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风帆一点万千回》作者:涿然流光 文案 慕清沣,大胤皇朝当红炸子鸡沂亲王。 顾少白,京陵土豪大户的三少爷。 慕清沣:久闻顾三少爷玉树临风...... 顾少白:你看我穿得,分明是孔雀,哪里像玉树! 慕清沣:我对顾公子仰慕已久,不知可否...... 顾少白:仰慕本公子的多了,不缺你......刚过去那人,不错,你仰慕他去! 慕清沣暗道:这人怎么不上道。 顾少白暗笑:被你丫整死过一次,小爷还怎么上道! 顾家三少被当朝亲王害得身败名裂投湖自尽,重生未识之前。 重生后的顾少白绞尽脑汁地逆天改命,要保父兄周全,保阖家荣耀! 外表冰山内心火炉攻vs一朝被蛇咬秒变刺猬受 真相之后,谜题另解,他与他还能否重续前缘!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少白慕清沣 ┃ 配角:方清池 ┃ 其它:轻松,微虐心 第1章 楔子 乌沉沉的黑云铺满整个天空,狂风裹挟着暴雨不断冲击着大胤国的帝都京陵城。四面八方全乱了,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秋日少有的狂风骤雨已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街上搅着泥沙的积水深可及膝。 京陵城最大的皇商“顾府”紧闭的大门前跪着一个白衣少年。 满头满脸的泥水早已掩盖了他原本清俊无比的面容,黑发凌乱地贴在湿透了的后背上,混了雨水泥土的白衫上泛着一片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是血迹,是干涸了又被雨水洇湿的血迹。 他轻垂着眼,黑黑长长的睫毛粘在眼睑上,嘴唇轻轻抿着,像只即将失去声息的孱弱的小兽,憔悴苍白,绝望无助。 他已经跪了很久,这漫卷天地的喧嚣,在他身侧都成了寂静的背景,默默聆听着他空荡荡的胸膛里那颗心的微弱跳动。 “顾府”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个缝,一个年长的家丁穿着的老者,撑着一把伞挤出了大门。 他只走了几步,那把雨伞便被狂风卷得骨断筋折,他干脆扔掉破伞,冒雨跑到少年身边,“扑嗵”一下跪在雨水里,嘴唇哆嗦了半天,“三少爷,老爷他们真的昨天一大早就走了,迁回南方老宅去了呀!” 一道一道混合着泪水的雨水流进嘴里,是咸是涩的让人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少年嘴唇翕动着,半晌才哽咽着说出一句话,“田伯,顾家真的不要我了么?” 田伯老泪纵横,想说什么却最终咽了回去。 少年迷茫的眼神盯着密集的雨线良久,仍旧有些不甘心,“爹爹他临走之时,可……可……说了些什么?” 看田伯欲言又止,少年温和地一笑,“说吧,都到这个地步了,我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呢!” 这笑容温和地让人心碎,含着极大的悲伤和痛楚。 田伯哭道,“老爷让我告诉你,顾家有子如此,愧对宗祖,唯愿这一辈子与你生不相见,死不相逢。从此不许你再姓顾。” 少年闻听此言,身子一僵,积攒了许久的力气刹那间被抽干,随即跌坐在泥水里。他呵呵轻笑两声,声音低沉沙哑,转眼就湮没在天地苍茫的疾风骤雨里。 风渐渐小了,雨势却还未尽,天空暗沉透不出一丝亮光,天地仍是一片阴霾。 “保重啊,田伯。” 少年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只走了几步,瘦削绝望的身影转眼就被漫天绵密的阴雨吞噬。 ——正文—— 三天前。 一大早,顾少白就一副眼角带笑,眉梢含情的表情,丫鬟秋月看着他那张清秀俊雅的脸,心里小鹿乱撞,都有点脸红发烧了,三少爷怎么就长了这么一副迷死人的脸! 秋月给他打水净面,瞟了他一眼,“少爷啊,今儿个怎么心情这么好,有什么喜事儿,说出来一起乐乐呗!”打小给他做丫头,知道顾少白性子温和,没有一般公子哥儿的骄纵样儿,所以主仆之间向来不拘礼,秋月更是心直口快,有啥说啥。 顾少白放下湿帕子,抿嘴一笑,也不答话。秋月也不生气,知道这位三少爷虽然温文尔雅,却是极有主意的,他不想说的,论谁也问不出来一个字。 顾少白心不在焉地草草吃了早饭,悄悄从自己住的小跨院出来,顺着抄手游廊上的砖雕花格窗向外张望了一下,大院子看起来挺安静的,没什么人,偷溜出去应该不会被人发觉。 出了月亮门,必须经过正堂才能到大门口,他沿着一溜儿的红漆木窗走到议事大堂门口,里边传出嘈杂人声,这才想起来今儿是顾府例行早会的日子。他凝神细听,一个极具威严的声音把众人纷乱的议论声打断,“别吵了,二弟,你先说说吧。” 顾家是大胤皇朝最大的皇商之一。宫廷所需物资的置办购备本应由户部负责,但多年以来,购置权柄都由几个王爷把持,户部徒有虚名,皇帝也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别做的太过份,这些个皇亲国戚的捞点油水也未尝不可。而皇商就是这些皇亲国戚捞钱的工具。顾府原本是南方璋城的殷实富商,四年前偶然与当时权倾朝野的宇亲王搭上线,一跃成为大胤朝炙手可热的顶级皇商,顺理成章地把家从璋城迁到了大胤都城京陵。 顾少白凝神细听,说话的是父亲,看来他们正在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分歧很大,一时悬而未决。 自打顾家搬来京陵,一直顺风顺水的,近半年来却是平地起波澜,纷扰不断。今天的事儿不肖说,肯定也与现今最受天子重用的沂亲王有关。 他正想着怎么悄无声息地绕过去。 “三弟,怎地在门外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蓝衫男子站在身后,和颜悦色地笑着。 少白心里咯噔一下子,糟了,是二哥,光顾着偷听了,没注意到二哥这时候过来。 议事堂内顾少白的父亲,顾家掌印家主顾钧宣听到二子顾少青的声音,向门口望过来,“青儿,进来,还有谁在外面?” 顾少白只好硬着头皮跟着顾少青走进堂内。 顾钧宣在上首坐着,二伯顾靖宣、三伯顾康宣以及顾家几位大掌柜分坐左右两旁。顾少青拉着少白悄悄坐在末座。 顾钧宣冲他二人微微点了点头,示意顾靖宣接着说下去。 顾靖宣面容清瞿,留着不长的胡须,“我看这次军粮的采购咱们就别争了,让给肖家吧……” “为什么?二哥你糊涂了……”顾康宣迫不及待地打断他。 顾钧宣一摆手,示意顾靖宣接着说下去。 “自打宇亲王被流放,朝廷购备大权尽数落入沂亲王手中。咱们多次上门求见,他却总避而不见。就怕,三年前的事儿,沂亲王对咱们还迁延旧恨哪!”顾靖宣满脸的担忧之色。 顾康宣有些不相信,“三年前沂亲王母妃之死,其实怪不到咱们头上吧,当年老沂亲王得势,其王妃的母家在给御药房供的药材里作手脚,以次充好,事发后罚没家财,沂亲王妃的父亲急怒交加吐血而亡,王妃本来就身子弱,闻听噩耗一病不起,后不治身亡。说起来也是他们咎由自取,与咱们何干呢?” “三弟啊,你想得未免还是简单了些,”顾靖宣喝了口茶,捋了捋短髯,“咱们虽不知真相究竟如何,是宇亲王因与沂亲王的权力倾轧派系之争而做的手脚,还是他们的确以次充好,终不得而知,但最终绝大多数采买权落到了咱们顾家手上。你说你和宇亲王没有勾打连环,谁信啊!” 顾少白静静地听着,却早已神游天外,飞到了那个他整日想着念着的人身上。他却不知道,今日里听到的这番话,正是马上就要降临在他身上厄运的牵引线。 突然,父亲顾钧宣的威严沉着的声音打断了少白的浮想连翩,“别争了。我决定这次的军粮购置咱们顾家主动退出。为防万一,谨慎为好。” 他的决定,一锤定音,众人再无异议,纷纷起身告辞。转眼间,议事堂里只剩下顾少白兄弟二人。 顾钧宣定定地喝了一口茶,看向少白的目光充满慈爱,“少白啊,你也十七岁了。爹知道你喜欢琴棋书画,爹也不需要你像你兄长一样管理家业,马上就要秋闱了,你得抓紧时间多读书,谋取个功名,也算我对得起你早去的娘亲了。” 顾少白年幼丧母,虽是庶出,大娘对他还算不错,两个哥哥也待他深厚,因其聪敏慧达又温和沉静,所以顾钧宣格外偏疼于他。 “这些天来每每着人找你,你总是不在,都去做什么了?”顾钧宣放下茶杯随口问道。 顾少白心里一紧,莫非父亲发现什么了,偷眼看去,顾钧宣面色如常,并无异样,才稍稍放宽了心,正想着如何搪塞过去,那边顾青白先开了口。 “爹,您还不知道吧,少白新交了些朋友?”顾青白笑着说,“无非是和他那些朋友吟诗作对以棋会友呗?” 顾少白感激地看了看顾青白,恭谨答道,“正是,父亲。” 从议事堂出来,已临近正午。刚刚入秋,阳光亮白刺眼。少白一身浅青绿的薄长衫,袖口领口深绿滚边,衣摆处绣着几竿翠竹,腰间同色深绿长丝绦,深浓浅绿的映得那张莹白如玉的俊脸琉璃似的透明,在烈阳下,如一粒珍珠,柔华内敛。 顾青白看着顾少白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无担心地说道,“阿白,你最近究竟在忙些什么?父亲不了解,我还不知道么,你喜静不爱闹,平素最不喜欢的就是呼朋唤友饮宴玩耍,我对父亲那么说,是看你有难言之隐,怕你被父亲责难。有什么事儿能告诉二哥么?” 顾少白长长的睫毛颤了两颤,欲言又止。 “罢了,不想说,我不逼你”,顾青白走上前来,双手抚住他的肩膀,“阿白,无论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来找二哥,二哥会不遗余力地帮你。”说着,重重地拍了他肩膀两下,转身向内园而去。 少白看着顾青白高大英挺的背影,眼底微微泛红,二哥,你帮不了我的,我想做的事情恐怕谁也帮不了……又摇一摇头,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以后的事情谁能料到,只要现在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就够了。 顾少白出了顾府大门,向城东走去。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想着马上就要见到那个人,方才的不快和担忧瞬间被抛到九宵云外。大块青石铺就的路面反射着正午的阳光,明亮眩目,心情舒畅,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回想着前日里他那番话,整颗心变得雀跃不已。 床上轻罗纱缦,春光旖旎,少白依偎在一个男子怀中,浑身无力,眸中潋滟着水雾,气息不匀地轻微喘息着。 “阿白”,他轻轻叫着他的名字,温软双唇霸道地啃噬着他如天鹅般细腻优美的脖颈,又一路向下停留在那片小小的锁骨上,那里潮湿温润积着一窝汗水,微咸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味蕾。 顾少白沉醉着半眯双眼,又酥又痒的感觉随着他的啃咬一波一波地侵蚀着身体,不禁吭吭歪歪更加瘫软如泥,他勉力地推开他,“周沣,停下来”,他转了个身背对着他蜷缩起来,小声说道,“受不了了,再来一次我就要死了”。 周沣扳着他肩膀微一用力就把他翻转过来,双唇覆那双眩然欲泣的眼睛。 少白赶紧缩到被子里蒙住了头,笑着求饶道,“好了,好了,你每回这么三番两次的,谁能受得了。今天就放过我吧!” 蒙在被子里半晌没听到动静,顾少白心下犹疑,探出头来,看看他是不是又要搞什么花样。 周沣靠在床头,凝视着床头的青罗软幛,目光沉寂萧索,深遂复杂。“阿沣”,他轻唤了一声。 周沣将目光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移向他,怔怔地看着,有那么一瞬间,少白竟从里面读到了一丝强抑的痛楚、深沉如渊直要把人生生拽了进去,他有些害怕,轻轻摇了摇周沣的胳膊,“你怎么了?” 周沣猛然醒悟般地收回了那段令人费解的目光,温柔宠溺又云淡风轻地回了眼眸。那伤感转瞬即逝,少白眨了眨眼,压下心头一点不安,怀疑是自己想多了。 后来,重生后的顾少白终于明白那片刻的阴鸷原来不是自己的多疑,而是它的的确确地存在过。 周沣挑了少白一缕温顺柔软的长发,在指尖缠绕着,“阿白,后日是我生辰,咱们去“清月楼”,你给我过生日可好,就你和我。” 顾少白想了想,“在这儿不好吗?你这宅院古朴幽静,我很喜欢。既然就咱们俩,在哪儿不一样?就在院子里的梨树下摆一桌子,叫上平叔,如何?‘清月楼’是京陵最大最好的馆驿,四周广厦千间,俱是饭庄客栈、秦楼楚馆,来往都是达官显贵,我怕遇到什么人,不方便……”少白的确心里不无担忧,他和周沣的事儿,违反天理,背逆伦常,在他想好对策之前,必得瞒住所有人,否则一旦让顾家知道,定然是鸡飞狗跳,再无宁日。 “我听说‘清月楼’里来了支南方的戏班子,编的折子戏有趣得紧,我订了包房,肯定不会让别人看到咱们在一起”,周沣在他淡粉薄唇上轻轻硺了一口,又伸手掐住他腰间软肉揉来捏去,“小东西,这还不肯么?” 少白被他弄得麻痒无比,笑得几乎喘不过气儿,“好,好……依了你了……” 第2章 流年真似水 ...... 快到城东,少白舍了大路,专挑狭窄小巷绕来绕去,终于来到“清月楼”的后门。别看前面大街热闹无比,后街小巷却偏僻得很,甚少有人经过,即使有人经过又有谁还会在意一个匆匆擦肩而过的路人呢? 平叔已经等了很长时间,远远地迎了过来,嘴里唠叨着,“我的少爷,你可来了,公子已催问了好几次了。我说要马车去接您吧,您坚持不用,从西边到东边要走好远的路呢,看这一头汗……幸亏我一早备了手巾卷儿,”边说边递给他一块洁净的湿帕子,“快擦擦。” 少白停了脚步,接过来将汗水拭了拭,突然,向着平叔深深施了一礼,把平叔吓了一大跳,“平叔,这半年多以来,劳烦您总是忙前忙后,风里雨里,迎我来送我走的,还记挂我的口味爱好,每次备在宅子里饭食,都是我爱吃的……”,顿了一顿,又道,“我,我和周沣这样的相处方式,您没有看不起我,把我当作那倡优之流,我感激不尽……无论……无论以后我们会走到哪一步,您的看顾之情我总是要承的,如果有机会,一定会报答您。” 平叔将他一把扶起来,眼中已有了混浊之意,他满面皆是疼惜之色,口唇嗫嚅了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说,“顾少爷,您,您……,我……”心内一团恐慌,顾少白玲珑剔透,端方如玉,却被公子利用,当作报复工具,马上就临灭顶之灾,一念至此,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清月楼”是一幢四层正方形的驿馆。一楼的正中间是个方形木台,歌舞戏目都在此表演,四周是散座,二楼挑空,沿着圈儿的是一间一间包房,挂着浅红的轻罗纱帐,账缦皆用南方特有的响云纱裁制而成,透光性极好。外面灯火明亮,里面的客人可清晰地居高而下看到木台上的表演,下面的人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到楼上包房里的情形。 后门与上二楼的木制台阶相通,平叔引着少白径直进了最靠里的一间包房。 周沣就着一个姿势已坐了良久,英挺俊颜上蒙着一层阴翳,胸中有万顷波浪滔天而起,难平难安。他恼怒地揉了揉眉心,这是怎么了,当初一步步运筹帷幄地设计查办宇亲王卖官鬻爵贪墨军饷时也没有如此犹疑不决、惶恐难安。他心内冷笑一声,一个小小的顾少白难道还能左右得了他的决定么?答案当然是不可能。 门帘一挑,平叔在身后道,“公子,顾少爷到了。” 转身间,阴郁尽去,一张热情温和的笑脸迎了上来,“阿白,你可算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害我担心一场。” 顾少白微微一笑,“来时有点儿事儿耽搁了。应了你的事儿,怎么会反悔呢,何况,今儿是你的生辰。” 周沣携了他手入座,包房虽然不大,但胜在干净雅致。靠近栏杆一张檀木小圆桌上摆了四样菜肴和一个长颈玉瓶。菜式荤素搭配,精致美观,看起来就色香味俱全。 下面戏台子上的折子戏已经开唱,少白细细听去,“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催花御史惜花天,检点春工又一年……蘸客伤心红雨下,勾人悬梦采云边。” 平叔将二人面前酒杯斟满,周沣给他使了个眼色,道,“平叔,你退下吧,去安排我交待的事情。”平叔深深地望了少白一眼,转身退下,可惜少白醉心于折子戏温软缠绵的爱情故事中并没有看到这意味深长的一望。 从周沣一侧看去,少白面向台下,露着玉脂凝结的一张侧颜,双眸闪亮,灿如星子。他一手托腮,上身微微前倾,隐约可见鬓发下洁白如玉的颈项和脊椎骨的完美流线,淡绿薄衫的身影静静坐着,如同一竿细细的翠竹,纤细柔和,温润优美。 第3章 戏如人生 “真是好戏”,少白悠悠赞道,“果真是行腔优美,柔漫悠远!” 周沣呵呵笑道,“你喜欢就好,我还怕你不爱听呢!”他将箸子替给少白,“唱得是什么?” 他转头看周沣,目色凝滞,还带着沉浸在折子戏中的叹息,“无非一段缠绵婉转的爱情故事罢了”,少白语声中略带忧伤,眼眸深处泛着一丝潮湿,“这世上求而不得的爱情故事太多了。很多事情,不是全凭喜欢就可以了。” 今日周沣穿着与往日不同,从里至外三层绮罗锦裳,领口袖口层层叠叠遍绣银色圆形云雷纹,宽袍敞袖,端的是高雅华贵、英气逼人。 少白心中赞赏,面带笑意,举起杯子道,“今儿的阿沣着实英俊潇洒,贵气逼人。就借着这贵气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吧!” 周沣不依他,举着酒杯并不饮,眼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说这么客套的祝寿词,明摆着糊弄我呢,不行,重新说过。” 顾少白低头想了良久,再抬起头来眼底暗波微澜,面上一片真挚,“阿沣,世事无常,我虽对你身世不太了解,但看你言谈举止应是世家子弟……我委身于你,实是因为喜欢你。我不会对你有任何要求,你也不要对我心存愧疚。我能陪你多久便多久,到你娶妻生子或者到你厌倦这段感情”,他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而出的酸楚压回眼底,“我祝愿你终可找到与之携手白头之人,到时,无论我在哪里都会笑着看着……”,少白喉头哽咽,再也无法继续,只得仰首一饮而尽,随之咽下的还有滚烫的热泪,放下杯子,面上笑意盈盈,除了微红的眼眶,全无一丝愁苦。 周沣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将酒猛地倾入口中,台下“咿咿呀呀”正唱到“翦不断,理还乱,闷无端……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 …… 少白酒量浅,加上心内郁结,七八杯下肚,已是头重脚轻,坐立不稳。周沣扶着他,上了三楼最里一间客房,这客房前日里就订下了,就为着今天。 这间“清月楼”顶级的上房,只针对身份尊贵的达官显贵,从内里陈设便可窥见一般。房内宽敞明亮,正中是一套的金丝楠木八仙桌椅,内堂被一扇刻花蜀绣大屏风隔开,进得里间,左手一张黄花梨书案,右手一张湘妃榻,最里面靠墙放着一张柔软精致色泽典雅的紫檀雕花大床,软烟罗的绯红纱缦层层叠叠,如烟似梦。 周沣将少白半扶半抱地扶至床前,少白脸颊飞着红晕,双目浸着雾汪汪两泡水,半昏半醒。在周沣给他去鞋剥袜之时半边身子软倒在床上,呼吸之间喷着浓重的酒气。拉过雪白的柔软锦被给他盖好,少白半闭着的眼睛睁开阖住,复又睁开,如此反复几回,终是敌不过醉意恋恋不舍地沉沉睡去。周沣退后两步,怔怔地望着床上锦被里的人儿。 瓷白的脸上两酡浅浅的红晕,长而黑的眼睫无比乖巧地趴伏在眼睑处,像蝴蝶的羽翼小心翼翼地舒展着,错落有致,根根分明,眉头轻轻蹙着,似有什么解不开的心事困扰着。 门外轻轻叩门声响起,周沣募地清醒。 “公子,德瑞居的寿宴就等您开席了”。平叔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屋里的人,轻声说。 “你在这儿看着,等我回来”,周沣整肃了衣袍,目光在少白脸上流连许久,终于狠一狠心大步下楼离去。 第4章 步步陷阱 静静一方斗室,一幅八尺中堂挂在大门正对的白墙上,用行书写就两行诗: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笔迹如行云流水、酣畅自然,细细看去,未有款识,不知何人所书。中堂下是一张长长的檀木条案,淡淡香烟自一只造型优美的三足祥兽熏香炉中旋绕而出,袅袅盘旋良久方丝丝缕缕地散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是用沉水香、白檀香等二十余位珍贵香料制成的零陵百合香片。 其余两面墙上也挂了几幅字画,有题跋有款识应是出自名家,最吸引他的是屋子正中一张琴几上放着的一张神农氏文武七弦琴。 他盘膝缓缓坐于琴案之后,细细端详,此琴以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髹紫漆,琴轸处刻五字篆文“泠然希太古”。他双手抚上琴弦,轻抹慢挑,一首《长清》泠泠倾出,琴音温劲松透,纯粹完美,初时若釀雪纷纷错综飞舞,中段风鼓琼林,直至慢慢天高日暖、雪消崖谷,尾音在山河一色中渐渐消散,盘旋缠绕,聚于一室良久不肯散去。 “啪,啪”谁人鼓掌击散一室温凉。募然抬头,一俊逸非凡的华衣少年站在门口,背靠春日煦阳,绽开温柔无比的笑颜,“好曲!妙人!” 那么一瞬间,少白想起一首诗: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原来这就是一见而钟情的感觉,原来相遇并不只是擦肩。 斑驳光影迷离变换,两个男子倚于床头交颈缠绵,深情缱绻,他仰着头轻轻喘息呻...吟,沉沦于痛苦与舒畅交杂的快感中,身心无比愉悦,那具健硕挺拔的身躯在他身上恣意驰骋,粗鲁中裹挟着柔情。他在大汗淋漓中仰起脖颈,双目迷离中看到那人慢慢地抬起了那头,那是一张自己全然不识的脸,阴鸷狠戾,眼中透着恶狠狠地刻骨恨意,牢牢地盯着他,一丝狞笑渐渐浮上唇角,像毒蛇吐出鲜红的信子,飞快地向他伸来...... 少白“啊”地一声惊醒,神色惊惶茫然四顾。平叔听到响动,快步走了过来。 “顾少爷您醒了,我吩咐人熬了醒酒汤,您喝一点?” 看到平叔,他略略放下心来,心跳的厉害,好端端地怎么做了这样一场梦?闭住眼睛,平复了下梦中带来的惊悸,一种隐隐的不安随着心跳声缓缓蒸腾起来。 平叔出去不久就端着一个青瓷小碗回来。少白勉强起身接过小碗喝了几口,“这是哪里?阿沣人呢?” 平叔接过碗,“这里是清月楼的客房,我家公子突然有一点要事急须去办理,临走之时吩咐我在此侍候顾少爷,他不久即可回转。” 少白应了一声,仍感到四肢乏力,复又躺下缩进被子里,想是酒喝得太猛了些,头依然痛得很。 周沣神色匆匆赶回清月楼后门时,平叔正站在门廊下恭候多时。他看了平叔一眼,就往楼上走,“他醒了?” “是”。 即将到楼梯转角处,“公子”,平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周沣回过身来,对上平叔的目光,“您......您......确定要这么做了么?”他语音微微颤抖,目光中流露着深深的恳切。 周沣转过身去,“我布置了大半年,为的就是今天,你莫不是要劝我放弃?”他转回身去抬脚又蹬了两级台阶。 平叔仍然怀着一丝希望,“可......可.....他是无辜的啊......” 周沣身形微顿,停住脚步,闭起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他生在顾家,便是错!” 第5章 识人终知心 “唉哟,看看我去了这么久”,周沣喜笑颜开地走到床边一把搂起少白,“心肝儿,等着急了吧?” 少白羞涩地一推他,“混说什么呢,平叔还在。” 周沣看向平叔,在少白看不见的方向,目中全是冰冷,“去吧!” 平叔被他冷意十足如冰似刀的眼神吓得一哆嗦,知道是再不能多言,心下惶然,只能垂首退下。 少白使劲闻了闻他衣裳,奇道,“你出去做什么去了?怎地身上如此大的酒味,按理说你没喝几杯啊?” 周沣脸色微变瞬间又恢复如常,捏住他的下颌,“你这只小狗,闻来闻去的,我看你闻出酒味是假,闻出别的味道来才是真”。说罢,一口咬上他温润嘴唇。 少白冷不丁地吓了一跳,伸手欲推他,本就没他力气大,再加上醉后手脚酸软,很快就放弃了挣扎,任他如狼似虎的可劲儿啃噬。周沣如同久旱逢甘露般使劲吮吸他的下唇,直至双方口中充斥了满满的血腥味道,才发现少白下唇红肿流血,竟是被他吮破了。 周沣目中浮显一丝愧色,拇指抹掉他唇上渗出的一滴血珠子,“疼么?” 少白面色有些苍白,眸中却流光溢彩,目如朗星,略带羞赧地浅浅一笑,“我愿意......” 这笑容满含爱恋,竟让周沣瞬间失神,有那么一刻甚至想停止计划。 不过很快,他断然摒弃了这个念头。 一双纤纤玉手缠上他的脖颈,周沣身体早已滚烫似火,他丝滑如玉的肌肤触手温凉,这一丝儿凉意如星星之火瞬间燎原,把周沣胸腹之间的冷静炙烤得干干净净。 舌尖流连在背脊凹陷处自上而下,一节儿一节儿打着圈的舔噬。一股又酥又痒的感觉直扑心脏,少白心难自持,将头高高扬起,曲起颈项轻呼出声。 ...... 周沣双唇紧咬,肆意驰骋,他心内苦痛,带着决绝去赴这最后一场爱的飨宴。 裹着疼痛的酣畅排山倒海般一波一波袭来,少白将脸埋入锦被大口喘息,只觉灵魂离体,在云端和地狱兜来转去,全不由己。眼睫挂满细碎水滴,入眼红帐扭曲般飘摇,迷蒙中,恍惚又看到那个人自阳光中走来,一抹浅笑,动人心旌,“好曲,妙人!” 软糯的身体挂满细汗,绢纱宫灯下玉色流转。余醉和疲惫一起侵袭着他渐渐模糊的思维,在这场情宴的尾声,顾少白终于朦胧睡去。 沉醉不知归处,方知酒浓情重。 几许柔情,几许蜜意,终于随着曲终,而人散! “啪”,顾少白募地睁开眼,脸颊吃痛,被这莫名一巴掌打得头晕脑胀,眼前阵阵发黑,双目老半天无法视物。等彻底看清楚了,吓了一大跳。 面前的周沣怒睁圆目,面容狰狞狠戾,可不跟梦中人一样的表情,少白吓坏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缩在被窝里一动也不敢动,连挨了一巴掌的脸火烧火燎的疼也全然顾不得了。 周沣赤...裸着半坐在锦被里,气急败坏地大喊,“来人哪!” 就听外面“呼呼啦啦”地一阵儿盔甲脚步声响,冲进来十几个官兵,为首的正是平叔。 “你们都干什么吃的,我屋子里进来人都不知道,要你们有何用?”周沣怒不可遏得吼道,“还不给我绑了!” 平叔朝后面一挥手,两个兵士过来一把就把顾少白从床上扯起来,全然不管他此刻身无片缕遮身,就要上绑。 顾少白纵然不明事情原委,然这样裸于人前,他终究不愿,于是拼了命的挣扎喊着,“阿沣,究竟发生何事,为何如此对我?” 周沣一步跨下床,走到他跟前,扬起手,稍微迟疑了一下,终于“啪”地一下,又狠狠落在他脸上,将他的脸打得别过一边去,“凭你这贱货也配唤我的名字?” 顾少白被打得头晕眼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慢慢转过脸,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周沣,目中尽是惶惑、恐惧和不安,被撕裂的唇角汩汩地渗出血来。 周沣对上他惊惧的目光,心中一颤,别过脸去,哑着嗓子道,“赤身露体,成何体统”,朝平叔使了个眼色。 平叔会意,抓起床上那件雪白中衣扔了过去。两个兵士胡乱给顾少白套在身上,将他按跪在地上,双手反扭在身后,拿了麻绳狠狠地绑缚起来。 顾少白脑子里乱成一团,发生的一切像在噩梦里一般,不真切,又恐惧。漆黑的眸子里光芒散乱,眼底泪光盈动,半晌,肩膀似乎要被折断的疼痛,将他的神智唤回了些许。 他抖着唇,哆嗦了许久,才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声音虽轻,却一字不落地都落进周沣的耳朵里。他冷哼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瞟了平叔一眼。 平叔看看少白,目光中饱含着歉意,转过头吩咐兵士道,“把嘴堵了。” 两个兵士四下里没看到堵嘴物,干脆从他衣摆处撕了布条团了团塞在他嘴里,怕他吐出,又用剩余的麻绳使劲勒住,在脑后系了个死结。 平叔这才单膝跪下道,“王爷恕罪,奴才一时不察,这才被歹人有机可乘。” “王爷”,这个词落到少白耳朵里不啻于晴天霹雳,他是王爷?从在“方远斋”见第一面,他就告诉他,他是南边富商之子,来京陵贩卖丝绸茶器,他叫周沣,难道,这一切皆是假的......少白心中慌乱,四肢酸软,整张脸指痕密布,浑身疼痛,疼到几乎麻木,如不是有兵士压着他肩膀,他会立刻委顿倒地。 周沣怒色稍霁,“周平,即刻带人去拘京陵皇商顾家。” 平叔答应一声,去外面点齐侍卫奔城西顾府而去。 原来平叔才是姓周,平叔管他叫王爷,大胤皇朝国姓是“慕”,少白双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早夜凉如水,丝丝缕缕的寒意慢慢渗进他的毛孔,虽然心里又惊又怕,但这入骨的冰冷反而让他方才混乱发热的思维慢慢清晰冷却下来。周沣本姓慕,联想起在议事堂里所见所闻,一个答案渐渐浮出水面,在剥去美好的外衣之后显露出内里狰狞可怕的真容。他,就是令父亲他们忧心不已,大权在握的沂亲王——慕清沣。 他本就冰雪聪明,细细想来,前因后果,环环紧扣,心下了然,多么精巧的布局!自己大半年来所耗费的光阴、所付出的情感,原来,都是一场笑话,都是一场阴谋,从遇到他的那一刻,就注定在劫难逃。一步一步走上这没有归途的路,沿途扔了自尊,扔了清白,扔了所有的东西,到头来,却还要累及家人一起受这不白之冤。 少白抬起头,向早已穿戴整齐的慕清沣望去。慕清沣也在回看他,这才是真实的他,目光凛然,如鹰似隼,华贵逼人,傲雪凌霜,盯着他的双眸深如寒潭,错综复杂,无法探究,少白不懂,也不愿再懂。 他收回目光,低了头,闭起眼睛,大错已然铸成,当知一切无可挽回。 慕清沣腰背挺直地端坐着,眼中一片虚无,只除了那个跌坐在地上的孩子,他只有十七岁,本是大好年华,才情卓绝,名贯京陵,谁不知顾家三少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是他毁了他,亲手毁了他。原以为掌控了一切,感情来去自如,可以云淡风清,一笑置之,他不过是一颗棋子,一颗除去顾家为母妃外公复仇的棋子,什么时候这颗棋子开始影响下棋人心如止水的心,他,凭什么? 方才搂抱在怀里的人儿此刻蜷缩着被绑作一团,衣衫凌乱不堪,敞着的胸怀上青紫淤痕斑斑点点,瑟瑟发抖,如落入陷阱的小兽发出微弱的喘息,他放弃了挣扎,只等猎人的砍刀挥下。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有畏惧、有软弱、有悔恨、有冰冷......唯独再没有脉脉深情。一颗心在空荡荡的胸膛里飘来荡去,无所凭依,胸腔里似乎有冷风穿刺而过,痛得几乎窒息。 第6章 落子无悔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外面人嚣马叫,顾家大当家顾钧宣,进门便看见一衣着华贵的英俊少年正襟危坐,面色不善,心知必是沂清王慕清沣,惶惶然赶忙跪倒叩首。来之前,王府卫队只负责拘人,并未告知发生了何事。 顾钧宣心下惴惴不安,大着胆子,鼓足勇气问道,“不知沂亲王唤小的夤夜前来有何吩咐?” 等了半天,不听慕清沣开口。他也不敢抬头,只跪伏在地,室内压迫的气息中不一会儿后脊梁便开始冒冷汗。 慕清沣接过平叔奉上的一杯罗山云雾,抿了一口方才缓缓开口,“近日户部要采购军粮,尔等可知?” 顾钧宣略作斟酌,方小心答道,“顾家也是皇商之一,因此略有耳闻。” 他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长眉一挑,“那么,顾家是否有意于拿下这批军粮购备的生意?” 顾钧宣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只得字斟句酌据实回答,“顾家原本有意争取,但昨日上午一番商讨后,决定放弃。” “哦?”慕清沣漫不经心道,“既然决定放弃了,为何还使出此等下作手段?” 顾钧宣心中诧异,脑中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仍不明就理,只能硬着头皮回话,“王爷的话,小人着实不明,还请王爷明示!” “啪”地一声,慕清沣将钧瓷茶盏狠狠地贯到地上,剧烈的响声和飞溅而起的碎瓷片把顾钧宣吓得险些昏了过去。 慕清沣“霍”地站起来,喝道,“把人给我带出来。” 方才,顾少白一直在屏风后跪着,他本来还在怀疑慕清沣要给顾家安个什么样的罪名,二人的对话让他清清楚楚地彻底知道了慕清沣的险恶用意。 他心下恻然,慕清沣是铁了心要让顾家名声扫地,声誉尽毁。 顾钧宣大着胆子直起身去看王府士兵押出来的人,低垂着头,长发凌乱遮挡着半边红肿的脸,衣衫破败不堪,绳捆索绑,有那么一瞬间,顾钧宣都没有认出这人是谁,直到他被扯住长发被逼抬起了脸,顾钧宣身子如遇雷击般一震跌坐在地,“少......少白......?” 他颤颤微微地想挪过去看清楚,但惊吓过度导致双腿软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只能挣扎着转过脸,嘴唇哆嗦了半天方才发出声音,“王......王爷,少白,他......他所犯何罪?” 慕清沣用眼角扫了顾少白一眼,痛惜一闪而过,迅即湮没于眼底阴翳,冷嗖嗖地开口道,“他所犯何罪,顾大当家当真不知么?” 顾钧宣深吸了一口气,毕竟是顾家当家,也曾风刀霜剑里摸爬滚打,勉强压下些心底惶恐,强自镇定下来,知道今儿这祸是怎么也躲不过了,“请王爷明示!” 慕清沣冷笑两声,森冷的眼神盯着顾钧宣,“既然顾当家揣着明白装糊涂,少不得我指点一二”,顿了一顿,声音突然变得凌厉,“顾家为谋夺军粮购备,诡计百出,为达目的趁本王生辰之日,酒醉神迷之时,以男色惑之,是也不是?” 顾钧宣一霎那总算明白了今日这局是要置顾家于死地,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少白怎么就成了这死局上的关键一子,既然如此,他索性得弄个明白,“王爷明察,顾家清白,不容有辱。要知道,攸攸众口,王爷未必能只手遮天。” 慕清沣冷笑几声,他本面目冷峻,轮廓深遂,此刻在绢红宫灯下却透着说不出的阴冷,“顾当家,既然如此,我不妨请出几样证据,你方才明白,我并非只手遮天,而是天要亡你顾家。” 说罢,一挥手,房门洞开走进两人,“这两位一位是大理寺卿郭朝义,一位是户部尚书王简,郭大人你或许不识,但顾家作为皇商已久,与户部多有来往,这位王大人,顾当家应该识得。” 又转向郭、王二人道,“二位大人,烦请告诉这位顾当家,今日是否本王生辰。” 王简向慕清沣微一施礼,面向顾钧宣,“不错,今日王爷生辰,在隔壁的德瑞居大排筵宴,朝中重臣皆有参加,我等也在被邀之列。酒过三巡后,王爷不胜酒力先行离席。” 郭朝义也紧接着点头附和王简的说辞。 慕清沣眼神锐利盯着顾钧宣,让人联想到一头盯住猎物的狼,被它咬住咽喉就会顷刻毙命,“我府上的总管周平,将我送至早已订好的清月楼客房,又返回德瑞居替我送客,我饮酒过度神智不清之际,你这个好儿子顾少白不知怎地避过了守卫爬上我的床,趁我酒醉与我行那苟且之事,还恬不知耻地替你们顾家讨要那军粮购备权,真真可笑可恶至极!” 说罢,转头看了顾少白一眼,闭上眼睛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缓缓睁开,“不信,你可问问你的好儿子,他可知道今日是我生辰,他可是主动爬上我的床,他可是与我行了那龌龊之事?” 顾钧宣缓缓站起身,哆嗦着走到顾少白面前,双膝一软跪在他面前,声音颤抖却一字一顿地问,“少白,沂王爷说得都是真的?” 少白一直低着头,谁也瞧不清他脸上表情。听到顾钧宣的问话,他方慢慢抬起头,面色平静如一泓清水,眼眶发红,看向父亲的目光满含羞愧之色,他口不能言,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顾少钧随着他的点头颓然跌坐于地,面色憔悴,好像突然之间老了十岁,往日沉着面容此刻惨白不像活人。少白三岁失母,自小极其聪慧,又善良大度,性子温和沉静,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再加上面貌秀雅,在京陵中素有美名。他心中如冰浇火烧怜痛难捱,顾家虽是商户,却也百余年来禀承诗礼传家,忠厚继世。此事虽人证物证俱全,可知子莫若父,知道他是上了当,但这当上得不仅赔了自身名节,还赔了顾家百年声誉,甚至顾府几十口人的性命。 思忖良久,顾钧宣面向慕清沣深深跪拜,触地有声,再抬起头来,额头一片红肿,目光清亮,仰头道,“沂王爷,这罪名顾家认下了。顾家三子顾少白,不知检点,德行有亏,做下这等丑事,污了王爷名节,是顾某教养之失,所犯罪责由顾钧宣一力承担!” 慕清沣凝视着灯下修长如玉的双手,淡淡一笑,“此事事关皇家声誉,不知道的以为是我私德有亏呢,你一人,承担得了么?” 顾钧宣又是一个响头重重磕下去,“但凭王爷处置,顾家绝无疑义!” 虽然等的就是这句话,慕清沣的心里却怎么样也高兴不起来。他的手指痉挛般微微发抖,强忍着不敢再去看那张苍白无助的脸。闭上眼睛,嫣红烛光下可见他嘴唇也微微发着抖,只不过没有人敢直视这位如今权倾天下的王爷罢了。 屋内一片寂静,只听得屋角铜壶滴漏的点滴水声,一声一声砸在少白安静的心里。他低垂双目凝视着面前光可鉴人的地面,人影绰绰,反射着杂乱的光芒。突然之间觉得什么爱啊恨啊的都从四面八方逃遁出去,只留下一颗空旷的心,站在冰天雪地的黑夜里,任四面八方冷风吹袭,渐渐停止了搏动,原来心真的是可以死的!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每一个人都以为时间停止了运转,才又听到慕清沣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我令,皇商顾家为谋私利,不思敬仪,罔顾纲常,有愧皇恩,着令户部收回其皇商称号,罚没家财,赶出京陵,永不得返。” 顾钧宣心下一松,知道慕清沣临了放了顾家一马,并未赶尽杀绝。此罪可大可小,他本可交由大理寺审理,以藐视皇恩,陷害亲王之罪,重则满门抄斩,轻则全家流放。如此这般,已是最好的结果,赶忙叩首谢恩。迟疑了一下,复又恳求道,“敢问王爷打算如何处理顾某这不肖子。” 慕清沣似乎倦极,闭了闭眼,右手轻轻一挥。 平叔低声道,“他命好,王爷不打算追究了,还不谢恩。” 顾钧宣赶紧又叩了头,站起身去扶顾少白。奈何身心俱是疲惫不堪,自己身体都摇摇欲坠如何扶得起他,强忍着眼泪,经过周平的同意,将一直候在外间的顾青白唤了进来。 顾青白进屋先向慕清沣跪拜行礼后,方才去看少白,一望之下,一股酸楚直冲眼底,眼泪几欲喷涌而出,父兄平日百般疼爱的琉璃般的人儿,此时像一团破碎的棉絮,沉寂无声地趴伏在地上,了无生气。 顾钧宣颤抖的手老半天才解开他勒在肉里的麻绳,粗糙的麻绳深深勒入肉中,衣衫破裂之处,可以看到洇出的血色,碎瓷深深扎进膝盖,血流不止,根本无法站立行走。 绳子解开,双臂麻木已久,青白含着泪,帮他解开勒嘴的绳子,掏出口中布条的刹那,少白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染红半敞的衣襟,又星星点点地溅洒了一地,他强撑着逐渐模糊的意识,不肯就此睡去,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 慕清沣本来在一旁冷眼瞧着,少白喷溅鲜血的刹那,他猛地站起来,向前踏了一步又生生止住脚步,重新坐回檀木圈椅上,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却恍然未知般,仍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只是那双眼睛却再也装不了冷硬漠然。 青白俯下身掐住少白膝弯,将他背起,和父亲一起再次欠身谢恩,方背着顾少白出门而去。 自始至终,顾少白都没有再向慕清沣这边望过一眼,直至消失在回廊,也终未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大大,请收藏哦! 第7章 家法 夜很深了,灯烛渐暗。屋子里的人早已悄悄退下。慕清沣保持着少白离开时的姿势,久久未动。不知过了多久,天边都现了一丝晨曦的亮光。 周平端了盏热茶放在桌子上,轻声说,“王爷,累了一夜还是赶紧歇歇吧!” 慕清沣一言不发,也不知听到了没有,仍旧坐着,目光直直盯着门口,想说话时,才发现胸腔咝咝地疼,如一把小刀在胸口上划来划去,他猛地弯腰大声咳嗽着,一股血腥涌至喉咙口,又被他生生咽下。 “王爷”,周平想上前扶他,被他轻轻挥开。 他喝了口茶,扶着桌子闭上眼喘息了一会儿,直到满口的血腥味不那么重了,才睁开眼睛,“平叔,你心里是不是怪我心狠?” 周平道,“王爷为母报仇,使些手段无可厚非。” 慕清沣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周平告退,正要开门时,身后幽幽传来一句话,极轻极低,尾音几乎轻不可闻,“着人盯着顾府,我怕少白他......” 顾少白趴在兄长的背上,忍了许久的眼泪顺着顾青白热热的脖颈蜿蜒而下,打湿了他背上的衣衫,就那么泪如泉涌地流啊流的,怎么也流不完,直到他完完全全地昏睡过去。 心中有事未了,顾少白只睡了两三个时辰就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见二哥在床沿坐着,眼底乌青,面容焦急,怔怔地发愣,连他睁开眼睛都没注意到。 “二哥”,顾少白伸出手,青白赶紧将它握在掌心。 他坐起身来,发现膝盖的伤口已被包扎好了,正泛着微微刺痛的疼,“二哥,谢谢你!” 顾青白笑了笑没说话,从床边小几上端了一碗熬得香气四溢的五谷粥,喂他吃,顾少白只吃了几勺,心里难受,摇摇头。 顾青白放下碗,愣愣地盯着顾少白,半晌,他伸出手去摸了摸他青红交错的脸,“还疼么?” 顾少白轻声道,“不疼了。” 顾青白嘴唇嗫嚅了老半天,欲言又止。 顾少白苦笑一声,“二哥,说吧,事已至此,还有何不可说的?” 顾青白语音控制不住地颤抖,“阿白,父亲叫你去祠堂。” 少白闻言身子一僵,随即释然,该来的总会来。自己所犯滔天大罪令家族蒙羞,百年清誉,毁于一旦,三代根基,一朝坍塌。这并不是迁出京陵就可以掩盖的事实。 顾钧宣坐在正中位置,顾靖宣、顾康宣分坐左右,各家叔伯兄弟分立两边,目光都聚集在少白一人身上。 头顶一块巨大额匾,黑底金字,上书“高山景行”。少白跪在匾额之下,安安静静的,膝盖的伤口又开始叫嚣着刺痛不已,但他却一动也不动。 “少白,你可知错?”顾钧宣的声音威严粗砺,心中万分难过,但他不得不硬下心肠。 少白轻垂眼帘,轻声说,“少白知错。” 堂上鸦雀无声。 顾钧宣定定地说道,“顾少白,你年少轻狂,罔顾人伦,不思检点,做下如此悖德忤逆之事。因你一人累及全族,顾氏一族百年声誉毁于一旦,数代积累一夕皆无,被逼离京沦为世人笑柄。如若留你,上愧对列祖列宗,下愧对后代子孙。今将你重责五十家法,宗谱除名,赶出顾家,从此你再不是顾氏子孙!” 这席话如同晴天霹雳落在他头上,他起初不信,环顾众人皆面色沉郁的脸,突然声嘶力竭高声大喊,“不要......父亲,不要赶我走......”,他宁愿被活活打死,也不愿被赶出顾府。这里有疼他的父亲、兄长,这里是他的家,离开这儿,他该去哪儿,又能去哪儿? 他膝行过去,全然不顾膝上血迹已渗透了包扎的布条,他抱住顾钧宣的小腿,惶恐地连声喊道,“爹,我知错了......是我不好......以后再不犯了,你打我多少鞭都可以,就是别把我赶出去啊......” 顾钧宣脸上老泪纵横,心如刀割般,可是面对满堂顾氏子孙只能硬着心肠,声音喑哑地说,“阿白,顾氏一族将近百余人,差一点被你累及了性命,你一人性命是小,顾家清誉是大。不处置你,即时回了南边,也依然无立锥之居啊!” 顾少白心中乱糟糟一团,话虽入耳,却像没听到一般,只一味地害怕被逐出府,仍旧抱着父亲小腿小声哭泣,哀哀求情,令在座的许多人都潸然落泪。 他仰着头,漆黑的眼珠隔着重重水雾,巴巴地看着顾钧宣,“父亲,您怎么罚我都行......别让我走,行么......” “父亲”,顾青白实在心中不忍,刚想给少白求情。 一边儿的二当家顾靖宣冷喝道,“青白,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吗?少白他罪恶滔天,我顾家实在是容不下这样的孽障,不如此处置,岂不是姑息养奸,任犯多大的错儿挨顿鞭子都可了事,还要这顾家家规族训做什么?” 顾青白嘴唇翕动,不敢再继续说下去,退到一边默默落泪。 顾钧宣抬起颤抖的手,给少白抹了抹脸上的泪,一遍一遍地用手指描摩他精致的五官,心里像被泼了滚油一般,五脏六腑疼得难以忍受。从小如珠似宝地疼了十七年,怎么舍得就这样丢了他! 良久,他抬起衣袖擦了擦老泪纵横的脸,知道是该做了断的时候了,“少白,别怪爹心狠......离了顾家,你也要好好的......” 说罢,他狠了狠心将顾少白推得跌座在地上,喝道,“请家法!” 顾家家法是一支五尺长三指粗的银丝软鞭,用牛筋缠以银丝制成,顾家子弟平素里温良恭俭,少有受罚的。 顾少白自小养尊处优,身娇肉贵的,要让他足足承受五十鞭,不啻于夺去他半条性命。 两名族中子弟不由分说将少白拖拉至祠堂正中地上,牢牢按住,其实就算他们不按,他也无力再躲了。 他跪在那里心中一片死灰,眸中两抹清凉,心里明了,一切回不了头了,唯有自己离开才能平息顾家所有人的怒火,也是父亲对阖府上下的一个交待。 “啪”的一声,银丝软鞭带着风声呼啸着落在背上,疼痛令少白脑袋蒙了一下,随即重重地扑倒在地,随之而来的是挨打的部位火烧般的疼痛,皮肤被撕了个长长的口子,鲜血很快渗了出来。 他紧紧咬着唇,以手撑地,重新跪起来。雨点般的鞭子落在身上又带起细碎的血肉,起初是撕心裂肺的疼,后来,看着飞溅在地上的血滴,疼着疼着,好像就麻木了。他紧紧咬着牙关,攥紧拳头,忍住几欲冲口而出的叫喊,任凭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再流出细细的血。 那些是真是假的情缘在记忆中仍然流转,每一秒钟都像从神经中剥离一般疼痛不止。他呵呵地低声笑着,笑自己可怜可恨,被所谓的一见钟情害得体无完肤,万劫不复。他的笑容,他的温存,他的霸道......都是假的,就没有过一点点真! 十七年,顾少白,你枉活了! 一滴血自唇边坠落,落地成花。放下了所有的执念,放下了所有的痴缠,面上泪痕尤在,心中已荒芜一片。十七年漫长岁月,等来了只影转身无牵绊。 少白第三次幽幽醒转,发现执刑人已退开。青白满脸是泪地扶着他,他声如蚊蚋喃喃地问,“二哥,打完了么?”青白哽咽着点了点头。 少白挣扎着跪起来,以头触地重重磕了三下,抬起头来额头红肿一片,更衬得肤色苍白如纸,“少白不孝,叩谢父亲大人养育之恩......父亲,珍重!” 又环顾四周以头触地,铿然有声,“各位叔伯兄弟,少白累及顾府背上恶名,万死难辞其咎,少白就此拜别!” 堂上鸦雀无声,顾钧宣沉默着点点头,两行眼泪从紧闭的双眼中缓缓流下。 在顾青白的搀扶下少白颤颤微微地站起来,浑身白衣被鲜血浸染,衣白血红甚是刺目。他眼前一阵晕眩,扶着青白的手静静地站立,等着晕眩过去,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手,浅浅一笑,“二哥,少白走了,保重! 脚步虚浮,踉踉跄跄下堂而去。 这笑容像根针,直直刺在顾青白心尖上最软的地方。 顾青白追了两步又停下,紧咬着唇,泪眼模糊中看着一团红白交织的背影渐行渐远,终于不见了。 少白跌跌撞撞地下了台阶,朱红色的顾府大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发出轰然一声响。 几片金黄的银杏叶片被风卷起又轻轻落下,他抬起头眯了眼睛去看太阳,午后的阳光透过叶片间的缝隙倾泻而下,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照在身上感觉不到一点暖意,反而有种沁入骨髓的冰凉。 秋意愈发浓了,已是万物萧瑟的季节。 一阵秋风乍起,少白勉力挪动脚步走至银杏树下,双腿再也无力支撑身体,背靠着树干滑坐下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双目焦距混乱,渐渐不能视物,干脆闭上眼睛,耳边静悄悄地只有风掠过银杏树梢的哗哗声,心中一片宁静,仿佛一切都随风而去...... 第8章 与君决绝 慕清沣下了朝接到周平的信儿,马不停蹄地直奔当初以周沣的名义买下的宅院。 轻罗纱缦的雕花大床上,顾少白安静地睡着,面容平静,眉目舒展,莹润洁白的脸上泛着可怖的青紫红痕,额头一片红肿。 “他怎么样了?”慕清沣未及脱下朝服,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问站在床前的周平。 “顾少爷他,他......”周平声音哽咽着。慕清沣看到床边小几上扔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血衣,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周平流下混浊的眼泪,“派去守着顾府的人说,顾少爷受了家法五十鞭,被从族谱除名,赶出了顾府”,他用衣袖揩了揩眼泪,头一次悲愤交加地望着慕清沣,“王爷,这,就是您想要的么?”说罢,转身出了卧房。 慕清沣呆呆地站着,五味杂陈,有酸有苦,唯独没有大仇得报的欢喜。 半晌,他轻轻地坐在床沿。顾少白的一只手轻飘飘地搁在锦被上,修长的手苍白干净,指甲透明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他把这只手裹进掌心,才发现沁人的冰凉。床上的少白挣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翻身,但体虚力竭,还是放弃了,面上也不再是一片平静,眉心耸了耸,笼罩了一层微微的愁苦,可能在梦境中也依然是痛不欲生吧! “......我委身于你,实是因为喜欢你。我不会对你有任何要求,你也不要对我心存愧疚。我能陪你多久便多久......”话音尤在耳边,他仔细回想当时听到这些话时他的心情,是心中鄙夷,是心头暗笑,还是像现在这样痛彻肺腑?悔不当初的其实不仅是他,还有自己。 他在心底里喃喃地说,我其实早就后悔了,也许是在和你一起弹琴品茗之时,也许是共赴巫山云雨之后,也许是生辰那天对饮听到你的肺腑之言,也许......他摇了摇头,想甩掉这些让他痛苦的回忆,结果发现,那些记忆就像用一把雕刻时间的刀,一笔一划地刻在心中,不是你不想,它就不在的。自以为掌控了一切,把所有人玩弄于掌股之间,殊不知,最后一个陷入的是自己。 呼吸之间,那个少年已融入自己的生命里,一些缱绻,无论素净,还是喧嚣,都已经被赋予了清喜的味道,无声无息地濡湿了那颗冷硬的心。是时光的无情,还是流年的沧桑,让所有的一切都如逝水匆匆,去了遥远的天涯?不,这些都不是,弄丢了这一切的是自己那颗凌驾一切的权利欲望之心。 一念咫尺,一念天涯,一念拥了清风明月,一念回首已是枉然! 顾少白再次醒转已是两日以后的上午。 他睁开眼睛,室内一片光明,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青色罗账,这是来了无数次的所谓的周府的卧房。在这间房里,自己与那人无数回颠鸾倒凤共赴云雨,无数次弹琴品茗嘻笑打趣,无数次耳鬓厮磨轻声细语,原来以为的柔情蜜意,此刻想来,不过是岁月划伤脸颊开出的血色之花。 他动了动想坐起来,不料这一动浑身巨痛袭来如被巨灵神掌反复碾压一般,不禁轻呼出声。一个小丫头跑了进来,十五六岁的样子,貌美可爱,“公子您醒了,要吃饭还是要喝水。” 如同秋月一般的年纪,如同秋月一般的灵秀,看到她,不禁想起了秋月,不知她是否因为自己的离开而大声哭泣伤心不已。她扶着顾少白坐起,在他背后塞了厚厚的羽毛垫子。 “你是谁?” 小丫头声音清脆响亮,“我叫小梅,”突然又似想起了什么,“唉呀,我正煮着莲子粥呢”,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端了碗粥来,一勺一勺吹凉了喂给他。虽然没有胃口,但也不想拂了她的美意,顾少白就着她的手将一碗莲子粥吃完。 “小梅,你是哪里人,怎么在这儿?”少白问她。 “我父母双亡,母亲临终时嘱我来京城投奔大伯,结果来了才知道大伯早就搬走了,我正想着找个荐人看去哪个府上给人当丫头,结果遇到周管家,我就来了。” 少白听明白了,这小丫头什么也不知道。 现在全城怕是早已传遍,顾少白虚有其表,其实是个偷合苟容的卑鄙小人,慕清沣怎么可能从他王府里派人来侍候这个声名狼藉之徒。 他不知道是带回了自己,或许是周平,也或许是慕清沣,也不知道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他突然呵呵冷笑,如今已是山重水复,还在乎这些做什么,任它天长水远,我自有我的去处,谁都管不着! “公子,您笑什么?”小梅奇道。 顾少白摸了摸唇,还真是在笑,“没什么,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儿而已。” 打发走小梅,顾少白重新打量着这间屋子的陈设,还如往日一般,各样摆设私毫未动。室内飘着零陵百合香若有似无的清香,他的目光落在东墙下的一架古琴上。 忍着周身疼痛挣扎着下了地,盘膝而坐,捧起这架古琴,轻轻抚着古琴背池上的四字篆文“九霄环佩”。 “你若喜欢我买了送你如何?” “不必了,此琴价值连城,少白无功不受。” “千金易得,知音难求。” 话尤在耳,一转身却已物事人非,只恨自己没有生具一双慧眼,如果稍微看得清楚些,可能就不会落得如此瑟瑟不堪。 就那样静静地坐了半晌,胸膛里那颗衰败的心细细裂缝无限延伸成网状终于轰然碎烈,好像听到了一阵“唏哩哗啦”的碎响,他惊惧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情深似水的眼睛。 慕清沣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好些了么?” 阳光从背后打来,给他挺拔的身形笼上了一层耀目的金边,勾起的唇角使冷硬的轮廓带了一点柔美,声音如往日般和煦。 少白像望着陌生人一般打量着他,片刻之后又将目光默默无言地重新移到琴上。 慕清沣等了很久,他想他可能会哭会闹会打会骂,那么,他会哄会认错会承诺以后对他好,但是顾少白什么都没做,只是坐着,一动不动。 “地上凉,回床上去吧”,他伸出手去想扶他起来。 顾少白用手轻轻一拨,“别碰我,仔细脏了您的手,沂亲王。” 慕清沣讪讪地缩回手,尴尬地说道,“阿白,你有什么就说出来,要打要骂都随你,我......” 顾少白突然抬起头,反问他,“王爷认为我应当说什么?” “其实......其实,我是真的喜欢你”,慕清沣已顾不得自持身份,他是真的心疼,真的痛心疾首地想挽回他,“我们还可以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被蒙在鼓里,任你戏弄?陪你上床?自甘下贱?”少白讥讽地笑了笑。 “不,不,”慕清沣慌忙摆手,目光直视着他,“我以后会好好对你!” 顾少白歪着头想了半晌,神情无辜又可爱,呵呵笑道,“留下来?以什么身份留下?你的娈宠,你的玩物,还是你不能示于人前的情人......或者是你利用完还暂时舍不得丢弃的棋子?” 他闭上眼睛,瞬即又睁开,笑容突然就不见了,眸中沉静,再无一丝流恋,叹了口气,“算了吧,别舍不得了,沂亲王,现在的我身败名裂,已再无任何利用价值了!” 少白随手轻轻一拨,泠泠弦音激荡而出,本已释然的心忽地涌起一丝酸楚,他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哽咽咽回胸腔。 慕清沣听他琴音愤懑哀婉,忍不住轻轻抚住他冰冷的指尖,冰冰凉凉的触感顺着他掌心向上蔓延,如一把冰刃在心头上翻来搅去,该如何做才能挽回这颗比冰还冷的心? “王爷”,顾少白轻轻缩回手指,冷冷说道,“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都请您收回去吧,少白不敢要,也不想要了……”他怜爱地抚摸琴身,“方远斋偶遇是假,一掷千金赠琴是假,床第浓情蜜意是假,对酒当歌贺生辰是假……”,他莞尔一笑,有种决绝的风姿,“我真真切切地活了十七载,却抵不过这虚虚假假的大半年……只是可惜了这九宵环佩……”。他凝视着面前这个男人,他的目光真切不似作假,又随即暗暗发笑,他哪一次不是真的作假? 真作假时假亦真,是自己眼瞎,蒙了心智,真假难辨,与人何尤? 时间随着滴漏声一点一点流逝,室内寂静无声,二人相对无言,慕清沣有一霎那以为又回到那风月静好,云水依旧二人相视而笑的日子。 “王爷”,外面传来周平的声音。他起身走到门边,“皇上有旨,御书房见驾”,他压低声音,“知道什么事么?” “传旨公公说皇上好像是要召见几位大臣一起商榷太傅人选。” 他点点头,示意周平退下。 顾少白垂目不语,身形单薄如轻烟,似乎下一刻就会消散于室内清冷之中。他突然一阵晕眩,原来是慕清沣将他一把抱起,天旋地转般的感觉过后,才发现自己已在床榻之上。 “阿白,我去去就来,你乖乖等我回来好么,我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顾少白抬起头,看着他焦灼期待的目光,心里一软,唇角绽开一抹笑容,轻柔地点了点头。倒底还是狠不下心肠给他留下决绝的念想,几年之后,十几年之后,当他风清云淡地偶然想起自己时,不是憎恶仇恨的面目,而是一如初见的笑容,原来,仇恨退去,自始至终,自己依然爱着这个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的男人! 第9章 忘却 “平叔”,顾少白坐起身。 “少爷有什么吩咐”,周平躲避着他的目光,不敢直视他清澈如水的眼眸。 顾少白笑道,“平叔,我嘴馋了,想吃德瑞居的蜜制糖藕,你去买一点儿吧!” 平叔略有些迟疑,“可是王爷吩咐我寸步不离……” 顾少白苦苦一笑,“平叔,我这个样子还能去哪里?不是还有小梅照看么?” 周平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没错,就叮嘱了小梅匆匆而去,德瑞居不算太远,半炷香的时间应能跑个来回。 听得周平走远了,顾少白把小梅喊了进来,“小梅,我躺了两日觉得骨头缝儿都疼,你扶我去院子里走走吧。” “可是天阴得很,恐怕要下雨呢!”小梅说。 顾少白道,“走两步就回来,不碍事的。” 小梅答应一声,蹲下身子去给他穿鞋。顾少白趁此机会拿起床上的瓷枕用力砸在她后脑上,小梅挨了一记砸,抬起头来蒙蒙地看了一眼,身子一软,“咕咚”倒在地上。 顾少白自己下床将鞋穿好,可怜的姑娘,委屈你了,慕清沣应该不会难为你的。 他出了院门,扶着墙根往顾府走去,走一走,歇一歇,天上阴云密布,风一个劲儿地刮,大得令他睁不开眼睛,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衫,身子冰凉竟然感觉不到秋风瑟瑟。街上的行人渐稀,人们都在狂风中四散奔逃回家。 突然,刮在脸上的风有了丝丝雨意,紧接着狂风裹挟着大雨瞬息而至。本应秋雨连绵的季节竟然刮这样大的风下这样大的雨,顾少白暗叹一声,连走也不让他安安生生的走呢! 浓厚的大雨似一张厚厚的围幛,入眼只见白花花一片,其余什么也看不清。他仍然慢慢走着,没有因大雨加快步伐,同样大雨也未阻碍他的脚步,他知道不远了,顺着这墙根马上就到了,这临别一眼居然有种喜悦。 瓢泼大雨中终于隐隐绰绰显露出顾府的红漆大门,顾少白一身泥水,使劲敲着大门,可久敲不开,他猜想一定是父亲不肯再见他。 于是,他走下府前台阶,跪在泥水里,希望父亲能怜悯他再见他一面,如此,他去也安心了! 田伯在顾府里的小门房子里长吁短叹,感慨世道无情,好好的一个顾府,怎么说败就败了呢?明天户部就来收府宅了,自己也可以回乡投奔儿子养老了。想到这儿,决定还是去屋子里拾掇拾掇,看看有没有落下的东西,经过大门时,鬼使神差般地往门缝那儿看了一眼,红漆大门的门缝有一指头宽,虽大雨瓢泼一般,天光倒还不暗,就看见白花花的雨里似乎有个白色人影,他扒门缝上眯了一只眼仔细一看,可不是三少爷嘛? 田伯打了伞跑出去,狂风把伞一下子就卷飞了。他也顾不得了,从小看着顾少白长大,三少爷对谁都好都很有礼貌,前些日子看他腰疼病犯了,还专门给他带回了膏药。 他“扑通”跪在雨里,哭了。少白鞭伤未好,雨水浇透了衣衫,刚刚开始结痂的伤口又开始出血洇得白衣一团一团淡红,就像生宣上洒了一点朱砂又慢慢氤染开来。 顾少白看着田伯的嘴唇翕动着,似乎还在说什么,耳边却鸦雀无声,连遮天蔽日的大雨都静默下来,父亲走了,二哥走了,他们都走了,独独留下了自己,原来那一日离开就是最后一面。 他恍惚听见自己在和田伯告别。 雨幕之中他向着城外踽踽独行,雨渐停,风渐驻之时,来到一片小湖边。 细雨霏霏中似乎依然有一个人等在那里,像从前那样携着漫天阳光负手而立,转过身来,笑容依旧。大雨把这片美丽的小湖摧残得面目全非。春天来时湖边野花繁盛,他一直想等到秋天再来,那时小湖铺满红叶,阳光之下湖水波光粼粼,应该很美。 秋天到了,自己却像这大雨后的湖面凌乱不堪,原来很多美好的事物只能存在于想像。太渴盼的东西,往往难承其重。 他向湖中心一步一步走着,不急不徐,没有半分犹疑,也无半分不舍。 有关他的一切就在这一世都带走,带着过奈何桥,带着喝孟婆汤,然后,下一世之前点点滴滴都忘记。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声音很大,却没有回头,冰冷的湖水渐渐没顶,闭上眼睛,一片黑暗,耳边恍惚传来柔美唱腔: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第10章 重生未识之前 顾少白深深地吸了口气,像被水呛到了气管,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咳得胸口咝咝儿得疼,似要把心肝肺都吐出一般,额头密密地铺了一层薄汗。 也把他咳得醒了过来。 听到这么剧烈的咳声,秋月从外间跑了进来,拿了布巾给他拭汗,高兴得眼泪流得哗哗的,“三少爷,你可算是醒了,我赶紧告诉老爷去……” 顾少白眼瞅着秋月跑出了门,气喘吁吁地止了咳,忍着胸腔里的隐隐作痛,他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床头的转枕上,打量屋子四周。 没错,一丝半点都没错,正是自己住了十七年的卧房没错,陈设摆件都没错。可是,明明顾家已被阖家赶出京陵城,明明自己跳湖自尽了呀! 他揉了揉额角,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非那只是一场梦境?不,他绝不相信。如果是梦,也太真实了些,太残忍了些…… 正百思不得其解,就听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的父亲和二哥绕过屏风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面上带着焦急,也透着欣喜。 顾钧宣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紧紧地握住他放在被子上的手,“少白啊,你可算是醒了……你昏迷了这么多天,爹还以为……还以为……”说着,他悲从中来,拿袖子不停地抹眼泪。 顾青白在旁边看了,赶紧劝解道,“父亲,三弟已然醒了,就是没事了,您就别伤心了,应该高兴啊!” 又转头对顾少白说道,“少白,你昏迷的这些天,把一家子人都吓坏了,尤其是爹,你可是这个家的大宝贝,赶紧好起来,知道了么?” 顾少白点点头,虽然胸腔里还有些疼,可是挡不住他乍然间又见亲人的悲喜交加,喉头一阵发紧,他强咽下哽咽,道“好,我最听二哥的话了,一定快些好起来。” 顾钧宣又唠唠叨叨了好一阵,直到顾青白提醒说少白刚醒,还是要多加休息,这才经顾青白搀扶着一道离去。 “秋月,今天是什么日子?”顾少白问。 秋月绞湿了帕子给他擦脸擦手,“今儿是二月初七。” 少白又道,“是景和二年么?” 秋月瞟了他一眼,抿嘴笑道,“我的少爷,您落水昏了几日,脑子糊涂了么,当然是景和二年啊!” 顾少白猛然想起,景和二年的二月初二他曾经在自家院子里不小心落入荷花池,救上来后得了风寒,昏迷数日高烧不退,一度病危。而后,病好之后,在景和二年的三月初五,在他常去的古董行“方远斋”遇到了假称周沣的慕清沣。 顾少白不禁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流了满脸,时转轮回,老天真个儿待他不薄,怜他上世可怜,居然把他的魂魄送回事发之前落水刚刚醒来的自己身上,让他得以重新活过!得以改变身败名裂名誉尽毁的结局! 一切都还来得及! “少爷,少爷……”秋月诧异地望着他“您怎么了?” 顾少白慢慢地止住了笑,拿过帕子来抹掉满脸的眼泪,“秋月,我开心得很……我没死……” “哦,”秋月端着水盆往处走,是该高兴,三少爷这回可真是九死一生呢!可是,这高兴得也未免过了些吧…… 顾少白醒了,一碗一碗的苦药补药接踵而至,他乖乖得一碗一碗地来者不拒往肚里灌。 刚刚又灌下一碗高丽参汤,嘴里嚼着颗话梅缓解余味,余光瞥见秋月在一边偷笑,顾少白把果核吐在碟子里,“小丫头,你笑什么?” 秋月把旁边放凉了的八宝莲子粥端过来,递到他跟前,“这次病好,我看三少爷与往日好像不同了些。” 顾少白接过碗,用勺子专挑里面的莲子吃,莲子软糯入口即化。 “我哪里不同了?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儿,莫非,少爷我更俊了?” 秋月“啐”了他一口,主仆二人是玩笑开惯了的,整个顾府就属顾少白最好伺候,别的院子里的丫头小厮都羡慕她跟了个性格最随和的主子。 她笑道,“以前三少爷您是最怕喝药的,有个头疼脑热的,奴才得求半天您才赏面喝一口,剩下的,都偷偷倒在花盆里,咱们屋的花不知让您浇死了多少。这次倒乖觉得很,一碗一碗的药下肚,奴才看着都觉得苦,您却一声苦都不叫,这可不是不同了么?” 顾少白暗道,上一世我体弱多病,这一世一定得把身体养得棒棒的壮壮的,好好活着,要不然别说对不起这来之不易的一条命,连老天爷都对不起啊!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重生的事情谁都不能说,没人相信还好,万一父亲兄长以为自己烧坏脑子胡言乱语,那可是大事不妙! 本来二叔三叔就对父亲的顾氏家主之位觊觎已久,如果再拿这件事情大做文章,不是给父亲添麻烦么! 顾少白白了她一眼,故意不以为然道,“我以前不喝药,你嫌我难伺候,我如今喝药了,你又说我变了……我看秋月啊,才是最难伺候的。” 顾少白的黑眼珠子很大,黑得靛蓝明亮,瞳仁一闪一闪,晶莹剔透,睫毛又黑又长,根根分明,五官隽秀,透着一股子干净,他就像深山溪涧里一股清泉,内外澄澈净无瑕秽。 秋月痴看了两眼,有些悲伤,这样俊秀温雅的主子谁不喜欢,只可惜身份尊卑有别,这辈子算是指望不上了。 过了一会儿,看顾少白吃得差不多了,接过碗,随口说道,“前阵子听老爷说,要给少爷求娶柳家的小姐,是么?” 顾少白擦擦嘴,浑不在意地说道,“有那么回事,不过让我给回了。” 秋月心里有些小兴奋,嘴上却问,“听说柳家小姐漂亮聪慧,知书达礼,少爷为什么回了,不喜欢么?” 顾少白暗道,幸亏回绝了,万一这次不能逆天改命,还不得把那位柳小姐一同连累了? 顾少白食指扣着下巴,戏谑地笑道,“我还未到十八,不着急,倒是你,也不小了,等我好了,得赶紧禀明了二娘,给你找个如意郎君。” 秋月一下子羞红了脸,嗔道,“不理你了,没一句正经的,就会打趣我。” 边说,边端着碗扭着腰肢气哼哼地走了,她倒是比顾少白还要大一岁,要说年龄倒也该出嫁了,更何况顾府待下人一向仁义,即便是卖身为奴的下人,也是可以婚配的。 听得门扇合拢的声音,顾少白嘴角的笑意慢慢地消失了,他靠着床头,琢磨了半天,沂亲王慕清沣与刚登基的皇帝年龄相当,曾是太子伴读,二人有深厚的少年情谊在,再加上有军功在身,因此颇受皇帝的赏识和倚重。 从上世来看,慕清沣憋着劲儿要整垮顾家为他的母族报仇呢,即便没有自己这颗棋子,他也可以另寻棋子另找法子,顾家难逃一劫! 慕清沣是亲王,权势通天,顾家只是区区皇商,根本连和人家斗的资格都没有,为今之计,首要是避其锋芒,咱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可是,要怎样才能劝说父亲和二叔三叔放弃油水大大的皇商名号,离开京城,主动迁回故乡璋城呢? 顾少白皱着眉尖,只恨自己没长了一张张仪的嘴,想了足足半个时辰,想得眼皮子直打架,也没想出什么有用的法子来! 作者有话要说: 劳烦各位亲们点一下收藏哦!跪谢了! 第11章 大梦谁先觉 “我的儿啊”,一声响亮的呼喊,像晴空打了个霹雳把正打盹的顾少白惊得一个猛子翻身坐起,他揉揉眼,几声环佩叮当裹着一阵香风扭进来一个人。 云髻高耸,唇若涂朱,本来挺清秀一张脸,奈何香粉打得过多,腮红涂得过重,看起来不免有些惊悚。 她怎么来了?顾少白心中有些厌烦,却还是有气无力地说道,“二娘好,少白大病初愈就不行礼了。” 这个美艳妇人,正是顾钧宣的二房李氏真禾。 顾钧宣有三个儿子,长子顾信白和次子顾青白是正房朱氏所生,三子顾少白是妾室许氏所生。顾少白的母亲许氏本出自书香门第,父兄在一次意外中遇到山匪不幸丧命,因女子不得继承家产,家财被叔伯悉数夺走,孤女无依受尽白眼。 顾钧宣与许氏兄长交情颇好,得知她的处境,怜她身世可怜,征得许氏同意纳其为妾,生子之后体弱多病,在顾少白三岁时便香消玉陨了。 正妻朱氏则是在去年过世。至此,顾钧宣就只剩了一个妾室,就是这个打扮得妖精似的李真禾,虽然并未被扶正,但顾家大宅内院的一应事务都交由了她。李真禾也俨然开始以夫人自居。只可惜她膝下无子,再怎么蹦跶,也终究还是底气不足。 这不,李真禾刚和几位相熟的夫人打完马吊回来,就听说顾少白醒了,这位三少爷可是全家的心头肉,再不乐意,也得上赶子巴结着。 “少白啊,你可不知道,你昏睡了这些天,二娘哭了好几次,这心啊,跟针扎似的,要是你真有个好歹,不得把二娘我心疼死么……呜呜呜……”别说,李真禾还真挤出了好几滴眼泪,边哭边拿手绢擦眼睛。 顾少白冷眼看着,脸上赔着笑。鼻尖嗅着她身上好几种浓烈的香味,熏得他脑袋直发晕,一闻就知道她又去和那些富贵闲妇打马吊去了,还担心呢,都担心到牌桌上去了。却也懒得和她计较,知道李真禾这人,虽然粗俗,倒也没什么坏心眼,倒也不是不想坏,而是她那心眼儿就不够多不够用。 顾少白听得心烦,眼底黠光一闪,“二娘,我这不是醒了么,您就放宽心吧,刚才爹还跟我说呢,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可得犒劳犒劳你,说是想给您打套首饰呢,您也知道,我爹每天得操心多少事儿啊,没人提醒着,估计很快就忘了……” 顾少白的话音还未落,李真禾这厢已刮到了屏风边,“少白啊,二娘改日再来看你,今儿的参汤还没给你爹熬呢,二娘先走了啊……”心想,得赶紧的,提醒老爷,不用打制了,“庆宝斋”我看上一套现成的镶金点翠头饰,据说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顾少白松了一口气,终于打发走了这尊神,可以再补个眠了,刚才用了些脑子,怪累的。 这一觉,一直就连过了夜,再睁眼时又已是日上三竿。 他睁开眼,屋子里很静,墙角还醺着个火盆,暖意融融的。初春的明媚刺目的阳光透过淡黄的鲛绡窗纱射进屋子里来,变得柔和温软。 微光里,一个淡青衣衫的人影侧对着他,安静地坐在红木圆凳上,正翻阅着手里一卷书册。 “二哥”,顾少白轻声唤道。 顾青白转头看他醒了,放下手中书卷,移步过来,坐在床边矮凳上,“你醒了,可睡好了?” “嗯”,少白翻身坐起。 顾青白给他肩头披了件襦衫,“饿了么,想吃些什么,二哥吩咐厨子给你做。” “先不忙”,顾少白往床边蹭了蹭,将头虚靠着顾青白的肩窝,“让我靠会儿。” 顾青白笑了笑,从矮凳上挪到床沿上,让他靠着更舒服些,还用手搂住他肩膀, “怎么了,嗯?病了一场,变得粘人了?” 顾少白没说话,突然,眼泪就流出来了,顺着脸蛋儿滚到顾青白的肩上,湿了两层薄薄的春衫。顾青白觉察了凉意,居然是眼泪,不禁担忧地问道,“少白,你到底怎么了,和二哥说说。” 顾少白把鼻子和脸往他衣衫上蹭了几下,展颜笑道,“没事,二哥,我就是觉得想你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来看看我……” 顾青白宠溺地看着他,食指在他额头轻点了一下,嗔道,“我昨天早上刚看过你,晚上来的时候你睡得人事不知,我就没敢叫你,这一大早又巴巴得跑了来,这还叫久么?你睡糊涂了吧?” 顾少白眼眶红着,心底酸涩难言,“二哥,我就是想时时看着你,怕以后都见不着你……”他怎知自己死去活来一番,有多么害怕再次失去。 那夜,顾少白趴伏在兄长温暖宽阔的后背上,泪水源源润湿他的脖颈又淌进衣领。兄长坚实有力的两只手臂挽着他的膝弯,他沉重的每一步,都烙刻在昨日,烙刻在那惊心动魄摧毁了他一生的夜晚。 顾少白吸了吸鼻子,把唇尖一点泪抿进嘴里,咸涩的味道提醒着他,坚决不能让父亲和二哥再经历那样的摧心之痛,一切都还来得及! 也幸亏顾家药行在京陵城首屈一指,才供得起顾少白人参当水喝,鹿茸做零食,雪莲泡茶,石斛干嚼这种补法,直到某一日,他鼻血长流,眼珠发赤,顾钧宣才赫然惊觉,补大发了。 顾少白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前世自己畏苦怕药,本来应该三五日就好的病,硬是拖了半个月。既然早好了十天,该做些什么呢! 咬着指尖正冥想,贴身小厮明约跑了进来,“少爷,雅竟诗社和西驰画轩又送贴子来了,明日都有迎春会,还是按老规矩,把西驰画轩回了?” “等等,我想想……”顾少白唤住了他。 雅竟诗社是京陵城的风流才子舞文弄墨的地方,大都是有真才实学的,基本上都是殷实人家的公子;西驰画轩,则是达官显贵纨绔子弟吃饱了没事儿干专门附庸风雅的地儿。双方各种白眼,各种怒怼,各种看不起,你说他绣花枕头滥竽充数,他说你拿腔拿调无病呻吟。办个诗会、棋会的还经常互不相让,非要选在同一天,便于对掐。 顾少白平素里都是去雅竟诗社,毕竟那里的文人墨客都有真才实料颇对他心思,而西驰画轩,除了实在推拒不了偶有踏足之外,基本是不理的。说实话,前世的顾少白还颇有些恃才傲物,看不上这些京陵权贵的德性,因此很是得罪了些人。 京陵谁不知道“皎如玉树停帆客,艳压海棠颜当歌”两位公子的名号,前一句就是指顾少白,因其小字为停帆;后一句则是指京陵城另一家与顾氏比肩的皇商肖府的二公子肖阮,字颜歌。 “公子”,明约看顾少白想得出神,出言提醒,“送贴子的人还等回话儿呢!” 顾少白食指抵在下巴上,咬咬牙,两世为人,清高才名有个屁用,小爷不能再护着那些个身外之物,护着父亲兄长才是正理。 “明约,回了雅竟,明日我去西驰画轩”。 明约翻了翻眼,答应了一声,揣着满肚子问号回话去了。 第12章 铺路 翌日,顾少白被秋月唤了八遍才起了床,秋月边拧手巾卷,边发牢骚,“还‘皎如玉树停帆客’呢,我看该改成“顾府一只大懒猫”才对,外边的人都说顾家三少爷琴棋书画冠绝京陵,恐怕没人知道你这赖床也赖得天下第一吧!” 顾少白接过手巾卷,擦脸擦脖子,眼眯得细细的,笑道,“别说,我觉得改得不错,我还挺喜欢做只大懒猫。”如果可以,真的做只猫比做人好,背着阖族性命荣华这沉甸甸的包袱,不知道能不能趟过这道鬼门关。他生怕一个不慎,做得不好,再落个抄家灭族的结局,还真不如死到前世的好。 “秋月,你去把我画的那些画挑出来几幅好的,我有用”,顾少白吩咐道。 秋月答应一声,屏风之隔便是外间的书房,书桌一角的地上立着个盛放书画卷轴青花瓷卷缸,秋月一幅一幅的摊开翻找。 顾少白趁此机会喝了桌上已被热了八遍的鸡汤,抹了抹嘴,去衣柜里找了件厚实的月白衫子穿上。 秋月挑好了画,拿了个包袱卷给他裹好,又找了件对襟素绿的长褂给他穿在外边。 “这天气乍暖还寒的,少爷刚好,还是多穿一件吧,小心着风”,秋月边说边给他系一粒一粒的盘花布扣。 顾少白看她十指纤纤,动作干净利索地系好,又给他整了整衣摆。 想起自己死的时候,不知道秋月有多么伤心,自己还未来得及给她找个好人家,不禁鼻子酸热起来。他咳了两声,把喉头不适咽了下去。 “秋月,前儿我说的事,你想过了么?”顾少白问。 秋月瞪着一双俏眼,迷茫地问,“什么事啊?” “就是给你找如意郎君的事啊……我不是开玩笑的”,顾少白认直地说道。 秋月先是一愣,又对上顾少白认真的眼神,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虽然喜欢少爷,可也知道凭她的身份是断断做不了正房的,私下里也曾经想过哪怕做个妾室也是好的,女孩子的心思总是复杂一些,她偷偷观察,也试探过几回,发现顾少白对她根本就没那个意思,于是,也就死心了。既然跟不了他,迟早要嫁人,还不如选个老实忠厚的男人过日子。 想到这里,她羞红着脸道,“秋月但凭公子做主。” “好”,顾少白道,“过些日子,我得空就和二娘去说,给你寻个好人家”。早些嫁了秋月,到时候被连累得便能少了一人,也可以少一份愧疚。 顾少白带着明约,拎着画卷出了门。迎面还碰上顾青白,“哟,三弟打扮得这么精神是准备去哪儿?” 他含笑看着顾少白,眼底全是笑意,十七岁的顾少白,细长的眼眉,眸子灵动如两汪清潭,打着旋儿地把人的目光都卷进去,鼻子高挺,淡粉薄唇,小巧的下巴流线精美惹人怜爱。身姿高挑如竿细竹,真真是皎如玉树! 顾少白道,“我能有什么正事,无非和朋友聚一聚,二哥,爹爹说你明儿个要出门儿,是么?” 顾青白道,“明儿个走趟凤城的货,十日左右就能回转。” 凤城是边境,城外就是万里草原,顾家与漠北王有些交情,惯常就是走些棉布麻布,和一些肉干果脯之类不易腐坏的吃食。 顾少白道,“凤城老远呢,来回最少得二十余天,怎地十日就能回转?” “漠北王世子正好在洛驿,这回不用到凤城,直接交给世子就行了。”顾青白伸出手指,给少白把散落在耳际一缕乱发拢了拢,瓷白如玉的脸上一抹亲昵的笑容,划到心间突然有些抽痛,不知不觉间,少白已快到十七岁生辰,出落得清秀逼人,再不是少时喜欢腻在自己怀中撒娇打滚的孩子。 西驰画轩这次的小聚选在了京陵城东的“德瑞居”,“德瑞居”是全京陵首屈一指的大饭庄,一层的散座就已经装饰得金碧辉煌了,更别说二楼三楼的大雅间,间间风格迥异,极尽奢华之能。除了达官显贵,寻常人等根本消费不起。 明约当先走到三楼顶头的一间雅座,厢房门上挂着一幅硕大的双面珠绣荷叶图,绣工精美,出类拔萃,中间金丝掐银线绣着两个字“荷醉”。 明约一挑帘子,里面喧嚣的人声热浪,一下子就倾泻出来,顾少白告诉明约在楼下散座等,自己拎着包袱卷走进了屋内。 原先的吃饭用的大圆桌已撤了下去,换成了两米长一米宽的金丝楠木大书案,里面已有七位华服少年,年龄都相去不远,有的正在作画,有的正谈笑风生。 这七人,衣饰打扮无一不精致华贵,一看就都是世家公子的模样。前世见过了慕清沣的穿扮,如今再看这些人,与之相比,不过耳耳。至今都记得,那一晚,慕清沣一身黑丝暗纹锦服,袖口领口镶绣大红云雷纹,一双眸子冷硬如锋,狠厉似隼,只一眼,就把自己活生生钉死在耻辱柱上。 “少白,你来了”,一个圆脸少年一看到他,扔了手中画笔,迎了过来。正是西驰画轩里和自己私交最好的小侯爷莫冉,字行云。莫冉之父是世袭的定北侯,其祖父曾助本朝高祖平定天下,所以定北侯虽然现今只是个吃朝廷供养没有实职的侯爷,却颇受皇帝礼遇和恩待。而作为老侯爷唯一的儿子莫冉更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于是相熟之人私下里都以小侯爷相称。 不过好在,这个纨绔不是真的纨绔,虽然有点不学无术,喜欢混吃等死,却并没有一般世家子弟趾高气扬仗势凌人的毛病,这也正是顾少白与其私交甚笃的原因,和他在一起,舒服、自在。至于其他人嘛,前世的顾少白一向是连余光都不愿一瞟的。 顾少白看了看其余六人,有三个认得,分别是兵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之子,以及大理寺卿郭朝义的幼子郭深,其余三个则是生面孔。 顾少白与六人见了礼,向莫冉道,“这三位兄台脸生得很,行云,你给介绍介绍吧……” 经了莫冉介绍,顾少白的心思活泛起来,那个面白枯瘦的少年是户部尚书王简的三子王邺关,他想起被设计的那晚,正是王简与郭朝义给慕清沣作证,证明慕清沣生辰饮宴上酒醉,从而坐实了顾家为谋私利以色相诱的罪名。 顾少白取出包袱卷里的三幅画,展开画轴,铺在桌上,“各位兄台,少白三幅涂鸦之作,劳烦各位雅正。” 顾少白名冠京城,无人不知哪个不晓,这些个半瓶子醋哪敢指摘,光看看都觉得自惭行秽。 众人面面相觑许久,纵使不愿承认,也不得不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 顾少白也不自谦,和颜悦色道,“既如此,少白无状了,哪位兄台如不嫌弃画工低劣,少白愿双手奉上。” 众人一楞,随即兴高采烈地争抢起来,“我的,我要这幅……” “这副远山图我要……” “你不是相中那幅了么,还来和我抢什么……” 官宦之家名贵字画珍稀古玩都不缺,但物以稀为贵,顾少白的书画在坊间千金难求,人家画得好写得好,奈何概不出售啊! 顾少白在一旁冷冷一笑,不知道身败名裂的顾少白的书画是否还像这样让人趋之若鹜,恐怕都恨不得撕成碎片烧作飞灰吧! 莫冉道,“少白,你说说你,送人也不说多带几幅来,你可这怎生是好!” 顾少白赶紧摆出一幅歉意的表情,扬声道,“各位兄台,是少白思虑不周,少白回家再画就是。简兄、郭兄,还有蔺兄,可将喜好告诉我,我回家后当另作新画,画好之后亲自送到府上可好?” 三人一听,当然大喜过望。顾少白又与几人攀谈良久,并一一为他们的画作指点一二,直到晌午,这才和莫冉一起出来。 莫冉噘着嘴,“少白,我不依。” 顾少白横了他一眼,“你又抽什么疯?” 莫冉道,“你为何只送他们,不送我?” 顾少白拿手里的折扇敲了敲他的头,“我给你的还少么?要不我给你重画一幅,你把以前的都还我?” 莫然挠挠头,不接他的话茬了。 顾少白扯扯他衣袖,“走,小爷今儿个破费一把,请你吃饭。”莫冉一听,大喜,连声道,“走,走,走。” 莫冉爱吃羊蝎子,二人穿街过巷去了平日里莫冉常去的那家。 一大盆羊蝎子墩在桌上,莫冉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连筷子都不用,毫不客气地直接举起两把五指钢叉,不一会儿,就下了多半盆。肚子吃了个半饱了,这才抬起油腻腻的脸,“嗳,少白,你不是最不喜欢这羊膻味儿么,今天怎么舍命陪君子了?” 白雾蒸腾,一架大锅架在厨房一角,羊骨头在滚沸的陈年老汤里浮来沉去。正值饭点,羊汤老店里人满为患。 顾少白衣袖掩着口鼻,眼前这盆汁水淋漓的羊蝎子,油腻腻的桌椅,以及一阵阵飘来的羊杂羊肉汤浓郁的腥膻味道,无一不令他宝贵的胃如受煎熬,使劲吞了两口唾沫,咽下了喉头几欲作呕的不适,翻了翻白眼,“你还君子呢,我看你也就一吃货罢了。” 第13章 方清池 顾少白扔给莫冉一叠油纸,“我有话对你讲。” 莫冉圆头圆脑,眼睛又圆又大,长得很可爱,睫毛长长得略微翻卷,插根尾巴就是一只邻家乖乖狗。 莫吃货拿油纸抹了抹脸,也没擦多干净,继续埋头狂吃,嚼着羊肉口齿不清,“唔,你说……” “行云,你可识得沂亲王慕清沣?” 莫冉嘬骨头嘬得“吱吱”有声,不以为然道,“认识,但没打过什么交道,人家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冷得很,傲得很,生人无近哪……嗳,你问他做什么?”莫冉把手里的一堆零碎骨头往盆子里一扔,“莫不是你们顾家要攀沂亲王这根高枝?” 顾少白撇撇嘴,谁要攀扯他,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认识他才好,是他要攀扯小爷我好么! “你能跟我说说沂亲王么,比方说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有没有老婆,几个老婆,和谁交好和谁交恶……” “等等”,莫冉乐了,笑得更像只哈巴狗,自以为是,“我知道了,你们顾家是真的要讨好沂亲王,要送礼,是吧……哈哈哈……” 顾少白甩他两颗卫生球,是个人都会这么想吧,慕清沣协理六部中的吏部、户部、刑部,大权在握,京陵城中但凡做着皇家买卖的人谁不想与其交好。 当下,也不跟莫冉解释,他头脑简单能想到这一层已经是极限了。 顾少白喝了口茶,不禁皱起了眉,怎地连这茶水都一股膻味儿,“好么,好么……谁你怎样想,反正三天内要给我查清楚……”拖起他胳膊,往外拽,“走啦,走啦,别吃了……” 莫冉揸着两只油汪汪的手,无限留恋地看着小半盆羊蝎子,凄惨地喊道,“还没吃完呢……还有好些呢……暴殄天物啊!” 莫冉从桐壁油车里探出头,“少白,我送你。” 顾少白把他的头一把推回去,“我哪儿敢坐你们侯府的马车,僭越之罪可吃罪不起啊……” 马蹄儿“得得”作响,青石大街上渐行渐远,顾少白决定练练腿溜达回去。途经一座豪华府第,不由得驻足多看了两眼,缀满巴掌大金色铜钉的红漆大门,灰墙碧瓦斗拱飞檐,门头上黑底红字大匾额,“肖府”。 正是与沂亲王府交好的皇商肖府所在。上一世,顾少白偶听兄长说起过肖府,说是肖家因老沂亲王妃母族的“假药案”被牵连,后来是慕清沣为其平反昭雪,至于个中缘由,当时的顾少白未加理会,那时的他每日里醉心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不关己事,高高挂起。 只与肖家公子肖阮见过两面,点头之交,印象中这个与他齐名京陵城的少年长得相当漂亮。 正琢磨着呢,就听肖府大门“咣当”一声开了,一个身量高挑的年青人被三五个家丁极其粗暴地推搡出来,像撵流浪狗似的,连番驱赶,“滚,滚,滚”,接着一件物事“呼”地一声越过那人头顶,掉在府门台阶之下,在地上翻了两翻滚了两滚,正滚在顾少白脚下。他定睛一看,是一个青布包裹。 那人被推下台阶,眼底泛红地回头盯着肖府门头上牌匾,半晌,才默然转身。这时,顾少白已拾起了地上的包袱,拍了拍土,淡然天光下,细长的眉眼被强光刺得微微眯起了眼,打量渐渐走近的人。 这人二十岁上下,五官俊朗,眉如剑裁,目若朗星,身姿挺拔,手里握着一把三尺长剑。一身素色棉麻质地葛衣,本来一件街上随处可见稀松平常的廉价衣物硬是被他穿出了不一样的风采。 方才还微微着恼的表情,再转过身来之时已尽数褪去,面上云淡风轻,仿佛方才的羞辱与他无关。 年青人接过包袱,道了声谢,转头便欲离去。 顾少白心念一动,不知为何,这年青人身上超然物外的气韵令他心生好感。 “兄台,请留步。” 年青人停下脚步,转头奇怪地看着他。 顾少白紧走了两步,“敝人姓顾,名少白,公子如何称呼?” “方清池。”年青人简短地回答了,略一点头,算作告别,转身顺着长街渐行越远,背影挺直寂寞。 顾少白怔怔地呆了一会儿,突然又拔步追上,“公子看起来是外乡人士,可有落脚之地?” 方清池顿住身形,略有迟疑地上下打量了顾少白几眼,才道,“敢问兄台客栈在哪个方向。” 果真如此,顾少白挺乐呵,不知为何,就是对方清池有种特别的好感,这人被肖府的奴才赶了出来,落魄难堪被自己瞧了个一清二楚,却没有丝毫自惭形秽,不卑不亢的,眉宇间安定沉着,气蕴非凡。 “既然没地儿住,干脆去我家,我家房子多得很”,顾少白笑眼弯弯的,阳光底下像朵迎春花,干爽纯净得枝摇叶晃。 “这……”方清池相当犹豫,与顾少白初次相遇,虽然观相识人,看得出顾少白不是坏人,但蓦然被一个陌生人邀请,觉得未免有些唐突。 顾少白看他犹疑,接着说道,“方兄,我是真心实意相邀”,他指指导方清池手中的长剑,“再说啦,你可是剑客,难道还怕我谋害你不成?” 方清池沉默了半晌,到底也是个痛快人,“顾公子,请带路吧。” 顾少白哼着小曲,像捡到了宝贝,心道,病早好了几天果真有益啊,自己不会武功,也不知道方清池功夫如何,但看他那架势应该差不了吧!他慕清沣不是智计百出么,哼,小爷的脑子也不是吃素的! 顾府的确很大,与肖家有的一拼,肖家是京城里土生土长的土豪,而顾家四年前才迁入,属于外来新贵,又都做皇家生意,有段时间明里暗里争来斗去的相当严重。 两年前,肖家被“御药房假药案”连累,大伤元气,但顾家当家人顾钧宣心善,没有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所以,这两年肖家依托沂亲王东山再起,倒也没有找顾家的麻烦,两家反而相安无事! 顾少白独自住着个小跨院,院子里有三间上房,他的卧房和书房相连,中间以屏风相隔,算是占了两间。秋月则在下房的暖阁里住,小厮明约与其他小厮住在院外的小厮房。 顾少白吩咐秋月把剩下的一间上房收拾出来给方清池住,然后,领着方清池直接进了自己的书房。 方清池进了屋子,四下里打量,金丝楠木的书案桌椅,墙壁上挂着几幅名家字画,一张小小的圆桌,红面作底以银粉绘就馨兰图案,寥寥几笔,尽展君子风姿。雕花木窗下一张软榻用作临时休息之用,墙根下一张镂花条案,一架古琴静静地躺在案上,旁边越窑褐釉香炉熏着袅袅沉香。 方清池双眸精光敛动,无论哪处都足见此间主人情态高雅,定不是凡俗之人。 顾少白亲自泡了茶,给方清池倒了一杯,放在桌上,“方兄,恕我冒昧,方才究竟发生了何事?” 方清池正端起杯子,闻言,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地说道,“我与肖氏女幼年曾订过亲,后我家逢变故,父母双亡,自知不敢拖累她,本意是要上门退婚的,谁知那肖老爷以为我是来要肖家履行婚约的,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我给赶了出来……”他用盖子拨着浮茶,轻声道,“这样也好……” 顾少白道,“方兄,看开些,这样拜高踩低之人世间本就常有,不必太在意。天涯何处无芳草,缘份一到,自会遇到有缘人。” 方清池“吃”得一笑,“顾公子,你看我像看不开的人么……”抿了口茶,又道,“顾公子,你我二人一见如故,你直接唤我‘清池’,我唤你‘少白’好了,清池一介武生,不必那么客套的。” 顾少白正要答话,就看见明约探头探脑的,忽然想起一早要他去打听的事,赶忙起身对方清池道,“清池,一会儿秋月就把西厢房归置好了,你就放心在此住下,我晚点儿再过去找你。” 方清池道了声好,继续坐着喝茶。顾少白出了院子,明约正等着,一看他出来,赶紧凑过来,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少爷,宇亲王一家都给关在‘诏狱’里边,就等着‘三司会审’呢。” 顾少白眼神暗了暗,“关在诏狱么,你可打听到世子怎样了,他自小体弱,如果病在里面……可如何是好……” 明约一张脸皱成了核桃,“少爷,这回宇亲王获罪恐怕是真的回天乏术了,我使了不少银子,楞是啥都没问着,听说,宇亲王一家是单独关押,寻常人别说探监了,多问一句都可能被当同案犯给抓起来。” 顾少白拧着眉头,只恨自己没有重生到十岁,可以把一切祸患苗头提前掐灭,也不至于现在干着急没法子。前世的这个时候,宇亲王世子慕流年在狱中重病缠身,后来病死在流放途中,当时的自己很是伤心了一阵子,蜷在假周沣怀里哭了好几天。 明约走了,顾少白坐在院中汉白玉石凳上想了许久。慕流年可算得上是顾少白唯一的知己,他文采风流,满腹经纶,又是嫡世子,深受宇亲王的喜爱,可是皇家最不缺的就是宅斗,十岁那年,侧王妃为了给庶子谋夺亲王之位的继承人身份,下药毒杀他,虽然抢救及时,却也伤了根本,从此慕流年便体弱多病,一年有半年都得服药。 黄昏日暮,天际的云彩都被染成赤金色,霞光万丈映入顾少白漆黑的眸子,点点碎金。他抬起头,深深呼了口气,削长的身形浴在暮光中,柔和温婉,眼底却浮起一抹坚毅之色。一定要想办法救一救慕流年,不为别的,只为全了自己与他的知己心意。 前世看流云散尽无可挽回,今生观满目疮痍不得放手! 必得争上一争! 第14章 墨衣楼主 夜深,早春细雨,阶前点滴。 一盏水红绢纱罩灯,照出一室和煦的光。灯下一张洒金红笺,左起两个大大的黑字,“婚书”。方清池端然而坐,一手捻着红笺一角,神色有些微的黯然。 顾少白端着一只白玉骨瓷碗,推门而入。方清池抬头,正欲相迎,顾少白手一摆示意他不必起身。将碗放在他跟前,是一碗桂圆莲子粥。 “清池,我看你晚饭吃得不多,是没胃口么?大厨房做了这个夜宵,我给你盛了一碗,趁热吃吧。” 方清池端着碗,觉得说谢谢反而生疏了,于是端起碗来三两口吃个干净。顾少白看了看桌上的东西,没去戳他的痛处,“清池,你觉得这间屋子还行么?有什么需要的和秋月说,或者直接和我说,都行。” 方清池清俊的眸子映着红纱绢灯,脸上映着淡淡的红,他看着顾少白,声音清淡真挚,“少白,谢谢你,与我非亲非故,就这么收留了我,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是奸恶之徒么?” 顾少白唇角抿起好看的弧线,眼睛笑得眯起来,“如果你真是坏人,那也不怪你,怪我自己眼神不济,认人不清……”我就不信了,上辈子识人不明被逼上绝路,这辈子还这么悲摧? 方清池笑了一笑,取下纱罩,拿起红笺,凑上烛火,卷眼间火舌舔着一角,青红火苗越来越大,顺着向上烧起,方清池手一松,将它扔进地上的火盆里,一片红纸很快变成片片黑灰,火星点点,燎着方清池的心。 春光明媚正好,顾少白这几天真是像上足了发条的机器,跑得那个欢实。他用了整整一天时间,画了一幅四尺三工的竖幅山水,亲自送去给了郭深,拜托他帮着打听宇亲王的消息,并对慕流年多关照一些。郭深倒是满口答应,毕竟是大理寺卿的儿子,即便不通过他爹,也自有一帮子人愿意巴结奉迎。 —— 一灯如豆,晦暗不明,低沉压抑的喘息声不绝于耳,与床上两具翻云覆雨的男女构成了一幅极为淫靡的画面。 一个裸。体中年男子不停地撞击着,粗重的呼吸声夹杂着女人的痴媚浪语,床架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 那男子脑袋扎在女人白花花的胸脯上,瞪着眼一鼓作气,像只发情的野猪拱来拱去,女人则搂着他冬瓜一样圆的脑袋,呼哧带喘的。 正到紧要关头,那架木头床终于不堪重负,发出了最后一连串巨响,“咔嚓,稀里哗啦”,散成了一堆破木头,头顶的灰色帐子兜头罩在二人身上,溅起的飞灰扬了一屋子,呛得二人咳嗽不已。 男人奋力掀开缠裹在头脸上的帐子,一把捂住女人的嘴,“小声点儿”,一连串咳嗽猛地憋在喉咙眼里,把女人闷得眼睛翻白,显些闭过气去。 这时听到外面脚步声响,有人叩打门扉,“李管家,李管家”。 那男人冲女人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方才长出了一口气道,“何人?” 门外道,“我是护院王大头,听到您屋里有动静,过来看看。” 男人道,“哦,这木头床年头久了,不知怎的突然就塌了,把我还吓了一跳。” “要不要再寻张床换过?” 男人略嫌不耐道,“明日再说吧,太晚了,别打扰了主子们休息。” 脚步声渐行渐远。 那女人一把扯过男人的手掌,剧烈地喘息着,厉声骂道,“李俊,你个乌龟王八蛋,想捂死老娘不成!” 李俊低声哄道,“我的心肝儿宝贝小真禾,捂死了你,谁还能跟我这般快活!” 这女人正是顾钧宣的二房、顾少白的二娘,李真禾。她媚笑了两声,似是挺满意这个称呼,怒颜转瞬变成了笑脸,她伸出根指头戳了戳李俊的额头,不无忧虑道,“俊哥,这偷偷摸摸的,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李俊是他本家族兄,婚前二人就眉来眼去的,后来李真禾求着顾钧宣给他在府里寻了差事,这么些年过去,也做到了内院管家的位置。野鸡配豺狼,顺理成章地就勾搭到了一块。 李俊捏了捏两个白花花的大馒头,无比怅惘,“再等等,我一个管家又不是大掌柜,来钱的路子就是从日常花销里克扣些银钱出来,蚂蚁搬家也得些时日不是?