的体谅,反而被他操弄得更凶,最后累得睡着了。 再醒来时,玉旻仍然在他身边。 他应当是出去了一趟再回来,身上的衣裳换过了,还带着凉气,同上次一样坐在他床头,右手摸进被子里握着他的手,右手手拎着奏折在批。 明慎爬起来缩进他怀里,抱着他。玉旻摸摸他的头,干脆脱了鞋袜躺上床,把明慎抱在身前,偷了个懒,他看折子,让明慎按他的话写上批复;而他的手空出来,顺着明慎的衣襟游移,到处摸摸捏捏。 明慎道:“陛下……” 玉旻安抚性地在他耳后咬了一口:“不怕,朕就摸摸玩,你写你的。” 明慎问他:“旻哥哥,你刚刚出去了么?” “嗯,去处理了一些事情。怎么了?”玉旻问。 明慎吸吸鼻子:“你身上有血腥气,是和上次处理王大人一样,去了那种地方吗?” “差不多,不过因为是个老坏蛋,朕一个人能解决掉,而且看朕的小阿慎睡得很香,就没有叫你。”玉旻说着便要起身去沐浴换衣,被明慎拉住了。 明慎小声道:“这样就好。你不要动了,旻哥哥。” 玉旻摸了摸他的头,答应道:“好。” 过了一会儿,明慎又说:“其实……您要选秀立后也是可以的,臣当您的男妃也够了。臣想,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那要怎么办?宝宝,我怎么跟国舅爷交代呢?”玉旻又去捏他的鼻子,笑,“让你受这样的委屈,霍冰不会宰了我吗?” 明慎咕哝:“反正……我哥他……还不知道。而且您是陛下……我哥他,也做不了什么的。” 玉旻笑了起来:“这法子可以是可以。” 明慎回头瞅他,一双眼亮晶晶的,也显出几分紧张来。 玉旻趁着他这一回头,顺势便吻了下去。唇齿交缠,他每说一句话,那滚烫的气息便要在明慎温软的唇舌间辗转一次,模糊不清的,却挡不住那霸道蛮不讲理的气息:“朕偏不。” * 春闱三天结束了。 霍冰慢吞吞地推着他的毛毡轮椅走了出来。考场中人流涌动,他行动不便,便静静地在原地先等着。 这三天中,卜瑜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他,他答得也很顺手,什么状况也没出。卜瑜去送卷宗了,要他在原处等他,他片刻后便回。 而霍冰并没有打算等他。他知道当卜瑜听说了这三天中朝里发生的事后,定然会过来兴师问罪,就像上一次一样。 人流散尽后,他也慢吞吞地开始往出口挪,却被一个人挡住了。 来人身着真青金虎祭服,这是宫中大太监的服饰,玉旻治下,这种自改的形制连司礼监掌印都不敢穿,唯有一个人可以,便是从一无所有时陪伴如今的帝王到今天的程一多。他年事已高,但形容并不老迈,反而十分精神。 霍冰微微颔首致意:“程大人。” 程一多也对他颔首:“霍公子。陛下派我来见您。” 霍冰笑了:“我知道,这三天里,宫中发生了许多事是不是?” 程一多温和谦恭地道:“的确如此,看来一切都在霍公子的意料之中。不过我尚且有一个问题要问霍大人,事情闹成这样,您打算怎么办呢?您刚刚考完今年的春闱,何必用自己的前程去赌陛下的耐性?” 霍冰歪歪头:“他赌不起吗?天子一言九鼎,不可悔改,他对着阿慎承诺过不废后、不封妃,如今也能对着群臣承诺选秀立后,帝王无情,我们家阿慎至今连个名分都没有,我若不逼一逼,他打算怎样做?耗着阿慎一辈子?他做的选择,他该承受众矢之的,而不是让阿慎日后去承担。往后哪一天,他不喜欢阿慎了,派一个暗卫就能把他杀了,别人眼里也不过士死了一个小御史而已,谁会在乎?” “您说得对。”程一多道。 霍冰愣了愣。 程一多仍然很客气:“陛下也是这么觉得的,故而也有自己的考量。但陛下也说,想听听您的解决办法,您探查陛下是否真心爱护明大人,陛下也想试探试探您。” 霍冰道:“我没什么不敢说的,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做到此事。如今天下安泰,外境安定,朝中平和,但我知道陛下在忧心什么。那个殿前大将军云游日渐跋扈,他一人一手操持皇家暗卫,意欲搞出第二个锦衣卫出来。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人陛下动不了,因为云家世代守护云泷边陲,那边地势复杂,语言不通,外族虎视眈眈,只有云家针对性训练出的云家军足以镇守一方,他无可替代。” 他微微仰起脖颈,目视程一多:“但我能。” 程一多注视着他,点了点头:“是,霍家没有一个人不会打仗,以您的缜密与才智,即便行动不便,您也能将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云将军最近的确时常逾矩,令陛下有些忧心。” 霍冰道:“我触怒圣上,罪无可恕,把我放去云泷边陲如何?等我接手那里,等我征伐外族归来,等他把看不顺眼的云将军换成看不顺眼的我,我将把一切荣誉交给阿慎。让阿慎退隐两三年,我以他的名义远征,等我回来的那一天,阿慎便不会被人看轻,所有人都将知道他有能力位极人臣,成为男后是他受委屈,不会再有人认为他狐媚惑主。” “而我,你们想要如何便如何,若他想要立女储君,我也可以长远筹谋,为往后公主殿下登基成为女帝做准备。”霍冰道,“我有能力,我是站在阿慎这一边的,你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我。” 程一多仍然是那副表情,微笑着,但也看不出任何波动:“的确如此。” “但是,霍公子,常言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您是聪明人,知道失分寸的时候,停手便罢了,我们的陛下并非什么昏聩之辈。您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程一多道,“公子考得顺利么?我是奉陛下命令送您回家的。” “要软禁我么?”霍冰笑着问道。 “并非如此,只是送您回家而已。”程一多做了个“请”的手势,“祝您蟾宫折桂,高中状元。” 霍冰反而安静了下来,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今年考题最后一道策论,便是考核众人有关云泷边陲局势的看法。 再往前的一道策论,是询问考生对于女帝武氏的看法。 他平日里多在思考这些问题,也知道玉旻的意思,答卷时也觉得有如神助——现在他知道这不是巧合。 他僵住了,低声问道:“今年的考卷,是陛下出的?” 程一多点点头:“正是如此,霍公子。” 霍冰轻声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今年春闱,千里挑一的考生来京,许多人上十年甚至几十年的准备,出这样的题,不仅是为了选拔出那些与自己政见相同的人,更是……出给他看的! 玉旻知道他所有的计划,连他准备的后路都知道了,这是非常严正的警告。 霍冰的手指有些颤抖,推着轮椅的动作也有些艰难:“他都知道……” 程一多仍然点点头:“正是如此,霍公子。” “那他要怎么办?”霍冰低声问,“他还打算怎么办?” “您不必担忧,陛下对明大人的疼爱不会比您更少。回去罢。”程一多往外看了看,“最近下雨,天气寒凉,您好好休息。” * 明慎是在半个月后回家的。 霍冰一回来还是病倒了,明慎把他送去了十里之外的医馆休养,并被霍冰赶了回来:“你回去罢,哥哥我……正在紧张地等待放榜消息,你整天晃来晃去的愁人,” 明慎很懂这种心情,看见霍冰除了每日低烧以外,也并不十分严重,就乖乖坐上了回去的马车。他没有注意到霍冰的眼神。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忽而就暗淡了下来,像是将灭的蜡烛。 连医生都探查不出来的病因,唯独霍冰自己知道,因为他赌输了。 他触怒了当今圣上,大约不日就会等来软禁他的人,或是更加严重的惩罚——让他消失的办法也不是没有,考虑到玉旻对明慎那个小家伙的宠爱,大约会缓上一段时间,以后再寻个由头把他解决掉。 唯一让他有点意外的是,卜瑜居然也过来了,这位卜大人声称自己也生了病,要在这里休养。但霍冰根据对方每日忧心忡忡的眼神判断,这个人大约是来给自己送终的。 他于是照常过着,无聊时就去骚扰卜瑜,找他下几盘棋。明慎不在,他反而放松了许多。 卜瑜不问,他也不说,两个人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居然有了难得的默契。 但那一天还是来了。清晨,霍冰被外头吵吵嚷嚷的车马仪仗的声音惊醒,晓得那或许是来抓他的。 他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却被卜瑜一把抓了起来。 “走了。”卜瑜简短地道。 霍冰道:“我不,我要睡觉。而且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横竖是个死,让我睡觉罢。” “不行,我带你去我家,我在山东还置办了几处居所。”卜瑜道,“你跟我走。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别这么早放弃自己。” 霍冰却不动了,只是歪头看着他,笑意慢慢地在脸上绽开:“……卜大人。” 卜瑜抿着嘴看他。 “你是不是,喜欢我?” 霍冰问道。 就在这一刹那,有人破门而入,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也一并响了起来,跟着一个老太监的声音一起喜气洋洋地炸开:“恭喜大人,贺喜大人,您会试结果出众,陛下看过考卷后甚为欣悦,特免除您的殿试,直接将您点为状元!”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 宫中,年轻的君主抱着怀里的人,低笑道:“阿慎,朕要跟你打个赌。” 明慎道:“赌什么?” “朕觉得卜瑜喜欢你哥哥,赌么?朕现在已经有十成把握了。” 明慎吓了一跳:“???” 玉旻道:“朕试探了他几次,绝对错不了。等他回来后,你便等着看笑话罢。” “那我不赌,我和你是一边的,旻哥哥。”明慎说完后又开始纠结:“那我要不要撮合一下我哥?可我哥他是个木头,不怎么懂情爱的……” 他说完后又想起了正事,央求他,“旻哥哥,选秀的事情到底要怎么办啊,昨天礼部的人把选秀用的珠花都做出来了,玟玟气哭了,怎么哄都哄不好。” “那朕高兴了。前几天她把你以前送给朕的画抢走了,朕都还没哭,她哭什么?”玉旻道。 好说歹说,明慎最终还是拖着他去哄了小公主。 隔天,另一个消息和今年新科状元花落霍氏长子霍冰的消息一并传出:太上皇驾崩。 宫中太监一轮一轮地传道:“太上皇——驾崩!” “太上皇——驾崩!” 这位至死都未走过正东门的皇帝,据说临终遗愿是让棺椁通过正东门。为显哀荣与叔侄情深,玉旻破例允许了,然而只有仅有的几个太监知道,通过正东门下葬的,只是玉旻的亲生父亲生前的一些遗物。 真正的太上皇已经在几日前死在玉旻手中,年轻的帝王赐其一杯鸩酒,坐在将死的人面前,看着他慢慢断气,死后枭首戮尸,送与野狗分食。这是给与皇家罪人最后的惩罚。 除去不为人知的一切,众臣听说陛下哀怮不已,坚持要为崩逝太上皇破例守孝五年——在此之前,太上皇棺椁走正东门已经十分破例了,群臣上书请愿,这才让玉旻“不情不愿”地将五年降低为两年。 未来两年中,举国同丧,民哀两个月,期间禁婚嫁、宴席、礼乐,皇室郡王以上服丧一年,玉旻服丧两年整。 正在修缮装点的坤宁宫也因此停下了进度,选秀与推举立后的议论戛然而止,两年之内,玉旻将不选秀、不封妃,无人再提此事。 第46章 对于所有人来说, 正化二年是个风雨飘摇的年份,新旧交替,风云四起。 正是这一年中, 连续十七年在朝中横行霸道的张党正式覆灭, 张念景本人在太上皇与世长辞之后递交了辞呈,并态度坚决地表示一定要走——他深知, 再不走,玉旻能活剐了他。 玉旻在上朝时挽留了许久,但都无法改变这位三朝老臣的态度,只能“有些遗憾”地允许了。 他走时凄风苦雨, 但并不凄惨——这么多年间他也捞了不少,如今能够全身而退,无疑也是一样可以拿来吹嘘的资本。 然而, 在回老家的路上, 他分别遇见了两个人,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第一个人介绍道:“您好,霍公子派我来的,考虑到您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特意托我提前来在这里等您,给您送些饮食特产什么的。” 张念景目眦欲裂:“你说什么?现在离京城这么远,你说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此人谦虚道:“也不算太久,大约半个月以前便到了。” 张念景气得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好, 很好……我还当他是兄友弟恭,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 他早知道我会落得如此光景是不是!