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这么强我也很绝望啊 作者:短缩的二行为犯 文案: 有什么事冲我哥来,欺负我算什么本事! 不是骨科!只是个吐槽向! 兄弟小日常夹杂一点江湖剧情,弟弟视角的第一人称。 二十几年都活在哥哥太强太有名的阴影下,尤其是他现在还做了新任掌门! 自己武功平平中二病,丧气逼人家里蹲 时不时还要被亲哥打,被亲哥仇人当成亲哥打。 弟弟每天都超绝望的。 哥哥表里不一,弟弟毫无节操,找不出一个正常人系列。) 观看之前请把脑子安放在旁边别带着,谢谢。 第1章 朋友,你感受过绝望吗(一) 世人皆知,九山派新任掌门,天资聪颖,武艺高强,且练功刻苦,心有抱负,乃当世英杰,青年才俊,今年不过二十有三,便将整个九山派管理得井井有条,自己武学亦是日益精进,已在武林高手榜排进五十之前。 江湖传闻,九山派新任掌门,形貌俊朗,身姿挺拔,且为人正直,性格刚毅,乃世间少有好男儿,今年二十有三尚未婚配,自加冠以来已拒绝二十位名门小姐的说亲,但提亲的人却依然络绎不绝。 九山派,就是我们家好几代人传下来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门派,虽然很想顾名思义,但是我们门派根本没有九座山,就一个山头,后来老爹告诉我,我们派叫九山派,只是因为创立这个门派的祖爷爷名字叫夏九山。 而九山派新任掌门,就是我哥,大名夏煜,字弈阳,传说中英俊潇洒武艺高强的武林青年才俊,因为他过于优秀,高手辈出的武林里,九山派也渐渐有了些名气,而他本人更是和他的名字一样,走到哪里都很耀眼。 江湖传闻,有他没有我。 这是当然的,因为我武功没他高,也不爱参加武林大会,世家比武之类的上台挨揍,世人只知九山派夏煜,不知我夏凛。 但是我一点也不嫉妒,虽然我们有着几乎一样的脸,但他比我厉害多了,两年前门派内的武道会上挑战老爹胜了,老爹特别开心当场直接把掌门之位传给他,第二天就自己带着我们娘亲游山玩水去了,两年都没回来看我们一眼。 我呢?我确实没有他武功高,但是也没有很差吧,反正老爹平时布置的训练任务我都有完成,在他挑战老爹之前,我在我哥手里撑个半柱香是没什么问题的。 不过自从老爹带着娘亲跑了,我哥掌门之后我的辈分也高了,再没有人给我布置功课了,我也不好意思作为“掌门的弟弟”、“和掌门同一辈分的师叔”去和门下弟子一起听我哥讲课吧,所以这两年练习基本靠自觉。 而我并不是很自觉,我曾经想成为武林天骄的梦想早就碎成渣渣,灰都不剩了。有我哥在外面风光无限就行,反正饿不死我。 回想十多岁的时候,我也和我哥一起参加过和某个门派的比武,二对二,我和我哥对战他们家的一对师兄弟。 上台前我问我哥:你怕不怕? 我哥看了我一眼:不怕。 我说:我有点怕。 我哥:没事,有我在,不会输。 我其实还想说哥我们能不能先打那个小黄毛的,我总觉得他会偷袭。 但是比赛的开场锣已经响了。 我哥一个翻身就上了台子,我也只能赶紧一个翻身上台,结果我一紧张,翻得时候用力大了点,虽然上去了但腿在柱子上磕了一下。 好疼啊。 但我不敢说,也不敢表现出来,因为疼,我的表情有点扭曲,又怕被别人看见了说我娇气,说我学艺不精,干脆摆出了自以为“冷酷冷漠挑衅发狠”的表情,现在想来,当时的我一定很狰狞,而且整张脸上都写着“欠揍”两个字。 不然,我和我哥长得一模一样,穿的也一模一样,对面的师兄弟干嘛一开始就冲我来? 那一场怎么赢的我也不知道,因为他们俩都集中打我一个,我用尽了全部躲闪和抵挡的技能,左支右绌,身上难免挨了几下,但我脑袋几乎一片空白,虽然是木刀木剑,那也是刀光剑影啊!等我回过神来,那两位已经倒在我哥剑下,台下也响起了叫好声。 那时我只觉得腿更疼了,背上也有点疼,胳膊好像也在疼。我想反正都赢了,就准备叫我哥扶我下去,没想到刚刚被我哥摔到地上的那个小黄毛突然爬起来又抓着他断了的木剑冲我刺了过来。 我没看见,自然也想不到去躲。 我没看见是正常的吧,正常人搞偷袭都不会大喊一声我要偷袭的啊。 但是我哥面对我,他看见了,而且反应极快,冲过来一掌就把我拍下了台子,自己迎上了小黄毛的断剑。 其实我哥真的很厉害,那个时候就很厉害。但是当时他离我有点远,所以冲过来的时候堪堪把我拍开,手没来得及收回来,也没来得及拿剑挡。 等我晕头转向地从地上坐起来的时候,我爹已经冲上台子把我哥抱了回来,我哥左手见了血,皱着眉头看看手,又看看我。其他弟子有的匆匆忙忙跑去找柳大夫,有的围着我哥,都紧张得要命。而我娘一时气急,更是提刀就要去教训那个小黄毛,对方掌门和我派的师叔们又赶紧冲上去拉住我娘,场面非常混乱。 也许当时我应该去和我哥说句谢谢,立刻爬起来去看看他的手怎么样了,但是他周围早已经围满了人,我大概是挤不过去的,何况我过去也没有什么用。 这么一想,也就算了。 再后来我爹每次都逼我去参赛,我都不去,他就要打我。他打完我,还叫我哥第二天问我去不去,不去就让我哥接着打我。 所以我爹揍我,我就去找我娘,我娘宠我,就去揍我爹,我爹打不过我娘,就又指使我哥打我。 循环往复还是我被打。 我也能理解我爹有一个把一双儿子都培养成武林精英的愿望,曾经我也颇受鼓励,想练好了武功打赢我哥,再打赢我爹,顺便扬名江湖,叱咤武林,这样他们就不会逼我参赛,就算逼我参赛,我也不怕被他们打了。 但是不管怎么练习,我还是打不赢我哥,我只能放弃了。 不要说我不能坚持没有耐力,换做是你十年如一日地打不过一个人,时不时还要被他打,你的信心还没被磨光吗? 反正我的信心已经糊穿地心了,我哥这么强,我真的很绝望。 第2章 朋友,你感受过绝望吗(二) 我哥的兴趣爱好就是练武,结交武林青年才俊比武,或者一个人在自己门派练武,或者邀请朋友来我派练武,或者去别的门派找朋友切磋,总之每天都在练武。 而我的兴趣爱好是看书,确切的说是看修真小说,就是以飞升为目的的修真小说,主角在门派里备受欺负然后偷偷努力修炼,历经千难万险,终于练气到金丹到大乘,最后得道成仙的那种。 这些书都是我托柳大夫从山下的镇子里买的,他把书塞在药筐里带给我,于是我的小说上也总有淡淡的药香,就像柳大夫身上的味道一样。 闲来无事,我最喜欢去找柳大夫,一来他那儿藏着我的小说,二来他从不因为我看小说而批评我不思进取。 算一算柳大夫现在也四十有余了,还一直孤身一人,我在他的药房里看了十年的小说,也没见有人与他作伴,但是他对谁都很温柔,他在前面问诊,给那些受伤生病的弟子治疗,就让我藏在屏风后面,给我一个能安心看书的地方。 我哥掌门后,我爹离家远游,我终于敢提着我的小说回自己房间看了。于是更加废寝忘食,那些市井话本,修真小说,好像永远看不完一样,而且柳大夫挑的书,每一本都是不一样的有趣,怎么也看不腻。 小说看多了,难免会有一些代入感,总以为自己也能御剑飞天,掌中生冰,口中喷火,用符咒驱散妖邪。被我哥揍的时候这种想法尤其强烈,感觉自己就该是一开始被反派疯狂打压的主角,最终将有奇遇眷顾,练就神功,一路披荆斩棘,打到我哥也要怕我。 就这么想到了二十岁,没有任何奇迹发生,我很心痛。 二十岁了。 主角一般最迟都是十五六岁便有奇遇,而我二十岁了,依旧是武功平平无奇,生活平平无奇,连兴趣都是看小说这样平平无奇的人。 也不是我不努力,我曾经离家出走,就想去找个底下住着仙人的悬崖跳一跳,因为根据我博览的修真小说里,悬崖下面的高人神仙漂亮的妖怪是最多的,悬崖也是各式被欺压被追杀的主角开始修真之路的地方。可是我哥不会追杀我,因为就算他打我的时候我往外跑,我也根本跑不过他,根本没可能被他追到悬崖边。所以我自己去找悬崖,溜出家门就往后山上去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反正山爬了很多,悬崖一个没有,周围都是树,而且天就要黑了。 更糟的是,我想原路返回,但是找不到原路了。明明是沿着山道在走的,不知为何走着走着路就断了。原想着披荆斩棘,现在面对和我差不多高的荆棘,我却没有冲进去开荒造路的勇气。 这么深的草!里面绝对有蛇啊!没有蛇说不定也有别的什么野兽吧!而且为了模仿主角,我还特意没带我爹给我的宝剑,只背了一把训练用的木剑。 我一定是没有主角命啊。 不仅没有主角命,我可能连自己的命都要丢在这荒山野岭了。 尽管如此,第二天的夜晚,我哥举着火把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我还以为终于是有神仙要救我。 这次回去,不出所料地又被我爹揍了。 而且这次下手真没留情,直接导致我在柳大夫那儿躺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我还坚持躺着看完了剩下的好几本小说。 在我幻想自己应该修仙的这些年里,我哥的武功已经江湖略有薄名。他和我爹一样,都觉得我不思进取,成天做完任务就无所事事混吃等死,烂泥扶不上墙。他从不对外说起我,也很少和我说外面的事,我也很少离开九山派的山庄出门游玩,结交朋友,更多时候我只偷偷用笔名与几位话本先生书信往来,武林风云变幻,我不知,也不想问。 他偶尔心情好,当我存在的时候,就拉着我去门前切磋一番,我自己都感觉到他打我越来越轻松了,他武学精进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我对自己的武功,倒是完全不知道是退步了还是有进步。反正我进步和退步的程度,在他面前根本体现不出来。 反正我也就尽力和他打一场,打完之后他会再教我两招,这个时候我当然还是开心的,我并不是不爱习武,只是对于练成高手这件事不抱希望。 除了教我,他很少和我说话,当然,我觉得他也很少和别人说话。在不多的寥寥数语中,他和我说的最多的就是,弈汐你要把父亲和母亲给你的东西都收好,切记剑不要离身。 我不是很懂。 剑我是一直背着的,除了离家出走那次。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出门不带剑也是我爹打我这么重的原因之一。 虽然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一定要我背着那把剑。 父亲和母亲给我的东西挺多的,老爹出门办事回来会带给我和我哥一些小玩意,哪怕我们已经加冠,这个习惯却没变。只是我哥后来不爱要这些,转头就连带自己那份一起塞给我,我能理解他作为天之骄子确实不该玩这些小东西,但我无所谓,收着也就收着了。娘亲给就更多了,什么都给,吃食啊手帕啊衣服啊都是娘给的,怎么无差别收好?吃的也就吃了,穿的也穿了,连小时候带的长命锁换下来后,都小心翼翼地和爹给的小玩意一起锁在箱子里,箱子藏在床下暗格旁边我自己挖的坑里的。 为什么不放在暗格里? 因为暗格里塞满了纸,那是我记的,我哥十多年来的小秘密,比如什么时候偷吃了东西,什么时候偷偷跑去院子里恐吓了那群鸡鸭,诸如此类武林新星不该有的黑历史,还有挨打之后愤然制定对我哥的诸多报复计划,虽然至今一个都没有实施过。 别说我小心眼,我哥这么强,我也很绝望啊。 第3章 珍爱生命,红灯停 我说:“哥,我想去镇上逛两天。” 我哥:“随便。” 我见他没有阻拦,立刻抓住机会得寸进尺:“我要去见个朋友,把你那件新袍子借我穿穿呗。” 我哥看我一眼:“你没有吗?” 我:“穿腻了红色,想穿穿蓝色的。” 我哥:…… 我:嘻嘻。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拒绝我,因为我俩长得像,爹娘尚能区分,门派里其他人基本都分不清谁是谁,所以我娘每次替我俩做衣服,都在颜色上做区分,一黑一白,一蓝一红之类的,而蓝色和黑色的衣服本该是我娘给我的。我哥长大点儿之后,不知为何就不肯再穿红色和白色,非要和我换,我不同意也没有什么用,我又抢不过他。那段时间门派里因为我俩衣服颜色交换,闹了不少笑话。后来也只能是我妥协了。现在我提出穿穿我原本的衣服,他凭什么不给? 然后我就穿着我哥的衣服美滋滋地下山了,打算自己去镇上淘一些新的话本小说,如果有可能,我也想见一见扶风先生,那位可是我最喜欢的话本先生,据柳大夫说,扶风先生四处云游采风,最近恰好就在附近的镇子里小住。如此机缘,时不我待啊。 当然这没有告诉我哥,只说自己闷得慌想出去走走。 我之前也不是没去过镇上,只是我不爱热闹,再加上容易迷路这个至今不知道该如何解决的问题,鲜少自己出门游玩,这回为了一见扶风先生尊容,我还特意要来我哥那件蓝色青竹刺绣圆领袍,也是因为柳大夫说扶风先生喜欢蓝色。 ——然而我想,如果上天给我哥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不会把他的衣服给我穿;如果上天给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也一定不会要穿他这件。 我很少上街,但是既然去了镇里,自然是要好好玩玩,我沿着市集一路游荡,糖葫芦芝麻糖肉包子桂花糕还有各种我不知道叫什么的糕饼统统扫荡了一遍,市集也差不多走到了尽头,偶见街边的茶楼有人说书,我也就顺便拐进去坐坐,即使是看过的故事,从说书先生口中再吐出来,总是会比单纯的文字添上几分趣味,台下看客嬉笑惊讶的表情也直将气氛越抬越高。 不知不觉走出茶馆已是傍晚,市集上的人散去,只剩下商贩们在收拾摊子伙计,而我还不知道我要去的客栈在哪。 我赶紧过去拦住一个看起来面善的人问道:“兄台可知凌波客栈在何处?”凌波客栈就是扶风先生下榻之处,我自然也要住在那里。 这位卖大饼的兄弟果然面善人也好,立刻就告知我一直往前走,走到湖边再右转走一段,便能看见凌波客栈。 我道谢后,他还特意补充道,若是凌波客栈不好找,就先找它旁边的烟波楼,烟波楼外挂满了红灯笼,晚上也醒目得很。 等我走到湖边,不禁感叹大兄弟诚不欺我。 烟波楼真的非常醒目,不仅楼内灯火通明,楼外更有数排灯笼直与湖中一画舫相连,灯下男男女女,倒看不真切。我从不知这镇上还有这般处所,如此盛景,恐怕只有元宵花灯节尚能胜之一筹。 待我走近,香粉拂面,银铃入耳,才发现这烟波楼原来是妓/馆。我只当路过,本想稍微避开人群贴着湖边穿过这片红灯笼。却被一位恰好从船上跳上岸姑娘拉住了。 本来么,我也知道这种地方的姑娘是会拉客的,我也做好了称自己有事要走的准备,哪知道还没等我开口,姑娘看见我倒先笑了,随即回头冲船上喊道:“彤姐姐!夏公子来了!” 我愣了,我根本没来过这里,这姑娘怎么…… 就在我恍神的时候,船上又下来两名女子,嬉笑着环住我的胳膊,就要把我往船上拉。 说实话姑娘挺好看,在这灯笼的暖光下亦是眉目流转,顾盼生辉,虽然香粉味儿有点呛人,但总是令人心动的。 但是我不能也不敢上船,只因为今日下午逛街市,花了不少银子,还剩下这些住两日客栈没问题,花楼进去只怕是出不来了。现在我进去,到时候没钱困在里面难道让我哥来赎我?不可能!且不说他会不会懒得管我,我更不想让江湖上流传着“震惊!九山派新任掌门夜袭烟波楼竟是为了赎回白嫖的弟弟”这样的消息。 “姑娘请放手,在下确有急事,还请姑娘另寻恩客吧。”和姑娘说话,我自认为我是很和气也很客气的。 “别走嘛夏公子,彤姐姐等你好久了!” 还是最初拉住我的那个姑娘,整个人都压在我身上了,如果我要强行挣脱说不定就得伤到她。 我有点疑惑,姑娘拉客都是这样的么?什么童姐姐,鬼知道是谁!但面上依旧是笑着推脱:“不了不了,今日真的……” 话音未落,却有银光一闪,一把刀已经贴在我颈上了,头顶的灯笼烛火都掩不住那刃上寒光。 …… 不是吧!拉个客至于吗!不…这真的是拉客吗!怎么看都是抢劫啊! 半年都不出一次门的我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虽然对手是三个姑娘,但是她们三个已经把我围住了,要想双方都不受伤地脱身太难了。 我决定最后试一试,虽然对方是女子,但这样下去我也只能动手了:“姑娘,要不这样,我把钱都给你,你放我走吧?” 很明显我背后拿刀的女子冷笑了一声。 ……不是吧!我都说要给钱了!难道还想劫色吗? “钱?夏公子莫不是失忆了?”背后那位又说道。语气冰冷,明显感觉她生气了,手上力气又重了几分,意思很清楚:我要是再乱说话指不定就得挨刀。 我肯定我没有失忆。 我肯定没有来过这里。 我突然有个不太好的猜测。 我准备动手,才发现还有更不好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四肢发麻,好像有点不听使唤了。 “废话少说,上船!” 她们押着我上了船,将我带到一个甚是华丽的房间,还把我绑在了椅子上。 我身体动不了了,意识还无比清醒,眼睁睁看着她们把我结结实实绑了三层然后扬长而去。 其实我还能说话,但是她们都是女孩子,还长得漂亮,骂是骂不出口的,更何况我觉得她们根本不会听我解释。 这时,层层重帷纱帐中传来一个声音:“煜哥哥近日可好?可知多久没来看彤彤?可知彤彤有多想你么?” 三个问题,伴随着帐中人的走近,伴随着纱帐上挂着的铃铛轻响,噼里啪啦砸在了我脸上,也证实了我的猜测。 果然是我哥招惹了烟波楼的姑娘! 夏煜我看错你了!我一直不信你会来这种烟花柳巷之地的!不然我从听到第一声夏公子的时候我就撒腿跑了! 我心里恨恨地想着,脸上带着一丝惆怅三分绝望地对面前的女子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是夏煜,他是我哥,我现在也很绝望啊。” 第4章 如果说实话有用还说假话干什么 我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是夏煜。” 那女子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我。 我说:“他真是我哥。” 那女子眉毛上扬,嘴角浮起了笑意。 我说:“但是我们关系不好,他的事情我一概不知,若是得罪了姑娘,还请姑娘去找他本人。” 女子好像笑得更开心了,她走到我面前弯下腰,和我四目相对。 她长得真是很好看,我以前认真看过的女子也不多,但我就是觉得她大概就是修真小说里描述那种不染尘埃的仙子之姿,所谓眼含星辰步生花,衣袂翩翩却毫无赘饰,发髻也挽得干净利落。 这样好看的女子……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啊!她从我说我不是我哥之后就一直盯着我!还一直笑!笑得我毛骨悚然啊! 我输了,我没办法和她接着对视。 战战兢兢地移开了眼神,使劲地瞟着我自己的肩,心里数着肩上竹叶刺绣的纹路,想让自己冷静点。 但是她把手放在我脸上了,我冷汗就下来了。我怀疑下一瞬她就会指甲突然变长然后掐断我的脖子。 救命啊!我别是遇到女鬼了吧! 这是生死关头,我看过的修真小说情节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为了推动情节发展,总有倒霉修士或书生或别的什么人被骗入各种地方惨遭杀害!有的被杀害之前还要被吸干精气,有的被杀之后还要被分尸,有的还会变成恶灵被驱使! 所以我根本就是个炮灰命吗! 我仿佛已经看到我被女鬼吸干精气残忍杀害之后变成恶灵为祸一方最后被豪气英俊的主角一招毙命魂飞魄散再入不得轮回的悲惨命运了! “你曾对我说——”那女子捏住我一边脸就往外扯。 这是干嘛啊! “你对我的一片真心——”她手上更用力了。 “嘶——”很痛的啊! “就好比这衣上竹——”左边扯过了,她又扯右边。 怎么这还是传说中的画皮吗!想要我的脸? “永不凋敝,永不枯萎。”两边都狠狠扯过之后她终于松手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心却完全不敢放下来。 “怎么煜哥哥回去半个月,就把彤彤全忘了呢?” 所以果然还是不信我啊!看样子扯我脸也就是在检查我有没有易容了。 我很绝望,也很气,夏煜到底怎么回事!自己拒绝那么多提亲,却跑到花楼对姑娘始乱终弃?现在姑娘找上我,而我不仅和他长得一样,很大可能还穿着他上次逛窑子穿的那同一件衣服!见鬼了,完全没办法解释,换成是我也不会相信的。 “彤……彤姑娘……不不不彤女侠听我解释!”反正怎么解释都不信,我已然决定放飞自我了。“其实我就是夏煜。但我几天前掉下悬崖遇到了高人,为了保命我只能废了自己武功,现在我就是废人一个,那高人说可以送我出来但条件是我得失忆,我说好吧我家中还有离家出走的父母和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弟弟在等我,失忆也可以但我得回去啊,所以高人就给我喝了忘情水然后把我送回家了。回家之后我却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自己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忘记了,我就出来寻,这不知不觉走到了姑娘的船边。只是失忆之事不便为外人道,先前才说谎的。” 一口气说完这个故事,我都憋到心跳加速了,但我真诚地看向她:“现在可以告知为什么绑我了吗?我到底哪里对不住姑娘了?” “原来如此。煜哥哥一身好武功,如今都已废了么……”姑娘说,之前那种带着讥讽的笑意也收敛了,转而眉头微蹙,神色哀伤。 不是吧!这都信了?这姑娘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宁愿相信这种鬼话都不相信我不是我哥啊! “世事难料。”我也抬起头,努力也在脸上做出了忧郁的表情。事已至此,我也没办法了,这大妹子情绪变化是真的快,要是再推翻自己的瞎话只怕就要被当场送去见阎王。 “是彤彤错怪煜哥哥了。”姑娘说话都带哭腔了。 错怪了至于要哭吗?我哥到底有多好!但这是我的机会:“……要不,你把我放了,我们慢慢说?” 我试着动了动脚,之前发麻的无力感几乎已经消失了,应该可以站起来的,左边窗户也开着,离我只有两步的距离,只要她解开我的绳子,我还不跑就是大傻子。 “彤彤对不住煜哥哥了。”说着真的来替我解绳子。她的手很轻,身上的脂粉香气也不似之前的女子那般浓烈。 而我只闻到了,自由的味道。 我毫不犹豫朝窗户扑去。 彤姑娘毫不犹豫朝我扑来。 我还看见她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把刀。 我扑到了窗边,腿脚还是有些软。我的剑也在先前我被绑的时候给那三个女子拿走了,余毒未消还让我空手接白刃,这也太难为我了,但是事到如今只能一搏。 刀光从我眼前划过的时候,我果然没能接住,也没能躲开,胸前被划了一道,我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弄坏了我哥的衣服他会不会又要打我。”然而我立刻也回过神来,以后要打就打吧!打我至少说明我还有命给他打啊! 刺了我一刀后,彤姑娘反而愣住了,看看刀,又看看捂着胸口坐在地上的我。 我也不和她客气,趁她停住的瞬间扒住窗框就翻了出去,动作太急还直接砸在了地上。姿势之蠢,形容之狼狈,只觉得自己真的丑不忍睹。 翻出了窗,我就地一滚,贴着墙站住,她在窗边似乎说了什么,却没有追出来。 我正窃喜,却发现这画舫已在湖中央。 世人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只是因为你走的本来就不是绝路。一旦走上绝路,就会发现处处都是绝路。 山重水复疑无路?别怀疑了,那就是没路。 跳还是不跳?虽然我算是会凫水的,但我从没有在湖中央下过水,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在游到岸之前就沉下去。 然而不等我细细考量出结果,我已经没有选择了。四五把刀和剑指着我,虽然她们没有说话,但我看她们都眼神凶狠,大概只待一声令下就会把我捅穿。彤姑娘站在刀剑之后,神情复杂。 我只得心情复杂地跳了湖,憋了一口气,潜在水底,却还摸着船边。我知道如果我现在往周围游,反而更容易被发现,好在画舫是停住的,敌不动,我不动,只是我这口气,就快憋不住了。 等了一会儿,竟然没有人下水,也许船上的姑娘们不会水,也许是以为我必死无疑,因为我记得我哥不会游泳,他也不需要会,过河从来都是轻功一掠而过的。虽然我学会的游泳也只是让自己不在轻功点水失误的时候掉水里淹死的,能在水里撑到我爹或我哥来救的程度,但此时已是我唯一的生机。 我悄悄把脸抬上来换了气,轻轻蹬了船身,将自己送了出去。 离开了画舫,湖上就是漆黑一片,我不敢回头,也不敢再往烟波楼的方向游,不知道对岸是何处,周围都是水声,我用尽全力挣扎着不沉下去,根本分不清是我划水声响还是画舫追来。 直到我真的游不动了,而周围依旧是黑暗,今夜月光暗淡,还时有云层遮挡,我回头,却连画舫和烟波楼的红灯笼都看不到了,要问我身在何处,我只能回答身在水中,而且马上就要在水底了。 我又一次感叹自己的配角命,我哥主角命途,人生赢家,却坑害了我,我也很绝望啊。 第5章 网聊有风险,面基需谨慎 我游不动了,似乎要沉底了,溺水是真的难受。 浮浮沉沉中,头脑不甚清晰,但每一滴水都带来真切的难受,当第一口冷水倒灌进喉咙呛得发痛的时候,我的动作也失去了平稳和连贯,挣扎中又连呛好几口,湖水带着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灌进嘴里去,我却连恶心的力气都没有。 我希望这个时候我能想想爹娘,想想我短暂的二十多年的人生,但是我脑子里竟然只有“听说淹死的尸体会发涨,又丑又恶心,我能不能死远一点不被熟人发现啊。”这样的念头挥之不去。 我真的讨厌自己这些关键时刻非常不合时宜的想法,该正经的时候却总是思绪飘飞没有边际,我是不是因此错过了很多本该看到的眼前事呢? 眼前事啊……我这样想着,又划开水面,抬起头拼命睁开了眼,不管看不看得见,我也要看最后一眼。 这最后一眼,我竟然看见了一条船。 在我眼前,有一条小渔船,离我很近很近,近到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我也可以看见它,我还看见船上有一个人影,蹲在船舷边,似乎也在看着我。 这么恐怖的吗?!他是突然出现的还是一直跟着我?这人在船上静静地看我原地挣扎了这么久?不出声不救我?是烟波楼?那为什么不直接给我一刀?不,他真的是人吗?河神?水鬼? 这最后一眼看来的疑问和湖水一起又将我淹没,我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求生欲,不管了不管了,先让我离开水,然后是鬼杀了我还是我杀了鬼还值得商榷! 我毅然决然地扒上了船舷,把头抬出水面,立刻就拼命咳嗽起来。 在我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船上人悠悠地开口了:“哟,发现啦,我还以为待会儿我得下水捞你。” 我以一串更激烈的咳嗽回复了他,并在内心对他翻了一百个白眼。 “能上来不?”他又说,“算了看你游得这么辛苦,还是我拉你吧。”说着还真拉着我胳膊,把我往船上拽。 他知道我游了多远?他一直跟着我?悄无声息地划着这小船看我在水里挣扎这么久?冷漠看戏?被发现了还嘲讽我?兄弟你真的是人吗!我在心里又把他从头骂到脚。 可是不管我心里怎么问候他和他的亲人们,他要拉我上去我是不会拒绝的,甚至我还可以感恩地对他说谢谢,但只要他在想害我,不管他是人是鬼,我也不介意亲手给他几刀。 好歹上了船,我靠在船舷边喘气,呛了那么多水,我的喉咙一阵阵发痛,呼吸也带着血腥味。不过总算是离开了水,我终于能够好好思考分析了。 那个人走到船的另一边,拿起竹篙一下一下地撑着船,虽然他救了我,可是我对这个可能看着我在水里狗刨挣扎这么久而自己悄悄看戏的家伙耿耿于怀,从他救了我之后也没有别的动作来看,应该可以排除是烟波楼的同伙,刚刚抓住我胳膊的手也是温暖有力的,多半也不是鬼了。 那这个路人到底是用什么心态看我溺水的啊! “多谢兄台相救。”我说。哪怕心里再气,嘴上也要客气客气。 “是你自己扒上我的船的。”依旧是不紧不慢悠哉悠哉的语气。 你还知道自己见死不救啊!我一直认为自己性格还不错的,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表面上还总是和和气气的,很少与人争执斗狠。而此时此刻我却只想暴起杀/人。 鉴于我现在也是真的没有一丝力气,我只能暂时咽下这点不满:“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记下你的名字,早晚我得找个机会报复你。 “冯大福。” 这朴实无华的名字,听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渔夫。 我还是不甘心,今日出门定是没看黄历,处处倒霉透顶,先有一个彤彤女妖想要我命,现在敢问冯大福又是哪路瘟神? “在下想问,冯兄瞧见我多久了?”我还是问出了这一句,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委婉的说法了。 “从你跳湖那时候就看见了。”冯大福说,语气轻快,还夹带着两声没憋住的笑。 我真的说不出话来,我怕我一开口就要骂人了。本来他还算是我救命恩人,可是他救我之前一直在看我笑话!如果我没有看见他和他的船!是不是他就会看着我沉下去然后等我死了把我发涨的尸体捞回去? “小兄弟别介意,”他见我沉默了,反而主动说道,“我只是想取材,看看一个人在被迫跳河之后能否凭一己之力游到岸去,对不住了,我看你来来回回在这游了好几圈都没摸到岸,不过我原本就打算等你游不动沉了就下水把你捞出来的,绝非要害你性命。” 取材?取什么材?还不如说想等我淹死了取我财呢!这是什么破理由!我这一口气没喘上来又被他气岔了,原本就疼的喉咙又经历了一次千刀万剐般的咳嗽洗练。 这时云层又散开了一些,月光铺在湖面上,一直黑沉沉的水面终于泛起些波光,我便能看清那人的形容。 ……然而没有什么可形容的,完完全全就是一个中年渔民的样子。 “月昏宜水遁,我只想证实一下自己所书是否真有可成之事。”他继续说道。 “扶风先生!”我脱口而出,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自称名叫冯大福的中年渔夫就是我一心想见的扶风先生。我最喜欢,最欣赏的小说作者,话本先生,竟然是这样见死不救隔岸观火反而津津乐道,事后还给人心上插刀的中年渔民! “哟,你知道我?”他大方地承认了。 “月昏宜水遁,出自扶风先生所著第一十二本小说《修真之路难于上青天》第三卷 , 第六十七章 ,龙仙师夜奔玄钟寺。”我说出这番话,感觉很无力,实在难掩自己心如死灰,不想接受自己内心幻想破灭的事实。 我曾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次扶风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我以为扶风先生会像柳大夫那般气质温文尔雅,执笔处自生千般风流,或有道骨仙风,眼中沉淀阅尽沧桑的万种才情,可现在面前这个斗笠蓑衣,皮肤黝黑到月光都照不出五官,关键是为了取材就对我见死不救隔岸观火还津津乐道最后用波澜不惊的语调频频伤害我的人是谁!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我的修真理想文学梦破碎在绝望的今夜。 第6章 路痴是病,发作要命 我觉得今晚我的遭遇写出来定是一出好戏,而我旁边这位扶风先生本人只怕也是这么想的。 “小兄弟,想不到啊,你对我写的书很有研究?”冯大福听到我准确地说出他文中出处,十分高兴,“无巧不成书,此言说的极是,今夜便是巧上加巧,巧出十叠书稿,这趟我没有白跑,哈哈哈!” 虽然他是扶风先生,但我真的不想和他搭话了,我不想告诉他,我是专程下山来找他交流文学艺术的,为了讨个面善还专程换了衣服,才会有这么多解释不清的破事。我怕我实话说了他会在下一本书里就把我编排成一个倒霉的大傻子。 “这第一巧,当数我云游至此小住;这第二巧,是我今夜雅兴,泛舟湖上,得窥烟波楼画舫盛景,收获颇丰;这第三巧——”冯大福根本毫不介意我无视他的态度,自顾自往下说,却又拖长了音调,转头看着我,明摆着一副让我接他话往下吹的样子。 干嘛啊大哥!等着我给你鼓掌吗?我现在浑身乏力还心如刀绞我只想安静地休息或者骂人! 既然他强行塞给我这个开口的机会,我恶狠狠地选后者:“这第三巧,就是你看着我巧进水里巧得快没命了才给巧到你船上是吗?” “哎,怎么说也是我救你……” “方才你说是我自己扒上你船的。” “我说……” “打着取材的名义戏弄别人可是有趣?” “不是,我……” “扶风先生才华横溢,在下曾对先生满怀敬仰,以为得遇本人便此生无憾,可今日一见先生,先生所为却着实令我失望!” 我吼完最后一句,顿时心里气顺了不少,但立刻也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很没道理,既不是他逼我跳进水里,非亲非故他也没有要救我的义务,哪怕他真的看着我在他面前去死,最多只能给他冠上个冷漠的名头罢了。 说到底,我的希望与失望,原本就与他毫无关系,我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对无关之人恶语相向,怎么想都是我的错了。我是想道歉的,但真心实意道歉的话却远不如客套来的容易,话到嘴边又咽下,一边觉得自己方才不该说那些话,又一边给自己找理由开脱,反反复复,明知道用情绪折磨自己是最于事无补的行为,我却再次不能免俗地陷入这个圈里不得而出。 沉默中弥漫着尴尬,我什么也说不出口。终于这沉默还是被他打破了:“……小兄弟别生气啊,见死不救是我不对,看这天也快亮了,前边我们靠岸,还请小兄弟和我一道吃饭,就当是我赔礼了怎么样?” 你为什么要道歉啊!我已经想通了!你没错啊!你道歉了我说什么啊!你是在安慰我?我不需要安慰!还说请我吃饭赔礼?我已经愧疚得不行了为什么你还要先认错让我更难受啊! 我又在心里疯狂咆哮着,却不知为何又升起一丝悄悄的欣喜和原本的委屈混在一起,如果说情绪可以有实体,我的心胸只怕是要炸开了。 这是我第一次对陌生人发脾气,还是对救了我的人。他不仅还没有和我吵,反而要请我吃饭。而原本我是打算找到扶风先生之后宴请他的。可经历了这些事,我早已全无兴致,更没脸答应他的邀请。 “不用了,我想回家。”我说,我觉得很累,我一开始就不该出门的,在家里看看书,练练武,写写字多好啊,就算要出门,也应该等柳大夫下山的时候一起,一个人出门果然从没好事。 “也好,前边码头就放你下去。”他仿佛对我的回答毫不介意。 要是我也能像他这般恣意快活就好了,我虽明白想得太多太乱并不是什么好事,徒然给自己添堵。可直到这时我才感受到扶风先生真有如他笔下文一般的快意风骨,不问我姓名来路,不问我去向何方,不问我正邪善恶,世界之大偏只取一个巧字,所谓江湖气,所谓江湖人。 天亮了,船也靠岸了,我慢慢地撑起身体,颤颤巍巍地下了船。 其实我还是很想与他讨论话本小说,这次错过也许此生都没有机会再见,于我无疑是人生之遗憾。但是我已经拒绝了他,是我亲手放弃了机会,就算抱憾终身,也绝不反悔。 “有缘再会啊小兄弟!”船上的冯大福见我已上岸,就去解缆绳。 “等等!”我突然回头对他喊,就在刚刚一瞬间,我仅剩的自尊和虚荣全被现实击溃了。 “你先告诉我这是哪儿啊!” 我的声音嘶哑中透着绝望,我相信船上的冯大福也能听出来。 …… 街边的酒楼里,我狼吞虎咽的吃相可谓是非常难看了。冯大福抱着一坛酒对着我喝两口又瞅一瞅,还不停地笑。 我就觉得他这个人很烦。 先前我下船之后不知身在何处,周围也没有其他人,只得回头问他,他却在船上疯狂大笑,笑得脚下小船直晃,笑得自己差点掉进水里,我在岸上看着他,刚刚的愧疚和纠结都被他笑没了,我无奈地站在岸边,诅咒他把自己笑下水。 终于他不笑了,也不解缆绳了,竹篙一扔,人却跳上岸来一把揽住我脖子,说道:“小兄弟真有意思,走走走去吃饭,吃完了就告诉你。” 他起码比我矮半个头,手臂也不怎么长,还跳起来和我勾肩搭背,再加上我本来就没力气,脚一软差点直接跪在地上,他赶紧又把我扶起来,还在我耳边留下一连串哈哈哈:“对不住对不住忘了你刚从水里爬出来哈哈哈我们吃肉喝酒去!” 我一路上被他笑到没脾气,恨恨地也没做声,就由他拉着我进了一家酒楼,点了一桌子菜还要了几坛酒。 “小兄弟怎么…嗝,怎么称呼?”冯大福问道,一坛酒下肚,他终于不笑了,打着嗝儿问我。 一边笑一边喝酒不打嗝才怪,怎么没呛死你。他满口酒气都喷在我脸上,我在回答他之前,还是没忍住先腹诽他几句。 “夏凛。”他终于想起来问我名字了。 “哦,年方几何?” “二十有三。” “哈哈我只年长你两岁,江湖相逢,你我有缘,不如今后兄弟相称,也不枉巧遇一场!”一番话说的甚有江湖义气。 原来你才二十五啊!我的内心瞬间又失去了平静。好歹是个话本先生,是个文化人吧,你到底是怎么让自己看起来像四十五岁的本土渔民的!而且我不想和你兄弟相称!我已经有一个不愿相认的亲哥了,再来一个不正常的我怕是要死在你们手里! 我干笑两声,回避了结义兄弟这个话题:“扶风先生过奖了。” “夏小弟为何深夜从烟波楼的船上落水?难道是……”好在他没有执着于当场拉着我拜把子,就直接进入了下一个问题。亏我下船前还羡慕他的洒脱,不问来路,不问归所,结果现在随口问起来,那满脸闲话八卦的表情看着也是非常欠揍了。 “他们认错人了,以为我是他们仇家。”我赶紧抢答,断了他往某个方向的联想,因为我觉得他刚才那个笑容三分写着猥琐,还有七分写着“我都懂”。 “仇家都能认错,可真是稀奇。” 可不就是稀奇么!你那么会写小说估计也想不到他们仇家真的和我长得一样这种烂剧情吧!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我再一次发自内心地说出了这句话。 第7章 听到自己被喊大名请做好心理准备 除了他无穷无尽的哈哈哈,这顿饭吃得确实值得,我也趁机问了许多关于话本写作和品读方面的问题。 一谈到写作,冯大福立刻神采奕奕,黝黑的脸上一双眼睛似乎都闪着光,没想到修真小说,市井话本,也绝非直白的闲言碎语,内中技巧和学问,亦是别有洞天。我由他之前种种而对他的诸多不满都被抛在脑后,原来我是这般肤浅,以貌取人以己度人,是我自己心胸狭隘了。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也喝了酒,与他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受益匪浅,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遗憾了。 “我冯大福云游四海,今日与夏小弟却是最最亲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哈哈哈!”冯大福也很高兴,在酒劲的作用下,面红耳赤,黑里透红,嗓门也越来越大,“江湖相逢,一见如故!甚好甚好!今日你设宴待我,他日定当回报……” “冯兄说笑了,我从水里爬出来,钱袋早就丢了怎么请你啊哈哈哈!”喝酒之后,我反应有些迟钝,一时竟没听出来这话里意思。 “果真是巧!我也没带银子哈哈哈!人生无处不生巧啊哈哈哈!” 巧你个头啊!!! 我突然惊醒,身上没钱谁给你的勇气进这么好的酒楼点这么多菜和最好的酒!这根本就做好了要我付钱的打算是吧!和我称兄道弟就是为了蹭饭吗?!这个人的好形象能不能多维持一会儿啊! “冯兄可知此地如何去往九山派?”我问。开什么玩笑,想让我留在这付钱,门都没有!知道怎么走我就立刻开溜!我轻功虽然不怎么好,但料想普通人也追不上的。 “当然不知,我也和夏小弟一样,初来乍到呢!” 我这一天下来真的要气出内伤。 现在是什么状况,俩人身无分文,还吃了一桌好菜好酒,他算是四海为家,我却找不着回家的路!我上辈子是做了多少坏事才让我遇到这种人! “所以,我们身无分文,你打算怎么走?”我问道。 “哈哈哈这个简单!”冯大福不以为意,“夏小弟尽管离去,我看你走远了就从这窗户跳下去便可无忧!还请夏小弟前面第二个路口等我会合!” 你为什么这么有经验啊!所谓云游四海就是因为你在每个地方都吃一顿霸王餐就跑路的吗?! “冯兄高见,小弟佩服!小弟告辞!”我毫不犹豫起身就走,这种时候良心算什么?跟这种人还客气什么? 我下楼来,心里自然是不安的,我可没冯大福那种惯犯心态和他厚如城门的脸皮,只得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直往门口走。 “夏公子慢走嘿!”来时不在大堂的酒楼掌柜这时却抱着算盘,一声将我喊出了冷汗。上一个叫我夏公子的人昨晚拿刀抵着我的脖子然后把我绑了!你为什么又认识我!我紧张得要命,僵在那不知道该不该回头。 “夏公子这次也记账么!”掌柜的说。 记账?看样子我哥在这儿也有不少业务往来?夏煜啊夏煜,你不仅逛花楼,你还在不知道哪儿的酒楼都留着吃喝账本!不过这回虽然又被认错了,却是好事,吃白食这种事情终归还是令人颜面扫地的,有这等机会,怎么说我也要给我哥帐上多添一笔! “同以往一样!”我说,然后转身潇洒离去,也不管冯大福用不用跳楼。 在街上问过此地居民,才知道这里已是邻镇,若是想回九山派,陆路得走两天,水路却更近,半天就足够。得知这样的消息,原本已经走过第三个路口的我又默默退回了第二个。 不能放冯大福走!他有船! 等他做贼似的溜到这个路口,我便说:“小弟敬仰冯兄之才已久,方才也已问过路线,不知能否有幸邀冯兄与我一道回家小住几日?” 他果然不出所料地答应了,这种便宜他不占我都不信。就让他送我回去,至于我哥让不让他进门那我可不管。 …… 在山道上看见九山派的大门,我难掩激动,脚步不禁也加快了。昨天我下山时一个人晓风轻歌快意无限,回来的时候夜幕高悬而我剑也丢了,钱也丢了,衣服破了还泡了水,身边还跟着一个品行堪忧的话痨,一路上叭叭叭的就没消停过。现在终于要到家了!我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我再也不想出门了! “夏凛!” 回家的喜悦瞬间被我哥一声怒吼全部吼没了,一丝灰都不剩。 完了完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肯定气得不轻,他不生气的时候虽然严厉但绝不会叫我大名! 果然没等我作出回应,我哥就从门口一跃而下,直冲到我面前拎着我的衣领就把我摁在了路边的树上。 “你的剑呢!”他又冲我脸吼道。 “丢……丢……不是……是被人抢了……”我怕得要死,虽然他经常一言不合就揍我,但我觉得那些时候他并不是真的生气,而这次是真的,他很久没对我发这么大火了,我却难以理解其中原因。 “和你说了剑不能离身!废物!” 我突然也忍不住了,他们都一样,从来没有人会考虑我的感受。那把剑不就是爹赐剑的时候给我的那一把吗?他自己那把也是一模一样的,不,九山派所有弟子的门派赐剑都是一样的!到底为什么这么在意那把剑!就算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又强塞给我保管却不说原因?我在外面一天一夜连命都差点丢了,他却只在意这把剑? “还不都是因为你!”我也吼道,“要不是你在外面胡乱招惹姑娘,她们怎么会暗算我!我差点就成了你的替死鬼!你这么喜欢那把剑我送给你!你自己去找你的彤彤妹妹要吧!” “你……!” 他似乎有话欲言又止,我梗着脖子瞪着他,拍开了他的手。 “别在外面丢人现眼。”说罢他直接把我拦腰扛起,纵身飞掠过层层树稍,翻过院墙踩着屋顶几个起伏就把我带到他的房间,还顺手扔在了地上。 看样子还打算审问我?虽然剑丢了可我问心无愧,随他怎么样,反正他又不能杀了我。 我抬头,发现他也在看我,眼神冰冷。 我突然就怂了,在山道上和他吵架的气势也没了,视死如归的觉悟也没了,觉得刚才想着“反正他又不能杀了我”的自己太天真了,这个人脸上明明白白就写着“六亲不认”四个大字啊! 我想,今夜恐怕只能在九山派门外席天枕地看星星的冯大福大概都比我幸运。我在我哥面前,连放手一搏的希望都没有,勇气也没有,我坐在地上只剩一如既往的绝望。 第8章 掌门和你睡一床你感不感动? ——不敢动不敢动。 我缩在墙角绝望地和我哥对视。 “你起来说话!”他命令我站起来。 “我不,”我有气无力,还消极抵抗,“我累得要死,而且是你把我摔地上的,我腿疼,肯定被你摔断了。”腿当然没断,但我才不会站起来,站起来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他待会儿再摔一次。 “彤彤和你说什么了?” “你真想知道?”哥啊,彤彤妹妹跟我说了你对她你侬我侬的深情告白,我要是说出口真的不会恶心到你吗! “说!”夏煜搬了把椅子摆在我面前,自顾自坐下了。 真是亲哥,看着自己弟弟窝在墙角里还搬把椅子自己居高临下坐在面前!我故意捏着嗓子,学彤彤拖长了的腔调:“煜哥哥——你曾对我说——你对我的情意好比这衣上竹……啊!” “鬼叫什么!好好说话!”果然他一言不合又打我。 “她就是这么说的啊!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没数吗?”不就是武功高吗!怎么这样不讲道理啊!不是你自己问我她说了什么吗! “……你全部从头说。”夏煜干脆不问了,叫我自己讲。看样子他还是心里有数的,自己对姑娘始乱终弃,有什么资格回来凶我一个受害者? “简单来讲,昨晚我路过烟波楼,被几个姑娘认成你,还给我下了不知道什么药,突然就全身无力,她们把我绑到船上,拿走了我的剑,然后你的彤彤妹妹……” 夏煜给我一个阴沉沉的眼神。 “好好好,总之就是那个特别好看的彤彤姑娘死活不信我不是你,那我只能说我是你,但是失忆了武功也废了,谁知道这么说她还信了,我骗她解开绳子,我就往外跑,她拿刀要杀我……” “你受伤了?” “那倒没有……就是你衣服被划破了,我下次把我那件给你……”说起来这确实是我昨天唯一的幸运,彤彤在我胸口划的那一刀,正好划在我怀里揣着的书稿上,原本是我写来准备给扶风先生看看求个评语的,那时候却替我挡了这一招。 “……不必了,你继续说。” 我原以为他又要生气骂我没用,弄坏了他和彤彤的定情信衣之类的,没想到他完全没在意。自古多情女子薄情郎,偏偏女子却爱薄情郎……我的思绪又飘飞了,一时竟没有说话。 “继续说!”他看我走神,补了一句,立刻就把我游离的心思吓了回来。 “我从窗户翻出去,那船却在湖中央,我被他们逼着跳湖了,然后冯大福把我从湖里救起来……” “冯大福?”他又打断我。 “就刚刚门口那个和我一起上山的。”我没说他看着我在水里挣扎到快死了还不救我,也没说我们俩在隔壁镇上胡吃海喝还记了我哥的账。我觉得我对冯大福仁至义尽了。 “知道了。”夏煜站起来,拎着剑就要出门。 “哥!我能不能……”我想问我能不能回去休息,我已经快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你给我在这反省!” 我哥转身出门,我还听见他从外面上了锁。 ……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在柳大夫的房间,我在从前看小说的那个屏风后,屏风前一点灯火摇曳,隐约可见柳大夫的背影,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同以往一样令人安心。 我哥把我锁在房间后离开,我先前紧张的情绪突然放松,睡意袭来势不可挡,直接就在地上睡过去了。而我现在却在柳大夫的床上,多半是我哥回来之后把我扔过来的。既然来了柳大夫这儿,我什么也不用担心了,看外面天色依旧是夜晚,我应该没睡多久,刚睁开的眼睛又闭上,打算继续睡一会儿。 “你这次伤重了些,最近莫要再与人动刀剑。” 屏风外传来柳大夫的声音。 “嗯。” 回答的是我哥。 我哥也在这?居然还受了伤?在我二十多年的记忆里,未曾在柳大夫这儿见过他来治伤,除了我被偷袭的那一次比武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带伤的样子,也没听说过他与谁比武有败绩。 可惜我那时候还不明白,我狭隘的眼界和浅薄的经历里依然只有门派世家比武,而我哥面对的却是真正的战斗和厮杀。 “越长大越不让人省心,弈阳你是掌门要在外奔波,难免磕磕碰碰,现在连弈汐也学会到处乱跑了,以后可怎么办哟,你们出去呀,干脆带上我,再有这种胳膊腿折了的,我立马就给你接上。” “柳大夫说笑了,这次是我大意,没料到千重雪会有高手来援。”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初见他山之石,总还是小心为妙。不过弈阳也不用我提醒这些是不是?医者父母心,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可别嫌柳某啰嗦。” 柳大夫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说“是不是”的时候,一定是眯着眼睛,淡淡地笑着的。 我的心里却难以平静,这一晚上发生了什么?我哥出去到底干嘛了?千重雪又是什么?我那时候是不是不该骗彤彤姑娘?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我哥?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抓心挠肝,纠结无比。 这时我听到凳子拖动的声音,是夏煜站起来了,吓得我立刻不敢再动,闭上眼睛装睡。 脚步声很轻,却是往我这边来的。 我没醒我没醒我没醒,我什么都没听到!我在心里默念道。我不想刚醒过来又被他一顿打。 “弈汐还在睡么,要不你今晚也在这休息吧?”柳大夫也跟过来了,“小时候你们俩睡一块看着可有意思了。” 柳大夫你可别害我!我现在怎么敢和他同睡一张床啊!我在心里呐喊。 “也好。”夏煜简洁的回答好像一把尖刀扎在我心上。 也好?!好?!你为什么会答应啊!为什么!你既然腿没断为什么不回自己房间去睡啊!救命!他在旁边我还能睡着吗!我要怎么办!我现在能突然醒过来吗!能说我想回自己房间吗!就算不能回自己房间我能要求和柳大夫睡一床吗! 很显然,我再一次怂了,我完全不敢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思考着我一动不动躺一晚上的可能性。 “弈汐睡觉还是喜欢抱着被子贴着墙,你就从小喜欢踢被子。”柳大夫不知从哪又抱出一床被子催促我哥道,“你快躺下吧,别压到你那手,哎对,你不方便我来给你盖就好,今晚可别再踢了。”柳大夫二十年如一日,和我哥说话都还像哄小孩似的。 晚了,现在假装醒过来也来不及了。 我感觉旁边睡着的不是个人而是只大老虎,如果我吵到他,随时都可能咬死我的那种。 我能怎么办,我真的好绝望啊! 第9章 半夜睡觉被吵醒还没有杀人的哥哥脾气一定非常好 我不敢动,也睡不着了,这时候面向墙壁大概是我唯一的安全感。无风的夜晚很安静,连树叶的抖动声都听不见,在我耳边回荡的夏煜的呼吸声就显得分外明晰。他的呼吸很平稳,也很有节奏,大概是睡得很熟了。 我一直向右侧躺着,胳膊被自己压得有点发麻,我很想翻身。但是我很害怕自己翻身的时候不小心压到旁边这只大老虎,又或者床板吱呀震动把他弄醒了,那我可能会死。 但是手真的很难受……我悄悄地又往里缩了一点,鼻尖几乎触碰到带着一丝潮气的墙,我想我应该可以动了。 于是原本侧身的我极轻极轻地向后倒去,床板的声音掌控得也很好,一寸两寸,就快了!我不禁暗自为自己的动作叫好。 然而就在我大功告成变成平躺姿势之后,我发现夏煜竟然不是平躺而是向我这方侧身的,以及他的被子早就不知道被他蹬到哪里去了。 幸好没醒。我侧着头看他,平日里他都是一副高傲到谁都看不起的样子,头发也用发冠束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不像我用发带随手束起就能出门。而现在他睡着了,头发散开,额头上还缠着好几层绷带,脸上也是青一块红一块,眉头也似乎久违地舒展了,再没有醒时那般凌厉的杀气外露,向下看去,他的左手甚至被柳大夫捆上了夹板。 我看着他这样就很难受。绝不是因为他是我哥而心疼,只是他和我长着一样的脸,看着他仿佛看着自己受伤的样子,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身上,就觉得自己身上也在疼。 到底是谁能把夏煜打成这样?他的江湖排名两年前就是第五十,到现在整个武林中没有几个人能比他强吧?他说千重雪到底是什么?在我不问江湖事的这些年,九山派也好,我哥也好,到底经历了什么?武林江湖涌动着的,又是怎样一番风浪?我很好奇,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我知道“该不该”这个问题本身就很蠢,我问不问是我的事,答不答是他的事,问问题本身就没有对错,为何我要在这样的地方苦苦挣扎,思虑万千不得解脱? 我也很希望自己能率性一些,想说什么直接就说出口,哪怕被打呢?我现在并不怕他打我,可是随着年岁增长,我依然以此为借口,总有些话到嘴边,却总像是牛吃草反刍一般吞咽反复一次又一次,最后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消化掉,以往我也只当这些想法从未存在过,今日这些事情郁结在心,却让我觉得可悲,我再也不是那个为了找悬崖修仙只背一把木剑就敢独自上后山的少年了。 最终我为数不多的良知战胜了对我哥本能的恐惧。我又轻轻地撑起身子,打算把我的被子给他盖上。 我当然不是这么好心的人,但是他不能再着凉生病了,他是九山派掌门,如果他病得卧床不起,门派里的事情落到我头上就麻烦了。我对自己说。 我十分小心地起身到一半,却发现我的头发被他压住了。 夭寿了!怎么会这样! 这下我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僵在这里无所适从。 我大概保持着左手肘支撑床板,右手拉着被子往他身上盖的动作,而现在我的头发被他压住,我上身无法完全支起来,右手也够不着把被子完全送过去的距离。 如果我还要继续给他盖被子,那我只能把身体俯低一些,但是这样我怕我会离他太近把他吵醒,后果不堪设想。而若是我要重新躺下来,我的头发又在他身下压着,躺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拽动了头发,也有吵醒他的风险。 这是绝路!是死局!我为什么要多事去给他盖被子啊!就该让他冻死算逑! 我还在绝望的深渊边徘徊,回过神来却突然对上了一双睁开的眼睛。 这个时候我身体的行动已经超过了思维的速度,我吓得一弹而起,却因为压住的头发又被拽着摔回了床上。 太恐怖了啊!大晚上的怎么都喜欢静静看着我不说话等我自己发现! 更恐怖的是,我摔下来,被迫和我哥面对面。而且我的右手还拎着被子砸在了他受伤的左胳膊上。 这个夜晚真的非常令人窒息,我听见自己心脏狂跳,却大气都不敢出,但还想努力抢救一下自己:“哥……哥你……被子掉了,我……” “剑给你找回来了,就在床边,明天自己拿去。”夏煜说,声音有些沙哑。 他为了给我把剑找回来才伤成这样的?到底是为什么…… “你……这样……没事吧?”我说出来之后突然又后悔,现在还是半夜,或许应该等他休息到早上再问更妥当? “……没事了,都没事了。”夏煜说着,又闭上了眼睛,似乎打算继续睡。我连忙抽出自己的头发,还是把自己的被子盖在他身上,然后从床尾的地上捡回了被他踹掉的被子。 他难得没有动也没有说什么,也许是真的很累也很困了。 我想了想还是躺下了,大不了就睁眼等天明,反正想想各种各样的小说剧情,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夏煜突然说。 “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问。”我说。原来他也会有“该不该”这样的疑问吗? “你想问什么?” “所有我不知道的事,关于现在的江湖天下,关于现在的九山派,关于现在的你。”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我很自然地就说出了这些,也许是因为这段时间我想的太多,说的却太少,也或许是因为我有太久太久没有和夏煜两个人为了说话而说话。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的言语交流,比我们的剑相交的机会都要少了。 “太多了。” “还有关于我自己。”我没理他,还是想说完,“九山派会一直在这里吗?我会一直在这里吗?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可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我还在这里,九山派就还在。”夏煜选择性地回答了最简单的一个问题,而且几乎是废话。你不把门派搬走它难道还会自己走么。 “江湖不平事多纷杂,说来话长,既然你想知道,我以后会告诉你。”他说道,非常平淡的语气,没什么情绪,却也没有以往我感觉到的冷漠。 难以置信,他竟然这么有耐心地答应我这些。我怀疑是不是千重雪的高手一棍子把他打傻了,现在他这样简直就像普通正常人家的兄长!天地良心,如果我知道是哪位好汉把他敲成这样,虽然打了我哥他多半已经入土了,但我还想给他烧烧香。 “嗯。”我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只含混地应了一声。 是因为我哥对我的态度让我看到了不被揍的希望;还是因为我哥承诺告知我江湖事,让我对许许多多未知的东西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期待;又或者是自己一直以来迷茫的未来出现了变化的可能? 无论是他人还是自己的心意都难以捉摸啊。可总的来说我的心却似乎轻快了许多,连日来种种令我无法想通的事情,也仿佛有了靠山一般安定地放下了大半。 “先睡吧,明日早上起来跟我一起打理门派事务。”夏煜说罢,又翻了个身,自顾自睡了,留我一个再度崩溃。 我只是知道想知道一些江湖事没有说要帮你做掌门的工作啊!我知道了江湖事也只会拿这些奇闻逸事编编话本写写小说而已的!怎么突然公务也要我处理了?我完全不会啊!做的不好出了错真的不会被打吗?! 我一定是被套路了。 果然平静亲切的我哥是不存在的,果然今夜也还是绝望的。 第10章 换了衣服发型就认不出来才是双胞胎啊 早上柳大夫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头发束冠,端端正正的我战战兢兢地在给我哥用我那条发带绑头发。 虽然他坐在那什么都没说,我却如履薄冰,尽管感觉他受伤之后对我的忍耐度有了极大提升,但是万一哪里没按他要求做好,他还是有可能立刻揍我的。 “柳大夫!”我仿佛看到了救星,几乎眼含热泪地喊道。我哥再怎么暴躁,但比我更有正义感,柳大夫是医者,他绝对不会在柳大夫面前打我的。 “哎!弈汐也醒啦,昨晚弈阳浑身是血把人事不省的你抱进来可把我吓坏了,结果他伤得那么重,你倒只是睡着啦。”柳大夫依旧是笑眯眯地说着,“怎么睡得这么沉,你说你像什么呀?” “我……怎么不叫我……”我很尴尬。 我睡得这么死吗?不,他怎么不叫醒我啊!他昨天手都骨折了还把我抱过来?叫醒我让我回自己房间就好啊!回自己房间也绝不会有昨晚那么多事!我也不会被他拉去处理门派事务! “一天一夜了都睡得叫不醒,还以为是我没叫?”夏煜说。 “……”我无话可说。 “好啦,不逗你了,弈阳不方便,我去给你们拿衣服。”柳大夫说。 柳大夫作为九山派唯一的大夫,在门派行医二十多年,门下弟子生病多多少少都在他这儿住过,也都有些衣物留在这儿,柳大夫爱整洁,换下来的还给我们洗干净再分类收好。 所以说柳大夫是个大好人,不仅医术高,性格温柔,对谁也都一样的好。 “哎呀,你们这样我也快认不出来啦。”柳大夫帮着夏煜穿好了衣服,我也正好换了衣服走出屏风。 夏煜穿着一袭白衣大氅,我的。头发也只用发带束起,和我平日一样。而我则是穿着他的黑色窄袖袍,还戴着他的发冠。 这样一看,我对他现在,也可以说是我平时的形象很满意。袍袖宽广,发带飘逸,走路带风,看起来就像小说里的修真仙人。 