你放心,等我攒够了钱,咱们就远走高飞,能飞多远就飞多远……” 说罢,又一脑袋扎下来与李真禾在破床架子上接着颠鸾倒凤去了,也不嫌硌得慌。 房顶上一片瓦片被揭开,一个黑衣人趴着看了半晌,唇角一撇,小方待的这是什么破地儿啊!转来转去都大半天了,也没找着方清池住哪儿!还被逼看了场倒人胃口的活春宫,真真恶心! 经过西边一处小跨院的屋脊,还没走两步,就看见一个白衣人影片尘不惊地掠了上来,黑衣人笑道,“小方,深更半夜突然出现,还穿着身白衣服,你是扮鬼呢!” 他笑得得意,长得更是得意,眉目风流,眼梢斜飞,不说不笑都媚态十足,更何况此刻他脸上挂着放荡不羁的招牌微笑,更是连月华都失却了颜色。 月光洒下一层淡淡清辉,铺在房顶上一片亮银银的白,方清池面沉似水,眸子深静,语气平淡,“师兄,你来做什么!你很闲么!” 来的是他的师兄,也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墨衣楼主季翦尘。 上一任楼主季风衡身患恶疾,偶遇当时回乡探亲的御医方孝安,顽疾被其妙手治愈,感激之余,收了方孝安的三子方清池为徒。彼时,方孝安只道他是仗剑江湖载酒行的武林侠客,哪里晓得他还是颇负盛名的墨衣楼主。 季翦尘轻轻仰起头,微风吹动长发,黑瞳与夜色难分伯仲,他似笑非笑道,“小方,父亲临终前叮嘱了我照顾你,如今你不辞而别,我可不得来寻一寻么?” 方清池沉默半晌,一屁股坐在屋脊上,蜷起一条腿,转头看远处明灭星子铺陈至天边,眼底一片萧瑟,“师兄,两年多前我方家惨遭灭门,上下十余口人,一夜之间就都没了。我连父母兄长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大火烧了整整一夜,阖府上下尸骨无存,如果不是去给师傅过寿,我恰巧不在,恐怕自己也已化作飞灰。” 他转过头来,目光灼灼滚烫,像要把夜空点燃,“师傅在的时候,不许我冒险,如今师傅他老人家去了,我也该做点事儿了……” 季翦尘敛了笑意,面上也浮了一层凝重之色,“小方,我这次来不是要逼你回去,但是爹也说过,他查看过现场,当日行凶之人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杀手队伍。他查了许久,都未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你想啊,连墨衣楼都查不到这些杀手的身份,那就只能说明,他们不是江湖人。” “不是江湖人……便是有朝堂背景的人”,他一掀衣摆,与方清池相向而坐,“你可以追查,但千万要小心啊!知道么!” 方清池点点头,“师兄,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季翦尘知道,这个师弟从来心志坚定,谋定后动,不是毛毛燥燥的性格,倒是也没什么不放心的。突然,眼梢一挑,又想起方才那出活春宫,心里有点干呕。 “你可真够可以的,刚下山就住到这么个高宅大户,这都什么人家啊!” 悲伤的话题一旦揭过,立刻春风化雨,想起顾少白,方清池淡笑道,“我也不太清楚,是这家的三少爷顾少白收留了我,人看起来挺不错的。”他便一五十地将被肖府赶出来,偶遇顾少白的事情告诉了季翦尘。 季翦尘闻言,嘴唇勾起了弧度,眼神飘飘忽忽。顾少白,不就是名冠京陵的顾家三少么,先别说什么才名儿,就那模样听说也是天上有地下无的。 “呵,这顾少白看来倒是个人物,平白无故地敢收留一位江湖客,小小文人,胆子倒是不小……”他食指蹭了蹭鼻尖,若有所思道,“有点儿意思,我倒是好奇了……” 方清池一看季翦尘那幅色眯眯的模样,就知道这人老毛病又犯了,他那对美色的猎奇心,可与天公试比高! 他正色道,“师兄,你与别人胡闹也就罢了,少白是好人,单纯着呢,你可别折腾人家,你要对他打什么鬼主意,我可是不依的。” 季翦尘翻了翻白眼,“小方,你不爱我也就算了,还要拦着别人爱么!凭你师兄我这要家世有家世,要样貌有样貌的风流佳人,喜欢谁那都是他的造化!” 方清池简直无语,你是有家世——墨衣楼主,那能拿得上台面么,墨衣楼做的都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暗桩买卖;你是有貌,跟碧眼狐狸似的,给人做妾也不怕被大房给劈了! 腹诽归腹诽,对这个师兄,方清池还真讨厌不起来。季翦尘表面放荡无羁,实则是有真才实料的。自季风衡去世,短短一年,就把墨衣楼给治理的井井有条,江湖中的声名也更是如日中天,“江湖赏金第一楼”的字号不是吹出来的!拿人钱财,绝对与人消灾,季翦尘手里接的活儿,还从没失手过!楼里的赏金猎手对他也是忠心不二,威信比老楼方季风衡还高。 早春的夜晚还有倒春寒,小风猎猎撩动着二人发梢。 有月无酒,真想对酒当歌,拂尽眉间离索! 第15章 捡了个大宝贝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屋檐下不知何时多了个燕子窝,一大早来来往往,也不知住了几只燕子,总之飞来飞去,忙碌得很。 顾少白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不错眼地盯着看,足足有半炷香的功夫。明约顺着他的目光也望了许久,确定是草窝,不是金窝银窝,这才转回头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少爷,您看什么呢?” 顾少白叹了口气,随口说道,“我瞧那鸟窝碍眼得很,天未亮就叽叽喳喳,吵着本少爷的好梦!” 话音刚落,一个白衣人影“唰”得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瞬息之间,眼睛一花,方清池已托着鸟窝稳稳当当地站在了他面前。 顾少白吓了一跳,愣怔怔地看着他手中的鸟窝,燕子都吓飞了,空的。 方清池,穿着件湖绿衫子,人如其名,如一池碧水,面容上冷冷清清一抹微笑,“你看这鸟窝放哪里合适?” 顾少白目瞪口呆,其实他是心里有事,就那么随口一说。 只听说书的讲过江湖侠客武功高强,飞檐走壁踏雪无痕,今日一见,竟是真的!顾少白啊顾少白,枉你上一世活了十七年,竟是孤陋寡闻,区区一个慕清沣就把你迷得神魂颠倒,忒没出息了! 很快,目瞪口呆变成了心服口服,痴迷地望着大侠,这才叫一表人才、大侠风范、高风亮节、举世无双…… 明约看着顾少白,觉得再不提醒,三少爷就要流口水了,于是,扯了扯他的衣角,“少爷,方公子问您话呢!” “哦”,顾少白瞪了明约一眼,“我这不正思考呢嘛!” 他眼睛一转,有心考较一下方清池功夫有多好,便指了指院外一株足有二十米高的红杉,“放那棵树上去吧,离院子远些,省得聒噪。” 方清池微一点头,拔地而起,足尖在院墙上一点,腾空又起,姿势翩然如凌云飞鸟,身影很快没入树冠,不一会儿,人影飘飘而落,渺如尘烟,端的是超凡绝俗。 明约和顾少白一起拍手称好,明约喊的尤其大声,顾少白转脸踹了明约一脚,“去泡茶,跟着起什么哄”,比我鼓掌声音还大,叫得还亮! 顾少白拉住方清池的手,确定无疑,自己捡着了个大宝贝。 “清池,你出自何门何派,你这轻功叫什么名字,你在武林中属于个什么地位?能排第几啊?”顾少白滔滔不绝地问道。 方清池微一蹙眉,“少白,对不起,我的师门不能随便透露。” “哦”,顾少白想,可不是嘛,说书的不是常说么,武林中有很多隐秘,为了这些秘密,动辙就会令一些人丢失性命,算了,不说就不说吧,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看顾少白有点失望,方清池有些不忍,又说道,“不过,我的功夫还算不错,寻常人不足为惧!” 顾少白知道方清池谦虚,他这么说,一定是相当不错了!只是不知,与慕清沣比,谁更厉害! 坊间传说,慕清沣的武功高深莫测,却始终没什么人真正见到过!上一世被他耍得团团乱转,只以为是南方富甲一方的翩翩公子,临了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到头来,也不知他的功夫如何! 眼角似有红光一闪,顾少白的视线忽然被方清池手中那柄剑吸引了过去,剑长三尺,看上去没什么稀奇,唯一不普通的是,白鲨皮剑鞘上镶着一颗红宝石。 顾家三代经商,在璋城就是陶朱之户,珠石玉器,顾不白也见过不少,虽然不是鉴别行家,但这颗红宝石的成色质地,一看就不是上佳之品。 他手指抚过宝石表面,诧异地问道,“清池,这里为何镶着一块宝石?而且,恕我直言,这宝石并非上品,且镶在这里不伦不类,毫无美感!” 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道的往事,方清池的眼中划过一丝痛楚,“这还是当年我们方家举家离京之时父亲亲手镶嵌上去的,说是家传的,现在想想,这恐怕是父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了。” 顾少白心里泛起一丝怀疑,家传之宝,就这么一颗廉价宝石么?转念又想,或许是这东西有什么特殊含义吧!记得小时候,一起玩儿的邻居铁蛋,人家家传宝物还是只破碗呢,据说铁蛋先祖发迹之前,做过乞丐,留下这只破碗,意思是警示后代居安思危。这宝石成色虽不佳,比那破碗可强多了! 顾少白有点口渴了,明约那壶茶不知道泡到哪里去了,这小子越来越不把自己的话当话了。 正想着呢,明约捧着个茶盘回来了,往石桌上一放,“少爷,议事堂的早会开玩了,老爷回房了,说一会儿还要出去,您不是有事儿和老爷说么,快去吧!” 顾少白起身整了整衣衫,对方清池道,“清池,我和爹说几句话去,一会儿还要出去见个朋友,你没事自己出去溜达吧!” 然后,出了月亮门,直奔顾钧宣的院子。 顾钧宣正坐在梨花木的官帽椅上喝茶,一早上听那两个兄弟,为了各自利益争论不休,听得脑仁儿都疼,劝得嗓子冒烟儿。 “爹”,顾少白进屋见了个礼。 顾钧宣看是顾少白,心情挺不错,“少白啊,最近身体如何?” 顾少白给他爹续上茶,绕到身后给他揉捏肩膀,“能跑能跳,好着呢!” 顾钧宣抿了两口茶,舒服惬意地闭上眼,心想,少白长大了,这样的举动可是从来没有过,知道心疼人了。 顾少白道,“爹,最近家里的生意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啊,我看您和二叔三叔经常愁眉不展的。” “唉”,顾钧宣叹口气,“还不是因为沂亲王么,他现在掌管户部,爹想减少一些与朝廷的买卖,你二叔三叔不同意……算了,少白,你知道这些也没用,爹会想办法的!”他不想说得太清楚,一是不想让宝贝儿子忧心,二是因为其实他自己都不是太清楚,当年的假药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因为沂亲王与宇亲王明争暗斗,结果就是肖家吃了瓜络儿,顾家遭了忌恨! 顾少白揉了一会,走回父亲跟前,单膝跪在地上,下巴搁在顾钧宣的膝盖上,这个动作显得父子之间特别亲昵,是个撒娇的样子。 顾钧宣抚摸着他头顶梳得平顺整齐的头发,微微笑着,以为儿子又看中了什么特别昂贵的物件,他记得上一次他露出这种表情时,是看中了一件三朝以前的顶级端砚,足足让他出了一大碗血。 “少白,又看上什么了?” 顾少白摇摇头,“爹,咱们回璋城吧!” 顾钧宣一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诧异道,“嗯?” “爹,顾家的靠山宇亲王已经倒了,卖官鬻爵、私结朋党、图谋不轨,这都是杀头的大罪。三年多前的假药一案,肖老爷被下狱,未及审理病死狱中,他的女儿是当年的老沂亲王妃,病中惊闻噩耗,因悲伤过度去世,而后半年,老沂亲王因思妻过甚也过世了。现如今,皇帝重用沂亲王,等宇亲王一案尘埃落定,沂亲王腾出手来,不会放过咱们顾家的。” 顾钧宣紧锁眉头,他何尝不知凶险,只是富贵险中求,偌大家业,阖府荣耀,还有那些与朝中权贵勾打连环的暗中交易,哪里是想走便能走得起的。 终究还是心存希冀,心有不甘,“可是那‘假药案’与咱们顾家没有半点关系,就算是沂亲王,也得讲究证据吧……” “爹……”,顾少白暗暗着急,知道自己有点急于求成了。现如今,沂亲王也只是闭门谢客,一视同仁,所有的皇商都拒而不见,平日里的商谈皆由户部尚书王简全权处理,表面上,一派和谐,按部就班,的确是没有露出丝毫打压顾家的端倪。 单凭自己的猜测,不足以捍动顾家上下的想法。 可是,他知道,很快,数月之后,顾家的生意便会被大幅度被削减,仅剩的那些也是大小麻烦一堆。 山雨欲来风满楼! 顾少白起身将茶碗递给顾钧宣,“爹,我想跟二哥学做生意。” 顾钧宣接茶杯的手僵住了。金秋八月,便是三年一度的“秋闱”,顾少白才名远播,仕农工商,以入仕为首。他还指望着顾少白金榜题名给顾家光宗耀祖呢! “少白,生意上的事儿,有你二哥就行了,‘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自小聪明,还是准备八月应考吧!” 顾少白道,“爹,少白不愿参加‘秋闱’,大哥已入仕,自会平步青云。少白志在天高水长,不愿久居朝堂,不得自由……”,都什么时候了,还货与帝王家,保命要紧啊,爹!更何况,即便没有那一出,我也绝不卖身给朝廷,我顾少白才不做朝堂的应声虫、权谋的双刃剑! 顾钧宣没有立刻答应,无意识地用杯盖拨着茶碗里的浮茶。长子信白的确是外放了县令,但为人老实,不够机敏,平步青云不太可能,能稳步晋升就不错了。有心不答应吧,看着顾少白那像极了她母亲的一双眼睛,实在狠不下心来,毕竟,如珠似宝地疼了这么多年,他就是自己心尖上最软的一块肉。 顾少白看父亲犹豫,抱住他的胳膊摇晃着撒起娇来,“爹,求您了,您忍心看儿子每天鸡未鸣就起床,摸黑上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留神说错一句话打了一个盹,脑袋就搬家了,或者,像大哥一般,被外放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一任小官,挣着微薄的俸银,啃窝头吃咸菜,被当地恶霸地痞欺负,每天给东家找狗西家找牛……上次大哥回来,脸上那伤,您忘了,大哥没跟您说,可跟我说了,那是他审案时,被婆媳打架时给挠的……” 终于,顾钧宣的思维完全错乱了,这番言辞从顾少白嘴里说出来,再配上他故作可怜的语气神态,简直让人感觉参加秋试,就是要了他的命一般,还不是一刀毙命,而是用凌刀碎剐的!听得心肝儿都颤着疼。 顾钧宣重重地搁下茶杯,义愤填膺,可不能让宝贝儿子受那活罪,“少白,咱不去参加秋试了,跟爹学做生意,多挣钱,咱不看别人的脸色,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吃啥就吃啥,想睡到何时就睡到何时!” 得嘞!等顾少白感激涕零地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他爹还在那儿暗暗自责忏悔差点害了儿子一生! 第16章 心有灵犀 晴空万里艳阳天下,顾少白抹了把虚汗,好不容易才说服顾钧宣不逼自己参加秋试了! 也不算毫无所获,他必须尽快熟悉顾家的业务往来,慕清沣用在自己身上的阴谋破产之后,他一定会用别的法子。 半年,他还有半年时间! 哼,慕清沣,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至少,这半年,小爷我陪你好好玩儿! 京城长平大街,裕德饭庄。 莫冉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下巴扬得很高,一幅不知立了多大功劳的样子,眼睛都要长到脑袋顶上去了,“说吧,要如何谢我?” 顾少白倚着窗框,手里把玩着一把玉骨折扇,“都打听清楚了?” 莫冉从眼睛缝里看他,趾高气扬道,“那当然!” 顾少白拿扇子敲了敲他的脑壳,笑道,“那你想要什么谢礼,说出来,只要我给得起”。 莫冉顿时大有兴致,上身倾过来,笑成了眯缝眼儿,神秘兮兮地问道,“真的么?只要你给得起?” 顾少白把他的脸推得远了些,一脸严肃认真地点点头。 “我要你……”,莫冉也一本正经地说道。 顾少白略怔了一下,还未及有所反应,那人又悠悠地接了一句,“陪我醉一场……” 顾少白被他这大喘气吓得心惊肉跳,还以为这人也有断袖分桃之癖了呢! 他怒瞪了一脸得逞笑意的莫冉一眼,目光转投到大街上,指节轻敲窗棂,“行是行,可是你不是不知道,我这三杯倒的酒量恐怕不能让你尽兴呢!” 此刻正是散朝的时间,长平大街直通正阳门。散朝的大臣们回府,这里是必经之路,因此每当这个时候,都会净街。 方才还热闹无比人声熙攘的街面,此时已是安安静静无人喧哗。 不一会儿,车马辚辚之声由远及近,顾少白探出头去,伸长了脖颈往外瞧。 参差错落的一行人蜿蜒而来,文臣坐轿,武将骑马,人虽不少,却并不喧嚣。轿杆颤微微的咯吱声、马挂銮铃儿叮当、蹄声得得踏着青石板在悠静的长街上格外清晰。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驾宽绰的四轮马车,两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并辔而行,暗红的楠木车厢,被桐油漆刷得亮光闪闪,厢门紧闭,铁木车辕上坐着一个膀大腰圆的黑衣大汉,既像车夫又像武士,镶金嵌宝的窗牖被一帘淡蓝色的绉纱遮挡。 顾少白当然认得出,这并非普通绉纱,而是产自他的故乡璋城的鲛绡蚕纱。专供皇廷,用以制作窗纱,既遮阳保温,又不阻光线,此物最大的特点便是由内而外,可清晰视物,由外而内则什么都看不到。 顾少白道,“行云,那是沂亲王的马车么?” 莫冉也探头看了看,“没错。” 顾少白从鼻子眼里“哼”了一下,冷声道,“这慕清沣的排场可真够大的。” 莫冉猛地回过头来,“少白,你胆儿忒肥了,敢直呼沂亲王的名讳,不要命了。” 顾少白睨了他一眼,眉梢一挑,“你去告发我啊!” 莫冉嘿嘿笑了两声,“我可舍不得……”。 不出他们所料,马车厢里坐着的正是当今天子嫡亲叔父的独子——二十四岁的沂亲王慕清沣。 初春的煦暖阳光隔着鲛绡纱透进车厢,未减丝毫明媚。袅袅青烟自车厢一角的越窑褐釉香薰炉里飘出,若有似无的清香随着马车颠簸,丝丝缕缕地在他鼻尖处萦绕。 见过慕清沣的人,都说这位年轻的王爷真是英俊!剑眉星目,高鼻薄唇,脸庞轮廓分明,五官冷峻锐利,再加上他身量颇高,宽肩膀窄腰身,往哪儿一站,都是临风玉树。 只是,这位王爷不怎么爱笑,除了那位年轻的皇帝,他和谁都不怎么亲近,待人接物虽然有礼有节,却总给人疏离冷淡之感。 于是,大臣们纷纷猜测,或许正是因为他从不拉帮派,也不结交朋党,皇帝才会如此重用于他。 当然,沂亲王并非靠献媚讨好才得圣心,人家是有真本事的,四年前,一举平定南疆月桅国叛乱,又带兵东去肃清边境祸患,期间大小战役数十起,从无败绩。如今,大胤朝迎来了海宴河清的清平盛世,皇帝也再不舍得这位幼年好友继续在边境喝风吃灰,半年前,硬是把他调回京城,美其名曰,颐养天年。 哼,慕清沣唇角一勾,有二十四岁就颐养天年的王爷么? 他不笑的时候,两粒眸子漆黑深遂,像深不见底的两汪深潭,乌沉沉的,没有温度,所有情绪都压在眼底。可是,唇角随便那么一撇,便立如春风化雨,眼角眉梢冰消雪融,立刻令人赏心悦目起来。 所以,他不笑,他是王爷,他得有威严。 香雾在宽敞的车厢里越积越多,慕清沣皱了皱眉,觉得气闷,揭开香炉的盖子,拈起桌上一盏茶倒了进去,浇灭了价值百金的零陵百合香。 想起上朝之前,与皇帝的简短谈话,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阿沣”,私下里,皇帝一直用幼时称呼唤他,“‘三司会审’的结果,大理寺已呈报上来了”,他递给他一封折子。 慕清沣展开大略看了下,又双手还回去,没有开口,知道皇帝还有下言。 “宇亲王虽然罪大恶极,但毕竟也是朕和你的皇叔,父皇在世的时候最是顾念兄弟之情,朕如果就此赐死了他,恐父皇在天之灵不安……” 慕清沣垂了目光,遮住眼底黯然,“一切听凭皇上旨意”。 皇帝顿了顿,又道,“朕知道,三年前,宇亲王与老沂亲王有些恩怨,时过境迁,阿沣你也莫太执着了,朕会下旨,加封你外祖肖衍为一等公如何?” 慕清沣知道,皇帝不忍处死宇亲王,是在变相地安慰自己,加封外祖,就意味着向天下宣告当年的“假药案”与肖府无关。 其实,当年“假药案”确实无真凭实据是肖府所为,但毕竟死了个贵妃,先皇只是责令收监调查而已,谁料到肖衍年迈体弱,竟然在狱中病亡。接着,便是母妃病逝、父王薨逝,这一系列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却正在南疆平叛,分身乏术,只在父亲下葬的时候赶回来匆匆见了最后一面,转身便又回了战场。 这叫他怎生不恨!父王一死,两王制衡格局打破,宇亲王一家独大,让他怎能不疑,当年之事是宇亲王一手谋划? 果然,上朝之时,皇帝颁下旨意,将宇亲王废为庶人,阖家流放岭外,终生不得归!也加封了肖衍一等公。 肖家与沂亲王再沾亲,也不过是平民百姓,一介商户,居然能被皇帝亲口加封,果然,又引得朝野议论纷纷,皇帝与沂亲王还真是越发亲厚了! 慕清沣卷起纱帘,让阳光直直射进来。他靠近小窗,深深吸了口气,暖春三月的风带着草木清香。 活动了活动有些坐麻的腿脚,后背仰在车厢壁上,听到周平在外面唤了一声。 “进来”。 车厢门打开,周平拿着一个纸卷钻了进来。 他把纸卷双手呈上,“王爷,请您过目”。 慕清沣接了过来,轻轻打开,上面一张是人物小像,一个少年修长眉目,隽逸柔和,唇角上翘,勾出一个调皮的弧度,不知是不是画师的画功太好,把这少年的清秀出尘勾勒得活灵活现。 “还真是个灵秀的人物”,慕清沣冷笑道。 揭过这张小像,是一张写满字的白宣,把顾少白的生辰八字,各项喜好,日常起居等等事无巨细,一一陈列。 慕清沣看了两遍,轻轻折起,顾少白,就你了!莫怪本王狠心,顾家以经营药堂起家,“假药案”既是宇亲王所为,中间少不了你们顾家的出谋划策,外祖急怒交加而亡,无非是因为忧心肖家声誉。你们顾氏不是也百年声誉么,本王便要你们毁于一旦! 真是心有灵犀!此时的顾少白正在做和慕清沣一样的事情。 “行云,你是说慕清沣都二十四了,还未娶亲?”顾少白问莫冉,心里颇有些后悔,早知道会重生,不如晚死两天,从周平那儿多套些话出来。 “嗯,以前不知道为何没娶,后来,他在外征战两年,东境戍守一年,没功夫娶”,莫冉挠挠头, “上个月,太后曾想把茵怜郡主指给他来着,却被他婉拒了。” 顾少白道,“茵怜郡主?漠北王的女儿?” 莫冉点头,“少白,你连这个都知道?” 他岂能不知,顾家与漠北王有些交情,曾听二哥说起过这位茵怜郡主,其性格与其封号“茵怜”二字截然相反,从小跟着父兄驻扎漠北凤城,端的是飒爽风姿,英气不凡。 “她不是随父兄住在凤城么?回京了?” 莫冉道,“半年多以前就回来了,漠北王常年驻守北境,茵怜郡主到了婚嫁年龄,皇上体恤,把她接回京城,要给她寻个好驸马!” “嗯”,顾少白点点头,“方才说道慕清沣诗词歌赋样样不通,还有呢?他功夫如何?” 莫冉白翻了翻白眼,“人家不是不通好么,是不精通,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呢!” 顾少白笑道,“说错了,说错了,慕清沣和你一样,是不精通”,他讨好地拍拍莫冉肩膀,“接着说,接着说。” “功夫,可真不知道……有人说他功夫好着呢,不过,好像没什么人亲眼见过”,莫冉想了想,“我听说,沂亲王平乱月桅之时,把左贤王和阖羚一剑斩首”,莫冉在脖子上做了个斩首动作,神秘兮兮道,“是一剑,一剑斩了两个头……” 顾少白心里“咯噔”一下子,刚刚还想着如果是三脚猫,就干脆让方清池出马,也不要他的命,就让他断只胳膊瘸条腿儿的,无力再找顾家麻烦就行了。算了,此计不通,如果真如外界传言,那不是让方清池大宝贝去送死么! “还有呢,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平日爱去哪里,有什么特殊癖好?” 也难言怪他悲摧,与假周沣在一起整半年,竟是半点儿他的喜好也不知道。 “能近他身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他的喜好么,可真的是查不到,不过么”,莫冉突然神秘地一笑,“有一件事儿,不知算不算特殊癖好……” 第17章 催命符 顾少白看他那一脸贱兮兮的笑,真恨不得拎起他的衣领接窗户丢出去,“你有屁快放,成么!” 莫冉呵呵一笑,压低声音道,“他比较常去的地儿是‘雅琉轩’”。 顾少白一脸不明所以,纳闷地看着莫冉,“雅琉轩”是个什么地方?” 这回轮到莫冉瞪眼,“你不知道‘雅琉轩’?” 他摇摇头,茫然道,“‘雅琉轩’?饭庄么?” 莫冉在他额头重重敲了一记爆栗,那眼神像看无可救药的病人,“就知道吃!‘雅琉轩’是近两年京城最负盛名的眠柳之地……真不知你这顾府三少爷是怎么当的,你堂兄顾雅白可是那里的常客。” “慕清沣喜欢嫖妓?”顾少白张着大嘴,像连壳吞了个生鸡蛋。 “也不是啦!‘雅琉轩’不是妓院娼寮,是一顶一的小倌院”,莫冉转而说道,“你可别小看它,里面的小倌个顶个的水灵,和你一样,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是样样精通……” “和你才一样呢……”顾少白不满地打断他。 莫冉往自己脸上轻轻扇了一巴掌,“失言,失言……” 不知为何,顾少白有些难过,原来,慕清沣是喜欢小倌的,看来,上一世,在他眼中,自己与那些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不,也许,还不如,他们呢,至少,他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在一起时,都没有那样的算计与欺骗!有时候红果果的金钱关系,反而更让人没有留恋! 一片薄云经过,遮住春阳片刻。 包厢内忽然一暗,顾少白眼眸里斜斜划过一缕哀伤。淡云来往,流光易散。莫冉再定睛时,顾少白还是眉眼弯弯,笑容宴宴,他不禁以为那只是自己一瞬的恍惚错觉,是了,顾少白年少未艾,怎可能有那样的沉重的悲哀! 莫冉摇摇头,笑自己眼花,“不过,沂亲王也不是谁都稀罕,只有‘雅琉轩’的头牌‘问心公子’才能得他青睐。听说,问心第一次接客便遇到了沂亲王,从此,除了沂亲王,对旁人就只卖艺不卖身了。” 莫冉微仰着头,目光斜向上看,一派神往之色,“‘雅琉轩’可真是个好地方,红绡帐暖,一夜千金,素手香酒,夜夜无歇……” 顾少白不屑地一笑,“瞧你这样儿,是常客?” 莫冉不无遗憾地叹道,“我倒是想一夜春宵呢,就我家那老头子,还不得把我腿给打折了!” 莫冉他爹定北侯,年轻时也是赫赫有名的戍边将军,一次身染恶疾,延误了医治,后来病虽养好了,却也留下了病根,再不适宜军旅劳累,只好刀剑入库马放南山,回京做了闲散侯爷。 虽然不做将军了,但脾气还是将军脾气。莫冉打出生就和他娘在京城待着,一年最多见他爹一回,本来过的好好的,吃喝不愁,追猫逗狗,打小就醉生梦死。 他的好日子终结在十岁那年,他爹受封定北侯,回家再也不走了。 定北侯把对沙场的一腔赤诚原封不动地转嫁到莫冉身上,每日里逼他研读兵书,骑马射箭,一直到十四岁,按他的话说,他被虐待了四年。终于,有一日,他撂挑子,离家出走了。 也正是在那段日子,莫冉与顾少白结识。 也是他二人有缘! 那是个临近年关的大雪天,顾少白专门跑了三条街去买“王生记”的糖葫芦,没办法,贪嘴的毛病是顾少白与生俱来的,尤其贪甜,无糖不欢。 他举着一串晶晶亮的红果糖葫芦边舔边蹦着往家走,小嘴和糖葫芦之间拉着长长的糖丝儿,别提多美了! 正高兴着,没留神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在雪地上摔了个狗啃泥,糖葫芦脱手而飞滚到了一处墙根底下。 他爬起来,跑到墙根下,眼巴巴地看着,咽了两口唾沫,理性上觉得掉地上了,不能吃了,感性上觉得雪地上也不算脏,扔了怪可惜的! 犹豫了半晌,进退维谷间,听到一个声音颤颤悠悠地问,“你都想老半天了,到底要不要了?快点儿……” 他这才发现,不远处一棵光秃秃的树底下还有一个人呢!那孩子和自己年纪相仿,穿着华贵,人也漂亮,一张小脸冻得通红,小手拢在袖中,拖着两条长鼻涕,瑟瑟发抖。 后来,顾少白才知道,这是莫冉离家出走的第三天,冰天雪地没被冻死,还真是命大! 莫冉饥肠辘辘地看着那根糖葫芦远远地飘过来,又凌空飞出去,然后,那个裹得像个小棕熊的男孩子咬着手指头尖不依不饶地一直不走,他等啊盼啊,实在没办法了,这才吭唧着开了口。 顾少白掏出一块特别白的小手帕,递给他。莫冉接过来,毫不客气地把鼻涕擦干净,往地上一扔。 顾少白尖尖的下颌抵在风毛领子里,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黑眼珠子贼大,好像占了半张脸去,他笑盈盈地问,“你饿啦?” 莫冉有点羞涩地点点头,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就揣了几块点心,也没带钱,早就饿成纸片了。 顾少白牵住他的手,重回“王生记”买了糖葫芦,然后,把莫冉带回了家,同床共枕一夜之后,顾家突然发现,三少爷带回来的男孩子不是旁人,正是大街上贴满了画影图形的定北侯之子。 一家人手忙脚乱地赶紧把这位小侯爷敲锣打鼓地完璧归赵,经此一事,顾少白和莫冉就成了莫逆之交。 离家出走这件事尘埃落定,定北侯也开始思考自己望子成龙的手段是不是太毒辣了些。 莫冉蹉跎了四年,其实没长进多少。文韬武略还停留在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骑马射箭十有九空,与百步穿杨的距离有一条江那么长。 定北侯发现,这个儿子就不是将才那块料,即便上了战场也是送死,再加上夫人在莫冉离家出走的那几天急掉半条命,他终于决定还是让夫人和儿子活得长久些比较重要! 即便如此,定北侯还是对莫冉管束颇严,就只剩一个信条,莫冉即便不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也不能长成一棵歪脖子树! 所以,说起“雅琉轩”,莫冉如果真的去一掷千金了,那他也就真的离腿断不远了! 顾少白从酒楼上下来,一路往家去,边走边琢磨,莫冉打探了多日,其实并未触及到慕清沣的核心,都是一些外围消息,聊胜于无罢了!不过想想,慕清沣是什么人哪,如果是那种好对付的,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正值午后,街面上人来人往,就有那么一个人影闪进了眼里,顾少白记忆的细胞突然复苏,是慕清沣的管家周平。 看他脚步匆匆的,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时的周平还不认识自己,顾少白于是加快脚步,就那么大明大放地跟着他,穿街绕巷的越走越是熟悉,果然,来到了那座熟悉的宅子门前,打开锁子,周平推门进去了。 顾少白站在门口,门楣上挂着“李府”,他心中冷笑,过两日这里就会变成周府,假周沣的府邸。 慕清沣啊慕清沣,收拾一个小小的顾家,对你来说其实只是动动小指的事儿,可你却偏偏要用这种极端的方法让顾家声名狼藉,这就是你的报复么! 可是我呢,我何其无辜! 事到如今,再想这些无解之题又有何益?顾少白仰起头来,把滚热的泪水逼回眼底。 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三天后,便是三月初五。 顾少白难得的没有睡懒觉,难得的没有醒后赖床。 他梳洗完毕,用过了早饭,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发愣。 秋月收拾了碗筷,看顾少白一脸郁郁之色,好像心情很沉重的样子,有点纳闷,这种神情在三少爷脸上还真是少见! 听到外间门帘一挑,明约走了进来,“三少爷,您今儿起得倒早。” 顾少白哼了一声,其实他一晚上辗转反侧基本就没怎么睡,三月初五,还是来了! 晨光透进红棱窗格,给他白皙隽秀的脸庞镶了一层朦胧光影。 半晌,才听到他的冷寂寂的声音自幽光的缝隙中传来,“有事么?” 其实,他不问也知道,明约来是来告诉他,“方远斋”的老板送了贴子,说得了一架好琴,请他前往品鉴。 京陵城大大小小的店铺,都有自己的生意经。像珠宝玉器店,有了什么新鲜稀罕的首饰,肯定会邀京城贵妇前去品鉴,名为品鉴,其实就是价高者得;像豪华饭庄,隔三岔五,会推出新奇菜式,然后给达官显贵们下贴子,请去品尝,说白了,就是拉个回头客;就连“王生记”的糖葫芦店前一阵儿都给自己送了五袋新上市的山楂糖来。 这“方远斋”,是京陵城内首屈一指的售卖字画乐器的所在。平日里有什么稀罕玩意儿,多数会通知圈子里的才子佳人,前去品鉴,其实就是看你买不买!但毕竟是风雅之事,绝对不会出现那种几名贵妇争抢一件首饰的场景,一般情况,都是单独品鉴,你不买,再通知下一个! 但今天这张贴子,却是针对他一个人的催命符! 第18章 孔雀开屏 明约不知道这一大早的,自家三少爷这又是哪根筋出了问题,一副伤春悲秋愁眉不展的样子,他掏出一张洒金帖,“三少爷,‘方远斋’下帖……” “知道了”,顾少白头也没抬地打断他,“下去候着。” 明约一愣,我还没说完呢,你就知道了? 他冲冲秋月悄悄吐了吐舌头,飞快地退了出去,生怕一个慢动作再触了霉头。 光影慢慢移动,终于将一室照亮。 秋月在矮凳上边做针线活儿,边偷偷瞟着三少爷俊美无双的侧脸,就在她以为顾少白已经石化了的时候,突然,看他抬起头,“秋月,更衣。” 秋月手一抖,险些被针扎着,她放下针线,“三少爷,您这身衣服挺好的呀”,她仔细看看,并无不妥,是他喜欢的风格,淡蓝春衫搭配响云丝纹窄腰带,看着腰细腿长的。 顾少白猛地站起来,说道,“不用你,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打开描金衣柜,不一会儿,就翻了个底儿朝天。 秋月看着扔了一地的衣服,被顾少白还踩来踩去,颇为痛惜,“少爷,您到底想找哪件啊,秋月帮您吧!” 顾少白停下手,显然没找到合适的,“算了,秋月,你去找秋云,把堂兄的衣服借一件来给我穿”。 “嗯”,秋月满腹狐疑,以为出现了幻听。 顾少白重复了一遍,她这才反应过来,三少爷是真的要她去借衣服,还是跟侄少爷顾雅白去借。 这位侄少爷那可是顾府一盏最不省油的灯了,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每天就做一样事,就是——找事!他的衣着服饰那也和他的人一样,特别高调特别夺人眼球! “等等……” 秋月扭头,以为顾少白改主意了。 “要最花哨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 秋月的脸变成一条苦瓜,“少爷,您也知道难看啊……”边走边腹诽,莫非少爷的审美变了,也变得像侄少爷那般恶趣味。 说归说,还是去了南院,不一会儿,就拎了一件回来。 把衣服往床上一扔,秋月噘着小嘴儿不说话。 顾少白拾起衣服,笑道,“嘴巴都能拴毛驴了,谁给你气受了?” 秋月恼道,“雅少爷说了,您终于知道什么是美了,就您那些衣服,都和豆腐一个味儿,早扔早好……” 顾雅白,一点儿都不“雅”,人和名儿反着来,怎么艳欲怎么来,府里的丫鬟小厮们都戏称其“雅少爷”,他还洋洋得意,以为大家都夸他呢! 顾少白听了,不置可否,开始穿这件花里胡哨的衣服。 秋月终于不忍卒睹,跑出去伤心了。 顾少白穿好了衣服,往镜子跟前一站,差点以为见到鬼了。 这是自己么,大红的外衫,领口袖口镶着金边,腰带居然是绿的,衣摆还绣着银线牡丹,浓红重绿的,趁的自己的脸色苍白可怜,像上元节踩着高跷的小丑,别提多难看了! 不过,这么恶心,正是自己想要的! 顾少白走在街上,明约离他八丈远,好像生怕别人以为他们认识似的。也难怪,连他自己出门的时候都想蒙着面的,明约八成以为他脑抽了。 站在“方远斋”门口,盯着门头上的三个大字,恍若隔世一般,前世历历,如今迈步,又是一生。 驻足良久,顾少白深吸一口气,这雕栏玉砌极尽风雅的方远斋,就如同一个漩涡,明知踏入一步可能万劫不复,可是,他不得不入。 思前想后了一晚上,他不能不来,慕清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如果他这颗棋子,没有按照慕清沣的意愿摆上棋盘,那么,下一颗棋子又会是谁?顾少白想都不敢想,当然,也想不出来。 不如,先如他所愿,至于,这颗棋子能否乖乖听话,由己不由他! “哎哟,顾少爷来了”,方远斋的老板王奉春迎了出来,“我刚刚还思忖呢,您也该来了。” 顾少白笑着回了礼,王奉春也只是个生意人而已,这出戏都不用慕清沣动手,单单周平就能安排得天衣无缝。 王奉春吩咐了上茶,与顾少白寒暄着。 顾少白心思根本不在茶上,强迫自己虚与委蛇,说了些个不着边际的话。 果然,二道茶后,王奉春把顾少白让在东厢雅室内,屋子正中立着个檀香木的古琴架子,架上放着一张琴,他闭了闭眼,真希望再睁眼时,一切皆是幻觉。 “顾少爷,就是这张琴了,您自个儿慢慢赏着,店里伙计回乡下了,我还得去前厅照应一二……”顾少白听着王奉春说着与前世一模一样的话,点点头,放他离开。 虽然做好了思想准备,可事到临头,顾少白的心是还是很痛,像有把锥子不停地翻搅着他的血肉,把好好一颗心弄得鲜血淋漓,然后,还要敞开了给人看,瞧,我自愿的! 重来一次,岁华向晚。心境已然天翻地覆,他不再是那个纯净剔透全无所求,唯执一颗真心的少年了! 静静一方斗室,东西两面墙上挂了几幅有题跋有款识的名家字画,用以衬托正墙上一幅八尺中堂,上面用行书写就两行诗: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笔迹如行云流水、酣畅自然,却未有款识,前世此刻不知何人所书,现下却心里透亮。莫冉探来的消息作不得数,谁说慕清沣雅艺不精,这副中堂就是证明。 只不过,几日之后,这幅书轴才会被他差人送到自己手中,只不过那时已有章有款,正是“周沣”二字。 中堂下是一张长长的檀木条案,淡淡香烟自一只造型优美的三足祥兽熏香炉中旋绕而出,袅袅盘旋良久方丝丝缕缕地散开。 他吸了一口气,这用沉水香、白檀香等二十余位珍贵香料制成的零陵百合香片的味道,原先闻着舒畅,如今感觉憋闷,只觉这熏香像一张网,将自己牢牢缚在其中,挣扎良久不得而出。 顾少白拢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指尖陷进掌心,微微刺痛头上。他脚步迟滞地站在琴几前,审视这一张神农氏文武七弦琴。 良久,方才盘膝缓缓坐于琴案之后。 即便跨世而来,此琴仍是他心中所爱。双手抚上梧桐面板,指尖滑过琴轸处的五字篆文“泠然希太古”,有那么一瞬间,他险险控制不住眼眶中的热泪。这琴,不仅是琴,更是他一颗心。 原以为自己高山流水琴三弄,终于觅得一人可与之明月清风酒一樽,结果,一切皆虚妄,那人给自己画了一个圈,自己就毫不犹豫地跳进来,然后,这圈就变成了绳索,越收越紧…… 顾少白颤抖的指尖搭上琴弦,轻抹慢挑,《长清》泠泠。 琴音温劲松透,由釀雪纷纷至风鼓琼林,结于天高日暖、山河一色。 “啪,啪”,击掌之声,划破一室温凉。明明不想抬头,却不得不抬头。 那人站在站在门口,背靠春日煦阳,绽开温柔无比的笑颜,“好曲!妙人!” 这一瞬间,顾少白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淌下来,倒把刚刚入戏的慕清沣吓了一跳。他不禁有些纳闷,这顾家少爷没毛病吧,我这刚开演,他流的是哪门子眼泪? 直到泪滴子砸到手背上,似在心头怦然作响,顾少白才豁然清醒,他拢起袖子抹了抹脸,露出一个纯净无邪又很痞的笑,“不好意思,阳光刺眼,让您见笑了!” 慕清沣的脸上笑容未散,“哦”,他愣了愣,险些把台词给忘记了,“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敢问公子何人,有如此琴艺,佩服之至。” 顾少白怔怔地看着他,这番场景,前世今生他都回忆过很多次,如今重演,仍卷起胸腹波澜。只是,这一回偏偏不能按照他的剧本来。 他轻笑一声,都懒得用敬语,“不敢当,顾少白。” 慕清沣故作惊讶,“我当是谁,可将此曲弹得如此精妙,原来是名冠京陵的顾公子。难怪古人有云‘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呢,可不就是此种情境么!” 顾少白心下恻然,真真如此。方才,他故意弹错几处,慕清沣居然都未听出来,看来对于音律这方面,的确如莫冉所说,慕清沣是通而不精,他大约堪堪听得出是首《长清》。而这些夸奖的话,大约都是一早就编排好了的。 顾少白冷冷瞧着,下一句应该就是想要结识之类的话了。 慕清沣现在对那份情报颇有疑虑,怎么看怎么和情报上说的有出入。情报上说,顾少白心志单纯,为人和善,喜着素衣,可是,他打量着他的穿着,这,像么?还有,他唇边那抹冷笑,这是和善么? 慕清沣看顾少白一点起身相迎的意思都没有,只好也捡了张窗下的椅子坐下,轻咳一声,笑道,“今日能在此处偶遇有‘皎如玉树停帆客’之称的顾公子,可真是三生有幸啊,在下与公子一见如故,不知能否与公子交个朋友?” 顾少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三生有幸,呵,我看是三生不幸才对! 他半垂下眼,强行压制住想扑上去咬他一口的冲动,良久,才沉下胸中翻来滚去的怨怼,冷笑着开口,“‘皎如玉树’?哼,市井传言,不足为信……您看看我,比起玉树,更像孔雀吧”,深吸一口气撩起眼皮,斜睨着他,“我不过是虚有其名罢了,与您相交,我才是孔雀开屏,自作多情了呢!” 纵是久经沙场又居庙堂,慕清沣还是被他这一锤一锤的阴阳怪调击得莫名其妙,一时间瞠目结舌,竟是无言以对。 顾少白看他笑容僵在脸上,极其不自然的神情想掩饰都掩饰不住,竟然有种报复般的快意。 第19章 拒琴 突然,斜刺里传来明约的一声轻咳,,他在一旁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自家少爷今天这是怎么了,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年轻公子好像有着很深的敌意?那表情那语气,大有不把这人噎死在这儿不算完的势头! 明约这声咳嗽,把顾少白惊醒了。出气倒是出气了,却也有些后悔,如此令慕清沣下不了台,可不是把二人相交的路都堵死了么,慕清沣在自己这里得不了好去,岂非又生出别样心思? 他顿了顿,不由得把手指缩回袍袖之中,攥成了拳头,硬逼着自己挤出一丝笑容,也不管难看不难看,站起身作了一揖,放柔和了声音,说道,“少白唐突了,敢问公子贵姓大名。” 慕清沣看他换了脸色,虽不明白刚刚是为何,却还是立刻就躬身还礼道,“不敢,在下周沣……” 不一会,王奉春亲自送了茶上来,慕清沣揭开茶盖,一股子清香扑鼻而来,看盏中茶叶,条索匀称,根根舒展,色泽绿润,展平挺直,汤色明亮澄澈,叶底嫩匀成朵 慕清沣抿了一口,醇厚香美,口舌生津,回味甘中微苦,他心中奇道,自己身居王位,各色名茶如数家珍,这一种却是从未见过。 他望向王奉春,“王掌柜,在下走南闯北也做过些茶叶生意,可是这茶……却是未曾见过……” 王奉春为他续满杯,笑道,“让周公子见笑了,这个啊,可不是什么名茶,只是寻常的‘罗山云雾’罢了,只因顾公子喜欢,小老儿才煮了来……” 慕清沣暗道,这样的普通茶叶是不够资格进内务府库的,难怪自己没有见过。话说回来,这顾少白还真是与众不同,富贵人家谁会喝这种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便宜茶! 寒暄几句后,王奉春退了出去,平安也不知道去哪里玩了,屋子里只余了各怀心事的两个人。 顾少白一扫方才的尖锐,对慕清沣有问必答。很多时间他都是安静地听着,面带笑容,偶尔也适时地说些京陵的风土人情和茶余饭后的笑话。 接近正午的阳光,分外明亮,把天地间的一切空虚盈满,慕清沣背向窗台,望向对面少年,他静静坐着,微微晗首,像隐藏在烈阳下一道孤清飘逸的影,喝茶时长睫半阖,眼缝中是深不可测的零碎星光。如果不看那身披红挂绿的衣裳,还真像那幅小像,言念君子,温润如玉。 不知为何,慕清沣深切地感觉到,顾少白周身围绕着浓重的防范气息,不是对别人,恰是对自己。可是,明明,他们是第一次见面。 顾少白胸有万千沟壑却再不敢表露,唯有装模作样地坐着,心中腹诽,却舌灿莲花。 终于,日影西斜,顾少白起身告辞。 慕清沣忽道,“顾公子留步”。 顾少白停住脚步,回头笑道,“周兄还有何吩咐?” 慕清沣把王奉春唤了过来,“王掌柜,这‘九宵环佩’我要了,麻烦您差人送到顾公子府上。” 顾少白面上不惊不喜,只冷声推辞道,“此物贵重,少白无功不受禄,愧不敢当……” 慕清沣道,“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已。此琴虽有价,却也难抵我愿与顾贤弟的倾心相交之情,区区一琴而已,少白再莫推辞了。” 此情此景,流光重现,慕清沣的温言笑语如一柄利箭,穿越溯回时光,再度刺进胸膛,无情搅动血肉,摧心挖肝般地疼。 顾少白刚松开手指,就觉得指节酸疼痉挛,想是拳头攥得久了,他默默地稳了心神,再不想承这份虚情假意。 他鼻尖上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脸颊蒙上一层绯红,突然转头向王奉春说道,“王掌柜,此琴从何而来?” 王奉春不知他何故突然问起此琴来处,怔了一怔,方才答道,“此琴乃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客人放在这里寄卖,敢问顾少爷有何不妥?” 顾少白纤细指尖抚过琴身,缓缓说道,“如我所料不差,此琴乃是赝品。” 他不理二人惊讶的目光,自顾自说道,“传言‘九霄环佩’曾被前代晋商公所获,他曾令部下敲起牛角唱歌助乐,自己则奏起‘九宵’与之呼应,牛角声声,歌声凄切,‘九宵’则奏出悲凉的旋律,使两旁的侍者个个感动得泪流满面,其中一个侍者不能自己,手中酒具跌落琴头,生生将‘泠然希太古’之泠字一点敲去,此其一;‘九宵环佩’通体紫漆髹面,漆中掺以茅胶,茅胶者,薯蓣之别种,其汁若髹漆,可以合离而萃涣,终生不得裂也,此其二……”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王奉春,“恕我直言,王掌柜,此琴‘泠’字上未缺点,琴板处有裂痕,恐非真品”,他转而瞟了一眼慕清沣,笑道,“幸亏只是寄卖而已,王掌柜,这单买卖还是不做的好,难保那藏头露尾的寄卖人,有什么不良企图呢!” 王奉春的目光轻不可察地扫了一眼慕清沣,顾少白看在眼里,却全当不知,和慕清沣微一拱手,便出了“方远斋”大门。 慕清沣站在门口,望着那浓墨重彩的身影渐渐没入阳光之下,像是忽然就从一场五彩斑斓的梦境中醒过来一样,颇有些耐人寻味。 重回了茶室,喝那一盏冰凉的茶,人走茶凉,苦涩的味道渐渐弥漫在齿缝之间,忽觉,这位顾家三公子,真是难以看透。若说他心机深沉、狡黠多变,明明那一双眼睛格外干净清澈、净无瑕秽;说他涉世未深、天真单纯,却明明腹有千机、难于窥测。 不多时,周平走了进来,他轻声问道,“王爷,事情进展得不顺利?” 慕清沣略点了点头,“周平,那张琴,是真品么?” 周平沉声道,“千真万确。” 慕清沣回府不提。 顾少白走在半路,突然停住脚步,招过来平安,低低地跟他耳语了一阵,拍拍他头,与平安分道扬镳,进了街角一家专卖文房四宝的店铺。 随便挑了一柄素白扇面的折扇,便走了出来,信步往“王生记”糖葫芦店走去。 挑灯之时,周平回来了,将那张“九宵环佩”往旁边条案上一搁,垂手侍立在侧。 慕清沣正在灯下翻着一本名册,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才阖上名册,问道,“琴拿回来了?” 周平道,“王爷,可真奇了,您走后不久,顾少白那个跟班小厮便折返回去,跟王奉春说了一番话,好像是故意寒碜咱们似的……” 慕清沣一挑眉,“哦,他说什么?” 周平学着明约说话的腔调,还真像那么一回事,“我家公子要我来跟王掌柜道个歉,说他学艺不精,一时疏忽,把名琴‘号钟’牛角砸琴的典故给安‘九宵环佩’身上了,而且,紫漆髹面的琴板,如遇地域更换,或可有裂纹,年月一长便会自动弥合,所以这琴不是赝品!我家公子还说了,他牛目识草有眼无珠,看来,与此琴无缘,还是留待有缘人吧!” 月光浮霜,长灯烛光,在绡红纱罩里荡漾。 慕清沣目光望着烛火,眸子里光芒闪烁,他看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竟未曾料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竟也有这般心思,能以此种以退为进的方法拒人千里之外。心神一荡,一丝晦暗不明的笑意,浮起在唇边,顾少白,你还真激起了本王的好胜心! 慕清沣重新翻开名册,提笔勾画了两下,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问周平,“平叔,那件事可有眉目?” 周平道,“我查遍了卷宗,还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当年因服用假‘鹤辛草’而薨逝的李贵妃什么东西都没留下,伺候她的宫人也死的死散的散,贵妃之子当年也才四岁……” “嗯”,慕清沣停了笔,想了想道,“我就是觉得哪里有点儿不对劲,如果说,宇亲王此举就是专门为了嫁祸我外祖一家,从而扳倒我的父王,有点说不通,我父王当年在朝中根基颇深,与宇亲王几成犄角之势,怎会因这点差错便失去皇上信任?” 他望着明灭烛火,叹口气,“虽然本王的父母皆因此事先后离世,可是凭心而论,此案疑点重重……” 然而,最终宇亲王一人得势,肖府一蹶不振却是不争的事实。 他挥手示意周平退下。 点滴更漏,昏黄烛火,将那一笼萧条侧影,衬得愈发孤寂。 然而顾少白这厢,却是正与方清池欢声笑语。 桌上一碟山楂糖,一颗一颗暗红溜圆。 二人谈笑风生,顾少白嘴巴不停,一边讲京陵的风物,一边往嘴里塞山楂糖,不一会儿就牙齿发酸,连喝水都觉得嗖嗖发凉。 他站起身,喝了口酽酽的热茶,这才离了方清池的屋子回了自己卧房。 椅背上还搭着那件大红大绿的衣裳,顾少白看了半晌,忽然就无声地笑了出来,整整一天,压着自己不去想慕清沣,不去想那些的烦心事,可是,夜深人静,久别长相忆,那思念的孤舟偏偏就划了夜色挤进来。 白日里那般痛与恨,忽然就淡了,像风把指尖的沙拂尽,只剩厮磨过的淡淡伤痕。明天,也许,未及愈合的伤口在烈日下仍会迸出血花,面对的仍是将自己十七岁碾碎的痛楚,可是,暗夜里,曾经的年少萌动,深刻钟情仍是嵌入骨髓的一抹泪痕,有血液的滋润,永难干涸。 作者有话要说: 拜托亲们喜欢收藏哦! 第20章 暗器 顾少白喝着茶,一脸嫌弃,“莫小侯爷,叫我出来有什么事?本公子可不像你这么空闲!” 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起了个大早,刚刚坐到账房正准备听大掌柜讲解生意经,就被莫冉给拎了出来。顾少白又气又愤,顿时觉得莫冉圆脸上的嫩肉十分可口,正琢磨着从哪里下嘴比较好。 莫冉仿佛察觉了顾少白不怀好意的眼神,他赶紧献宝似的拿出一物,双手奉上。 “切,这不还是我那把扇子么?”顾少白不屑地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惊喜在哪儿呢?” 这把玉骨折扇,是顾青白走货时在西南一处小镇给他寻来的,据说是当地一位老匠人亲手所做,扇面倒还其次,难得的是扇骨竟是用蓝田美玉镂雕竹节而成,雅致精美,巧夺天工。 那日见面,莫冉向他讨了这把扇子,说要给他一个惊喜。顾少白素知莫冉不喜读书习武,却最是喜爱奇技淫巧之术,也有心看看他会鼓捣出个什么花样。如今扇子回来了,却也没看出有何特别之处! 莫冉胸有成竹地一笑,拿过扇子,用手轻轻一拉拴着扇坠的丝线,就听一声“咯”得轻响,两边的扇骨从中裂了开来。 顾少白一看,莫冉居然在毫不损毁扇骨外观的前提下,将玉骨里面挖空,还掏了几个细如竹签的凹槽,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这是机关么?”顾少白仔细观察丝线,还和原来一模一样,看不出什么名堂。 莫冉得意的隐形尾巴翘上了天,“得了,甭看了,里面的构造复杂着呢。” 顾少白纳闷地问道,“可是,你整这么灵巧的机关有什么用啊,什么都藏不了,顶多能塞两张银票。” 莫冉真要被他气得嘴都歪了,那是藏银票的么? “顾少爷”,莫冉痛心疾首地说道,“藏银票?您还不如直接藏裤头里保险呢!用它来藏银票,真是侮辱了我的才华!” 莫冉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给他讲解了这把扇子的功用。原来,那些凹槽是用来装针形暗器的,装好之后,将扇骨合拢,想发射时,使劲摁动手柄处的扇钉,那里已被改造成了机关发射钮。 顾少白一蹦三尺高,抱着莫冉给他糊了一脸口水,一点儿都不想吃他的肉了。有了这件神兵利器,岂不是轻易就能把慕清沣整个半死不拉活? 莫冉被顾少白的兴奋吓得不轻,至于么,以前给他做的那些个小玩意儿也没见他乐成这个样子呢?比方说那把手摇木柄就可前进后退的带轮子的木椅,被顾少白追着满街打,说他诅咒他腿瘸;比方说那支手柄有暗盒可放干果蜜饯的雨伞,被顾少白嗤之以鼻说他不安好心,下雨打伞还吃零食,找摔呢;比方说那支带着滚轴能唱歌的鸟儿,被顾少白转手就送了小乞丐,说人家要饭不容易,吃不饱时图个乐子也好…… 直到顾少白伸手跟他要暗器,他拿不出来,挨了一记爆栗,这才恍然,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这个人在他面前,还是不讲理! 顾少白与额头顶着大包的莫小侯爷下了楼,正欲出酒楼大门,不防与一群人走了个面对面。 他一眼便认出这群人里那个最出挑最漂亮的少年,肖府的公子肖阮,他与慕清沣可是嫡亲的表兄弟。 顾少白侧了身子让过他们,肖阮走在末尾。 一股浓重的香气扑喇喇地钻进鼻孔,顾少白一个没忍住,猛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刚刚经过的肖阮则猛地回过头来,漂亮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光线,直直地盯着在顾少白身止,像两把刀似的。 顾少白揉了揉鼻尖,拉着莫冉出了大门,后脚还未站定,就听身后传来阴阳怪气的一句话,“顾公子这是看不起人哪!” 顾少白回过头,看着唇红齿白的肖阮站在自己身后,眼睛里的怒意隐而未发。 印象里与肖阮似乎只见过两面,也没说过什么话,点头之交而已,一时不知他这怒意从何而来。莫不是,也是因为“假药案”么? 顾少白拱了拱手,笑道,“肖兄,瞧您说的,您这么些个朋友,我这不是不便打扰么!” “是么?我怎么觉得顾公子一向都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呢?”肖阮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步步紧逼,一方面是因为京陵二公子,顾少白偏偏排在他前头,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假药案”,肖家被排挤,他着实夹着尾巴好几年。如今,借着沂亲王之势东山再起,祖父又被封一等公,肖家气焰再非顾府能比,他当然得借机狠狠敲打顾少白一番。 顾少白仍然满面溢笑,重生一回,自是明白是非利害,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更何况,逞这些口舌之利,此时没有半点用处。 “那一定是少白有什么不智之举才引得肖兄如此会错了意”,顾少白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那可真是罪过,少白在此陪礼了”。 脸上挂了笑,心中却骂了个遍。说罢,挽了莫冉的手就欲离去,方才走了两步,肖阮从后面紧赶了上来,拦在顾少白面前。 “既如此,方才顾公子一见我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不知是何深意?”肖阮皮笑肉不笑地问道,“莫非,我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味道熏到了你?” 顾少白一怔,随即笑道,“有道是‘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我这等俗人偶然见了仙子般的肖少爷,一时芬芳扑鼻难以自持也是有的。” 肖阮看顾少白处处忍让,实在是再找不着话柄只好讪讪地与众人一起进了酒楼。 顾少白转身拉上一旁目瞪口呆的莫冉沿着街边缓缓而行。 良久,莫冉似乎不认识一般狠狠地上下打量顾少白,顾少白一敲他脑门,“吃错药了?” 莫冉万分不解,“少白,原先遇到这种事,你必会反唇相讥,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顾少白低着头,忽然站住,眼底沉着水色,轻声说道,“这点羞辱都吞不下,我还能做什么!” 莫冉瞠目结舌,霎那间,简直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了。 二人身形渐远,停放在路边的一座小轿,这时传出一声叹息,卷起的轿帘慢慢放下。半晌,里面传出沉沉的语声,“冷东,情报不详,你失职了。” 轿旁站着的黑衣青年,面容整肃的脸绷得更紧了,他微微欠身道,“王爷,冷东愿领罚。” 两人抬的小轿轻飘飘地向着王府而去,轿子里的慕清沣闭着眼睛,方才的一幕在脑海里又重播了一遍,那少年带笑沉静的侧颜,以及突然沉默不语满脸凝重说出的那番话。 慕清沣缓缓纾了口气,顾少白,还真是有趣得很!真想把你的伪装一层一层剥开,看看里面裹着多少新奇玩意儿。 回了府,顾少白把方清池拉在一边,给他展示这件新奇的玩意。 方清池把扇子把玩了几遍,“嗯,不错。江湖上倒是有几个用扇子做武器的好手,但他们的扇子大多是钢铁所铸,里面倒也能藏些暗器,但入手肯定轻不了,像这样轻巧的倒是不常见。这机关倒也设计得颇为灵巧,兼具使用和观赏为一体,你那位朋友还真是别具匠心。” 顾少白也是爱不释手,不禁对莫冉刮目相看了,他惋惜地说道,“只是他不会制暗器,空有这么个机巧,却是明珠蒙尘了。” 方清池仔细看了看凹槽的尺寸,说道,“这样的暗器也不难制,交给我好了。” 顾少白眼睛一亮,“是么,那可太好了。” 突然,他又想起一事,问方清池,“这暗器,对付武功高强的人如何呢?能不能一击即中?” 方清池想了想,说道,“暗器暗器,要的就是出其不易,再高明的武功,全无防范,近距离也会中招,如果对方本就对你有戒心,恐怕想偷袭就难了。因为,你这暗器的发射全靠机括,不灌一点儿内力,一般人或可拿下,武功高强的话……估计不行。” 他每说一句,顾少白的心就凉一分,最后,那点兴奋劲儿,纯粹被他这番话雨给浇灭了。 不加防范?莫非还得把自己打包送上慕清沣的床,才有可能得手么?算了,那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恐怕就算睡着也睁着第三只眼呢!谋刺亲王之罪,恐怕就真的要被抄家灭族了! 明月皎皎,星汉西流。一枝细细的焰火冲天而起,划破夜幕,爆出亮黄光束。 城阙夜重,五更鼓角。方清池立在窄窄长长的屋脊之上,临风飘飘,衣袂翻飞,视线所极之处,一个黑衣人影如鸿鹄翩飞,几起几落,眨眼间已掠至近前。 面上仍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俊颜与星斗争晖,谁会想到墨衣楼主居然是如此妖媚的美人儿。 “小方,这么急着找我来有什么事儿?” “你怎的还未走,我发了信号,只是唤个桩子过来即可,我可没料到来的是你”,方清池边说将扇子递给他,“按这尺寸打几支暗器。” 季翦尘随意看了两眼,笑道,“这个,又是那位少爷的玩意儿吧!他这一出一出的,可真能整!暗哭要淬毒么?淬什么毒?” 方清池想了想,方才说道,“别淬毒了,他不会武功,误伤了自己就不好了。” 季翦尘把扇子揣在怀里,也不打招呼,三纵两跃,已然消失。 夜色茫茫,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屋顶连着屋顶,暗夜起伏间竟如群山连绵。 方清池负手而立,恍如回到了大山绵延深处的墨衣楼。 层层楼宇,月华铺地,如照银雪。 第21章 陷阱,爷不跳 明约一头雾水,不知道三少爷最近这是怎么了,总是好端端地做些出人意料的举动。 就比方说现在,本来正心平气和地坐在桌上看书。看到明约进来递上个卷轴,还未及张口,顾少白一声怪叫之后,就把自己四脚八叉地重重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脸,肩膀一耸一耸地不知道是在哭还是在笑! “少爷,少爷……”明约唤了几声,看顾少白压根就没有理他的意思,只好把卷轴搁在桌上,大声说道,“少爷,周沣公子着人送了这幅字来,还说三日后派轿子来接您去周府叙话。” 说完了,明约也不管他做何反应,一溜烟儿跑出去玩了。 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顾少白才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木呆呆地望着桌上那幅字轴,像只还没进化好的蝶,就早早被剥了茧,只有等死的份了! 慢慢地把卷轴展开,即便烧成灰,他也认得这幅字,“方远斋”墙上那幅中堂。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顾少白禁不住冷笑出声,这字幅如潮汐般卷起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深深浅浅、远远近近,光怪如离地如此清晰。 —— “原来那幅字儿是你写的?字体劲道力透纸背,还真是不错!” “嗯。那日你便注意到了么?” “嗯……” “我挂在那里就是寻个有缘人,你一进门,旁边的字画没看两眼,就盯着我的字儿看了,我便知道,遇到有缘人了!” “切,臭美吧你,我只是看着没有款识题跋,不知是何人所书,这才多留意两眼的,说你胖,就喘起来了……” 顾少白扶在桌案上的两只手越攥越紧,恨不得撕碎它,可是,即便撕成碎片化作飞灰,那一笔一画,力透纸背,也牢牢印在心中,不会有丝毫磨损。 …… “方公子呢”,顾少白边往腰上束蹀躞带,边问侍立在一旁的明约。 明约道,“人家方公子一早就收拾利落了,就等您了?”这顾府啊,赖床赖得这么天经地义的,也就三少爷您了! 顾少白翻白眼看看他,“把那幅裱好的画给我拿来?” 明约赶紧去外间的书房拿过来一幅卷轴,递给顾少白。 顾少白解开红绳,打开来,两只手擎着,不知在想什么,脸上似笑非笑。 明约伸着脖子也瞅了两眼,他不解地问道,“少爷,您这幅画是要送给周公子么?明约觉得啊,这周公子看起来人还不错,这才见过几天,就邀您过府叙话了,显然对您颇有好感,咱们做人呢,可不能这么不厚道不是,所以,这画啊……” 顾少白把画卷好了,夹在胳肢窝底下,扬手给了明约一记爆栗,“废话真多,告诉你,不许再偷吃我的糖莲子!” 明约夸张地大叫一声,“不带您这么欺负人的!”暗自嘀咕,不见你长肉,光见你长劲儿了,一回比一回弹得疼。话说回来,他怎么发现我偷吃的? 顾少白在明约的惨叫声中跨出房门,招呼了方清池一道出门,上了马车。 车厢狭□□仄,光线也不好,顾少白往日琉璃般通透的眸子被暗淡的光线染成了漆黑,不知为何,方清池感觉他的眼底似乎掩藏着什么幽深的东西,那使他看上去有那么点……忧伤! “少白,这周公子是何许人?”方清池打破沉默。 顾少白收回有些呆滞的目光,车帘子被风掀得一晃一晃,光线明灭间,云淡风轻的笑容又回了他脸上,但那抹幽暗并未完全消散,像刻在了眸子上一般。 他若有所思地回道,“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方清池一怔,却又听顾少白笑道,“一个新认识的朋友,我看你每日也无聊得很,带你出来走走,周公子邀我过府,肯定会备下酒席,我酒量不行,还得烦你把我扛回家呢!” 方清池没再说话。 车轮颠颠簸簸,把顾少白一颗心也颠簸得七零八落。 这一天他记得很楚,应慕清沣之邀,他去了周宅,酒醉之后,被慕清沣欺辱,事后,慕清沣狠狠抽自己耳光,说他酒后乱性,真真该死,并许诺会对他好,一生一世的好! 或许,当时的他,本就对慕清沣颇有好感,所谓一见钟情,大抵如此吧! 竟然相信了那人甜蜜的鬼话,上了棋盘,由他摆弄,最后便任由他牵领着一条道走到黑,走到万劫不复,走到了鬼门关! “三少爷,到了!” 方清池跳下了马车,把顾少白从车厢里扶下来。 二人抬头,黑漆的大门新近刚刚粉刷过,门头上楠木匾额上是两个桐油金字“周府”。 顾少白冷笑,果真,变成了周府。 周平听到敲门声,赶紧开了门。把顾少白和方清池迎了进去。 边领着往里走,边恭敬说道,“公子可来了,我家少爷等了一上午了。” 重新打量这所两进两出的小院子,恍如隔世般,一草一木都谙熟无比。顾少白站在院子里的梨树下,梨瓣片片纷飞,吹落一地若雪。 迷濛中,树下两个人影,一琴之隔,盘膝相对,微风拂动树梢,似有暗香袭来,眉目流转间彼此情深意浓。 “少白”,方清池唤他。 顾少白悚然一惊,侧目望着他,“嗯?” 方清池望向不远处,“周公子在与你说话。” 顾少白转过头来,原来自己竟然停在梨树下驻足不前,慕清沣说了些什么,根本没听到。 慕清沣的眼神扫过顾少白方才一瞬即逝的黯然神伤,略带诧异地问道,“顾贤弟这是……” 顾少白抽动了一下嘴角,一时间还未能调整好情绪,想来这笑很僵硬,“哦,没什么,只是看这梨花纷扬如雪,一时忘情,让周兄见笑了!” 院中石桌早已摆下盘盏,几盘精致小菜,和一个长颈白玉瓷瓶。 周平满了酒,侍立一旁。 顾少白适时将方清池介绍给他,只说是朋友,并不提其他。 慕清沣举起酒杯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开局杯先谢过两位光临寒舍。” 方清池也谢过了,顾少白却并不寒暄,一仰脖子便饮尽了杯中酒。 周平继续满了酒,慕清沣再次举杯,尽地主之谊,说了些客套话。 酒入愁肠,情深入骨。 顾少白心中冷笑,摇摇头,仍是不吱声,喝得一干二净。 他放下空杯,一手支着下颌,看咫尺之隔的慕清沣。那般熟悉又那般陌生,浓重的剑眉斜斜入鬓,瞳孔晶亮,脸上时刻挂着笑,敛去了凌厉的锋芒。 周平给他满了杯,顾少白端着杯,杯中酒轻轻荡漾着,映着春日阳光,微微有些刺眼。 又把酒倾入口中,呆呆坐了半晌,顾少白便开始脸发烫,头发晕。 他的酒量一向不行,莫冉称他“三杯倒”,不是没有道理的,三杯不致于不省人事,但绝对头昏脑胀。 一口菜都没进肚子,顾少白已经是真的“对影成三人”了。 方清池与慕清沣交谈了些什么,他是一个字儿也没听,自动闭塞了听觉,再也不想也不愿为了这个人动一点点的心,让他的甜言蜜语都见鬼去吧!他索性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灌,赶紧醉死过去才好,一了百了。 眼前的一双影,摇来晃去,忽然觉得很吵,顾少白指着慕清沣,突然道,“你……你闭嘴……” 他这动作,把慕清沣和方清池吓了一跳。 慕清沣才把编好的生平说了一半,不知道哪句说错了,引得顾少白居然让他闭嘴。 顾少白看他嘴唇不动了,立刻觉得世间都清净了,他开心地站起来,一步跨到慕清沣跟前,黑曜石般的眼睛让醉意渍得更亮。 慕清沣还没来得及作何反应,一双手已经牢牢地捧住他的脸,那张俊脸还非常恶意地挨过来,离得他很近很近,喷薄着带着酒香的热浪,一时间竟让他瞠目结舌起来。 顾少白的眸子里像走马灯似的,不停地变换着模样,一会儿悲伤一会儿愤怒一会儿暗然,最后停留在了大彻大悟。 他捧着慕清沣的脸,像端着个奇怪的东西,歪着头,审视了半晌,才低声说道,“我看清楚了,你的眼睛……从来不会笑……” 说罢,紧接着手一松,身子软软倒向慕清沣怀里,像没了骨头般,顺着他的身子就要往地下溜。 慕清沣怕他真躺在地上,赶紧用手搂住他,嘴里唤道,“顾贤弟,顾贤弟……” 周平在旁说道,“想必顾公子这是醉了。” 慕清沣向方清池说道,“可是,这还没几杯呢!”心中暗道,果然,情报上说他三杯即倒,总算对了一回! 方清池也是头一次见顾少白喝酒,他只说自己酒量浅,没想到居然浅成这样。 这顿饭算是吃不下去了,方清池起身道,“周兄,真是不好意思,少白他酒量本就不行,再加上喝得猛了些,居然醉成这个样子,我这就送他回去吧,改日再来讨扰。” 怀里的人,像被酒泡软了一般,身子温凉绵软,腰肢纤细柔韧,手感好得慕清沣都不舍得撒手。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留言! 第22章 蛤.蟆画 慕清沣眼珠一转,对周平道,“平叔,去熬醒酒汤”,又转回头来,“方兄,我看这样,就让顾贤弟在舍下休息,等他酒醒了,我自会派人将之送回去。” 方清池道,“不必劳烦周兄了,少白他知道自己量浅,来之前就吩咐了我将他带回去。” 慕清沣闻言,略一踌躇,又道,“这春寒料峭的,别再吹了风……” 方清池笑道,“要不然说少白年纪不大,思虑还挺周全呢,顾府的马车一直在门口侯着呢,不会着风的”,他走过去伸手准备扶顾少白,“周兄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我这就带他回去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慕清沣实在没有理由再留人,他暗自磨牙,这顾少白,两步远的路,还是坐车来的。可是,别说,怀里这软成了一滩水的人,还真是隽美得很,鸦翅般的黑羽覆着眼睑,气息略微凌乱,醉得连耳垂都是红的,这一刻,如非方清池在场,他还真的非常想咬那通红的耳尖一口! 小马车在青石板的小路上越行越远,慕清沣若有所思地轻声道,“周叔,我怎么感觉这顾少白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儿呢!” 周平望着慕清沣颀长的侧影,和他脸上的神情,有些惆怅,有些留恋,又有些犹豫,这些表情在杀伐决断从未手软过的主子脸上,太陌生了! 一幅卷轴,递在慕清沣面前,“王爷,这是方公子走时留下的,说是顾少爷送给您的回礼。” 慕清沣一勾唇角,漫不经心地展开,暗想,顾少白画功精湛,也无非山水花鸟而已,可是打开卷轴的那一霎那,他脸上的表情丰富极了。 一只青蛙蹲在草丛里,四肢短小,仰着大而突出的两只眼睛,嘴巴咧得像一牙西瓜,傻乎乎的,还挺可爱! “这是青蛙?” 周平认真看了,说道,“王爷,这好像不是青蛙,是蛤.蟆。” “嗯?” 周平食指点指着这只动物的脊背,“王爷,您看,它的脊背上这疙疙瘩瘩的突起,应该是蛤.蟆。” 慕清沣点点头,看着画上那只蛤.蟆,觉得顾少白真不愧名冠京陵,他在作画上,简直太有天赋了,这蛤.蟆画得是活灵活现,还特别有喜感,裂开的大嘴像是在冲自己笑似的,莫非,他在表达对自己的欣喜之意么? 看着看着,心情瞬间开朗起来,“哦,蛤.蟆……他画了只蛤.蟆送给本王……” 余光看周平欲言又止,慕清沣转头问道,“平叔,有话就说,咽回去做什么?” 周平嗫嚅了半天,才开口道,“王爷,民间有句俗语……” 慕清沣的目光还停留在画上,简直有些目不转睛了,他随意地问道,“什么俗语?” “癞蛤.蟆爬脚面——不咬人,它恶心人!” 慕清沣阴森森地转头,目光像两把刀要把周平剐成肉片,周平低下头,心道,我不说,你非让我说,不能怪我啊! 慕清沣心里刚结出的花骨朵瞬间被霜打没了,那□□的笑也变成了嘲讽,半晌,他还是细心地把画卷起来,系好了绳子,交给周平,“收起来。” 周平接过来,看慕清沣已经淡然无波的脸,确定自己听到的是“收起来”,不是“烧了去”,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赶紧找匣子去了。 慕清沣揉了揉指尖,方才那温软触感好像还弥留指尖,未曾散去,他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顾少白,你给本王等着……” 而被他叨念着的主人公,却是足足睡到了第二日辰时,方才揉着一脑袋乱毛从被窝里爬出来。 这个时辰,比他平时的起床时间略早了些,屋子里静悄悄的。 秋月和明约也没在房里,顾家三少爷的起床气一向不小,所以未等传召,他二人一向不敢进来打扰。谁敢惊了少爷的觉,后果一定非常严重! 一晚上酒醉,什么都没吃,顾少白纯粹是被饿醒的。 他穿好了衣服,就着水盆里的凉水随便擦了一把脸,便出了房门。这个点儿,家里的人都用过饭了,他琢磨着去大厨房随便找些东西填填肚子。 路过前院,看议事堂门口站着几个跟班,恍然想起,今儿个又有晨会。 顾少白守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无非还是各大掌柜报报账,商讨商讨市场行情之类的,不过也接近尾声了。过了一会儿,晨会结束,掌柜们鱼贯而出,他这才进了屋。 进屋之后,顾少白先与顾钧宣和两位叔伯见了礼。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首,听他们已把话题转到了沂亲王身上。 顾康宣道,“沂亲王关门闭户,京陵的皇商一概不见,并未见厚此薄彼,大哥,您是不是多虑了?” 顾靖宣也道,“好歹王尚书和咱们顾府的交情还算不错,就算看在这些年礼尚往来的份上,应该也不致于难为咱们。” 顾钧宣皱眉不语,像有什么事难以决断。 顾少白听着听着,心中暗急,父亲本是想逐步减少与官家的买卖,却遭到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叔叔拼命反对。他们只看到顶着皇商的帽子多么风光,得到利润多么丰厚,却从未想过,宇亲王已倒,沂亲王早已心怀芥蒂,再不知后退,就是作死的节奏! 想到这里,顾少白开口道,“两位叔叔,顾家曾与宇亲王交好,无人不知,如今,宇亲王大势已去,沂亲王当权。古语有云‘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沂亲王曾与宇亲王嫌隙颇深,难保不会迁衍顾家,我们不如退而避其锋芒,才是安身立命之道。更何况,伴君如伴虎,这皇家的买卖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咱们顾府这些年来虽然风光,可是,背后隐藏着什么,咱们根本看不到也想不到。就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这段话说完,顾家三位掌权人俱是一惊,可是很快,顾靖宣道,“少白,你莫要危言耸听,当年的‘假药案’与咱们顾家何干,沂亲王要记恨,也轮不到咱们。” 顾康宣也随身附和道,“就是,沂亲王掌权这么些个时日了,也没见有半点风吹草动,他要想整咱们,早就开刀了……那还不如捻死只蚂蚁么?”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是一个意思,坚决不同意减少与官家的买卖。 顾少白越听越是气愤,真是该死不得活,我顾少白死去活来一场容易么,前世无知,今生恍然,即便没有自己,单凭这两位叔叔,顾家也得不了什么好结果。 当下,忍不住脱口道,“既然二位叔叔舍不得这皇商的名头,不如分家好了!” 此言一出,不仅是顾靖宣和顾康宣,连顾钧宣都是一愣,堂上立刻鸦雀无声。 顾靖宣被顾少白这句话吓得几乎丢了三魂没了七魄,自己虽是顾府二当家,但名下那点私产早被不肖子顾雅白耗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上自己那几房妾室,哪个不是拿钱堆出来的,别看他表面上风光,其实早就是绣花枕头,一包糠了,现今就指靠着从公账上偷偷动的手脚过活了。 顾少白的话,可不像晴天霹雳般震得他心肝儿都发颤,当下就冲顾钧宣佯怒道,“大哥,瞅瞅你养出的好儿子,还没怎么地呢,就要分家,如果顾家真的有个好歹,还指不定得怎么着呢……” 说着,说着,竟然还抹了两把眼泪,仿佛看到了自己一大家子衣食无着沿街讨饭的前景,悲从中来,“大哥,自打老太爷他老人家给顾家打下这家业,还没有谁敢胆大妄为提到分家呢,我和三弟这不也是为了顾家好么,少白这么一说,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服大哥这当家人的地位,要故意给大哥难堪呢!” 顾康宣也随身附和道,“大哥,二哥说的没错,我与二哥也是想把咱顾家发扬光大,并未存别的心思。顾家家训有云‘父子拜前后,兄弟融愉怡。诚由积善致,玉音重奖咨’”,他转头望了一眼顾少白,痛心疾道道,“少白,你此言,将二叔与三叔的脸面置于何地?” 顾康宣膝下无子,只有三个女儿,尚未婚配,他知道女儿迟早嫁人,也指望不上,既然如此,不如多攒些私房,等暮年之时,与一众美妾,安享晚年就好。可是这“理想”,也是用钱堆出来的。他与顾靖宣虽然想法不同,但目的是一样一样的,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顾少白一提分家,那就是往这二人身上捅刀子,那不得要了老命去。 这二人一哭诉,弄得顾钧宣是焦头烂额,不胜其烦,虽然他不赞同这两个兄弟一门心思钻钱眼里不管不顾的钻营路数,但是,顾少白未经和他商量就贸然抛出这么个烫手山芋,不啻于在火堆里点了个炮仗,真是想灭火都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它爆炸。 顾少白这话一出口,其实立即就后悔了。可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再想收回已来不及了。 再看他爹,皱着眉头,抿着嘴,眼角的皱纹像沟壑那么深,更是对自己的冲动颇为懊恼,眼瞅着两位叔叔那两张嘴,就和水里吐泡泡的金鱼一样开开合合,停都停不下来。 无奈,他只好走到堂前,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这一跪,总算是把两张金鱼嘴给堵上了。 他略略低垂着头,声音清晰地说道,“少白莽撞了,给二位叔叔赔不是了”。 顾钧宣虽责怪顾少白思虑不周,可毕竟心疼儿子,看顾少白主动下跪道歉,便也和缓了口气说道,“少白既知错了,二弟三弟,且息怒吧!” 顾靖宣余怒未消,或者是余惊未消,仍然怒气冲冲道,“竖子无状,不加惩诫不足以令其受教,就罚他跪足两个时辰,静思己过”。 顾少白咬着下唇,颇为不愤,即便受罚也应该是当家人下令,顾靖宣此举分明是越俎代疱,正要开口辨驳,忽听堂上坐着的顾钧宣轻轻咳了一声,他只好把话咽了回去,手指在袖中攥成了拳,再不敢发一言。 半晌,才听顾钧宣说道,“好,就依二弟所言。” 第23章 妖孽美人精 “少爷,少爷”,有人轻轻推了推顾少白的肩头。 “唔”,顾少白抬起懵懂的眼睛。 明约拎着个盖着白布的小篮子,席地坐在他身边,“三少爷,可真有你的,跪着都能睡着。” 顾少白不悦地瞟不他一眼,“我那是睡着了么,我分明是饿晕了”,又在他身上使劲嗅了两下,“你是不是偷吃我山楂糕了?” 明约暗道,少爷,你是长了狗鼻子么,我昨晚偷吃的,现在还有味儿么? 他不敢接茬,把篮子上的白布掀开,谄媚地笑道,“少爷,我给您带了您最吃的‘三黄鸡’来,快吃吧,别饿坏了。” 顾少白看着他,又是愤怒又是委屈,“‘三黄鸡’分明是你最爱吃的……” 明约嘻嘻笑道,“咱俩都爱吃,都爱吃。” 顾少白连昨天晚上,都三顿没吃了,也顾不得其他了,跪坐在地上,抱着鸡腿大啃。 明约拿着块帕子时不时给他擦一下油腻腻的脸和嘴,端茶倒水殷勤备至。顾少白瞥了他一眼,含糊地说道,“算了,吃就吃了,不和你计较了”,他何曾真计较过。 明约看着顾少白跪坐在地上,狼狈地啃着鸡腿,突然就伤心难过起来。打小跟着顾少白,最是知道这三少爷的脾气禀性,他心思通透,也待人极好,而且自小就乖觉,别说罚跪了,老爷连大声斥责的时候都屈指可数,如今跪在那里,削瘦的肩膀,纤细的腰身,好像一把都能掐住似的,可怜巴巴的!看着,看着,就流下泪来。 顾少白听到啜泣声,不解地看明约,这傻小子怎么了? 明约抹了把眼泪,抽泣着说道,“少爷,您,您受苦了……” 顾少白被他逗笑了,想弹他脑门,一手油又不方便,只好拿肩膀靠了他一下,“臭小子,没白疼你,这一跪还把你眼泪跪出来了,也值了……”嘴上调笑着,心里却是又受用又感动。 自打重生这一遭,无论是谁给点好,都能把顾少白感动得一塌糊涂。 别人给一分,他恨不得还十分回去! 明约看看四下里挺安静,压低声音说道,“少爷,郭公子派人传话来,宇亲王一家三日后流放岭外,您看……” 顾少白一听,顿时觉得心里堵得慌,他把鸡腿往篮子里一扔,问明约“什么时辰了?” 明约道,“差不多了,少爷。” 顾少白两手撑地往起一站,膝盖像针扎般的疼痛让他又跌回了地上。 明约看他眉头紧紧锁着,想是疼得厉害,伸出手去扶,不料顾少白拂开了他的手,硬是忍着疼,缓缓地站了起来。这才伸胳膊搭他肩上,“走,回房。” 回了院子,顾少白直接去了方清池的屋子。 方清池看他脸色发白,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还以为挨了谁的打,问过明约才知道原来是罚跪了两个时辰。 顾少白支走了明约,扶着桌子坐在圆凳上,眼底掩着一丝幽暗,出神地盯着桌面,许久未置一词。 方清池看得出来,他似有话要说,于是,也不吭声,默默等着。 终于,半盏茶的时间,顾少白仿佛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猛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线执着,“清池,我需要你帮一个忙,你且听听,如果同意,算我欠你的情,如果能还,顾少白结草衔环,一定还上;如果你不同意,也是人之常情,你就当没听过,不要透露给别人就好。” 方清池道,“你说。” “我想你帮我去救一个人”,顾少白望着窗外逐渐西移的日影,缓过缓道,“宇亲王获罪,三日后全家流放岭外,我要救的人是宇亲王之子慕流年。” 他转回目光,迎上方清池淡若流水的眸子,“流年是我知己,他自小体弱多病,这一路山高路远,恐怕用不了多久,他就得死在路上……” 顾少白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空咽了一下,语音带了些许哽咽,“我于心不忍……” 方清池只是斟酌了须臾的功夫,便非常痛快地说道,“我答应。” 顾少白乍闻,又惊又喜,“可是,咱们不知道押解的官兵会有多少人,会走哪条路线……” 方清池静静地坐着,淡淡一笑,“这些我会去打听,你不必担心。” 正在此时,门外有小厮道,“方公子,大门外来了位客人,说是您的师兄,姓季。” 方清池正琢磨着一会儿出门找几个暗桩去查探消息,一听这话,顿时乐了,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门帘一掀,走进来一个长身玉立花容月貌的男子,顾少白一怔,真是漂亮得出格。 那人进门,也不施礼,一抬腿迈过圆凳大喇喇地一坐,右腿搁在左腿膝盖上。本是极不文雅的坐姿,偏偏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方清池瞪了他一眼,这才向顾少白介绍,“少白,这位是我的师兄,季翦尘。” 顾少白正想起身行礼,膝盖一疼,“咝”得一声,又坐了回去,只好拱了拱手道,“季公子,少白身体不便,这厢有礼了。” 季翦尘浑不在意,挥挥手,“不用客套,哪那么多礼节”,他拈起桌上一个苹果,高高抛起又接住,“你就是顾少白……” 目光直直落在顾少白身上,一眨不眨地盯着看,毫不避讳毫不遮掩,顾少白也不言声,只是笑盈盈地任他看个够。 半晌,季翦尘鼻子里哼了一声,轻声道,“嗯,长得还不错。” 顾少白心道,这人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但他自己本就不是拘泥于俗礼之人,更何况死去活来一次,更是将这些道义规德看得轻了又轻,对季翦尘这番出人仪表的言辞不觉厌恶,反觉直白坦率,挺对胃口。 他也轻笑道,“不敢当,论起样貌,哼哼,我和季公子那真是云泥之别。” 季翦尘将鬓边一缕乱发往后一扬,动作极其潇洒美妙,呵呵笑道,“少白啊,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虽然,你嘛,比起我来,是差了不少,但是比起寻常人等,还是强了许多的……” 顾少白但笑不语,还真是大言不惭! 方清池实在看不下去了,拦住他的话头,“师兄,少白要我帮忙救一个人,但光靠我一个人,有些吃力……” “清池……”顾少白大惊,此等机密,怎能随便透露,一旦事发,那可是抄家灭门之罪。 方清池道,“少白,不打紧,我这师兄啊”,他瞟了季翦尘一眼,“只要出得起钱,什么都肯做的。” 季翦尘举着袖子做娇羞状,“小方,瞧你说的……” 顾少白上上下下重新打量季翦尘,上一世最爱看坊间流传的话本和听说书先生讲江湖故事,知道江湖中有许多组织专做杀人越货的买卖,莫非他就是…… 季翦尘被他的目光盯得寒毛倒竖,“唉,顾少白,你这赤果果的崇拜眼神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顾少白这才收回了目光,还是不相信地看了他一眼,他觉得江湖大侠就应该像方清池这样子神采奕奕仗剑风流,可瞅这季翦尘这副水蛇腰的身板怎么看都不像武功高强的样子。 他转身向方清池求证,“清池,你这师兄的夫比你如何?” 方清池不假思索,“清池万万赶不上。” “墨衣楼”自成立伊始,历经百年,季氏历任楼主都依靠家传秘药增加内力,季翦尘只比自己大一岁,但内功身厚,加上一手家传“飘音流水折梅手”,在江湖中已是翘楚。 顾少白素知方清知有一说一,从无虚言,再加上季翦尘那一脸舍我其谁的模样,他不由得信了几分。 季翦尘看他还有犹豫,不悦地说道,“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你放心,即便不成事,也绝不会泄露半句。” 对方清池,顾少白倒是放心,可是看季翦尘一脸媚笑,对他的诚信还是存疑。 他对季翦尘道,“你发誓。” 季翦尘眼一瞪,随即双眸微眯,“好,如果我泄露了半个字,就罚我一辈子见不到你……” 顾少白瞠目结舌,有这么发誓的么? 在他发怔间,季翦尘一根手指忽然勾上他的下颌,还往起抬了一抬,明眸流转波光,笑意敛尽,极其认真地说道,“我发誓,如果没有遵守诺言,就令我容貌尽毁,比路上的乞丐还不如。” 顾少白一呆,竟忘记了躲开,他喃喃地说道,“其实……不用发这样的誓的……” 距离太近,季翦尘能清晰得看到他眼中流动着细碎光芒,上下两排鸦羽如扇子般开阖,毛茸茸地撩人心波,不由得轻声一笑。 这笑把顾少白惊得身子一僵,随即向后靠在椅背上,脱了他的手指,虽然恼怒地红了脸,却是也没说什么。 方清池看顾少白的表情尴尬,狠狠地瞪了季翦尘一眼,这个师兄美则美矣,也轻佻的很,大概是风月场所留恋的久了,就爱与人开这种不着边际的玩笑。 他安慰道,“少白,不用理他,他平素就这副讨人厌的样儿。” 顾少白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季公子要多少酬金?”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亲们踊跃留言,谢谢啦! 第24章 世子慕流年 季翦尘略一思索,“我的身价高得很,这样吧,看在你长得还算过的去,给你算便宜些”,他伸出食指,摇了两摇,“就一万两白银吧!” 顾少白咬了咬牙,有点可怜地问道,“能再便宜些么?” 季翦尘道,“这还贵么?我包管成功,事若不成,双倍退还。” 顾少白真是为难,一分钱憋死英雄汉,更何况他还不是英雄汉,好不容易攒点私房钱,前两日都让明约拿出去偷偷买了个小院子来安置慕流年。如今,别说一万两,连十两都掏不出来。 季翦尘看他能收留方清池,其实就没打算要他钱,就是图个乐呵,如今看顾少白那沉默不语的纠结样儿,反而觉得自己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不仁不义了。 “这样吧”,季翦尘决定要当一回大善人,“现在没有呢,可以先欠着。” 顾少白本已暗淡下去的眼神突然间就亮了起来,是么,这样也可以? 喜滋滋地又与季翦尘和方清池聊了一会儿行动计划,终于被季翦尘以非常合理的理由请了出去——让他回房写欠条。 顾少白美美地出了门,方清池和季翦尘同时长长舒了口气,两个人一致认为顾三少爷完美地诠释了“捣乱”这个词,那就是——门外汉加瞎指挥。 等顾少白拿着经过字斟句酌过的字据再回来时,发现季翦尘与方清池已经在相对无言地默默饮茶了。他打量着二人的表情,怀揣着尚未成熟的计划,忐忑地问道,“是在等我么,方才咱们说到……” 季翦尘放下杯子,一把抓过字据看都没看就塞在怀里,起身说道,“茶喝完了,我先走了”,即将出门的时候,又突然转回身来,冲着顾少白笑道,“我后日回来,收拾间屋子给我住,记住要蚕丝被褥,其他的我睡不惯的”。 “你……”,谁要留你住了?可惜,没来得及出口,季翦尘已不见了踪影。 方清池苦笑一下,“少白,我师兄就这样子,他人不坏的”。 “我看得出来”,顾少白道。 刚要坐下,突然发现桌上多了一物,正是那把玉骨折扇,“暗器制好了?” 打开一看,果真,齐齐整整六枚银亮的牙签粗细的钢针妥妥的嵌在凹槽里,闪着银亮森冷的光芒。 方清池给他的杯子续上热茶,“师兄帮你做的,这个他拿手。” 季翦尘家传绝学“飘音流水折梅手”练的就是手指和腕力,在暗器一途上,可以说是登峰造极,无人能出其右,即便是他自己的随身暗器都是亲手打制。 没想到那个妖孽般的美人精居然手这么巧,顾少白不由得真正对季翦尘刮目相看了。 时间匆匆而过,一转眼,就到了季翦尘回来的日子,虽然方清池没说,但顾少白知道,季翦尘一定是准备劫人的事儿去了。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季翦尘的身影才像阵烟似的飘了进来,到了眼跟前,顾少白一惊。 如果说方清池的轻功像燕子的话,那么季翦尘就像只鬼魅,悄无声息地能把人的魂儿吓飞了。 方清池正擦拭着剑鞘,眼皮都没抬,问道,“安排妥当了?” 季翦尘哼了一声,在桌上捏了块点心放进嘴里,对一旁还惊魂未定的顾少白一呲牙,“少白,想我了么?” 顾少白瞟了他反光的白牙一眼,没说话,能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的人还真是少见,能厚颜无耻地调戏人的美人更是绝无仅有! 可是,这是不是反了呢?这样的美人,才合该被调戏啊!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季翦尘即便做着最轻佻的举动,说着最风骚的话语,他身上还是有一种凌厉森冷的气质。 当然,这不是那种肉麻得起鸡皮疙瘩的感觉,而是真正的让人不寒而栗! “这点心是给我准备的么?”季翦尘问。 灯下的季翦尘比白日看着更加柔光四射,他的眼角微微上挑,眉梢也是,二者搭配起来,便有一种天然的风情在眼角眉梢处荡漾,再加上鼻梁高直,唇瓣薄削,像极了最美的工笔美人图。 长相虽妖媚,却绝无媚态,一双黑眸偶有寒光掠过,整个人便如开在万里冰原上的一朵玫瑰,美则美矣,却仍是冷的! 顾少白移开目光,“这些是给清池的,你也有,在你屋子里。” 季翦尘一听,大为兴奋,手臂又不老实地搭上顾少白肩膀,侧过脸来看他灯下白皙如细瓷的脸庞,轻笑道,“那你带我去呗……” 顾少白从他本就没有拿捏力气的手臂中挣脱出来,“明天什么时候行动,也带着我。” 季翦尘拿起顾少白面前的杯子,毫不介意地送了口水,“你?你去做什么?添乱么?” 他说的是实话,顾少白一时无法反驳,自己一丁点儿武功都不会,可不是去添乱的么? 方清池看他窘得脸都红了,耐心安慰道,“少白,你不必去了,师兄陪着你,我去就行。” “什么?你一个人?”顾少白看了看季翦尘,有句话没说出口,我出了一万两银子的,你怎么能不去? 季翦尘似是听到了他的腹诽,抬了下眼帘,“你那一万两,还不值老子动根手指头的呢……” 顾少白被这一句话噎得,半天没缓过来,枯坐了一会儿,只好黯然回房了。 天已渐渐黑下来,院子外面还没动静。 “你跟驴推磨似的在我眼前都转了二十多圈了”,季翦尘斜倚着床头,觉得眼前都有金星在晃了,“能歇歇不?” 这处院落,在城南偏僻的地方,只有三间上房和一个小小的院子,虽然不大,胜在安全干净,也难为了明约,跑断腿儿才找到这么个又好又便宜又不引人注目的房子。 顾少白只好不转圈了,改去扒着窗棱往外看。 季翦尘觉得不调笑他,就没事儿做了似的,又嘲弄道,“再看就成天鹅了。” 顾少白恍若未闻,心急如焚,如果方清池他们失败了怎么办,如果押解队伍改了路线怎么办,如果他认不出慕流年怎么办…… 季翦尘在榻上“吃”的一笑,“小方他们不会失败的,就那些个兵丁还不够一勺烩的呢;那条路直通响阳驿,如果更改了线路,押解队伍到了天黑连宿头都找不着,所以不会轻易改路;你的画功好极了,看了你的画,连瞎子都能认得出慕流年。” 顾少白猛地回头,他是人是鬼,还是钻进自己脑子里的虫子? 季翦尘看着他的表情,顿时笑得前仰后合,“这些问题你脸上都写着呢……” 正在这时,院门“呛啷”一声开了,方清池背着一个浑身被黑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紧接着,看他又冲身后打了个手势,就听院外马蹄声响得急促,很快就去得远了。 季翦尘这次倒是极有眼色地让出了床榻,顾少白帮着方清池把人放平了躺下。 揭去斗篷,露出一张清瞿得脱了相的脸,一身淡黄的麻布囚衣,浑身沾满了泥土干草,眼窝深陷,脸颊上好几处淤青,颧骨高耸,泛着不正常的晕红,人倒是还清醒着。 好半天,他慌乱的焦距才慢慢集中起来,当看到顾少白时,嗫嚅着唇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声音沙哑得都不似人声,“是少白么?” 顾少白紧紧攥住他骨瘦如柴的手掌,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是我,是我……流年,你受苦了……” 慕流年面容上浮起一丝比轻烟还淡的笑,吃力地说道,“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他消瘦的指骨硌在掌心里,像把刀子似的痛,顾少白颤抖着唇,“流年,没事了……都过去了……你好好养病。” 慕流年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爹他们……” 顾少白道,“宇亲王他们只是流放,等你好了,有机会……可以去找他们。” 无声无息地,两行泪从眼角流入鬓发,慕流年闭住眼睛,再不多言,知道恐怕终此一生,再无见面之日。 好半天,不见他睁开眼睛,顾少白急得连声呼唤。 一边季翦尘道,“没事儿,睡着了而已”。 顾少白这才发现季翦尘的手指不知何时搭在了慕流年的手腕上,他感激地冲季翦尘说道,“谢谢你了。” 季翦尘收回手,又欠扁地问道,“少白,这个病秧子是你什么人,老相好么?” 顾少白瞪了他一眼,“不是”,想了想,还是不想让季翦尘误会,“我与他是很好的朋友,他身子骨不好,我不救他,他会死的。” “哦”,季翦尘点点头,若有所思,“那我就放心了!” 顾少白心想,和你有关系么,你放个什么心? 转回头,又问了问方清池劫囚的情况,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结果,还没等方清池开口,季翦尘冷哼道,“你这是在质疑我的职业素养!” 顾少白愣了一下,还职业素养,你个劫道的还有素养? 方清池拍拍他的肩膀,淡淡笑道,“你放心吧”,又从怀里掏出个小玉瓶,“他有些发烧,应是牢里感了风寒,这是师兄的药,最管用了。” “墨衣楼”里的神医司徒海,可不就是制药的行家! “这个,多少钱……”顾少白怯生生地看季翦尘。 季翦尘双手抱臂,睨了他一眼,绷住笑,“算了,这算送的……” 握着小瓶子,顾少白像吃了颗定心丸,连带着觉得那个不着调的人也不是那么讨人厌了! 季翦尘斜倚着窗台,夜风袭袭吹了进来,一缕发丝轻轻扬起,昏黄的光线下,顾少白欣然的笑意,就似桌上的如豆油灯,将暖意丝丝缕缕似涟漪般荡漾开去,在他心里引起莫名的颤栗。 