他可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哪,动手的是我,被陛下厌弃的人也是我……我说他为什么不肯跟我面谈,一直说自己腿脚不便——他哪里是霍琰的孙子?他的段数比霍琰高了不知多少!他根本就是和陛下一边的!” 他快气疯了,那人送的东西自然也没收。再走出不过十里路,他又遇到了另外一个人。 与上一个不同,这个人很干脆,是来取他性命的。 临死之前,他还是窥见了那个人夜行衣下的飞鱼服——或许是对方有意让他看到的,因为对方根本不在乎,连那把绣春刀都不曾掩饰过。 张念景惨笑着,一字一顿,说出了他此生最为恶毒的诅咒:“玉家人薄情,阴狠,做得绝,他现在能派你们来杀我,往后也能杀了你们,都是为皇家人卖命的,他根本不在乎。正化此人……看似明君,敢做事,但也迟早因其偏执而衰……男后?这件事本来就是错的,而他从不承认,反而为了让所有人承认而不惜花大代价……一个任性的君主,根本走不长远。” “看着吧,他是在自取灭亡。” * 张念景辞职后的第二个月,乌云雅政也递交了辞呈,理由是年老衰朽,多发病痛。玉旻本来想要留下他,但看见他的境况实在是不好,于是允许了。 原先的内阁本来就空空荡荡,张念景和乌云雅政一走,在除去上回被王跋牵连的党羽,居然一下子就没有人了。 玉旻正式下令,另选了一批新人入阁,卜瑜为首,直接提升到首辅之位。他是连中三元的人物,虽然年轻,但因为是乌云雅政的门生,许多人此前就猜测他迟早会入阁,等乌云雅政一走,这样一来也算是众望所归。 而次辅的人选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那便是今年的新科状元霍冰,一个双腿瘫痪,终日只能坐着轮椅的年轻人。在此之前,许多人根本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而那些家世显赫的京官却讳莫如深。还是等到上过一次朝后,众人才惊觉:这不是十年前被抄了家的那个霍琰的孙子,霍家人吗? 霍家代代出将入相,代代都有配享太庙的功业。他们的根基之深厚,足以让一个一无所有、双腿残废的年轻人拔地而起,而并不完全依靠他那个姓明的弟弟和皇帝的青睐。霍冰又显然继承了霍家的一切优点——他自小接受的近乎严苛的教育、思维方式乃至待人接物,都决定了他仍是许多人心中最正统的霍家代表,足以跻身京中贵族之首。 连许多京中老人看过之后,都感叹道:“这简直就是年轻时的霍琰。世事还真是一个轮回啊。” 卜瑜,霍冰,还有一个殿前将军云游,这三个人组成了玉旻手下的核心班子。有了这三个人,玉旻真正开始了他全面掌权的生涯,他把自己身为帝王应有的那部分拿了回来,压得住群臣,做事能顺遂自己的心意,从此再也没有拘束和桎梏。 本来,许多人默认明慎也应该是这其中的一员,不过他到底算不算“陛下那边的人”还要另说。朝中大臣一致认定,这位明大人虽然和陛下关系很好,甚至是次辅的亲兄弟,但是很明显没有什么政治上的立场,做事很谦虚低调,性格也很讨人喜欢,这个人身处权力的漩涡中心,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如同被卷入急流的一条小鱼,高不成低不就,除了他原本应当显赫的家室和众星捧月的地位以外,再没有人注意到其他事。 等到明慎因病回家休养,暂时辞官隐退之后,有关他的话题就更少了,朝中几乎没什么人能想起他来。 * 见隐殿外。 霍冰从轮椅上伸出手,接过明慎战战兢兢给他递过来的小猫,放在膝头摸了摸头。淡笑着问自己的弟弟:“这几日事情忙,没进宫来看你,想哥哥了没有?” 明慎怕猫,他却喜欢,刚好这只猫便送给了他养。明慎问过玉旻后,玉旻也同意了。一年之内,这猫也肥硕了不少,卷成一团的时候活像个黄澄澄的大橘子。 明慎蹲下来,心惊胆战地摸了摸这猫的头以表示最终的告别,而后对霍冰弯起眼睛,认真地道:“想的,哥,不上班,你也不在,我好无聊,玟玟最近也学跳舞去了,我没有事情做。” 霍冰伸手在他头顶拍了拍:“当皇后的人了,这些都是必经之路,过段时间就好了。其实我是很不赞成你的决定的,深宫多寂寞就是这个道理,更何况后宫除了你没有别人,陛下更是成日连轴转,没什么时间来陪你。忍一忍,再有两年就好了,到时候你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御史台或者翰林院都行,入阁也没问题……” 明慎赶紧打断他:“哥!” 霍冰这才闭口不言,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明慎是在年中告诉他这件事的。 彼时霍冰刚刚入仕,从翰林院一步跳到内阁里,成为了与玉旻联系紧密的阁臣。从此明慎的行踪就再也瞒不住了——据明慎自己统计,他被霍冰在长宁殿撞见四次,在御花园撞见两次,还有一次是他帮玉旻批奏折批得迷糊了,霍冰的请安折也大手一挥写了个安字,要知道霍冰过目不忘,对他的字迹也熟悉得很,明慎就知道自己约莫迟早穿帮。 他就提前做了一大桌子菜等在家里,紧张忐忑地准备交代认罪。霍冰下朝后推着轮椅回来,边吃边听他磕磕巴巴坦白了“如何跟陛下搞上”的全过程,最后啪嗒一声放下筷子,把明慎吓了一跳。 说:“慎慎,给哥哥倒杯香瓜汁来,我有点渴。” 神色如常。 明慎以为他没听清,重复了一遍:“哥,我跟陛下在一起了。” 霍冰道:“知道了。”手还是向他伸着,找他要果汁喝。 明慎就乖乖给他倒了果汁喝,而后心惊胆战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顶着个黑眼圈,还被霍冰询问了一下:“阿慎,你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明慎委委屈屈地道:“我跟你坦白了,你还没说怎么发落我,也没有很意外的样子。” 霍冰笑了:“就这点事?我早知道了,我想想……你离开江南来京时就猜到了罢,这有什么意外的?” “至于发落,”他掸了掸膝盖上的衣摆,一本正经地道,“托你的福,我成了国舅爷,以后有的是机会攀龙附凤,我高兴还来不及,你说是不是,慎慎?这桩卖弟弟的生意很划算。” 明慎可怜巴巴地道:“哥……” “好了好了哎哟我的乖慎慎别哭——不哭啊乖,哥哥不求其他,只希望你能幸福快乐。”霍冰道,“所以你们要百年好合,别让哥哥再有机会操心了。” 那之后,明慎也习惯了在宫中长住的日子—— 玉旻告诉他:“张念景知道了你与朕的事,为保险起见,你先不要去前朝了,就先呆在宫里,好不好?我们乖乖地藏一两年,等朕将一切事情处理完,好不好?” 明慎答应了。 促使他答应的另一个原因是,霍冰也不大需要他的照顾了,他可以放心。 卜瑜看起来是真的喜欢上了霍冰,主动代替他接下了照顾霍冰的这项任务,每日做饭倒茶十分殷勤,据家丁说,这两个人偶尔还会睡在一起,不过到底有没有发生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他也和玉旻讨论过这两个人到底谁更强势一些的问题,玉旻压了卜瑜,他压了自家哥哥,不过至今没有定数。 “我今日是来和你道别的,阿慎。”霍冰把怀里的猫撸得舒舒服服的,“下个月,我便要动身去云泷边陲,陛下取缔了云将军在那里的职务,让我替代,那里虽然不打仗,但也很麻烦,等一切平定后,我便会回来。” 明慎睁大眼睛:“怎么会?旻哥哥为什么要派你过去?不是,我的意思是……你的身体不好,不是应该兵部去吗?” 霍冰淡静地微笑着:“我和兵部穆侍郎一同前去。阿慎,你知道,哥哥的梦想一直都是有朝一日能为国所用,即便不能征战沙场,统御边境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明慎呆住了:“可是……那里那么远……” 霍冰反问他:“京城到南疆远么?南疆到苏杭远么?慎慎,在你过来之前,我也是走过大半江山的,你不用担心我。” 明慎又“可是”了半天,看向他的眼神里仍然充满了担忧,但还是不情不愿地松了口:“那,哥,你一定要记得写信回来报平安啊。我娘以前说,人生在世,若是有兄弟姐妹扶持,是再好不过的事,可是你离我那么远,我照顾不到你。” 霍冰又笑着去揉他的头发:“我哪里就这么虚弱了?另外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计划,要跟你商量一下。总之你现在在避风头,每天也闲得发慌,哥哥帮你在我这里挂名一个职位,到时候功成回来,我立了功,你这个小跟班也跟着立功,我们家就有两份赏赐,是不是很好?” 明慎挠挠头:“这不好罢?” “有什么不好的?你和陛下同体同心,给你的赏赐相当于还是皇家的,这等于是在给陛下省钱。”霍冰一通忽悠,终于哄得明慎晕头转向,答应了下来。 随后他留在明慎这里吃了顿饭,被明慎眼泪汪汪地送走了。 宫门外,卜瑜已经等待他多时。 霍冰淡淡地道:“走了,卜大人保重,有缘咱们两年后见。舍弟单纯不懂事,还望大人多多照顾。” 卜瑜没说话,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你明明晚上就要动身,为何要告诉他下个月才走?” “是啊,为什么呢?”霍冰仍然和以前一样顾左右而言他,可触碰到他的眼神时,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大约是舍不得罢。” “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做到这一步?”卜瑜道,“这不像你的性格。你从来不是会为了谁把自己全都搭进去的人,十年前,你也不是没有坑过你弟弟,你让他背了两首诗,还记得吗?” “我记得,不用你提醒了,卜大人。”霍冰慢条斯理地道。 “那为什么……” “卜大人,你听说过霍家吗?”霍冰轻声道,“五六岁的孩子,每日要学书五个时辰以上,练剑一个时辰,不能多食,不能多言,不能哭闹,不能见父母,功课必须是京中同龄人的第一,犯了错虽然不会受打骂,但会被连着母亲一起嘲讽,说和伶人生下的孩子不过如此而已。为了磨炼耐性,关在转个身都难的房间里静坐三天,不吃不喝,磨炼胆子和韧性,把六七岁的人丢到离京五百里外的荒野,什么都不给,让他凭着自己的本事回家……” “为了训练他的警惕性,天天有人来暗杀他,祖父告诉他这些都是家里人,可训练时他们是动真格的,下药下的是鸩毒,来捅刀子的都是真刀真枪,人拐子更是直接把你带去黑市……如此种种,不枚胜举。”霍冰平静地道,“等到那个孩子……等我意识到我祖父——霍琰,他脑子有病的时候,我已经被他养成了无法信任任何人的人。” “在霍家被抄家的这十年里,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这样的人不如死了好,虽然我也想建功立业,像所有人那样正常的生活,但我已经做不到了,这个人间……没有让我感到任何乐趣,其他人都笨得如同虫豸,而且丝毫不有趣。”他道,“后来……” 卜瑜静静听着,不禁问道:“……后来?” “后来阿慎来了。”霍冰对他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身后的宫门。“我知道陛下会非常非常宠爱他,因为陛下和我是一类人……这个家伙来了,也好像是一束光照进来一样,我想,当年的陛下也和我是一个想法罢。” 第47章 霍冰又把明慎骗了。 等到明慎知道的时候, 霍冰已经走了四五天。他跑回家中想提前给霍冰收拾东西打包带过去,却发现家里早已人去楼空。 连卜瑜都知道他哥走的确切日期,唯独他没有。 他很是为此闷闷不乐了一段时间, 觉得自己又被霍冰嫌弃了。玉旻抽出时间来哄了哄, 也没见他开心一些,还是等霍冰报平安的信来了之后, 明慎才重新恢复活力。 最近玉旻很忙,明慎其实也没有太多时间见他。 玉旻当政后的阻碍被一个个清扫干净了,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先帝在时留下来的各种隐患,各方平衡下细枝末节的问题, 许多小问题聚合在一起,远到边境战乱,近到近来多发的鼠疫, 没有一样是不需要日夜操劳的。 而明慎可以为他批一些简单的折子, 帮他处理一点最小的事情,但他帮不了更多,他只能尽量地去学着做一些身为皇后应该做的事情:宫内开销账目,宫女太监和侍卫的任免,小公主的学习情况,女官和朝廷家眷的嘉奖制度等等。 他学着去开源节流,把在江南时和霍冰一起收租的经验用到宫里,认真地运作宫市, 想要赚一点钱补贴国库,然而都是杯水车薪。 玉旻执政第二年, 前代积压的财政问题渐渐显露了出来。 太上皇在位时期,朝中年年赤字,终于波及到了他们现在。本来玉旻年初以前出台的一些政策足以扭转局势,他减免了人头税,盈亏互补,准备从长计议,然而好巧不巧,今年发生了两样大事: 一样是人祸,云泷边陲尚且还在不稳定中,与之相邻的羌疆举兵起事,杀了一个总兵,夺旗称霸,意欲造反。 这场动乱持续了整整八个月方歇,由于天高路远,情况不明,也让这场战事变得尤其复杂。 另一样便是天灾。 年初之际,山东洪涝,死伤不计其数,到了夏日,反而全国各地大旱起来,许多地方颗粒无收,七月初,京城跟着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动——虽然没造成什么后果,但在终日灾祸的人心惶惶之下,“触怒龙脉,神龙震怒”一说不胫而走。 