但是显然他对我不太满意,我看到他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对我要求别太高,我可没有你那一身杀气。我心道。 “走吧。”他说。 “柳大夫我们走啦!”我只能跟上他,临走只给柳大夫打了招呼。 “你走前面,你现在是我,是掌门。”夏煜说。 “……” “你走路稳点,别飘。”夏煜又说。 “……” “背挺直!弯腰驼背的像什么样子!”夏煜还在说。 哥啊!我懒散二十多年了!突然让我站如松坐如钟身姿永远保持挺拔端正我做不到啊! 然而我还是只敢心里说说,实际上都按他说的做了。我总觉得他是在嫌我没有他那般的掌门气质,可让我在他伤愈之前扮成他稳定人心的也是他自己,现在又嫌这嫌那,真难伺候。 “掌门好!二师叔好!”门下弟子见到我们自然是恭恭敬敬打招呼。 “嗯。” “嗯。” 我们俩一起回答,倒让那弟子愣了一下。 待弟子走远,我说:“你现在是我,你可以随和一点……这种情况我一般会说‘你也好’的。” 他却说:“你从未与我问好,我怎么知道。” 这倒是实话,我再次无言以对。可这是因为我平时根本不会起这么早,等我起来夏煜早已开始处理事务或者出门切磋,没什么机会在路上遇到,再加上我本来就不太想看到他,能躲就躲了,怎么他这句话说的倒像是我有错不知礼似的。 …… 我原以为,武林中人,潇洒恣意总是没错的,可是写字的时候这么恣意真的有点过分了吧! 我看着夏煜的桌案上摆着放的文书,写的那都叫一个惨不忍睹,有的满篇尽是涂改错漏,墨迹纵横,有的全无字体规矩可言,甚至还有一张纸上只写得下一个字然后拿来十多张纸的,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夏煜每天都看这种文书的吗? “花家一银海神针张……张三……约期……桃战九山派掌门…”我艰难地辨认着纸上的鬼画符,念给夏煜听,他再告诉我应该如何回复。 “是花家台银梅神针张一二,就说事务繁忙不应战。”夏煜说。 “……”当掌门真是辛苦。 “飞鹰门掌门邀你喝酒。” “事务繁忙,日后回请。” “五照山掌门约九山派组织弟子比武。” “事务繁忙,另请他派。” “清云派掌门为自己女儿向你提亲。” “事务繁忙,高攀不起。” …… 一溜儿下来全都回复事务繁忙,我都不想问了。 “如果你有想比试的对象,你可以答应一两个。”夏煜说,“输了也没事。” “不了不了,我给你回个信就行。”我连忙说道。让我上,万一输给某个无名小卒,丢的可是九山派的脸。 夏煜又道:“你昨天想知道什么?我可以给你讲。” 所以你受伤了,我来写这些文书,你就很闲是吗? “那……先说你昨天晚上出门后的事?你怎么受的伤?”写这些文书对我来说确实没有难度,一边写一边听他说也没问题。 “……我是前天晚上出门的。” “……哦。”一定要提醒我睡了一天一夜这个事吗?以前只觉得夏煜为人冷漠说话少,现在发现他话可能并不少,只是没机会说,而且说话太注意细节也真的戳人痛处。 “一个月前,我的人在烟波楼找到了童彤,或者说是童彤找到了我的人。”夏煜开始讲这件事了。“她是童家遗孤,童家与我夏家乃是世交,十年前童家灭门后,只剩下她和她弟弟被千重雪带走。十年间父亲多方寻找却杳无音信。现在她却回来了,甚至是主动找到了我的人,说要见我。” “我去烟波楼见她,她说自己是受千重雪威胁来执行任务,弟弟作为人质被留在红梅坛,如果完不成任务,她和她弟弟都会死。” 我只觉得按彤彤姑娘什么鬼话都信的心性,并不适合做暗探。 “我答应救她出来,这一个月来偶尔也会去看看她,同时暗中探查她弟弟的下落。几日前的知她弟弟其实就在烟波楼,和她做着同样的事,也被告知如果完不成任务,姐姐就会死。只是因为两般爱好的人,常分而行事,二人同在烟波楼,却从未相见。” 夏煜说的已经很委婉了,可意思就是为了查清事实,他手下的人很有可能不仅睡了姐姐还睡了弟弟。 “你被错认那件事很奇怪。她的侍女都是千重雪的人,但从未主动拉过我。原本安排的是今夜动手,我担心迟则生变,就提前下手,没带太多人,没想到中了千重雪的埋伏,而且有个人……”夏煜说到这里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很强。我却在武林中从未听闻过任何关于此人的名声,而且他也不讲江湖侠道,竟是暗中偷袭我。” 原来如此,我哥是棋逢对手了,还是不按常理出招的。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们就撤退了。”夏煜说。 “童彤姑娘和她弟弟呢?”夏煜这个人讲故事真的太烂了,不仅毫无感情,还什么都交代不清。 “救回来了,一个在你房间,一个在我那儿住着。” “……” 所以说昨天你不回房是因为这个吗!她那么喜欢你!你们不是都在烟波楼睡过了吗还这么在意干什么啊! “还有救你的那个,什么大福,前日说是你的客人,我就让他住客房了。”夏煜好像又想到什么,补充道,“现在大概也在你房间里。昨晚回来时我护着童家姐弟,不让他们被门内弟子发现,把房间让给他们,却没注意那个福什么偷偷跟过去,说是要照顾童家弟弟。我当时不便动手,开门看见你还倒在地上,一时混乱没顾得上他,待会儿和我去看看,若是他口无遮拦,就杀了吧。” 冯!大!福!你又是怎么回事!不滚蛋还瞎凑什么热闹!你已经要死了知道吗!你要死了!我也救不了你! 虽然整个故事还有很多不明之处,但此时不容细想,我脑子里已经全是冯大福被我哥手刃的血腥场面了。 很好,新的一天,新的绝望。 第11章 听说属性相同的人总是相互吸引 满脑子都是冯大福的花式死状,我实在无法淡然处之,三两笔赶着写完了剩下的文书,想找机会在我哥动手前把冯大福扔出去。 然而最终我也没找到机会,因为夏煜说自己前夜行动的人并不是九山派,而是下属另一个盟会,不宜让门派弟子发觉他私自行动受伤,怕走漏消息而叫我扮成他之后,却对我完全不放心,从早上到现在,不仅和我寸步不离,写完了文书又指挥我做这个做那个。 替他写了文书,甚至还去指导了弟子的训练,实际上是他和我一起看着弟子训练,然后悄悄告诉我谁做的哪里不好,我就过去重复一下他说的那些诸如“收腹”,“可少三分力”之类的评价。 可刚才我还听见他对前来询问伤势的小弟子说自己是骑马不慎摔成这样的。只怕要不了几日门内弟子都会知道“二师叔骑马受伤,掌门贴身照顾,一派兄弟情深”这种事了。 反正什么好话都被他说完了,只给我留下个骑马都会摔断胳膊的傻子形象。 终于,弟子们下课吃饭去了,他指示我和他一起去看看童家姐弟。 童家姐弟的饭食是夏煜委托柳大夫单独准备了,这么说柳大夫应该是知道夏煜的另一重身份的。但今日夏煜却还没来得及与我细说,只讲了最近的这一件事,也就是说,我现在很有可能露陷。 “童彤姑娘和他弟弟知道你受伤了吧,在他们面前我还要扮作你么?”我问道,不管怎么说,骗骗不常见的弟子们没关系,这俩人身份也还有疑点,万一被发现,更容易弄巧成拙。 “你把我这绷带缠上,应付一下童彤就行,她弟弟谁都不理,冯大福我来解决。”夏煜说。 “……能不能不杀他?”虽然冯大福这个人实在是个坑蒙拐骗的人渣,但他好歹救了我,我并不希望夏煜顶着我的名义杀了他。不,不仅如此,原本他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而且他还是扶风先生,我内心也是不想让他死的。 “你知道他是谁吗?”夏煜说,“你只知道他是冯大福,云游的话本先生,那也是他自己说的,他会不会武功?有没有可能是千重雪的人?”他顿了顿,“风险太大,宁可错杀。” 夏煜先前告诉我,“千重雪”是近年来渐渐壮大的一个组织,他们会用偷袭、下毒等恶劣手段屠杀与其无冤无仇的江湖门派或武林世家,抢占地盘建立分会分坛,十年前童家被灭门时他们才刚显露名头,而现在随着千重雪势力扩张,已然被整个武林视为邪魔外道聚集地,一方面他们虽为众矢之的,却也吸引着许多穷凶极恶之人前去投奔,是以受正道围剿这么些年,其中成员不减反增。而夏煜所属的另一个武林正道与世家联盟名为“鸿雁书”,则一直在与越来越猖狂的千重雪对抗,矛盾愈发激烈。 因而此时夏煜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可即使冯大福真的很差劲,但言谈间不经意流露侠气却是有风骨的,我不太愿意相信他会是千重雪的人。 但我的感觉显然无法说服我哥……那真的就该他倒霉了。我只希望他能机智点,说话注意点,缺胳膊少腿都行,好歹在我哥手里给自己留条命。 …… “煜哥哥你终于来了!”童彤在打开房门的瞬间就扑进了我怀里,我却分明看见她为了腾出手抱我,原本手里的拿着的一块抹布被她向后甩去,稳稳当当落在了架子上。 女侠好身手!但我该怎么办! 我僵住了,立刻用眼神问夏煜:她抱我了,我抱还是不抱她? 夏煜笑了。 简直是铁树开花,只可惜这花开的真不合时宜!笑什么啊!帮我一下好吗?哪里好笑了! “童姑娘,我哥失忆之后面皮薄,容易害羞,还请姑娘放过他吧。”夏煜笑着说,神情自然,一气呵成。 你说什么啊!夏煜你是不是疯了!世界上有那么多谎言你为什么偏偏要接上我之前的鬼话! 童彤看看夏煜,夏煜笑得一脸阳光明媚,笑得童叟无欺,童彤又看看我,我的脸大概已经因紧张和震惊而扭曲了。 然后她放开了我,退后两步向我欠身行礼:“童彤知错了,煜哥哥不要生气,就算煜哥哥忘记童彤,童彤对你真心不移!” 你的煜哥哥你都认错了还说什么真心不移!旁边那个才是你煜哥哥! “童姑娘别担心,我哥虽然失忆,昨晚却分外英勇将姑娘救回,想必他对姑娘也是一片真心,虽然喝了神仙水,若是上天感念,一定能让他恢复记忆和武功。”夏煜这故事讲起来脸不红心不跳,我都要信了。 “原先煜哥哥和我说自己有弟弟,自己失忆都是真的……”童彤眼眶又红了,“我却不信他……是我对不起他……”说着已是抽泣起来。 这已经是“夏凛”第二次把童彤说哭了!所以说到底为什么会相信这种话啊!还有夏煜!为什么一副非常享受假扮我的样子!你平时不是两句话都嫌多,高傲气盛的天之骄子、新任掌门吗?这时候怎么突然这么抢戏! “别哭了,我并没有怪你,我也知道你很辛苦,但现在没事了。”我真诚地说。不就是演戏吗?比武我比不过夏煜,比演戏可难不倒我。 “煜哥哥!”童彤又扑在我身上,还哭得更大声了。 我还看到夏煜在旁边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放开姐姐!”话音未落,我脖子上又被架上了一把剑。我没有回头,但想来应是童彤的弟弟听到哭声赶来护姐姐。 但看清楚好吗,是你姐姐不肯放开我啊! “哎呀我的小祖宗!刚给你扎了针怎么就乱跑啊!”冯大福的声音,他也跟过来了。 “童……童姑娘!”我扶住童彤的胳膊,想把她往外推开,可她死死抱住我的腰就是不松手,还把脸埋在我胸前,我胸前的衣服都被洇湿了一小块,几番推阻都没能把她移动分毫。 “放开姐姐!”童家弟弟又喊道,剑又近了几寸。 “把剑拿开!”夏煜说,脸色阴沉,语气不善。 “别乱动!你在流血!”冯大福也很急。 这里就没有一个正常人吗?我真的好绝望。 第12章 单日算卦,双日看诊,周末写话本 童彤终于放开了我从我胸前抬起头来,泪水涟涟地又扑进了她弟弟的怀里。 “子衿!” “姐姐!” 我终于能回头了,想想还很后怕,万一刚才她们姐弟相拥,她弟弟手一滑,那我可能已经身首异处了。 回头看来,弟弟还是少年身量,约摸十七八岁,眉清目秀,身上血迹斑驳但还微微笑着,轻声安慰着姐姐。 “你别乱动!血气上涌便有性命之忧!”冯大福对着无动于衷的童家弟弟已经急得跳脚了。 “冯兄好手段。”夏煜突然说,我却不知他话中深意。 “夏小弟过奖了,行走江湖谋生手段而已,哎呀,看你昨天也倒在地上,没事吧,要不要我扶风神医也给你把把脉?”冯大福绕过我,又跳起来搂了我哥的脖子。 我看着冯大福,发自内心地觉得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不必了,柳大夫说他昨晚只是睡着了。”我这句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羞赧。但我已经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了,只想赶紧找个理由让冯大福滚远点,让场面缓和点。 “子衿——!”这时童彤却尖叫起来。 童子衿站在那里,还保持着对童彤微笑的表情,脸上却已是鲜血纵横,口鼻皆有血往外涌,甚是可怖。 “坏了!”冯大福立刻松开了我哥向童子衿冲过去,“快躺下!”他喊到。 但是童子衿依然完全不理他,就像没听到一样。童彤早就泣不成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冯大福伸手去拉他,还没碰到童子衿的衣袖,却被童子衿反手一掌拍出去老远。 冯大福挨了这一下,在地上又滚了两圈,原本就是一身不知多久没换过的脏衣服,这下摔在那里就像一团破渔网。可他立刻就想要爬起来,还不依不饶地喊着:“我求你别动了!你不能运功行气了!” 这时,夏煜动手了。 我还愣着没看清,他只一招就把童子衿打晕了。 “哎,还是夏小弟英武!”冯大福也过来了,把童子衿抱到了床上,然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下了三针。手法之快,技艺之娴熟,三针下去,童子衿的血就止住了,在我看来,这手法绝不比柳大夫差。 原来他还会医术?夏煜看出来了?大约是看出冯大福昨晚已经给童子衿治过了,所以才会说他好手段。 “姑娘,你弟弟的病是怎么回事?多久了?气血不足却不断上涌,整个人虚弱得不行,再强行运功真的会死!我说了他又不听,我看他只听你的话,等他醒了你务必叮嘱他再不要妄动!”冯大福一边说着,手却没停,依旧在不断地下针拔针,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受他嘴上叽里呱啦的影响。 “也算他命大,这时候遇上我,”方才见童彤抽泣着点头应了他,便放下心来,整个话题也跑偏到自夸上,“我冯大福行走江湖,可就靠这两手招牌,一面神机妙算,一面妙手回春,单日算卦,双日看诊,见过无数疑难杂症还从未失手!” 我原以为冯大福就是个职业江湖骗子,副业写写小说话本,没想到他只是半个骗子,而且单日行骗,双日行医,缺德和积德的事儿他都不落下,可真是个人才。 我回头看了看夏煜,他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是火树银花。”童彤这时候终于冷静下来,“是千重雪的毒,那天……他们知道我……我和你们联系……就给子衿下毒来威胁我……” “姑娘可否详细说说这‘火树银花’?”冯大福听说是中毒,面色不禁沉重了几分。 “千重雪有人擅长制毒,他们用各种毒药来控制人。”童彤说,“火树银花便是当下最常用的一种,只要不是一次吃太多,中毒之后就不会立刻死去,最开始会气血上涌,五脏六腑都烧灼,非常痛苦,这时候他们会给解药,但只是暂缓的,一旦停药就会发作,却是比直接死要痛苦百倍。” “火树银花,”冯大福说,“名字好听,却是这般有违人伦天道之物。这是谁做出的这等害人东西,我算得他定会不得好死。” “你能给他解毒吗?”我问。 “一时怕是找不出根治法子的,我现在只能给他施针缓解发作,若夏掌门不介意,可否让我多叨扰几日?我先给他开个方子,日后再根据情况改善。” 我正没主意,便听夏煜说:“哥,你就同意吧。” “嗯。”既然如此,我便放心地答应了。 “我弟弟还有救?”童彤又要哭了,拉住“谢谢神医!谢谢神医!我们家只剩他一个了……” “姑娘别慌,假以时日我一定能救你弟弟!”冯大福自信满满,“我扶风神医冯妙手可不是空有个名头!” 江湖多奇人,我相信以他的本事,若是一心研究医术,而不是还云游算命写话本只怕早已名扬天下了。扶风神医冯妙手这种名声,根本没有听说过,多半又是他是胡诌的。 “可有纸笔借我一用?”冯大福说着,却完全没有借的意思,直接在夏煜的桌子旁边坐下,就开始写药方。 “哎,夏小弟,你的文章挺不错的。”他一边写药方一边自顾自地说,“你房间里的话本也是你写的吧,我昨夜守着童子衿没睡,闲来无事都读完了。” 冯大福!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你昨日住了我的房间居然还乱翻我的书稿!你还说出来!我哥知道了他会怎么想!只会更觉得我不练武,不思进取地混日子了吧! 我恨恨地想,如果我哥知道了回去打我,我一定要想方设法怂恿他弄死冯大福。 “哪里哪里,扶风先生的文笔才是天下一绝。”夏煜说。 不行!绝不能让这俩人对上话!喝酒的时候我已经不太记得和他说了多少,再继续下去,指不定被他卖得底儿掉。 “我……”我想说事务繁忙要先走了,可我的话才出口就被冯大福的笑声打断了。 “哈哈哈夏小弟别谦虚,你为了写作记录了那么多生活素材,列出的复仇计划都有条有理,可也要费一番功夫!” 冯大福的话令人绝望,这个人是老鼠精吗?!他甚至翻到了我床底下的暗格! 他看到了我这么多年来写的,我哥的八卦小道消息,还有我幻想的“打到我哥跪地求我”的复仇计划。 他还当着我哥的面夸我这些东西记得好。 我觉得我可能要先冯大福一步去走黄泉路了。 做鬼也不要放过冯大福,我绝望地想。 第13章 不给活路的选择都是耍流氓 “你和谁结仇了?”夏煜问我。 方才我看冯大福写完了药方,便立刻抢过来借口去找柳大夫拿药,匆匆拉着夏煜走了,没有再给冯大福乱说话的机会。 而此时走在路上夏煜显然还惦记着我写的东西,我当然不敢说是我单方面记了他的黑账,这无疑自寻死路。我绞尽脑汁想要给自己找一个能说得出口的仇人,可是我早就远离了武林江湖,哪里去找个仇人名字报出来! “嗯……就是那个谁嘛,十年前偷袭我的那个!”突然我灵机一动,想到了人生中除了爹娘和夏煜,唯一一个打了我的人。不,准确来说是想打我,却没有打到,就是十年前夏煜替我挡下的那把短剑,但同时也替他把我一巴掌拍下台子的那个人,那个偷袭我的小黄毛。虽然我并没有多记恨他,甚至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现在何处,是不是还活着。 但是此时此刻为了自保,对不住了小黄毛! “你还记得他?”夏煜果然不太相信。 “哎……那……他不是戳伤你了吗?”自己编的理由,不管怎样也得圆回来。 “知道了,反正他现在已经是千重雪的人,如果遇到,杀了就是。”夏煜依然波澜不惊地叫嚣着要杀人。 “他不是那谁家的弟子吗?”当年比武的时候,他也才十多岁,不可能是千重雪的人。只是我也早已忘记当初是和哪个世家比过了。 “原本就是李家捡回去收养的弟子,比武场上偷袭,自然是要逐出师门的。”夏煜说,“李家不会选择保他而得罪我们家。” “那他加入千重雪倒也情有可原。”我说。一个孤儿,被门派收养又被驱逐,正道看重武道与武德,而千重雪却是个凭实力上位的地方,手段与方法并不在考虑之列,或许千重雪确实是更适合他的地方。 “恻隐之心莫要太重,无论时期,无论理由,都不能成为肆意行恶的借口。”夏煜说。 “哎……我只是随口一说。”眼见夏煜严肃起来,我赶紧解释,想转移话题:“说起来我这仇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被逐出师门前他叫李行川。”夏煜看向我的眼神里,又带着那种熟悉的恨铁不成钢,烂泥扶不上墙的意味。仿佛无声地在说“你看看你记仇记了十年不仅打不过人家居然连人家名字都没记住”。 “……柳大夫!我们来抓药啦!”柳大夫出现得永远这么及时,看到他走出房间,我眼睛立刻亮了,毫不犹豫地举着药方就冲了过去,完全忘记了自己还穿着掌门的衣服,不知道夏煜看着自己的背影一蹦一跳欢快地跑着是什么心情。 …… “真奇人也。”柳大夫听闻了火树银花的特性,再看过方子,给出了这样的评价。“弈阳,可以让我也一道为童家弟弟看诊么?”柳大夫又眯眼笑了,“我也想会会这位神医。” “自然是可以的,只是此人身份不明,还望柳大夫留个心眼。”夏煜说。 “万一他真是千重雪的人怎么办?”我问。 “杀。” “但是他能给童子衿治病……” “……那就让柳大夫得来方子再杀。”夏煜的回答依然很干脆,我明知他说得不错,却始终难以完全认同他这种做法,可听到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杀杀杀,总觉得什么地方膈应着,有些堵得慌。 或许强者的想法里,其他人的生死都只是系于一线,命如草芥,随时可以褫夺,他们自己本身也是浴血奋战着,即使错杀一次,可还有非错杀的一千一万次能成为他们下手绝不迟疑的理由。一切皆因江湖不平,世道不宁,这样的情形下,便无法详论对错,每个人摸爬滚打,谁还不是一身债呢,道理我都明白,却依然无法全然接受。 “我现在不会勉强你。”夏煜说,“但是你迟早要明白,一着不慎,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我们。那些事情我都会告诉你,如果哪天我也死了,你可别给我活活饿死在这。” “……你那么厉害,怎么样都只有你杀别人的份吧。”在我的认知里,夏煜就是我见过最强的人,虽然现在不是第一,可前面那几十人里面,统领大门派大家族的、隐居的、高不可攀的老怪物都不少,一般来讲是不会有真正交手机会的,而年轻一代几乎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他平时都是一副傲然姿态,比武也从未输过,所以我从来都没有担心过这回事。 “弈阳还是冲动了些,弈汐又太谨慎了些,你们俩倒是完全不同的心性。”柳大夫抓了药又用纸包好递给我。 “那是因为我武功不好,不敢轻易和别人动手,也没有别的本事,又不像柳大夫医术高明……实在是没什么用处。”这是我心里的大实话,我并没有给自己的将来定下目标,也没有扬名立万的打算,更多时候,除了看看不正经的闲书,我连自己究竟喜欢做什么都不知道。 “人贵有自知之明,你对自己的评价倒是挺准的。”夏煜说。 反正在他面前我一向是毫无尊严可言的,我甚至都不想与他辩驳,只当是他夸我了。 “弈汐要想努力,现在也不晚的。”柳大夫还在鼓励我,“不想习武,我这里的医书你可有兴趣一读?读完我的书呀,将来去镇上开个医馆肯定没问题。” “柳大夫您可别跟他说这些,血都见不得,学医怕是要误人性命。”夏煜又嘲讽我。 我心有不满,我还没学呢,这就要否定我?不过是先前在他的房间里,看到童子衿突然鲜血横流的样子被吓到了而已,但我顶多变了点脸色,又没有大的动作,怎么就是见不得血了? 我没有搭腔,夏煜也没有再理我,转头对柳大夫道:“近日我只怕还要住在柳大夫这里了,可还方便么?” “你只尽管住着,有什么需要和我说便是,”柳大夫说,“也方便给你换药,还能看着你,别让你乱动手。” 等等,那我呢?我那屋还住着冯大福和童子衿呢! “那我怎么办?”我问夏煜。 “你可以和我住在柳大夫这儿,我不介意。”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又回想起昨晚头发被他压住的窒息感。 “你还可以选择去我房间和童彤一起。但是你现在扮作我,你就不能去你自己房间,也不能无故去住客房。” 那这根本就是没有选择啊!且不说男女授受不亲了,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面对童彤那哭不完的眼泪。 一边是夏煜,一边是童彤,这仿佛是在问我,你面前有一把刀和一把剑,现在你想用哪一把自杀? “柳大夫……”我还有最后一丝希望。 “我要在内屋熬药,又闷热还有味道,我看昨天你们俩睡得挺好的,没问题。” 于是这一丝希望也被柳大夫亲手掐断了。 绝望蒙蔽了我的双眼,童彤他们也不知要住多久,我看不到绝望尽头。 第14章 颜狗的世界很单纯,他们只看脸 日子一天天过去,从之前我下山的意外至今已有一月有余,夏煜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我们便不再扮作对方的样子,童家弟弟的毒也被冯大福和柳大夫联手改进过的药方暂时压住了,稍稍恢复一些之后,夏煜大约通过多方查证,排除了他们身份的怀疑,便和他们解释了之前所为的目的,又寻个理由让他们三人搬去了客房,也没再说要杀冯大福的话。我们都各自恢复到原先的生活状态中,他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武林高手,九山派掌门,而我还是不务正业的二师叔。 唯一不同的是,夏煜自从胳膊受伤让我替写文书后,就再也没自己摸过笔了,每天一大早硬是踹开我的房门把我拉起来去给他处理文书。而在我写文书的时候他就坐在一边给我讲一些江湖故事。过去的也讲,现在的也讲,谁家与我家世交,谁家与谁家有仇,近日千重雪的一个强势分部“红梅坛”已经在邻镇试探着落脚了,而鸿雁书的组织屡屡遭受重创,现在夏煜为首的一支分部亦隐藏在邻镇,名曰“第三章 ”。只因时机未到,双方都还按兵不动。 “如果真的打起来怎么办?”我问他。 “便是你死我活。”夏煜依然不以为意。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从我们夜谈开始,我就感觉到夏煜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什么都告诉我,不会的都教我,让我写文书,处理门派事务,更频繁地教我剑法,每天都逼我花两个时辰练武,以前闲出一身懒筋的我现在每天都能被他找出各种事去做。 早就唾弃自己碌碌无为混日子的我却觉得现在的生活很沉重。不是任务繁重,而是夏煜给我的感觉。 就好像他随时要离开,准备把整个九山派交给我一样。 这让我难以释怀。 可是当我揣着这点担忧委婉地去问他的时候,他又一脸嫌弃地说只是因为看不惯我不思进取。 “指望你?就你这样的看家还不如黄小三。”他是这么说的。 黄小三是门下弟子捡回来的一只土狗,成天在九山派门口晒太阳。 “那你干嘛要我学这么多。”这个人居然拿自己弟弟和狗比,真的很过分。 “是你自己说要知道的,现在还怪我说得多?说实话让你多学两招也就是让你跑路快点,关键时刻多活个一时三分。”夏煜又把我堵了回去。 看样子是我自作多情了,这个人只是变得话多了点,竟然给我一种他还会看得起我的错觉,本质上和他之前根本没有任何区别!我都怀疑他愿意教我这些是因为老爹给他飞鸽传书嘱咐他别让我太闲。 无事的时候,我会去找冯大福闲扯,而夏煜则几乎每天都会去看看童家姐弟。童彤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言笑晏晏,很开心的样子,看向夏煜的眼神里写满了憧憬和喜欢。而夏煜对她也很温和,时常还会浅笑着替她做些杂务,大约是两情相悦的。 而冯大福则成天要和童子衿黏在一块儿,不管童子衿理不理他,不管是不是需要他看病的时候,他都巴巴地凑在人家跟前问这问那,自己一个人演大戏。 “我说你干嘛老缠着人家弟弟。”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童子衿对他惯常的冷漠和偶尔的厌恶都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冯大福还凑上去干什么。 “我是神医,他是我的病人!”冯大福义正严辞。 “你就放屁吧你,”和他日渐熟悉之后,我在他面前说话早就毫不留情了,“你这种人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你当时看着我在水里怎么没想到自己是神医?” “哎呀你是真的记仇,这点小事翻来覆去还要讲。”冯大福说,“那我实话告诉你呗,我喜欢子衿,就想逗他高兴。” “为什么?” “他长得好看。” 这个理由我无法反驳。童子衿确实长得好看,只是冯大福这个方面似乎过于直截了当,令我有些诧异。 “你喜欢他,你看他理你吗?”就算再好看,人家对你面若冰霜,到底要怎么相处? “他怎么不理我,他今天可是跟我说了三句个字呢。”冯大福说得一脸陶醉。 “说了什么?” “他对我说‘你让开!’,比昨天多了两个字!” “那昨天他说什么了?” “昨天他说‘滚’。” “这么说,我比你更讨他喜欢,他第一次见我就对我说了四个字,‘放开姐姐’,还说了两遍,你羡慕不?” “今日我定要与你一战!”冯大福跳起来要和我切磋。 然后我乐滋滋地揍了冯大福一顿,神清气爽。夏煜对我的训练很有成效,再加上以前的功底,打两三个冯大福不成问题。 “早晚我会让他和我开口说话!你还当我是兄弟就别坏我好事!”冯大福打不过我,上蹿下跳还累得气喘吁吁,干脆躺在了门前的草地上休息。 “你想什么呢,我对他可没兴趣,年纪小,还冷冰冰的,也就你上赶着要去温暖人家。”我说。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冯大福凑过来,又露出了八卦的表情,“其实童彤姑娘也很好看的。” “你没长眼?童彤姑娘和我哥好着呢,之前那是我们互换衣服她认错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把凑近的冯大福推开,童彤那两次哭简直给我哭出了心理阴影,我现在是真的怕女孩子在我面前哭,尤其是抱着我哭。 “那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冯大福还要问。 “我喜欢温柔体贴的,爱笑的,会给我洗衣做饭的。”我说。爹娘不急着要管我的婚事,便没有认真想过自己的妻子将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想了想我确实是更喜欢性格温和的姑娘。“哦,还有,武功不能比我好。”我补充道,因为我突然想起了我娘提着刀追着我爹砍,我爹抱头鼠窜的画面。 “俗!”冯大福批判我的眼光,“一个人只要爱上另一个人之后都会愿意为他变得温柔,一开始就温柔体贴的只是因为他早就喜欢你!要能让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喜欢上你,然后只对你温柔体贴,那才是本事!” “你有本事那你让童子衿对你温柔体贴啊?”我很不服,心道如果我娘在这儿肯定给你一刀让你醒醒。 “迟早!这是迟早的事!”冯大福自信满满。 “小心别让人家又来一掌拍死喽!神医!”我说完就转身走了,听着冯大福在背后跳着脚骂我,我只用一连串哈哈哈回复了他。 第15章 论下毒的艺术 “我得出去几天,这几天你还是我的样子正常打理事务就行,童彤那边每天也要过去看看。”夏煜又给我安排任务。 “假扮你写写文书教教弟子也就算了,你让我去看童姑娘?让别人去和你的女人谈情说爱?”简直不可思议,亲兄弟也不能不见外到这种程度吧。 “她不是我的女人。”夏煜说。 “那还不是早晚的事?你成天和她眉来眼去卿卿我我的,还拒绝别人家提亲,不也是因为她吗?”不知道爹娘会不会同意夏煜和童彤在一起,毕竟童彤现在是孤儿,还有千重雪的种种经历,说起来并非门当户对。 “不是。”夏煜说,“她知道很多消息,可触及伤心事,胆子又小,犹犹豫豫地不愿意说,但是聊天的时候难免会透露一些。最近她似乎开朗了不少,有些话趁热打铁应该是可以问出来的。” “那你根本就是在利用童彤姑娘对你的喜欢……”这不是玩弄人家的感情吗?每天装作温和亲切的样子去关心她,却带着探听消息的目的,长此以往童彤难免会越陷越深,到时候夏煜目的达到了就抽身离去,这结局太过残忍了。 “你心疼她?早就跟你说过,恻隐之心太重没有好处。” “反正我不要替你去看她。”我说。 果然我和夏煜的观念不一样,这样不择手段的做法我是无法认同的,哪怕童彤是知道很多消息,可是她喜欢夏煜的感情是假的吗?夏煜把和她的相处当做任务,那我就可以和夏煜一起欺骗她,把她耍得团团转吗? “那好,你也不必扮我了,就和黄小三一道看家吧。” “我宁愿抱着黄小三在门口睡觉!” “睡觉?我不在你也得把其他该做的事做了,别让我发现你偷懒!” 二人不欢而散,夏煜转身出门了,我却是继续留下给他写文书。我还是有些生气,气他对待童彤不负责任的态度,虽然我并没有什么立场,可是夏煜能对一个喜欢自己的人表面假意温情,背地里却都是算计,他对其他人呢?对我呢?可能连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只是他计划中的一步棋,为了所谓的“鸿雁书”,抛弃感情,抛弃恻隐,做到这一步真的值吗? 其他的要求我可以做到,但是他不在的这几日,我绝不会去找童彤。 …… 童彤来的时候,我正在客房和冯大福天南海北地胡吹乱侃,听着冯大福要让童子衿变得“温柔体贴”的雄心壮志。 “夏公子,冯神医,今日子衿说想吃莲子羹,我便多做了一些,也拿来给二位尝尝,一直以来多谢照顾。”童彤说。她笑起来挺好看的,只是一片痴心错付我哥,总让我觉得有些惋惜。 “哈哈哈谢谢童姑娘谢谢童姑娘!”冯大福看见童彤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大姨子,顿时热情万丈,端起碗就灌了一大口,然后含着满口的莲子羹连声称赞童彤的手艺好。 我觉得冯大福的吃相简直没眼看,便不再看他,接过童彤递给我的那碗并道了谢。不得不承认童彤做的莲子羹确实很好吃,温热甘甜,大约是去掉了莲心,整个莲子吃在嘴里也没有任何苦味。 “童姑娘,子衿喜欢莲子羹么?他还喜欢什么?能否说与我知?”冯大福三两口就扒完了一碗,逮住个机会就问童子衿的喜好。 “子衿今日同我说,若是神医想问他什么,只管去问他。”童子衿回头冲冯大福笑道。 “太好了!”冯大福一跃而起,就冲向了隔壁,宛如一只疯狗。 我见状也向童彤告辞,回到自己房间去,却看到夏煜已经在房间里等我了。 “这两天可有什么事?” 看样子他是来叫我向他汇报工作的。 “没有啊,一切正常。”我如实回答。 “我这次出去竟然查到……弈汐!!!” “啊?”我第一次看到夏煜这么惊慌的样子,突然被他的一声大喊吓到,以至于身体上的感觉都延缓了一瞬。 一瞬也只是这一瞬,就在夏煜猛地站起来的同时,我就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痛直直跪了下去,抬手一抹,我也如同一月前毒发时的童子衿一样,口鼻出血,还止不住地往外淌。 “你怎么回事!”夏煜抱着我就往柳大夫那里跑。 我差不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童……彤……的……冯……也吃……”我很想把整件事说完,但是我疼得浑身都在发抖,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感觉自己断断续续说出来的话毫无逻辑,和我想说的都不一样。 “知道了。”夏煜说。 火树银花,千重雪常用剧毒,视剂量可当即杀人,也可以用作慢性毒药相折磨。 我不知道自己一碗莲子羹吃进去多少,是现在就要死了呢,还是以后都要受这个药影响?我突然很佩服童子衿,他毒发的时候应该也是这么疼吧?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烧灼和撕裂一般,现在我说话都没力气,他是如何忍住,还能站在那里面不改色的?甚至还在这种情况下把冯大福一掌打出去老远。 又来了,那种思绪胡乱飘飞的感觉,每次都在这种时候,在我想好好思考,好好回忆的时候,眼前都是光怪陆离的画面,明明闭着眼睛,却感觉依然能看到奇幻的光影,感觉自己时而上浮时而下沉,想着的却都是与我无关的情节。真讨厌啊,死都不让人安静点死吗? 我一边忍着疼,一边乱想,各种感官混乱中隐隐约约听到柳大夫对我喊:“你把吃的东西吐出来!”可是声音忽远忽近,好像还夹着风声,听不真切。 “弈阳你去抱着他!”柳大夫叫夏煜抱着我,又对我喊:“张嘴!”我努力地试了试却好像坚持不了多久,满嘴都是血腥味,夏煜直接从背后把我钳制住了,又捏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张嘴,我感觉他用的根本就是他平时打架活捉别人的手法。 柳大夫拿着筷子压我的舌根,想给我催吐,却好像没什么效果,最多干呕几下却什么都吐不出来。我本来就很难受,这样折腾,我感觉意识都不甚清晰,他们一直在说话,但我耳边依旧风声阵阵,只能听得只言片语。 “……火树银花……不知道……” “……让他吐出来……” “……我担心……血……” “没办法了……” 你们想干嘛?柳大夫你是不是想让我哥把我打到吐?那还不如让我直接去死别救我!他这么一拳下来我可能也会死!我残存的思绪又一次为自己感到辛酸。 人生无处不绝望。这便是我彻底眼前一黑之前最后的想法。 第16章 想和喜欢的人一起看薰薰看液亮 原来我没死啊。 我再一次从柳大夫屏风后面的床上醒来,身边没有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试着动了动,体内的烧灼和撕裂感已经消失了,只觉得腹部和胸口随着我的动作阵阵钝痛。我扯开衣服低头一看,果然青一块紫一块的,若不是没个手印形状,我真的怀疑自己中了传说中的铁砂掌。 这多半就是被夏煜打的,就算是为了救我,可他是真的下手毫不留情啊! 想了想我又躺平了,现在外面的情况我不知道,也不愿意去面对。 冯大福也吃了那粥,他还好吗?夏煜知道是童彤害的我了吗?她和她的弟弟怎么样了?她到底为什么要对我下毒?她是执行千重雪的任务,还是又受到威胁有难言之隐呢……我现在醒过来了,是柳大夫给我解毒了?还是我现在也和童子衿一样,要一直靠吃药压制毒性? 这些问题的答案我都不想知道,也许这次不再醒过来,人世再与我无关反而更轻松吧。 “柳大夫!弈汐醒了!”我躺着胡思乱想的时候,夏煜过来看到我,却是先叫了柳大夫过来。 柳大夫大约是在熬药,远远地应了一声,并没有立刻往这里来。 “感觉怎么样?”夏煜问我。 “你下手挺重的。”我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声音沙哑得仿佛一个沙包在地上不断拖行。 “我若不及时下手,你今天就该下葬了。” 我觉得夏煜这么回答,就是认为我伤得不够重,血吐得不够多。可我说话也会牵动伤口,便不想再和他说,只盯着他,用眼神表示自己现在生无可恋的绝望心情,并诚挚地期望他现在别气我。 “弈汐还好么?”柳大夫来了,不知道为何,夏煜刚刚也是差不多的问题,我根本不想好好回答,但是听到柳大夫温和的声音问我,我突然就觉得特别委屈,鼻子一酸,有种想哭的感觉。但是夏煜还在这,我又不想让他看到,只能用力吸了一口气,把已经到了眼眶边上的眼泪憋了回去。 “哎呀……弈汐是不是还有哪里难受?让我看看。”柳大夫坐下给我把脉,“暂时没什么大碍,还好你是合着别的食物一起吃的,间隔也没多久,吐出来之后好多了,现在看来情况不算特别严重,只是余毒仍有一部分现在解不了,最多每隔三天,要来我这里吃一次药,不然还会发作的。” “冯大福也吃了……”我说,还是很在意童彤有没有误伤他。 “他好的很!你还有空担心别人?”夏煜说。 “你的药方也是我和冯大夫商量过的,他的主意,加一味药可以延长服药的间隔,所以你现在只需要三天一次,童子衿中毒已久,则是每日服。”柳大夫补充道。 看样子童彤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针对我一个人,可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害我一个无权无势的闲人对她有什么好处? 可我完全不敢问童彤现在怎么样,无论是夏煜杀了她或者是放了她,我似乎都不太能接受,若她死,我心有不忍,可她若安然无事,我又怎么能原谅一个如此害我的人逍遥自在?这样矛盾的心理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见我不说话,柳大夫看我为中毒之事而沮丧,又安慰道:“弈汐别太担心,日子还长着呢,要相信我,假以时日一定可以配出解药的。” “柳大夫……”我又很想哭,一直以来很少有人会去考虑到我的情绪,更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这大概也是我一直以来喜欢躲在柳大夫的房间里,对柳大夫有依赖感的原因。说实话要不是夏煜还杵在这儿不走,我这时候大概已经忍不住了。 “你想哭就哭,我可以假装没看见。”夏煜说。 “我没有要哭!” 夏煜你真的很烦人。你这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我要是再哭那肯定是被你气哭的!虽然刚才毫不犹豫就反驳了,但是我心里还是想拿针戳死他。 “好啦,奕汐也昏迷好几天了,这会儿饿不饿,想吃什么和我说呀。”柳大夫说。 果然还是柳大夫对我最好了! “我想吃糖醋排骨……”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柳大夫一说,我真的感觉很饿。 “那你就想想吧。”夏煜冷漠地浇灭了我的感动,“你现在这样就只能喝点白粥。” “那我饿死算了!”我又很气,白粥那种没味道的东西,我一直就不爱吃,从前吃一碗粥我得加半碗糖才吃的下。现在我都伤成这样了,居然还不能吃点想吃的了?不过也就是柳大夫在这儿,我才敢这么和夏煜顶嘴。我抓住了柳大夫的袖子,必须要让夏煜先走,不然我怕他一会儿还得报复我。 “哎,你们别吵啦,我去给奕汐做饭,保证好吃。”柳大夫想站起来,我却不放手,“弈汐不想我走?那让弈阳去做饭啰?” 我最后还是放手了。夏煜也很听柳大夫的话,要是他真的去做饭了我恐怕又要被毒死一次。 柳大夫走了,夏煜还在这,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了好一阵,他说:“童彤死了。” “嗯。”意料之中。 “不是我杀的。”夏煜说,“我没有杀她,但是也没有救她。” “她人很好,但是也很傻,什么都信。”我说了句无关的话,但是我觉得夏煜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你也差不多。” “……” 看来他不明白,这话大概是聊不下去了。 “前几日我回来的时候就是想告诉你,我查到有人一直在与童彤联系,最近催得紧,让她杀了我,否则……”夏煜接着说。 “那她毒我做什么!”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我真的好冤枉啊! “千重雪催她动手了,我知道她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杀我。现在的局势双方僵持,我的第三章 打不下红梅坛,红梅坛也动不得第三章,只要我死了,现在的局面立刻就会被推翻,童彤为千重雪做事,也恨着千重雪,这个时候如果拿你的人头去替我,想必对方不会起疑,我再以你的身份在暗处活动,无论进退都是更好的机会。而她自己,”夏煜顿了一下,也仅仅只是一下,“她怕是早已一心求死了。我离开之前她向我讨个玉佩,只说我不在的时候做个念想,我没多想就给了她。想来应当是她给你下毒后就回到了千重雪,拿着我的玉佩求见红梅坛主事说我已死,然后想寻机刺杀对方,可惜失败身死。”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无论童彤刺杀成功或是失败,她都不可能活着回来。而夏煜说自己没有救她,应该也是指没有在童彤离开时阻止她。我以前一直以为她傻乎乎地盲目信任别人,现在想来并不是,她第一次见我就应该知道我不是夏煜,并且利用我和夏煜救出了她弟弟,不知为何她却依然受千重雪的控制,也许是她弟弟,也许是她也吃了千重雪的毒药,总之她选择了在童子衿有冯大福照顾、而夏煜不在门派内的时机,打算用一个无用的我和她自己的命,保住夏煜和童子衿。 整个计划基本都如她所想那般进行了,我对她毫无防备。所以若不是夏煜提前一日回来而且直接去找我问话,她等我毒发身亡后再回千重雪,所持的也不会是玉佩,而是实实在在的我的人头吧。 我算是死里逃生。 现在对于童彤,我也不知做何感想,无法怜她,也无法恨她,甚至连一句人事无常的叹息都无法抒发。她害我,却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弟弟和我哥,她为千重雪做事,却又为了刺杀千重雪的首领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且不论她的计划是不是疏漏百出,有没有思虑周全,她已经用她自己所有的能力去换她爱的两个人,要做到这一点,她又是如何想的呢?她知道夏煜对她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吗?唯独这一点,我希望她不要知道,哪怕盲目的相信,也比得知真相要好吧?那么如果我是她,我能做到她这个程度吗? 若我也在奈何桥上遇到她,定要向她问个清楚,只是现在我和她阴阳殊途,她的一切都归于尘土,身死魂消,一个人的想法哪怕再惊世骇俗也再没有意义了。 “你怎么想?”我问他。 “我什么也不想。”夏煜说,“没有人可以替我决定我的道路。” “哪怕是好意?” “哪怕还有好的结果。” “其实她的计划没什么问题啊,你想,如果你不提前回来,她带着我的脑袋去见他们坛主,应该更可信,若是成功了更好,没成功也只会自己身死,而我们都不是你的手下,你没有损失却从此有更大的优势……”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很想死?”夏煜声音提高了起码两度,我觉得他要生气了。 “……” 我客观分析一下有什么好气的啊! 真的和他聊不下去了,我现在没有很想死,但他这个样子我倒是怕他马上就亲手成全我。 过了一会儿,夏煜大概把一口气咽下去了,继续说道:“童子衿和冯大福现在都在我们地牢里,他们应该与此事无关,童彤为了保护童子衿,什么都没告诉他。” “……那你抓他们俩干什么……” “之前是以防万一。”夏煜又斜着眼看我:“而且看你们关系不是挺好的么,就让冯大福时刻准备着下去陪你。” “让他陪我?你是想让我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吗?”夏煜是不是有病!他成天除了杀人还在想什么? “现在既然无事,他们俩也可以放了。”夏煜说。 “我和你一起去。” “我不想背你去地牢。” “我自己走!” “你看看自己的腿再说话。” 我挣扎着起身,掀开了被子,我的左腿上缠满了绷带,先前躺着没动,加上胸口牵动的疼,我竟然没发现腿上还有伤。 “怎么回事!”我那天到底经历了多少?被人下毒,被夏煜打到吐,腿又是谁给我弄伤的! “……那天我下手重了点,弄倒了柳大夫的药柜子,你这是柜子砸的。” “……” 我还能说什么,本来只是中毒,现在硬是活活被夏煜打成了重伤,算半个残疾,我只想爬起来给他一剑。 “躺着吧,你现在跟废了没什么区别。” “我偏要去!就是你把我打成这样的!你还想不负责吗?”我真的要被他气到再吐血了。 “不知好歹。”夏煜说。 …… 吃过柳大夫用药煮的粥,夏煜还是背我去了地牢,地牢的通道不高,他还把背挺得那么直,一路凡是顶上有什么不平的凸起砖块,都磕在我头上。 “你是故意的吧?”我都已经贴着他的背趴得很低了,可还是会撞到。我怀疑是他专门挑有砖块的地方走。 “是你非要来的。” 我很想当场就勒死他。 等到了冯大福和童子衿的牢门前,我就很后悔,甚至很想连冯大福一块儿勒死。 只见童子衿端坐在木板上,冯大福小鸟依人般靠着童子衿的肩膀,俩人对着牢房那个小窗口透进来的阳光谈星星品月亮,冯大福还是侃侃而谈一些奇闻逸事,而童子衿竟然也时不时轻笑几声回应。这场面简直要闪瞎我的眼睛。 我为什么要千辛万苦来看他?冯大福根本就是个重色轻友的混蛋!你把我的关心和担忧还给我!我在那边生不如死的时候都还想着你有没有中毒,你却在地牢里谈情说爱! 夏煜叫人打开了牢门,冯大福他们终于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看到的应该是一脸冷漠的夏煜和一脸鄙夷的我。 “哎呀夏小弟来了啊,我就说我给你配的药,绝对没事的!”冯大福说。 “我觉得你挺喜欢住这儿的。”我说。 “我喜不喜欢无所谓,我们子衿愿意陪我,我去哪里都可以。”明明都站起来的两个人,冯大福又跟没骨头似的靠在了童子衿身上。 “好好走路。”童子衿依然惜字如金。 “哎哎哎好好好,子衿先走,我在后面跟着你,哎小心那边的台阶!”冯大福颠儿颠儿地献殷勤,那谄媚的样子,尾巴都摇上天了,活像看见我端着肉的黄小三。 童子衿跨出牢门,又回身站定,对我和夏煜说了我们从认识以来最长的一段话:“夏掌门救命之恩,子衿定当终身不忘,原本姐姐的事,子衿欲代替姐姐向夏公子赔罪,要杀要剐在所不辞,二位却以仁心待我,甚至允我继续留在贵派,然子衿心怀愧疚,今自请离去,隐于江湖。子衿不才,亦有一技傍身,他日若有需要,也只管找我,必不辱命。” “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只别被千重雪再发现了。”我说。童彤拼上性命为童家保下这最后一丝血脉,童子衿好好活下去才是她最希望看到的。 “青衣隐剑童子衿,他的身手用不着你瞎操心。”夏煜对我说。 “我们准备去东边,去我的老家,那儿便没有这么多江湖纷争。”冯大福说,“若是有机会你们来玩,我一定带你吃遍最好的酒楼。” “谢了,我可不想再和你吃霸王餐然后跳窗逃跑。” “哈哈哈哈哈哈你真是记仇,记仇啊夏小弟!” 在冯大福的笑声中,他们一起离开了地牢,离开了九山派,我和夏煜站在山门前,沉默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融化在金红色夕阳下。 童彤的故事落幕了,而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以或悲或喜的心情埋葬过去,却还要为了生存而演绎将来。 第17章 所以说热血打斗的技能名称都起得很酷炫 冯大福和童子衿离开九山派向东而去已三月有余,我收到了冯大福的来信。信上说自己已经和童子衿到了东海边的老家安定下来,开了一家医馆,冯大福看诊,童子衿记账,俩人都不再颠沛流离,抱着一方小天地过着日子,并且非常骄傲地说童子衿现在半个月都只打过他一次。随信来的还有冯大福最新的书稿,说是童子衿要求他以我们共同经历过的故事为基础而作,不为他人传阅,只送与我一份作纪念。 书名为《彤云归》,我翻开第一章 ,标题赫然写着“世家公子好风流,星夜泛舟烟波楼”。 我就不想再看了。 这狗东西还在书里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欧阳霜降,说是为了剧情需要,要让我从名字到性格都塑造成游手好闲世家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形象。夏煜却是与女主角情投意合,武艺高强的正面男主角。 我只恨当时还有机会与他切磋时没有多揍他几次。若是将来真的还能再见,我一定要把他按在地上再揍一遍。 话虽这么说,我又想了想自己与他其实半斤八两,顿时气顺了许多。因为在这三个月里,我以他为主角写的话本已经交给了山脚下镇子里的说书先生,据说意外的很受欢迎。 因为我中毒后又受伤,很长时间夏煜都没有督促我练武,也没有找我替他写文书。千重雪日渐逼近,他变得很忙,时常不在门派内,他不在时,我偶尔也会主动看看他的文书,除此之外,我自知帮不上什么,便绝不去添乱找揍。 这样一来我的闲暇时间就更多了,不仅写了冯大福的话本,还写了好几个我自己瞎编的某某派掌门行侠仗义并与武林世家大小姐、美丽女游侠意外邂逅然后便这般那般的小短篇,虽未明说,但言语之间直指夏煜。我也随手就赠给了熟悉的几位说书先生,他们还与我说,希望我常写故事交与他们,想来也是有人爱听的。 意外的是不久前,夏煜不在的时候,我收到了两年未有音讯的爹娘写回门派的三封信,一封给我,一封给夏煜,还有一封是给柳大夫的。我只拆了我那一封,打开一看,无非是些寻常问候,说他们走过了多少地方,看过了多少风景,最后却依旧没有透给我他们的行踪。我爹在信里还不忘骂我练武不用功,说回来的时候要亲手和我过招;我娘却是说希望我能找到真正喜欢的事情去做,练武无所谓,别听我爹的,她只要我开心便好。 从字迹就可以看出爹娘写信的时候经历了激烈的交锋,只怕还真的动了手,爹先写的那张纸,最后一个字只写了一半儿,墨迹拖了老长,后半页却是我娘娟秀的字压住了场子,一直写到了最后,还有她画上的一朵花。 很明显我爹又输了。我看着这张字迹和墨点都生动地诉说的情意的信纸,便不自觉地笑了,既然还有人在远方挂念,那自己的生活就还是幸福的。 然后我把柳大夫的那封信交给了他,可另一封隔了两天才有机会交给夏煜。这也是我们自那日山门前送别后我第一次去找他。他还和以前一样,做回他自己之后,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了。原本我是站在旁边看着他拆信,却有些好奇爹娘给他的信是不是和我的一样,便问道:“爹娘给你写什么了?” “没什么。”看样子他是不想告诉我。 “小气。” “想看自己看。”他瞪了我一眼,直接把信塞到了我手里。 我的信洋洋洒洒写了近十页,夏煜的却只有三张纸,每张纸上也只有一句话,分别是“事毕生疑毋得归。”“执笔仗剑不可废。”还有一张也是我娘和我爹混着写的,我娘写的前半句“万事小心,保全为上。”我爹写的后半句“虽一肩所负,弟不勤,严惩。” 三句话,我就只看懂了最后五个字,顿时感觉后脊发凉,冷汗都要下来了。 “看完了吗?”夏煜问。 “看完了……”我完全没有底气,为什么我爹还要让夏煜监督我啊!他还没有放弃让我成为武林高手的梦吗! “父命难违,你说是吧。”夏煜看着我冷笑道。 “……” 我就不该自作多情跑去看爹娘写给他的信,看不懂那几句可能是说门派事务的暗语也就罢了,现在还被我看到了夏煜教训我的依据,再大的不满也只能是憋住咽下去。 “这三个月没怎么看着你不过是因为打断了你的腿让你养伤,现在你也能满地乱跑了,不如现在就让我看看你这三个月武功生疏了多少。” “不不不不了吧!我今天早饭都没吃就来给你送信了!”我恨我自己多此一举。 “拔剑!”夏煜根本就不听我说话,自己就从桌子上拿起日常批文的那支朱笔,走到门外的空地上,摆出了使短刃的架势。 用笔来对我的剑?花样真多,明明他空手我也打不过,还非要拿支笔来作武器,这支笔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他这就是想换个法子羞辱我吧? 可是我又不敢拒绝,如果和他切磋,那还是双方的往来,如果我拒绝切磋,结果必然是我单方面被打了。我就只能拔剑,硬着头皮也走了出去,端端正正地摆了个门派起手式。 “你先上,你攻我守。”夏煜说。 我还能怎么办,我先打他还是他先打我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打不过,我先冲上去那个样子简直就像送死。 “气势!”夏煜动都没动就接下了我第一式,我手上动作没停,他却能用笔轻易挑开我的每一剑,一边打还能一边教训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出招毫无威慑,还未开始便输了!剑气没有就要喊!你没看过门下弟子练习吗?出招时喊声也能弥补你招式的气势!” “我喊不出来!”我这句话倒是喊得大声。门下弟子练习的时候确实是要求出招时“喝!哈!”这样喊的,一方面是练气势,另一方面也是节奏和呼吸的调整。可是我一直觉得喊声从我口中出来,自己听着不仅没有热血激情,反而很累。以前爹主持训练的时候我就混在弟子里只张嘴不出声,除非爹走到我身边,我才装模作样跟着喊两声。 艰难地与夏煜过完一招,他都只站在原地,靠那支朱笔挡下了我所有的招数,而且他在防守间隙,还找机会化守为攻,以笔为刃在我身上点了好几个朱砂点,如果他用的是真的刀,我身上怕是已经开了洞了,而且就是这样的实力悬殊,我还觉得他并没有用全力。 “你说你不会喊?”夏煜冷冷地说。 “……没有,就是喊起来总觉得……” “我教你喊。” “等……!” “喝啊!” 夏煜话音刚落就大喝一声,起手便冲过来,拿着笔直取我面门,我只觉得他整个人都裹挟着一阵疾风,确实是强劲的气势!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他起步时脚边被他带起的尘土打着旋儿托住了落叶,下一瞬他的笔就已经在我眼前,我想要退后半步举剑去挡,却真的能够感觉他周身萦绕着或是他动作带起的气劲扑面而来,处处都是压制,这才是我们九山派剑法的攻式!我的剑最终没能抬起来,就下意识地闭了眼。 “看见没有,哪怕我还没有碰到你,气势也能先压住你。”我睁开眼,看到夏煜的笔就在我眼前不到三寸的地方停住,如果他不停手,这支笔一定能够把我脑袋整个洞穿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前他教我的时候多半是教守式,没有提过所谓的气势,我常练习的也多是防身技。而他指导我守式时虽然是以攻式与我相对,想必也放水放得厉害,只教我技巧,却从未让我感觉到这么强的压迫感。 “好好看着!”夏煜拿笔在我额头上画了个叉,“自己在这练攻式第一式,要喊出来,我在屋内也要听见!练不好不准吃饭。” “我今天早饭都没吃……” “门下弟子都不如,你还有脸吃饭?” “我……” “你是不好意思喊?还是不想自己喊?如果是这样我可以陪你从惨叫开始学。” “……我喊我喊。”我还能怎么办? 我哥这么强,我也很绝望啊! 第18章 世界上眼瘸的人很多,总会遇到一两个 我在夏煜的门外喊了一上午“嚯”“哈”“嘿”,九山剑诀攻式的第一式也不知道练了多少遍,素来喜静的我被自己喊得头晕脑胀,可是气息只要一弱,坐在房间里嗑瓜子的夏煜就要动手。每当我气息接不上了,或是声音小了,下一瞬就会挨上两下瓜子壳。夏煜是把瓜子壳当暗器使,还专挑穴位打,一打一个准而且特别疼。 最可气的是,我练到了中午,他还不让我走,也不让我吃饭,弟子送来饭食,他就端着碗,特意坐在门口吃给我看。 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在遭受打击,我可是从早上就没吃饭的! 我受不了了,也练不动了,干脆就往地上一躺。夏煜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我只感觉我现在,立刻,马上就要死了。 “你当你是三岁小孩吗?还跟我耍赖?”夏煜说。 他说什么我已经不是很在意了,我心思全在他碗里的糖醋排骨上,今天厨房的李大爷肯定放了镇上王师傅家的酱油,烧出来的味道甜丝丝的,特别香。 “快起来!一个大男人躺地上像什么样子!”感觉夏煜又要生气了。 你生气吧,有本事你来打我,就算你打我,我今天也不练了,我这一天练到死,也不可能练出你二十多年的气势。怎么说我也是九山派的二师叔啊,你掌门专权也罢,可我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起来再练一遍,就让你吃饭行了吧!” 在我的消极抵抗下,夏煜终于妥协了,我立刻就爬起来,认真又练了一遍。见好就收是我的原则,既然他同意了,再跟他对着干我是一点好处都没的。 练完了这一遍,我就眼巴巴地盯着他,他能用笔把我捅穿,我也能用目光把他烧出两个洞来。 “要吃就过来吃!你这别扭样子我看着就烦!”夏煜说。 他烦了,我就开心了。我毫不客气地在他旁边坐下,连吃三块糖醋排骨。李大爷的厨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今天我算是有了新发现,夏煜这个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打不过他,求他也不会心软,但是他要面子,而我恰好可以不要面子,那我就可以耍赖,可以烦他,烦到他不想看见我的时候,自然会妥协,会同意我的要求然后迅速打发我滚蛋。 我真是个天才。 “吃好了吗?”夏煜说,“吃好了就继续练!” 如果人生气的时候脸会变黑,那夏煜现在的脸一定是刚从墨水缸里抬起来的样子。 “我……我午后要去镇上!”我赶紧找个借口,一上午的练习快把我累瘫了,下午再来我真的受不了,又不是谁都像夏煜那样跟个铁人似的。 “去镇上做什么?” “嗯……约了几个先生,今日去给他们送话本。”对,没错,我要去送话本,而且我不会告诉你我在话本里把你写成了一个劈腿劈成蜈蚣的浪荡子! “不务正业。” “做人要言而有信!” 夏煜虽然对我写话本的事多有不满,却也极重信誉,我已经答应了人家今日要去送话本,他不会让我失约。 “镇上最近不太平,你别乱跑。今日落下的,明日也要补上。”