恍然间,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竟像山涧冷泉将世间藏于黑暗中的血腥杀戮洗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风带来花的香气,直直馥郁心底! 第25章 相约燕子池 宫殿锁烟霞,陵城高门家。 夜色深沉。大红木雕花窗映着一轮侧影,伏于书案的背脊微微弯着,与他往日的挺拔略有不同,像张松了弦的弓,随着烛影摇红轻轻晃动,和着夜风拂动,竟有种凄凉孤独之意。 周平将茶碗放在桌案上,轻微的碰撞声惊醒了微阖的双目。 慕清沣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端起茶碗,拿盖子去拨水面的浮茶,酽茶入口,很有些苦。 周平道,“王爷,刚刚大理寺传来消息,慕流年被劫了。” “嗯?”慕清沣放下茶碗,“宇亲王呢?” “其余人等均无事,已被押解着继续上路了,此时恐怕已快到响阳驿了。” 禁卫营统领几日前就派了一队卫兵专门押解宇亲王一家,防的就是有同党来劫人,没想到,这伙歹徒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居然一出京陵就动手,劫走的竟然不是宇亲王,而是自己那位只见过两面的,养在深闺的只比自己大两天的堂兄。 “慕流年身子不行,本来皇帝有意将他圈禁在京城养病,但国舅王似道力谏法不容情,再加上他那些跟屁虫的附和,皇帝就是想留下慕流年,也无能为力了。” 慕清沣靠着椅背,叹了口气,“宇亲王虽罪大恶极,慕流年却是无辜的,如果真的死在半路上……” 周平道,“那就不用管了么?” 慕清沣哼笑一声,“那是国舅王似道的事儿,咱们只管看戏就行,禁卫营此次犯了这么大的错误,统领也该换换人了。” 他微笑着阖上册子。 劫了慕流年的会是什么人?慕清沣暗自思虑着,这个堂兄身娇体弱,很少跨出房门,小风一吹都能倒了,劫这个病秧子能有什么用?突然,一个念头盘旋上来。 “周平,让冷东去查一查,有什么人与慕流年交好,或常去府上探望。” 周平转身要走,又停住,说道,“王爷,您让我去查‘乌头草’一事,奴才查过了,‘乌头草’与‘鹤辛草’长相酷似,别说普通人,就连大夫都很难分辨得出,‘鹤辛草’是调经补血的常见药材,‘乌头草’却是剧毒,服下立即毙命,但‘乌头草’长于山涧,极其难得。” 慕清沣听了这席话,紧紧锁了眉,极其难得?物以稀为贵,那就说明不是为了暴利,就是赤。裸。裸的陷害,针对肖家的陷害。有能力找到这么多“乌头草”的,除了肖家,还有——以药堂起家的“顾氏”! “当时给李贵妃诊病太医呢?” 周平道,“太医方孝安被贵妃之死牵连受难,先下了大狱,后先皇仁德,下旨将其赶出了太医院,永不录用,后来,听说举家回了原籍。” 慕清沣挥了挥手,示意周平先退下。 墙角仙鹤铜壶滴漏之声,一滴一滴,在空旷的大殿里清脆分明。 旧事像潮汐般蜂拥而至,父王眼中最后流露的不舍,大漠银河下乍闻母妃噩耗的悲痛,在这暗夜一波一波地席卷而来,侵蚀着早已坚如磐石的心。 而在这泛黄光影中,缓缓地出现了一张脸,淡长双眉下有着天地之间最干净纯粹的眼眸,只可惜,须臾之间,就被黑暗吞噬。 慕清沣的心弦突然绷得极紧,顾少白,只可惜,你就是朵琉璃花,也是长在淤泥中! 滴漏声渐密渐促,慕清沣转头望向窗外,轻风掀起重重绡纱,是细细春雨在阶前点滴,一任到天明! 果然,第二日,圣旨下,禁卫营统领丢失重犯,罢职,换人! 几家欢喜,几家忧! 新的禁卫营统领王思明,是慕清沣在东境驻守时的旧部,而前禁卫军统领则是国舅王似道的亲信。 如今,这位王似道,正在国舅府拍桌子骂人。 “大人,稍安勿躁”,旁边一个灰衣男子慢慢说道。 “言琛,你说皇帝怎能下这样的旨意?”王似道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灰衣男子正是王府的西席,说白了,就是王似道的谋士,名唤端言琛。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声音极低,“大人,禁卫营统领换成了沂亲王的人,这说明,皇上对您已经起了戒心。” 王似道猛地睁大了眼睛,“不能吧,我可是太后的兄长,他嫡亲的舅舅啊!” 端言琛四十余却保养良好的脸上不由得也挤出了几丝皱纹,他叹道,“天家无情,您和宇亲王这位皇帝的亲叔叔比起来,谁比较亲呢?”半晌,又缓缓道,“咱们这位皇帝,年龄不大,心思可缜密着呢!” 在王似道似有所悟的沉默中,又一句话缓缓飘来,“大人,万事小心啊!” 在季翦尘免费药丸的治疗之下,慕流年的身体一天好过一天,再加上顾少白一天三顿参汤供着,坐卧起居几乎已和常人无异。 顾少白舀了参汤,先放唇边吹凉,再喂给慕流年。 慕流年则笑眯眯地喝下。 二人你来我往,季翦尘在一边实在看不下去了,瞟了一眼木雕泥塑般的师弟,“小方,你是死人么?” “啊?”方清池没反应过来。 季翦尘上前把顾少白拉了起来,又夺过汤碗塞在方清池手中,“人家顾三少爷收留了你,又供你吃供你喝的,你怎么那么没眼力价儿呢,不知道帮着干点活儿吗?” 方清池看看季翦尘,实在没读懂他的眼神,却也只好走过去坐在床沿上继续喂剩下的半碗参汤。 季翦尘拎着顾少白的领子把他提到院子里,往地上一放,抱胸靠着一棵树,冷眼看着他。 顾少白愤怒地整了整衣裳,“你要做什么?” 季翦尘冷嗖嗖地说道,“我好歹是三少爷的债主吧,嗯?您说说,这都几天了,您瞅过我一眼么?” 顾少白很想问他,你好胳膊好腿的,我瞅你做什么?可是,一想到到底欠人家一万两银子呢,只好把愤怒的五官调整过来,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季兄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季翦尘想了一想,“第一,季兄季兄的,听着就烦,叫我翦尘哥哥……” 顾少白觉得胃里有东西翻了两下,他抻着脖子咽了口唾沫,“要不,叫季大哥吧……那什么哥哥,我叫着难受”。 想吐。 “不行”,这个人很坚决。 顾少白皱着眉,“折衷一下,翦尘,反正……”他别过脸去,看院外一棵大柳树,“不能叫那个……” 季翦尘煞有介事地思索一番,“如果叫翦尘哥哥呢,我可以考虑把那万两白银打个对折。” 顾少白眼睛一亮,打对折,那就是五千两,可是“哥哥”这个词真是难以启齿啊,平时叫大哥二哥的,觉得正常得很,这“翦尘哥哥”,怎么听着那么像情人之间的称呼! 顾少白纠结了一会儿,随便嘀咕道,“要是把一万两都免了,还差不多……” “那就全免”。 顾少白两只眼迸射出狂喜的火花,接触到空气响得“噼噼啪啪”,然后,他听到自己很没节操地的声音,“翦尘哥哥”。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老天爷,我现在宁愿被粪土给埋起来,也不想要看不到摸不着的千两黄金。 ----季翦尘,我就叫你哥哥又如何,你又没有规定时限,小爷我哪天不乐意了,这买卖就算玩完! 季翦尘摸摸耳朵,怎么觉得顾少白的笑看起来好像很心怀鬼胎的样子,莫不是自己钻了什么套子? 院门一开,明约走了进来,“少爷,周公子又下帖子了,这已经是第三回了,再回了,不合适吧?” 接连一个多月,忙着给慕流年调理身体,周沣邀了三回去踏青,都被他给回了,看这天都到了四月多的天气,这还能叫踏青么,分明该入夏了。 他扭头去看已经半长的柳树枝条,拂动着微风,把心也拂得乱了,知道许多事情的确是避无可避,一再推搪下去,不定让慕清沣再生出什么妖娥子来。 “明约,应了吧!” 顾少白来得很早,比约定的时间早了许多。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 眼前这片小湖,依然美丽如昔。 燕子池,燕子池! 彼时那个携着漫天阳光负手而立,转过身来,笑容冉冉的人,在心里早已辗转过千百回。 阳光洒满湖面,一片波光粼粼。湖岸两侧,繁华盛开,浓郁的花香在烈阳下蒸腾。 微波荡漾,打碎了湖面少年的倒影,风驻,影子又渐渐清晰起来。 他恍惚看到彼时的少年,怀揣一颗真心,站在此处,心中喜悦而甜蜜! 如今重来,顾少白竟发觉自己仍然无悔,也不恨,唯余失望盘踞在心中角落,任它尘封! 怜我青衣少年白,流年荒唐不负老! 这一世,换他来等,来等这未知的结局。 仍然是两种选择,成,则生,败,则亡! 顾少白绝不会不生不死地活着! 远远地,慕清沣下了马车,穿过一排针叶林,就是燕子池。 走着,走着,他不知不觉地停了脚步。 燕子池旁的白衣身影,怎地像梦中见过了无数遍。 一个多月未见,他好像又长高了,却仍是瘦。和着微风,那不盈一握的腰身似乎都飘荡起来,好像眨眨眼,他就化烟儿飞走了似的。 第26章 给爷走着 听到身后脚声由近及远,顾少白转过身来,笑盈盈地打了个揖,“多日不见,周兄无恙!” 他眼神如琉璃般干净清澈,好像一眼能望到人心底一般,慕清沣望着他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过于多疑,他就是个纯粹的傻孩子? 顾少白歪着头打量慕清沣,里外双层重绣苏缎锦服,深蓝的底子上缀以团丝银云纹,腰悬盘璃美玉。 他暗地里冷哼,既便做了假周沣,也把自己搞得这么华贵庄重! 慕清沣微笑着还了礼。 明约早已在水榭之上,摆好了瓜果点心之物,并泡了壶好茶。 慕清沣沿杯嗅了一圈茶香,隔了红泥小火炉的氤氲雾气去看顾少白。 那人并未与他面对面,而是微微侧着身,去望亭外湖光山色、流云蓝天。大概是日光刺眼,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唇角似乎带了些恬淡的笑意,黑眼珠子如点漆般辉映着湖面粼粼波光,在黑发下露出一小片修长白皙的颈子,淡红的薄唇被滚烫的茶水醺得比平日略红,即使是最好的画师,也难以描画他精致秀雅的五官轮廓。 他就那样望着,望着那一小片白皙的肌肤,望着那只小巧的耳垂,望着那两瓣蔷薇色的唇,忽然就觉得下腹之间隐隐烧起一团火来,热度不高,却连带着浑身都泛起一股麻痒难奈之意。 尤其是那两排黑乎乎的睫毛,就像两把小刷子,在他心里头刷来刷去,使得酥痒感更重更深。 喉咙干涸似缺水的土地,他猛地将茶往嘴里一倒,忘了茶还烫着,哪能这样大口灌,可是茶已入口,吐出来又不合适,只得忍着烫强自咽下,当下便把他烫得喉咙生疼,眼底发红,就好像要哭出来一般。 顾少白正巧回头,一眼便发现了他被烫成这个样子,不由得笑起来。 活该,怎么没烫死你! 可是,看到慕清沣那双眼睛,他不自觉地便移开了视线。 用银叉子取了一块水晶梨,递给他。 慕清沣接了,放进嘴里,甘甜的汁水瞬间便滋润了火辣辣的喉头,果然好了很多。 明约在一旁重新添了茶,便退了出去。 已至暮春,天气渐渐热起来,连风都变得格外柔暖。堤上几株垂柳,枝条像女人的秀发般坠在湖面上,与倒影一起,交织着浓深淡绿,是一幅大好的春日图景。 一片薄云经过,将日光遮了一遮,顾少白沉默着,不是不想说话,是不知道这样的情景下,他该说些什么。 昔日历历,他深深记得此时此景,周沣执着诚恳地表达了他的爱意,并发誓不离不弃,终生挚爱。 而自己的回答,则是一句话,“今夕何夕,遇此良人”,便是委婉地答应了。 说到底,一见钟情的是顾少白,情根深种的也是顾少白,不知羞耻的还是顾少白。 真真应了那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哼,是真的无情! 真的无情! “少白”,慕清沣看他怔怔地出神,似有心事,只好先打破这沉寂的氛围,“蒙你青睐,还送了幅画与我,真是让在下受宠若惊了,我以茶代酒,这里先行谢过了!” 顾少白也举了茶杯,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要谢也是我先谢周兄。” 还有人喜欢被人比癞蛤.蟆么,真真有趣! 慕清沣道,“少白,不知在下所书中堂能否入得了你的眼,可否指点一二?” 顾少白道,“周兄笔锐锋劲,力透纸背,哪里是我这等俗人配指手画脚的?” 慕清沣眉心一跳,那种感觉又来了,总觉得他的话含沙射影语含敌意。 他想想,决定干脆单刀直入,“《诗经·国风》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他端起茶在唇边试了试水温,抬眼笑道,“顾贤弟所赠的画我是否可以理解为‘琼琚’呢?” 顾少白握着杯子的指尖一顿,不由得越来越用力,面上却是轻松和悦道,“周兄,‘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少白明白得很,是周兄想与少白结交之意”,他避开慕清沣凝望的目光,转而盯着湖面一片落花,缓缓说道,“少白自知愚钝,蒙你不弃,愿与周兄结为好友……” 顾少白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笨嘴拙舌! 即便在心中告诫过自己多次,一切已枉然,那人的深情是假、恋慕是假、一切皆是假,可是当不经意与他四目相投时,那人的目光仍像一张渔网似的,将自己活活困住,不皮破血流竟是挣脱不得! 慕清沣看他目光慌乱得急急避开了,圆润的指尖因过于用力而泛着青白,不由得有些纳闷,他的神情不像羞涩不像恼怒,更像是……一种紧张。 不由得思忖,难道自己说得还不够明白么,顾少白这是在……装傻? 他也知道,贸然提出来,的确是太唐突了,至少应该有些缓冲。大胤虽然民风开放,男欢女爱倒也寻常,可是,顾少白是个男子,一个出身良好的男子,虽然年少,却也是名满京城,比不得倡优之流,可以随心所欲! 来之前,他便做了数种猜测,顾少白有可能恼恨、拂袖而去,有可能指着他鼻子怒骂。得他首肯,那仅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唯独没想到,这个人竟因为自己这席话而紧张,然后,顾左右而言他,竟生生把他的示爱理解为交友,真是让他始料未及! 看顾少白此刻的表情,他有些后悔了,应该再循序渐进一些的,然而,箭已扣上弦,却是不得不发。 慕清沣饮尽杯中的茶,拎起茶壶给他和自己续了茶,目光深沉,像一根有形的绳索牢牢捆住他,让他无所遁形,“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周兄”,顾少白忽然转头打断他,清泠泠的目光像一碰即碎的琉璃,苍白透明,却只是须臾,又飘然离开,落在白瓷茶盏上,“容我些时间,容我些时间……” 微风拂面,他额角乱发轻轻晃动,眼睫低垂遮挡住眼睛里的光芒,有那么一瞬间,让慕清沣感觉他不是为难,而是很难过! 慕清沣讶异得很,既如此为难,为何不直接拒绝? “多久?”慕清沣道。 顾少白没有抬头,只是无意识地重复道,“过些日子,过些日子……” 他唇瓣轻微开合着,连带着鼻翼翕动,竟让慕清沣真的有种想把他揉在怀里细细安抚的冲动。 慕清沣轻咳一声,伸手握住他执着杯子的手,“好,我等”,那只手温凉柔软,指尖冰冷的温度,从他的掌心霎那就蔓延到心里去了,像夏日饮冰,每个毛孔都舒畅淋漓。 这场茶喝的,简直是在喝顾少白的血。 尤其是手掌被握住的时候,他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跳起来远远地逃走。 坐车小马车上,顾少白脸色有些苍白,手足有些发软,觉得这一个上午简直把他浑身的力气都抽干了。 回府的路上,他先去看了慕流年。 在顾少白与方清池的悉心照顾下,慕流年总算大好了。 他经过卧房半开的窗子,正看见方清池与慕流年一起在用饭,简简单单的两样青菜和粳米红枣粥。 慕流年生得极俊,眉目浅淡疏朗,就像一幅用墨极浅的美人图,零星几笔勾勒出个美人形。只是此美人与季翦尘完全不同,他太瘦了,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还整日里病歪歪的,远不如季翦尘那般生龙活虎,举手投足魅态十足。 如果说慕流年是写意山水,季翦尘就是工笔牡丹,太艳了,却也艳得脱尘绝俗! 顾少白勾着下巴看了一会儿,觉得这画面甚是和谐,实在不便打扰,便悄悄出门回府去了。 今日身心俱疲,急需休养一番! 足足好几天,顾少白才觉得自己终于倒腾过来一口气,想得脑袋都要炸窝了,也没想出来什么好招儿,如果再被示爱一次,真是想再死一回的心都有了! 这一日,又在屋子里闷了一天。 连明约都觉得三少爷不正常了,整日里神神叨叨的,既不出门,又不安静,像只被烧着尾巴的小鹌鹑,上蹿下跳,一会儿把自己捂被子里一捂一个时辰都不带喘气儿的,一会儿蹲在椅子上双手托腮像家里看门的那只郁闷的大白犬,连水汪汪的黑眼仁都一样一样的。 明约很想说少爷有病咱得治啊!可是又怕屁股受罪,只能悄悄地躲一边偷吃三少爷的山楂糖去了,唯恐城门失火,殃及他这条小活鱼。 终于,给少爷治病的人来了。 天刚擦黑,莫小侯爷兴冲冲地杀了进来,兴奋地问道,“有热闹你敢不敢看?” 顾少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看热闹,还有什么敢不敢的?看杀人还是看放火啊?” 莫冉嘻嘻一笑,“看沂亲王嫖妓!” 顾少白一蹦三尺高,来了兴趣,“怎么说?” “我方才无意中发现,沂亲王的管家从‘花枝巷’里出来”,莫冉猥琐地笑道,“你懂的……” “莫非,慕清沣去找‘雅琉轩’的问心公子了?” 莫冉点点头,“你们顾家不是要攀这根高枝么,是不是应该深入了解一下呢……” 顾少白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帮我是假,你想深入了解一下才是真吧……”,他勾了勾莫冉的下巴,邪魅地笑了笑,“给爷走着……” 第27章 看热闹 二人正要出门,顾少白忽然扯住他,“等等……” 他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小箱子,里面是方清池带来的简单的易容用品。 顾少白看着一箱子瓶瓶罐罐头发眉毛胡子之物,有点傻眼,方清池不在,他还真不知道这些怎么往脸上倒饬。 莫冉拎起一把长胡子,“易容?好嗳,我还没易过容呢,少白你就是聪明,连这个都想到了,万一被熟人认出来,再被我爹知道了,我可吃不兜着走…… 少白看了他一眼,就你兜着走么? 莫冉又不怀好间地说道,“嗳,我说,你怎么有这些玩意儿,莫非你一早就存了这龌龊的心思……顾少白,还真看不出来……” 终于,顾少白抢过他手里的头发塞进他嘴里,总算能这让这厮安静会儿了! 他一个瓶一个罐的试,终于,发现有一个小瓶倒出来的液体粘乎乎的,心想这个极有可能就是粘东西用的了。 于是,从莫冉嘴里掏出那绺长胡子,在根部倒了些瓶里的液体,然后,毫不客气地摁在莫冉的下巴上,果然,不一会儿,就粘住了,用手抻了抻,还挺结实。 紧接着,他又给他嘴唇上面粘了两撇假胡子,粘完才发现,嘴唇上下的胡子颜色不一样,等想扒下来重粘的时候,发现已经扯不下来了,于是,顾少白放弃了,心想灯光昏暗,应该看不大出来! 又在他眼角下方点了颗大的出奇的黑痣,莫冉的装扮这才算是完事! 莫冉看他忙活完了,想去照镜子,却被顾少白拦住了,“嗳,你干嘛去,我还没弄呢!” 莫冉道,“我得看看我成什么样儿了……” 顾少白道,“一个长髯俊秀中年书生。” 莫冉有些怀疑,“是么……” 感觉不太对啊! 顾少白给自己整饬起来,可比给莫冉弄的上心多了。 他剪了些细细的胡茬粘在上唇,又在脸上涂抹了些许细粉,遮了白净的面容,再带一幅账房先生那样的小圆眼镜,他照了照镜子,叹道,可惜不会画皱纹,要不然更像个面相普通的中年文士,不过在光线不明的地方应该勉强够用了。 “哇哦”,莫冉盯着镜子大声惨呼,“这,是人是鬼?” 他用手去拔那枚豆大的黑痣,“我不要这个”,结果拔了半天,那颗黑痣就像长上去一般,纹丝不动。 顾少白无限哀怨地看着他,幽幽说道,“谁让你长得太俊了呢,不画丑些,还真掩不住你天生丽质!” 莫冉将信将疑,“是么……” 还从没人这么夸过自己呢! “可是……你前不久还说我是锅盖脸、牛铃眼……” 顾少白愕然地愣了一下,这小子还真记仇,他万般温柔地解释道,“傻瓜,这都听不出来么,我的意思的你的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很可爱!” “哦”,莫冉眉开眼笑了,觉得顾少白还真是为他着想呢! “花枝巷”走到尽头,是一处颇为不起眼儿的门脸。 一扇黑漆双开门,门上挂着两盏红灯笼,照出黑漆匾额上金粉写就的三个大字“雅琉轩”。 进了院子,是道大大的影壁,天黑,看不清画了幅什么画。 转过影壁墙,嗬,豁然开朗,里面真是别有洞天,大得很。大红纱灯高高挂起,曲径游廊,亭台楼榭,颇有文雅诗意。前院还引了水,做了池塘,借着灯光,可见池塘内肥大的锦鲤惬意来去。 “啧”,顾少白赞道,“世外桃源啊!” 院子虽大,除了偶尔传来几声丝竹,竟然安静得很。 这时,一个清秀的小倌迎上来,暗绿的长衫,白皙的脸,十五六的样子,他温文有礼地行了个礼,“二位爷面生得很,是头一次来么?” 莫冉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 那人微笑道,“那好,爷请随我来吧!” 沿着一侧抄手游廊走到尽头,是一处雕花门洞,白白的墙壁上开着的石窗两侧皆是大块大块的砖雕,花卉异兽,精美异常。 越往里走,越觉得这院子极深,不知几进几出,每进院子还都有小跨院。随着小倌的脚步,又进了一道垂花门,他们被带至一处遍植绿竹的小院。 这间小院倒是类似慕流年的住处,院中四角摆着修剪好的盆栽,轻风拂过竹叶,“哗哗”作响,风里有竹子的清香,颇有雅趣! 进了上房,是一间净室,摆设不多,无非桌椅,但细细看去,一桌一椅,都别具匠心! 小倌奉上茶果点心,悄然退了出去。 顾少白和莫冉还没喝上一口,就见门帘一挑,进来一个长得精巧可爱的少年,和方才的领路人一般年岁,眉眼间却更多了娇俏。 他施了一礼,便坐在二人对面的扶椅上,含笑道,“二位爷,奴的名儿唤作‘青莞’,不知爷是想喝酒听曲还是做些别的?” 顾少白正喝了口水,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做些别的?做些什么别的?他转头看莫冉。 莫冉也是一幅费解的样子,电光火石在脑中一闪间,顾少白“噗”地一声,口中茶水尽数喷在莫冉也瞬间了然的脸上。 他慌不迭地用袖子给莫冉胡乱擦拭了两下,口中笑道,“对不起,对不起……” 莫冉用手摸摸胡子黑痣,还好,还好,都没事儿!他一瞪眼,“顾……那人,你没毛病吧!” 顾“那人”又是作揖又是拱手,“等回家让你喷回来,可好?” 他转头看看那青莞一幅处变不惊微笑神情,暗道,原来还可以这样直接的么! 莫冉气鼓鼓地瞪眼看他。 顾少白佯装看不见,只温言对青莞道,“不知小哥儿说的别的,具体是指什么?” 莫冉在一旁,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连带着那颗大痣竟也抖动起来。心道,也幸亏是易了容,否则,顾少白这张脸皮还真是不能要了的! 就见青莞涂了唇脂的小嘴儿一笑,竟比女人还柔媚三分,他含羞带怯地瞟了顾少白一眼,嗔道,“爷既踏足这‘雅琉轩’难不成真的一无所知么?” 幸亏屋子里为了营造气氛,只点了一盏桃红的绢灯,烛火昏暗,否则,还真能看出这两人胡子与五官极不协调的脸上那精彩纷呈的表情。 “呵呵……”顾少白干笑了两声,其实是非常有兴趣知道,可是也非常没脸去追问。 他无奈地呷了口茶,冷了场,干巴巴地看着莫冉,莫冉被他盯的发毛,对青莞随意说道,“那便弹个曲儿先听听。” 青菀起身道,“二位爷想听何种乐器?” “琵琶!” “二胡!” 两人一张嘴,充分暴露出了极无默契感! 却见青莞抿嘴乐了,“二位爷,琵琶是女子乐器,这里没有的,此外,二胡之声太过悲抑,馆中不许拉奏!” “呃”,莫冉和顾少白齐齐抚额,这次倒是颇有默契的一口同声道,“随便吧!” 青莞道,“爷请稍等,奴去去就来”,说罢抬脚出了门,应该是去取琴了。 顾少白直眉楞眼地看莫冉,“你要不要享受一下‘其他’伺候?” “其他”二字简直就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莫冉一脸陶醉,似乎已进入冥想状态,忽然转头道,“要不试试?” 顾少白像看着一只狗似的摸摸他的头,“好,等你被你爹打死了,我会给你多烧纸钱的……”,他拍拍手站起来,叹道,“就是不知道阴间有没有这么伶俐的人伺候……” 然后,他掀开门帘走了出去,险些忘了来的目的——看热闹! 唉,顾少白暗暗叹口气,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来看这场热闹! 莫非,是还嫌慕清沣捅你那刀不够狠么,非要来瞧上一眼慕清沣的心仪之人是个什么模样? 莫冉悄悄跟了出来,综合考量,失节是小,打死是大! 院子里倒是灯是灯火是火的,挺亮堂的!莫冉随便逮住一个端着托盘的小丫头,往托盘上轻轻放下一小块碎银,“‘问心公子’在哪个房间?” 有钱能使磨推鬼,莫冉打听清楚了,带着顾少白悄悄摸进最后一进院子。 一个月亮门,是这个院子和前面联系的唯一通道。 此刻,月亮门半掩着,顾少白和莫冉悄悄地靠了过去,静悄悄的,一缕箫声随着夜风轻轻地飘了出来,悠扬曼妙,似流水潺潺,似和风阵阵,令人闻之忘俗,顾少白心里一沉,这问心还真是乐中高手、技艺非凡。 顾少白突然拉住莫冉蹲靠在墙根底下,压低声音问道,“慕清沣倒底会不会武功,你说他一剑斩敌首是道听途说,还是真的,别再把咱俩再给搭进去。” 莫冉挠了挠头,一脸困惑,“我真不知道……” 顾少白骂道,“笨死你算了!” 他蹲在月亮门外的阴影里很是纠结,方清池说了,武功高强,内功深厚者能听到三十米外人的呼吸声,如果慕清沣真的是这种人,莫冉被发现不要紧,可是,自己呢? 慕清沣的假面具被自己扯落,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顾家下一步又会怎样? 不堪设想! 莫冉看他迟迟不动,不由得捅了捅他后腰,“少白,走啊……” 顾少白转头道,“回去,咱们回去……” 莫冉一愣,“为嘛,这都到了,热闹还没看呢”,他是真想知道慕清沣和问心公子是暴风骤雨呢,还是和风细雨…… 第28章 痛打落水狗 正在这时,从前边一间小跨院里跑出一个人,边跑边大声哭喊着救命,这嘶喊声将宁静彻底打破,把顾少白二人惊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眼瞅着,这个人就跑近顾少白和莫冉藏身的这棵树。 这也是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子,赤着一双雪一样的足,又红又肿的脸上挂满了泪痕,衣衫零零碎碎的挂在身上,借着院子里的亮堂竟然发现那破了的衣服是被鞭子抽烂的,露出的肌肤红痕遍布,许多地方还渗着血。 后面撵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一身绫罗绸缎,中等身材,长相普通,只是一双三角眼透着一股子的邪气,让人看着生厌生烦。衣衫不整,腰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腰上,手里还举着根鞭子,气喘吁吁地紧追不舍,边追嘴里还边骂着,“小贱货,还敢跑……看我不抽死你……” 男孩儿看到顾少白和莫冉,眼睛一亮,就像看到救星一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央求道,“二位爷救救我,救救我……” 顾少白皱皱眉,虽然也曾听说过妓院娼嫽不乏心态变异不怎么正常的客人,而今天遇到这一遭可不正应了这道听途说。 他叹口气,看来是躲不下去了,双手把男孩子搀扶起来。 大概看了看他身上的伤,一道一道鲜红刺目,都肿着手指头高的棱子,除此之个,青青紫紫斑斑驳驳几乎布满了整个身体,脸上更是被掴得几乎看不出原先清秀的五官,唇角还凝着未干透的血迹…… 看得顾少白倒抽一口凉气,他把男孩儿往身后一拉,冷冷地瞅着追上来的那人,喝道,“你要干什么?” 那人身后跟来个个头不高、斜眼耷拉眉的家丁模样的人,口里喊道,“少爷,少爷……您跟这小崽子置什么气,让这院子里的龟奴给您绑回来不就得了……” 三角眼看顾少白居然挡住他的路,怒火更盛,三角眼几乎瞪裂,他用鞭柄指着顾少白道,“你谁啊,赶紧滚开……” 他身后的家丁立刻一马当先冲到前边,也用手指头以戳着顾少白,尖锐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你们什么人哪,认识这是谁吗?敢挡我家少爷的路,不想活了……” 莫冉在一旁,悄悄对顾少白说道,“是王似道的儿子,王竟非。” 顾少白仔细看了看三角眼,这就是皇后的亲外甥,在京城恶名远扬,人称“京陵恶犬”的王竟非。 他点点头轻声道,“你莫出声,听我吩咐就行。” 莫冉点点头。 这又是骂又是嚷的,惊动了不少人,都围着看热闹,无奈都碍于王竟非的身份,竟无一人敢上前来劝阻。 顾少白大笑了两声,“小爷我当然认识这位少爷了……” 三角眼当即胸脯一挺,嘴唇一咧,斜眼望天,觉得天地之间都盛不下他这张脸,“既然知道爷是谁,还不让路!” 家丁不负众望地也赶紧展现狗腿风姿,一叉腰,尖声细气地喊道,“就是,赶紧滚开,小心少爷一个不高兴,拿你们都下大狱!” 顾少白哼笑道,“这位少爷,不就是姓‘王’名‘恶狗’,字‘非人’的京陵一犬么?” 王竟非和家丁对视一眼,家丁尖声道,“少爷,他骂您!” 王竟非吼道,“爷耳朵不聋,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去叫王大他们,给我打……” 不待主子说完,家丁转身一溜烟儿地往院外跑,应该是去喊王竟非的贴身护卫去了。 看那人踢踢踏踏地跑走了,顾少白转身对莫冉喊道,“上啊,笨蛋,可劲儿揍他!” 莫冉一听,立刻撸胳膊挽袖子就扑上去了。虽然他没能继承定北侯的衣钵,但被逼上架那几年,毕竟也不是白给的,武功虽然没多精妙,好歹练了一身钢筋铁骨,打个把人绰绰有余。 而且,他老早就看这只狗不顺眼了,仗着王家的权势欺男霸女坏事做尽,正好趁此机会好好教训教训这只恶犬一回。 顾少白方才蹲墙根的时候,就发现他们背后有一扇小铁门,只是常年不开,铁锁上锈迹斑斑。 此刻,他趁王竟非被暴击,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奔到门边去砸那把大锁。铁锁被日晒雨淋日久,估计里面的锁芯都被锈蚀了,七八下之后,大锁终于被砸开了。 “咣”地一声,铁门被顾少白一脚踹开,他冲莫冉喊了声,“差不多得了,快跑吧!” 然后,拉着那男孩子当先便跑了出去。 王竟非早就鼻青脸肿地蜷缩在地上,爹呀娘呀地叫成了一团,莫冉又狠狠地踢了他两脚,虽心有不甘,觉得还没过瘾,但耳听得嘈杂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知道是王竟非的人来了,也不敢久留,他暴力全程都未发一言,最后向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恶狗吐了一口,拔腿就跑,三两步便蹿出了门。 歪瓜裂枣的家丁带着人来了一看,吓得魂儿都飞了,京陵地界居然有人敢打国舅的儿子,“唉哟,我的爷啊,这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子了……” 王竟非抬起和猪头难分伯仲的脸,一个耳光印在他脸上,嘶声道,“还不快给老子追……” 莫冉很快就追上了顾少白,三人一鼓作气,疯了一般,一直跑到身后再无人声,这才跌坐地上,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顾少白和莫冉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顾少白的眼镜跑没影儿了,小胡子剩了一半儿。再看莫冉,他长胡子剩了小指粗一缕,一颗大痣摇摇欲坠,脸上的粉冲得一道一道的,别提多狼狈了。 略作休息后,三个人知道不宜久留。 顾少白想了想,直接把他二人带去了慕流年那儿。 慕流年洗漱完,刚刚歇下。 方清池正给他掖被子。起初,是顾少白拜托他多多照顾慕流年,后来,慢慢地,倒成了习惯,每天不来一会儿,不看看这人,总觉得不放心。 倒是顾少白,跟撒手掌柜似的,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方清池,每天跑得不见踪影。 烛火将要燃尽,火苗渐暗。 慕流年躺在淡灰色绸面的衾被中,墨染般的长发铺在身下,衬得他脸色愈加苍白,远山般的眉目被昏暗的烛火渲染得更加朦胧。 他眨眨眼,长睫在脸上投下一个悠长的弧度,又轻轻扬起,方清池俯身对着他,给他将被子盖好,目光偶然瞟过来,又移开去,并不与他长久对视。 整理好被褥,方清池轻声道,“睡吧,我走了……” 他探身正欲将如豆的烛光熄灭,忽听慕流年的低沉却幽雅的声音传了过来,“清池……” 方清池停下动作,转过头来。 “谢谢你……” 方清池淡然地笑了一下,目视窗棱上摇曳的树影,没答话。 静谧的雅室中,浅浅淡淡的情丝缓缓流动着,两根心弦同时拨出了一线心音,共鸣着相和,无声,胜有声! “咣当”一声,院门洞开。 方清池猛地回神,抓起桌上长剑,“呛啷”一声,绽出淡蓝的光芒,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一室昏暗。 他身影一晃,闪跃间已蹿出了卧房。 慕流年也紧张地坐了起来,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传来方清池宝剑还鞘的声音,方才长出了口气。 门帘一挑,春夏之交微暖的醺风卷进来三个奇形怪状的人,慕流年被唬了一跳,虽觉眼熟,却一时楞没认出来。 直到顾少白开口说话,他才恍然,这个脸一道白一道黄长了半撇胡子的人,是顾少白! 莫冉紧跟在顾少白身后,室内烛火渐熄,影影绰绰地看到床上坐着一人。烛光一亮,慕流年又点起一根蜡烛。 二人四目相交,慕流年倒是一时没认出莫冉,却听到莫冉“啊”了一声! 莫冉正待出声寻问,方清池走了进来,手里拿端着个小碗,闻着有点酸酸的味道。 他拿着块帕子,沾了碗里的东西,往顾少白和莫冉脸上抹。顾少白还好,倒是莫冉,一旦露了真容,把慕流年吓得不轻。 他脱口而出,“小侯爷……” 顾少白看他一脸惊慌,赶紧走至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怕,莫冉是自己人!” 莫冉紧跟着走过来,在顾少白肩膀上擂了一拳,“好你个顾少白,原来世子是被你劫了来,有没有把我当朋友,这么大的事儿居然瞒着我!” 顾少白皱了皱眉,虽然莫冉没使什么劲儿,可还是挺疼! 慕流年咬了咬唇,轻轻说道,“小侯爷,我已不是世子……” 莫冉看他面容悲苦,温声道,“这里没有世子,当然,也没有小侯爷,唤我‘行云’好了!” 慕流年点点头。 顾少白这才忽然想起,今晚的始作俑者还在门口杵着呢。 他和颜悦色地拉着那个男孩子,坐在一旁椅子上,“你叫什么名字,今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男孩子忽然就跪了下来,以头触地,怦然有声,“青筱谢两位恩公救命之恩!” 顾少白赶紧将他扶起来,摁在椅子上,“你这是做什么,谁要你嗑头啦!” 青筱这才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听。 原来,王竟非是“雅琉轩”的常客,最喜欢以极端恶劣的手段玩虐小倌,被他折磨至死的小倌,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可是王家根深树大,谁敢得罪,更何况是身份低贱还不如□□的男倌。这一次,他看上了青筱,虽然青筱百般反抗,却还是被他拖入房中捆绑鞭打。 后来,他趁王竟非上茅厕之机,咬断绳索跑了出来,这才遇到了顾少白和莫冉。 说话间,方清池拿了伤药过来,顾少白给他的伤口轻轻涂抹上药。 烛光明亮,那些鞭伤层层相摞,更加触目惊心,他放轻了力道,却听莫冉已在那边连王竟非带他祖宗八代骂了数个来回。 第29章 问心公子 上好了药,顾少白取了一套慕流年洗干净的中衣中裤,塞在他怀里,“今晚,你先将就着,明天我着人给你买新的。” 青筱满脸是泪,又要下跪,这次却被顾少白抢先一步扶住,转头对慕流年道,“流年,青筱无家可归,不如先让他也住在这里,你身体不好,清池也不可能时时都在,就让他照应着,好么!” 慕流年微笑道,“好,只要他不嫌我累赘便好!” 青筱出自“雅琉轩”,被□□得最会看人眼色,看面前这公子虽然满面病容,人品却是一等一的好,还颇得救命恩人看重,当下心中对他也是敬意满满,他冲慕流年深施一礼道,“公子,青筱一定尽心竭力侍候好公子!” 慕流年笑道,“我身体不好,以后要多多劳烦你了。” 青筱转身又对顾少白深深鞠躬道,“蒙公子不弃,愿收留青筱,您与莫公子的救命之恩,今生不能报来世一定还……” 顾少白道,“我与行云救你,不是图你回报的,以后别说这种话了”,想了想又道,“‘一泊沙来一泊去,一重浪灭一重生’,只盼你与前尘彻底断绝干系,一切重新来过,此后,你便唤作‘重生’吧!” 他思忖半晌,又道,“今夜闹出这么大动静,怕是最近不得安宁,等风声过去,我自会送你离开京陵去你想去的地方,你看好么!” 重生目盈双眶,虽然不知自己还有何处可去,但听顾少白话里话外,并未轻谩于他,更是涕泪交加,不知该如何表达感激之情。 方清池带了抽抽嗒嗒的重生去安置。 顾少白却坐在官帽扶手椅上眉头越皱越紧,莫冉道,“少白,你不必发愁?咱俩都易过容了,就算王竟非那混蛋画影图形捉拿,也一定不会查到咱们头上。” 顾少白锁着眉头,“咱俩倒是不怕,‘重生呢’?若是画影捉他,可如何是好?王似道一句话,就能把京陵翻个底朝天,翻出了重生,不仅带出了我,最怕的是牵连了流年……” 他抚着额角,背心上冷汗涔涔,越想越后怕,必得想个办法,让他不能追查下去。 他把莫冉先打发了走,闭目想了许久。 足有一个时辰,这才睁开了眼,把方清池叫过来,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儿,眼瞅着,天际就翻出了鱼肚白,方清池这才出门,按顾少白的吩咐办事去了。 不提顾少白一夜辗转,那边“雅琉轩”也是一夜鸡飞狗跳。 王竟非连骂带打的,差点把“雅琉轩”给拆了。直到问心公子的屋里传出话来,说莫扰了贵人休息。 王竟非才恍然,原来,这夜慕清沣也在,这才赶紧灰溜溜地带着虾兵蟹将打道回府找他爹折腾去了。 “冷东”。 门扉被人轻轻地推开,慕清沣的侍卫长冷东走了进来,转身阖上门,冲床上半倚半躺的慕清沣抱拳道,“王爷。” 慕清沣一身月白长袍,衣摆袖拢绣着同色的蕃枝莲,看着非常随意淡然。他轻声道,“顾少白?” 冷东道,“王爷好耳力,是他,不过易了容”。 “哦!”慕清沣眉头一挑,“他还会易容”。 冷东想起来他与莫冉的易容术,不禁勾了勾嘴角,“很拙劣!” 慕清沣脑补了一下如何拙劣,又问道,“打人的是谁?” 他相信,以冷东的眼力和他们易容的拙劣法,一定可以看得出来。 “莫冉。” 慕清沣点点头,顾少白真正的朋友也就那一两个,方才听得打人者气喘如牛毫无章法也猜得出来是学艺不精的莫冉。 “下去吧。” 冷东退了出去。 “王爷,喝茶”,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将一盏捧在他面前。 慕清沣还沉浸在对顾少白易容的想像中,险些忘了旁边还有一人。 他接了茶,抿了一口,“问心,不知为何,一样的茶到了你这里,却能喝出不一样的味道来。” 问心穿着伯淡青的衫子,橙黄的绢灯下,柔美的五官像笼了层纱,凭添了几许神秘,他轻笑道,“王爷,不是茶不同,是喝茶人的心境不同罢了!” 问心看着那张英俊清冷的面庞,他不笑的时候,微抿的唇很薄情的样子,可是一笑起来,便如同春风化雨,给人一种无比温柔的感觉,只可惜,他笑的时候不多,很多时候,即使挂着笑容,却也不是真的! 可是,他方才听到冷东说起顾少白的时候,那笑,分明是真的,从心尖上荡漾到眼底,流恋在唇瓣之间,似有一点柔情蜜意的感觉,他,宁愿是自己看错了! 慕清沣未置可否,只是将茶一饮而尽,而后,将茶杯搁在炕桌上,凝视着问心,轻声说道,“问心,难为你了,每日呆在这个地方……” 问心笑了笑,“王爷,问心是自愿的,这里三教九流,人品复杂,且常有朝廷大员往来,是探听消息最好的地方……问心替王爷掌管暗卫,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方便呢!” 问心起身,给慕清沣续上茶,坐下问道,“王爷此番是有什么任务要问心去完成。” 他自然知道,慕清沣既然来,就必定有要事。 慕清沣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他,问心接了展开一看,是“方孝安”三个字。 问心点点头,伸手把灯烛的纱罩拿开,将纸条凑近烛火,不一会儿,纸条就化作了灰烬。 慕清沣在软榻上翻看各地暗卫送回的消息,直到子时方才离开。 夜虽深沉,丝竹声声仍然不绝于耳。问心呆呆地坐了很久,才慢慢起身,倚在方才慕清沣坐过的榻上,摩娑还有轻微温度的软被。 金丝楠木的炕桌上,慕清沣喝剩的半盏茶早已凉透。问心端起杯子,极慢极慢地啜饮,凉茶苦涩,他何尝不知? 三年前,问心为师报仇孤身入大漠追凶,虽然最后手刃了仇人,却也身负重伤,气息奄奄。 生死关头,是慕清沣救了他。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争开眼看到那个人。坐在窗前,沐着淡淡的晨光,眉目深遂,俊逸冰冷,淡蓝的丝袍裹着刚健的身躯,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森然生辉。 他听到响动,侧过头来,轻笑一声,“你再不醒,本王就要把你扔出去了!” 后来问心便跟了慕清沣,做了他的暗卫统领。 慕清沣以为他是为了报恩,原因只有问心自己知道,他是为了那一眼的钟情,此生,便再走不脱。 凉茶苦涩,他何尝不知!可是,他心甘情愿,去品尝! 窗缝里有风扫过,烛火轻轻一摇。 问心人未动,手却缩进了袖拢,握住了袖中藏着的短匕。 有人轻扣了几下窗棱,两短三长。 他轻吁口气,松了匕首,起身将窗子推开。 一个黑衣人影燕子般飘身而入,眨眼间,笑意盈盈地落在问心面前。 问心面容平静地望着她——自己的唯一的师妹,观心。 他拉了把椅子让她坐,取了只干净杯子,倒了盏温茶递给她,烛光之下仔细打量她,“师妹,一年没见,你又长高了,更漂亮了。” 观心三两口把茶喝完,把手放在问心掌中,撒娇地笑道,“师兄,想我了么?” 问心点点头,烛光下的观心比白天看上去更加娇媚,凤眼桃腮,典型的美人胚子。 “观心,你这个年纪早该嫁人了,师兄……对不起你……” “师兄……”,观心突然将他打断,“你怎么总说这些,再有一年,我就可以离开,到时候,咱们一起走,好不好?” 问心看着她妩媚的笑脸,那种悲伤突然就又油然而生。 三年多前,他在慕清沣处养好伤,回山祭拜,看到观心留书,才知道,观心已遵从师命,为当朝国舅王似道效命五年。 王似道的父亲年轻时曾与问心的师傅“流叶源”相恋,世家子弟与江湖杀手的身份就像一道天堑难以逾越,最终二人洒泪而别。“流叶源”许诺,王家今后如有需要,可派一徒襄助五年。 将近四年了,一想起观心,问心便有一种如鲠在喉的负疚感,如果他能早些归山,或可代替她,那么,此时的观心应该早已嫁人生子,平淡度日,再不用过这江湖杀乏的日子。 他勉力一笑,“是啊,再有一年”,他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她,不无忧虑地说道,“这一年,要小心啊!” “流叶源”当年名满江湖,杀人无数,最终还是死于暗杀。他虽不问,却也知道观心帮王似道做的,一定是见不得光的杀人买卖。 在慕清沣身边这些年,他当然知道,王似道心机诡谲,阴狠毒辣,铲除异己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他忧虑的正是,观心帮他做事,最终能否全身而退,还是个问题! 问心像小时候一般,合拢掌心,将观心的手握住,叹道,“师妹,如果有了中意之人,一定要告诉师兄,师兄为你打算。” 观心双颊泛起一丝红晕,却未见扭昵之态,她的目光忽然变得炽热起来,盯着问心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只喜欢师兄!” 问心瞟了她一眼,移开目光,望着闪烁不定的烛火,轻声说道,“别胡说。” 观心却猛地抽出手掌,改为两只手牢牢攥住他的手指,“我没有胡说,我就是喜欢师兄。” 第30章 问心、观心、动心 问心指尖使力,挣开观心的手,站起身来,面对着墙壁,语气略嫌生硬,“师妹,别再说了。” 观心大睁着眼,眼泪在眼眶里转悠,却抑制着没落下来。 她缓缓站起身,从身后抱住问心,感受他单薄衣衫内身体的温度,将头靠在他背上,一丝泪这才从眼角流出,在那人背上染出水渍,“你不喜欢我……我知道……” 问心的背僵硬得像块石头,一动不动,却也不肯有丝毫柔软。 不知过了多久,背上一凉,窗扇轻轻一响,有夜风涌入。 问心终未回头,只轻轻叹了口气。 一颗心已给了别人,怎能再给她! 王似道半夜被儿子从如夫人的被窝里薅出来,本来一肚子气,可是一看到唯一的宝贝儿子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狼狈样儿,那肚子怨气立刻转化为满腔愤怒! 再加上王竟非添油加醋地把事情原委一说,立刻就在王似道的心头火上添了一捆柴,没想到这京城里居然还有人敢和王家做对,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 他当即连夜号令五城兵马司捉拿打人的凶手。 “嗳,嗳……”王竟非给了贾六后脑勺一巴掌,“轻点,你想疼死爷么?” 贾六正是那个歪瓜裂枣、斜眼耷拉眉的狗腿,他缩了缩头,虽然疼得很,还是无比谄媚地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说着,将手里的动作放得更轻,给他在脸上破了皮的地方涂着药水,耳边又听王竟非哼哼,“爷这张俊脸是不是破相了……” 贾六心道,原先你长得是獐头鼠目,今晚被打得像狗头猪脸,破不破相, “俊”这个字,都跟你八竿子打不着。 他肚子里腹诽,嘴上却是半点不敢犹豫,“哪儿呢,就少爷您这长相,天上有地上无的,哪能因为这点小伤就损了俊颜呢,您放心……府里的大夫不是说了么,保证不会留疤的。” 正说着呢,一个小厮跑了进来,“少爷,奴才方才听到老爷说,要侍卫去五城兵马司传令,说不查了……” 王竟非猛地坐起来,“不查了,不查什么了?” 小厮道,“好像是说,不全城搜查凶手了……” 王竟非一脚踹翻了小厮,顶着一脸黄乎乎的药水就跑了出去。 他一掌推开门,大声喊道,“爹,怎么回事……儿子这打就白挨了……” 王似道刚下朝,还未来得换掉朝服,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又扭回头对端言琛道,“端先生,您看现在老夫该如何是好?” 端言琛摸了摸下巴,在屋子里走了个来回,“此事不到一日,便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很快皇帝也会知道,依属下看,王大人明早在朝堂之上,应主动请罪,不失为以退为进之法。” 王似道眉头紧得能夹住根头发,他点点头,无奈地叹道,“就依先生所言。” 看端言琛出了门,王竟非在一旁早按捺不住了,“爹,你为什么让五城兵马司停止搜城……” 王似道吼道,“闭嘴吧你,怎么不打死你!” 王竟非一听,傻了眼,这是怎么了,不到一天,怎么风向全变了? 原来,王似道一下朝,便听到侍卫及端言琛的禀报,才知道,原来一夕之间,关于王竟非的流言像长了腿,跑遍了全城。 现在恐怕连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国舅大人的儿子,太后的外甥,在“雅琉轩”嫖。妓不成反被殴,随同流言一起流散的,还有他被打成猪头的肖像画,虽然寥寥数笔,却将他呲牙咧嘴的样子画得是惟妙惟肖。 再加上王竟非的恶犬之名,当下群情沸腾,人人拍手叫好,王家简直成了京城最炙手可热的笑柄! 王似道哪里再敢让五城兵马司大张旗鼓的搜人,如果没抓着人还好,抓着了不得引起民怨沸腾么! 这才赶紧和端言琛商议对策,这消息肯定很快就传到皇帝耳朵里,王家是皇亲国戚,出了这等丑事,不是“啪啪”打皇帝和太后的脸么! 王竟非这边还没想出来抓住那两人要用什么手段折磨一番呢,那边就已经吹灯拔蜡了,简直气得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而始作俑者此刻却正优哉游哉地画完最后一幅画,顾少白把一摞画纸交给方清池,要他发散出去。 这才施施然靠在椅背上,揉着酸疼难忍的手腕,站起身来。 看看天近晌午,和慕流年告辞了,准备回府里去。 初夏的阳光照得青石板路亮堂堂的反光,画了多半日的画,再加上日光一晃,有禁有些头晕眼花,他赶紧伸手扶住墙,等眼前金星散去。 路边一顶毫不打眼的青呢小轿,轿帘被掀开一条缝,正看到路边扶着墙的人。 轿中人轻声道,“停轿”。 两个看似很平常的轿夫稳稳地将轿子放在地面上,竟没有一丝摇晃,显然是身负内力的高手。 慕清沣又把帘缝掀得更宽了些,当冷东第一时间把王竟非的肖像送到他手上时,他几乎是立刻就知晓了顾少白的计划。 那个人脸色略有些苍白,侧影单薄而略显孤单,黑长的睫毛轻轻地阖住,阳光打在脸上投下两轮弯长的弧影,他望着望着,心中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有一只小猫的爪子在心里轻轻地挠着,又痒又疼,又舒服! 他正考虑着要不要下轿去,以周沣的身份关心一下。 就看到路边有一人迎着顾少白就去了,身上穿着的恰恰是那日在“方远斋”时,顾少白穿的那身比孔雀还艳丽的锦衣。 “少白,你怎么了?”那人亲切地扶住顾少白。 这自然而然的动作,让慕清沣很不爽,这谁啊,居然当街和顾少白如此亲近! 顾少白眼前恢复了清明,看是顾雅白,于是笑道,“堂兄,你怎么在这儿?” 顾雅白道,“我与朋友约了饭局,正要赶过去……别提我了,你怎么了这是,要不要看大夫?” 顾少白知道,这位堂兄虽然纨绔,却是个热心肠,对他也不错,他那点花花肠子连他爹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全部心思都放在人生四大乐事,吃喝嫖赌上了! 顾少白摆摆手,“没事,只是有点头晕,现在好了。” 顾雅白看他没事,正准备走,忽然又被顾少白拉住。 “堂兄”,顾少白突然想,堂兄是二叔唯一的儿子,如果能说动他回璋城,再由他劝服二叔,应该是事半功倍,于是,决定先探探口风。 “堂兄,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在璋城的事儿么?” 顾雅白道,“当然了,我那时候没少惹祸,每次把大伯气得要拿家法打我的时候,都是你们三兄弟给我求情,要不然啊,我的屁股早被大伯打烂了。” 顾少白啼笑皆非,心想谁和你说这个了。 “堂兄,那时候在璋城,咱们过得多快乐啊,璋城的气候可比京城好多了,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气候湿润,不像这京陵城,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却滴水成冰,难过得很……” 顾雅白不疑有他,点头称是,“这么说来,倒还是咱们璋城好一些,青山绿水的比京城美。” 顾少白眼巴巴地看着他,“堂兄,你说咱们还迁回去好不好?” 这次,顾雅白倒是变得非常果断,“不好!” “……” 顾雅白望着远方,吧嗒吧嗒嘴儿,意犹未尽道,“璋城虽好,却远不及京城,比起京城的窑子,璋城的姑娘就是草鸡,比起京城的赌场,璋城的赌场就是窝棚,比起京城的馆子,璋城的饭铺就是茅房……” 他还目光幽幽地暇想着、对比着,顾少白拔脚步走,真是对牛弹琴,完全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 慕清沣把这一幕收于眼底,差点轻笑出声,既笑顾少白这奇葩堂兄,又整不明白顾少白的想法。 小轿四平八稳地再次踏上青石路,他的心绪却久久平静不下来,顾少白黑白分明的脸总是在眼前挥之不去。 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第二日,王似道朝堂上自请有罪。言道虽坊间传言有失偏颇,但难辞教子不善,令皇室蒙羞之罪,请皇帝降罪。 最终,皇帝下旨,令王似道闭门思过一月,并罚俸半年。 听到莫冉送来的消息,顾少白总算放了心,这下子重生算是安全了,就算王似道不死心,还要继续追查,但毕竟不敢明目张胆地全城搜捕了。 这件事放了心,另一件事却还是顾少白的心事一桩。 那就是过了夏季,慕清沣的生辰就到了。 只有不到三个月了,顾少白觉得再这样下去,一定会一夜白头、未老先衰! 顾少白大早上,黑着两个眼圈,在院子里正仰天长叹。 “少白,晚上没休息好么,怎么眼圈都青了!”顾青白刚走过月亮门洞,便看到顾少白眼底醒目的乌眼青。 顾少白笑道,“昨晚吃得太多,积了食,半夜才睡着。”再这么下去,一定会五脏俱损,不用慕清沣害,自己就先翘辫子了! “一会儿,让明约去找何掌柜取些消食的丸药吧……” 顾少白强颜欢笑地答应了,又道,“二哥,最近看你总不着家,在忙什么?” “我正要与你说呢,漠北王五十大寿要到了,过几日,我和父亲会启程去漠北城,这几天正是忙着采办寿礼,少白,机会难得,你也一同去吧!” 顾少白差点脱口而出一个“好”字,他做梦都想去边关,看大漠孤烟,听驼铃声声…… 可是,如果他走了,谁来盯着慕清沣呢!纠结,纠结…… “二哥,容我考虑考虑。” 第31章 安阳又遇瘟神 顾少白拿支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面前一条鱼。 莫冉心疼地看着那条支离破碎的清蒸鲥鱼,终于无比心疼地把鱼盘端了过去,“您老手下留情,这可是贡鱼,我好不容易才找了一条……” 他剔了鱼骨,捡出来一块稍微大些的碎肉放在顾少白的小盘儿里,“这又谁惹三少爷不开心了呀?” 顾少白把鱼肉夹到嘴里,品了品味儿,点点头,别说,这贡鱼的味道还真不错!可是一想到横亘在面前的难题,别说是贡鱼,就算让他吃龙肉喝凤血,都没有心情! 他叹口气,“我爹和二哥要去漠北,我也想去。” 莫冉奇道,“想去就去呗,你不是一直想去的么?” 顾少白摇摇头,把下巴托在手掌上,看着一桌子菜,觉得五颜六色,烦乱得很! 莫冉道,“你父亲和二哥是去给漠北王过生日么”,他把啃干净的鸡腿骨往桌上一扔,“我听我爹说沂亲王也要去漠北城呢……” 顾少白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莫冉抹抹嘴上的油,有点纳闷,他怎么这么大反应。 “昨天早朝,皇帝说漠北王镇守边关二十年,功勋卓著,此次漠北王大寿,派遣沂亲王代替朝廷前去贺寿并犒赏三军,以示奖励……,听我爹说,本来皇上原本是要派王似道去的,结果,王似道被罚闭门思过,就换成了沂亲王……” “你怎么不早说……”顾少白给了莫冉后脑勺一巴掌,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他心中窃喜,不仅因为沂亲王离京,自己也可以随父兄去漠北,最重要的是,京陵离漠北千里之遥,一去一回,至少得两个多月,那样,军粮购备权恐怕就已尘埃落定,而且,如果再略作拖延,岂不是会把慕清沣的生辰也错了过去么! 莫冉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少白,你笑的……怎么那么……奸邪……” 顾少白心情大好地堆了个无比温柔的笑脸,嘴角扯到了耳根子上,“这样呢?” 莫少冉伸指挑起他的下颌,无比淫邪地嘿嘿一笑,“小样儿,给爷香一个……” 然后,就看顾少白的拳头披头盖脸地迎面而来,“给你三分颜色,还敢开染坊!” 顾少白找顾青白,说了要一起去漠北,然后,吩咐明约给他准备行装。晚上去通知慕流年的时候,才发现方清池出门,已十日有余,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问慕流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方清池好像是在查一件经年旧事。 只留下重生一人照顾慕流年,顾少白还真不放心。 慕流年和重生两个人的身份,都是见光死,还都弱质纤纤,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自保呢! 晚饭后,顾少白与慕流年摆了棋盘正下棋,就见门帘一挑,进来两个人,一黑一白,黑衣妩媚的季翦尘和白衣潇洒的方清池。 顾少白放棋子,乐呵呵地说道,“清池你可回来了,我正犯愁呢!” 方清池将剑放在一旁桌案上,“怎么?” 顾少白道,“我后日和父亲兄长要出趟远门,流年就交给你了,你不回来,我走也走得不放心,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重生端了热水进来,慕流年绞了热毛巾给方清池。 传递毛巾的过程中,二人指尖相碰,慕流年手指像过电般的一撒手,差点将毛巾掉在地上,方清池一把接住,目光与他胶着一番,又各自避开,方清池一贯云淡风轻的脸上居然泛起了些微的红,轻轻说了声,“谢谢”。 而慕流年背过去的脸却像火烧云一般,艳丽得无可方物! 季翦尘等了半天,没等来顾少白一声招呼,有些不悦地道,“我是空气么,顾三少?” 顾少白嗫嚅着唇,半晌才道,“你也来了!” 季翦尘凑近他,与他鼻尖盈寸的距离,逼问道,“我是谁?” 顾少白将脸一别,像蚊子一样哼唧道,“翦尘……哥哥……” 他闭上眼,万般狼狈,觉得为了钱财把气节都舍了,是不是有点太没出息了呢? 季翦尘勾唇一笑,看他难堪的样子,反而觉得心情大好,决定不予追究他蚊子般的声音了。 顾少白赶紧后退了两步,也湿了块帕子,递给季翦尘。 季翦尘受宠若惊,虔诚地接过来,把超级漂亮的脸擦干净,“三少爷,说吧,无事献殷勤,必有所图。” 顾少白道,“真是瞒不住你的火眼金睛,我正有一事相求。” 季翦尘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咳了两声。 顾少白赶紧给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有求于人的时候,气节、傲骨什么的,都是浮云。 “那个,翦尘……哥,我和父兄要去漠北,你能一同去么,路途遥远,我担心父亲和兄长的安全”,他对上季翦尘有些不以为然的眼神,迅即又说道,“规矩我懂,你说,多少钱?” 等季翦尘掐手指算钱的过程,顾少白的心一直在滴血,其实顾家也有随行护卫,对付一般的土匪和流寇不在话下,他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慕清沣。他拿不准慕清沣对顾家的憎恨程度,万一那人突发奇想要把顾家一勺烩了呢! 不知何时,季翦尘的手指已经停了,一双妙目热汽腾腾地盯着正啃指甲的顾少白。 顾少白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上下看看自己,并无不妥,这才战战兢兢地问,“怎么,把我论斤卖了都不够么?” 季翦尘鼻尖凑过来,嗅了嗅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清香,觉得自己一定是脑抽了,似乎不知不觉间对眼前这人动了凡心。 动了就动了,季楼主俊男美女尝过不少,却从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情”之一字,从来不知道怎么写,也没打算学会写! 他信奉一个宗旨,上床谈情、下床绝情!至于这片刻的春心萌动,或者,真的只是脑抽的产物。 可是,面前这双眼睛,那么,与众不同,它太无辜太善良太清澈,在那泉水一般的目光中,季翦尘总有自惭形秽之感,觉得多想一分,都会亵渎它净无瑕秽的风采,多看一分,都要把他超度了一般。 季翦尘与他的目光一触即分,冷冷嘲弄着自己,这样纯净的男孩子,不谙世事,生涩幼稚,应该不是他的菜! 季翦尘清清喉咙,“嗯……一来一去的太长时间,路上有许多突发状况难以估算,还是回来再一并算账吧!” 顾少白心里一松,回来再算,那太好了! 到时候,是不是,嘻嘻,可以赖账呢! 主要是囊中羞涩啊,羞涩! 静静的夜,顾少白躺在床上,仿佛听到心花开放的声音。 他很开心,没想到救了个重生,就踏上了另一条未知的轨道。不管这条道是通向穷山恶水还是山清水秀,都会有另一番结局。 欣然过后,他茫然地盯着头顶虚空,只是,不论结局如何,对那个人,都在他眼底的离恨中,再不会轻许白头! 这一夜,他睡得无比餍足,似是梦到金山银海,他开怀大笑,对季翦尘大喊,“小爷有钱了,小季,去,给小爷倒洗脚水……” 又好像站在落英缤纷的梨花飞雪间,笑意融融地看一个人自远方走来,只可惜梨瓣纷扬若雪,遮挡了那人面目,然后,他使劲地眨眨眼,面前的人倏尔不见,却有一双温暖的手从身后环上了腰,温存又带点恶意地掐他腰上的软肉,将他掐成了一滩水…… 醒来之后,懊恼地发现,昨夜刚换的亵裤又得换了! 然而,品了品梦中的余味,他不得不承认,那双手抚摸着身体的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愤怒。 顾少白想,一定是因为除了慕清沣,他从未与别人有过床第经验的缘故,愤怒之余,他甚至邪恶地想,一定要尝尝别人的味道,不能死都死了,还挂在这棵歪脖树上,那也太悲摧了! 两天后,顾家的骡马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这一次,除了漠北城要采买的一应物品,还有顾府准备的寿礼,足足有二十多车。 顾少白与父亲和二哥同乘一辆马车,车轮辚辚,不惯于长途跋涉的他,每天都被颠簸得七荤八素、头晕脑胀。 至于季翦尘,则早没影儿了。当顾少白表示不满的时候,季翦尘却说让他放心,他已派了暗卫混在队伍里,有任何事情会第一时间通知他,而他季大公子,则不太方便频频招摇过市。 据季翦尘的暗卫带来的消息,慕清沣的人马三日后才启程,因为亲王仪仗豪华,随行人员众多,所以,脚程格外慢些。 十日后,顾家车队一行,到了安阳府,安阳府是大胤皇朝第二大州府,而它下辖的六个县,也多是良田万顷,鱼米之乡,因此,安阳府台衙门的所在地安阳县城也是热闹非凡,繁华程度与京城也不遑多让。 顾家包了县城最大的一座客栈,准备修整一日再出发。 顾少白便趁着父亲和二哥忙于整饬车马货物之机,偷偷地溜出了客栈,准备在县城里游玩一番,顺便清醒一下被马车摇成一滩浆糊的脑袋。 他刚走到主街上,正学摸着找间酒楼先先大吃一顿,却看到拐角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步履匆匆,一闪而过。 那身影就算化成了灰,顾少白也能认得出来,不是别人,正是慕清沣。 顾少白心中一惊,不由得就迈步跟了上去,也不敢离得太近,生怕被他发现。 第32章 人.皮.面.具 看慕清沣进了一条巷子,这下子顾少白不敢跟了,那巷子清静无比,鲜有人经过,跟下去一定会被发现。于是,他便扒着墙角,探头往里看。 结果,发现他并未走得很远,而是与一个早就等在那里的人悄悄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那人施了个礼,便转身向巷子的另一个出口走了。而慕清沣则又向前走了两步,进了一处院子。 顾少白这才走了进去,原来慕清沣走进的是一间非常不起眼的小客栈。 他看了两眼,就赶紧离开,这下,连逛街的心情都没有了,心里面既像吃撑了又像饿得慌,惴惴不安地难受:慕清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他应该远远落在后面啊?他这是要干嘛啊,不是快马加鞭地来杀人吧!我的天爷地奶奶,不是要杀爹吧? 突然,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 顾少白吓得差点跳起来,直觉上是慕清沣发现他了。 谁料,扭头一看,是一个姿色平平的二八少女。 顾少白长出一口气道,“姑娘,你认错人了么?” 那姑娘掩口笑道,“顾公子莫非不认得奴家了么?” 顾少白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这女子虽然面容陌生得紧,但那双眼睛却在一笑间流光溢彩,万种风情,怎么看怎么眼熟!再看她,身量颇高,身姿倒是纤细窈窕。 他皱皱眉,一个小火花怦然炸在脑海里,他不确定地问道,“你是……季翦尘……” 那人重重一拍顾少白胸脯,好悬把他拍得背过气去,“你眼睛真毒,这都能认出来!” 不一会儿,顾少白与季“姑娘”便坐在了安阳最大的酒楼里,季翦尘点了一桌子菜,吃相极其文雅。 他易容的女子虽然面貌并无出奇之处,但是单看背影和那双流盼双目,便足以让人想入非非。 他还来者不拒,谁看他,他便飞给人家一个媚眼,不一会儿,便引得好几个男人上来搭讪。 终于,顾少白忍无可忍地用筷子敲敲他面前的碗,“嗳,你浪够了没有?” 季翦尘这才收了如丝媚眼,轻巧地白了他一眼,“我可是你的债主啊,有这么跟债主说话的么!”他挑了一筷子水煮干丝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了几下,“话说,你怎么认出我来的?”墨衣楼的易容面皮,一向都精湛无比啊! 顾少白睨了他一眼,“凭感觉。” 季翦尘甜兮兮地问,“什么感觉?” 顾少白冷嗖嗖地回道,“一种想让我拿鞋底子抽的感觉……” 季翦尘凌乱了:“……” 酒足饭饱之后,季翦尘还是问道,“三少,哥哥看你脸色不佳啊,谁给你气受了?” 顾少白答非所问,“你把那面皮卖我一张,回去一块算钱。” “你要它做什么?” “你别管!” 季翦尘看顾少白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看起来心事重重,不禁有些担心,“你不说,我不给!” 顾少白半晌不说话,再抬起头来,眸子里清清凉凉的,像春水凝冰,坚毅又果断,他认真地说道,“季大哥,别逼我,我不说,自有我的难处……” 这声季大哥带着些些许恳求和隐忧,让季翦尘的心弦瞬间绷紧,不忍心再拒绝,“今夜我着人给你送去。” 顾少白又道,“我这些天恐怕不能与父亲和二哥随行,他们便拜托你一路费心了……” 季翦尘点点头,又夹了一筷子菜,心中忧虑,却只平淡地叮嘱了声,“你没有半点功夫,要小心啊!” 他是墨衣楼主,可以动心,却绝不能动情! 顾少白起身,一揖到地,行了个慎重的礼,转身便离开了。 季翦尘呆呆地坐在原处,头一次觉得,顾少白,他并没有识清! 晚间,果然有一个客栈小二模样的人给他送来一物,用细细的白绸子的裹着,打开,是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并一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字条和一小瓶药水。 顾少白就着烛火仔细地看了,又把瓶子贴身放好,这才去了顾钧宣的房间。 顾钧宣正和顾青白正商量事情,听顾少白进门说起,在此地遇到故交,要停留些日子,均是齐齐地不放心。 顾少白连撒娇带央告,又保证了一千遍会尽快追上队伍,这才得到顾钧宣的答允。 第二天天还没亮,顾少白简单地收拾了个包袱卷,悻悻地出了门。心里面重新把慕清沣诅咒了一百遍,本来刚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成日里担惊受怕的,失眠治愈了睡懒觉的毛病。 慕清沣,你但凡有一天落在小爷手里,小爷一定拿两根棍支着你的眼皮,让你十天十夜不能睡觉…… 边走边摸了摸脸,暗道,花了钱的就是好啊! 不知道季翦尘从哪里搞来的这张人.皮.面.具,简直是天衣无缝,而且,最主要是,这面具还不丑,是个清秀的少年模样,和自己的脸型也很契合,捏了捏,竟然还有皮肤的弹性。 他来到昨天慕清沣住的客栈的巷子口,看路边有个馄饨摊,要了碗馄饨,边吃边等。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馄饨摊儿都撤了,慕清沣也没出来。 正当顾少白怀疑是不是慕清沣已经走了的时候,恰恰那个人就出来了。他穿着一身粗布黑衣,戴着顶斗笠,像个普通的庄稼汉打扮。 不用看斗笠下的那半张英俊的脸,只看身形,顾少白都能一眼认出他。 洁白的槐花落了一地,清香扑鼻而来。 顾少白穿着件淡青的绣花织云衫,蹲在路口一株大愧树下面,假装闲杂人等。 临出门,也想穿件破衣烂衫来着,可是太匆忙了,没地方买去,他又有点儿洁癖,不想随便穿件下人的衣服。上次,穿了堂兄的“孔雀服”就让他起了一身的小疹子,好几天,才下去。 慕清沣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左右看了看,转身向西而去。 顾少白等他走了一段,才赶紧起身跟了上去。 那人不快不慢地出了城门,一路向西,上了官道。官道人不少,顾少白顶着一张陌生的脸,也不怕被发现,一直缀在他后面。 就这样一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慕清沣弃了官道,拐上一条小路。 顾少白两腿像灌了铅一样,他觉得再走下去,就要被活活累死了。可是,那个人一点儿疲态也没有,脚步丝毫没有凌乱的感觉。 离了官道大约两公里,有一个茶棚,慕清沣远远地望了望前面的密林,停下脚步,在茶棚下坐了下来。 顾少白也踉踉跄跄地进了茶棚,茶棚不大,只有两张木桌,他本想去另一张木桌,谁知,实在太累了,脚底一绊蒜,楞是扑在了慕清沣坐的这张茶桌的桌面上。 他趴在桌上,狼狈地抬起汗津津的脸,从下而上,正对上那双漆黑冰冷的眸子,“对……对不起……” 慕清沣牢牢地盯了他一眼,突然,咧唇一笑,“不妨事,小哥儿请坐吧!” 是心里作用么,顾少白觉得他的目光像两道线,直直穿透了自己的眼睛,扎进了心里,他不自觉地摸了摸脸,没事啊,面具还好好的。 他坐在长凳上,用衣袖揩了揩脸上汗,这面具的质量太好了,连汗液都能渗出来!如果让他知道,“墨衣楼”的人.皮.面.具之所以价值千金,是因为那是用真的脸皮做出来的,他恐怕死都不会戴着了! 茶棚的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只卖一种凉茶。 慕清沣端起凉茶喝了两口,“老板,这条路是通向‘荆阳县’的么?” 老头儿把另一碗放在顾少白面前,“正是”。 慕清沣道,“按理说,这是条近路,也不难走,可为何往来的人这么少?” 老头儿道,“看来您还不知道,这两年啊,离此不远的凤凰山上出了一窝山贼,专抢往来客商,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这么一来二去的,人们宁愿多绕半天的路走官道,也不敢走这条近道了。” 他叹口气,“小老儿我的茶摊子,也快关门大吉了。” 慕清沣又问,“官府难道就任由这伙山贼横行霸道么?” 老头儿冷笑道,“官府,倒是听说剿过几次,可你看这山高林密的,官军去了,山贼早跑了,等官军一走,他们又出来祸害,最后,只得不了了之啦!” 顾少白偷眼望去,慕清沣端着茶碗放在嘴边却没喝,拧着眉目,不知在想什么? 顾少白倒是真的渴了,他“咕嘟咕嘟”地一气儿把凉茶喝个干净,放下茶碗,用袖子抹抹嘴,突然发现,不知何时,慕清沣把注意力已经放到了自己身上。 顾少白被他看得心虚,不由得偏了偏视线,假意打量路边环境,避免与他目光相对,又要了碗凉茶。 正要喝,忽听慕清沣问道,“这位小哥儿,你也是要去荆阳县么?” 顾少白心想,我哪里知道什么荆阳县,是跟你来的好么! 他只得点了点头,“啊……是……” “小哥儿独自上路,不怕山匪么?” “啊……怕的吧……” 顾少白端碗喝茶,挡住自己的脸,窘迫难安,心里七上八下。 听到那衰人又问道,“相逢即是有缘,敢问小哥儿尊敬大名啊?” 顾少白听他话中隐隐带了笑意,不知是何居心。本想胡乱应付一下,可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 他绞尽脑汁,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显然,不行……这身衣服也不像从哪个山沟沟里蹦出来的庄稼汉。 “免贵,姓……贾,单字帆”,也不算瞎掰,本来就是假名,姓贾比较合理,顾少白字“停帆”,因为“少白”二字唤起来琅琅上口,因此,这表字时间长了,连他的父兄长都快忘了。 第33章 被绑票了 “哦”,慕瘟神食指的指节叩着桌面,一双眼睛如电光般,在他身上扫来扫去,“贾哥儿要去荆阳县做些什么?” 顾少白简直被他追得穷途末路,不由得有些恼怒,慕清沣,你太嚣张了。 他板着脸,放下茶碗,漂亮的眸子眯了眯,“我去做什么,和你有关系么?” 慕清沣敲着桌面的手指一顿,显然,他没想到方才还和颜悦色的人突然就冷了脸,但是,很快,一缕诡异的笑容倏忽而过。 正待再说什么,突然,一阵马蹄声夹杂着嘈杂的人声响彻密林上空,速度很快地由远而近,。 顾少白转向声音来处,不一会儿,前方小路的拐弯处,转出足有十几匹快马,人喊马嘶地朝着他们所在之处,奔了过来。 “啊!山匪!”茶摊的老板抱头蹲在了大泥炉子后面,两腿哆嗦着显然是吓得站不起来了。 呼哨声中,马队裹挟着烟尘转眼即至。 领头的马匪使劲一勒缰绳,马头高高扬起,然后稳稳地落地,随即静立不动。 慕清沣也假装吓得抱头坐在了地上,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这十几匹马外形头大颈短,体魄强健,胸宽鬃长,皮厚毛粗,被猛然勒住时不惊不诈,之幅从容,显然出自祁连山冷龙岭北麓的“彤化”军马场。 看来,此行真是大有所获啊! 慕清沣心念电转间,忽然发现,贾帆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艺高人胆大,居然还正襟危坐在桌前,两眼直楞楞地瞪着那伙土匪,平静得很。 他暗自笑道,小样儿,你是吓傻了,还是装傻没装够? 山匪头目是个粗壮的大汉,他斜着眼睛看顾少白,嘿,这人倒是有意思,看着年岁不大,样貌清秀,穿着打扮很精致,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呛啷”一声,他猛地抽出腰刀,在马上居高临下,用刀尖指着顾少白,喝道,“你是何人!” 长刀出鞘之声,有密林间清脆激越,惊起一群飞鸟, “扑啦啦”地掠过林梢。 顾少白心中一凛,仰脖离得刀尖远了些,心道,慕清沣,你这瘟神,我真是倒霉催的,跟着你!居然,还能遇到土匪! 他不是不怕,而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今,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他看看慕清沣的怂样,不由得心里凉了半截,莫非传言中的,战场之上,一剑斩二敌头颅——是假的,这个人,真的不会武功! 还是,会武功,但是不那么强? 顾少白想哭的心都有了,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施了个礼,“大王,小生,哦……和他,只是路过……请您高抬贵手,放了我们……”看他那样,不管真的假的,暂时一起求个情吧! 慕清沣低着头,眼角却一直盯着匪头手中的刀,刀身略弯,不过盈尺,刀刃削薄,隐泛蓝光,正是半月前丢失的一批加了月光石打造的专供禁卫营使用的军刀。 他脑海里把线索大致梳理了一下,半月前一批军备和军饷在荆阳县以外被劫,押送的官兵无一生还。 问心调查许久,只得出一个结论:现场清理得很干净,匪徒应也有伤亡,但尸体被尽数拖走。从地面蹄印判断,这伙盗匪有三十余人,作战狠辣,训练有素,所乘马匹精良,应不是普通战马。 除此之外,月余前,朝廷派往西北镇灾的一部分饷银,也在距此百里的“霍阳县”被抢,现场同样惨烈。 大理寺多番调查无果,焦头烂额,因其隶属的刑部归慕清沣总理,不得已,他才趁此次漠北贺寿,亲自来调查。 昨日,问心辖下的暗卫向他汇报排查结果,方圆百里除了凤凰山再没有可供三十人以上藏身的密林和山头。 人或可藏身茫茫人海,马却不能。既是军马,就必不能展露人前,更何况,劫夺如此大规模的军备,必得有个放处。 而凤凰上盘踞的这伙山匪,也是奇怪,正常的土匪作法,应该是收些合理的买路财,随即放行,而采取如此狠辣手段把往来行人客商尽数斩尽诛绝,再无人敢走这条路,不是自断财路么? 这么看来,这伙土匪的行事目的,并不是要收取买路财,而是要让人们谈虎色变,再不敢靠近凤凰山! 于是,慕清沣得出一个结论,凤凰山上,确有古怪! 匪头显然并未发现斗笠下慕清沣森冷狡黠的目光,他颠着刀指了指二人,“你俩一起的?” 顾少白正打算说,只是偶遇,并不相识的时候,下一秒,慕清沣暴起,扑在他脚边,抱住他的腰一通儿乱摸,大声哭喊道,“少爷,少爷,阿风好怕,大王会不会杀了咱们啊,求求您了……把钱给他们,让他们放了咱们吧……呜呜呜……” 这什么情况?顾少白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完全没跟上他这丢脸的节奏! 匪头一挥手,身后的人纷纷下马,围了个半圆,把二人圈在中间。 匪头走近了,盯着顾少白,转了两圈,阴笑了两声,“少爷,少爷,你是哪家的少爷?” 慕清沣又嘴欠地开口,“我家老爷是荆阳县的贾老爷,这是我家少爷贾帆。” 顾少白想抬脚狠狠地踹开他,奈何这厮手劲太大,两条腿被他搂着动弹不得。 他一脸黑线,无奈地想,完了,这次真要把小命交待了! 匪头一扬下巴,“搜!” “是”,两个小喽罗走上前来,把顾少白和慕清沣里外搜了三遍,连顾少白的小包袱都没放过。 慕清沣身上倒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却从顾少白身上搜出来一沓子银票,足有一万两。 顾少白顿时气结,慕清沣,你个混账王八羔子,难怪突然抱住我,原来是趁机把银票塞到我的身上…… 上辈子是你害死我,不是我害死你好么! 匪头在手里掂了掂厚厚的一摞银票,皮笑肉不笑地道,“贾少爷,您还真是家大业大啊,出个门带这么多钱,啧啧,果真是少爷啊,您还是请上山住两天吧!” 后面一个二十多岁的壮小伙儿轻声提醒他道,“二当家,大当家吩咐了,不许带闲杂人上山。” 匪头没好气儿地一瞪眼说道,“大当家大当家,是不是除了大当家的话,我的话就是放屁?” 另一个脸上长了个大痦子的很丑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二当家,您别生气啊,小六也是好意,毕竟,大人临走叮嘱过的……” 被称为二当家的匪头,浓眉一竖,怒道,“他妈的,守着那些个东西不让动,老子弄点小钱儿花怎么了,一个个的,在这嚎个屁啊,都特么滚远点儿……” 他转头踹了大痦子一脚,“有事儿老子担着,给我把人绑上山!” 顾少白瞪着慕清沣,如果目光是实质,那就是两团火,能把他烧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而后者,却仍是一幅连惊带怕的怂样子,连腿都软了。 几个喽罗拿着绳子走过来,不由分说就把二人捆了个结实,勒得顾少白几乎要背过气去。 慕清沣还用一幅非常欠抽的扭曲表情杀猪般喊道,“各位大哥,各位大哥……轻着点儿,我家少爷肉皮儿嫩着呢……别绑那么使劲儿啊,老爷看了会心疼的……少爷,少爷,你别怕啊,阿风……阿风保护您……唔……” 顾少白听他嘴被堵上,这才觉得耳根清静了些。 不一会儿,他也被蒙了眼,堵了嘴,被人扔到马背上。耳边传来一声呼哨,身下的马四蹄狂奔起来。 这一去,足足跑了半个时辰,等顾少白被从马背上拎下来的时候,早就头晕眼花,手脚发软了。再看慕清沣,这害人精居然晕过去了。 土匪二当家看了眼刚摘了堵嘴布,吐得七荤八素的顾少白,狞笑道,“贾少爷,别看你细皮嫩肉的,倒比那个下人还强些。” 他转头吩咐痦子哥,“小五,把他们先关起来,喂点吃喝,我先去见见大哥,天黑了,再作计较。” 路面崎岖不平,顾少白深一脚浅一脚地被推搡着走,手腕被捆在身后,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太阳还未落山,夕阳洒下万道金光。他眯着眼睛,四下望去。 这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山寨,一座一座石头房子依山而建,鳞次栉比地整齐排列在山道之上。空气里湿气很重,山腰上环着薄薄的云雾,在金光里霞蔚蒸腾,苍茫壮阔。 顾少白边走边想,如果不是土匪窝,还真是个风景绝佳的好地方! 慕清沣并未真晕过去,他被两人结实的壮汉架着,透过眼缝去观察地形,发现这山寨的位置选得非常好,只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向寨门,山上密林环绕,背靠山崖,易守难攻! 顾少白和慕清沣被带到半山腰的一处土坡的背阴面,那儿有一个黑漆漆的洞,洞门是一个铁丝绑着的木头栅栏。 栅栏门大敞着,那个叫小五的痦子男指挥着几个人把他二人推进洞里。 日头正西沉,正好照亮这个背阴处的山洞,洞壁凹凸不平,壁上钉着几个铁环,铁环上挂着铁链,看上去应该是后天开凿的专门用来关人的简易牢房。 第34章 神秘主子 顾少白被推倒靠坐在石壁上,小五喝退众人,亲自找了副小号的铁铐将他手腕铐死,并锁在铁链上。 顾少白动了动,石壁冰凉,他换了个稍微舒服些的姿势,垂下眼帘。 小五色眯眯地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末了,伸手摸上他的脸,低低地笑了声,“不愧是少爷,瞧这细皮嫩肉的……” 顾少白偏了偏头,无言地躲开这只令人作呕的手,没吭声,他知道,越是反抗,越会激发这种人的玩虐心理。 顾少白忽然非常悲哀地发现,原来经过上一世惨痛的教训,他竟然可以轻易地咽下这样的屈辱!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旁边那个不知真晕假晕的人,原来,令我成长的人,终究还是你! “喀啦”一声,木栅栏的门被一把大铁锁锁住。 大概是快下雨了,这里山深林密,尤其潮湿,洞壁上渗出些密密的水珠,顾少白的后背不一会儿就洇湿了,他往前挪了挪,还是觉得嗖嗖的凉意往身体里钻。 天渐渐黑下来,夕阳一去,洞里很快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静谧的空间里,呼吸之声像放大了数倍,此起彼伏,异常惊心动魄。 不一会儿,就有人开了锁送了个竹篮子进来,往地上一放,还挂了盏马灯在洞壁垂下来的铁钩子上,大约是怕他们吃到鼻子里,然后锁了门快速地离开了。 顾少白费力地伸出被铐着的手,把竹篮子拉近一些,里面放着几个玉米面的大饼,和一坛清水并两个破碗。 他伸脚踢了踢慕清沣,“喂,阿成,别挺尸了,起来吃饭!” 慕清沣伸了个懒腰,手肘撑起上半身,看着顾少白,忽然笑了,而且笑得还很开心,“贾少爷,您生气了?” 顾少白拿了个饼子,把坛子里的水倒进一只碗里,就着水困难地吞咽着,这玉米面儿拉得嗓子疼! 他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也不看他,平淡地回道,“我不生气,我只想知道你倒底想做什么?别告诉我,你只是心血来潮,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然后,还要拉一个垫背的,才死得痛快。” 慕清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颜无比柔和,虽然五官远远不如他本来面目那样精致隽秀到了极点,但这张面具还是勾勒出了他六七分轮廓。 其实,还没出城,他就发现有人跟踪,本打算在茶棚歇脚后,就将之灭掉,可是,顾少白绊在木桌上那一跤,目光与他对视的瞬间,他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他。 慕清沣也不晓得为什么,对那样一双眼睛,记忆如此深刻。一对眸子,既若清泠幽泉,又似一池艳水,随便一个涟漪便搅得他心乱难安,这世上,有这样让他如此心神不宁的眼神的,唯独一人——顾少白! 按理说,他此行机密,知道的人无非二三人而已。 所有的人,都以为沂亲王还坐在八匹马拉的马车厢里,正在通往漠北的官道上龟速前进。而且为了避人耳目,他连贴身管家周平和侍卫长冷东都没戴。 安阳县是通往漠北的必经之处,听说顾家也带了大宗货物前去贺寿,所以,被顾少白发现他的行踪应是巧合。可是,他想了无数种可能,都难以解释顾少白不点破他的身份,而是选择易容跟踪他的目的。 说巧不巧,恰在这个时候,遇到了这伙极其可疑的山匪,他不由得计上心头,决定利用顾少白上山查探一番。 正如他所料,这位穿着打扮异常高贵,被当作土豪少爷绑了肉票。 慕清沣挑着眼角上挑,望着那个土豪少爷,没想到临死关头,他居然一点儿都不露怯,不由得更加令他兴趣多多! 好啊,顾少白,你可千万别半途而废,否则,我和谁玩儿呢! 他努了努嘴,“给我拿一张。” “自己拿。” “够不着。” 顾少白目测了一下,的确是铁链不够长,他正想给慕清沣拿一张,突然,停下手,冷冷地看了看那张不知是不是故意弄得一脸土的脏脸,“拿脚勾。” 慕清沣是又好气又好笑,他居然是这么个置气法儿,还说自己没生气。 他苦笑一下,只好伸腿拿脚把篮子勾过来,拿出面相金灿灿实则难下咽的饼子往嘴里塞。 慕清沣虽在亲王位,却也不是贪图享乐的人,但这玉米饼,实在是又硬又涩,他只好又像顾少白求救,“来碗水”。 “自己倒”,果然,和预想的一样。 “够不着”,慕清沣苦呵呵地说,“这次不能拿脚勾了。” 顾少白只好另拿碗倒了水,双手递给他。 慕清沣接水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他手腕被铁铐勒得又红又肿,不禁暗暗磨牙,骂那个叫小五的王八蛋,拿这么紧一幅铐子,是想把他手腕勒断么! 他接过水,快速地一低头,趁顾少白未及缩手在他手腕上轻柔地一吻,顾少白像被火烫了一般,猛然把手收回来,恼怒道,“你干什么!” 慕清沣慢慢地啜了两口凉水,温声问道,“疼么?” 顾少白一愣,转回头去,恨恨地说,“还不是你害的……” 他目光盯着洞外黑漆漆的夜空,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果然下起了雨。 山风挟着雨意从洞外席卷而入,顾少白激泠泠地打了个寒颤,初夏的深山,夜晚寒意刺骨。 他盯着雨夜的天空,问道,“如果我问你是什么人,以及这么做的目的,你会告诉么?” “不会。”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如果那个二当家,真的拿我当肉票,让你回荆阳县找所谓的贾老爷来赎我,你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你怎么这么问呢?”慕清沣问道。 顾少白缓缓道,“你用了这个法子上山来,自有你的目的,如果目的达到了,一定不会久留这是非之地。能令你平安离开又不引人怀疑的法子,不就剩这一个了么?” 慕清沣突然笑道,调侃道,“呵,你还怪聪明的,那你可以告诉我你家在哪儿,我真的送信去,让你家里人来赎你。” 顾少白似是没听到他的话,良久,没再说话。心里想的是,能令慕清沣孤身犯险,想必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如果自己能助他平安离去,也算是功劳一件。 如果非死不可,那就在死前告诉他,他是顾少白,求他看在他好歹也算救他一命的份上,放过顾家。 慕清沣看他沉默着,苍白的脸上一双黑眸,在光晕里染了悲伤,眸子里氤了雨汽,渐渐水雾朦胧,而那迷濛中,又分明黑的寂寂无声。 须臾之间,一种细微的痛像蛛网般在心里蔓延,不久,就缠裹了心脏,无处不勒得生疼。 终于,马灯里的蜡烛渐渐熄灭,安静的洞穴里传来顾少白轻缓细长的呼吸声。 黑暗中,一声轻微的“喀嚓”声,慕清沣从地上站了起来,洞顶不高,他微弯着腰,走近瑟缩在墙根儿的人儿。 单膝跪了下来,手指抚上他冰冷的脸颊,片刻犹疑后,在他睡穴上轻轻一拂。然后,看到他手指微动,摆弄了几下,顾少白的腕拷已轻轻地打开。 慕清沣将他移开了湿冷的洞壁,脱下自己的外衣,将他裹严实了平放在地上,这才转身飞速掠出了洞外,身形起伏间,如兔起鹘落,很快隐入黑暗中。 “老二,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聚义大厅的正中虎皮交椅上坐着个四十岁左右的彪形大汉,正是凤凰寨的大当家,宋安,这话,是对他的二弟,凤凰寨的二当家宋义所说。 他其实宋义擅自绑票的作法非常不满,但奈何宋义是他的嫡亲兄弟。这个唯一的弟弟,好赌又好色,没事儿尽往城里的妓院赌坊跑,他那份分子钱,早被他花得干干净净。 可是,再穷,地窖里藏的那些个金银却不敢动,如果动了一分一毫,肯定得被主子大卸八块。 其实,主子到底是谁,他并不知道,只是有一回葛大人领着师爷来查账,还跟着个貌美的女子,结果,那师爷当场发现一笔错账,经查实,是账房先生勾搭了小八中饱私囊。 他求情的话还没出口,谁都没看清那貌美女子是如何出手的,只看见寒光一闪,小八和账房先生已身首异处。 宋义悻悻地说道,“大哥,葛大人也忒小心了些,能出什么事儿。想当初咱们凤凰寨打家劫舍,那叫一个痛快,一年前,你非得跟了这个葛大人,跑前跑后的,给主子干活,也没见落了多少好!主子,主子,也不知道这主子倒底他妈的是谁,咱们连给谁卖命都不知道……” 耳朵里听着宋义叨叨,宋安却不那么想。一年前,他出城喝花酒,被安阳府台葛春晖捂了个正着,本以为必死无疑,却没想到,葛春晖并没杀他。 而是带着一个人来大牢见他,那个人就是主子的师爷,他们给他指了一条路,一条跟着葛春晖给主子一起干活的路。 为了活命,他不得已答应了,回山后,他被俘的事没跟任何人提起,只说跟着葛春晖做事,以后大家伙儿都吃喝不愁。 而背后有个神秘的主子,也只限于他们兄弟俩知道。 那位神秘主子倒是也没亏待了山寨,一应用度,都比原来打家劫舍有上顿没下顿强得多。 半年多前,葛春晖带来三十多个武功高强的训练有素的神秘人,他们每一回出山,都会带来大宗的货物或银钱,银钱则藏在地窖,那些东西存放几天就会运走。 宋义曾经偷偷地藏了一箱,里面满满的都是锋利无比的好刀,半月前那些人运走这批兵器之后,便再没回来,而宋义则不顾宋安反对用上了一柄新刀。 第35章 甘心被利用 宋义还在唠叨,宋安有些不悦地看着这个弟弟,觉得这个兄弟如此肤浅又贪财,迟早有一天会惹祸上门,就像今天,不经同意就绑了个小肉票上山。 “老二,少说两句吧!你今天是不是又骑了军马出去?” 看宋义不哼声,宋安的声音逐渐严厉起来,“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许骑那些人的马么,你怎么就是不听呢,那些军马太乍眼,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还有那把刀,赶紧给我收起来……” “好好好,我答应还不成么?”宋义看大哥似乎动了真火,赶紧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宋义看宋安脸色稍霁,又死皮赖脸地缠上去,“大哥,您就把地窖钥匙给我吧,我就少拿点儿,保证看不出来。” 宋安板着脸,不为所动,“不行,明夜葛大人会来,不知道是否带着那个师爷,如果发现数目不对,你还有命在么,你忘了小八和李账房怎么死的了?” 提到这儿,宋义才焉了下来,想起来那个美貌小娘子的狠辣手段,舌根儿都是麻的。 宋安又道,“藏好你那个小肉票儿,要让葛大人知道,够你喝一壶的。” 宋义呵呵笑着,二人又谈了一会儿,看天色太晚,宋义这才回房。 宋义顺着山道走得没影儿了,聚义厅窗外的一株大榕树茂密的枝叶中忽然腾起一条黑影,在细密的雨帘中穿梭而去。 慕清沣回了山洞,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盘膝坐在地上,细细想着方才宋氏兄弟的对话。 这军饷军备的劫案与凤凰寨有莫大的关系,上山的时候还奇怪,这些土匪即便能耐再大,充其量也是乌合之众,既便吞了熊心豹子胆,也没有能力,做出那样谋划缜密,进退有度的劫案。 看来,做下这劫案的,就是宋安口中的骑军马的“那些人”,而这葛大人,又是谁呢?莫非是安阳府台葛春晖? 如果真是他,那可算是抓住了意料之外的一条大鱼。 东边天光大亮,洞子里才射进第一缕光。 顾少白在睡梦里哆嗦了一下,觉得湿冷的风顺着骨头缝儿钻进了四肢百骸。 他撩开眼皮,又很快闭住,极为不舒服地蜷得更紧了些,昨天马背上差点颠掉了半条命,又吹了一夜冷风,一觉醒来,浑身上下又酸又疼。 一阵锁链声响,有人走了进来,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小腿,“起来,吃饭了”,然后,脚步声渐渐远去,想是送饭的人又走了。 顾少白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也不想动,只觉得头晕晕沉沉的,倦得很。 有只冰凉的手伸了过来,覆在他额头上,不一会儿,又拿开了。不久,他就觉得靠近了一个温厚的地方,嘴唇被顶开,一些稀薄的粥流进了口腔。 他下意识地咽了下去,这才觉得喉咙火辣辣地像吞了刀片一样疼 顾少白勉强睁开眼,发现自己是枕在慕清沣怀里的,碗沿还挨着自己的嘴唇,看来刚才是他在喂自己喝粥。 他挣扎着坐起来,重新靠住墙壁,半抬起眼帘,虚弱地笑了一下,“怎么,怕我死了,就不用你送信了……” 慕清沣意外地没开玩笑,轻声道,“你发烧了,再喝点儿。” 顾少白把脸转过一侧,许久,才轻飘飘传来一句话,“没事,死不了……” 他不敢看那人认真的样子,亦真亦幻,亦真亦假,他已怕了! 这样的慕清沣,还不如戏谑调笑,全盘假意的慕清沣,那样的假,或可让他的心不那么痛! 少顷,顾少白忽地冷笑,这是怎么了,明明现在的慕清沣不认得他,他即便有一点儿关心,也是关心这个叫贾帆的肉票儿,这个可以让他达到目的的人,而不是——顾少白! 看,慕清沣,永远是功利的,你忘记了么,他,没有心! 铁锁声响,几个人走了进来。 宋义看了看顾少白,一夜之间,脸色似乎苍白了许多,看上去蔫蔫的,而那个沾了一脸泥土的仆人阿风,则是昏昏得倒在地上,像一堆烂泥似的。 他蹲在顾少白身边,捏着他下巴左右看看,阴阳怪气道,“少爷就是少爷,这才一晚上,怎么就跟霜打了似的。” 顾少白用力挣脱他的手指,闭着眼不言语。 宋义“哧”得一笑,“嗳,贾少爷,你说我跟你爹要多少钱合适呢,十万两银子,他能拿得出来么?” 顾少白睁开眼,看了看他,沙哑着说道,“能。” “痛快”,宋义对他这么配合相当满意,“那你赶紧写个条子,我好让小弟送去给你爹,你爹早点送钱来,你好早点回家不是?” 顾少白转头看躺倒在地上的慕清沣,“让阿成去吧,我家不在县城,我爹是乡绅,阿成认得路……” 宋义眼珠子一转,“你不是要阿成去官府通风报信吧,老子可告诉你,只要有风吹草动,老子第一个先宰了你!” 顾少白虚弱地扯了个笑,“我家三代单传,你放心吧,我爹胆子小得很,不会报官的,我是怕你嫌阿成累赘杀了他,你也看到了……他这人傻得很”,他靠着墙壁喘息了几下,继续说道,“如果……你不让阿成去递送口信,就把我俩……一起杀了吧!” “哟,看不出来啊,你还是个好主子”,宋义阴笑了两声,“好,就让这小子去,老子还怕了不成”。 他站起来,用脚踢了踢慕清沣,“嗳,起来,说你呢……” 慕清沣侧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宋义招呼道,“小五,瞅瞅他怎么了?” 小五凑过去看了看,又试了试额头,“二当家,这傻小子发烧了,烫得很。” 宋义过去看了看,果然,脏污的脸上露出的几块肌肤红得厉害,抱成团的身体还哆嗦着。 顾少白冷眼看着,刚才还好好的,莫非被自己传染了?不,不是,一定不是! 宋义来回走了两圈,对顾少白抱怨道,“你说说你这下人,挺壮实个人,怎么比你还金贵呢……” 他烦燥地边往外走,边对小五道,“算了算了,找李老头儿开两幅祛风寒的药让他喝,明天能走了就立刻让他下山。” 小五答应着,又转头看了顾少白一眼,才随他一起锁了栅栏,离开了山洞。 顾少白连落锁的声音都没听到,就晕晕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似乎有人用凉凉的东西敷在他额头,不一会儿,额头的滚烫好了许多。 