那时明慎被震醒了,连鞋都没穿就跑去了长宁殿,想要问问玉旻有没有事,然而长宁殿中挤满了来汇报灾情的官员,他在殿后从正午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玉旻闲下来。 他回去吃了一点东西,把自己打理好,半夜来时,发现玉旻已经握着笔睡着了。他的神色十分疲惫,面色苍白,而且精神时时处于绷紧的状态——他一步入大殿中,玉旻便惊醒了。 看到是他后,他轻轻松了口气,而后对他勾了勾手:“过来,阿慎。” 明慎道:“旻哥哥。” 玉旻偏头吻了吻他:“乖,什么都别说,等旻哥哥忙完就来陪你。” 这一年来,明慎已经无数次听见了这句话,每一次他都很乖,这次也一样。他握着玉旻的手陪了他一夜,眼睁睁地看他写下了一封罪己诏。 罪己诏,君王向天下昭告自己的过错,诏,告也,从言从召。 天灾时罪己,君臣错位时罪己,忧患存亡时罪己,向天下人检讨自己的过错。 玉旻慢慢写道:“朕德不类,不能上全三光之明,下遂群生之和,变异频仍,咎证彰灼,夙夜祗惧,不遑宁康……” “乃正月辛未,有流星见于营室,太史占厥名曰彗,灾孰大焉。天道不远,谴告匪虚,万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痛自克责……饥者夺食于路,市中杀人以卖,隐处掠卖人以徼利,日未晡,路无行人……实为朕过也。”[1] 明慎在旁边看着,难过地小声问道:“旻哥哥,你为什么要检讨自己?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玉旻笑着摸摸他的头,神色却流露出疲惫来:“阿慎,你以后就懂了。” * 八月初,玉旻首次批准了卜瑜增援云泷的请求:“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最好快去快回。朕若是有朝一日过劳崩逝,你和霍冰一个都别想跑。” 之前卜瑜三番五次上书申请,玉旻一直没有批准,理由也很简单:霍冰已经走了,卜瑜若是也走了,京城里就真的无人可用了。内忧外患之际,每一个人才都不可多得。 而卜瑜之所以这次会被放走,理由也没有其他——而是他已经找好了人,暂时顶替自己的位置。 不止一个,而是两个。 他找来的这两个人一个叫谢缘,一个叫桑意,籍籍无名者。本来玉旻没当回事儿,但当他和这两个人分别谈了几次话之后,立刻改观。 这两个人据说是常年游历番邦国度,并且在外族人那里做过军师统筹的,在治国经略上很有几把刷子。据说,他们的人生愿望是:“惟愿如战国御寇周游列国,处处皆用,而心外无物也。” 他们要求的也很简单——不求荣华,但求富贵,希望玉旻日后能给他们拨出一块空置的空地即可,因为他们居无定所,从国外回来时发现已经买不起京中的房子了,很有些惨淡。 玉旻准了。 在这两位的帮助下,玉旻的压力被分担不少,但如今的境地仍旧困难重重。 明慎曾经见过其中一位姓桑的年轻人一面,对方是个容貌极其出众的男子——比他自己,比霍冰更加出众的容颜,却有一双看透世事的眼睛。 仅仅是这一面,他便觉得自己被对方看穿了——看穿了他的男后身份,也看穿了迄今为止所有的无能与软弱。 他心思一动,当天晚上问了玉旻,找来这位姓桑的年轻人一见。 他告诉玉旻的理由是这样的:“因为他太好看了,我怕旻哥哥你变心,我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玉旻捏捏他的脸,勉强满意:“很好,现在勉强有个善妒的皇后的样子了,请继续保持,朕的小阿慎。” 是夜,这位姓桑的年轻人如约前来,见到他后对他鞠躬行礼,道:“参见皇后。” 明慎大半年没见过外人,有点局促不安:“小桑先生好,不必请安了,我的名字是明慎,你可以叫我的本名。” 那年轻人笑了笑,道了一声:“明大人。” 明慎便让人引着他坐下。桑意坐下后的第一句不是问他叫他来做什么,而是轻声道:“慎,谨也,主忧虑、依顺,大人这个名字不好,总是伸展不开,不如换一个罢。” 这话大逆不道,跟在明慎身边的礼官立刻瞪了他一眼,但明慎制止了他,而后让他下去等着,偌大个见隐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 明慎安静地捧着茶杯,组织着语言,可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反而是对方看出了他的窘迫,笑了起来:“明大人,臣是个啰嗦的人,若是您不急着说,先让臣说一说如何?” 明慎点了点头:“您说罢。” 桑意道:“古时有子高,文帝欲立其为男后,而文帝驾崩后,子高便不得善终。古时也有女帝,高龄时被迫退位,后人写在书中时,也说是‘武氏之祸’,其实男女并无不同,男子做得的事情,女子亦能做,反之也然。但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还是之后的许多年……要改变众人的看法,如同让流水倒退,太阳熄灭,逆天而行。” 明慎道:“我在听,先生。” 桑意接着道:“所以,其实是咱们的陛下首先走错了这一步,他想要彻底改变其他人的想法,想要那些古板的老头子在朝夕间理解他的用意,还是操之过急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推动男后与女帝的变革,这是需要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努力的……再高的手段,或许能逼人承认,可在别人心里,这永远是指鹿为马,祸患也变永远存在,您……也不得安宁,是不是? “恕我直言,太上皇去世,换来一个两年,可若是两年不成呢?若是两年之后,难道还能再死一个太妃,或者死掉其他的什么人吗?” 明慎想了很久之后,轻声道:“其实我感觉到了……旻哥哥他在逞强,他把不封妃和立女储君说得很容易一样,可是别人说的他不肯听。他平时其实不是这样的,只是这件事上……” 他想了想,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桑意却笑了:“我知道,关心则乱是不是?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会让人变笨的。”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瓜,有点顽皮地笑道:“我以前就是这样。” “那么,先生,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个事情呢?”明慎正襟危坐,有些紧张地问道,“我真的……真的,想帮上旻哥哥的忙。” 桑意对着他伸出两根手指:“两个办法。” “明大人,其他的事情我不能多说,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不如去求神试试。” “求……神?”明慎睁大眼睛,本能地认为这个办法不怎么靠谱。 桑意却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迟疑着问道:“那,第二个办法呢?” 这次桑意给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第二个办法,我来见您时已经告诉您了,这个方法也是我比较推荐的,可是我不能说,等机缘到的时候,您便会知道了。” * 翌日,明慎还是来到了社稷坛。 虽然他没想明白那人说的第二种方法,可是求神这一条还是听见了的。死马当作活马医,便来了这里。 自本朝始,社稷坛连同紫薇台一起变成了神官与国师所在地的代名词。他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是这个时候才明白,当初神官告诉他的并非虚言,这里供奉着各种各样的神灵,从古至今,从东方到西方,所有的神灵慈祥地凝视着他,亘古不变。 他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但不妨碍他敬畏他们,或者在这种时候找个依靠,这里是他的冥想之所。这里比太庙更安静祥和——自今年年中以来,明慎就不怎么肯去太庙了,他每每从玉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走过,便仿佛能感觉到这些老人在看着自己,都是责备的眼神,因为他并未能帮玉旻分忧。 这一次也仍然是霍冰不在,卜瑜也不在。可他不能去问玉旻,玉旻只会笑着捏他的鼻子,哄着他不要担心,而后一个人独自将所有的事都担下来。 神官往他身上撒了一把五谷,而后照旧是喜气洋洋的祝愿,那番说辞两年了也没变一下:“祝您凤体安康,早得贵子。今日的明大人也是如此令人移不开眼睛,臣代表紫薇台与整个社稷坛,感到蓬荜生辉。” 明慎笑:“你又胡说八道。我要是能生孩子就好啦。” 要是男人也能生孩子,便没有这许多的麻烦,他可以毫无顾虑地跟玉旻在一起。 神官立刻道:“有何不可?大人,您听我一言,皇后的代表即是凤凰,而在上古时期,凤为雄,凰为雌,后来演化为一体,即是雌雄同体,女亦可为男,男亦可化女,就我知道的,天下除了男女以外,还有所谓的阴阳人,更早些的时候,这些人被视作凤凰的代表,是天选的皇后的。” 明慎摸了摸自己的头:“以前你也和旻哥哥说我是天选的皇后,可是我的确是个男子啦。” “这也不打紧,明大人,您最近是不是不太开心?过去拜拜罢,总而言之,凤凰也是百鸟之王,祥瑞之始,说不定它真的能够庇佑您呢?” 神官推着他走到一尊凤凰像面前,明慎于是也学着他的样子,跪下来奉香。 神官又神秘地道:“据最新小道消息,现任的最厉害的凤凰比较接地气,最爱吃樱桃,您下回来可以带点樱桃来供奉……另外,还有个调查统计,据最近的调查人员说,同时参拜浮黎原始帝君和凤凰像,可以显著提升愿望实现的概率……” 明慎懒得听他瞎扯,不过他兜里正好有一包准备带给玉旻吃的上品樱桃,顺手就供了上去。过后也当真去隔壁的浮黎像前拜了拜。 他默默许愿:“希望旻哥哥和我哥、卜大人一切平安顺遂。” “希望他们安好,如果我说的话能够上达天听,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的。” * 快到年末时,又出了一场大事:湖北、川蜀雪灾,灾情严重。 玉旻的声音听起来快要生病了,他哑着嗓子笑道:“比朕预料的好上些许,只有两个地方,若真像年中那般处处大旱,朕恐怕要折十年寿。” 也是同一天,憋闷了一整年后,云泷传来了霍冰的好消息:他不仅压住了云泷边陲的百姓和兵士,顺道还解决了隔壁起兵造反的人,十场硬仗无一败绩。 因为这个好消息,玉旻破天荒地抽空走出了长宁殿,空出了一下午的时间陪着明慎,告诉他这件喜事,又像是以前那样不正经地哄着他,黏着他,把人死死地压在身下,仿佛要让他融入骨血,仿佛要把这一年来缺失的陪伴一次性补全,直把人逼出了眼泪也不肯放开。 明慎昏沉沉地快要睡去的时候,只记得玉旻轻轻柔柔地吻在他的眼尾,低声道:“再等朕一段时间,好不好,宝宝?” 明慎想再跟他说些话,可他这几天也忙着统计宫市收入,想要挤出一点钱来帮助玉旻赈灾,也是许久未曾合眼。困意一涌来,他陷入了深眠,再醒来时已经是半夜时分,宫人说玉旻已经回了长宁殿。 明慎听玉旻说了霍冰得胜的消息,也一扫这些天的阴霾。他高高兴兴地煲了汤,料定这时候玉旻肯定还在忙于政事,故而踏雪过去,想要看看他,没想到玉旻已经睡下了。 程一多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忧色:“陛下应当是病了,前几日不舒服也不肯看太医,今晚也是拟草案时直接睡了过去……现在还有点烧。” 明慎赶紧过去看了看他的情况——玉旻果真在发烧,烧得脸颊通红,身上滚烫,却总是发不出汗来。 他问道:“今日太医看过了吗?” 程一多点点头:“看过了,药也喝了,但太医说陛下是拖出来的病,因为时常不休息,伤到了肝和胃,往后要慢慢调理。” 明慎有点难过:“我会劝劝他的。” 程一多走了,在门口给他们望风,不让外人进来。 明慎让宫人送来热水,先给玉旻从头到脚擦了一遍身,而后给他加了一床被子,帮他发汗——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带着如同神灵般君王的英武和凡人的疲惫——他喜欢了十四年的旻哥哥,他的丈夫。 小声埋怨道:“……您又是这样。” “什么都不跟我说,其实有什么不好说的呢?臣是您的皇后了,夫君偶尔在妻子面前脆弱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吸了吸鼻子,眨眨眼睛,这回忍住了没哭。 他小声说:“您快点好起来吧。我等着您从正南门把我娶进来呢。” 玉旻呼吸滚烫,他凑过去,在他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照料完玉旻,他来到玉旻的书案前,想要帮他把乱七八糟的奏本、写完和没写完的圣旨等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东西理一理,收拾到一半时,他突然愣住了,视线落到了一封圣旨上。 