夏煜最终还是同意了。 我内心的欢呼声直冲云霄,今日是解脱了,明日事明日再说,明日我早起就溜了定不让你找到! …… 我下了山,便径直去了我最熟悉的那家小茶馆,那儿的先生是早已认识我的,算是朋友,我也很爱听他说书。 今日我去时,说书先生正在说着我上次写的话本,就是一个长相丑陋且内心猥琐的算命先生机缘巧合除妖打怪的故事。我不便打断,于是也坐下来听着,他在我写的故事里又自行添加了许多细节和生动的对话,把算命先生猥琐的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而我只道一声天道好轮回,冯大福,你想不到吧! 然而天道好轮回,我嘲笑冯大福,自己也会有报应。 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被人盯上了,我在熟悉的小茶馆里津津有味地听着书,全然没有发现坐在周围的听众越来越多,直到一个人从背后捂住了我的嘴,还在我脖子上架了一把刀。 见鬼了吧!怎么又是我被别人拿刀架着了! 我下意识地想去拔剑,可我刚一抬手,十多把刀枪剑戟齐刷刷地绕着我排开,仿佛以我为中心开出了一朵铁刺花。刀剑出鞘,周围其他的客人纷纷四散奔逃,撞翻的桌子摔碎的茶壶,我都替老板心疼。 “夏煜,你真的好悠闲啊。”从背后传来的声音低沉,还带着一丝酸酸的凉气,感觉就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唔……”我想再说一次我不是夏煜!这次又是什么仇家啊!你们这些仇家都瞎了眼吗!夏煜会穿我这种书生常穿的宽袍大袖吗!夏煜会来这种小茶馆听书吗! “这回你总算是落在我手里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的。”依旧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阴阳怪气,而且听起来还带着三分兴奋,五分惊喜。 上次是夏煜招惹的姑娘,这次是夏煜招惹的流氓吗?这个语气,这个声音,我怀疑他把我带走之后不是要把我生吞活剥就是要把我做成糖醋排骨。这时候突然就觉得童彤姑娘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还是非常温柔,非常可爱的。 “准备带走!”我背后的人一声令下,立刻就有三四个人围上来,一个拿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还有两三个捆住了我的手脚。配合之默契,分工之明确,手法之娴熟,一看就知道做这项业务很久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伙绑匪的专业程度让我都想为之鼓掌。 “快点快点,多捆几层,若是捆得松了,怎么对得起夏掌门的好武功?” 我有一口脏话现在就想讲,只可惜这个人手劲太大,我被他捂得快要窒息,什么也说不出来。 终于,我觉得我整个人都被捆成了粽子,手腕被粗麻绳勒得生疼,胳膊被扭在背后,身上脚上也捆了好几道,完全动弹不得。这时候指挥他们绑我的人也满意了,抬手招呼道:“走!” 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然后我离开了地面。没有猜错的话,这个人是把我扛在了肩上,就像夏煜从九山派门口直接扛回房间那样,我甚至能感觉到这个人比夏煜还要高,肩膀比夏煜还要宽一些。 你们这些力气大的是不是都有劲没处使? 而这个人一出手我就知道,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还带着起码十几个人,我不可能有机会跑掉。 我能怎么办,我只能趁现在能说话的时候绝望地喊:“大侠饶命!你们认错人了啊!” 第19章 我先哭,您随意 “大侠饶命!你们认错人了啊!” “哟——夏掌门这是害怕了?还找这种借口?”扛着我的那个人力气真的很大,扛着一个我,走路说话还不带喘气的。 “我不是什么掌门!我就是个读书人!无权也无钱!各位英雄好汉!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我……我明天还要进京赶考呐!” 有了上次面对童彤的经验,我就是再傻,也不会对这伙穷凶极恶的人说我是夏煜的弟弟,一来江湖上没几个人认识我,说了也没人信,二来看他们这架势,多半是深仇大恨,万一他们真信了我是夏煜的弟弟,对他们没什么用处,直接拿我泄个愤撕个票什么的我也没地哭去。 “夏掌门真会开玩笑,哪有进京赶考的书生,身上还带着九山派的佩剑?” 夭寿了!我忘了自己身上的剑也和夏煜的一模一样!连大红的剑穗都是娘给做的,也是一模一样,只有剑身上靠近剑柄处所刻的名字不同,他的是“弈阳”,我的是“弈汐”。 这就没法解释,我只能认命了。夏煜仇家应该也不少,我只能默默期望这一家可别是千重雪,武林正道之间结仇,只要证明我不是夏煜本人,那还有商量的余地,若是被带到千重雪的地界,我必定是凶多吉少,就算夏煜还有点良心想救我,也难于上青天,而我和被判了个午时三刻菜市口问斩没有区别。 那个扛我的人真的很过分,他把我脸朝下打横放在了马背上,一只手扯着缰绳,另一只手按住了我的双手,然后一路疾驰,不仅马蹄扬起的灰尘土石全都打在我的脸上,而且马背上的颠簸也十分难受,我被颠得七荤八素,呼吸艰难,还吃了一嘴灰。 “夏掌门,这姿势骑马感觉好吗?要是难受可以直说啊。”那人笑着又催马快了几分。 我哪里敢说?如果我说了真的不会被扔下马去在地上拖到头破血流吗! “老大,今天我们可是抓到了大鱼!” “是啊老大!总坛这次一定会重赏我们!” “老大威武!” “都给我嘴巴关严实点儿!别到处乱说!抓到夏煜这件事先不要上报知道吗!我自有安排!” “是!” 不是你们想要的大鱼真是对不住了。听着这位“老大”和他的“小弟”们的对话,我无奈地想,还得拼命忍住颠得想吐的冲动,只希望他们快点到地方放我下来。 …… 不知道他骑马骑了多远,等他终于停下来,又把我扛到一个像是地牢的地方,解开绳子再拿铁链把我锁上,我都没有力气作丝毫反抗,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头还是很晕,而且还很想吐。 “……夏掌门?夏掌门?夏煜!”那人可能以为我昏过去了,还在大声喊我。 “别喊……”本来就头晕,他还对着我喊,吵得我头更疼了。 “夏掌门武艺高强,英明神勇,怎么这就受不了了?” 我睁开眼看了看面前这人,此人果然身材高大魁梧,却没生得一张莽夫脸,眉平直,眼角微微上挑,鼻梁挺拔,一笑还露出两颗尖牙,虽然凶了点,平心而论也算是个英俊的相貌,若不是笑得一脸邪气,神情活像一匹恶狼,走在路上大概也会有姑娘青睐的。 “你是……谁啊……”我看他的眼神,就是没打算让我活着离开,而他让他的手下别急着上报,很可能是想先折磨我一段时间。 既然是要死了,不如让我死个明白。 “夏掌门的记性怎么也不好了?我们前日才见过的……”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一下,“不对,你可能真的不是夏煜……” 说着他蹲下来一把扯开了我的衣服。 “你干什么!”他这么做,我是震惊的,立刻就坐了起来,双手抓住了衣服,我又不是漂亮姑娘,他难道还想非礼我不成? “你真的不是夏煜?”他嘴上还说着话,动作却很快,我还是没能躲开。他便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拎起来按在了墙上,三两下又把我衣服全扯下,我感觉胸口凉嗖嗖的。 “早就说了我不是啊!”我说,“放了我吧,你真的认错人了!”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说道:“夏煜胸前有道伤,那是我砍的,而你没有。” 哦,原来是扒开衣服看我胸口有没有伤。 “可是你的脸和他一样,所以你是弟弟?” 我再次感到震惊,他居然知道夏煜有弟弟? “是啊。”我眼见瞒不住了,也就干脆承认了,“你认识我?” “夏煜的弟弟,你叫夏凛,对吧?”那人嗤笑,“十多年前比武场上,你可真怂。现在也还是这么怂,武学世家子竟然做了百无一用的书生。” “你……”我隐隐约约猜到了他的身份,我怀疑他就是当年和我们比武的那个小黄毛,因为偷袭而被逐出师门的李行川。 真的夭寿了,夏煜之前说过,他已经是千重雪的人,那现在就是最坏的情况了。 “你想起来了吗?”他问。 “……没有。”总觉得他很希望我想起来,那我偏不按他的套路走。 “……” 场面有些尴尬。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反正李行川早就死了。”他掐我的手突然发力,我呼吸一滞,分外难受,而他另一只手握拳对着我砸了下来。 我挣扎着,试图抓他的手,却无济于事,见他的拳头将要落在我的脸上,我只能紧紧闭上了眼睛。 一声闷响。 他的拳头没有落在我的脸上,我听到了灰土落下的淅淅声,想来是砸在了墙上。 “打你没意思。”他松开了手,“你太弱了。” “多……多谢英雄不杀之恩。”我声音都在发抖。 “曾经的李行川也很弱,所以他死了,被你,夏煜,还有李家杀死了。”李行川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这番话,看向我的眼神却是浓重的仇恨。 “……小川……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隔壁牢里挂着的那个人突然说话了。 “你闭嘴!”李行川骤然大怒,将自己的腰牌一把扯下就对着那人砸去,腰牌穿过了木头栏杆,正正砸在那个人头上,血顺着他的脸直往下淌,他却没了声息。 这么凶残的吗!我裹紧了自己的衣服,又往墙角缩了缩,我是真的害怕。 “来人!把我的刀拿来!”李行川看着我说。 “别啊!英雄饶命!我自那次比武之后就弃武从文再也没有参与江湖事了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管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唯一的作用就是钓出夏煜的一块鱼饵,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只砍你一条胳膊送回去……” “不要啊!”我一听这话就哭了,“我就是个写话本的,靠手吃饭啊!你只拿我的剑送回去好吗求你了!” “……你哭什么!” “你都要砍我手了我能不哭吗!” “夏煜的人我抓了这么多,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没骨气的!” “所以我根本不是他的人啊!我和他只是同一个娘住一个屋檐下我们十几年没说过话了啊!” 我说得情真意切,自己都要信了,越想越委屈,就越哭越凶。 “夏家竟然有你这种货色!”李行川愤愤地在我面前来回走了几圈,居然对我说出了我爹常说的这句话。 他这是什么意思,嫌我太弱还不要脸?我没空理他,继续哭着,一把鼻涕一把泪。 “算了!拿纸笔来!”李行川又吩咐道,转头对我说“你给你哥写一封求救信,叫他明日申时一个人到梅溪来见我!” “我……我哥……他……我们关系不好,他……不会……管我的。”我自顾自哭到快断气,抽抽噎噎地说。 “要么你自己写,我送你的信和剑,要么直接送你的胳膊去,你自己选。” “……笔给我。” 我能怎么办,一边写一边眼泪糊满纸,我觉得我要完,夏煜绝对不是这种会为了我一个抛弃大局的人,何况他最看重的剑都给他送回去了,我这个人大概也没什么可救的价值。 在这样的绝望中,我只希望我能有个全尸,到了下面说不定还能给阎王爷写写话本儿找个活计。 第20章 当你很惨的时候不如看看身边,总有人比你更惨 “我……我写完了……”我把纸递给他,又很自觉地解下自己的剑递给他。 夏煜的第三章 一直与千重雪势不两立,一旦有成员被抓必然是视死如归,可能一直以来李行川面对的都是硬骨头,从这牢房满墙的刀斧印痕和深深浅浅层叠在一起的血迹就能看出来,不知有多少生命消逝在这里。 可他现在面对的是我,不等他动手,仅仅是面对他凶神恶煞的脸和他提着的刀就哭得万般凄惨的我。 他默默地从我手里接过了那封纸都湿了半截的信,又接过了剑,竟然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原先是真的害怕,一时没忍住就哭了,没想到他竟然没有用刀招呼我,他是千重雪的人,一个惯用偷袭的人,难道还会有不欺负弱者,不伤害普通人的侠义之心? 他拿着信看了会儿,对我说:“伸手。” “不不不不是说好了写了信就不伤我吗!” “在这信上按个手印!” “怎……怎么……按……” “手给我!”李行川的耐心大概已经到极限了,而我的迂回策略也就没有用了,他直接拉过我的手按在地上,然后举起了刀。 “啊啊啊啊啊啊!!!”果然是错觉!这不还是要砍手吗! “叫什么叫这都还没动呢!”李行川抬起的手顿了顿,又向后扬去,作势欲砍。 “哇啊啊啊啊啊!” “娘的吵死了!” 李行川放下了刀,转而抓起我的手,拿我的手指去抹刀刃,我挣不过他,只能由着他很快地就着我的血在纸上捺了印,便把信和剑交给了手下。 事情办完了,虽然伤口不算深,可手还是挺疼的,但是我感觉李行川现在的心情好了些,这个人喜怒无常,不太好把握,就现在来看,我称自己现在完全不会武功,一个劲地装柔弱和胆小应该是没错的,虽然不保证他会不会杀我,但是至少可以少受点苦吧?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往墙角缩了过去。 “看你吓成这样,其实你是夏煜的妹妹吧?嗯?”李行川又笑起来,看起来更凶了,下一瞬就要吃人一样。 我可去你娘的吧!刚才衣服都被你扯开我是不是姑娘你没看见?现在在这嘲讽我?哭也好叫也好,我不过是演给你看看!我心里默默想着,顺便亲切地问候他全家。 “你这脸倒是和夏煜一模一样,看你哭成这样,就像夏煜也在我面前哭一样,还挺有意思的。”说着他又蹲在我面前,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来,再给爷哭一个,哭到爷心情好了说不定就放了你。” 这人还来劲了?真的还想调戏我? 我眼泪还没干,看东西一片水雾朦胧,即使这样,我还是努力在瞪他。 他见我没有接他的茬,可能自己也觉得对着我说这些实在没趣,终于转身离去,叫人锁上了门。 “十年前你哥救了你一次,你说明日他还会再救你吗?他若不来,你就留在我这儿做个小娘子得了!” 小娘子?你可别看不起女人,就你这样的我娘一口气能劈十个!我恨恨地想着。待他一走,我立刻擦掉了脸上的眼泪,站起来把衣服头发整理了一遍,他说我没用我也不是很在意,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有没有从这里逃出去的可能。 我所在的这间地牢好像是一整排房间的尽头,右手边是墙壁,只左手边还有一间用木栏杆隔开的,栏杆间缝隙也不小,透过栏杆可以看到那边有一个人被铁链锁在背后那面墙上,整个人站着呈“大”字型,我又看了看自己手脚上的锁链,如果要拉紧的话,我也是会被锁成那样,但现在这几条锁链都是松开的,可能是李行川被我哭忘了,也可能是他觉得我没有威胁,不必要多此一举。 不管怎么说,我对自己那场哭戏挺满意的。 地牢里很暗,看不清隔壁牢友的脸,单从身形来看,也是比较高大,但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整个人已经形销骨立,虚弱得很。 我还趴在栏杆上向那边看,不知道他有没有被李行川的腰牌砸死。 “……夏……夏公子……”他突然开口,倒是吓了我一跳。 “哎,你没事吧?”我问,刚才在我这边,李行川与我说的话都被他听了去,他应该知道我的处境,如果我和他聊聊,说不定能有些有用的消息。 “我没事……” “你是谁?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我是……李行云……是他的师兄……虽然他现在不认我……可我一直都还把他当做师弟……” “那你是不是十年前也跟我和夏煜比过武?” “是啊……就因为那场比武……我们的命运全都不一样了……” 李行云告诉我,那人就是当年的李行川,当年因和九山派比武偷袭,他被逐出师门之后,李行云偷偷将他安顿在一个小破庙里,给他一些银钱,让他自己生活一段时间,答应他一定会说服自己的父亲,也就是他们的师父,等风头过了便来接他回去。 那次之后我不记得我爹娘有没有继续追究这件事,我娘只是一时情急,应当是不会为难一个孩子,而两家交好,自然也不会因这件事坏了关系,就算李家事后把人接回去,我家也绝不会再说什么。 而据李行云说,自己的父亲终究心疼这个养子,也舍不得这个在习武方面颇有天资的徒弟,不到一个月就让李行云悄悄去接李行川。可是当李行云揣着糖葫芦兴冲冲地赶到破庙的时候,看见的是空无一人的庙和一地狼藉,他翻遍了整个庙,只在一个熄灭的火堆旁找到了一个削了一半的小木偶,隐约能看出是只小狗的形状,那是李行川答应给李行云做的,条件是李行云来接他时要给他带糖葫芦。 “他怎么了?” “……我当时以为他遇到了山匪或是别的什么意外,我们李家也动用了一些关系去寻,却毫无音讯,我的父亲痛心,我也很难过,都以为他已死。可是十年后他却回来了,他……现在的他,已认千重雪首席长老作义父,便抛弃了以前的名字,只按序称“十二”。那天……是中秋,月色极好,他带着千重雪的人,就这么踏平了李家,屠我满门,又在李家旧址上建了红梅坛。”李行云悲哀地说着,“屠我满门……却单留我一人苟活到现在,每日生不如死。” “竟有这种事……”我有些难以置信,李行川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夏公子,可否拜托你一件事?”李行云说。 “什么?” “我知道,我命不久矣,若有机会,请夏公子替我……给他送一根糖葫芦吧,这是我欠他的。”李行云叹息。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要不就是他李行云伤到脑子神志不清了,他是个正常人吗?自己家被他灭了门,还想着要给他糖葫芦?若事实就是按他说的这般,李家也没有什么错啊? 但是他都说他要死了,这个遗言让我完全无法拒绝。 “李公子不要气馁,也许坚持下去还有生机。”我诚恳地劝道。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在这里快一年了……马上,他就会让我解脱……用他们的火树银花……” 火树银花!我突然想起来我也是中了这个毒的,而且我是昨天去柳大夫那儿吃的药,算下来,最迟明天晚上,我就要再吃一次,否则我也会毒发身亡。 “……实不相瞒,其实我已经中毒了……” 对不住了李行云,这个忙我可能真的帮不上。 “……” 绝望的气息弥漫在绝望的牢房里,我的遗愿又该拜托谁呢? 第21章 坏人也要遵守公序良俗啊! 天亮了。 在这样的地方,我不可能睡得着,于是我整整一夜基本上都是靠在墙角里胡思乱想,主要想的就是“李行川为什么会从破庙里突然失踪十年音讯全无,归来时却罔顾旧日情分屠戮宗门”以及“李行川从破庙里失踪之后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从一个矮个小黄毛长成现在这样的彪形大汉。” 对于李行云和李行川这样的故事情节,在我多年来看过的小说里也不是没有,我也很爱读那种主角复仇类的故事,主角若是走上邪道复仇路,往往都是有悲惨的过去作铺垫,而其中迂回误会,有口难言,一步错步步错的矛盾冲突都是吸引看客的关键点,那李行川会是哪一种呢? 反正闲着等死也是闲着,我就在脑海里编排了很多种可能,譬如李行川被路过的邪神相中带走做了徒弟,十年之后带着邪神的旨意前来毁灭这人世;又或者因为看到了山匪邪教斗殴即将惨遭灭口,却机智逃脱入山林而后被野狼妖精养大;也可能是被拉壮丁的千重雪看中了,直接绑走后消除了他的记忆,背后的大反派看着他屠杀自己师父兄弟拍手叫好…… 如果我能活着回去,就着这个故事,写三个不一样的话本完全不成问题。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在铁链的范围内走了几步,又趴在栏杆上看了看李行云,他这样立着被缚在墙上一定是很痛苦,如果一直这样撑着,四肢是不是会失去知觉,而后废掉呢?原本李行云也该是一身好武功,若是这般被囚至全废,将来如何安身立命?当然思考这件事的前提是还有机会活下去。 “李公子早上好啊?”我见他一动不动,突然很怕他昨晚就死掉了,于是开口轻声试着叫了他一句。 那边没有回应。 “李——公——子——”我稍微提高了声音。 李行云还是没有反应,我却听到了目不可及的走廊暗处传来了脚步声。 我赶紧又跑回自己的角落里蹲好,不知道是谁过来,总之先装睡装死,静观其变准没错。 脚步声渐近,来者我却不认识,他也不是来找我的,而是径直打开了李行云的门。 我眯着眼睛偷偷观察,也仔细听着那边的动静。李行云对他们进门依旧无动于衷,也有可能是失去意识了,那人见状竟直接叫手下将一整桶水对着李行云当头浇了下去。 “唔……咳……”李行云连呻吟都很微弱,但好在是还活着。 “李公子可想好了?是否要助在下一臂之力?”那人说道。 “是……李某至此……只求一死。”李行云回答得声音很小却很坚定。 “李公子何出此言?如若事成,要在下放了你也未尝不可。” “东西就在……”李行云原本气息就弱,那人此时和他说话又是特意走近了,将耳朵送到了李行云嘴边,后面他们说了什么,我都没有听见。 “多谢李公子,如此这般,在下这回便多了几分把握,告辞。”说罢转身离去,我原本打算等他走远了再活动,可他往外走了几步,突然又折回来,来到了我的门口。 夭寿了,万一这个人不能分辨我和夏煜,我可能活不到今日申时。我只能尽量低下头,不让他看清我的容貌,希望他别认出这张脸。 “这间怎么关了人?”那人问陪在身边的看守。 “此人是昨日坛主带回来的。” “哦?我竟不知道十二大人又抓到了什么人,把门打开!” “这……”感觉看守有些犹豫。 “怎么,我说话不如十二大人有分量,连你都可以不听?” “属下不敢……”看守最终还是拿出了钥匙。 别啊!我在心里哀叹,我都已经这么安分守己了,不吵不闹都被你发现了?我真的不是你想要的人! 我垂着头,任头发凌乱着遮住了半张脸。他若只问话,不动手,我还有周旋的余地。 “何故至此?”那人对我说。 太好了,只问我为何被抓,不问我是谁。 “只因话本写的不合坛主心意。”我毫不犹豫地说着假话。 “哦?我们坛主竟然学会欺压百姓了?” 什么?你们坛主竟然从来不欺压百姓?夏煜与我说过,千重雪屠杀武林门派世家,抢占地盘,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是以为正道所不齿,红梅坛亦是最近发展壮大极快的分部,落脚之时就杀了李行云满门,怎么你们坛主从来不欺压普通百姓?他难道不是个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的恶鬼吗?如果我猜错了他的性格,那我刚才的理由岂不是…… “你是什么人!抬起头来!”那人果然不信我说的,语气又重了几分。 我很绝望,看样子是躲不过了,我慢慢地抬头,和他对视。 “夏、夏煜!”那人看到我竟吓得连退两步。 而后又好像想起来我被铁链缚着,这才稳住身形。 我也彻底看清楚了此人的样子,来者是个留着胡子的中年人,容貌皆一般,不出众却也端正,看起来与街边茶楼酒肆或者客栈的老板无甚区别。 “抓住夏煜可是大事!为何不报!”那人又对着看守吼道。 “这……坛主吩咐……”看守此时如履薄冰。 “我不是夏煜!我一个茶楼写话本的,只因为长的像他,就被抓来受罪!” 我这么说是想表达一种“我不是夏煜,你们认错人了,我昨天被你们坛主审问的时候就被打过,而且我现在很委屈”的感觉,我刚才猜错了坛主的为人,那我现在再赌一把,赌这个人并不是特别熟识夏煜,听了我的话,他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认错了。 “难怪你现在四肢俱全,原来是抓错了,也没问出什么。”那人若有所思,似乎信了,“看来坛主不打算杀你,那我便替他动手吧。” 等等?!你的话我没懂!我不是夏煜,你们坛主都不杀我为什么你突然要杀! 那人说罢,不疾不徐地拔出一把短刀来,反手就插在了身边侍立看守的心口,而看守最后连一句呻吟都没能出口,就这么随着刀子白进红出软倒在地,胸前血流如注,身体只抽了两下便不再动了。 我活了二十几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我的面杀人,而且杀得如此干脆,如此轻描淡写,甚至面上还能带着和善笑意,仿佛他刚刚杀的不是一个人,只是随手切了一颗白菜。 “怪只怪你今日见过我。”他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倒在地上的看守,便向我而来。 此时我说不出话,也移不开视线,看守死不瞑目,眼睛失去神采却还望着我这边,我能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发抖,无法控制地发抖,眼见滴血的刀尖一步一步向我靠近。 冷静点,寻机会站起来和他打!要等,等他到我面前,铁链是我的束缚,也是我的武器,我不一定会输!我对自己说。可是我还是无法止住身体的颤抖,这一刻我发自内心地恨自己的懦弱无能,甚至这种厌恶已经压过了绝望,我太多次不战而败了,可我现在有心想改,还能有机会吗? 第22章 怎么和精分相处?很急在线等 “段三论!你在干什么!”门外传来李行川一声断喝。 我本来就很紧张,这一喊又把我刚刚准备动手的蓄力吓没了。 而段三论也被吓住,手里的刀啷当落地,刀上的血溅到了我的衣角,那鲜红的血迹在我的白衣上显得分外刺眼,我不敢去想,这血是否还带着温热。 “十二大人来啦,您昨日抓到的这个人可不简单,看守不过离得近了些,便夺了属下的刀杀人!万万留不得,还请大人明察。”这段三论面不改色,只一转身张口就是反咬我杀人。 “是吗?我带回来的小娘子还能杀人了?” “这……十二大人,人不可貌相,万事小心为上,属下看他与那夏煜还有几分相似,则宁可错杀……” “这是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段副使来管。” “十二大人,大长老遣在下来为您分忧,属下无敢不从。” “父亲难道会管我床帏之事?” 床帏?你在瞎说什么!虽然李行川大概是不想让我现在死,可是这个理由真的很烂!别人难道看不出我是男子吗! “他到底是什么人?”虽然李行川的话很扯淡,段三论却一时摸不透他的想法。 “说了是我找的小娘子,不听话就扔进来敲打敲打。”李行川说,“怎么,这也是父亲让你督察的内容?是不是还要当着你的面做给你看?” “属下不敢,属下只是尽职,审问来历不明之人,却不想冒犯了十二大人,还望恕罪。”段三论退后对李行川行礼。 “没事了就退下,别跟在这碍手碍脚。”李行川说。 李行川似乎与段三论多有不和,听起来段三论虽然是下属,却是千重雪总坛派来监视李行川的,而且根据段三论和李行云的对话,他们似乎有密谋什么,害怕我方才听到,所以特别急着想把我也灭口。 而李行川……他在这胡言乱语,我不是很想理他。 “小娘子?夏小娘子?”李行川见段三论悻悻离去,便又蹲在我面前,用嘲笑的语气叫我,顺手捡起了地上的刀,在我眼前来回晃着。 我下意识地又想往墙角缩,但是我背后已经紧紧地靠着墙,没有再给我移动的余地了。 “哈哈哈哈哈哈夏煜可是当今武林俊杰,你怎么、怎么就这样胆小!不过是杀个人!”李行川大笑起来。 “这个人……是他杀的。”我说。 我现在虽然还有些后怕,手脚还在微微发颤,但是我已经可以冷静地思索,打算利用他看我笑话的机会多套点消息。 “哈哈哈不用你说,你光看就吓成这样,能拿刀么?” “为什么要杀我……” “他就是想和我对着干。” 看样子李行川白长这么大个,人却是个傻的,段三论言语间明摆着是对他这个坛主不满,现在来地牢不与他通报,必定另有图谋,离开时也眼含愠怒,却隐忍不发,多半密谋着什么以下犯上的事儿,绝不止“对着干”这么简单。 当然我有所猜测也不会告诉李行川,这俩人都想加害于我,那场比武是我和夏煜一起参加的,那我也一定在他仇人名单上挂着,就算他利用我抓到了夏煜,或是杀了夏煜,我也不信他会真正地放过我,他和段三论,一个想直接杀我,一个先利用后杀我,并没有本质区别。 “走吧,我们去梅溪等你哥。”李行云说,语气轻快,好似他说的是要带我去郊游。 “……能别把我放马背上吗?”昨天一路过来真的太难受了,我实在是不想再颠一次。 李行云又笑了,转身冲自己手下吩咐道:“来人!给这位小娘子备车!” ……算了,只要别让我趴在马背上,随便怎么叫我。 …… 我坐在马车上,李行云坐在我旁边,他身高体壮,撑着腿就有些挤,我依然是缩在角落里,侧头看着车窗外的景色。 我不知道梅溪在什么地方,但是感觉这辆车是往郊外山上驶的,沿途的景致其实挺不错,山环水绕,只可惜我现在没有欣赏的心情,一路上只想着找机会跳车跑路。 李行云好像真的以为我不会武功,便没有再像昨日那般捆得特别严实,只将我双手后缚,没再采取别的措施,若他放松警惕,我也是有可能逃脱的。 然后我就知道我又想错了。 见我一直望着车窗,李行云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头发,把我整个人都拽向他,我重心不稳,几乎跌进他怀里。 “你又要干嘛?”头发被抓住,这样受制于人特别让人窝火。 “你是不是想逃跑?”李行云眼睛直直盯着我,语气不善。 “我跑得了?” 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触怒了他,突然他就把我的头往车厢上撞去,我的额头立刻就出了血,碰撞时的响声久久回荡在我脑子里,又引发一阵阵翁鸣。 “你想都别想!”他松开了我,又坐回他原先的位置,不再看我,而我还靠着车厢,闭着眼没有妄动,头晕耳鸣间感觉到血从额头上往下流,流过了眉,眼,又顺着眼角向下…… 他突然又把手放在了我肩上,我心跳骤然加速,要是他再拽着我的头来一下,我可能会直接被他磕死在这。 但他这次却没有再打我,而是把我的身体扶正,抬手抹去了我脸上的血,还让我靠在了他的肩上。 我任由他把我摆成这样,没睁眼也没说话,强忍着起身的冲动。我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一会儿打我一会儿又让我靠着他,这个人是不是精神病? 李行云这次出行,大约是打算和夏煜一战,还带了不少人,骑马的却不多,因此这辆马车晃晃悠悠的,走的也不算快,我又不敢动,又不敢睁眼,再加上一夜没睡,渐渐就被这车晃得快要睡着了。 直到马车停下,他突然直接把我抱了起来,我才惊道:“我……我自己走!” 李行云看着我,嘴角又浮出他一贯轻蔑的笑:“小娘子就该有小娘子的样!” 我怎么感觉他心情又大好了?世间人有千千万,却偏让我遇上不正常的李行川!这个人阴晴不定,情绪如此反复无常,令人绝望得想让柳大夫替他治治脑子。 第23章 解救人质的错误方法,请勿模仿 梅溪此地恰如其名,山涧之中有梅有溪,夹岸梅树成林,溪流蜿蜒而过,水声潺潺,清可见底,若我是诗人文客,在梅花盛开之时,与三五好友相约于此曲水流觞,高歌作赋,想必极有情致。 可惜,我不是诗人,现在也不是梅花盛开的冬季,梅林光秃秃的,叶子都没,几乎称得上是无遮无拦的开阔地,身边人更是个脾气捉摸不透,时时要防止他伤我的精神病。 “小娘子,这地方你可满意?”李行川又开始没事找事。 我又不是来玩的,你把我绑着,周围还有两三人用刀指着我,你自己觉得我满不满意? “还有一个时辰,你猜夏煜会来吗?” 我猜他会,而且还会带着人一起干掉你,至于我是死是活应该不在他考虑之内。 “甚是无趣,小娘子不是会写话本吗?给我讲个故事呗?” 我会写话本但我不想给你讲!我都是个等死的人了能不能让我安静点! 我在心里回答了他,面上却没有表示,我不知道该怎么给精神病讲故事。 “莫不是哑巴了?”李行川站起来,提着刀就往我这儿走。 “想听什么?”有话好说,请你坐下! “你给我编个故事,就是讲我英姿飒爽纵横江湖的。”李行川说。 “……一时编不出来。” 这个人怎么回事,听故事要以自己为主角现编的?那我又不知道你性格习惯,而且你这么乖张的人,我哪敢乱编,一句没说对又要砍手砍腿。 “那你讲夏煜的故事。” “他在武林上的声名事迹你该比我清楚。” 夏煜的故事我编了不少,可那都是假的,像我编的那般,夏煜起码和十几个门派的姑娘有过情缘,万一我讲了这种故事,李行川又跑去绑架人家姑娘怎么办? “那你讲个现成的,我和我这几十号兄弟都要笑了才算。” “……你现在给我一刀杀了我算了。” “你是不想讲了?” “我是不想活了!” 李行川闻言大笑。 我真的不能理解他的情绪,转瞬变化比翻书还快。 “哈哈哈有意思,等我杀了夏煜,非得让你给我讲三天三夜的故事。”李行川说。 放心吧,我若还在你手里,今晚必然毒发身亡,怎么也活不到三天后!你休想再这样折磨我! 这样想着,却听有人来报,说是夏煜来了,就一个人。 “哦?”李行川站起来,眼神突然变得分外狠厉,三两步就跨到我身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一手从背后环上,掐住我的脖子,一手又在我颈边架起了刀。 我也看到夏煜了,和他平时一样面无表情。 李行川押着我和夏煜隔溪对峙。 “夏煜!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把东西给我然后束手就擒否则我杀了他!”李行川开口,却是这样一句,难道他想拿我换的不止是夏煜本人,还有其他的东西? “休想!” 夏煜回答得很干脆,行动更是干脆,话音未落就飞身上前,踏着溪水直向这边而来,水流被他的气劲炸起,散成水珠溅射开去,而我此时站在李行川身前,夏煜的剑便是冲我来的。 这一瞬我在想,我会怎么死,是夏煜的剑先穿过我的身体,还是李行川的刀先抹了我的脖子?我倒宁愿是李行川杀我,我就是不想用自己的命给夏煜送上一个“牺牲兄弟也要剿灭恶人”的美名。 夏煜的剑很快,李行川的刀也不慢,刀剑相交就在我面前。李行川在夏煜动的瞬间没有杀我,却是把我扔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举刀相迎,接下了夏煜这一剑。 所……所以我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你们这不是直接打起来了吗? “夏煜!他不是你亲弟弟吗!” “是啊。” “你竟不顾他性命!” “要打便打,废什么话。” 看吧,我都说了我们关系不好,你偏不信。 李行川和夏煜在溪水中打的难解难分,李行川使刀,夏煜使剑,你来我往不相上下,我已经看不清他们的动作,而他们居然还能抽空说话。 我好想走啊,你们俩势均力敌,这里根本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在这当观众?我身边还有李行川的几十个人,也都插不上手,只能站在旁边围观,我悄悄地四周看了看,又往旁边挪了几步,都没人理我,看样子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溪水中的战斗上了。 很好,这是我逃跑的绝佳机会,我又偷偷挪动,却突然见光秃秃的梅林之后,出现了很多人。这些人身上都绑着树枝隐藏在梅林后面的灌木丛里,以至于之前这么长时间都没人能发现他们。现在他们仿佛凭空出现,手里还都拿着弓箭,箭在弦上。几乎呈四面之势将我们全部包围。 他们是夏煜偷偷安排的人还是李行川提前埋伏的人? “小心埋伏!”我下意识就喊了出来,但立刻又后悔了,万一这是夏煜精心设的局,想打李行川一个措手不及,岂不是被我毁了? 溪中二人都听见了这声喊,也都发现了周围有人,原本贴近的两人立即各自后退不再纠缠,李行川更是疾退上岸,怒不可遏:“夏煜!你竟然准备暗箭!” “放箭!”他们领头的人见自己已经暴露,也不迟疑,一声令下,便有箭雨破空扑面而来,无论是夏煜还是李行川,都在这阵乱箭的笼罩之下。 我也在射程内,而且我手被绑住,挡都没法挡。 这个瞬间也很令人绝望。虽然我早就觉得自己是活不成了,但是这么被箭射死,真的对两方都没有任何价值,我来这里也没有任何意义啊!我的死根本就是轻于鸿毛! 大概很快我就会被扎成刺猬,不仅死的憋屈,死法也真不好看。我最后只希望夏煜还能有一点点良心,给我好好收个尸。 第24章 主角最强大的武器是嘴炮 我承认我看到夏煜的一瞬间是有些开心的,虽然理智告诉我他不可能是单枪匹马,他背后定是有着第三章 的万全之策,可他毕竟是来了,就像他在我离家出走的那个晚上举着火把出现在我面前一样,不管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却总能在我一片绝望的心里搓出那么一点小火星。 直到向我而来的第一支箭在我眼中不断放大,即将穿透我的时候,“万一他能救我?”我还是这么想的。 可事情的诡异发展当真令我措手不及。 “撤!”面对铺天流矢,李行川十分干脆地做出了决定,然后扛起我就跑。 哎?你撤退干嘛还要带着我?我对你没有用了啊!我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情况?虽然李行川在事实上救了我,但是我并不想被他扛回去啊! 可惜我想不想对他扛不扛一点影响都没有。 李行川跑得快,只向自己身后那方冲,这边溪水中的夏煜却已经迎上了三面来的箭,一柄剑绕着他上下翻飞,抵挡这一阵自当无虞。我现在虽无法动作,反而受李行川的保护,真真是心情复杂。 “杀!”放完了箭,那领头人便下令众人又冲杀过来,目标竟是我们全部。这群人不是李行川的,也不是夏煜的手下?那么他们的目的是让两方自相残杀然后坐收渔利再一网打尽吗?难道……夏煜真的是一个人来的?谁给他的自信?以为自己可以打一个分坛的人吗! 我什么也做不了,竟然是最闲的,在李行川肩上只怕比我自己动手更安全。我默默地看着夏煜自保,也看着李行川身边的人接连中箭倒下,有的在地上呻吟,有的却再无动静,他们是真的死了,和那个看守一样。我不知道这样的场景是否可以用惨烈来形容,今日之前我都只在书中见过关于杀伐的描写,所谓“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尽管这梅溪边相斗者不过数百人,可每一把刀,每一道伤,每一滴血都是真实的,这般真正的厮杀也能染红了梅溪水。 李行川带着他的人且战且退,夏煜也慢慢靠了过来,却还与李行川众人保持着一些距离,毫无畏惧地应对数人合围。据我观察,这些人只有少数牵制着夏煜,大部分的人是向李行川这边而来,主要目标却也不是李行川,而是他带来的那些人。李行川带的人在箭落下时就折了不少,现在对方人数多出数倍,这样下去迟早会全灭,而且也不知道李行川为什么非要扛着我,导致自己行动也分外受限。 “你放我下来!”我终于忍不住了,虽然平时我不爱和别人动手,可我也不是废人啊!如果他这时候能放开我,我或许可以返回去帮夏煜一把。 李行川充耳不闻。 “你放开我!我对你没用了!”我又喊了一次。 李行川自顾自喊着杀杀杀。 “李行川!你……哇!” 我第三句话才出口,李行川突然又发疯了,他把我举起来一掌拍了出去,我还没有想明白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就向外飞去,直到后背撞在了树上才停下来,顿时我就无力再思考别的事,只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和我身后那棵梅树枝一起断了,原先想着自己不是废人,说不定还能支援一下,结果现在受他一掌又撞一树,内伤叠外伤,只怕是真废了。 我这一时无法动弹,只觉得浑身都在疼。 只是现在喊杀之声,拼斗之响都离我渐远,我已然在战圈之外,夏煜的身影看不见了,捆着我双手的绳子经过刚才那一撞竟也断了,我躺在地上都没人管我。这是个绝好的逃跑机会,可我却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是我命不好吧?我绝望地想,以后出门前都得请高人给我算算卦才是。不,我再也不要出门了,要出也得一口气跑到没有人认识我和夏煜的地方!有他的地方就不会有好事给我遇上! 果然,我刚这么想着,就有更令人崩溃的事情发生了,李行川这家伙突出重围,居然还没忘记我,又把我捡起来扛着跑了! 李行川是不是有病啊!他真的好烦啊!就让我死在这不行吗!能不能给我一个被夏煜收尸葬回九山派祖坟的机会!啊?!若我此时说得出话,一定要吼聋他的耳朵。 李行川武功不错,逃跑也甚是娴熟,他用上了轻功,跑得飞快,穿过了梅树林向山间而去,山间另有高大树木,李行川便在树杈枝叶之中穿行,到后来几乎足不沾地。可我刚被他摔得半死,这时候又在他肩上颠着,很担心过不了多久我的腰会折,整个人宛如被腰斩一般断成两截。若是李行川扛着扛着发现我上半身不见了他怕不怕? “你……到底……想去哪……”我艰难地说。 天都要黑了,李行川还在这深山老林里跑着没停过,他就不累吗? 李行川这次终于听到了我的话,停了下来,把我也放下,我立刻就瘫在了地上,粘锅的咸鱼也不过如此。 “啧,爷怎么就要扛着你跑?明明你都没用了。”李行川说。 我也想知道你这是发哪门子病啊! “夏煜对我设埋伏,害死我那么多弟兄,你说我该让你怎么死才能告慰他们在天之灵?”李行川抬起了他已经卷刃的刀看着我说。 “那显然不是夏煜的人啊……”我觉得李行川真的是个傻子,他是怎么在千重雪活到现在的?可夏煜应该不傻啊,怎么和他斗了这么久都没能干掉他? “哦?那你说说他们是什么人?”李行川嗤笑。 “第一,他们放箭和围杀都没有绕开夏煜,连他一起攻击,这能是自己人吗?第二,你自己结了些什么仇家心里没数吗?问我有个屁用!” “哟?你怎么突然这么嚣张?我可有无数种方法让你死在这。” “日你娘!我死也用不着你动手!”我已经无所谓了,现在已经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我很快就要毒发了,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如先让我把不敢骂的全骂了,不敢说的都说了,还能少点遗憾。 “你他娘的就是个精神病!碰到你是我倒霉!和你比武也是我倒霉!武功好就了不起?还不是傻子似的让人算计!你活该!早晚不得好死!” 虽然大声喊话牵动着伤很痛,但是骂完真的浑身轻松。激怒他也没事,他现在砍死我还省得到时候毒发了难受那么久。 彻底绝望时会爆发,之后反而是平静的吧,至少我现在很淡然地靠着树摊成咸鱼状,半睁眼看着李行川,整个人都是一个大写的丧。 第25章 邪道少主请放开:逃不出的手掌心 “牢房里要砍你胳膊就哭得稀里哗啦,怎么现在胆子大了?” 我都骂的那么难听了,李行川还不生气,我先前随口说的一句却能让他对我动手,他一定是有病!我该怎么办!我现在只是想死而已啊! “横竖也要死的,你快杀了我啊。”我有气无力,不想和他闲扯。 “笑话,你命在我手里,我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笑话?你们火树银花的效果你不会不知道吧?只等待会儿毒发,我就给你表演个原地暴毙怎么样?” “你之前被千重雪控制过?” “没有,是童……”我突然想起来童彤最后想去刺杀的红梅坛坛主就是李行川,也是他杀了童彤。这么想要不是因为他,童彤也不会给我下毒。冤有头债有主,李行川才是罪魁祸首!我为什么还要好好回答他? “是谁给你下毒?”他居然还问! “是你!” “怎么是我?” “就是你!” “是不是你觉得自己要死了就能在这无理取闹?” “闹你娘!有本事你杀我啊!” 我不想再说了,就让日他娘结束这段对话。 “你……”李行川还想说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毒发得很突然,我刚骂完人,还没准备好就被迫开始了血气上涌,口鼻出血,最后原地暴毙的三段递进式表演。火树银花没能根治,但柳大夫和冯大福改良过的方子一直以来都压制着它,在门派我也按时吃药,没给它发作的机会,这下应该算是长期压抑后的爆发,血出得又快又急,我控制不住地吐着血,几乎要被自己的血呛死,五脏六腑的烧灼更是仿佛瞬间达到了高温顶点,这次连幻觉都没有,便眼黑耳寂,彻底与人世脱离。 …… “啪!” 谁他娘的打我! 我才睁开眼,李行川第二个巴掌又落在我脸上,还是同一边的脸。一睁眼就看见他的大脸挂在我的脸上方,然后发现自己竟然枕在他腿上,那感觉真还不如不要醒,要是我能掌控自己的命,我一定毫不犹豫选择长眠。 “……咳咳!”我立刻挣扎着起身想骂他,却发现自己嗓子哑了,话到嘴边只化成几声咳嗽,又带出一口血。 “瞧你这血吐得,加起来只怕能有二斤了。” “……”这话我没法接。 “本大爷说过让你不死你就不能死,你这命以后归我了。” “……”这话我还是没法接。 我怀疑李行川这傻子是听多了“霸道王爷爱上我”、“狂傲太子宠庶妃”之类的话本,自我感觉过于良好且将自己带入了“霸道王爷”“狂傲太子”那一方的角色,从他笑我像个小娘子开始,他整个人都在往某个奇怪的方向跑偏。 醒醒吧!你不是霸道王爷也不是狂傲太子!你只是个邪教分坛的小头目!我也不是好骗的小姑娘!我听你这么说也绝对不会有“啊这个人好霸道我好喜欢”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不让我死?”我这个问题是发自内心的,我在毒发前他说那句话时就在想了。 “……” 这下轮到他无法回答了。他莫名其妙地就把我扛着撤离了战场,甚至还在我毒发的时候救我,可是之前他想拿我钓夏煜这条大鱼的计划早就被夏煜当面一剑击碎了啊,不管怎么想,现在带着我都很累赘。 “爷一个人太无聊,需要小娘子给我解解闷。”他憋了半天,终于说了个明显就是因为想不出来正经理由而瞎扯的借口。 解你大爷的闷!你还不如说你就是发疯了更可信! “这是哪儿?”我换了个问题。 “……” 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而如果让我形容一下这里,我只能说这是山上,路都没有的山上,周围只有树,李行云是一路轻功踏着树枝狂奔而来,却落到这个杳无人烟只有鸟屎的林子里。他倒是在我昏迷的时候把周围的杂草砍去了些,因此我们所在的这棵树下方圆五步之外,也都是一人高的杂草灌木。 天地茫茫,密林苍苍,而我不知身在何方,将往何去,此时我无剑傍身,前胸后背都隐隐作痛,且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我原先最喜欢的这身白衣上一半血一半泥,旁边的疯子李行川偏不让我好过也不让我死。 现在已是白天,日头高悬,我们站着树下却漏不下多少光,而我的心里也是一片黑暗。 “走,去找人问路。”李行川发话了。 “要去你自己去,我走不动。”我不是走不动,只是不想动,我后背一动就痛,胸前的那一掌就不提了,几个月前夏煜也是照着那儿打的,骨头没给他们拍碎都不错了。 “你忘记自己怎么来的了?” “……所以这次就不必劳您费心费力了。” “那你就留在这喂狼吧。” “好嘞,您慢走。” 求你了!你快走吧!等你走了我也能轻功离去,没有狼拦得住我! 李行川一个纵身就跃上了树,我看着他的身影在树冠之中渐渐远去,所过之处惊起无数飞鸟。 我简直是重获新生,心花怒放,很想放声高歌,终于自由了!我立刻就扶着树站起来,试着活动了一下,差点没给我疼到又摔回地上。但是这个时候没有办法,疼归疼,还是命比较重要,只能忍了。我咬着牙提气纵身,也跃上了树,我九山派虽然不大,但是剑法和轻功可都不差,我现在只要往李行川的反方向去,哪怕慢一些,出了山就好办了。 地上我也不敢走,一是草深难行,二是无法辨别方向。可我因为受伤,实在无法像以前一样在空中踏枝连纵,基本上是一棵树一棵树地跳,跳一次就得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没想到你挺厉害的啊。” 我难得满怀希望地努力求生,却没有坚持多久,我背后又响起李行川的声音的那一刻,我就觉得这一切都结束了。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有病啊!就这么不愿意放过我吗! “说是不会武功,你这九山派轻功步法练得还不错嘛。” “……你不是走了吗……”我真的很绝望。 “想了想还是舍不得你啊。” “我……”我好想骂人,好想杀了这个不按常理行事的疯子,然后自己开开心心回家。 “虽然你步法不错,但照你这猴子一样一跳一歇的速度,只怕是要饿死在树上。”李行川说。 “你想怎样?”你才是猴子,你全家都是猴子!就让我自立自强或者自生自灭不行吗! “你的命都归爷了,现在还想一个人走?”李行川说。 “……你和谁都这么讲话的吗?”我真的受不了了,李行川只怕还活在自己的话本里,三句话里有两句话抠出来都能直接拿去做“霸道王爷爱上我”的男主角台词,恶心吧唧的听着真别扭。 “我一般都不和别人废话。” 你一直都废话挺多。只是这句话我还没说出口,他又强行把我带着一跃而起,向他原先那个方向去,而且这次是用抱的。 “你要去哪!”他跑得太快了,我感觉自己话一出口就飘散在风中。 “去找人问路!”他的回答也夹杂着风声。 我能怎么办,我还不是只能在空中,寒风中,还有他手中瑟瑟发抖地绝望着,我抓紧了他的衣服,万一他要把我扔下去,我就拉着他给我陪葬! 第26章 做霸道总裁的女人当然会有与众不同的风险 在这样的大山深处,隔山便如隔世,人烟不通,交通阻绝,生活在此间的人们或许终其一生也不会见到外人。 所以当李行川终于找到一位砍柴的老大爷来问路的时候,才发现老大爷操着一口山里人家屋檐下腌肉味儿的方言,我们完全听不懂。 砍柴大爷可能还有些耳背,也不知道听没听清李行川的话,两人都艰难地连喊带比划,老大爷终于是给我们指了个方向。 “走吧。”李行川说。 他说要走了,我也只能跟上。不过这里好歹是有路可走了,不需要他再用轻功赶路。有路的地方就一定有人,有人就有办法找到回去的方向,等找到了回去的方向,我就找机会跑路! “你给爷唱个歌呗?”才走了没多久,李行川又开始作妖。 “不会。”又累又饿的,谁他娘的还要给你唱歌? “那你跟爷说话!”李行川不依不饶。 “……说什么?” “什么都行。” 我觉得李行川比冯大福还讨厌,冯大福就是个絮絮叨叨的话痨,但他是自己说自己的,我不想理他就只听着,让他一个人开清谈会,而李行川这是想把我逼成话痨,不愿意理他都不行。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总打我?” “我打你了?爷一直怜香惜玉的。” 你要不要脸啊李行川!我这一身伤不都是拜你所赐吗!包括我先前中的毒也能算在你头上!你怕不是失忆了?! “我这头上是你撞的吧?我胸前那一掌是你拍的吧?我撞树上背后那一片淤青也算你的吧?”我还特意撩起头发给他看我额角的伤。 “说到这个……那我得提醒你,别叫我从前的名字,”李行川突然停住回头看我,我立刻就往后退了两步。“那个人早就死了!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叫,只能让你去阴间与他作伴了!” “哦。”我讪讪地应了。 看样子他打我那一掌就是因为我当时喊了他李行川这个名字,我知道他现在是千重雪的“十二大人”,但我不是千重雪的人,我可不想叫他“大人”或者“坛主”,单单十二这个编号我叫出来却是有些奇怪,指不定他又要生气。然而转念一想,我根本不会主动理他,也就不需要称呼。我安心了,不叫李行川就不叫呗,他那童年心伤和同门心结我才不想知道。 “你可以叫我十二爷,”李行川又说,“烟波楼的姑娘都这么叫我。” 我觉得我将来可以出一本书,就叫做“言谈法则”,送给夏煜,冯大福和李行川一人一本,然后把他们三个分别关在笼子里让他们都给我抄上八百遍,抄不完统统不准吃饭不准睡觉也不准和我讲话! “爷可是你救命恩人,火树银花的解药都给你吃了,这点小伤算什么,你还是得谢我。” “……你那解药还有吗?”我问,“吃一次药也就能管我三天不发作。” “你原先吃的解药都只管三天?”李行川看起来很惊讶,“你中毒多久了?一直是三天吃一次解药?” “三月有余。”我算了算,这三个月我几乎都没有离开九山派,最远也只是去送话本,半天就能来回,柳大夫记着日子总会按时给我煎药吃,怕我吃药苦,还常常给我塞几把糖。我突然特别想回家,家里饮食起居什么都不用我操心,还有柳大夫对我好! “你以前吃的那是什么玩意!我给你吃的可是真解药。”李行川双手抱在胸前,走得那叫一个趾高气扬。“以后你也不用再吃别的药了。” “真的吗?”李行川好歹是个分坛主,身上带着常用解药并不稀奇,我怀疑的是这药是不是真有解法。如果能彻底解毒,对我来说当然是最好了。 “骗你做什么,这次算你运气好,要不是爷身上没有带着其他解药,我才不会直接把最好的给你,本来就没多少。” “你们的解药还分很多种?” “我们制药的那位大人可有文采,做个毒药解药都给起名字。火树银花是毒,解药有三种,一个叫北雁南归?还有两个什么我忘了,总之就是半年一服,一年一服还有一次解的三种。” “所以我吃的是一次解?” “没错,一次解的药难制,每个分坛不过三颗而已,且强令每个坛主必须随身携带,不然我身上干嘛要揣着解药。”李行川突然又停下回头看我,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眼神也越来越凶。 他又怎么了! “你过来。”李行川说。 “……干什么?”我下意识又想往后退,总觉得他只要看着我就没什么好事。 “你和夏煜很不一样,虽然你是他弟弟,可除了脸就没什么地方像他,而且我拿你要挟他,他都不救你。” 废话,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会救我才有鬼了。 “但我这两天觉得你很不错,夏煜不要你,我却拿那么贵重的药救了你,你也得报恩不是?以后就跟着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又不是我求你救我的!我可不想成天小心翼翼伺候你这样的精神病!跟着你不如死了算了! “如果我不答应呢?” “带你回地牢,每天打你一顿,直到愿意或者你死为止。” 那你问个屁啊!你这不是根本就没打算放我走吗! 我很绝望,要么做他小弟同时背叛包括夏煜在内的整个武林正派,要么被关地牢挨打到死,这分明又是两条绝路摆在面前还假装好意给我选。 呸。你们武功好的人威胁别人都还非要假模假样地让人选? “那我还有一个问题,”我说,“你非要我跟着你,到底是看上我哪点了?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到哪都迷路,武功还不好,人也不经打,吃得挑剔饭量还大,对你一统武林的大计起不到任何作用,我这种废人你要来做什么?” 我一口气列举了自己各种缺点,噼里啪啦说了这么多,就是希望李行川能够像正常人那般考虑考虑,若他是个善良的正常人,他可以选择放我走,若他是个残暴的正常人,他可以选择杀了我,无论他选哪个,都比让我跟着他,给他办事强,我会发自内心感激他。 可他偏偏不是正常人。 他说:“我说过,若是夏煜不要你,你就做我的小娘子。” 真是令人窒息的回答。李行川是在地牢这么对我说过,但那不是威胁吗?怎么还记得?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信守承诺啊?何况我也没有答应!话都是你一个人说的啊! “我是男人,而且我心悦镇上的一位姑娘很久了。”心悦的姑娘肯定是没有的,从小到大和我说过话的姑娘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但我只能这么说,希望李行川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我的二娘子三娘子七娘子可都是男人,也都是天姿国色,你差了点儿,做小娘子勉强还行。”李行川说。 我再次被他噎到说不出话,原来“小娘子”的“小”是他一溜儿娘子里排行最末的意思吗?!他的“娘子”也是男女不忌?他到底有多少个娘子? “那你也不缺我一个,何必……” “他们都死了,现在只有你一个。” 什么?一二三四五六七个娘子都死了?!救命啊这个人怎么回事!娘子一大堆还全都死光了?怎么做他的娘子死亡率这么高?!比做刺客还危险的吗? “……你的娘子……们……平时都……都是做什么的?” “当然是陪我睡觉了!”李行川理直气壮,“我们回去之前你可以好好想想,你若是做我的小娘子,我也不会亏待你。” 这还想个鬼啊!这根本就是两个令人绝望的死亡选择好吗!坐他的牢会被他打死,做他的娘子不仅会死还要陪他睡觉?那只怕是死前连个清白都保不住! 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上天要这样惩罚我! 第27章 少年你这双眼睛看透太多了 曲曲折折的山道走着并不轻松,何况我这两日都没能好好休息,饥困交迫,上一顿饱饭还是在夏煜门前吃的糖醋排骨。我又回想起那天李大爷用王师傅家酱油烧出来的那一盘色泽鲜亮、口感松软、连骨头都被糖汁浸透,迎风飘香三里地的糖醋排骨,就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李行川的背影在我眼前晃荡着,又或者是因为我自己脚步发虚,总之我盯着他的背,就想着把他拆分成一块一块的排骨裹着晶莹剔透的糖浆用小火慢炖…… “快走!前面有个寨子!”糖醋……不,李行川转身对我说。 筷子?没有吃的要筷子做什么?我精神恍惚,一时听岔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走啊!”李行川等不及了,伸手就拽我,我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快步前行,好几次都差点摔在地上。 “站住!你们是什么人?!”还未到寨子门口,就有人在这狭窄的山道上站岗,可我瞧他身上打扮,还有他手中粗制滥造的木柄长枪,这地方怎么看也不像正经山寨,倒像是个土匪窝。 这么一想,李行川和我两人皆是一身血污,且他那凶神恶煞的脸任谁一见都顿觉毛骨悚然,那指路的砍柴大爷和我们语言不通,直接给我们指了通往匪寨的路,只怕是真以为我们就是迷路的山匪头子和他的狗头军师吧? 李行川动作很快,一闪身便劈手夺过了岗哨的破枪,拿枪尖抵着他的喉咙,问了一个原本不需要动武就直接可以问的问题: “你们这是什么地方?说!” “大……大侠饶命!这……这是清……清潭寨……” “去和你们寨主说!千重雪红梅坛主十二想与他交个朋友。” “是……是!” 哨岗说罢连滚带爬地跑了。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见寨门大开,为首的那个少年竟是直接运起轻功而来,身轻如燕飞掠过数个枝头,转瞬便到了眼前,扑进了李行川怀里。 “十二哥哥!”少年的声音透着兴奋。 “十五?怎么是你?”李行川把少年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拎着他的后领提溜到自己眼前,少年嘿嘿笑着,两颗小虎牙与李行川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李行川他乡遇故知,开开心心地任由少年挽着胳膊将他带了进去。 然而他拉着我的手也没松,我就很难过。 “十二哥哥这次是特意来看我的吗?” “我在梅溪遇袭,暂时撤进山间,却没想到会走到你这里。” “一定是因为我天天想着十二哥哥,十二哥哥就真的来啦!” “十五真乖!这次帮了哥哥大忙,以后哥哥有什么好东西一定先想着你!” 兄弟久别重逢,相互嘘寒问暖,李行川在十五面前表现得还真像个和蔼可亲的兄长,两人都笑得灿烂。看看别人家兄弟,再想想我哥……噫,还是算了,我哥昨天才气势如虹地想捅死我。 少年一路上非常兴奋,叽叽喳喳地细数着与李行川分别后的种种。从他们的对话来看,十五应当也是千重雪总坛主的养子之一,算起来是李行川的义弟。十五年纪不大,却已经是玉梅坛的坛主,不久前刚刚占领了这个原是匪寨的清潭寨,将寨内山匪强盗头子斩杀,收编了其他愿意投诚的成员,继续占山为王,以匪寨为掩护,在这片区域暗中发展千重雪的势力。 “十二哥哥,这是谁?你为什么要拉着他?”少年说了很久,直走到房门口,才想起来问我是谁。 “哦,是你嫂子,现在不太听话,一放手他就得跑了。” 我日你娘诶!李行川你怎么能在小孩子面前乱说这种话? “哦!那这是第几个嫂子呀?” 什么?原来十五你知道的吗?是我大惊小怪了?我的内心竟然有些动摇,不正常的到底是他们还是我? “就叫小嫂子吧。” “小嫂子好!”十五对我粲然一笑,我就没脾气了,李行川是个精神病,可这孩子还是挺可爱的,实在让人没法讨厌。 我回给十五一个愁云惨淡的苦笑。 “是谁袭击了十二哥哥?我去给你报仇!”十五回过头,继续和李行川说话。 “是鸿……不,现在还不清楚是谁,十五不用担心,等我回了红梅坛查明真相,定会要他付出代价!” “十二哥哥来都来了,多住一段再走嘛!你回去了我多无聊呀!”十五挂在李行川身上撒娇。 “好好好,都听你的!”李行川很受用。 我就又很难受。我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山里匪窝,千重雪分坛,可谓是插翅难飞,哪怕跑出了寨子,我也认不得下山的路,李行川还偏要多住几日,我就得担心自己能不能活到离开那天。 “十二哥哥身上好脏!先沐浴更衣吧!换了新衣服我请哥哥吃好吃的!”十五叫人带李行川和我去沐浴更衣。 我早就想换掉这身衣服了,也很想洗洗头发,头发几天不洗就会黏成一缕一缕的,不飘逸,不清爽,我的形象也会大打折扣。但是现在李行川似乎不想给我这个机会。 “一起去。”李行川说。 “不不不我保证不跑,这这这还是不要一起了吧!”我话都说不利索了,万一他提前想对我做点什么,我肯定打不过他! “我没在问你。” 李行川并没有要征求我的意见,但我必须表示我的立场,我不想做这么危险的事! “求你了!我不想去!” 李行川拉着我往前走,我顺势就往地上坐,左手抱住了走廊的立柱,心怀壮烈,视死如归。 “去不去我说了算!”李行川刚才与十五言谈间的喜色蓦地荡然无存,他冷着脸回身,直接握住我的左臂,不知往哪个方向用力折了去,我忍不住惨叫出声,一阵剧痛后整条胳膊都失去知觉,垂落在地,抬也抬不起来。 李行川又把我抱起来,按着仆从的指引一路前行。 我心如死灰。 相比于死来讲,我更怕痛。因为死是无知无觉,而痛是实实在在的,我对人世也没有太多的留恋,要是干脆地让我去死,我倒也没觉得有多恐怖。但是痛就不一样,尤其是长久清醒着感受痛苦,才更是折磨。 从我被李行川带走到现在,我生生被他整掉半条命去,他心情好的时候戏弄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伤害我,我快死的时候他又救活我,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想要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的我?可这世上有无数心甘情愿对他言听计从的人,他是红梅坛主,当下也算是盘踞一方,想为他鞍前马后,费尽心思想爬上他床的人都不会少,为什么他就非要逮着我不放? 果然他还是记恨着我吧?他记恨着十年前那场比武,记恨让他被逐出宗门的我和夏煜。现在他没法抓住夏煜,于是把所有的怨气撒在我身上?折磨我就是他的目的,我越惨他只怕是越高兴。 如此我也无话可说,怪我自己运气不好,怪我自己武功低微无力自保,从此我也再不会与他多费口舌。他说的对,我现在命在他手里,早就是身不由己,我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第28章 实力派演员当然要靠演技圈粉 清潭寨的清潭水清幽却也散发着阵阵凉意,时下并非盛夏,寒气入体易为病,然而李行川根本不介意,抱着我就跳了下去,把我放在潭水边稍浅处的石头上,便自己向潭中央游去。 我闭着眼也没有动,后背的伤被凉水一激,简直如同受刑。这潭水凉得直透骨髓,我在水里发着抖,心里与自己说话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赌一两银子,我这回泡了水多半要发烧;赌二两银子,发烧了李行川又得找人治我;赌三两银子,治了我也不会放我走;赌四两银子……哎不赌了,真是越想越丧。 “怎么,又哭了?”李行川不知何时又游回我身边。 让你这么疼试试?不是我想哭!只是忍不住! “别哭了,待会儿你不跑就给你把胳膊接上!”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啊? “你还穿着衣服做什么,要我帮你脱?” 谢谢你!这个真不用! 虽然我下定决心不再和李行川说话,但是他说话真是气人,我才忧伤沮丧了这么一会儿,就快要忍不住破功,很想跳起来跟他吵架。 “你不动?那我来。”李行川一把扯掉了我的发带,又两下扯掉我的外衣,然后把我整个人摁进了水里。 还好我早有防备,才没有被水呛到。李行川一只手夹着我,另一只手在水里揉我头发。 这真是我这辈子洗头发洗得得最难受的一次,我的一头秀发就给他那猪蹄毫不留情地摧残着,李行川真不愧为武艺高强的刀客,就他那手劲,我感觉自己都要被他薅秃了。 好在他没薅多久就停手了,又把我拎起来,这回他盯着我的背好一会儿没说话,我很害怕,我背上应当是有一大片撞伤的淤青,还有些是梅树枝的刺伤,他如果要对我的伤处动手,我怕他能给我把背上揉得血肉模糊,把我整个人给搓成碎块也不是不可能吧? “你这……伤得不轻啊。”李行川说。 是啊!看见了吧?都是你打的!你开心吗! “你还在发抖,你很冷?” 是啊!我特别冷!我已经要冻死了!我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你还不准备把我捞出去? “那我快点。”李行川说。 快……快点? 还不容我细想,只听得“咔”地一声,我就又经历了一次方才卸胳膊的同款剧痛。 娘的,话本里主角这时候不是都得晕过去吗,为什么我还这么清醒啊! 我沉浸在剧痛中无法自拔,李行川好像拿着什么布给我身上擦了擦,但是胳膊的疼过于强烈,其他的感觉都被冲淡了,眼泪控制不住地流,直到他又把我带回房间给我披了件衣服,我才稍稍缓过来些。 “你怎么生得这样娇气?”李行川说。 娇气?我、我这样叫娇气?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我只是个正常人!我气得连连咳嗽,顿时感觉我的内伤又重了几分。 “哎哟你这……这次算我不对行了吧?你还是太弱了,以后只要你不跑,我保证不对你动手。” 李行川总算说了句人话。我抬眼看了看他。 他居然还没穿衣服。 我又把眼睛闭上了。我伤的够重了,不想再长针眼。 “走吧娇娇,我们去吃饭。”李行川套上了衣服又来抱我。 娇娇是谁!谁是娇娇!你给谁乱取名字啊! 李行川这个人很奇怪,我发现只要他打伤了我,不管伤处是哪儿,他都默认是打伤了腿一样,非要抱着我,不让我自己走。现在也是,见我不理他,他又把我抱着往大堂走,我心里骂他都骂累了,爱抱就抱吧,听说傻子是不会觉得累的。 “十二哥哥和小嫂子感情真好啊。”十五早已等在饭桌前,用手撑着下巴,脸上会意一笑。 “十五你瞧瞧他这脸板的,我对他一片真心,他还要跟我闹脾气。” 很好,看样子李行川也是个老戏骨,好一个霸道又温和,情深又慈爱的稳重男人形象,那真挚的表情,那流利的话语,简直跟夏煜当初扮我时的自然娴熟如出一辙。不愧是实力相当不分上下的老对手,这两人若是有机会,真应当好好交流一下演戏心得。 “小嫂子为什么生气呀?十二哥哥那么好,你就原谅他吧?”十五对我说。 我又不能对十五说什么,这丢的都是我的脸,难道我要顺着李行川的台本儿随他演戏?这不就是承认了自己是他娘子这个身份吗!但是不回答十五好像也不对……真是要命。 “是啊娇娇,你就原谅我吧?我知错啦!”李行川顺势靠过来把我搂进怀里,还给我碗里塞了块肉。 我就很想把碗照着他脸扣下去。 “你放手。”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只能压低了声音对李行川说。 “好好好,我放手,你别生气了啊,多吃点。”李行川笑得一派柔情,转头又对十五说:“你小嫂子胆儿小又怕生,这会儿害羞呢。” “这样啊,”十五还是甜甜地笑,“都是一家人,以后会熟悉的。十二哥哥你既然喜欢他,晚上可就注意点,虽然小嫂子看起来比之前的嫂子们身体好些,但也不一定受得了你那样。” 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之前的都怎样了?他晚上会干什么?他前面至少七个娘子们到底是怎么死的啊! “有道理,十五能给我房里加一张床么,你嫂子身上有伤,确实不该与我同床。” “没问题!”十五很干脆地答应了。 我埋头吃饭,心生悲凉。 其后李行川与十五又讲了许多,基本都是他们回忆千重雪门下曾经兄友弟恭一片和谐,现在分开甚是想念,还有分坛的谁谁谁今年做的善事数量不够,谁谁谁辖区管理不好被千重雪总坛惩处之类的笑话。 我真的听不懂了。怎么千重雪还有做善事,严格管理辖区治安的任务?你们真的是个邪教吗?这不是官府该做的吗!怎么你们说的千重雪和我先前听来的说法完全不一样?还是说他们其实用暗语在聊天,帮王婆婆砍柴其实指代的是把王婆婆当柴砍了?这个好像才更符合他们的身份吧? 这顿饭吃得让我对从前的各种认知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吃完饭,李行川还是把我当废人一样抱回房,我静静地看着他又从其他地方扛进来一张床,就摆在我躺的这张的外侧,相当于是把我堵在了墙边。 这样一来,我晚上如果要逃跑,必然要踩着他的床,而我一踏上他的床把他弄醒……他说只要我不跑就不会打我,那他发现我要逃跑,还不得直接再拆我两条腿么。 这一定会是个绝望的晚上,我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可我还是好在意他的娘子们都是怎么死的,就算我今晚说不定就要体验相同的死法,有个心理准备也是好的啊。 第29章 千万别试图叫醒梦游的人 一夜无事。 不仅无事,我还一觉睡到第二天晚上,李行川说,我那是叫都叫不醒,他以为我陷入昏迷,还让十五请了大夫。 这脸丢得似曾相识,我不想说话。 可是整个白天都被我睡过去,夜里我是怎么也睡不着的。李行川躺在外侧那张床上睡得死猪一样,我亦无事可做,便坐在床头自行运功,好歹让内伤恢复得快一点儿。 “师兄!!!” 寂静的夜里,李行川突然一声大喊吓得我差点运功运岔气。我赶紧跳起来蹲在了角落里,随时准备自卫。 “别杀我!我错了……”李行川又喊。 但是我观察了一会儿,李行川似乎并没有醒来,还是睡眠状态。做噩梦说梦话?还喊师兄,多半又是梦到他和李行云那些往事了,虽然我并不太清楚其中细节,可我觉得李行川现在这样喜怒无常的乖张性子,是和他过去的经历有关。 “你们该死!你们该死!”李行川时而大声呼喊,时而低声喃喃,有时说的又很含糊,我是断不敢凑过去听的,基本上只能听清他喊出来的那几句。 李行川原本是平躺着,这下不知是在梦里受到什么刺激,一边喊话一边还有大动作,一会儿拿拳头锤床栏,一会儿勒着被子猛地掀开,一会儿又抓着他的枕头,狠狠地砸床板。 如果他旁边有人……我好像突然明白他的娘子们是怎么死的了。 多谢十五救命之恩! 我静静地看着他发作了一阵,暂时还没有被他波及,这会儿重新安静下来,只是他的床板边缘已被他砸出一个洞。而李行川经过刚才那般折腾,此时躺着的地方已经横跨着两张床,倘若他再发作一次,我避无可避,很可能性命不保。 想了想,为了自己的安全,我轻轻勾住了床栏边挂帘幔的立柱,翻上了床顶又踏着柜子跃上了屋梁。我能怎么办,想我堂堂名门正派的二师叔,有朝一日竟然要做个“梁上君子”。 事实证明我翻上房梁的决定非常正确,后半夜李行川果然也没安生,我心惊胆战地看着他翻滚着摔下地,摸到了他的刀,整个人就如同挣脱了束缚,对着床连砍好几刀,刀锋映着窗户投进来的月光,寒芒入眼,直看得人遍体生凉。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挥刀时带起的风,想来是用上了内力,哪怕是沉睡状态,依然有极其霸道的刀气绕身。他一边砍一边喊着杀,最终两张床都葬身于他的刀下,连个全尸都没留。 我趴在梁上大气不敢出,生怕呼吸声重了引起他的注意,让他发现这里还有个活人可以砍。 就这么等到了天亮,十五过来敲门。 “十二哥哥起床啦!今天陪我练刀好不好?” 十五敲着门,而李行川躺在床的残躯之中还没醒。 “十二哥哥我进来啦!” 说着,十五推门而入,看到的就是李行川一个人与空气激战过后满目疮痍的房间。 “十二哥哥快醒醒!你昨晚又发病啦!” 李行川迷迷糊糊地挥刀就砍,十五反应很快,灵活地避开了。想来十五的武功也不错,不然以他的年纪,不可能做这玉梅坛坛主。 “十二哥哥!别睡了!快醒醒!” “……怎么?”李行川终于被十五叫醒了,爬起来看了看自己周围,仿佛不记得昨晚自己做了什么。 “十二哥哥……你昨晚不会把这个嫂子也……”十五看着墙角一堆碎木头说。 “不……不会吧……我真该死……” 李行川低声说着,皱着眉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听这响声,他对自己下手也挺不留情的。而我还在屋梁上看戏,心说拍的好,希望他拍过之后脑子能正常点。 李行川在木头堆里扒拉了几下,掀到了底,却并没有发现我或者我的残骸。 “没人?”李行川惊诧道。 “我在这。”我还是主动承认了,我怕李行川待会儿以为我跑了,又要打我。 十五抬头看到我似乎非常惊喜:“小嫂子真厉害!你还是第一个在十二哥哥发病当晚活到第二天的人呢!” 是吗,那真是好荣幸。 “你现在可以下来了。以后我也不和你睡一房了。”李行川的声音显得有些烦闷,“十五每晚派两个人在他门口守着,有什么事到隔壁叫我。” “没问题,都听哥哥安排。”十五依旧很开心的样子,也从来没有拒绝过李行川任何要求。 太好了,果然傻子的脑袋要多拍拍,你看李行川自己拍了两下,就突然变得善解人意多了!等我有机会一定亲手给他脑袋开个瓢,让他立刻去投胎,下辈子好做个心明眼亮的正常人! 平日里李行川还是防着我,基本不会允许我离开他的视线,他和十五在演武场上比试,我就找个荫凉地方或坐或躺,看他们在太阳底下打得热汗水流。 十五偶尔会来找我,他听李行川说我会写话本,便缠着我讲故事。我见他可爱,年纪也不大,想到自己同他这般年纪的时候,最爱的就是修真小说,于是给他漫无边际地讲讲各路神仙真人,妖魔鬼怪。十五对我这些奇谈怪论很感兴趣,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有时连刀也不想练了,就找我听故事,我也很乐意给他讲。 我向十五讨了把白扇子,又要来笔墨,自己写了个扇面,龙飞凤舞的“修仙”二字,我很满意。此后我讲着故事,折扇轻摇,时而倏地打开或者收起,抑扬顿挫伴随摇头晃脑,自我感觉颇有茶楼说书先生的神韵。 只是十五不练刀,就连带着李行川也闲着,总是跟着十五跑过来听我讲。我是真不想给他讲,可碍于十五,也不好发作,只能忽视李行川那大块头,装作只说给十五一个人听。 “小嫂子真与旁人不一样。”十五感叹。 “何出此言?”我很想知道自己在十五心里是什么形象。 “小嫂子长得好看,人也和善,讲的故事也特别好听!从前只有公良先生会给我讲故事,可他太忙啦,我好久没有听过这样有趣的故事了!” 十五果然是个好孩子啊!嘴真甜!好久没有人夸过我了,我嘴上说着哪里哪里,是十五高看我,心里却喜滋滋地想着继续夸我不要停。 “那是,你哥哥挑人的眼光能有错么!我们娇娇可是能文能武!”李行川突然插话。 这大概就是我不想给李行川一起说故事的重要原因。这个人真的很会恶心我,见我对十五亲近且有些顾虑,他就在十五面前对着我那是什么话肉麻说什么,喊我娇娇都不提了,成天还说着对我爱来爱去疼来疼去心肝宝贝之类的话,直听得我鸡皮疙瘩掉一地。 每天被迫陪着李行川演戏,有苦难言,我也很绝望啊。 第30章 七夕番外 “子衿,你可知今日是七夕?” “姑娘们乞巧的日子,与你我何干?” “只是今夜月色更好。” “嗯。” 冯大福讲起了牛郎织女的故事,童子衿静静地听着。今夜无风亦无云,天空中一轮月亮虽不圆满,明度却是不减分毫,直照得那星子洒落的玉带银河弱了些许。 二人互相靠着坐在屋后一棵大树上乘凉,树上视野自然是开阔的,可以看见水边凉亭里聚着许多姑娘,嬉嬉闹闹地比赛穿针,但求织女相顾,从此便有一双巧手。 “若是子衿有朝一日被召回天上去,留我一人可如何是好?”冯大福讲完了故事,轻轻地握住了童子衿的手,一双眼睛笑得只剩缝儿,戏谑问道。 “若是你,我去哪里,你难道不会追来么。”童子衿面上也生出几分笑意,只是平日里就是这般淡漠性子,笑起来也和月光一般清灵淡然。 “那是自然,子衿懂我。”冯大福说,“我为了把你追回来,还和阎王爷谈判了好几轮,怎么能让你再给王母娘娘抓了去?” “我也不会想到,我这样的人,还能过上普通人的日子。”许是今日良辰正好,童子衿也被这节日的气息感染,乐得多说几句,“从前真是想也不敢想。若姐姐还在,今夜她也能和那些姑娘们一起乞巧……从前她绣的花就很好看,只是后来她学剑,就再不做女红了。” 冯大福握住童子衿的手紧了紧,他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安慰着,童子衿很少说话,更鲜少提起过去,总把所有的事情放在心里。可一个人的心只有这么大,埋藏的事情多了,留给心上人的空间便少了。今日若是有人想要说了,也算得是件好事。 “姐姐她从前就对我很好。哪怕后来我们极少见面,她也想方设法拖侍女小厮送吃的给我。她胆子小,爱哭,但是以前有谁欺负我,她都一边哭着一边替我打回去。”童子衿回忆起在童家的时候,父母还在,姐姐也在,就连与隔壁家孩子打架,想想也是愉快的日子。 “姐姐她太单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替我打那些孩子的时候,我手里已经捏着碎瓷片,如果那时候她不替我出头,那些欺负我的孩子们可能会死吧。” “再后来……我就成了青衣隐剑,我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我都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也不记得他们的样子,还强迫自己忘记他们临死前的眼神,我做得这么干净利落,只不过想让姐姐的手上少染点血。” “可我现在有些后悔了,我们都一厢情愿地想对方好,却谁都没有说出口。如果我能告诉她,我的武功比她想的要好,我杀过的人比她想的要多,我早已发现有暗线潜伏,我准备伤愈后便能解决联系她的暗线,也许……也许事情就不会无法挽回。就像小时候我手里的碎瓷片,终究只划伤了自己,我分明有机会保护她,却因为不肯开口坦白而错过,我这样,是不是很冷血?” 童子衿说了这些话,盯着天边的群星,没有回头。夜色更浓了,却依然没有风,刚才那些话就好像还飘在他周身并未散去。 冯大福亦是不回头,想用映入眼帘的星河掩饰心底那份不忍。 “你又怎知你姐姐不知道你做的这些呢?不管她知不知道你手里握着凶器,她都还是会替你揍翻那群小兔崽子。” “可是……” “要我说,子衿就像一间冬天里藏着火盆的屋子,屋内屋外那是两个世界,外头的人只看得见风雪盖顶,不晓得里头有多暖。” “也就是你,非要撬开门不请自来,可不要脸。”童子衿又被这奇怪的比喻逗笑了,先前的阴郁仿佛也不那么沉。 “那是,现在这屋子内内外外可都归了我,我是赚大发了,从此我就守着这屋子,便是金山银山我也不要。”冯大福话锋一转,还是多说了一句,“以后……如果说出来心里可以轻松一些,别看我这样,唯独对你……你可以信我的。” “嗯。”童子衿也轻轻地应了。 “哎呀!这世上像我这么洒脱的人可不多喽!子衿可要珍惜我!旁人都不如我看得开!”冯大福说不了几句,本性便又发作。 “是你脸皮太厚,旁的人都不如你。” “子衿那么好看,说什么都对!”冯大福见子衿开心,自己更是乐不可支。 “夏掌门托我办的事也差不多了,等冬天闲下来,我们向北去看雪如何?” “自然是都听子衿的,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童子衿的要求,冯大福向来是一口答应,却又突然想起什么,笑着说道:“说到九山派,他家那夏小公子可真是小心眼儿,前月里我好心写了书稿送他,他回我一封长信,一个脏字不带却把我骂的狗血喷头,子衿要不要看看,那文采飞扬,力透纸背,我的话本儿后继有人喽。” “别以为我不知道,谁让你乱写他万花丛中过,污了人家清名,活该被骂。” “哈哈哈那可是写话本的精髓!”冯大福说,“哎,其实你我都比不过他好命,他可谓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你是说夏掌门原先的安排?” “可不是吗,夏小公子这么些年待在门派里足不出户,早就被惯坏啦,也就他自己不知道。” “你和他不是朋友么,背地里这般说人坏话。”童子衿说。 “朋友归朋友,这也是事实,他们家两兄弟,一个说一不二,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另一个一无所知,自己小心思一大把,真正事到临头又看不透,偏偏两个又都不肯和对方说,到时候圆满收场,难呐。” “你既然看透,为何不提点他们?” “没用的,两个倔脾气,说了也不会听,有些事就只有自己做错过方可醒悟,我们俩听命令给人善个后就够啦。” “我今日才知,原来你也是个有正形的。”童子衿说。冯大福一直嘻嘻哈哈,油嘴滑舌,说话真假掺半,可那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可作不了假。 “子衿不知,本神医上天入地七十二般变化都还没出手呢!”冯大福最经不得别人夸他,一听这话自己又好似飘飘欲仙。 “是么,不知今夜神医准备用哪般变化下地呢?” 童子衿说罢便独自飞身而下,稳稳地落了地,又翩然转身进了屋,还顺手带上了门,徒留冯大福一人坐在树杈上沐浴着明月清晖。 “等等!子衿别走!我错了!是你七十二般变化!你救救我!子衿啊!哎呀你看这七月飞雪啦!我要冻死啦——!” 童子衿听着门外毫无诚意的哀嚎,不禁笑出声来,这心里少了好些陈积的旧物,那个人占据的空间早已足够他在这儿耍剑了,七夕佳节,的确也是个好日子。 第31章 脑子是个好东西,幸好我有他没有 李行川此人,既疯且傻,只怕还缺心眼,自己在梅溪遇袭之事尚未查明,他倒能安生住在玉梅坛当了十多天甩手掌柜,既不和红梅坛联系,每日也无所事事,十五又对他有求必应,小日子过得那真是惬意。 不过这十日来,我的伤也好了一些,玉梅坛选址是极好的,气候舒适,环境自然,除了山间虫蛇难免多了些,李行川恶心了些,若要在此常住,别的地方几乎无可挑剔。我甚至担心时间一长,我都要忘记自己是住在千重雪的地盘的阶下囚。 终于,李行川准备启程,十五依依不舍,抱着他哭了一场,又亲自送下山,给了李行川许多银子,相互说好过年时回总坛再见。 李行川置办了车马,却没有告知我路线,只说快马加鞭也需要两三日,马车行路就得七八日。我没说什么,我说了他又不会听我的,而且路上时间越长,或许我逃脱的机会越多。 可是一路上李行川把我看得很紧,宁愿把我当个物件似的搬进搬出,也不让我自己走路。最过分的是,他为了防止我逃跑,竟然成天揣着我的靴子,让我光着脚坐车,也真是不嫌脏。夜里他自然也是断不肯留我一个人住,还拿着铁锁链把我和他的手锁在一起,我挣脱不开,又害怕他那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的毛病,也从来不敢睡着,可谓是爬遍了客栈的柜子顶和床栏杆,活着真难。等到了白天,我又困得不行,李行川驾车,我就在车里睡着,整个儿作息完全颠倒了,就更没机会逃,简直是恶性循环。 因为作息颠倒,李行川和我的交流也很少,到第六日午后,我刚睡醒,李行川突然对我说:“娇娇,我们明日便能到了。” “别这么叫我!”十五不在,我也不想再忍受他每天娇娇娇娇喊得我头疼。 “那你说我怎么叫你?” “我有名字!” “直呼姓名多生分哪,我们这关系,怎么也要亲近些。” “我跟你什么关系?”我没好气地说。 没想到李行川却沉默了,一时间只听得车轱辘碾压路面碎土块的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李行川才开口道:“同行多日,我照顾你这么久,却连个朋友也算不上么?” 朋友?照顾?你怕不是在逗我,有把朋友用铁链锁起来,不给朋友穿鞋,不让朋友回家的么?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懒得同他讲了,反正他又不会放我走。 “真的?”李行川似乎有些高兴,想了想又问,“夏煜平日里如何叫你?” “弈汐。” “你不是叫夏凛吗?” “我,姓夏,名凛,字弈汐,懂?” “字是什么?” “男子二十,冠而字。名以正体,字以表德。” “所以以字相称才算亲近?” “……也不全是。” 我不想与他讲这些礼义,说来他大概也不懂。 “我现在只有个十二……这算名字么?要不娇娇给我取个字,以后你对我也以字相称怎么样?” “别叫我娇娇!!!” “给我取个字,就不叫你娇娇。” “……字以表德,你想要什么样的?”遇到李行川,还和他一起呆了这么久,我觉得我起码被气得折寿十年。 “我无德可表,只希望有朝一日能放下一件事。” “那就叫‘不恨’如何?” “‘不恨’有何深意?” “恨,有两层含义,一是仇恨,二是遗憾,‘不恨’自然就是希望放下仇恨且没有遗憾的意思。”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其实“不恨”就是我写话本时胡乱想的一个主角名字,原是轩辕不恨,根本没有深意,只因为听起来就很厉害,这时候拿来随便安在他头上糊弄一下得了。 “那这个字很好,我喜欢,以后你就叫我不恨。” “好。” 反正我也不怎么叫你,你给自己起名叫元始天尊我都不介意。我心想,不过总比什么十二爷,还有喊了要挨打的李行川好点儿。 “我带你回去,你名义上还是要做我的小娘子,否则段三论定会寻你麻烦。”李行川,不,现在已经给自己改名叫不恨的这个人说。 名义上,也就是说实际上他并没有让我陪他睡觉的打算,那可太好了,希望他到时候还记得这句话。 “说起段三论,我觉得这个人多半想害你。”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他段三论的事,如果我以后被他关在红梅坛,那也只能是他保证我的安全,段三论先前就想杀我,必定是个隐患。 “他早与我不和,想杀我也正常,可他没那个本事。” 大傻子你可长点心吧!就你这个脑子还想和段三论比谁阴险狡诈吗? “若他得了你想要的那件东西呢?” “什么?” “李行云真的与你说了实话吗?” “你什么意思!” “你当初拿我向夏煜换的,一样是他本人,还有另一样东西对吧?段三论那日在我的牢房里你也见到了,可他最初却不是来找我的,他是问李行云要不要与他合作,李行云告诉他有一件东西在某个地方,他怕我听见才想杀我灭口的。” 李行川愣住了,我便继续说了下去:“你先前一年几乎都在与夏煜的第三章 相斗,想必原因之一也是那件东西,那是谁告诉你东西在夏煜手里的?而一年前也正是你灭门李家的时候,你留下的唯一活口就是李行云,他又是你师兄,最可能告诉你的自然是他。可你与夏煜相持一年也未能找到,这又是为何?若段三论想要的那件东西与你所求的是同一件,李行云告诉他,然后求段三论杀了他,现在一心求死的李行云,和一年前的李行云,他哪个说法才是真的?且那日梅溪设伏兵的,既不是你也不是夏煜,那会不会是段三论?你和夏煜若是都死在梅溪,你觉得谁受益最多?” “若真如你所说……梅溪那日的伏兵很可能是……那师兄……李行云他现在……你怎么不早说!”李行川看起来很震惊,却好像相信了我的话。 “你那时不也想杀我吗?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现在为何又告诉我?” “现在还不告诉你,等你一无所知带我回去送死吗?” 和傻子说话真累,正常人动动脑子就能推论出的事情,唯独他李行川毫无察觉。尽管我也不知道这推论到底对不对,但现下我突然在他有些迷茫的反应里寻到了一线机会,只要李行川信我,我就能继续给他下套。 “我……师兄他竟然……他不会骗我……”李行川看起来受了不小的打击,又有些动摇。 “你在梅溪折了多少人?你的红梅坛里还有真正追随你的人吗?”看样子还得再添点火。 “平日段三论主管人事……我……我带出来的……那些都是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你想给兄弟们报仇吗?”我循循善诱。 “那是自然!待我回去便斩了段三论!” “不成!段三论现在只怕已经完全掌管了红梅坛,你一个人贸然回去和送死没有区别!你武功再好,能比得过他人多么?” “那你说怎么办!” 很好,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可以给你想办法,让你收拾掉段三论,但条件是事成之后你得放我回家。”我说。 “不行!” “那你就去送死吧,你兄弟们在天之灵可都看着呢。” 和你死去的弟兄们比起来,我一个俘虏算得了什么?你自己想想!快点答应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次机会!你千万给我正常点! 李行川苦苦思索了一阵,终于下定了决心:“我答应你,事成之后放你走。” “成交!”我喜不自胜,心道和傻子做交易真的太简单了。 李行川却很苦恼的样子,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说:“以后我若是想见你,便差人给你写信。” “没问题!”我答应得非常爽快。 虽然不知道他为啥还会想见我,我可是再也不想见他了。但我一想到可以回家,就满心欢喜,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说给我写信当然没问题,随便你写多少,我理你一句算我输!我只要待在家里,你想找我那得先对上夏煜!虽然他大敌当前毫不犹豫地牺牲我,但是在家里他没理由不保我,到时候我再也不会怕你了! 绝望了这么久,今天终于让我看到了希望!脑子真是个好东西,幸亏我有他没有! 第32章 九大人用惨痛经历告诉我们,水逆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李行川在我的建议下,没有直接返回红梅坛,而是在镇上寻了一间客栈住下,各处去探探消息,也好做些准备。 是夜,李行川和我都换上了一身黑衣,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黑布非要把脸也蒙上,说这样才有气氛。然后我们俩做贼一样悄悄地翻进了红梅坛的院墙,趴在了房顶上。 本来我是不想去的,我对自己的武功没多少自信,而且从来没有和人真正对敌,总觉得自己很容易被误伤,还很可能拖后腿。可是李行川总怕我逃跑,非要把我带在身边才安心。 这人心那么大,偏偏在这方面谨慎过头,否则我早寻到机会逃掉了。 “你自己下去吧,我在这等你。”我说。我觉得就凭我的武功,还有我的运气,真的不适合偷偷潜入查探。 “你又想逃跑?” “我不跑!我根本不认识回去的路!” 这是实话,我一路跟着李行川过来,黑灯瞎火,地形也不熟悉,再加上我这张被红梅坛视为头号仇人的脸,若是乱跑无异于找死。更何况我原先没有武器,身上就带着的李行川给的弩箭和一把他随手买的匕首,连把剑也不给我,让我拿头去打吗? “那你留在这,别让人发现,一炷香后我就回来。” “行。” “还有,箭上淬了毒,你别乱玩,万一扎到自己……” “知道。” “我给你示范一遍怎么用。”李行川来夺我手里的弩机,非要给我演示操作。 “不用了!你去吧!”我刚摆好角度,不想给他乱动,就把手往回抽。 争夺间不知道谁按动了机关,原本架好的那支弩箭突然就射了出去,角度及其刁钻,直穿过了院落假山上小小的窟窿,随即那边响起了一声痛呼,院子里登时乱成一团。 “刺客!有刺客!” “保护大人!” “快叫大夫来!” “……” 我和李行川相顾无言,这也行?这人也太倒霉了吧!对不起啊这位朋友,你真的比我还背运。 “撤。”李行川动作很快,趁着刚刚的混乱,翻身下地就捞了个人上来,现在院子里人越聚越多,带人回去问话比在这要安全。 我们也没有回客栈,而是把人带到了一个桥洞下,李行川原本是将那小侍卫打晕带走,这时又几耳光给打醒,那人一见到李行川跟见了鬼似的,吓得不行,哆哆嗦嗦地一直喊坛主饶命,我没有对不起你,都是段副使害你,问他别的也不回答。 李行川见状又给了他一巴掌。 那人终于冷静下来,欣喜道:“坛主你还活着?!” “谁说我死了?!”李行川惊道。 “段副使……半月前段副使说坛主在梅溪与鸿雁书激战不敌,坠崖身死,他又拿着坛主的令牌,称上报总坛期间事务由他代理,大家便信了,不信的也被杀了。没想到坛主竟还能回来……” “段三论如此阴险!梅溪设伏的果然是他!没想到竟还偷了我的令牌!”李行川咬牙切齿。 “那个……”我觉得这个黑锅段三论不该背,“好像是你自己拿令牌砸李行云然后忘记捡回来……” “咳……今晚受伤的是什么人?”李行川转移了话题。 “是九大人。” “九哥?他不是在青梅坛吗?” “听说是段副使立了大功,被赐封为红梅坛新任坛主,九大人便是受托来行封赏之事的。” 可以想见,段三论早就暗中密谋除掉李行川,自己做坛主了,他立功受赏,多半就是找到了李行云所说的那样东西,且段三论原先主管人事,各处必定安插了自己的眼线,红梅坛里不顺从他的人多半也被杀得差不多了,只要他成功地送走这位九大人,自己做了坛主,李行川哪怕回来,也只能是背着个办事不力的名头,再无立足之地。这样看来,段三论势力不小,只靠我们没有多少胜算,必须要给李行川找个帮手。 “你九哥和你关系如何?” “还成吧。” “他有可能帮你吗?” “如果他不记恨我去年不小心捏死了他的宝贝金雀儿……” “……” 我想了想,九大人在红梅坛受伤也许是件好事,段三论不是会恶人先告状么,我们也可以。 “不恨,这周围的分坛,哪个坛主与你关系最亲近?”我问。 “你叫我不恨啦!”李行川的重点抓得真是莫名其妙。 “快回答我的问题。” “白梅坛的七哥与我亲近,就在东边郢城中。” “你七哥性格如何?” “与我最是意气相投!” 很好,那这位七大人多半也是个傻的,此计可行,待我给李行川这优秀演员编个好剧本。 “你去找七哥,就说段三论在红梅坛内部谋反,暗害于你,口出狂言要把整个千重雪收入囊中,在你与鸿雁书激战之时设伏围杀你,而后夺了你刚得到的东西,又把你推下悬崖,妄图独霸红梅坛,你千辛万苦从悬崖下死里逃生,却又听闻你九哥也被他控制,可见他下一步要夺的便是青梅坛,夺下青梅坛,并红梅坛的势力,再吞掉一个白梅坛绰绰有余吧?” “阿凛真聪明!” 他对我的称呼一天三变,我已经麻木了,只要不那么恶心就随他去罢。 “你记住怎么说了吗?”我突然觉得他刚才根本没听我说话。 “你……再说一遍?” “要不我写下来给你背?” “我又不识字。” 别生气,别和傻子生气,干完这一票我就能回家,为了回家,忍一忍,忍一忍! “走,现在就去白梅坛!”李行川说。 “等等,白梅坛离九山派不远,你七哥认识夏煜吗?” “自然是认识的,我红梅坛与白梅坛均设在此地就是为了夹击第三章 。” “那我不能去。”我这长相和身份,与旁人根本解释不清,他七哥若也是夏煜的仇人,那我就很可能成为刀下一缕冤魂。 “你必须去。”李行川说,“我说你是我娘子,没人会怀疑。” “江湖上的人只识夏煜,却不知夏煜有同胞兄弟,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与夏煜喜结连理?是你嫁去鸿雁书还是夏煜来千重雪倒插门啊?” “放心,我给你乔装打扮到他们认不出。”李行川自信满满。 “你会易容?” “不会。但你是我娘子,只要换身姑娘家的衣裳,底下的人都不会盯着你的脸看。” 什么?亏你李行川想的出来!居然想让我扮女人?!怎么说我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又不会缩骨,这身量怎么扮也不像女人那般纤细啊! “我这身量扮不了女人!” “我五娘子就是女人,比你还要高些,肩也比你宽。”李行川拿手比划着。 “……” “而且五娘子还是七哥送给我的。” “……” 服气了。 你们千重雪令人绝望的风格总是与众不同。 第33章 看什么看,没见过女装大佬吗 我被李行川拉着进了一家和烟波楼差不多的花楼,他直接给了人家不少分量的银子,喊了两个姑娘就为了打扮我,还气势汹汹地说要照着楼里最美姑娘的样子来,惹得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边给我梳头化妆一边就忍不住地笑。 “公子作这番打扮,竟比奴家还要娇俏。” “是啊,奴家给您化的妆,定能讨得外边那位爷欢喜。” 姐姐们!求求你!别让我再听到娇这个字!我还不是为了保命才这样!谁要讨人欢喜啊!可我面上只能沉默不语,由着她们给我描眉画眼。 等再出来时我已是轻衣罗带,珠翠满头,光纱衣就穿了好几层,感觉还有点紧,行动及其不便,不知道她们在还哪儿给我挂了铃铛之类的饰物,走路带着清响,害我都不敢迈大步。 “啊……”李行川见着我,整个人都仿佛呆滞了。 我希望他也能觉得我真不适合扮女子,让我把衣服换回来,刚才姑娘们说我娇俏,这两个字安在我身上怎么想都很不和谐。 可我站在他面前半天,他都毫无反应,既不说话,也不走。 “很奇怪对吧?我都说我还是不去……”我还是想换回自己简简单单那一身。 “走走走!现在就过去!”李行川突然醒过来似的,拉着我就走。 “你慢点!”我身上这裙子太长,总是被我自己踩到,我只能腾出一只手撩起裙子,磕磕绊绊地跟着他。 那个被李行川捞出来的小侍卫驾着车,我们就这样启程了。 走了好一会儿,李行川突然说:“阿凛……你身上的味道……” “……是脂粉味吧。”我自己也能闻到自己脸上涂的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香粉味儿,是有些呛人了,车里又有些挤,味道散不出去,不喜欢也没办法,还不是你叫人给我弄成这样的。 “是……是吧,你这样很香、不不是,是脂粉这样很好看。”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说……等到了白梅坛,你跟着我,别说话就成。” “知道。”我心道你太小看我的演技了,生死关头我才不会暴露自己。 …… 郢城与九山派所在的镇子相邻,却是个与之大不相同的繁盛城市。我从车窗看去,但见行道宽阔,两旁酒肆林立,雕梁画栋层叠,飞檐曲勾,连牌匾都做得精细。街边是一溜儿挤着排开的小摊,吆喝声亦是不绝于耳,我看见摊子上卖的烧饼包子个个卖相可观,终于还是馋了。 “我……我能下去买个肉包子吗?” “什么?” “我想吃包子。” “你等着,我去。” 李行川竟然特别干脆地答应了,他叫那个小侍卫停了车,自己跳下去飞快地买了两个包子给我。 我一接过就迫不及待地咬了下去,果然皮薄馅儿足,好吃! “你还想吃什么?”李行川问。 “我还能吃吗?”我没什么底气地反问。 如果可以我当然还想吃!我以前都没有逛过这么繁华的集市!我想吃遍这条街! “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李行川今天对我特别容忍,可能是吃错药了。 “那这芝麻馅饼,那边的糖角,荷叶鸡,酱猪蹄,还有刚刚走过的烤肉串儿……” “……行吧。” 李行川又跳下车,挨个摊子买,我看着他东跑西跑,忽见前边街角转过来一个卖糖葫芦的,我突然想起李行云留给我的遗愿,就是给李行川送一根糖葫芦。 要不要现在买给他? 算了,我又没钱,让他自己买了送给自己怎么想都很奇怪。而且现在李行云可能还活着,若他真有这个愿望,就该自己亲手去送。 “给。”李行川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堆吃食。我自然毫不客气,当即接过来大快朵颐。 我这人有个不太好的习惯,那就是护食。只要不是见客人那些场合,在吃的面前,我基本上六亲不认,一旦吃起来,我眼里就只容得下面前的食物,完全忽略周围的人,谁敢抢我吃的,我能跟他拼命。 于是等我吃得差不多,心满意足地抹了一把嘴上的油,又抓起那红纱披帛擦了擦手,才抬起头来,却发现李行川眼神复杂地一直看着我,我感觉他无声地在说“你怎么这么能吃”或者“平时看你唯唯诺诺的,吃东西倒是真的凶残”,因为以前夏煜就是这么说我的。 我有点尴尬,人有七情六欲,我一向自持得不错,却唯独常败在这食欲之下,一时没控制住就吃开了,可我非圣贤,不能怪我!李行川你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吃饭吗! “嗯……快到了吗?”我问,这车里的空气过于凝滞,想缓解一下。 “前面那个院子就是。”李行川说。 我这才发现车已经停在了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原来已经到了。所以是我吃得过于投入,以至于李行川不得不停车等我吃完吗? 真他娘的尴尬。 “你不能这样直接进去,你得装作自己很惨。”我打量了一下李行川身上的行头,感觉不够符合他现在应有的凄惨,“记住,你现在是同段三论激战后被推下悬崖,花了半个月才从悬崖下爬上来的人。” “那要如何做?” “我们得找个地方把你打一顿,你伤得越重就越可信,苦肉计知道吗?” “你不会是想趁机……” “那也没办法,想想你死去的兄弟们,这点伤都受不得?” 于是我毫不留情地把李行川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又把他踹到人家煤堆里滚了几滚,最后我捡起了他的刀。 “你是真的想杀我吧!”李行川眼角抽了抽。 “做戏就要全套嘛,砍个胳膊什么的不碍事。”我笑着提刀而上。心道你当初拿刀冲我冷笑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 “不行!用刀还是我自己来!” 李行川真的动起手来,我自然不敌,两下就给他夺了我手里的刀。 呸,就很气。 最后连滚带爬地扑到白梅坛门口敲门的,是被我以及他自己打得伤痕累累的李行川和因为打人而衣衫不整又顺手蹭了点血的我,还有昨晚才被李行川在桥下扇过耳光,脸还没消肿的侍卫所组成的红梅坛逃难队伍。 随着红漆木门缓缓洞开的吱呀声,我精心编排的好戏就要开场了。 第34章 世界欠他一个小金人 “七哥!你可要为十二做主啊!!!” 李行川不愧是撑起整个戏班的台柱子,第一嗓子喊出来就带着能让山河泣血的悲苦和要令草木垂泪的冤屈,气势先行一步,感情紧随其后,相辅相成又融为一体,配合着紧紧抱住他七哥大腿的动作,表演得非常到位,在场众人无不侧目,无不动容。 “这……这是怎么了!十二弟快起来!有什么事跟七哥说!七哥一定帮你!” 七大人看起来一头雾水,手忙脚乱去搀扶李行川,可李行川屁股仿佛长在了地上,整个人又如一摊烂泥糊住他七哥的腿,撒泼打滚就是不起来,拉扯之中他喊出了第二段台词。 “七哥!段副使以下犯上意图谋反,不仅暗害于我,杀了追随我的弟兄们,现在还行刺了九哥!我好不容易才带着娘子逃出来,只有你能救我了!七哥!你救救我!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李行川一滴眼泪都没有,就在这干嚎,这会使卖惨的效果大打折扣,早跟他说了应该先往眼睛里糊点辣椒粉,可他就是不干,所以这段戏我不太满意。 “什么!竟有这等事!我答应你!一定帮忙!十二弟快起来,瞧你这一身伤,也痛在哥哥心里!你快起来我们进去说!” 虽然我对这段戏不太满意,认为感情流露得不够彻底,不够真挚,但是这干嚎一通的气势下来,他七哥还真就被唬住了,当下就扶着李行川进了门,小侍卫也扶着我跟了上去。 “十二弟伤得重,快去叫大夫!” “不!小弟的伤无碍,这心里头却是更痛苦,一定要先说与哥哥听过,方才能够安心!”李行川脸上写着“痛心疾首”四个大字。 是我教他这样说,李行川的伤都是刚受的,若是有能耐的大夫,一眼就能看出端倪。真让外人来看,这场戏就白演了。 我站在一边,听着李行川给七哥细细说着段三论的恶行,头也不敢抬,还有点想笑。李行川这傻子原先是没有发现段三论要害他,这会儿却添油加醋,说是自己一直对段三论容忍有加,以礼相待,可段三论此人用心险恶最终以德报怨地围杀他,又将他推下了悬崖,夺了他刚寻到的鸿雁碎玉,报给总坛换取红梅坛主之位。自己好不容易回到红梅坛,救出娘子,侍卫却只剩下那一个。还听闻这会儿九哥去行赏,发现蹊跷之处,又惨遭他毒箭刺杀,如今生死不明,青梅坛亦是大权难保。 七哥听闻果真大骇,红梅坛与白梅坛一向是相互协作,对第三章 呈夹击之势,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不会不明白。 “岂有此理!段三论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副使也敢欺负到我们严家兄弟头上!来人!集合人马我们现在就打回去!” “七哥且慢!小弟此次死里逃生,此事牵连到三个分坛,还请七哥先讲此事报与总坛再行打算!若是我们擅自行动,父亲知道了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他们的对话里有两个新的信息,一是他们寻找的东西是“鸿雁碎玉”,听名字多半是与鸿雁书有关;二是千重雪的老大可能姓严,他的十几个义子也就是他的亲信,兄弟之间关系似乎都不错,至于李行川一直不肯说自己现在也姓严,可能还是因为他的那点心事。 千重雪的规矩并没有不能以下犯上这一条,但仅限于坛主以下的职位,分坛主们多是总坛主义子,因此做下属的不可随意挑战坛主,坛主之间也禁止兄弟相残。段三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取信了总坛,竟能换得个坛主之职,想必李行云给他的鸿雁碎玉是个重要物件。 “十二弟想得周到!我这就写信给父亲!让他做个决断!你好好歇着,我去给你找大夫……” “不必了七哥!”李行川见严七还没有忘记给他叫大夫,即刻随机应变,“我、我只是皮肉伤,过后让我娘子替我包扎即可,七哥自去给总坛写信要紧,小弟此番落魄,断不敢再劳烦七哥为我操心!” 李行川啊李行川,你要演戏圆满可以,为什么要带上我?我的戏份越多死得就越快你知道吗! 严七听罢,倒也不再坚持,果然也是个行事冲动,思虑不周的人。只是他听了李行川的话,便抬头看我,我可不敢与他对视,只能深深低下头,给他行了个礼。 “十二弟的事便事七哥的事,哪有劳烦一说!不过你这娘子……” 不是吧!他难道是认出我了?我心里顿时就紧张得不行,冷汗都要下来了。 “我这小娘子生来便不能说话,七哥见谅。”李行川这时还算机智,及时打了个岔。 “哦……哦没事,我是想说十二弟选娘子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又娶了个大美人!” “哪里哪里,七哥才是最风流,走到哪儿不都有美人投怀送抱?” “不敢不敢,论相貌还是十二弟你更胜一筹!” “非也非也,小弟愚钝!可没有七哥那般会说话,讨不得美人欢喜!” 很好,李行川成功地把话题引向了互相吹捧,想必这心智欠缺的两位建立在相互奉承上的兄弟情义果然是最为深厚。我偷偷瞅了几眼严七的络腮胡子大脸盘,浓眉大眼招风耳,心想这人若是“最风流”起来该是个什么光景。 说是十万火急地要报总坛,这两人相互捧臭脚倒是没完没了,我又不能开口提醒,真急人。这场面话你来我往数个回合,严七才终于想起来还有正事要办,转身离去,命侍从将我们安顿下来后,房间里就只剩我和李行川两人。 “药都送来了,你倒是给我包扎一下啊!”李行川说。 “你自己不会啊?”我说。我这一条绷带下去能给他裹成粽子,他还敢叫我包扎? “我这伤不是你打的?” “我的伤不也是你打的?” “那我不是给你包了吗?在清潭寨我每天都给你上药换药的,你怎么就忘恩负义!” 斤斤计较!分明是李行川一直拦着大夫不让别人动,非要自己给我上药,下手还不知轻重,每次换药都换得我痛不欲生。我就怀疑他是故意折磨我的,现在他还有脸说! “那好啊,我给你包。”既然如此,我就请你也体验一下什么叫辣手摧伤口,让你血直流! “你是故意的……”李行川龇牙咧嘴。 “哪有,我只是不太会。”我笑得多和善,下手就有多狠。 对于换药我确实不熟练,有的地方反反复复包了好几次才成,谁叫他非要作妖,疼死也活该。等我给他包得差不多,天也黑了,中途严七又来看过一次,见我在给他换药,就说改日再设宴,今日只送些饭食,好让我们休息。 终于给他七缠八绕地包完了,我正在收拾桌上的瓶瓶罐罐,李行川却突然跳起来吹熄了灯,我连头都没来得及回,就被他捂住嘴按在了床上,他也压在我身上,甚至连被子都裹了起来。 这是干什么! “别出声,房上有人。”李行川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说。 原来如此,我静下心来听着外边的动静,可听了半天,什么都没听见,如果是这样,来人的轻功必然很厉害。 我仰面躺着,头上的钗钗环环硌得我很难受,被李行川这样压着限制行动也很难受,保持这样的姿势,就感觉时间过得很慢,一瞬长如三秋。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忍不住轻轻问他:“走了吗?” “走、走了吧。” “那你起开啊!” 我就很气。这样撑着床还压着我很舒服?人都走了赶紧让开啊害我头硌得那么疼还要忍着! “不用吧,反正也要睡觉了。”李行川说着翻了个身,和我并排躺着。 “我可不想半夜死在你手里。”我坐起身来想下床去,我宁愿在地上打坐运功一整夜,也不想稀里糊涂被他梦里发病打死,虽然他并不是每天都发作,但只要一发,那我就很危险。 “万一待会儿又有人来,见我的娘子睡在地上怎么办?” “……”这也是个问题。 “你躺下,我今晚不睡着。”李行川说。 “……万一你睡着了,我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心里有事,睡不着的。” 你可得了吧,你心里能有什么事,这么多天你都是头挨着枕头就立马睡着,每天夜里爬柜子蹲床栏上房梁苟且偷生的是我!就没见你睡不好过! 我还想反驳,李行川又说:“你再不睡,我就直接打晕你。” 好,算你狠。 我毫不怀疑李行川做的出这种事。反正这样我也不可能睡着,不就是躺着绝望一夜吗?!躺啊绝望啊!谁怕谁! 第35章 夜深人静的时候容易想太多 装睡装久了也挺累,我想翻身。 李行川那边呼吸很轻,也很稳,没有别的动静,他是睡着了?要是他睡着了,我说什么都要上房梁! 我向外面悄悄侧了下头,睁开了眼打算确认一下。 然后我对上了一双直勾勾且毫无睡意的眼睛。 我的心脏已经第三次承受这种恐怖,这种陡然加速的惊慌梗在胸口,一时几乎要背过气去。 娘诶!半夜三更静静地盯着人看是当下时兴的爱好吗?!先是冯大福再是夏煜,李行川怎么也这样!世上精神病有那么多吗,一下子让我接连遇到三个?黑暗之中有什么风景好看啊!我真的要给他们吓出病来! “醒了?”李行川说。 “……睡不着。”我拒绝再和他对视,便翻了个身,隔着床帘把额头贴在了泛着夜间潮气的墙上,只想冷静一下。 “那你想说话吗?”李行川又问。 “不想。” 虽然说深夜万籁俱寂,黑暗之中气氛好,确实适合交心相谈,但是那也要分对象吧?如果说我和夏煜是二十多年兄弟,好歹是一家人,偶尔谈谈倒也挺好,可李行川和我有什么好谈的?千万别是要给我讲他和李行云的过去吧?心结这么深,他自己对这件事都魔怔了似的,我若是去安慰他,搞不好一言不合就得毙命于他激怒之下。就算他这时候不杀我,以后想起来还有个知道他秘密的我活在世上,指不定十年八年后还要来灭口,没有真本事,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然而我又忘了他根本不是正常人这件事。 “你……真有相好的姑娘?” 什么破问题,我跟你很熟吗?而且我刚才明明白白说的是我不想说话吧?我不想回答。 “真的有吗?”李行川见我不说话,用胳膊支起身子就来扒我肩。 “有有有!”我赶紧说着,抬起胳膊把他的手挡了回去。 一言不合就上手,逼着人同他讲这种无聊的事,李行川真的很烦人。 “什么样的姑娘?”李行川继续问。 “温柔体贴的,爱笑的,会给我洗衣做饭的。”一如先前我给冯大福的回答一样,我随口敷衍着,心想我这辈子还真没见过对我温柔体贴还爱笑的姑娘,那些姑娘都只喜欢我哥,明明我和他长得一样,却从没有人对我有过一点点表示,哪怕暗送个秋波也好啊? “你打算什么时候与她成亲?” “……等我爹娘回来就找媒人去。” “那你爹娘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 我连敷衍都进行不下去了,他再这么问,我的谎话只怕是圆不回来。怎么李行川夜里发病还是分武疯和文疯的吗?问这些是想做什么?想拿与我相好的姑娘再威胁我跟着他混?还是想等我成亲的时候抢我新娘子? “你为什么想与她成亲?”李行川还在问。 我决定结束这场毫无意义又没完没了的对话。 “她长得好看。” “……” 李行川果然不说话了。 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此话不假,看我从冯大福那儿学来这一招,定能把李行川万语千言噎回去。 可是他安静了,我却不得不多想。总觉得最近李行川和以前不太一样,如果要说得详细点儿,就是他一开始凶神恶煞般想杀我,那时候我一个劲装弱,激得他不屑于对我动手,如此来看,此人应是心高气傲,自恃为强者,却又有点想展示自己的英雄气,在梅溪我无力反抗时甚至会救我。 但是之后,他对我的态度更多是强行调笑,并且明确表示让我跟着他,对于让我做他娘子这件事,我还不能确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可能是他故意气我,也可能就是强抢民男,疯子的心思是猜不透,但可以肯定他的目的是控制我,所以会严防我逃跑。 而后我们离开清潭寨,他的态度又变了,让我给他想个表字,让我对他以字相称,没有旁人在也就不再一直提小娘子这回事,偶尔我忍不住语气不善地同他讲话,他也不再用那含着凶光的眼神看得我心里发毛,甚至今日他还下车给我买吃食、夜晚与我谈这种话题…… 是因为我现在与他出谋划策,我在他心里成为了与他同一阵营的同伴,他没再把我只当做他的战利品?还是说他真的会像他在车上说的那样,把我当朋友看? 我一直没什么朋友,与我偶有书信往来的那几位话本先生们那是天南海北,聊得也都是写作心得和互相品鉴新作之类,我与他们算朋友吗?还有冯大福,他应当是第一个让我想结交做朋友的人,不然我也不会那么多次求着夏煜不让他下杀手。可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把我当朋友看,他是个洒脱开朗的人,拿的起放的下,他和童子衿走后,我对于他,可能也只是被写在话本里的一个浪荡公子罢了。到底什么样相处才能算朋友吗?我现在也想不明白。 我有些难过,为我自己这狭隘的心思,像我这样的人,想来也是很无趣。李行川与他的义兄弟们关系都相处得不错。我一直以为他是傻的,可在这件事上,我却不得不承认我还不如他,至少他受伤了,严七还会心疼他。算一算我也有半个多月没回家,夏煜他现在怎么样?他那么强,就算是围杀,没有拖累,他一个人逃脱应当不在话下,我倒是不太担心他的安危,只是想知道,他见我被带走,有没有一点想要救我的心思?还是根本就是打算牺牲我,放弃我? 我很怕我到时候回去,能在我家祠堂里看见自己的灵位。 “你不舒服吗?”李行川突然又说话了。 “没有。”我听他说话,便又睁开眼,见天光已经清明了许多,想来今夜也就要过去了。 “你一直皱眉。”李行川说。 “你看错了。”他到底在看什么啊?或许我刚才想了那些心里是有点不快,怎么现在连我什么心情他都要管? “天要亮了,有件事昨日忘了和你说,在白梅坛,你得跟紧我,”李行川说,“千万不要和我七哥独处。” “他怀疑我了?”我心下一惊。 “不,他看到美人就把持不住,昨天我见他看你那眼神很不对。” “……怎么你和你七哥意气相投,他连兄弟的女人都要染指?”昨日我没敢和严七对视,也没看见他到底是什么眼神,竟然觉得我这样的好看。 “他从前就是如此,最喜欢给兄弟们送女人,看上哪儿的姑娘,也会百般讨要。”李行川说,“若不是义父命令下得死,侵扰百姓者杀无赦,只怕他能强娶这一城的姑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严七如果对我动手,我也不能说话,那我能打他吗? “你七哥武功如何?” “七哥不以武力见长。”李行川顿了顿,“但打你应该没问题。” “哦。” 我武功真的这么差吗?我真后悔从前没有好好习武,想我当初打赢冯大福还沾沾自喜,是谁给我的自信?我想,若是我能回去,我一定好好练剑,东练三九夏练三伏,总比事到临头只能绝望强多了。 第36章 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听了李行川的话,我自然惴惴不安,午间严七设宴招待李行川,我也跟去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谈天说地,却多是些粗鄙世俗之事,还不如与十五说话有趣。 等他们总算想起来正事,说着送去总坛的消息还未有回复,严七却突然接到了来自红梅坛的情报。 说是昨日夜里红梅坛遭第三章 突袭,红梅坛上下未有防备,死伤惨重,坛下成员死的死散的散,现在红梅坛所在之处已被第三章占据云云。 “什么?!”严七原本正与李行川推杯换盏,好哥哥好弟弟彼此之间吹得天花乱坠,听到急报骤然拍案而起,桌上美酒佳酿、菜肴果蔬洒落一地。 “第三章 现在是谁领头?!”严七看起来十分震惊。 “是夏煜!” “胡说什么!死人还能活过来吗!” 什么?我猛地抬起了头,顿时就觉得心头发怵,我盯着严七移不开视线,胸口好似压了千钧鼎,明明是坐在白梅坛描金画壁的大堂里,耳边却又有那风声狂啸,他们后面说了些什么,我也没办法再听见了。 “……阿凛!阿凛!”是李行川在喊我。 他在我身侧,双手压着我的肩,我回头看着他,只是连我也不知道现在自己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七哥!我娘子老毛病又犯了,我先带她下去休息,”李行川对严七说,“七哥先与副使商议着,若是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只管开口!” 说罢也不等严七回答,飞快地抱着我离开了大堂。 回到房间,李行川便问:“你方才怎么……” “我要回家!”我方才已经是用最后一点理智克制着没有说话,现在终于能说了,这句话喊出来几近破音。 “我是说过你帮我夺回红梅坛就放你走,可是现在情况不明……” “我要回去!”我不是很相信方才严七的话,可夏煜如果真的出事了……我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也真的无法想象如果九山派没了他会怎么样,我现在只想着回家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你冷静点!现在去哪里都很危险!你……” “我要回去!我死也要死在九山派!” 李行川好一会儿没动静,我却稍稍冷静了些,心想如果他不同意,我说什么也得想别的方法离开,我现在袖中还藏着他给我那把匕首,偷袭他能成吗?不,这样风险很大,我是断然打不过他的,那我以死相逼有用吗?应该也没有,说不定他听我说想走,现在已经是暗自恼怒想杀我,我再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只怕他还嫌我手慢。 可是我如果不自己想办法,红梅坛都被第三章 打散了,鬼知道段三论是死是活?他若是昨夜直接死于混战之中,我的计谋也就派不上用场,他若说我没能帮上忙,我亦是无从辩驳,到时他还会放我走吗?都怪这第三章突然横插一杠子,打乱了我所有计划,又让我陷入绝望中。 “你走吧。”李行川说。 我没想到他会同意,反而愣住了。 “我现在带你出去,你自己会出城吧?” 