他哼了两声,什么东西扫过脸颊痒得很,他想抬手去摸,两只手腕拷在一起,动了动,觉得很费劲,便作罢了。 慕清沣觉察了他的动作,发现是自己的发梢扫在了他脸上,他把乱发拢在耳后,拿下顾少白额头的布巾,重新沾了水罐里的冷水,拧干后重又敷了上去。 此刻蜷在怀里的人,隔了衣衫都可感受到他滚烫的温度,两排卷翘的黑羽像蝶翅轻微地翕动着,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暗影,恍若脆弱无力、一捏即碎的梦境。 慕清沣不知不觉间搂得他很紧很紧,像要把他嵌进血肉一般,他本来什么都不怕,可不知为何,此刻竟是如此恐惧。 生怕他这样沉睡着,一睡不醒! 很想问个清楚,他为何,这样甘心被利用! 苦涩的液体流进嘴里,太苦了,苦得顾少白不得不醒过来。 入眼,是慕清沣狭长狷狂的眸子,乌沉沉的,深若寒潭,他正耐心地一点一点儿地给他灌药。 顾少白没有力气,也不想挣动,配合着他吞咽着,直到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尽数进了空虚的胃里。 他动了动,不想躺在慕清沣怀里,但实在是手足无力。这个怀抱,他曾经是那样贪恋,以至于贪恋得到了死,才知道他的可怕! 他昏沉沉地想,也罢,再放纵一次! “好些了么?”耳际的声音很温和,像从天边传来,那样虚缈。 “嗯”,顾少白沙哑着问,“你装病是因为昨夜没做完想做的事儿吧……” 慕清沣手臂一僵,臂弯里的人闭着眼睛,微笑得像缕轻烟,转瞬即逝,“我看得出来,你本事大的很,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其实,你大可不必点我的穴道,我什么都不会说……” “原来,你昨夜没睡着?” 顾少白叹口气,“换了床,睡不着”,我本来睡眠又好,又喜欢赖床,恭喜你,成功地帮我改了这个毛病。 “贾小哥,萍水相逢,我这样利用你,你却为何连半句怨言也没有,还要帮我……” 顾少白心中哀怨,你当我愿意呢,我这不是被逼无奈嘛,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杀了你,一了百了呢! “想知道为什么……等你走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半晌,慕清沣似是下定了决心道,“今天后半夜,我带你一起走。” 他必须见一见这位葛大人,葛春晖进京述职时曾与他见过一面,如果是他,应能一眼认出,然后,便离开。 虽然,他知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去给所谓的“贾老爷”送信,之后,便一去不返。这样一石二鸟,既不会打草惊蛇,也顺便报复了顾家。 可是,不知为何,他就是有点舍不得怀里这个人,一想到抛他在这里自生自灭,那种锥心的感觉就像有柄薄刃在心尖上划来划去,痛得连呼吸都疼! 顾少白迷迷糊糊地想,原来,他是有功夫的,昨晚跑出去也没被发现,应该功夫不错吧…… 慕清沣说带他走的话就像是一阵风,倏忽掠过了耳际,也或者,他根本不愿相信! 第36章 破冰 京城一品大员左相王似道府。 几盏琉黄六角宫灯,将一间棋室照得如同白昼般纤毫毕现。 灯下,对弈的二人均是瘦高身材。 王似道人过中年,五十余岁的年纪依然面容清瞿,腰杆挺拔,毫无颓老之态,执着黑子的手指保养得白白净净。 而他对面坐着的端言琛,才四十岁,脸上的皱纹似乎比王似道还要多一些。尤其是眼角,更是像雀尾般,爬满了细纹。 端言琛思忖片刻落了一子,道,“王大人,算算日子沂亲王的车马快到安阳府了……” 王似道闻言略一皱眉,抬起眼,他的眉骨很高,颧骨也很高,显得一双眼睛深深地陷着,眸子黑沉沉的,不经意间便会浮起一层阴鸷之色。 他沉声说道,“应该快到了”,重新低头看着棋盘,“安阳有消息么?” 端言琛道,“暂时没有……不过,大人,沂亲王此次代天子狩边,沿途理应接受地方官员参拜,而沂亲王连日来却是一个官员都未接见,这有点……不正常啊!” 王似道捏着棋子,眯着阴隼似的眼睛,不禁也心生警觉。 “端先生,立刻飞鸽传书,让葛春晖加倍小心,如有异动,无论何人,皆可杀之!” 安阳,安阳! 一子不慎,满盘皆输! 慕清沣,不晓得这安阳府,是你的断处,还是我的生处! 慕清沣盘膝坐在黑暗之中,远处的喧哗声遥遥传来,似乎很热闹。晚饭已经送过了,但时辰尚早,他隐在黑暗里,听着顾少白轻浅的呼吸,不像白日里那般沉重,不知是睡熟了,还是风寒好些了。 忽然,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有人一脚蹬破了木栅门,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三个人。 为首的正是长了大痦子的小五,带着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钻进了洞里。后面跟着两个小喽罗模样的跟班,一个提着马灯,一个连扶带拉地还在劝他。 “五爷,咱回去吧,这小子可是二爷的摇钱树,您这么整,别再把二爷惹急了……” 小五使劲一甩他的胳膊,一个踉跄,差点把自己也甩倒,他扶着洞壁,骂道,“滚球一边去,他奶奶的,老子好歹也是五当家……” 他打了个饱嗝,酒气上涌,差点吐出来,使劲咽了口唾沫,“……都怪那姓葛的,大,大哥就……就听他的话,老子都多久没下过山了……都他妈快憋屈死了,不让老子……下山找娘们儿,老子就,先……拿这小子开开荤……” 慕清沣倚在墙壁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痦子男,暗道一声不好。 他眼角瞥向顾少白,发现他也正望着闯进来的三个人,眼神空洞虚茫,显然刚从梦中被惊醒,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晦暗的灯光下,仍能看出他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唇色苍白得近乎无色。 即便没弄明白状况,顾少白还是觉察出了危险气息,他不安地往墙壁上缩了缩,很想变成个虫子钻到墙缝里去。 “五爷,五爷……”那小喽啰又拉住正欲迈步的小五,“您看,这小子长得也就那么回事儿,还一把骨头架子,说不准折腾两下就玩死了呢,到时候没法儿跟二爷交代不是?” “放屁”,小五狠狠地踹了小喽罗一脚,“他结实着呢……那傻大个都吓病了,他倒屁事没有……怎,怎么就玩死了……” 他指着小喽罗的鼻子道,“你到底是他妈跟,跟谁的……给我滚,滚蛋!” 小五边说边晃晃悠悠地走到顾小白跟前, “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也觉不到膝盖碰得疼,两手拄地,凑近了去看他。 慕清沣缩在一旁,冷冷的眼眸眯起来,他手中扣了枚石子,很想甩出去打他个满脸开花,可是,万不得已,他还不能这样做! 再等等,再等等……他提醒着自己。 顾少白烧得昏昏沉沉的脑袋已经被吓得彻底清醒过来,他白眼球上挂着红血丝,瞪着面前这张可恶的脸,声音像被沙子磨砺过一般沙哑,“你要干什么!” 慕清沣半睁着眼睛,他视力极好,阴暗的光线中清晰地看到那具单薄人影在瑟瑟发抖,被铐住的两只手紧紧地扭在一起,指节都是青的。 小五越凑越近,贪婪地呼吸着顾少白身上清新的味道,感觉这个人恐惧的表情,更给他增添了动人的气息,他色迷迷地笑道,“你说你长得也不怎么样,无非白了点儿……可,怎么就那么招人疼呢……” 他伸手去勾他的下巴,“尤其是这俩眼珠子,像黑葡萄似的……” 酒气喷在顾少白脸上,让他的胃痉挛不已,一阵阵的泛恶心。 顾少白忍无可忍,蜷起的腿使劲一蹬,把面前这恶心货一脚蹬了个四脚朝天。 这下子把痦子男彻底激怒了,他爬起来,扑到顾少白面前,抡圆了胳膊就是一巴掌,顾少白被打得撞在坚硬的墙壁上,又弹回来,重重地扑倒在地。 他趴在地上,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好一会儿不能视物。 慕清沣紧紧攥着拳,指尖把掌心都刺得出血了,也恍若未觉,那一巴掌比打在他自己脸上还疼。 小五仍不罢休,扯住顾少白的头发把他拎起来,“敢踢五爷,我看你是活腻歪了……”紧跟着,左右开弓又是两耳光。 顾少白双手被锁着,毫无还手之力,像一尾离水的鱼徒劳地挣动着。 扯着头发的手突然松开了,他跌在地上,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喷出了一口血沫子。 顾少白忍着疼,使劲地呼吸着,胸口咝咝拉拉地疼,他闭上眼睛,灵魂像飞到了洞顶,无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忽然,身下一凉,让顾少白大吃一惊,他奋力地扭回头去,那个恶魔般的人居然将他的裤子扯到了膝盖,他大急之下,一下子坐了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起手边的水罐儿劈头盖脸地砸在了那人的头上。 “啪”,沉重的粗瓷罐子在小五头上开了花,眨眼间,血就披面流了下来。 小五愣了一下,直到粘热的血遮挡了眼睛,他才阴森森地抹了把脸,鲜血糊了一脸,他像从地狱中钻出的恶鬼,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他双手猛地掐住顾少白的脖颈,一寸一寸地使力。 提着马灯的喽啰见事不妙,赶紧过来用力拉扯他的手臂,“五爷,五爷,你要把他掐死了……” 小五也不哼声,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越来越用劲儿。顾少白双手抓住两只铁钳般的手腕,力气一分一分被夺去,苍白的脸憋得通红。 慕清沣正要射出手里的暗器,突然,他耳朵一动,捕捉到了急乱的脚步声,石子重新扣回手中。 宋义带着方才劝阻小五的小喽罗快速走了进来。一看此景,宋义大怒,一脚就把小五踹翻在地。 原来,是那小喽罗看劝不住小五,怕惹出乱子,赶紧给宋义通风报信去了。 “老五,你他妈的发什么酒疯,葛大人还在呢,你不想活了?”宋义怒吼。 小五爬起来,一看宋义凶神恶煞地模样,酒醒了一大半儿,“二哥,这小子踢我,还拿水坛子砸我,你看我这血窟窿。” “你不知道老子指着他挣钱呢,弄死了,你给老子十万两雪花银啊”,宋义低头看看正咳得撕心裂肺的顾少白,又给了小五一脚,不耐烦道,“滚滚滚,不是怕惊动了葛大人,我他妈抽不死你……” 一行人呼呼啦啦地转眼走了个干净。 山洞里安静下来,只余顾少白从胸腔里发出的重咳声,一声接着一声,像要把心肝脾肾都咳出来一般。 慕清沣听他们走得远了,打开腕锁挪了过来。 借着朦胧月色,他把顾少白从地上扶起来,给他解开手腕上的铁锁,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样?” 月华洒在顾少白苍白如纸的脸上,像直直穿透了过去,他居然大睁着眼睛,黑眸子像两个漩涡,没有半点光泽。 慕清沣给他把裤子重新系好,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跟他解释些什么,“那个……我刚才正想救你来着,我不会让你死的……” “嗯……” 慕清沣不知道是顾少白哼了一声,还是他的喘息声,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变化,仿佛听到了,又仿佛没听到。 触手一片温热,慕清沣借着月色,发现湿热来自于顾少白的手掌,想是方才砸那瓷罐时,把手划伤了。 他从衣摆撕了一条布,缠在他手掌上,“你忍忍!” 慕清沣直起身,整了整衣衫,正要出洞,突然,脚步一滞,被顾少白扯住了衣角。 他蹲下来,温声问道,“怎么了?” 顾少白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努力压抑着胸口的刺痛,“我想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帮你……”他费力地咽下口中咸腥,“再不说……便没机会了……” 慕清沣忽然打断他,“别说,我不听”,他温柔地握住他拽着他衣角的手,笑道,“怎么跟留遗言似的?我很快就回来,带你一起走,很快,你等我……” 他面上轻松地笑着,实则心里的弦绷得极紧。 不敢听,生怕听了,就真成了永别! 顾少白看着他,有些不相信,他这样的人,怎么会顾及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带上自己只会碍手碍脚,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慕清沣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坚定地说道,“我说话算话,说带你走,一定会带你走。” 他自怀中取出一物,塞在他掌心,“这是对我最重要的物件,你拿着他,就相信我一定会回来!” 顾少白用手摩挲着,好像是一块玉,触手温热,还带着他的体温,他松了手,“好。” ——我再信你一次,如若真的不回来,那就真的是天命难违!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无论重来多少回,这个人春风化雨般的笑容,永远是他难以逾越的魔障! 第37章 未同甘,先共苦 慕清沣出了洞口,身形微晃,如一只展开翅膀的蝙蝠一头冲进茫茫夜色,向着聚义厅方向三纵两纵便没了影。 速度之快,如飞鸟掠林。 不一会儿,他已轻轻落在在聚义大厅的屋顶上,东西跨院摆着几桌酒宴,众人早就喝得东倒西歪,无人察觉这从天而降的黑影。 他伏下身,将身体紧紧贴在房顶上,手指微动,轻轻掀起一片石瓦,光束从手掌宽的缝隙里射出来。 大厅摆着一桌酒宴,却只有四人在座。 除了宋安兄弟,还有一个白白矮矮的胖子,以及一个黑衣女子。 那胖子穿着一身便服,正襟危坐,说话的口气颇为严肃,“我说大当家,不要每天葛大人葛大人的,让人听了去不好。” 宋安给他满了杯酒,陪笑道,“葛大人放心,您的身份也就几个当家的知道,而且自打您下了令,除了必要的采买,小的就不让孩子们随便出寨门了,哪能走漏了消息。” 宋义也端了杯酒去敬那美貌女子,谄媚地笑道,“小娘子,赏个脸喝杯酒呗!” 那女子动都没动,冷着脸一言不发,宋义讪讪地放下酒杯,想是怕得很,受了冷遇也没敢吱声儿。 葛大人打了个圆场,,“二当家莫怪,观心姑娘不善饮酒。” 宋义尴尬得呵呵笑着,心里却是极度不快。 正在这时,慕清沣忽觉肘下的瓦片发出了轻微的碎裂声,他暗道一声不好,这瓦片太薄太脆,居然被他的手肘压碎了一角。 电光火石间,就见那女子猛地抬头喝道,“什么人!” 随着她这声喝斥,在座的三人齐齐仰起了头,只是一刹那,慕清沣便认出了那位葛大人正是安阳府台葛春晖。 他不敢久留,手掌一拍屋顶已借力滑出三丈有余,在那女子从房门冲出的瞬间已隐入黑暗之中。 宋安宋义也跑了出来,他们四下里乱看,压根儿就没看见人影,“没人啊,姑娘是不是太敏感了,这山上的野猫野狗的多了去了,别是听岔了?” 观心理都不理他们,身形一晃,蹿上屋顶,很快又跳下来,“的确有人刺客,他逃走之时连瓦片都未及放回。” 宋安一听,脸也变了色,冲宋义大喊道,“立刻封寨搜查!” 慕清沣明白这下子打草惊蛇了,没想到葛春晖身边居然还有这样的高手。 顾少白紧紧地攥着玉佩,强迫自己睁着困顿的眼睛一直盯着洞口,直看到熟悉的黑影闪进来,这才放下心来,欣慰地想着,这一次,他没有骗自己! 慕清沣伸手扶起他,“走,我背你!” 顾少白也不废话,乖乖伏在他背上。 慕清沣站在洞口,辨了辨方向,转身向着山上疾掠,大门是出不去了,唯有走后山的山崖。 他们顺着山道,越走越高,回首便能望见半山腰的无数火把,像繁星一样照亮了整个山寨。 崖风猎猎,漆黑的崖底像怪兽张开的大口,黑漆漆地望不到底。 慕清沣侧头,问背上的人,“怕么?” 寒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凛冽入骨,扬起二人的头发,纠缠在一起。顾少白的下巴抵在他肩窝,眼眸亮如星子,“怕什么,和你一起死再好不过……” 慕清沣笑笑,只以为他说的是玩笑话,殊不知,在顾少白心里,没有什么话比这句更真! 慕清沣把顾少白放下,脱下外衫,又把他背起,用外衫将二人前胸贴后背的捆在一起,他轻轻地用脸蹭了蹭顾少白滚烫的脸颊,“别怕,搂紧了……” 话音未落,他就这样,往前一扑,背着顾少白跃入漆黑的深崖。 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震得耳膜生疼,下降的速度非常快,如果毫无阻挡,他们一定会摔得支离破碎。 顾少白却一点儿都不怕,他闭着眼睛甚至,双臂搂得更紧了些。 恍若掉进了时间的河流,可以重新恣意一次,将这个爱过也恨过的人,好好地再拥抱一次。 他甚至还在想,如果真的摔死了,可不是皆大欢喜么! 突然,下降的速度猛然减缓,最后不可思议地停出。 他睁眼去看,黑暗中,慕清沣伸直的手臂上方有一点银光闪动,原来,是他袖中藏着一条不知什么东西制成的小指粗细的银索,正是那钉进石缝中的银索将他们悬在半山崖。 慕清沣一手拽着银索,一手托着他的膝弯,实在腾不出手来,只好对顾少白道,“你从我怀里掏个火褶子。” 顾少白依言把手伸进他怀里摸出了火褶子,打着了,往四下里照亮。 在火褶子灭之前,慕清沣已看清了现下的状况,“斜下方有颗树,树下四五米处有个石台,你搂紧了……” 话音一落,慕清沣将银索抽回了袖中,纵身跳到树杈上,然后,又借力落在了石台上。 等落在石台上,才发现这居然是一个三四米宽的山缝,山缝不长,纵深只有十几米的样子。 他把顾少白放在地上,又把外衫披在他身上,“咱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天亮再走。天太黑了,不知道这悬崖有多深,别真给摔死了。” 顾少白哼了一声,翻身躺倒。 慕清沣坐在他外边,替他挡住涌进罅缝的风,想了想,又把顾少白的头抬起来,搁在自己大腿上。 隔着薄薄的衣料,他清晰地感觉到他周身滚烫的温度。 “下山找个大夫,你这风寒越发严重了!” 不知是否睡着了,顾少白没吱声。 过了一会儿,慕清沣神智也模糊起来,临坠梦中,觉得腿上凉凉的,像有什么洇湿了他的裤子。 朦胧中,他不禁有种错觉,难道,他哭了?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天光大亮。 慕清沣揉揉眼睛,发现顾少白一直沉睡未醒,额头一层细汗,脸上滚烫发红,呼吸之声异常沉重,只是手却是冰凉的,像腊月里的寒冰。 他轻轻地唤了两声,顾少白像小猫似的□□了两声,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眼,却虚茫得毫无焦距,很快又阖住,像梦呓般地哼道,“阿沣……你莫要闹我……我难受……” 慕清沣一下子怔住了,明明知道他是烧糊涂了,可是,这声“阿沣”为什么像在哪里听过,很熟悉,熟悉得烙在骨髓里,像是他本就应该这样唤他! 可是,这个世上,除了皇帝,再未有一个人这样亲昵地唤过他,就连去世的父母,都只是唤他“沣儿。” 皇帝唤他只是为了彰显亲切,而顾少白这一声,虽是混沌之语,却带了三分亲昵,七分娇憨,更像情人之间的称呼! 慕清沣怔然望着,一时之间,云里雾里,不知心中是喜是悲。 半晌之后,他自嘲地笑笑,顾少白一定是把他当作了别人。自打与顾少白接触以来,他总是能深深感觉得到,这人身上不知缘何而起的敌意! 他将顾少白仍如昨晚一般束紧在后背,伸手抽出了腰间银索,这根银索是他防身武器,由百炼银丝绞缠而成,结实轻便。 其实石台所在之处,已离崖底不远,慕清沣脚尖一飘,借助银索在崖壁树木间辗转腾挪,不一会儿就到了凤凰山北麓的山脚下。 向东十余里地,有处镇子,镇子的名字叫“无花”,青山环城郭,碧水绕城过,风景秀丽得很! 慕清沣带着昏迷不醒的顾少白进了镇上唯一的一家医馆,“和悦堂”。医馆里只有一位六十余岁头发花白的坐堂大夫,镇子小、病人少、大夫老,于是,老大夫堂而皇之地在打瞌睡。 慕清沣轻轻地敲了敲桌案,老大夫扶了扶挂在鼻尖的花镜,三层眼皮老半天才费劲地撩了起来。 “您,看诊?” 慕清沣指了指背上的人,“给他瞧瞧。” 老头儿这才发现这人背上还有个大活人呢! 老头儿带着慕清沣到了后堂,让他把顾少白放在诊床上,然后,坐下来给他切脉。 半晌,老头儿捻着胡须道,“邪郁于肺卫,寒性收引、肺失宣降、卫阳失于温煦……” 慕清沣急急地打断道,“老人家,您就说他到底怎么了?” 老头儿不满地翻了翻眼皮,“风寒入体,吃几幅药,修养几天即可”,他像发现了什么,又掰着顾少白红肿青紫的脸左看右看,愤怒地瞪着他道,“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打他?” “啊?”慕清沣正想分辩,嘴唇嗫嚅了两下,又咽了回去,嗳,就当我干的吧! 老头儿写好了药方,唤出个小童儿抓好了药。 “这三幅药吃完,应该就好了,仔细着,别让病人再着凉受风”,老头儿不放心地叮嘱。 慕清沣道了谢,习惯性地伸手入怀,摸了半天,突然想起身上的银票都被放在顾少折身上当了诱饵,如今是一文钱也没有了。 又在顾少白身上摸了一番,他比自己还干净。 慕清沣无比尴尬地笑笑,“老人家,诊金和药钱能不能先赊着?” 老头儿冷冷道,“概不赊欠!” 慕清沣想了想,这镇子如此小,还不知有没有客栈,即便有,在现在一文不名的情况下,也是无法安身。 他重新看了看这药堂,规模虽不大,但显然并非简陋之所,至少是三进三出的人家。 “老先生”,慕清沣对老头儿说道,“我看您这医馆也不小,不知可否容我二人借助几日,我有朋友不久就会来寻,到时加倍付账,您看可好?” 老头儿上下打量着慕清沣,从第一眼,他就发现这个人虽是粗布衣衫裹身,但身姿挺拔,面容英俊,举手投足间隐隐有种威势不容小觑,尤其是这一双眼睛,即便刻意隐藏,偶尔间仍是锐光乍现。 此人,极不寻常,这是他的结论! 第38章 王爷侍疾 “好”,老头儿一口答应,并让药童给收拾了两间屋子出来。 顾少白仍是昏睡着,慕清沣只得横抱着他跟着小童儿去后院。 一路上,慕清沣充分发挥了大尾巴狼的作戏天赋,诱骗小童儿竹筒倒豆子般,把老头儿的家事儿倒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这老大夫名叫李至善,人如其名,在镇上是个有名的大善人。 听到这里,慕清沣一撇嘴,“就一点儿诊金还死咬着不放,还大善人,哼!” 小童儿抿嘴直乐,觉得慕清沣比他还像小孩儿,“那是师傅吓唬你呢,如若个个都像你,我和师傅早就饿死了!” 只可惜,好人未必有好报,李至善的儿子却是这“无花镇”的一恶。 他不知怎地巴结上了安阳县丞,谋了个亭长的身份,从此,便在镇子里作威作福横行乡野。 他的本名叫什么,人们是早忘记了,因为其小名是“大虎”,又其恶如虎,所以镇子里的人都管他叫李大虎。 当亭长之前,天天赖在家里游手好闲,李至善被他盘剥地快把房子都卖了,自打当了亭长,更是彻彻底底过上了无赖生活。 也不娶妻,每天纠集一群地痞流氓,挨家挨户收取保护费,然后拿钱去安阳府胡吃海喝,花光回来,继续压榨乡里,在这种恶性循环自我放逐的生活里乐此不疲。 而对于亲爹李至善,他最大的孝顺就是给老爹免收保护费了。父子二人经常几个月不见一面,见一面就必得鸡飞狗跳! 幸亏李至善有医术傍身,要不然饿也早被饿死了,四邻八乡虽有不满,但介于李大虎的威势,也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葛春晖指挥着宋氏兄弟连夜把凤凰寨翻了三遍都没翻着一根毛,想起观心带来的王似道的口信,后脊梁骨都开始森森地冒寒气。 这刺客到底是什么来头,寨门口守卫重重,他不可能在毫不惊动所有人的情况下就这么随意来去。 除非,他本就在寨内。 正在这时,一个小喽罗跑了进来,看了看众人,鬼鬼祟祟地跑到宋义跟前咬了咬耳朵。 葛春晖立刻疑心大起,他不悦地问道,“什么事?” 宋义胆怯地看了看宋安,一时没敢说话。 宋安看宋义的表情立刻就猜到了一种可能性,语气也开始慌乱起来,“二弟,葛大人面前就不要藏着掖着了,有话就直说吧……” 宋义干咽了一口唾沫,这才吭吭哧哧地说道,“肉票儿……不见了……” 宋安一口气好悬没上来,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 葛春晖竖着眉头问,“究竟怎么回事?” 在葛春晖凌厉的目光中,宋义哆哆嗦嗦地把事情讲了出来。 顿时,葛春晖恨不得立刻杀了这个败事儿精,难怪觉得这刺客是从窝里出去的,敢情是宋义自己把刺客领进来的。 观心从后山查探正好回来,对葛春晖说道,“山上野草有刚被人踩踏过的痕迹,刺客应是从后山逃走的。那刺客偷窥之时,我竟未能及时发觉,看来这人的武功深不可测,但据崖顶的足印判断,他应该不是单独一人离开,应该还有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 葛春晖微胖,面容白净,不说不笑时还有种读书人的沉静,可是此时他盯着宋氏兄弟的目光却与文静的长相极端不符,甚至可以说异常冷酷。 半晌,他沉声说道,“立刻画影图形追捕,就说是江洋大盗。” 半个时辰后,画师拿着两张画好的图形给葛春晖看。 葛春晖一手端着茶往嘴边送,一手接过画纸,在目光停留在纸上的一瞬间,他先是一愣,随即手一哆嗦,茶杯从手中滑落,连杯带茶全部倾覆在他身上。 茶杯则顺着他腿脚滚落下地,“啪”摔成几瓣。 宋氏兄弟和观心齐齐望着葛春晖寸寸灰败的面色,顿觉大事不妙。 葛春晖用比脸色更灰败的声音说道,“完了,完了……怎么是他……” 观心走上前来,就着葛春晖哆嗦的手望了一眼画纸,“葛大人,这个人你认识?” 葛春晖指着第一张,“这是沂亲王!” 观心闻言也是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说道,“你确定是他?没看错?” 葛春晖抬起头,眼神凌乱不堪,转头把宋义叫了过来,指着肖像旁边的“阿成”两个字,“这个人,真的是这般模样?” 宋义胆怯地点了点头,“是的,大人,小五他们都看过了,画得挺像……别说,后来想想,这小子除了傻点儿,还挺俊的……” 宋安及时用眼色止住了宋义作死的节奏。 葛春晖茫然地点着头,“是他,没错!没想到,堂堂沂亲王居然敢孤身犯险……好,好啊……” 突然,他的茫然转眼就被狠戾压了下去,既然是慕清沣,画影捉拿反而落人口实,他转头对观心说道,“姑娘,照大人的吩咐,杀!” 观心抿唇走出屋外,很快,一枚焰火在黎明前的夜空炸响,爆出的金色光雨,艳丽无双。 黄昏时分,顾少白才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空气里飘着浓郁的草药气息,像是医馆,但是看屋内陈设,虽然简朴,但绝对不是医馆应有的样子。 他翻了个身,想坐起来的时候,发现手足发软,动一动就头晕目眩,只好断了下地的念头。 门帘一挑,慕清沣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走了进来。 他看顾少白睁着眼睛,高兴地说道,“你总算醒了……来喝药吧……” 慕清沣一手端碗,一手插到他肩膀下,单手把他扶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顾少白千不愿万不愿,也只能就着这个姿势,就着他的手“咕嘟咕嘟”一气儿把药喝完,喝完了顿时泛了阵恶心,差点把药又给呕出来。 慕清沣生怕他吐出来,赶紧把他放平躺下,望着他呛咳的湿漉漉的眼睛,笑道,“看你这小身板,以为是个难伺候的主儿,没想到……”他看看手中空碗,居然不矫情! 顾少白强行扼制住能把他切成八瓣的眼刀,让你死一次,你也不难伺候! 慕清沣摸摸他还滚烫的额头,“还烫得很,不过也是,这才喝第二回,不可能这么快就好的……” “第二回?”顾少白哑着嗓子问。 慕清沣戏谑地望着他,“是啊,你昏着的时候,可难喂啦,稍微大口些都喝不下,就得一小口一小口的……” 顾少白的眼睛越瞪越圆,脸也越涨越红,“你,你……” 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骂人的话,只能咬牙道,“混蛋……” 慕清沣忽然收了笑容,煞有介事地问道,“啊!我喂个药,怎么就成混蛋了?我可是找李大夫讨了指甲盖大的小勺子一勺一勺地喂,到现在,我胳膊还酸着呢……” 他突然又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难道你以为我是用嘴喂的?” 他一捂嘴,欠抽的表情做的十足十,“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是个正经人呢……” 顾少白瞪了他半晌,猛地咳嗽起来,他是真被这个混蛋玩意儿气得岔气儿了! 慕清沣赶紧将人扶起来,又是拍背又是顺毛的,“开个玩笑而已,至于这么激动么……” 很快就到了晚饭时间,慕清沣从厨房端来一碗用鸡汤煨过的烂糊的米粥,进屋把昏昏欲睡神智不清的“贾少爷”从床上捞起来,背后塞了个软枕,然后开喂。 两勺粥下肚,顾少白彻底清醒了,他安安静静地饭来张口,一点儿不好意思都没有,给慕清沣的感觉是在非常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伺候。 慕清沣把粥里的鸡丝搅匀了些,闷声不响半天,突然盯住顾少白,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一直这么不声不响地盯着我看,我会以为你喜欢上了我!” 顾少白一怔,恍然发现,他已经直勾勾地盯了人家好一段时间了,而这段时间,他大脑是空白的,也不知道眼神中泄露了多少情绪。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转而凝视着空气中某一点灰尘,仍是愣着的,他很懊恼,在慕清沣面前,多少理智都会毁于一旦! “你猜猜我是什么人?”慕清沣边说边拿小指在他唇角轻轻一滑,擦掉了一点儿米渍。 这个动作,太自然了,对于顾少白来说,他身体的反应不忠于心理,只忠于习惯,以至于,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且并未产生丝毫抗拒的情绪。 顾少白的答案在心里面转了十八个弯之后,才缓缓地说了出来,“你……大概是查案的捕快吧……” 谎话真难说啊,他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是么?” 他呵呵笑了笑,“差不离吧!” 然后,看看顾少白的表情,分明并没有打算刨根问底。 慕清沣心里跟明镜似的,心说,小样儿,你就装吧,你的面具虽精美,演技却不行! 这一碗粥,喂者有心,吃者有意,宁静的夜晚,有什么东西在昏暗的光线里晦涩难言又蠢蠢欲动。 顾少白始终不敢正视对面那人的目光,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识破,所以香浓的米粥也被喝得味同嚼蜡。 而慕清沣也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思考良久,仍是无解! 第39章 沐浴 “我想沐浴”,顾少白喊住端着空碗正要出门的慕清沣,“我感觉自己要发霉了……” 慕清沣想起,李至善好像是说过,沐浴也可以帮助降温,于是便准备了浴桶、巾帕、和澡豆等一应用品。 兑好了水温,慕清沣促狭地笑笑,“可要我帮忙么?” “不必了,你出去吧……”顾少白蚊蚋一般的声音顺着唇角挤出来。 慕清沣显然并不打算放弃这么好的逗趣机会,他凑上前来,贴近他的脸颊,俯视着顾少白清清亮亮的大眼睛,看着他浅色瞳仁上那个眉弯眼笑的自己。 顾少白像后缩了缩,唇角抿得很紧,机警地瞪着他,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再凑近些,就咬死你! 慕清沣显然脸皮厚比城墙,并无所惧,他寸寸挨近,顾少白压抑急促的呼吸喷薄在脸上,他似乎颇为享受把小兽玩弄股掌的即视感! 募地,远处响起几声长长短短鸟叫声,他眼睛瞟了瞟窗外,略顿了顿,很快,他回转视线,意犹未尽地直起身体,颇为遗憾地伸了个懒腰“趁水热,赶紧去洗吧!” 说吧,公然在顾少白的目光里从窗户纵了出去。 顾少白吃了粥,有了些力气,很担心这个一会儿功夫就能分裂成三个人的非人类回来,决定速战速决。 他脱得赤.条条的,迈进了齐腰深的木桶,水温中等偏热,正好令人身心愉悦。 他坐在桶中,只余半个肩膀露在外面,生怕慕清沣下一刻就会从外面飞进来,把头发和身体都草草洗了洗,就打算作罢。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大问题,那就是慕清沣没有给他备下干净的换洗衣物。 他临出来时挎的小包袱倒是装着一些衣物,只可惜在茶棚时就弄丢了,慕清沣毕竟堂堂王爷,能做到喂药喂饭已属不意,哪里能想得这么周到! 怎么办?顾少白此情此景,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是无计可施了。 他在痛定思痛的过程中,本就身娇体虚的身体,因用脑过度,又在如此放松的条件下,终于,睡着了。 慕清沣循着鸟叫声,来到距“和悦堂”几百米的一条后巷,一个全身黑衣只露一双眼睛的瘦高人影正像杆标枪一般站在墙根下的阴影里。 他一看到慕清沣,立刻单膝下跪,“王爷,属下刚刚才追踪到王爷的标记,来迟了,请王爷恕罪!” 慕清沣负手而立,淡淡道,“起来吧,你是羽十三?” 黑衣人微一怔忡,似是对慕清沣居然仅凭一双眼睛便分辨出他感到受宠若惊。 慕清沣麾下暗卫“羽杀十三卫”,由问心统领,明卫则由冷东负责。“十三卫”平日里均是市井之间最普通的存在,执行任务时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不是戴了面具,便是如现在这般武装到牙齿。 知道他们真实身份的只有慕清沣、问心和周平三人,今夜,月色不明,而慕清沣仅凭一双眼睛就能辨出来人是谁,不仅说明他这份眼力独一无二,更说明,他并非只把他们视为杀人的工具,他对他们还是有一点感情的! 哪一个主子,能认得出奴才的眼睛的呢!除非,他真的曾经倾注过一点关注! 羽十三很快收回目光,垂首道,“禀王爷,正是。” “其他人呢?” “羽九、羽十随着问心公子去了他处,属下先到一步,其他人很快就到!” 慕清沣点点头,取出一个纸卷,递给他,“好,这几日你留在我左右,其他的人由你调配。‘鄱阳王’封地距此百里,立刻着人将此手书送交鄱阳王……着人盯紧安阳府台葛春晖,看他近日与哪些人往来接触……另外,还有安阳领兵太守孙斌子,如发现他有异动……则出示此物”,他交给羽十三一块玉佩,“见此玉佩,如本王亲临,如果他仍不思悔改,立刻就地格杀!” 羽十三握紧了玉佩,黯淡月华之下,那枚玉佩仍然荧荧生光,赫然便是慕清沣交给顾少白那枚。 羽十三领命,正欲离去。 “还有……”,慕清沣忽然语气平和下来,漫不经心说道,“送几件衣服过来……” 羽十三偷偷地看了眼慕清沣身上脏乱差的粗布衣服,瞬间明了。 慕清沣轻轻地从窗外飘了进来,片尘未起。 看顾少白不在床上,而屏风后也无水声,他等了一会儿,轻轻唤了声,“贾哥儿……” 见无人应声,他放轻脚步转到屏风后面,果然,如他所料,“假少爷”睡着了。 水雾蒙蒙地缭绕着,那个人静静地斜枕着浴桶边沿,一段白皙如玉的小臂斜斜搭在木桶边缘,尖尖的下巴抵在手臂上,脸蛋儿被蒸出了两抹酡红,眼睫上挂着细细密密的小水珠,像一粒粒星子的碎片,在氤氲的光雾中闪着细碎婉转的流光。 此刻的他,与那日慕清沣手中的小像重叠在一起。他永远记得那日,即便他刻意装扮得花红柳绿,但那面容干净隽秀得像灵台一粒菩提。黑到靛蓝的眼珠子,轻轻一眼,便能扫到人心坎里去,任何纷乱污秽的心思在这段明澈如镜的眸光中似乎皆无所遁形。 不知不觉,他的指尖触上顾少白的轻薄的眼皮,鸦羽般的睫毛轻颤了两下,却并未睁开。 可是,这样一双明净如泉的眼睛,却总是藏着很多东西,不愿让他看透,不愿让他看懂,而他慕清沣,偏生就是他另类,越弄不明白的东西,越想弄明白!越看不懂的人,越想看懂! 烛火将灭之前,他用一块很大的棉布给他擦干身上的水珠,然后立刻裹进被子里。 在他将这幅柔软的身体放进被子的那一刻,他几乎控制不住心脏跳动,很想很想,把自己与他一起卷进去…… 这一刻,他决定,放弃原先的计划,暂时不动顾家。因为,不论顾少白出于何种目的,毕竟帮了他,豁出命去帮了他! 或许,某一天,真相大白,顾家的确参与了“假药案”。他慕清沣会公公平平地处理顾家,而不再会像原先想的那样,把顾少白作为报复的工具,必杀的棋子! 烛光最后爆出一颗苟延残喘的弱小灯花,然后,熄灭了。 一缕青白的烟,在暗夜中飘摇而散,溶于淡淡的药香,不留痕迹。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似是轻松地放下了什么东西,又像是慨叹着来日的未知…… 晨光穿透薄如纱翼的白棉窗纸,斜斜打进室内,正照在一团凌乱的被褥上。 顾少白焦急得把床上的被褥翻过八遍了,都没找到那块玉佩。末了,准备找第九遍。 慕清沣掀帘子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的一幅堪比春光的场景。 顾少白坐在床边,腰间围着薄薄的被子,两条光滑修长的腿耷拉在床下,光脚踩在地上,正弯腰撅屁股地去够地上的一堆衣物,长长地如墨染过黑发滑下来,露从光洁白净的后背。 阳光在他身上镶了一层淡白的光晕,脊椎与腰线的形状美好流畅,一节一节细小的突起,完好地诠释着什么叫骨肉匀亭! 顾少白的手指堪堪触到衣服的同时,也堪堪发现一双穿着缀满祥云银丝纹靴子的脚。 他像触电一般缩回了手,抬头一入眼,便是慕清沣狭长微眯的眸子。 他讪讪地直起腰,一时尴尬莫名,下意识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胸前诱人春光,一双眼睛不知该看哪里合适。 慕清沣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双踏在青石方砖上的脚,一个一个圆圆的粉嫩指甲配着白玉一样微微蜷起的脚趾甲,突然心里一动。 顾少白正傻楞着头脑一片空白,冷不妨,一双冰凉的脚突然落入了温暖的掌心,他下意识地想颤抖了一下,想赶紧缩回来。 却见慕清沣一手托着他的脚,另一只手在他脚底把灰尘拂了两拂,这才把他的脚放在床上,用被子盖住,笑道,“你就算想引诱我,也得等病好了吧……嗯?就这么……迫不及待?” 顾少白因着他的动作,胸中似裂开了千沟万壑,难以平复,最后却化作唇边淡淡的苦笑。 半晌,他咳了两声,根本就不接慕清沣的话茬,抬头问他,“你的玉佩怎地不见了?你看到了么” 慕清沣愣了愣,原来他是在找这个! “哦……”慕清沣道,“玉佩我收起来了。” 那玉佩不是寻常物件,是高祖所赐,历任沂亲王家传身份象征,上面雕刻的花纹极其复杂,寻常人并不知道,那也是的沂亲王的私人印信! 顾少白听了,先是松了口气,没丢就好,可是,又有些失望。 他嘲讽地摇摇头,也没什么好失望的,他一起根儿就没说过要送给自己,不是么,原来又是自作多情了! “没丢就好”,顾少白低垂着头,慕清沣看不清他的眼睛,可是分明感觉到了他在这一刻的失望! 慕清沣觉得胸口闷闷地,有些不好受,他指了指刚刚放在床头的新衣,强自堆起个黠笑,“我去厨房端药,乖,回来给我穿衣服啊……” 院中一树紫薇正开得轰轰烈烈,朵朵淡红迎风招展,慕清沣本就缭乱的心被那艳色扰得更加烦燥。 募然觉得心中某处像是裂开了一道罅隙,有种从未有过的感情正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渗出来…… 第40章 吻 李至善果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服药的第三天,顾少白已经褪了烧。 只是浑身乏力,还有些咳嗽! 窗外的日头火辣辣地照着,还未到初伏便热得像个大蒸笼。 顾少白咽下最后一口浓黑的药汁,他微微仰着头闭起眼睛,额头一片凉薄的汗,嘴里的苦味让他一个劲儿地泛恶心。 有一小片硬硬的东西触上唇瓣,不由分说地被塞进了嘴里。 他赶紧睁开眼,一股淡淡的酸甜在口齿里蔓延,很快代替了满嘴的苦味,舌尖一抿,原来是半粒晒干的山楂。 慕清沣把他敞开的衣襟拢了拢,“这破镇子,连家糖果铺子都没有,本想拿颗冰糖来着,想你还咳嗽,不宜吃太甜的东西,我就在院子里顺了一粒山楂干,怎么样,还苦么?” 顾少白眨眨眼,望着他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很想把慕清沣一劈两半儿,只留他半个诚心人,另一半虚假狠辣管他烧成灰还是化成水。 前世种下的情根,早已长成参天大树,纵然把它寸寸劫灭,那深深埋进骨髓里的,早已盘根错节,如想拔除,除非以血肉去祭奠! 所以,他只能选择就让它留在血脉那里,遮住眼睛,掩住耳朵,不听不看不想不管,自欺而已! 慕清沣看他半晌不作声,看他的眼神半痴半傻,不由得轻笑道,“如果有人这么盯着我,我会以为他喜欢上了我……” 顾少白还是红了眼睛,他咽下一口酸甜的唾液,无所谓的笑了笑。 “阿成”,顾少白道,“我可以叫你阿成吧……我差不多已经好了,不如,你走吧……” 他抬眼看看他,“你应该有重要的事儿做……” 他说得没错,昨夜羽十三已经回话,一切都已按照他的安排部署妥当:鄱阳王兵分两路,一路夜袭凤凰寨,一路包围安阳府,时间就在明晚。 所以,他打算,明天一早就赶赴荆阳县郊与鄱阳王汇合。 可是,只留顾少白在这里,他着实不放心,这个人貌似心机深重,实则胆大人傻,又没有自保能力,还不知道想折腾出个什么道道来,留他一人,万一遇上葛春晖的人,不是羊入虎口是什么! “明天一早,我带你走”,慕清沣道。 “带我走?带我去哪里?”顾少白心想,我帮了你一次,已不虚此行,来日也算有个筹码在手,我傻的么,还跟你一起走? 慕清沣凑得近了些,两指捏住他的下颌,似笑非笑道,“你那日在茶棚不是说要去‘荆阳县’么,我左来无事,正好与你同去……”你说,好么…… 这些日子相处,慕清沣虽偶有过分玩笑,却从有过分动作,眼前这可算是头一遭了。 顾少白被迫仰视着他,须臾间有一闪而过迷醉: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轮廓刚毅、棱角分明,本来凉薄的唇,总是在一笑中化开冰封,那点薄情便化作了温煦,很深情的样子。 顾少白不闪不避,眸子里漾起潋滟水光,他甚至庆幸这张陌生的脸,可以让他借以任性一回。 他眨眨眼,难得地对他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慕清沣反倒被他这笑容吓到了,他松开了手指,摸摸他的额头,不烧啊! 无论是顾少白,还是假少爷,就好像上辈子欠了他两斤高粱面似的,从来不假辞色,现在的情况,太诡异了! 还未及细想,顾少白忽然握住他的手掌,主动靠了过来,将头枕在他肩胛处,轻轻地说道,“可以么……我只靠一会儿……” 脸颊抵着他微凉的乌发,鼻翼萦绕着他淡淡的体香,慕清沣的心在这一瞬间软成了一滩水,他不由自主地环住了他的腰。 隔了单薄衣衫,他能感觉到他温凉的肌肤。 这暧昧的距离与姿势,像星星之火,在慕清沣的胸腹间渐渐燎原,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单手托起顾少白的下巴,攫住了他的唇瓣,用力地吮吸下去。 那两片唇非常柔软,让他想起院外的紫薇花瓣,淡淡的粉,柔软芬芳色泽动人。 而顾少白也并未有丝毫抗拒,甚至非常配合他生猛粗暴的噬咬,即使满嘴血腥,也没有喊一声痛。 不知过了多久,顾少白才感觉慕清沣生涩疯狂的动作停止了,他睁开眼,两滴忍了许久的泪还是滚落下来。 慕清沣眼角眉梢挂着笑意,这张脸隔了泪雾,忽然就看得不清楚了。是了,他从来就没有看清楚过! 此时的他,只是陌生人!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朝聚一夕散,他不需要懂,也不想再懂! 慕清沣抚摸着他破损的唇角,眼神非常痛惜,一时怔忡都不知应否道歉。 却见顾少白没有丝毫不满,只是用手背抹掉伤口渗出的血丝,略带嘲弄地笑道,“阿成你的牙很利呢……” 慕清沣并未理会他的嘲弄,目光执着地看了他一会儿,很认真地问道,“你有喜欢的人么?” 顾少白一怔,须臾间眸子暗了下来,一抹突出其来的沉痛把瞳仁里的艳色生生地抹得一干二净。 良久,他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张开眼帘时却是凝望着慕清沣时,眼里少见的温软。 手指抚摸着他凌厉的轮廓,细细勾勒着烙在心底的面容,哑声说道,“曾经有过……” 指腹划过细小的胡茬,像砂纸打磨着指腹,酥痒刺痛,慕清沣仿佛听到他灵魂的叹息,忍不住追问道,“后来呢?” 顾少白垂下手指,把头靠在他胸口,闭眼倾听铿锵有力的心跳声,轻声叹道,“后来,他不要我了呗!还把我害得很惨,害得我死去活来……” 他话虽不多,却周身都弥漫着无可企及的缅怀。 慕清沣想,他一定还在想念那个人,大概也是把自己当作那人,所以才给了他片刻欢愉!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冷东的情报里没有提及呢! “你,还喜欢他?”连慕清沣自己都觉得婆婆妈妈地追问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有多么可笑,可他就是想知道。 顾少白像是迷茫的人忽然就清醒过来了,他离开了他的怀抱,挪到床头位置,靠在软枕上,随着胸中翻滚的疼痛如潮水一般退去,眼神里也不再凄惶,唇角牵起一线嘲笑,“阿成,一个故事而已,看你的模样,不是真信了吧?” “是么……”慕清沣随口嘟囔,他的语气和不期然流露出的绝望,真的,只是一个故事? 顾少白脸上的笑容,对于温凉如玉的他,未免有些许刻薄。 “你以为呢……许多故事都不是大团圆结局的。父母离去,友人惜别,痛失所爱……就像月有阴晴难缺,总会发生,我所能做的,无非就是平静地接受,并把还可把握的幸福尽我所能的延长一些……只是,有的时候,真的很难很难……也很累……” 慕清沣听着,每一个字都听得懂,又好像每一个字都听不懂,这样年轻的孩子,从小养尊处优,怎会有这样深的愁苦? 莫非他真有什么事难以解决,才会孤身跟踪自己?他从自己这里究竟想得到些什么呢? 慕清沣道,“贾哥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我虽不是神通广大,但自问还是有些能力的……” “阿成,莫急,我既帮你,必是有所图,只是,还不到时候让你知道。” 说罢,他闭上眼睛,再不就此事多说一句。 心真的很痛,萍水聚散,很快,这个贾帆的身份将不复存在,而与他共处的这段日子也将一去不返。 这,不过是各自生命轨迹的偶然相交,然后,天高水长,各有归宿。 山水,或可相逢,而贾帆与阿成,却永不相见! 午后,炙热的太阳熏烤着大地,蝉鸣之声,此起彼伏。 顾少白喝了药沉沉地睡着,额头细细密密地出了一层薄汗。慕清沣也靠着床柱子在打盹。 忽然,他挺身坐起,望着门口的方向。 很快,李至善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慕清沣揉揉眼,打了个呵欠,故作轻松地笑,“什么事儿啊,老爷子,我不是给过你钱了么,您还这么急赤白火的做什么?” 李至善急道,“你们快逃吧!方才小童儿从街上回来,说看到我那个混账儿子带着一伙儿人,拿着两张画像,正挨家挨户地抓人呢,就快到这儿了!小童儿说了,那画像上画的,就是你俩!” 慕清沣立刻明白了,一定是葛春晖让凤凰寨的人画了像,认出了自己,他还不敢明目张胆拿人,只能暗中搜捕。 这是打定主意要和朝廷撕破脸了么? 他看李至善是真急,笑着问道,“老爷子,你就那么笃定我们不是坏人?这么帮我们?” 李至善叹口气,“老头子我活了六十年了,要是连好坏人都分不清,岂不是白活了么……你们,快走吧!” 顾少白睡眼惺松,被他们吵醒了,胸口憋闷得很,一时之间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慕清沣把他扶起来,给他裹了件淡青的外衣, “宝贝儿,赶紧穿鞋,准备跑路喽!” 第41章 刺杀 顾少白被这声“宝贝儿”气得直翻白眼,却还是穿好了鞋,然后,懵懵懂懂地坐着,不知道为什么要跑路? 谁要抓他们,凤凰寨的人么?不能啊,土匪敢光天化日地下山抓人,那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 还是,他们已穷到没有自己这张肉票就要卖裤子的地步了? 慕清沣奔到窗边,冲着外面打了几声响亮的呼哨,又折回身把行李简单地归置成个小包袱卷儿。 他一手夹起包袱卷一手夹着还在纠结跑路原因的顾少白,看他那糊涂样儿,真恨不得给他一棒子,想了想,还是算了,这身娇体弱的,万一脑袋也是软的呢! 李至善将他们带到院子后门,“出了巷子左转一直走,就是出镇子的路,就是怕路口也有抓你们的人。” 慕清沣停住正要跨出门的脚,暗自思忖,城门口必定有人盘查,他还好,随随便便就可杀出去,可是顾少白丁点功夫不会,还大病初愈,就算是跑,也跑不快啊! “老爷子,除了官道,还有别的路么?” 李至善道,“还有条水路也能通到镇外……” 慕清沣领着顾少白按照李至善的描述,很快就到了河边,两山夹一河,这条河河道挺宽,水流却不急。 “啧!风景真不错”,顾大少还有心情赏了赏景。 渡口的树荫里停着一艘破旧的小乌篷船,船上躺着个人,一腿翘在另一腿的膝盖上,一顶斗笠搭在脸上,嘴里哼着曲儿,脚尖还一点一点的。 慕清沣轻飘飘地落到船上,脚尖踢了踢船夫的小腿。 船夫揭开斗笠,翻身坐起,一看来了主顾,立刻眉开眼笑,“爷要摆渡么?” 慕清沣点点头,掏出一张银票轻飘飘地一扔,“麻利些,出镇!” 船夫接了银票挺高兴,俯身去拾长篙。 慕清沣则伸手把顾少白接了下来,与他一起钻进乌篷。 小船儿颤颤悠悠地原地打了半个旋儿出了连绵的树荫,延着河道速度奇快地向前驶去。 慕清沣与顾少白相对而坐。 “我说……阿成,”顾少白咽了口唾沫,觉得这个名字真是怪怪的,“你很有钱么?” “啊?”慕清沣显然没听懂。 “你的银票可真多啊!” ——栽赃我时用了那么厚一沓子银票,雇个小船也扔一张银票,那天看他付李至善药钱和房钱的时候也是用银票,王爷就是王爷,家财万贯,扔银票跟扔纸似的,想想自己,不由叹口气,还有个季翦尘虎视眈眈地等着打秋风呢! 耳边是哗哗的水声,清盈又安宁,青山白云远近错落,形成了一幅极美的图画。 慕清沣两手放在膝盖上,看上去很轻松的样子。 顾少白却看得出来,那样的轻松,是假象。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船头劈开绿水,貌似在欣赏风景的一双眼睛,微微眯着,黑直的睫毛半掩着凌厉的锋芒。 他一动不动,脊背微微弓起,十指交叉之外,指节搅得很紧,暗暗蓄了力,以致于指尖都泛着青白。 顾少白看他神色紧张如临大敌,不禁思量,他此行到底是背负着什么样任务…… 那些人,显然是冲着他来的,自己这张肉票并不那么值钱!终于,他的脑袋不糊涂了…… 忽然,慕清沣的手握住他搭在膝上的一只手,非常温柔地说道,“宝贝儿,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顾少白极其嫌恶地撇了下嘴,“你到底作了什么孽,是挖了人家祖坟还是抢了人家媳妇,逼得人家这么追你……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可得记得答应我的事儿……” 慕清沣微一错愕,“什么事儿?” 顾少白眨眨眼,“放心,我死之前一定会说……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投胎,就做孤魂野鬼,天天来找你……” 慕清沣突然觉得后脊梁骨阴风恻恻,他抖了个激灵,打断顾少白,“好好好,我一定答应,不过……” 他屁股一挪,改成与他并肩而坐,搂住他肩头,“我可不是怕你变鬼找我,我是……”他低下头来,伏在他耳边,“一会儿保护好自己……” 手心一凉,一件东西塞进他手心里,顾少白低头去看,是一柄朴实无华的连鞘匕首,他不及细看,正想出声询问。 慕清沣握着他的手却突然更用力了一些,舌尖在他耳廓飞快地扫了一下。 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眉梢轻轻一挑,不知虛情还是假意地笑了一下,“怎么办呢?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上你了!” 耳轮湿漉漉的麻痒触感让顾少白的心忽然就漏跳了一拍,随即一层好不容易织就的硬茧“咔嚓”一声,裂了缝隙,露出了鲜红蹦跳的血肉,像丢了刺儿的刺猬,惶惶然,没活路了! 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意料,这才叫人生,也才叫命运! 正当顾少白被慕清沣突如其来的半癫狂弄得头脑发昏,突然,船身开始剧烈晃动起来,像有一只大手,在拼命地要将这艘小船掀翻。 慕清沣霍地站了起来,一步跨出了乌篷,他站在船尾,脚下使了个千斤坠,勉力维持住平衡,在水面上很快地张望了一下,向顾少白伸出手去。 顾少白知道是发生了变故,毫不犹豫地去抓那只近在咫尺的手,堪堪就差一点,就听破水之声不绝于耳。 十几名黑衣人自河水之中鱼纵而出,居然都使得一身好轻功,带出的水珠四下飞溅,在阳光下闪着耀目的光斑。 只见黑衣人一人手中端着一只弓.弩,“咔咔”之声乱响,是摁动绷簧的声音,十余支驽箭带着凌厉的破风之声,转瞬已至面前。 慕清沣银索在手,轻轻地划了两下,他周身募地被一团光晕包围,那些驽箭在触到光晕时纷纷跌落,“叮叮当当”落在船板之上,漆黑的驽箭上闪着蓝莹莹的幽光,显然是淬了毒.药。 那十余黑影如离弦之箭般转眼即至,长剑寒光欺霜赛雪地逼至近前,慕清沣连眼皮都没眨一下,银索如长蛇吐信,卷上半空似晴天霹雳,电光火石地逼退了十余道白光。 黑衣人一击未得手,齐齐后退,凌波立于河水之上,成半圆形封住了慕清沣的所有退路,居然皆是一身凌波微步的好轻功。 丈余长的银索垂落身侧,慕清沣再不拖延,一把将顾少白拖出船舱。 将他搂在臂膀里,轻轻地说道,“别怕……” 话音未落,他已挟着顾少白拔地而起,矫如游龙般蹿向河岸。黑衣人紧紧跟着他身影,也追上了岸 这些黑衣人进退有度,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组织。这些都不足为惧,他惧的只是顾少白与这件事全无干系,怕他无端端地当了炮灰!放他上岸,或可有一线生机! 双脚落在岸上,慕清沣微微眯着眸子,目光里绞着肃杀之色,盯着武装到牙齿的黑衣人。 却对顾少白轻声说道,“他们人太多,我怕顾不了你,你找个机会……跑吧!” 顾少白却一点都不领情,此时的他不仅不害怕,相反还有点兴奋。 机会来了!有三种可能: 其一,如果慕清沣运气不好,死了,他即使跟着垫背也无后顾之忧了; 其二,如果他们侥幸都没死,自己也算与之患难与共,不就成了功臣了么; 其三,如果他没死,自己要死,也罢,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必会答应! 顾少白正盘算,发现慕清沣正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反常了,只能一派大义凛然地说道,“别说了,我不走,死就死,我不怕!” 慕清沣看他没本事硬充好汉的样儿,恨不得把他当球一脚踢飞,能可是这一脚,他终究没顾上踢出去。 因为,黑衣人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顾少白即便打着小算盘,也不敢上去送死。他还是非常识趣地躲在了慕清沣身后不远的地方,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匕首,比划了半天,发现那些黑衣人太厉害了,没有人可以让他扎! 这时,那个船老板也水淋淋地爬上了河岸,大概是方才被黑衣人吓得跌进河里去了,这时候才游了上来。 他手脚缩成一团,不停地哆嗦着,像吓傻了一般,一动也动不了。 顾少白只瞟了他一眼,就又目不转睛地盯住了战场。 连他都发现了,黑衣人为首的一个,身材纤细,个头不高,像是个女子,一应进攻皆是由她发号施令。 哇噻,顾少白可算是开了眼了,原来,慕清沣的武功真的是非常高啊! 以一当十,游刃有余。 漫天银光飞舞,如长虹贯日,似碧落九天,让他想起了月满霜河那遍地银尘,将那些黑衣人凌厉的剑芒牢牢得压制着,顺便还能扫落偶尔偷袭来的箭矢。 同时,心里也有些失望,自己这样观战,可以,算是患难与共么? 一盏茶功夫,地上已躺了四具黑衣人的尸体,而慕清沣的身上也或多或少地溅了些刺客的血。 此刻,慕清沣与黑衣人的缠斗的身形看似轻盈,实则,他自己知道,这样战斗力支撑不了多久了。羽十三还没带人赶来,必是也遇到了堵截。 正在暗自焦急之时,就听衣袂翻飞之声,七八个同样是黑衣装束的人影快如闪电,如天外飞鸿,很快就掠至近前,然后一言不发就加入了战团。 为首那个娇小人影,看慕清沣后援已到,知道大势已去,不能恋战。她轻叱一声,带着剩下的黑衣人齐齐倒飞着扎进河水之中,落水之后,连个水泡都没起,就再无人影。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欢迎跳跃留言! 第42章 中毒 “穷寇莫追”,慕清沣高声喝住了正要跳河的几名黑衣人。 就这么走了?顾少白有些失望,他还没有发挥余热! 走了一群武装到牙齿的黑衣人,还留下一群武装到牙齿的黑衣人,显然这群是慕清沣的部下,太没有创意了,为什么都喜欢穿黑呢! 脑袋里转着圈的想了一下,白衣,不行,像给慕清沣戴孝,不吉利;红衣,不行,像一群新嫁娘;青衣,不行,貌似“雅琉轩”的小倌都爱穿青衣,堂堂沂亲王身后跟着一群小倌,呵呵呵…… 他正天马行空地想,就见慕清沣跟其中一个黑衣人不知说了些什么,转身便朝着他走子过来。 顾少白也朝他走过去,他尽量不去看那些死状狰狞的尸体,可是令人作呕血腥味还是丝丝缕缕地往鼻孔里钻,不由得侧头用衣袖掩住了鼻子。 就这么一侧头的功夫,他就看见一直躺在地上的船老板动了,而且,一动起来,速度变得非常快,像一具尸体突然诈尸了一样,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手腕一抬…… 顾少白什么都未来得及想,就扑了过去,他只是凭直觉、凭感觉——这个人,要对慕清沣不利,他甚至忘记了,慕清沣的武功很高的! 船老板就在他身边,以至于一步就迈到了他的面前。 方才,船老板在装蒜期间,一直微张着眼缝,他压根没想到刚才与他一样,一直哆哆嗦嗦躲在一棵树后的顾少白忽然就挡在了他面前。 而藏在袖中的那一只袖箭,几乎是从发射筒里直接钻进了顾少白的小腹中,连过程都省略了。 几步之外,慕清沣在这一霎那,顿时眼前一黑,肝胆都裂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顾少白身形一顿,甚至还侧过头来看着他笑了一笑,软软得向地上倒去。 船老板略一怔忡,还未及懊恼或愤怒,一柄自羽十三手中飞来的长剑在半空里划了道雪亮的光,胸口一痛,长剑透体而过,视网膜上最后的影像是自己胸口飙出的鲜血。 慕清沣将顾少白扶坐着靠在他怀里,战战兢兢地去看他小腹上直没至羽的那个东西。 一团艳丽的红,正慢慢地越渗越大。 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惊,哪怕数年前在战场厮杀,看到血河飘橹,尸横遍野;哪怕前线忽闻噩耗,三日三夜打马而回看到的只是父亲的尸体......他都没有过一分一毫地害怕。 或者,他天生就是杀神,血腥与杀伐本就是他的装点,而世间的生离死别对他而言如同雪落湖波,连声息都不会有! 可是,现在,他害怕了,害怕这个人会渐渐冰冷,害怕以后都再看不到他…… 他伸手,颤颤微微地想拔箭,却又不敢,指尖努力了许久,终是停在半空,又垂了下来。 “我……现在……可以,说了么……”箭上淬了毒,顾少白起初觉得小腹很疼,但很快就没有了感觉,只是觉得有些冷,很难过,他想自己应该是快死了,他庆幸还可以清醒着说出临终遗言,“我求……你一件事……” 他缓了口气,正想说出来,下一息,却被慕清沣把嘴堵住了,那个杀千刀的用嘴把他的嘴堵住了。 但也只是轻柔地厮磨了两下,很快就放开了,却斩钉截铁地说道,“别求我,求了也没用,我从不答应将死之人的要求,你如果求,就等好了再说。” 说罢,他再不看顾少白,只是喊了羽十三过来,要他去把李至善带来。 顾少白心急如焚,觉得从肚腑之处一寸一寸地开始发麻,他感觉不到疼痛,却也知道这样反而更不好了。 他牢牢抓住慕清沣的手碗,指尖陷进肌肤掐得他皮破血流,眼眸之中不可控地流下泪来,“听我……说,求你……” 慕清沣低下头来俯望着他,目光像万里冰封的雪原,顾少白短暂地怔了一怔,这样的眼神多像那一世望着被绳索捆着扔在地上的自己,无情、冷酷、睥睨着渺小而苟延残喘的他! 如今,仍是这样,自己用去一条命仍是可怜巴巴地想换他一点同情、一句承诺,可是,这样也不行么? 顾少白明白时间所剩无几,他不允许自己沉沦在上一世慕清沣给他留下的梦魇之中,他执着而坚定地与慕清沣对视,目光逐渐涣散,却清清楚楚地写满了恳求,稠密的睫毛被大量的泪水沾湿,唇色与脸色一样苍白透明,“我知道……你功夫高……我……替你,挡箭……多余了……” 慕清沣的脸渐渐有些模糊,好想睡觉,顾少白闭了下眼,很快又睁开,瞳孔的光却黯淡下去,“可是……看在我也算……尽了力的,咳咳……份上,求你……”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慕清沣正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浑身的力气已被抽得干干净净,他已无力去握住什么东西,眼前的光一点一点的消失了,再不看见那人的脸,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顾少白感觉被喂进了一粒药丸,坠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的念头是想把脸上的面具扯掉,至少,让他看到顾少白的脸! 让他知道,伴他多日的人是谁! 这个微末的念头,只换来食指指尖最后的颤动,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耳畔,最后一抹声音飘过,“如果,你挺不过来,那么你所想救的人,想求的事儿,将永远无人知晓……” 慕清沣接过暗卫的“大还丹”塞进顾少白口中,看他下意识地吞了下去,便再无动静。 他使劲地搂紧了他,嘴唇贴上他温凉的耳垂,轻柔地说了一句什么。这具身体很软也很凉,很想永远这样不撒手。 黑衣人警戒着围在他四周,他不开腔,无人敢出声。 太阳毒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慕清沣却如坠冰窖,手足僵硬,连指尖都是冷的。 怀里的人微弱地呼吸着,几乎感受不到他胸膛的起伏,苍白的脸上笼着一层将死的黑气,唇色由青白渐渐变为淡紫,这是毒.药扩散的症状。 李至善是脚不沾地被两个暗卫架过来的,他第一次体会了一把飞的感觉,胡子眉毛凌乱地粘在汗湿的脸上,极其好笑、狼狈。 双脚落地的瞬间,他老而不昏的眼睛立刻看到了跪坐在地上的慕清沣,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是熟人,一颗提在嗓子眼儿,还以为老命不保的心,这才放下来! 慕清沣抬起头来,淡淡地说道,“李大夫,他中毒了。” 李至善手指搭在顾少白腕脉上,不一会儿,他就收了手,不说病情,却望着慕清沣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慕清沣无心再隐瞒,“本王,当朝沂亲王,慕清沣。” 李至善听了,并没有惊慌之色,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我说呢,这毒霸道得很,你必是给他服了什么灵药,否则,小老儿来了,应该看到的是一具尸体。” “不过,你给他服的药虽千金难得,却也只是延缓毒发而已,这毒棘手得很,我只能尽力而为……” 慕清沣忽然打断他,“尽力就好……” 他一招手,羽十三立刻走至近前,单膝跪下。 慕清沣道,“除了你,其余人都留下,送李大夫与他回医馆,护他二人周全。” 一名黑衣人背起顾少白,李至善也随着正要离去。 “李大夫”,慕清沣忽然又唤住他。 李至善回过头来,“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慕清沣顿了顿, “请您一定要救活他,如果他能活下来,本王一定重谢!” 李至善望着他,这个人,与前两日那个阿成,就像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此时的他,周身散发着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如同雄踞于山崖上的鹰,眼锋锐利、冷僻孤傲。 目光里却透着难以掩盖的不舍与恳切! 李至善点点头,又被两个黑衣人托着飞走了。 风声掠过耳际,他想,这副老骨头很快便会散架了。 羽十三牵过两匹马,慕清沣与他一起翻身上马,飞奔的马蹄踏起一溜烟尘,直奔荆阳县而去。 一路走,一路听羽十三汇报。 果然,羽十三带着暗卫刚出镇口便遇到劫杀,来人虽也出手不俗,却还不及拦截慕清沣这行人,目的显然只是拖延时间。 只是,他们始料未及的是,慕清沣的武功已臻化境,车轮战术居然未能奏效。 慕清沣暗暗心惊,李至善的儿子在街头大肆搜查,只是要逼出他而已,而谋杀早已张网以待,甚至,料定了他为了顾少白会舍掉大路,改走水路。 他冷笑一声,好,葛春晖,好计策,只是不知道,本王撒的这张网,你能否逃得掉! 慕清沣这张渔网的关键人物“鄱阳王”萧朝训带着一万人马,如约隐藏在荆阳县郊的一处小树林内。 萧家祖上,以开国之士封异姓王。萧朝训年近五十,助先帝平叛东线小国之时,其独子阵亡。之后,东境战事了却,萧朝训哀伤难抑,自请归乡,先帝便赐其封地“鄱阳”,并许其一万私兵。 他也是本朝唯一一位降旨许其在封地豢养私兵的臣子。 此时,他正坐在大石上,思索着前日沂亲王黑衣暗卫带来的手书。 手书上盖有沂亲王的印章,聊聊几句,并不详尽,只是要他带兵在此等候。 于是,他就来了。冒着未经圣旨私离封地的大罪,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个人是沂亲王。 战场上救过他的沂亲王。 当年东境一役,萧朝训因独子阵亡,怀必死之心与敌军绝战于索陵溪。 那一役,血流成河,双方都死伤惨重,而他硬是拼着两败俱伤,也要斩敌首于马下。 正当他一刀捅进敌首的胸口之时,敌首的剑也堪堪到了脖颈,避无可避之时,一人从天而降,格开了那把差点送他进鬼门关的剑。 来人,正是十七岁,还略显青涩的慕清沣。 那是他第一次主动请缨上战场,敌将授首,他们赢得了关键性的一役,从此势如破竹,叛国臣服。 慕清沣临走,只留下一句话,“萧小将军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是战将应有的殊荣,您若是一意求死,岂非寒了他九泉之下一颗欣慰满足的心?” 一条命、一句话,一生知己! 作者有话要说: 多多留言啊!亲们! 第43章 阴谋破 “萧侯爷这十年如一日的爱好,还真是令本王佩服得很呢!” 萧朝训抻着脖子将嘴里嚼得半硬不软的牛肉干使劲吞下喉咙,哈哈笑道,“我这不是闲得发慌么!” 大概是因为嚼了半辈子牛肉干,萧朝训一点儿都不像五十多岁的样子,脸皮还很紧致,看上去给人的感觉也就四十五六,只是眼角额头的一些皱纹不经意间刻下了岁月的印痕。 慕清沣言简意赅,将他的怀疑与萧朝训述说一遍。 萧朝训听后不禁大吃一惊,这葛春晖和孙斌子胆儿也太大了吧,堂堂四品府台和太守,居然敢勾结土匪劫夺军粮军备和赈灾银两,事发后,竟然还敢暗杀当朝亲王,所谓“胆大包天”一词,就是给他们设的吧! 萧朝训咂咂嘴,把牙缝里的牛肉丝嘬了嘬,“王爷,这二人做下这等杀人越货的勾当是图什么呢,他们不怕满门抄斩么,难道金银比自家老小的性命还重要!” 慕清沣挥挥手,紧皱着眉头,“本王怀疑他这么做还有其他目的,或者,背后还有更大的主子,不过现在暂且顾不上多做猜测,刺杀失败,他们定会狗急跳墙……”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树林深处,阳光透过茂密的林叶洒下点点耀眼的光斑,沉沉的湿气蒸腾起来,呼吸之间有种令人难言的压抑与窒息,他想到那个生死未卜的人,一刻钟都不想多等下去。 “不必等天黑了”,慕清沣微仰着头,本就线条凌厉的侧颜,在乌蒙蒙的光晕中,似乎更加锋利,像一柄已经半出鞘的剑,轻易便可见其湛蓝的薄刃,“立刻出发。” 萧朝训再不多言,立刻遵照慕清沣的命令,将一万人一分为二,副将尹信诚带领五千人赶赴凤凰寨,先由羽十三带领的暗卫从凤凰寨后山山崖突袭,消化掉寨门守卫后,再由尹信诚带兵从前门攻入。 而慕清沣则和萧朝训带着其余五千人一起奔赴安阳府台衙门。 进得城门,他们立刻将太守府团团包围,一直监视着太守府的羽九和羽十汇报,葛春晖晌午进了太守府,不久,孙斌子就召集了手下将领,此时还在府中秘议。 这时,太守府的大门“吱呀呀”地开了,一队几十人的亲兵冲了出来,前后两排地护卫在府门前。 为首一人本是气势汹汹,可是一看这阵势,立刻矮了一大截,强撑着的打颤的腿,吼道,“尔等何人,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萧朝训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沂亲王在此,立刻打开府门。” 那人一看,立刻不敢再吱一声儿,撒丫子跑进了府里。 太守府议事厅,此刻,鸦雀无声! 葛春晖和孙斌子并排坐在上首,左右手坐着七八名副将、参军,皆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晌午一过,他们就被急召进了太守府,听说是跑脱了一名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府台大人延请太守出兵,全府搜查,要在各个路口设立官卡,并挨家挨户进行搜查,可疑人等立刻扣押。 众参军副将一边等画师画像,一边交头接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江洋大盗居然要出动官兵全城搜拿。 晌午时分,葛春晖一踏进太守府,孙斌子就知道大事不妙了,显然观心失手了。 二人密谋了许久,一致认为,为今之计,绝不能让沂亲王活着走出安阳府,既然不能悄无声息地暗杀,那就明杀,事后如何掩盖再说吧,至少,天塌了,有那个人顶着呢! 可是,千算万算,愣没算到慕清沣居然逆流而上,还带着萧朝训的兵马。 听到侍卫回报,葛春晖脸上的肉霎那间变得比石头还僵硬,半晌,转头看孙斌子,后者的脸比他的还难看。 “怎么办?”二人异口同声地问对方。 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一仗,败得彻彻底底,败得毫无转寰! 半个时辰后,慕清沣冷冷地注视着地上跪着的人,手边是一盏热气腾腾的茶。 直到热汽冒完,变成凉茶,他都没喝一口,也未开口说话。 直到去葛府搜查的羽九回来,递上一本帐簿,和一沓信件,他随手翻了翻,放在桌上,这才缓缓地开了口。 “我只问一个问题,你背后的人,是谁?”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却像一柄森森寒意的匕首,一下就切中了要害,剜出了真相的血肉。 葛春晖的身体一颤,抬起头来,仰起强装无辜的脸。 “王爷在说什么,下官听不懂”,葛春晖道。 慕清沣冷冷地瞅着这只就剩下嘴硬的鸭子,“葛春晖,尔等身为朝廷命官,不仅私吞税银,还勾结山匪劫夺军备军晌,究竟意欲何为呢!” 葛春晖强梗着脖子,可能知道生机渺茫,所以异常平静,“王爷,下官食君之禄,也知为君分忧,虽不是颇有建树,也实在担不起王爷口中的私吞税银官匪勾结……” 话音未落,一本非常普通的蓝皮帐册突然扔在他面前。 葛春晖单手撑地,另一只手去翻帐册,只翻了两下,就像被抽了脊梁一般跌坐在地上,再抬起头来,强撑的最后一丝平静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他藏在密室里的,记载着数年来私设商税名目所征税款以及私自截留的户税丁税,笔笔详尽,无一遗漏。 “葛大人,这就是你为君分忧之法么?” 葛春晖汗如泥浆,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嗫嚅了许久,方才说道,“罪臣鬼迷心窍,犯了贪墨重罪,一力承担即可,但是,王爷口中的勾结土匪劫夺粮饷,事关葛家满门,罪臣却是抵死不敢认的。” 慕清沣唇角含笑,目光却冰冷刺骨,“如果,本王说那日夜探凤凰寨,在屋顶上看到了你的脸,不知道……”他微微俯下身,如耳语般轻诉,“本王,算不算个人证呢……” 葛春晖肥胖的身躯微不可察地抖动着,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呵”,慕清沣抚掌笑道,“好,那就等凤凰寨的山贼尽数落网之后,看你还能不能说得出这句话了!” 葛春晖被羽九押着往后堂走,只盼望着观心速度够快,灭口够及时,到时只要抵死不认,单凭贪赃之罪,或可保住一命! 孙斌子从被押进大堂,行过礼后,就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擎等着慕清沣发问。 他年方三十五,正值壮年,长得文质彬彬,乍一看,不像武将,倒似文臣。 单论样貌,这孙斌子倒不似阴险腹黑之人。慕清沣心想,人们都说,观其形、知其心,看来也有特例。 “孙太守,不知你与葛大人关系如何?” 孙斌子不知他此话何意,略作斟酌道,“都是保一方治安,关系尚可。” “哦”,慕清沣点点头,“那不知葛大人贪赃枉法劫压粮饷,孙太守是否知情?” 孙斌子立刻摇头,“下官只是带兵武将,葛大人的事,微臣的确不知。” 慕清沣好整以暇地一手支着下颌,静静地看羽十点起数枝火烛,又拿纱罩子罩了。 羽十现下是一张二十多岁小厮的脸,是那种扔人堆里立刻会湮没的再普通不过的面容。 慕清沣像是忘了面前还跪着个人,怔忡了许久,忽然问道,“羽十, ‘无花镇’有信儿么?” 羽十正给慕清沣换茶的手顿了顿,他就像那天羽十三募地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唤出来时的反应一样:王爷居然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慕清沣天生对人的眼睛异常敏感,只要他见过的人,即便你化作千般模样,他仍可以一眼就分辨出来。 “人没醒”,他简单回道。 羽十把凉茶倒掉,重沏了热茶,垂首退了下去。 慕清沣喝了口茶,望着几只在纱灯边盘旋的飞蛾,淡淡说道,“幸亏有这纱罩,否则这些小飞蛾岂不是都得被烧成灰烬。” 孙斌子不知他何故发此感叹,只得随声附和道,“王爷说得是……” 话音未落,慕清沣猛然回头,剑眉一挑,方才还轻缓的目光突然落了一层寒霜, “你不仅知道,还和葛春晖狼狈为奸,甚至那些劫案都是你亲历亲为,亲自指挥!” 孙斌子闻言如遇雷击,他跪得很直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但很快便稳住了身形,略作思考之后,不卑不亢地说道,“末将好好地在议事,不知所犯何事,王爷突然就带兵包围了太守府。您虽贵为亲王,却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给一员四品武将罗织罪名吧?堂堂□□,法度何在!” 慕清沣突然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极为可笑的笑话,许久,他止了笑,将茶水一口喝完。 紧接着,他拿起桌案上的几封信猛地摔在孙斌子的脸上,“这些信函上将粮饷押运线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别告诉本王,与你书信往来之人,只是闲来无事随便写着玩儿的。” 孙斌子一望封皮便大吃一惊,这些信函,他昨夜就烧了呀,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处? 慕清沣冷笑道,“昨夜你从暗格中取出这些书信本想一烧了之,却突然听到门外有响动,于是你出门查看,正是在此时,本王派去监视你的暗卫,随便从你桌案上取了几封公函将这些密信替换,而你心慌意乱无心细看之下付之一炬,方才留下这些罪证。” “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孙斌子脸色苍白地盯着地上书信,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王爷,我认罪”。 慕清沣道,“与你书信往来的,是什么人?你受何人指使?” 孙斌子垂着头,脸色灰败,“我不能说,杀了我,也不能说”,除此之外,再未发一言。 慕清沣宁可在杀场上千回百转,也不愿卷入这肮脏的蛇蝎阴谋,一番问话,已耗尽他最后一点儿耐性。 他起身将灯罩取下,丢在地上,转身便走了出去。 一直盘旋在光亮处的飞蛾陡见亮光,顿时纷纷振翅飞扑而去,瞬间,化作一团团小小的光焰落在桌上,化为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亲们跪请留言。 顾少白:慕清沣,你他妈的够狠够绝,小爷我万一有遗产留给你呢,你也不听一耳朵? 慕清沣:拉倒吧,你后面还跟着个高利贷季翦尘呢,还遗产,遗恨,还差不多! 第44章 解药 孙斌子瞳膜上映着这场“飞蛾扑火”,模模糊糊地好像看到年少的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跪在高台上,被一刀砍下头颅,鲜血飞溅三尺之高,回到家中,等待着他的是房梁上一具东摇西摆的尸首。 再然后,官府抄家,他流落街头,顶着“贪官之子”的头衔人人喊打,就在他奄奄一息之时,一个人出现了,救了他,为他改名换姓,并再造了他。 那个人为他改名换姓,并请人教他习文练武,成就了今天的孙斌子。 他缓缓地闭上眼,所以,他不能,宁死也不能出卖他——王似道! 子夜时分。 一棵白丁香树开得正好,馥郁的浓香飘得满院都是。远处偶有蛙声起伏,伴随着近处小虫呢喃。月华如练,淡淡清辉铺在青石地板,像覆了一层银霜白雪。 慕清沣静静地负手而立,羽九羽十换了夜行衣,站在树影之中,像即将溶化在黑暗中的两团黑雾,伸手便可搅散。 “ ‘无花镇’有信儿么?”慕清沣轻轻问道。 二人齐齐心想,这句话今夜已经第五次听到了,除了“人还没醒”之后,再无信儿传来,肯定是因为没有进展,所以,再无信传来。 “十三羽杀卫”跟随慕清沣日久,与他年龄相仿,是老王爷送给他十六岁的生日礼物。 从那之后,便生死追随着慕清沣,如今已有八年了。 他们跟随着慕清沣战场厮杀,跟随着他为现在的皇帝扫除异己,也跟随着他在边关风沙磨砺,他们眼中的沂亲王,无所不能、所向披靡、冷静端持,可是,今天的他,像换了一个人。 羽九用他慕清沣堪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没有,王爷。”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内,却还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慕清沣生平第一次,心中有了牵挂,这一牵,便牵得异常沉痛、这一挂,便挂得似火如荼! 子时将过,羽十三回来了,并带回了凤凰寨一役的消息。 与慕清沣预想的一样,他们去了正赶上一场屠杀。 仍是那伙以一名女子为首的蒙面刺客,只不过,这次的对象是凤凰寨的所有人,这是一场以灭口为目的的杀戮。 他们去的时候,宋氏兄弟首当其冲早已身首异处,大小头目喽罗死的死亡的亡。而那伙黑衣人仿佛不畏死般,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屠尽凤凰寨的所有人,直到实在敌众我寡继续下去除了送死再无意义,这才在黑衣女子的带领下,从后崖逃了。 羽十三道,“按照王爷吩咐,仔细搜山后,在一处地窖内发现银库,尹副将正派人清点,属下先行回来向王爷禀报。” 慕清沣让羽十三和羽九、羽十下去休息,便去后院找到了萧朝训。 萧朝训刚刚带人把府台衙门和太守府又翻了一遍,找到了些许不知道称不称得上证据的东西,正看着手下一样样的归类整理。 前院人喊马嘶地挤满了被穿成串儿的的下人,正挨个登记问话,七嘴八舌沸反盈天地好不热闹。 萧朝训双手按压着太阳穴,一看见慕清沣进来,立刻喊冤抱屈道,“王爷,小老儿可做不了这些个精细活儿,这一晚上吵得我头都快炸了,还不如让我去凤凰寨打一架来得痛快!” 慕清沣把凤凰寨的战果详尽与他叙述一遍,“萧侯爷,不瞒您说,本王此次暗查实是奉了皇上的口谕,您这也是大功一件,本王已修书一封,快马送回皇宫,讲明了事情原委,并为你请赏。本王接下来还得赶赴漠北,代帝巡边,为漠北王贺寿,押解葛、孙二人和赃银的担子还得落您身上……” “还有,本王来前儿可听说了,侯爷您去年续弦的夫人刚刚给您诞下麟儿……这么多年,您可算想通了,只是娶个新夫人为什么藏着掖着呢,也不说予本王知道,孩子的满月酒本王是喝不到了,到时候一定送上大礼……” 萧朝训无奈地眨巴着眼,听着慕清沣张口功臣闭口麟儿的,被他说成了双喜临门,倒也有些飘飘然了。 直到慕清沣甩甩袖子抽身而去,他这才意犹未尽地明白过来,是被忽悠着扛了个硕大的包袱。而这个包袱里,鸡零狗碎的一大堆,每样都至关紧要的丢不得! 等诸事安排妥当,天际已泛出了鱼肚白。 三名羽杀卫也不知睡没睡,反正早就备好了马,知道这位王爷是再也等不得了,恨不能脚一抬就踏进“无花镇”。 安阳府鸡飞狗跳了一晚,“无花镇”这边也是不得安生。 顾少白气若游丝,全凭那颗灵丹妙药吊着一口气。 李至善一晚上从六十直接跨到七十,生生老了十岁。 慕清沣进门的时候,李老头儿正抱着本药经打盹。旁边床榻上的顾少白,脸色没比他离开时好了多少,嘴唇仍然泛紫,脸色青白透明,脆弱得像轻轻一碰就要碎掉的骨瓷娃娃。 暗卫羽五在床前守着,双手递上一个小瓷瓶,轻声说道,“王爷,这是给公子换衣时从他身上掉下的。” 慕清沣扫了一眼,“是什么?” 这个瓷瓶里的药水,“羽杀十三卫”最为熟悉。 羽五道,“是用来卸下面具的药水。” 慕清沣“嗯”了一声,接过来,“去,这里不用伺候,都休息去吧!” 卧房里很快安静下来,案上趴着个萎靡不振的老头儿,床上躺着个半死不活的病人,哪一个,都让慕清沣难受。 想唤顾少白,却显然唤不醒,想喊李至善,看他疲惫的样儿,也不忍心。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李至善终于稀里糊涂地醒了过来,他刚看到慕清沣时,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正要翻书。 突然就反应过来,愣了半晌,才想起这位是个大人物,于是颤颤微微地就要往起站。 慕清沣摆了摆手,“李先生莫要多礼,你只管做自己的事吧!” 李至善正准备行礼的屁股立刻落回了原位,继续翻他的医书,过了一会儿,一拍脑袋,然后,抱着医书晃晃悠悠地出了门,像是想到了什么法子。 窗外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白棉窗纸照进屋子,落在顾少白身上,给他周身缀了一层光晕,极致秀美的轮廓被阳光勾勒成一幅精致的工笔画。 他攥紧了掌心里的小瓶子,特别想用这药水把他的伪装撕开,再将他摁在床上,好好审审清楚! 慕清沣望着面前安安静静像睡着了一般的人,胸中千头万绪,五味杂陈,每一丝爱每一缕痛都像用刀刻在骨头上,深切深刻。 他握住顾少白放在被衾外的一只手,像握住了一块冰,焐了许久,都没有要融化的迹象。 他只好用脸颊贴住他冰凉的掌心,轻轻磋磨,给他也是给自己寻求一点温度,“我知道你是谁,却不知道你所求,少白,你若醒来,我必应你所求,你若醒不来,我必善待顾家,这样……行么?” 良久,那人没有作答,他叹口气,“我说我喜欢你了,那是真的,也不知你是怎样想的……你可不可以,亲口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哪怕不喜欢,也要醒过来,告诉我……” “嗳,我就知道,你不愿多理我,我扮作周沣,你讨厌,我扮作阿成,你还讨厌,那么,我是慕清沣呢,你还会讨厌么?” 耳边有人絮絮叨叨地一直在讲话,顾少白听不清,那声音如远在天际,引领着他跨进尘封心底的梦魇。 他跪坐在地上,觉得身体无一处不疼,疼得撕心裂肺,却像溺水之人一般,喊不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举起了鞭子,他畏缩着向后躲,却怎么也躲不过去……他声泪涕下地哀求,四周都是麻木不仁的、一样的脸,鞭子如影随形地追逐着他,带着暗哑的风声,在他身上烙下血色红痕。 忽然,光景西驰,疼痛、恐惧须臾间离他而去。 春光明媚,他穿着一件白衣,正坐在梨树下。膝上一张七弦琴,梨花瓣似雪一样飘飘洒洒,一个人俯下身来,轻轻拂落他肩头花瓣,笑意宴宴的像一段梨香。那人遮住他的眼睛,唇瓣一热,甘之如饴…… 这样,也好,顾少白欣喜地想,就这样吧,停下来,掐头去尾,留在没有伤害、留在只识得周沣的最幸福的时刻…… 李至善端着药碗走了进来,递在慕清沣手里。 顾少白吞咽地很慢,一匙进去,有多半都会顺着嘴角流出来。 慕清沣给他揩了揩唇角,放下碗,一碗药有多半都喂了手中巾帕,他丢下手中湿漉漉的布巾,站起身来。 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沉声问道,“李先生,你确定……这毒你能解?” 李至善略作斟酌,“能解十之八九……” 他小心地看着慕清沣的脸色, “这毒是由七种毒草炼制而成,其中有一种毒草名叫‘穿心穹’,此毒草也无他用,只是为了加强整体毒性,解去其余六种,只剩这‘穿心穹’便不足为惧,只是……这种毒草没有解药,因为一百天之后,其毒自解。” “那么,一百天内呢?”慕清沣问。 李至善措了半天词,终于说到了关键地方,“百天之内,子时心如刀绞……咳咳……故名‘穿心穹’……不过,时间不会很长,也就……半个时辰……或者,更短……” 这已经是最委婉的说法了,李至善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慕清沣,听说这些个皇亲国戚都有一不高兴就弄死人的毛病!不知道,这位有没有,这样的嗜好! 慕清沣听了不置可否,脸色如常,“哦……他方才喝了不多,你再去熬药吧……” 第45章 何为戏谑 “可有缓解之法” 李至善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慕清沣的背影,“子时前施针可减缓痛楚。” “嗯”,他轻哼一声,重新坐了下来,便再无声息。 李至善默然退了出来,去厨房叮嘱了童儿看着药炉莫要打盹,然后,便心事重重地回了卧房。 卧房的窗下摆着一张条案,他径直走了过去,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檀香木的小盒子。 揭开盒盖,里面只放了两封书信,还有一个掌心大小的布袋子。 指腹无意识地与粗糙的布面磨擦着,李至善有霎那间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前年春天,那个阴雨绵绵的日子。 那时的他已经整整两年没再收到徒弟方孝安的书信了,冬日天寒路滑,以他的年龄实在出不了门,只好捱到冰消雪融,等不及春暖花开,就上了路。 方孝安最后一封来信说他已被罢官,正准备归乡,这之后两年,却再无一丝半点音讯传来。 方孝安的家乡距此两百多里,无花镇又偏安一隅,往来客商凤毛麟角,就是想找个人打听,都不可能。 足足颠簸半个多月,那是一个雨夹雪的阴暗春日,李至善一脚踏进滁州府,就如同迈进了鬼门关。 迎面而来的噩耗将他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三年前的一日夜,方府被一伙来历不明的盗贼屠尽满门,金银细软尽数不见,而元凶至今逍遥法外不知为谁! 他急怒攻心,在滁州一病不起,在一间客栈将养了月余,方才拖着病弱残躯回了无花镇。 方孝安是他这辈子最亲的人,比亲儿子还亲。 李至善的父亲是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鬼医”,性格恶劣变态,医术高明,却最喜拿活人试药,一生害人无数,偏偏生了个心地善良的儿子。 李至善聪明灵慧,医术有成,却根骨欠佳、无法习武,终于,“鬼医”不得好死也就罢了,连累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儿子如丧家犬般东躲西藏无处容身。 直到他遇上方家施粥,方孝安的父亲看他被一群人推来搡去,可怜巴巴地连个小孩子也争不过,就寻思着这个人怪可怜的,怕他把自己给饿死,就把他这大龄乞丐从乞丐堆里扒拉出来,带回了方家。 后来,方老爷子发现,他这哪里是捡了个乞丐,分明是捡了个宝啊!不仅人品好,医术还顶呱呱的,正好独子方孝安不喜读书,索性随着李至善学医算了。 李至善这一住,就是十几年,他与方孝安名为师徒,实则比父子还亲。直到方孝安考入了太医院,方老太爷觉得好歹也算光耀门楣了,于是高兴地撒手人寰了。 方孝安举家搬到京城,李至善便躲到了这“无花镇”,开了间医馆。 他妻子早亡,只留下一子,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没长对,长成一个祸害。 方孝安每月一封信,定时定点,他也知道李大虎的品性,不孝不义,于是早就有了要把李至善接到身边奉养的打算。 人死灯灭,方家灭门。 都说人间至痛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他呢,连方孝安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这痛岂非比死别更令人难以接受! 他就弄不明白了,怎么这人说没就没了呢?什么样的盗贼狂妄如斯,那可是滁州府,不是寻常山里乡村! 他唯一能联想到的就是方孝安最后的两封信。 一封信是方孝安的长子亲自送来,并取走了信中所提的一味药材“乌头草”;另一封,则是提及他因贵妃之死被免官,信上隐讳提到,因被权势所逼,枉害了一条人命,还连累了不相干的人,背离了医者“悬壶济世”的初衷。 最重要的,是信上最后的一句话,“师傅,如果王似道放过了徒儿,待尘埃落定,定奉养您天年!” 算算方府灭门之日,正是他归乡第二日! 本以为,这件事情会烂在心里,然后随同他一起埋进棺材,再无人知晓!他区区一介布衣,永远没有机会将它晾在人前,更没有能力去追索真相。 可是,如今机缘巧合,将沂亲王送到了“无花镇”,难道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 李至善颤微微地抬起有些混浊的泪眼,望向窗外的远山白云,喃喃低语道,“孝安,孝安……” 不知不觉,日暮西沉,最后一片桔红色亮光也被黑暗吞噬。 直到小童儿喊他开饭了,李至善方才活动了一下坐麻了的腿脚,在黑暗中站起身来。 慕清沣其人,他早有耳闻,听说,他处事严明公正,却也最是冷血无情,这从昨日河岸边的那场厮杀便可窥豹一般。 据他观察,慕清沣的确杀伐决断心思缜密,但也并非无情无义之人。 可是,纵有情义又如何,他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人物去得罪朝廷一品大员么,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太后的亲哥哥,皇帝的亲舅舅。李至善根本不敢保证! 他叹了口气,决定不能冒险,还是等等再说,摸着黑,将檀木盒子重新放回抽屉里。 戌时刚到,顾少白醒了过来,好一会儿,他散乱的焦距才聚拢到眼前笑盈盈的一张脸上。 脑袋里像长了堆乱草,梳理了许久,总算是明白过来,有人把一脚迈进阎王殿的他给拉了回来。 慕清沣手指刮了刮鼻尖,笑道,“你要是再不醒,我就要哭了。” 顾少白看了看他,猛地想起他都快死了,哭着喊着,这个人都不听他的遗言,真是冷血无情、不是人! 幸亏活过来了,要不然不是白死了么! 一半是疲惫,一半是生气,顾少白重又阖住眼睛,不想和他说话。 慕清沣早就洞悉了他的想法,无赖地用拇指和食指去撑他的眼皮,“还生气呢?我给你赔不是,行么……嗳,你别瞪我……那时候,我要是答应了,你心里没个牵没个挂的,放放心心地一睡不醒,我,我……我可不得心疼死么!” 顾少白无奈地收回刀片一样的目光,看他一会儿嬉皮笑脸,一会儿严肃认真,也懒得分辨真假。 “感觉怎样了,好些了么?”慕清沣握住他一只手,嘴唇凑上去轻轻地啃他的指节。 顾少白被他啃得像落了一身鸡毛,手指都快抽筋了,苦于没有力道抽他,有气无力地回应,“嗯……肚子疼……身上没力气。” 慕清沣像只不要脸的猫,啃完了还要舔,“那枝袖箭不长,也没把肚子扎透,疼是肯定疼的,就是箭上喂了毒……你还别说,李老头的本事还怪大的呢,没有他啊,可就麻烦了……你饿不饿啊,我让人熬了粥,就等你醒了吃呢……” 顾少白盯着自己湿淋淋的手,叹道,“唉……你觉得,我还能有胃口么?” 慕清沣浑不在意地拿袖子抹了抹他手上的水渍,掀帘子对门口的人吩咐了一声,又坐了回来,和他那只手较上了劲,不过这回倒只是贴放在脸颊上,轻轻地蹭来蹭去。 顾少白无助地想,他昏迷这两日一夜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觉得慕清沣像变了个人一样。原来一点小无赖的幼苗忽然就变成了参天大树。 “现在,你可以说了”,慕清沣的目光异常温柔,棱角分明的薄唇勾起完美的弧度,把他面容中的冷薄中和地一点儿也不剩,“只要我能做到,莫敢不从!” 顾少白撇撇嘴,冷笑道,“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即便得了承诺,怕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他知道自己的话带着逼迫得意味,也猜到他八成不会轻易吐露身份,可是,他还是想赌一赌! 没料到,慕清沣连眼珠都不转一下,立刻说道,“本王慕清沣,沂亲王,就是我了……”,他自怀中取出当日曾交给他保管过的玉佩,放在他掌中,“这个答案,你可满意……” 其实,顾少白当然知道他是谁,却还是借着烛光仔细地看那羊脂玉佩,一面阳雕了些非常复杂的花纹,一面阴刻着一个“慕”字。 他把玉佩还给慕清沣,假装意外地“啊”了一声,“原来是沂亲王,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 慕清沣面上嘻嘻笑道,“好说,好说……”,心里却是非常奇怪,顾少白一定认为他跟踪的是周沣,而慕清沣就是周沣,之于他,应不啻于晴天霹雳。 可是,看他做作的表情,似乎一切早已了然于胸! 他慕清沣征战沙场多年,又官场浸淫日久,居然被这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小东西耍得团团转,还真是滑天下之稽! 顿时,促狭与好奇之心大起,既如此,我就陪你玩玩的,看你能整出什么妖蛾子,看你连命都不要,是要什么! 想到这里,慕清沣的目光陡然变得极其深沉,他慢慢地俯下身,与顾少白鼻尖只盈寸余距离,“既知本王身份,不如,你就跟了本王……”他伸手探进棉被之中,手指在他缠裹着绷带的肚腹上轻轻地滑动,“本王绝不会亏待你的……嗯?” 热浪喷在脸上,心中困着的一头野兽几欲破笼而出,顾少白一惊,被一口唾沫呛得猛咳起来,牵连着小腹的伤口疼得如火如荼,冷汗涔涔得顺着额淌下来。 