那应当是刚写完不久的圣旨,因为放在书案正中的地方,上面只压了几本奏折——这代表这是今晚写的。 内容也很平常,明慎粗粗扫了一眼,看见了“云泷”和“清缴叛军”等字样,格式也是在正常不过的封赏圣旨,他料定这是给霍冰和云泷将士的封赏。 可是列在最前面的名字,不是霍冰也不是卜瑜,而是……他自己。 丹砂写的“明慎”两个字明晃晃地刺在他眼中,让他突然觉得呼吸都疼痛了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又费力地找出那本传来捷报的奏折——然而仍然是这样,连捷报战书的第一页第一行,写的都是他的名字,位列众功之首。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没有什么所谓的“以防万一”,也没有霍冰所谓的“挂名”,他以为他的哥哥醉心沙场,终于有朝一日能一展抱负,他为他在担心的同时感到高兴,可原来他的两个哥哥早已商量好,要把他这个小傻瓜蒙在鼓里,替他织造一场盛大的幻梦。 只是为了让他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不让他受委屈。一个赌上自己的梦想与前程,一个赌上万民之口和帝王之尊,只为给他铺路。 可凭什么只有自己不能受委屈? 明慎把奏折放回原位,把圣旨放回原位。他胡乱擦了擦眼睛,后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磨了墨后,自己原样将圣旨誊抄了一份,改动了其中两个字。 他的手有点发抖。为自己平生最大胆,也是最慎重的一个决定。 而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捧着桌上其余的圣旨出去,找到程一多:“程爷爷,您派发下去罢,这些都是旻哥哥写完的,就不用积压到明天再送了。” 程一多没察觉到不对劲,按他的话办了,只在看见他发红的眼圈时微顿了一下,劝他道:“阿慎,你也别担心坏了身子,早些休息罢。” 明慎乖乖地点了头。 他回到大殿中,继续把桌子收整好,把玉旻明日要换的朝服挂好,给炭炉添好火,为他点上安神的龙涎香。 他把药提前熬好,添上了玉旻平常爱吃的小食,又把自己今夜送来的汤放在他身边。 他想给玉旻写点什么东西,可是怎么也下不了笔,最后他写:“旻哥哥,我走啦,会回来的。” 他在他耳边轻声道:“旻哥哥,我不要等你了,这一次就当是我又不乖了,换你等等我,好不好?” 第48章 正化三年春, 云泷、云泽两地叛乱彻底平息。 这场战役中,一个叫霍冰的年轻人大放异彩,圣上一道圣旨将他连提三级, 加封爵位, 并封赏不计其数的金银珠宝、珠玉翡翠。即便他已经是阁臣,且在战场上立下了汗马功劳, 但这也要算难得的恩宠。即便是朝中头号红人卜瑜,算来似乎都不及此人得圣上青睐。 世人传言,这位霍小将军正是代代出名将的那个霍家的人,似乎很有几分霍琰当年的风采。更多的人则说, 此人恐怕到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这位年轻的将军很显然更加锋利,势头强劲。 却也有一个奇怪的说法传了出来——在封赏圣旨送到的那一刻, 这位轮椅上的将军不禁没有面露喜色, 他反而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封赏的是我,而不是其他什么人么?” 在得到传旨太监肯定回答的那一刻,这位霍大人反而变了脸色,接着竟然只身抛下还没收拾干净的战场烂摊子,火速上京。还没到京城,他突然又调转方向,直接去了江南宛陵。 与此同时,紫禁城也封闭了起来, 城门关了将近半个月,玉林尉满城搜查了许久, 弄的人心惶惶,可到底也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若是找人,又不张贴画像,实在是奇怪得紧。 对于八卦,老百姓总是很感兴趣。问来问去,消息的源头也没个准确的说法,最后据知情人透露,说是宫里丢了一样十分珍贵的宝贝,但究竟丢了什么东西,却是没有人知道了。 * 六个月后,云泷。 在新将军上任以来,这个地方以姓云为尊,云家依靠权势垄断了财路,官商勾结,等到云家渐渐消隐之后,剩下的家族,尤其是那些财大势大的乡绅、海商逐渐能够伸展开来。 而欧阳氏正是其中以可怕的速度积攒资本的一家,一举踊跃为云泷足以呼风唤雨的权贵。据说欧阳少主在半年前也是想跑路的,不过得了高人指点,主动向朝廷提出了代掌盐铁事宜,开仓放粮,一举赢得了民心。 “仗是打完了,可现在呢?一石米卖到五十两,钱不当钱,银票能拿来烧火,前几天听瘟疫又有复发的迹象,所幸太医院的人来得快……我媳妇也闹着要搬家,你说怎么办,霍公子?” 大宅的高楼内,被他称为“霍公子”的人还很年轻。他被奉在上座,神色却相当的谦和温雅,声音也干净和气,眉目明亮,像是淡色的君子兰。如若这不是欧阳氏秘密会谈的宴席,旁人几乎要以为他还是个学书的学生。 然而欧阳夕照的确是这么猜测的:他请来的这位小先生年岁不大,顶多二十出头。 就是这个人在战事刚平,动荡不安的时候找到自己,以重振欧阳氏为代价,句句真诚,让他打消了卷着家产去别处避难的想法,转而开仓放粮,赈灾扶贫,并安慰抚恤云泷一带负伤的士兵和饥饿的老百姓。 那时这个自称霍逸的年轻人跑遍了整个云泷周边一带,找遍了本地世家,挨个上门拜访。一个漂亮得跟姑娘似的后生辈,遭了不少白眼,也吃过不少闭门羹,但就这样十天半个月地一家一家找下来,居然说动了一批愿意留下来的财阀乡绅,让他们拿出家底开仓放粮,齐整盐铁军务,维持秩序。 对于一个外地来的、手寸寸铁、一穷二白的年轻人,这简直是以一举之力完成了不可能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今年特别困难,往后会怎么样还未可知,谁又愿意用最后的家底去赌一个义字呢? 却还真是有的。 明慎起初也没有想到这个结果,他原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眼下人人自危,面对着刚刚熄灭的战火和即将爆发的瘟疫,人人都想往北方逃。距离太远,朝廷调度不过来,接连的好几个省市因为今年大旱的缘故,已经自顾不暇,更别说接济这里,而从京城直派的救济也是杯水车薪。 故而云泷虽然打赢了仗,却一直是玉旻的心头大患。 在许多人看来,这个问题已经无法可解,所以只有早早做好打算。然而明慎在玉旻身边呆了两年,近一年来更是在旁听政事,他知道如今最大的问题只有一个字:钱。 国库空虚,因为边境战乱,海盗肆虐,收入大头的盐铁、茶酒被一刀砍断,另一样便是税收大头,玉旻刚刚减免了税务,如今百姓过得苦,也没有再加重税的道理。朝中只能尽量减少钱币的发行,周转各地的存粮,然而太上皇在位时留下的烂摊子实在是太烂,许多地方的粮仓中堆积的粮食都是早几年的了,腐坏发烂,早就不能吃。 相比朝廷的难以为继,商人和那些底蕴深厚的德望乡绅却没有这么勉强。 朝廷垄断了盐铁、茶酒,抑商多年,多年来已经引发了许多富商的不满,大笔钱粮都被这些人握在手中,真到了风雨飘摇的时候,这些身在本地的人反而才是最有用处的,只看他们想不想。 明慎还在宫里时,曾和玉旻讨论过这个问题。玉旻告诉他:“官营与私商是古来就有的祸患了,盐铁论中讲得十分清楚明白,然而难便难在如何说动这些人,商人逐利,关系到国库与官造,朕也断然不能退步。” 明慎问他:“可如果一个一个地去找他们呢?或许总有那么几个可以被说动罢?” 玉旻笑他傻。 可他真的就那么去做了。 越是家底深厚,在云泷生长了数百年的名门望族,越是放下了一切,按他说的话行事。也曾有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直截了当地告诉过他:“若是换了别人来,我会认为是空手套白狼的,赶走完事,但是年轻人,就冲你这个态度,我也是肯试一试的。” 刚到云泷时他水土不服,落地便发起了高烧,他便顶着摇摇欲坠的病躯一家一家地去找,不厌其烦地为别人分析利害,一直讲到嗓子失声,后来他很难开口了,便耐心地用纸笔写。 这个地方几乎快要被人抛弃了——因为雪灾,道路阻绝,连本地人都要把这个地方抛弃掉,但是明慎清楚,一步都不能退,这是他的亲哥哥勉力守下的疆域,再往南是海,也是朝廷运输的海上枢纽。现在乱成这样,以往最吃香的盐铁使也没人敢做,欧阳夕照便将此事揽了下来。 这六个月中,明慎施粥时一天扛过八十个米袋,也跟着欧阳夕照去过海上,他晕船,时常吐的七荤八素,后来便好了。有一回他们遇上海盗,海盗的箭射穿了他房间的舱板,他当时正睡着,那冰冷的箭尖离他的鼻尖只有毫厘之隔。 这还尚且不是最凶险的,有一回明慎救过一对逃难中迷失方向的母子,给他们指了去处,隔天传来消息说母子二人双双染了瘟疫,快要不行了。 那时候明慎刚刚失声,免不了怀疑自己也染上了瘟疫。如今缺干净的水,缺药,若真的生了病,那就是回天乏术。后来发现是没有,却仍然心有余悸。 他是个凡人,贪生怕死,更贪恋温暖。他本是被宠着长大的,最近两年更是被呵护得不像话,可当他真正从两位哥哥的庇护下走出来后,发觉自己并不是吃不得苦的人。 短短六个月,他消瘦了不少,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还落下了嗓音沙哑的毛病。连欧阳夕照都在惋惜:“可惜了,先生一把好嗓子。” 明慎只是笑:“我没有狂放歌的歌喉,坏了便坏了罢。” 打仗打了三个月,战后的休养生息花了六个月不止,虽然还没有完全解决问题,但已经解了朝中的燃眉之急。 随后,他又找到了两季稻的种子,并送交了官府,欧阳家就用这批稻子换了一个爵位。 明慎在云泷的这段时间里,还开了一个先例,那便是商贩向官服报备,暂时代理盐铁之权,连带着包揽了整个沿海的盐铁、茶酒运送,顺便清扫了近来猖獗的海盗——云家引以为傲的云家军在云游被困京中后便纷纷失业,明慎则又将这些人找了回来,和欧阳夕照等本地人的家兵联合在一起,护卫官家船舶。 欧阳夕照还在那里哀嚎:“先生!怎么办,钱越来越不值钱了!” 明慎笑了笑:“无妨,若是您不放心,现下便将所有的钱去买了金条,但我认为其实不用,再过两年便能重新值钱的。” 欧阳夕照犹自耿耿于怀,明慎想了想,不确定道:“或者等我……回家之后,双倍补偿给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提起这个,欧阳夕照来了兴趣,再一次试图从他口中逼出些东西,“按照先生谈吐气度,我知道先生家很有权势,你说你是为了一展抱负来此,依我看,先生的眼界气度也绝非常人,您姓霍,莫不是京城霍家人?” 明慎愣了愣。 他当初化名霍逸,无非是取了他母亲的姓与父亲的名。他仓促离开京城之后身无分文,连行李也没准备,只有去了江南老宅一趟,顺便又打包带走了他父亲生前当伶人时的全套装备,起初是想着用里头的工具继续干他秀补珠花的老本行,后来发现里面居然还有让人易容的工具,虽然老旧,但是十分齐全。 他就靠着蹩脚的易容术一路躲开官兵追查,来了云泷。 他咳嗽了一声:“不是……霍家现在只有一个独子,便是霍冰大人。” “真的?”欧阳夕照怀疑地看着他,“可先生如此厉害,若非去过朝中……” 明慎笑眼弯弯:“我未曾去过朝中,但我的两位哥哥是很厉害的人物,他们教过我不少东西,我不过是照本宣科而已。” “罢,等有了机会,我一定要去先生家中叨扰。至于银钱,不必了,您已经让我赈灾的钱赚回来了,更何况百姓水深火热中,我们家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您说的对,任何一丝付出,百姓都是看在眼里的。”欧阳夕照道。 明慎仍然笑着,但是有些微微的出神。 其实这句话是玉旻告诉他的。 一年前,他总是心疼玉旻太忙,把身体都拖垮了。三月之内三场天灾,玉旻连下罪己诏,让他很难过:“旻哥哥,你是皇帝,为什么偏偏还这么忙,这么不快活?” “谁说朕不快活?朕有你在。”那时玉旻把他圈在怀里,整个人带着他轻轻地摇动着,像哄着什么孩子,玉旻轻声道:“以前,朕也问过父皇,为何要将皇位让出来。” 明慎睁大眼睛,回头望他。 玉旻揉揉他的头:“那时朕也很不能理解,可父皇说,他性格过于温吞儒雅,朝中许多事也无法权衡,皇帝应当是有本事的人,这样才能让百姓幸福安乐……别人都说,帝王是万人之上,无所不能,想做什么做什么,可以找天下绝色为妃,集天下英才于彀中,过的是神仙日子。但这并不是帝王的本意,帝者,德合天地曰帝,德行最高者统领人民,主引导教化……这本就不是一个享福的位置。” 明慎专心地听着,拿手指揉了揉玉旻的手背。 玉旻在他颊边吻了吻:“朕所做的一切,百姓都看在眼里。现在你觉得朕辛苦,到时候自然有回馈,有这一点,朕也觉得是值当的。” 明慎刚刚来到云泷时四处打听过朝中事,得知玉旻仍在称病之后,曾经十分担心,也后悔过走得太匆忙,没有好好地照顾玉旻。后来他又听说玉旻病好了,重新开始上朝,这才放下心来。 