我原是坐着,李行川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看着我,我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李行川的表情我看不太明白,他一直是一张看谁都凶狠的脸,不笑的时候凶,笑起来不仅更凶还自带邪气,叫人看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这会儿他看起来烦闷却少了几分发狠的意味,他是想到了什么才大发慈悲地放我走? “还坐在这,是等我反悔吗?” 我立刻站了起来。 李行川推开了邻街的窗户,看了看四下无人便一跃而下,我也紧跟着他跳了下去。他带着我直接去到市集,随便挑了匹马给我。 “从这东门出去,沿着官道一直走五十里就是你当时听书的茶馆。”这是李行川面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说罢他便把缰绳递给我。 我接过缰绳,不发一言地上马,也许我该说点什么,可我也不知这等场合我还能说什么,向他道谢吗?和他说再会?此时无论说什么似乎都不合适。 我催马快行,身后李行川好像说了句什么“明明他都不……”,这后面半句却被马蹄扬起的尘土掩盖,我又归心似箭,一心只向城外而去,什么也不愿多想,李行川大约是自己回去白梅坛了罢,反正今后江湖不见,再说什么也不重要了。 第37章 在关键部分卡文的作者良心不会痛吗 我心急如焚,很想策马狂奔五十里,无奈李行川随手牵着的这匹马走走停停根本不听我的话,而我连根马鞭也没有,我拍马屁拍得手都疼了,马大爷硬是不肯快点儿跑。都李行川约摸午市时分带我出来,现下已是日暮,终于才到了茶馆附近,那马却说什么也不肯走了。 这畜生不肯走,我也不想牵着它浪费时间,直接便弃了,抄着小路用轻功自向山上去,反而比骑马要快些。 小路走到尽头便是九山派的侧门,如今已到落锁之时,便也没有弟子把守,我顺着树就落在院里,想也不想直奔着家里祠堂而去,现在没什么比这件事更令我揪心。 平日里这个时辰该是夏煜指导弟子晚课,今日我穿过演武场,却是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无,刀枪剑戟并列在侧,场内却是萧条之景,见此我心里更是沉重了几分。 没想到我径直去到祠堂门口,路上都没有遇到一个人。祠堂关着门,却有烛火长明,那几点烛火隔着门闪烁在我眼里,我有一瞬间的犹豫,万一我进去,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可事已至此,我咬咬牙,推开了门。 从上而下列着我九山派夏家先祖牌位,我一眼就看到如今最下一排正中又添了一方新的,那牌位上赫然就写着夏煜的大名。 我终于支撑不住,跪在了地上,那牌位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剑从我眼睛扎进心里,这会儿又搅动起来,耳边的轰鸣再次炸响,心里却冒出一个细小的声音告诉我这是真的,这是真的。阵阵心悸中我拼命想冷静下来,我告诉自己,我知道了,我现在知道了这是真的,我以后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告诉爹娘这件事?我……到底要怎么接受这样的现实? “什么人敢擅闯祠堂?!” 我背后传来一声怒喝,又有刀剑出鞘声,我一回头看见的就是一把雪亮的长剑,直指我面门。 此剑锋刃薄而利,剑身轻灵透亮,夜里也能映出银光,确实是把好剑,我也很熟悉。若我没有猜错,在靠近剑柄处,应当还刻着弈汐两个字。 这不就是我的剑吗! 我再抬头望去,握剑的手骨节分明,握剑之人一身白衣,头发只用发带束起,他背后是清朗月光,脸上又映着烛火之色…… 这这这个人不就是我吗! 如果不是我见了活鬼,那就一定是夏煜在背后搞鬼。 “你是……!” 我没等面前的鬼说完,便一跃而起迎着他去,他急忙撤了剑,却没来得及后退,而我已经扑到了他身上,撩起了他从左边垂下的那缕头发,果然看见额角有两颗并列在一起的小痣,这“鬼”定是夏煜本鬼无疑!这是我与夏煜脸上唯一一处不同,这两颗小痣我也有,只是他的在左边额角,我的在右边,平日里都被头发遮住,一般人便无从发觉,也只有我们小时候无聊,看着对方的脸找不同无数次才发现的。 “你没死干什么给自己列牌位!有病吗!你想吓死谁?!”我确认过后忍不住就爆发了,刚刚我那么难过到底是为什么!我从今天上午开始就抓心挠肝地只想着回家,一路上都没停过!他倒好,没事给自己做个牌位还穿着我的衣服拿着我的剑,不仅活的好好的,还又扮作是我?!我真的好气啊! “你……” “我什么我!我千辛万苦跑回来!你还……”我说不下去了,一口气就梗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生生把我的话都堵在里边。 “你从哪里回来的?”夏煜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诧异。 “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能说我是从千重雪白梅坛回来的吗?这事不从头哪里说得清!而且我突然意识到我刚才扑在了他身上,我的手还攥着他的衣服领子。夭寿了!我这简直是自取灭亡!这里可是宗祠!他他他看在列祖列宗的份上……应该不至于把我就地正法……吧? “你怎么穿成这样?”夏煜说着,拎起了我的裙子。 娘诶,我今日一直魂不守舍,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还穿着女子的衣裳,头上钗环一个不少,甚至脸上还抹着脂粉! 我竟然拿着这副模样进了祠堂,不仅无颜面对自己列祖列宗,现在还被夏煜抓了个现行,简直是无地自容,怎么办,我刚逃出生天,就很想死了算了。 …… 我换了衣服,洗掉了脸上红的白的,和夏煜两人坐在房间里,尴尬地沉默着。我们分别有大半个月,他以为我死了,我以为他死了,结果最后发现谁都没死,而且见面时他穿着我的衣服,我穿着花楼姐儿的纱裙,两人都觉着心里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你先说?”夏煜先开口。 “还是你先吧?”我说,我更想先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 “我这说来话长,你先。” “我也一言难尽,你先你先。” “让你说你就说!” “……我说我说。” 夏煜一提高声音,我就又怂了。我真是命苦!我暗自想道,我被李行川困住的时候只想着家里好,现在好不容易跑回来,还不是给人呼来喝去的?生命安全同样得不到保障!瞧我哥扮做我,谁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美滋滋?别是希望我再也不要回来了吧? 我给夏煜大致讲了这些天的经过,并且忽略了李行川对我的调笑和喊我娘子的种种,不告诉夏煜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太丢人了,饶是我本人平日里也不要面子,但这等事我实在说不出口。 “红梅坛主十二被自己下属围杀,带着你撤离梅溪,去往玉梅坛暂住,你提议设计帮他夺权,夜探红梅坛,却误伤青梅坛主,而后去往白梅坛求援,今日听闻第三章 战胜,你求他,他便放了你,是这样吧?”听完我绘声绘色说书一般的叙述,夏煜概括了大意,简洁得令人发指。 “是这样。” “难怪我昨日明明抓了个坛主,却不是十二,”夏煜说,“有意思。” “你把段三论抓了?” “段三论?没注意,那种小鱼小虾谁知道死在哪儿了。” “可他是现任红梅坛主啊?” “他也配做坛主?”夏煜冷笑,“我抓的那位可是严老头的九儿子。你若想知道段三论的下落,明日等青玉回来问问,现在死的和牢里的有没有他就是。” “现在轮到你讲了吧?”我说,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给自己安个灵位还穿我的衣服! “你中的毒真的已经全解了?”夏煜没有理会我的问题。 “应当是解了,这半月来未曾发作过。” “柳大夫这几日出门寻药去了,明日就让青玉给你看看。”夏煜说。 “青玉是谁?”这个人名方才已经出现两次了。 “他明日回来你就知道了。”夏煜仿佛不愿与我多说。 “对了,鸿雁碎玉是什么?与你们鸿雁书有关吗?段三论似乎已经把这东西交给了千重雪总坛。”听他说青玉青玉,我突然想起来这件事。 夏煜眼里闪过一丝讶色,皱了眉头,烛火摇曳下他的神情晦暗不明。 “我明日再说与你,现在先休息罢。”说罢夏煜便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他刚听了我的经历,现在他都知道了,勾起我的好奇心之后带着我告诉他的事情跑了?徒留我还要纠结一夜!这就好比话本说到最精彩之处,疑问即将揭开之时突然告诉你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着实是太不地道! 唉,我哥这么不讲道理,我也很绝望啊。 第38章 会易容术的肯定不是普通人 夏煜从一片混沌中醒来,多年习武战斗让他过分谨慎,甫一清醒却依然闭着眼一动不动,而是调动其他的感官静静探寻着自己的身体状况和并不熟悉的环境。 头有些肿胀地疼,身上应当有不少伤,最严重的是左肩一道贯穿的剑伤,其余的倒没什么。自己现在是平躺,身下是一张竹床,被子是粗布所制,应当不是在九山派或者其他武林世家,也不是千重雪的地牢。窗外有莺雀扑翅,轻细虫鸣,还有阵阵风动竹叶声。我还在山里,这周围暂时应当是没有旁人,夏煜想着,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果然是陌生的地方。夏煜首先看见的便是茅草屋顶上悠悠垂下的一只银色铃铛。侧头再望屋内,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间土房,日常生活用的家什却一样不少,摆设亦是井井有条,竹制的桌椅摆设也都很精巧,这屋的主人心思一定是十分细致的。 那小竹桌上还摆着的一盘早已碎成渣的糕点,落在旁边的包装纸上印着熟悉的桂花图样——夏煜一眼就认出那是镇上最好的糕饼铺子折桂楼的标识,这盘糕点原先就是他揣在怀里的。 看着这盘糕点,夏煜想起自己是从梅溪一路杀出重围,而后在行至一处时突然浑身无力,被追击的人刺了一剑后失去知觉,醒来便在此处,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这时屋外忽有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即一道碧色的身影推门而入,床头银铃清响。见这床上人睁着眼,那人便笑道:“哎呀,公子你醒啦?” 这声音温柔和缓,一如清溪浅流般明静澄澈。夏煜定睛看去,只见来人身着柳青色外袍,形制宽直,并非武夫款式,内里白色交领与之相衬,更像是一块通透温润的碧玉。直待他走近,夏煜才得见,那人生得一张与他周身气质同样令人心折的脸,眼中含笑的模样胜过三春遍野的桃花。 夏煜登时就紧张起来,这样的人通常不该出现在山野之间,可自己现在似乎又是为他所救,此人是否有其他目的? 想了想,夏煜还是选择开门见山:“多谢公子相救,敢问如何称呼?” 那人却突然笑出声来:“在下方青玉,只是乡野之人,公子叫我青玉便是。” 方青玉,这名字没听说过,若是真名,当不是武林中有名之辈,夏煜心里想着,又见方青玉脾气好,便追问道:“我分明记得自己昏迷前是在梅溪,缘何至此?” “当然是我带你来的。”方青玉说得轻松,更是直接坐在了竹椅上倚着桌子,伸手拈了一块碎糕点塞进嘴里。 “那追我的那些人……” “我杀了呀。”方青玉说。 杀人?夏煜无论如何都无法把面前这个身量纤细,温润如玉的小公子同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许是感受到了夏煜怀疑的目光,方青玉看了他一眼又说道:“他们人那么多,万一我动手的时候他们醒过来就不好办了,只能先请他们死透咯。” “那为何要救我?” “因为你请我吃了折桂楼。”方青玉指了指桌上的那盘碎末。 夏煜无言,这糕点原本是买给夏凛的,那日午后他说下山送话本却没再回来,而后接到红梅坛的梅溪之邀,自己临出门前想了想,还是把这包糕点揣进了怀里,没想到无心之举竟然能让自己获救。 “还有一事……不知公子可有在这附近看到舍弟?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穿白色长袍……”夏煜虽然不抱希望,却还是问了。 “哦……你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方青玉轻轻点头,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你是夏煜?” “正是,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你自己告诉我的。”方青玉又笑了,眼睛眯起来,透出一丝狡黠。 “……”夏煜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何时告诉过方青玉自己的名字。 “我救你的时候稍微做了点小把戏,你昏睡了三天,现在大概所有人都知道你已经死了。”方青玉笑着说。 “……什么?” “只是挑了个与你身量相近的,给你们换了衣服,又顺手给他易了个容又毁容,保证没人能看出来。”方青玉依旧笑着,“夏公子的仇人可真多,我既然做好事救了你,自然要救到底,让你的仇人知道你已经死了,他们也该收手了吧?” 夏煜觉得这等事简直难以置信,自己二十多年从未有过被人追杀得如此落魄,有幸得人相救,此人行事却不同寻常,不知是敌是友? “现在外边形势如何?”夏煜沉声问道,心中认定方青玉此人绝不简单,他能认出自己,想必也能知道当前千重雪与鸿雁书的状况。 “什么形势?” “红梅坛。” “红梅坛……那是什么?”方青玉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却好像完全不知道千重雪的存在一般。 他是真不知还是假装不知?夏煜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方青玉做出夏煜假死的样子,把他救回来,此时连剑也就放在他手边,完全对他不设防。这样的情形……方青玉真的是一心想救自己吗? “你就在这儿安心养伤吧,我会照顾你的。”方青玉说。 “……我的伤无碍,只是现在舍弟依然下落不明,我得去找他。”说着夏煜摸到了剑,起身就要下床。 “你躺下!”方青玉见状也站起来,拦住夏煜不让他走。 “多谢公子相救,夏某日后定当重谢,只是……” 话音未落,夏煜就站不稳了,方青玉在他胸口只轻轻一推,夏煜便又倒回了床上。 “你……”夏煜的好几个穴位上都扎上了银针,封住了他的行动,方青玉出手很快,夏煜没料到他会扎针,再加上受伤,行动难免迟钝,也就没能避开,此时只能任其摆布。 “你受伤行动不便,这些事就由我代劳可好?”方青玉方才下手时脸上只闪过了一瞬的冷厉,现在复又笑起来,“上次没能帮上你,这次再帮你找弟弟,也是我该还你的。” 不是第一次帮我找弟弟?我们以前见过?夏煜努力回忆着有关这个人的事,一时却也没有头绪 “你弟弟怎么老是走丢……大街上也能丢,山里还是丢……”方青玉一边把夏煜的身体摆正,一边喃喃自语。 大街上也能丢……是那一次?夏煜突然记起来一些往事,只是因为记忆中那个灰头土脸的孩子,和面前这个人实在是难以重合,先前才一直没有联系上,如果说自己想得没错,那方青玉难道是…… 第39章 故人归来回忆杀 十五年前。 “你在这儿等着别乱跑,我去买点心就回来。”夏煜把夏凛拉到街角,又给他塞了几块糖,叮嘱他一定别离开。 “好。”七岁的夏凛很听夏煜的话。 说完夏煜就去了折桂楼,那是这镇上最好吃的糕饼铺子,门前总是挤得水泄不通,哪怕去得再早,也要排很长的队,可去晚点儿指不定就卖完了。 夏煜知道自己这个弟弟不能带去人多的地方,不认识路不说,常常是在挤着挤着一转眼人就没了,粗心大意的爹已经把他弄丢过好几次,所以这回才叫他在外边等。 可是等到夏煜买完了糕点,从人群中挤出来,跑到街角的时候,那个地方却没有了夏凛的影子。原来夏凛站的地方,只有灰不溜秋的一团破布。走近一看,夏煜才发现那团灰不溜秋的破布其实是个灰不溜秋的孩子,又瘦又小,还垂着头蹲在那里,着实没有多少分量。他的手里把玩着一张糖纸,和先前自己塞给夏凛的一模一样。 夏煜立刻就气急,上前揪住那团破布,质问道:“你是谁!我弟呢?!” 那个孩子惊慌失措,眼睛里水汪汪的,细细的声音还发着抖:“你、你不是……你弟弟……是谁……” “他和我长得一样!衣服是蓝色的!刚才就站在这里!” “啊……刚才那个哥哥……他说去买包子给我……”破布团说。 夏煜更气了,都叫他在这等着别乱跑,他倒好,见着个小乞丐就忘得一干二净,还跑去给人家买吃的!买完了他还回得来吗! 夏煜回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自己也只是个孩子,视线所及看到的都是往来行人的腿,这条街上卖包子的也不止一家,该从哪里找起? “你,也给我去找!去西边那家!”夏煜看到那个孩子手里的糖纸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我走不动了……”小乞丐被夏煜吓得快哭了,眼睛里盛满了眼泪,却又不敢放任其流下来。夏煜一开始是生气,这时候看着小乞丐可怜兮兮的样子,便只剩下几分无奈,甚至他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夏凛想给他买吃的心情。 “……你在这里等,如果看到他回来别让他再跑了!”夏煜说着,把手里的两包点心分给那个小乞丐一包,转身便向着西边最近那家包子铺跑去。 夏煜只得自己绕着整个市集转了几乎一整圈,直到晚霞漫天时才终于在东边的一个街角看见了手里拿着半个包子的夏凛。 夏凛确实买了包子,也不出意外地走反了方向,一直没有找到原先那个路口,最后走到自己也饿了,就坐在地上啃掉了半个包子,当夏煜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纠结要不要吃掉剩下半个。 “哥!”夏凛见到夏煜仿佛看到了救星,立刻就扑了过去,挂在了夏煜的胳膊上。 “回家吧,天都要黑了。”夏煜跑了那么大一圈,脾气都没了,也没责备夏凛。 “这个……我是给阿狗买的……”夏凛看着那半个包子,犹犹豫豫地说。 阿狗?是那个小乞丐的名字吗?夏煜想着,却说:“我给他买过吃的了,我们回家。” “真的吗!哥你真好!那我们回去吧!”夏凛听他这么说,立刻就放心地笑起来,把包子递到夏煜嘴边,“你饿吗?给你吃!” “……”夏煜用嘴接过那半个早就凉透了的包子,又把自己手里的糕点塞给夏凛,这才腾出手把嘴里的包子拿下来,说道:“你吃这个吧。”随即自己三两口把包子吃完,拉着夏凛往九山派的方向去,没有再回去看那个小乞丐。 “哥,今天也是桂花糕和红枣糕吗?” “桂花糕卖完了,只有这包红枣糕。” …… 三日后夏煜一个人再上街买糕点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叫“阿狗”的小乞丐。 还是在那个僻静的街角,阿狗一个人与三个孩子扭打在一起,他还是像一团破布,数不清被那三个孩子摔在地上多少次,又立刻爬起来继续打。 夏煜没有犹豫多久,把桂花糕揣在怀里就加入了那场混战。 街上年龄相仿的小孩子打架自然是都是毫无章法,哪里比得过两年前就开始认真练武的夏煜?很快,街角五个人就只剩夏煜一个人站着,原先打架的两方都被他放倒了。 “你……你是谁啊!多管闲事!”那三个一伙的孩子其中一个开口问道。 “九山派夏煜。”夏煜学着大人们的语气自报家门。 那三个孩子一听这人有门有派,想必是个高手,多半是打不过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临走还不忘放句狠话:“你等着!咱们走着瞧!” 那三人离去,阿狗却躺着没动,他看着夏煜,依旧是细声细气地说:“他们打我,是因为我偷了他们的钱。” “……” “你帮错人了。”阿狗一只眼睛可能是被打肿了,眼眶四周染上青紫色,只能睁开一条缝,透出一丝狡黠。他伸手从自己怀里摸出了一个精致的钱袋,挂在手指上摇晃着,听得里边叮当声响,估计是有几个铜板的零花钱。 “偷东西不好。”夏煜说,“给我,我去还给他们。” “我没办法啊,我也要活下去……”阿狗说着,眼中很快又蕴满了泪水,这次却是没有再忍,任眼泪在裹了一层灰壳子的脸上,冲刷出两道小溪流。 “我和你换,你别偷,你偷东西,他们还会打你。”夏煜把自己的钱袋还有一包桂花糕给了他,又夺过他手里那个钱袋,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径直去寻那几个跑走的孩子还钱。 自此之后,夏煜每次去镇上,都会下意识往那个街角看一眼,却再也没见过阿狗。 …… “折桂楼的桂花糕这么多年都还是那个味道呢。”方青玉眯着眼睛,细细品尝着那些碎末。 夏煜虽然心里有个大概猜测,却不知若他真是那个孩子,时隔这么多年,他又是怎么认出自己的?还有他原来大约是叫阿狗,可方才他说自己叫方青玉,直接问“你是不是十五年前的阿狗”似乎不太好,夏煜最终决定绕开他的身份:“我想起来了,可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这不重要,我救你只是想吃桂花糕。”方青玉笑道。 “你当时为何出现在梅溪?” “看样子你还是怀疑我。”方青玉说,“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是去附近卖药的,路过那片林子听闻梅溪那边有打斗声,以为那边有山匪劫道,于是就布下迷药阵,本想做个在后等螳螂的黄雀,哪知道等来的不是螳螂而是故人呢?” 夏煜心情有些复杂,自己当年告诉那个被人围殴的孩子偷东西不好,现在他却成长为直接抢劫山匪的劫匪,不仅认出了自己,而且那种情况下还能心思深重地伪造自己已死的假象,又杀光了追杀自己的人…… 见夏煜久久未回答,方青玉无奈地笑:“夏公子啊,我早就说过了,像我这样的人,总要用尽所有的手段才能活下来。” “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救我。”夏煜说。 “你好好休息,这两日我去替你探探消息。”方青玉说,“千重雪红梅坛对吧?告诉我方位便好。” “我和你一起去,那里很危险。” “危险?他们还会为难一个翻山越岭兜售老鼠药的不成?”方青玉毫不在意。 “……老鼠药?”夏煜懵了,感觉自己对眼前这个人的认识真的只是冰山一角。 “是啊,不卖老鼠药我怎么生活?也不是每天都有山匪给我抢的。” 夏煜再次觉得,方青玉此人,很不简单。 第40章 又一位戏精专业八级选手 第二日一早,方青玉就出了门,直至天黑才带回红梅坛主坠崖身亡的消息。 “那……?” “都没人认识他,什么也没问到。” 方青玉是按夏煜说的地址,一路去往红梅坛假装兜售老鼠药,门卫自然是不会让他进去的,可方青玉是谁,给门卫塞了几包老鼠药只当是赠品,靠着自己生的好看的那张脸还有温和的嗓音三言两语就哄得门卫晕头转向,言语之间就透露他们原来的坛主已经坠崖身死,尸骨无存,而方青玉试探着又问了夏凛的下落,却都说不认识。 再追问只怕要惹人怀疑,方青玉笑着,与门卫依依不舍地告别,千叮万嘱如果将来需要老鼠药一定找他买。 若真如夏煜说的那般,他弟弟是被红梅坛主扛着离开的,现在红梅坛主坠崖,那夏凛只怕凶多吉少。方青玉想,听到这样的消息,夏煜大概会有些激动,回来之前顺手去药房又抓了几副药,在告诉他之前先给他灌点药,不然他若是有大动作,自己可能不是对手。 夏煜表现得非常平静,甚至没忘记向方青玉道谢,方青玉的药都没有发挥原本的作用。只是那句道谢之后,夏煜三天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方青玉原本是不打算与他说什么,他从十五年前就知道夏煜有多看重这个弟弟,扪心自问,方青玉是打心里羡慕,乃至嫉妒着夏凛,所以自己在这个时候并没有资格去安慰夏煜。 可是眼看着夏煜不死不活地躺了三天,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不说话,睁开眼也只是凝视着虚空某一处,方青玉觉得自己再不给夏煜把魂喊回来,他就会像无水浇灌的竹子一样日渐干枯下去。 “夏公子请节哀,斯人已矣,各安天命才是。” “是啊……天命难违……换也换不回……”夏煜终于有了些反应,只是三天不曾开口,声音实在沙哑不堪。 “或许他没事……”方青玉这话说出来自己都不信,时隔三日再用这样的话安慰实在是显得过于苍白。 “夏凛为人所救,死的那个,只是夏煜。”夏煜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 “后面的你应当都知道了,弈阳将计就计,用你的身份,以为兄报仇的名义接手了第三章 ,一举踏平了红梅坛。”方青玉讲完了这个故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动作优雅端庄,面上笑容温和。 我听着夏煜和方青玉一起讲完了这个故事,虽然夏煜只说了一句“青玉救了我,然后随我回到第三章 ”,剩下的一些细节比如设迷阵易容和借卖老鼠药探听消息都是方青玉补充的,而且他在讲到夏煜三天没说话那儿的时候,被夏煜一声咳嗽打断,便匆匆两句结了尾,说到底我原先的那些疑虑根本就没有得到解答,也完全摸不准夏煜的心思。 为什么非要用我的名字去接手第三章 ?说自己没死不就好了吗?假死就算了,干嘛又给自己立个灵位在祠堂,丧礼只怕也办过了吧!这短短半个月夏煜干了多少事?而且这个方青玉,为什么就跟着夏煜了?还叫他弈阳,他们已经这么亲近了?直觉告诉我,他们这半个多月所经历的绝不止这些,他们一定都还有事没说。 我有些不快,他先前分明说过都会告诉我的,可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夏煜考虑到方青玉在场,现下才没有多说?日后我想起来再单独去问罢。 “那现在我也回来了,怎么办?”我问,当务之急是解决眼下我们两个人都没死的情况,第三章 和九山派都要有个交代。 “这个简单,今日的通告文书就写:九山派夏凛代夏煜率第三章 攻占红梅坛,歼敌众擒敌首,意外从地牢救回夏煜。”方青玉一笑,也是弯弯的眉眼,若要说美人,他才是真的美得令人心生波澜。柳大夫也喜欢眯着眼笑,方青玉的笑却与柳大夫不同,我觉得他对夏煜笑得温柔似水,总带着些别的意味。 我又问了些在意的事,方青玉告诉我段三论不在被抓的人之中,死者里似乎也没有,多半是逃了;李行云也不在红梅坛,那间牢房里空无一人;而严九虽然中毒,却没有死,现在被他们控制着,成为第三章 的一份筹码,这一仗是真正的大获全胜。 像这般江湖门派的杀伐斗争,做的都极干净,关起门来亦或者约战山野,只要不侵扰到百姓,官府多半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会来自讨没趣。因此这回红梅坛易主,也只会在武林间掀起风浪,街头坊间的人们依旧是活在日常的谈笑怒骂中,对发生的这一切无知无觉。 “我去送文书,麻烦青玉你替弈汐看看,他身上是否还有余毒。”夏煜说罢,转身出了门,他还是穿着我的衣服,看样子要等文书送到,我们才能再次互换身份。 “弈汐,把手给我。”方青玉说。 我谨遵医嘱,赶紧把手给他。他的手指轻轻按在我的手腕上,屏息凝神的样子看起来就很是可靠,竟让我一时忘记了,这人其实是个卖老鼠药的劫匪,他给我把脉,我还觉得很安心。 “体内余毒倒是没什么了,只是你……”方青玉停顿了一会儿说,“是不是经常胸闷气短,有时候突然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情绪激动的时候耳边还会有嘈杂声响?” 他说的条条全中。 “真是这样!我……我这是怎么了?”我有些慌张。 “火树银花虽然已解,但你身体还未复原,再加上夜晚不睡觉,熬出来的。”方青玉说,“早睡早起乃是养生之道。” 吓我一跳,原来只是因为晚上不睡觉。这段时间每天都提防李行川发病,我已经很久没能睡个好觉了。 “多谢方先生……” “还有哦,”方青玉在我想抽回手时突然发力,把我的手按住了,脸上的笑容更盛,声音轻柔却阴森森冒着凉气,宛如三九天屋檐下挂着的冰锥子,戳得我后脊发寒,“你既然没死,就好好活着,不认识路就不要乱跑,气血虚弱就好生休养,如果你还不停地给弈阳惹事……我的老鼠药也可以做成甜味的。” 我觉得我被方青玉温柔笑容里藏着的大砍刀当头劈中了,我想不通我哪儿给夏煜惹事了?当初我只不过去送个话本,李行川就找上我,怎么想也是夏煜给我惹的事吧?这也怪我?这是在说如果我不听夏煜的话他就会给我吃老鼠药的意思吗? 这个人这么可怕的吗? “方……方先生……敢问我哪里……不不不,我不问了,我知道,我都听他的!”战战兢兢说到一半,我还是改了口,只要听话就行对吧?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还是别问,我没有主角命,运气也一直很烂,不想死于话多。 “听他的?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方青玉冷哼一声,皱着眉,明显不快,“你不知道弈阳他……” 夏煜偏偏这时推门而入。 “弈阳回来啦,我给奕汐看过了,他体内并无多少毒性残留,但是气血尚有些虚弱,如果要补补,我这儿也有方子……” 我看着方青玉瞬间放开了我,站起来笑着去迎夏煜,话语间夹带的冰霜寒气也化作一阵吹破河面三重冰的和煦春风,若不是刚刚见识过他另一幅样子,我一定会发自内心地觉得他也是个温柔的好大夫。 饶是见过台柱子李行川的表演,我还是惊呆了。方青玉这变脸速度赛过六月暑天午后突降暴雨,其角色转换之随心赛过天边云彩变形幻化。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更比一山高,若不是他的老鼠药时刻准备取我小命,我简直要忍不住为他喝彩。 好不容易逃离了李行川,怎么偏偏又让我遇上个用温柔包装毒药的方青玉,我也很绝望啊。 第41章 震惊!九山派掌门竟然翘班下山买点心! “我已经对弟子们说过了,今日掌门重新回来,给他们放假。”夏煜说着,把我的剑扔给我,“但衣服暂时还不能都还给你。” “为什么不行?”我问。 “因为我没有衣服了。”夏煜一脸平静。 “啊?为什……” “哪那么多为什么,再问你就穿回你那裙子去!” “……” 我又被他堵了回去,就觉得很委屈。方青玉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给他惹事,我多问两句夏煜还莫名其妙生气,又不想我惹事,又不肯告诉我实情,他们到底要我怎样? “奕汐别多想,弈阳是为你好。”方青玉柔声说。 为我好?且不说这个根本不考虑我到底好不好的“为我好”,我对方青玉只想敬而远之,他外表的善解人意只怕都是做给我哥看的,到底安没安好心还值得考量,关键是现在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觉得是老鼠药味儿的。 “我回去了。”我不想再和他们待在一起,这房里的空气实在是太过压抑,他们俩依然在谈第三章 的事,谈话的样子既亲近又有默契,我坐在这儿也显得很多余。 出了那扇门,我此时却是很闲了,寻思着今日弟子都放假,不如我就去找弟子们打听一下八卦小道消息,说不定能有意外收获。 我先去厨房要了盘瓜子花生,端着就向弟子们休息的凉亭去,果然因为今天休假,那儿有不少弟子,有的在一边切磋,有的就坐着聊天,只是他们见到我,顿时都有些紧张,齐刷刷地站起来和我打招呼。 “哎,别这么紧张嘛,既然掌门回来了,以后也不该我管事儿,你看我现在不就闲下来了?”我故作轻松地往他们中间寻个空坐下,把盘子放在了旁边,招呼他们一起吃。 “二师叔,平时见你都不问世事的样子,没想到关键时刻这么厉害!居然能直接带着鸿雁书杀回去!”可能是见我今日有意与他们亲近,弟子们也不再顾忌,总算是有人开口了,而且这弟子真是很上道,还没说事儿就先吹捧一番,虽然吹的不是我本人,但这样的话入了我耳中,心里也还是窃喜的。第一个人开了口,我只笑笑,弟子门自然而然地说开了。 “二师叔那是深藏不露!” “前日里打赢了才知道掌门是鸿雁书的人,不然我们也要跟着二师叔去报仇!” “那一定是掌门和二师叔兄弟情深,上天感念!当初以为掌门出事儿,二师叔在祠堂哭的多伤心啊!” 哎?夏煜演的我居然是这么情深义重的人?他觉得如果他死了我会在祠堂哭的悲悲切切吗?我回想了一下,那天在祠堂看见他的灵位……却只记得胸口仿佛被压住,喘不上气一般难受的感觉,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哭。 我摇摇头,努力把那种难受的感觉晃掉,又摆开了架势说:“都过去了,以后还是掌门带你们,我自做个闲人便好。想想我还是对你们说的这些趣事更有兴致,有没有人给我讲讲最近的小道消息啊?” “最近呐,小山他总爱去瞧镇上一位俊俏公子哥儿,成天给人家写诗呢!”一个弟子立刻就说了。 “你别瞎说!我没有!”这位反驳的弟子想必就是小山了。 “怎么没有!你每天写的那些都在你床垫底下!啊——每日我望着明月思念卿——”这小子真坏,竟然直接给人家念出来。 “你闭嘴!”小山涨红了脸,拔出木剑作势要打,那位也拔剑去挡,其余人登时笑作一团。 待一阵闹剧平息,又有胆儿大的弟子来问我:“二师叔最近神神秘秘的,是在做什么?” “我做什么神神秘秘的了?”我反问道。 “几……几天前的晚上,我起夜……看见二师叔在、在屋子后面挖坑,还点火了……”那弟子想问,说出来时自知有些失言,又怯了,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瞅我,观察我的表情。 “哎你是不是傻,这种问题是你能问的吗?当然是不可告人的密信了!”那个调侃小山的弟子又说,看起来他应该是弟子中很活泛的人物。 “啊,有些东西不该留着,看过就得烧。”我笑着回答,其实根本不知道夏煜到底烧了什么。 “二师叔,那失踪的阿祁他们,找到了吗?”又有人问道。 我心里暗暗记着,有弟子失踪了,其中一个叫阿祁。我平日里哪里会与弟子们接触,对弟子们的名字和脸都记不太清,这个阿祁我完全没有任何印象,此时我只得说:“还未有消息。” 那个弟子抓了抓脑袋嘀咕着:“他还欠着我三文钱呢……” 听弟子们聊了一阵,还真听来不少我原先不知道的事情,我原先的郁闷心情也好了些,便又端着自己“深藏不露”的二师叔架子,拎着空盘子去了厨房。 厨房的李大爷正在准备做晚饭,见我过来,便指着案上一盘糕点说:“二公子是饿了?可以先吃些垫垫,刚买的还热乎呢。” 我刚吃过瓜子花生,并不很饿,但是我也无法拒绝桂花糕的诱惑,伸手拿过一块尝了尝,芳香绵密,从嘴里甜到心里去,这味道一定是折桂楼没错。 于是我问道:“老李啊,怎么午后还特意下山去买折桂楼的桂花糕呢?这上山下山跑得多累呀。” “我哪儿有这能耐,”李大爷笑起来,“这是大公子去买的,他脚程快,不然这入秋的天,哪还能是热的。” “喔。”我又摸了一块塞进嘴里,晃晃悠悠地转了一圈,凑近了散发香味的炉子,想看看今晚吃啥。 “大公子前脚刚走二公子就来啦,”李大爷一边烧火一边说,“你看我这都还没来得及给二公子把桂花糕送去……” “我哥叫你把桂花糕给我送去?”真稀奇,他是给我买的? “可不是嘛,折桂楼的糕点都是大公子亲自去买回来要给二公子的,怎么二公子不知道?” 我还真不知道。 我是很喜欢吃甜食,尤其是折桂楼的桂花糕和红枣糕,这么多年我也没有吃腻,可我一直以为糕点这种东西,都是我家的厨房或者采买出去买回来的,每次也都是李大爷拿来给我,所以我从来都只管吃,根本不会想到是夏煜去买的。在我的印象里,隔不了几天就能吃上一次折桂楼,都是他买的还是只这一次?是他自己想吃顺手给我带的吧?掌门哪有这么多时间去排队买糕点? 要不要问清楚?李大爷应该会告诉我,但是万一他下次告诉了夏煜……会不会很尴尬?他知道了我知道这件事,又会怎么想? “二公子别站在这地儿了,烟熏火燎的小心弄脏了衣服,”李大爷见我原地发愣,直接把我赶出了厨房,“大公子吩咐今晚做糖醋排骨,二公子回房等着就好,今天方公子还给我送了上乘的白糖,味道当是更好……” 等等??? 方青玉给老李送了白糖?! 今晚老李给我做糖醋排骨?! 我脑子里回荡着方青玉那句“我的老鼠药也可以是甜味的”,感觉自己命悬一线:“他给的糖你用了吗!” “咋啦,还没到放糖的时候,这糖醋排骨讲究……” 李大爷说着他引以为傲的糖醋排骨制作秘方,我却一脸绝望地打断了他:“老李!把他那白糖给我!不想我死,以后也别用他给的任何东西做饭!” 第42章 好了你被卖了,过来自己数钱吧 夜里我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溜到了自己屋后,折了根树枝轻轻戳着地,想看看哪儿有新翻的土,我顺着挖一挖,说不定就能知道夏煜到底埋了什么。 我和夏煜的房间相邻,虽然夏煜做了掌门,但住所未变,依然是和我住在同一侧的厢房,我如果动静太大,可能会吵醒他,但我实在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如果只是烧掉密信,就不需要挖坑吧?既然弟子看见他挖坑,那他一定是埋了什么烧不掉的东西。 但我大概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我拿树枝戳了一整圈,都没发现哪里的土有不同。最终只得懊恼地扔掉了树枝,打算接着回房睡觉去。 然而我一转身,就正对上夏煜的脸。 我已经不想再描述这种惊吓,他们一定是嫌我的心脏不够脆弱,才总在大半夜盯着我还不出声,等我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发现他们,这根本就是想吓死我吧? “你在找什么?”夏煜说。 “……”我捂着胸口感受着急促如鼓点的心跳,还有点头晕,根本说不出话。 “……至于吗?”夏煜弯腰伸手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至于啊!我这不是偷偷摸摸地在找吗!不然我怎么直接吓得一屁股坐地上! 既然他伸手了,我也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这才发现他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把锹。 看着架势,他也是来挖宝的吗? 我又深吸了几口气,感觉心跳平复了些,故意反问道:“你来做什么?” “来找我的剑。”夏煜说。 “你把自己的剑埋了?” “原以为用不上了。” “……” 夏煜这一手才是真做绝了,他以为我死了,打算以后都以我的身份活下去,于是连剑都埋了?难怪那天在祠堂是我的剑指着我,但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如果只是为了方便行事,也不是一定要用我的身份,只说自己死里逃生,更让人信服吧? “哥,我能问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死了扮作我吗?明明不止这一种方法可以打退千重雪。” 夏煜拿着锹挖土,看样子埋得还挺深。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死了我没法和爹娘交代。” 我想都没想就说:“那你死了就能和爹娘交代?” “嗯。” 嗯?这么平淡地给出一个肯定?为什么啊!我怎么越问越糊涂?难道他不是爹娘亲生的?不不不,看脸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算了,我还有好多问题,这个想不通就暂且搁置,我也不想挨个问了,趁着只有我们两人,干脆一股脑把其他问题都抛出来。 “门内近日有弟子失踪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让方青玉跟着你?他到底是什么人?能肯定他真的不会害你吗?” 夏煜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今夜月色明亮,我与他站得不算近,却还能将彼此的脸都看得分明。 “阿祁那几个,是千重雪的人。”夏煜又回过头去挖土,“门内出了变故,掌门‘夏煜’惨死,我先前并未告知弟子们自己在鸿雁书的身份,鸿雁书在九山派只我一人而已,我死后他们自然没有留在九山派的理由,我等他们被召回后,才以你的身份去第三章 主动请战。当然,现在他们大约也都重新投胎去了吧。” 我暗自心惊,千重雪竟能安插眼线到九山派弟子之中!不知道他们已经筹谋多久,夏煜在门派内的活动也受监视,难怪夏煜先前为救童彤姐弟擅自出击受了伤,也不敢暴露在弟子面前,如此看来,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夏煜”这个身份只怕已经牵扯了太多,各方都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行动难免受阻。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人怕出名猪怕壮”? “至于方青玉……此人应当是可信的。”对于方青玉,夏煜却只简单说了这么一句。 哥啊!这个人想给你弟吃老鼠药!你凭什么觉得他可信?不能因为他长得好看笑容温和说话善解人意对你体贴关怀你就被迷惑了吧! “他……他昨天威胁我。”想了想我决定还是告诉他,万一我什么都不说,夏煜根本不会相信我的死因是吃了甜的老鼠药。 “他说什么?”夏煜此时好像挖到了一个木匣子,却没有急着去捡。 “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再给你惹事,他就给我吃老鼠药。”我重复着方青玉的话,又想起今天厨房的糖,“今日我去厨房,他还真给了老李一罐东西说是白糖,老李差点拿来给我做糖醋排骨。” “白糖是真的,不过他说的没错,你再给我惹事,我就请他给你吃老鼠药。”虽然夏煜回头很快,但我还是看到他笑了。 还笑!刚才说我死了就没法给爹娘交代的是谁?!你怎么不说现在就给我吃老鼠药,你也不用在这辛辛苦苦挖剑了! “你为什么这么相信他!”我很不服气。 “首先,他确实救了我,其次,他也愿意帮我做很多事,第三,我只说应当是可信。”夏煜终于认真回答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现在也属第三章 ,我自然是要信他的。” “是什么人都能入鸿雁书吗?” “鸿雁书本就是江湖儿女为共抗邪道而成,他若是自愿效力有何不可?” “……” 虽然他说的没错,可是让方青玉住在九山派,我又怎么能安心?可九山派和第三章 的事情我都无权插手,到头来只能生个闷气。 夏煜终于把那个匣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了自己的剑,还有一件衣服。我忍不住凑过去瞧,是夏煜那件蓝色的竹叶刺绣圆领袍,胸口还有当初童彤那一刀划开的痕迹。仔细一看,匣子周围还有不少碎布之类的东西混在泥土里。 我突然有个猜测:“哥,你该不会把自己的衣服都烧掉了吧?” “是。”夏煜很干脆地承认了。 “这……这也是为了迷惑千重雪吗?”我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出这个并不很合理的理由。 “不是。” “啊?” “无关紧要,我已经差人重新去做,过几日就好。” 看样子夏煜是不想说,既然如此我也不用再问了,他不想说的事,我也问不出结果。 “还有一事,不如现在就告诉你,”夏煜说,“我原先用你的身份拿下了红梅坛,现在你也是鸿雁书的人了,日后你得和我一道行动,至少也得在会上露个脸。” “什么?我也是鸿雁书的人?!现在退出来得及吗?” 也许心怀满腔热血加入武林正道联盟确实是无数年轻少侠成名之路,可我这三脚猫功夫哪里有能力去伸张正义?我这种人就应该安分守己地窝在家里才能多活几章啊! “现在不能。”夏煜毫不犹豫地掐断了我的念头,“这事怪我,是我没想到……你现在已经是与他们签了生死状,再说要退出,只会被灭口,我以后会想办法……” 不是吧!夏煜这、这是把我给卖了?生死状都签了?!这不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吗!我真的只想在家嗑磕瓜子,写写话本混一辈子!怎么着我就被迫要去给鸿雁书卖命?我心生悲凉,回忆起被李行川控制的日子,仿佛已经看见了千重雪的其他妖魔鬼怪们拿着武器往我头上招呼的场景。 我这绝望而坎坷的命运,连个盼头都没有。 第43章 不如今天就改名叫独孤求败吧 我左手边坐着铁面银枪司徒启,右手边坐着夺命飞爪欧阳舒,我被他们夹在中间,心中暗自叫苦。 说真的,第一次来到这种江湖好汉热血少侠们的聚集地,不仅人多令我紧张,只是挨着这么多陌生人坐着,大家还都盯着我,对我而言已如同游街示众般浑身不自在。我表面冷漠淡然,摆出了一副孤傲的样子,看起来高深莫测,可我心里最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在场若是有人要与我切磋,就会发现我本质上是只菜鸡。 夏煜倒是很坦然地坐上了首座,眼神沉稳,气场肃杀,天生冷峻,不仅能倾倒万千少女,我觉得底下这群大男人也都被他折服。分明是一伙莽汉,不少以力量见长者更是体格墩实,令人望而生畏者不在少数,而此时他们全都恭恭敬敬地站在夏煜面前,用崇敬的眼神看着他,偌大的厅堂安静得落针可闻。 “各位,请坐。”夏煜说坐,厅内只靠左右摆着两排椅子供有职位者坐下,因此站在大厅中间的众人整齐划一地原地而坐。我因为那场优秀的指挥,现在竟是直接被任命为第三章 下属“第九页”,虽然并不想承认,但这地上坐着的人中,有十多个算是我的手下。 可我除了长得比他们都俊之外,还有哪点儿能比得过他们? “诸位,”夏煜站起来,抬头挺胸背着手发话了,“前日里与红梅坛一战,承蒙各位救夏某于水火,亦不咎夏某失职,若是各位仍愿信我,夏某今后自当尽心尽力,共抗千重雪,定纷止争,还安宁于江湖!” 一番话说得是正义凛然,慷慨激昂,在场众人纷纷表示愿意继续追随第三章 ,誓要将千重雪消灭干净。 所有人都想着杀敌,我只想回家嗑瓜子。 “红梅坛一战,各部损失已经清点完毕,重新编队自行休整,”夏煜接着说,“宋老先生亲笔书与我,任命舍弟夏凛接替亡故的钟秀为第九页,方青玉补缺为第三页,但夏某并非任人唯亲,若是哪位对此安排不满,可自行挑战,胜者即可代之!” 此言一出,厅中议论纷纷,似乎有人想跃跃欲试挑战,却又忌惮那个什么宋老先生和夏煜,没有人先站出来。我却明白这大约是夏煜在设法把我踢出去,我在这打一场丢个脸,总好过和千重雪对阵时丢了命。 来啊!来打我啊!你们真的不想知道我武功有多差吗!真的不想取代我当这什么第九页吗!手下能有十多个壮汉听你话呢!我在心里咆哮着。 “在下刘轩,挑战第三页!” 终于有人要挑战,却不是挑战我,我很失望。 方青玉笑着站起来,抬手向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去院中比试,多数人都跟出去看热闹,我懒得动,因为这比试根本就毫无悬念,方青玉只是看起来瘦弱而已,他才不是吃素的。 我无聊地把玩着手里的扇子,还是从十五那里得来的那一把,当初一时兴起写的修仙二字不知为何笔锋走势格外隽逸,比我后来写的要好太多,因此我很喜欢这把扇子,一直带在身上。说起来自己在千重雪各个分坛走了一圈,留下的就只是一身伤病和这扇子,我偏还就喜欢这一把,我不禁在心里嘲笑自己的矛盾。 那位挑战者果然输了,而且很快,就又有人要挑战,方青玉依然答应了,甚至都不用休息,在场中连挑数人。 “夏公子为何不去观战?”我身边的第八页司徒启问我。 “毫无悬念。”我说。方青玉擅长的是银针封穴,用的都是巧劲,身形灵活捉摸不透,手法刁钻而迅捷,夏煜受伤时都免不了中招,何况这些人。 “所见略同。”司徒启笑道。 既然他主动向我搭话,我不妨问问:“为何无人挑战我?” “夏公子说笑了,”司徒启看起来有些许惊讶,“那日夏公子一剑劈开千重雪的大门,真有星河抖落,冰原飞雪之势!那剑法和内力与咱老大不相上下,大家可都看见了,谁还敢挑战?” 是吗?那夏煜真的好棒哦,劈个门而已,还玩这种花架子。我猜夏煜那一剑用的是九山派剑法攻式的最后一式,威力并不很大,但是光华万丈,耀眼夺目。爹当初说过,九山派剑法最强的是倒数第二式,使出来多半就赢了,最后一式接上,就会是“赢得漂亮”,说白了就只是用来营造“看起来就很强”这样的观感。 夏煜平时自己打架出手都很朴实,从来不用这一招,怎么非要给我塑造一种强到所有人都不敢挑战的形象? “在下武功着实一般,司徒兄谬赞。”我赶紧澄清,不然以后万一真的找我切磋,那时候若被戳穿,只怕还要被人说我猪鼻子插葱是装象。 “夏公子不必谦虚,能与夏公子同为第三章 效力,是鄙人荣幸。”司徒启看来是想要与我结交,言谈之间很是捧我。 我说实话的时候,为什么总是没人信? 我环顾了一下,我手下有几个人见我没动,也没有出去围观,我便走到他们中间,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你,挑战我?” “这、这……属下不敢、不敢呐!” 啧,看你人长得这么凶,怎么却如此胆怯!我很可怕吗?和我打又不要你的命!更何况我还不一定打得过你! “那你来?”我又看向另一个。 “属、属下也……不不不敢!” 问了一圈都没有人敢挑战我,我也不能不管不顾强行先打,真愁人,我只能悻悻地坐回椅子上。 “司徒兄,你说是我太可怕,还是他们太怂?”我忍不住感叹。 “单从你和老大一模一样的脸来看,不能怪他们怕。”司徒启看着我神情复杂。 “……那你不怕我?” “我不怕老大,老大虽然看着严肃,行事手段强硬,人却是极好的,我家中老母和弟妹一直承蒙他照看。”司徒启说,“夏公子也是,只是面上看着冷漠,我司徒启看人的眼光准没错!” 你眼光好?那你怎么没看出来那天劈门的不是我?你怎么没看出来你面前这个人武功根本没有你老大那么厉害? 我一直在等有没有不信邪的勇士来挑战我。可司徒启还真说中了,方青玉轻松战胜了好几人,还有人要挑战,却没有一个人想打我。 只想痛痛快快输一场再被扫地出门也不可以吗?鸿雁书这群没眼力见的莽汉真是令人绝望。 第44章 我来送分为什么偏让我躺赢 “在下方青玉,挑战第九页夏凛。” 我坐在椅子上等得都快睡着了,却突然听得方青玉说要挑战我,抬眼一看,面前依旧是那张笑得有如春日暖阳的脸,只是我总能从他的笑容里看到冰封的深渊。 他挑战我有什么意义?他现在与我平级,就算打赢我,他也不需要取代我的位置。我看向夏煜,夏煜对我点点头,竟是示意我应下这个挑战。 有道理,一定是方青玉知道夏煜的心思,他若是胜了我,其他人就会发现我也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强,对其他成员也是鼓励,让他们敢来挑战我,最后打赢我就可以让我成功退出,这一手果然妙啊。 我站起来随着方青玉去了院子里。 这是我继十多年前对阵李行云和李行川二人后,再次与人比武,说一点不紧张那是假的。虽然我注定会输,但是我也不想输得太明显或者输得太难看。 “方先生请。”我起手摆出了守式。 台下一片唏嘘,纷纷表示第九页不愧是夏家人,果然心高气傲要让出先手。我内心哀叹,真不是我故意装腔作势要让他先手,只是我学艺不精,爹走后我这九山剑诀的攻式就没怎么练过。台下这群人平时应当见惯了夏煜气势非凡的攻式剑招,再看我这出自同门的剑法,高下立见,可就给我家丢脸了。 “既然奕汐让出先手,我就不客气了。”方青玉笑着,从袖子里又摸出了一把银针。 关键时刻我突然有些走神,我在想,他平时把银针都藏在哪儿?是不是他的衣服内面全都是银针,身上也是拿线绑满了银针?我最见不得密密麻麻的东西,只是想想都顿觉一阵恶寒。 这时方青玉动了,平平一掌推过来,速度不快,也没多少气劲,甚至连掌风都很轻柔,我却是突然被他打断了乱飞的思绪,吓得一个激灵,仰头就是一个后空翻拉开了距离,连剑都没有和他的掌心对上。 “好!” “躲得漂亮!” “不愧是老大的弟弟!” 底下不知为何竟然在为我狼狈的这一翻身叫好。拍夏煜的马屁也不用这么睁眼瞎拍吧?我明明只是被吓得往后躲啊。 “不错。”方青玉竟然也说不错,难道是我有问题? “再来。”方青玉在场上显得甚是有君子风范,出手之前都很客气,话音不落绝不提前动手,这对我来说当然是好的,只是比武而非真正的对战,好歹能给我一点准备的时间。 方青玉的第二掌要比第一掌快,我也收拢了注意力,虽然他的动作变快了,但这招我可以接。我迎着他那一掌将剑送了出去,我若出剑他必然要侧身改变出掌的方向,这一招便算是由此打开。 果不其然他向旁让开半步,手掌与我的剑堪堪擦过,我见状立刻翻转手腕,剑随着我的动作改刺为削,向方青玉颈间而去,他自是不会让我得逞,迅速矮身避过剑锋,却没有后退,而是由下自上再发力,换了只手握拳袭来,我的剑太长未能及时收回,只得抬起左手格开这一拳。 只是我手抬到一半,突然见他手间一点银光闪过,顿时想起方青玉他本不是赤手空拳!他手里还握着一把银针!我紧急撤剑撤手,又是一个后翻躲过,离开他三步远。 方青玉最后是将银针脱手甩出,我躲闪不及,身上还是扎了几根,但因我后翻,他也失了准头,银针并未扎中穴位,因此只稍稍有点疼,我依然可以行动自如。 已经过了两招,应该差不多了吧?我能输了吗?我不太相信方青玉的实力只有这些,他应当是对我有所保留的,要在照顾我面子的情况下打赢我,也真是难为他。 第三招相接比前两次又要更快,我有心结束比武,便主动出击,心想着快点打完好回家。我挽个剑花,斜着出剑,中途还故意甩出好几道剑光,面子功夫是做足了,这种比武么,最重要的是招式好看。 我使这一式,虽然夹杂了许多不必要的动作,但力气却没少,方青玉见我用了攻式,却也不躲,手上换了更长的银针,挑着剑面上几个点轻轻只一拨,竟然就将我的剑弹开,自己又借力与我贴近,倘若这时候他反手拿长针再扎我,我只怕无法可躲。 我这才知道,方青玉原本也是擅长化守为攻,他自己正面的先手毫无威慑,他所习惯的应当是趁人不备封其穴,还有找到对方进攻时的破绽见缝插针! 我后让一步,即刻改守式,收剑横于身前准备格挡,方青玉的长针正打在我的剑上,双方相持,我很自然地抬剑逼他后退,却不料他指缝里夹着的银针突然脱手,相对的那股劲消失,我的剑自然惯性向前,他的手却没移开,他本人更是顺着我的剑势急退数步哎呦一声摔倒在地,好像真被我掀飞了一般。 我看傻了。 天地良心我那一下根本没怎么用力,他怎么就突然握不住针? 不是要让我输的吗?现在他倒地是什么情况?夏煜没有和方青玉商量好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左手撑地坐起来,他的右手被我的剑划出一道伤,正在流血。我恍惚又回忆起十年前的比武场,夏煜在我面前替我挡下一剑,也是手受伤流血,今日我第二次参与比武,所见却又是这样的场景。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剑,有一粒血珠顺着剑刃从上至下缓缓滑动,一寸,两寸,三寸,终于接近了剑尖处,而后落在了地上。没有了那滴鲜红,我的剑又只剩下纯粹的银光。这是我的剑第一次沾血,我以前从未觉得我的剑刃上那抹光,也可以用“森然”来形容。 周围的人与那日台下坐着的各门派看客也一样,叫好声,关切声,议论声全都交织在一起,嘈杂不堪,我什么也听不清,有人过来扶起方青玉,他笑着道谢称自己无事云云,我觉得我应该去问问他怎么样,可他周围也如那天被爹抱在怀里的夏煜一样,围满了人,我过不去,不如说我不知道该如何过去。我说不上这是什么感觉,好像有些害怕,又有些愧疚,又似乎二者都不是,郁结着堵的自己心头发慌。 直到夏煜走上前,手在我肩上一拍,才把我从方才那出神的状态里扯回现实,只听他说:“如果没人挑战,今日就散了。” 我才惊觉自己仍然紧紧握着剑杵在场中央,周围的人都已经安静下来,方青玉在一旁自己给自己处理了手上的伤,又恢复以往那笑盈盈的样子。我想我方才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只怕是给第三章 的好汉们留下了更加不好惹的形象。 完了,这下我该怎么退出?我再一次心生绝望。 第45章 长辈这么厉害做后辈的压力好大 直到夜里,我还是辗转难眠,白天那一场比武的画面一直在我脑海里不断上演,方青玉的银针、我的剑、人群围绕的话语声、夏煜的眼神、心里的情绪,都在折磨我。 我还是应该去向方青玉道歉。 下定决心,我披了件衣服推门而出,打算去扒客房的窗户看看方青玉睡了没有,如果睡了,我就明天再去。 孰料我刚出门,夏煜也正好推门出来,四目相对,相顾无言,一时间我感觉自己本来铁了的心哐当就砸在脚上。 我没话找话:“你……也是去茅房? ” 话一出口我就想给自己两耳光,我为什么要说也? “嗯。” 更可怕的是夏煜居然真的要去茅房,他应了一声,就往茅房方向走,我站在原地没动,想等他先走,我就去找方青玉。 没想到夏煜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那眼神分明就是“你说要去茅房怎么又不去”的意思。然而我并不想去,便假装没看见他在看我,依然站着不动。 “你不去了?”夏煜问。 “啊……我……突然不想去了。”我抬头望天,今日天阴,月亮藏在云层之后,一丝光也没有舍得漏下来。 夏煜也抬头看了看天,竟然转身折回房间,很快又出来,手上多了一根点燃的火折子。 “走吧。”夏煜一手拿着火折子,另一只手抓着我的手腕,带着我往茅房走。 我盯着他的背影,还有他拉住我的那只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不得不相信自左手腕上传来的力度,他是以为我怕黑不敢去茅房吗? 我小时候确实是怕黑,夜里不敢一个人去茅房,想去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把夏煜叫醒让他陪我去。那时候他也是这样,被吵醒却没有多余的怨言,每次都只是默默地一手提着灯,一手牵着我,走上那条小路,我看着他的背影就觉得很安心,他仿佛天生就有在黑暗中发光的力量,幻想中藏在暗处的怪物都会被他吓退,再也不敢来。 可是这都十几年了,我早就养成了一觉睡到大天亮中途绝不起夜的习惯,而且我现在怎么说也是成年男子,还会怕半夜去茅房这种事?夏煜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解!他对我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吗! “两个人可能站不下,你过去,我给你掌着光,这里没别人,你可以不关门。”夏煜在茅房门口回头说。 “不,我看得见!你不用过去,就在这里行吗?”我赶紧拒绝了他的好意,又不是小时候了,现在他站在我背后举着火折子,我怎么可能坦坦荡荡上茅房! “你今日与方青玉的比武,守式用得还不错。”夏煜站在门外不远处和我说话,“我以后会多教你攻式,在鸿雁会之前,你还要再进一步才行。” 夏煜居然说我那场一直在躲,最后莫名其妙赢了的比武还不错?我对自己一直以来都被碾压的武功毫无自信,虽不知比武之中有什么问题,可现在得到他“还不错”这样的评价,当然是令我有些欢喜的,毕竟过去十多年他一直都在骂我不思进取。但心里的喜归喜,“鸿雁会”又是什么?听起来就像是武林大会之类的比武会,就算夏煜今天夸我,我也不想去。 “我能不去吗……”我从茅房里出来,接过夏煜手里的火折子,换他去解手。 “不能。”夏煜往茅房走去,“现在我没办法再藏住你,宋老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不放过……我们?” 夏煜关上了门,就没再说话,我怎么想不通个中缘由。