第46章 疼痛到底有痛 慕清沣本意只是想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没料到,这玩笑开成了伤筋动骨的力度。 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倏地不见了,他掀开棉被撩起衣服一看,果不其然,伤口裂了,鲜血已从白布带里渗了出来。 他“噌”地一声站起来,带翻了屁股下的竹椅,大声喊道,“来人,来人……” 羽九刚端了鸡肉粥走到门口,立刻道,“属下在此。” 慕清沣从他手里抢过碗,“快去把李大夫叫过来……” 羽九“哗”地飘走了。 慕清沣看顾少白好不容易有点血色的脸又变白了,心里像被针扎漏了似的,四面八方透着凉意。 顾少白眼睫上挂的都是细碎的汗珠,他勉力地抬了抬眼皮,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慕清沣脸上写着什么! 李至善拆了绷带,检视了伤口,重新上了药,“王爷,没有大碍”,他往门口走了两步,与慕清沣擦肩之时,说道,“子时之前,草民来施针……” 慕清沣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等他出了门,才坐回了竹椅上。 顾少白有气无力地瞟了他一眼,余痛未消,想骂也没劲儿! 慕清沣轻轻地捏住他一只手的指尖,歉然说道,“我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而已……” 顾少白看他是真心替自己难过,喘匀了气儿,用比蚊子还轻地声音哼道,“我知道……堂堂王爷,阅人无数,如果看上我这蒲柳之姿,才是真真笑死人!” 慕清沣被这句话挤兑得哑口无言,觉得这才是现世报,他还就真看上了他!不管是那样精致隽秀的顾少白,还是易了容后姿色平平的贾帆,他都喜欢! 他的人就像他那双眼睛,明明一池碧水,喜怒哀乐一眼可望到底,等你一猛子扎进去,游多深都脚不落地,才发现那晶莹剔透什么的,都是幻境! 正因如此,越是看不清,越是深如渊,他才越是想触到底! 慕清沣把他的头垫高了些,小心地喂他吃鸡肉粥。 顾少白吃了几口,开口道,“王爷,草民想求个恩典!” 慕清沣又喂进一勺,“憋了这么久……说吧!” 顾少白细细地嚼着粥里烂熟的鸡丝,字斟句酌之后说道,“草民想请王爷写下一纸手书,如有一天见到执此手书之人,必倾尽全力帮其达成愿望!” 慕清沣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这么拼死累活地就为了这纸免罪书么? 顾少白看他目光闪烁,以为他是犹豫不肯答应,只好轻声恳切说道,“我知道,王爷武功盖世,那一箭你轻易就能躲过去,更何况,你可能早就对船老板存了疑心,你之所以冲我走过来,其实是想活捉他的吧……” 慕清沣扬了扬眉,“哦?你如何知道?” “我也是醒了才想到的,船老板既是这小镇上的人,怎会见过那样大额的银票,他高兴的样子太做作了……我未经思虑就扑上去,真是画蛇添足,你的人怕他继续伤害我,迫不得已杀了他,没留下活口,你很失望吧……” “所以,我的要求,过份了,是么……”顾少白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有点难堪地别过头去。 他的话像一只手,探入慕清沣怀里将心攥住狠狠地蹂,躏着,这个傻瓜,从头至尾都没有替自己考虑过,难道他不知道么,慕清沣真正痛惜地不是什么没有活捉刺客,而是他不顾安危地以命相救! 从未有过一个人,能离他这样近,也从未有过一个人,能让他牵肠挂肚到魂不守舍,这份情,弥足珍贵! “我答应!” 顾少白闻言猛地转过脸来,“真的?” “真的!” 顾少白大喜过望,这份手书,是道救命符,定可保顾家无虞! 他苦心孤诣,总算没有白费心血! 慕清沣挥毫疾书,很快写好了一纸承诺,又拿玉佩盖上沂亲王私印,交给顾少白。 他细细地看了,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认真地叠好,又拿一块干净的帕子包裹好,珍而重之地塞进怀里,慕清沣在旁边看着,觉得他藏东西的样子非常可爱。 夜已深,顾少白体力透支过多,又放下了胸中大石,不一会儿,就迷糊起来。 这时候,李至善走了进来,他手里夹着个小布卷,在床头坐下,与慕清沣交换了一下眼神。 慕清沣点点头,轻声把几乎魂游天外的顾少白强行唤了回来,他睁开一条眼缝,发现李至善也坐在床边,顿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李大夫,您怎么来了……是不是我又毒发了?” “不,不是”,李至善展开小布卷,灯光下,一根根银针反射着银白的光亮,“连服三日药,毒就解了,只是,你中的毒里有一味药,是毒又不是毒……” 顾少白静静地听完,“就是说百日之内,每当子时便会发作,是么!” 李至善点点头。 “有多疼呢?”顾少白问道。 李至善想了想,实在无法言述,“大概……很疼吧……”。 顾少白道,“不必施针了!” 不仅李至善,连慕清沣都很吃惊,他这是打算硬扛么,明明针灸便可减轻痛楚! 顾少白有自己的想法,他在此已耽搁了太长时间,三日后必须启程去追赶父兄,否则,怕是要引起怀疑,而这一路上,以及到了漠北城,谁还可给他施针? 没有人,即便有人可以,他也不能在父亲兄长面前露出马脚! 不如干脆一开始就硬硬地扛着,反正疼不死就行! 顾少白看着二人惊异的目光,笑了笑,“你们别这么看着我啊,我最不怕疼了……再说了,李大夫,您又没有亲身经历过,也许,根本不像您想的那么严重呢!” 他侧了侧身,打了个哈欠,“你们都去休息吧,我已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兴许,睡着了,都感觉不到疼……” 李至善还想说什么,却见慕清沣冲他摇了摇头,只好拿着针卷儿离开了。 慕清沣给顾少白盖好被子,看他阖住了眼睛,好像真的睡着了。 他暗自叹了口气,吹熄了蜡烛,却并未离开。 顾少白是真的睡着了,但是不久之后,绵绵密密地如针扎般的疼痛就将他毫不客气地从梦境之中拉扯出来,渐渐地,这种疼由五脏六腑蔓延至每一处骨头缝儿、每一处关节,愈演愈烈,他甚至听到了骨头寸寸裂开的声音…… 他紧紧地蜷缩起身体,排空了思想去抵抗这由内而外的疼痛,恍恍惚惚地好像又回到了暗黑的噩梦中,那场逃不开的如影随形的惩罚……冷汗一层又一层,顺着额角流进鬓发、浸湿了衣衫。 …… 慕清沣像融化在黑暗中一般,坐成了一尊塑像,他看着他颤抖、听着他□□,好想将他无所顾忌地揉进怀里,大声地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 可是,他不能!顾少白的隐忍与骄傲就是一层硬茧,将他重重包裹,他可以在里面脆弱地□□,也可以在里面舔舐伤口,却唯独不愿——破茧而出! 那层茧,究竟,是什么! 半个时辰之后,寂静的黑夜里,急促粗重地喘息声渐渐归于轻缓,顾少白疲惫地昏睡过去。 慕清沣重新点起蜡烛,被子里的人紧紧地闭着眼睛,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头发一绺绺地拧在一起,下唇被咬出深深的血印,泛起了妖艳的红。 他心疼地叹了口气,给他擦换了干爽的衣服,盖好被子,这才离开! “王爷,鄱阳王传信过来,明日就押解一干人犯启程上京,问您还有什么吩咐?” 慕清沣道,“告诉鄱阳王,一路小心,幕后之人还未露出端倪,小心杀人灭口……嗯,还有,先交由大理寺初审,人犯要单独关押……” 等羽十三走后,顾少白才从树后阴影中走了出来,“王爷,这是想办的事都办妥了么?” 慕清沣逆着光看他,半眯着眼睛,笑道,“还有一事未曾办妥……” 顾少白好奇地问道,“还有什么事……算了,不该我问的……” “不”,慕清沣忽地捏住他手腕,“和你有关……” 顾少白纳闷地看他,等他继续说,慕清沣却转移了话题,“今天感觉如何?” “嗯,好很多了,只要不剧烈运动,伤口一点儿都不疼了!” 慕清沣牵着他往屋里去,“既然好得差不多了,那就正可办妥那件事……伤口是真的不疼了吧,稍微大一些力,也没关系吧……” 顾少白傻乎乎地边走边答,“应该是吧……到底什么事啊……” 盛夏时节,“无花镇”是两山夹一沟的地势,并不非常热。 即便如此,顾少白院子里走了一圈,还是出了一身虚汗。 慕清沣让他坐在床上,拿帕子给他擦了擦额头,伸手给他解衣带,“看你出这身汗,快擦擦……” 顾少白警觉地按住他的手,“不用了……”这大热天的,又卧床数日,只穿了中衣中裤,要是解开,那可就是春光外泄了。 慕清沣反手握住他的手掌,非常温柔客气地轻声说,“如果,我弄疼你的伤口,你会生气么?” 第47章 一夕 顾少白大伤初愈,思维迟钝,“不会吧……不过,你为什么要弄疼我的伤口?” 慕清沣觉得自己的脸皮堪比城墙的拐角,不知为何,与顾少白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一个不冷静、不理智、不愿掩饰情绪的人,甚至,还很无赖。 无赖当然应该耍无赖。 慕清沣唇角微微上扬,这样的他看上去,一点儿都不薄情,再加上脉脉含情的目光,让顾少白感觉有种在在饿狼蹄下小白兔的惊悚感觉! 他往床里缩了缩,把自己卷进被子里,侧身朝里说道,“我困了,想休息了,王爷请移驾吧!” 慕清沣不动如山,两道目光几乎具有了穿透能力,“本王突然想起来,若你哪天拿了那纸手书要本王娶一个丑八怪,本王岂不是亏大了?” “不会的”,顾少白头也不回。 “哦……”慕清沣探手捏着他的下巴强行转过来,阴阴地笑了一下,“你究竟是谁?” 顾少白平静地看着他,“我是贾帆。” 慕清沣啧了一声,“还真是可惜,本王觉得你行为举止倒与一位故人颇为相似……”,他俯下身,离得越来越近,“尤其是……这双眼睛……” 顾少白下巴不适地左右扭扭,想挣脱他的手指,但是没有成功。 心里面突突乱跳,幸亏有面具遮挡,否则还真不知脸上会是个什么颜色,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哦”了一声之后,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慕清沣指尖用力一抬,在他下颌留下两个清晰的指印,借着这股力道,速度奇怪地吻了下去,吮住两瓣桃粉色的唇,时轻时重地胶着厮磨着。 顾少白却在这个当口,猛力地将头别在一边,那人的嘴唇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两缕暧昧的水迹。 慕清沣怔忡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眸子里漾起了无边春意,“怎么,害羞了,山崖上你不是还愿与本王同生共死的么,现在,却又矜持起来了……”,他把玩着顾少白一缕柔长的黑发,在指尖缠来绕去,“你是糊涂了么,前两日……那个吻,你不是也挺喜欢的么……” 下一秒,冷不防间,顾少白突然回过头来,双臂环上他尚未抬起的脖颈,紧紧地压在自己唇间,滚烫的呼吸像两根有形的丝线纠缠在一起,心跳之声此起彼伏,慕清沣血脉之间渐渐涌起一种嗜血的欲望,像煮沸的开水冒着泡,他想起了数月前,落入怀中那酒醉的温软,顿时像只饕餮猛兽想将他的灵与肉全部吞食殆尽。 顾少白放空脑袋里的一切理智,只把自己当作贾帆,这一刻,他不是顾少白,不是! 顾少白不可以再动情,贾帆可以! 明明知道那是一味鸩毒,却还是忍不住去尝! 这一吻缠绵悱恻,像曲长歌,余音绕梁,久久不歇! 顾少白迷离的目光镶嵌在他脸上,水汽缭绕着靛蓝的眼珠子,像黛山腰间环起的雨雾,湿润了慕清沣本自岿然不动的心。 “你爱我么……” 顾少白的呼吸渐渐紧.窒起来,艰难的喘息中,听到这句不甚清晰的话,他没有回答…… 本是编织的一场梦境,谁会当真? 慕清沣离开他的唇,看他眼角泛起的红,两滴泪悬在睫毛根上,楚楚可怜地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轻喘着贴近他的耳尖,牙尖轻轻撕咬两片轻薄的耳垂,一只手却轻拢他的衣襟,轻声问道,“可以么……” 他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身体一僵,片刻之后,那僵直如潮水般很快褪去,肌肤温凉绵柔,半晌,才听到一声仿若梦呓的声音,“嗯……” 那声音如同叹息,把魂灵都交付了出去。 窗外蝉声鸣叫,热辣的风裹挟而入,却被尽数阻挡在厚重的灰布帐缦之外,本是极其普通的卧房,却被一声一声轻重低浅的□□渲染成别样温情! 一夕繁华,一世荒芜,大抵如此! 夜。 “王爷,方才贾公子悄悄吩咐了李大夫的童儿去城西车马店雇了一辆马车”。 慕清沣面前摆着的,还是从孙斌子处搜出来的那几封信,闻言,他抬起头,“说了要去哪儿么?” 羽十三道,“贾公子只让童儿告诉车老板说是要去北边,没具体说,恐怕也是防着……”他悄悄地看了眼慕清沣,又赶紧低下头,放轻了声音,“防着……王爷您……” 慕清沣不知想起了什么,“吃”的一笑,“他雇马车,有银子么?” “没付定金,说是明天一早出发给。” 慕清沣把目光重又投到书信上,过了一会,复又抬起头,“羽十三,你知道本王在想什么吗?” 羽十三先是一愣,随即顿悟,“属下明白,这就去准备,王爷,您一路小心!” 慕清沣点点头,难怪问心说羽十三最是心思敏捷,果真如此! 想起冷东临出发时带来的消息,漠北王是顾家的老主顾,顾家也准备了不少东西去给这位财神爷贺寿,顾少白既去北边,一定是去追赶他的父兄,他冷冷地一笑,顾少白,你既想走,我也不拦着,咱们漠北见! 顾少白靠着软枕,浑身像被拆开来又重新装了一遍,该酸的地方酸,该疼的地方疼,哪一处都不消停! 他能感觉到慕清沣实是已经手下留情了,自始至终一直护着他的小腹,奈何这本来就是一场体力活儿,再偷懒也是运动啊! 慕清沣端着粥碗走进来,入眼便是他生不如死、苦大仇深的表情。 “难过得很?”慕清沣坐在床边,搅了搅碗里的乌鸡人参红米粥。 一股子药味扑鼻而来,顾少白皱了皱眉,哼了一声。 他伸手,“我自己吃吧!” 慕清沣掀了下眼皮,揶揄笑道,“我来吧,你歇歇……下午辛苦了……” 顾少白:“……” 算了,最后再享受一次王爷喂饭的高规格侍候,以后,怕是也没机会了! 他咽了口粥,终于说出了关键的、一直想说的话,“王爷,那日在茶棚,你连累我被绑上山当肉票,这件事儿也就算了,但是,我身上的银子被凤凰寨的土匪给搜走了……咳咳……您是不是该……还了?” 慕清沣不动声色地接着喂。 “那个……王爷,也没多少钱……也就百八十两”,顾少白看了看他的脸色,“没有现银,银票也行。”你不是大把大把地撒银票么,大方一下,也砸我一张,最好是那种数额特别巨大的,说不准,我连季翦尘的债都能一并还上。 慕清沣扫了扫他紧张的面部表情,好像早有准备似的,还真从怀里掏出来一沓子银票,递给他,“够不够?” 顾少白欣喜若狂地接过来,就差在手指上吐点唾沫星子点银票了。 虽然数额虽不是巨大,但也着实不少,足有好几千两,王爷与土豪是一个概念啊! 他一高兴,连客气一下也忘记了,直接就放在了枕头底下。 慕清沣接着喂食,眼看着他阴转晴的笑眯眯脸,暗道这个钱串子,又忍不住想调笑两句,“嗳,其实,本王怪喜欢你的,不考虑考虑跟了……” 顾少白一推他拿着勺子的手,两丸黑水银似的眸子突然停止了滚动,生硬地说道,“王爷,萍水相逢而已,那事儿……于你,是纾解欲望,于我,是一时冲动,作不得真……” 这回答像平地刮起一阵寒风,把慕清沣的心都刮凉了。 他狠狠地望着他,目光锐利如刀,直直想把他剖腹挖心,看看他的心究竟是什么材质,是磐石生铁,还是绕指柔丝! 顾少白默不作声地转头看向窗外浓黑的夜色,心底的痛比夜更浓郁。——慕清沣,我把每一次见面,都当作最后一次,这手书,如果用不上,你我将永不相见,如果用得上,顾家无恙,则你我仍是陌路。 此一别,贾帆既死,这场短暂的相会就像一场春宴,岂有不散的道理? 翌日,天光大亮。 慕清沣闲庭信步地来到顾少白的卧房,果不其然,人去楼空! 桌上一张白纸,龙飞凤舞两行字,“一朝露水情,幻灭若朝霞。此去一别后,相见永无期。” 他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遍,字是好字,却一笔一划皆是薄刃。 好个露水情缘,幻灭朝霞……顾少白,徒手执刃,伤人的同时,你不痛么? “王爷,一切准备停当,可以出发了么?” 慕清沣点点头,“把李至善叫来。” “李大夫,本王今日便启程了,你救了本王的朋友,也算有恩于本王”,他指了指桌上摆着的一些银票及几张房契地契,“这些银票和安阳城几间铺子的房契,以及城外两百亩水田的地契,算是一点酬谢,另外,还有什么要求,你也尽管提出来。” 李至善忽然跪下,叩头道,“王爷,这些草民都不要,草民只求王爷一件事。” “哦?”慕清沣略感意外,他抬了抬手,“起来说。” 李至善却并未起身,“草民想跟在王爷身边伺候。” 他抬头看了看慕清沣略皱着的眉,顿时也明白过来,他太老了,已不堪大用,然而,除此之外,他再没有机会帮方孝安查清真相。 他以头触地、怦然有声,“王爷,难道您不奇怪么,草民一天之间便可查清贾公子所中何毒,并配制出解药,寻常大夫,能做得到么?” 慕清沣紧锁着眉,他何尝没有过怀疑,但看李至善老实本分,料想是常年医术积累所至,也未深究,如今,听他这么一说,还真是不同寻常。 李至善不等他问,接着说道,“草民的父亲其实是几十年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鬼医’,只是父亲生性残暴,在世时得罪了不少人,他过世后,草民东躲西藏,颠沛流离,直到藏到了这偏僻的‘无花镇’,才算过了二十多年安稳日子,但前些日子,有踪迹表明仇家又找上门来……小老儿一没有武功,二没有靠山,腿脚也跑不动了,本来是就剩了等死的份儿,但天可怜见,遇到了王爷,如果能跟随王爷左右,必可保住性命……王爷,小老儿师承我父,医术绝对过得去……” 慕清沣打断这絮絮叨叨的毛遂自荐,决定收留李至善,一是看他可怜,二是因他医术的确高明,三则是有种直觉,李至善或许另有隐情。 “好吧,那你以后就留在王府吧……可是,你的儿子……” 李至善斩钉截铁说道,“这次全亏了王爷,没有将他抓去治罪,以后,他是好是坏都随他去吧……草民是管不了了……” 慕清沣点了点头,还是着人给李大虎送了些银两,并狠狠地警告了一番,再发现他行为不端,横行乡里,必将他下狱问罪。 李大虎又是屁滚尿流,又是千恩万谢! 第48章 运气好起来了 顾少白一路上天光大亮才起身,天一擦黑就歇脚,走走停停地耽误了许多功夫。 他体虚力乏,吃喝又挑剔,一路上多亏了好心的车老板忙前忙后地照顾。 明日便进漠北城的地界了,黄昏时分,他们就到了沿路最后一个镇子,马车七拐八弯地停在了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门口。 顾少白是被车老板背下来的,越到边境,官道越是崎岖,马车和他的骨头一起被颠簸地快散了架。 车老板把他安顿到客栈最好的房间,煮了热水,给他沏好茶,这才出了屋子去找吃的。 顾少白捂在被子里,越近漠北,风沙越大,中午烈日炎炎,像要把人烤焦,太阳一落山却冷得跟冰窖一样,能把人冻成冰坨子。 他从中午的蒸笼直接跌入冰窟窿,巨大的温度反差再加上水土不服已把这幅本来就不甚强壮的身体折腾得七荤八素。 顾少白眯起眼缝看车老板离去的背影,庆幸能遇到这么好的人,虽然样貌不怎么样,心地却极善良,没有因为这个雇主跟病秧子似的嫌弃他,反而处处照应。 临近晚饭时分,厨房里那股子羊肉的腥膻味儿越发地强烈起来,顾少白用被子紧紧捂着鼻子,却还是阻挡不了丝丝缕缕地往鼻子里钻,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的犯恶心。 他所谓的“水土不服”,其实就是这羊膻味儿了。 地域差异,越往北越冷,羊肉在餐桌上的位置也越重要。这种吃了之后,让人浑身暖洋洋的东西,真是让顾少白苦不堪言。他也陪着莫冉在京城下过羊肉馆子,当时觉得腥膻味儿重,却还是勉强可以忍受的,怎么来了这里,连空气都令人作呕呢! 幸好肚子里空空荡荡,要不然,还指不定怎么吐呢,顾少白干呕了两下,既觉得胃消化自身的感觉很难受,又觉得连咽下的口水都是羊肉味儿令他更难受! 车老板出了房门,并没有急于找店小二要吃的,而是直接出了客栈,在门口稍作停留便沿着土路,来到了西边一堵倒塌了一半儿的土墙边。 墙影里站着一个面容齐整的年轻人,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脸上却有着和年龄极不相称的风霜感,车老板健步靠近他。 年轻人静静地看了眼这个四十出头,面貌有些丑陋的中年人,他自然知道,这并非他的真面目,也不多做打量,轻声道,“何人?” 车老板拱了拱手,“羽十三见过冷侍卫长。” 他态度绝不倨傲,却也不自称属下,他是暗卫,除了慕清沣,就只听问心的命令。 冷东道,“王爷遣我来问,他怎样了?” “不好”,羽十三简略地回答。 …… 羽十三回来的时候,顾少白已是迷离状态,一半是饿的,一半是羊膻味儿给熏的。 羽十三把冷东交给他的一个篮子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一粒“归元丹”和一包蜂蜜玫瑰双层酥以及一小袋山楂糖。 临出门时倒的茶早就凉透了,他重新倒了热茶,放在床边。 一手扶着顾少白,一手把“归元丹”塞进他嘴里,把热茶凑上他唇边灌了一口,“咕噜”一声,丸药入腹,他把顾少白重新放平躺下,然后,默默地坐在一个木头小凳上,盯着一豆烛火,不知在想什么。 跟了慕清沣这么多年,他一度以为王爷是个断情绝念的人,没想到,也会有人能让他牵挂若此,原来,他不是不会动情,而是,没有遇到可让他动情的人! 那么,问心呢? “十三羽杀卫”里,问心与他私下的感情最好,因此,他也最知道问心的执着,问心那么美、那么好的人,为什么慕清沣会不喜欢呢! 正胡思乱想,就听到顾少白像蚊蚋似的□□了一声,总算吐出来一口气儿,羽十三知道,这是“归元丹”起作用了。 顾少白挣扎着坐了起来,接过羽十三递过来的热茶,呷了两口,“石老板,你是不是喂我吃了什么药啊?” 虽然昏昏沉沉,但最起码的感知还是有的。 羽十三/反应了半天,才想起这“石老板”是自己,当初顾少白问他姓名,他随便说了句十三,顾少白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姓石名三了。 “石三”挠了挠头,“哦,我看你病得厉害,就出门找镇上郎中买了颗补气的药。” 顾少白咂了咂齿间淡淡的苦味,“你别说,这药好还挺管用的,我好像不那么难受了,要不,你再去买几丸,我留着慢慢吃。” 羽十三直想翻白眼,那可是“归元丹”啊,南疆每年统共就进贡那么十颗,皇帝和王爷对半一分,王爷到手也就五颗,你中毒时吃了一颗,现在又一颗,都两颗了,呜呜……我活了二十多年还没尝过味儿呢,你还要慢慢吃! 他苦瓜的脸色,没让顾少白看出来,他们暗卫的面具虽多,却远不如“墨衣楼”的精细,也就蒙蒙外行人。 所以,顾少白一路对着的总是一张呆板的脸,他一直以为“石三”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实人呢! 此刻,不苟言笑的“石三”脸不红心不跳地张嘴就撒谎,“那个郎中说这种药他也只有一颗,因为其中一味药材难得,所以一直做不出来。” 顾少白颇为可惜地“哦”了一声,紧接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双手递了过去。 “石老板,明日我就到地方了,这是车资以及买药的钱,多出来的就算您这几天的辛苦钱了,还得多谢您这一路的照顾呢!” 羽十三接过去,连看都不看就揣进了怀里,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回去还得给王爷交账。 顾少白略一错愕,没看出来,还是视钱财如粪土的人! 羽十三把桌上的篮子放在他盖着被子的大腿上,简短地说道,“吃吧!” 顾少白低头一看,大喜,居然是自己最喜欢吃的蜂蜜玫瑰酥和山楂糖,不是做梦吧! “你……” 他正想问石三从哪里买的,石三却主动说道,“刚才去找郎中的路上,一个挎着篮子的老婆婆沿街叫卖,我就买了些……”小祖宗,你可千万别说让我再去多买些留着慢慢吃,先堵住你的嘴,想买没地方买了。 顾少白觉得自己离开慕清沣以后,运气好得简直匪夷所思。 所以,当石三吃了两斤羊头肉喝了两碗羊杂粉条汤上楼的时候,发现顾少白沾了满脸的点心渣子,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翌日,顾少白感觉比前些日子精神了许多,他与羽十三一起坐在车辕上,看他赶车。 难得,今日的风沙不大,天空碧蓝碧蓝的,一丝云彩也没有。 临近中午,转过一道山梁,远远地望见一座黄灰的城墙,耸立于蓝天之下,透着一种厚重粗糙的野性。 顾少白不禁深深长长地吸了口气,很想扬声大喊:漠北,我来了!父亲二哥,我来了! 话未出口,突然,一个影子闯进心里,有点乐极生悲,慕清沣也在这里啊! 他转而向天祈祷,千万别再遇到他! 进了城,顾少白下了马车,对羽十三连声道谢后,目送他驾着马车离开。 他没有急于去寻父亲和二哥,而是先找了个犄角旮旯,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小瓶里,用药水把手帕沾湿,沿着脸部的轮廓过了一圈,等了一会儿,薄如蝉翼的面具卷起了边儿,他轻轻地撕下来,放入一张白棉纸中,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季翦尘说可以反复使用,这可是银子啊! 他偷偷卸完妆,双手搓了搓久违的脸,左右看看无人注意,这才不急不徐地走上了大街,四处打听京陵来的商队住在什么地方。 直到他走的远了,一颗树后才慢慢踱出了羽十三标志性的丑脸,即使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从他的目光中仍可清晰地看到震惊与诧异。 原来,那个人真实的面容,隽秀出尘,就像一粒晨露,太过干净美好,所以会让人有种错觉,这样的美,不属于尘世! 顾少白很快就找到了顾家商队的落脚之处,漠北城最大最好的一所客栈被顾青白整个包了下来。 他甫一进门,就被七窍生烟的顾钧宣一巴掌给煽得差点从窗户飞了出去。 老爷子怒发冲冠,“你个小混蛋还知道来啊,我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 顾少白委屈地捂着脸,小肚子的伤一抽一抽得疼,疼得他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顾青白把他扶起来,嗔怪地望着顾钧宣,“爹,您这是干什么,少白没来的时候,您都快急死了,这人都来了,您怎么还舍得打他呢!” 他又转头骂顾少白,“少白,不是二哥说你,你一消失就是这么些天,自己倒是快活了,差点把咱爹和我给急死……”他努努嘴儿,“说说,你以后还敢不敢这样了?” 顾少白冲他点点头,慢慢地蹭到顾钧宣面前,双膝跪了下来,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爹,我错了……” 其实顾钧宣的火气早被一巴掌打没了,此刻就剩心疼和后悔了,即便如此,仍是不假辞色地说道,“再有一次,你就别回来了,我权当没你这个儿子!” 顾少白连连点头。 “滚去休息!” 顾少白如蒙大赦,赶紧奉命滚了出去。 顾钧宣把正要跟着出去的顾青白喊住,“我看少白脸色不好,你问问他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顾青白答应了一声,这才出来。 顾三少爷乖乖地站着,听着顾青白训话。 被问及这么久都做了些什么,他就把早就编好的说辞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因为打了多遍腹稿,所以根本未引起丝毫怀疑。 至于脸色差,当然可归结到“水土不服”上了,反正他不能吃羊肉闻羊味儿,是顾家众所周知的。 入夜,一个影子如片黑羽般悄然无声地跪在慕清沣面前,“王爷!” 慕清沣连头都没抬,专注地看着手中两页写满了字的纸,“嗯,回来了……”他翻过一页,“人呢!” “回王爷话,贾公子去了‘祥顺客栈’”。 慕清沣摆摆手,“知道了。” 羽十三悄然退下,融入夜色。 第49章 寿宴 慕清沣揉了揉酸困的眼睛,这两张纸是问心自方孝安的故乡滁州府打探回来的消息。 一张誊写着仵作验尸的尸格,一张是州府衙门的研判记录。 研判记录上写着:方氏,阖府十余口,除一子流落在外,其余无一幸免,尸体致命凶器不同,却皆是一刀毙命,命案发生时,正值子时,左右邻居均未听到任何声响,根据凶器及创口判断,凶手至少三人,江湖仇杀可能性较大…… 尸格上有一行字,尤其令慕清沣不解:方孝安夫妻失血较少,尸体上的致命伤附近肿大血淤,疑似冻伤,凶器应为宽一寸、长二尺的薄剑…… 慕清沣下意识地轻轻叩击着茶杯边沿,问心将这两页薄薄的纸笺交给他的时候,不啻于晴天打了个霹雳。 他没想到,方孝安居然死了,还是满门被诛。 边关戎马倥偬数年,父母之死始终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种种迹象表明,祖父遭人陷害,始作俑者是宇亲王。可是,宇亲王流放之前曾见过他,并不承认“假药案”与他有关。 当然,对他的话,慕清沣并不全然相信,因为,他想不出当年除了宇亲王还有谁与他的父亲水火不容。 随着时间流逝,他每每想起,直觉上都疑窦丛生,方孝安的死,不由得让他更加笃定,这件事的真相另有玄机,再联想到安阳府发生的一切,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枝无形的笔勾勒出一双在暗处默默窥探着的恶魔之眼。 “王爷”,门外有人轻唤。 慕清沣听出是问心的声音,“进来。” 门开了,问心走了进来。 他穿了件白袍,头发上还散着热汽,显然刚刚洗去了一路的风尘。 慕清沣像是早已料到他会来,静静地往椅背上一靠,微微眯起眼睛。 问心在慕清沣审视的目光中,脊背有些僵直,不由自主地,他又轻声地唤了一声,“王爷……” 慕清沣从他把纸笺交到自己手上之时,就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 “问心,你有话与本王讲?” 问心指尖颤抖了两下,没吭声。 等了一会儿,慕清沣淡淡说道,“如果本王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是从这张纸上看出了什么线索……本王认真看过了,只有方孝安夫妇的致命伤和凶器似乎有迹可循……你见过凶器,或者,你见过使用凶器的人?” 他瞟了问心一眼,轻声道,“如果为难,本王不逼你。” 问心垂在两侧的手紧握成拳,松开又握紧,反复数次后,他终于开口,“王爷,属下有个师妹,她的内功心法名唤‘冰肌玉髓’,是师傅亲传,尸格上关于方孝安夫妇尸体上的创口有冻伤的描述很像她的内功所致,而且她的武器就是一柄二尺薄刃,属下觉得很像……是师妹所为。” 慕清沣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瞳孔上光茫闪烁,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智慧,“你的师妹,是叫‘观心’么?” 问心的瞳孔骤然缩紧,“王爷,您怎么知道?” 慕清沣抿了口茶水,“安阳府一案,本王亲眼看到葛春晖身边有一名武功高强的女子,行刺本王以及在凤凰寨大行杀戮将方氏兄弟灭口的,就是以她为首的一群黑衣杀手……本王听到葛春晖唤她‘观心姑娘’。” “问心,你能告诉本王,观心的主子是何人么?” 问心怔了一怔,半晌,忽然双膝跪下,“王爷……” 他垂下眼帘,不敢再与慕清沣的视线相对。他当然知道,说出来王似道的名字,可令慕清沣少走许多弯路,可是,这么做又将观心置于何地,本该背负师命替王似道卖命的人是他啊! 慕清沣静静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淡淡说道,“下去歇息吧!” 然后,径自出门而去,再未看问心一眼,袍袖扫过问心的肩膀,带起一阵微凉的风,问心胸中闷痛,这股凉意像陡然凝结成了一枚冰锥直直刺到了心坎里去了。 慕清沣大步走出房门,这是漠北王府的第三进院子,虽然华丽不足,但也收拾得匠心独运。 五日之前,他在漠北城外追上了王府车队,进城便被迎进了漠北王的府邸。 他延着抄手游廊,一路过了垂花门,直接出了王府大门,方才停下脚步,仰头长长地出了口气。 问心的态度,让他如梗在喉。 忽然,他很想多日不见的顾少白,不知道他现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起他!小腹上的伤是否完全好了。 高居庙堂忧其民, 远处江湖则忧其君。慕清沣开化较早,不似他的父亲全凭先帝的兄弟情义在朝堂上占一席之地,他幼时便知道一个道理,身为皇家子弟,此生再无亲情可言。 庸庸碌碌,闲散一生,不是慕清沣的性格,大丈夫生于天地,也必惊天动地,才是他的追求目标。 或许是老沂亲王的痴情执爱太过深重,以至于在唯一的骨血里连一星半点柔情软弱都没有留下,慕清沣少年自请征伐,从此远离朝堂。他没有经历破茧而出的酝酿阶段,而是直接就进化成一只沉着冷静的猛兽,甘作一只最锋利的箭,甘为一把最嗜血的刀。 直到先皇突然离世,太子登基的前夜,百官突闻太子谕旨,以身体不适为由,将帝位让给三皇子,也就是当今的皇帝嘉正帝。 震惊朝野的不仅是太子逊位,还有东境统帅慕清沣与京畿禁卫营统领才是嘉正帝真正的致命武器。 新帝登基两年后,慕清沣自请回京。他是聪明人,当然知道功高盖主的道理,这把刀已立下不世之功,是该还鞘的时候了。 幼时起,慕清沣便再不曾相信过什么人,即便是皇帝,他也不曾真心交付,君臣有别,君要的是忠,而他,要的是功,如此而已,他明白得很! 本以为,他一生都要孤单行路,直至走不动,躺下,再不起来。 没想到,遇上了顾少白,这个他愿意与之一同上路的人,哪怕这个人怀揣异心、浑身是刺,可他就是愿意,愿意捂着这么个刺猬上路,即便将他扎得胸腑鲜血淋漓,他也不想放手,忍着疼的感觉,是鲜活的? 三日后,便是漠北王的生辰。 漠北城地处偏远,漠北王华岚虽受封异姓王,却为人低调,不喜张扬,所以,即便皇帝命沂亲王代其贺寿,华岚也并不打算大事操办寿宴,只是延请了漠北府台和手下几位将领作陪。 顾钧宣因为是华岚多年的旧友,又是专程赶来贺寿,因此也在延请之列。 掌灯时分,顾少白跟在顾钧宣和顾青白身后,走进了张灯结彩的王府大门。 他穿着一件加厚的浅蓝丝棉长衫,外面加了一件同色的对襟长袍,领口袖口缀满了淡黄的竹叶纹。 整个人看着斯文雅致,俊秀灵动。 顾钧宣一进门就遇到了王府总管,便撇了兄弟俩与总管攀谈起来。 顾青白与顾少白便跟着带路的家丁,边慢慢向里走边等父亲。 刚刚经过一座湖上石桥,就听到有人在游廊上高声喊“青白哥哥”。 一个身穿大红衣衫的妙龄女子三步并做两步跑在了他们面前,旁若无人地牵住顾青白的手,人未到笑先闻,“青白哥哥,你可算是来了,我都等老半天了……” 顾青白极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脸色有点轻微泛红,他轻声说道,“郡主好!” 顾少白看看二哥窘红的脸,又看看郡主满面桃花色的眼,对当下微妙的情绪顿时了然于胸。 他立即拱手笑道,“这位是茵怜郡主么,顾少白有礼了!” 顾青白这才反应过来,轻轻地抽回手,“郡主,这是我三弟,顾少白。” 茵怜郡主笑嘻嘻地围着顾少白转了两圈,“这就是号称‘琴画’双绝的停帆公子么,人倒是挺俊,不过比起你二哥来还差了些!” 顾青白时常押送货物到漠北,与茵怜早就相识。而顾少白却是从未踏足过漠北,与茵怜也是第一次见面。 顾少白大大方方地任她把自己打量个够,看她一身大红紧衣窄袖装扮,还披着件大红的外氅,整个人如一片红云飘落,唇角微微勾起,五官清秀,虽不是非常漂亮,但眉宇间的飒爽英姿和举手投足间的落落大方却极为难得。 茵怜郡主常年随漠北王驻守北疆,身边俱是官兵将士,过惯了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漠上纵马草原放鹰的军旅生活,再加上漠北王只有这一个女儿,如珠似宝的从不肯委屈一星半点,更是养成了她骄纵豪放的性子,在京陵城的半年时光,她差一点就要就要被宫廷礼仪逼疯掉了。 顾少白抿着嘴,差点笑出声,不禁对这个直言快语的郡主产生了几分好感,“郡主说得对极了,有的人传闻不如见面,就比方说我二哥,有的人见面不如传闻,就是说我了。二哥十五岁起就帮父亲照看生意,胸罗锦绣学富五车,哪里是少白能比得了的,少白的名儿啊是吹出来的,二哥,那可是实打实的……我啊,可能也就两样是大哥比不了的……” “哦?”茵怜郡主好奇地看他,“哪两样?” 顾少白慢吞吞说道,“吃饭和……睡觉喽!” 茵怜郡主笑声如银铃般飘得很远,脸颊粉嫩得像一朵桃花,她毫不掩饰地含情脉脉看向顾青白,“青白哥哥,我就觉得你事事比别人都好!” 顾青白的脸越发红得能滴下血来,手足无措地说道,“郡主谬赞了!” 一旁的丫鬟不停地催促茵怜郡主去更衣,她这才娇俏地一笑,回身便走,经过顾少白身边还不忘夸他一句,“其实,你也不错,别太妄自菲薄了。” 顾少白含笑目送红云飘远,扭头看顾青白,意味深长地咂咂嘴,“二哥,怎么办呢,和你一比,人家都想钻地缝了呢……” 顾青白无奈地叹道,“少白,你就别寒碜我了……” “二哥,郡主喜欢你,你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啊?” “我与郡主身份悬殊……不可能的……”顾青白转过脸去,望着浓浓的夜色。 “二哥,你喜欢郡主么?” 顾青白没答话,眼眸中的寂色浓稠如墨,顾少白看得分明,也最是了解,顾青白一向沉静内敛,他不答便是默认了。 第50章 你是故意的 漠北王的寿宴设在大堂,正中高坐的是沂亲王慕清沣和漠北王华岚,陪坐在左右两侧的是府台大人和当地名门望族以及有功名在身的青年才俊,至于其他地方仕绅以及漠北王帐下将领等都被安排在花厅用膳。 顾少白对这样的安排非常满意,他偏坐一隅与顾青白安安静静地吃饭,间或有熟识不熟识的人前来敬酒,则立即笑脸相迎,觥筹交错。 不多时,漠北王世子和郡主代父过来敬酒,敬酒之后世子立即返回了前厅,郡主则留了下来,顾少白知情知趣,赶紧把凳子让给了茵怜,悄悄地退了出来。 他顺着鹅卵石小路走了一段,迎面是个小型的人工湖,湖中央一座小亭子,一座九曲木桥与岸边相连。 他踏上木桥,转了几个弯之后,觉得这木桥实在故弄玄虚,明明不长一段路,偏偏修成九曲,本来酒意就有点上头,转了几个弯又被夜风一吹,更是觉得晕头转向起来。 脚踩着棉花踏进湖心亭,他直接歪在了檐下的长椅上,长长地吸了两口冷风,刺骨的寒意,让有些发烫的脑袋瞬间清醒了不少。 头顶一轮皎月,洒下万点清辉,湖光粼粼。 秋虫呢喃风扫树梢,万籁天音皆成背景,顾少白睁着略显迷醉的眼,将星光尽收眼底,他轻声吟道,“参差霜阙带朝阳,人间夜色尚苍苍”。 吟罢一声如烟轻笑,在风里散落,他微微闭了下眼,再睁开却发现一个黑影挡住了月辉,那人逆着月光,黑乎乎地连五官都辨识不清,只觉轮廓分外眼熟。 顾少白眨眨眼,眸中星海被酒意醺得波澜起伏,他茫然问道,“你是谁?” 那人嗤笑一声,语音带了三分暖意,“本是醉人夜色,何来‘苍苍’之感,莫非是胸有愁风,自难吹去……嗯?” 言未罢,两片带着酒香的薄唇忽然就覆了上来,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的头钉在廊椅上。 顾少白被酒意醺得略有迟钝的大脑缓慢地转了一圈,募然从记忆中刨出来这声音的主人,还未及作何反应,已被这一吻夺去了三魂七魄。 窒息感扑天盖地而来的时候,他刹那间酒醒了大半,挣扎着想翻身坐起,却忘了这是窄椅不是床,于是一下子翻到了地上,虽然成功地摆脱了那两瓣凌厉霸道的唇,却也摔子个狗啃泥,腮帮子蹭到脱落了油漆的长椅边缘,刮得火烧火燎的疼。 他狼狈地扶着廊椅站起来,借着明亮的月色,看清了慕清沣那张人神共愤的俊脸。 慕清沣抱着手臂七拐八弯地靠在亭柱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唇边挂着一丝讥讽地笑,拖长了音调,“顾三公子……” 顾少白整理了一下思路,按理自己应该还当他是周沣,于是,立刻调整了一下表情,张大嘴巴,瞪圆眼睛,“周大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慕清沣点点头,暗道,演得尚可! 可他偏偏不想按常理出牌,巴不得想看他困窘无助,于是一针见血,直击要害,“可能三公子还不知道,我是慕清沣,不是周沣!” 果真,在慕清沣似是而非的笑容里,顾少白刚刚张大了的嘴巴合拢不了,他无奈地想,难道还要再张大些表示惊讶么?可是,已经是极限了,再大就要脱臼了。 “很意外么?”那张欠揍的脸离得近了些。 顾少白在确保下颌不脱臼的前提下,又略微张得大了些,而且保持了一段时间,用以表示更加惊讶。 “您是沂亲王?” 慕清沣微笑着点点头,看他作戏兴致颇高! 慕清沣这一记迎头痛击来得不是时候,顾少白薄有醉意,大脑都转得慢了一拍。 他暗自腹诽慕清沣一定是跟踪他而来,犹豫了一下下,还是决定作戏作全套,双膝一软,极不情愿地跪了下来,颌首道,“王爷恕罪,草民眼拙,唐突了!” 慕清沣一点儿要他起来的意思也没有,反而一掀衣摆施施然坐在了廊椅上,等了一会儿,才道,“抬起头来。” 顾少白恨得牙根都疼,无奈只能抬起头。 慕清沣强自忍着笑意,俯视着他,微微弯下腰,“你倒说说,唐突了本王什么?” 这个姿势极具压迫性,顾少白膝盖微微后移了几寸,暗自编织词语,想了半天,却是什么也没说,一箩筐的客套话忽然就懒得说了。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彼此身份裸裎相见,他是慕清沣,他是顾少白,再不是别人,所以,天堑终究是天堑,这道难以逾越的鸿沟,隔开了爱恨,隔开了生死,也隔开了希望…… 慕清沣当然看不透顾少白的心思,他仍淡淡笑着,戏谑地问道,“莫非是因为把本王比做癞蛤/蟆……” 夜色下的顾少白,脸色青白透明,似是被月光直直穿透了,朦胧的薄醉就此退去,此刻的他灵台逐渐清明,心念电转,他既承认是慕清沣,应该不会再用那样卑劣不齿的手段诬陷顾家,那么阴谋就转成了阳谋,不过,他已有保命手书,不惧他再使什么手段!堂堂亲王,总不会食言而肥吧! 慕清沣哪里知道顾少白的想法根本就和他不在一个层面上,没有看到应有的困窘,颇为意犹未尽。 看他久久不答,故意板起脸来,沉声问道,“本王问话,你却置若罔闻,究竟是何道理,莫非……是藐视本王么?” 顾少白被他突然凌厉的语声吓了一跳,立刻反应过来,赶忙叩头道,“不,不是……草民有罪,那幅画其实是草民的自画像……” 顾少白恨不得煽自己两耳光,觉得在权力面前,什么节操什么骨气什么骄傲都像煮烂的面条,夹都夹不起来! 慕清沣憋笑憋得小肚子都疼,他冷哼一声,“呵,说来听听。” 顾少白盯着面前那双踩着银丝缠枝登云靴的脚,咬着后槽牙开始自我贬低,“那幅画是暗喻草民坐井观天,有眼无珠,周沣公子风神俊朗天人之姿,在‘方远斋’草民居然没看出来是王爷金身……” 慕清沣似是极为满意这个说法,语气缓和下来,“本王今日才算领教了顾三公子的口才,不过……也算有理,抬起头来吧……” 顾少白膝盖疼得很,把重心移了移,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入慕清沣的眼里,让他有些心疼,但那张无害无辜却云山雾罩的脸着实让他有些生气,如今看他难受,反而觉得出了口气,索性假装没看见,不给他点儿教训,他还以为如来佛看不出他是六耳猕猴呢! “回去告诉你父亲,明日过府里来,本王有事情想同他商议”,慕清沣道。 这时,细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周平捧着件斗篷,走了过来,“王爷,夜寒风大,加件衣服吧!” 慕清沣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顾少白,想起他倒底刚刚受过重伤,也不知好了没有,顿时有些懊悔让他跪了这么久。 他扬扬下巴,对周平说道,“给他吧!” 周平转身递给顾少白,顾少白却坚辞不受,微微有些冷淡地拒绝道,“王爷厚爱,草民愧不敢当,如果王爷冻病了,才真是草民的罪过了。” 暮色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慕清沣深沉的目光,他肆无忌惮地看着顾少白,他低垂着眼帘,眸光从浓浓密密的睫毛缝隙中流泻出来,像细碎的宝石熠熠生辉,只是这光芒蒙着一层轻纱,薄虽薄却足以掩藏他的心事。 半垂的颈项,雅秀的侧颜,被月光勾勒出一道极致流畅的剪影,如同一幅底色漆黑银粉绘就的美人图,带着些许神秘跃然纸上。 慕清沣淡然道,“起来说话。” 顾少白膝盖冰冷,又酸又麻,他单手撑住手畔的石凳,手臂使力想站起来,没想到跪的时间太长了些,双腿早不听使唤了,顿时半起的膝盖又“扑通”一声,砸回了青石地面。 这一下疼得他呲牙咧嘴苦不堪言,这声闷响像是也砸在慕清沣的心上,他心脏猛地一收缩,不由自主地双手伸出撑住顾少白的手臂,将他扶坐在一旁石凳上。 顾少白背靠着石桌边沿,不着声色地推开慕清沣的手,脸色苍白地说道,“多谢王爷,草民失礼了。” 慕清沣被他拒人千里之外的恭敬要逼疯了,又听顾少白问道,“不知王爷对家父有何差遣,可否先行告知草民……” “草民,草民,王爷,王爷……你还没完没了了,就不能换个词儿,本王听着别扭……”慕清沣的声音猛然拔高,不悦地打断他说了一半儿的话。 顾少白一怔,随即道,“不知王爷觉得草民自称什么合适?” 慕清沣冷声道,“你自称‘我’即可。” “可……这是大不敬……” 慕清沣简直要跳起来, “让你听话,怎么就那么难呢?” 顾少白立刻不客气地道,“好,那王爷可否先告诉我,明天到底要我父亲来做什么?” 这下顺耳多了,慕清沣莞尔一笑,“你猜呢?” 反正没好事,顾少白想,“王爷,请恕我愚钝!” “当然是好事!”慕清沣故作神秘。 顾少白不屑地一哂,脱口而出,“别告诉我是要给我顾家北线军粮购备的特权。” 慕清沣一愣,他也是临出发之前,听户部议事时方才知道有这么一档事,联想起赈灾粮饷在霍阳县被劫,凤凰寨虽然被剿,查抄出来的银两只是葛春晖截留的税银,而赈灾的粮饷却仍然去向不明。 于是他从“无花镇”来漠北的路上,想到了一条计策,借往北线运粮送饷之机,引蛇出洞。 “顾家还真是消息灵通啊”,慕清沣玩味地看着他,“本王正有此意!” “不可”,顾少白大惊之下,居然忘记了顶撞的是执掌生杀大权、说一不二的沂亲王。 慕清沣的面容一下子冷了下来,他冲着顾少白的面子,想给顾家一份恩惠,即便充当了引蛇的诱饵,却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危险,到时候抓住了盗贼,顾家也算大功一件,于今后的官家生意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是,顾少白居然一点儿都不领情,还拒绝地干干脆脆彻彻底底! 半晌,终于听到慕清沣声音穿过夜幕而来,方才那一点点柔和都被夜风凝成了冰,“你说什么?” 第51章 装聋作哑 顾三公子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暗暗唾了自己一口,恨不得把这盆覆水舔干净。 他无奈,只好又从石凳上溜滑下来,跪在地上,暗道,一遇到他,好运就走了,光剩了霉运! 青石地板的凉意丝丝缕缕地透过膝盖游遍全身,他浑身无力,一只手放在隐隐作痛的小腹上,保着一点儿暖意,连跪都跪不直了,只好坐在自己脚后跟上。 “王爷……” 我错了,错在不该活过来,错在怎么没饿死自己,错在怎么没睡死过去,错在不该在席上饮酒,错在不该来这湖心亭…… 真想号啕大哭! 慕清沣缓缓站起身,俯身而视,看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强行忍住想把他抱起来的冲动,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目光如同利剑一般,很想把他一分为二,把那个懂事的柔软的为他可以不惜生命的贾帆给剖出来。 等了许久,顾少白嘴唇哆嗦着,迎着他的目光仍然没有半分悔意,慕清沣默然地与他对视,终于,就见那人眼睛一闭,身子一歪,竟然就此晕了过去。 慕清沣大惊失色,弯腰把他拥进怀里,才发现这具身体冷得像冰块,额头却如滚烫如火烧。 他急匆匆地绕僻静之路把顾少白抱回了房,然后吩咐周平去前厅和漠北王打声招呼,就说他不胜酒力先行休息了,又让冷东把早就拥被高眠的李至善拎了过来。 李至善刚进门,正准备切脉,忽听慕清沣道,“看看他小腹的伤。” 老头儿闻言,不解地望了他一眼,当然还是听王爷的话解开了顾少白的衣服,只见小腹上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上渗出铜钱大小的血渍来。 李至善嘴里叨叨着,这是哪个挨千万的庸医,能把绷带裹得这么外行,可一旦拆开绷带,他呆住了。 这伤口经他亲手料理,当然熟悉的很,可是这人的长相分明不是贾小哥儿,他抬起头来探询的目光望向慕清沣。 慕清沣并不打算解释,只沉声说道,“别问,治伤。” 李至善立刻低头,他懂,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显然显然,贾帆是此人易容! 顾少白走得匆忙,路上随便买了些金疮药,坐马车一路劳累颠簸,到了客栈倒头就睡,想起来就换换药,当然,大部分时间还是想不起来的,或者想起来,但自我催眠明天再换也不迟,就这样拖拖拉拉,本来快长好的伤口,愣是又化了脓。 慕清沣看着他肚皮上青青紫紫的一大堆,非常想把他揪起来,狠狠打一顿,让他长长记性。可是,想想,欺负病人太不人道,最终决定把这笔账先记下,等秋后再算。 周平在府门前送顾钧宣父子,“少白公子不胜酒力,在湖边晕倒,着了凉,被我家王爷路过所救,刚刚服了药不宜搬动,暂且留下养病,明日再说。” 顾钧宣与顾青白拱手谢了周平,坐上马车,颇有些不明所以。 顾青白:爹,王爷救了少白,还留下来养病? 顾父:好像是这么回事? 顾青白:王爷,对谁都这么好? 顾父:达则兼济天下,大约是吧! 顾青白:…… 顾父:…… 他说的话,连自己都不信! 顾少白烧得迷迷糊糊的,还是在子夜痛醒过来。 在安神汤的药力下,他不知李至善给他施过针,所以痛是痛,却是痛得不清不明。 恍惚中,他浑身发热,蜷缩在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温凉如玉,大大减轻了身体的燥热,于是,他急迫不停地追逐那个地方,与它紧紧相拥着,贪婪地汲取着它的温度,连痛,都不再那样难以忍受! 慕清沣紧紧搂着他,感受他鼻尖喷出的滚热气息,在咫尺距离细细观他弯翘颤动的睫毛,如幼蝶振起羽翼,抖落一翅辛酸。 他轻柔地吻上去,那细微的震颤便落于唇齿,敏锐地像只倏然阖拢的蚌壳,夹得人皮肤生疼。 翌日,顾钧宣带着顾青白一大早携了谢礼,来拜会慕清沣。 慕清沣令人将他们带至偏厅,顾少白还在沉沉睡着,高烧让他的体力流失得所剩无几。 父子二人行了礼,奉上礼物,表达了谢意。 不消半个时辰,就又被打发出来坐上了马车。 二人更加不明所以。 顾青白:爹,沂亲王的意思是把北线军粮购备给了咱们顾家? 顾父:是吧…… 顾青白:那条线可一直是由沂亲王的肖家把持着的,为什么这张馅饼会落在咱们头上? 顾父摇头: 顾青白:王爷……为什么不让少白跟咱们回去? 顾父:唉,王爷不是说了么,少白高烧不退,怕受寒…… 顾青白:爹……我怎么觉得王爷对少白,不像“兼济天下”。 顾父:…… 顾青白:爹……我怎么觉得这张馅饼是用少白换来的呢? 顾父:别胡说…… 顶着一车问号,马车走远。 顾少白睁开眼,一脑门细汗,烧却退了。 他眼珠转了转,发现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不由得有点惊慌,能想起来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自己跪着跪着晕倒了。 嗓子又涩又痒,他不由得干咳了一声。 屏风一侧,响起了衣摆磨擦地面的声音,一个人影转过屏风,走进了内室。 顾少白心里一凉,得,又落他手里了。 慕清沣端着只天青色的冰裂纹茶杯,一手插在他颈后将他扶起了些,一手把杯子凑上他唇边,顾少白也不矫情,就着他的手,把一杯水都喝光了,重新躺回枕头上。瞪眼看慕清沣,一时之间,大脑还没真正运转。 “好些了么?”慕清沣问。 “嗯”,顾少白摸摸小肚子,绷带缠得很专业,显然不是自己包得粽子。 “大夫说你发烧是因为伤口所致,你这伤,怎么来的,好像还中过毒?”慕清沣问,李至善当然早已隐身,要不然,顾少白的戏还怎么演下去。 顾三公子有点慌乱地把目光移向帐缦的银钩,许是因为烧坏了脑子,措了半天辞,不得不承认黔驴技穷了,慕清沣精明若此,在他面前装傻他能让你真傻! 顾少白硬着头皮,不怕死地转移话题,“王爷日理万机,小人这屈屈小伤,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慕清沣却像头闻到了血腥问的狼,追逐着紧紧不放, “三公子,本王有位朋友前不久也受了伤,位置与你的一模一样,也是中了毒,如果不是你与他长得一点儿都不一样,本王甚至怀疑,你就是本王那位朋友!” 顾少白头皮发麻,简直想一头撞晕过去好躲开他这源源不断的诘问,不禁想起一句话:一句谎话,要用一百句谎话去圆。 他扯了扯唇角,扯出一丝故作轻松的笑,“呵呵,那还真是‘无巧不成书’!” “是么?”慕清沣大有逼死他的节奏,“‘无巧不成书’,那是书,本王却认为,世事非书,哪来那么多的巧合和凑巧,若非有心人安排,有些事,它不可能变得那么理所当然,你说呢?” 顾少白张了张嘴,又闭上,哑口无言。 慕清沣渐渐贴近他的脸,浅浅的呼吸几欲令他窒息,“还是,你就是……有心之人呢……” “嗯?” 顾三少抿了抿嘴唇,刚刚入肚的一杯水,瞬间被慕清沣的话逼成了汗,顿时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他搭在锦缎被面上的手不知不觉地握成了拳,攥出一掌冷汗。慕清沣却握住他的拳头,轻柔地掰开他的手指,“怎么出这么多汗,你很热么……” 他摩娑着他的每一根手指,擦过指腹滑过指节,动作轻缓,像抚摸一件精美瓷器,甚至可以从他的动作中感受到他倾注的温情,“本王对你这伤是越发好奇了呢!” 指尖酥痒,顾少白不禁有些微的心动,但理智提醒着他,这柔情蜜意就是别人口中喷香四溢的羊杂汤,对于他,比穿肠□□更难受。 他干咽了一下口水,喉咙火烧火燎地疼,“王爷,我喉咙疼……” 慕清沣轻轻地笑道,“喉咙疼到不能说话?” 顾少白立刻点点头。 慕清沣体贴入微地起身去给他倒茶,抛下一句话,“那就好好编,编到喉咙不疼为止……” “王爷”,顾少白哑声道,“我可以回去养病么,您公务繁忙,叨扰日久,影响……” “叮”得一声,茶杯重重撂在桌面上,“喉咙不疼了?” 顾少白马上闭嘴,连喘气儿都怕有声儿。 顾少白在漠北王府养了三天病,第四天,就被强行带上了沂亲王回京的马车。 走之前,父亲和二哥来见了他一面,然后,被慕清沣告知顾少白还未完全康复,喉咙疼得无法说话,为保险起见,他这里有名医,会一路为他医治,以确保以后不会变成哑巴。 于是,顾少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兄长离他而去,在接下来的日子,继续装聋作哑。 清晨,车厢外冷意涔涔,车厢内暖意融融。 顾少白坐在车厢里铺着的纯白长毛地毯上,舒服地想,不愧是王爷的马车,足够宽敞足够平稳,在坎坷不平的道上居然只有轻微的晃动,不像他来的时候,那辆小马车,和他的骨头一样,都几乎散架了。 这一日,午饭吃了不久,顾少白饱暖思睡觉,眼皮子直打架,对面慕清沣看书的身影愈来愈模糊…… 醒来之时,身上搭着一领披风,金丝掐银线,显然是慕清沣的衣服。他趴着窗缝往外看,沿途仍是黄沙遍地,偶尔有零星的耐旱灌木堆积,姿势古怪,倒也有种虬结的美感。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大宝贝的留言!感谢各位亲没有因为烟华的虐而肝疼! 第52章 算了吧 “你的喉咙就打算这么一直疼下去么?” 从那日喉咙疼到现在已足足五天,五天之内,顾少白除了哼哼,再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饿么?” “嗯。” “渴么?” “嗯。” “饱了?” “嗯。” …… 顾少白趴在窗沿上,一时没敢回头,他也憋得难受,撒一个谎,就得有源源不断的谎需要去圆。如果是简单的伤或可吱唔过去,可这是江湖人才用的袖箭,还是带了毒的。 他不确定,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体力与洞若观火的慕清沣去斗智斗勇。 “你是不敢面对本王,还是不敢面对你自己?” 慕清沣的语气已渐渐凌厉,显然已忍耐到极限。 顾少白咬着唇,废话,我当然是不敢面对你! “转过头来!”慕清沣不禁有些恼怒,他到底心里藏了些什么,为什么捂得那么严实,自己像洪水猛兽么,同生共死那么多次,连一点信任都不愿给他? 顾少白慢吞吞地回过头,坐直了身子,目光与他一触即分,轻声说道,“王爷,我求你了,别问了……即使我说出来,那也是假的……” 慕清沣看着他无辜无害的模样,那一点怒意瞬间就不听话地烟消云散了。 沉默半晌,就在顾少白以为这篇揭过去了的时候,就见那人从车厢一角的酸枝木抽匣中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放在红木小案桌上,“打开看看。” 顾少白打开来一看,赫然是他自“无花镇”不告而别时那一纸留书:一朝露水情,幻灭若朝霞。此去一别后,相见永无期。 八宝琉璃宫灯散着暖黄的光,顾少白怔怔地盯着那两行字,眼底微澜迭起,恍惚又回到落笔时的心境,他写了很多遍,总是未及写完便被泪洇了墨,以为此去经年,可能再不相见,一腔渴慕都会随着贾帆的消失而沉沙折戟。 他之于他,陌路,才是最好的结局! 慕清沣在一旁凝视着他,分明看清了那眼底倏然而过的悲伤,可是再抬起头,那悲伤就不见了。 他笑问,“王爷,这是什么?” 慕清沣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扼制住自己要跳起来掐死他的念头,语音中于是带了三分恶意的味道,“三公子,你既才名远播,不妨解释给本王听听……” 顾少白食指轻扣下巴,莹长如玉的手指比起宣纸的素白更多了三分水色,“按字面意思呢,写信的人好像要告诉收信的人:我与你也就颠鸾倒凤那一晚上,你别想多了,以后再不会有了,我也不是真心喜欢你,以后还是各过各的,别见面了……”他笑眯眯地看脸色早就铁青的慕清沣,“王爷,不知道我解释得对不对……还请您批评指正。” 慕清沣盯着他,像狼盯着兔子,白眼珠泛红,唇角还抽了两下。 三少爷吓得放下信纸,往后靠了靠,发现再退也不能穿出车厢壁,他适可而止地收起了笑容,“王爷,小民愚钝,解释得不好……” “闭嘴!” 一物向顾少白飞来,他赶紧一缩脖子,结果不是什么硬物,那样东西轻飘飘地落在他膝盖上,是一条两指宽的腰带。 顾少白捧着这条银丝镶嵌的装饰腰带,不明所以,忘了刚刚才让他闭嘴,“王爷,这是何意?” 慕清沣阴森森地一笑,“赏你的。” 顾少白道,“王爷,这个不好吧……这腰带上绣有山河地理纹,是王爷专用,更何况,这条腰带是搭配王爷您身上这件罗袍的……”慕清沣,你干嘛把腰带解下来给我,还是个旧的,不是要我拿这个上吊吧? 慕清沣移过身子,取过腰带,冲顾少白扬扬下巴,“张嘴。” 顾少白纯粹下意识地执行命令,微张开双唇。 却见慕清沣抬手就把腰带勒进他上下牙之间,在脑后紧紧地系了个扣,“你这张嘴,什么时候会说让本王舒心的话了,什么时候再解开。” 顾少白刚刚抬手想去脑后解扣,却在慕清沣阴冷的眼神中讪讪地缩回了手。 他含含糊糊地道,“我现在……就会说……王爷……” 慕清沣从红泥小火炉上取了茶壶,倒了杯茶,又拿起案上的书册,“安静!” 顾少白靠在车厢上,这个后悔啊,他不知为何一看见慕清沣就想刺激他,好像满腔都是上辈子的忿恨,只有让他痛,他才可以得到纾解、才能得到发泄。 在他面前,他永远成不了狼,只能做一只浑身是刺儿的刺猬,伤不了他,就伤自己。 可是,现在才发现,他可以用硬刺去扎他,但是要作好被拔光刺儿的心理准备! “笃笃”,有人轻声叩动车门,一个非常好听的声音唤了声“王爷。” 慕清沣道,“进来吧。” 车门打开,问心钻进了车厢,马车徐徐开动。 顾少白见来了人,只怕被人看见这幅窘迫的样子,他赶紧拿慕清沣的披风遮住了鼻子以下的半边脸,只余了双镶了毛边的大黑眼睛,扑闪着光好奇地望着来人。 问心从酸枝木匣中夹出数枚指甲盖大的干花,揭开茶壶的盖子,放了进去,很快开水沸腾,喷出梅花的香冽之气,他把慕清沣手边的茶接窗户倒了出去,用梅花水重新泡了茶,放在慕清沣手边,“王爷,请用。” 慕清沣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目光并未离开书卷。 问心唇红齿白,相貌顶好,穿着件湖青的长衫,更显得皮肤白皙,温雅如玉,他伸手握住慕清沣搁在桌上的手,瞟了一眼缩成鹌鹑的顾少白。 语含娇嗔,“王爷,这位公子是何人,不给问心介绍一下么?” 慕清沣反手握住问心,连看都不看顾少白,轻轻地捏了捏问心的下巴,“他是京城顾府的三公子,顾少白……” 问心眉如远山,目若秋水,在灯光下风情万种,认真地打量顾少白,“这就是名冠京陵的停帆公子么,问心早有耳闻,一直无缘得见,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见到了。” 顾少白心头郁闷,这就是问心公子,真漂亮!没想到慕清沣居然把问心也带来了漠北,看来,还真是放在心尖上的人! 他眼巴巴地看慕清沣,慕清沣促狭地一笑,轻飘飘地说道,“看在问心的面子上,今儿个暂且饶你一回。” 顾少白如蒙大赦,赶紧把腰带解下来,想从窗户扔出去又不想再戴一顶大不敬的帽子,想随手撇车厢里,又湿漉漉的有口水,太尴尬,索性团了两团塞进怀里。 他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颊,真诚笑道,“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问心公子真是妙人!” 问心对顾少白方才一系列动作恍若未见,只是深深地端详着他。这就是羽十三的口中所述,得慕清沣青睐的少年么? 论样貌,顾少白不如问心,问心的长相极其美丽,凤眸顾盼神飞,五官无一不是恰到好处,举手投足,韵态天成。 问心报以淡淡一笑,他在“雅琉轩”见过的俊秀少年不在少数,面前这人并未俊到出奇、漂亮到过分,却偏生就能让人移不开眼睛。他的黑眼珠特别大,黑得剔亮,转动间似能洞察人心,那份纯粹任谁都不忍玷染,又清澈如一泓碧泉,透过它,你也可以直探他玲珑心肝。 许是因为身体虚弱,他的唇色极淡,也只有紧抿的双唇间才有一线桃红的流畅唇线,以致于白瓷一样的脸上,好像只有浓淡深浅的黑白二色。 问心观罢,淡淡一笑,“久闻顾三公子‘琴画双绝’,不知问心可否有幸,领教一二。” 顾少白一愣,“方远斋”抚琴,他是不得已,自那以后,他再未碰过琴。一是每天绞尽脑汁,谋划着救慕流年,谋划着躲慕清沣,谋划着拯救全家,没时间理这些风花雪月;二是实在是触琴伤情,一想起前世与慕清沣一曲定情,想起那张“九宵环佩”,他就恨不得掰断了自己的手指头。 他还未及开口拒绝,就见慕清沣推开车门,对周平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一张琴便被送了进来,正是那张他特别想砸碎的“九宵环佩”。 对着这张七弦琴,他倍感窒息难言,胸中空洞似千门大开,刹那间冷风灌入每一条血脉,无声掀起浪潮暗涌,情绪被冲击着,无法控制地四向奔涌。他深吸了一口气,喉头咽下杂陈五味,艰难干涩地说道,“少白久未习练,生疏了……我知道问心公子深谙此道,不敢搬门弄府让您见笑,还是……算了吧……” 说罢,他也不理慕清沣晦涩暗沉的目光,往车门口膝行了两步,低着头眼尾余光又扫了眼二人相握的手,哑然道,“不敢打扰王爷与问心公子的雅兴了,先行告退。” 慕清沣松开问心,忽然就捏住了顾少白纤细的手腕,也不出声挽留,就是不让他移动。 顾少白暗暗较劲,想把手腕从他铁钳般的手指中挣脱出来,可是,腕骨都快断了,也没移动分毫。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就是拼了命也不愿留下,他们暧昧的目光,交握的手掌,比插入腹中那枝箭簇还要刺得更深更疼。 他执意地扯动手腕,目不斜视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车门,腕骨磋磨得细微作响,却仿佛不知道疼,大有伤筋动骨也绝不服输的意思。 终于,慕清沣认输了,这一瞬间,掌心里伶仃的骨感让他募然极端生疼。 顾少白屏住呼吸,推门,跃下马车时还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亏被周平扶住了。 队伍正停下来休整。 顾少白抱膝坐在路边一块大石上,绵绵密密地疼沿着手臂钻进了五脏六腑,他望向天际渐渐泛起金红的晚霞。 一轮红艳艳的太阳正往地平线坠去,浩瀚的五色云海在天边堆叠如山起伏似海,青山在夕阳下褪去了郁郁葱葱的生机,转而显露出暗黑的山背脊梁。 倦鸟划过树梢,渐飞渐远,不知归去了哪里的巢。 此情此景,三公子很寂寞。 慕清沣偶而对他的款款柔情,即便是真的,也会在他不停地拒绝与抗拒之间消磨殆尽,而他,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他无数次地想把从前的一切都忘记,归零,然后,再出发。 可是,这些天来,只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前世种下的情根,早已长成参天大树,盘根错节在心里,今生仍是拔不掉! 拔不掉,便不去费力了,或许,等到这辈子真的结束了,才是真的归零了! 琴声响起,一曲《南归雁》,还真是应景!原来,问心的琴技,也是不差!知音知己,并不是,非他不可! 第53章 无情碾心 车厢里,问心优雅的手指拨弄着琴弦,琴声悠扬,恰到好处地掩盖了二人的谈话。 慕清沣漫不经心地给问心下任务,“你亲自去趟凤凰寨,本王去的那次,天太黑没来及细看,觉得那里的房子建得尤其整齐结实,屈屈几十号土匪,建那么多结实的房子做什么,鄱阳王的人不如你细心,你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问心手里不停,抬起眼睛,愧疚地说道,“王爷,您不怪问心知而不言,言而不尽?” 慕清沣喝光的杯里的茶,淡然道,“本王要的只是忠心,你不说自是有难言之隐,本王自己查出来也一样。” “方孝安还有一子尚在人间,着人去找”,他放下杯子,“ 派去‘霍阳县’的人有信了么?” 问心道,“暂时还没有眉目,还在查。” “从孙斌子查起,虽然‘霍阳’县与安阳府相距甚远,但从孙斌子处查出来的信函来看,应是孙斌子的人干的,或者,就是他本人亲自带队也未可知。” …… 与此同时,京城相府,自有如坐针毡之人。 黑衣蒙面的观心垂首肃立一旁,如同一尊木雕石像,纹丝不动地等待着王似道新的命令。 王似道在屋子里已踱了许久,迟迟拿不定主意。 “大人,赶紧拿主意吧,如果葛春晖和孙斌子被押解回京,恐怕一切就迟了,葛春晖的妻子儿女虽然都在大人掌控之下,但难保他为了活命不顾妻女的性命啊,孙斌子更是如此,他怎么那么傻,怎么能把往来书信留下,这不是授人以柄么……” 王似道脚步一顿,恶狠狠地盯住端琛,“葛春晖可以杀,斌子,不行”。端言琛被他恶毒的目光逼着往后一仰头,他顿时明白,触到了王似道的痛脚。 孙斌子名面上与王似道毫无干系,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实际上是王似道的养子。 王似道也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过于激烈了,他和缓了语气道,“斌子,他,不能死,想想别的办法……” 他目光闪烁,内心焦痛,孙斌子幼年失怙,颠沛流离,为王似道所救,之后便被他专门僻了宅院,又花了大功夫请先生教授文韬武略,待得学成,便为他改了身份,在其暗中操作下,一步一步推到了今天的位置上。 也许,一开始他的确是存了惜才之心,又有家里那么个不成器的亲生子比对着,觉得孙斌子样样都出类拔萃,可是,不知从何时起,竟对这位螟蛉义子,起了不能宣之于口的念头,要他杀掉孙斌子,无异于活生生剜掉一块心头肉。 端言琛默然看着王似道,这个人心肠歹毒六亲不认,对任何人皆可痛下杀手,如有需要恐怕对王竟之那个纨绔傻瓜儿子,也会毫不留情地推上祭台。这世间,只有两个人,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弃的,一个是宫里那位可以让他登上人生巅峰的“先帝幼子”,一个便是这个所谓的“螟蛉义子”,王似道对这位养子的感情,颇为耐人寻味。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半昏半明的灯下,一切阴谋与诡计都被影影绰绰地掩盖在泥淖之中,烛光给他的道道皱纹投射出暗淡阴影,就像那些阴暗角落缝隙隐藏的污垢,透露出难以言说的龌龊秘辛。 盏茶过后,二人领命而去,徒留深陷在座椅里的王似道,他阴鸷的眸子眯成一道细缝:慕清沣,你这只狼终于露出咬人的獠牙了么! …… 慕清沣匀面净手,桌上放了盏才沏好的茉莉香茶,薰炉里点了有益睡眠的零陵香。 即便在并不高端大气的镇上客栈,沂亲王的派头讲究依然十足。 周平递上一方雪白干净的帕子,“王爷,已经走了五日了,外面正下雨呢,明日恐怕路上泥泞不好走,要不要歇一日?” 慕清沣接过来擦了脸,“好。” “问心公子晚饭后冒雨走了”,周平又道。 慕清沣哼了一声,突然想起顾少白自黄昏下了马车便再没有上来,一直到晚饭也没见人影,于是问周平,“顾少白呢,跑哪里去了?” 非常有眼力价儿的周管家当然也看得出来慕清沣对这位顾三公子紧张得很,“顾公子后来一直待在放王爷一应用品的马车上,晚饭时端了一碗面条回他的房间去了。” 周平走后,慕清沣按捺不住,出了房门去了顾少白的房间。 这间客栈不大,最大最好的甲号房是慕清沣的,其次便是问心的乙号房,问心好歹明面上也算是慕清沣中意的人,而顾少白身份尴尬,算是客人,于是就住在丙号房。 只是这客栈除了甲号房,其余的哪一间都是蜗居,房间可以打扫干净,但面积不能凭空变大。 三少爷刚刚洗漱完毕,他穿着身银灰缎子的中衣中裤半靠着床头,一腿搭在另条腿的膝盖上,赤着一双雪白的脚。 一手拿着刚才从店里伙计那儿借来的故事话本,一手拈了颗山楂糖放进嘴里,美滋滋地嘬着,这还是那日车老板“石三”给买的,他一直不舍得都吃光。 慕清沣站在床头看了好一会儿,床头灰扑扑的帐子遮住他一半的身影,直到烛火摇动,顾少白才惊觉房间里多出了一个人。 他“噌”地坐直,嘴里的糖好悬没掉出来,咽下一口又酸又甜的口水,“王……王爷,您怎么来了?” 慕清沣默默地坐在床边,顾少白立刻往里挪了挪屁股,真想穿墙而出啊! 为了方便吃喝翻书,三公子的衣袖卷在手肘以上,露出一截光滑白皙的小臂。慕清沣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里清晰地印着一圈紫红指印,肿胀透明得有些疹人。 顾少白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不由得想放下衣袖遮掩,却被慕清沣握住了,轻轻地摩娑了两下,“疼么?” 顾少白无语地摇摇头,立刻又觉不够恭敬,补充道,“回王爷话,不疼!” 慕清沣出了房门,想找李至善,又想起他早被先行送回京了,于是,命周平送了点药油上来。 他往掌心里倒了些药油,两手搓开至火热,这才往顾少白的手腕上搓揉,力道用得很大,顾少白疼得小脸皱成一个柿饼,忍了许久,实在忍不住了,才语不成声地说道,“王爷,轻……轻……轻点,要疼死了……” 慕清沣睨了他一眼,“不是不疼么?”说归说,手上还是减轻了力道。 这场治疗无异于一场酷刑,顾少白刚刚洗净的身体又像被汗水浇灌了一遍,不仅如此,还忍不住发出三五声低低的□□。 慕清沣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光灼灼地燃起了两篷火花,呼吸渐趋急促滚烫,这宝贝儿的□□太暖昧了,和叫/床的声音一模一样。 顾少白似乎也觉察到了他身体的变化,默不作声地把手腕抽回来,羞涩地把脸扭到一边,认真地数灰墙上的霉斑。 下颌一痛,有两根手指将他的下巴捏住并强行将脸转了过来,瞳膜上映出慕清沣俊朗无匹的面容。 顾少白清棱棱的眸子里对上他,浮起一丝克制的耐人寻味,“……夜深了……王爷,请回!” 慕清沣锲而不舍地研读着,忽然低声说道,“我喜欢你……” “您也喜欢问心公子……”顾少白垂了眼睑,眼底水波荡漾。 慕清沣道,“你不懂……” 顾少白紧接着道,“王爷,我,不想懂……”,他轻轻推了推慕清沣,没用多大力,却还是推开了他。 感觉如果今天不说清楚,那么这场孽缘将永无止息,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思想,都如野马即将脱离控制,他不允许,这样的,背道而驰! 顾少白坐正身体,看着他的眼睛,瞳影上刻着极度的忍耐, “王爷,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少白今夜不妨与您把话说个清楚,如果不对的,也请您原谅!” 慕清沣看他态度极其诚恳,不由得也不再存半分戏谑之心。 “王爷,少白知道当年假药一案,使得您的外祖无端受累而亡,而老王爷王妃的相继过世也与此有关,当年与老王爷势均力敌明争暗斗的只有宇亲王,您理所应当会认为是宇亲王下的手,而顾家正是倚靠着宇亲王这棵大树乘凉的皇商,更为凑巧的是,顾家还是药商起家,别说是您,就算是我站在您的位置上都会认定顾家是帮凶无疑……” “少白不能更改已然发生的事情,但身为顾家子,虽不能替父兄在生意上分忧,但想保阖家平安的心还是有的。我承认,贾帆是我,我在安阳府恰巧遇见王爷,便跟踪了您,当时,只是好奇而已……” “之后种种,您也知道,并不由我控制,而是由您控制……”,顾少白哽咽了一下,眼眶有些发红,“不论您是否相信,我当时都是真心想救您的……”与顾家无关,只是因为你曾是我钟情的人! “后来,我要您写下手书,确实存了私心,宇亲王已经倒了,顾家再无可傍之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顾家皇商的身份觊觎者众多,而且,王爷您说不准某一天也会拿顾家开刀,我,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赤足落地,脊背挺得很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着他灵魂不倒、思绪不乱、情感清晰。 “瞒骗王爷,我有罪……那一场情缘,王爷可以当作交换,贾帆或许对王爷动过情,但正如那纸留书,贾帆已黄鹤不返,萍水聚散,不必当真……” 慕清沣拢在衣袖中的指尖将掌心刺得几乎洇出血来,什么叫萍水聚散,什么叫不必当真…… 他咬紧牙关,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那么你呢,顾少白,你可有心?” 顾少白苦笑一声,弯下颈项,露出零星脆弱,“少白有心,只是不能给您,因为,某一天,这颗心零落成泥,被您碾为尘的时候,比现在要痛得多……” 慕清沣恨声道,“你因何笃定,我就是那无情碾心之人?” 顾少白抬起蒙着水光的眸子,昏暗的火烛下,波光潋滟,有一种诡异绝决的美,“顾少白不敢赌……因为一旦输了,就一无所有了……” 上辈子不就是输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一无所有了么! 时光停在这一刻裹足不前,安静得如同一片废墟。 很久,慕清沣缓缓地站起来,贴近顾少白的脸,目光阴沉如刀,像要将他的灵魂片片凌迟。 忽地,滚热的唇瓣贴近他薄软的耳尖,慕清沣极轻极柔地耳语道,“那纸手书,或可保全顾家,但顾家上下几十口,人人都可保得住?还是次次都可保得住?” 他嬉笑地摸摸他的脸,“你不妨再扮个李帆王帆张帆的,看看能不能多换几个保命符……” 顾少白再未答一言,但眸子清亮坚韧异常。 房门渐渐阖拢的一刻,仍可见他脊背挺直,瘦削如竹,周身散发着强硬,毫无退缩之意。 慕清沣站在门口,目中虚茫,心内荒芜,像是听了一场没头没尾的苦情戏,本该铁石心肠的人,却也有入戏太深的时候。 他一步一步,离开,听到心头滴血,一路滴滴答答……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大宝贝,这章力度如何,算不算虐,还需不需要更虐王爷一下下? 第54章 庙会 炎炎夏日已接近尾声,立秋之后的第一场雨姗姗而来。 顾少白枕着雨声,一夜未眠,被慕清沣最后那句话吓得心惊肉跳了一整夜,直到雨停才朦胧睡去,这一睡,直接睡到了午饭时间。 直到有人在床前唤了他许久,才睁开惺松的睡眼,“周叔,不是明天才上路么?” 周平道,“王爷要我唤公子去他房里。” 喜欢赖床又逢缺觉,顾少白像踩了两团棉花,虚飘飘地走进慕清沣的房间,跪下磕头,“给王爷请安。” “起来吧”,慕清沣正在吃午饭。 顾少白手软脚软地爬起来,还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三公子昨夜可想明白了么?”慕清沣看着他的黑眼圈问道。 顾少白本想翻个白眼,但翻到一半儿发现那人正瞪着他,于是这个白眼立刻变成了怪异的含情脉脉,“草民……呃……少白想明白了。” “嗯?想明白了什么?”慕清沣耐心地听。 “王爷高高在上,少白只是一只蝼蚁,怎能撼动参天大树,不是少白愿不愿赌,而是,没有选择……王爷有翻云覆雨的手,顾家却不是乘风破浪的舟。如果王爷不嫌弃,少白愿效犬马之劳。” 他说的诚恳,慕清沣却从他眼中看不到半点真心,什么效犬马之劳,纯粹胡扯,一晚上能把一根铁棍磨成针,那才是见了鬼了。 他微微一哂,“何谓犬马之劳,包括……取悦本王么?” 顾少白面容不变,含笑道,“当然包括,扮犬扮马,随王爷高兴……” 慕清沣皮笑肉不笑道,“你知道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顾少白环视左右侍卫一眼,面露惊异,“那王爷是哪个意思?” ——我就不信了,你堂堂王爷当着这么多人还能说出什么自降身份的话! 慕清沣漫不经心地说道,“不用扮犬扮马,只扮贾帆足矣!” 去你妈的!顾三公子人生第一次骂了人,不过是用肠子骂的,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早餐面前,他的肚子很合适宜地表达了不满。 慕清沣扬了扬下巴,“坐下吃饭。” 顾少白发现,居然还有一副碗筷。 他捧着饿瘪的肚子坐下来,暗地里撇嘴,还真是脸大谱大架子大,看这一桌子五颜六色美味佳肴,连杯盘碗碟的花样器形都是官窑烧制专供皇庭的特供品,顿时令这四面白墙简陋粗俗的小客栈有金碧辉煌无尚荣光的即视感。 慕清沣夹了只烧麦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 烧麦离得有点远,顾少白腆着脸伸长了手臂去夹,一定是猪肉馅的,他美滋滋地放进嘴里,下一秒,冲天的味儿在口齿间连半个圈儿都没转够,就被他抻着脖子强行吞下了食道——羊肉大葱! 羊肉、大葱,他最痛恨的两样食物,居然混在了一起! 他端起茶水灌了足足三杯,才把齿缝间那股令他干呕的欲望给压了回去。如果不是意志力够强大,他能直接喷对面那人一脸。 拿起筷子重新探向一桌子色彩缤纷的菜式,等真正寻求目标的时候,才发现,七八盘菜,没有一盘子是他能吃的! 顾少白虽然贪吃,却也只贪爱吃的,他从小挑食,还挑得惊天动地、分门别类。比如,黑色的不吃黑豆黑芝麻黑木耳;红色的不吃胡萝卜红辣椒西红柿;葱姜蒜香菜有异味的不吃…… 再一看这满桌子菜,凉拌黑木耳、羊肉烧胡萝卜、黑豆炖猪蹄膀……最可恶的是还有一道西红柿香菜炒红椒,有这么做饭的么,在顾少白眼里,这哪里是一桌子美味佳肴,分明是一锅垃圾大杂烩! “三公子……” “嗯?”顾少白答应一声,总感觉他喊这三个字时都憋着一种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坏。 “你可是对饭食不满意么?”慕清沣吃光了一笼小烧麦,懒洋洋地问。 “呃……没有吧……” 不是不满,而是想翻桌子! “那人为何不动筷?”慕清沣微眯着眼睛望他。 顾少白心底的怨气能让筷子成冤魂,“我不饿……” “哦?你早饭好像也没吃吧?” “我……减肥……”顾少白咬着牙,他绝对是故意的。 慕清沣站起身,拿帕子擦了擦手,往桌上一扔,貌似吃饱了,笑着对瘦弱木鸡的顾少白道,“其实,现在正好,再减,就硌着本王了……” 顾少白:“……”想自焚。 顾少白捧着空空如也还不时欢唱的肚子,回了房,自暴自弃地想把自己饿晕过去。他摸出一块山楂糖,看看又放回去,在饥饿的时候,山楂糖只会让口水分泌更多,饥饿感更强!那点口水还是帮着扛饿吧! 结果,还没等他把自己饿晕过去,就又被要求效犬马之劳,陪着王爷出去蹓食儿。 顾少白默不作声地跟着出了客栈的后门,觉得世界上最凄惨的事情莫过于空着肚子蹓食儿了! 慕清沣只带了冷东一个侍卫,二人都换了便装。 这个不知名的小镇上只有一条不算宽敞的街道,晌午刚过,街道两旁摆满各色小摊,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偶有零星杂货店铺夹杂其中,在一片叫卖声中,反而显得萧条许多。 没想到的是,镇子不大街道上的人倒是非常多,人来人往已经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 冷东打听了,才告知慕清沣,原来今天是镇子上一月一次的庙会集市。 方圆十里只有一间寺庙,且就在这街道尽头,每月的这一天,也就是月初一,寺里的老住持都会举行祝祷仪式,因此,这一日,四里八乡的善男信女都会赶来。 许多小摊小贩抓住商机,便自发地形成了庙会集市。 从顾少白和慕清沣来看,售卖的无非是些花红柳绿、廉价便宜不堪入眼之物,但对于山野乡民来说,已经是非常难得的盛事了。 顾少白被热闹的气氛感染,心情也跟着欢畅起来,正走着,忽然手心一热,右手被一个人轻轻地牵住了。 他侧目去望,慕清沣唇角含笑,目视前方,仿佛没做什么事情。 这抹笑,给他略嫌薄情的嘴唇勾出一道秩丽的弧线,连平日里凌厉锋利的轮廓也似磨平了棱角,显露出光华内敛脉脉温软的核心。 顾少白暗暗叹口气,这样的他,实在令他无法硬起心肠抽出已经带了他体温的那只手,于是,佯作无知,随着他一同走这一段路。 当一阵浓烈的香气飘来的时候,顾少白恍若灵魂出窍了,此刻他好像正悬浮在一口热浪滚滚的铁锅上,看那一个个晶莹嫩白的小馄饨翻出透明炫丽的身姿。 他咽了咽口水,把灵魂招回来,转头说道,“王……王老板……”,想起出门前慕清沣不得暴露身份的警告,差点把舌尖咬掉。 “嗯?王老板……”慕清沣呵呵一笑,随之释然,“顾三少爷,你说……” “我想请你吃馄饨”,顾少白的眼神不可谓不真诚,语气不可谓不谄媚。 慕清沣拧着眉毛,“可是,我刚吃了饭啊……”扫了一眼三少爷有些失望前兆的眼神,转而又道,“不过,我可以陪你吃……” 顾少白立刻找了张空桌坐了下来,感激之情无以言表,直到慕清沣含笑看他,他才恍然,自己一直紧紧抓着那只手,都给人家掐出汗来了。 他面红耳赤地松了手,无言地看那锅冒着热汽的水,感觉被架在火上的不是铁锅而是自己。 一碗薄皮大馅的馄饨连汤带水的放在桌上,顾少白最后礼貌地问,“你真的不吃么,要不要尝尝?” 慕清沣拿起碗里唯一的勺子,舀起一个小馄饨,放在嘴边轻轻地吹着,就在顾少白以为又被他戏弄了的时候,就看他手一伸,透着诱人香味的勺子就那样毫无预兆地放到了面前。 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闻着香味是张嘴也不是,不张也不是,尴尬地变成了泥胎。 慕清沣和颜悦色地轻声道,“吃啊……” “这样……好么……”,顾少白如果不是饿得发慌,就已经钻进地缝里去了。 慕清沣不再说话,只是执拗地伸着手,短短的时间,周遭熙攘人群霎那间皆成无声背影,顾少白在光怪迷离的场景中溯河而上,伸指便可探到曾经迷恋到物我两忘的柔情蜜意。 那样的恋慕如同一枚凌风而起的蒲公英,柔软的绒毛追随着风的脚步,无论去哪里都是心甘情愿的…… 时间被无限拉长,在慕清沣深遂如海的目光中,顾少白还是张开了口,无论设下多少道心防,都防不住由内而外的伤。 初秋的阳光分外明朗,被水洗净的天空,无限高远。 二人如有默契般,一个喂,一个吃,直到一碗馄饨见了底儿,留下半碗浑浊的汤和飘浮的香菜末。 顾少白哑然,原来,他知道自己不吃香菜。 “你中午是耍我的?”顾少白吃饱了,有了底气。 慕清沣抿抿唇,并不答话,却端起碗把剩下的汤一古脑灌进嘴里。 侍立一旁的冷东,真的冷冻了。他怀疑是眼睛出了毛病,要不然怎么能看到连做梦都不可能看到的一幕,以至于未能及时递上干净的帕子供王爷大人擦嘴。于是后果就是,王爷伸袖子给顾少白擦了嘴,又用袖子给自己擦了嘴。 顾少白比他还难过,他轻轻地扯了扯慕清沣,红着脸朝他使眼色。 慕清沣这才发现,周围站了一圈和冷东一样的木雕泥塑的看客,王爷临危不乱,起身抱了抱拳,极有风度地笑道,“承让,承让。” 接着,拉着顾少白走出了包围圈。 顾少白一点儿蹓食的兴趣都没有了,他想一步迈进被窝把自己龟缩起来,然后就可以骗自己,一场梦,一场梦,捋捋毛,不怕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受可怜!对不起各位亲,先发一小颗米粒大的糖! 第55章 利来利往 顾少白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慕清沣在后面跟着笑道,“羞了么?” 三公子是真是羞了,觉得丢人丢大发了!幸亏没人认识他,要不然,可真没法活了。 忽然,后脖领子被那个咒骂了一百遍的人拎住了,然后,被强行拎到一个花花绿绿的摊子前。 顾少白定睛看去,这个摊子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络子、穗子,乍一看没什么,可是仔细看时,才发现,每个络子都打得不一样,用料普通却配色美观,花样极巨匠心,每一件都像艺术品。 这时,琳琅满目的摊子后面转出一个年轻女子,长得清秀可人,身姿纤瘦,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好的右眼角下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红色胎记。 女子看来了主顾,殷勤地招呼道,“三位爷,看中了哪一个,价钱好商量。” 顾少白赞道,“这些络子打得真漂亮,姑娘一定是心灵手巧之人。” 女子道,“谢谢这位小公子夸奖,什么巧不巧的,不过糊口而已。” 慕清沣插言道,“这些络子的编织手法很是与众不同……”他伸手摘下一个,欲言又止地打量了那姑娘一眼,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转头对顾少白道,“三公子,我喜欢这个,你送我!” 顾少白翻了翻白眼,“王老板,你自己没钱么?” 慕清沣笑,“有,但是,我就想要你送我。” 顾少白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走了一段路,扭头看,慕清沣还站在原地,笑容未改地看着他的方向,压根儿就没动,那神情分明就像个小孩儿,写了一脸“你不买,我不走”。 顾少白折回身,气哼哼地解下荷包,掏钱的时候眼里已经冒火,暗暗骂他为富不仁。 他掏出一小块碎银子,那女子笑眯眯地伸手正要接,突然,凌空冒出来一只脏兮兮的手,一把将银子抢了去。 顾少白大吃一惊,就听“呛啷”一声,冷东那厢剑已出鞘。 就见抢钱的 “妈呀”一声,躲到了女子身后,然后,探出个脑袋跳脚大喊道,“光天化日,还要杀人不成!” 冷东怒眉倒竖,却还谨记身份,横剑立在慕清沣身侧,警觉地盯着那人。 女子赶忙拦道,“爷,爷,别动手,别动手,他是我男人!” 那男子二十多岁,高大健壮,本来生得不丑,却故意斜眼吊眉地看人,挺正常的五官,硬是被扭成了个歪瓜裂枣。 他把那块碎银子塞在怀里,又从摊子底下翻出个小木匣,女子一看,立刻扑了上去与他拼命争夺,声音里就带了哭腔,“这是给孩子看病的钱……你不能拿,不能拿……” 男人边抢边吼道,“你个臭婆娘,松手啊……我今儿个手气好,别挡着老子发财……” 可是一个弱女子怎能抢过壮汉,最后被一把推翻在地,男人撒丫子就跑了,在人群里三转两转就没了影儿。 顾少白赶紧过去将她扶起来,关切地问,“快起来,你还好吧?” 女子用衣袖抹了抹泪,强颜欢笑道,“这位公子,我还没找你钱呢,要不然……您看这些,有合意的,尽管拿。” 顾少白指了指慕清沣手里那个大红的攒心九宫梅花络子,“不必找钱了,我只要这个就行”。 他瞅了慕清沣一眼,沂亲王云淡风清地扇着扇子,不作任何表示,而冷东虽剑已还鞘,却还是黑着一张脸。 顾少白暗自叹息一声,捏了捏不大鼓的小荷包,索性将荷包塞在女子手里,“这个拿去,给孩子看病。” 女子抓住顾少白的手推拒不已,“不行,不行,本来就够对不起您的了,怎么还能拿公子的钱呢!” 顾少白强行地抽回手来,正色道,“给孩子看病要紧,只是收好了,别再被他抢走了。” 顾少白破了财,再没有逛街的兴致,立刻向后转,走得极快。 慕清沣在后面不错步地跟上来,“三公子真是大善人啊!” 顾少白突然停住脚步,盯着也急刹住脚步的慕清沣,磨了磨牙,从慕清沣手里把那枚编织精巧的络子一把抓过来,“不好意思,这是我买的。” 慕清沣一个不留神,还真被抢了去,他张口结舌,“不是送本王的么?” 顾少白阴险地一笑,“我有说过么?” 笑罢,扬长而去。 慕清沣一下午都坐在房内,郁闷不堪。 晚饭前,他又去了顾少白房间。 顾少白正把玩着把慕清沣迎头痛击的战利品,看见慕清沣进来,动也没动。没有旁人的情况下,他已经破罐子破摔,不懂礼貌为何物了! 慕清沣道,“本王还是喜欢这枚络子,开个价卖给本王。” 顾少白等这句话等了一下午,他不动声色地懒洋洋道,“行啊,白银一千两。” 慕清沣笑,“果真是顾家的儿子,坐地起价啊!” 顾少白撩了撩眼皮,斜着眼珠看他,“王爷可以不买!” 忽然,慕清沣俯身压了上来,呼吸喷在他鼻翼脸颊,危险而急迫,“那么你的心呢,本王拿什么来换?” 顾少白瞳膜上荡起一层一层波光,望着那募然压近放大的脸,随即一侧身,与他目光交错,呼吸避让,顶着凌厉的攻势,他柔软无波的声音自喉头缓缓流淌,似乎带了无穷无尽的遗憾,“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王爷,何必为了没用的东西浪费时间呢?” …… 慕清沣无所谓的一笑,离远了些,仿佛那字字诛心落入耳中皆化清风朗月,实则,他内心是崩溃的,他悲摧的发现原来被打击也是可以习惯的。 他就纳了闷了,这顾少白看着像只绵弱的小白兔,实则是只披了兔子皮的刺猬,看似无害柔软,实则软硬不吃,浑身都是反骨、满身都是逆鳞! 顾少白将一千两的银票抖了两抖,笑靥如花,把络子往慕清沣面前一递,“银货两讫,王爷请拿好了……” 慕清沣接过来,看着他一脸财迷样儿,深情款款道,“《广雅》有云:络,缠也……三公子,无论你想做什么,这辈子,注定要与本王纠缠在一起……”,他伸指捏住顾少白尖瘦的下巴,笑道,“这枚络子,权当你定情信物,本王笑纳了……” 他松了手指,转而牵他下楼,“走,吃饭”。 晚饭桌上,中午的任何一道菜都再未见踪影。 脆皮乳鸽、香煎小肉丸、清炒茭白……全是顾少白平素最喜欢吃的,他决定化悲愤为食欲,多吃多吃,就当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了,可是直到撑到嗓子眼儿,他才募然发现,其实,他并不像想像中那样恨他,他的恨,或许,只是来源于失望,对慕清沣、对自己曾经付出的一腔心血、还有对爱的求而不得! 果然,失眠了,大概是因为吃饱了撑的! 五日之后,到了锁陵府。过了锁陵府,再有一日行程,就进了京畿。 沂亲王决定在锁陵府的泽宁苑过一晚,在这里他要见一个人。 点灯时分,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踏进泽宁苑的后门。 泽宁苑是沂亲王在锁陵府的一处产业,园子很大,修得别致婉约,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无一处不别具匠心。锁陵府的地理环境其实是两山夹一沟,因此冬暖夏凉,气候宜人。 这处园子,老沂亲王为了王妃而修建的,每年寒冬苦夏,二人总要来此度过一段时间。 来人被领进西边一角的一个茶室,进门便单膝跪在正在煮茶的慕清沣面前。 “思明来迟,王爷,久等了。” 慕清沣一抬手,“何需多礼,思明,坐吧。” 来人起身抬头,黝黑的脸膛,剑眉虎目,健壮挺拔的身躯即使裹在黑衣里,也可看出每一丝紧绷坚硬的肌肉,正是上任不久的禁卫营统领王思明。 慕清沣将煮好的茶倒时一只翠绿的茶瓯里,递给王思明,“你上任也有几个月了,做得还顺手么?” 王思明双手接过,放在红木茶桌上,说话的声音同他的人一样,铿锵有力,“还好,属下已把王似道那两颗钉子寻了个机会拔了扔了,现在手底下的都是可靠之人。” 慕清沣缓缓地点点头,“王似道其人阴险狡诈,近一年更是暗地里拉拢权臣,沆瀣一气意图把控朝政,连陛下都听到了风声,却偏偏寻不到他什么太大的错处,此次,本王奉陛下密旨安阳一行,抓了葛春晖和孙斌子,如果本王所料不差,这两个跳梁小丑背后的人应该就是王似道。” 他皱了皱眉,“本王暂且有一事不明,王似道已位极人臣,他如此作妖折腾,图的是什么?此次回京,就得撬开葛、孙二人的口,没有切实证据,连陛下都无法将之定罪。” 王思明捧着茶喝了两口,“王似道其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半年前陵阳刺史安素之死,恐怕就是他下的手,安素直言快语,且一直与他不合,回京述职之时与他起过口角冲突,还差点打了他,结果好端端地在回陵阳的路上就死了,还是溺死的?溺死的地方离官驿远的很,怎么可能是失足落水,除了他,还有谁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慕清沣端起茶瓯也鼻翼处转了一圈,淡淡的茶香中,一双幽深的眸子即使隔了雾汽也灿然生光,微眯的眼神拉长了眼角,显出一段冷酷的轮廓,“思明,你着人盯紧了诏狱,怕是有人已经坐不住了。” 第56章 生辰 王思明走后,慕清沣去了后花园水榭。 湖水轻波荡漾,月光如梭,把星子织在湖面,像染了点点碎金,如梦似幻。 秋老虎的热风袭来,穿林打叶,掠过湖面,带来湿润的水泽气息,顾少白倚着水榭上的雕花栏杆,面似平静,却暗流涌动。 血液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压抑了许久,急切地想争脱樊篱,一逞所愿!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安静宁谧的夜间,似可听到草长花开,伴随而来的还有心跳陡然加剧的搏动声。 “等很久了?” 一个声音穿过重重夜幕的缝隙,不期然地响了起来。 他回过头,一层一层鲛绡红纱次第扬起,慕清沣风姿英伟的身影出现在帘后。 他是盛装而来,全黑镶红边的响绸外氅,衣摆处金丝银线绣满山河地理,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他锋芒毕现,天生睥睨,就不似普通浊世佳公子。 顾少白黯然,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哪根筋搭错了,人家说是南方来的客商,还真信!这个人从头发丝到脚后跟,明明就没有一点儿商人气儿! 慕清沣“咦”了一声,顾少白居然也是一身新装。银鼠灰的锦缎单衣,卷起的袖口雪白素雅,腰间没系腰带或丝绦,只在斜襟扣子上挂着一枚青白的玉扣,趁着雅致的眉眼,整个人比今夜的月色更温凉! 