他知道他的旻哥哥不是会为了谁黯然神伤的人,他连自己的身体都可以罔顾,更不能每天花时间来想他。这一点他许久以前就想明白了,他爱上的人是皇帝。他要当他的皇后,故而必须和他一样,不能有丝毫软弱。 他和他在同一片天空下,为同一个目标尽力,他知道他和他是一起的。 “……先生,先生?你在听吗?”知直到欧阳夕照敲了敲桌子时,明慎才猛然从回忆中抽身,挠了挠头:“怎么了?” “这次您也打算隐瞒身份吗?上回官家人来问,我便说这些点子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没跟他们说家里还有个霍先生。”欧阳夕照说。 明慎不知所以:“是的……这次也不要提我,名誉乃是身外物。” “那这次陛下南下来云泷,点名要下榻在我们家,先生要上席么?”欧阳夕照观察着他的脸色,道:“我想先生是不求功名的,但见一见陛下也没关系罢,您的功劳这么大,结果全被我欧阳家揽去了,我在陛下面前也是不好说的。” “……”明慎愣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先摇了摇头,后来又点了点头。好久之后,他才小声道:“好,我要来的。可是能不能不让我和你们坐在一起?” “我想,就在隔壁,或者屏风外边……看一看他,可以吗?” 第49章 虽然他这要求提得有些奇怪, 但欧阳夕照仍然答应了下来。 玉旻要来欧阳家,据说是作为他重振云泷的褒奖,顺道听取当地总督的汇报。欧阳家很快布置了厅堂与到时候玉旻的卧房, 紧张而忐忑地等待着玉旻圣驾。 明慎则待在他三层的卧房, 一整天都在往院外看着。一大早,欧阳夕照便已经携带妻子儿女出去了, 听说要先接驾,陪着玉旻去船舶造看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初夏的天,他穿着一件清凉的白色绸衫子, 因为焦急和紧张,却生出了冷汗。手心的擦了又来,最后他的心跳实在快得受不了, 连带着头也有点眩晕起来, 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吃早饭,于是去后厨找忙乱的下人讨了一盅姜丝老鸭汤,端回房慢慢喝。 喝了一点之后,他感觉心下也安定了些许,回到窗边接着看,许是太长时间盯着院门口,却不知怎的打了一会儿瞌睡。 他是被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给拱醒的。 睁眼一看,手边不知什么时候蹭了个白色的毛团子, 再揉揉眼睛细看,发现是一只圆滚滚的白色小胖鸟, 正扑闪着翅膀,神气活现地盯着他,小豆眼乌溜溜的。 “……哪里来的白山雀么?”明慎看了看他。这小肥鸟看起来完全不怕人的样子,正在努力往他袖子里钻,他觉得有些新奇,于是把这只小鸟拎起来,认真问它:“你是不是肚子饿了?” 他回头看了看房里,桌上正好摆着一个果盘,他于是小心捉着这只白色的小肥鸟往那边挪,给它剥了几个瓜子递过去,但那小鸟并不吃,反而歪着头,充满期待地盯着另一边的樱桃,整只鸟快要栽进去了。 明慎看得好笑,于是将樱桃一个个地剥下来,剔了核喂给这可爱的小鸟吃,这小鸟吧唧吧唧地吃完后,突然抬头对他说了一句话:“你请我吃樱桃,那我也是要给你回报的。” 明慎:“??????” 一只鸟居然开口说话了?! 这应当是一只白山雀,不是鹦鹉。更何况,就算是鹦鹉,也没道理说出这么有逻辑的一句话来呀! 震惊之中,他依稀听见了咚咚的脚步声,紧跟着脑袋一痛,剧烈的疼痛让明慎整个人一激灵,这次他完全清醒了过来,长吐一口气—— 他还在窗前,撑着脸颊的手肘刚刚滑落,让他一头撞到了窗棂上,这才让他回神。 这是个梦中梦。 然而,梦中那种奇异的心跳感仍然存在。他回头看了一眼房中的果盘,已经不记得当初里头有没有放樱桃了,不过里头的确是只剩下一把瓜子,还有几颗没来得及吃,也许是他自己剥了忘了吃,也说不定。 他低笑一声,揉了揉脸,小声告诉自己:“是个梦罢了。” 然而,真正让他打起精神的是门口出现的明黄色仪仗——他刚刚听见的密集的脚步声是真的,从远方来到院门口,刚刚停歇。 他下意识“啪”地一声关了窗户,而后透过那薄薄的明珠纸往外看,但实在看得模糊,只能瞥见几个模糊不清的光影,他不知道哪个是玉旻,也没有那个胆子探出头去看,就这么看了半晌后,听见大院里的声响慢慢转移到室内,便知道人已经进了屋。 欧阳夕照上来敲门,低声道:“霍公子,陛下来了,您现在要下去吗?” “……” “霍公子?” 明慎的声音有点发抖,他强装镇定地道:“算,算了罢。我突然想睡,睡觉,就不下来了。” “好。”那边答得很快,明慎却在对方离开的下一刻就后悔了,他冲出去,对着一脸惊诧地回头的欧阳夕照磕磕巴巴地道:“我想了一下,见到圣上的机会千载难逢,还是去,去罢。” 欧阳没有多说,先带他过去了。把他安置在屏风后,又提前给他上了菜。 但明慎已经什么都吃不下去了。 一分一秒对他而言都格外漫长。他坐在屏风后,背对着一切,让自己靠在长长的凉榻上,深深吸气。他听见欧阳吹灭灯火走出去,房中随之暗下来,而后是零星的谈话声,混杂着夜风中的虫鸣,有点像他在冷宫中度过的每个昏昏欲睡的夏夜,他躺在小凉榻上,程一多给他们熏艾草驱虫,玉旻给他扇风,等他睡着后便轻轻走去另一边练剑,他连练剑时的脚步声都会刻意放轻,那脚步声是独一无二的,无论什么时候听到,和什么人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明慎都能知道。 就如同现在一般。 谈话声由远及近,很模糊,听不清是什么,而后突然放大——门被推了开来,欧阳夕照恭恭敬敬地道了声:“陛下请。” 随后是玉旻淡淡的一声:“不必拘束。” 明慎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想冲出去抱住他,跳去他面前,扑进他怀里,告诉他他想他,他爱他。但他时至如今仍然不知道以何身份回去,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那位桑先生告诉他的第二个办法。他已经更名易姓,但情况没有丝毫的改变。 两年已经过了一半,等到他回去之后,下一个两年呢?玉旻还要使出什么手段去搪塞剩下的一生?若是他执意立玉玟为不被众人承认的女帝,等他们百年之后,谁又来保护这个一团天真的小女孩? 他再度被这些问题困住,一分神,连玉旻和欧阳的对话都来不及听,等到“明慎”两个字从玉旻口中说出时,他才猛地睁大眼。 玉旻道:“是么?未曾听说这个人?不过朕想,他或许也会换个姓名,请您帮我留意便可。他生得比您高上些许,皮肤百姓,相当有书卷气,样貌也十分标致。朕这里有一张他的画像,您可以看一看。” 接着是纸张抖落的声响。 明慎却莫名其妙心下一紧——鬼使神差地,他忽而想起他回京后同玉旻置气的那一次,那个长安城管给他画了五十张小像,最后只收回来四十八张。 难道剩下那两张,去了玉旻那里吗? 很快他便否定了这个想法——玉旻自己的丹青就描得出神入化,要画一个他实在不是特别难的事情,更不用找监市去讨两张小像。 怕就怕画得太像,让欧阳夕照一眼认出来。 明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果然,欧阳的声音有点梗塞,听起来也有那么点夹带着震惊的呆滞:“此人是……” 玉旻顿了顿,道:“是朕的心上……心上最重要的一个人。” 室内鸦雀无声。 稍后,玉旻又轻轻叹了口气:“他没有跟朕打个招呼就走了……虽然给我留了字条,也每月寄一封报平安的信进宫,然而他都是托人帮忙寄送,我找不到他究竟在哪里。他那个人,身体不好,心思纯善,实在是容易被人欺负。” 欧阳夕照道:“这确实……” “罢了,不提他,来与朕痛痛快快喝一场罢。”玉旻道,“朕听他的话养好了身体,半年没碰酒,也不再通宵达旦,希望他若是知道了,能放心回来。” 随后,明慎再未听见他说什么话,只是间或跟欧阳谈一谈云泷这里的情况,当中还提了提霍冰:“霍冰是将才,也是人才,文武皆能用,原先朕可惜他双腿残疾,如今他好好吃药调理,听卜瑜说,差不多能偶尔下地走几步了。” 随后就是闷头喝酒的声音,杯盏起落,最后门推开,欧阳说了声:“送陛下回房罢,注意些,他喝醉了。”就彻底没有声音了。 * 欧阳夕照绕过屏风后,发现明慎窝在角落里,神情怔忪地看着地面。 欧阳心情有点复杂:“霍……明公子……你……” 明慎轻声道:“我好想回家呀。” 他又揉了揉脸,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还望您别将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欧阳夕照叹了口气:“您是云泷的恩人,也是欧阳家的谋士,我又怎么会说呢?夜凉了,您回去休息罢。” * 明慎没有立刻回自己的房间。 他早一天就知道玉旻的房间安排在哪里,只是那边应当人人戒严把守,他只远远地看了看,停留片刻,正打算等一会儿后回房时,却又看见严密的守卫和太监随从全部被赶了出来。 还有人急道:“陛下喝醉了说胡话,不肯要人守着,睡觉也不太安生,说有人在眼前就睡不着,这可怎么办?” 近处的一个看起来是管事的道:“没办法,都站远点守着罢,都打十二分精神出来,一定要小心刺客。” 玉旻房间周围突然空了。明慎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他,他几乎没有迟疑地就往那边走了过去——他身处房内的游廊中,被假山遮挡,外边人看不见他。 只要见一见就好…… 他想道。 只要看他一眼,怎样都好。 他立在门外,仅仅犹豫了一瞬,就莽撞地推门进去了。 然而,还未等他看清眼前事物,整个人突然都落入了一个滚烫的怀中。 明慎整个人都悬空了——他被玉旻死死地扣着腰,从背后托举起来往前走,白绸衫太滑,行走间滑落了下来,干脆便被玉旻整个人拖到了床上,死死压着,以一种接近疯狂的力道深深地吻下去,吮吸他的唇舌,啮咬他的脖颈,撕扯他的衣襟。 那眼神亮如寒星,是醉到极致反而显出的清醒。呼吸间有着淡淡的酒味,但并不浓郁,反而掺着薄荷脑与冰片的气息,很好闻,让人脊骨发麻。 玉旻低声道:“你终于……终于……” 声音到了后面,已经成为哽咽,他道:“你是阿慎吗?朕喝酒了,你告诉朕,你是阿慎吗?” 明慎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他紧紧地抱着玉旻,小声道:“旻哥哥,我好想你。” 玉旻似乎是真的醉了,并未听清他说的话,也不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把他压在怀里,低声道:“朕错了,旻哥哥错了,朕不该这样瞒着你……朕的阿慎长大了,不能像以前那样哄你骗你了,你有资格知道真相。朕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他几乎是有些紧张地求着他:“你回来,好不好?” 明慎被这个醉鬼以一种蛮力抱着,认认真真地回答他:“臣会回来的,可是您再给臣一段时间,好不好?等臣找到解决男后问题的办法……” 玉旻还是没理他。这个人发着酒疯,又很紧张地凑过来,吻他的喉结,眼圈都红了:“你的声音怎么了?阿慎,你生病了吗?” 明慎想了想,哄道:“没有的,臣没有生病,只是着了凉,所以这一阵子声音听起来有些哑。我有好好吃药的,很快就好啦。” “哦。”玉旻这才像是寻到了一丝慰藉,转而开始亲吻他的锁骨。他要做什么,明慎都乖乖地、一声不吭地让他做了,反而喝醉后的玉旻很温柔,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温柔。 半年不见,两人的身体仍然对彼此有着最热烈的渴求。明慎吃力地抱着玉旻的肩,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免得自己沙哑的声音让玉旻听了难过。 玉旻一遍一遍地叫着他:“阿慎,阿慎,阿慎。” 他便撑起身去吻他,玉旻总是会安静片刻,后来又开始叫他的名字。如此循环往复,吻到后来,他怔住了,因为他伸手想要触摸玉旻的脸颊,却在他的眼角抹去了一颗泪滴。 * 一大早,玉旻宿醉醒来,头痛欲裂。 但他清醒的下一刻,第一反应便是去摸自己身边的床铺,然而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了,明慎已经走了。这里清静得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是幻梦。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昨晚的一切是不是梦。他昨晚没控制住,是真的喝醉了,这半年来又夜夜梦见他,着实难以分清。 枕边放着凉掉的醒酒汤,衣裳照样给他挂起来。他看也没看,正要下床,却听见外边程一多敲了敲门,低声道:“……阿慎今早的马车,离开了云泷。他留了字条说知道您找来了,让您保重身体,他不会食言。” “……”玉旻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抓住了重点,“他说他知道?” 