直到夏煜从茅房出来,才又从我手中拿起火折子,和我并排往回走,也续上了之前的话题:“这些本不该告诉你,可我先前一时冲动用了你的身份,最终还是把你卷进这场争斗……是我的错。” “啊?”这是他第二次说自己错了,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打个哈哈,“没、没关系,我……若是能帮上你的忙,假装当当第九页也没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夏煜今日语气有些沉重,又仿佛带着些迷惘,“所谓正邪,所谓道义,都与你一直以来相信的不一样,你会去追求一个真相吗?” “我?”我想了想,认真回答道:“不会吧,如果不能改变结局,知道真相不过徒增烦恼。” “那你觉得千重雪都是什么人?”夏煜又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他们……不恨…不,我是说,红梅坛主十二是个装模作样的二傻子,段三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阴险小人,玉梅坛的十五是个活泼可爱的少年,白梅坛的严七是个好色却讲义气的人……”我回想了一下我在千重雪见过的那些人,他们应当都残害过正道人士,还借助火树银花这种毒药控制他人,手上鲜血淋漓,身负无数孽债。可千重雪成员彼此之间分明也是称兄道弟互相扶持,甚至他们还有不许侵扰百姓的规矩和“做善事”这样让人不解的任务,真的无法用一个好或者坏字全然概括,是个矛盾重重的形象。我明白自己的立场,可我也不想欺骗夏煜,于是我说:“他们所行非正道,但也都是普通的江湖人。” “果然你比我更适合执笔。”夏煜说,“只是这世道乱了。” “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明白,“执什么笔?” “鸿雁笔。”夏煜说,“千重雪和鸿雁书争夺的鸿雁碎玉,拼起来是一支玉笔,据说能开启一份密宝,足以撼动现今武林格局。只是现在鸿雁书手中没有碎片,而千重雪只差一块。 ” “那……最后一块在哪?” “应该就在我们家。”夏煜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可怕的消息。 “什么?!”这种双方争夺宝贝藏在家里,叫人如何安心?而且夏煜不是鸿雁书的人吗?为何不交出去? “但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是什么样子。”夏煜说,“爹只和我说,鸿雁笔原本就是我们家的东西,碎成好几段之后,爷爷可能留下一块,但他去世得早,后来被抄家也未抄出什么,便再无人知晓,家里玉器玉饰都很多,爹也不知道那块碎片到底在哪儿,我们已经找过了家里所有地方,都没有发现可能是碎玉的物件。” 我头一次听说我家居然藏着这么厉害的宝贝,我一直以为九山派就只有九山剑诀最值钱。 夏煜接着说道:“可江湖传言却是只有夏家的执笔者才知道碎片在哪里,或者说,他们都相信只有执笔者才能打开那份宝藏。” 我问:“那现在执笔者是谁?” “是我。”夏煜说,“但我一直没能把碎片找到,原先你未曾参与江湖事,鲜少露面,我与宋老如实说,他没有太多怀疑,而现在你一战成名,他大概已经对我不太信任,正在考量真正的执笔者是你还是我。” “所以他不会让我轻易退出?可我也不知道碎玉在哪儿啊。” “谁知道呢,笔已碎,执笔者也早就不存在了,是非黑白,还不是胜者说了算。” “那我们该怎么办?”莫名其妙的身份,根本找不到的碎玉,让我和夏煜都无路可退。 “最坏的结果,就是他认定你执笔,我仗剑,让你和我一起为鸿雁书卖命直到死为止。”夏煜面无表情,我却看见他握着火折子的手用了极大的力气,捏得那火折子都皱了起来。 “……仗剑又是什么?”怎么越说越复杂了?我感觉自己一时无法接受这么多东西。 “夏家自古以来,每代都由内家弟子二人,一人执笔,一人仗剑,执笔者书尽江湖事,仗剑者斩尽作恶人。”夏煜给我解释。 “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这只是听爹说的,家史已经被烧了,无处可查。而且执笔仗剑的传统从爹那里就已经断了,现在不过是虚名。” 我只知道夏家在大约四十年前被抄过家,似乎也是听爹讲的故事,只是个大概,具体情形不得而知,这次看来,却可能与鸿雁碎玉有关? “那你现在是执笔者,也是仗剑者,爹也是?”我又想到刚才夏煜说的,他是执笔者,夏家内门弟子这一代只有我们俩,我啥也不是,那他一个人兼任两方? “爹没有兄弟,上一代夏家只剩他一人,当时没有千重雪,武林尚且安定,故而执笔仗剑也再未有人提及。近十年来,千重雪日渐壮大,正道结成鸿雁书之盟依然无法将其击退,更需要与之相对的筹码,才重提旧事,让夏家再出一代执笔仗剑,找到碎玉开启密宝。” “那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好歹我也算是夏家的儿子,虽然武功差了点,可我话本写的还不错啊。 “你当这是什么好事?据宋老所说,鸿雁笔是开启武林密宝的一把钥匙,执笔者的职责就是守护它,不管是谁先找到最后一块碎玉,一旦鸿雁笔被拼完,各方人马都会趋之若鹜,执笔者必定被推上风口浪尖。” “……你身兼四职忙不忙?会不会有危险?”我算了算,夏煜是九山派掌门,第三章 统领,还有什么执笔者,仗剑者,又没人给他发饷钱,怎么给自己揽这么多事! “……不然指望你?”夏煜斜眼瞪我。 “那还是算了。”我贵在有自知之明。 “至于危险倒没什么,千重雪虽然只差最后一块,但还没本事对我下手。” “但是他们可以对我下手吧!”想想我上次在小茶馆听书都能被绑架,不禁忧从中来,悲由心生。 “……我告诉你这些就是让你以后别乱跑,别乱说,别再给人绑了去,又哭着写信叫我救你。”夏煜手中的火折子闪了两下,终于灭了,这时我和他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夏煜的语气又变得和往常一样强硬蛮横,转身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背对着我扔下了最后一句话,“明天开始你每天练剑六个时辰,别再想偷懒!” “我……” 我还想说点什么,却被他拍在了门外。 无法退出鸿雁书,总有恶人想害我,还有每天练剑六个时辰,到底哪个更绝望? 第46章 站错cp和站逆cp哪个更心痛 夏煜端着茶杯悠闲地坐在门口,面前摆着一盘瓜子。方青玉坐在一边擦拭自己的银针,时不时还在手边的药瓶子里戳几下,不知道是在上药还是下毒。 而我今天从早上起床开始,就一直在这两人的注视下练剑,姿势不对或是气势不足都会惨遭夏煜的瓜子壳袭击。 昨天晚上夏煜和我说了那么多,我也没再去找方青玉,头脑一片混乱,害得我躺在床上想了大半夜,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结果今日天刚亮就被夏煜踹开门拎起来,即使我曾经在李行川的房间里发誓要好好习武,此时机会摆在我面前,我又觉得浑身难受。 “弈汐看起来没睡醒,是不是你让他起得太早了?”方青玉说这话,无异于给夏煜的不满火上浇油,令我的处境雪上加霜,而他自己隔岸观火笑着看戏。 “精神点!一日之计在于晨,清早起来就是这副鬼样子!你昨晚是睡在外面被霜打了吗?”夏煜听了他的话又吼我。 “要不让我给你扎个针?保证一针提神醒脑,两针浑身舒畅,三针上蹿下跳。”方青玉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两把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对我笑得那叫一个阳光明媚。 我一定是这个门派里最可怜的人。 待我终于熬过了刚起床那会儿的昏沉劲头,跟着夏煜练了几遍,却能领会到一些先前未曾注意过的细节,气的走向,运气的方法,呼吸的节奏,招式与招式之间的联系,我原先从未多想,只有机械地重复,今日却好像突然开了窍,不禁专注起来,连着练了好几遍,渐渐出了汗,反而感觉身体更加轻快。 收招后,我原地站了一会儿,秋风吹着我汗湿的衣服有些凉意,回头一看,方青玉还在门前玩着针,夏煜却不见踪影。 “我哥呢?”我问方青玉。 “不知道,接了封信就走了。”方青玉说,“他让我继续看着你,你不练我可以扎你。” 这里只剩我和方青玉两个人,我突然又想起昨日的比武,我还有话没对方青玉说。 “方先生,昨日的比武我害你受伤,对不住……” 方青玉听了却好像有些惊讶,转而又笑起来:“比武场上,受点伤也正常,是我失误了。” 不,那不该是失误,更像是故意扔掉针还不收手,让我的剑划伤的。 “方先生为何要让自己受伤?若真论实力,我应当不是你的对手。”想了想,我还是如实问了。 “哎?你是这么想的吗?”方青玉说,“我昨日可没有故意让你,比拼力气原本就不是我的长项,你的实力在我之上。” “可是明明你赢过了那么多人……” “那是他们轻敌,仗着自己身形高大劲力强,完全靠蛮力进攻,结果满身都是破绽,一招便定了胜负。”方青玉认真地分析,说的有条有理,“你开场摆出守式,我只能主动出招,而你总在我接近你的时候就后退,我也就扎不准你的穴位,耗下去对我来说很不利。” 原来如此,所以那群人是在向方青玉出手之时被他钻了空子吃了亏,才会为我那个受惊吓的后翻喝彩,可最后那脱手而出的长针又是为什么?他原先用针挑开我的剑,我们也才过了三招而已,不至于体力不支吧? “最后长针脱手真的是意外,”方青玉感觉到我还有怀疑,于是又解释道,“你那把剑太厉害,我错在那一招不该只用普通的银针和你的剑正面相抗,气劲不足,武器也拼不过你,那时我若是不松手,针必断,我受伤只会更重。这个解释,你可满意?” 我下意识地举起了自己的剑来瞧,它在我背上安静地待了十多年,很少出鞘。爹给我的剑肯定不会差,但是真有他说的这么好吗?九山派其他弟子的佩剑都和我的剑是同样的形制,在我看来只是剑柄上的花纹和金线不如我的华丽而已,质量应该没什么区别。而夏煜的剑除了名字,都和我的一模一样,若是硬要说区别,那就是剑身颜色稍深一些,没有流转的银光,可能是他经常使用,已经被磨旧了。 最初得到赐剑后,是我爹和夏煜时时刻刻逼我背着,说人在剑在片刻不得离身,我就当是我练习御剑术的道具,万一哪天遇见了仙人相授,我也有把现成的剑能飞。这么多年,带着剑不过是习惯使然,可我自己不在意,夏煜却把我的剑当宝贝,那次出门丢了剑,他那眼神恨不得杀了我,事后追问却又闭紧了他那金口,不肯告诉我为什么,只说是爹交代,原先我觉得反正我也用不上这把剑就没有细想,现在看来有必要弄清楚的事又多了一桩。 而对于品鉴剑的优劣,我不太懂。方青玉此时这样说,我只能姑且先信了,轻轻抚着剑并默默在心里为我从前有眼无珠忽视它的心态道歉。 “方先生为什么要加入第三章 ?”我一边练习,装作毫不在意地随口问道,其实是想探探他与夏煜的关系如何。 “为什么不可以?”方青玉反问。 “我以为隐居的人都不会喜欢江湖纷争。” “我住在山里只是因为我师父把我带到了那里,而且我不能算是隐居,周围好几座山的土匪都认识我。”方青玉说,“至于江湖纷争,我一点兴趣也无,加入第三章 ,自然是因为弈阳,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你也是因为我哥的实力追随他……” “不,是因为我喜欢他。”方青玉依旧眯着眼笑,轻描淡写地说。 我连贯的动作僵在了半空,难以置信地看着方青玉,怎么你们说喜欢谁都这么直白的吗? “你……他……那……你们……”我觉得舌头不是自己的,话都说不清了。 “他知道啊。”方青玉说,“我可从来没有藏着掖着,该说的我都说过,该做的事情也都做了,现在我是他的人……” 我手里的剑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该做的事情都做了?!这么快?夏煜果然很有一套,先是半个月就哄得童彤姑娘对他死心塌地,现在半个月又从山里把方青玉拐到手,还把该做的都做了,怎么男的女的凡是长得好看的都喜欢他?! 五体投地,自惭形秽,望尘莫及,是我对不起这张和他一样的脸。 “剑都吓掉了,你很惊讶吗?”方青玉倒是很冷静,也很悠闲,笑得意味深长。 废话!我能不惊讶吗!我以为我们是第三章 的好兄弟结果你现在突然告诉我你是我大嫂了我能不惊讶吗!!! “有…有点。”我深吸一口气,把我的剑捡起来,我先是不识货瞧不上它,然后还摔了它,我对它感到很抱歉,于是撩起衣摆想擦擦剑上刚沾的土。 “弈汐你放心,我不会害他,我会对弈阳负责的。”方青玉说。 我刚捡起来的剑又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盯着这把惨兮兮的剑,不知为何心里滋出了一滴微妙的绝望。 第47章 这一届武林人员文化素质不行啊 方青玉那番话宛如一道天雷击中了准备渡劫的我,接下来好几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夏煜说话,虽然我并不介意他要和谁好,但还是很想问问他有没有告诉爹娘这件事,到时候爹娘回来了看见我哥嫁人了怎么办,要不要补个婚礼? 可转念一想,夏煜此人最为冷血,当初童彤姑娘那么喜欢他,甚至愿意为了他杀我然后自杀,而他平日里对童彤姑娘作出温和的样子,不过是为了套出她的情报,其中到底有几分真心?原以为这事过去了,没想到现在又有一个死心塌地喜欢他的方青玉说要永远追随他,我见他与方青玉相处,也分不清他到底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相许。或许夏煜自己不介意出卖色相,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事,但长此以往,他满是算计的心里还能留下些什么? 我突然觉得很生气,却不知道气从何来,是气夏煜还是气自己。为什么夏煜要去做什么第三章 ?为什么要一个人执笔仗剑?在我毫无长进的十多年里,他的武功精进,心性又变了多少?这是他的选择,还是我的错?如果我当初愿意更努力一些,和他一起练剑,和他一起比武,他是否就可以不需要独自承担这么多? 当然这些话我是绝对不敢问的,事已至此,我这么个指望不上的货色根本没有立场说什么,更何况我自己也已经是鸿雁书的人,今后我与夏煜还有整个九山派何去何从还未可知。我有满心烦闷无法纾解,只能把这些偷偷写下来塞进了床下暗格里,方才气顺了些。 我正在奋笔疾书,却听得身后传来敲门声。 “进来。”现在正是午后,多半是厨房的李大爷来送点心,原本我就没有锁门,便懒得去开,头也没回,只叫他自己推门。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任何动静。 我回头看,门依然是虚掩,一线阳光从门缝穿进来,斜斜地摊在地上,而与之并排躺着的还有一个信封。 刚才是有人在门外塞了封信进来? 我搁了笔,走到门口捡起了信,还没拆开就沾了一手墨。那封信原是背面向上,我拿起它的时候自然摸到了正面署名处,字还是湿的,顿时五个指头就黑了四个。翻过来一看,信封上的字果然墨迹未干,字不仅写的大而且奇丑无比,一眼看去只是几个墨团糊在一起,勉强只能分辨出第一个字的右半边是个“可”,最后一个字左半边是“启”。 看不清信封的字,也不知道是不是给我的,既然他送到我门口,我只当是给我的,如果是送错了的密信,大不了我再拿给夏煜去。这样想着,我坐回了窗前,拆开了信封。 信封很厚,塞了不少纸,我抽出里面的一沓信纸,展开一看,每张纸上只有一个字,这种写法我之前给夏煜批文书的时候见过,写信的人多半不认识几个字,字都写不利索,还送什么密信,第三章 的密探也太差劲了吧。 我毫不客气地嘲笑着这鬼画符一样的字,一张张地看过去,第一个字是“阿”,这么说信封上第一个字应当也是同样的,第二个字是“凛”,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天底下叫我阿凛的人,除了我小时候的爹娘和夏煜,只有现在的李行川。 我飞快地看完了剩下的几张: “阿、凛、我、想、你、再、见、不、恨” “……” 真的是他!我看着这几个横不平竖不直的字,突然瞥见自己沾了墨的手指,铺天盖地的恐慌顿时将我淹没。封面上的墨迹未干,分明是刚刚才写的!他写了信敲了我的门,我还叫他进来?!他人现在在哪!他不会还在九山派埋伏着准备再绑我一次吧! 因为夏煜很强,我住他隔壁,一向都很有安全感,在自己家里我从来是心比天宽,毫无防备,没关门也没有关窗!我的书桌正在窗前,我冷汗直冒,猛地抬头,正对窗子的院墙下空无一人,我刚松了口气,余光扫过院墙外的山林树梢,似乎有一个黑影一晃而过,牵动了一片枝叶沙沙作响,摇曳不止。 夭寿啊!一定是他!他真的闯进我家了!别人只怕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本事,一定就是他本人没错! 原先纠结的事情和想法都被我抛在脑后,这种时候只有夏煜能救我! 我当机立断夺门而出,转身就冲进了夏煜的房间:“救命啊哥!刚刚十……” 只是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气和眼前的场景噎住了。 夏煜和方青玉正在洗澡,整个房间里云蒸雾绕,水汽朦胧,芬芳四溢。 不,准确来说是夏煜披散着头发坐在澡盆里,方青玉站在外面,只穿了一件中衣,正挽着袖子在往水里扔不知道是什么的花花草草,一入水就又升腾起浓郁的香味,房间里门窗都关得死死的,这味道直冲得人头晕。而屋内两人面色泛红,脸上都挂着好几串水珠子还在不断往下滚,不知是汗还是水,这场面看起来真的有十二分暧昧。 坏了,我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我突然推开门,又生生卡在了门口,前脚在门里,后脚在门外,进也不是出也不是。若是平时,说一句“对不起打扰了”然后给他们关上门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今天我身后有个虎视眈眈的李行川,若是不进这个门,很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把门关上,弈阳现在不能受风寒。”方青玉冷冷地说,可能是真的心生恼怒,连平时微笑的伪装都没有。 “……进来说话。”夏煜说,声音比往常都轻,听起来很疲惫。 最终我的求生欲打败了羞耻心,我一步跨进去,转身关上了门,甚至飞快地上了锁。可我也不敢回头多看他们一眼,就这么背对着他们站在门前不知所措,哑口无言。本来我很害怕,想着告诉夏煜,李行川潜入了九山派,或许还在附近,可他们俩一副刚完事的样子,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怎么办?我能让夏煜就这么光着屁股出去替我打李行川吗? 不不不,这样想都过于乐观,万一李行川闯进夏煜的房间怎么办?夏煜在洗澡,不仅没有要站起来穿衣服的迹象,还一副体力不济的样子,方青玉手上有伤,到头来唯一能打的人不还是我一个吗?! 李行川如果这时候破门而入,只怕能把我们一锅端了!我原本被吓出一身冷汗,这时候又在夏煜房间里蒸出一身热汗,我的头脑大约也不太清醒,想着自己打不过李行川,放手一搏至少也可以给夏煜和方青玉争取一点时间吧? 我绝望地对着门拔出了剑,随时准备着和李行川同归于尽。 第48章 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甜食真的有效 “你有什么事?”夏煜见我拔剑了,沉声问道。 我还是不敢回头,只能对着门说:“十二给我写了信,刚刚从我门缝里塞进来,他好像就在附近,我一时害怕就……我真的不是故意挑这个时候进来打扰你们!如果你们叫我出去我……” “他还敢来?!”夏煜抬手拍上木桶边缘,听他那动静似乎是打算起来。 “弈阳!”方青玉按住了他,“你别动!” “给我拔针,我出去看看。”夏煜哑着嗓子说。 “你想落下病根吗?!时辰没到不许出去!他来了我挡着!”方青玉是真急了,不仅不拔针,反而又多下了两针,封了夏煜的穴,又把他抬起来的手扔回水里泡着。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忍不住回头问道:“你生病了?” “和人拼斗受了点伤。”方青玉说,虽然烟雾缭绕中看不清方青玉的脸,可我总觉得他对我翻了个白眼。 “怎么回事?”我惊道,夏煜又受伤了?怎么都入秋的天了,蛰伏的高手反而纷纷出洞搞事? “还不是因为……” “青玉!” 方青玉在气头上,正准备说什么,被夏煜喝止,硬是把一句话吞了回去,嘴上没了声音,手上的动作却还带着一股怒气,扔药草都像是摔东西。 “到底……”我还是不甘心地追问。 “没你的事。”夏煜说。 又是这样,又是什么都不说,宁愿告诉方青玉,也不肯告诉我。从前我只当他有机密要事不能说,可现在呢?我和方青玉都是他的属下,他让我不要一无所知做错事说错话,却只把我蒙在鼓里,他就这么信不过我?难道因为我武功差,因为我没用,就连关心人的资格都没有吗? 我只觉得万分憋屈,一时冲昏了头,竟连害怕也忘了:“不说就不说,终究是我不如你们厉害。” 说罢飞快地开门逃了出去,也不管外面是不是潜伏着李行川,大不了我豁出去和他打一场,打不过就自杀得了。 我原本打算回房,真的跑出来却又怂得不敢独处,转了一圈自往弟子们的饭堂走去,想来那边人多,于我来说危险便少了几分。 我才走了没几步,见到一人缓步而来,顿时眼前一亮:“柳大夫!” 柳大夫抬头看到我,也笑着朝我招手,正巧我心里难过,突然就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扑在他怀里撒娇,这个念头一出,倒是吓了自己一跳,我赶紧胡乱将它塞回去,我早就比柳大夫高出大半个头,再做这种事怕是要令旁人笑掉大牙,只向前跳了几步又生生顿住,等柳大夫走过来,我替他解下背上的药框,帮他拿回他的小院去。 “弈汐今日心不静。”柳大夫才只瞅了我两眼,就知道我心情不好,知我者莫若柳大夫也! 放眼整个九山派,愿意听我说说心事的也只有柳大夫,我听着他温和的声音,也被他感染得平静了些,没有先前那般气愤,可委屈总是还在,此刻不吐不快:“我哥太过分了!” 柳大夫一听就笑了:“我就知道,一定又是弈阳惹了你。” “他真的很过分!你知道吗柳大夫,从前他说我没用说我不思进取打我骂我,我都忍了,可是今日他受伤了,我不过好意问一句,他都再三遮掩不让我知道!明明之前说过不再对我隐瞒的,事到临头又不信我!”我恨不得把自己说的每个字都变成方青玉的银针,把没良心的夏煜从头到脚扎成刺猬才好! “还有啊,他先前还说我死了他没法向爹娘交代,那万一哪天他不明不白的……他让我怎么办!他不能交代我就能交代了?他是掌门没错,可他到底是把我当做家里的物件,而不是与他同等的人在看待!” 一口气说出这些,本以为会好些,可心里的情绪一点也没少,反而更难受了。夏煜最近真的很奇怪,一面在生活细节上表现得很是关怀,似乎要与我亲近些,让我总以为我们还有机会回到小时候那般要好,我为此明明也很努力地去练剑,他说的六个时辰就是六个时辰,我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这么勤奋过,我到底是做给谁看的?可他呢,在我有所回应时,只要涉及到他自己的事,就又把我推开,排除在外,和我说句实话这么难吗? 我兀自气着,柳大夫却笑盈盈地变戏法一样从药框里掏出了好几包东西堆在我面前:“看看有没有喜欢吃的,喜欢就拿去。” “这是什么?”一下子给我这么些东西,我怎么好意思全拆开。 “今日路过镇上,新开了家糕点糖果铺子,顺手带了些回来。”柳大夫笑道,“知道你最爱吃甜的,小心哪天把自己牙都甜掉。” “甜掉了也要吃的。”我小声说。 “对了,你说弈阳受伤了?和我一起去看看他吧。”柳大夫背上了自己的药箱就要出门。 “我才不去!我刚被他赶出来!”我情不自禁地又提高了声音,立刻又觉得自己冲撞了柳大夫,竭力克制了情绪,“柳大夫也不用去看他,有人贴身给他治,还泡花瓣澡呢。” “哈哈哈什么呀,你多大的人了,还耍小孩脾气。”柳大夫拍了拍我的头,“那是药浴吧,把你都熏出药草味了。” 我扬起脸四处闻了闻,没闻到多少药味儿,反而是柳大夫身上挺香的,平时他周身都是淡淡的草木清香,可今日他身上的味道被一股浓浓的香味掩盖住了,很像当初在花楼里,姑娘们给我涂了满脸的香粉味。 “柳大夫,你去给谁家姑娘看诊了吗?身上还沾了香粉味儿。”我随口说道。 “啊?”柳大夫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是啊,奕汐的鼻子可真灵。” “柳大夫,今晚我不回去了!”我还不想看见夏煜,连自己房间也不想回了,嘴里塞着糖,死乞白赖地瘫在柳大夫外屋的床上不肯走。 “还生气哪?毕竟你们是亲兄弟,总归是要和好的。”柳大夫坐在床边,又拆了一包糖给我,“弈阳是掌门,有些事情不告诉你应该也有自己苦衷的,从小到大他都护着你,一定是为你好。” “所有人都说是为我好,可我偏偏感觉一点也不好。”我翻身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奕汐也很厉害的。”柳大夫把我翻过来,一边说话一边又给我喂糖,我从前没吃过这种,自然地都接了,最后我嘴里塞满了软糖,牙齿竟全被黏住,嚼也嚼不动,话也说不出来了。 “唔嗯?”我想说柳大夫是不是故意的?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多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苦了。”柳大夫与我说话,总是左一下右一下转移我的注意力,对于安抚我的情绪却很有效用,一时间我艰难地吃着糖,无暇他顾。 我专心舔着凝结在齿间的糖块,不断吞咽下甜水,好像真的没有那么生气了。 “柳大夫柳大夫!你在吗!”门外有弟子来敲门。 柳大夫迎出去,我却裹了被子缩成一团,不想被人看见我躲在这里。 也不知柳大夫出去说了什么,突然有人快步逼近,我连猜测的时间都没有,只觉得身上一轻,被子不翼而飞,而我的眼前落下一把铮然作响的长剑,插在床上,离我的鼻尖不过寸许。 “夏凛,你可真会躲。”夏煜平静地说,可他握剑的那只手出卖了他,他分明已经是气到发抖了! 不不不我没有躲!我只是来柳大夫这儿诉诉苦吃吃糖啊!我想解释一下,却发现嘴里的糖还没化开,我根本不能说话! 绝望。 第49章 兄弟之间没有什么是喝酒不能解决的,如果有,就再喝一场 夏煜真的生气了。 明明一开始是我生气的,可现在他在我面前,我悲哀地发现我竟然连生气都生不过他!看着他生气,我哪里还有自己的气? 我瞅着夏煜,小心翼翼爬起来,夏煜没有动,只是盯着我,我顶着这目光里的杀气往门口挪了一下,想叫柳大夫救我。 可下一瞬,夏煜的剑带着劲风横刺在我眼前,吓得我又退一步跌坐回床上,低着头也不敢看他。 好一阵沉默,他不说话,我说不了话,柳大夫的糖到底是什么做的!可急死我了! “那会儿你跑什么?”夏煜说。 “……”我生气!就是不想和你们俩待在一起! “你自己说外面危险,还往外跑?” “……”说得好像在你那房间就不危险一样!你那时候能干什么?我出去了还能保你安全些! “你说话!” 我也想说话啊!!!我拼命舔着粘在牙上的糖,可是眼看着夏煜气极就要动手,我急中生智,把床头的糖递到他手里,指了指糖,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夏煜瞪了我一眼,收了剑坐在我身边,也拿了一块糖吃,我见他突然眉头一皱,心道只怕也是被粘牙了。 于是原先我一个人艰难地吃糖,现在是我和夏煜两个人艰难地吃糖。 终于我吃完了糖,嗓子都被甜得发干,起身去拿桌子上的茶水压一压。 “我没有瞧不起你。”夏煜说。 柳大夫是这样同他说的?我倒水的手顿了顿,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多年我听了太多说我不思进取的话,根本不会相信还有人瞧得起我。夏煜站在掌门位上,站在第三章 首座上,他有自负的资本,永远都是目中无人的样子无可厚非,天底下能有几人入他的眼?他瞧不起的人这么多,我不过是其中一个,而且是排到末尾的那种。 说到底我气的不过是他前后不一致的态度,我相信他,为了不给他添麻烦也在努力练剑,心怀希望地想着能否打破这许多年横亘于我们之间的高墙。可分明是他先拆了两块砖,我接着去拆时他偏偏抬手又给堵上,让我觉得欣喜拆墙的自己像个被人耍得团团转的傻子。 我连灌两杯茶,才感觉终于可以说话了,却也没有说实话:“没什么。” “你是没什么,”夏煜说,“你在柳大夫这儿安逸得很。” 这个人会不会说话啊!他到底想干什么!上一句我以为他良心发现了会和我道歉,结果是还来找茬的吗? “……你喝茶吗?”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接上他的话,也不想再纠结什么告诉不告诉,反正永远只能是他做决定我没什么可说的,气过这一阵还不是算了。 “不喝茶,我们喝酒去。”夏煜说。 “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们喝酒去。”夏煜重复了一遍。 “不不不……不了吧……你喝茶你喝茶。”我又把茶杯往他手里塞,他今天这是发什么疯,平时滴酒不沾的人,居然要喝酒! “把你床底下的酒拿出来,我知道你藏了不少。”夏煜盯着我,“今天我们一醉方休。” 别吧老哥!你知不知道你一杯就倒的啊!以为自己多能喝?还一醉方休?就一杯,一杯你就休了! 从前我偷爹的酒喝被夏煜发现,他说他也要喝,我为了避免他去找爹告状,只得与他分享,结果一杯酒下肚,他立马就发作了,先是摔了酒杯开始仰天大笑,后来又大哭,躺在地上拿我的衣服抹脸,鼻涕眼泪全糊在上头。我终于忍不住把衣摆拽回来,他一跃而起就把我按在地上,掐着我的脖子,恶狠狠地问我为什么不把衣服给他。 我百口莫辩,这时候和他哪有什么道理可讲,神志不清力气却格外大,我差点给他掐断气,最终只能撩起衣袍下摆送到了他脸上,他就又扯着那块布倒下,继续哭着擦脸。折腾到半夜才歇下,拽着我的衣服手也没放开,就这么睡着了,我只能和他在地上躺了一夜。 最气的是第二天清早我还没醒,他自己醒了,稀里糊涂跑去做早课被爹发现,还说了实话,害我被爹冠上“偷酒喝”、“带坏优秀的哥哥偷酒喝”“喝酒喝得错过早课”三条罪名狠揍了一顿,还额外加罚我抄门规一百遍。 有过这样的经历,我还敢和他喝酒简直就是嫌命长! “你还记得你上次喝酒之后做了什么吗?”我问。希望他能想起来自己酒品多烂,放弃这个念头。 “记得你和我说过,但是今天我想喝,就今天。”夏煜这么说,已经是在很委婉的要求了。 “酒给你,你去找方青玉喝。”谁要感受他发酒疯谁就陪他喝去!方青玉不是喜欢他喜欢得紧么,那就该连他喝醉的样子一并喜欢! “我有话和你说。”夏煜坚持道。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我最终还是心软了,答应给他喝酒。出门时我见柳大夫正站在门外和方青玉相谈甚欢,夏煜对方青玉点了点头,方青玉也会意地点头,柳大夫眨着眼睛对我挥手,仿佛在说“果然还是和好了吧”。 什么和好,分明只是我再一次妥协了。 “……给。”我从搬开地板,从暗格边的地上开始挖,那块地里藏着我的酒,还有装着小时候的玩具物件的木头盒子,我先把盒子取了出来,然后继续挖酒坛。 我其实并不常喝酒,一来没有人陪,二来也是因为挖出来喝两口又埋进去太麻烦。 “你还留着这些啊。”夏煜打开小盒子,里边都是爹娘带给我们的小玩意。 “是啊,不是你一直叫我好好保管的吗?” “你现在怎么不戴这个了?”夏煜从盒子里拎出了我的白玉长命锁。 “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挖出了一坛酒,从床下钻出来,没找过酒杯,只能拿了两个碗凑合。 “这都是爹买给你的?”夏煜还在翻那个小盒子。 “准确来说也有你的,那时候爹给我们买的小玩意,你从来都是说不要然后塞给我,现在都在这了。”我不明白他说要喝酒,这会儿怎么又开始怀旧了? “我要这个。”夏煜又从盒子里拿出了一个九连环。 “……拿去呗。”今夜夏煜还没喝酒,怎么就像年龄突然倒退了十年? 夏煜把九连环揣进了怀里,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我拦都来不及。 两个时辰后,不出所料,我绝望地靠着床边瘫坐在地,衣服上都是夏煜的鼻涕眼泪,衣角还是被他紧紧抓在手里。 而目所能及之处,皆是一片狼藉,惨不忍睹,酒坛碎了碗也碎了,连我的砚台都碎了,那可是我最喜欢的,想尽办法弄来的端砚!我的心也碎了。 可我根本阻止不了他发酒疯,现在的他比以前力气更大,破坏力也更强,一边哭一边笑一边还砸我的东西,砸完又拿我的衣服擦脸。我拼了命才保住自己的书架和书稿,可还是有几页散落的纸被他吃掉了,我让他吐出来,他还要咬我。 我能怎么办,我还不是只能等他发作完了睡过去再把他搬上床!他身上还有伤,放他睡地上明天怕不是要被方青玉扎成残废。 我真是信了他夏煜的邪。 第50章 远方的朋友,干了这杯友谊的酒 第二天当我睁开眼,房间里也只有我一个人,夏煜不知所踪,留下的烂摊子全得我收拾。 我清点着屋内的东西,发现夏煜卷走了我的被子,还有昨天他死死拽住不肯松手最后我只能脱下来塞给他的那件衣服。他摔碎了我一坛好酒,里面还剩一多半,全洒在地上,到现在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酒香,还砸了我的心爱端砚,吃了我两页书稿,他借酒劲发作一通心情畅快,我该找谁哭去! 我把小玩意盒子重新埋回去,里边空了一只酒坛,土有些塌,我又从屋后挖了土填上,再铺木板,顺手重新锁紧了暗格才安心地从床下爬出来。至于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藏得这么深?还不是因为暗格也好,盒子也好,里面有些东西是我年少无知的证明,现在再看总是令人十分羞耻,却又舍不得扔掉,只好埋起来,等着脸皮被岁月打磨得刀枪不入时再来启封。 我在地上滚得一身脏,脸上手上都是土,还混着地上的隔夜酒,现在若是把我扔进垃圾堆去,只怕黄小三都不愿意看我一眼。我正在犹豫是先洗澡换衣服还是先收拾这一地残渣,夏煜却突然出现在门口。 “你赶紧换衣服,有客人来。”已经梳洗完毕,看上去容光焕发的夏煜说。 “你是掌门你去不就行了。”我说。 你可真有脸啊哥!你把我这儿弄得一塌糊涂,自己早上起来就跑了,洗了澡换了衣服干干净净英姿飒爽,我趴在地上辛辛苦苦收拾了半天,现在告诉灰头土脸的我要去见客? “是宋老的人,来接引我们去鸿雁会。”夏煜说。 “不是还有将近一个月吗?” “路上就得走十多天,宋老怕是等不及了。”夏煜强调了“等不及”三个字,我也从中读出了一丝别的意味。 “你是说……” “没错。” 宋老这分明是派人来监视我们,生怕我不去鸿雁会? “那我这房间你给我收拾?”我说,让我办事怎么也得给我点好处啊。 “想得美。”夏煜也很干脆。 “那我不去。” “你……” “哎呀夏掌门!看你久去不回,在下自作主张寻了来,没有打扰到你吧?” 忽然听得门外有人喊着夏煜,夏煜瞪了我一眼,飞快地说:“他已经来了,你如果不想被人看到这副邋遢样子就赶紧穿衣服!”随即转身去迎那人,说着什么“舍弟还未梳洗不便见客请稍待片刻”“墨兄今日气色真好”之类的客套话。 算他还有良心,出去的时候替我关了门,还帮我拖延这点儿时间。 我一边换衣服一边想,这个墨兄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九山派的客人可都是在门派议事厅接待,门派与我家的院子亦是隔开的,没有人会无礼地擅自跑进我家里来,现在他进来了,而我哥竟然还没有赶他走,只是在门外与他寒暄,由此可见此人地位不低,多半是鸿雁书宋老的心腹。 这样的人一定有与众不同之处,我若是怠慢了他,肯定会给夏煜和自己惹麻烦。我换了衣服,又用手捧着水盆里残留的水囫囵洗了脸,重新绑了头发,确定自己表面上没有什么不妥,才打开了门,走到夏煜身边。 “啊呀,这位就是夏小公子吧,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一表人才,风采气度皆不输夏掌门。在下墨远山,有幸与夏小公子相识。”还没等我开口,墨兄就抢先开始闭眼吹捧。 我连忙向他回礼,分明是初次见面,他却表现得与我熟识多年一般,竟也没有冯大福那样豪迈而轻慢礼数。他越是这样举止得体越让我感到紧张,生怕自己出错又惹出麻烦来。 好在夏煜及时接过了话头,他当掌门也有两年多,那些场面话一套又一套,墨远山说一套,夏煜就立刻接一套,你来我往数个回合也不分胜负,我在一旁听着他们对话,感叹着他们话语间也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又仿佛两个人背对着挖坑,同时希望对方掉进陷阱里去。 虽然我没本事接他们的话,可我能听出来他们的意图。夏煜的意思,是打探宋老当下的想法,和鸿雁会后的打算,而墨远山则是想方设法地把话题往我与夏煜的身份上扯,一次又一次旁敲侧击,时不时还会看着我问一两句鸿雁碎玉和执笔之类的问题。 我只知道夏煜同我说过的那些,再详细的就完全不知,只能和他东拉西扯。墨远山和我说执笔,我给他说我拿着最好的湖笔也只会写话本儿;他和我说碎玉,我说墨兄你有没有发现我和我哥的玉佩拼起来是个环,我俩一人戴一半算不算碎? 我在这乱说一气,夏煜则顺着我的话,当着墨远山的面指责我没规矩,又说我一贯没个正形且不思进取,不爱练武还玩物丧志,把我说得一无是处。 可我感觉他说的许多都是实话,心情有点沉重。 墨远山听了我的话,又听了夏煜对我的评价,面上的笑容依然纹丝不动,言谈举止滴水不漏。此人闭眼瞎侃的本事实在是厉害,可能是因为他的眼睛一直是一条缝儿,看着就像睁不开,或许他同我们说话时就真闭着? 一番暗潮汹涌的交谈下来,费心费力,简直感觉比平时更饿了几分,可这还没完,到了晚饭时分自然是要设宴陪着墨远山吃饭喝酒。出席这种场合让我很不自在,但我也算是主人之一,只能坐在席上替夏煜喝酒,他负责与墨远山说话,相较而言,我和夏煜对他一个,算是更有优势。 只是没想到墨远山见夏煜滴酒不沾,就来与我推杯换盏,几巡下来,我成功被他灌得神志不清,而他也没好到哪儿去,同样是眼神迷离,满口胡言乱语,拉着我称兄道弟,非要和我拜把子。 最后拜没拜把子我已经记不清了,因为我喝到两眼一抹黑,也不知道是谁把我带回房间,让我在没有被子的床上躺了一晚,连窗户也不给我关上。 结果就是我受了风寒,自此一病不起,头疼脑热,昏昏沉沉好多天。 想到即将来临的鸿雁会,和关键时刻卧病在床的自己,我满心都是绝望。 第51章 哥哥变成姐姐其实也就是一刀的事 我很少以绝对的好坏评价一个人,但我现在要说,墨远山一定是个坏人。 还是个心志坚定,忠心耿耿的坏人。 我病了近十天,高烧不退,柳大夫和方青玉轮番给我治,药也吃了针也下了,不仅不见好,反而病情恶化,最初我还能撑着爬起来吃饭行动,到后来整天只能躺着被人伺候,一日之内清醒的时间也没多少,不知时日,不辨晨昏,我每次睡过去,都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再睁眼。 就这样的身体状况,已经耽误了所有人的行程,墨远山却无论如何都要带着我一起行路半个月去赴鸿雁会。还说只要我去,他愿意贴身照顾我,保证我活着到达宋老的翠山别苑。 方青玉来给我扎针时说,夏煜为此求了墨远山很多次,不管是好言好语还是后来撕破脸面刀剑相向,墨远山就是不松口,总是带着礼貌的假笑,一口咬死这是宋老的要求,不得违背。 “夏掌门今日拿剑指着在下,在下不妨说句实话,哪怕夏小公子就此殁了,宋老也要看他一眼的。”墨远山那日如是说。 我听到这样的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来,若不是真的病得快死,我很想拎着墨远山的领口质问他,喝酒的时候你要和我拜把子,现在我病了你他娘的却说死都不肯放过我?! 我要是真的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恨恨地想。 最终我还是和他们一道上路了,墨远山的武功虽然不如夏煜,可他背后是宋老撑腰,断然是打不得杀不得,反观夏煜身后是需要他支撑的九山派,绝非一人可逞孤勇。柳大夫见我病重,坚持要一同前往,夏煜同意了,毕竟方青玉是第三页,时常还有公务处理,不可能一直陪护在我这边。 “哎……如果我病死在外头,麻烦你把我葬回祖坟好吗?”出发前我对夏煜说。 “闭嘴。”夏煜很无情地回答我。 柳大夫与我同乘一辆车,寸步不离地照看我,带着炉子每日给我煎药,见我吃药太苦,时常也准我吃些糖。可说来也怪,我在九山派久治不愈的风寒高热,在颠簸的马车中竟然渐渐有所好转,无数碗苦药下肚,神志清明了不少,几日后我也能自己坐一会儿,和柳大夫说说话。 柳大夫无儿无女,只要我还活着,将来一定会给柳大夫养老送终,我暗自发誓,柳大夫对我这样好,我必倾尽所有回报他。 …… 宋家原是坐落于都城的大家,又是正道鸿雁书的领袖,与朝堂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势力庞大,盘根错节遍布武林,振臂一呼天下英雄豪杰均唯他马首是瞻。 一年一度的鸿雁会,则是鸿雁书向天下召集各路能人共襄武林盛举的选拔会,若是在鸿雁会一战成名,地位钱财要什么有什么,被朝廷的人看上,指名做个武官也不是没可能。因此每一次鸿雁会都办的分外盛大,门派世家纷纷受邀前来,哪怕不图名利,与武林各路高手过招的机会,恐怕也没人愿意错过。 今年的鸿雁会依旧是宋家牵头,宋老全权掌管,地点就在宋家的翠山别苑。 虽说是别苑,可宋家向来大手笔,直接圈下好几座绵延的山头且修建得极美,青山绿水中藏着画廊飞檐,倚着山势铺陈建筑,青砖朱瓦又勾勒出自然的轮廓,真真是一步一景,举目四顾美不胜收。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华丽的别苑,贫乏的语言无法描述心中的震撼,只在心里叹道:真他娘的好看!真他娘的有钱! 只是到了翠山脚下,车马难行,住处却在云深中,得自己爬上山去。 深秋的天气其实是很宜人的,可我现在还没好全,不能吹风,柳大夫给我披了件冬衣,裹得严严实实才让我下车。我看着那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原本远远瞧去我称赞不已的翠山别苑,现在令我望而生畏。 你们有钱人了不起哦!园子干什么修得这么大!我是病人啊!爬上去得累死吧! 墨远山在前边带路,夏煜与他并肩而行,我走在最后,果不其然拖累了整个队伍的行进,走一段就得歇一阵,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相比没病时要沉重太多,也脆弱太多,越往山上去越难受,分明没有多高的山,才上到山腰处,我就已经开始头晕,耳边呜呜风响,便又要停下来休息。 终于夏煜忍不了这断断续续的走法,向墨远山说了些什么,随即向我走来,说要背我。 我简直受宠若惊感动不已,然后拒绝了他。我在柳大夫面前总还有最后一点良知,夏煜又不是牲口,这儿也不能使轻功,纵他有再大的力气,背着我徒步爬山也得累的够呛。 “让你上来就上来,少废话!你以为我真想背你?话说完了你就自己走!再不说来不及了!”夏煜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 “……哦。”谁叫你那天喝酒那么快!该说的时候不说,现在就得用这种方法支开墨远山偷偷说话!活该! 我趴在夏煜背上,他也就走在了队伍末尾。自从墨远山出现,他就跟长在夏煜屁股后头的尾巴一样,夏煜去哪他去哪,而且时常谈笑风生,外人来看简直是一对挚友。因此我生病后,就没有在清醒的时候与夏煜独处过,他那天没说的话,依旧没能说出口。 “第一,不要吃他们给的任何东西。”夏煜说话的声音很轻,应当是只有我能听见,即使如此,当墨远山在前边回头向我们招手时,夏煜都警醒地停住话头,可谓是对他忌惮到了极点,我也随着他的情绪感到了紧张。 “第二,别在正式大会前与他人切磋比武,有人挑战全部以生病为由推脱。” “第三,表现得胆小些,与我亲近些,我不在的时候最好不要和外人说话。” “啊?”前两条我能理解,第三条是要干什么,他想让我对宋老展示一副什么样的形象? “就是让你表现得胆小怕事,哪怕无礼些也行,别让他们觉得你可以独当一面,防止他们绕开我来对付你!他们的手段多得很,就你这样的,墨远山一次都能骗十个。” 我懂了,夏煜这是让我演一个“被掌门哥哥保护了二十多年武功不济身体不好胆小怕事脾气还差一看就是被家里宠坏的幺儿”角色,争取被宋老嫌弃到一脚踹出鸿雁书。 没问题,这个简单,除了脾气差和在家里受宠,我觉得前几条完全是本色出演,我对此很有信心,三条要求都答应了。 “我那天喝醉后说了什么?”夏煜突然问我。 “你说了很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他真的想知道那些胡话吗? “说什么?” “就是,‘哈哈哈我就要死了’、‘活着是为了什么’、‘我要死了你还要活着你真的好惨啊哈哈哈’、‘哈哈哈不不不你先死我随意’之类的吧,没听清,反正都是些死死活活的胡话。——你问这干什么?” “没什么,以后再不喝了。”夏煜大约终于相信自己酒品烂了,顿了顿又说,“爹娘先前来信,说他们近年都在外游历,没有回家的打算,叫我们别挂念。” “他们倒是自在了,你说你这么多事情,爹怎么也不帮帮你。” “别瞎说,爹辛苦一辈子了。” “哎你说,会不会下次爹娘回来能给我们带回来个弟弟或者妹妹?”我突然想到这儿,不禁有些兴奋,思绪止不住地飘远了,自顾自地说道,“弟弟不好,弟弟太烦人,我想要个妹妹,妹妹多好啊,女孩子乖巧听话,小小的长得又可爱,我每天给她讲故事……” 我听见夏煜笑了一声道:“你也知道弟弟烦人。” 我当然知道了!我还知道哥哥也很烦人! “你要是姐姐多好……”我小声嘟囔。 话音未落我先落,夏煜手一松,直接把我丢在了地上:“话说完了,你自己走。” 我穿得厚,摔在地上倒是不疼,但是他居然就这么把我扔下,还让我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就很气。 第52章 被长辈问【你还记不记得我】的时候到底应该怎么回答? 山路行久,终于快到尽头,远远望去,前方廊亭中有一人,须发皆白,身姿却依然挺拔健硕,毫无老态龙钟之形,只是头发着实稀疏,隔着这么长的距离,我就看见了在他头上闪烁跃动的阳光。 “那是宋老。”夏煜说。 “嗯。”我抬头看了一眼,无暇想太多。夏煜一路扶着架着把我拖上山,气息也比平时粗重些,我更是爬山爬得精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只想躺下休息。 不过宋老可是武林尊者,不在正厅等着我们去拜会,还放着各大门派的贵客不接,专门跑到九山派这样的小门派住所来,独自一人等我们几个小辈,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待我们走到廊亭前,宋老迎了出来,墨远山向他行礼,他却仿佛没看见,径直向我们走来,墨远山依旧神色不动,转身跟在宋老后面也走了过来。 原本我整个人是靠着夏煜,借他的力气站着,此时宋老过来,也只能松开手勉力站直了,跟着夏煜向宋老行礼。 “弈阳许久没有来看过我,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知道能活多久,见一面少一面,总是希望你们这些年轻人多来看看!”宋老对夏煜说。 “宋爷爷事务繁忙,弈阳哪里敢常来打扰,知晓您钟爱天下神兵,便只管寻了送您,哪怕多费些时日,也要讨您开心不是?”夏煜示意后面的人将准备的礼物抬上来。 没想到夏煜在宋老面前显得十分亲近且乖巧,处处是行长辈礼,脸上也是笑得甚是天真开朗,与对一般的上位者不同,倒像是宋家的本家小辈。夏煜还未与我详细说过宋家与夏家的过往,当下看起来是关系匪浅,但宋老逼我来此的态度以及夏煜言谈之间对他的防备又让我有些想不通,个中原因亦是不明白,只得跟着他动作,他行什么礼,我也做一样。 宋老用眼神掂量了一下装礼物的箱子,转而又看向夏煜身后的我:“这是弈汐吧?你们俩还真是一模一样,上次见你还只有这么点大,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宋爷爷了?”宋老说着,拿手在腰间比了个高度,说完又拍了拍我的肩,即使隔着厚重的冬衣,我还是感到了他的手劲和不经意流露的一点内力,果真是浑厚无比,他若是认真出手拍我一掌,只怕我全身的骨头都会粉碎。 可是这位爷爷我们啥时候见过啊!看你比划的那个位置,只怕我都不到十岁吧!记得才怪啊!非要张口就问我记不记得他?长辈对小辈问这种话,实际上多半都是不被记得的,万一被心直口快的实话回答真的不会很尴尬吗! 我对宋老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只知道他是鸿雁书的书首,也是整个武林的领头人。可后来夏煜给我讲了执笔仗剑,还有他“哪怕我死了也要看我一眼”这样的命令,让我对他没多少好印象,谁知道他和善的面孔后面是安得什么坏心!但是此时问题摆在眼前,不回答也不行—— “我……咳咳……记得……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我开口就是连咳带喘,咳得惊天动地,咳到自己肺都疼了,捂着嘴又有些站不住,拉着夏煜的胳膊就要倒下似的。 “哎呦弈汐这是病得不轻啊,都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带他回房休息!”宋老招呼墨远山带着我们去住所,他却伸出手来,竟是要亲自扶我回房的架势。 “弈汐病了许多天,我这就带他上去,不敢劳动宋爷爷!”夏煜飞快地说完,一把把我捞起来,连蹲下背我的时间都没有,那个动作简直可以说是端起我就跑,仿佛背后那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是个吃人的大妖怪。 “我是不是……”我悄悄地想问夏煜刚才如此紧张,是不是我不能碰到宋老,但是夏煜用眼神阻止我继续说,他轻轻瞥了一眼身后,宋老一边和柳大夫说着话,一边跟了上来。 “你身体不好没关系,只管好生休息,我待会儿去和宋爷爷赔礼。”夏煜声音放得很温和,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这话显然不是说给我听的。 太可怕了。宋老到底有多厉害?我们相隔已有百步远,而墨远山带着几个拿着物什的下属在我们前方相隔百步,身边亦没有其他人,夏煜还这么说,分明就是告诉我,宋老可以听见我们的对话,让我慎言。 好在屋子已经不远,夏煜把我放下后,我脱下冬衣,卷了被子躺下,感觉好多了。宋家不愧是武林第一世家,财大气粗,连客房里的被褥床垫都是上好的锦缎新棉,躺在上头还真是舒服,我原本就很累,现在放松下来,立刻就泛起困意。 “你在这休息,别的事不用管,等我回来吃饭,柳大夫端药来就喝。”夏煜说完就退出了房间,想来是去陪着宋老把场面事做完。 “嗯。”我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睡了。 …… “起来吃饭。”夏煜喊醒我时天色已晚。 “你为什么要自己做饭给我吃?”我突然很绝望。 “你以为我之前为什么与人拼斗会受伤?”夏煜反问。 我当然知道,方青玉说那日给他蒸药浴,其实是在祛毒,当天夏煜出门办事,不知着了谁的道,归途中药性发作浑身乏力又突然遭袭,所幸方青玉前去接应及时,才得以全身而退。 “道理我都懂,可是我觉得吃了你做的饭我也会死。”我指着那碗名为“糖醋排骨”的黑炭球说。 “只是看起来这样,吃起来没问题。”夏煜很冷漠地夹了一块自己吃。 我分明看见他咬下去的时候,黑炭球向下哗啦啦地掉渣。 哥你别这样!这种时候就不要逞强了好吗!虽然你已经尽力了可这种东西真的是不能吃的啊!你是怎么做到吃着炭球还面不改色的?! “……你别吃了,食材还有的话,我再去做一份吧。”我刚睡醒,感觉精神还不错。 虽然我也没有下过厨,但以我对糖醋排骨的喜爱程度、对品鉴糖醋排骨的细致程度,以及李大爷那天给我讲过的火候还有糖与酱油的比例,应当是没问题的。 夏煜与我同去了厨房,他重新生火,我重新做菜,看着他一本正经地往灶台里添柴,我不禁心里暗笑道,原来我哥这么强,也会有不擅长的事。 半个时辰后。 我端着另一盘黑炭球摆在了夏煜面前。 “虽然看起来都一样,但我觉得我这碗比你的好。”我虽然心里绝望,可我吃着黑炭球,依旧和夏煜一样面不改色地说。 第53章 “只有八卦才是男人的浪漫” 鸿雁会在即,宋老总归还是事务缠身,自己没时间来看我,就整日遣墨远山把各种补品往我这儿送,什么补送什么,看着那些昂贵的吃食,我想若是真的吃了,只怕鼻血一天流三顿。 虽然我现在身体好多了,也可以下床活动,但是为了拒绝吃宋老送来的东西,墨远山每次来,我几乎都是“昏睡不醒”,柳大夫偶尔也会替我挡一段,说这不能吃那不能吃,然后端给我一碗苦得天怒人怨的药,我含着眼泪吃了药,就用凄楚的目光看着墨远山,表示自己谨遵医嘱,吃不了他的补品真的特别难受。 而夏煜每天也以我为借口,拒绝那边的酒宴,一天三顿都与我一起吃,只是经历了上次那样黑到掉渣的糖醋排骨,我和夏煜都不敢再下厨,最终还是麻烦柳大夫去做了,我和夏煜就坐在房间里等着开饭。 要我说,我们俩那看见柳大夫就眼睛放光的样子,活像柳大夫养的两只狗。 我养病期间还有与九山派交好的其他门派的人要来看望我,统统被夏煜拒绝。而他自己更是忙的连轴转,宋老做主,十分热心地张罗着要为我们说媒,可我卧病之事说出去总是不好听,同样出自武林世家的姑娘们自然抢着要选身强体健的夏煜,据说他最多一天分别与十个姑娘相亲。 “哈哈哈哈哈哈!一天十个!厉害了我的哥!”我无情地嘲笑他,柳大夫也在这儿,我胆子就大了许多。 “你想要吗?分你几个?下次宋老给你说亲我也不拦着。”夏煜没好气地说。 “可是人家看不上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十个啊,十个一起收了能打折么?” “能啊,”夏煜冷冷地说,“我现在就能把你的腿打折。” 我识趣地闭嘴,但还是忍不住,背过身去笑得满床打滚。 最后夏煜被我笑得烦了,竟然不顾我病人的身份,掀起被子把我蒙上,隔着被子揍我,我挣扎着拿枕头打回去,柳大夫乐呵呵地看着我们闹也不管。 所以我说柳大夫身上一定有什么神奇的法术,我和夏煜在他面前,时光总是倒流回去小时候一般,打闹也好说笑也好,都没有顾忌,隐约的那点隔阂也似乎消弭无踪,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 …… 鸿雁会。 我换了身清爽衣裳,头发比平日束得端庄些,剑也严正地背在背上,临走前想了想还是把“修仙”给带上,以免两手空空不知往哪儿放。 我瞧着镜子里的自己,虽说带着些病容难免面色苍白,但这并不影响我一张俊脸散发它应有的光彩。 很好,我对自己很满意。 我信心满满地出了门,随着夏煜去了会场,才发现我一直活的是多么狭隘。 鸿雁会第一天是“英雄会”,即宋家主持大宴天下来客。各门派按划定的区域分席而坐,围绕着正中的高台,此时高台上正安排着丝竹管弦,彩纱霓裳,曼舞轻歌,好不夺目。 台上自然是主人席,宋老端坐正中,睥睨四方,威风八面,全然没有山道初见那般和善的样子,原来这才是武林第一家,鸿雁书最高统领——书首应有的姿态。 台下则是各门派的代表,大多都是世家家主或内门高手,也有不少英姿飒爽,与夏煜不相上下甚至比他气度更佳的公子,还有许多或娇矜或英气亦不输男子的闺秀小姐,整个武林最优秀的人此时此地竟占了八分。夏煜在这儿已然不如平日耀眼,而我不过是一块裹了灰的石子,最多在入水的那一刻激起几圈涟漪。 九山派的位置在紧贴台子的右侧,这个位置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是破格安置了,以九山派在武林中不大不小不高不低的声名与地位来看,断然是不可能坐在台子下方如此近处,想来是宋老看重“执笔者”的身份,特意做给旁人看。 我很紧张,总感觉无数双眼睛跟着自己,无数人在对我们指指点点,令我如芒在背,心里也很不安。我尽量不去管周围的人,只紧紧攥着扇子掩饰自己的不自在,跟着夏煜一路向九山派的位置走去,始终保持在他身侧后方两步远。 尽管如此,一路上还是有纷乱的议论声飘进我的耳中: “啊哟,那不是夏家的两位公子吗?据说是双胞胎,还真是长得一模一样哪!” “他家小公子这可是头一遭出门,据说身体不好,近几日一直病着,夏掌门还把探望的人全都赶回去了!” “看起来精气神是差了些,不如夏掌门那般意气风发,也不像习武者,倒像那些书生!” “俊后生若是个病秧子可就不好了,原打算将我那生得最好的三女儿向他家提亲——” “快别说了——夏掌门刚才回头看了!可别把人得罪了去!” 一群大老爷们闲得无聊全在背后嚼舌根,和七大姑八大姨茶余饭后说的一般无二。我心道你他娘的才是病秧子!我不过是病了这一回而已!怎么着我还娶不到媳妇儿了?!姑娘都喜欢夏煜又怎么样!他还不是一个都不要! 我回头看了看方青玉,他属于第三章 ,和其他几位鸿雁书的成员在一起,却不算作九山派的弟子,只能坐在稍靠外围处。他脸上依旧是笑着迎来送往,与各人相处得都很圆滑,全然不像是深山老林里挖出来的人。 “哥,你成天和姑娘相亲,方先生会不会生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忍不住要从夏煜这儿抠点八卦来消遣一下。 “他为什么生气?”夏煜问。 “就是……你们不是……好了吗?”他问的那么坦然,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你去和别的姑娘谈情说爱,哪怕是逼不得已,他都没有丝毫怨言吗?” “谁说我们好了?”夏煜莫名其妙,眉头都皱了起来。 “他自己说的啊。”我也莫名其妙,方青玉自己说的“该说的话都说了,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我们没有那种关系。”夏煜看我的眼神已经变得奇怪了,仿佛在看傻子,“你在乱想什么?他说的是与我签了生死状吧,是第三章 的人就是我的人,你也签了,你们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啊!他是因为喜欢你才追随你!我纯属是被你坑害才进来的!我那生死状分明是你自己签的!你肯定是不想承认!你继续装! “说真的,就算你被……不,和男人睡了你在我心里还是很厉害……我不会跟爹娘说的。”我压低声音凑过去诚恳地说,希望夏煜能够坦荡地承认,以便我和他统一口径,万一爹娘不同意,我还能替他们兜着点不是? “啊呀!”夏煜一把夺过我的扇子敲了我的头,好痛! “我看你的脑子怕是烧坏了,若是不想要了我可以帮你拧下来。”夏煜说。 “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问了!”我连声认错,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还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感受被他揍的绝望。 第54章 前一秒吃瓜,后一秒躺枪,人生就是这样起起伏伏 宋老照例要在宴会开始前作为主人讲话,可不管他讲的多么气势非凡,多么激动人心,不过空话而已,听得再多也就是那点意思,颠来又倒去,实在是很没意思。 这场盛大的英雄会,在我眼里其实就是场吃喝大会,偏偏夏煜又说不能吃,待会儿上了菜,在这么多人面前一筷子都不动也不妥。我还在想着夏煜要如何解决这两难之境,台上却突生变故—— “宋书首要为我儿做主啊——”不知道哪个门派的人突然冲上了中心的台子,那人亦是皓首老夫,却披头散发在大庭广众之下重重跪在了宋老面前,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要讨个公道,却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事,状若疯癫,不知还剩几分神智。 