他心旌一荡,“少白,你真好看!” 顾少白笑笑,没说话,与他一同落座。 下人们都被打发得远远的,偌大的水榭只有他们两个人。 慕清沣亲自给二人面前的酒杯斟满酒,“少白,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顾少白低着头, “知道!” 他怎能不知,今天是慕清沣的生辰。这一天,爱人变豺狼;这一天,他沦入十入层地狱;这一天,把他的十七年时光碾碎化灰。 他白活了十七年! 慕清沣对这个答案颇意外,他笑问,“知道?” 顾少白募地抬头,目光清澈, “今天是王爷您二十四岁的生辰,是么?” 慕清沣愣了愣,顾少白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不似悲不似喜,更似是一抹阅尽千帆的悲寥。 “是周平告诉你的吧!”他给顾少白的碗里布了几箸菜,又给他面前的白玉盏斟满酒。 顾少白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慕清沣道,“怎地自己先喝了?”他重新给他倒满,“不祝本王生辰快乐?” 他笑盈盈地端起来,等着顾少白举杯。 没料到,顾少白端着酒杯站起来,目光淡然,却并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望着他。 慕清沣以为他要敬酒,便也站了起来,可是,左看右看,他都没有一丝半点的高兴之色。 顾少白看他站了起来,唇角僵硬地一咧,“嘻嘻”一笑,眼中却半分笑意也无,“王爷,我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却孤独终老,我祝你年年岁岁夜夜今朝却影难成双,我祝你万事如意身康体健却不得所爱……” “够了……”慕清沣“啪”得一声,捏碎了掌心里的酒杯,碎瓷瞬间割破了手掌,鲜血顺着掌纹滴滴答答地流在了桌面上。 顾少白冷幽幽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把酒喝光,拿起酒壶又给自己斟满,他眼角泛起一点红,不知是酒意还是悲意,自顾自接着说道,“王爷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么?” “因为啊……”他仰脖又一饮而尽,手一松,白玉盏摔在青条石铺就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后四分五裂,“我恨你,所以不能喜欢你……” “为什么恨你,我不想说,你也不必知道,你只需知道,在我眼里,你就是只铁石心肠冷血无情不知爱为何物的狼……”,他呵呵冷笑着,身形一晃,随即用手撑住桌面,慢吞吞地靠近已经面色铁青的慕清沣 ,雾气弥漫的眸子牢牢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我会爱上一匹狼么?我会傻到以身伺狼么……” 慕清沣忍无可忍地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未尽的话统统压在了喉咙里,红血丝在眼白处迸裂,如蛛网缠结,他强忍怒意,眸光如刀锋冷冽,哑声问道,“本王何曾伤害过你,你这些怨恨,由何而来?如果真的恨,为什么还要拼了性命救本王……顾少白,你两面三道,反复无常,青红不分,皂白不明,把本王一颗真心当狗肺,你真是个……浑蛋……你……” 顾少白脸憋得通红,眼角溢出两滴泪,他忍着喉骨的剧痛和胸闷窒息的炸裂感,眼神冰冷却毫不退缩,半分软弱求饶的模样都没有,慕清沣饶是怒火冲天,手指却终究无法再加一分力下去,他慢慢地颓然地松开手指…… 正在这时,微声刺破空气,一柄剑悄无声息地自背后袭来,慕清沣眼角余光瞥见一抹亮光,立刻抓着顾少白往旁边移出一尺,堪堪避过剑锋。 剑招落空,去势未尽之机,执剑的人立刻刺为削,剑刃如游魂般向着二人颈项而来,慕清沣只得将顾少白大力一推,自己则俯身躲过。 慕清沣随之跃开数丈,冷冷地盯着不速之客,一个身材娇小的黑衣蒙面人。从身形上,他立刻判断出,此人正是“无花镇”的刺客,观心。 他冷哼一声,“‘无花镇’那么多人都无功而返,你确定你一个人可以伤到本王么?” 话音未落,另一个体形高大的黑衣人自水榭外闪身而入,冲着观心摇摇头。 观心开口道,“孙大人府中搜出的密函在哪里?” 慕清沣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跌坐在地上,捂着喉咙咳得天昏地暗的顾少白,淡然说道,“本王肯给,尔等也不一定有命拿。” 观心冲后到的黑衣人使了个眼色,短剑一横,冲着慕清沣飞扑而来,慕清沣掌心微动,腰间银索已落在掌心在空中化作一道闪电,直指观心的二尺短剑。 他一心要活捉观心,因为孙、葛的幕后主使,更可能是方孝安一案的始作俑者,而观心就是那人手中最锋利最无情的一把刀。 剑索相击,不停地迸发出金属火花,慕清清不想痛下杀手,而观心的招术俱是以命搏命,数招之间,还真奈何不了她。 另一名黑衣人忽然就动了,身躯暴起,像伺机而动的眼镜王蛇,却不是冲向慕清沣,而是向着顾少白。 慕清沣大吃一惊,银索灌了内力抖得笔直,袭向那人后背,那人听风辨位,侧身躲过,重又掠过去。 慕清沣大急,撇下观心奔着黑衣人而来,黑衣人的手堪堪要触到顾少白,银索也到了,他只得放手扭身躲过这一鞭。 电光火石间,观心的短剑也已到了他的后背,赶开了黑衣人,慕清沣已然来不及全身而退,只得微微侧身避开背心要害,让那短剑在左肩膀上划下一道长长的深可见骨的血痕。 顾少白看在眼里,目眦欲裂地大喊了一声,“小心!” 他眼底虚无,脑中刹那间空白,瞳膜上只余了他肩膀上被剑刃带出喷洒在空中的大片血珠。 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显然打斗之声惊动了侍卫。 慕清沣肩膀剧痛之下,动作略一迟疑,观心的剑又到了,缭乱身影乍聚又分,黑衣人生扛着被慕清沣一鞭扫在腰上的钝痛,终于,把顾少白擒在手里。一击得手,观心也立刻跃开,与黑衣人站在一处。 冷东带着侍卫将水榭团团围住,慕清沣心中焦急,却不能表现出来,他冷幽幽地望着对面,不发一声。 冷东附在他耳边道,“王爷,方才书房进了人!” 慕清沣点点头,当然知道是这黑衣人进去翻找过那几封密信。 “放开他”,慕清沣道。 观心黑衣蒙面裹头,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说话的声音很清脆,她冷笑一声,“好说,拿密信来换。” 慕清沣冷哼一声,“本王从不受人威胁!” 顾少白被黑衣人一只铁钳般的手臂搂住脖子,脖颈上的匕首压在血管上,能感受到它的锋利和冰冷。他不知道密信是什么,但知道一定对慕清沣很重要。 顾少白被勒得呼吸困难头晕眼花,他用手扶住了栏杆,那人立刻狠声道,“别动!” 顾少白哑着嗓子道,“你们一定是搞错了,我可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拿我换密信,他指定不换……” 黑衣人募地一压匕首,顾少白颈间刺痛,立时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淌了下来。 观心轻声道,“哼,沂亲王当我是瞎子么,如果不是为了救他,你会受伤么……”她望着数步远的慕清沣,“你说呢,王爷……要不然立刻令侍卫把我们剁成肉泥可好?” 慕清沣鹰隼般的目光闪动不已,岿然不动间,心已经乱了。 突然,寒芒一现。 顾少白都没看清观心究竟是如何动作的,手掌心便一阵剧痛钻心彻骨,他大叫一声,扶着栏杆的手掌已被观心用二尺短剑的剑尖钉在了木质栏杆上。 顾少白霎那间疼得都恍惚了,瞳孔里映着慕清沣大惊失色的面容逐渐模糊起来,他紧紧地咬着牙,牙根儿都被咬出血来,豆大的汗珠很快顺着额角滚落下来,洇湿了黑长的头发,混着颈间的血线一起滚入衣领。 这一刻,他居然是欣喜的,有一丝报复的快感随着疼痛而来,慕清沣,你活该,你也会心痛么,如果某一天,能让你因为我而痛不欲生,那才是我赢了! 慕清沣的手掌紧握成拳,指尖深深地刺进了掌心,却恍若未觉,胸中翻起滔天巨浪,愤怒裹挟着痛楚让他恨不得立刻就将观心锉骨扬灰,他紧咬的牙关泛出血腥之气。 那一剑像捅到了他的心口上,让他猝不及防间血肉横飞,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剜肉之痛,什么叫椎心刺骨! 那可是少白啊! 观心柳眉轻挑,将剑尖又递进半寸,顾少白闷哼一声,脸色苍白得像一块透明的琉璃,仿佛一碰即碎,疼痛像涨潮的海水,一波一波侵袭着他的神智,他还是想告诉慕清沣:别担心,我不怕死,因为你,比我还疼! 慕清沣下定了决心,罢了,如果皇帝怪罪就怪罪好了,抓不到始作俑者还有下次,没有了顾少白,谁又来陪一个一模一样的给他!不知何时,这个人已彻底驻进了他的心,没了他便没了心,活着无非一具躯壳,还有什么意思! 他转头,正欲吩咐周平去取…… 作者有话要说: 妈呀,小受是不是脑水不太正常了,有自虐倾向了都! 但小受不是贱受!应该是被打击得有了间歇精分的深情受,贱受=深情受,这是我的定义,呵呵! 明天,笔笔要一个人扛包出发,闲极无聊,自由行去!所以,不保证会每天都更,但是尽量!感谢追文的大大们的深情厚爱! 第57章 一字无题处 轻风过处,片云遮月。 与此同时,观心与蒙面人同时感到身后有暗器破风而来,暗风四缕,一枚直击蒙面人后腰,一枚直击他手上握的匕首,还有两枚则是冲着观心的手腕和后心而来。 暗哭来势迅猛,角度刁钻,观心如想躲开,只得拔剑或弃剑,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将剑从顾少白掌心拔起轻飘飘地斜跨两步,躲开了那枚不知名的暗器。 那位黑衣人就没那么幸运了,射向他的暗器后发先至,而他的腰方才又挨了慕清沣银索的重击,躲闪不及,一枚暗器实打实地被锲进了后腰,而匕首也被暗器“叮”得一声荡开,只这瞬息之间,一个人影自暗处飘来,已将顾少白揽进怀中,脱离了那蒙面人的掌控范围。 顾少白散乱的焦距落到这人脸上,良久,终于唤了一声“季大哥”。 冷东大喝,“来者何人?” 季翦尘倾城眉目此刻带了一丝暴戾,紧盯着慕清沣道,“废什么话,赶紧抓人!” 慕清沣不再迟疑,喝道,“拿下!” 就听受伤的蒙面人高声喊道,“姑娘快走!”紧接着,就见他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物,猛然捏碎,就听“怦”地一声,自他手中腾起一团红烟,瞬间充斥了水榭。 冷东吼道,“是毒烟,闭住呼吸!” 红雾以极快地速度扩散,水榭临水而建四面透风,不一会儿,红烟散尽,观心已不见踪影,地上只余一具尸体。 慕清沣吩咐冷东从死士的尸体上查找线索,便领着季翦尘将半昏迷状态的顾少白抬进了客房。 “去找随行医士过来”,慕清沣吩咐周平。 “不必了”,季翦尘将顾少白安置在床榻之上,毫不客气地拒绝道,他此时将妖媚之色全然收起,整个人像一把镶金嵌玉的刀,虽然美绝艳绝,却杀气四溢。 季翦尘抬起顾少白那只鲜血淋漓不辨模样的手,手指轻轻地在伤口上按了两下,说道,“拿些清水纱布来。” 周平立刻着人出去准备了,还是找来了医士。慕清沣左肩的伤口入肉颇深,血流不止,看着非常可怖。 他捡了张离床榻最近的椅子坐了,看着季翦尘有条不紊且极其麻利地处理伤口。 顾少白痛到极点,神智却异常清醒,他扯了扯嘴角,哑着嗓子问道,“你怎么来了?” 季翦尘从伤口上将视线移到他脸上,瞪了他一眼,目光柔和温情,“你呀,怎么几天不见就能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他叹口气,咽下满肚子的埋怨,“我不白收你银子的,你爹他们已安全到家了,我这不闲来无事么,就来看看你。” 顾少白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想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 “你不是……嘶……来找我要银子的吧?” 季翦尘看他痛得连音调都变了,真是又心疼又气愤,“闭嘴吧,再叨叨就立马还钱!” 顾少白识趣地闭上嘴巴,疼得心都缩成一团了,还是不自觉地望了慕清沣一眼,与他对视了一下,立刻移开了视线,那满身的血,刺得他眼睛疼。 慕清沣心中难受得像堵了团东西,让他窒息,让他难受。他想,顾少白一定会恨他吧,恨他没有及时拿出信来,恨他被他连累,恨他冷酷无情…… 季翦尘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洒在清洗干净的伤口上,给他细心地包扎好,这才长长纾了口气,“还好,没有伤到筋骨……” 他转头瞪了慕清沣一眼,“我说你好歹还是个王爷,怎么这么不顶事儿呢,连个人都护不住……” 冷东厉声喝道,“哪里来的狂徒,胆敢辱骂王爷,你不想活了么……” 慕清沣摆摆手,“冷东,退下……” “王爷……”冷东欲言又止,最终跺了下脚,退到了门外。 “你是何人,怎敢随意出入本王府邸?”慕清沣漆黑如墨的眼珠子一眼不霎地盯着他,并做着他身份的推测。 一身用料考究的黑衣包裹着他瘦韧纤长的身躯,五官极其俊美,一双斜长的凤眼,即便不说不笑,也自带万般风情。他还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男子,问心的相貌已算拔尖,可在此人面前,恐怕连一半儿都比不上。 季翦尘冷冷一笑,“我是少白的朋友,至于我的名姓,不足挂齿!” 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本就能人异士众多,许多人不愿将姓名宣之于口,也属正常!只要他不是大奸大恶,慕清沣并不想纠结,更何况,他还救了顾少白。 “今夜谢谢你了”,慕清沣对他的不敬言语和不请自来显然并不打算追究。 季翦尘正想再刻薄几句,却觉顾少白扯了扯他衣袖,并冲他摇了摇头,当即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不再开口。 顾少白的眼神像根针,深深地扎了他一下,那目光里含了太多东西,糅杂在一起,无端端地让他难受! 他在漠北城就偷偷地溜进漠北王府好几回,只为了看他一眼,一路上更是扮作仆从时不时地观察一番。 顾少白面对慕清沣的争扎、执拗、愤恨、坚持……无一例外地落入他眼里,然而,这一切,都是掩藏逃避内心的手段,他的心早已钟情于那个高高在上的王爷! 季翦尘将药瓶扔在床上,站起身,抿着唇一言发地往外走去,身形微晃间便已到了门口。 顾少白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那人却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出门便溶入了夜色。 慕清沣的伤口被包扎好,医士悄然退下。 屋子里安静异常,淡淡的药香弥漫在不大的空间里,丝丝缕缕都像有了声音,敲击着二人脆弱的神经。 顾少白垂下眼帘在想,是不是应该装睡,虽然伤口洒了止疼的药,却还是疼得难以入睡。 一片黑影遮上睫羽,他未抬眼,却也知道慕清沣站在他床前。 方才为了清洗伤口,顾少白的袖子挽得很高,苍白纤细的腕骨支棱出一条孱弱的弧线,慕清沣给他放下袖子的时候,赫然发现他小臂上有一圈红印,这红印的形状像极了一枚牙印,浅浅淡淡的粉红,既像经年伤愈留下的疤痕,又似与生俱来的胎记。 “还疼么?”慕清沣问。 “嗯”,顾少白轻轻答应了一声。 “少白,我……”他是真心想要说些什么的,和他平等的,无碍的,亲昵的、倾心的交谈,想告诉他,他会拿密信交换他,他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王爷”,顾少白的声音很虚弱,却还是轻而易举地打破了这缕柔情,“少白连累王爷了,如果不是因为我,您定可以擒下刺客……” 他闭了眼帘,像把心底之门的最一丝缝隙也紧紧阖住,“明日,我便回家了,以后,便不再拖累王爷了。” 他说的极轻,却如一把重剑,将二人之间数月积累的情谊一剑斩断,也将慕清沣一心一意要排除千难万阻与他厮守的决心斩了个支离破碎! 慕清沣如木雕泥塑般地怔然而立,胸口破了个大洞,冷风肆虐而来,将他吹得透体寒凉。顾少白不是不懂,而是闭塞双目,连半分爱意都吝于施舍! 细雨霏霏,断烟芳草。 雨雾弥漫了方寸天地,像笼着尘世所有轻愁。 慕清沣凭窗而立,细雨斜斜打上他面颊,湿冷寒凉,他望着雨幕,只望能有一道霹雳将阴霾破开一线,让他得以窥见光明。可是,这秋雨连绵,哪来春雷滚滚? 天明时分,慕清沣接到通报,接顾少白的人来了。 跨入客房之前,远远望见除了顾少白的另外两个人,素面黑衣肯定是昨夜的季翦尘,还有一袭青衫,他以为是顾青白。 那人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眉目俊朗出尘之姿,一眼望去便知内功精湛,却并不是顾青白。 他拱手行礼道,“草民方清池,见过王爷。” 季翦尘在一旁耷拉着个脸,一声不吭地替顾少白系腰间丝绦。 慕清沣微一颌首,转头看已经穿戴整齐的顾少白,“少白,你这些个朋友还真是个顶个的人中龙凤,少年英姿,看不出来你弱质书生,还有这份能耐!” 顾少白对他略带讥嘲的语气毫不在意,默默地等季翦尘打好最后一个结,才对方、季二人道,“你们在院子里等我,我和王爷说几句话就走。” 慕清沣看他阖上房门,走到自己面前。 晨曦微光透过窗纱,形成朦胧光束直直穿过咫尺距离,纤尘点点在光束中轻轻浮动,对方的脸庞在这光束中似梦似幻起来,带着熟悉的拒绝拉得又长又远,那些不停的试探与躲避、靠近再疏远,就像一帧泛黄的旧画,渐渐变作浮光掠影。 顾少白站在伸手可及的阳光下,敛去了所有的倔强和戾刺,目光温和似水、柔软似梦,仿佛这样才是他该有的模样。 慕清沣心中百感交集,五脏六腑都像被一柄小刀细细地磋磨着,又疼痛又难过,他恨不得立刻扯开胸膛,将这鲜红淋漓的一滩血肉虔诚地捧在他面前,让他看看自己的心有多真,有多深! 他不期然地伸出手去,触到他温润光滑的脸,顾少白没有躲,靛蓝的大眼珠子沉静而专注,此刻真的安静得像只纯良的小兔子。 慕清沣指尖轻轻颤抖,许多话哽咽在喉咙里,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笔笔昨晚加班熬夜写的,或许有许多漏洞!今天连候机带转机十二小时,累惨了,明天怕是要歇菜!宝贝儿们凑合看吧! 第58章 云泥之别,各归天涯 顾少白抬起未受伤的手,掌心覆住他手背,缓缓说道,“王爷,昨夜里,我心情不好,说了许多放肆的话,后来,又发生了刺客的事儿……有一句话,少白还没有对你说……”,他顿了顿,“生辰快乐……” “你对我其实不错,可是……到底咱们云泥有别,少白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所以,到此为止吧,咱们各归各路,就当从未相识……” 慕清沣猝然一惊,反手抓住他手指,执着的目光像两颗尖锐的钉子深深地锲在他灵魂深处,“你说什么?” “什么各归各路,什么从未相识”,他手指不知不觉地加了两分力,语声殷切而咄咄逼人,“你究竟在畏缩什么?” 顾少白手指吃痛,不觉皱了皱眉,低声道,“你松开,要断了……” 慕清沣惊觉地慌忙松开了手,并下意识地想去替他的揉。 却被顾少白一掌推开,“我没有畏缩什么……”上一世都没有畏缩过,这一世又何谈畏缩。 对慕清沣的恨或许就终结在前世死的那一刻,而今生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是前路叵测,顾家如果因他的缘故再来一次大厦颓倾,难道他还能用一条命来还清这一切么! “我……只是不喜欢你罢了……”,顾少白转身去开门。 “昨夜你说恨我,是真的么?如果是,我可以知道原因么?”慕清沣在他身后艰涩地说道。 顾少白手指顿了顿,“王爷,想多了,少白怎会恨你……即便有恨,现在也没了……” 最后一句,随着房门慢慢阖拢,终和阳光一起被关在门外,像夏日的晨露,太阳一出,便散了。 指尖还残留着温度,那人就这样去了。 慕清沣麻木地望着一片灰尘,轻轻扬起、慢慢落定。就像他多年未曾的开启的心门,因着一个人而敞开了一道缝,那只手只需轻轻一推,便会满室光明,可是,终究,他并不愿走进他的世界! 回了京城,慕清沣连王府都没回,就直接入了宫。 嘉正帝亲自在御书房门口迎他入内,并令贴身太监王喜关了房门。 “阿沣,朕看了你的奏折,葛春晖虽然官匪勾结,截留税银,却无证据证明其与赈灾粮饷和军备被劫一案有关,还有,孙斌子,单单几封信只能证明有人将押送路线透露给了他,却不能说明他付诸了实际行动……” 慕清沣从怀中取出密函放在案上,“陛下,臣仔细看过这些信,信上将粮饷等物的押送线路写得非常详尽,甚至,连户部临时更改的部分,也及时作了通知,而能接触到核心机密的不过寥寥数人……” “是朕的舅舅么?”嘉正帝紧盯着慕清沣的眼睛,焦灼地寻求着答案。 慕清沣摩娑着掌心里的茶碗,缓缓首,“陛下,臣不敢妄下断言……葛春晖虽是王大人的门生,但不能就此说明是受其指使,更何况书信中的字迹显然不是王大人亲笔……但刺客一心一意要追回这些信,应该有迹可寻……” 嘉正阴沉的眼眸自下而上望着金碧辉煌的屋顶,眼底乌沉沉的似暴风雨前的片刻安宁,“朕一路走来披荆斩棘,不可谓不冷血,阿沣你尽管放手去查,无论是谁,都休想撼动江山社稷……” 他垂下眼帘,面容上有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老成持重,“只是碍于母后的面子,阿沣,你行事还是要低调些,暗中调查……此外,丞相府中的仆从凌力,是朕的人,当初也是他告诉朕,舅舅表面上澹泊寡欲,却经常与一些明面上不相往来的大臣偷偷会面,你若有需要,自可找他帮忙。” 从皇宫出来,冷东递上了问心传来的密报,密报上说凤凰寨上的房屋重新修缮过,且规格与军营建制相符,看房屋数量至少能盛下四、五千人。不仅这些,还发现一些正在修建的尚未完工的密室地道。 慕清沣看罢,递给冷东命其销毁。 他正要跨上马车,突然转回身来问,“顾少白身边那两个人,你可派人去查了?” 冷东道,“已派出去了,但是,这二人身份成谜,可能还要一段时间。” 慕清沣想了想,“本王倒是有条路,或可一试。” 冷东:“?” “人.皮面具……” 顾少白还不知道慕清沣打算把他身边的人查个底儿掉,此刻,正战战兢兢地站在堂屋里,接受父亲和兄长的注目礼。 顾青白已围着他转了好几圈,顾少白无奈地摁了摁额角,“二哥,你是陀螺么,我头都要被你转晕了……” “少白,你和沂亲王到底怎么回事?”顾青白终于停下脚。 “什么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非要留你养病,为什么要把军粮购备权交给咱们顾家,为什么你迟回来这么多天?如果不是知道你和沂亲王在一起,我和咱爹都要以为你跟人跑了呢!”顾青白一头雾水,迫切地想寻求答案。 “是啊”,顾钧宣不遣余力地帮腔,“爹也想知道。” 顾少白皱着眉头想了想,“其实吧……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我想吧……大概是他看我长得好,俗话说,‘秀色可餐’,对着我,可以省下几碗饭吧。” 顾青白语带揶揄:“呵呵,沂亲王穷到这份上了,要靠你开源节流?” 顾少白:“二哥,我逗你玩儿呢,其实是沂亲王觉着路上无趣,要我陪着吟个诗作个对啥的。” 他擦了把汗,这个理由应该可以过关。 果然,顾老爹和顾青白勉强接受了,但顾青白还是有些疑问,听说,沂亲王不好这些风花雪月,说这是虚头巴脑无病呻吟!看来,市井流言不可尽信! 顾少白从堂屋里退出来,长出一口气,包得跟粽子似的手一直藏在袖子里就压根儿没敢露出来。 也幸亏是“墨衣楼”的神药,要不然别说出门了,估计现在还疼得死去活来呢! 他坐在园子里的一块大青石上等明约,掌心莫名地一疼,忽然就想起昨夜惊险的一幕,那一剑划得漫天血雾时,他的心都要碎了,慕清沣一件黑衣像被血洗了似的,湿淋淋的骇人,他一定,很疼吧! 而被他思着念着的人,此时也正在给伤口换药。 李至善拆开绷带,不禁倒吸了口冷气,一尺多长的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他从药匣子里掏出秘制金创药,一点一点地往口子里洒,“王爷,伤口虽深,但并无大碍,小老儿这药是我爹的秘方,过不了几日啊,就好了……” 慕清沣裸着左肩,目光晦涩,一手端着茶碗,淡然说道,“嗯,本王相信李大夫的医术,你爹是谁,本王倒是不了解,但能教出方孝安这样的徒弟,你的医术自然不差!” 李至善手腕一抖,药瓶里的粉末洒出了一大砣,有一半儿都洒在了慕清沣脱下的半幅衣襟上。他不慌不忙地为他掸了掸衣襟上的药粉,继续细心地上药。 上完药,又拿出干净的白布缠裹好伤口,“王爷,这几日不要沾水。” 慕清沣拉起衣服,“好。” 李至善收拾好桌上的东西,突然就跪了下来。 慕清沣平淡地说道,“有话起来说,你年事已高,本王受不起这样的礼。” 李至善也不矫情,遂站起身来。 “王爷派人查过了?” 慕清沣点点头。 李至善不再多言,转身从药匣的第二层取出一只檀香木小盒,他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一并放在桌上。 两封书信,并一个鼓鼓的小布包。 慕清沣也不答言,打开信看起来。 一直以来,他苦苦追寻的隐藏在黑暗深处的线索,随着这两封信的到来赫然显露出狰狞的触角。 方孝安所说的枉害无辜,不是李贵妃是谁!事前逼他事后灭口,不是王似道是谁! 层层迷雾抽丝剥茧,事情的真相如此匪夷所思,又如此扑朔迷离:王似道为什么要害李贵妃——一个虽有头衔,却无恩宠的嫔妃! 李贵妃没有身家背景,全靠年轻貌美爬上高位,然则以色侍人,终不长久,色衰而爱驰,不久便失了帝宠,难得的是先帝在临终前一年,偶然的宠幸居然还让她诞下一位皇子。 不久,先帝薨逝,三皇子异军突起,登基为帝。 嘉正帝还算心软,将诸位皇子的封地尽数收回,把他们都放在京陵城的眼皮子底下,任由他们随便折腾,只一样,不许私交大臣,不许离开皇城! 唯独这位最年幼的皇子因年龄太小,如今还养在深宫,由庄太妃抚养,至今不过四岁左右。 他想不出,这样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女人,王似道有什么必要非要将之毒杀,除非,她手中握有王似道的什么把柄,而这个把柄足以撼动甚至毁灭他! 而他的外公、宇亲王、顾家,无一例外地或有意或无意,成了这场阴谋的替罪羊! 慕清沣拨云见日,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拿起那个巴掌大的小布包,“这是何物?” 李至善道,“这就是孝安派人来取的乌头草,还剩了一些,后来我便收了起来……此草极难寻觅,长于雪山之涧,虽是剧毒,但与它毒性相似却更易寻获的毒草有许多,因此,寻常人是不愿费心费力地专门找它的……我手中的一些,还是当年父亲留下的……” 慕清沣倒了一些在手上,鲜红如血的颜色,毛刺刺的一堆,“此草与‘鹤辛草’是否相似?” 李至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王爷如何得知‘鹤辛草’与‘乌头草’在外观上极为相似……虽然长相差不多,但二者疗效正好相反,‘鹤辛草’调经补血,用于分娩不久的女子最为合适,而这‘乌头草’却会让人气血两亏,身体康健的人只需三幅药就会因元气大伤而亡……” 他踌躇着又说道,“孝安这孩子,是因为这个才被人杀死的么?王爷会找到凶手么……” 慕清沣思忖良久,将药倒回袋内,重新扎紧袋口。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服,忽然,向着李至善一揖到地,“李先生,本王这厢谢您了!” 这一礼逼出了李至善六十高龄之躯的最大潜力,他像只弹簧一般一蹦三尺高,再蹦三尺远。 手足无措、大惊失色,语不成声,“王爷……您,您这是做什么……” 慕清沣眉舒目展,“李先生,方孝安没做到的,本王替他做了,您可在王府颐养天年……本王自会……” 老头儿被天上莫名飞来的巨无霸馅饼,砸得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难道,“鬼医”老爹的坟头上冒青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连夜写的,不足之处,求原谅! 第59章 重逢 慕清沣回了府,修整完毕,刚落座饮了两口茶,便被告知,大理寺少卿裴青来访。 裴青与慕清沣年龄相仿,他的父亲曾是王府的老官家,老王爷仁厚,看他聪明伶俐,便允其与慕清沣一道随先生读书,直到慕清沣入宫做了皇子们的伴读,仍允西席单独教授。 慕清沣自请从戎的同年,裴清秋廷试探花及第,外放做了几年地方官,便调会了京陵,如今官居大理寺少卿。 慕清沣与裴青关系亲厚,情同手足,私下相见也不拘礼。他亲自倒了茶,笑着递到他手上,“裴大人,数日不见,越发神采奕奕了,看来是新婚燕尔琴瑟和鸣啊!” 裴青颀长身躯,斯文白净,算是刑部尚书柳子靖的门生。柳子靖看好裴青的人品,将独女许配给了他,三个月前刚刚完婚。 裴青双手接过,在慕清沣旁边的椅子上坐了,笑道,“王爷惯会拿我开玩笑!”他抿了口茶道,“我一听说王爷受伤了,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连晚饭都没吃,结果,来了就挨一顿取笑,看来啊,这伤也并不怎么严重嘛!” 慕清沣一面让周平摆饭,一面对裴青道,“真不知柳子靖那个老古板怎么看上你的,他大概还不知道,人前道貌岸然的小古板,粘上毛啊比猴还精呢!” 下人们往来穿梭,很快摆好了饭,周平让人都退下,从外面带好了门。 季青这才收敛了谈笑,正色道,“王爷,葛春晖对私自截留税银一事供认不讳,其余的三缄其口,半字不吐……他毕竟是朝廷命官,不能随便动刑。” 慕清沣放下箸子,本已是意料之中,“那孙斌子呢,安阳太守府内他曾经承认有罪,但具体何罪,受何人指使,却抵死不说,他,不是主谋!” 季青道,“孙斌子过堂时,反口说,他所说的有罪,是盲目听从葛春晖的指使,意图加害王爷,至于,画有路线图的书信,则装聋作哑闭口不答。” 慕清沣“啪”得一拍桌子,愤怒地说道,“竖子大胆,本王在太守府曾问他是否知晓葛春晖所作所为,他推说一无所知,既然相交泛泛,又安敢听命于他谋害本王!” “王爷,息怒……”,季青站了起来,“此二人既不愿供出幕后元凶,自然会百般抵赖,如今,已势成骑虎,如果这二人咬死不说,恐怕即便他们落个身首异处,也难以撼动大鱼分毫。” 慕清沣慢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手指,良久,方才说道,“也罢,其实谁是始作俑者,本王心知肚明,只是苦无证据罢了,也不知道,那人的真正目的,如果过早露出端倪,也不见得是好事……” 他端起酒杯,望着翠玉盏中波光荡漾的水纹,慢悠悠道,“酒,要一口一口地品,才能尝出滋味;线要慢慢长长地放,才能钓到大鱼……” …… 漠北一行,顾家平白接了个大生意,北线的军粮采买权。 一大早,顾家晨会上,顾家二叔和三叔便因为供货商和价格的问题,争论不休。顾少白在议事堂里被这快要掀翻屋顶的声音搞得神魂颠倒,不胜其烦,他两只眼直呆呆地盯着面前数张开开合合的嘴,把他们想像成一只只正在冒泡的金鱼,不由得笑出了声。 只听得二当家顾靖宣突然重重地咳了一声,“少白,是有了什么好点子么?不妨说出来听听?” “啊?”顾少白抬起头,完全懵掉了。 顾靖宣一脸不悦,“既没有,那么,你因何发笑?” 数十道目光齐唰唰地射在他身上,顾少白沉吟半晌,只得站起身,拱了拱手道,“各位叔伯掌柜,少白有个提议,不知妥否……不如,将军粮购备分作两份,由二叔和三叔各自筹备,父亲只负责统筹监管和运输即可。” 他看了看顾钧宣,“爹,您看呢?” 顾钧宣听两个弟弟吵了许久,早就一个头两个大。这两个弟弟面和心不和,多年来为了各自利益明里暗地争斗不休。 他想了想,觉得顾少白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就由他们各自采买,但最后的决定权还在自己手中,这样,既可以给二人一定的利益空间,又不至于放任他二人为了利益不顾品质而损了顾家声誉。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顾少白在一旁坐着,堂上仍然切切嘈嘈的,他微微皱着眉,这样一来,倒是给了两位叔叔中饱私囊的机会,顾家大账上估计也赚不了几个钱,但是,好歹给父亲暂时解决了难题。他想着,如今不管赚钱与否,首要的是监管这一环节,切不可授人以柄,也不知道慕清沣好端端地把北线的采买权给了顾家究竟有何目的,不得不妨啊! 明约悄悄地走了过来,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原来是莫冉来了。 他和坐在身边的顾青白说了一声,便溜了出来,一溜烟跑到大门口,跳上了侯府马车。 莫冉正拿着本册子翻着,边翻边撇嘴,冷不丁地轿帘一掀,秋风卷进来一个人,他的脑袋猝然被搂住,额头上被印上一个力大无比的吻。 莫冉被吻得霎那间三魂丢了七魄,他呆了片刻,拢起袖子使劲地擦着额头的口水,“顾少白,你……你去了趟漠北怎么还学会咬人了?” 顾少白嘿嘿地一笑,他一是感激莫冉把他从晨会的火坑中救出来,二是的确是想莫冉想得狠了。 他毫不客气地给了莫冉一拳,半笑半怒道,“你个混蛋,我都回来半月了,你才想起来找我,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莫冉苦着一张脸,把手里的册子一扔,“别提了,你以为我不想来么?我快要被我爹给整死了!” 顾少白拈起檀木小桌上一枚蜜饯果子,往嘴里一扔,“老侯爷给你在礼部谋了官职,别人高兴还来不及,你整这么一张苦瓜给谁看呢?” 其实,回来的第二天,他就要明约给莫冉送了信,却被侯府的下人告知,小侯爷封了礼部司丞,往宫里去了。 莫冉长吁短叹道,“一个小司丞,就个六品小官,说白了,我就是礼部一个跑腿的。” 他使劲伸了个懒腰,“这不,太后马上就要过寿了,礼部上下都忙得人仰马翻,我这个小跑腿儿的也不能偷懒啊”,他把脑袋凑到顾少白跟前,“你瞅瞅,我这黑眼圈……” 顾少白失望地叹道,“嗳,看来这顿接风酒是吃不成了呢!” 莫冉呵呵一笑,“得了,‘德瑞楼’烤鸭,走起!” 车轮之声辚辚而起,不一会儿,就转进了玄武大街。 已近深秋,玄武大街两旁金黄的银杏树叶纷扬而落,在地面铺了厚厚的一层,极目望去,萧索离愁,无边无际。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莫冉问道,“何事停车?” 车夫答道,“小侯爷,是沂亲王的马车。” 莫冉与顾少白对视一眼,他轻声道,“是沂亲王,我需去行个礼才好。” 顾少白点点头。 莫冉一掀轿帘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一辆桐油青壁大马车静静地停在路中央,铁木车轮车辕包着铁皮镶着金钉,四角垂下枣红流苏八宝结,正是沂亲王府的马车。 他站至车前,拱手道,“莫冉见过沂亲王!” 一名护卫卷起翠竹车帘,露出正襟危坐一身朝服的慕清沣。 他见是莫冉,微微一笑,“是行云啊,听闻你刚刚去礼部任职,可还习惯?” 莫冉道,“谢王爷关心,不敢说习不习惯,为官之责为国分忧而已。” 慕清沣听了,赞赏地点了点头,“不错,老侯爷教子有方,小小年纪已懂得是非臣道,假以时日必是栋梁之材啊!” 他顿了顿,又淡淡说道,“太后大寿在即,礼部上下皆案牍劳形,明日便有使臣陆续抵京,此时此刻,行云不是应该在礼部么!” 莫冉心里一紧,此时的确应该在礼部衙署处理公务,幸亏他向上司请了假,要不然今天还真要被沂亲王捉了错处,都说他严明无私,还真不是盖的! 想到这里,莫冉赶紧拱手说道,“回禀王爷,下官与一位朋友有约,已向上司刑侍郎请过假了,一个时辰后就会回转!” “哦?”慕清沣一挑眉,“朋友?不知行云的朋友是何人哪?” 莫冉偷眼瞅了瞅慕清沣,心中暗道,这沂亲王管得也太宽了吧,我的朋友,和他有什么关系?可是,想归想,又不敢不答。 “禀王爷,下官这位朋友姓顾,名少白。” 就见慕清沣脸上忽然浮起一缕若有所思的笑容,“哦,原来是故人,不妨请出来一见。” 故人?莫冉糊涂了,顾少白与他何时成了故人? 他未及答话,车厢里的顾少白已听得一清二楚,知道躲是躲不过了,只好掀帘子下了马车。 慕清沣看他渐渐走近,一颗心如菡萏花蕾悄然绽放,半月未见,他胖了一些,脸色白净透明,露在外面的手掌已然拆了绷带,看来伤是好了。 顾少白走得近了,他垂着头,正要行大礼,却听慕清沣清清亮亮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少白,不必大礼!” 这一声,亲昵又谦和,与方才和莫冉对话的清冷声音完全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好伤心,两天没更就掉收藏,宝贝儿们要不抛弃不放弃啊! 第60章 灵悯 顾少白就势把微微弯曲的膝盖挺直了,压根儿就没打算真心实意地下跪,他拱了拱手,“草民见过王爷!” 慕清沣愣了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少白啊,你……” 他望着顾三少那冷淡疏离得近乎刻薄的面容,仿佛那些个温柔缱绻的旧时光皆是他自欺欺人的梦境。 他真想跳下马车,揪着他衣领子问一句: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绝情! 顾少白眼睛盯着脚下厚厚的金色银杏叶,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刻意忘记,忘记曾经的自己是如何爱他,如何恨他;也刻意无视,无视现在的彼此吸引,惶然心动…… 他再找不到理由,去死去活来地爱一场,也再没有力量去倾尽心力地走一遭。 飒飒秋风起,叶落如雪。 莫冉吩咐车夫将车停在路边,给沂亲王的马车让路。 銮铃儿声声响着,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清脆的蹄音,两厢交错间,慕清沣挑起车帘儿往外看,那一袭湖蓝的长衫身影,就那样渐行渐远,却始终没有抬起目光,望向这边,哪怕一眼。 直到那辆青壁车走得非常远了,顾少白方才抬起眼,目光迷离间,仿佛已穿透了车厢看到了他挺直端坐的脊背,听到他仍哽在喉间的一声叹息…… “少白,少白……”在莫冉一迭声的呼唤中,顾少白茫茫然转回视线,眼底怅惘浓如重雾,无论如何都散不去,化不开。 莫冉怔了,顾少白的脸上分明写满了落寞,“少白,你……” 顾少白一掀衣摆,上了车,他静静地靠坐在车厢一角,闭目良久,轻叹一声,“行云,你可曾喜欢过一个人?” “嗯?”莫冉一呆,他不明白三少爷为何有此一问,正在措词间,又听顾少白道,“喜欢一个人,很累!” 莫冉最近恋上了柳尚书的独女柳眉生,正是单相思到了浑然忘我的境界,奈何佳人根本不知他落花有意,于是,不由得发出了同病相怜的悲声,“是啊,很累!” 顾少白不知听到了还是没听到,车帘飘拂,明明灭灭间,阳光扫过他精致雅隽的轮廓,似写下斑驳的重重心事。 想起曾经的自己,被假周沣一天一封信感动,那些字里行间的情意绵绵像一张蛛网,将他困于其中,甘愿受缚,于是,在收到那一幅“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八尺中堂时,便彻底地沉沦进去,沉得万劫不复,沉得粉身碎骨。 谁说,慕清沣不善赋,不善书?他苦笑着摇摇头,欢与痛历历在目,如同泛黄的书页,微风轻轻一拂,便轻易将之翻动,不想重温都不行! 一大一小两辆马车,背驰而行,渐次走远。 这条路是京城最大的茶馆“温素斋”的后巷,二楼开了半扇窗,王似道白面无须的脸隐在窗后,“这就是那位与沂亲王一道回京的顾家三少么?” “是”,端言琛把热茶注入茶碗,“看不出,沂亲王这么一位眼高于顶的主儿,居然对顾家这位小公子上了心,据说,从漠北回京的一路上,他对这位顾三少可是同居同车,颇多照拂……不过,也难怪,这位顾公子的模样可是相当的招人疼呢!” 王似道一侧的唇角一扯,扯出一声冷哼,“本相还以为他沂亲王是铁板一块,没想到也有那么一根软肋!” 他端起茶,凝视着深褐茶汤上浮起的一枚茶叶,在滚水中慢慢地舒展了叶片,“慕清沣,你莫步步紧逼,否则,鱼死网破,可怪不得本相……” 半晌,端言琛犹豫地问道,“如今,满朝皆忙于太后大寿,尚未对此葛春晖与孙斌子一案有所定论,等太后寿辰一过,御史一上表,皇帝恐怕就会答应大理寺所奏,对葛春晖和孙少爷动刑了”,他望一眼王似道,“到时恐怕……” 王似道一摆手,止住了端言琛的话头,他向后仰靠在椅背上,许久,沉默着,直到热茶放凉,方才吐出一句话,“言琛,去安排吧,本相要见斌子一面”,话毕,他不等端言琛换热茶,将冷茶一口饮尽,苦涩难言的滋味从喉头一直蔓至胸口,化作一股难以名状的疼。 先帝子嗣不是很多,当今太后,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在连生三位公主之后,方才生下这位当时的三皇子。 皇帝以仁孝治天下,而且大胤自建朝以来,国运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国库充盈,海宴河清。因此,此次太后的六十大寿,皇帝不仅大赦天下,且专门为太后修建了一处新居所,名曰“眉寿宫”,取自“百龄眉寿”之意,以彰显皇帝慈乌反哺之孝道! 据太后寿辰三日之期,京陵城中大小驿馆,均人满为患。上京贺寿的大小官员、各国使臣,攘攘比比,京陵城一时热闹非凡,风头无两。 与此同时,一辆深灰青呢小马车,在午后的烈阳下,悄然驶进长长的文华巷,藤萝爬满高高的砖红院墙,斗角飞檐琉璃碧瓦,高门府第庭院深深,正是沂亲王府。 慕清沣接了禀报,亲自在二门迎接。 一个宽袍广袖,纯白纱萝袍的削瘦少年,由一个侍童模样的人搀扶进来,深遂的双眼,黑眉入鬓,苍白的一张脸上,越发显得黑眸如古井幽深无波,眉间两瓣黑白相间的月桅叶纹身,颈间一串长长的不知什么材质的发着幽光的黑色串珠,给这少年平添了些许诡秘。 他远远望见了慕清沣便停下脚步,双掌交握于胸前,行了个极其郑重的礼,慕清沣也双手合十回了礼,他这才踏步迈向前。 慕清沣站在原地,等得他靠近了,伸出手,与他双手互握,道了声,“灵悯,一路辛苦!” 这位少年,正是慕清沣四年前平乱南疆自叛军手中救下的,如今贵为月桅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灵悯大巫祝。 慕清沣将他引至暖阁,那里早已摆下了丰盛的茶点。 灵悯入座,显然无心用茶,只是沉默地坐在椅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细细打量着慕清沣。 慕清沣亲自给他斟了茶,烟雾袅袅中观望着灵悯,笑道,“农历年才见过,这才多半年而已,就思念本王以至于憔悴到如斯地步了,连茶都顾不上喝一口……嗯?瞧你这眼神,不如把本王吃了吧!” 四年前,月桅国太师扶持藩王叛乱,将灵悯的师兄,沐止大巫祝残忍杀害,并拘禁灵悯。慕清沣带兵赶到,一剑斩下太师与藩王首级,数日内一举平乱,自此后,灵悯引其为知己,并言道,终其一生,必令南疆与大胤相安于世,永续旧好! 灵悯似是长长叹了口气,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他低沉了语气,“王爷,你没事儿,真是太好了……” 慕清沣盯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将茶碗推至他跟前,纳闷地问道,“本王北上之行,是受了些伤,不过已然痊愈了,莫非,你连这个也算出来了?” 灵悯摇摇头,额前两枚叶片随着微微蹙起的眉,略略扭曲了形状,却又分明是欣然的模样,半晌,方才低声道,“约定之期已过,如此,那位顾少白公子终究更改了既定命数,也算是不负你所托……” 慕清沣正端着盖碗的手在听到“顾少白”三字时,不由得一哆嗦,茶水倾出,湿了袍袖,他颤声问道,“灵悯,你居南疆之地,怎会认识顾少白……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灵悯回望着他,目光热切而悲悯,“王爷,先别问我,我且问你,自他与你相识之始,你难道未觉出有丝毫异样么?” 怎会没有?慕清沣拧着眉。 顾少白对自己天生恨意、他每近一寸,他便后退一尺; 他周身戾刺,满目戒备,视自己如宿敌,如洪水,如猛兽,不假辞色,更不惜自伤,以伤他; 可是,他宁愿豁出命去帮他、助他、护他,如果不是他字字犀利,慕清沣一定会以为他对他是情深意重的! “有么?”灵悯执着地追着问。 “有!”慕清沣放下几乎快被他捏碎的茶碗,窗外的天色极其阴沉,一场大雨在天边酝酿。 “他似乎很恨我……”他想了想,又摇摇头,“好像不是……说他绝情绝义……更不是……” “他为了我几乎丢了性命,却毫无怨言……可是,事后,他又要我写下一纸承诺,若说,他只是为了利益……也不太像……” 慕清沣几乎找不到一句完整的话来形容顾少白,直到今天,他才发现,顾少白在他心中,就是一团谜雾,就像他的一双眼眸,乍看清净至底,一揽无余,等你真正想一探究竟,才发现,这一切,都是你的误读,因为,他从未,真正想呈给你些什么! 灵悯见他纠结着眉心,搜肠刮肚地想去寻些词句来向他描述,那样子痛苦又无助,便知,这人终究如他当日发下的誓愿,一心一意地爱上了顾少白。 他拍了拍慕清沣紧紧攥着衣服下摆的手,轻声道,“王爷……我或可为你解惑。” 慕清沣睁大眼睛,星眉朗目的五官此刻像一个普通的怀春少年,眉宇间一丝权贵戾气也无,只看到一点希冀、一点渴望,一点憧憬。 灵悯叹气,“你把顾少白请来吧,他也当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旅行回来了,以后日更,这章将开始为大家解惑,下一章将为大家呈现一个完全不同的慕清沣,也许,明天开始,各位亲们就不再那么恨王爷了! 第61章 溯往 周平亲自拿着沂亲王的帖子去请人。 慕清沣想到如果是私下约请,顾少白极有可能以身体不适等种种理由推拒,于是,帖子直接下到了顾府大当家处。 顾钧宣诚惶诚恐地接了帖子,对人家王爷纡尊降贵地请顾少白去谈诗论画受宠若惊,于是,赶紧把顾三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塞进了轿子。 顾少白在二人抬的暖轿中晃晃悠悠的,穿了件簇新的衣衫,领子浆得有些硬,硌得他脖子疼,转头间,从帘缝中看到周平一张端正严肃的脸。前一世,如果不是有那么一档子事儿,其实,他对周平的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 他挑开轿帘,“周叔,王爷唤少白前去,到底是……有什么事情?”他才不相信慕清沣什么诗兴大发的屁话! 周平对顾少白这位生于富贵之家却无富贵病的小哥儿一向和颜悦色,他顿了顿,“三公子,王爷他……最近不太开心,今儿个王爷的好友,南疆的灵悯大巫祝来了,是他请您过来的!” 顾少白谢过周平,放下帘子,心中不愤,慕清沣开不开心关我什么事儿,他郁闷得死掉才关我的事,他的好友来了,又关我什么事,莫非是喊我去陪聊? 零陵百合香与茶雾袅袅纠缠在一块儿,灵悯的脸,如同隔了半世尘纱,恍恍惚惚、看不分明。 慕清沣道,“灵悯你瘦了,还未找到你的师兄么?” 灵悯摇摇头,苦苦一笑,茫茫人海,怎会那样轻易找到一个人! 沐止师兄离开已经四年,转世也应忘却前尘了吧!他在南疆寻觅了四年,一无所获。 师兄,你曾说过,即便魂归地府,也仍会记得我,会回来找我,你放心不下我……你会说到做到么? 好吧,如果生不能相遇,我便去地府等着。你不来,我不走,终有一日,一定可以等到! 慕清沣无言地望着如隔云端的他,一种无声的钝痛自心中泛起,如波似海,浪浪涛天。 冷东门外禀道,已备好车驾。 慕清沣携了灵悯上了马车,一路直奔那所当初为了引顾少白入彀而置下的“周宅”。 望着灵悯清俊的容颜,慕清沣没有问灵悯如何知道有这所宅院,又为了什么非去那里不可,因为他知道,今天,灵悯一定会给他一个答案,一个属于他和顾少白的答案。 他们到后不久,顾少白也到了。 灵悯定定地望着蓝衣少年由远而近,他像一弯清水,眉舒目展,温润纯情,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活着的顾少白。 顾少白远远地望到了站在梨树下的少年,白衣若雪,飘渺憔悴如一抹幽魂,似乎笼在一团淡淡愁雾之中,浑身都是莫名悲伤的气息。 他走近了,先给慕清沣施了一礼,再经由介绍,向灵悯见礼,“大巫祝好,少白这厢有礼了!” 灵悯扶了扶他,指尖冰意触上他温凉的手腕,顾少白心头一颤。 “不必如此客气,你非我南疆子民,呼我‘灵悯’即可!” 顾少白笑着应了,又转头问慕清沣,“王爷唤草民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慕清沣苦笑道,“少白,你非要如此生份么?” 顾少白正要说些什么,灵悯却突然开口道,“顾少白,恭喜你,更改了既定命数,没有白白重活一场……” 顾少白猝不及防间,惊立当场。 而灵悯则在顾少白惊异地目光中,缓缓接着说道,“为了不重蹈覆辙,为了保全顾家,为了保全自己……你一定,很辛苦吧?” 这下子,不仅顾少白,连慕清沣都遏制不住情绪,既听不分明又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欲言又止,一切太诡异莫名,竟不知从何问起。 灵悯仍然向顾少白道,“你右手臂上是否有一圈红印,它并非天生,重生的你难道不奇怪么,这印痕从何而来?你,想知道么?” 顾少白闻言,缓缓卷起衣袖,白皙的手臂上露出了慕清沣也曾经见到的那圈淡红的印记,他轻轻地摩娑着。 的确,自打重生醒来后不久,他便发现了这枚募然出现的印痕,想了许久,都想不出自己这里曾经受过什么伤,会形成这样的疤痕。时间一匀,也就懒得去想了。 他茫然地举目望向灵悯,他的话似一柄柄重锤,直直撞击着他的灵魂,他几乎听到内心深处因难承其重下一刻就要崩塌的“喀喀”之声。 灵悯对他的遭遇洞若观火,他究竟是什么人? 许久,顾少白听到自己艰难而生涩的声音,“你怎么会知道……” 知道他死而复生! 灵悯转头看着因震惊而全身僵直难以发问的慕清沣,一字一顿对他说道,“因为王爷你曾经害死了顾少白,又求我让他死而复生……” 他自颈中摘下黑色念珠,“王爷,我曾答应你要助你记起前世因果,如今可以践诺了,虽然,迟了一些……” 他又转头对顾少白道,“顾少白,你若愿意,也可一观,毕竟,还有些东西是你未曾知晓的。” 慕清沣缓了缓面上麻木的神经,僵硬的唇角抖了抖,自齿缝间挤出半句话,“灵悯,这……” 灵悯一摆手,“王爷,莫急,任何疑惑观后自解”。 方才密布的乌云不知何时已悄然褪尽,还了黑夜一个靛蓝的天空。 暮色四垂,半个月牙已上中天,天空缀满灿烂星子,浩浩汤汤地直铺展到天际。 灵悯吩咐周平去准备一些东西,而慕清沣与顾少白则在汉白玉的石桌两边分别坐定,相顾两无言。 院中挂着几盏绢纱八角宫灯,映照着院中寂静景事。咫尺之间,二人各怀心事的俊颜,仿若隔了万水千山,熟悉又陌生! 顾少白想知道灵悯缘何知道自己的际遇,慕清沣知道南疆巫术神奇诡异,其中尤以月桅国为最,他希冀着,能将顾少白对自己所有的不合常理的行为都得以解释,那么,或许,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不久,周平把一个托盘放在石桌上,上面放着一柄薄刃匕首,一个瓷碗和一块干净的白布条。 慕清沣吩咐了周平退下,并要冷东在宅子四周警戒,不许任何人靠近,偌大个院子很快就仅剩下他们三个人。 灵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他拔了瓶塞倒入瓷碗中,一股若有似无的腥气立刻迎面扑来,月光明亮,顾少白看得很清楚,应该是血。 他对顾少白道,“你用匕首将臂上红痕切开,将血滴入这瓷碗之中。” 顾少白目光瞟过慕清沣的脸,这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王爷,此刻敛去了冷漠和狂骄,不知是否因着月光的温和,他的目光洒在自己身上,竟有一种切切的柔润与希望。 他比自己更想知道真相,为什么? 顾少白躲过慕清沣想为他卷衣袖的手指,轻轻道了声,“我自己来”。 他把衣袖卷至手肘,左手执起匕首,没有一丝犹豫,手腕使力,匕首深深地割进皮肤,尖锐的疼痛令他浑身一颤,殷红而浓稠的鲜血滑过手臂,断续不停地注入碗中。 灵悯道了声,“够了”,接着,他飞快地为他上药止血,并用白布条将他的伤口包扎好,然后,端了碗走至不远处的一方水池边。 一池残破的莲叶,在月华之下静幽幽地舒展着不再美好的形态,灵悯将一碗新旧血液泼入池中,然后,面向湖水盘膝而坐。 他单手结印,另一只手托起念珠,口中念念有词,快而迅速,是顾少白与慕清沣都听不懂的月桅灵咒。 随着他的咒语之声,那串黑色念珠自他手中升起缓缓升至半空,一声轻响,念珠颗颗散开,形成扇形,凌驾于池水上空。 灵悯换了手印,改为双手交叉,手指呈莲花状绽开,口中咒语未停,眉间叶瓣忽然射出一缕光芒,于是,那念珠渐渐光华大盛,极致耀眼,晃人双目。 慕清沣与顾少白在这刺目红光中,不禁想闭上眼睛,正在此时,红光倏然而散,随着光晕散去,才发现一池碧水不知何时已结成一道又宽又长的淡红水幕。 血腥之气随着秋夜缓缓送来,与此同时,一个人影映在水幕之上,面部模糊不明,身姿伟岸俊朗,分明是慕清沣。 他正站在此时此地所处的周宅门口,即便不甚清晰,脸上的嘲讽之笑却看得甚是分明。 再然后,便是“方远斋”的“偶遇”,顾少白满面笑容,灵动的大眼睛眨巴着望向他,手指在琴弦上拨动着,专注而无辜,彼时的他分明不是现在的他,又分明正是现在的他! 再然后,顾少白一封一封地收到信,往往只是只言片语,却瞧得他心花怒放,唇角勾起最真挚的笑意,眼梢挂着最诚实的心动! 一切无声,似有声,慕清沣呆了,这是自己么,可是分明这些他都没来得及做,或者,顾少白没有给他机会去做! 顾少白的指尖完完全全地扎进了掌心,却连一点疼痛都感受不到,他头脑一片空白,眼神痴然而麻木,从未想到,竟然还有这样一天,重新拿刀再将心剜一次,旧痕新伤被这一刀戳得撕心裂肺、痛得五内俱焚。 血红水幕光怪陆离,溯时光之河,如一幅幅让人收藏多年的泛黄旧画,帧帧入骨,页页见血。 那夜,顾少白被拖下床,绳捆索绑地挣扎,换来慕清沣的冷眼与嘲弄;那夜,顾少白赤身露体,将最难堪最狠狈的一面通通裸呈在他面前,却换不来一丝怜悯;那夜自尊与肉体双双被踩踏碾磨得分毫不剩、心碎齑粉…… 水幕之上,慕清沣的眼睛是冰冷的,欺霜赛雪,顾少白的面色寸寸灰败下去……与此同时坐在石凳上的他,脊背因绷紧过度而挺得比竹竿还直,一滴汗自额角滑下,才发现早已汗湿重衣。 他紧咬着唇去看曾经的自己,一颗心如被万千蚂蚁啃噬,千疮百孔,四面流血。 比在祠堂上被鞭打得体无完肤更痛,更难以承受。 再下去,他被救起,仍在这周宅,万念俱灰,心似枯木。待得慕清沣离开,他骗走周平,击晕侍女,狂风骤雨中跪倒在顾府门前,只等来一个顾家已举家离京的消息,等来父亲一句“生不相逢、死不相识”的留言。 他永远记得,那天燕子池的模样,不再明丽,不再清澈,混沌一片,残叶七零八落,就如他十七年人生,不忍卒睹,不堪回望! 作者有话要说: 童鞋们,给点留言啥的帮我加把劲儿啊,这样说不准能二更啥的! 下一章节,小受给王爷迎头一击好不好!虐他个肝颤心颤的! 第62章 恨意难舒 水幕上光影交迭,顾少白瞪大了眼睛,这大概就是灵悯所说的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他死后的事情。 慕清沣将他的尸首捞了起来,就停放在这周宅。 然后,灵悯来了,慕清沣似乎和他说了什么,说了很久,灵悯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再后来,灵悯开始施咒,而在这期间,慕清沣伏在自己身上,表情很痛苦,似乎还流了泪,他一口咬在顾少白手臂上,又深又重,然后用匕首划破自己的手臂让血流进他腕臂齿痕中。 水幕幻影倒到此忽然黯淡,血雾随着水流重新注回池水,方才一切宛如幻境,霎那间消弥干净,只有一丝淡淡的混了潮湿的血腥之气在黑夜里流连来去。 灵悯手印变换,黑曜石般的念珠慢慢敛去光芒,重新串成一串,回到他手中,眉间光芒隐去,恢复如常,仍是黑白相间两瓣叶片。 灵悯将念珠挂回颈项,站起身来,淡漠地望着二人,无语而立。 片刻之后,慕清沣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喃喃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并没有做过这些事情……” 灵悯摩挲着颈间念珠,恍若遁世般的眼神波澜不兴,“王爷,这些本是已发生之事,顾少白死后,你万般肯求,我无奈设了裂魂禁阵,逆天而为,将他魂魄送回半年前,你注血入他魂魄,发下誓愿,如他可重生,你必倾真心相爱,与他同生共死!” 他扬了扬眉,“回溯时光,我身在南疆,本想赶来助你二人,却未曾料到,裂魂阵令我元气大伤,半年下不了床,兴许是天意难违,要我不得道破天机。我只怕来得晚了一步,你二人又会落得个相恨相杀……如今方知,顾少白真的因缘际会而逆天改命,至此,你也算求仁得仁了!” 慕清沣一时之间,不知是悲是喜,悲的是自己曾经那样伤害过他,喜的是,谜面解开,另有生机!难怪,见他第一面,便已动了心,那种一见钟情的怦然心动,作不得假! “大巫祝真是好本事”,静默了很久的顾少白忽然站起身来,他目光咄咄逼人,现出异样神采,“只是不知此等禁术要以什么代价作为交换,阴阳颠倒,乾坤翻转,仅仅是元气大伤便可承受的了的么?” 灵悯眉目间透着几分悲苦,却莞尔一笑,“大概还要搭上一二十年寿数吧……” 师兄已然离去,少活个几十年又有什么关系,没有沐止的日子,多活一天都是折磨……如若不是师兄临终所托,他才不管什么月桅国、什么友邦和睦、什么南疆信众,早已随师兄去了! 他灵悯,终其一生,只想为了一个人活…… 顾少白嗤然一笑,摇了摇头,唇角挂了一丝嘲意,“灵悯,你枉费一番功夫,却不知……”他走得近了些,眼底掀起波澜,轻笑道,“我并不乐意!” 灵悯一愣,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不乐意……” 顾少白笑了起来,先是浅笑而后大笑,最后弯下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眶越来越红,最后堕下泪来。 他捧着胸口,剧烈地喘息着,泪光盈动间尽是愤愤不平,对灵悯吼道,“是,我不乐意,凭什么,凭什么……” 一手指着慕清沣,大声质问道,“凭什么他让我死我就得死,他要我活我就得活……如果,我没能成功呢,就照原路再走一遍,是么?” 血红的眼睛突然转向慕清沣,“害我一遍,还没过瘾……嗯?看戏看上瘾了你,沂亲王?现在整明白了,是么?还不迟,要杀啊,还是要剐啊,冲着我一个人来,我什么都不怕?” 慕清沣内心痛极,上前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哽咽道,“少白,少白……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查清了,我父母和外祖的死与你们顾家没有关系……我不会那样对你的……” 话未及说完,忽然被一双手掌抵上胸膛大力推开,他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顾少白冷冷一笑,黑眸洇着水雾把悲愤层层漾开,“呵呵……和我顾家无关,你就想好好对我了?……你沂亲王权势通天,自可一手遮天,当初未及查明原委,便要将顾家置于死地……顾家区区草民,与你这皇亲贵胄天壤之别,更何况,顾家顶着皇商的名头本就在风口浪尖,你小指一勾,自可翻云覆雨,世间也不缺这一桩冤案……即使你把顾家阖府上下满门抄斩,我都不恨!我只恨,你用那样卑鄙龌龊的手段利用我,践踏我的感情,撕毁我的自尊……” 脸上莫名发痒,他用手一抹,抹下满把泪来,这一世,他从未在慕清沣面前流泪,心再痛再苦,都不愿让他瞧见。 这一次,是真的无法控制,胸中沟壑纵横,早被辛酸爱恨填满了,如今募然有了缝隙,便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出。 他咬了咬早就鲜血淋漓的下唇,恨声道,“慕清沣,你辱我至此,我还能活么?上一世,我甘愿赴死,这一世,我也不惧,这条命,你想拿走,我随时恭候!” “可是,明明……”慕清沣眼前一黑,用手撑着桌面,方才止住摇晃的身形,顾少白唇边一滴血,被宫灯染成深紫,像最锋利的刀尖戳在他心口上,痛得难以呼吸,他深吸一口气,发出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一般生涩难当,“在‘凤凰寨’和‘无花镇’你都救过我、帮过我的,咱们还……” “闭嘴!”顾少白咬着后槽牙,瞳膜被宫灯染得绯红,如充血一般,“你在装傻么?我扮作贾帆,费劲心机,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那可保顾家无虞的一纸承诺。因为顾少白,太软弱,如果我足够强大,会用这样的手段么,我宁愿杀了你,一了百了!” 慕清沣颓然地跌坐在石凳上,秋风穿梭而来,卷起地上落叶,偌大庭院,如四野荒凉、悲寥空荡,他哑声问道,“你……就这么恨我!” 顾少白眼珠子一霎不霎地凝视着他,半边脸被灯光照亮淡泊得无欲无爱,半边脸隐于夜色,藏着悠伤,半晌,他叹了口气,怒意随着这声叹息渐去渐远,“比起你,我更恨的是自己,那么轻易地爱上你……” 说罢,他再不理呆愣的二人,转头往游廊上走,灵悯在他身后不罢休地喊道,“如果我告诉你,他为了能让你回来,还赔上一条命了呢!” 顾少白顿住脚步,猛然回过头来,灵悯接着说道,“裂魂阵之所以是禁术,就是因为要以命换命,他拿命换你回来的,你……” 顾少白犀利的目光紧紧盯着灵悯,直盯得他不自觉地闭了口,然后,才转头对慕清沣道,“所以,王爷,这买卖更不划算了……因为,那个感情上任你欺瞒蒙骗,身体上随你玩弄索欢的顾少白早就死了,再也回不来了……你,失,算,了!” 他乌黑的眼瞳映出慕清沣惨白的一张脸,又自责又痛惜的一张脸。 顾少白眼角眉梢渐渐舒展,月华下白皙如玉的脸上泪痕斑驳,他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语气转淡,微微仰起头,去望浓黑如墨的夜空,声音如蒙了一层轻纱,飘忽柔软,“王爷,既然一切已经明了,这一次,就真的,两清了!” 言罢,不带一点犹豫,快步走上游廊,三步两步,身影便溶于黑暗。 慕清沣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很久很久。 “两清了么,我怎么觉得欠他良多?” 灵悯叹了口气,实在无法出言替他纾解。旁观者清,顾少白如此决绝,不留余地,只能说明,他被慕清沣伤得太狠太重,伤口累成旧患,药石难医! 当年的自己,也曾懊悔万千,懊悔自己没有听师兄的话,好好修习。要不然,在沐止死的那一刻,便可施展禁术唤回师兄魂魄,就算是当下死了,也该是含着笑的。 他轻轻咳了一声,这具躯体,因为裂魂阵已然大伤,不知还有多少年寿命,不知死前可否找到师兄,告诉他,自己无论在哪里都会等着他!师兄不来,他便不走! 曦光渐微,烛火燃尽,黎明前的夜尤其黑、尤其冷。 一件外衣搭上枯坐院中人的肩头。慕清沣不知何处游荡的思绪聚拢回来,才发现灵悯早已离开,“平叔,什么时辰了?” 周平把一碗热茶放入慕清沣掌心,“王爷,该上朝了!” 慕清沣喝了两口茶,一颗冷透的心总算有了点热气,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卧房走去,“本王身体不适,着人去朝房告假吧!” 周平望着他萧条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方才虽在前院,却也隐约听到了顾少白犀利的声音,虽未大听清,但也听得出来那字字句句,皆是诛心之言。 可叹,王爷从未动情,甫一动情,却是这般深情! 顾少白出了宅子,想了想,这深更半夜的,别再把父亲吓到,于是,直接去了慕流年处。 来时坐轿,回时徒步。 等走到了,天也快亮了。 重生给开的门,一看顾少白脸色发青,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便知有事。看他进了上房,也不敢再睡,赶紧沏茶,准备早点去了。 顾少白进了上房,借着晨光,看到慕流年睡得正香,脸色红润,不知梦到了什么,唇角还带着笑。 他宽掉外衣,只着中衣钻进了慕流年的被窝,周身的寒气把慕流年一下就惊醒了。 他猛地睁开眼,看是顾少白,这才放松下来。当年在宇王府时,顾少白与他下棋谈笑得晚了,也经常留宿,二人便是这样并肩而卧,边聊边笑就入眠了。 慕流年给他掖了掖被角,睡眼惺松地笑道,“你这冰棍似的,别告诉我是在家睡不着,跑来打趣我了。” 顾少白鼻口埋在软枕中,闷闷地哼了一声,喉咙带了生涩。 慕流年略觉不妙,侧头去望他,“少白……你,哭了?” 顾少白动了动,把头枕在他肩窝上,无声地流泪,如开闸一般,停不下来,洇湿了慕流年薄薄的内衫。 慕流年等得他终于没了啜泣的声息,想问一问时,才发现他枕在自己被泪水渍得冰凉的肩膀上,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过瘾了没?反正我是过瘾了! 王爷也就软弱一下下啊,性格使然! 觉得虐谁都肝疼! 第63章 同色丝络 三日后,便是太后大寿。 一大早,太后与皇帝,在勤政殿中先是接受百官贺寿,紧接着便是各国使臣觐见献礼。 慕清沣天还未亮就进了宫陪在皇帝身边忙前忙后,脚不沾地,直到晚宴才总算歇了口气。 寿宴就摆在新近落成的“眉寿殿”,距御花园不远。 酒过三巡,慕清沣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地出了眉寿殿。他沿着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信步而行,吹着深秋略带寒意的夜风,上头的酒意舒解了大半。 丝竹雅乐与觥筹交错之声渐渐低不可闻,慕清沣发现不知不觉已行到了翠心湖边。平素里一到夜晚就黑灯瞎火的御花园,因着太后的寿辰也张灯结彩,经由各色宫灯装点,本来一片肃杀的秋景竟焕发出一番别样的寥落景致。 他坐在一方太湖石上,火烛与湖光交相辉映于眸底泛起粼粼波点,那夜水幕上的光景伴着思绪又蹀躞而来。燕子池边,他道了爱意,顾少白则温雅回望,读那唇语,似是一句“今夕何夕,遇此良人”。 当初的他,爱之多深,现在的他,便恨之多切;彼时的他,赴死之时有多失望,此时的他,离去之心便有多决绝! 慕清沣怔怔地望着一簇秋海棠,宫灯投下疏影,半水红半艳紫,他暗暗叹口气,不知如何才可唤回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曾经的他阴险狠辣,现在的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漠北一行,许多许多话,原以为或玩笑或呕气,如今想起,皆是顾少白泣血之音,那颗心那份情早被他的无情埋葬! …… “曾经有过……后来,他不要我了呗!还把我害得很惨,害得我死去活来……” “萍水相逢而已,那事儿……于你,是纾解欲望,于我,是一时冲动,作不得真……” ……“那一场情缘,王爷可以当作交换,贾帆或许对王爷动过情,但正如那纸留书,贾帆已黄鹤不返,萍水聚散,不必当真……” …… 慕清沣搓了搓站了一天僵硬酸麻的膝盖,缓缓起身,望着天上明月,暗下决心,顾少白,即便你的心死了,我也一定要让它活过来。不是为了弥补什么亏欠,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想到毕竟寿宴中,不宜耽搁太久,他转回身,向“眉寿殿”方向行了两步,突然,一条小径上蹿出一个黑影,慕清沣一门心思地边走边想着心事,猝不及防间被撞了个趔趄。他后退了一步,稳了身形,不悦地盯住面前的人。 这是个身穿太监服色的人,看服制,品级还不低。 那人抬眼一看,被撞的人眉目英气俊朗,头戴紫金流苏宝毓冠,深紫蟒袍,身前补服图案绣着五爪正龙,两肩则绣五爪行龙,他立刻明白闯了大祸,“扑通”一声趴伏在地,不停地叩首道,“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该万死,沂亲王恕罪……” 慕清沣皱了皱眉,看他面生,“你是哪个宫里的?” 那人不敢抬头,颤声回禀道,“奴才是花房总领太监,德顺。” 慕清沣冷哼一声,“太后大寿,你这么急赤忙火的做什么去?幸亏是本王,如果冲撞了某位贵人或使臣,你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德顺一迭声地点头称是,听着慕清沣不像要砍他脑袋,这才慢慢地跪直了身子,仍低着头道,“回禀王爷,方才礼部司库传话过来,贺烈国使臣进贡了一盆奇花,要奴才立即前去移回花房,奴才着急赶路,眼瞎目盲,这才不小心冲撞了王爷。” 慕清沣不耐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德顺这才低眉敛气地顺着小道跑远了。 慕清沣疲累地按了按额角,才迈了一步,便感觉足底踩了什么东西,硌脚得很。他移开脚,借着灯光一看,是一枚络子样的东西,应该是方才慌里慌张的德顺落下的。 他俯身拾起来,有些眼熟,似乎和那日在庙会上顾少白被他强逼所买下的九宫梅花络一模一样,连配线的颜色都一般无二,只是这络子上缀了一枚青玉。 他审视片刻揣进了怀里,并未多想,想着一会儿宴后,随便托个太监送还给他罢了。 等慕清沣回了“眉寿殿”,宴席正接近尾声,太后不胜酒力早已回了寝宫休息。皇帝看他回来,将他唤至近前,嘱咐了他与王似道一同安排布置余下两天的大寿庆典,这才在王喜公公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离开。 慕清沣知道这其实是礼部的活儿,皇上如此安排,也只是表面而已。看朝臣使臣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也起身准备回府,临走前儿,想起络子的事儿,正左右看看唤哪个人过来合适。 这时,王似道走了过来,拱手道,“王爷,这要回去了么?” 慕清沣点点头,“王大人这几日辛苦了!” 王似道保养得白净的长条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阴毒之色,如果走在大街上,不认识的人会误以为他是哪座书院的教书先生。慕清沣却清楚得很,此人是典型的笑面狼,他表面上忠君爱国,背地里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手段毒辣,可谓罄竹难书! “王爷说得哪里话来,老夫忝居相位,协理三部,为帝分忧是份内之责,何谈辛苦!” 王似道边说边招了亲随打着灯笼照路,与慕清沣一同往宫外走,二人边闲扯边悠然而行,竟也看似相当融洽。 直至出了正阳门,王府马车早已候在路边,慕清沣正要上车,王似道忽然又说道,“王爷,且慢。” “嗯?” 慕清沣转回身,暗道,这老狐狸一路尽扯闲篇,就知道他有事藏着掖着,“王相,还有事么?” 王似道面上一幅关心的模样,“王爷北上一路辛苦,听说颇多凶险,临近京陵城的时候,在别苑还受了伤,可大好了?” 慕清沣心里咒了他千百遍,面上却还是温煦一笑,“谢王相关心,皮肉小伤,早好了。” “因着太后寿辰,诸事繁忙,竟未能去府上探望,令老夫深感愧疚”,王似道忽然压低了声音,“为表歉意,老夫送上薄礼一份,为王爷压惊,现下恐已到府,还望王爷笑纳!” 慕清沣赶紧客气地推拒,“唉呀,王相,您太客气了,您为国事操劳,本王帮不上什么忙,已经汗颜,哪里再敢奢收礼物。” 王似道诚恳道,“王爷,切莫推辞了,小小心意而已。” 慕清沣又谢了一番,这才与之作别,上了马车。 车厢门关上的一刻,他强装的笑容凝固在唇角,慢慢消失不见,这老狐狸好端端地送什么礼,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似道也上了车,车厢中端言琛正等着,一见王似道,欠了欠身,“老爷,办妥了!礼已送到,诏狱也打点好了。” 王似道靠在软枕上,闭起双目,掩住纷乱心绪,心中喃喃地唤了一个名字,斌子,斌子…… 慕清沣回了府,刚一下车,周平便迎了上来,“王爷,王大人送了礼来。” 慕清沣径直往后院走,漫不经心问道,“送了什么东西!” 周平道,“是两个人。” 慕清沣顿住脚步,“两个人?” “是”。 换下沉甸甸的朝服,沐浴更衣后,已近子时。 周平走进来,手里拿着他揣在朝服中的那枚缀玉络子,“王爷,老奴方才清理朝服时掉出了这个,似乎不是王爷的东西。” 慕清沣接过来,放在桌上,又起身自枕下摸出自顾少白手中千两白银“买下”的那枚大红的攒心九宫梅花络子,细细作了一番比对。 虽然德顺丢下的这枚所用的丝线是宫里专用,颜色明亮质地光滑,不似手中这枚的用料是市井随处可以买到的最普通的丝线,但编织手法繁复、式样别出心裁,从细节来看,应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揉了揉眉心,这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兴许是放出去的宫女在宫里所制呢! “王爷,王大人的礼物还等着王爷接见呢”,周平奉上一盏醒酒的香茗,轻声请示道。 慕清沣道,“叫吧。” 周平退下不久,帘子一打,走进来两个一模一样的面容白皙的标致少年。 一进门,便齐齐跪在离慕清沣三步远的地方,说话的声音清脆悦耳,极其动听,“奴才见过王爷!” 慕清沣仔细看这一双孪生少年,唇红齿白,黑眉大眼,目光灵动,一望而知是冰雪聪明的机灵人。 “你二人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其中一个乖巧回道,“禀王爷,奴才唤作小愉,这是奴才的弟弟小采,奴才兄弟二人均十七岁。” 慕清沣端起茶抿了两口, “名儿是王大人给起的么?” “是,王大人说,希望王爷永远心情愉悦,神采奕奕,因此,才给奴才二人改了这个名儿。” 慕清沣望着二人面上恰以好处的讨好的笑容,十七岁,青春正好,顾少白可不也是十七岁么! 然而,他可不会这样曲意逢迎,邀宠献媚,他只会在遭遇磋磨时,依然挺着那一幅天生傲骨,然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王爷”,小愉极轻的声音,带着一种久经训练而来的魅惑,“可否让奴才二人帮王爷宽衣就寢?” 慕清沣心中暗笑,王似道这个老东西,还真是投其所好! 他淡淡说道,“不必了,本王还有事做,你们退下吧,以后,无召不得进入本王的书房和卧房。” 周平在外面听到慕清沣的话,立刻着人将小愉小采领了下去。 “王爷,王似道此举是何用意?可需将此兄弟打发得远些”,周平边添醒酒茶边问道。 “不必”,慕清沣道,“王似道老奸巨滑……” “他应是察觉到本王已对他有所怀疑,一是示好,二是麻痹本王……也或者,他认为本王笃定他不敢明目张胆地送来两个探子,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这就是两个探子……” 他端起茶盏,“你着人留意他们即可,也别苛待了。” 周平应了。 看慕清沣起身准备宽衣,正要去唤丫鬟伺候,又听他问道,“宫里面查得怎样了?” 周平道,“林公公晚间带了消息来,约奴才明日去东角门等,应该是有眉目了。” 周平退了出去,唤了慕清沣的贴身大丫鬟葛紫进来。 “王爷,夜太深了,宽衣吧”,葛紫看慕清沣捧着一幅画,目光在上面流连许久,都不忍挪开,不由得出言提醒。 慕清沣这才将画交给她,葛紫边把画小心地卷起来边想,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一只癞.□□,书房瓷缸里的书画哪一幅都比这个好看,怎地王爷偏偏就喜欢这只□□呢,每天临睡前都要看老半天! 还边看边乐!也不怕做恶梦!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更新!各位宝贝儿,如发现文文有何不妥,尽管砸砖,但请选小一点儿的。 这一章节,基本没感情戏!让小顾顾休息一章,OK? 第64章 一池清水慕流年 桌上摆着简单的早饭,清粥小菜。 慕流年舀起一勺白粥,看着对面的方清池,想起昨夜又听到他夤夜而出,顿时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了。 方清池也察觉到他欲言又止地异样神情,温声问道,“流年,想说什么?” 慕流年知道方清池有事瞒着自己,也知道不该探听他人隐私,更何况这个人还是方清池,他悄悄喜欢着的方清池。 方清池对他很好,但那种好发乎情、止乎礼,不知是性情使然还是故意为之,与他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疏离,让他感觉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去发问。 慕流年沉默了一会儿,放下勺子,不知何时,他的心已牵在了方清池身上,也知道,自己是朝廷钦犯,见不得人,所以,再喜欢,也不能说出口,耽误了方清池的前程不说,最怕的是连累了他的性命。 在方清池清冷的目光中,他咬了咬唇,明知不该问,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清池,昨夜……你又出门了,是么?” 方清池噙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望着他,慕流年顿觉无地自容,他垂下眼皮,盯着桌上纹路,指尖轻轻地抠着桌面,“我,不是要管你……我只是睡觉轻,听到了门响……嗯,晚上风凉,出门多穿件衣服……” “你是想问我做什么去了,对么?”方清池的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喜怒。 慕流年低着头,眼睫窘迫地颤了两下,指节绷得死紧,半晌,才讷讷地问道,“你是去找乐子了么?” 连续几天,都是天黑透了才出门,不是找女人是去做什么? 方清池几乎要哑然失笑,难怪顾少白说这位世子大人,从小体弱多病、如同女子一般养在深闺,未曾涉世,心思单纯地像一张白纸。 相处这半年多来,看他心性沉稳,毫不骄燥,在这弹丸之地一待数月不得出,竟安之若素,丝毫未露不耐之态,如今一看,这些还真是管中窥豹! 他真正的清纯剔透今日才算得见全貌。 慕流年,你可不可以稍微委婉一些,不要直得像根棍儿! “你觉得呢!” 慕流年紧张地几乎窒息,这句反问好像坐实了心中猜测,不知不觉间胸中涌起了难以名状的伤感,他双手放在桌下,手指绞缠在一起,直缠得骨节发疼了,方才说道,“如果是去找女人,我就不担心了……我只是担心你去做些什么危险的事情,万一,哪天回不来了,我都不知道去何处找你……” 说到此处,突然觉得甚为不妥,他赶紧抬起眼睛,补充道,“不……我不是咒你,你武功高强,自然没事……我就是,就是……” 他觉得心很疼,真的很疼! 方清池突然站了起来,在慕流年凝滞的目光中走近,少有表情的脸上噙了一层笑意,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握住他搅得死紧的手指,将他从座椅上拉了起来,“傻瓜,有你,我还出去找什么女人?” 慕流年睁大了眼睛,眸子里写满难以置信,双手交迭着被他拢在掌中的感觉,真实又恍惚,耀目的晨光自方清池俊逸高大的背后射来,令慕流年有一种一脚踏进梦境的错觉。 “那一日在官道上,我一眼便从一群囚犯中认出了你,你虽然铁链加身、形容狼狈,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但那双眼睛却很漂亮,嗯……像开在天山的雪莲、安宁纯净。我当时就在想,这个人,我想一直守护着……” 他轻轻将他拥进怀里,拇指摩挲上薄薄的眼皮,“我看得出来,你喜欢我,只是我这个人木讷得很,不善言辞……竟让你误会至此,是我的不是……” 慕流年除了用力地搂紧他,闭眼享受他的拥抱和心愿达成的美好,再也做不了其他,他阖眼伏在他胸前,听那蓬勃的心跳,觉得脸上的热度能烫熟鸡蛋。 耳边又听他接着说道,“我夜半外出是替师兄做事去了,你别多心。” “嗯”,慕流年细若蚊蚋地应了一声,觉得真好。 却又不无忧虑,“可是,我被朝廷通缉,恐会连累你……” 方清池轻轻地吻了吻他细滑柔软的长发,反问道,“你觉得我怕被连累!” 他当然不能告诉慕流年,这些天自己是接了“墨衣阁”的单子做任务去了。 很久以前,他便打定主意,等找到凶手报了灭门之仇,就带慕流年离开,到一个谁都不认识他的地方改名换姓重新开始。 因此,他需要一笔钱,一笔能够让二人无论身居何地都足以安度余生的钱。 于是,他找了季翦尘。 “墨衣楼”从不缺生意,他挑了一桩暗杀贪官的任务,又是踩点又是跟踪的,花了好几夜时间,直到昨晚才大功告成,将那贪官毙于房中。 这些,他自己做就好,至于慕流年,那么纯粹的一个人,就让他做白纸好了,何必沾染墨迹! 所以,连累什么的,纯属无稽之谈! “顾少爷来了,吃饭了么?”重生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顾少白边打门帘边道,“没呢,我爹……” 冷不丁看到房中相拥的二人,顾少白愣了一下,踏进来的一只脚又往回缩,尴尬地笑了笑,“我去厨房吃,不打搅了……” 慕流年脸更红了,脱出了方清池的怀抱,倒也没有露出过分羞涩之态,招手唤道,“快进来吧!” 顾少白这才坐到椅子上,含笑看着面色通红的二人,等重生摆了碗筷退了出去,这才悠然自得地问方清池,“清池,这块烫手山芋终于可以扔给你了,是么?” 慕流年盛了一碗粥“咚”地搁在顾少白面前,“你说什么呢!” 顾少白不看他,只望着方清池,就见方清池不紧不慢地咽了粥,才慢条斯理地道,“你不早就扔了给我么?” 顾少白哈哈一笑,伸出一只白净的手掌,掌心向上伸在他面前,“拿来!” 方清池纳闷,“什么?” 顾少白道,“为了救流年,本少爷可是欠了季翦尘不少银子呢,还有赁这处金屋藏娇的小院,一天一根老山参供着,我都快倾家荡产了,既然现在人都归你了,是不是好歹也把本金还给我!” 方清池气结,慕流年直翻白眼。 顾少白也感觉到似乎惹了众怒,只好讪讪地收回手来,嘻嘻一笑,“不还就不还吧,都瞪我干嘛?” 想了一想,他仍不罢休地对方清池道,“至少,季翦尘那儿的账得归到你头上,要不然,他一天到晚地逼本少爷喊‘哥哥’,我现在一见到他就开始掉鸡皮疙瘩。” “这个我答应”,方清池终于说了句还算中听的话。 “谁一见我就掉鸡皮疙瘩啊?”门外有人扬声喊道。 顾少白心中一拧,还真是不能背后道人是非。 眼前一花,眨眼间,季翦尘漂亮的丹凤眼已离他眼睛只余半寸之遥。 顾少白向后仰了仰身,离得他稍微远了一些,想起自己现在无债一身轻,不由得谈吐间变得底气十足,“就说你呢,漂亮得都不像人,让本少爷一看就起鸡皮疙瘩。” 季翦尘把屁股底下的椅子往他身边挪了挪,离得他更近了些,手指习惯性地去勾他下巴,“没礼貌,连哥哥都不叫了!” 顾少白转头躲过他的手指,端起碗来自顾自地喝粥,“让清池叫吧,债已易主了。” 季翦尘不解地瞅方清池,方清池点点头,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季翦尘恨不能抽他两个大耳刮子。 饭后,季翦尘与方清池一起出门办事,顾少白则留下来听慕流年抚琴,其实,慕流年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绝,只不过,宇亲王从小把他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真真是养在深闺无人知! “少白”,顾少白闻言抬起头,才发现慕流年早已抚琴完毕,自己竟陷入沉思,浑然不知。 他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啊,流年,我走神了。” 慕流年绕过琴架,坐在他身侧,“少白,你有心事?” 顾少白垂头不答。 “是与沂亲王有关么?”慕流年探询地问道。 顾少白抬起眼帘,望他。 “前些日子明约来送东西,听他说起,你是与沂亲王一起从漠北回来的,这一路起码得一个多月吧,他难为你了么?” 顾少白摇了摇头,他发现,纵然是慕流年,也无法让他倾吐心事,这个世上,也只有慕清沣对他知之甚深,他的从前、他的现在、他的愤恨、他的无奈、他的不得已……都与这个人,有关! 慕流年闷声咳了数声,顾少白转头忧心地问,“最近还是这样咳得厉害?” “好多了”,慕流年端起茶水喝了两口,“陈年痼疾,时好时坏。” 顾少白心想,这还是他十岁那年被下毒留下的旧患,多年并未得以根治,宇亲王也曾延请无数名医,却终究不得其法,照此下去,慕流年恐怕不得长寿。 慕流年看出他心中所想,拍了拍他手臂,安慰道,“少白,这没什么,你救了我,还让我认识了方清池,于我已是大恩,至于其他,自有天定,我不强求。” 能结识你这样的朋友,能遇上方清池这样的爱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是夜,“宫乐坊”里摆下戏台,东南西北各色剧种轮番上演。 “咿咿呀呀”的唱腔远远地传到皇宫内廷的东角门来,听着模糊而不真切。 一株高大浓密的桂花树投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穿着藏蓝太监服色的黑影,正是宫里的“包打听”林公公,他闭了眼,斜斜靠在树干上边养神,边等人。 有一人影快速地穿过长廊,行至桂树近前,林公公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看清楚了是周平,这才出了树影,将一个纸卷递给他。 周平一手接纸卷,一手将一个荷包塞给他。 林公公在手心里掂了掂,谄笑道,“周大总管果然出手大方。” 周平也低声笑道,“林公公在宫里是老人了,以后说不准还得麻烦一二”。 林公公道,“好说,腌家拿钱办事,还得多谢周总管照顾了”。 短短数息交谈,二人各自走开。 周平回了“宫乐坊”,台上正唱一出《牡丹亭》,他走至慕清沣身后垂首站定,对上他的目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慕清沣将视线又转回台上,凝神听那一句柔漫悠远的行云唱腔,“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台上女子满面悲苦,恰似设计陷害顾少白那晚在“德瑞居”的旧影重现,兜兜转转的时光,似商量好了一般,都在提醒着他曾经做过的事情有多么荒唐、多么武断,换作经历这一切的是他,也不愿原谅,不愿再把真心交给这样一个毫无怜悯之心的刽子手! 作者有话要说: 苦了太久,让流年与小方甜一下,我突然发现,文文里的人名,都是带水的,这是肿么一回事儿呢! 第65章 线索:络子 台上戏文台下人生。 那边一台大戏正唱到催人泪下,这边诏狱也是一片愁云风光。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身披黑色大氅头戴兜帽的人跟着狱卒步履匆匆踏进大理寺的诏狱。 黑黑长长的通道,墙壁的灯架上燃着数盏昏黄的油灯,只勉强可以照亮脚下的路,其余一切皆悄无声息地隐没于于黑暗。 脚步声径直到了最里面一间牢房才停下。 朦胧光影中,一个人静静地盘膝坐在地面的干草上,痴痴盯着面前一盏如豆油灯,笼在昏黄灯影里的侧颜文静安宁,像是在等什么人。 “喀拉”一声,铁锁开了,他猛地抬头,盯住进来的黑衣人。 那人摘下罩住头脸的风帽,露出一张熟悉无比的面容,他语带激动地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斌儿……” 孙斌子缓缓曲起腿,由坐姿就势改为双膝跪下,叩首及地,“父亲。” 王似道跨了一大步,紧紧扶住他手臂,“孩子,起来。” 孙斌子站起身来,扶了王似道一同坐在光板床榻上。王似道打量了一下还算干净的牢房,回头又看清瘦了许多的孙斌子,眼眶在不知不觉中湿润了。 白净的面皮上透出真切的心疼,颤声道,“斌儿啊,你受苦了”。 孙斌子却是淡然无比,他摇摇头,“这点苦不算什么的!” 王似道为他拨去额前一绺乱发,喉咙似乎哽着硬物,发出的声音生涩无比,“为父一定会想办法救你……” 在孙斌子一事上,他实已黔驴技穷,事已至此,如果再插手一星半点,必然会授人以柄,失了帝心,一切空谈! 即使是今夜偷偷前来探视,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孙斌子与葛春晖死罪难逃,如想逃出生天,唯剩劫法场一途! 孙斌子不以为意,似乎早已料到有此一天,他声音虽轻,却极其坚定,“父亲,孩儿蒙您多年教诲,万死难报养育之恩,以慕清沣的手段,很快便会查出我与您的关系,孩儿活一日,对父亲便是一日威胁,只有我死了,才能死无对证。” 他定定地望着王似道,“孩儿一直等着见父亲最后一面,今日便算作道别了!” 说罢,他起身,双膝跪下,郑重地拜了三拜,再抬头时已泪流满面,“父亲大人,请勿以斌儿为念,就此别过,万望珍重!” 王似道目中流下浑浊的泪来,这剜心之痛令他疼得无以复加,双手颤抖着欲扶起他,却怎样也使不上力。 孙斌子仰头道,“父亲,孩儿还有最后一句言……您已位极人臣,何不放弃执念,那件事,还是收手罢!” 见他不作回答,孙斌子最终无奈地叹息一声。 …… 戏罢散场,慕清沣站在车辕边,时不时与擦肩而过的大臣欠身寒暄,余光望见王似道正在家仆的搀扶下上马车,不知为何突然就一个趔趄滑下梯凳,险险摔倒。 他走上近前,扬声道,“王大人,您还好吧?” 王似道收回踏上脚凳的一只脚,转回身来,拱了拱手,“让王爷笑话了,老了,腿脚都不灵便了。” “哪里……”慕清沣笑道,“王相老当益壮,等本王到了您这个年纪,恐怕是大大不如呢。” 王似道面上强挂笑容,心中咬牙切齿,方才与孙斌子那作别一面,尤自盘旋胸腹,不是他所逼,又怎会与义子天人永隔! 慕清沣远远望见灵悯正向他走来,这才与王似道欠身道别,携了灵悯的手上了马车,周平在扶他上车的一刻附耳悄声说道,“王爷,方才季大人派人带话,王似道在看戏期间悄悄地去过诏狱。” 慕清沣身形未作停顿,却已了然方才王似道大失方寸的原因,恐怕明日便会接到孙斌子的死讯,没想到表面上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居然有这样一层不为人知的关系。 心下叹息,可惜了那样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竟是王似道一手培养的螟蛉义子,真是明珠暗投啊! 灵悯的脸色比日前更苍白了些,像个透明的骨瓷娃娃,车厢里燃着熏香,点着青纱罩灯,袅袅烟雾里,他像随时能羽化成仙般薄透清亮。 “王爷,我在驿馆里住着便可,何必非要接我去王府?” 慕清沣从桌上取了个桔子,剥成桔瓣递给他,“这才两日,怎么又瘦了一圈?是不是那夜起阵又伤了身?” 灵悯摇头,笑道,“瞧您说的,我又不是纸糊的。” 慕清沣明白他是要自己宽心,因此更加于心不忍,想着趁他上京这段日子,让李至善给他诊治诊治,好好补补元气。 “王爷,顾少白如何了?”灵悯问。 慕清沣如今一听这个名字,就头疼,“这两日本王没空找他。” “哦”,灵悯的眼瞳上映着幽光,亮得出奇,脸上除了白就是黑,黑的眉黑的瞳,他眼梢一挑,似笑非笑,“王爷打算放弃了?” 慕清沣眼波一横,冷冷一笑,“本王要的东西,有得不着的么?”话虽如此,这次还真没底气! 回了府,安顿好了灵悯,又陪着叙了一会子话,慕清沣才回了房。一进屋,周平便关了门,自怀中取出从林公公处取回的小纸卷。 慕清沣展开一看,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几行字:“竹篁宫”旧人,除雅黔不知所踪,其余均或横死或病亡。雅黔貌美、眼下有一红色胎记,善手工,花房德顺与其同乡。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慕清沣将纸条递给周平,周平会意地凑近烛火点燃,看它落地成灰。 “平叔,明日请御花房的德顺来一趟,就说本王最喜爱的那株重瓣山茶——‘垂枝金心’快死了,请他来救一救。” 周平应了,临退出时又问道,“诏狱那边,可要季大人做些什么?” 慕清沣叹道,“不必了。” 孙斌子与王似道的父子关系知之者甚少,且无实据。以孙斌子的胆魄,即便不死,也决计不会出卖王似道,与其活着受辱,不如让他体面地去! 季翦尘与方清池从“墨衣楼”京陵分舵走了出来,方清池眉心皱成了一个疙瘩,自幼跟随师傅季风衡习武,甚少回家。因此,虽然知道父亲有一位师傅,却不知他住在哪里,如今好不容易打听到了,派去的人回来却说人被沂亲王带走了。 且不说这位师公不一定知道些什么,即便知道,沂亲王府是那么容易进的么? 方清池心里一动,转头正想说什么,就见季翦尘横眉立目,叉着腰指着他鼻子尖道,“你可别打我家少白的主意啊,我早就看那个什么王爷对我家少白居心不良……咱们可说好啊,让我为你上刀山下火海都行,但不能让顾少白为了你的家仇去出卖色相,你敢跟他透露一星半点,兄弟都没得做!” 季翦尘一甩袖子,身形一晃便没了影儿。 方清池呆立当场,我说什么了我?我就是想说,王府守备森严,还需从长计议! 果然,翌日一早,大理寺丞来报,孙斌子畏罪自杀! 孙斌子在吏部记档的官牒身家极其简单,父母早逝无兄无弟无妻无子,自也无人为其收敛。 慕清沣怜其才,要寺丞知会大理寺卿郭朝义一声儿,明日他自会禀明皇帝陛下,将其尸身妥善安葬。 寺丞走后不久,周平便领了德顺进来。 德顺一进来,便规规矩矩地叩头行礼,慕清沣等他起了身,才细细端看。 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中等偏瘦,白白净净的,敛眉垂眸的样子很恭敬却并不谄媚,慕清沣见惯了宫廷里的太监们拜高踩低的嘴脸,见这德顺似有一截傲骨,不由得微有赞赏之色。 慕清沣拿杯盖轻轻地拨着浮茶,慢声问道,“德顺,看你年纪不大,却已坐上了花房掌事太监一职,不知是得了哪位主子的青睐?” 德顺显然没料到慕清沣第一句话就问得犀利,他明显怔忡了一下,还是恭敬回道,“回王爷的话,奴才无才无德,没有哪位主子能看上奴才。奴才忝居此位原因有二:一是奴才的确精于侍弄花草;二是奴才的师傅喜生公公与内务府总管王喜公公是同乡,他出宫前将奴才推荐给了王公公。” 慕清沣抿了口茶,点点头,与冷东一早送来的情报出入不大。看此人思路清晰,言辞诚恳,也不似作假。这样看来,他与皇帝身边的红人王喜虽有瓜葛,但瓜葛不大,要不然也不会只是被安排在花房。 “你且看看这件东西,可是你的?” 德顺循着他的目光往桌案上瞧,立刻跪下道,“禀王爷,正是奴才之物,前日夜里丢的,没想到被王爷拾到了。 慕清沣看他脸上难掩失而复得的欣喜之色,顿觉此物果然对其意义重大。 他放下茶盏,“起来说话。” “是”,德顺又施一礼方才垂首站立一旁。 慕清沣拿起玉佩在手中把玩了两下,“看这翠玉水头很是一般,倒是这络子打得甚是不同寻常,不知打这络子的是何人?” 他边说边觑了眼德顺,德顺虽知直视亲王乃大不敬,还是忍不住偷偷瞟了瞟慕清沣,一路上忐忑不安的心此刻更是七上八下。都说沂亲王外宽内深,城府似海,怎可能好端端地与一个卑奴说这许多话,莫非他已知…… 他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刻意隐瞒,“回王爷话,打这络子的宫女名叫雅黔,是奴才的同乡。”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过了个周末,没人留言没人理了呢?呜呜! 第66章 索吻 慕清沣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此人现在何处,此等手艺实属难得,不妨寻她来也帮本王打一个扇坠儿。” 德顺道,“四年前,李贵妃薨逝,雅黔竟然不见了,王爷一查便知,宫里都有记档。” 太监宫女在内廷,是最卑微的存丰,时常不见了三五个,本就是寻常之事,或被杀或潜逃,并不新鲜。 “铛”的一声,德顺被吓得猛然抬起头来,正对上慕清沣眸底的阴翳,原来是他把玉佩掷在了案上,方才还称得上和煦的音色突然变得凌厉起来,“德顺,你与雅黔究竟是何关系?” 德顺脸色一白,“扑通”一声险些把膝骨撞碎,“王爷,奴才与雅黔真的只是同乡,雅黔手巧,从前在宫里,她常打了络子送人的,王爷若不信,一问便知。” 慕清沣一拍桌子,案上盖碗“叮当”乱响,冷笑之声顿令德顺毛骨悚然,“同乡?仅是同乡,五色丝线中的红线却结成同心模样,仅是同乡,玉佩右角却刻一‘雅’字,莫非……”,他斜睨着德顺越来越白的脸,“这宫女雅黔就如此这般喜欢处处留情么?” 字字句句振聋发聩,德顺脑中空白一片,心知慕清沣此举是真要发掘数年前的真相,可是,即便是他,当年也实在是只知皮毛,雅黔早已逃出宫去,踪迹全无,就算他说出了自己知道的那丁点末节,也于事无补。 慕清沣看他脸上忽而青忽而白,神色犹豫不绝,他吩咐一旁的周平,守住门廊窗下,不得任何人靠近。 厅门阖拢,偌大的花厅,只余二人置身一片安静馥郁的花海。慕清沣虽不钟爱花草,但也由得府内花匠将花厅布置得灿烂生辉,实在闲来无事,也会来此偶坐。心情好或不好,都会挑一盆花修剪,等修完离开,这盆花也就离寿终正寝不远矣! 此时的他,便正在做此事。 为了给德顺充分的思考时间,慕清沣便拿了剪子,去修剪一盆开得正好的红缨杜鹃。一色水红的碗大的花,开得灿若烟霞,眩人眼目。 剪刀轻微的“咔嚓”声伴随着屋角铜漏的流水,点点滴滴更显刺耳,落于德顺耳中不啻于巨型铡刀被放下后砍掉头颅的巨响,他缩了缩脖子,觉得后脖梗呼呼地直冒凉气。 横了横心,他终于以头触地。 “王爷恕罪,奴才罪该万死,小人与雅黔的确是同乡,但感情甚好,雅黔本已请准贵妃娘娘要与奴才结成‘对食’,却没料到娘娘猝死,此事未成。所以,奴才所说,也并非是故意隐瞒。” 慕清沣放下剪刀,拍去手上沾的并不多的泥土,左右端详半晌,颇为满意自己的成果。地下堆满了大朵红花,一盆烈如朝霞的杜鹃,只剩了零星未开的花骨朵,点缀绿叶之中,真是绿肥红瘦! 他不紧不慢地踱了两步,看着德顺微微伛偻颤抖的肩膀,“雅黔逃出宫时,可有对你说了什么” 德顺抬头,讶异地仰望着他。 慕清沣勾了勾嘴角,“你想问本王缘何知道雅黔未死,是逃出宫去了,是吗?” 德顺点了点头,立觉不够恭敬,赶紧补充道,“回王爷,正是。” “因为,本王在宫外见到了她!” 德顺彻底呆住了。 慕清沣继续道,“德顺,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关于李贵妃,本王所掌握的比你多的多,你若实话实说,本王可保雅黔性命无虞,你若不说,本王也不强逼,但本王既能找到雅黔,别人也可以……” 德顺突然匍匐于地,叩头之声连续不断,“王爷,王爷……求您救救雅黔,奴才把知道的都告诉您!” 慕清沣这才落于座上,听德顺将五年前那夜的情形详详细细讲述一遍。 是夜,最小的八皇子落地刚满月余,突然传来李贵妃产后不调,元气大伤,猝然薨逝的消息。 翌日,雅黔突然跑来找德顺,说短短一天,贵妃宫里的侍女和太监就莫名地失踪了三个,马上就会轮到她。 德顺大惊,问雅黔究竟发生了何事。 雅黔吞吞吐吐地告诉德顺,她怀疑这一切都是王似道所为,他要灭口。德顺追问缘由,雅黔却咬死不说,并说德顺知道的越多,越有危险。 她在德顺处躲了起来,两日后的某个清晨,在德顺的帮助下,雅黔藏在泔水车里逃出了宫,自此二人断了联系。 德顺临走,带走了一盆半死的珍品山茶,对外则说,是沂亲王要其带回御花房将养。 其实那将死的山茶,是慕清沣经常顺手用残茶浇灌给烫的。 王府的花匠经常为此顿足捶胸,痛哭流涕,甚至某次在吃了熊心豹子胆之后,央告周平去提醒,周平的回复则是,王爷说了,山茶山茶,不吃茶何以带个“茶”字? 顾府在向户部移交了第一批北上军粮之后,本来应该安逸些许的日子猛然掀起了涛天巨浪,这浪头几乎将顾府大当家一浪拍死在沙滩上! 顾钧宣的如夫人——李氏真禾,居然和管家李俊私奔了! 这件惨案发生在一个明媚的秋日午后,顾钧宣与商行同仁吃了顿酒回来,昏昏沉沉地正想进卧房午睡消酒。 一进屋便发现,房中一片狼藉,如遭了贼一般,抽屉柜门全部大敞着,东西扔得满地都是。 把下人们叫来一问,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侍候如夫人李真禾的小丫头战战兢兢地说,午饭前,二夫人说头疼,要卧床休息,不让人打扰,她们也是听到顾钧宣的喊声才知道卧房遭了贼,且夫人不在房里。 到了晚间,一番查找之后,终于有了眉目。 令众人大跌眼镜的是,不是遭了外贼,是家贼难防——李氏真禾与管家李俊卷了金银细软私奔了! 季翦尘笑得前仰后合,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顾少白受不了家里那个压抑气氛,跑到慕流年这儿来诉一诉苦,没想到被半中间跑回来的季翦尘趴窗根儿底下听了个正着。 他看着那张笑成菊花的妖魅脸,恨不得拿鞋帮子抽他个枝零叶散。 妖魅揉了揉快要抽筋的俊脸,“你二娘那个姘夫,是不是个秃子……” 顾三少一瞪眼,你怎么知道? 季翦尘一屁股坐在顾少白身边,“看你这表情一定是了……” 他转头对方清池道,“嗳,小方,就我第一次去顾家找你那晚……哈哈……看了场倒人胃口的活春宫,那两人,还压塌了一张床,原来,那女人是你二娘啊,哈哈哈……脸画得老妖精似的,身材倒还凑合……” 顾少白愤愤地站起身,掀了帘子就走了,觉得再等一刻,就控制不住地想上手了,但他也知道,跟他动手等于自残,于是决定一走了之。 季翦尘看他扭着愤怒的腰出了院门,慢慢腾腾地喝了口水,这才站起身,回首点指着慕流年与方清池,“你说你们两个,不能把人家家里的悲剧当笑话听不是……算了,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我替你们去哄一哄他。” 说罢,在二人的目瞪口呆中穿窗而出。 慕流年和方清池两两相觑,还有比这更无耻的人么! 出了院门是一条笔直窄小的巷子,几十米外就是街面。 顾少白刚跨出院门,就觉得腰间一紧,人就腾空飞了起来,等回过神来时候,发现自己被季翦尘两手摁着肩膀烙饼似的贴在土墙上。 妖人般的一双眼眸,翠生生的要滴出水来,“生气了?” 明明魅意横生的丹凤眼,偏偏逼出股凌厉迫人的姿态,顾少白被他看得深身汗毛根根倒竖,强忍着不适,偏过脸去,“没有!” “没有就好,我逗你玩儿呢!” 他稍微动了动肩膀,这是逗人玩的事儿么,“放开。” 季翦尘手腕一沉,头垂得低了些,唇几乎要挨住他的脸。温热的气息喷在脸颊,令顾少白心慌起来,他没使多大力,可是顾少白就是挣不脱。 距离如此之近,已令顾少白不敢正视,他双掌抵上季翦尘的胸膛,感觉自己的力量比起武功高手就像螳臂挡车,不堪一用。 无法改变的现状,令他越发慌乱,语气里不由得加了三分恼怒,“你弄疼我了,还不放开!” 季翦尘自然知道力道拿捏得正好,也根本没打算放开。 他像是压根就没听到一般,募然就吻住了顾少白因别过头去而暴露出来的白玉一般的脖颈。 季翦尘就像只暴露出獠牙的妖物,一旦恢复了嗜血本能,尝到腥味便停不下来。 顾少白这下子动了真火,手中用尽全力去推拒,脸也因愤怒而涨得通红。颈间的麻痛酥痒一波接着一波,没有一点儿要消停的意思。 他用最后残存的力气,猛然抬起左膝去撞季翦尘,也顾不得多想会不会撞伤他,此时一门心思就是想摆脱这只如狼似虎的妖魅。 季翦尘下身也像长了眼一般,轻轻抬腿就化解了他的攻势。然后,一条腿就挤进他两腿之间,把顾少白牢牢盯在墙上,一动都不得动。 唇边带了一线绯色,那是顾少白的血,滚烫而湿润的唇沿着他脖颈美好流畅的曲线寻到了他拼命躲闪的唇瓣,循着那抹柔软芬芳正欲一探究竟。 季翦尘冷不丁“嘶”地一声,分开了胶着的嘴唇,下唇被顾少白咬破,沁出一滴血珠。 顾少白眸中映着季翦尘平静无波、□□渐冷的脸,齿间满是甜腥,他挑衅地一勾唇角,“好玩么?” 季翦尘松了手,拿手背一抹唇角,淡淡一笑,“还行!” 顾少白整了整被他牙齿撕开的衣领,再未发一言,抽身便走。 未及两步,又被一只手扯住衣袖,背后的声音带了一丝歉然,“这回……真生气了?” 顾少白真是无语,他此刻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自己武功高强,可以一脚踢飞这个混蛋! 压了压心头火,他面色平静地回过头,“季翦尘,你流连无边风月,不知采过多少花拂过多少柳,也算床上床下阅人无数,怎地就瞧不出来,我不是你盘里的菜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把小季写讨厌了呢! 他是真喜欢顾小受啊! 还有,改名控,不好治,又换了文名! 第67章 入骨伤 王似道立在朝堂上,木雕泥塑般听着大理寺卿关于孙斌子在牢中畏罪自杀的奏报,胸膛里空空荡荡的,像被谁把心挖走了。 恍恍惚惚间好像看到一个六龄儿童向他伸出一只脏兮兮的碗,碗里只有两文钱;再然后,便是十余岁的少年,偏居京城小院,偶见他推开院门,便笑逐颜开地奔了过来;再然后,少年长成,英姿勃发……最后,定格在昏天暗地的牢房,这个人从此后,再也见不到了…… “王爱卿……” “啊?”王似道猛然抬起头。 嘉正帝含笑望着他,“爱卿对沂亲王方才奏述有何见解?” 王似道赶紧跪下道,“陛下恕罪,老臣偶感风寒,有些耳鸣,未曾听清沂亲王所奏。” 皇帝关心地说道,“舅父既然有恙,在府中歇息便好,如此操劳,倒是朕不够体恤了。” 王似道又叩头谢恩。 即至出了勤政殿,才听礼部尚书说,皇帝仁慈,已准沂亲王所奏,京陵府衙将孙斌子安置在京郊专门收葬无儿无女之人的官办 “无名陵”中,没有将其弃置荒野。 王似道浑浑噩噩地回了府,痛恨交加,一病不起,半月未能下床。 顾府因为李真禾私奔,愁云惨雾久久不散。 不怪季翦尘笑话,连顾少白都想笑。李真禾卷走了自己的金银细软,连带着床账上的银钩和桌上一套官窑的钧瓷都没放过,李俊不敢扛大件,只搜罗了一些不起眼的小古董,看这二人苍蝇腿儿也是肉的德性,即使跑了也不至于富贵到哪里去。 顾少白虽然一惯不喜李真禾装腔作势的作派,可是看父亲长吁短叹的,也非常于心不忍。 再加上这些天,慕清沣也不消停,时不时给他添堵。隔一天,就让小厮来相请。顾少白则由初时的温婉拒绝,直到最后耐心耗尽。 “王爷请三公子过府一叙。” 顾少白:“蒙王爷抬爱,少白偶感风寒,不能前往”,谁乐意和你说话。 “王爷得了一幅画,请公子去赏评。” 顾少白:“少白粗陋,不懂书画”,我抽疯了才去。 “皇上赏了王爷宫里的蜜饯点心,请公子入府品尝。” 顾少白:“我牙疼……”虽然我是吃货,却不需你来印证。 顾少白正陪着顾钧宣叹气,明约附上他的耳,“少爷,沂亲王府又来人了……” 话音未落,顾少白已大踏步地出了房门。 清秀的小厮,赶忙见礼,“我家王爷说……” “滚!” 一甩袖子,吩咐家丁关门。 “他就说了一个字?”慕清沣沉着脸。 小厮哆哆嗦嗦地跪着,吓得都快趴地上了,“禀,禀……王爷,是。” 冷东使了个眼色,小厮赶紧滚着出去了。 “冷东,你方才说亲眼看到顾少白和那个谁,在小巷里……” “王爷,就是那日在 ‘泽宁苑’救下顾公子的人”,冷东道。 慕清沣安插在顾府的小探子带来消息说,顾钧宣的二夫人和管家私奔了,他怕顾少白心情不好,安排了冷东悄悄去看看。 结果冷东就跟踪到顾少白去了一处小院,再然后,就看到了他被强吻的画面。他知道季翦尘功夫不错,因此,没敢离太近,就赶紧回来禀报了慕清沣。 慕清沣阴恻恻的脸上,虽然喜怒无形,可冷东怎么看怎么像山雨欲来,他忙低声道,“王爷,我看顾公那样子好像不甚乐意……” “下去!” 冷东赶紧倒退着出了门,悄悄地阖上房门后,一转身,正对上一脸担忧的周平。他无奈地摇摇头,都知道自家王爷这回是上了老火了!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李真禾跑路的第二天,璋城快马传来消息,药堂总库无故着了一把大火,损失难以计数。 璋城是顾家的老本营,出了这么大的事,虽说不上伤筋动骨,可一旦供货出了问题,会直接影响顾家的百年商誉。 顾钧宣也顾不得继续为老婆跟人跑了一事悲伤流涕,和二弟顾靖宣连夜收拾行装,天未明就出发回了老家璋城。 顾青白南下跑货未归,京陵只留了个三当家顾康宣坐镇。 送走了父亲和二伯父,顾少白枯坐房中,也是忧心如焚。 午后,去侯府找了趟莫冉,被告知小侯爷最近公事勤勉,经常宿于礼部清吏司衙门。 顾少白知晓莫冉喜欢了柳尚书的女儿眉生小姐,前不久还央他写情诗来着。他哪里是忙得不可开交,分明是在未来老丈人面前好好表现呢! 外边溜达了一圈,回府的时候已近黄昏。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的样子。 刚到门口就瞅见沂亲王府的小厮在台阶下团团乱转,他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正准备进门。 那清秀的小厮已然拦了过来,手里擎着一封信,边躬身边讨好地笑道,“公子,我家王爷有书信给您。” 顾少白绕开他,压根儿就不打算接。 小厮追着他脚步,“王爷说了,顾公子不看此信恐会后悔。” 顾少白头都懒得回,“我看了才后悔。” 小厮又道,“王爷说了,如公子不接信,还有三字送与公子。” “柳枝巷”。 顾少白募地停下脚步,安置慕流年的小院子就在城北柳枝巷。 他转身接过书信,信口火漆封印。他不耐烦地一把撕开,入眼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铁钩银划,“周宅恭候,不来,柳枝巷之人危矣”。 威胁,赤果果的威胁! 顾少白三两下撕碎了信,往空气里一扬,胸膛里堵得难受。他不想再与慕清沣有一丝一毫的牵扯,可显然,那个人不这么想。 他可以不顾自己,却不能不顾慕流年! 一滴沁凉落在脸颊上,他抬起头,数滴紧随而下,一场连绵秋雨终于如约而至。 淅淅沥沥地还没淋湿地面,先把心给湿透了! “你叫什么名字?”顾少白边走边问给他撑伞的小厮。 “小人周远”。 顾少白看他年纪不大,性格长相皆讨喜乖巧,“你也姓周,是平叔的亲戚?” 周远大半身子淋在雨里,整把伞都罩在顾少白头上,“小人是周叔的远房侄子,父母双亡后,就跟着周叔在王府做事儿。” 顾少白把他往伞下扯了扯,“进来些,你肩膀都湿了”。 周远不肯,“不用,小人不怕湿,公子别被淋湿才好。” 顾少白强行将他扯进伞下,温言道,“我叫你小远好了,嗯,前些日子,我对你态度不好,你别往心里去啊,我不是冲你。” 周远连连点头,秋雨虽凉,心里却是暖暖的,他仰望着暮光中顾少白清雅如瓷的侧颜,暗道,顾公子人长得好,心也好,难怪,王爷喜爱! 慕清沣等得无聊,在架子上寻了一本书,边喝茶边等。 桌上摆好了晚饭,全是顾少白爱吃的菜式。 门外,传来叩门声,“王爷,顾公子到了”。 接着门帘一挑,一阵瑟瑟秋风登堂入室,顾少白卷着冷雨冷风,清清静静,如被秋雨洗过一般。 慕清沣立刻放下书卷,站起来,几步跨到他面前,伸出手去握他的手。 顾少白往后退了半步,堪堪避过他热情的手掌。 伸在半空的手,停了一会儿,讪讪地缩了回去。 慕清沣柔声道,“还没吃晚饭吧,快坐,都是你爱吃的,我刚让人热过一遍。” 顾少白动也不动,白皙的脸上凝了一层淡淡的水雾,看着肤色更如玉雕一般晶莹透亮,只是板着一张脸,没有丝毫喜悦之色。 连说出来的话都透着一股子凉意,“你派人跟踪我?” 慕清沣等了一下午的热心热肺被他三言两语浇了个透心凉,不禁微微有些恼怒,他沂亲王什么时候不是被人尊着捧着,何曾见过这样的冷脸冷面! 他还是拉起顾少白的一只手,“少白,你先坐,咱们边吃边谈,我不是故意要找人跟踪你……” 下一刻就被顾少白猛然摔开,“慕流年是我找人救的,你待如何?抓我还是抓慕流年,如果抓我,你随意,如果想抓流年,不如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你……”慕清沣强压了火气,“如果要抓慕流年,我一早就抓了,还会等你来么?” “哦?”顾少白一挑眉, “那么你借流年来威胁我,想做什么呢?” 慕清沣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恳求,“少白,我只是想和你谈一谈,就像从漠北回来的路上,咱们也有过谈笑风生的时候。” 顾少白冷哼一声,眼角眉梢满是鄙夷与不屑,“我以为你知晓了前尘旧事,就应该明白咱俩之间最好的结果就是彼此再也不见!没想到,朝堂战场上皆杀伐决断的沂亲王,拿得起却放不下,被我这样一个小人物迷得团团乱转,让人知道了,岂非要笑掉大牙了么!” 慕清沣一颗心早就由滚烫变冰凉,眼神也跟着渐渐冷却,眸子里寒光乍现,如被霜雪覆盖的万里冰川。 他咬牙道,“我承认,从前的我是对不起你,可是,现在的我却要为以前种种的懵然不知而背负一身的债,这于我并不公平……为何你只记着曾经恨过你伤害过你的那个人,却不能接受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我?我对人,不够好么?如果不够,我还可以更好……” 顾少白面无表情地听着,胸腑之中的火种早就燃得沸沸扬扬,他何曾无爱,何曾无情! 他努力过,挣扎过,不想再次爱上眼前人! 然而,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心,那样渴慕着向他靠近,明明知道这盅美酒融了毒。药,喝下去就是一个字——死! 索性,他早已不是那个沉迷音画,不谙世事的顾少白。 重走这一遭,他看得清清楚楚,想得明明白白,如果慕清沣是个普通人,哪怕他一无所有、病弱体残,顾少白都有勇气与他走下去,即使撞得头破血流,即使被顾家逐出门墙,即使被千夫所指,他都在所不惜! 可是,慕清沣,他不是普通人啊!他是当朝皇帝的亲堂兄,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生时受尊崇享荣耀,死后归王陵享太庙,多么瑰丽炫目的一生! 他顾少白虽非名门之后,却也想要个白首不离的爱人,生同衾死同穴,而不是要做哪位权贵的玩物娈宠,所以,不能朝暮以对,他宁愿玉毁竹焚! 顾少白暗暗叹口气,他与他前世缘悭,此生无望,不如伤他个痛心彻骨,自此一刀两断! 作者有话要说: 彻底捅王爷一刀,看他还牛叉不? 第68章 伤害 斜风细雨扑打着窗棱,烛影摇红,摇出一室心碎神伤。 细密的雨声中,顾少白仿佛听到来自心底的叹息,“王爷,世事已矣,已然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抹杀不了,从前我少年无知,喜欢过你,现在,顾少白已对你再不存一星半点爱意,何苦强求呢!” 慕清沣冷冷一笑,踏前两步,鼻尖只盈半寸距离,已从他微敞的领口里看到数枚若隐若现的淡粉吻痕,伸出拇指搓了两搓,毕竟不是水墨颜料,拭之不去。 顾少白再退后一步,警觉地望着他逐渐涌上怒意的眸子。 “呵……”慕清沣的笑容一纵即逝,理智冻在心里更深的地方,温和笑意一旦退去,深遂轮廓便显出该有的机锋来,“顾少白,有了新欢便忘了旧爱,你还真是无情……” 顾少白不解地望着他,不知他这句话从何而来。 慕清沣“哧”地一笑,“难怪在‘泽宁苑’他一见你受伤便急成那个样子,那时候你们上过床了么?” 他步步紧逼,修长的眉目被妒意扭曲了形状,“怎样,我与他相比,谁更略胜一筹?” 顾少白退无可退,后背紧紧贴上门板,下一刻却被紧随而来的慕清沣狠狠地掐住脖颈,血红的目光像两根实质的钉子,“说啊……” 门闩硌在后腰上,很疼,可是相比颈间的疼痛与窒息,那种疼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慕清沣虽然愤怒已极,却也拿捏着力道,他望着顾少白渐渐胀红的脸,目光痛苦又缠绵,“少白,你只要答应和我在一起,我就放了你……你眨眨眼,便算答应……” 因窒息而涌起的泪雾渐渐模糊了双眼,近在咫尺的他像隔了云端,再看不清,顾少白还是强撑着瞪着大大的眼睛,不肯眨一下。 此刻的他没想玉碎瓦全什么的,也不是要宁死不屈,就是一股子拗劲儿上来了,慕清沣,你个王八蛋,小爷是随随便便就和人上床的人么,你自己还和问心勾扯不清呢,还有脸来说我,你要有本事就真掐死我,掐不死,小爷跟你没完! 眼前乌蒙蒙一片,瞪了许久而酸困不堪的眼睛淌下泪来,时间被无限拉长,不知过了多久,卡在脖子上的手掌突然松了,顾少白这才跌伏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咳得泪花四溅,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他剧烈地喘息着,勉力抬起氤氲的眼睛,想看一眼气急败坏的慕清沣,嘲弄地说一句:小爷偏偏不称你意,你待如何! 还没瞅清那张脸是不是气急败坏,脑袋里突然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此晕了过去。 喉咙疼,像着了火,顾少白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更疼了! 他很累,不想醒,还想睡,却偏偏有声音吵着他,这声音还很熟悉。 “王爷,无大碍,公子这是气急攻心,老朽已施过针,很快就能醒”,李至善道,他不敢说是因为王爷您把他掐得换不上来气儿,所以晕了,只好说了句不痛不痒的气急攻心,谁被掐着脖子不生气啊! 顾少白听出来是李至善的声音,暗中纳闷,他何时入了京,看样子,还入了王府,成了慕清沣的人。 李至善好像退下去了,又听到周平问,“王爷,参汤熬好了,要端上来么?” “一会儿吧,等他醒了。” 顾少白听他嗓音沙哑,暗道,没把小爷掐死,你不爽是咋的! 过了一会儿,窸窸窣窣的众人走动的声音没有了,他正想睁条眼缝看看,就感觉到床褥一陷,有人坐到了床榻边沿上。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顾少白身上的汗毛“哗”一下,进入戒备状态,他要干嘛? 许久,不见动静。 顾少白闭着眼睛,后背都是僵的,原来,装睡真的很痛苦! 忽然,有只手掌抚上脸庞,轻轻地摩挲了几下,慕清沣战场用刀,平日练鞭,指腹尽是薄茧,抚面而过时,刮得他刺痛麻痒。 顾少白不动声色,却觉得痒痒暖暖的,心里有个东西像一枚花骨朵,好悬没开了花。 一只手被握着,他听到一声叹息,挺愁挺苦,“阿白,我该拿你怎么办?” 顾少白心中一颤,前世他扮作周沣的时候,最喜这样唤他,如今乍闻,好像真的又回了昔日缱绻时光,十指相扣,不言不语间也能耗尽一个下午。 温暖的感觉,谁不留恋? 顾少白发现,不知何时,他早就不恨了。 大概是从他握着玉佩,在漆黑的囚洞里等他回来;是从小船上与他并肩而坐,他说他会保护他;是从他在小摊上喂他吃馄饨,然后喝掉剩下的半碗汤…… 顾少白忍住几乎要从眼角迸出的泪,即便如此,又能如何! 无论用情多深,如果最终生离死别,他无法接受,也不能忍受,所以,他顾少白可以断腕,可以折命,却断断不能输了一辈子! 他宁愿,一生为爱而不得痛彻心扉,也绝不愿重新承受得而复失,那种痛,如同把心剜出来,再由自己一刀一刀亲手把那个名字刻上去,指节里滴滴答答地淌着的,都是心头血! 突然,一滴液体砸在手背上,仿佛带着巨大的颤音,顾少白浑身一震,不受控制地睁开了眼睛。 那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凝望着他,眼眸里干干净净,如果不是手背上水痕犹在,顾少白几乎以为是他的触觉出了问题。 慕清沣看他睁开了眼,冲着门外唤了声周平,让他端参汤进来。 俯笑着望他,轻声道,“你醒了,好些了么?” 顾少白翻了翻白眼,张口想说死不了,结果发现喉咙像架在火上烤过,干涸肿痛得脖子几乎要抽筋。 他无奈地闭了嘴巴,决定暂时忍下。 慕清沣对他冒火的目光视而不见,俯身将他扶着坐起,在他身后塞了一个厚厚的软枕,又从周平手里接过汤碗,取了汤匙,喂他喝参汤。 一勺子温热微苦的液体在喉咙间穿行而过,更增痛楚。顾少白摆摆手,示意不喝了。 慕清沣不言不语,又是一勺递过来。 冷着脸,对他疼得抽成柿饼的表情熟视无睹。 顾少白咬紧牙根,就跟喝刀子似的咽下一碗参汤。 晃了晃“唧里咕噜”被灌了一碗水的肚子,越发觉得饿得前心贴后背了。不禁有些后悔,为嘛不先吃了饭再跟他对着杠呢,也不至于落到现在什么都吃不下,只能用水灌饱肚子的下场。 他腆着肚子,把腿耷拉到床下。 慕清沣立刻问,“做什么?” 顾少白冷眼瞅他,废话,当然回家了,难不成还留在这儿等你半夜掐死我么! 他忍着在冒烟的嗓子,费力地吐出两个字,“回,家!” “不许”,慕清沣道。 顾少白真是服了,这明摆着的仗势欺人!小爷我差点死在你手里,你不道歉就罢了,还颐指气使的,你是没虐过瘾是怎地? 他不理那张冰块脸,弯腰想去穿鞋,却觉眼前昏昏沉沉的,地面晃晃悠悠,未及细想,就一头朝地上栽去,结果跌进一条坚实的臂弯里,临睡去之前,最后一个念头居然很清楚:这厮在参汤里下了药! 慕清沣湿了布巾,给他净了面,洗了手,甚至连脚都擦抹一遍,给顾少白掖好被角。厚厚衾被中的人,削瘦的脸庞拢着层淡淡光晕,在安神药的助力下,呼吸厚重绵长。 拇指搁在那淡粉唇瓣上揉了揉,触手温凉柔软,慕清沣深深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出了卧房。 候在院中的周平迎了上来,“王爷,问心公子方才来过了”。 雨刚停,空气里冷意刺骨,一层秋雨一层凉,这场雨已将所剩秋意扼杀殆尽。 周平接着道,“问心公子来辞行,遵照王爷吩咐去寻雅黔,后来见王爷忙着,便走了。” 慕清沣点了点头,又压低声音吩咐了周平几句什么,周平惊讶地抬起头,“王爷,此举不妥吧!” 此话从他人口中说出,那是大不敬之罪。但周平自幼便跟在老王爷身边,服侍了两代主子,忠心耿耿,慕清沣视其为家人,自有一份殊荣在里面。 饶是如此,毕竟主仆有别,周平立刻察觉僭越了,他低头道,“王爷恕罪。” 慕清沣不以为意,“平叔,但说无妨。” “是”,周平斟酌了一下言辞,“王爷,顾公子看似柔弱,实则外柔内刚,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您好言好语尚不得法,还要把人困起来,恐怕只会令他徒增厌憎,反而不美。” 慕清沣深深吸了一口气,湿冷的空气一下子挤进胸腔,驱散了心口久郁的憋闷,他转头恶狠狠道,“他哪里是外柔内刚,他分明就是只刺猬,不把别人扎个半死不活绝不罢休,本王当年在战场上杀人如麻也没有过这么手软心颤的时候。既然软的不吃,就来硬的,本王还就不信了,降服不了一只刺猬。” 周平闷声不响地听着,慕清沣打小早熟,与他父亲的性格截然相反,城府极深,做事缜密,又豁得出去,早年为三皇子登基也做过不少心狠手辣的事情,但他本身并非恶毒之人,因此,皇帝登基之后,他便自卸兵权。虽然有皇帝授予的协理三部之权,实则基本上并不多做干预,看样子是想做个太平盛世的闲散王爷。 早先,他也曾过自家主子,为何要助当今圣上为帝,他说,先帝子嗣不多,太子不仁,最喜凌虐幼女,隔三岔五东宫角门便会悄悄抬出一具尸体,朝堂上下无人不知,只有先帝蒙在鼓里,心肠恶毒若此,怎会成就一代名君;二皇子资质平平,外戚势大,登上帝位,朝堂必会面临一番排除异己的清洗;进宫伴读时,他发现三皇子为人聪敏,疾恶好善,年纪不大,却懂韬光养晦暂避锋芒。 他本可醉卧美人膝,却偏要醒握杀人剑。等得三皇子为帝,他一句四海升平边境无忧,便毫不犹豫地交了兵权。 周沣暗自叹息,进可气吞虹霓,退可泰然处之的沂亲王偏偏在顾少白身上屡屡大失方寸,情之一字,的确害人匪浅! 顾少白一觉醒来,天光大亮,除了脖子上一圈青紫掐痕未消,说话尚不利索,其余没有一点不适。 他翻身而起,准备下床,去取搭在木架子上的外衫,赶紧趁着屋内无人,撒丫子跑路吧! 结果,穿袜子的时候傻了眼。 第69章 爱恨两难 脚腕上这是什么东西? 顾少白热血冲上脑门,“嗡”的一声,险些背过气去。 他用手拎了拎,这乌黑发亮的、冰冰凉凉的、沉甸甸的、箍在脚腕上的东西,是脚镣? 他望着这条长长的、一头圈在他左脚腕上,一头锁在床脚的铁链,有霎那晕眩。 轻轻的脚步声,伴随着衣袍拖曳在地的窸窸窣窣,有人自屏风后转了过来,站在床头帐缦层层叠叠的阴影里。 顾少白未回头,许久,哑声道,“这是什么?” 他未愈的喉口泛起苦涩,竟将灼痛感都压了下去。 慕清沣盯着他后背,那里有一绺不听话的黑发,钻进了他雪白的领口。 半晌,他终于伸手将之拨了出来,迈步站在顾少白眼跟前儿。 “你什么时候愿意跟着我了,我什么时候便放了你”。 顾少白抬起头,怒意不可扼制,“你这是打算囚禁我了。” “不,我说过,选择权在你,你现在答应,现在就可以得到自由。” 顾少白怒极反笑,“如果我这辈子都不答应呢?” “那就这样一辈子吧,和答应也没两样。” 顾少白气得哑口无言,望着慕清沣穿着朝服的背影,“别让我更恨你!” 那人竟然连头也没回,好像还带了笑意,“那更好……” 慕清沣散朝之后没回王府,先回周宅与顾少白呛了两句,出门就又上了马车,直往户部而去。 户部尚书王简早就在衙门恭候多时了,一看慕清沣来了,赶紧上了茶。朝会之后,慕清沣便遣人知会他,要来巡查北线军粮购备情况。 侍郎崔同知将粮册搬了上来,几乎将整个案头堆满。 慕清沣只是随手翻了翻,要其呈上运粮路线、日期及押送卫队人员册,随便翻阅了一下,又还给崔同知,随意问了几个问题: “冬粮运了几批了,走了几条线,是原来的么?路上可还顺利……” 王简恭敬一一作答,“启禀王爷,运走三批了,自劫案之后,重拟了线路,自是与原先不同。路上风平浪静,全部在预期内到达……” 慕清沣点头,“甚好,入冬后,越北越冷,现在恐怕有的地方都开始下雪了。下一批是最后一批了吧,要赶在立冬前,加派人手,到明年开春前,北路便冰雪难行,不能走了。” 王简连连点头称王爷所言甚是。 送走了不苟言笑的慕清沣,王简抹了抹额头上的白毛汗,吁了口气,告诉崔同知着人将案头册子送回府库,便裹了厚重外衫偷偷地先溜号了,最近新娶了一房小妾,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崔同知招了仓部主事来整理归秘档,便也溜溜跶跶地出了清吏司衙门,却是奔着街角一处小酒馆。 酒馆角落处,坐着一位面貌清瘦的中年人,崔同知在他对面坐了,轻声道,“端先生……” 端言琛一扬手,左右看看,这才将耳朵凑了过去。 …… 慕清沣回了王府,换了常服。提笔刚写好一封信,交给冷东,要他遣人悄悄给营卫营统领王思明送去。 灵悯就走了进来,这几日,在李至善的调理下,瘦成条子的脸上总算是长回一点儿肉,看着赏心悦目许多。 “看来李至善还真有两把刷子,你现在的样子总算不那么像鬼了”,慕清沣随手给他倒了盏茶,递给他。 灵悯笑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补了元气补不了寿数,“王爷,论起诊病,我也略知一二,可还是不得不佩服李大夫,医术当真高明得很!” 慕清沣道,“你且多住一段时间,养得白白胖胖了再回你那穷山恶水的月桅国去。” 月桅国地处极南,丛林密布,景色宜人,民风彪悍淳朴,慕清沣之言纯属调侃。 灵悯笑道,“你把我当猪来养么”,他抿了口茶,“不过,现在回去,我也的确放心不下。顾公子对谁都是绕指柔,唯独对你就成了百炼钢,你又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真怕你二人冲突起来再有个好歹,那岂不是枉费我一番心血!” 慕清沣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沉声道,“不瞒你说,已经有个好歹了。” 灵悯:“?!” 灵悯跟着慕清沣进了周宅。 这里他也熟悉,当初就是在这里,他结了裂魂阵,送顾少白还阳。 灵悯冲慕清沣扬扬下巴,示意他在外面等。 他踏进房门的时候,顾少白正伏在桌案上写信,几行字写得磕磕绊绊,歪歪扭扭。 他执笔的右手被观心一剑洞穿,即便养好了伤,筋脉还需长久的时日才能恢复,虽然现在勉强提笔能写,却与之前的行云风骨相去甚远。 听到脚步声,顾少白抬起头, “灵悯来了!” 那夜怒气冲冲地离开,后来细想,对灵悯存了许多愧疚。 无论如何,灵悯豁出几十年寿命,拼着元气大损助他还阳,到底是一片诚意,他却那样言语咄咄,事后想起,总觉汗颜无地! 他把笔搁在笔架上,请灵悯在靠窗的圈椅上坐了,自己也坐下。 周远送了香茶和一盘果子上来。 顾少白挑了一只黄澄澄的柑橘,剥了皮,又细心地剔去橘络,递到灵悯手上,“灵悯,我一直想你说声对不起,那日是我出言不逊,对不起你,其实,内心里我是很感激你的,望你莫要怪我!” 灵悯微笑着摇摇头,颇为动容,顾少白白水鉴心,一颗心通透无瑕,怕是上辈子是得了菩提的尊者,才有这般至纯至善的雪魄冰心。 可是,这样一个人,谁都不忍伤,偏舍得伤慕清沣。 甜而微酸的橘汁铺满了齿缝,本是极为味美。却在看到顾少白脚下拖着一条黑黑长长的铁链时,陡然变得酸涩难言。 “少白,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吧?” 顾少白欢喜地点点头,“当然可以,说起来,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灵悯捏着橘瓣,半晌,叹道,“少白,你何苦如此?你的心思,别人或许不知,我却猜得透一二,你对他,不是无情。” 顾少白满腹心事,无人可诉,不知为何,突然便想告诉灵悯,兴许忍得久了,灵悯便是那个可以倾诉心事的树洞。 敞着的窗子斜斜的飘进雨丝,又是一场霏霏秋雨。 他起身关了窗子,重新坐下。 寂静的空气里带着秋夜寒凉,二人沉默许久,都是素白的脸,远远望去像两个瓷人,静坐灯下。 顾少白双眸凝视着茜素红的纱罩灯,缓缓说道,“灵悯,我其实……不恨他,反而是喜欢他的。但是,这样的感情,有悖伦常,必定于世不容,他天潢贵胄,怎可能不顾一切与我厮守一生……换句话说,即便他舍弃一切,我都不敢要他,我自己不怕死,怕的是皇帝陛下雷霆震怒,再把我们顾家给灭了门……” “……那么,我还不如死在前世呢……” 他喉咙发涩,略感哽咽,沙哑的声音在静室里游荡,如心事浮于烟尘,转瞬即散,不肯停留。 灵悯无声凝望,他说的,他懂。 是他想简单了,在他们南疆月桅国,只要中意彼此,不需三媒六聘,月桅树下结发为双,即可一生一世守在一起。 这里毕竟是大胤,位处中原,尊礼重教。 达官显贵进个倌馆,蓄个娈奴,大不了会被同僚调侃当个玩笑,只要不太过分,即便传到皇帝耳朵里,也是睁只眼闭之眼。除非你闹得尽人皆知,太不像话,皇帝才会令礼部代躬申斥,降级罚俸。 这么想来,顾少白的狠心绝情,的确事出有因。 想想都恐怖,堂堂大胤皇朝的沂亲王,纳个男人为王妃,即便皇帝同意,那些言官御史的上疏条陈都能把慕清沣给砸死。 到时候,市井茶坊里说书先生再来一段含沙射影的皇家奇闻逸事,老百姓人手一册以此为蓝本的话本小说,估计,皇帝能直接找根绳儿把自己给挂了。 所以,为了保皇家颜面,不落人口实,皇帝极有可能找个缘由把顾家给“咔嚓”喽! 灵悯耷拉着脑袋走出来,很有挫败感。 迎面看见在细雨里久站的慕清沣,灵悯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看时辰,该到李至善为他施针的时候了,他只得沉默地坐上了马车。 细雨霏霏,划过黑夜,银光闪烁。 慕清沣在窗下站了许久,浑身透湿,顾少白的一字不落悉数落于耳中,胸腔里被喜悦充得满满的,只有一个念头反复萦绕:他说不恨他,他说喜欢他! 他真想立刻跑进去,抱住他,亲亲他,告诉他别担心,相信他,他会解决好一切,会带他离开,一生一世都与他一起。 但是,他暂且还不能,他必须把“假药案”的谜团解开,必须把王似道的阴谋洞悉,替皇帝割掉这个登基以来最大的毒瘤,才算不负帝王信任,才能放心离开。 血染征袍平定四海,匡扶明主安定社稷,大丈夫已建彪炳青史之功,岂会吝惜一个亲王之位?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点击率怎么这么低呢,是不是不好看了?呜呜...... 第70章 放鸟还巢 70 一堆纸团雪球似的仍在地板上。 顾少白又将刚写好的一张团了团,扔在地下。靠在椅背上略歇了歇,喝了杯茶,待得手腕的酸痛感有所缓解,便又提起笔来。 听见门响,撩起眼皮看看,继续面无表情地跟毛笔较劲。 慕清沣换了件干爽的衣服,头发上还蒙着水汽。 顾少白听到轻微的“沙沙”声,发现慕清沣居然在给他磨墨。堂堂王爷,给人磨墨,顾少白有点不自在起来。 本来想把他当成空气,可是,没有这么碍人眼的空气。 他把纸又团了,笔一扔,没好气儿地说道,“够了,我不写了。” 慕清沣也不生气,放下松烟墨条,走到他旁边,执起他右手,摩挲那片凹凸不平略显狰狞的浅粉疤痕,“将养些时日,总会好的,急不来。” 顾少白抽回手,沉在烛影里的面容淡泊似水,黑长睫羽在眼睑下投下两片半弧状阴影,映着光晕的脸模糊了黑白的眉眼,有种脆弱的辛酸。 他的手指柔软冰凉,似细雨中拂过水面的柳枝。 慕清沣去衣柜取了件夹衫给他披在肩上,像在征询他的意见,“秋夜风凉,明日我便让平叔把地龙烧起来吧!” 顾少白默不作声,就在慕清沣以为他根本不会开口的时候,听到他淡然问道,“你打算关我多久?即便父亲和二哥不在,我多日不归,明约也会着急,他定去告诉三叔……顾府已然祸事连连,我不想再添乱了。” 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慕清沣只字片语。 顾少白料定又是白问,起身便回了榻上。 靠着床头翻了几页书,慕清沣便凑了过来,他正想赶人,却看见慕清沣拿着一把小钥匙,“咯嘣”一声,把那锁链打了开来。 顾少白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难以置信。 铁链除去,露出了一圈青肿淤痕,衬着玉白的肌肤,好像脚腕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慕清沣从长案的抽匣里取出一盒活血化淤的药膏,那还是给他脖子上的掐痕涂抹剩下的,不知什么配方,倒是管用得很,第二日变肿胀尽消。 顾少白举着书,目光却随着慕清沣的指尖移来晃去,凉丝丝的感觉熨贴着皮肤,不知为何撩得他有些于心不忍。 不禁想抡自己一耳光,本来恨他恨得牙根都痒痒,却因为这么一个貌似温柔的小动作,心就软了。 暗骂一声,顾少白,你真没出息! “你打算放我走了?”顾少白问。 “嗯”,慕清沣没看他,指尖在伤处画着圈儿,“今儿太晚了,明天一早就让平叔送你回去。” 他这么平静,反而让顾少白心下难安了,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了,还是哪根筋回位了! 慕清沣临走时熄了蜡烛,秋夜寒意重,唯恐他冻着,又给他加了床薄被。 顾三少蜷缩在厚厚的被子里,雨夜,无月,听他脚步渐行渐远,却看不清他离去的背影是何等模样,直觉上,似乎很孤寂。 不禁有些后悔,拒绝有很多种方式,自己是不是做得过分了些? 翌日,顾少白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周远早就备好了热水,在门外等着。听到屋子里有响动,才掀帘而入。 顾少白微微有些脸红,贩夫走卒哪个不是日出而做,读书郎谁人不是秉烛夜读,像他这样贪吃贪睡的人太少见了。在自己家倒没什么,明约和秋月早就习惯了,可这毕竟是别人家,他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索性,周远并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起漱停当,在接近午饭的时间吃了早饭,周平来说马车已备好,立刻就可启程。 忍了半天,顾少白还是问了慕清沣的行踪,周平只道王爷散朝未归,不知去了何处,他这才怅然若失地上了马车。 其实,见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不如不见,反不尴尬,可是,打心眼里,还是想见一见的! 葛春晖一案经大理寺审结,报送了刑部。 他之重罪并非仅贪墨税银和官匪勾结,奈何嫌犯守口如瓶,其他查无实据,任谁也无可奈何。 慕清沣着人查过,葛春晖一家老小几年前就不知所踪,应该是他自知恐有今日下场,一早便将妻小的行踪藏匿,抑或一直以来,全家都攥在王似道手中,才令得其三缄其口。 究竟是哪一种,还需另派人手详查,但也非朝夕之功。 皇帝御笔亲批,秋后问斩,这可是嘉正帝登基以来,处斩的首位从三品以上官员。 朝堂上百官山呼万岁,朝堂下悄悄议论什么的都有,有说慕春晖作死活该的,有说本可判流徙少帝杀一儆百的,有说这根本就是沂亲王撺掇的…… 慕清沣谢了坐,小太监奉了茶。 嘉正帝喝了口茶,“朕斩了葛春晖,王似道那里应该安生些了吧?” 王似道仗着太后之势,这几年势力发展得比春笋还快,老家伙又跟狐狸似的,把尾巴藏得很好,即使知道他已有不臣之心,没有真凭实据,还真奈何不了他。 今日早朝上圣旨一下,总算是稍微出了口闷气。 慕清沣略一沉吟,“陛下,王似道此人城府极深,他表面清心寡欲,实则与朝中多人结为朋党,他之所谋绝非大权独揽这么简单。” 嘉正帝睁大眼睛,“老匹夫已位极人臣,还欲作甚。” 慕清沣道,“臣正在调查,陛下放宽心,只需多加提防即可。一有消息,臣必第一时间禀报。” 少年皇帝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衬的沧桑,“阿沣,朕最信任的人,唯汝尔!” 嘉正帝与慕清沣同岁,只是出生的月份晚一点儿,从太学伊始,便一直呼其“阿沣”,至今未改。 慕清沣闻言,撩衣跪倒,“得陛下信任,臣万死难报。” 嘉正帝赶紧将他扶起,“朕与阿沣,无需如此!” 君臣二人又絮叨了一会儿家常,慕清沣方才告辞。 从皇宫出来,季青正等在青壁油车前,一看慕清沣出来立刻迎了上来。 “何事?” 原来,凤凰寨大破,一众喽啰都被投入安阳府大牢,由提刑司按律具罪。其中,从一个小喽啰处审出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新上任的府台不敢轻易判断,立刻着人将其押送至大理寺,人昨夜刚押到,正值季青当值,便赶紧来禀报慕清沣。 这也是慕清沣没来得及赶回去送顾少白的原因。 季青把慕清沣带至大理寺后堂,一个披枷带锁的年轻人正垂头跪在地上,时至深秋,他只着一件褴褛单衣,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道道伤痕,不知是路上挂的还是牢里被打的,看着非常可怜。 慕清沣看了眼季青,季青立刻会意,吩咐旁边站着的捕快,将他枷锁除去。 “你姓甚名谁?” 那人没敢抬头,只轻声道,“小人林小鹤。” 慕清沣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抬起头来。” “小人不敢。” “恕你无罪,抬起头来。” 林小鹤慢慢把头抬起,慕清沣一看这张脸,难怪眼熟,原来,他就是凤凰寨那个五当家的跟班,当初,五当家要欺负顾少白,是他跑去搬来了二当家宋义,这才没有把慕清沣提前暴露,算来,此人都算有功。 林小鹤一看是慕清沣,立刻低下头,仓惶间连连磕头“小人有罪,有眼不识泰山……” 当日之事,事后虽有耳闻,但如今见了这面冷似冰的正主,还真有些犯怵。 “行了”,慕清沣打断他,“你年纪轻轻为何落草为寇,做那打家劫舍的买卖,不怕掉脑袋么?” 林小鹤哀哀戚戚道,“小人家乡闹饥荒,父母都死了,小人随着逃难的人路过凤凰山脚下,正遇上五当家的打劫,他看小人身上没钱,人倒还机灵,就把小人掳上山,专门伺候他。” 他抹了抹眼泪,“小人是被逼的……” 慕清沣一挥手将他打断,他才没心情听这些,“好了……本王看了你的供纸,你说曾经偷听到葛春晖和什么人的谈话?具体如何,你说给本王听听,如果真的有用,就算你将功折罪。” 林小鹤一听,大喜过望,立刻详细叙述一番,慕清沣断断续续地听完,脑子里的迷惑立刻条缕清晰了。 果然如他所料,就在劫案发生之后,一群黑衣人分批赶着成群的骡马上了凤凰寨。其中就有赈灾银两,以及运往北线的军备。大概因为凤凰寨离劫案发生地荆阳县比较近,就先被藏在了寨子的地洞里。 正好,葛春晖带了一位师爷去银库查账,发现少了银子,后来查出来是八当家干的,然后,观心一剑斩杀八当家,算是杀鸡骇猴。 林小鹤偷听到的正好是葛春晖与师爷的谈话,师爷对葛说,凤凰寨一群草莽,毫无大局观念,私心太重,风声一过,还是尽早把东西运到山里去。 葛春晖说,今春雨水太多,居然冲垮了路,正在疏解,过不了几日即可通行。 慕清沣听完,问林小鹤那位师爷的长相如何。 林小鹤说道,师爷只留了一日,他没有资格进厅伺候,偷听谈话时也是在夜里,没看清楚师爷长什么样,隐约看到是个瘦条条的个子不高中年人。 慕清沣已知葛春晖、孙斌子、观心三人是王似道的手下无疑。那么,这个师爷不仅是王似道的人,而且比葛春晖的地位还重要。 他脑中闪出一个念头,写给孙斌子的信上的字迹既然不是王似道的,那么会不会就是这个师爷的? 慕清沣吩咐将林小鹤暂押牢房,又叮嘱了季青不要亏待了他。 出了大理寺,对冷东耳语了两句,冷东领命而去,慕清沣便起身回了王府。 净了手,接过周平递上来的热茶喝了两口,“他,回去了?” 周平躬身道,“是,老奴送公子到门口,方才回转。” 慕清沣哼了一声,再无下文。 周平看了看,自家主子挺平静,没有预料之中的失落沮丧,反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顿时有点糊涂了。 慕清沣知道顾少白这一去,是铁了心不会回心转意的。 不过,自打昨夜雨中偷听了壁角,明白了顾少白的心意,他反而不着急了,只要那位小爷心里有他,也不急于逼他这一时半刻的,他美滋滋地想一句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各位大大的关注和留言,笔笔一定努力!小受看似外柔内刚,其实也不过纸老虎一枚! 第71章 逼上梁山 半个多月转瞬即逝,顾家派出去的人手连李真禾、李俊二人的一根毛都没找着,顾康宣只好把撒出去的人都撤了回来,偌大的京陵城,如非官家出手,找两个故意躲起来的人,还真是难比登天,更何况这二人说不准早就潜出城去了,天高地阔,那更无异于大海捞针。 璋城方面传来消息,据官府调查,顾家无故失火,原来是同行所为。有人看不惯顾家药堂一家独大,恶意纵火,现下案子已破,就等官府裁决。 这一桩多少还算是好消息,但这好消息,还未及捂热,就被一桩噩耗冲击得连烟儿都没剩。 正因了那句老话,“屋漏偏逢连阴雨”。 丑时刚过,大门被人擂得山响。 “谁啊,这大半夜的,叫魂儿呢……”,门房边嘟哝着骂人,边披衣开门。刚打开一道门逢,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就挤了进来。 守门的吓了一大跳,大喊一声,以为是什么贼人闯了进来。等看清楚了,才发现,是一直跟在大少爷顾信白身边的家仆大元。 大元风尘仆仆一脸憔悴焦急,“老张,快去通报老爷,大少爷出事了。” 老张一听,也是吓得变了脸色,“可是,老爷回璋城去了啊!” 大元一惊,“那二少爷呢!” “二少爷南下采货,一直没回来。” “三少爷总在吧?” 顾家大房也就剩下最不顶事儿的三少爷了。 顾少白被明约从被窝里提溜出来的时候,还在想,天亮了么,怎么好像刚睡着? 他的确是入睡不久,追了许久的一部风月话本,刚出了新的一册,一口气读完,才发现已是一更天了。他被故事里书生小姐的坎坷情路感动得五迷六道,脑子里兴奋了快半个时辰,才总算睡着。 明约一边给他手忙脚乱地套衣服一边嚷嚷,了不得了,大少爷出事了…… 顾少白一听,脑袋立刻清醒了,与其说清醒了,不如说吓醒了。 顾信白,那可是顾府的名誉担当,以弱冠之年中举,那是何等荣耀! “士农工商”,立德于心,建功于世,宣德于言,泽被后人,当以“士”为首。这个年代,你再有钱,也不如人家一个九口小官来得高贵。 别看顾信白官不大,却是顾家最值得夸耀的资本。顾家三代经商,就出了这么一个做官的。 也正是因为有了一个当官的了,顾钧宣才勉为其难同意顾三少爷继续得过且过醉生梦死,要不然,他指不定还在“头悬梁、锥刺骨”呢! 顾少白裹了件外衫,边系扣子边往前院走,边走边想,大哥能出什么事儿?虽然顾信白为人处事不够圆滑,拘谨木讷了些,但人品肯定没问题。他最大的问题,就是读书读成榆木疙瘩了! 正想着,一步跨进前厅。 大元正端着杯子喝热水,一看顾少白进来,立刻站了起来,“三少爷。” 顾少白示意他坐着说,大元急得根本再坐不住,急切得说道,“三少爷,大少爷被关进了大牢,可能性命不保啦……” 顾少白拍拍大元的肩膀,“别急,慢点说,说清楚些……” 大元抹了一把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朝廷新辟的北上粮道,其中一段经过朔阴府的寿泉县,而这寿泉县的知县正是顾信白。 数日前,户部开往北大营军粮站的粮队,途径寿泉地界,遭遇洗劫,一应粮草颗粒不剩。 顾信白辖内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立刻上禀了府台大人靳岳合,靳府台一面派人禀报上级,一面亲自带人调查。 恰在此时,县衙一名小书吏跑去举报,说见到顾信白与劫匪会面,要密谋劫粮。 靳府台命人将这小吏看管起来,本是一人证言尚不足采信,谁料到第二日这小吏便被人毒死狱中,且当值狱吏说,顾信白曾深夜到过牢房,这下坐实了顾信白杀人灭口的嫌疑。 靳岳合立刻将顾信白关进大狱,并具表上疏,当然,写了些什么,写给谁,他就一无所知了,再使银子去打听时,只得了四个字,“凶多吉少”。 顾少白蹙着眉,来来回回地走了几步,抬起头来才发现,顾家大大小小的仆役下人挤了一屋子,正集体对他行注目礼。 顾三少爷还没被这么多人期望过,那一束束目光滚烫迫切,几乎要把他烫脱一层皮,他安慰众人自己会想办法,让他们都先回房休息。 四下里清静了,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把大元的话捋了捋。 他可以肯定的是,有人蓄意陷害顾信白。大哥老实本分,不会变通,又有一股子读书人的清贵之气,这才在知县一职上一连数年不得升迁,顾家三代经商,又不缺银钱,他不图名不为利,说他勾结劫匪,没有理由啊! 可是,官字两张口,官大一级压死人,若是这府台大人具疏上表,给大哥安个失职失察,有包庇之嫌等等的罪名,顾信白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啊,到时候别说徒流之刑,恐怕掉脑袋都极有可能! 必须找人帮忙彻查此案才行! 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慕清沣,又首先否定的是慕清沣。 然后,又想到莫冉,但是很快,这个念头也被他否决了。莫冉虽在礼部任职,却还只是一个八品典制,其实就是个跑腿儿的。让他去求人,那简直是“小材大用”,除非他去求定北侯,然则,定北侯既无实权脾气又硬,让莫冉求他爹帮忙,莫冉怕是要被被活活打死。 顾少白团团乱转,非常后悔,自己怎么活了十七年,不,快十八年,活成个“四不像”了。 要不干脆纨绔到底,加入达官显贵二世祖圈儿,说不准冲着一起吃喝玩乐的交情,还有人肯帮忙;要不干干脆脆清贵到底,做块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谁也不求,遇事干瞪眼也算。 可哪样,他都没落着,有那么一两个熟人吧,交情还都很寻常,像大理寺卿之子郭深,自打那次送了幅画央求照顾慕流年,之后,再无交集,如今贸然而去,怕是要吃闭门羹,当初怎么就没想起细水长流呢! 顾少白这儿一筹莫展,沂亲王府的那位却恰恰相反。 慕清沣早朝归来,听说了军粮又被劫,当时表现得吃惊又愤怒,心中却平静得很,事情的发展完全在预料之中。 侍女葛紫给慕清沣系好腰带上最后一枚玉扣,退出房去。 冷东看慕清沣一脸平和,“王爷,上次是荆阳,这次是寿泉,不知这伙贼人的落脚之地到底在何处?” 慕清沣道,“荆阳与寿泉虽不属同一州府,却是毗邻而居,他们的匪窟应该距这两个地方不远。本王料想,这伙贼人不仅劫粮劫饷还劫军备,不是普通的匪徒这么简单。” 冷东道,“所以,王爷才令属下放出风去,此次户部运往北大营的军粮还捎带了兵部新制的十六支火铳。” 他想了想,又道,“王爷,属下不解,散散假消息就成,您还真把火铳给他们啊,那不等于与虎谋皮么?” “你啊”,慕清沣笑道,“王似道的爪牙到处都是,不来点真的,他能上当么?再说,咱们要寻到贼窟,不也是得靠那批火铳么?” 冷东挠了挠头,那批火铳的弹药被混入了一种李至善配制的药粉,味道浓烈持久可经月余不散。 想到此,他不禁摩拳擦掌,“王爷,何时出发?” 慕清沣刚要说话,听到周平在门外说顾少白来了。 他一怔,手指一哆嗦,险险把茶水打翻,“让他进来吧!” 放下杯子,整了整衣服,慕清沣起身想迎,想想又坐了回去。 顾少白斗争了许久,终于决定来见慕清沣,他实在没辙了,想起大哥自小养尊处优,如今身陷囹圄还不知在遭什么罪,就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刻钟都等不得了。 进了屋,他咬着唇看了看冷东,后者非常知趣地退了出去。 顾少白这才期期艾艾地靠近了些,他局促地站在那儿,脸上跟着了火似的。前些日子才气冲斗牛地把慕清沣拒绝了,这会子又来求人家,要说不觉得丢脸,那是骗人的! 慕清沣含着笑,望着他脸上红得像抹了胭脂,知道他必是有求于他,而且还是桩了不得的事,要不然,这么心高气傲的小少爷,给他一万两银子他都不会再踏进王府一步。 顾少白也不好意思上来就说他大哥的事儿,可是一时也没想好从哪个话题切入,只好低着头现想。 半晌,才听他跟蚊子似的哼唧道,“王爷,我想了想,还是不能让你误解,所以特地来解释一下,那个……我和季大哥没什么的,他那天是闹着玩儿,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慕清沣简直要哑然失笑,能把这位少爷逼成这样,那件事儿得多严重啊! “哦,我知道了。”他与顾少白说话,实在拿不起身份,从来都是你我相称,奈何人家从来就没领过这份情。 顾少白这下陷进死胡同了,他现在无比期望慕清沣关切地问他一句:你有何事儿啊?这样,可以让他有个心理安慰,我可不是来求你的,你非要问,我没办法才说的。 慕清沣盯住他垂落的眼睫,像蝶翼一般频频颤动着,把他欲言又止又不得不言的心迹表露无疑。 长久的沉默,在顾少白的防线全面崩溃的一线之间,他如聆天音般,听到慕清沣温和的声音,“少白,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但说无妨。” 然后,一只温热的手挽住他手臂,将他摁在椅子上,“别绕弯子了,直说吧,没有大事,你怎肯踏足王府?” 第72章 冰与火的缠绵 顾少白不知不觉湿了眼眶,他不得不承认,在茫然失措时,有这样一个人可以依赖,可以替他遮风挡雨,真的挺好! 他顾不上喝茶,将顾信白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慕清沣听了,暗自思忖,自己正要出发去寿泉县,那里的知县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到底顾信白是否被人诬陷还另当别论,只是这时间上怎么就那么寸呢! 顾少白眨巴着眼睛,恨不得他立刻就大手一挥,冷东,拿着本王手令,要朔阴府立刻放人!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国有律法,就算是皇帝老子也不会这么草率下旨。 他叩了叩桌子,外面立刻有人答话,“王爷。” “唤周平。” 很快,周平就进来了。 慕清沣道,“你亲自去趟枢密院,告知枢密使左大人将朔阴府台上陈的文书暂且搁置,过些时日,本王自有分晓。” 本朝枢密院,专门分拣地方奏疏,分门别类之后,才送至相关部院,部院根据轻重缓急,再决定是自己消化还是交由圣裁。 顾少白这才略略放宽心,却还是很担忧,“王爷,那个证人已死,其实没有其他佐证,不能就此给大哥定罪的,也不该把大哥关进牢里……他们不会给大哥上刑吧……” 他募地发现慕清沣正低头看着什么,他循着他目光望去,原来自己的两只手正紧紧攥着慕清沣搁在桌面上的一只手,力气大得快把人家手背掐出血来了。 他不好意思地赶紧松开手,讪讪地坐正了身子。 慕清沣不以为忤,相反还有点小窃喜,他和颜悦色说道,“你不必担忧过甚,据我所知,朔阴府台靳岳合还算是个清官,证人身死,他可能也是没办法辨明真伪,不得已才上书朝廷。” 他拉过顾少白的手掌,把茶盅放入他掌心,“我正欲赶赴寿泉,查找劫案线索,如有所获,令兄自可解脱嫌疑。” 顾少白刚把茶放在唇边,闻言立刻放下杯子,“嚯”地站了起来,“王爷,少白愿同往。” 慕清沣弯起眼睛,“你就别去了,前途凶险……” ——我将你放在心尖,只望你平安喜乐,只等那一天! ——你且来看,你不信本王一生只爱一人,本王偏要做给你看! “我看你啊,合该去上清寺上个香,看看是得罪了哪位神仙”,季翦尘大大咧咧地仰在湘妃榻上,一个苹果被他啃得汁水四溅,人长得漂亮,连这么不文雅的吃相都令人嫌恶不起来。 顾少白瞥了他一眼,不作声。这厮自打上次小巷口被嫌弃,十多天了才敢露这一面,但脸皮厚有脸皮厚的好处,不知是真没心还是装没心,反正跟没事儿人一样。 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想,决定还是得和慕清沣一道去。 如今,顾家连连出事,父亲和二哥又都不在,顾信白出了这档子的事儿,他连顾康宣都没敢透露。这位三叔其实是个一脑子浆糊的主儿,他要是知道连顾信白都出事了,第一反应就是派人通知爹和二叔,再就是弄得全家上下鸡飞狗跳。 这要是传出去,即使顾信白平安无事了,怕是顾家在京陵城的名誉也尽毁了。那不等于要他老父亲的命么? 方清池瞪了季翦尘一眼,要他少说两句。 季翦尘翻了翻白眼,其实,他也替顾少白急,奈何不会表达,所以,说出来的话与真实的意思往往恰好相反。 方清池拍拍顾少白的肩膀,“少白,我该帮些什么忙?要不然,我先去一趟朔阴府的大牢,把大哥先救出来。” “不可”,顾不白忙不迭道,“我大哥不会跟你走的,他犟得很……再说了,他逃了,不就等于承认有罪了么?沂亲王已答应帮忙,我相信他……” 季翦尘在一旁不屑地撇了撇嘴,“切,他不就是想借机献殷勤么,他能做到的……”他把“我也能”三个字吞了下去,还真不能! 可是,季翦尘有些茫然了,为何一听“慕清沣”这三个字,心里就都别别扭扭的呢?他季翦尘对于感情不一向大开大阖的么,何时,也有这么小心眼的时候? 夜色中,十几匹骏马飞驰而至城门口,守门兵卒横过□□,大喝道,“什么人?” 其中一人探手入怀取出刑部腰牌,往前一亮,高声道,“刑部办案,速开城门”。 带头的守门官扫了一眼这十几个身穿刑部官服的人,又仔细辨了辨腰牌,大手一挥,“开城门。” 马蹄声渐远,扬起一溜烟尘。数息之间,十几个人影已没入沉沉夜色。 “大人,那些人都什么来头,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小兵卒问道。 守城官故作高深地道,“难怪你们不知道,军粮不是又被劫了么,皇上啊钦点刑部尚书专门彻查这案子,这些人啊,八成就是干这个去了……” “王爷,您这招可真够绝的,让咱们冒充刑部的人,掩人耳目出其不意,高啊!”冷东大概是被风吹得凌乱了,难得的拍了一次马屁。 慕清沣没答话,扬手一鞭,夹紧马肚,风将长发高高扬起,像一枝散发着冷硬光芒的箭矢,疾速地射向前方。 刑部尚书柳子靖,曾是三皇子的老师,这位老师对当初的三皇子可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皇帝之于他,是信任有加,也正因如此,才会让他为明,慕清沣为暗,相互配合。 前面一片小树林,在月光下显露出黑鸦鸦的轮廓。 远远的,为首的慕清沣就发现官道边立着一个白影儿。今夜月光挺亮,离得越近,越看得清楚,那白影分明是一个人…… 分明是一个熟悉的人! 慕清沣猛地一拉缰绳,□□黑马前蹄高高扬起,又稳稳落下,居然没溅起多少尘土,果然是良驹! 他怒不可遏地跳下马背,冷冷地盯着白衣人,“不是不让你来么,怎么不听话?”话是苛责的话,语气却不是苛责的语气,埋怨中带了三分柔软。 顾少白没想到深秋的夜风居然如此寒凉,瑟瑟寒风中,他早就缩成一只手脚冰冷的鹌鹑了。 以至于冻到麻木的嘴唇,半天才哆嗦出一句话,“我……不放心……大哥……” 月光再亮,也照不出他青紫的嘴唇,慕清沣发现这人说话不利索,才发现是怎么一回事,看他一身白夹衫,背个小包袱,连个斗篷都没有,真是啼笑皆非。于是,也不再多言,把顾少白往马背上一丢,自己翻身坐在他身后,双手一扯缰绳,黑马长嘶一声,四蹄如风,急驰而去。 顾少白在他向身前,被他用斗篷紧紧地裹住,好一会儿,身上才有了点热乎气儿。 口鼻上被慕清沣蒙了块黑巾,大概是怕他吸了冷气。后背贴着他前胸,甚至能感觉得到他胸腔里心跳的怦怦声,异常强烈,也异常温暖。 不知不觉,自己的心,便与之跳在了一处。 “等了很久?”淡淡的热气喷在耳际,顾少白耳垂微微有些痒,连带着心跳也似乎漏了一拍。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凛冽的风里,有没有传到后面人的耳朵里。 过了一会儿,顾少白没听到他继续说话,不禁以为他一定是没听到自己那一声哼。 他摘下面巾,侧了侧头,想说些什么,以便于他可以听得清晰些,谁知,这一偏头,不期然与紧贴着他的慕清沣来了个不怎么纯粹,却相当暧昧的“耳鬓厮磨”。 脸颊滑过嘴唇,脸是冷的,唇是热的,像冰与火的缠绵,明明是两个极端,却在撞击的瞬间开出一朵诱惑之花! 黑夜,掩藏了顾少白微红的面容,也掩藏了慕清沣满目的柔情,一丝若有若无的心动,却像一条蛛线,将两颗心悄悄地系紧。 慕清沣单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挽着顾少白的腰,轻声问他,“你怎知我今夜启程?” 顾少白道,“我不知道,午饭后我就等着了,这条路是必经之路,你总会经过的。” “你啊……”隔着衣服,慕清沣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凉意,不禁想呵斥他几句,但看他缩在自己怀里的样子,莫名的心软下来,想想算了,且等以后,非得把他这性子给扳过来不可。 一行人,除了冷东,其余都是羽杀卫,别说区区夜路,就算三日天夜不睡,都不会露出丝毫颓态。可顾少白就不行了,在树林里枯等了好几个时辰,连晚饭也没吃,又饿又冻,如今身体一暖和,睡意立刻就涌了上来,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屁股底下颠如脱兔,却也挡不住眼皮不停打架,终于,他彻底地靠在慕清沣胸膛上,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慕清沣挽住他手臂紧了紧,下颌抵着他毫无一丝温度的头发,肺腑里有股暖流行遍全身,怀里的人柔弱可亲,像他身体血肉里与生俱来的一部分,无法割舍! 他脸颊轻轻地蹭着他顺滑的头顶,心中默默地念叨着他的名字,像前世一般,执着、纠缠、温情……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算不算发糖,算不算?应该算吧! 笔笔觉得很甜蜜!是么,是么,诸位看官。 第73章 又不是没见过 寿泉与京陵三百里之隔,天光大亮时,慕清沣一行已换上了普通老百姓的衣服,准备三三两两的分散进城。 新的劫案就发生在寿泉县郊外,因此城门盘查尤其严格。 慕清沣一边随着进城的人流往城门里涌,一边看顾着身边的顾少白,这才一日疾驰,顾三少爷的脸就像晒干的柿饼上揉了一层糖霜,又纠结又苍白。 两条退打着哆嗦举步难艰,如果不是怕难看,恨不得整个人挂在慕清沣身上。 慕清沣搀扶着他,边跟着他一步一挪,边轻声笑道,“不让你来,你非来,你以为骑马很好玩儿么?” 顾少白脚下一个踉跄,随即觉得腰上环着的手臂一紧,借机勉强稳住了身形,他瞥了一眼慕清沣,没吭声。 不是不想回嘴,实在是全部的力气都用来抵抗两条大腿的疼了,裤子布料与皮肤的轻微摩擦,都像用铁刷子刷肉一般,疼得火烧火燎。 以前光看别人纵马飞驰的潇洒了,平生第一次骑马,才终于明白骑马不是光坐在马背上就可以了,这还是一项技术活儿! 寿泉县不大,南北东西各一条主街,饭肆酒馆商铺客栈都集中在这两条大街上。 为掩人耳目,十几人分住了两家相邻不远的客栈。 慕清沣令众人修整,明日傍晚出发,去劫案现场查探。 进了房,顾少白直接就歪在了床上,骨头架子跟散了一般,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是又酸又疼,连动动手指头的劲儿都没有了。 一路上,吃的都是大饼泡水,顾少白颠得几近崩溃,看着那滩被水泡得黏乎乎的大饼,就像看到自己被颠成浆糊的脑子,不仅吃不下还泛恶心! 听着肚子在那儿“唧里咕噜”地抗议,他闭住眼睛,疲劳战胜了饥饿,临睡去之前,好像眼前一黑,也不知是昏了,还是睡了! 反正,是人事不省。 就连慕清沣悄悄地进来,扒了他的裤子,给他上了药,都一无所知! 一阵饭菜香味忽忽悠悠地飘进鼻孔,顾少白眼皮沉重,胃却醒了! 他费了好半天劲,才睁开酸胀的双眼。他使劲吸了吸鼻子,没错,是清蒸鳜鱼的味道。 顺着味道望去,房间正中摆了一张旧木桌,桌上摆了几个碗碟,扑鼻的香味正是从那儿传过来的。 一扇朝南开的小窗紧紧地闭着,窗下小案上点着盏昏黄的油灯,慕清沣就着暗晦的光亮,正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不知是看得认真,还是看得出神,眼睛一眨不眨。 顾少白正想坐起来,刚一掀被子,“啊”的一声后,又忙不迭地盖住,他发现下身居然□□,外裤里裤都不知踪影。 慕清沣转头看他,突地笑了。 顾少白这才看清他手里握着的正是那枚大红丝线结成的攒心九宫梅花络子。 没想到,这个东西,他居然一直戴在身边。 心中泛起的那一点点感动,转眼间就被下身光裸的愤慨所击溃。 他愤愤然地低声喊道,“慕清沣,我……我……这是……怎么回事?” 慕清沣好整以暇地慢悠悠走过来,“什么怎么回事,我帮你上药啊!要不然,你明天还能走路么?” “那你,你也不能……这样啊!”顾少白声音像裹了棉花,瓮声瓮气的。 慕清沣从床尾凳上取了干净的衣物,放在他手边,“我哪样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第一次见……” 瞟了一眼他越发绯红的脸,末了,又嘀咕了一句,“又没惊艳到那个份上,还怕我把你给吞了?” “你……”顾少白气结,差点脱口而出:总比你的好看。 天爷爷地奶奶,你怎么不把这个人给收了去! 顾少白趁慕清沣背对着他盛汤,赶紧把衣服穿好。这才磨磨蹭蹭地坐到桌边来,端起碗来灌了一大口竹荪乌鸡汤,又拿起筷子在清蒸鳜鱼上戳啊戳的,肚子里腹诽道,慕清沣,大混蛋,我拆了你的骨头,扒了你的皮! 慕清沣按住他的手背,“你和鱼有仇?” 顾少白道,“没仇,就是看他不顺眼!” 慕清沣抽了抽嘴角,“好,继续……” 顾少白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你说继续就继续?我偏不听。 慕清沣知道他喜欢鳜鱼,细心地去掉骨刺,把白白嫩嫩的鱼肉都夹进他碗里。 “我让冷东去打听了,你大哥没事,靳岳合没为难他”。 “哦,那什么时候可以把大哥放出来?”顾少白停住筷子,满含希望地望着他。 慕清沣道,“等我把案子查明白,他自然就没事了。” 说是如此,慕清沣心里还有个疑团,不知何人给顾信白下了这么个套子,目的又是什么? 顾少白何等聪明,慕清沣想到的,他也早已想到,“你说,是谁要害大哥,莫非大哥在任期间得罪了什么人?” 慕清沣微微皱了皱眉,“我会查清楚,你先吃饭!” 顾少白低头吃饭,不再多问,对慕清沣,他和前世一样,不知不觉就给了百分百的信任。 翌日天刚擦黑,慕清沣和冷东等人就收拾停当,准备出发。 冷东还牵着条不知从哪里搞来的体形庞大的黑狗,两只眼睛亮得像灯泡,呲着一口白牙,看上去煞是凶恶,就是像刚从土里刨出来似的,一身的灰尘。 冷东看众人嫌弃的目光,嘿嘿一笑,“内务府的狗监说这是鼻子最灵的狗了,脏是脏了点儿哈……管用就成。” 慕清沣让他去领狗,他在狗监转了好几圈儿,管犬舍的太监一会儿说这条是某某王爷喜欢的,一会儿又说那条是某某郡主喜欢的,最后,就剩了这条没人待见的狗,据说因为又凶又能吃,所以谁都绕着走。 顾少白在房间里走了两圈,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书。 屋角一个小凳子上坐着一个沉默不语的人,那是慕清沣专门留下保护他的。 那人坐在小板凳上,都一个时辰了,一言不发。 顾少白放下书,冲着墙角的黑影说道,“这位兄台,敢问尊姓大名?” 那人低着头,不言也不动,像石像一般,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顾少白等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莫非是聋子?” 突然,黑衣人没动,却吐出一句话,“十三。” 熟悉的话音传入耳中,顾少白一下子跳起来,“你是石三,送我去漠北城的车老板”,他快步走到羽十三跟前,蹲下来,“你怎么会在这儿……” 在看到他脸的时候,顾少白一下子愣住了,“你,你……怎么长得不一样了……” 羽十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保持着脊背挺直的姿势,“属下是王爷座下暗卫‘羽十三’,不是姓石名三。” 顾少白讷讷地问道,“你,不是赶车的么?” “这张脸,不是属下的真容。属下受命送公子去漠北并沿路保护,属下也告诉过公子,属下名十三,是公子非要认为属下姓石名三。” 顾少白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他顿时有茅塞顿开的感觉,“那些蜂蜜玫瑰酥和山楂糖,还有药丸……都是……” 羽十三平静地道,“是,点心和‘归元丹’都是王爷派冷东送来的。” 顾少白心里像有个小秤砣,沉甸甸的。 “无花镇”一别,他自以为走得利落潇洒,原来,慕清沣早就拿了一根线拴着他,无论走多远,都被他牵着挂着。 只是,他那时一门心思地恨着,绞尽脑汁地算计着,不肯分给他一点点真心和温暖,即便有,也是夹杂着目的的无可奈何。 一颗本来被层层设防自以为密不透风的心,突然就裂开一道缝隙,偶然得窥的真相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像加了盐的水一般,渍得心疼得厉害! 金红的晚霞在天边堆积,幻化出亮红的色彩。 连绵起伏的山峦,在耀眼瑰丽的霞光中,只余漆黑的屋脊,由近至远铺陈在视线尽头,重峦叠嶂,无穷无尽。 白日里热闹的官道,随着城门的关闭而变得格外清冷。 寒冬已至,道旁的高大青杨经过一层层秋雨的摧折,树叶枯黄凋落,在即将褪尽的天光里,显得异常萧瑟寂静。 冷东勒住缰绳,沉声道,“王爷,正是此地。” 慕清沣下了马,立在官道上,极目远眺,此地山脉连绵,高山耸峙,最高峰叫聚灵峰。 寿泉县与荆阳县,还有一个原平县,被人字形山脉分开,而这三县又分属三府,分别是朔阴府、安阳府和陵川府。 冷东将黑犬牵了过来,在慕清沣的示意下,从怀中取出一枚弹丸,让黑犬闻了闻。 然后,黑狗突然就撒开蹄子向着官道旁边就蹿出去了,那速度快得像抢食儿一般。 慕清沣喝令上马追。 幸亏冷东聪明,在这狗耳朵上洒了些磷光粉,否则这黑狗跑进黑夜,那指定就找不着了。 远远地,就看见两丛绿光在草丛间一起一伏,速度奇快,慕清沣等人在后面紧追不舍。 就这样,一直跑了大半个时辰,才见那两丛磷火慢了下来,再看,已到了山脚下。 耳边传来“汩汩”水声,竟是来到了一条小溪旁。再看两旁,黑鸦鸦的万丈石壁,应是进了一条峡谷。 黑狗在溪旁“呼哧呼哧”的吐着舌头喘气,沿着溪边逡巡来去。 作者有话要说: 居然写到这个时候,我觉得好像卡文了! 第74章 来生或可期 黑狗吐着舌头,焦燥不安地喘着粗气转着圈儿的奔走。 冷东令人将狗牵住,转头对慕清沣道,“王爷,看样子是因溪水阻隔,再加上腐烂草木的气息遮挡了药味。是否前行,还请王爷示下!” 慕清沣凝神望向溪水对面,峡谷深处黑黢黢的,看不到一丝光亮,远远望去,像极了一个庞然大物张开了血盆大口。 不知为何,他心底莫名其妙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那感觉来源于峡谷入口处一些零乱的石头。 这些石头看似毫无章法的随意堆放,却越看越觉突兀。 半晌,他对冷东道,“本王看那些石块甚为可疑,貌似随便堆叠,却有故意之感……” 他盯着谷口沉吟道,“本王听说有些术数阵法,便是借助树木石块,地理地势所布,此情此景甚像阵法。” 慕清沣转身,“既然线索已然明朗,也不急于这一时,贸然进入或有危险。为保险起见,冷东你明日着人打听一下此处是什么所在,是否有非同寻常的地方,羽七快马回京,把灵悯接来勘一勘此地是否被起过阵。” 冷东和羽七答应一声,众人又翻身上马,快速返回客栈。 眼前一簇小火苗,映在顾少白半阖半睁的眸子上,细弱的火苗颤颤微微地跃动着,像会催眠一般。 他两只手托着下巴,点头如捣蒜,与之对应的是坐在小凳上几个时辰不曾变换姿势的羽十三。 顾少白模模糊糊地想,再睡一丢丢,应该也不算什么吧,念头方起未落,就见羽十三飞扑而去,“咣当”一声就打开了门。 门板撞在墙上又反弹回去,这响动把顾少白一脑子的瞌睡虫霎那间趋了个干干净净。 他揉了揉眼,刚站起身,就瞧见慕清沣带着周身冷气一个人走了进来。 顾少白往他身后望望,“他们呢?” “去休息了。” 顾少白上下打量了一番,去时什么样回来还什么样,看来没什么大事,这才放下心。 “查得如何?” 慕清沣端起顾少白喝剩的半盏茶,一饮而尽,“有点眉目了。” “嗳,那是……”顾少白抬手欲阻,没他手快,眼睁睁看他把残茶倒入口中,只得苦笑了一下。 慕清沣坐在他方才坐的椅子上,放下杯子,挑了挑眉,“大惊小怪,又不是第一次喝你剩的……” 顾少白想起他的确是喝过自己剩的馄饨汤,顿时为这人的恶劣癖好,更加无语了。 他默默地又倒了盏热茶,递给他,“都四更了,早点歇着吧。” 慕清沣勾着唇角看他,却不接茶,顾少白扼制住自己想拿茶给他洗脸的冲动,就当是为了大哥,他抬腕把茶杯凑在他唇边。 慕清沣这才张开口,顾少白故意灌得猛,慕清沣大口吞了茶,翻了眼皮去看他,用苦兮兮地口吻道,“少白,你这是要谋杀亲夫么?” 顾少白一撇嘴,冷笑道,“真想拿这杯水淹死你!” 慕清沣嘻嘻笑着,“茶淹不死我,如果你真想让我死,我倒是有个办法……” 顾少白知道他没正经话,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什么办法?” 眼见着那张俊逸非凡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凑在脸颊上轻声言道,“你可以憋死我……” “嗯?”顾少爷不明所以。 下一刻,温软的嘴唇就被滚烫的唇瓣噙住了,顾少白下意识地想躲开,一只手却忽然摁住了后脑,不由分说地将他裹进霸道凌厉的吮吸中,难以逃脱。 软滑的舌叶在贝齿间轻扫,像带了蛊惑般,将那微不足道的抗拒如枝头豆蔻般层层剥落,最后只余一丝欣然而往的纠缠。 顾少白轻轻喘息着,脸颊飞起酡红,漆黑的眸子染了水色,将那靛蓝的眼眸放得更大。 胸腔里的火焰似乎蔓延到了脸上,连耳垂都火热滚烫,等恢复神智之后,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正跨坐在那无赖一条腿上,姿势不雅又暧昧。 他把搭在慕清沣肩膀上的手赶紧收了回来,慕清沣笑着正要开口说什么,顾少白已经一把捂住他的嘴,“闭嘴……天色已晚,小爷要休息了……你也赶紧回房吧!” 然后,不由分说,站起身逃命似地爬到床上,用被子连头带脚裹成个粽子。 心中那个郁闷啊,顾少白,你大哥还在牢里关着呢,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隔日,一辆青灰篷盖的小马车,在晌午时分悄然停在了客栈门口。 灵悯雪白的夹棉厚衫外披了件纯白色风毛领子的大氅,整个人像遁入人间的谪仙,周身没有一丝烟火气。 慕清沣亲自把他扶下马车,迎到房间。 顾少白在旁边看着,不觉嫉妒,只觉心疼。无论如何,灵悯如今这般模样,皆源于他。纵然灵悯多次强调,他是自愿,但这份情终究是欠下了,而且,还不清! 灵悯到了房间便歇下了,一直歇到晚饭前,苍白的脸上才有了些许自然的颜色。 吃罢晚饭,慕清沣与灵悯、冷东等人在房间不知在说些什么,顾少白则端了两个馒头一碗红烧肉去喂那条大黑狗。 黑狗果然是又凶又能吃,“吧唧吧唧”吃着,还偶尔抬头看他一眼。众人都忙,他便主动承担起喂狗的任务。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少白觉得几顿饭下来,黑狗看他的眼神也柔和了,也不冲他呲牙了! “给你起个什么名儿好呢?”顾少白看着把碗舔得锃明瓦亮的黑狗,竟然觉得那小眼神楚楚可怜的,不禁伸手去抚摸他背上的毛,“你的小眼睛怎么还水汪汪的,是不是又想洗澡了……” “它那是没吃饱……” “呃……”顾少白一脸黑线地盯着身后的人,“你以为我自己看不出来么?” 慕清沣摸了摸他背后的长发,顾少白寒毛倒竖,怎么跟他方才摸狗的手势一模一样。 顾少白拿起空碗,准备送去厨房,“你和灵悯谈完了?” 慕清沣接过碗,“我去送,你陪灵悯聊会儿。” 顾少白端着一盘摆得整整齐齐的桂花糕,走进屋里。他昨天去城里转了转,发现了一家专卖桂花糕的铺子,经过试吃,立刻就喜欢上了,买了一大包回来。 窗扇大敞着,灵悯正扶着窗棱往外看。 这间房对着后巷,除了灰扑扑的连绵的屋顶,并无其他景致。灰白的天光落在他明亮的眸子里,仿佛蒙上一层阴霾,分外悲伤! 顾少白把盘子放在桌上,拉着灵悯去椅子上坐下。 又随手关上窗子,“天气越发凉了,身子不好,还站在这里吹冷风……” 灵悯笑笑,“不妨事儿,我们南疆的风都是潮湿的,北方的风干燥生冷,难得吹上一吹”,他看到盘子里的桂花糕,一片一片码得方方正正,甚至还可看到淡黄的桂花瓣儿,又闻到桂花的甜香,欣喜地说道,“是桂花糕。” 他拈起一块儿,轻轻咬了一口,半晌,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可顾少白怎么看怎么觉得那笑意像搀了黄连,有点无法言说的苦。 灵悯盯着指间剩下的半方桂花糕,目光缠绵,似乎穿过它而落到了遥远不可知的地方,“师兄做桂花糕最拿手了……那时,我与师兄一起跟着师傅在深山修习,大山里面人迹罕至,更何谈零嘴儿,可我偏偏馋得很,师兄便在桂花开时,与我一起摘下花瓣,择出最好的,做成桂花糕,剩下的花瓣晒干,冬天再用……” “我那时候整天就知道玩儿,想着,万事有师兄顶着呢!为此,没少挨师傅的打,每次都是师兄替我求情……” 他把剩下的半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哽咽着往下吞,顾少白赶紧倒了杯水给他。 灵悯费力地咽下去,音色变得暗哑,“我好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听师傅和师兄的话,好好修习,那样……说不定就可以救师兄了……” “哔剥”,一朵灯花骤然炸开,带出一室转瞬即暗的光明,光焰之中,灵悯薄如暗翼的脸上分明莹光闪烁,划过脸颊,如珠坠落。 浅浅淡淡的光阴似乎带着温软扑簌簌着落在他脸上,顾少白恍惚间看到了多年后自己,在永不再来流年光影中,形单影只地怀念、后悔…… 琉璃色的瞳膜上映出的灵悯憔悴支离,他不忍再看,将目光转向一侧,红烛高悬处,斑驳烛泪层层叠叠。 幽幽红光中听得他叹息一声,“草色烟光,斯人已逝,纵然旧恨不尽,终归生死茫茫……灵悯啊,且待来生吧!” 灵悯无言凝噎,凄茫地望着他,是啊,来生,或可期! 师兄说过,定来寻他! 顾少白本是来安慰开解灵悯,没想到不仅没成功,还把自己的心境弄得愁苦不堪。 他阖上门扉,一瞬间觉得浑身力气都被丝丝抽干,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很长时间,他才可以挪动麻木的双腿。 冷冽寒风迎面而来,肆虐着来去,卷起大片尘土。 顾少白眨眨眼,似有片尘入目,他揉揉眼角,却揉出满掌水光。 漆黑的夜空,银河璀璨,却无法夺去明月之辉。 细细想来,十八载光阴,昏昏噩噩,除却薄有才名,其余殊无可取,慕清沣之于他,正如天上月,只可仰望,却终不可得! 不晓得今后是否也会如灵悯这般,徒留来生可期?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写到十点多,不知为何,突然失了继续的毅力,以至拖到现在才更!不过,诸君放心,定不坑文! 第75章 君当知我心 秦家铺子是寿泉县一家普普通通的蜜果铺子。说普通,却也不甚普通。他的不普通就在于,秦氏冰粮葫芦,是整个朔阴府最有名儿的,据说连京陵城的“王生记”都比之不上。 秦掌柜秦老三已六十有余,世居寿泉,靠着自家独门秘方制作的干果蜜饯冰糖葫芦,为三个儿子娶了妻生了子,如今也早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 冬日天短,看着天色已然全黑,他正要挂上最后一扇门板。 对着店内昏黄的灯光,老眼昏花,却是半天都没对上檐下的铁钩,手臂酸软,气力不济,门板脱手,眼瞅着要冲着脸就砸上来。 秦老六一闭眼,心道,老命休矣! 危急间,忽觉一只手臂伸过来将他倒向地面的后背托住,而预料之中的门板也没砸到脸上,他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位披着暗紫大氅的俊伟男子。 秦老六赶紧扶着门框站稳了,拱了拱手,“谢谢这位公子了!” 慕清沣看顾少白这些天虽不再提顾信白,却显然是担忧得紧,食量大减,整个人瘦得与灵悯都有一比了。 晚饭后,顾少白与灵悯聊天,他便上了街,想看看有没有比较特别的吃食。 走了一会儿,找了个当地人一打听,然后循着那人指的路寻到此处。 秦老三听罢,为难地说道,“可真是不巧,小老儿如今腿脚不灵便了,每日所做的冰糖葫芦数量有限,今天的,早卖完了,要不然,公子告诉小老儿个住址,我明日做得,先给公子送去。” 慕清沣不禁不些失望,顾少白最喜甜食,听羽十三描述,护送他去漠北的路上,途经城镇,路遇冰糖葫芦,必买之。 他甚至可以想到,当时他腹伤未愈,一面捂着小腹,一面啃着糖葫芦,笑眼弯弯又呲牙咧嘴的模样。 秦老三看他失望神情,又试探着说道,“如果公子愿意等,小老儿可以现做……” “可以。”慕清未等秦老三说完,立刻答应了。 进了铺子,绕到后院的灶台旁,慕清沣突然道,“老丈,不如您在一旁教本……教在下,我自己动手。” 秦老三看了看他,呵呵笑道,“行啊,倒是也不难做。” 于是,慕清沣挽起袖子净了手,按照秦老三的讲述,一步一步地开始做糖葫芦。 他在竹筐里挑了半天,挑出了十几颗红艳艳的比核桃略小的山楂。用清水洗得干干净净,取了一根筷子,从山楂的一头顶进去,将核与尾部顶出。 这个步骤很关键,慕清沣连续顶了十几颗,然后,把品相不佳的,顶坏的都弃之不用,最后从其中挑了五颗。 想了想,又从刀具匣子里取了根尖而窄的刀子,非常认真地在每颗山楂上刻了一个字,刻完以后,端详了一下,觉得不太满意,这些字儿刻得大失平素里自己书法的水准,不过,事急从权,没时间练了。 接过秦老三递过来的竹签,把溜圆的红果一颗一颗串起。 这期间,秦老三已把冰糖加水,放一起熬煮,一开始用大火,起大泡后,转成小火,慢慢熬转化成小泡泡,直到逐渐变成鲜黄透亮细腻的小碎泡。 秦老三用筷子蘸取一下试了试粘稠感,又洒进一把黑白芝麻,这才叮嘱慕清沣,在沸腾起的糖沫中转一下,就立即拖出,这样才轻薄甜脆。 慕清沣是功夫在身的,腕力自然没得说,他拿串好的山楂在糖沫里轻轻地一卷,如分花拂柳,又迅即取出,红果上便均匀地粘了一层透亮的糖稀,光看看就令人食指大动。 秦老三夸道,“公子做得真不错,这糖皮裹得均匀轻薄,比老夫的手艺还好。” 慕清沣但笑不语,从怀中取出一张百两的银票,放在灶台上。 秦老三赶紧取过,坚辞道,“公子真是折煞小老儿了……” 慕清沣心情愉悦,连话里都带了几分笑意,“老丈收下便是,能借贵地做这串糖葫芦,于我而言,已是无价。” 秦老三看慕清沣此刻眉目与方才在门口的冷傲孤清简直判若两人,又想起他方才所刻之字,不由得也开怀笑道,“既如此,小老儿就祝愿公子能与心上人两心相印,百年好合吧!” 慕清沣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弯了薄薄的唇角,“那就借老丈吉言了!” 顾少白洗漱停当,正窝在被子里想方才与灵悯的对话。 灵悯不是擅言的人,他好端端地讲起与师兄的故事,只是与自己诉苦么,显然不止于此,他大概是想借机来劝自己莫太执着,此时不惜,徒留憾悔吧! 叩门声轻轻地响了几下。 顾少白不用问,只凭感觉便知是慕清沣,他裹了外衫跑下地去开门。 门扇敞开,慕清沣裹了一身的寒意,踏入门槛,转身赶紧又把门关上。 “你去哪儿了?”顾少白问,从晚饭前就没看到慕清沣的身影,他知道许多事原不该多问,因此,就没跟那几个侍卫多打听。 慕清沣呵呵一笑,只把脸往他近前探了探,“想我了?” “贫嘴”,顾少白骂了一声,转身往榻上走。 没走两步,忽地天旋地转,竟被慕清沣打横抱起,大踏步地走到床边,将他扔在床上。 顾少白愤怒地翻身坐起,慕清沣虽然撑着劲儿,说是扔,实则不过是做了个扔的样子,不疼是不疼,但吓人啊! 他正想接着骂两句,冷不丁一样红得惊艳的物事映入眼帘——居然是一支冰糖葫芦! 顾少白大喜过望,眼里冒着兴奋的光,“给我的?” 慕清沣含笑点点头。 顾少白珍而重之地接过来,慕清沣拨亮了烛火,那薄轻透明的红果,在他眸子里不啻于宝石珍珠。 如果不是怕被笑话,他真想把舌头伸得长长的舔一下,从舌尖到舌根,然后,顺着喉咙,让甜一丝一缕地渗入肺腑。 看着想着,口水在齿间开始作怪。 顾少白吃糖葫芦有个习惯,他不喜先从最顶一颗开始,也不从最末一颗开始,而是挑最大最漂亮的一颗下嘴。 他开始挑选最大的一颗,发现这五颗红果,都是极大极漂亮,糖皮裹得还都很均匀,真是难分轩轾…… 正纠结间,突然发现山楂上似乎写了什么,定睛望去,果真是! 五颗红艳艳的山楂上,五个方方正正的大字,“君,当,知,我,心”。 顾少白愣住了,从心尖处开始,一缕细细的喜悦掺夹着不可名状的酸楚渗进了心房,慢慢地,连胸腔里都开始窒息,又酸又热的感觉瞬间便呈摧枯拉朽之势冲上眼底。 他抬起迷蒙的眼睛,咫尺之间的脸已然模糊不清,颤声道,“这是,这是……” 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悄悄地被握住了,听到那人轻如耳语的声音,“我做的,喜欢么?” 顾少白点点头,却点下了两行泪。 他轻轻地别过脸去,想抽出手去擦,下一刻,已有温凉的指抚了上来,指腹的薄茧像一柄锯齿小刀,划过脸颊的同时,更像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刮了一下。 他定了定神,红着眼角,斜睨了慕清沣一眼,血液里有什么东西滚滚的沸腾起来,即将破壁而出,他咽了下口水,强颜笑道,“嗳,王爷多大了……还耍这些小孩子的把戏……” 诱人的红果馥郁芬芳,丝丝沁入心脾,酸酸甜甜,他已分不清是舌尖的味道,还是心底的情绪。 慕清沣看着顾少白俊俏的小脸被撑得鼓起两个小包,感觉这一刻才是前所未有的开怀和满足。 这一夜,顾少白失眠了。 此前,多少个夜晚,无论多难过多心痛,他都可以枕着旧事情伤睡去,哪怕恶梦连连,也从未恐惧。 掌心攥住一方洁白的手帕,最后一枚山楂被他藏在里面,上面一个“心”字,笔锋婉转纤细,与那人平日的书法截然不同。 他甚至可以想到,他刻下的时候,一定是眉眼弯弯,带着笑意,一定是心中默念着他的名字。 他牢牢地握住,就像握住那一颗真心,本来筑好的铜墙铁壁忽然有些松动了,他有些不想放手了…… 欢欣悄然褪去,徒留隐忧爬上,募然间,他颤抖了,他怕随这须臾而来的温情沉沦下去。 唇齿间反复轻喃着,那五个字如细碎海浪拍打敲击,迷茫、困惑沉波泛起,纠纠缠缠,竟是一夜无眠。 君当知我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些更新,有没有人夸我! 第76章 破阵 灵悯站在溪边极目望去,今夜,风尤其大。乱风卷来,峡谷之中隐有呜咽之声传来。 而那零乱堆叠的石块,在昏暗的夜色中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态,静然峙立。 慕清沣负手立于谷口,渊渟岳峙,周围的亮色尽皆被漆眸吸卷,在诡秘阴冷的气流中反而亮得逼人。 事实证明那夜没有贸然进谷是对的。 此地名叫“黑沙滩”,百年前在此发生过一场骇人听闻的大战。 县志记载,前朝一位宋姓将军战功赫赫,所向披靡,但昏君被奸人挑唆,疑其欲行谋反之事。于是,帝王谎称有难,要其带兵驰援,事发紧急,大部队行动缓慢,宋将军只带领数百亲兵火速赶往京城。 为节约时间,宋将军带着队伍抄了近道,就是此处,黑沙滩。 没想到,昏君早已在此设下陷阱,待得他们进入峡谷,用滚木擂石将出入口封闭,万箭齐发,数百兵将连同宋将军一起埋骨此这深山幽谷,死后,无人收尸,竟被野兽分食。 于是,“黑沙滩”便有了阴兵过路的传闻。 但到底如何,本是传说而已,并无人真正见到过。直到,三年多以前,这种传言欲演欲烈。 而且,樵夫猎户进山,十有八九去而不归,偶有几个逃出来的,都说遇在谷口亲眼见到阴兵借道的异象。 从此,再无人敢踏足黑沙滩一步,这里竟成了修罗地狱的代名词。 灵悯看了许久,方才转身道,“此处有高人设下了机关阵法。” “前有山之阳,后有水为阴。观之,应是以星位图为基准,用礞石摆出的“鬼门阵”。此处是古战场,数百人枉死,怨气极重,有设阵的先天之利。利用石阵,可催发怨气,所以在“鬼阵”周围,往往会听到有人说话、哭泣等等声音,甚至看到人形……” “此阵以死人为媒,布阵之人必折阳寿……不知,这谷里有些什么人,有什么秘密,需要在谷口加持这等恶阵。” 慕清沣道,“劫匪线索直指谷内,里面究竟有什么,也正是本王想知道的”,他沉吟片刻又问道,“灵悯,可有破法?” 灵悯道,“此阵只是给人造成幻觉,严重者令人心智崩溃,却并不能真正致命,所以,冷东打听到的,那些入谷失踪的樵夫猎户,应该不是死于阵中。” 慕清沣点点头,“他们应该是被人灭口,目的是谷中人借此鬼神之说,杜绝别人接近,那些侥幸逃脱的人,则是他们故意放走的。” 灵悯道,“破此阵不难,难的是破阵后无法恢复,恐怕谷中的人会发现。” 慕清沣想了想,“破阵,其他的容后再说。” 灵悯取下胸前念珠,令众人站在溪边等候,他则独自越过溪去。 随着他一脚踏入阵中,众人立刻发现阵内起了变化。 暗夜之中,灵悯周围的空气好像突然扭曲了一般,连树木石块都失去了原本的线条,变得异常可怖。 随之而来,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那些凌乱的石块,突然自己移动起来,有些细小的石块飞上了半空,撞击之声此起彼伏。 他们肉眼所见,和处于阵中的灵悯则完全不同。 灵悯所见,却是一片浓雾之中,似有千军万马即将破雾而来。 耳边阴风阵阵,风中哭泣、呜咽之声,不绝于耳,凄惨无比,像万千虫蚁千方百计地钻入脑中。 灵悯不慌不忙地盘膝坐下,双眼微阖,右手结印,左手将念珠抛入浓雾。 黑曜石的珠子很快消失不见。 他改为双手结印,嘴唇翕动,连串咒语自齿间流出。 众人在溪边所看到只是灵悯盘膝坐于飞砂走石中。 眉间桅子叶瓣陡然现出金色光芒,灵悯眼前的重重迷雾之中,有细碎光芒冲破浓雾,像层层乌云之后的阳光,破开缝隙,透下几缕光明。 慢慢地,那光柱越来越粗,缝隙越来越宽,直到一声厉响,所有浓雾皆被驱散,数颗念珠清晰地成扇形停在半空,在黑夜里,幽幽之光醒目无比。 溪水这边的慕清沣看到碎石纷纷掉落,而那堆叠的石块则散乱一地,再不是原先的模样,除了峡谷穿行而过的冷风,方才那阵飞砂走石的大风已悄然退去。 再看灵悯,念珠已结成串回到他手中。他缓缓地站起身,向他们招了招手。 慕清沣一行人,立刻纷纷施展轻功越过并不算宽的溪水。 他走至灵悯近前,正想说些什么。 突然发现灵悯的脸色在夜色中白得吓人,还没等他开口,灵悯突然一张口,“哗”得一声,一股血箭激涌而出。他腿一软,倒在慕清沣的怀里。 慕清沣扶着他坐在地上,大惊失色,料到是因为破阵又损了元气。 灵悯气息微弱却并未昏厥,他惨笑了一下,叹道,“唉,这副骨头是越来越不济事了。” 慕清沣用衣袖给他擦了擦唇边的血迹,一时之间,竟说不出一句话。 灵悯喘息着,轻声道,“王爷莫担心……这回只是损了……元气,没有伤了……寿数……你府里多备人参,能补回来……” 慕清沣点点头,知道他是想让自己宽心,于是,也强笑道,“放心,这回让你把人参吃腻了。” 他招了招手,唤过一名暗卫,吩咐他把灵悯先送回客栈。 这条峡谷既深且长,慕清沣施展轻功都走了半个时辰,才看到前方有灯火闪烁。 循着灯火在树影间掩藏着身形,很快就到了灯火密集的地方。 慕清沣极目远眺,群山环抱之中居然藏着一个如此大的天然山谷。 四面皆山,壁高千仞,怒冲宵汉。只有这一条窄长的峡道通向微凹的山谷。 谷中地势较低,清晰可见星星点点的火烛。一顶顶硕大的军用帐篷,在牛油火烛的照耀下罗列得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看帐篷的大小和数量,粗略估计一下,应能盛下五千人之多。 慕清沣望着谷底浩如烟海的亮光,心中谜题迎刃而解。 难怪他们要劫粮劫饷,连军备都劫,这里分明驻扎的是王似道养的五千私兵。 在离京城如此近的地方,豢养了如此多的私兵,他到底要干什么?总不会傻到用这五千人去谋反吧! 谷口不时有人来来回回地巡逻。 崖壁长了许多植被,慕清沣他们借了夜色,很容易隐藏身形,不一会儿,还听到有换班的值卫在对暗语。 冷东压下声音道,“王爷,寅时将过。” 慕清沣看看天色,再过不久,天将微亮,“抓一个人回去,小心,切莫打草惊蛇。” 冷东应了一声,点了名暗卫,两条人影在夜色中如燕子穿纵,很快隐没了。 盏茶功夫,再回来时,暗卫肩膀上已扛了一人。 慕清沣挥一挥手,几人悄然而退,在黎明即将到临的前一刻悄无声息地退出谷去。 回了客栈,慕清沣立刻下令,启程回京。 顾少白纳闷,这还什么都没干呢,怎么就要回京了呢? 冷东以高价又买了一辆马车,用来关押俘虏。 朝霞还未散去之时,一行车马已出了城门,踏上了回京的官道。 灵悯仍乘坐的是来时的马车,一路上都在昏睡,中途休整之时,才被顾少白唤醒。 灵悯披着风毛大氅,卷着薄被靠坐车厢一角,看起来像朵被风雨摧残了的花儿,虽然还勉强在枝头挂着,可是一点儿鲜灵儿劲儿都没有了。 原本淡淡的唇色,此刻,比晨光更加稀薄。 慕清沣亲自端了热水进来,从怀里掏出个药瓶倒出一粒绛红色的药丸,顾少白认出,那正是自己也曾服过的,据说可起死回生的“归元丹”。 灵悯凑近他的手掌,闻了闻,笑道,“这可不是百越国上贡的灵药‘归元丹’么?” 他咳了两声,有气无力地继续说道,“月桅虽与百越同属南疆,这等好东西却也没有呢!据说里面有数味药都属百越独有,尤其一味‘冰萏子’,长于百越最高冰峰之上,每年只开三朵,用来入药,也不过十余丸。” “咳咳……这回倒是托了王爷的福,这可是圣药啊……” 慕清沣把药塞进他嘴里,“本王这是为了省下府里的人参,你废话怎地这么多!” 灵悯笑笑,听话地就着热水服下,再无力说话,闭目养神去了。 顾少白纠结了许久,还是问道,“王爷,咱们就这么回去了……我大哥他……” 慕清沣道,“你别急,我已传书给柳大人,他会断明你大哥的案子,还你大哥清白的。” “哦”,顾少白答应一声,眼睛瞟了瞟那个小药瓶。 “王爷,这药真的能起死回生么?” 慕清沣道,“世上哪有能起死回生的药,不过,这的确是灵丹妙药,在‘无花镇’你中了毒箭,那么霸道的毒,如果没有这药护住你的心脉,等不及李至善来,你早就死了。” “那……”顾少白迟疑了一下,“能不能给我一粒?” 慕清沣一挑眉,顾少白立刻摆摆手,“我知道这药珍贵,不行就算了。” “你哪里不舒服么?” 顾少白垂下眼睛,他不是不舒服,他是想给慕流年啊! 慕流年自小体弱,皆因幼年中毒,多少大夫看过都摇头嘘叹,“恐难长寿”。 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与之鹣鲽情深的方清池,他怎么忍心看他韶华早逝! 但是,这药这么珍贵,他也不想令慕清沣为难,更何况,慕流年的父亲宇亲王与老沂亲王那可是死对头,当年互相没少下过绊子! 慕清沣看他迟疑,似有难言之隐,拔开塞子又倒出一粒,递给他,顾少白抬起眼看他,没接。 “拿着啊!” “王爷,不瞒你说,我是为慕流年向你讨药,流年在幼年被庶母下毒,伤元损身,恐怕不能长寿,我不忍见他凄惶早终,所以才……” 他咬了咬唇,“但是,我也知道,宇亲王与老王爷过节颇深,所以,我才要和你讲明白,你如果愿意就给,不愿意我不强求……就当我没说过罢!” 慕清沣凝视着他的双眼,那般透彻晰亮,如果他是为了自己,他兴许会对略有失望,但此言一出,令慕清沣不由得更增喜爱,重情重义又光明敞亮,才真正是令他心仪之处。 他把药丸放回玉瓶,将整只瓶子放在他掌中,又将他手指一根根阖拢,“百越一年只贡十粒,陛下分了我五粒,你吃过两粒,灵悯服了一粒,如今只余两粒,全给你罢。” 顾少白连忙道,“不用,一颗就行。” 慕清沣牢牢地握着他手掌,不让他挣动,“另一颗你拿着,我的不就是你的么!” 顾少白背过脸去,深深地呼吸了两下,压下眼底起伏的酸热。 终有一日,离散人海,人都没有留住,留这药做什么? 慕清沣看不透他心,只当他是被自己的拳拳爱意感动了。 见他揣起瓶子,立即欢天喜地地出了车厢。 顾少白怔怔地发呆,裹在一旁貌似睡着的灵悯忽然发声,“你走得开他身边,走得出他的心么……” 声音细细微微,带着暗哑,很快就从帘缝中飘出去了。 车轮粼粼声响,不似碾过路面,倒像碾在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没更,今天多更几百字! 第77章 谋反 袅袅香烟自三足泥金兽头熏香炉嘴中幽幽荡荡地钻出来,丝丝缕缕地回荡在空旷冷清的大殿中。 冬日天寒,悦然殿中已挂起厚重的青灰帐缦,缦后隐约传来轻声交谈。慕清沣正向少年皇帝叙述朔阴府一行的发现。 冷东已将俘虏审了个清楚。那人居然还是个小头目,起初还打算咬牙挺刑,几十鞭子之后便将自己所知倒了个干干净净。 不出慕清沣所料,那里的五千人果真是王似道的私兵。 夏末,下了场大雨,入谷的路被落石封堵不算,暴雨还将山谷淹成一片汪洋。 那人言道,“后来,上面派了两个人来,我听王统领(五千人的统领)喊其中一个葛大人,喊另一个端先生。王统领说可能我们要搬家,换个地方……好像叫什么凤凰寨的,说房子很快就会建好,肯定不会再被水淹了……” “姓葛的就是葛春晖吧”,皇帝问。 慕清沣点点头,“陛下,臣着凌力暗中收集子王似道的家人以及幕僚亲信一干人等的手笔,发现从孙斌子处搜出来的书信与他府上西席端言琛的字迹相同,这位端先生定是替王似道传递消息下达命令的重要角色。” 皇帝问,“阿沣,下一步你待如何。” 慕清沣道,“陛下,王似道不轨之心已昭然若揭,但臣还未查出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为何。朔阴县此行,已打草惊蛇,臣会尽快查清事实原委,在这期间,恳请陛下多加留心!” 君臣二人又细细筹谋一番,待得慕清沣起身告辞,已接晌午。 慕清沣走过文华殿,打算从东华门出宫,刚刚走上廊桥,远远看见长廊尽头有一人正含笑拱手。 王似道面白无须,一身大红的官服,更衬托出一幅清静文士的气质。 “王爷,这是刚从陛下那里出来?” 慕清沣注意到他眼底快似闪电般滑过一丝阴狭,恍若未见地依然含笑道,“正是,敢问王相这是从哪里来?” 王似道摸了摸下巴,“太后近来身体不适,本相刚从眉寿殿那里出来。” “哦?太后她老人家的凤体如何了?” “好了许多,只是还偶有头晕之症。” 慕清沣道,“本王今日有陛下交托的紧急事情去办,改日定前去‘眉寿殿’探望。” 说罢,打了个虚礼,向廊桥拾阶而下,身后忽然又传来王似道的声音,“王爷,前几日您未上朝,陛下说您病了,可大好了?” 慕清沣顿住整形,慢慢转过身来,迎向王似道探询的目光,似笑非笑道,“本王偶感风感,劳王相记挂了,已大好了!” 王似道呵呵笑着,“哦,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慕清沣知道他是在试探这些天自己的动向,如此看来,朔阴县山谷的异动,他定然知道了。 “大人”,王似道一进二门,端言琛便迎了过来。 朔阴县山谷的密报是凌晨来的,王似道只看了一眼,未及与端言琛细细商量,便先去上朝了。 “密信看过了”王似道问。 端言琛随着他进了卧房,边为他更衣边道,“如果单单只是丢了一个人,或许不打紧,毕竟山高林密,让野兽叨去了也未可知,但是谷口阵法被破,此事可就非同小可了,极有可能,那人是被破阵之人掳了去……” 心中担忧被端言琛一语道破,王似道强压了一上午的惶恐此刻如岩浆般彻底奔涌而出,眼角隐隐地带了些血色,声音已带了不为人察的阴狠,“前几天,慕清沣称病未曾上朝,安插在王府的探子却说,并未见厨房熬药,且管家周平以不得打扰王爷休息为由,严禁任何人进入内院……” 他坐在一张花梨扶手椅上,阳光直直射进屋中,半张脸隐在阳光之外,只看到紧紧抿着的嘴角和一道一道越显深刻法令纹。 “恰在此时,发生了谷口阵法被破之事,绝非偶然,慕清沣其人心细如发,又擅谋略,一定是从劫案中寻到了蛛丝马迹,才追到了黑沙滩。” 五千人,不是个小数目,王似道再家财万贯也供不起这样一支私兵的吃穿用度,即便有葛春晖在那儿截留税银,也渐渐捉襟见肘,无奈之下,只能靠抢劫官府的粮饷才能勉强维持。 王似道沉默良久,突然站起身,厉声说道,“不能再等了,慕清沣查到端倪,一定会请旨剿杀谷中的五千人,那样一来,老夫多年经营将功亏一溃。” 他咬了咬牙,白眼珠因愤怒和兴奋而爆出血红的颜色,虽知不是良机,却也别无他法。 “端先生,你即刻去请丰子梅,晚些时候,再去请……” 慕清沣回府更衣后,来到前院偏厅,一名女子等候已久。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一看,立即站起身双膝跪下,叩首道,“雅黔见过王爷。” 慕清沣坐了正首位置,“起来罢!” 问心找人颇费了一番功夫,本已找到了雅黔的家,却又被邻居告知,雅黔的丈夫在镇上赌场上出老千,被恶霸当场活活打死之后并扬言要把雅黔卖掉还赌债。 有乡亲闻讯立即赶回家告诉了雅黔,雅黔只得带着四岁的孩子奔走逃命。 问心是在一间破庙里将人找到的,当时雅黔身无分文,已是走投无路。 雅黔怯生生地站在一旁,双手紧张地绞着罗裙,牙齿几乎快将下唇咬出血来。 慕清沣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盅,用盖子拨了拨茶沫,“雅黔,你可知本王为何遣人寻你?” 雅黔犹豫了一下,很快便轻声道,“王爷,雅黔大概知道。” 她本想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奈何遇人不淑落此境地。问心找上她的那一刻,她便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她应该庆幸,王似道的人没有先一步找到她。 她极力保持着平静,来掩饰着内心激烈的挣扎与权衡,慕清沣看在眼里,暗道,果然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此时没有明显的惊慌错乱已属难得。 他继续悠哉地喝着茶,他在等,等她提要求,等她要自己的允诺。 很快,雅黔再度跪下,“王爷,奴婢斗胆,请王爷给奴婢的孩子一条生路,奴婢便将四年前贵妃之死的秘辛尽数告知。” 慕清沣放下杯子,淡然道,“你这是在与本王谈条件?” 雅黔跪伏于地,重重地叩了一个头,再抬起时额头已然红肿,双目泪垂, “不,不是,奴婢是求王爷,奴婢私逃出宫已是死罪,说出那件秘密,还不知会怎么个死法,奴婢死了不要紧,但孩子是无辜的,求王爷高抬贵手……” 她自然不知道朝堂风云幻,只当慕清沣发现了一点端倪,要查个明明白白。如果说了,或许,慕清沣会留着她做对付政敌的把柄,或许,会把她这条命送给王似道做交好的诚意,或许…… 一切都有可能! 慕清沣募地一摆手,突然严厉地出言打断她,“在你眼中,本王是个连孩子都不放过的人么?” 雅黔愣了一下,随即释然,不知为何,慕清沣的坚定冷硬的目光就是让她觉得很安慰,很放心。 泪雾弥漫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那个冬日,那个凌乱的晚上。 德阳宫。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啼,一个男婴呱呱坠地。 皇帝病重,早产月余的四皇子似乎并未给沉重的皇宫带来多少喜气。 数日后,入夜,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熟门熟路地闪进了德阳宫的角门。 雅黔打了帘子进来,对榻上的中年美妇道,“娘娘,大人来了。” 李贵妃闻言,立即坐了起来,双手理了理鬓发,“快快请进来!” 王似道从门外走了进来,边往里走,边将披着的黑大氅解下,扔在雅黔怀中,“阿容……” 李贵妃张开双臂与王似道搂在一起,泫然欲泣,“似道,你可来了。” 王似道搂住她,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近日礼部事务繁多,我一直无暇分身。” 良久,两人分开。李贵妃幽怨地望他一眼,“你真沉得住气,这可是你亲儿子。” 王似道这才赶紧抱起旁边摇床上的小婴孩,情不自禁地亲了又亲。 李贵妃看他喜爱这个孩子,也不由得眉开眼笑,“似道,你何时才能接我们娘儿俩出去。我整日里担惊受怕的,唯恐陛下发现。” 王似道四下里看看,压低声音道,“方孝安不是跟皇上说这孩子是早产了么,你怕什么?” 李贵妃不满地说道,“我不管,我就是害怕,你快想个法子,我在这里一刻也不能待了。” “可是,皇宫里好端端地不见了个贵妃和一个皇子,那不得出大乱子么……” “不行”,李贵妃蓦然提高了嗓门,甚至有些凄厉地喊道,“我就要出去,如果陛下发现,会杀了我的,你不是说会带我们走的么?王似道,你……” 王似道猛地捂住她嘴巴,“行行行,你别喊了,我很快就会想到办法。” 他可真是后悔,李容入宫前的确与他郎情妾意过那么一段日子,后来,她入宫他娶妻,谁也没耽误谁。 结果,皇帝体弱,对房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次偶然机会,两个人又旧情复燃,这一燃,就燃得不可收拾,居然怀孕了。 为此,李贵妃使劲浑身解数爬了一回龙床。 王似道以方孝安家人性命相要胁,根据皇帝临幸时间给出了体质虚寒,恐会早产的脉案。 孩子倒是顺利生产了,这李容又抽疯了。 雅黔把他送出门的时候,看王似道唉声叹气,她也愁啊,如果四皇子的身份露馅了,这德阳宫的人都得跟着陪葬。 “雅黔,你上点心,好好看着贵妃娘娘”,王似道戴着风帽的脸,只露出一个尖瘦的下颌。 “是”,雅黔应下,“娘娘自打生了皇子,经常心情不好,或许,过一阵子就会好了。” 王似道后来发现,不是过一阵儿会好,而是李容越来越变本加厉,有一次甚至大哭大闹,把王似道的魂儿都差点吓飞了。 四皇子满月不久,李贵妃突然身体就不好了,吃了许多副药,却眼瞅着就油尽灯枯了。 太医方孝安说是气血衰竭,药石罔顾了。 雅黔本以为贵妃这是急症,直到李容死前的一天,王似道来了,他一进门就遣退了所有的人。 雅黔看药熬好了,怕放凉,就想着先去端给贵妃喝。 从小厨房到寝殿要经过后窗,就在那里,她听到一段骇人听闻的对话,当时的李贵妃实是已经弥留了,神志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 李容:似道,我要死了么? 王似道:…… 李容:咱们的孩子怎么办? 王似道:他会在宫里好好长大。 李容:似道,为什么,为什么给我下毒? 王似道:…… 李容轻笑一声,“我知道是你,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虽有产后虚症,哪里就虚得那样厉害了……”她喘息数声,“方孝安听命于你,是你让他给我下毒的,为什么?” 王似道的声音异常柔和,“阿容,你莫怪我,你死了,孩子才安全了,他注定是皇子的命。” 良久,才听李容叹了一声,“好,我不怪你。” 之后,李容又絮絮叨叨了许久,稀里糊涂地尽说糊话,难得的是,王似道一直柔声安慰,从头至尾,没有半分不耐。 好像,方才说出那番绝情绝义的话,下了那样狠心毒手的,不是他。 夜色阑珊,慕清沣紧缘如弦的脊背在暗淡的光线中渐渐变做一道虚影。 地龙烧得很热,他却如坠冰窟般感到遍体寒凉。 他想过许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王似道居然真的要谋反,他要为亲生子谋算天下。 想到这一层,他立刻醍醐灌顶般,前因与后果,想得明明白白,却也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打草而惊蛇,蛇必暴起最后一击。 想到此处,他连朝服都未来得及更换,夤夜又进了皇宫。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留言啥啥的,都没有,真气,后果严重,想断更啊! 第78章 破局 慕流年细细端详掌心里这颗赤红的丹丸。 “少白,你把这药丸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真有那么神?” 顾少白唾沫横飞地说了半天,一听受到了置疑,顿时非常委屈,“流年,你个没良心的,这可是从我牙缝里给你省的,你这么说,我很伤心的好吗?” 季翦尘在慕流年身边站了好一会儿了,此时终于说了一句话,“我听司徒海说过,百越国的确是有这样一种灵丹妙药,据说能生死人肉白骨,不过传说也仅是传说而已。” 顾少折顶着冒火的脑袋,“季翦尘,没见过就说没见过,什么传说啊,这是真的,小爷我当初中了毒,全靠这个救了一命……” 顾少白看季翦尘猛然睁大眼睛,立时就知道说漏了嘴。 季翦尘一步踏上前,伸手就把他腕子给攫住了,“什么中毒,什么时候中的毒?” 顾少白被他如狼似虎的表情吓得倒退了一步,想把腕子从他手掌中抽出来,奈何季大美人看似柔弱无骨,实则力大无比,手指堪比钳子。 他用另一只手去掰箍在腕子上的手指,嘿嘿笑道,“我哪里会中什么毒嘛,吹牛而已,中毒啥的这类危险的事情都是你们江湖中人才会遇到的……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谁闲得没事给我下毒,那不是浪费东西么……” 季翦尘一双眼睛像两把燃着火的锥子,几乎要在他身上灼出两个洞来。顾少白眼神乱瞟了一番,实在不知该把目光放在何处,觉得季翦尘方圆一米之内都是火,要把说谎的他烤成灰烬。 数息之间,手腕疼得像错了位,他咬着后槽牙,不敢吭声,直到那人也不知道信了几分,终于,松开了手,换上了一种淡漠的语气,“你也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啊,那还一天到晚跟着人家巴巴地跑前跑后,你把自己当人肉盾牌使么?” 顾少白知道他对自己在“泽宁苑”受伤一事耿耿于怀,索性装傻到底,转头岔开了话题,“流年,你到底吃不吃啊,不吃还我,指不定出去能卖万两黄金呢!” 慕流年当然知道顾少白一心为他,方才那么说,不过是乐一乐。当下,再不多言,就着热水吞了进去。 晚饭后,顾少白没敢多留便回家了。顾钧宣与顾青白都已回来了,幸亏在他们回来之前,慕清沣也让周平给他传了信来,刑部尚书柳子靖已查了清楚,顾信白确信无辜。 那名死于狱中的小吏,死前给了相好的窑姐大量银钱,嘱她藏好,说过些日子便替她赎身,带她享福去,应是被人买通构陷顾信白。 钦差大人已将顾信白无罪开释、官复原职。 至于是谁构陷,出于何种目的,以及何人将其毒杀,还有待查证。 顾信白无罪释放,可苦了顾少白,因其知情不报,被他爹在祠堂罚跪了一个晚上,差点把腿跪折。 顾少白走后,季翦尘非要拉着方清池上房顶喝酒看月亮。 二人肩并肩跨坐在屋脊上,一人抱一只酒坛子,不一会儿半坛子酒就入了肚。 季翦尘对月兴叹了一首水调歌头,吟到“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苦笑一声,仰起头来,猛地灌了几大口酒,一时不慎,呛得咳嗽不已。 方清池悠悠地望着他,“师兄,你喜欢顾少白,是么?” 季翦尘愣了一下,将空酒坛子用力扔到院子里,哈哈一笑,“小方,你当谁都和你一样是个多情种子?我季翦尘万花丛中过,何时片叶曾沾身?” 方清池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不是就好……他那人看似柔弱心软,实则就是竿竹子……” 季翦尘睨了他一眼,眼底闪过细碎流光,调笑道,“怎样压都折不了……” “不”,方清池摇头,“竹焚而不改其节……” 那一片细碎流光,忽地就寂灭了,全散入夜空,再也找不到了。 季翦尘单膝支起,双手环着膝盖,冷冽的风在鳞次栉比的屋顶穿行而过,他感觉全身像破了千百个洞一般,风从其中吹过,凉得透心蚀骨。 户部侍郎崔同知在二人抬的小轿里,还在思考着,上午在衙门办公时,顶头上司尚书王简邀请他去府上用晚膳。 如果说请他下个馆子,倒还说得过去,官场之中你来我往本属正常。可让他去家里用饭,那可就有点不正常了。 因为,官场有条不成文的规定,除非婚丧嫁娶,官员之间极少在私宅往来,因为这会让皇帝以为私相授受,有朋党之嫌。 他总结了一下,应该是两种可能:一是赏识他,想把他当做自己的接班人,二是看上他的人品想招为女婿? 他不由得乐出声来,无论是哪一种,都是飞来的横福啊! 崔同知做了一会儿生官发财梦,却又咂摸出另一种滋味来:王尚书才五十,离致仕还远着呢;自己三十多岁了,正妻刚亡,王家虽有未出阁之女,但好歹是尚书之女,怎会给自己续弦。 想到此处,不禁出了一头白毛汗,有种不好的预感。 白毛汗还没消,轿子就停了。他走出轿子,面前站着两个陌生面孔,并非自家轿夫。 其中一个冷面大汉,僵硬地一伸手,“请!” 我的妈呀,崔同知顿感大事不妙,白毛汗变成汗珠淌下来了。 户部尚书王简,坐在偏厅,背后一扇雕花屏风,双面蜀绣,绣的是松鹤延年。 崔同知跪在地上,心知自己别说延年了,恐怕得掉头啊! 王简一句废话都没有,直奔正题。 “崔同知,你身为户部侍郎,隐瞒葛春晖截留税款,并将户部押运线路屡屡泄露,该当何罪?” 崔同知抖如筛糠,起初还咬死不认,后来有一人进来,将他与端言琛的见面时间地点一说,他便跌坐于地,心知大势已去,原来,自己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儿,居然早已为人所察。 “崔同知,本部今日问你,是因尚存同僚之谊,你若老老实实地供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否则,本部现在就将你交与大理寺,百般刑具,想必你自会开口。” 崔同知连连嗑头,“大人尽问,罪臣知无不言。” 王简点头,沂亲王说的对,本就是贪图蝇头小利的小人,当然更贪生怕死。 “王爷,羽十三来报,谷中异动,五千人均已化装潜行,直奔京城而来”,问心刚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说道。 慕清沣凝眉沉思,果然,山谷一暴露,王似道必然反戈,他不慌不忙地问冷东,“王思明那里布置好了么?” 冷东道,“王统领要属下回禀王爷,请王爷放心!” “好”,慕清沣点点头,“王简那里呢?” 冷东道,“一切顺利!” 慕清沣揉了揉酸涩的眼角,挥挥手,“问心盯紧王似道那边,端言琛交给季青,都下去休息吧,明早进宫!” 慕清沣起身打开窗子,他全然没注意到问心最后瞟的那一眼,幽幽长长,缭乱了满腹心事。 凄厉的冷风卷着鹅毛雪片涌进屋子,猛然间扑了一身一脸,居然下雪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竟来得这样出乎意料! 雪花扑在脸上,遇上温热的肌肤,很快融成冰冷的水滴,他用手抹了抹,掌心里晶莹点点,不知为何就想起顾少白亮如星光的眼泪。恍然间,二人已有许多天没见面了。 想起顾少白拒人千里时冷寂的目光,以及动情时眼眸里荡漾的春水,他不由得勾起嘴角,少白,你是我这一生最值得珍惜的,所以,我定不负你所望! 端言琛接到崔同知要求见面的消息,立刻风风火火地赶往小酒馆。其实,他相当看不上这种人,满脑子全是钱毫无底线。在现在这焦头烂额的节骨眼,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消息要卖,可是不来又不行,紧要关头,更是一点消息都不能错过! 甫一踏时酒馆,再想退出已然不及,早有大汉封死了大门。 他心头黯然,看来是老天不遂人愿! 端言琛一介文人,虽是智囊却也窝囊。季青都用不着严刑逼供,只把证据连带着刑具往他面前地上一扔,他就已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但是招是招,却像从牙缝里往出挤似的,问一点吐一点。 到最后,气得季青喝令动大刑,这才期期艾艾地原原本本地把该说的都说了。 临了画押,终是气不过,季青狠狠地给了他一脚,骂了一声,“要卖就痛快点,费老子的事儿!” 旁边站着等回信儿的冷东好玄没笑出来,季大人,如果端言琛不是根老柴棒,我都要误解了呢! 纷纷扬扬的大雪,给天地之间织了一帘厚重的幕布,斜风暮雪难归,灰蒙蒙的天空,沉甸甸地压着斗拱飞檐,天地都难堪其重。 早朝后,慕清沣便被皇帝留在宫中。大概连少帝都觉得这样的天气,太过沉重,需要点有人陪着下棋品画解闷。 小太监德福捧着托盘走了进来,放下两盏茶,一盘核桃果酥,一盘码得非常漂亮的果子。 皇帝在棋盘上落了一子,不经意扫到漂亮的果盘,转回头继续盯着棋盘,话却是对侍立一旁的小太监说的,“德福啊,你多大了?” 德福微微躬着腰,“奴才二十四了。” 皇帝皱着眉,“嗯……朕记得你是从御膳房调来的吧?” 德福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鞋尖,“陛下记性真好,三年前喜公公看中了奴才手脚麻利,这才把奴才调进了御茶房。” “阿沣,你若再让朕,朕可要恼了”,皇帝瞪了慕清沣一眼,后者会意地笑了笑,“臣不敢,是陛下棋高一着啊!” 皇帝又返回头来,笑道,“德福,你看这盘棋,朕与沂亲王谁赢了?” 德福探了探头,又缩了回去,陪着笑脸,“陛下真是太看得起奴才了,奴才哪里能看得出来呢!” 皇帝把手中棋子一扔,“当啷”一声,惊得德福心头一跳,再看慕清沣面无异常地眯着眼睛看他。 “朕怎么觉得德福公公下得一手好棋呢!”皇帝仍然在笑,那抹笑却被冻在了眼角。 德福“扑通”一声,跪在光可鉴人的青石地板上,膝盖砸得闷声作响。 “陛下息怒,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不会说话……” “哦”,皇帝扶着檀木小炕桌站起身,活动了活动酸麻的膝盖,正好,王喜又端了茶上来,他这才接过抿了两口,“王喜,这是你的好徒弟,还是交给你吧!” 说罢,携了慕清沣的手,“阿沣,咱们去那边用膳。” 二人在小桌上坐定,耳听着德福被人塞了嘴带了出去。 皇帝挟了一筷子鹿脯,却是送不进嘴里,叹了口气,把鹿脯放在碗里,“阿沣,亏得你提醒了朕,要不然朕恐怕……” 慕清沣伸手抚住皇帝的手背,打断了他的话,“陛下洪福齐天,上承天命,下合民意,是众望所归,切不可说这些不吉之语。” 皇帝反手握紧他的手掌,滚烫的掌心互相贴紧,眼中映出彼此的面容,均是一腔热血。 第79章 绑架 顾少白从家里出来,仰头望望天,雪片如大团的柳絮,纷纷扬扬地在天空里乱飞。 晌午刚过,天色却与黄昏无异,灰茫茫的天地间,唯余雪幕重重,咫尺相隔,都看不清对面人影。 他撑着一把伞,往柳枝胡同走,靴子踩在雪地上,厚软的雪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声音给郁闷的心更添了一层愁绪,不知道是不是慕清沣真的冷了情,竟真的数日未曾给过他一丁半点消息,原先两日一信的待遇也没有了。 顾少白望着雪中缭乱的人影,听着伞面上的“沙沙”声,觉得心里空空洞洞。如果那个人真的想通了,那么,自己应该是轻松而欢喜的吧,可是,为什么很难受呢,感觉没有那根线牵着,好像有什么东西丢了,没着没落的,心慌得厉害! 所以,他想去柳枝巷,和慕流年方清池一起,说说笑笑的,时间就会过得很快,也会有片刻忘了还有那样一个人,让他牵肠挂肚。 正走着,面前白茫茫的雪地上,突然出现两双脚。 他诧异地抬起头,对上两张一模一张的俊脸,很漂亮,顾少白惊喜道,“小愉、小采,怎么是你们?” 他在王府见过这兄弟俩,当时还被拉住说了一会儿话。孪生兄弟一样可爱一样漂亮,说起话来软软绵绵,很招人喜欢。 小愉笑容可掬地望着顾少白,兴奋地说道,“好巧啊,奴才二人正要去顾府找您呢,顾公子这是要去哪里啊?” 阳光般的笑容,像把肃杀的寒雪都要融化了,顾少白笑道,“我正要去探望个朋友,不知你们找我有何事?” 小愉抿嘴儿一乐,“王爷要奴才给顾公子送信呢!” 顾少白听了,从心里涌上一股子甜蜜,他还是没忘了我! 他随口问道,“往日都是小远来,今儿怎么换人了?” 小愉脸上笑容未变,“小远被周叔派去做别的事情了,走不开,周叔就遣了奴才来。” 顾少白愉悦之情难以言表,红了红脸伸出手去,“多谢了!” 小愉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正要递给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缩回手去,“啊呀,显些忘了,王爷吩咐,要公子看完立刻就给个回话”,他左右看看,“公子,那边巷子里风雪小一些,咱们去那里,您看了,有了回话,小愉才算完成任务啊!” 顾少白暗笑,八成又是要自己过府叙话,过府赏画,过府吃鱼……哈哈,看他这回有没有新鲜的词儿! 他随着小愉兄弟深一脚浅一脚地拐进路旁的巷子,站定之后,他接过信,呵了呵有些冻僵的手指,去拆那信皮。 却发现信封上的字迹,并不是慕清沣的字,抬起头来,有些诧异地望向小愉,却发现小采不见了,正要张嘴,颈后突然一疼,又一麻,眼前的一切,就像被更大更多的积雪覆盖住了,模模糊糊得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刹那间,眼前又一黑,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再醒来时,已辨不清是黑夜还是白天了,更是不知自己晕了多久! 顾少白睁开眼睛,脖颈处像被扭断了一般,疼得厉害,他保持着侧躺的姿势,环顾四周,矮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如豆的光亮照出一室阴暗。 这里应该是处地牢,地面冰冷粗糙,墙壁也不平整,不远处是手指头粗的铁栅栏。 栅栏外一片漆黑,安静得有些可怕。 昏倒之前的片刻,他就已知道是小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小采劈晕了他。 只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应该不会是慕清沣,他不会下这么重的手,那么是受何人指使? 颈子也疼,后脑也疼,都像裂了一般,让他没有力气去思考。 在地上躺了太久,即便穿着厚厚的棉衣,也挡不住地面冰凉刺骨的寒气,四角透气的小孔也在不停地往里面灌冷风,顾少白觉得自己快冻僵了。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时,才发现双手被绳子捆在背后,挣了几下,发现捆得太紧了,一点松快的余地也没有,只好作罢。 费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蹭着墙坐起来。果然,手指和脚趾头都冻得不像自己的了。 他不停地握拳又松开,用以缓解疼指尖的僵冷。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顾少白又要昏睡过去的时候,就听廊道里传来脚步声,还不止一个人。 小愉提着马灯在前面照着路,三人拾阶而下,观心跟在王似道身侧,边走边说道,“端先生与崔同知会面便不见了踪影,恐怕是……” 王似道一张清瞿的脸上,不见喜怒,平静无波,他哼了一声,道,“不用管他,今夜王先就带人进城了,五千人再加上丰子梅的三千羽林军,皇宫已如探囊取物。” 他顿住脚步,望向黑暗,面上终于浮起一丝阴鸷,“皇帝小儿,哼……一个将死人又有何惧!” 牢门打开,顾少白望着眼前的三个人,除了小愉,他一概不识。 王似道盯着他,很久,方冷然一笑,“你就是顾少白,呵呵……倒是生了一幅好模样。” 顾少白不明所以地看着面前这个白净的中年文士,五官倒是还算文雅,可是,那双发着幽光的眼睛镶在皮笑肉不笑的脸皮上,越看越觉得惊悚,望着他的目光阴损毒辣,让他后脊梁骨上凭空冒出一层凉气。 他转头问小愉,“小愉,你为什么把我绑在这里,他们都是什么人?” 小愉迎向他无辜善良的目光,不禁转了视线,却还是答道,“这是王大人!” “王大人?”顾少白纳闷地看,朝廷里王大人多了,这是哪一位? “不管你是哪位王大人,都不能随便绑人啊!” 王似道蹲下来,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亮,细细打量顾少白的眉眼,就好像他脸上长了花似的,看了许久。 “慕清沣很喜欢你?” 顾少白一愣,这人有病吧? 转念一想,敢直乎慕清沣的名字,不是不想活了,就是和慕清沣有仇啊!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有病,那就一定是有仇了,心想,这下完了,被慕清沣连累了。 他心随意转,堆起了笑容,“这位王,王大人,不管您和那个沂亲王有什么过节,都和我没关系啊,我就是个普通老百姓,沂亲王怎么会喜欢我呢,您别开玩笑了!看您仪表堂堂,定是尊贵不凡,就请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了在下吧,今日发生的事儿,在下回去就忘个干净,您看呢!” 王似道抽了抽嘴角,抽出一个不像笑的笑,“呵,这小嘴儿,真招人疼呢!” 他嘴里啧啧了两声,却陡然劈面给了顾少白一耳光,纵使没有武功,这一巴掌用了十足十的力,也把顾少白打得眼冒金星,右脸撞到生硬的强壁上,好一会儿换不过气来。 齿缝间涌起腥甜的味道,脸贴上冰冷的强壁,反倒让昏沉的头脑逐渐清晰起来。 他转回头来,望着王似道如同四季变幻的脸,方才还似春风化雨的脸数息之间浮满冰霜,眸底深处往外渗着恨意与狠毒,如无深仇大恨断然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平静随着恐惧由内而发,慢慢侵袭全身,顾少白心知此劫难逃,索性再也不屑强装笑脸。 顾少白吞了口带血的唾沫,默然与王似道对视着,“你到底是哪位,与慕清沣何仇何怨?” 王似道悠然地盘膝坐在他对面,“好,反正老夫还有些时间,不妨让你做个明白鬼。” “慕清沣安阳府一行,大破凤凰寨,还抓了葛春晖与孙斌子,你大约听说了吧?” 顾少白点点头,“略知一二”。 王似道对他的冷静自持似乎颇为满意,“安阳府太守孙斌子,是老夫的义子,老夫看他从小长大,待他若亲子……” 顾少白看他眼中缓缓升起水雾,眼底尽是沧桑与回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艰涩无比,“那么好的孩子……聪明又英俊,本有大好前程……”,陡然间又咬了牙,瞪着一双眼睛,“可怜老夫忝居相位,却只能眼争争地看着他被慕清沣逼得自尽身亡。” 顾少白彻底明白了,当今天下高居相位的唯一人,皇帝的亲舅舅太后的亲兄长,王似道! 他偏过头去嗤然一笑,气流拂过油灯,火光摇了两摇,王似道的脸明暗变换,似恶鬼邪神。 “我道是谁,原来是王似道大人”,他阖了阖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孙斌子知法犯法死有余辜,他身居官位,不思为民造福忠君爱国,反行悖逆之事,别说他区区一府太守,即便是皇子,也得遵国法守纲纪,否则,国之器何用?” 顾少白一腔怒火之下,对安阳府一案虽不甚了了,但先被绑又被打,激起他满心不愤,因此,当下便张口大骂,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出了恶气再说。 一双全无惧色的眼睛,在光线暗淡的牢房内,映着黄光,执着倔强得竟流光溢彩,“亏你还知自己忝居相位,竟和你那儿子一丘之貉……” 猛然间又想起“雅琉居”救下的重生,当下更是不屑,“还有你那亲生儿子王竟非,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子不孝父之过,我看啊最该死的不是他们,是你……” “看你也是个斯文人,却没想到是个丧心病狂的斯文败类,斗不过慕清沣,倒来为难我个小老百姓,即便杀了我,也不是你的能耐……” 王似道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笑的声音越来越大,诡异的笑声,在逼仄的空间里像幽魂一般荡来荡去,不仅令顾少白,连观心和小愉都觉得头皮发麻。 终于,他止了笑,“今夜过后,世人再无慕清沣。” 顾少白闻言大惊,他挣扎着坐直了,焦急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王似道冷森森一笑,“本来老夫想让你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儿,也算是替我的斌儿报了仇,但是,就在刚刚,老夫改主意了,有什么能比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死在面前而救不得,更让人痛苦的呢?” 他深深长长地吸了口气,眼底那一点点因为孙斌子而泛起的柔软尽数被湮灭。 顾少白张口正欲说什么,却见王似道下巴一摆,观心立刻走上前来,捏住顾少白的嘴塞了一颗药丸进去。 顾少白大惊之余,张嘴想吐出来,不想药丸入口即化,早就滑下了喉咙。舌尖舌根全是苦腥味,他干呕了两下,眼睛里被逼出了些许泪花,“你,给我吃了什么?” 王似道站起身,拍拍衣摆的灰尘,“一颗□□而已……”他最后瞟了一眼顾少白,“放心,你暂时还死不了,怎么着,也得让你在临死前见慕清沣一面不是?” 他转头示意观心和小愉,“带着他。” 顾少白暗道,这老混蛋用这种方式报复慕清沣,莫非…… 他听着王似道的脚步声渐去渐远,“王似道,孙斌子是你的义子,你却对他存了非份之想,不知他泉下有知,可会瞑目?” 王似道身形一晃,没想到最终看透他的竟然是顾少白。 昏暗狭长的廊道上,随着脚步声愈来愈轻,顾少白轻浅的话语隐没于身后黑暗中,不知是怒是笑还是轻视,他都已无暇顾及。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伙伴,此文渐入尾声! 第80章 成王败寇 子夜的皇宫万籁俱寂,一切如常。 仍是连绵不绝的宫殿檐瓦。 仍是月洒银霜、一片萧凉。 皇帝批阅奏章累了,直接宿在了文华殿御书房的暖阁里。 不过二十余岁的少年,清俊的五官即便在沉睡中,也似乎承受着某些不可承受之重。 暖阁内烧着地龙,燃着熏香,他睡得安稳又踏实,只有眉心微微皱起。 突然之间,远处刀兵之声划破寂静长空,在东华门外震响一方天地。 少年皇帝在朦朦胧胧之中,被王喜唤醒。 他缓了缓神,睁开双目,“喜公公,何故将朕唤醒?” 王喜身后跟着一溜大小太监,他颤声说道,“陛下,王似道与丰子梅深夜闯宫,带着羽林卫,就快杀到文华殿了。” 嘉正帝闻言,不慌不忙地掀了被子,王喜赶紧给他手忙脚乱地穿龙袍。 皇帝一推他的手,“看你手指头抖的,朕自己来罢!” 等皇帝把衣服一丝不苟地穿好,厮杀声比方才又近了许多。 少帝微微一笑,终于来了。 他踏出暖阁,站在文华殿中,听着越来越近的喊杀之声,转身走上丹陛。 文华殿是仅次于金銮殿的第二大殿,平日主要用于除了早朝之外的接见大臣和商议政事。 因此,也是宝殿巍峨、极尽辉煌! 王喜已命人将火烛尽数点燃,将整个殿宇照得宛如白昼。 不到一炷香,殿外呼呼啦啦的甲胄之声,凌乱的奔跑声和厮杀呼喊声,都归于平静。 不知何时,雪停了。 清冷的月光照下来,殿外的雪地上一片银海,寂静柔和,冷月无声。 一队银甲士兵手执长刀从殿门涌入,众星拱月似的走进两个人,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彪形大汉,一个是五十余岁的清雅文生。正是拱卫皇宫安全的羽林卫统帅丰子梅和丞相王似道。 龙椅上的嘉正帝脸上一派祥和,不知是吓傻了,还是心理素质太高了,脸上平静得很。 他垂首问道“王卿与丰卿,你们这是反了?” 王似道居然身着官服,无比庄重昂首而立,“不,臣没反,只是今夜,陛下突发重病,药石无灵,猝然驾崩,遗诏令皇四弟绵辰继位,陛下加封臣太傅之位,掌佐天子。” “哦”,皇帝点头,“这么说来,皇四弟将执掌江山,而王卿要做摄政王了?” 王似道但笑不语。 “可是,德福下在茶水和果子里的毒,朕没吃到啊”,嘉正帝一脸惋惜,“看来,朕一时半会儿还驾崩不了啊,怎么办呢?” 王似道猛地瞪大了眼睛,向后倒退了一步,难怪,看他也不像毒发的样子。 他不知哪一环节出了问题,居然让皇帝洞悉了先机,心中大乱,但如今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他踏前两步,仰起头,似笑非笑地往上看,“即便德福失了手,陛下还是得驾崩!” 正在此时,后殿传来高扬清朗的厉喝,“王似道,尔等罔顾两代君恩,欲挟幼主,以令诸侯,真乃狂悖忤逆,狼子野心,”随着这声喝斥,后殿冲出了一队兵甲,整整齐齐地拱卫在帝座丹陛之下,队伍井然有序,刀枪霍然生光。 慕清沣身着紧身利落的窄袖箭衣,英姿勃发地站在前面,他把目光投向殿外的夜色,“王似道,你听到了吗,宫外的搏杀声”,他转回头来,盯住王似道慌张抽搐的脸,语音虽轻,却极具压迫,“那是禁卫营杀敌的声音,你那五千人……恐怕已俱成亡魂,你还不降么?” 王似道骇然,瞪着血红的眼,恨不得把眼前的人撕成碎片,他指着慕清沣咬牙切齿道,“你……” “本王怎会知道你的意图?”慕清沣唇角挂上一抹冷笑,“从本王知晓了‘德阳宫’那位真正的身世起,王似道,你之所谋已昭然若揭,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昨夜‘鄱阳侯’萧朝训已奉命秘密进京,就等瓮中捉鳖!” 他摇头叹息,“王大人,做人怎能如此贪心……” 四皇子身世事关先皇清誉,事关皇家颜面,慕清沣在此无意点破,稍加提点,便将王似道的图谋打入十八层地狱。 “哈哈……”时也命也,王似道仰天大笑,他苦心孤诣数载,如今尽化流水,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止住笑,“慕清沣,真是好算计,老夫终究小看了你。” “好说”,慕清沣莞尔,“王大人不是小看了本王,是高估了你自己,一个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徒,能翻起什么大浪,你现在束手就擒,本王或可向皇上求情赏你个好死!” “是么,”王似道脸上的皱纹随着笑容层层绽开,似被仇恨阴损填满,双眸泛着红光,再不复清雅形象,他嘴唇一咧,“成王败寇而已,老夫心甘情愿,更何况还有一人陪老夫一起去地府,也不算孤单凄凉!” 慕清沣不明何意,就见王似道身后侍卫忽然向两边散开,露出中间被绳捆索绑的一个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压在他颈间,脸颊上红肿指印未褪,唇边带血,发髻蓬乱,容颜憔悴不堪,只有一双眼睛炯炯发亮,默默地凝视着慕清沣。 “王爷”,王似道心知大势已去,却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他乖戾地笑着,声音像飞过夜空的乌鸹,刮得人心头极不舒服,“顾公子还真是对您情深意重,一封假信就诱得他自投罗网,啧啧,不得不说,你在他身上没少下功夫吧!” 他把顾少白嘴里的布条扯掉,“顾公子,你愿意陪老夫一起死么?” 顾少白充耳不闻,也自始至终没有看过王似道一眼,只是怔怔地望着慕清沣,虽然打死也料不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胸腔里却还是有轰然的狂喜。 原来,两世为人,最爱的最喜欢的最无法割舍的依然是他! 慕清沣面上虽冷,眼睛里却难掩焦急,他真想抽自己两耳光,自以为掌控了一切,却没想到王似道手段如此阴损。 匕首泛着寒光,将烛光反射到顾少白的脸上,他苍白脆弱的像盏布满细纹的琉璃灯,一碰即碎。 顾少白瞳膜上映着火光,深深地望着他,清澈的眸子此刻如一汪寒潭,深遂漆黑。 慕清沣攥紧手指,指节被自己勒得生疼,他却恍若未觉地沉在顾少白的水眸中,那里面堆积了太多情感,那些情感从来被深深地压在心底,这一时刻却被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深切而缠绵,落在他眼中,千钧之重。 “王似道,你堂堂宰辅,要靠一个无辜的孩子来苟延性命么?”慕清沣语气虽淡,心里却是火急火燎,恨不得立时扑上去把那头人面兽心的东西给活活撕碎了。 王似道眼神如刀划过慕清沣的脸,不如嘲弄地笑,“老夫承认,此番棋差一着,输给了英明神武的沂亲王,这条命也就不稀罕了,但是……”,他转头扫了一眼顾少白瓷白如玉的脸,又转回头来,“他若是死了,算不算老夫也不全输呢……” 说罢,接过观心手中的匕首,向前推进半寸,锋刃刺破肌肤,鲜红的血瞬间便沿着浅浅的血槽流下来,淌在地上,那红映着青石,幻成了紫,慕清沣觉得心尖上像被削下了了薄薄一片肉,暴露在空气里,眼瞅着他流血,他疼,却无能为力! “放了他,本王求陛下开恩,赦了王竟非的死罪”,慕清沣轻声说着。他极其痛恨自以为是的自己,这就是你要给他的等待么? 顾少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此刻,他的眼里只有他。 他能感觉到匕首割进皮肉的刺痛,也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涌了出来,但是,他连动都没动,更不惧怕,此时的他才明白,他是愿意为了他死的! 多么庆幸,即使身赴修罗地狱,也有这样一个人可以驻在心里! “不,不必”,王似道连想都不想便拒绝了慕清沣的条件,“犬子就不劳陛下和王爷费心了,该怎样就怎样吧”。 “你到底想怎样”,慕清沣眸子里燃起了凌厉的火光。 王似道哼笑一声,“想救他也不难”,他一挑眉,观心扔出一样东西,慕清沣握在掌中,一枚有着腥臭气味的药丸。 “吃了它,我就放了他!” 慕清沣想也不想,就要往嘴里送。 “不要,。顾少白喊。 “阿沣!” 久未发言的皇帝“嚯”地站起身,步履匆匆地下了丹陛,“你做什么!” “陛下”,慕清沣面色平静如秋水,望着皇帝的目光荡漾着悲凉,非常轻地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我得救他。” 皇帝长眉一拧,“不行,朕不许!” 一缕笑意在唇边浮过,飘到了眼底,“陛下,臣罪该万死,容臣忤逆这一次”,说罢,以迅雷之势将药丸送入口中。 皇帝怔忡着望着他眼底的柔情,炙热绝决,那双永远冷若冰霜的眼,何曾会泛起这样的情思! 王似道仰天大笑道,“慕清沣,你逼死斌儿的时候,可曾想到也会有这一日,此毒名为‘焚心’,三日后五脏六腑必被焚化……” 他把目光又转向顾少白,似耳语般道,“你想与他同生共死么,可惜,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我说过,要让你死在他面前……” 话音未落,他已将匕首高高扬起,向着顾少白心口插落。 电光火石间,一条银索如矫龙一般缠上了王似道的手臂,眼看着离顾少白的心口只余一指距离却再难寸进。 慕清沣等着就是这个机会,他当然不会错过,手腕用力一拉,王似道已被银索扯得飞向半空,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当啷”一声,匕首落地,与此同时,王似道一口血箭喷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随后被侍卫牢牢地摁住再抬不起头来。 他侧脸贴着冰冷的地面,吃吃笑道,“唉,既然你不愿看他先死,那就一起共赴黄泉吧……” 顾少白被慕清沣紧紧地拥在怀里,他想说你真傻,他想说你何必,泪水染湿他胸襟,万语千言却终究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咽不下。 世间总有牵绊,才不枉活一生! 林林总总过眼云烟,十里长风明月星尘,尽皆拂袖,只留一颗真心,已是足矣! 慕清沣一手扯断他腕上的绳索,仔细端详他的脸他的手脚四肢,“少白,你怎样,哪里痛?” 顾少白摇了摇头,重新扎进他的怀里,周遭的刀戈相击、喧嚣震天,都化作安宁的背景,此时此刻,只有他,唯有他,才是依靠,他不得相信,这,是宿命! 一场剧变,很快消弥无形。 京城里的百姓,偶然谈起昨夜似有震天喊杀,很快便有京陵府尹辟谣,是官府夜拿江洋大盗。 于是,风向立换,老百姓啧啧赞叹,称颂官府为保一方平安不分昼夜擒拿凶犯。 谁还会管那连夜拖走的尸体,以及大雪掩埋的血迹。 成王败寇,无需盖棺,已有定论! 第81章 解药 太医院的御医走马灯似的来了又去。 “焚心”之毒极其霸道,皇宫的御医,擅长治病,论起解毒,都不如李至善。 可是,即使是李至善,也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不知道王似道从哪里搞来这么阴毒的东西,李至善没听过这种毒,更没有一丸药来让他研究,总不能剖开慕清沣的肚子吧。 李至善沉思半晌道,“王爷,既然这毒能焚化肺腑,药性应是至阳至刚,不如试试用‘归元丹’,‘归元丹’中有一味冰萏子,是至阴至寒之物,阴阳相克,或可一救。” 顾少白自打回了王府,就一直沉默不语,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太医一波一波来,又一波一波走,始终未发一言。 听了李至善的话,突然就从椅子上跳起来,赶紧从怀里取出那个玉瓶,幸亏王似道抓他的时候,没有搜他的身。 慕清沣一直觉得顾少白不对劲儿,联想起王似道最后一句疯话,他猛然抓住顾少白的手腕,“少白,王似道说要咱们一起赴黄泉,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时他已被擒住,再也杀不了你,为何还会那么说”,他漆黑的眼珠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他是不是也给你服了毒?” 顾少白躲过他的视线,盯着落在鞋面上的一缕阳光,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抬头看他,说不清此刻是何心情,不是恐惧、不是迷茫、更不是难过,只是觉得有他陪着,生和死,都可淡然! 顾少白歪着头的样子,三分迷茫七分无辜,长长的睫羽如小扇子般开开阖阖,慕清沣喜不自禁地在他的手腕上落了一个吻,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拿过玉瓶将药倒在掌中,一口吞下,然后,笑嘻嘻地将人揽在怀里,轻轻地吹口气在他耳轮,“宝贝儿,为夫先替你试药,如果能解,咱们同生,不能,咱们共死……” 看着一点一点绯红爬上顾少白的脸,慕清沣无比欣慰,终于可以做些什么来弥补曾经的亏欠,即便真的死了,也算还了他一星半点,让他以后回忆起来,自己也是有过对他好的时候! 温热的气息自耳尖像细浪一般卷遍全身,顾少白脸红得像染了丹砂,他笑了一下,轻声说,“好”。 他想,真好,原来你活着,我才能活着! 慕清沣吞下‘焚心’那一刻,他只想到一句话:天上地下,我会陪你! 两个时辰之后,李至善为慕清沣把脉,惊喜地发现,居然真的解了十之八九。 剩下的余毒,也不过三两幅药的事儿! 慕清沣大喜过望之后,才知道另一颗“归元丹”早被顾少白送了人情。 “怎么办呢?”顾少白皱着鼻子,眨巴着眼睛,“阿沣,药没有了?” 慕清沣被他的样子逗乐了,没有了隔阂,没有了心结,褪下坚硬的厚茧,这才是他想要的少白,他捏了捏顾少白透明干净的脸蛋,“为夫这就进宫,去管皇上要”。 他贴近顾少白的鼻尖,轻轻蹭了两下,然后又在他唇上轻啄一口,“宝贝儿,等着……” 顾少白赧然一笑,轻轻推他,“混说什么呢……” 慕清沣得意地扬长而去。 顾少白望着他的身影走进冬日暖阳,就像走进一场梦境,不知为何,心里很痛,很想流泪,他痴然地站着,很久很久…… 想起与他一起携手走过的每一步,步步惊心,又寸寸柔情,他挣扎过也踌躇过,一直都在努力地想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却是心一动,则身不由己。 是因为自己种下深情,还是因为他发了誓愿,这些,都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彼此都愿不辞冰雪,为卿往复! 掌灯时分,慕清沣兴冲冲地回来了,他并没有带回来“归元丹”,却带回来皇帝一道口谕,皇帝要见他! 顾少白从未穿过这么庄重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式样繁复,无以复加,他拘谨地站着,听凭慕清沣跟前的大丫鬟葛紫给他着衣。 看穿得差不多了,慕清沣让葛紫下去,他从衣柜里取出一套舞乐纹的蹀躞带给他盘在腰上,修长的手指把玉扣一枚一枚地扣好,“这条腰带是还是十三岁那年,我在上书房做陪读时,陛下送与我的……” 他抬起头,发现顾少白垂着眼帘,睫毛颤了两颤,小脸儿紧紧地绷着,连呼吸都不甚顺畅,料想他是要单独面圣紧张了,于是轻柔地吻了过去,这一吻,浅尝辄止。 慕清沣刚刚离开他的唇,顾少白却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一般,伸臂搂住了他的脖颈,唇瓣募地凑近并碾了上去,非常大力地吮吸着,唇舌相接,交换着彼此最想表达的欲望与想念。 慕清沣先是一愣,紧跟着怦然一喜,顾少白极少有这样主动的时候,大部分时候,他都是羞涩的小心的。 直到舌尖尝到了冰凉咸涩的东西,慕清沣这才恍然,那是他的泪。 他吓了一跳,慌忙离开他的唇,双手捧起布满泪痕的脸颊,泪雾在顾少白的眼睛里蒙了厚厚一层,像山峦间的晨雾,重重叠叠。 指腹摩娑着温凉的液体,慕清沣问道,“宝贝儿,你怎么了……” “没事儿”,顾少白浅浅一笑,把眼泪在他胸前蹭干。 微仰起头看他冷硬却极其完美的下颌线,这么聪明的男人,也有犯傻的时候,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如果真的那样容易,皇帝还会是皇帝么? 慕清沣在这件事情上,过于乐观了! 天子的心意,最难测! 慕清沣把他送进御书房,自己则在文华殿的偏殿等候。 皇帝微眯着眼睛,垂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顾少白。 就是这个少年,令他一向倚重的阿沣失去理智,还差点丢了性命! 他不是特别漂亮,但是特别干净,看到他,很自然地便会引人产生暇想,想到清泉石上流,想到明月松间照,想到天上流云卷,想到夜雨打芭蕉…… 他像一切纯净纯粹的事物,像一切可望可及的美好。 他的肩膀削瘦,脊背却挺得很直。 浓密的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遮住了眼睛。他还记得大殿上,那双眼睛,是如何的光彩夺目,里面的光芒比宝石还璀璨。 “赐坐吧”。 旁边已有人在三米远的地方,放了一张圆凳,顾少白谢了恩,在凳上坐下。 皇帝注意到他腰间玉带,感觉非常眼熟,略一思忖,便想起那是少年时送给慕清沣的礼物。难道,阿沣是要借此提醒他,看在旧时情谊,不要为难顾少白么? 可是,阿沣,你爱了他,心中便只有他了么? 是否还有朕这个皇帝,是否还有这江山社稷,是否还有四海升平的雄心壮志…… “顾少白,你的才名,即使朕在深宫大内也略有耳闻”,皇帝端起茶杯,带着笑意,“既是有才之士,何不考取功名,与阿沣同殿为臣,岂不也是美事一桩?” 顾少白欠了欠身,仍微垂着眸,“草民微末之名,不敢污了陛下圣听,实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草民有自知之明,实在不是栋梁之才。” 皇帝睨了他一眼,顾少白谦虚了一把,也不着痕迹地婉拒了他。 皇帝抿了两口茶,将茶盏放在桌上,直奔主题,“朕看得出来,阿沣很喜欢你……” 顾少白忽然抬了下眼皮,又飞快地垂下,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既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 所以,他咬了咬唇,没吭声。 半晌,才又听到皇帝的后半句话,“但是,朕不想他喜欢你……” 一个时辰前,慕清沣向皇帝行大礼,一是求取“归元丹”,二是请辞回封地。究竟为何,答案已不用赘述。 皇帝未置可否,只说要见一见顾少白。 他想了许多,还是不愿意放慕清沣离开。 多少年了,不论远在边关还是近在朝堂,他已习惯了有这样一个人,为他出谋划策,为他洞悉先机,再说难听些,为他出生入死。他们的情份,和别人不同,不仅是君臣,更是手足! 阿沣,怎么能因为这样一个人,而毫不留恋地远远离开,他无法想象,也不能容忍! 文能治国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慕清沣,还那样年轻,他应该安安稳稳地留在京城,娶妃生子,帮他治国安天下,看他四海皆臣服,然后,安享荣华青史留名,这才应该是明君贤臣应该有的结局! “你可明白?”皇帝淡淡地问。 出乎他的意料,顾少白没有惊讶,也没有敢怒而不敢言,他只是盯着脚下光可鉴人的青砖,似在观看上面模糊的倒影。 沉静的样子,像一幅宁静的画卷,淡淡笔墨,勾出了一抹清愁。 “草民知道”。他的声音没有被颈上的伤所影响,很轻也很动听。 “哦?”皇帝微微讶异。 顾少白却没有再说下去,所谓该来的总会来,再说什么,已然无趣。 皇帝瞟了眼旁边侍立的王喜,王喜一挥手,早就候在殿角的小太监端上一个小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小药盒。 “阿沣和‘归元丹’,你只可选其一”,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要知道,即便阿沣肯带你走,也不过带走一具尸体,他还是会回来的”,他悠悠长长地叹口气,“何必呢!” 顾少白面容平静地望着小药盒,紫红的檀木,雕龙刻凤,极致精美!连一个小盒子都是价值万金,帝王,还真是富有四海! 他能怨谁,怨皇帝无情,怨皇帝自私,怨他已富有自海却还与自己争一个慕清沣? 不,这不是自己早就预料到的么?预料到开始,也想到了结局,却还是一条道走到黑,走到头破血流了,却还不止步! 指尖掐破了掌心,指缝里湿漉漉的,顾少白感觉不到疼痛,脑海里白茫茫一片,想起临来时的吻,想起临来时的拥抱,想起他刻意系上的蹀躞带。 慕清沣,你盼他念着旧情,却可知旧情难断? 第82章 还给你 八角宫灯,流光溢彩,光华缭绕间,像极一场绮丽幻梦! 顾少白眯起了眼,他望着殿门的方向,专注执着的目光,好像越过重重帷幕,又穿透道道宫墙,落在那个人身上,他,一定在等他! 终于,他拿起小药盒,打开盖子,一粒豌豆大的赤红药丸躺在黄丝绒的底子上,顾少白用二指拈起,心想,怎么那么像故乡的相思豆呢! 璋城温暖湿润,大片大片的相思树终年盛开,他忆起,幼时,最喜欢和小伙伴捡拾地上掉落的相思豆,一颗一颗鲜艳似血,用丝线穿起来,或长或短,或挂在颈间或搭在手腕。 一起大声吟唱“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幼年不知相思,方可大声欢笑,如今才懂相思,却要人鬼殊遥! 顾少白待得泪雾散尽,将药放于盘中,只将空盒揣在怀中。 他躬身施礼,“谢陛下赐药,草民告退!” 王喜看顾少白走出殿门,望着盘中丸药,迟疑地道,“陛下,这是……” 皇帝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沉默良久,叹道,“‘皎如玉树停帆客’,顾少白,他是真正的心似冰月身如玉树……” 慕清沣正在垂花帘下伸颈张望,望眼欲穿地盯着通向御书房的长廊。 最后一缕暮光拖着长长的尾巴,慢慢消失在重重宫墙之外。 灰青的天,暗薄的月。 顾少白就这样踏着一树月影翩跹而来,他走得很慢很慢,像踏着岁月的长河,溯流而下,来寻前世的缘! 慕清沣大踏步地迎过去,紧紧地将他拥在怀抱里,下巴埋在顾少白柔软却冰凉的长发中,沉默了许久,他怕失望,怕失去,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患得患失,所以,不敢轻易问出口。 “陛下很好,平易近人”,顾少白挣扎着露出头来,举起掌心里的小木盒,“你看,连装药的盒子都这么漂亮,陛下看我喜欢,就送了给我,一定值很多钱……” 慕清沣高兴得两眼都放出光来,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伸出指头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你个钱串子……” 顾少白吸了吸鼻子,薄暮将他的泪光掩饰得很好,“回去吧”,顿了顿又仰起头,扯着他的袖子,略带羞赧道,“阿沣,我想你很久很久了……” 慕清沣先是一怔,随即释然一笑,勾了勾他的下巴,嘲弄道,“哪里想……” 月光渐渐亮起来,给顾少白的脸镶了一层淡薄的光晖,弯弯的眼睛灿然生光,第一次,他放纵自己把喜欢宣之于口,“浑身上下,哪里都想……”再不说,恐怕以后我想说,你都听不到了! 阿沣,我离开时,莫恨我;我不在了,也莫恨我,你需得知道,我顾少白,也有自己的骄傲,用感情换来苟活,我不要! 这样的顾少白,才是我! 一层青纱一层红帐,几度春闺梦里相见。 顾少白睁着泪汪汪的眼睛,瞳膜上水光盈动。即使是在缠绵亲吻呼吸□□,即使是在难承疼痛婉转低吟,他都不曾闭住眼睛,他要将这个人一笔一画刻在心里,刻在血肉上,刻在灵魂最深处。 要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温度……都记得牢牢的,只有这样,在奈何桥头等到他的时候,才可以一眼认出来,他宁可忘了自己,也不能忘了他啊,那是他的阿沣啊…… 接连两日,慕清沣卧房的门都没有开。 就连王似道一众党羽的落网,他也只是隔了门听了两耳朵,便再无下文。 冷东和周平一致确定,他家冰块似的王爷融化了! 屋内,慕清沣搂着汗津津的顾少白,手指有意无意地有他胸脯上打着圈儿,“阿白,我怎么发现你这两日觉特别少啊,每次我醒的时候,你都大睁着眼睛……在想什么?” 顾少白红晕未消,眼角沁着水光,他轻轻地喘息着斜了他一眼,可怜巴巴地埋怨,“浑身酸软,睡不着。” 慕清沣若有所思地捏了捏下巴,突然一胳膊把他翻过来,双手抚上他纤细柔软的腰,“那就让为夫给揉一揉。” 顾少白痒得想躲,动了一下,又停住,索性忍着麻痒,任他施为,双手垫着一侧脸颊,拉长了声音道,“好好伺候着小爷……伺候的好了,赏你二钱银子……” 慕清沣则夸张地配合,“您擎好吧……” 一缕长发从额角滑落,遮住半张朝上的脸,顾少白眨眨眼,温热的泪从眼角滚下来,滑过鼻梁,落在手背上,烫伤了五脏六腑,疼得想大哭一场…… 寅时刚过,慕清沣起床更衣,准备进宫早朝。 他已借着调养身体为由,两日未曾上朝,今天是非去不可了。王党一案必得有个了结,回封地之前,也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 顾少白比他还醒得早,早已洗漱干净,候着他醒来。 慕清沣接过他递过来的手巾卷儿,笑道,“我家的小懒猫突然变得这么勤快,让为夫的心头很不安哪!” 顾少白横了他一眼,十指弯曲做猫爪样,呲牙咧嘴要挠他,却被慕清沣抓着手腕带进怀里,深深长长的一个吻烙下去,直到他浑身酥软,好像魂魄都吸走了一般,化成一滩水。 离开那两片绵软的红唇,四目交迭间,情意缓缓流淌。 滚烫的呼吸喷薄在对方鼻尖脸颊,瞳膜上映着彼此真心笑容,这一刻,太过美好,像春风拂过江岸,花开柳绿,动人心扉。 顾少白眼底汪着两潭水,满得快要溢出来,慕清沣凝望着他,总感觉他近日异乎寻常的顺从,不知道哪里隐隐有些不对,可是细究起来,又无迹可寻。 大概是自己多疑了吧,他想,也许习惯了顾少白的不冷不热,陡然间冷没了,只剩了热,反而不习惯了? 周平在外面已催促了两回,慕清沣恋恋不舍把脸贴在他脸上,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怎地上个朝就不舍成了这番模样! 耳鬓厮磨间,忽觉顾少白的脸温度极高,他离得远了些,细细看去,果然,顾少白的脸颊像着了两团火,红得像要滴下血来,一点儿都不似情动时那浅浅的酡红。 伸手摸上他的额头,入手滚烫。慕清沣那种不安又涌上了心头,“你哪里不舒服,怎地恁烫?” 顾少白拨开他的手,顽皮地一笑,眸子里湿得像下了雨,雾蒙蒙的,他把下巴垫在慕清沣锁骨的小坑里,“你还好意思问,我的骨头架子都要被你折腾散了……” 他知道,这是“焚心”开始渐渐发作了,不仅头脸,就连肚腑里也有一团火在烧着,只怕到今夜,就真的会尝到焚心之痛了! 慕清沣闻言,顿觉自己过于手狠了,立刻自责不已,他揉了揉顾少白的头发,“我走了,你再睡一会儿,然后找李至善给把把脉……” “行了……”顾少白不耐烦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笑着把他扯起来,往门外推他,“真啰嗦……” 慕清沣整了整衣上的皱痕,往门外走去。 正要踏出门槛,忽然,一双手臂从身后环来,紧紧搂住他的腰,“阿沣,你会记得我的好么?” 他的脸贴在慕清沣背上,声音沉闷暗哑,有浓浓的鼻音。 慕清沣刚想转身,腰上的手臂突然又紧了些,顾少白执拗地说道,“别回头,让我抱抱你……会么,会记得么?” “当然会,傻瓜……” 顾少白听到他的声音随着心跳一起传进耳朵里,铿锵有力,勃勃生机。 “嗯……要说话算话哦……还有,答应我,如果我做了什么令你生气的事儿,生气归生气,但别恨我……想想我的好,也许就不生气了……” “小祖宗,我答应”,慕清沣啼笑皆非,“不就上个朝么,怎么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顾少白松开手,拍拍他的肩膀,“阿沣,再见!” 慕清沣迈出门槛,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望了一眼,顾少白却已轻轻地关了房门。 听着脚步声渐去渐远,顾少白慢慢滑坐在地上,双臂环膝,将头埋在手臂间,大颗大颗的泪渲泄出来,如开了闸的洪水,摧枯拉朽,他听到了心被扯碎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曦光穿过窗棱,投在他面前的地上,他看到细小的灰尘在光束里起浮,知道到了离开的时辰了。 枕下躺着那枚大红的攒心梅花络,慕清沣一向都藏在那里,顾少白伸手摸出来,揣进怀中。 他伏在案上,磨墨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中间重写了两回,眼泪太不听话,总是落下来,将字迹染得一塌糊涂。 最后,他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层层叠叠的白绢,一颗皱巴巴的山楂静静地躺在那儿,虽然干枯脱水了,但那刀刻的“心”字,仍清晰可见。 顾少白把山楂放在信纸上,擦干眼泪,站起身打开房门走出去,冬阳耀眼,却无比寒冷。 慕清沣,你的心,还给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童鞋们,我把自己写哭了! 第83章 汝心还汝 83 阿沣: 吾之远行,辞君于此! 前夜觐见,解药与汝,帝欲吾则一,吾思良久,方知,人皆畏死! 失罪于尔,不蒙见恕,故无颜以对。 此去经年,与季兄结伴,勿思勿念! 汝之心,当还汝,吾之意,自携之! 先前种种,诚吾之过也! 东隅已逝,吾别于此! 少白鞠启 好一个东隅已逝! 好一个汝心还汝! 好一个退而求其次的与季兄结伴! 慕清沣手指紧紧攥着墨迹淋漓的信纸,像攥住那个绝情之人的脖颈,他很想问一问,你长了一颗什么样的心,方可绝情若此? 你不相信,我是可以与你共死的! 你不相信,我是可以再去求皇帝的! 我可否问你一句,你信过什么? 慕清沣突然站起来,走到床边,掀翻了枕头,掀翻了被子,最后,重重地一屁股坐在床上,攒心梅花络,不见了,他的东西,他拿走了! 他把目光投向地板上那颗紫红的山楂,默然走去,拾起来,它躺在掌心,已变了模样,被他方才一怒之下踩扁了,裂开好几道缝隙,像顾少白嘲笑时咧着嘴的模样,慕清沣把嘴唇贴上去,两道泪水静静地滑过脸颊,沾湿了“心”! “你这可不厚道啊……”季翦尘牵着缰绳,不满地嘀咕,“凭什么你活蹦乱跳的时候就奉献给慕清沣,快死了反倒交给我了……” 顾少白虚弱地靠坐着季翦尘,与他共乘一骑,在官道上飞快地奔驰着。 他全身上下裹得像个粽子,声音透过蒙着脸的面巾传出来,轻若蚊蚋,“我这不是没地儿可去么,难道让我死在家里,不得把我爹和二哥给心疼死?” “难道我就不心疼么”,季翦尘很难过,却依然带着笑。 顾少白偏过头看看他,眼睛眯起来,“你心里强大嘛!” “承蒙夸奖”,季翦尘迎风大笑,心里却在骂,屁话,老子喜欢上一个人容易么,你哪只眼看到我心里强大了? “两日前就让你和我走,你偏要拖到现在,我看你啊,还是不怕死!”季翦尘愤愤地说。 顾少白没答话,他怎么不怕死? 但凡有一线生机,谁又会放弃。 两日前,顾少白找到了季翦尘,把他中毒的事儿告诉了他,因为,他曾听季翦尘说过,“墨衣楼”有位鬼医司徒海。季翦尘当时就要带他走,顾少白却非要再等两日。 他舍不得慕清沣,他贪恋这两日,再世为人,他还没有好好对过他! 如果司徒海救不了他呢? 这两日厮守,就算作惜别,他终究是不想让慕清沣忘了他! “翦尘,如果我死了”,顿了顿,觉得到底对季翦尘有些残忍,“我是说如果哈……”顾少白转头看他脸色,觉得这个人还没有生气的征兆,于是接着说下去,“先别告诉我爹和二哥,过个三五年,再说……至于流年和小方,说了也没关系,流年有小方护着,伤心一阵子就过去了”。 “还有你”,他笑了笑,眼角一滴泪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我倒是不担心,那么多你喜欢的,喜欢你的,当然不会为了我寻死觅活,但是,也别伤心太久……” “够了!”季翦沉突然打断他,声音出奇地低沉,还带了一丝恼怒。 这个人生气了,顾少白赶紧闭上了嘴巴,却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去瞟他,生气的样子也能美成这样,还真是妖孽! 日落时分,终于赶到了“墨衣楼”。 “墨衣楼”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庄园,不明就里的,只以为这是哪位王孙显贵隐居田园的住所。 山路被打磨成平整的台阶,路边溪水潺潺,林木茂盛。 季翦尘背着他沿路上山。 顾少白浑身上下如置火海,嘴唇干裂,额角沁汗,他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水分都在蒸发,喉咙已干疼沙哑得说不出话来。 即便如此,“墨衣楼”如此美景,还是令他惊叹不已。他惊奇地发现,这溪水冒着热气,居然是引自温泉。 极目望去,亭台楼阁,掩映丛中,山顶云蒸霞蔚,宛如仙境一般。 季翦尘把顾少白放在一块大石上,稍作休息。 落日余晖映入眸中,顾少白置身于一片金色汪洋,季翦尘望着他安静柔致的轮廓,霎那间有种醍醐灌顶的清醒,只觉眼前人如最华贵的美玉,毕生只能守护,却不可亵玩,因为他季翦尘只好娇花芙蓉面,断断配不得这温润君子玉。 顾少白说的对,他不是他的菜! 行至半山腰,季翦尘背他走进一处山洞,边走边道,“司徒海是个怪老头,非要开凿个山洞当他的房间,说这样才符合他‘鬼医’的名号。” 山洞不深,十几米后豁然开朗。 顾少白强打精神,撑着眼皮,焦距焕散起来,只觉前面影影绰绰似有人影。 一个老头儿在一堆瓶瓶罐罐里正打瞌睡,被季翦尘一脚踢醒。 老头儿揉了揉眼,看是季翦尘,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全然没有属下对楼主的恭敬之态。 “唉,我这把骨头迟早被楼主您给踢废了!” 季翦尘不理他,扶了顾少白躺在洞中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 顾少白昏昏沉沉间,听到二人对话,却如隔云端般既听不清也看不清,眼前俱是灰黑的影子,像有一群乌鸦扇动着翅膀遮挡了视线。 肺腑间热意更浓,五脏六腑像被浇了滚油,‘咝咝’地冒着泡,疼得愈发厉害,他想叫季翦尘,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堕入黑暗前,似有一人,背靠春日煦阳,向他绽开温柔无比的笑颜,赞他一句,“好曲!妙人!” 他口唇翕动,对那人无声说道,阿沣,我很高兴,这一世还能爱上你! “解药配出来了?”季翦尘问。 “没有”,司徒海一扑楞脑袋。 “没配出来,你还敢给老子睡大觉!”季翦尘眉毛鼻子皱在一起,风度全无。 司徒海却不慌不忙,从地上爬了起来,顺便带翻了好多瓶子罐子,“楼主啊,您的飞鸽传书我收到了,小老儿已有对策了嘛,你着什么急啊!” 季翦尘一听,转怒为喜,“是嘛,什么办法?” 司徒海走到百宝柜,打开抽屉,取了只巴掌大的匣子出来,“您信上说,百越的‘归元丹’能解毒,可巧了,本鬼医没有‘归元丹’,却有这个……” 季翦尘打开匣子盖儿,红丝绒面上躺着一朵干枯的花,即便干了枯了,花瓣却还是琉璃一般透明,姿态姣好的舒展着。 “这是……” 司徒海捋着胡子,得意地笑道,“这就是价值连城、不可多得、千金难买……唉哟,楼主您别踹我啊……号称生死人肉白骨的‘冰萏花’”。 司徒海揉着屁股,委屈地瞪着小绿豆眼儿。 季翦尘转头看了眼顾少白,静静地躺着,无声无息,连胸脯的起伏也极其微弱,真跟死了一般,不由心中大急,扯着司徒海的胡子道,“管你什么花,赶紧的!” 顾少白醒过来时,已是三天以后。 他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动了动手指,确信是真的醒着,不是做梦。是黑夜么,这是哪里,为何这么黑呢! 心中一阵慌乱,他轻声唤道,“翦尘,你在么?” 很快,手掌被一只修长的手握住了,“我在,我在,你终于醒了……” “翦尘,你哭了么……”顾少白有气无力地问。 季翦尘抹了眼泪,嗔道,“刚醒就找打,谁哭了,你别冤枉我。” “哦”,顾少白点点头,“谁让你不点灯,我看不见你,才会以为……”他顿了顿,迟疑了一下,不确定地问,“你有点灯……是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是么?” 虽然看不见,一双眼眸却亮得出奇,一室烛光全被漆黑的瞳仁吸了进去,三分迷茫,七分害怕,看得季翦尘又想掉泪了。 但掉泪可不是他的风格,季翦尘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故作轻松地问他,“顾小爷,你怕瞎么?” 顾少白一怔,怕么,连死都经受过的人,还怕瞎么? 没有了那个人,无非苟延残喘,还怕瞎么? 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令人心碎的笑,“我怕的不是瞎了,而是,我连诊金都付不起,还要连累你日日伺候,你岂不是亏大了?” 季翦尘忽然凑在他耳边低语,“那把你抵给我好了,我不嫌弃你瞎,凑合能用就行!” 顾少白一时又气又羞得红了脸,甩开他的手掌,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瞪着一双失了焦的眼睛望着他的方向。 不知为何,明知他看不见,季翦尘还是被他瞪得心虚了,他呵呵一笑,给他拨开搭在额前的一缕乱发,“开个玩笑而已,这么当真干嘛!” “我做了赔本的买卖,还不许人家嘴上沾点光么?” 顾少白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大了些,明知季翦尘本是个风尘浪子,平素里类似的玩笑开得多了,今天怎么就如此在意起来了。 他不好意思地伸出手去,想安慰季翦尘,季翦尘立刻握住他的手,拍拍他手背,“行了,我知道你脸皮薄,以后不开这样的玩笑了……你服解药的时候有些晚了,虽然大部分毒都解了,但还是有一些毒素顺着血脉流入了眼睛,司徒海那老东西说了,多则一年,少则半年,慢慢地拔了就行了。” 没有光的日子,时间变得很漫长,闭住眼睛是黑暗,睁开眼睛也是黑暗,像没有慕清沣的日子,全是黑暗! 转眼春节至,顾少白回不了家,想写信又写不了!只能让季翦尘着人带口信回家,只说与朋友游历途中,遇一琴艺旷古绝今的高人,他已拜其为师,三年两载方可回转。 不几日,人就回来了。带来了顾钧宣的家书,说家里一切安好,让他出门在外,注意身体,并随信附上几张银票。 带信的人给他读完信,先离开了。 顾少白坐在半山腰上,手里握着信泪流满面,山风迎面扑来,泪水很快便被风干了。 忽然,裤脚被谁轻轻地扯动,他心里一动,又听到几声很熟悉的,不似人声的粗喘。心中一喜,伸手往脚下去摸,边摸边唤道,“红果儿……” 果然,一声低低的狗吠声响起,似在回应他的呼喊。 “怎么样,高兴不?”季翦尘在一旁笑。 “红果儿”是夜探黑沙滩时冷东带着的那只黑狗。冷东领出来的时候,管狗监的太监就嫌弃地告诉他,不必还回来了。 顾少白看它无处可去,就收养了他,不敢往家领,就养在了慕流年的院子里,然后,力排众议,给它取名“红果儿”。 “谢谢你”,顾少白抚摸着“红果儿”的背毛。慕流年和方清池差点被他起的这个狗名儿雷晕过去,不知道他为何给这只又丑又凶的黑狗,起这么个又软又孬的名儿。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因为那串红艳艳的糖葫芦,每次唤它的名字,都会让他想起那五个字,想起那个人! “君,当,知,我,心”,我知道你的心,那么你呢,可知道我的心? “小方要我告诉你,慕流年沉疴已愈,他和慕流年准备走了”。 “嗯?”顾少白问,“去哪里?” 季翦尘解下自己的风毛大氅披在他肩膀上,又把风帽给他戴上,“不知道,还没想好,说是等开春的时候走”,他拉着他往山下走,“你也知道,虽是王似道主使,但小方他爹毕竟也有罪,慕流年又是逃犯,他们到底不能在京城久居……” “我知道的”,顾少白小心翼翼地下着台阶,“我托二哥安置重生的事儿,不知怎样了?” “哦,小方也说了,过了十五,你二哥去璋城的时候,会把重生也带着,然后,让他做大掌柜的学徒,以他那聪明劲儿,不会没好日子过的,你放心吧!” 顾少白不说话了,跟着他默默地往下走。 季翦尘扭过头去看他,大半张脸掩在风帽的阴影中,下颌又埋在风毛里,只露淡红的几近于白的唇瓣,紧紧地抿着,一望而知,他在想着令他揪心的事儿。 他想,顾少白最想知道的其实是那个人的近况,他好不好,在做什么?顾少白不问,不是心已经死了,而是不敢问! 对于“墨衣楼”,打听个把消息,如探囊取物,太容易了。 那个人,很不好,自打顾少白离开,慕清沣缠绵病榻月余,再上朝堂,却是上表请旨返归封地。 皇帝压下奏表,只说要他先调养身体,年后再议。 第84章 思 一朵又一朵焰火在夜空炸开,绽出火树银花,瑰丽多彩的流光,又曳着长长的尾巴蜿蜒而下。 红红绿绿的花火在慕清沣脸上依次闪过,反反复复地照亮双眸又归于沉寂。 他坐在屋檐下的长廊,背靠着坚硬冰冷的廊柱,手搭在蜷起的膝盖上,仰头望着流光溢彩的夜空,多美的景像落在眼中,都成幻灭希望的死寂! 周平默不作声地收走他脚下的空酒坛,又回屋拿了件披风,“王爷……” 慕清沣像冰冷的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直到周平暗自叹了口气想转身的时候,才听到他低哑的声音,像是自语一般,“平叔,我不怪他,皇上逼他,他没错……” 周平看到一滴亮亮的东西,从他脸上稍纵即逝。 “我就是难受……” 周平无言地站着,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他永远记得那日慕清沣下朝回来,看到信的反应。他疯了一般,亲自跑去顾府和柳枝巷,直到确定顾少白是真的和季翦尘走了,这才失魂落魄地回了府,一进卧房,狂奔了一口鲜血之后,一头栽倒,三日三夜昏迷不醒,把皇帝都吓得御驾亲临。 慕清沣仰头喝酒,一半儿灌进嘴里,一半儿洒在衣襟,他呛咳着笑起来,“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咳咳……好一个‘见此良人’……” 万家灯火,独享寂寞!思君忆君,魂牵梦萦! 空间如同一幅卷轴,这边独自悲苦,展开的那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顾少白吃罢饺子,又喝了许多酒,不等子时,早已昏昏然睡去。 季翦尘给他盖好被子,站在床头,怔怔地看他。 他知道,顾少白心里难受,他是故意喝醉。而季翦尘也没有劝他,由着他醉。或许,在梦里,他才可惬意一些,不必强装微笑,自由自在地去痛、去哭、去想念! 季翦尘看着那张睡眠中平静的脸,有霎那的恍然,他已许久许久,没有看到他真心地笑了。 没有了那个人,他的青衣韶华皆化憔悴迷离;没有了那个人,他的言笑豆蔻皆成东风泪眼;没有了那个人,纵是前方有多少良辰好景也皆付断肠声尽! 看着顾少白的衣袍越来越宽大,他几乎可以听见那颗心一天一天枯萎凋落的声音! 时间流逝,转眼间,已是春暖花开。 人间四月芳菲尽,“墨衣楼”的桃花始盛开。 半年时间匆匆而过,许多事情尘埃落定。 在这个山花烂漫的季节,有好几桩好消息随着春风款款而来。 王似道全家获罪,而他本人,则在三月的一个雨日人头落地;莫冉大婚,娶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柳眉生;而最令顾少白高兴的是,二哥顾青白与茵怜郡主婚期已定,就在金秋十月。 顾少白坐在花厅里,摸索着取过一只茶杯,近日眼睛明显得感应到了蒙蒙的光亮,再不是漆黑一团,司徒海说,这是要复明的先兆。 有一个人过来,抚住他的手,给他倒了茶。 顾少白笑道,“翦尘,我自己可以的。” 季翦尘松开手,留意到他指上泛红的疤痕,有些心疼,“你是可以,十次有九次倒在自己手上”,他弯嘴一笑,很苦很无奈,“这也叫可以……” 顾少白苍白的指尖摩挲着杯沿,唇边的笑容明明很轻柔,却像一把利器在切割季翦尘的心,“很多事儿,都得习惯,不是么?” 季翦尘在目盲的他的面前,不必刻意掩饰心痛,你要习惯的不是黑暗,而是失去慕清沣的刻骨铭心的痛吧?那么,这么久了,你习惯了么,烫伤总会好,心伤呢,会好么,要多久,伤口才会弥合,一生,还是,一世? 顾少白痴痴地“望”着窗外,有光的方向。 上身微微前倾,是一个等待的姿势,似乎下一刻,就可看到一个人逆光而来,然后,对他绽开温暖笑容。 只是,自己也知道,他不会来! 柳枝巷。 一堆一堆的书几乎把地面都堆满了,慕流年满头大汗地整理着。 方清池站在仅剩的一小块地面上,苦笑,“流年啊,挑必须的带着就好……” 慕流年坐在书堆中,也是一脸无奈,“可是,我都舍不得啊……” 方清池纵身一跃,落在他跟前儿,把人一把捞起来,搂在怀里,“你带上我就行了,其他的可以再买。” 慕流年微微摇头,作痛苦状,“除了我,谁会要你,所以啊,我还是带些值钱的好了,这里面啊,有许多孤本……唉哟……你属狗的么……” 他揉着几乎被咬出血的下唇,大为光火。 方清池大笑,“哈……谁让你说我不值钱来着……” 慕流年使劲推他,愤愤不平,“我哪里说啦……” 他一个趔趄,被书绊倒,落在书堆的瞬间,被方清池搂着一起滚进了书堆里。 故纸堆里,不一会儿就传来慕流年压抑的喘息声,和窸窸窣窣的宽衣解带声…… 许久许久,慕流年发出一声呐喊,“方清池,你是故意的吧,我刚刚整理好……” 方清池无辜地看他,心里却笑,当然是故意的。 云散雨收,两个人相拥着,躺在旧书堆里,也觉别有一番风味。 “清池……” “嗯?” “你为何不问我,这么久,我都没提去看少白?” 方清池将他搂得近了些,鼻尖蹭了蹭他的面颊,“我不问,是因为我知道……少白在你面前从来都是阳光的,愉悦的,你怕看到另一个极致的他,你受不了……” “这是一部分原因,还有……”慕流年偏过头,“我觉得对不起他……没有他,我恐怕早已死在流放的路上,没有他,我也不会认识你,可以说,我的一切我的所有皆是他所给予……” “清池”,慕流年定定地望着他,眼神里有种从未有过的恳切,“去找慕清沣吧,算我报答少白的恩情,最后替他再尽一份力……” 眼泪从眼角滑下来,慕流年哭了。 方清池帮他擦了泪,这些天,他也在为此事郁郁难安。 当初顾少白的离去,是心知必死,如今,他还活着。他不让所有的人跟慕清沣透露一丁点儿关于他的消息,是生是死,都不要他知道,铁了心要做背叛感情的人,就是要断掉慕清沣的念想。 用生命固守的爱情,这是顾少白的骄傲! 但这骄傲,要搭建在慕清沣碎成齑粉的心尘上,就一定对么? 方清池不那样认为,或许顾少白不是江湖人,所以,不会像方清池与季翦尘一般,活得快意洒脱,恨得轰轰烈烈,他心思太重顾虑也太多,他所想给予的,就是慕清沣想要的么,谁都没有权利替对方做决定。 既然两败俱伤,为何不舍命一搏? 梨花如雪,片片飞舞。 纷飞的花瓣雪,多像那一年。 怜我青衣少年,荒唐醉流烟。 那年那月,繁华若梦,谁与弄琴,唇边笑畔。 慕清沣靠坐在梨花树下,一壶酒,一张琴,仿若看到那双比琉璃更清澈的眼睛,碎光流靥,似诉万语千言。 病愈不久,灵悯就离开了,他收雅黔之子为徒,取名沐悯,把她们母子都带去了南疆。 灵悯走的时候,大年刚过,冰雪未消,慕清沣挽留他春暖再行。 灵悯却说,沐悯聪颖,好好教导,定会赶得上师兄,他的时间大概所剩不多,怎么着也得教出个胜过他的大巫祝,要不然,再见面时,师兄一定会数落个不停! 慕清沣一直将他送到城外很远很远,他固执得不肯停下脚步,灵悯笑问是不是要把他们送回南疆去。 然后,又问,“为何不继续找顾少白,无人不怕死,如果你还喜欢他,为何不再努把力。” 慕清沣望着红艳如血的朝阳,正从地平线上升起,感觉心里那道似乎凝固了鲜血的伤口又绽裂开来,痛到不能呼吸。 灵悯对人对己看得通透,也从不留余地,他字字刀锋,临走还要削他一削,“其实,你不想去寻他,是在逼自己相信,他,还活着……” 灵悯看着慕清沣的脸一寸一寸灰败,一分一分苍白,却依然不肯停下,执意用刀锋入骨的疼痛,让他清醒,“其实,你后来也明白了,顾少白不是为了解药就肯放弃你的人,他的倔强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的离开只是因为,他要用死来坚守你们的爱,却又不愿让你知道,他已不在了……” 慕清沣的唇越抿越紧,眼神中流露出企求,他在恳求他不要说下去。 灵悯摇摇头,“他的目的达到了,你一直在欺骗自己,他还活着,只是背叛了你,所以,不去找皇帝求证,一切按照自己的想像,扮演一个感情失意的人,活成了行尸走肉……醒醒吧,王爷,或许,少白,他真的不在了……” “无论他是生,还是死,都希望你好好地活着,这大概是他唯一的愿望,所以,你该好好想一想,该怎样渡过以后的日子,或者立于朝堂,或者退隐封地,无论哪种选择,都请不要这样半死不活下去了……” 青色的小马车,越走越远,直直走入朝阳升起的地平线。 沐悯,多好的名字,就像灵悯与沐止,只要有希望,以何种方式,都可以在一起。 灵悯一直在寻觅,从没有放弃过,他坚信,一定有与沐止重逢的那一天,不论活着,还是死去,总会再相遇。 慕清沣调转马头的那一刻,他决定,就在明天,进宫去。 也像灵悯,找个答案,然后,等下去。 即使,少白不在了,也不能让他冷冷清清的,无人相守。 周远正等在门口,接过缰绳,告诉他方清池来访。 自打那日慕清沣疯了一般冲进柳枝巷之后,已近半年。乍然听闻方清池来了,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慕清沣来不及换衣服,直接进了花厅。 方清池正喝茶,看他进门,起身欲行礼,却被慕清沣所阻。 方清池重新落座,慕清沣望了他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寒暄。只觉与他之间,除了顾少白再无话题,然而,顾少白,却如是胸口剜掉的那粒朱砂痣,再提,除了疼,还是疼。 方清池只觉半年未见,慕清沣就像抽干了水分的竹子,瘦骨嶙峋,变了幅模样。 二人相对无言,枯坐了半晌,慕清沣都未发一言,直觉上方清池有事儿,和顾少白有关的事儿。 但是,慕清沣没问,他怕,方清池下一句话就会说,顾少白已不在了,他埋在什么什么地方,你要节哀云云! 他还没有做好知道的心里准备,也许永远做不好准备,但至少,请别说出来,今天,别说! “王爷……” 方清池还是开口了。 “嗯……”慕清沣脑袋里一团乱草,头有点晕。 方清池没有发现他眼神很飘忽,自顾自地说道,“王爷,方某是来道谢的。” “嗯,道谢?谢什么?”慕清沣长出一口气,看来不是,他没提少白,慕清沣发现不知何时,已是一手冷汗。 “方孝安,是家父”,方清池诚恳地说道,“家父虽是被逼,却也做下了助纣为虐之事,王似道伏法,王爷也算帮清池报了灭门之仇,清池在此谢过王爷!” 慕清沣并不意外。 那夜,观心被诛,问心为师妹之死黯然神伤,既觉愧对师傅所托,又觉知情不报愧对主子,其后不久,婉拒了慕清沣丰厚的赏赐,孤身扶柩而去。 临走,将所查到的方清池与季翦尘的身份告知慕清沣。 慕清沣扶起大礼伏地的方清池,叹了口气,“方兄,请起吧,无心插柳之事,不敢当你如此大礼。” 顿了顿又道,“流年,还好吧?” “很好。” 慕清沣点头,张了张口,他想说,顾少白最担心的就是慕流年,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王爷,少白他……” 慕清沣猛地抬起眼睛,刀锋般冷硬的光划了过去,将方清池的话一斩两断。 “不,别说了”,慕清沣冷冷道,“我知道……” 方清池大感惊异,“你知道?” 慕清沣生硬地点了点头,眉心拧得紧了紧,终于,眸子里的冷光暗淡下去,换成浓得无法溶化的悲伤,“你是来告诉我,他,已死了么?” 停了一下,又道,“对不起,你说吧……” 方清池先是唬了一大跳,紧接着又有些啼笑皆非,“谁说他死了?我是想告诉你,他快复明了?” 慕清沣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有点怀疑是不是出现了幻听,嗫嚅了半天,“你说什么?什么复明了!?” 方清池以他可以接受的语速,将这半年来顾少白的点点滴滴详详细细地说给他听,慕清沣听得极认真,面无表情,却眼波流动,脑子里有霎那的晕眩。 他难以置信,他轰然狂喜,他迫不及待…… 方清池走了许久,周平不见自家王爷出来,也不听他唤人伺候,不放心地走进花厅。 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周平险些晕过去。方才还繁花锦绣的花厅,怎么见了个客人就惨不忍睹了。 残花铺满一地,每盆鲜花只余枝头一朵,慕清沣把花剪一扔,与他擦肩而过,眼中闪光,“这才叫‘独占鳌头’!” 周平愕然,迷茫间,又听到慕清沣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更衣,本王要进宫面圣!” 周平更加愕然,近半年,原先勤勤恳恳的慕清沣上朝的频率堪称屈指可数,他望望暗淡的天光,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亲,走向大团圆中! 第85章 与君共老(终章) 嘉正帝面沉似水,指尖轻叩着桌面,目光阴郁莫测。 慕清沣望着他,执着又倔强,虽然他已跪了半个时辰,却依然脊背挺直,毫不弯曲。 “你在逼朕!” 嘉正帝冷冷地开口。 “是”,慕清沣坦然地回望,“臣十五岁上战场始,十年间,为了陛下宏图霸业,为了大夏海宴河清,披肝沥胆,不惧生死。臣,从没有向皇上提过任何请求,但是今日,臣定要求下这个恩典”,他叩下头去,磕在地上,怦然作响,再抬起头,目中泪光盈动,执拗中又掺杂着另一种感情,似是惜别似是回顾,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哽咽地咽下眼泪。 “请陛下准臣回封地……如若陛下为难,那臣只有自请削去封号,做一届布衣罢了……” 半晌,嘉正帝终于沉声道,“阿沣可知,那顾少白当日并未服下解药,他早已死了。” 慕清沣摇摇头,“陛下,臣收到消息,少白他另有机缘,为人所救,只是眼睛瞎了,人却还活着”,顿了顿又道,“陛下,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归心,臣的去留并不重要,如果有一天,国有危难,只要陛下召唤,臣自当拼死效力,绝无怨言”。 他膝行两步,拉住嘉正帝的手,直视着这位只比他小两个月的皇帝,用儿时的称呼唤道,“绵澄,你让我走吧,我这一生,只钟爱他,没了他,我真的活不了……行么?” 最后一句,几成哀求。 嘉正黑漆漆的眸子精光闪烁,定定地望着他。 他所认知的慕清沣果决清醒、心坚意坚,甚至,是心狠手辣的,他从未见过他流露过这样的恳切和无助,此时的他,更像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杏坛铿尔瑟声稀,剑佩三千羽盖飞”,这把剑染了情爱,终将不再锋利,是该还锋入鞘的时候了! 好一会儿,他仰头长长地叹了一声,声音里全是悲凉。 不知不觉,少年皇帝流下泪来,“罢了,罢了”,他抬头拭去眼角泪痕,“你去吧!” “朕明日下旨,将你的封地改至南郡,那里与南疆相接,南疆小国众多,偶有兵祸相扰,你就替朕守护南边的大门吧!” 慕清沣闻言,行三拜九叩之礼后,方才站起身来,哽咽道,“陛下,明日朝堂领旨,臣便去了,山水迢迢,恐怕以后见面机会就少了,望陛下擅自珍重……” 慕清沣躬身退出殿去,转身间,看到皇帝背立灯下之影,寂寞萧凉,似有无穷孤单! 他摇摇头,千里江山、鸿业远图,都将远去。此去,无非与一人执手,倾尽终生,与之闲庭落花,坐看云起,平平静静相拥而眠,安安然然与之同穴! 三日后,慕清沣整理行装,令周平冷东带着“羽杀十三卫”先行前往南郡,而自己则孤身一人与方清池和慕流年,踏上前往“墨衣楼”总舵的路。 冬来风雪寒骨,春归山花烂漫。 顾少白仍坐在半山腰的大青石上,暖风拂过面额,携着醉人花香。 “红果儿”懒洋洋地趴伏在地上,昏昏欲睡。 夕阳余晖再次越过山头,洒下光芒万丈。 光斑跃然,穿林打叶,给顾少白镶了一层金边,又斑驳错落地浮动在他眉梢眼角。 眉目如画,像丹青妙手随意勾勒的疏淡剪影,寥寥数笔,却道尽清奇愁绪。 他手扶着黛青色的峭壁,拾阶而下,身着淡黄的锦衫,行走在绿树丛林间,衣袂衣带翻飞,长发长袖飘拂。 “红果儿”早就习惯了与他为伴,路有坎坷时,还会用叫声提醒,当起引路犬来尽职尽责。 顾少白边走边道,“‘红果儿’,再过些时日,我就能看到东西了,你高兴么?” 当然知道它不会回答,却还是忍不住和它说话。 走了一段路,“红果儿”突然停下,轻吠了两声。 这里偶有山间落石或掉落的树枝挡住去路,顾少白早已司空惯了,他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次也是相同情形。 他抬脚探了探,并没有什么挡着路,可是“红果儿”不会凭空乱吠,于是,顾少白俯下身,用手去摸,台阶平整,没有多余的东西。 他不明所以,也不敢贸然继续走,想着是不是有动物挡在路上,有一回,“红果儿”看到一只松鼠,立刻狂吠了老半天,最后,把山洞里的司徒海都招了出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了呢! 顾少白干脆坐在台阶上,想等一会儿,听听“红果儿”的反应再走。 下巴抵在膝盖上,一只手松松地牵着“红果儿”,一只手搭在台阶上,四面山风呼啸而过,把长发吹得乱飞。 抬手抚面的片刻间,突然就感觉手里的绳儿一挣,他一个没牵住,“红果儿”竟带着脖绳跑了。 顾少白呆了呆,本是小事儿一桩,又不是没有过,可这一次,他忽就觉得很难过,连只狗都舍他而去,还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 顾少白索性双臂环膝,“吧嗒吧嗒”地掉眼泪,长睫毛一眨就是一串儿,一眨又是一串儿。 也不用手去拭,就让风吹干,哭得累了,就换个姿势,最后,干脆躺在台阶上,仰面对着天空。泪从眼角向耳根淌,痛快淋漓地哭。 来这里的日子,他从不哭,他怕季翦尘难受。 可是,今天,实在忍不住了,他要疯了,要爆炸了,怕是炸了也是一泡水。 不知过了多久,顾少白感觉颧骨被风黢得火辣辣的疼,却总算是哭过瘾了。 正想起身的时候,忽觉眼前的白光被挡住了。 顾少白用袖子往脸上胡乱擦擦,“翦尘,你走路怎么没声儿啊”,想了想又叨咕了一句,“算了,你本来走路就没声儿的。” 他撑着台阶坐起,“唉哟”一声,方觉脊椎和腰椎被石阶硌得快要断掉了。 顾少白朝黑影伸出手去,“扶我一把,腰要折了!” 黑影没拉他的手,却是把手插进他膝弯,弯腰将他横抱了起来。 顾少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揽他的脖子,“季翦尘,你要把小爷……” 他猛然停了嘴,另一只手攀上那人的脸,熟悉的五官,指尖心间描摩过千百次的脸,“阿沣?” “嗯。” 顾少白把头靠在他左胸,听很大声的心跳。 “你来啦?” “嗯。” “还走么?” “带你走”,慕清沣答。 “哦”,顾少白心想,如果这是梦,就请不要醒! 顾少白晕晕沉沉,一直到了山脚的卧房,有黑影在眼前影影绰绰地晃动。 瓷勺触到唇边的冰凉,将他激得浑身一颤。顾少白咽下酸苦的药汁,“阿沣,昨天梦里你送我的糖葫芦就没有甜味,为何今天的药却苦了呢?” “噗嗤”,不是一个人在笑,是一群人在笑。 顾少白茫然地四下里乱看,像小兔子一般紧张得耳朵都要竖起来了。 一只手轻轻地抚在脸上,他能感觉得到微微的颤抖,不由得也伸出手去,覆上那手背。 “傻瓜,是我,我真的来了,你不是在做梦……” “哈哈哈……”是方清池的声音,“顾少白,我一直觉得流年最傻,没料到,你比他更傻……啊,我的耳朵,你别转着圈儿拧啊!” 在他惨叫声中,慕流年温婉地问,“你说谁傻呢?” “吧嗒”,一滴泪石破天惊。 慕清沣笑,“你方才在石阶上哭了半个时辰,还没哭够么?” 顾少白先是一怔,数息后忽然伸手环住他的腰,鼻涕眼泪地可劲儿往慕清沣身上抹,“混蛋,你怎么才来,我一直想你,一直想……” 他断断续续地骂着,“混蛋……我都瞎了,你都不来……” 这不是梦,顾少白乖乖地坐着,张嘴喝药,一口一口,目光痴迷地落在慕清沣脸上,火辣辣的,慕清沣都要以为他是装瞎了呢! 唇齿间又酸又苦,顾少白却觉比糖葫芦还甜,甜到心里去了呢! 什么都不必解释,慕清沣的到来,就是最好的解释! 两个月后,顾少白的眼睛痊愈,与慕清沣一起出发去往南郡。 方清池和慕流年,本已无家,四海皆可为家。在顾少白死乞白赖地恳求下,决定和他们一起,去南郡走一遭。 “流年,我告诉你啊,南郡老好了……山明水秀,四季如春,人杰地灵,物产丰美……”顾少白一边在那儿白活,一边分泌口水,一想到那里一定美食多多,他就控制不住。 慕流年靠在车厢一角,“你又没去过……” 顾少白往他身边蹭蹭,“我看风物志啊……那里还有海呢,据说啊,大得望不到边儿呢,湛蓝湛蓝的……” 慕流年不由得和他一起神往起来。 “流年”,顾少白望着轿帘起落间透进的一缕一缕光,以及马上那抹挺拔骄傲的侧影,嘴角泛起涌自心底的笑容,“我觉得很幸福,真的……” 曾经,有那样一个人,不管不顾、执着霸道地参与到他的生命里来,搅乱他的前世,扭转他的今生,无法无天又好像理所当然。他痛过哭过,恨过也笑过,却仍要庆幸,留住了那颗心,也留住了好光阴!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要感谢大家陪伴笔笔写完这篇长文,在此感谢所有给我留言和点击的宝贝们,给我以勇气给我以支持,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