程一多答道:“是的,他还写——‘谢谢旻哥哥告诉我你和哥都很好,可是现在阿慎已经变聪明了,所以是不会被这次这么低级的圈套套住的,也不会被您现在就抓回去的’。” 玉旻枯坐在床铺上,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朕知道了。” “还保重身体,朕看他是要把朕气死……” 第50章 明慎这次一走, 没想好去哪里,但他到处打听,托了在云泷认识的许多人的关系, 找到一个据说教易容术的人, 下一个目标便是去江陵。 他想了很久,将那个姓桑的年轻人的对话翻来覆去地回味、参考, 最终知道对方的重点大约是一见他时说的那句话。他说:“慎字不好,您不如换一个。” 他换了霍逸这个名字,后来再一琢磨,发现自己恐怕有些偏题——人家只叫他换名, 他却连姓也跟着改了。 可若是单单换个名,那个意义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是他始终没有想到的。还是他离开云泷的前两个月,偶然和欧阳一同去过一次码头集会, 让他觉得有了些眉目。 在一次码头卸货检查银两时, 他们发现了一个没什么力气、身形瘦小的货员,因为寡言少语,而且有些面生的原因,所以显得形迹可疑。 明慎叫这个人来问了问,可对方一见他后就二话不说地跪下了,开口竟然是女人的声音:“请大人为民女保密,民女的丈夫已经在了海寇手里折了一双腿,家里还有生病的母亲和三个孩子……若非民女女扮男装出来干活, 我们家真的不知要如何……” 明慎再一问,得知这位妇人每日在码头和男人们搬完货物之后, 还要去别处换洗衣物,经常直不起腰来。 明慎给她保了密,并且安排她去了织造局当了绣娘,绣娘绣一幅字画能拿五文钱的提成,虽然现在物价虚高,算不上什么特别好的活计,但仍是多劳多得,至少能靠自己的努力解燃眉之急。 过后,这位妇人还曾经上门来感谢过他,可他在这场漫长的劫难与复苏中帮过的人实在太多,彼此之间成为点头之交,也不求什么回报,这么轻轻松松地就过去了。他后面想来,印象最深的除了那妇人身上那种发狠的韧劲和勇气,反而是她化装成男人时的扮相,没有丝毫破绽,只要不出声,连最有经验的船长都看不出来。 他忽而想到,如果自己也能扮成姑娘的模样,是不是就能名正言顺地嫁给玉旻了呢? 好像是一个办法。但他同时知道,这个办法治标不治本,在他以前,卜瑜、霍冰乃至其他人肯定也想过。 子嗣问题永远是心头大患,按玉旻那个又别扭又要较劲的性格,也绝对不可能同意娶别的女人回来当妃子,就他知道的,卜瑜和他以前都试探着问过许多次,但玉旻的反应都是一样的:不行。 这样要他怎么办呢? 明慎再想一想,觉得问题又要回到原点,因为这是他没有想明白的最后一点,他也理所应当地当做是最后的希望:那人叫他换个名字,他理解的言下之意是让他换个身份,可为何一定要强调不换姓? 他这个小脑瓜实在是想不明白,索性就先放着,去了江陵找那据说易容术出神入化的师父,先学扮作女子的办法。 可是他按图索骥,找到了一家金匠的店铺,却被那里守着铺子的小学徒告知:老板们出去旅游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明慎想了想,干脆留下来做了个学徒帮工。他本来就有修补金玉珠花的本事,做起来居然还算顺手。 那小学徒在最初的莫名其妙之后,也对他慢慢地放下心来,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两个人把因老板不在而格外冷情的店铺经营得红红火火。 明慎也老实说过自己是想来学易容的,最后经学徒之口得知,原来这家金铺的老板原先姓苏,便是在湖北、两广间往返唱戏的伶人,后来与当医女的老板娘相识后成了亲,便开了这家金铺,安定下来。夫妇俩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去游玩一次,几个月一回来,没有子嗣,倒是落得一身轻松。 他补珠花补到第二个月的时候,这对夫妇回来了。年岁稍长,都是四十上下,但二人都相当有风韵,一见便是生活安逸、恬淡自在的人。 见到铺子里多了个人后,他们倒是没显得有多奇怪的样子——据小学徒说,他经常招些零工过来,故而他们见怪不怪。 等听明白明慎的来意之后,苏先生首先发话了:“教你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是年轻人,易容术实属歪门邪道,你若不告诉我们你要学来干什么,我怎敢放心教你呢?” 明慎犹豫了许久之后,磕磕巴巴地讲了实话:“不瞒您说,我原本姓明,原来家里是在京城的,后来出了一点变故,家中只剩我一个人。我……爱上了一位男子,想嫁给他,他也立誓不再与别人好,可他位高权重,不能只娶一个男人,必须有子嗣……再加上外人的眼光,若是只娶一房男妻回去,会遭人非议。我没什么,可是我拗不过他的意思,也不愿意见他为我一意孤行,所以……” “所以你就跑过来,想要易容成姑娘的模样,好歹折中一下,是么?”苏夫人笑了,安慰他,“不用怕,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既然如此,你便先跟着学罢。只是你这个嗓子……” 明慎有点紧张地望着她:“我听说易容还要学伪声,会厌开合,我的嗓子现在这样了,还能学吗?” 苏先生插话道:“能学,不过要让夫人为你开几副药,先养好。伪声极其伤嗓子,不过我原先唱戏,夫人是医女,多亏了她,这么多年被她养着,倒是没有出太大的岔子。” 明慎就这么在金铺里住了下来。苏先生得了空,白天教他修补金玉,傍晚便教他易容、调理声息,苏夫人每日给他们熬护嗓汤。后来有一回,苏先生见他补珠花补得顺手,随口跟他一问,得知明慎的父亲明教明逸后,一拍手腕:“明逸!后生辈,你不早说,他是我同门的师弟呀!” 明慎正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见苏先生乐颠颠地回房捧了几个戏本子来——这些戏文年岁长久,经人手抄,有些地方已经模糊不清了,但他经老先生指认,在上面发现了父亲的字迹。 苏先生道:“这是我们几个师兄弟年少闲时自编的戏本子,每人得空了就写一段,后来大家各自出师,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我一个人留在了广州,这些东西也就由我来保存。” 明慎就挑了自己还记得的一些事告诉老先生,略去了当年那场抄家惨剧,尽量捡了轻松的事情告诉他。苏先生听得叹息连连:“明师弟的天资功底都是最好的,人也有才气,难怪你说霍老将军的女儿会不顾一切嫁给他……可惜了,没想到,他居然去得那样早。” 他也告诉了明慎许多他不知道的、自己父亲的少年事。明慎在京时,由于霍家的名气,听闻过许多霍如琢的往事,可对于给了他姓氏的父亲却一无所知。 苏先生说:“你的父亲呀,性子温和,谈吐也温雅,长得是最好看,可没什么迫人的气度,远看起来秀秀气气的,可做什么事,他总是最精最快的那一个,也最有担当,说起来当年戏楼走水,还是他一个一个冲进去叫别人出来的,自个儿手上都险些留疤,后头还挨了师父的骂。他这个人啊,就是太好了,偏生还挺倔的,遇到事情,一旦下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明慎却总觉得很奇妙。他长相肖母,可听苏先生的描述,性子和气质都是完完全全随了父亲的,霍冰则反着来,长得不像霍如琢,性子却继承了霍家那种将门烈性。 知道得越多,明慎就越来越想家。 他想回京城,回到他从小长大的那个小院子,虽然父亲母亲不在了,但他还有个哥哥,出门向西走三百步就是太庙门外,宫里有他的恋人,还有把他从小带大的人们。 苏先生也问过他:“你什么时候回去?年轻人,若是往后在情爱上吃了苦头,往后也可以回来找我们。你是明师弟的孩子,也如我们的孩子一般,都是心疼的。” 他看出来这孩子其实聪明,易容术学得七七八八,补金修玉的功夫也出色,这样干净漂亮的孩子或许更适合平心静气地当一个匠人,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明慎则笑着道:“还不急。” 片刻后,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嗫嚅着道:“学费的话,我会交的……” 这话一出来,连苏夫人都跟着笑骂道:“谁跟你提钱了!你这孩子。” 后来他们也就默契地不再提这个事。 明慎是六月初月来江陵的,等到十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他却开始生起不大不小的病来。 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一直以来身体酸痛,小烧不断的,也没当回事,学易容和补金玉两不误,到了十月,他开始注意起自己的情况了——他近来日渐嗜睡,经常睡得连午饭时间都过了,每每还要小学徒过来房里喊他。 苏夫人打趣他:“人人都说春困秋乏,这还没到秋天呢,我们的明小先生已经睡上了。” 明慎很不好意思,但隔天照旧控制不住,睡死了起不来。苏家人体谅他时常赶工,以为他这段时间太过劳累,也不怎么管他,反而苏夫人会特意在他起床后再做一遍饭。 但是到后来,他开始吃不下饭,已经到了闻见饭味就要吐的程度。本来,他的嗓子在苏夫人的调理下,已经好了不少,除了用力说话时仍旧沙哑,但平常已经恢复得和以前差不多了。这下天天吐,回回吐,连喝个水都不安稳,胃酸倒灌灼烧食道和嗓子,又开始哑了起来。 好像是病来如山倒,苏夫人吓了一跳,找出她外出行医时的行当,然明慎好好躺在床上,为他诊脉。 明慎那时快要睡着,实在是太困,神志也不太清楚,只记得苏夫人进来给他诊脉,反复地看了好几次,什么也没跟他说,可神色好像突然紧张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听见苏夫人在外头和丈夫说着什么,没过多久又进来一个陌生人,在苏夫人陪同下过来给他诊脉。 苏夫人安慰他:“我的手法不好了,特意请来了老朋友给你确诊。” 明慎累得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自己是不是生了什么治不好的大病呢? 如果是,那么就不能再呆在这里添麻烦了。他要回京城,这下他说什么也不管了,趁着还有时间,他要早点回家。 一觉睡到晚上,他终于有了点力气,下床起身,把自己拾掇了一下,准备出去给自己切碗面条煮着吃。虽然他知道多半吃不下,但多少得吃一点,否则身体撑不住。 一出门就看见苏夫人与苏先生正襟危坐在堂中,冲他招手,神情十分严肃:“阿慎,过来。” 明慎便过去了,乖乖地坐下来,片刻后歪头问他们:“我……是不是生病了?” 苏先生轻声道:“不是。” 苏夫人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仔细斟酌了语气,告诉他:“你怀孕了。” * 一个月后,明慎在苏家人的帮助下,平安地回到了宛陵。 他本来就不丰腴,只能说是匀称,刚刚好。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更是消瘦了不少,故而也不怎么显怀,四个月了仍然看不出来什么,只是原先修长白皙的小腿肿起来了,连带着整个人都因为吃不下饭而显得有些浮肿,气色不是很好。 明慎此前没有怀过孩子,更没有见别人生产过,不知道要怎么办。他对孕妇仅有的印象只得还在冷宫中时,他窥见的一位大腹便便的贵妃,揣着一个大得可怕的肚子从他们那儿散步过去。 他是个男子,可肚子里居然孕育了一个小生命,他至今不敢相信,甚至以为是自己肚子里长了瘤子,他们在哄他。苏夫人连同好几位其他名医都来看过了,给他做了好久的思想工作,他这才慢慢接受。 苏夫人反复安慰他,让他不用担心:“别怕,阿慎,我行医二十年什么没见过,师娘连阴阳人都见过呢,隔壁村就有一个李婶婶,生出来带把,可后来也嫁人生了孩子,照旧平平安安。有一年,矿山里挖出一个偌大的碎铜片,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那一年进山的矿人中,后来好多生出的孩子都是这样的,没什么不一样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用怕,对不对?” 明慎浑浑噩噩的,仍然时常生出自我怀疑来。等到四个月多一点的时候,一件事彻底打消了他的疑虑—— 他胎动了。 那个小小的动作仿佛是踢到了他的心上,他头一次感受到自己肚子里真的有个小生命的脉动,他不知所措,那种又惊又怕的感觉让他差点哭出来。 他会有一个和玉旻的孩子。 这感觉太奇怪了,就如他初次梦遗一样,那种对于未知和死亡的恐惧一起涌上来,被他拼命压着,却还是压不下来,他梦见自己的母亲,生完他后便缠绵病榻,还梦见有一天自己的肚子突然就空了,整个人蜷成苍白枯瘦的一小团,而他回到了那个飘摇的小船里,冰冷的箭头对着他。 