一石激起千层浪,台下顿时议论纷纷,我看向夏煜,用眼神询问个中缘由。他望着台上没有看我,却低声说:“流云派掌门独子前来参会,五日前被人于山下妓馆杀害,老掌门从此竟是疯了,整日要向宋老讨个说法,宋老为了英雄会顺利进行,把他暂且关了起来,没想到还是闹上了台面。” 自己儿子在妓馆被人杀了,找宋老赔?虽然说这山下一片都是划给了宋老的地界,可这事也找他,宋老得多冤啊。 我看着流云派老掌门被一干护卫迅速带走,心里想着多半是自己招惹了仇家。台上宋老淡然自若,带着骄傲的笑意解释了几句便接上了先前的话来。这时台下又有动静,是个年轻公子:“宋老先生!我爹前日就在你这翠山别苑失踪,此事又当如何说?” 这下可算是炸了锅,有一个不怕事的牵头,竟然还有其他人纷纷跟上: “这么说我师弟也不见了好几日!” “可怜我的女儿蹊跷溺水身亡!” “我派也丢了几个弟子!” “……” 我震惊不已,自我们来到翠山别苑以来,身边竟有这么多人失踪甚至丧命?怎么回事?大家都在这儿寻仇吗?发生这么多惨事,我还无知无觉。病了这些天,居然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没被夏煜这样那样的仇家弄死简直是走运。 “我们没有人失踪吧?”我问夏煜。 “没有。” “那都是什么人?” “流云派掌门之子,飞花门大师姐,司徒家的二弟子还有刘家家主,其他小门派也还有一些。” “……他们为什么失踪?”夏煜这话说的,光报上他们的名字我也不认识啊。 “不知道。”夏煜皱眉,台上台下闹成这样,这场宴会是再难进行下去了,不过我们这样的小门派,出了这等大事自然轮不到我们头上,此时只能靠边看戏。 许多人围着台子,几乎绕了一整圈,更多人挤上前凑热闹,九山派正好又在台边,一时间我们周围简直是混乱不堪。我站起来看了一圈,方青玉正从远处过来,手里端着一只碗,我一看那只碗就难受,因为那是我喝药的碗,本以为今天出来赴宴可以不吃药的,没想到方青玉居然还是按时去找柳大夫给我端到这儿来。 夏煜拉着我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向方青玉那边走去,大约是想要避开人群冲突,站在远处观望。 虽然台下拥挤不堪,嘈杂不已,却没有谁能再次突破宋家高手的阻挡冲上台去。宋老傲立于台上,冷眼看着人群越聚越多,一言不发。 我正感叹宋老此人不愧是老江湖,这种时候还能做到沉稳端庄面不改色时,宋老却开口了,带着他浑厚内力的声音撞进在场所有人耳中:“今日之事,老朽深表遗憾,是何人在我山庄内所犯大罪,毁我英雄会,老朽必将彻查到底,我宋明光绝不姑息一个恶人,定会给所有人交代!” “不过此事既是牵涉甚广,老朽亦是身在局中,不如另推一位主事者方能不失公允——不知各位可否记得当初的执笔仗剑?作恶者既出,自然要由仗剑者立斩——” 我心下一惊,宋老这是要把夏煜扔出去扛着! 老东西真不要脸!有本事办鸿雁会,烂摊子有本事也自己收啊!原先见面之时表现得同我们亲近,这时候倒也毫不客气,方才我还对他有几分同情现在一分也无! 夏煜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宋老说的都与他无关,难道是早已习惯这种任务,对此无动于衷? “此事我有意委托仗剑者——九山派夏煜夏掌门来调查,不知夏掌门可否愿意助老朽一臂之力,还天下一个公道?” 去你娘的还天下公道!根本就是你自己不想承担责任!说的可比唱的好听! “仗剑执笔乃夏某分内之事,若能得各位信任,在下定不辱命。”夏煜向前一步,对人群行礼道。 “好!”那个最先要给自己爹讨说法的公子又第一个站出来认了夏煜仗剑者的身份,“早听说过九山派夏掌门极为正直,想来也能不畏他们大家大门,若能寻回父亲,刘翯愿为夏掌门鞍前马后!” 刘家公子眼眶通红,想必父亲失踪凶多吉少已然悲痛,自己当众讨说法也需要莫大的勇气。而他说了这番话,其他人也纷纷应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夏煜身上。 “今日虽有意外扰了兴致,既然此事已有主事,诸位回位不妨安坐,静候片刻,酒宴一如往常——” 宋老这样说了,竟是还打算继续摆宴席,而高手护卫没一人离开,如此软硬兼施行事,确实有效,原本聚集在台前的人纷纷退散,台上重又升起笙歌,表面看起来几乎和流云派掌门出现之前没有差别。可那些有亲人失踪或死去的人,暗里如何甘心?原先他们一定也有过申诉,多半是因为英雄会召开在即,被宋老不咸不淡地压了下来,迫于威慑不敢言,这次趁着流云派造成混乱的机会,又有血气方刚的刘家公子带头,才纷纷说了出来,现在宋老差夏煜去调查,再与宋家对抗便显得极不明智,只得顺着台阶下了,满心怨懑也要吃下这顿饭去。 我们还站在外围,突然夏煜回身揽住我,咳了一声,另一只手打翻了我手里的空药碗,照着地面摔去,药碗应声而碎,又吸引了不少目光,我还感觉他掐了我一把。我立刻会意,接着他的声音咳了起来,咳一阵又作无力状,靠着夏煜摇摇欲坠。夏煜见墨远山也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对台上作了个手势,墨远山立刻示意他知道了,挥手让我们先去。 夏煜扶着我回去,逃离了宴会,方青玉也跟进来,直到关上门,三人才算松了口气。心情却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放缓了。 “这几日我大概不能常回来,你自己要小心。”夏煜说,若我不慎有哪里出了错,他们可能会拿你要挟我。” “我就知道……”我很绝望,我大概就是九山派最软的柿子,怎么看都是最好捏的。 第55章 总有刁民想害朕 鸿雁会上那些人看起来个个都是动起手来劈山排浪的高手,他们要害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弈汐别怕,还有我呢。”方青玉给我一个小香囊,“我会给你屋子周围再摆个迷药阵,你带着这个,即使触发了也不会误伤你。” “多谢方先生。”我向方青玉道谢。 “不用和我客气的。”方青玉笑着说。 “这件事落到你头上,你有什么头绪吗?”我还是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根本不是寻几个人或是找出几个杀人的仇家那么简单。 “鸿雁会纳天下客,汇天下英雄,大家都知道规矩是一开鸿雁会,便放下所有江湖恩怨,哪怕在鸿雁会上与仇人相见,也严禁动武,一经发现便是与全武林为敌,没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所以我怀疑是千重雪。”夏煜说,“鸿雁会里很可能混进了千重雪的人。” 又是千重雪,扰乱鸿雁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若是千重雪要找最后一块碎玉,大可以针对夏煜和我,为什么会对其他门派的人下手? ……不,这么一想还是宁愿他们对其他门派下手。 为了查证此事,一连几天夏煜都不见人影。方青玉来过两次,同我说不仅案子毫无进展,反而又有几人惨死,先前翠山别苑已经人心惶惶,现下宋老还是只能将事情压着,门派有人失踪遇害一律秘密上报,不得妄言;又嘱咐我说最近要把剑法重新温习,“英雄会”之后还有“青云会”,夏煜如今仗剑去调查,第三章 下属的十位页首又只有我和方青玉,其余人都留守在家,没来翠山别苑。而方青玉称自己的武功上不得台面,让我替夏煜参会。 英雄会是设宴待宾,青云会则是以武会友,不仅有鸿雁书各部之间比武供人观摩,更有其他江湖人士可指名挑战鸿雁书成员,表现出挑者无论胜负,若被上位者看中,或加入鸿雁书也可,或想要讨得一封荐信入朝堂也可,正所谓“平步青云”是也。 可我既不想比武也不想平步青云!我上台只怕会被人揍成一缕青烟! “我能不去吗?”我习惯性地拒绝。 “我该说你什么好?”方青玉的笑容越来越冷,“弈阳现在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你呢?养在这儿胖了好几斤吧?” 真的吗?没有吧!我才大病一场会胖吗?我不信。 “可我真的……” “没有人要你赢,只是站在比武场上替弈阳接受挑战也做不到吗?” “……做得到。”我小声说,心里还是不愿意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输掉比武,就算我不要脸,可九山派的脸我却丢不起。 “那就好。”方青玉又笑开了,转身正欲离开却又突然折回来看着我笑道,“我与你说的,可别告诉弈阳,不然……” 意味深长,只留下关门的一声响。 ……这个人的心恐怕是黑的。 果然当天晚上夏煜就回来看了一眼,我见他确实气色不如以前,不仅清减了不少,眼睛下方亦是青黑的,想来是近几日没吃好也没睡好,无怪乎方青玉心疼他。 我连忙表示自己可以替他比武,只是不保证能赢,让我上去点到为止地比划比划没有问题。 他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叫我不要勉强就好。 我当然不会勉强,我就算勉强也强不到哪儿去。 …… 只是越是需要时间练习,时间却过得越快。 明日就是青云会,我早早地歇下,却并没有睡着,想着近来发生的事情,总觉得这场鸿雁会上暗潮汹涌,却不仅仅是因为千重雪的缘故。 为了青云会上不那么丢脸,我也抓紧了这几日的时间练剑,虽说是临时抱佛脚,好歹要把因病落下练习的这段空白给补补,也不知道捡回来多少,不知道对手是谁,我又能在他手里撑过几招? 正阖眼瞎想,却突然听得外头有声响,我立刻坐起身来把剑握在手里,静静地细听窗外动静,这时传来轻轻“噗”地一声,随后一颗石子穿透了我的窗户纸,砸进房里来。 投石问路。 这法子很常见,一般试探屋内是否有人或是调虎离山时都会使。只是我没有打算追出去,我早已熄了灯,且不清楚对方的实力,或许我在屋内埋伏,还能在暗中打他个措手不及。 我靠着墙向窗户摸过去,正门处是一片开阔地,藏不得人,若是想偷袭我,此人多半会从窗户进来,寂静中我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紧张得要命,最近翠山别苑的连续杀人,终于轮到我头上了?我应该去叫夏煜帮忙,可是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贸然出声反而暴露自己,得不偿失。 我紧紧盯着窗户,却完全忽略了其他的方向,因此当那人从我头顶房梁上跃下,一把将我制住而我根本来不及反抗时,我心就凉了半截。 “哥——!!” 我下意识地还是想喊夏煜来救我,哪怕我知道他不在隔壁房间,却还是希望他能听见。 只可惜我的愿望落空了,除了我身后这位,没有人听见我的叫喊,我也只来得及喊出来一句,就被他拿一团湿布塞住了嘴,有水渗进我口中,是浓浓的药味。 那人从上面袭击我,把我的双手拧在背后按在地上,我整个人趴着无法使劲,他还坐在我身上死死压着我,我挣扎着想把他从我身上掀下去却无济于事,黑灯瞎火而我面朝着地,也根本看不清他到底是谁,眼角隐约晃动着似乎是一身白衣,这一点却是不同于寻常夜间行动的惯犯。 我又挣扎了一会儿,他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只是压着我,没有更多动作,渐渐地我有些头晕了,那块布上浸透的恐怕是迷药之类,他到底想做什么?那些失踪的人,也是这样被他迷倒后带走的?他们被带去了哪里?或许我马上也要成为他们其中一个,变成孤魂野鬼! 最后在朦朦胧胧中,我似乎感觉自己领口被扯开,左肩上传来一阵刺痛—— 可我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 我还在我的房间里,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衣服和剑都完好无损,神智清明,行动如常,甚至我查看了房梁上方的瓦片,还有房间的窗户纸,也没有发现任何昨天有打斗过的痕迹。 莫非昨晚是我在做梦? 不对,还有一处——我站在镜子前解开上衣,赫然看见左肩靠近脖颈处有一圈完整的牙印,从那个牙印看来,咬得很是用力,当时肯定见了血,只是事后又给我上了药,所以一早起来我竟不觉得疼。 那不是梦!是真的有人来过!昨天那人咬了我一口,咬完还给我上药?!怎么回事?!费尽心思袭击我不用刀剑要用牙?这是谁家狗成精了吗! 只是时间已容不得我多绝望,第三章 的人已经在门口就绪,方青玉来敲门,等我带他们去青云会。 我暂且搁置了这件事,穿上衣服又把领子往上提了几分,将那个牙印完全遮住,才装作无事发生地出了门。 第56章 中秋番外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别玩了,你和我一起念!” “但愿人长久,千里、千里共、共什么来着?” “共婵娟!” “婵娟是什么意思?” “这里指的是月亮。” “月亮就月亮,干嘛非要说婵娟!麻烦!” “要不怎么是词呢,写得美唱出来才好听。” “那师兄给我唱一个呗,好听我才背。” “……好吧,那我唱走调了可不许笑话我。” “我保证不笑你。”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半大少年的声音已经带着些许那个年龄特有的沙哑却还算清亮,轻轻地唱着从大人那里学来的歌,也不知道词读懂了多少,但中秋佳节唱这首当是不错的。 “好听!” 待少年唱完最后一句,原本是躺在凉亭长凳上的那个人坐起来鼓掌叫好,转头又嘻嘻笑着说:“但我还是背不下来的,师兄别为难我了,我们也去把酒问青天——” “你说话不算数!”唱歌的少年有些不高兴,语气却没有太多责备。 “你还不知道我嘛?”那人又跳上桌子,侧坐在桌边,顺手抄起一块糕点就塞进嘴里。 “别闹,上次你偷了爹的酒,要不是我给你顶着,爹能把你腿打断!” “好师兄,我这回没偷师父的酒,看,这是我买的,你就陪我喝吧?” “我说你啊……你哪儿来的钱买酒?当我是傻的么!小川,你现在是李家的弟子,我们是一家人,这些偷鸡摸狗的毛病可该改改,说出去丢了脸!” “真的是买的!我攒了好久的钱!” “那还差不多。” “喝嘛!我们问问青天什么时候才能做天下第一!” “好吧,今天就依你。” …… “你……你是小川?!” “师兄别来无恙啊。” “你还活着……你、我找了你许久……” “哦?你找我该不是也想杀我吧?和师父他老人家一样,觉得我给你们李家丢脸了?” “怎么会!明明是爹让我去接你回家的……!是你不见了!我……” “把剑放下,师兄,不如坐下和我喝一杯?许多年前的今日你我亦是坐在这亭子里喝着桂花酒的。” 天上一轮圆月一如当年,亭子亦是漆色如新,只是周围再不是那一曲水调歌头,而是充斥着临死前的哭喊,博杀时的怒吼,遍地血迹流淌着,映不出月光的颜色。 “……好,好,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停手吧……我的家人……他们都是无辜的!他们不知道啊!他们没有对不起你!” “家人……你从前也说我是你的家人,然后转头就可以舍弃。” “他们不是你的手下吗!求求你让他们停手吧!是我对不起你……杀我一个人就好……” “这可由不得我,我也只是奉命,你看,段副使他一直盯着我呢。” “行云——!行云救我!!”院子里突然传来无比凄厉的一声喊。 “燕燕!”李行云终于崩溃了,“李行川!李行川!你别动她!你杀我!杀我啊!” “我不是李行川!你有什么资格再这样叫我!” “十二!十二大人!你放过燕燕!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有她……只有她也行……让她活下去!杀我!是我的错!杀我!” 院子里渐渐没了声息,李行云还是不断重复着这些话,最后他看见天,看见月,红色的,或许因为是从血里看见的缘故,婵娟竟多添了几分妖娆。 第57章 这个残忍冷漠的世界,只有柳大夫还剩一丝温暖 青云会在另一座山头上,地势平坦的一整片,搭起来七座青云台,正中一台是鸿雁书成员相互对阵供人们观摩之所在,两边分列三个,是为鸿雁书下属第一至第六章 章首接受江湖人士挑战处。 青云会既是比武会,一天时间无论如何也是不够的,一直要开到所有挑战者都上台比过,因此没有固定期限,只是第一天按惯例是鸿雁书成员,也就是各章首一对一互相切磋,其余人不得上台,只能围观。 夏煜是第三章 的统领,我站在他的位置上,正对着的是第六章,我来得早,对面的台子上并没有人。我环顾四周,夏煜其实也在,只是和墨远山一起跟在宋老身边,方青玉站在台下,笑眯眯地看着我,而听说我今天要上台比武,连柳大夫都来了,他站在观众围成的圈子里向我招手,身边都是些身高体壮的年轻汉子,顿时显得身形有些单薄。 我也悄悄地向柳大夫挥手,稍微放心了些,万一我被人打伤,我就立刻认输,让柳大夫和方青玉抢救我。 “好久不见,夏公子别来无恙。”我正在左顾右盼,没注意对面台上来了人,只听一个和缓的声音先与我打招呼。 “李公子?”我回头讶然道。 台上那人可不就是从红梅坛失踪的李行云么!他怎么回来了?段三论那种人真的会信守承诺放了他?我不知道李行云从前是不是鸿雁书的人,但现在他显然已经是第六章 章首。若他是自己逃出来或是被段三论放了,自然是好事,可万一他与段三论还有其他计划……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向他问候:“李公子没事,当真是万幸,当日牢房之中遍寻不见,以为永别,没想到吉人自有天相。” “所幸夏公子也能在围杀中脱身,如此才有缘再见。”李行云说。 我们上次相遇在红梅坛的牢房里,我身中火树银花说自己命不久矣,而他将鸿雁碎玉藏匿地点告知段三论,并约定事成即求一死。现在我们两个与千重雪有过联系的人都好好的站在鸿雁书的青云会上,再结合最近的杀人案,言谈之间难免互相怀疑。 我先前向夏煜问过李行云的去向,当时他说不知,我也就没多想,此刻李行云出现,夏煜是否知情?李行云是何时回到鸿雁书?他曾眼见我被李行川带走,坠崖身亡的传言亦是段三论为了骗取权力胡诌的,李行云若是知情,知道李行川带着我逃离,而我根本不是李行川的对手,我们流落在外期间,夏煜一直假冒我行动,他只要有所听闻就会认为是李行川主动放了我,恰好又在那之后,我便加入了鸿雁书! 我敢肯定李行云怀疑我已经和千重雪串通一气,是个打入千重雪内部的奸细。而我也怀疑李行云和段三论狼狈为奸潜进鸿雁书另有其他目的。 “夏公子在这翠山别苑住得可习惯?”李行云又道,“——昨晚睡得可好?” 昨晚睡得可好? 他竟然这么问!是无心之语还是说我昨晚遇袭他知道?!他有什么目的?提醒我?警告我?昨天咬我的那疯狗是不是他?! 我心里七上八下,也试探道:“昨夜偏巧做了噩梦,有些精神不济,还望李公子稍后手下留情。” 李行云笑笑,对我说:“夏公子谦虚了,李某昨日也未休息,或许该请夏公子留情才是。” 这时候中心的高台周围鼓声响起,一阵高过一阵,我和李行云也没有继续聊下去,青云会就要开场了。 第一轮比武,是第一章 章首对阵第四章章首,接下来是二对五,三对六,也就是说我和李行云将会在第三场比武时对战。 我心绪难平,无意观战,眼睛看着中央高台上实力相当的二位高手斗得激烈精彩,心里却一直想着李行云的事。 在牢里我们可谓是难兄难弟,从他与我说的故事听来,我以为他应当是个重情义的人,但我们只是说了会儿话罢了,哪里又谈得上交情?我可是知道他不仅是李行川的师兄,还把鸿雁碎玉交给了千重雪!如果我把这件事说出来,他或许会被打成叛徒,而如果他说出我曾被李行川带走,我也很难洗清嫌疑。我们互相握着把柄,都没有证据,却又没机会摊开来讲就要交手,不得不让我忧心些,方才他说的那些话也让我更是警惕,若是他想抹去他与段三论交易的那些事,装作比武失手杀了我也许更好?也不知道他的武功如何,我与他对战能否自保? “弈汐,弈汐!”方青玉突然叫我,我看向台下,他又端着碗让我下去喝药。 我见那边第一组比武结束,中场又是歌舞,便跳下台子接过了药碗。 才喝了一口我就察觉不对,今天这药不是我平日里喝的味道,更是另一种苦法,苦中还泛着腥味,犹如苍茫大海边沤了三个月的烂鱼篓。我忍着想吐的冲动问道:“今天这药怎么不一样?” “平日里你喝的不过是风寒后的调理方子,今日却是加了几味保护心脉的药,刀剑无眼以防万一。”方青玉说,“快喝,凉了就没那么好的效果。” “我小心点就好,这药我真的喝不下去……”我本就不打算赢,自然也不会恋战,这药的味道实在太恶心,刚刚喝过一口感觉魂都在飘。 “都这时候了你还要任性?我不是柳大夫,跟我撒娇没有用。”夏煜不在,方青玉和我说话基本都是一脸冷漠,语气也很尖酸。 “我没有……” “快喝!” 别看方青玉长得比许多姑娘还好看,平时也都笑着,他背地里凶起来的气势就像他的长针一样,是会扎人的,还直往人心窝子里捅。 我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汤,荡起波纹的表面映出的是我绝望的表情,总觉得从这碗里散发着三途河阎王殿的气息,毕竟刚才那一口喝下去,立马感觉自己看见河对岸有人在向我招手。 “我数三声,再不喝我就封了穴给你灌下去。”方青玉手腕一翻,已经将银针拿在手中蓄势待发。 我回头望了一眼李行云的台子,他也在看我,隔着些距离,面上神情看不太清楚,我心道这也是为了活命,为了活命。 我屏住呼吸,一口气喝完,又强忍着恶心,捂着嘴不让自己吐出来,直憋得眼泪汪汪,过了好一会儿才能说话:“有糖吗?” 方青玉冷笑一声,夺过我手里的碗,走了。 我好委屈!我想喝柳大夫的药!想吃柳大夫的糖!想扑到柳大夫怀里嗷嗷哭! 第58章 一直搞笑的文突然严肃起来最麻烦的就是写标题了 原想着第二章 与第五章的比试才刚开始,我还能缓缓再上台,不料第五章章首是个耿直的,这样表演一般的比试,一上来就用全力,众人还没看清他到底是什么招数,胜负已分。 接引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叫我准备上台,我却还在一阵阵反胃。 “嗯……我马上就去。”我扶着高台的柱子抬起头来,眼眶还湿润着,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那边李行云向我招呼了一下,纵身轻功而去,稳稳地落在了中央台边,静待着台上乐师舞者一曲终了。 我想了想,自己轻功不如他,此时的状态也不适合用轻功过去,万一在空中吐了我简直再也没脸做人。于是我干脆从台下穿过,不紧不慢地将“修仙”收起别在腰间,背着手犹如闲庭信步般逛去了那边。 我看见夏煜向我点头示意,脸色却不甚好看,宋老看上去还算和蔼,拿手抚着胡须,而墨远山还是一副眼睛睁不开的样子,完全捉摸不透。我也只能向他们笑笑,便转身上了高台。 …… 我和李行云相对而立,静待开场锣声三响。 “夏公子,你我当初也算共苦过,我一向认为你是个明白人,什么事做得,什么事做不得,心里当是有数的。”李行云说。 “李公子所言何意?”我隐约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我虽对我师弟有愧于心,但也不会因惜命而做有违道义之事。”李行云皱着眉低声说。 “李公子这话说的极是!我自然是信你的。”我附和道。 “夏公子,我最后问你一遍——”李行云的话伴随着最后一声锣响,“昨夜你睡得可好?” “我说过,昨夜噩梦,并不安稳。”我心沉了下去,我说了信他,他却不信我。这并不是好的回答,他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认定是我做了那一连串坏事。可我此时不能直说,我遇袭之事尚未与夏煜道明,不敢轻举妄动,这个距离,我们的对话一定被宋老听了去,若是多言,于我和李行云都没好处。 “那便无需多言,来战。” 李行云拔剑向我而来,脚下踏着的步子似乎是某种阵法,忽近忽退,我却没动,摆出了守式,任他左右寻着方向,我只原地与他周旋。我想起夏煜拿朱笔教我的那个清晨,我的剑无论从哪个方向进攻,都能被他挑开,而他又能抓住每一个空挡用朱笔在我身上点上一抹红—— 是左,还是右?我循着记忆中夏煜的打法,渐渐地竟能看清他的动作,也能接上他的招式,或许是自打我从千重雪回来后确实有勤加练习,此刻见了成效,我头一次不觉得与人比武是件特别可怕的事。既然他身形步伐灵动而我不擅长与人缠斗,不如一守到底,也许就能被我抓着他的破绽。 就这样我与他过了数十招,正当我觉得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没有给九山派,没给夏煜丢脸时,却突然听得方才与我剑相交后退了几步的李行云说:“夏公子不肯出全力,是想掩饰什么?” 什么意思?我已经尽全力了啊! 我一时愣怔,李行云也没有给我回答的时间,便接着说道:“如此便休怪李某无情,得罪了!” 等等?!有话好说!你想干什么! 说罢李行云双腿使力蹬地,人跃在空中挽了剑花,李家的剑法一向以灵巧论长,这一剑却没有任何虚晃的影子,直直冲我面门来,速度之快与剑气之强绝非先前可比!原来他与我打得数十招原来是刻意在压抑实力让着我?!亏我还以为我们不相上下!我毫不犹豫地向左闪身侧过,右手用剑去挡,没想到李行云突然扔了剑,整个人在我眼前消失,竟是用步法迷了我的眼,我知道自己要输了。 可我没想到输得这么难看。 下一瞬李行云绕至我背后,扣住我握剑的右手,另一只手竟抓着我的领口,用力一撕,我的衣服便在他内劲下分崩离析,裂做两半,袖子也滑落下去,比武前我为了便于行动,已经脱了外衣,身上只一件单袍,这样一来,我左边肩背都暴露在外。 夭寿啊!非礼啊!打架就拿剑好好打!干什么撕衣服!台下还有那么多姑娘家!我可是还未成亲的!这样以后谁家还敢把姑娘嫁给我! 我顿时觉得脸上发烫,可我连一句责问都还没来得及说,李行云又接着一脚踢在我膝弯,将我踩在地上,大声喝道:“果然是你!” “不是我!”我急了,李行云是不是想倒打一耙?! 原本好好的比武突然变成这样,台下一片哗然,宋老那边自然也坐不住了,带着夏煜和墨远山,三人一齐向这边走来。 我面对着他们跪在地上,急切地想要向他们解释。 夏煜原本有些焦急的神情在看到我肩上牙印的瞬间消失无踪,甚至一并带走了最后一丝血色,惊怒交加,苍白的脸上只有眼睛发着红,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用目光将我烧成灰。 到底是怎么了! 墨远山也有些动容,“啊呀”一声轻叹,回头用询问的目光看了宋老,宋老点点头,墨远山才说道:“都冷静些,此事可能有误会……” “误会?”李行云大声说,“昨日我的人死了两个,其中一个临死前拼命咬了凶手一口,就在这左肩上!如今证据确凿,还有什么误会?!” “我没有杀人!昨晚我……”昨晚遇袭的分明是我,怎么就成了我杀人?可我还没说完,右手就被李行云又拧紧了几分,痛得我直吸气。 “不如先听夏公子自己解释?”墨远山看着我说。 “我……我昨晚在房间被人偷袭……醒过来的时候天都亮了,怎么可能去杀人!”我说。 “呵,有谁能证明?!”李行云不信。 “只要抓到那个袭击我的人……” “我看你是贼喊捉贼!”李行云说,“夏公子既然假装什么也不记得,那便由我来替你回忆——昨夜你身着白衣,潜入地牢,迷倒守卫,与千重雪里应外合救走严九。而后被我第六章 的巡卫发现,你情急之下重伤一人杀一人,正欲逃脱,却不料重伤的那人虽已倒地,又见自己兄弟遇害,拼了命扑上来,你没有防备,当真被他舍命一搏近了身,在你左肩咬了一口,留下个牙印,你又刺了他一剑,转身逃离,是也不是?” “不是啊!”我也很震惊,我根本不知道严九被救走,更没有杀人,分明是有人要嫁祸给我! “你还要狡辩!”李行云越来越激动,“昨日我带人追踪凶手,那么显眼的白衣就在你的屋子周围消失,此为其一;而你,我今日见你,开口便是‘好久不见’,你却顺着我的话与我寒暄,可昨夜我们分明是见过的!我敲开你的房门,向你询问是否有见凶手行踪,你答曰未觉有异我才离去,我的部下十数人皆可为证,此为其二;今日我多番试探,你都不愿实话实说,不得已我才挑破你的衣服,让众人看见你这肩上牙印!你现在还不承认又有什么意义?!” 我真的无话可说,昨夜袭击我的人一定是为了把所有事推到我头上才要咬我一口!可他是谁?为何偏偏选了我?我昏迷之后他甚至与李行云见了面都没有露出破绽,让李行云相信那个人就是我?!不——如果那个人就是李行云呢?这一切都是他说的,也是他做的,有没有可能…… 我依然怀疑李行云,可我没办法证明,且现在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 我抬头绝望地看着夏煜,他应当知道凭我自己根本做不到这些事!从他走向我到现在,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会信李行云,还是信我? 第59章 扎心了,老哥。 “夏掌门如何说?”墨远山侧头问夏煜。 李行云听闻,立刻说道:“夏掌门向来光明磊落,该不会亲亲相隐吧?”手上却是把我拧得更紧,我完全动弹不得,剑也脱手落在地上。 亲亲相隐?不会的,他那么正直,若我真的杀了人,他来个大义灭亲倒是很有可能。 “仗剑者斩尽天下作恶人,无论是谁作恶,当斩则斩。”夏煜说着,捡起我的剑搁在我的颈边,“现下人证已有,还请墨兄遣人去搜夏凛的房间,若是能找到物证,我自当以仗剑者,以九山派掌门的身份亲手清理门户!” “虽说是与鸿雁书有关,可也是九山派的家事,夏掌门仗剑自当秉公行事,有远山助你,老朽便静候一个结果,想必夏掌门不会让这天下人失望!”宋老说着,看看我,又扫视台下人,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背起手来走回自己座位处,似乎不再打算主持此事。 夏煜还是盯着我,眼神中却已经带上了些愤恨的颜色。 “我真的没有……” 真的不是我啊!你还不知道我的武功吗?我怎么可能有本事杀掉两个巡卫再逃跑!我的剑也根本没有杀过人!就连血也只沾过方青玉的! “空口无凭,叫我如何信你!”夏煜终于与我说话,却是这般咬牙切齿地将我定罪。 “哥……” “别这么叫我!”夏煜哑着嗓子吼道。 是啊。 我现在是放走严九的人,是鸿雁书的叛徒,是千重雪的奸细,与我血脉相连或许就是他夏煜终身洗不掉的污点,我多喊他一声,便是在他身上多抹黑一层。 我低下头也不再说话,既然昨夜凶手有心嫁祸,我房间里一定有证据,或许是杀了人的长剑,或许是沾了血的白衣。而从夏煜表态开始,我已彻底绝望,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想笑,感叹着那人真是好算计,暗夜身着白衣目标明显,将人引到我的房间,在我肩上咬出与自己一样的伤口,从容地和追踪而来的李行云交谈,一步一步,踩实了我头上的罪名,再利用夏煜刚正的心性借刀杀人灭我的口,现在也只差最后一脚—— “报——从夏凛的房间搜出来这些!”下边的人呈上了一包东西,表面看起来大约是那件白衣。 墨远山抓起白衣扬天一抖开,众人眼前如同天女散花般飘落了许多张纸,每张纸上都是歪歪扭扭,糊满了墨水的一个字,有“想”字,有“恨”字,最多的却是“凛”字,铺了满地,刺得我双目发痛。 纸堆上还有散落着一对金簪,一块令牌,一只玉玦。 墨远山把衣服扔在我面前,我才发现,这件衣服还真是我的,而且正是夏煜在我房里喝酒那晚丢失的那一件。 “请夏小公子解释这些物件,为何在你床下?”墨远山语气依然是平和的。 “我不知道。”其实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 “据我所知,夏小公子自来到这翠山别苑,便称病鲜少出门,不知谁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些放在你的房间各处?” “我说过,昨日夜里我在房内遇袭,是有人要嫁祸给我。” 我再说的每一句,都只是说给夏煜听,我希望他哪怕面对这些“铁证”,听了我的话,稍微也能有一丝动摇,这么多年,我虽然编过那么多天马行空的话本,也说过不少假话,可我从未骗过他! 为什么就不信我呢,每当我说真话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人愿意信我?如果夏煜信我,还愿意听我说话,凭他的本事,说不定就可以替我查到真凶啊。 “若是你被真凶加害,昨夜这白衣倒说得通,可里头的书信与金簪,令牌和玉玦呢?原本可都不是藏在一处的。”墨远山继续发问。 “我从未见过这些。”信上的字看起来很像李行川的,可我只接过他一封信,这些是从哪里来的我不知,而另三件东西我根本不知道是谁的。 “那墨某便问问在场各位,可有人认得这几样东西?”墨远山举着金簪那几件,向台下人展示。 “这……这是师姐的簪子!”飞花门有个姑娘哭了起来,飞花门大师姐便是无故溺亡的那位姑娘。 “那个令牌是……我爹的……”这是刘翯,他爹的尸体两天前才在后山的萝卜地里被人发现。 “玉玦却是我送给张郎的信物……”不知道是谁也认出了最后一件,张郎是谁我不知道,想来多半也是个死人了。 一时间,仿佛被无数炮仗被点燃了引线,就在这青云台下,所有人都激愤起来: “夏家小公子看起来文弱!竟然是这般杀人不眨眼!” “装病多半是为了迷惑人,好在背地里下手!” “可怜夏掌门,遇上这么个亲弟弟!九山派夏家多年名声都毁尽了!” “勾结千重雪作恶多端!是该杀!” 似乎人海中谁先喊出一句“杀了他”,随即那些杂声便都被淹没,所有人都喊着要杀我,声浪不断高涨,我便是即将万劫不复的那一叶扁舟。 在我感觉耳朵已经麻木,脑海里却回荡着“杀杀杀”的声音直到头晕脑胀时,我听见夏煜说:“信,是严十二写的对吗?你与他是什么关系?你做这些是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我答不上来,信大约是他写的罢;我曾经被他俘虏,可现在没有关系;我没有做这些,我的愿望不过是岁月安稳,我每日练剑偷懒嗑瓜子写话本,就这么简单地过一辈子,我为了这个愿望,又怎么会去杀人? “你说啊!”夏煜的剑向前进了几寸,划破了我的皮肤,有血顺着剑流下来,我也没感到疼,却是在想:我的剑沾了第二个人的血,是我自己的。 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只是没人信。 “夏掌门,当有决断了。”李行云冷哼一声道。 “还是待我去请宋老过来再……”墨远山说,转身向宋老走去。 宋老原先已经表态不插手此事,背着手站在座位前,就真的没有再说过一个字。 “不必。”夏煜说,“请第六章 放开他,站远些。” 李行云也知道在这种地方,哪怕夏煜有心包庇,我也定然插翅难飞,于是放开了我,退到了台边。 我依然跪在地上,抬头看去,却见夏煜脱下自己的黑色外袍,蹲下身子披在我肩上,又拉着我的胳膊让我站起来,我们四目相对,我看见他对我笑了。 只是那个笑太苦了,比方青玉端给我的那碗药还苦,仿佛是将心底沉淀了许多许多年的苦全都一次性溶在了脸上,难看到让我怀疑他是这要哭,可确确实实那又是一个笑,因为他的眼底与眉梢,都透出浅浅一层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温柔神色。 “很快。”夏煜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哥……” 下一瞬我受他一掌,人即腾空,夏煜跃起,抬手出剑。 心都凉了。 这次我说的凉是真的凉,我仰躺在地上,我的剑就插在我胸口,很凉。 夏煜单膝跪在我身侧,保持着落地的姿势,手还握着剑,他的手一定也很凉。 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夏煜的表情,却还能看见剑刃上流转的银光,是啊,这是我的剑,向来是冰冷发寒的,不带任何温度,我背了它十年,心口的血也没有把它捂热分毫,而今天它会将我一起冰冻在此。 我努力分辨着眼前一团雾气,到底是什么?该不会是我在哭吧?那可太丢脸了,死就死了,哭什么啊。本来就已经是个大恶人的身份被“清理门户”,死前却在手刃我的正派男主角面前哭了? 好尴尬,怎么想也好尴尬,我真的很没用,好人做不成,坏人也演不好,到头来还只能是个一无是处的废人。 或许这时候我该说点什么,忏悔我并不存在的罪过或是表现宁死不悔改的疯狂?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后人们把我写进话本里的时候,难道要写“罪人夏凛作恶多端,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极其不要脸地喊了大义灭亲的仗剑者夏煜一声哥?” 骗子,写话本的都是骗子,我自己也是。 快死的人根本说不出话。 第60章 我曾经也很想养活捡来的啾啾 “哥!你看你看!”我神神秘秘地凑到夏煜面前摊开手,向他展示我刚捡到的一只小鸟,虽然它未完全长出艳丽的羽毛,肚子上和翅膀下还是幼年期的绒毛,看起来只是灰扑扑的一小团,但软软的缩在手心里,又啾啾地叫着,总感觉心都要融化了。 “哇!它好可爱!”夏煜也很开心,立刻伸手来摸。 “是吧?哥,我们养它吧?”我眼里放光。 “这……可爹不准我们养这些。”夏煜有些为难。 “他自己都养了只会说话的!等它长大了,我们就教它说话,把爹的那只比下去!”我很有信心,爹那只花里胡哨的鸟成天只会说“恭喜发财”,若是我教,定能让它字正腔圆地唱起歌来! “好,那我们把它养在哪儿?”夏煜问。 “不知道……”这可难倒我了,我在树下捡到的这只灰毛团,却不知道它应该待在什么地方。 “小鸟住在哪里?”夏煜看着我说。 “鸟窝呗……”我答道。 “那不就得了。”夏煜笑了,“你蹲下!” “干嘛?”虽然不知道夏煜想做什么,但我还是蹲下了。 夏煜拆了娘给我扎的头发,三两下就重新给我绑了一个蓬松的发髻,又用手再发髻中间掏出个小窝,把小鸟装了进去。 “喂!我以后都把它养头上吗?!掉了怎么办!”我蹲在原地完全不敢动,怕摔死头上的小鸟。 “娘上次说你头上就是个鸟窝,那不就应该养在你头上吗?”夏煜理直气壮。 “……好像是这样,那它会不会掉?”我接受了“我的头是鸟窝”这件事,并且担心我这个鸟窝当得不够好。 “你小心点就不会吧?” “那那那我小心点……”我颤颤巍巍伸开两只手保持平衡,慢慢地站起来,脖子僵着有些难受,可我现在头是鸟窝,脖子就是树杈,树杈是不应该动的。 “对,左左左一点!不太左了,右右右,等等千万别仰头!”夏煜也伸着手围着我转,生怕小鸟掉下来,随时准备接住。 “阿煜阿凛,来吃瓜——你们在干什么?”娘端着盘子突然绕过了墙角,我们偷偷养小鸟的事立刻就被发现了。 我吓得一哆嗦,猛地抬头,小鸟就从我头上滚了下去,还好夏煜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才没让它落在地上。 我顶着一头鸟窝,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没想到娘听完我们的计划反而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哎呦笑死我了,你们的鬼点子可真多!”娘又在我头上揉了一把,我的头发更乱了。 “但是你们不可以养它。”娘笑完了,却不同意我们养。 “为什么?” “因为它也有爹娘,你养了它,就是和它的爹娘抢孩子,比如说,一个坏人要从娘手里把阿凛抢走,那娘一定不会同意的。所以应该把它送回家,让它和爹娘团聚才是。” “哦……” 我有些失望,可是娘说的对,我不能做抢走别人孩子的坏人,于是我带着娘来到原先我捡到小鸟的那棵树下,将它放回原处。 “小鸟又不住在地上。”夏煜说。 “那我也爬不了那么高啊?”我也很为难,这树笔直笔直的,接近地面的地方不生枝桠,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鸟窝却在靠近树梢处,这要怎么爬? “你把盘子端好,娘替你送它回去。”娘说着就挽起了袖子,捧起小鸟一路踏着树干纵身而上,转眼就到了鸟窝边。 “哇……娘真厉害!”我感叹道。 “我以后也能这么厉害!”夏煜说。 “那我以后也可以!”我不甘示弱。 这时娘已经落在了地上,却还是捧着那只小鸟,并没有把它放回巢里去。 “鸟窝恐怕遭了蛇了,里边只剩下沾着血的绒毛。”娘皱着眉头说,“那就养着它吧。” “它的爹娘会不会找来呢?”我问。 “找来了我们就给它们一家三口做个新家。”娘说着,带我们回到房里,拿自己做针线的小篮子垫上几块细碎的绒布,便是一只小窝,又给了我们一把从爹的鸟笼里顺出来的鸟食。 我小心翼翼地把小鸟放进去,看那毛绒绒的小团轻轻起伏颤抖,一想到它的爹娘和兄弟姐妹或许已经身入蛇腹,便又多了几分心疼,暗暗下定决心要将它养大,养得肥肥胖胖,无忧无虑才好。 是夜,我和夏煜趴在床上看着啾啾,它一直不肯吃鸟食,娘说小鸟都吃虫子,下午我们俩就为它挖了许多虫子,挖虫子的时候我建议给它起名叫啾啾,因为它的叫声就是很轻细的“啾啾啾”,夏煜也表示赞同。 只是我们喂了它一晚上,它对我们挖回来的各种虫子无动于衷,蚯蚓也喂了,地虱子也喂了,还有好几样不知名的虫子也都试过,可啾啾只是将头埋在翅膀里,紧紧缩成一团,根本不顾我们放在它周身的食物。 “哥,啾啾为什么不吃呢?”我已经试到绝望了,只差跪下求它吃一口。 “心情不好吧。”夏煜说,“它一直发抖。” “嗯……也许是离开了爹娘害怕吧,能不能劝它别怕了?” “你试试?” “啾啾,虽然你的兄弟姐妹被蛇吃掉了,但你还是活下来了,说明你是你家里最厉害的孩子,你是全家的希望,我们救了你,我们是好人,你不要伤心,要努力活下去,来吃我们给你准备的虫子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唱歌啊。”我对着啾啾诚心诚意地劝道。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只有它能活下来呢?它没有被蛇吃掉,也没有摔死。”夏煜说。 “因为它掉下来了呀,在掉下来的时候拼命扇翅膀飞起来,就没有摔死。”我毫不犹豫地讲出了自己想象中啾啾死里逃生的过程。 “它的兄弟姐妹都被吃掉了,它这是独自逃跑了吗?”夏煜皱眉,似乎有所不满。 “是吧……可是它不跑也打不过蛇的,也只能被吃掉。”我不知道夏煜为何突然想到这样的问题。 “会不会是它的兄弟姐妹发现了蛇,为了保护它,才故意把它扔出去?”夏煜换了个想法,想的却依然与我不一样。 “也有可能,那就要牺牲自己——”这样一想,整个故事顿时变得更加悲情。 “牺牲自己去保护家人,我觉得没错。”夏煜说。 “可是啾啾如果知道自己的家人为救它而死,一定很难过的……”我觉得若是一个人背负着所有的悲伤独自活下去才是更残忍的。 “所以它心情不好,不愿意吃虫子,我们不要逼它吃了。”夏煜得出了结论。 “好吧,把它放在窗台上,晚上饿了它自己应该会吃吧?”我爬下床,把啾啾的小窝摆在了通风的窗口,自己也去睡了。 第61章 歪?地府吗?场面控制不住了,派个人来带我走吧! 啾啾在小窝里颤抖了两天,终于还是不动了。 我在第三天早上起床时看见啾啾安静地躺在绒布中不再发抖,却也不叫了,忍不住用手戳了戳它,没想到这一戳就把它戳得翻了过去,我觉得它是死了,当即爆发出响彻天地的哭声。 夏煜被我一嗓子嚎得直接吓醒,也从床上跳起来,赶紧过来看。 “哥……哥!啾啾它……它!”我捧着那个小篮子给夏煜看,啾啾身边那些我们为它准备的虫子还有几只挣动着,可它却悄无声息,我的眼泪落在它身上,打湿了它的绒毛,形成一个深灰色的点。 “啊……”夏煜也拿手指戳了戳,又立刻缩了回来,却不敢确定,只得捞起自己的袖子给我擦脸,“你别哭了,拿给娘看看去!万一只是睡着了呢?” “嗯……那现在去……找娘看……”我还是忍不住想哭。 “唉……我给你拿着吧,你可别把鼻涕掉在啾啾身上!” “……你才掉鼻涕!”我用力的吸了下鼻子,又用袖子抹了一把,明明没有鼻涕! 娘也才起床,头也没梳就被我们敲开了门,我听见她睡眼惺忪地宣布了啾啾的死讯。 “为……为什么!明明我都给挖了虫子喂它……为什么它不吃呢!”我不甘心,我用尽一切努力,还是救不活一只雏鸟,啾啾没有被蛇吃掉,没有摔死,却因不吃不喝死在我们为它准备的小窝里,我真的想不通。 “或许对亲人的思念,对周遭的恐惧,还有将来所要承担的孤独,每一条都足以杀死它。” 我的脑海里有声音响起,却无法分辨是谁在说话,不是当初年幼的我和夏煜,也不是我娘,是谁在说话?似乎是我自己,或者说是十多年后的我自己,声音来源是我的心,我为什么会这么说?我为什么会看到这些早已湮没在记忆里的往事?我看见了那时候的我自己,那现在“我”又是谁? 周围的画面迅速黯淡下去,黑暗中只余一团浅浅的光,似乎有无数人在和我说话: “阿凛别哭了,我们去给啾啾做个坟——” “阿凛别哭了,它只是去另一个世界和亲人团聚——” “阿凛别哭了——” “别哭了——” “阿凛——” 纷杂的声音越来越多,有无数的声音不断地在喊我的名字,叫我别哭,吵得我头疼,可我没有哭,哭得分明是刚才那个还没有灶台高的我。 我猛地一颤。 那些潮水般的声音便渐渐散了,身边人的说话声却越来越清晰。 “你不是说你是神医吗!他这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梦里哭了吗?过会儿就好了。” “这么多天了,喊也喊不醒,现在哭成这样都不醒!你到底怎么给他治的?” “哎!尽人事,安天命,看他造化了。” “我再给你三天!三天后还不醒你也别活了!” “你讲不讲道理啊?!我是神医又不是神仙!” “你先问问我的刀讲不讲道理!” “休要伤他!” “你这叛徒——” ……好吵啊,甚至感觉有人在我身边打起来又离开,有漏出的一丝气劲撩动了我的头发,头发又轻轻地扫过我的脸。我到底是死是活还是依然在梦中? 我动了动眼珠,原先一直压在眼皮上的那股沉重感似乎消失了,不管了,先让我睁眼看看—— 漂亮姑娘! 我喜出望外,虽然视野并不清明,眼前总蒙着茫茫一片白雾似的看不真切,但从那鹅蛋脸,柳叶眉,还有那一抹红唇的轮廓来看,我感觉眼前这张脸一定是属于一位心地善良的漂亮姑娘。 我到底死没死?如果我死了,我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一定是要去天上,她是来接我的仙女?如果我没死,那她一定是救了我的仙女!这、这可是主角才能遇到的剧情啊! 只是还没等我高兴太久,面前这位仙女也看见了我半睁的眼睛。 “来人啊——!大人!神医!你们别打了!快来啊!夏公子醒了——!” ……仙女就是仙女,嗓门真大,经她这一吓,我感觉自己又没力气睁眼了。 “阿凛!!!”一个人从门外喊着我的名字冲了进来,哐当一声把刀扔在地上,一条腿跪在床沿上探着身子,双手撑在我的肩侧低头看我,他的脸正对我的脸。 我看见他的时候就绝望地知道,我一定还活着,因为哪怕我们都死了,这个绝对会被打入阴曹地府的人是不可能和我这种好人见面的! ……还是让我死去吧!为什么又是李行川!滚开!我最不想看见的就是这张大脸!把手拿开!从我身上滚下去! 我心里堵得不行,很想疯狂骂李行川一顿,让他给我补一刀死个痛快,我有一个“滚”字到了喉咙口,却感觉自己嘴都张不开,一口气在嗓子眼转了几圈,最后发出了介于“啊”和“嗯”之间的一声呻吟。 娘的,很没气势,很丢脸。 偏偏李行川还凑过来问,侧着头把耳朵送到我嘴边:“阿凛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清。” 我说日你娘你给我滚开别离我这么近啊啊啊!来个人!最好是黑白无常,牛头马面也行——算了不管是谁都好,快点把这个人给我带走吧! “他到底醒了没有?”那个原先与他争吵的人也走了过来。 救命啊大兄弟!你是大夫吧!你的医德呢!快把这个骚扰重伤病患的人丢出去啊! “这……眼睛似乎睁开了一会儿,现在又闭上了,好像还说了句什么,但声音太小听不清。”李行川说。 “……那你让开,我来看看。” 李行川总算是让开了,他的阴影从我眼前移开,我顿时感觉轻松不少。到现在为止我只是睁眼了几次,完全没有挪动过分毫,似乎除了眼皮能勉强撑开细细一条缝儿,还看不太清楚,其他的部位更是完全没有知觉,无论我心里如何巨浪滔天,排山倒海,表面上看起来大概有八成更像死人。 那位大夫过来,更加直接粗暴地伸手翻起我的眼皮。 ……是冯大福。 无论谁都好,快给我一刀吧,我是真的不想活了。 第62章 是假的是假的是假的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为什么冯大福会和李行川同时出现,还有李行川先前那声“叛徒”所指,护着冯大福和他打起来的那人,多半是童子衿吧?他们仇人见面居然没打个天昏地暗反而还能共处一室? 只是这些问题我都无力细想,冯大福就说要再施一遍针后喂我喝药,李行川不让:“就不能等等?你那药喝了他又睡过去,我还有好多话要和他说!” “来来来,针给你,药也给你,你给他治?到时候出了事别找我!”冯大福的语气很无奈,多半是最近因此被李行川气的。 “……” “哎我说十二大人哟,你瞪我也没用,这儿只有我能治他,你总是这样干扰我,到底想不想他好了?我可是答应了人家要救活他,你要是不想他好,大可以把他交给我,我现在就带着他走,换个地方也能把事情办咯。” 鸿雁会上到底是谁,谁要借刀杀我?冯大福又答应了谁,是谁要救我? “你别想带他走!我也答应过要照顾他!”李行川毫不犹豫地反驳。 谁啊!有这么大本事,能同时说动冯大福和李行川救我一命不如换个正常人委托啊!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这两个人凑到一起要翻天了! “那你倒是让我给他治啊!他现在应该吃药了!”冯大福声音又大了几分。 “这……他好不容易醒过来,我就想跟他说几句话!”李行川有些动摇。 “你看看他这样子,能不能听见都不一定,等他好得差不多了,你爱和他怎么说就怎么说!眼看着就要入冬了,你让我快点治好他行不行,我还要和子衿去北方看雪呢。” 我都听见了!冯大福!你这狗东西!我奄奄一息地躺在你面前,你居然只想着快点给我糊弄完了和你的亲亲子衿去看雪! 我觉得我和冯大福的友谊小船已经倒扣在水面了,不,友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可能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听不见么?”李行川很遗憾,“那算了,你给他喝药吧。” “希望十二大人今后都能这样配合我,以便早日和他说上话!”冯大福说,“我施针了,劳烦十二大人和以前一样做。” ……这么说我就有点慌了,以前是怎么做的,我昏迷期间他们是怎么喂我喝药的?怎么听起来那么兴师动众呢!只是冯大福一出手,也不知道扎了哪处穴位,我即刻又睡了过去。 ……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虽然身体还是无知无觉也不能动,但眼睛总算能看清周围了,我转了转眼珠,用余光把房间看了个大概。 我看见的第一个人还是那位唇红齿白的“仙女”,李行川不在,冯大福也不在,我心甚慰。只是现下看清了这位仙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似乎是因为她过于……强壮?上次只看见她的脸,觉得轮廓好看,今日看见她坐在我床边绣花,依旧是张清秀动人的脸,还有她傲人的胸,是个漂亮女人没错,只是那肩那背,竟和李行川差不多宽。 ……惹不起,惹不起,不愧是李行川家的女人。怎么办现在我该不该醒?该不该制造点动静?想想还是算了。我毫不怀疑如果我对这位仙女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那双绣花的大手打死个现在弱不禁风的我绰绰有余。 我又闭上了眼睛,慢慢地回想着,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入了谁的局,做了谁的棋子又被舍弃,现在又是谁要将我捡起重新扔回棋盘上? 是从墨远山出现么,不,墨远山不过是宋老的耳目与喉舌,他专程来九山派接我,说明这个时候宋老已经是认为我和夏煜有什么用,才会如此重视。 那是更早之前?是从李行云逃离千重雪那时?可是那段时间我和李行川在一起辗转于好几个分坛,不知道李行云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鸿雁书的第六章 章首?宋老难道不知道李家去年中秋便被灭门,没有对他的底细做个彻查? 若这一切都是李行云所为,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加害我有什么好处?还要费尽心机地让我身败名裂,被武林正道所不齿?到底有什么意义?救我的人又是要做什么?就算以为我能替他找到鸿雁碎玉,难道会以为救了我,从此我就迫于恩情要替他办事? 还有在我房间搜出的,李行川的书信又是怎么回事,在那些证据中,要证明我是杀人凶手,衣服、首饰和人证足够了,这些纸并没有多少实际上的作用,是有人伪造的?而且还特意写成“想见阿凛”“阿凛我等你”之类仿佛写给小情人的话,搞得我和他有什么私情一般,连这方面都要给我扣个黑锅吗!可署名又是我给他起的“不恨”…… 我思绪混乱,无法串起这些线索,无疑是有人设计了这一切,要把我推进去,又有人要将我扔出来,或许还有人想把我碾碎,只有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这其中的因果,势力纠缠,恩仇来去我都不在意,也不愿去想,甚至我身陷其中也能抛却生死随遇而安,想杀我也没关系,我不过一个废人,虽然胆小,可也不是那么惜命。 只是——为什么要让夏煜动手呢?我这么弱,随便用点什么手段都能让我死透了,为什么偏偏要让我哥在青云台上亲手把剑插进我胸口? 他一定不想杀我的,他是我哥啊,不管平时吵吵闹闹或是不思进取的我让他多么生气,无数次以为他会真的拿剑捅死我,但他从来都没有真的下过狠手。他分明说过我若是死了他没法和爹娘交代,又怎么会想杀我呢? 我现在依旧相信他不会愿意看着我去死。即使这份信任现在连我自己都快要骗不过,我还是不断告诉自己他是迫不得已,他心里其实不想杀我,他只是为了保住九山派的名声,为了完成他作为仗剑者的任务,为了遵循他一直以来内心坚守的道义,那个时候,他应该杀我,他不得不杀我,他是错杀了我,可他没有做错事。 最后他还对我那样笑了,在我失去意识前,我甚至模糊地感觉他将我的上半身抬起抱在了怀里……他也很难过吧?我又如何能怪他?更不能恨他,我所有的悲哀情绪不过是自嘲做人太失败,连至亲之人的信任都得不到。 就这么想着,我心口却突然抽痛起来,原先身体一直是动弹不得也没有感觉,这时候疼痛却如潮水铺天盖地袭来,硬生生将我脑海里夏煜的脸击碎了,我的呼吸立刻就急促不少,控制不住地发颤,终于还是惊动了那位仙女。 “夏公子?你怎么了?”仙女赶紧放下手里的针线,伸手过来似乎想摸我的额头,可最后还是没有落下,“你等着,我去喊神医过来!” 说罢她就站起身来,走向门口,我的视线又因为疼痛有些模糊,只觉得她的背影看起来比我还要高大些。 仙女说“喊”那就是真的喊,她站在门口一声“冯——神——医——快——来——啊——夏——公——子——不——好——啦——!”声音高亢尖利,穿透我五脏六腑,我才真的感觉不好了。 绝望,这都是什么事,这都是什么人! 第63章 有些可能过于残忍的真相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仙女那一嗓子没有立即召出冯大福,却是喊来了李行川,他简直就像应声从地下长出来或者从天上掉下来的。 但是李行川来有什么用!不仅没用还尽添堵! 我的胸口一阵阵地疼着,大概就是夏煜刺的那剑伤所在,但随着疼痛蔓延开去,我的身体也仿佛解冻一般,各处的知觉渐渐恢复,手指也能稍稍动一动,又过了一会儿,我已然觉得疼到麻木,又或者是习惯了这样的疼,反而平息了些。 自从李行川进来,我就没睁眼,并不想看见他。但他显然很没眼力见,不停地问我怎么了,要不要紧,有没有事,叽叽喳喳自言自语一个人顶一百只麻雀。 我他娘的也想知道我怎么了啊!问我干什么!我话都说不出来!好烦啊这个人! “冯神医呢!”李行川问仙女。 “不、不知道……”仙女正常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很好听的。 “快叫人去找!”李行川让仙女去寻冯大福,自己却坐在床边,隔着被子握住了我的手。 我实在是忍不下去了,睁开眼瞪着他,意思是你赶紧放手!别欺负我现在不能动! “阿凛你终于醒啦!能听见我说话吗?”李行川表现得甚是惊喜。 “……”我觉得他没有读懂我的眼神。 “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为什么不回?”李行川又把他那大脸凑到我眼前,我真想一抬手戳瞎他。 “不过没关系,反正以后你也跑不了了。”李行川龇着他那两颗尖牙笑着说。 哇,不是吧,他这语气说得仿佛是已经打断了我的腿一样,而且我现在腿确实还没知觉,不会是真的吧?我的腿还在吗? “你放心,跟着我不会亏待你的。”李行川还在说。 这个人还真是……不对,他刚才说,他给我写了很多信?我分明只收到他亲自放在门口的那一封!剩下的都是在青云台上才第一次见!是谁?是谁截下了李行川给我的信,是谁偷走了我那件白衣?!又塞进了我在翠山别苑的床下?他能提前看到我的信,还能拿走我的衣服而不引人怀疑?那天晚上我甚至和夏煜睡的同一张床,他拽着衣服死不松手,只有可能是天亮后夏煜醒了独自离开而我还未醒之时! 九山派的书信有专人负责,每日统一收了再分发给各人,我从前常与各位话本先生有书信往来,也偶尔自己逛到收信的门房去转悠,似乎是个识字的年轻弟子,却一时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我大概也从未在意过他姓甚名谁,哪怕他每次见我都笑着叫我“二师叔”。 会不会是这个收信人?若是他,那衣服又是谁拿走的?若不是他?是谁指使他?他有多少同伙?我还想着这些并不太可能的情形,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九山派中人,能截我的信,能进我的房间,去了鸿雁会,取得我的信任,武功至少不比我差—— 所以英雄会那天,他中途离场去给我端药的时候也正是被宋老关押起来的流云派掌门闹事之时,将整件事推上台面。 所以我被人咬的那天,他原先说给我设的迷药阵根本没起作用。 所以李行云遇见的那个“我”,是易容后的他。 所以我上台比武前,他给我喝那碗恶心至极、“保护心脉”的药,因为他知道我将会在青云台上“暴露身份”。 方青玉! 他究竟是什么人?他和李行云还有千重雪有没有联系?他到底想不想我死?他当初救夏煜,也是别有目的?而且他现在还在夏煜身边,会不会对夏煜不利?我得告诉夏煜,方青玉他—— “你怎么了?一直这样看我,是不是觉得相公我今日特别英俊?”李行川突然拿手碰了碰我的脸,打断了我的思索。我才发觉自己因为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推论,眼神还落在李行川脸上竟忘了移开。 我很干脆地闭了眼,这大脸谁爱看! “哎……你是醒着的吧?好不容易醒过来,睁眼让我看看呗?”李行川说。 我不!眼不见为净,省得他又一个人唱一整台大戏! “你还难受吗?”李行川看我不理他又开始自言自语了,“你现在没有发抖,应该好些了吧?冯神医好像说过你这次的药效过了之后就该换药了,以后就能自己喝药不需要我一口一口喂你……” 什么?你说什么!你怎么喂的!不,算了你别说,我不想知道,我怕我知道后接受不了更想去死。 “怎么了怎么了?!”冯大福急急忙忙地冲进来,他总算是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方才阿凛疼的时候你怎么不在?”李行川的语气听起来就很凶,仿佛下一瞬就要动手。 “这不是去给他配新药了吗?”冯大福毫不在乎李行川那威胁一般的语气,我也挺佩服他的。 “药呢?”李行川似乎不信。 “这儿呢,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被阿伍姑娘拉进来了。”冯大福举起了手里的纸包。 “那你赶紧给他看看!”李行川命令道。 “你让开啊!”冯大福无奈。 