他躲起来哭了好一阵子,过后才想起来一件事: ……这样,他是不是可以和玉旻在一起了呢? 等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他突然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哭得打嗝,连隔壁的苏夫人都惊动了。 跑过来问他时,这小家伙就擦着眼泪哽咽道:“我好想回家。” “我好想,我好想旻哥哥……” 十月初,大街小巷开始流传一个消息,说是皇帝将要来江南避暑,而且地点就在宛陵。 此前,玉旻过年也是在宛陵过的。明慎被他抓到后又跑了,自此改成每半个月往宫里寄一封信报平安,但玉旻似乎没有放弃找他,而且动不动就往江南跑,似乎觉得他会躲在宛陵似的。 眼看着两年国丧还剩下半年,百姓们八卦的心也渐渐按捺不住。一个传言胫而走:国丧结束后,玉旻将即刻立后、封妃。关于未来皇后的人选,神官在社稷坛卜出一个结果,说是神命皇后,出在宛陵明氏,不可动摇。 这个传说引发了一场大范围的骚动,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宛陵,所有姓明的人家纷纷兴奋了——这个姓本来就少见,显而易见,如果家里能出一个皇后,那就不啻是举家飞升的大好事。 但紧接着,宫里又放话说皇后出身必须高贵,父母祖辈中至少需要带爵位,且官居三品以上。 这一下就把所有人筛干净了。一干人八卦来八卦去,发觉不管怎么说,满足这一个条件的只有和霍家攀了姻亲的那个、祖上唱戏的明家。 霍如琢是三品女官,明逸受荫为三等伯爵,官居二品。明家往上不显赫,可是霍家是什么样的家族,人人都知道。 霍冰,从明谨改姓为霍,承袭霍家,正是目前朝中红极一时的人。 论出身,不会有比明家人更好的了……然而所有人都发现了一个问题: 抛去随了霍姓的霍冰,明家居然只剩下一个人了。 此人名叫明慎,年龄适宜,长相据说相当的好,但是……是个男子。 明慎底下,似乎也没有什么弟弟妹妹了。 结合两年前的一些流言蜚语,许多人纷纷说出了那个想也不敢想的猜测:“莫非陛下……要立男后?!” 男后自然没什么,关键是陛下如今已经不小了,膝下仍旧一个子嗣也没有,看起来实在是有被龙阳之癖耽误了的可能性。 明慎自然是将这些流言听了进去的。 他心里清楚,这些流言是玉旻特意放出来给他听的,什么话不说,只是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他只要当他的皇后。 玉旻抵达江南的前夜,明慎又做了一个梦。他自从怀孕之后就时常做一些可怕的、奇奇怪怪的梦,但今晚这个却十分平和。 他梦见他刚回宫的那会儿,他新婚夜起来,玉旻扣着他的肩膀,淡淡地告诉他:“他心匪石,不可转也。你又如何知道朕心亦不可转。” 他梦见神官和玉旻合起来骗他:“北斗七星落处,齐齐指向宛陵,青词上问神灵,卜出一个明字。” “您不必紧张,换言之,如若是大人还有个姓明的妹妹,那么我们也会优先考虑您的妹妹。” …… 又梦见那个姓桑的年轻人告诉他:“慎,谨也,主忧虑、依顺,大人这个名字不好,总是伸展不开,不如换一个罢。” 换一个——换一个? 再往前,最开始的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我有妹妹,明天就有了。” ——“阿慎,你脑袋不要了?” 他突然从梦中惊醒,跳起来往外冲。 * 第二天,圣驾来巡,前往宛陵避暑。 这位天子说奇怪也奇怪,京中的避暑山庄不去,偏要跑来宛陵。千人开路,浩浩荡荡地清扫了半个城,龙辇行至中途,却突然停了下来。 “急报!急报!陛下——” 程一多喝止了冲过来报信的侍卫,挡在马车帘门前,命令他慢些说话。 那人气喘吁吁,好半天才讲清楚:“陛下,陛下,有个女子,自称姓明名意,是霍冰大人与明慎大人的妹妹,说是已经怀了您的孩子——” 玉旻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放屁,让她滚。” 程一多也叹了口气:“这样来碰瓷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理由也不会换个新鲜的。你好歹也是御前侍卫了,怎么还拿这种事来打扰皇上?” “不是……不是!”那侍卫惊得脸都变成了猪肝色,他比划了半天,这才震惊地道,“可是那个女子……那个女子,真的跟明大人长得一模一样!连气质,气质也……” 程一多闻言脸色一变。 他们已经行至了明家巷路前,远远地看见有一抹清瘦的剪影,乖乖巧巧地跪伏于地。 玉旻完完整整地听完了这场对话,撩开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不等轿子停下,玉旻已经飞身下了轿子,一时间天地外物,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只剩下砰砰的心跳声。 他轻声问:“阿……慎?” 那是他。玉旻在看见他的第一刻就已经断定。 明慎还跪在地上,他便跟着半跪下去,把他抱进怀里。明慎在他怀里抬起头,因为认认真真化了装的缘故,眉眼明丽,几乎耀眼。 他说:“我回来啦,陛下,现在你要娶我两次啦,我要当你的皇后,还要当你的皇贵妃。” * 半月后,宫中传来消息:因霍冰、卜瑜等多位重臣上书,认为玉旻服丧一年半已经是极致孝顺的表现,希望陛下提前结束国丧期,回来执政,也希望早日立后封妃。 玉旻准了。 第二天,陛下将立男后的消息震惊了整个朝野——虽然有人置喙,但反对的人并不太多。因为玉旻迎娶男后的同时,还封了明家一个失散的姑娘为贵妃。 据小道消息说,这位叫做明意的姑娘是明家被藏起来的一个大小姐,因为当初家变的原因,故而不为世人所知。 而这位明姑娘,据说已经坏了陛下的孩子,所以玉旻才会这样急急忙忙地封妃,估计等孩子生出来之后,将要立刻变成皇贵妃,至于那个男后……恐怕中宫之主的地位岌岌可危。 然而没过多久,玉旻的一道诏书便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这封诏书无他,是给那位明姑娘选定封号的。只是这位陛下特意令修史的史官在记录上添上了一句话:“酷肖皇后,皇后劝谏子息,故特许入宫。” 还非要再在史书里加上一句——君言:“天下人皆不如皇后一人也。” 而那个给贵妃的封号,据说也只有一个字“肖”。 因为这位姑娘长得像皇后,因为皇后考虑到子嗣问题,这位陛下才相当勉强地将其封为第二位妃子,看架势,要不是男皇后贤惠,他能不封妃不要孩子……实乃一个昏君胚子啊。 “天下人皆不如皇后一人……陛下就不怕被骂荒淫无度吗?” 京城,长安街。 霍冰慢条斯理地用小刀雕着一个萝卜:“算了,陛下天天被骂,这点估计不在话下,我看他巴不得跟天下人说他被自己的皇后迷得神魂颠倒……不过我到底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亲、妹、妹。” “阿慎,你不如让我见见她?”他盯着眼前在入秋之际便裹得毛茸茸、瑟瑟发抖的弟弟,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 第51章 明慎企图萌混过关:“哥, 那个,我,我……我来帮你雕萝卜吧。” 霍冰嫌弃地瞅了他一眼:“雕萝卜这个大业已经不属于你了, 家里最受宠的人才有资格雕萝卜, 你去给我把茶倒了。真是,一跑就是一年半, 你光记得给陛下报平安了,你记得我没?” 其实明慎的平安书是不分对象的,两位哥哥的安哪个都不会落下,他还会问一问霍冰的小猫咪养得怎么样。只是由于霍冰起初在云泷打仗, 无法收信,故而平安书一直是寄往宫里。 霍冰显然对此有点吃味。 明慎脸有点红,嗫嚅了半天, 小心谨慎地探头问他哥:“那, 以后我的宝宝生出来,他就是你的侄儿了,你可以让他雕萝卜了吗?” 霍冰:“?” 明慎继续脸红,小声道:“那现在家里雕萝卜的人,是你还是卜大人啊。” 他期期艾艾地盯着霍冰的眼睛,不是很确定地改口了:“卜大人现在是……嫂子,还是……哥夫?” 霍冰:“………………” * 明慎给霍冰解释了半天他的肚子的原因,后来发现实在解释不清。 霍冰一向是个多疑且有点死板的人, 他觉得男人不可能怀孕生孩子,并坚持认为明慎是病了, 为此,他特意向玉旻请了假,熬了五天五夜,去十里外的医馆钻研诊脉技术,并且以医馆先生弟子的名义,找了上百个孕妇来试手。 最后他才回到家中,把明慎抓过来诊脉,凭着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和这些天的实战经验,给他确诊了:“……好吧,你的确是怀孕了……瞅什么瞅?我像是那种接受不了新事物的老古板吗?我只是需要花点时间去了解而已……胎儿倒是很健康,可是为什么你的脉象有些虚浮?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明慎乖乖承认:“有的时候会吃不下饭,会吐。” 霍冰纠正他:“这个叫害喜。你吃酸的也会吐吗?” 明慎更小声了:“酸的……和辣的……都不爱吃,并没有如传闻中的那样。也会……也会吐。” 霍冰一听,立刻又要去给他研究食谱,被明慎给拉了回来。明慎乖乖地补充了一句:“但只要是哥做的,都会吃,我自己做的,也会尽量吃下去的。” 一句话哄得霍冰心花怒放。本来自明慎回来之后,霍冰一直冷着脸,说话也凶巴巴的,这时候神情也松动了。 明慎忽而觉得他这个哥哥也变得好哄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他现在的胃口比刚三个月那会儿要好一点,勉强能喝一点汤,跟着吃一点汤里的肉菜,但再多的就不行,仍然要吐。霍冰知道之后,便想方设法帮他把肉菜打碎,做成可口鲜美的粥,还分了浓淡、咸甜,连明慎要喝水时,也都是给他一半水,一半淡粥,宫里也派了八个太医来轮流烧一些药性温的安神药,没消停过。 霍冰转头又开始琢磨:“这么说,你现在既是我的弟弟,也是我的妹妹,若是我亲妹妹被人拐去搞大了肚子,放在平常人家,也是要打死那个臭男人的罢?慎慎,你说我要不要去造个反什么的?” 明慎:“…………” 后来卜瑜也赶了过来。 霍冰的腿还在恢复期,没好全,霍冰照顾完明慎,他就耐心地去照顾霍冰。两个人之间有什么亲昵的小动作,也不避讳明慎了,起初霍冰还会在弟弟面前不好意思,赶卜瑜走,卜瑜却脾气很好,任他怎么闹也只是摸摸他的头。 明慎也特别乖,除了造反,干什么都听他们的,虽然仍然天天吐,精神头却是好了不少。 他现在没进宫,是因为宫中在筹备大婚事宜,按规定,他现在要安心待在娘家,等吉日到了,玉旻便会将他接进宫中,但没想到玉旻完全等不及,他回来后的第二天,转头就从宫里来了他们家。 他们在江南时已经经历过一番兵荒马乱了。对于明慎的肚子,玉旻一开始也以为他生了病,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等后来太医确诊了,他则小心翼翼起来,比起以前有些霸道不讲道理的样子,对明慎更加纵容,几乎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唯有一件事他坚持不同意:“就这一次,朕不准你再用易容术。” 明慎一开始的打算甚至是直接易容成女人,让玉旻立后,顺势生下嫡长子,这样别人就不会再骂他的旻哥哥了。这也意味着他今后将一辈子束腰、敛步、用伪声,在人前扮作女人——他还没说完,玉旻便严厉呵斥了他:“不行。” 他后来又提议,扮作女人当皇后,生下嫡长子,然后自己继续当男妃,玉旻又说不行。 这个年轻的皇帝唯独在他的名分上格外固执:“朕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要再想搞什么歪门邪道出来,就让巫寒说你受了神灵庇佑,就用男儿身为朕诞下了皇嗣,有什么不可以?” 明慎好脾气地跟他商量:“可是别人不会信的呀,你看,旻哥哥,你一开始不也是觉得我生病了吗?男人生子太过不寻常,旻哥哥,我不在乎名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玉旻抿着嘴不说话。明慎就软着嗓子哄他,去揪他的袖子,用手肘轻轻地碰他:“你让一让我,让一让我,好不好,旻哥哥?” 最终结果,便是他们两个各退一步,明慎仍然当他的皇后,玉旻同意他用另一个假身份封妃生子。 这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两个人车轱辘了好几天,终于达成一致意见。后来明慎思来想去,豁然开朗,跑去问玉旻:“可是两个都是我呀,旻哥哥,我们为什么在吵呢?” 玉旻则瞪了他一眼,面上凶,手却照旧把人拉进怀里:“你个小傻子。你不在乎受委屈,朕在乎。” 明慎又嘀咕道:“可是我也在乎你被别人骂的呀,旻哥哥。” 玉旻就告诉他:“史上从来只有荒淫无度,后宫三千的君主为人诟病,没有人会骂只有一个皇后的人。你看那个谁,一生只有一位陈皇后,后世人怎么说他的?说的是他深情。骂我的多了去了,我管后世人怎么看我吗?只有朕只要你这一条让他们知道就好。” 明慎其实很想纠正他,他提到的那两位,现在的大家巨擘们都是批评他们违背帝王责任一样,可是他再一想,没有人规定过皇帝到底要怎样当,就好像从来不会有人规定男孩子应该是什么样的。 玉旻没好气地道:“玟玟这下是解脱了,她不用念那么多书了。” 明慎赶紧批评他:“旻哥哥!哪有你这样当哥哥的?” “朕就是,朕就有。”他抱着他不撒手。 自他回来之后,玉旻经常在半夜惊醒,跑来查看他还在不在身边,明慎若不靠着他入睡,他会睁眼熬到天亮。 这次他跑来明慎家中,明慎倒是没有很意外。他怀孕了嗜睡,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从来都是睡之前看见玉旻在身边,醒来时玉旻照旧在身边,好像一整天都没离开过似的。 明慎能感觉到,玉旻比他更加焦虑,他总是皱着眉盯着他的肚子,好似那里头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个火铳炮弹一样。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寡言少语,明慎在他身边呆了那么多年,只记得上一次他这么紧张,还是小时候王跋满宫找人的那一次。 后来明慎厌食害喜的事情得到了解决——快到冬天时,最好的一批橘子运了过来,明慎剥橘子准备煮个橘子粥,撕开皮时嗅见了那股微苦的清香,直冲他骨髓一般,他几乎是立刻就忍不住撕了一小片橘子皮咀嚼起来,只觉得此生都没有这么馋过。 他吃了好几片之后才想起来:这东西只是皮,还没有洗,于是又赶紧跑去洗。 后来玉旻他们发现了,给他拿来了陈皮,他却不爱吃这种干的,一定要橘子皮那种带着点清苦的汁液、回味甜香的,他们拿他没办法,明家也就因此多出了一堆又一堆剥了皮却没人吃的橘子。 后来玉旻还让人找来那种小个、皮薄的小橘子,味道极甜,能一口连皮带肉地吞掉,这种的明慎也喜欢。 再过几天,玉旻无师自通,经常看他有时看书无聊,便咬过橘子皮后去吻他,勾得明慎跟没吃饱的小奶猫一样急切地探寻那种气息,止不住地找他要。两个人亲得水声滋滋作响,也不觉得羞。 比起以前,他们现在更像热恋的一对情人——而不是亲人,兄弟,或是君臣的这任何一种。 怀孕辛苦,明慎一直很乖,可偶尔也会控制不住地发脾气,觉得委屈,有时候莫名其妙地就哭了,也不知道在哭些什么。他好不容易能吃下饭,后来又开始腰疼,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他担心肚子里的宝宝,可越是担心,越是睡不着,后面就哭了:“旻哥哥,我什么都做不好,我连睡觉都不会了。” 玉旻搂着他,像小时候一样,给他讲故事,和他脸贴脸,告诉他:“谁说你什么都不会?现在朝中人人都知道,你替朕解了燃眉之急,云泷的事是你善的后,百姓到现在还在称颂你的功劳;两季稻的种子是你找到的,今年饥荒这么严重,如若不是你,朝中那些只会吵架的老头子都去喝西北风,朕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明慎在他怀里闷声哭了一会儿,很快就累了,过后就听着他说着故事,慢慢地睡了过去。 后头大婚,玉旻顾虑到明慎的身体,一切流程从简,免去了明慎去拜堂、祭祖等一系列的流程,对于明慎来说,就是把养胎的地方从家里换成了宫中,做个轿子从正南门进宫了事。但是对于外人来说,这是本朝有史以来最盛大的一场帝王大婚—— 一个是据说明家小妹身体不好,故而婚期推迟,故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大婚的主角只有明慎而已。 单单是给皇后的聘礼,便有黄金二万斤,纳采鴈璧乘马束帛不计其数,送礼的长龙走了三个日夜,仍旧堵在长安街头,婚前六礼,每一重礼,都要换着花样重新送一道彩礼,这也是史无前例的。 帝后大婚当天,皇帝派内阁首辅卜瑜迎亲,自己则亲自等在正南门下。明家这边,亦由霍冰强撑着站起来,不要人扶着送自家弟弟出门。 大红的喜轿走过正南门,换与帝王的轿辇共乘,走过天安门、午门,最后直至后宫见隐殿。明慎下轿时,全程脚没沾地,是被玉旻抱着走进去的。 他入眼看见了他们小时候居住的地方,洞房门前吊着一盏红艳艳的双喜字长明宫灯,鎏金色红门贴着粘金沥粉的双喜字,墙边的深红长幅对联直落地面,上面写着百年好合,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那后面有百子帐,有朱红彩缎的锦被——有一柄玉如意,预备让玉旻用来撩开他的红盖头。 他这次也带了红盖头过来,这次他知道这是红盖头了。 * 半年后,明慎生下了一个宝宝,是个男孩。 因为他的情况特殊,故而生产的时候没叫太医,反而是之前那对代替卜瑜上任的人过来给他接生。一个叫桑意,一个叫谢缘,尽管他们再三保证了:“绝对不痛”“父子平安”“要是出了半点差池我们提头来见”,然而等他们抱出孩子,玉旻冲进去看见一脸苍白的明慎时,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明慎醒着,轻声告诉他:“不痛的,旻哥哥,我什么都没感觉到,好像一下子就空了……旻哥哥,你看过宝宝了吗?” 玉旻道:“朕不看,朕以后再也不要孩子了,我们不生了,再也不生了。” 他背过身去,怕被明慎看见流泪。可是明慎拉住了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堂堂君主,竟然就这样在他眼前泣不成声。 他同时怕他担心,还要努力作出笑容来,这样看起来是个又哭又笑的傻样子:“阿慎,你……别担心,孩子很好,朕就是……太高兴了。” 明慎试着动了动,发觉自己居然还能动,于是强撑着坐了起来,伸手抱住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等着他的丈夫在他怀里将泪水流干。 他隐约知道了这个男人的软肋——正中最柔软的那一片地方,压着他年少时就有的最深切的恐惧,他怕失去他,他怕他离开他,尽管玉旻什么都不说,但他就是知道。 他又开始哄他:“不哭了,旻哥哥,宝宝的名字要叫什么呢?我们给宝宝起个名字好不好?” 结果这人跟自己的儿子赌上气来了:“朕不要,不起,一个豆丁要什么名字,你不准说话了,好好躺着,赶快休息,知道了吗?朕陪着你。” 最后还是给孩子定名为玉珏。 双玉为珏,叠起来叫的时候好像在叫“觉觉”,于是乳名也叫这个。 这个小崽子呱呱落地的第二天,玉旻就瞒着明慎,直接昭告天下,说是小皇子的生母肖贵妃不幸出血崩逝,转而将小皇子交给皇后抚养,从此这个孩子是宫中唯一的嫡子,也是长子——虽然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以后绝对不会再让明慎生孩子。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次朝中居然也没什么骂声了——按照卜瑜的解释,大家已经很疲惫了,听说皇太子被交给明慎抚养时,大家纷纷表示:“哦?就是这样而已么?有孩子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皇后那样仁厚的人,定然会视如己出……另外有没有其他新闻啊,都知道陛下对皇后娘娘一往情深了……这么多年,也没个新鲜事。” 明慎的计划就这样泡汤了。 按他和神官商量好的,他本来要扮演肖贵妃的角色,连以后皇后与贵妃不和、争宠的好戏都想了出来,只差写个剧本了。不仅如此,他们还畅想了各种不存在的妃子,逐一命名为甲乙丙丁妃,并为此给明慎设计了好几种易容造型和服装风格,也只能遗憾地终止。 玉旻知悉后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来。 自此,宫中因为无人可翻牌子,创造了一种全新的翻牌方式,牌子上不再写妃嫔的封号品级,而是写着地方。 见隐殿——这代表玉旻要过去见隐殿找明慎过夜。 长宁殿——这代表明慎要主动跑过来和他一起睡觉。 东宫——这代表他要先去找明慎,然后和明慎一起去看孩子和小公主。 太庙——和明慎一起去散步。 长安——和明慎一起回长安街的家中住一晚。 还有一个景阳宫——这代表他要老老实实地写奏折做事,不许动什么歪心思。这块牌子是明慎强行加进来的。 * 玉旻随手一抽,皱起眉:“怎么又是景阳宫?重翻。” 直到翻出“见隐殿”的牌子之后,他才满意地放下手中的笔,告诉程一多:“准备去见皇后。” 老太监却笑着搓了搓手:“可是皇后已经带着太子殿下往这边过来了。” 人影还没看见,一个小团子已经飞快地奔进来了,清脆地叫了一声:“父皇!” 这个小豆丁才三岁,但是已经很有些样子了,穿着款款的太子衣装,先是特别严肃地给他行了礼,而后才跑过来扑进他的怀里。 玉旻把他顺手一抱,问他:“你娘亲呢?” 玉觉觉在他腿上乱动弹了一会儿,而后才说:“母后在后面,让觉觉先过来找父皇。” 玉旻道:“那父皇先陪你去找他好不好?你想不想他?” 玉觉觉有点心动。他的老师教他,皇家人首先要自立,第一便是不可太过依赖父母,可是他真的很喜欢这两个人,离开一小会儿就抓心抓肺地想。 他托着他的小脑瓜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勉强答应:“好的,父皇,可是你要先听我背诗,然后才能去找母后。” 玉旻就耐着性子听他背完了一篇三字经,然后奖励性地往他脸上画了一朵红色的小花:“觉觉真不错。” 玉觉觉从他膝上跳下来,又一本正经地谢恩:“谢谢父皇。我们可以去找娘亲了。” 说完迈着小短腿就往外面跑,拦都拦不住。 时是冬天。明慎停在御花园,贪看盛放的梅花,顺便透透气。 还没透到一半,便被身后人一把抱住了。 玉旻搂着他,低声问:“你都不去看朕,却在这里看梅花。” 明慎瞥了一眼立在他腿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玉觉觉,耐心地推开玉旻,转而把这个小家伙抱起来。小家伙被抱起来后反而不好意思了,又扭动着要下来给他请安,被明慎轻轻松松地拿住,不准他动。 明慎弯起眼睛笑:“我就是在这里,等着旻哥哥和觉觉过来呀。” 一句话说得玉旻立刻没了脾气。 他过来摸了摸明慎的手,发觉还算温暖;摸了摸玉觉觉的手,发觉很冰,于是把这小崽子抢了过来,不怎么细致地放在自己怀里,给他塞了个手炉,要他抱紧:“不许冻你的娘亲了,把这个抱好,手要是热的,知道了吗” 他总是太凶,吓得玉觉觉赶紧抱紧了手炉,窝在他怀里还很委屈似的,眼泪汪汪地看着明慎。 明慎假装没看见,也哄他:“父皇是为了你好,知道吗?手不热,冬天觉觉就要喝药了,那个很苦的,是不是?” 玉觉觉就把眼泪憋了回去,再看了一眼他的父皇,觉得这个凶巴巴的男人还是很顺眼的,他还是很喜欢他,于是乖了。 两个大人手牵手,慢慢走在雪地里。明慎仰头看着漫天的雪花,伸出舌尖舔了舔,玉旻顺势就过去吻了一口,而后默不作声地退回来。 玉觉觉很敏锐,他虽然背对两人,但也听见了声音,于是大声告状:“母后,父皇偷吃东西!他讨厌!” 明慎总是在孩子面前放不开,很快就红了脸,假装没听见。可是玉觉觉不干了,一定要扒着父皇问话,并且向明慎大声控诉。 玉旻却认真告诉他:“是的,父皇刚刚吃的是人间最美味的珍馐……但是你没有。” 玉觉觉张大嘴巴。 玉旻接着逗他:“你的母后是人间最好的母后……但是他也是朕的,你只能有一半。” 玉觉觉立刻眼泪汪汪。 玉旻最后给了他一记重击:“还有你,玉珏,你也是朕的孩子。” 玉觉觉快哭出声了:“您太霸道了,不能把我分给母后一点吗?” 玉旻神色郑重:“不行。” …… 玉觉觉最后放大悲声,在他肩头哭得睡着了。 晚间,明慎看着玉觉觉被抱上床睡觉,回头又被玉旻一把扛起来往里头带,抱怨道:“旻哥哥,没有你这样带孩子的。” 玉旻把他压在床头,亲昵地咬着他的耳廓,低声道:“……朕以前就是这么带你的,还记得吗?” “那时候朕偏好逗你,你经常哭,朕那个时候很坏,你又很好哄,所以总是忍不住。觉觉跟你一样可爱,是个小嗲精。”他重重地顶进他的身体里,引发了明慎的一声闷哼。他低喘着道,“你是朕的小嗲精。” 他把他圈进怀里,就好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他们在清寂的冷宫中裹着一条被子互相取暖,他们一同躺在小凉榻上仰望星辰。 再往前,他被人带进来,怯生生地:“你的名字是那个万民拥君的民,还是群山巍峨的岷?” 那个气息冷得吓人的少年带着一身的孤绝,立在庭院中看他,嗓音嘶哑,眼神却很温柔:“是秋天的那个旻。” 他听别人说,那是废太子来冷宫之后,第一次开口跟人说话。 就好像他在被抄家时被吓得失了声,也一直闭口不言,直到遇见了他一般。他没有任何一刻比那时要更加清晰的认识到:他想要永远在陪在他身边。 这是他原有的人生之外的东西,但这种愿望在那一刹那,乃至以后的所有时光中胜了过一切,胜过紫禁城巍峨的宫殿,胜过踏出囚笼的自由,胜过一切尘世已有的欢喜,胜过了他的生命。 他叫他:“旻哥哥。” 他说:“朕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