我也很无奈,李行川干嘛总要干扰人家给我治伤?清潭寨他给我换药的痛苦简直不堪回首,现在冯大福想给我把个脉施个针也要和他交涉这么久,我真诚地希望冯大福找机会给李行川的脑子也扎几针。 不过李行川还是让开了,冯大福接替了他的位置,我与冯大福四目相对,我给他使眼色,想让他把李行川弄出去。 冯大福也用眼神告诉我他做不到。 我继续挤眉弄眼地表示你怎么这么没用,亏你自称神医,连看病的环境都不能控制一下。 他这回连手都用上了,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还学着李行川那凶神恶煞的表情。 我看他那样子学得还真像,忍不住就笑了,这一笑动全身,还没来得及完全笑出来又是一阵疼。 “夏小弟……不不不夏公子你恢复得不错,”冯大福还是那个冯大福,只是叫了我一声“夏小弟”后又赶紧改口,还偷偷瞟了一眼李行川,看李行川在和仙女说话,没有注意他才放下心来。 “夏掌门那一剑几乎是贴着你的心脏贯穿了,与致命处相差不足一寸,没死算你运气好!因此先前我给你用的药,都会让你失去意识,给你喂药前也都先施针封脉,以免因移动再伤你,先前我看你的伤口已经恢复了些,不必再如此小心,因此给你换了其他的药,喝了不会再沉睡,身体知觉也都会恢复,外伤药依旧是每日换的,十二大人大概可能或许已经学会了,以后也不需要我留在这,我的事办完了,我待会儿教药童煎过一遍新药就离开。” 冯大福噼里啪啦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居然就要走了!居然要让李行川给我每天换药!他那个手劲!他那捆麻包的手法!我会死的!真的会死的!信不信我死给你看! 冯大福!冯大哥!你别走啊!别留我一个人在这儿!我再次用眼神与他交流,求他别走。 冯大福依然是看了一眼李行川,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意思很明显:他也没办法。 我很绝望,果然还是直接死了算了,让我醒过来遭这一圈罪到底有什么意义? 第64章 你就是那天边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果然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冯大福。 其实我也可以理解他急着要走,想来多半是为了童子衿,让童子衿跟着他与李行川住在同一屋檐下,整日面对杀害姐姐的人,确实很残忍。 究竟是谁找来冯大福给我治伤的?可我那会儿不能说话,自然没能问到,他走得匆忙也未给我留下只言片语。 李行川还真的每天给我端药换药,我只由着他折腾,也懒得多看他一眼。总觉得他这样对我,就像一时兴起的小孩子执着地要养狗或猫,只是因为“好玩”,等到失去兴趣又或者受到阻挠,立刻就会放弃。我现在先顺着他,等到我能说话,就问清楚那些事,之后是死是活再另做打算。 李行川不在的时候,仙女也会寸步不离地看着我,某天我趁李行川不在,努力清了清嗓子,终于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仙、仙女姐姐……这是什么地方,我来多久了?” 许久不曾开口,我感觉自己已经快要不会发声,几乎一字一顿。 “啊,夏公子能说话了?这是十二大人的宅子,夏公子是一月前被大人带回来的。” 竟然有一个月了啊……也不知道方青玉那边有没有什么别的动作,夏煜现在怎么样了? “仙女姐姐,连日来承蒙照顾,给你添麻烦了。”我向她道谢。不管怎样,这位高大的仙女是我现在能见到的最正常的人,感觉性格还算温和,总是在绣花或者缝补,不开嗓喊人的时候也很安静,我先夸她,关系拉近些应该没坏处。 “夏公子说笑了,奴家哪儿是仙女,叫我阿伍就好。”她说。 “姐姐长得这么好看,定是仙女无疑。” “夏公子可真会说话,”仙女笑了,确实很好看,“要我去叫十二大人来么?” “别别别,别告诉他我能说话,我就想和仙女姐姐聊聊天。”我赶紧说,我才不想跟李行川说话! “夏公子想说什么?” “仙女姐姐能告诉我,你家大人为何要带我来这儿么?还有他从哪儿寻来的神医,我伤得如此重还能救活?若能告知,实在感激不尽。” “那位神医呀,他可比你来得早!两个月?还是一个半月前来着?他和那位十分标致的童小公子就来过,后来十二大人和他们出了趟远门,再回来的时候就带着你。”伍仙女说,原先她已经走到门边,又折回来坐下,继续绣花,“夏公子刚来的时候看起来可吓人了,浑身是血,外头那件黑衣服是奴家洗的,洗出来一大盆血水呢。” “衣服……衣服还在吗?”那是夏煜的外袍,大约也是他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哪怕已经破了,我还是希望他们没给我扔掉。 “还在的,不过破了两道口子,奴家已经洗干净补好了,夏公子现在想要的话奴家去拿给你。” “可以麻烦仙女姐姐先替我收起来么?别被你家大人发现,待我能起床了再穿。”我尽量笑着向她摆出一副和善无害的样子。 “好,”伍仙女也笑了,“夏公子这般害怕十二大人,可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的事。”伍仙女可是李行川的人,这种时候怎么能说真话,“他救了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那就是夏公子与他闹脾气了?十二大人对夏公子可宝贝得紧,说是他的小娘子呢。”伍仙女这话差点让我再吐血,他竟然还给家里的仆从说了! “玩笑罢了,仙女姐姐莫要当真。”我说。 “也就是奴家知道十二大人的脾气,总喜欢乱认娘子,不然奴家可要和其他人一样,称呼夏公子为夫人了。”伍仙女笑道。 “他不是有过七个娘子么?”我听她这么说,感觉自己已经不想出门了。 “他与你也这样说的?十二大人从前常常晚上睡不安稳,其他几位大人心疼他,就送了些仆从来服侍他就寝,怎料某日夜里十二大人突然发作起来竟是提着刀杀至天明,七人丧命,我姐姐也死在那一晚。” “这……抱歉,让你又想起这些……”我有些慌,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却戳中了人家的伤心事。 “过去的事了,那晚本该是我去为十二大人添安神香,却因为突然抱恙才让姐姐替我,没想到害了她,或许这就是命吧。”伍仙女轻轻地说着,却没有太多悲伤的情绪,“我们这种人,原本就漂泊无依,若不是来了十二大人这儿,只怕早就死在路边。十二大人给我们一口饭吃,平时对我们也挺好,那夜过后,他也愧疚,不知道谁给他出的主意,将那七人全以他娘子的名义下葬,用的棺木更好些,三大人后来知道了给他好一顿骂哪。” 这……究竟是李行川这人的脑子真的不同寻常,还是他故意说那些话让人误会?不过他怎么说都与我无关,只是伍仙女大概不知道李行川现在已经把“做我娘子”当成是种威胁我的手段了吧,毕竟是这么危险的事! “仙女姐姐,十二大人一般什么时候在家,什么时候出门?”我换了个问题,之前已经确认过我的腿还在,就想看看等我好了有没有机会逃跑。 “三大人不召集开会的时候,没有其他任务的时候,十二大人都在这里的。”伍仙女说。 那就是没有固定的出门时间,这可不好办,不过既然是私宅,大概不会像红梅坛那般有太多守卫,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我得了这些消息,心里有了个大概,心情略略好些,于是使出浑身解数把伍仙女从头到脚赞美了一遍,逗得她笑个不停。 “阿伍,什么事这么开心,老远就听见你在笑了。”李行川突然开门进来。 我立刻闭眼闭嘴地装死。 “这……夏公子刚刚和我说……哎怎么突然又睡了?”伍仙女回头看了我一眼,完全不替我掩饰一下。 “他刚才说话了?”李行川很惊讶。 “是啊……就刚刚还说呢……”伍仙女转头就把我卖了。 我不是我没有!我什么都没说!可不可以当做无事发生过! “哦?”李行川走过来,盯着我看,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粘在我脸上,人还越凑越近,我装不下去了,索性睁开眼,绝望地看着他。 第65章 头发渐渐消失.jpg “这不是醒着吗?”李行川坐在床边,伸手揽住我让我坐起来,一边手法娴熟地给我拆绷带换药一边说,“既然能说话了,就回答我上次的问题,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我反问:“你先回答我,你的信都是交给谁的?” “最后一封是放在你门口的,你收到了就该回我。”李行川这个回答,分明就是知道原先的信件我都没收到,方青玉与他联系过?若方青玉是千重雪的人,再加上他原本就擅长制作毒药,会不会是做出火树银花的那个人? “谁叫你救我的?”我换了个问题。 “是我在问你。”李行川看起来不打算告诉我。 “你不回答我,我也不回答你。”我今天就是和他怼上了。 李行川想了想:“我不能说,他许给我好处,我就帮他办事,救你是顺手。” 虽然他确实没有必要告诉我,但我还是被这回答气得够呛,这番话明确拒绝我的问题,却又告诉我“救我是顺手”,意思就是他们关键的约定我不该知道。是谁教他说这些话的?还是他自己这段时间脑子好使了些?这傻子嘴上居然挂了锁!关得这么严!早知道我就不该直接问,应当旁敲侧击先绕晕他再说,失策失策。 “那你现在欠我一封信。”李行川说,“以后补给我。” 补你个头,我去菜市场买块猪脑补给你行吗? “夏煜现在怎么样了?”他既然不愿意说出方青玉,那我下次再诈他也不迟,现在这个问题总该能回答吧? 李行川愣了好一会儿,似乎有些话差点脱口而出又忍住了,最后只说:“他就是个疯子,你不要再管他的事。” “你才是疯子!”我想也不想就骂了回去,李行川居然有脸说夏煜是疯子,最疯的人分明是他自己! “我要是疯子你以为自己还能这么和我说话?!”李行川声音突然拔高。 我被他吓得抖了一下就不自觉往后缩,他把我捞回来继续缠着绷带,结果又牵扯到伤口疼了一遭。我有一句日你娘就挂在嘴边,要不是怕被打,早就吐他脸上了! 我忍着疼,也不再说话,既然他什么也不想告诉我,我也没什么话和他好说。 …… 就这样又过了近一月,李行川这宅子大概地处比九山派更北的地方,入冬后天气越来越冷,前几日还落了些雨滴大小的冰碴,有一两颗还砸破了窗户纸,嗖嗖地漏风。 我的伤渐渐恢复着,已经可以自己慢慢地下床走动,只是某天我请伍仙女扶我去院子里转转,才走了两步就被呼啸如猛虎,凛冽如寒刀的老北风刮了回去,北方的冬天原来也是像李行川这般不讲理的,根本不给弱者一条活路。 说起这个,李行川做的简直绝了,他允许我四处走动,其实是因为他逼着冯大福在我体内几处穴上埋了针,封住了经脉,我现在内力全然使不出来,和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无异,不能用轻功,也不能用剑诀,甚至因为这半年来接连中毒生病又受伤,体质只怕还要更弱几分。 仿佛全天下的倒霉事儿都被我一人占尽了,我怀念当初做九山派二师叔的那个我,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再慢悠悠地爬起来吃饭,想练剑就练剑,想写话本就写话本,时常还有糕点吃,除了偶尔被夏煜骂两句打两顿,总归是逍遥自在的。 可现在呢,武功没了,被困在李行川这宅子里不得出,整日里想着要如何脱身,又忧心夏煜那头出什么事,焦虑不堪,头发也掉得厉害,于是担心的事情又多了一件,怕自己就这么变成宋老那样锃亮的秃头,索性起床也不梳头了,每日就这么任其披散着,有时候再看见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色,简直怀疑自己是个鬼。 而自从那日之后,我再也没有和李行川说过一句话。他也不在意,每日都来和我说些有的没的,连集市上的肉包子今日涨了一文钱,卖大饼的女儿出嫁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这种事都讲。 但是他表面上对我关心依旧,背地里却也没少报复我,先是看我与伍仙女时常闲聊,就不许伍仙女再来我这儿,但伍仙女还是偷偷将夏煜那件外衣塞给了我,后来又见我每日在房里写字,于是收走了笔墨纸砚。 我就只能每日发呆,静坐,硬把柜子上的漆都抠掉了一大块。我知道他这是想逼我去和他说话,可我偏不。我也怄着一口气,他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凭什么我就要轻易顺他的意? 只是这样不知时日,几乎可以说是与世隔绝,我觉得我心里的压抑一天重过一天,有时候那些情绪就好像有了重量堵得我喘不过气,我敞开窗户任冷风灌进来,迎着风用力呼吸,不仅没能疏通郁结的气,反而又吹掉了我一把头发。 这样的情况直到那日十五来敲我的门,我那已经看什么都是灰暗的眼里才又闯进了一抹亮色。 “小嫂子!我来看你啦!这次能给我讲故事吗?”十五在门外喊我。 “等等。”我站起来的动作很慢,坐着不动太久,我全身都像是铁生锈了,又像是木头被腐蚀,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控制起来都不习惯。 我打开门,惊觉半年不见,十五竟然长得与我差不多高了,这个年纪的少年真是一天一个样,我原本打算摸摸他的头,结果手抬到一半又尴尬地收回来。 “小嫂子这是怎么了,你瘦了很多,脸色也很差,是不是十二哥哥对你不好?”十五皱着眉头回头看了看,李行川不在,便压低了声音说,“十二哥哥对你不好,就跟我走吧,天天给我讲故事就行,要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我都给你买!” “臭小子你说什么呢?还敢来我这儿挖墙角?”李行川突然出现在十五背后,大约原本就蹲在房顶上,我现在没有内力,对周遭的情况自然也没有原先那样敏感,来不及提醒十五,他就被李行川按在地上,两人玩闹般地扭打起来。 尘土飞扬,一大一小两个傻子打架,真丑,丑得让人想笑。 第66章 绝望中滋生的希望最是折磨人 “十二十五!别打了,这么久不见可想死哥哥了!快起来让哥哥看看!”突然又从房上跳下来一个人,笑着把李行川和十五拉开。 “十哥!”十五蹭地一下就跳起来,扑上去双手搂着那人的脖子,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结果两人也是身形相当,严十倒退几步好不容易才接住了十五。 “你现在长大了,别以为自己跟小时候一样谁都能抱的动你,也就你十二哥力气大,还能给你举高高!”李行川抬手揪着十五的衣服后领,把他从严十身上扒下来。 “那你举一个试试!”十五张开双臂跃跃欲试。 “我才不举你,你刚刚还想抢我小娘子!”李行川说。 “哇,我就开个玩笑!十二哥哥真是小气!”十五叫道。 这时严十却是看见了还站在房门内的我,突然神色大变:“夏煜?!” 随即拔剑就冲我来。 我现在这身体根本躲不开,干脆站着等死了,不过是再挨一剑,我有经验。 “十哥住手!” 李行川一边喊着,人已经出现在我面前,将我抱在怀里,只是他没看见我们之间隔着门槛,脚下绊了一跤,就连带着我一起摔了下去,我闭了眼,却感到在着地前,他及时向右侧了身,一手撑着我背后伤处,一手护着我的头,大概正是因此,我还有命在,伤口也没有裂开。 “十二你做什么!他……!你让开!”感觉严十气得不轻。 我没想到严十也与夏煜有仇,也没想到自己现在这鬼样子还能被他认成英姿飒爽的夏煜。 “十哥你冷静点,他是十二哥哥的小娘子啊!”十五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拉住了严十。 “你……你竟然与夏煜是这样的关系!”严十由怒转惊。 “他不是夏煜!十五你先拉着十哥!”李行川挣扎着撑起身子,低头看我,我左胳膊因为伤口不能用力,右胳膊刚刚又摔着了,李行川还压着我,一时竟没法动。 “阿凛没事吧?摔到哪里了?伤口有没有裂?我给你看看!”李行川竟然直接扯开了我的衣服,去看胸口伤处。 只是这个姿势从他背后看起来真的很糟,我的余光瞥见严十和十五的脸色,简直觉得自己从此是没脸做人了。 我终于还是受不了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忍不住说了句“我没事”,又有气无力地推了他一把,让他起开。 李行川翻到旁边,却是先把我抱起来放回了床上,才又出门与严十说话,只是李行川没有关门,因此他们的对话我都听见了。李行川似乎是直说了我的身份,严十连连叹气,对着李行川“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两人低声说了一阵,突然李行川声音又大了起来:“他现在只是个没武功的普通人!那些事我也没有告诉他!” 严十也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你说夏煜现在这样,是不是因为他?!他留在这后患无穷!杀了他!他本就是个已死之人!” 李行川听到夏煜的名字,又沉默了一阵,似乎是先想好了才回答:“夏煜现在确实势头很猛,但和阿凛无关!他们早就在青云台上一刀两断!阿凛是我救回来的,那就是我的人!” 我听到他们说起夏煜,就忍不住想去凑近了听得更清楚,于是爬起来,悄悄溜到门边,贴着门站定。 严十的声音依旧是阴冷的:“莫非你忘了七哥是怎么死的?” “我没有……”李行川听到严十这么说,突然就失去了气势。 “那你如何能留夏煜的弟弟在身边!” “阿凛他和夏煜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一样?!你可别被他骗了!” “不会的!十哥你别和其他人说,十五也是!我能保证他不会做出什么事!”李行川信誓旦旦。 “既然如此……”严十若有所思,“你过来。” 似乎是叫李行川凑过去听他耳语,那些话我却听不见,只听过会儿李行川说:“不不不这不好吧?他还有伤……这……” 严十却说:“哥哥言尽于此,十二你自己把握。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马上就要过年了,你最好想想如何同父亲和三哥他们交代!” “我明白,多谢十哥。”李行川拉着严十离开了,十五似乎也跟着走了,我磨蹭过去关上了门,心里自然是很在意他们的对话。 夏煜最近势头很猛?看样子方青玉还没有对他下手,他还是安全的……他这样真的与我无关吗?他确实已经当众与我撇清了关系,他做事自然不会考虑我,可我越是提醒自己去看清现实,就越是压不住心里那点幻想——夏煜如果知道我没死,知道我在这儿,他会不会来救我?不,不需要他来,只要他稍稍有过要救我的哪怕比绣花针还细的一丝想法,我都会觉得开心。 还有严十给李行川出了什么馊主意?总觉得是要害我!这种听不清却很想知道又害怕知道的感觉,可谓是抓心挠肝,还有些阴恻恻的凉意从后背升起,我能活到夏煜荡平千重雪找到我的那时吗? 第67章 南方人真的会超级想玩北方的雪 确实是要过年了,有时站在院墙下,也能听见隔墙的街上时不时响起一两声炮仗,准是孩子们在玩。 李行川似乎忙了起来,来找我的时候也少了,外头又落了雪,檐下冰锥子拉得老长,冷得要命,门也出不得,我也就继续在房里发呆、静坐,只有寄住在李行川这儿的十五过来玩时我才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 “哎,今年的团年宴,父亲又不来,我都好几年没见过他了!公良先生也不在,哥哥们都说正经事也不陪我玩,没人陪我玩!好无聊,每天都好无聊!”十五闲得在我床上瘫成一条咸鱼。 “你的父亲,是千重雪的大长老?”我问。 “算是吧,不过他总在闭关,千重雪的事情都是三哥管,今年春天父亲本来刚出关,听说前不久因为救了大姐,就又带着大姐闭关疗伤去了,要过了年才能出来。” “你父亲不止有儿子啊。”我倒是有些好奇了,千重雪的严长老爱好是养孩子么。 “也就大姐一个吧,不过我被父亲收养的时候她就不在了,听三哥说大姐长得特别漂亮,武功也好,父亲最宠大姐了,可大姐后来跟着你们正道的男人私奔了,硬是气得父亲又闭关了十多年!” “你父亲没有杀了那个男人么?”夺人女儿,这少侠怕是不想活了。 “没有,三哥说父亲知道了之后只叹一句怎么偏又是他,最后就算了。” 千重雪竟还有这种轶事,邪道妖女爱上正道少侠,为爱私奔浪迹天涯,挺不错的,写在话本儿里,再添些父辈子女间的爱恨纠葛,正邪相争,一定很受欢迎,许久不曾动笔,我有些手痒。 我又给十五讲了个故事,觉得屋里有些闷,推开窗一看,一连好几日没停的雪下得更大了,地上已是铺了层厚厚的白毯子,看起来干净又松软,我在九山派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又回头看看无所事事的十五,顿时玩心大起:“十五,我们去打雪仗吧!” “好!”十五立刻咸鱼翻身,跳起来就冲出了门。 我又加了件衣服,也跟着出去。 我这里是个偏院,李行川和十五一向是走房顶,又不让仆从来,自然没人扫雪,院子里的雪还是未经破坏的一整片。 我挑了块平整的雪地,从台阶上跳进去,感到脚下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一直踩到底去,雪就埋到了我脚踝之上,我左右晃了晃,体验着这神奇的触感,很是欣喜。 “小嫂子!看招!” 十五已经团了个雪球向我扔来,看得出他还是体谅我的,知道我现在尚且虚弱,也就没有用力砸。我抬手挡下,自己也随手捞起一把雪,胡乱捏成个球形,对着十五展开反击。 “十五!吃我一套八仙过海!” “嚯!看我这招飞龙在天!” “秋风扫落叶!” “黄鹤过晴川!” 你来我往数个回合,我们旗鼓相当,满头满身都是碎雪粒,我的头发被风吹的乱飞,手也冻得通红,却还不想回去,似乎有许久都没有这么痛快过了。 “十五又在玩什么呢,明日家宴可别忘了!”房顶上又有人来,怎么千重雪的人都不会走正门的吗? 我回头看去,来者是个中年男人,长得也如他声音听来一般沉稳,正皱眉看着我和十五两人闹得没个正形。 “三哥!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打雪仗!”十五的脸红扑扑的,头上还糊着一块雪。 “呵,这不是有人陪你么,你说你这大冬天的贪玩,还要连带着下人和你一起受累……”严三的目光扫过我身上,愣了一下。 别吧!这眼神有问题!千万不要再来一个以为我是夏煜的! “……”严三飞身而下,落在我面前,盯着我的脸看。 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想要后退,却被他拉住了胳膊:“你是谁?”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不认识严三,但我的身份说出来简直就是找死。 “你叫什么名字?”严三又问。 “……夏弈汐。”想了想,我还是不敢说夏凛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容易让人联想起夏煜,反正我这么说也不算骗他。 “姓夏……”严三放开了我,也后退几步,又说:“你笑一笑。” 我简直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很勉强地朝他笑了一下,能用笑解决的事情最好别像严十那样动手。 “太像了,莫非……”严三喃喃自语。 “三哥,你家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吧,怎么连你也惦记我的小娘子?”李行川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背后,手圈着我的脖子把我带进他怀里,我抬手想把他的手扒开,可惜根本扒不动。 “你说什么?小娘子?他?”严三指着我。 “对啊,我眼光不错吧?”李行川这语气听起来还挺骄傲?戏真多。 “……胡闹。”严三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叹了口气对李行川道:“此人身份等我查清楚再与你说,在此之前你可别对他做什么!” “我可是一直把他当娘子疼的!” “所以说让你注意点,他又不是花楼画舫的莺莺燕燕能给你随便玩!到时候有什么事你担不起!”严三皱眉道。 天呐,严三叔叔这话说的在理,千重雪总算有个明白人! “哎,知道啦知道啦,三哥你不玩就先忙去吧,我要和十五打雪仗呢。”李行川毫不客气地对严三下了逐客令。 “你好自为之!”严三转身又跃上了屋檐。 我见状急忙叫住了他:“三大人!方才您说我像谁?” 严三立在房顶上看了我一眼,扔下“画中人”三个字便扭头离去。 “原来你没有变成哑巴啊。”李行川低头在我耳边说,我都能感觉他说话时的热气洒在我耳垂上,冰天雪地里化作一蓬白雾。 “……”我侧过头不看他。 “我知道你不想理我,所以我才让十五来陪你玩,你和他玩得开心,怎么也不念着点我的好呢?”李行川把我箍得更紧了,“可你和我三哥第一次见面就愿意和他说话,我好嫉妒啊。” 李行川你有病吧! 我又挣扎了两下,李行川巍然不动,还侧过头对十五说:“你今天玩够了吧,回自己房去,我和你嫂子有话说!” “我懂我懂,明天我再来。”十五也跳上房顶,飞快地溜了。 这时候的绝望,还用说吗? 第68章 本文的第一次告白就这样在欢声笑语中打出了GG “你真的打算永远不和我说话了吗?那件事我确实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喜欢你,想保护你,想让你做我真正的娘子,这些都是真的,你对十五总是笑得那么温和,那么好看,对我却从来没有笑过,我……” “我不喜欢你,也不想你喜欢我。”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为什么?!”李行川突然把我转过来双手压着我的肩,强迫我和他面对面。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那我也告诉你,你性格暴戾古怪,自以为是,霸道蛮横不讲理;你说喜欢我,却限制我的自由,说话做事从不考虑我的感受,我怎么可能喜欢你!凭什么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我就要做你的小娘子?” 这番话说出来,按李行川的性格,我觉得自己基本上是个死人了。 “这……你不想做我的小娘子,我做你的娘子也可以……”李行川犹犹豫豫地说。 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重点错到哪里去了啊!!! 我是在跟一头驴说话吗!!! “反正我不会喜欢你这种人!”我深吸一口气,再次强调了结论。 “是么,十哥也是这么说的。”李行川似乎毫不在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一抛一接,展示给我看,“十哥上次见你,就说你我不是一路人,让我给你吃点药把你办了才听话。” “……你……你想……”我真的有点怕了,连退好几步,也没注意背后是台阶,一不留神就坐在了雪地里。 “我想啊。”李行川笑着,只是怎么看那个表情都很狰狞。 他从树叶上扫下一把雪握在手里,又把纸包里的粉末倒在雪上,拿着雪块在我旁边坐下,并且在我躲开前揽住了我的肩,另一手就把那个雪块送到我嘴边。 “要不要尝尝?”李行川说。 “……拿开!”我现在的力气实在是比不过他,双手去推都推不动他一只手,只能别过头去。 “你不吃,那我吃也一样。”他又要往自己嘴里塞。 “你有病啊!”我真是没见过拿这种药给自己吃的!他本来就不大正常,吃了只怕会变成疯狗吧! 我只能又拽住他的手往回拉,并且想努力扒开他的虚握的拳头,把那团雪扔掉。 “原来你还是想自己吃么?”李行川越笑越猖狂,“哎,是该你吃,我吃了下手没轻没重不太好。” 我看他一眼,没再说话,如果他真的给我吃这种药想来羞辱我,我死也不让他得逞。 “又生气了?我就开个玩笑,你自己看,都化掉了,没有了。”李行川摊开手掌,里面只有一小滩水。 我刚松了口气,就听他又说:“闻着还挺香的,该不会是甜的吧?”随即就要去舔手心里的水。 我赶紧一巴掌拍在他手上,想抹掉那些水,却不料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还在我手背上亲了一口:“真是甜的。” 日你娘啊李行川你真的病入膏肓没有救了!我汗毛倒竖,这只手都不想要了。 我抽回手,在衣服上狠狠地擦了好几下,还是觉得膈应,想用水再洗几遍。 “明日是除夕,按例我要去总坛吃顿团圆饭,晚上会回来。”李行川说。 关我什么事,你最好永远别回来。 李行川顿了顿,没等到我的回答,又说:“元宵那天有灯会,我可以带你出去看看。” 出去! 我心里其实有点高兴,我在这小院子里呆了太久,整日所见都是这四四方方的一块,早就憋得不行,但是又不能被他看出来我想出去,否则他又觉得自己特别好,就会得寸进尺不知道说些什么鬼话。 “你其实很想去吧?”李行川突然扳过我的脸,盯着我的眼睛。 “……”现在不是很想了。 “哎其实你就是想去,有什么事都不说非让我猜?”李行川眼睛都笑得眯起来,两只手捏住我的脸。 我真的,很想跳起来拿块石头砸碎他的头,敲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你放手!”我还是拽不动他,这种无力反抗的感觉总是特别糟心。 “你要不要去看花灯?”李行川不放。 “不要!”我很烦,他这么问谁还想去啊! “不要我就不放手。”不仅没放手,他又多捏了两下。 “去去去!您让我去哪我去哪!”我已经不想和他说话了,只想让他赶紧放开我让我回房去换掉这身被雪浸湿的衣服。 李行川放开了我,我感觉脸都被他揪红了两块,只听他说:“这是你说的,其实你要是不想去,我也不会逼你的。” 现在你还装什么装?你没逼我?我一开始难道说的是想去?没有观众又没人陪你对戏一个人演着有意思吗! “你看你干嘛坐在雪地上,衣服都湿了吧?来来来我们进屋去我给你换。”李行川的左手本来就还搂着我的肩,极其顺手地抄着膝窝就把我从地上抱起来往房里去。 “我自己换!你把我放下!你别进我房!”我立刻就慌了。 他刚刚还要给我下药现在又要给我脱衣服?原先我以为他照顾我都是因为心血来潮地想演一出好人戏,任他给我换药换衣我都无动于衷,可现在他都有那种表示了我怎么还敢让他这么做! “哎哟,你怕我趁机对你做什么?”李行川又笑了,站在门槛前面要进不进。 “放开我!”是的没错,我就是怕你对我做什么!所以你不能有点自觉点吗?非要说出来?我的回答你又不会听! “还别进你的房间,这可是我家,你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可都是我的,所以你,也是我的。”又开始了,他又开始演他的“霸道王爷”和“狂傲太子”了?要怎样才能把他打醒啊! “……”算了还是别说了,越和他说话他越来劲。 没想到李行川还真放我下地了,我站在门内,他站在门外,他对我说:“我喜欢你才给你吃给你穿给你住给你用,我说的是真的!我对你不好吗?我哪里不好可以改嘛,反正你只能是我的人,真的不考虑喜欢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从他最后那句话里听出了一丝淡淡的失望。然而我的态度也很明确,我毫不犹豫,抬手就拍上了门,迅速挂了锁。 可转过身来,我又很绝望,从来没有人说过喜欢我这种话,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偏偏第一个和我说这话的人又是李行川,实在是高兴不起来!我被他软禁,躲不过也打不过,舍命说了实话还被他曲解意思,只能看着他演戏真真假假台本子换了好几个,活着真难,现在想死也不容易,唉。 第69章 大型套路连环追尾事故现场 这是我第一次在外边过的春节。 从前在家里也吃团圆饭,除夕的晚上总有一桌子好菜,仆从都回了自己家,我爹就亲自下厨,端上桌的菜其实味道都挺好,我和夏煜吃得津津有味。只是我爹这人极其偏心,我说“爹你做饭真好吃”,爹说我只会花言巧语,夏煜简单说一句“还想吃”,爹就开心得不得了。而后一起守岁到子时,大家都出门放一挂鞭炮,喊几声“过年啦”,再各自回去休息。 可能因为家里也就四个人,所以比其他人家稍稍冷清了些,我的记忆里多半是那一桌子菜和小时候与夏煜一起放炮仗等子时的印象,至于其他的又有些模糊,欢声笑语都记不清具体说了些什么,这两年爹娘都没回家,除夕夜只有我和夏煜两个人对坐闲聊,吃顿饭再熬到子时,就算团了圆,又一年。 而今年,我早早地锁了门,关了窗,还拿桌子椅子给堵上,岁也不守了,天刚黑就睡下,完全不想面对可能还要回来找我的李行川。 “阿凛!开门啊!我给你带了吃的!”我已经睡着,李行川敲门又把我吵醒,我想杀人。 “开门!再不开门我踹了!”李行川气势汹汹,若他真的动手,这门估计也拦不住他。 “我睡了!”我高声回答,这么冷的天,我才不想穿着单件衣服离开被子爬下床开门。 “开门啊我和你一起睡!”李行川还在敲门,砰砰砰的声音让人心烦。 “滚!” 那就更不能让他进来了啊!他晚上什么样我是知道的!我现在根本不可能轻盈地翻上房梁,还在房梁上挂一夜,他若发病我只有死路一条。 “阿凛,外面好冷啊,你忍心我在外边冻着吗?”李行川开始卖惨。 不好意思,我忍心,我这个人最无情的,你冻死在门外我也不介意。 我没有回答,又翻身躺下,缩进被子里继续寻回我的睡意。 外面还真的安静下来,大概是走了吧,我心底正生出一丝侥幸,李行川就从天而降。房顶上的瓦被他拆了一大片,他就这么从那个洞里裹挟着风雪跳下来,一阵寒风扑面,我在被子里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夭寿啊!这也行!这是你自己的房子啊! “原来你真的睡了啊。”李行川说着,把手里的几个纸包放在桌上,又飞身上房梁,将他自己拆的瓦片补回去。 昨天他说了那些话,我现在看见他都觉得心里发毛,瘆得慌,虽然严三警告过他不能动我,可谁知道他听不听他哥的话!此时他做什么我都觉得是不怀好意,也不知道说什么,生怕他要对我动手。 “我给你带了吃的,我一直揣着现在还没凉,要不起来吃点?”李行川非常利索地补了房顶,点了灯,打开那几个油纸包一字排开,房间里顿时香气四溢,都是些烧鸡烧鸭之类。 我想了想还是起来,李行川问我“要不要”,其实根本就不是给我回答的问题,只是“你必须要”的委婉说法,如果我拒绝他,他就会亲自动手,结果还是一样的。 “我跟你说,原来三哥说的都是真的!今天他偷偷带我去看了,父亲书房里那画像简直就是你!”李行川手上动作不停,嘴也没停。 “……什么画像?” “就是父亲挂在书房正中的一幅画像,画的雪啊还有梅花,还有一个人,和你笑起来的样子简直是一模一样。”李行川说。 “说不定是夏煜呢。”我说,我是不信有人给我画像的。 “不是,那神情根本不像他,夏煜杀气那么重,画上那个人看起来特别温柔,你披着头发笑起来的时候很像,束起头发不笑就没那么像。” “……所以我和那人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啊,三哥说父亲救大姐元气有伤现在还在闭关,有些事要等他出关才能告诉他。”李行川打开了最后一个油纸包,“不过听说大姐已经好多了,今日硬是做了菜要仆从拿来,每个人都分了些……哇这什么!大姐是要毒死我们吗!”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这色泽,这味道,这酥脆结块如黑炭球的感觉,定是糖醋排骨无疑,就是我和夏煜做出来的那种。 我说:“这是糖醋排骨嘛。” 李行川惊讶地扭头看我:“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说:“只是看起来这样,吃起来没问题。不信你尝尝。” 李行川真的夹起一个扔进嘴里,一口咬下去,哗啦啦掉渣。 “……嗯,挺好吃的。”李行川面不改色。 可以,很强。 我觉得他心情不错,或许这时候他不会有太大防备,突然就说:“我杀过人。” 李行川不以为意:“我也杀过。” 我说:“我那天夜里身着白衣,潜入地牢,迷倒守卫,打开了牢门,后来出去时遇到李行云的巡卫,我就杀了他们。” 李行川哈哈大笑:“开什么玩笑,那天分明是我和……哎,你别诈我,我知道你那天吃了药睡得可沉了。” 就差一点!他怎么不说漏嘴!那个名字到了他嘴边,又被吞进去转了一圈,出来就换了一句。只能说明李行川一直就在翠山别苑,救走严九的人是他,那天晚上天知道我的情况,也就是说他与人做的约定多半是那人帮他救严九,而救我是顺带的,可是那人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出事? 除非他就是嫁祸给我的那个人,或者参与了这起事件。 方青玉让我背黑锅,却同意李行川救我?是觉得夏煜不会手下留情,我没多少生还可能所以无所谓?李行川又是怎么把我从那青云台上带走的?冯大福又为什么提前来与李行川汇合?现在我又与严长老房中画像相似,这其中又是否有联系?我原先猜测的是方青玉,可没有从其他地方得来印证,我也不敢全然下定论。 为了问出更多消息,我准备豁出去放手一搏了,这招对我来说风险很大,要是再不行那我也没办法,大概只能就此放弃追问真相。 我调整了情绪,看着李行川轻轻喊:“不恨。” “……”果然李行川愣住了。 “你就告诉我好吗,青云台上那么多人,你到底是怎么救我的?是谁帮你的?”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已经快恶心死我自己了。 “我……我就是……不,不是,我不能跟你说!”李行川还坚持着。 “为什么不行?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这好歹也是关于我的事,你告诉我好不好?”我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袖子,用我能做出的最委屈的表情和声音求他,只差一步扑进他怀里去。 可我心里却在怒吼:快点告诉我啊你这大傻子!我他娘的都装成这样了我容易吗?!我为了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了!快点上当吧求你了! “你、你别这样,我我我真的……”李行川突然甩开我的手夺门而出,冲进了风雪夜色中。 我也傻眼了,怎么我这几句话说出来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却还有这种奇效? 第70章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当爹的感觉? 元宵节。 “阿凛!准备一下我们去看灯!”李行川准时出现在我门口,只是怀里还抱着个正在哇哇大哭的奶娃娃。 “……你儿子?”我问。 “不是不是!”李行川摇头,“这是……师兄的儿子,奶娘今日告假省亲,阿伍现在又有事出去了,只能我们带着。” “……” 厉害啊李行川,自己和李行云反目成仇居然还帮着人家养儿子?他爹可没死呢! “嗳,凤凤别哭了啊,我们去看灯——怎么每次我一抱你就哭?凤凤?凤哥?凤爹爹!消停会儿吧!求你了!” 李行川抱着那个孩子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不停地轻轻拍着哄,可哭声依旧嘹亮。待我换了衣服出门,李行川立刻把他塞到我手里,表示他已经快要崩溃了。 讲道理,这孩子他爹在大庭广众之下撕了我的衣服,还害我被夏煜捅了一剑,我一点也不想替他抱孩子。但孩子是无辜的,我又不能摔了他。我低头看了看,这小东西长得还行,不太像他爹,水汪汪的眼睛也不算小,不知道怎么起个名儿叫“缝缝”?墨远山那样睁不开眼的才该叫缝缝。 缝缝并没有因为换了个人抱就有什么不同,依旧自顾自地哭,我的头也很疼。 “再把这件穿上,晚上冷,我给你新做了件御寒的。”李行川又给我披了件斗篷,很厚很重,几乎把我从头盖到脚。 说来却怪,我抱着缝缝没有动,任由李行川给我系上斗篷,或许是斗篷外头的毛蹭到了缝缝的脸,他立刻就不哭了,我赶紧用袖子给他擦了脸,不然一会儿他的眼泪只怕要在脸上结冰。 “哎呀我的娘欸,终于不哭了!我们走吧!”李行川长舒一口气。 “那我一直抱着他?”我也没带过孩子,万一他待会儿又哭了怎么办? “你抱着吧,我一抱他就哭我也没办法啊,不过你要是累了我可以抱你。”李行川说着,转身出了院子,我在后面跟上他。 “你干嘛不把孩子还给李行云?”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扔掉,李行川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给他把孩子养到半岁多? “我也想还,这不是没机会吗?”李行川说,“他只怕还以为我杀了他妻儿吧。” “……” “怎么,我一般不杀女人孩子的。”李行川回头看我一眼,“我不是那种人。” “童彤就是你杀的吧?”你怎么不是那种人了? “麻烦你弄清楚,不杀女人孩子,和肃清叛徒是两回事。”李行川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说,“我当初是红梅坛主,她先是背叛也就算了,结果又偏要折回来杀我,就算我不杀她,她也活不成。现在呢,我也不是坛主,为了救你,我答应冯神医没杀她弟弟,甚至给了他火树银花的解药,这还不够吗?” “……”我又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心底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我曾与夏煜说,千重雪的人也都是普通的江湖人,不过是走了歧路。这样看来,他们的立场不一样,做的事情有没有道理大概也不能站在一方看,若是童彤背叛了夏煜,又回来杀他,夏煜难道就会对她手下留情么? 我还在心里反复揣摩那一丝异样到底是因为他对于童家姐弟那套说辞听着像是诡辩又好像确实有道理,还是因为他说的“为了救我”怎么也不像是“顺手”,李行川突然停住转身对我说:“阿凛心地善良心思单纯,我也很喜欢。” 我差点把缝缝撞在他身上,赶紧停住了脚。 他看着我,我却低头不敢看他,我一直对童彤的死耿耿于怀,确实没有考虑他的立场,此时在心里默认自己有错,却又好像不止因为这一点。 天已经渐渐黑了,我希望他赶紧转过身去岔开话题,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李行川没有动,却接着说:“你以为所谓的正道鸿雁书就真的没有些肮脏手段?我们有火树银花,他们也有春江潮水,同样是用来控制人的剧毒,他们做的事和我们相比也没有多高尚。” “……火树银花是方青玉做的吗?”我说。 “方青玉?公良先生做出火树银花的时候,方青玉毛都没长齐吧!”李行川哼了一声,又笑道:“天都黑了,我们快去看灯吧。” 踏出李行川宅子的瞬间,我感觉身体都轻了不少,天地之间的气息也是清新的。 “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宅子,我隔壁是十哥家,对面是十一哥,十哥对面是九哥,前面那家挂了灯笼的,就是三哥家!等十五二十岁了,父亲也会给他建宅子,地都看好了,就在那儿!”李行川指着这两排院子向我说明。 “……” 难怪他们兄弟串门从来都是飞檐走壁,大门形同虚设。严长老对自己的干儿子们还真是不错啊,不仅兄弟和睦,一个两个对他都是忠心耿耿。 出了这严家兄弟的聚居巷子,便来到了集市上。一整条长街灯火通明,寒风也吹不散元宵佳节的热闹气氛,各式花灯挂在街道两旁,平时落日便收摊的食肆酒家,街边小贩今夜却都还开着张,吆喝叫卖也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气,人们都在这街上走着看着笑着, 今夜就该是这般欢喜。 只是我站在了巷口,又有些犹豫,不禁说道:“……好多人啊。” 不为别的,我小时候,爹在这种地方把我弄丢很多次了,每次都是我在路边哭着等爹或者夏煜找到我,后来看着这样人多的地方,我总有些不愿意步入其中。 “拿着这个!”李行川掏出一把长得像火折子的东西给我,看我抱着缝缝腾不出手,于是干脆塞在了缝缝的小包被里头,“这是千重雪的传讯筒,如果我们不小心走散了,你就放这个,我会来找你。” 谢谢您提醒我,这次和以往不同,我现在可就盼着立刻和你走散,从此山迢水远,人生不相逢! “……别的人也看得懂吧?”这地方离他们严家巷子这么近,我随手放一个恐怕能引来他十几个弟兄,李行川真是傻得实实在在! “放心,我一定是最先找到你的。”李行川拍着胸脯保证,又在我背上轻轻推了一把,带着我走上了街。 第71章 就算是封建社会同态复仇也是不对的啊! 千重雪的总坛,严家兄弟的家,所在之处也就是这个和郢城差不多的热闹城镇,与我原先想象中妖魔鬼怪横行的山涧洞窟完全不同。 我走马观花地看着灯,灯谜我也懒得去猜,随着人群挤来挤去,时不时还要注意怀里的小东西怎么样,好在缝缝大概是在家里哭累了,现在出了门反而睡得香。 “阿凛看这个!喜欢吗?”李行川举起一只兔子花灯,要给我买。 “不喜欢。”这兔子做的太不精巧,还那么大个,提着更难挤了。 “啊,不喜欢兔子,那再看别的,哎,这个买给凤凤吧!名字都是鸟,差不多。”李行川又从小摊上拎出一只大鹏花灯。 原来是“凤凤”不是“缝缝”啊,那还行,这名字肯定不是李行川起的。 “凤凤你喜不喜欢啊?”李行川问凤凤。 “喜欢喜欢!”李行川自己捏着嗓子回答。 “那我帮你提着好不好?”李行川继续问。 “好呀好呀!”李行川又尖声答完,开开心心地提着自己给凤凤买的灯,看别处去了。 ……其实他就是自己想玩花灯吧?这种傻子一样逗自己开心的本事,我竟然有点羡慕。 走过这条长街,街口横着一条河,临河的街市同样明亮喧嚣,小摊上又添了河灯来卖,也有许多人在河边嬉闹着放灯。只是天寒冰封,河里早就冻上了,人们为了放河灯,又在沿岸凿开一条水道,无数花灯就挤在这细细一线上,像一条飘带拥着河岸,灯就载着或轻或重的愿望漂向未来去。 “阿凛,我们也去放河灯吧!”李行川看着河里那些闪闪烁烁的光,又兴奋起来。 “……随便。”我早就不信这些许愿,我曾经许下的愿望并未因花灯而实现过,说到底也就是一项玩乐罢了。 “我这儿的河灯,许愿最灵的!”小摊的老板极力推销自己的灯。 “阿凛你挑个喜欢的!”李行川自己拿了一个,给凤凤拿了一个,也催我选。 “就这个吧。”我看了看,这边的河灯比那边的兔子灯要精致许多,于是选了个最普通的荷花灯,还是由李行川拿着。 河岸边人很多,一溜儿走下来,竟没找到一个能站人的空位。 “我们去河中心吧!我给你把冰劈开!”李行川向我展示他挂在腰上的刀。 “然后我们一起掉进水里?”李行川脑子里都是狗爱吃的那玩意吗? “没事,我轻功好!”李行川很得意。 他这话说的简直戳我痛处,若不是他让冯大福封住我的经脉,这区区小河我又怎会放在眼里!我顿时就有些不快,心里翻了个白眼:“那你自己去。” “那不行,当然还是要和你一起许愿了!要不我们还是再找找位置。”李行川说。 我们继续向前走去,一直沿河走到了这条街的尽头,河水在这儿拐了弯,街上纵横交错悬挂的灯火也在此终结,河边显得暗了许多,也就没有那么多人挤着放灯。 “就这儿吧!我们过去看看!”李行川拉着我向河边去。 河边只有一个人,拢着手站在背光处,脚下刚好是下河的阶梯,却不像是在放河灯的样子。 “这位兄弟,你不放灯麻烦让一让,我和我娘子正要……你!”我跟在后面,却见李行川扔了手里的花灯骤然拔刀! 怎么回事? “还真是冤家路窄……节日里出来闲逛也能遇上你。”那人回过头来,不是李行云又是谁! “打扰了师兄的好兴致,只是这大过节的不宜动刀剑,要么今日权当没有相见如何?”李行川说着,往后退了几步,以示自己确实不打算动手。 我比李行川更不愿意看见李行云,赶紧压低了斗篷的帽沿,缩进树下浓重的阴影里去。 “让我猜猜,今日你不愿动手……是因为带着人吧?小川长大了,也知道保护妻儿了。”李行云说话的语气非常平和,却带着些压抑的情绪。 看样子李行云没有认出我,或许以为我是李行川的女人……等等,我怀里这个可是他的亲儿子啊!要不还给他算了吧?如果把儿子还给李行云,能不能避免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 只是还儿子可以,绝不能由我出面,希望李行川机灵点,过来把这小东西还回去! “我还是那句话,今日我不想动手,还请师兄先走一步!”李行川挪动至我和李行云之间的位置。 “哈哈。”李行云轻笑两声道,“小川,当初没能及时去找你是我不对,可你屠我满门,又关押我一年,现在谁欠谁的还不一定呢。” “没有及时去找我?”李行川也笑了,“你来的可太及时了,他们抢走了我娘留给我的玉坠,又拿刀向我头上招呼,虽然他们是蒙了脸,可领头的那位就是你的侍卫我绝不会认错!” “小川……” “其实你当时也在场的,”李行川没有理会,继续说着,“我看见了,你就在破庙那从杂草后头,看着他们杀我,其实你在的,你什么都知道!一直说什么你来迟了,你在骗谁?这些年你自己骗自己,作出一副对不起我的可怜样子,最后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李行川今晚话很多,若是按他平日的性子早就上去砍了。他和李行云的说辞完全不一样,也不知道谁说的才是真的,又或者其中有什么误会? “李行川!”李行云有些恼了,也向李行川吼道:“你已经心狠手辣杀我全家,难道我就没有心吗!你还要怎么样!” “我早就说过!我不过是想要一个解释!为什么!为什么当初是你带着人去杀我!”李行川说。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今日我也要让你尝尝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滋味!”李行云说罢,拔剑对上李行川,却喊道:“寒月!” 下一瞬,树上落下一个人,我的脖子又被架上了刀。 我真的绝望到无话可说,怎么不管是谁打起来,最危险的总是我? 李行云你醒醒!我抱的是你儿子啊! 第72章 主观唯心主义的自欺欺人 我都还没作出反应,凤凤倒是先哭了,一嗓子嚎得震天响,剑拔弩张的李行川和李行云都是一愣。 刀在我脖子上你哭个什么啊!为你爹加油鼓劲儿吗!我低头看着凤凤,心道这小东西能知道他爹在这儿吗? “李行川,当初我苦苦哀求你放过燕燕,我任你处置,可你呢?!” 李行云笑得凄厉,轻轻用剑拨开了李行川的刀,李行川又想挡住他,李行云却说:“你再动一下,那边寒月刀可不长眼。” 李行川不动了,却也没让开。 李行云又说:“把刀扔进河里去。” 李行川看了看我,最终还是扔了刀,李行川哼了一声,越过他向我走来,我低着头也不敢出声,但李行云只要走到我面前就不可能不发现我有问题——他和我差不多高。 “师兄!你别伤他!其实我……”李行川说着却被李行云打断—— “哈哈哈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中秋我也是这样求你的!”李行云从刚才开始就特别激动,原先还算温和沉稳的人突然就变得狠厉,一如他在青云台上把我制住并责问时的样子,“今日轮到你求我了?你居然还会为了别人来求我?” “我没杀她!真的没有!”李行川急了,也不再隐瞒,“她是今年难产才去的!阿……我娘子怀里的就是她的孩子,是你的儿子!” 李行云听过后无动于衷:“你还真是会编故事!我的儿子?” “是真的!我没有骗你!凤凤真的是你儿子!”李行川说。 凤凤还在哭,我就一会儿没管,他脸上就挂起了好几道细细的冰痕,我在心里叹气,最终还是抬手去擦,他为他亲爹哭着鼓劲儿,他亲爹都不认他。 突然我看见了凤凤包被里那几个传讯筒,便悄悄摸了两个握在手里。 “放下,别乱动。”我背后的人突然出声,吓了我一大跳。 李行云闻声回头也发现了我的动作,向前跨了两步抬手就要把凤凤从我怀里抢走,他原本不信这是自己的儿子,我下意识地就没松手,但我后面那人的刀还在我脖子上架着,我又不敢抬头,干脆踩了他的脚,可我力气不如李行云,凤凤却已经被他夺去,一阵混乱中,我手里的传讯筒不知怎么就开始冒烟,我才把手伸出去还没来得及扔掉,突然一道雪亮的光冲天而起,一朵六角雪花就在夜空中绽放,细碎的白色星子洒落,纷纷扬扬似白雪千重。 “……”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贱人!”李行川骂我,顺势推了我一把,我向后趔趄一步正落在那个黑衣人手里,他的刀又把我划出血来,而后稳稳搁在我颈边。 真是夭寿,先前夏煜划的那道伤疤都还在,这以后我脖子上要有多少伤?虽然说作为男人,我身上留点伤疤倒是没什么,只是这伤处一看就是受人胁迫所致,很丢脸啊。 “师兄!你若伤了凤凤可别后悔!他真的是孔燕的孩子!”这下李行川也体会到了我常有的那份无奈——说真话都没人信。 “住口!你没资格叫燕燕的名字!”李行云一手倒拎着嚎哭的凤凤,一手拿剑指着我。 ……你悠着点儿兄弟,那个哭得快断气的是你儿子啊。 “……不对,这个女人……”李行云又看我一眼,终于还是起了疑心,握剑的手由下至上,先挑断了斗篷的带子,顿时失笑:“师弟啊,原来你是个断——”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剑挑开了我的帽子,我看见他的笑容就冻结在了寒风中。 “好久不见,李公子别来无恙。”我说。 “怎么是你!你竟然没死?!你……!”李行云惊讶过后又回头看了一眼李行川,似乎明白了:“那天是你……你们居然是这种关系!” “哈哈哈!今日这意外收获可真不错!”李行云仰天大笑,“既然是你,那我也不客气了,你哥费尽心思这么久都没找到你的尸体,我这次把你的尸体带回去,也还算得上一份人情!” “……你能不能先把你儿子正过来,孩子会死的。”凤凤的哭声已经有些接不上气了,我反正对自己死活不抱太多希望,他要把死的我带回去还给夏煜也行。 “我是不懂你们断袖,自己生不出来就不知道从哪儿找个孩子来扮家家?还这么真心实意?”李行云说,好歹还是把凤凤揽进了怀里,另一只手举剑就要杀我。 李行云怎么变成这样了?我一时有些恍惚,那个在牢里对我用哀伤语气讲述李行川过往的温和师兄,和我后来遇到的李行云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等等!”我赶紧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等我问完你再杀都行!” “……你问。”李行云举起的手又放下了。 “你在牢里对我说的那个遗愿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我问的很真诚。 “此一时彼一时,我从来只相信我认为的真相。”李行云说,“比如当年我去破庙迟了一步,没有找到小川,又比如今天我没有杀你,而是从千重雪的严十二手里寻回了你的尸体,我这么相信,别人也都会这么认为。” 我懂了:“……这就叫掩耳盗铃吧?” 李行云怕是疯了,竟然可以自己蒙蔽自己的记忆,让自己相信自己就是想象的那个样子,以至于真的表现出那些温和的假象,在牢里也许是因为现实太过残忍,他忍受不了那份悲伤,才不得不挖出心底的愧疚来填补,用赎罪的心情抵抗漫长的监禁,可现在他还是这样自欺欺人,就真的不可理喻。 “掩耳盗铃?谁知道呢?反正你也要死了——”李行云再次举起了剑。 我很自觉地提前就把眼睛闭上,只听见李行川由远及近的一声喊:“阿凛——凤凤!!!” 随即一捧温热的血洒在我颈边,我却没有觉得疼。 我睁开眼,所见却令我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闪着寒光的剑尖离我不过寸余,李行川挡在我面前,徒手抓住了李行云的剑。 我颈边的血是黑衣人寒月的,十五使的双刀,一把斩断了他握着匕首的胳膊,另一把扎进了他的喉咙。 而李行云的身体被严三的长刀贯穿,几乎被劈成两半,被他抱在胸前的凤凤从他手中滑落在地,原本吵的人头痛不已的哭声也在刚才那一刻戛然而止。 黑暗与寂静将我们笼住,和身后灯火熠熠人来人往的长街隔出了生死的距离。 第73章 别人家的哥哥 李行川被严三当众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之所以说当众,是因为不仅动手的严三和十五,整个千重雪的严家弟兄们几乎都在这儿聚齐了。 千重雪的传讯筒真是威力无穷。 倒在地上的那几人被处理得很快也很干净,刚刚生龙活虎要杀我的人,最后不过化成了衣物摩擦地面的几声轻响便再无影踪。 李行川站在原地挨骂,一句话也不说,默默替我背了乱发讯号的黑锅,他的双手都还在淌血,断了线的血珠子滚落在地上,和李行云的血混在了一起。 我也说不出话,寒月就死在我身后,我半身都是他的血,感受着那片沾着血的皮肤由热转凉,最后亦有了结冰迹象。李行云和李行川之间的误会似乎尚未解开,李行川多年来想要寻得理由而放下的往事,恐怕再也得不到结果了。但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凤凤,他在李行云的怀里也被那一刀贯穿,他才半岁,他都还不会说话,现在却连哭都不能哭了——是我让李行云抱他的。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容易就绝望,有时甚至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死,却难以接受别人死在我面前,想当初得知童彤的死讯,我也想过若是我用自己的命为夏煜换的一场全胜,或许更好。说到底,像我这般无趣而无用的人,对活下去这件事本身就无所谓,真的值得被人救吗?到底是有人希望我活下去,还是我已经失去了决定自己是否能死的资格? “小嫂子,三哥太啰嗦,我们去旁边休息吧?”十五在我耳边悄悄地说。 我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我站在血泊之中,正强忍着不发抖,此时我一动,可能整个人都会摔进满地血水里去。 “我扶你过来。”十五看出了我的窘迫,抬起我的胳膊,环在他的脖子上,我也借着他的力气撤出了那块只有黑暗留存的树荫,退至还能被街灯照顾到的开阔地方。 十五放开了我,询问道:“这里有光,是不是稍微好一些……” 十五才说了半句,突然就被一人推开,随即那人一巴掌扇在我脸上,力气极大,我原本就站立不稳,此时被他打得向一边倒去摔在了地上,脸上火辣辣地疼,耳边也在嗡嗡作响。 有病啊!打我干什么!知不知道打人不打脸啊! 我才刚看清打我的是严十,就听他说:“就知道你跟着十二是没安好心!玩的一手里应外合?没有武功胆子倒不小!不过是靠一张脸勾引人!” “十哥!”十五赶紧拉住了他。 “十五你让开!这种人不能留在十二身边!我早说过他就是个祸患!”严十甩开十五,反手去拔十五的刀,十五不让他拔,他手里没有武器,干脆上前踹了我一脚,我刚支起身子就又倒下了。 “十二哥哥!!!”十五见状大喊。 “怎么了?!” 李行川从围观的其他兄弟之间穿过,见我倒在地上,立刻俯身把我揽进怀里,我身上就又沾上了两个血手印。我没有动,一方面是因为疼,但更是因为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带进狼窝里的羊,这时候不如装死,我说得越多死得就越快。 “谁打他的!”李行川抬头问这周围一圈人。 “是我!”严十毫不犹豫地承认,“早与你说过!这种人不能留!你实在喜欢不愿意杀他那也得教训得好点儿!看管紧点儿!他这次敢引来一个小喽啰,下次指不定就能把他哥带来!” “这次是我偶遇过去的仇家!与他无关!”李行川说。 “你还要帮他说话!真、真是不知好歹!我看不如现在就杀了他给七哥报仇!”严十被他气得恨不得连他一块儿打。 “什么?是他杀了老七?!” “十二你怎么能和这种人搅在一起!”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拔刀声。 “都不许动!”严三发话了,他一张口,其他人便都安静下来,等着他的命令。 “三日后父亲出关,他是父亲指名要见的人,都不准轻举妄动!”严三皱着眉宣布。 “这……父亲怎么要见他!他可是夏煜的亲弟弟!”严十很不服气。 “不管他是谁!就算是宋明光本人落在我们手里,父亲说要见,那他就不能死!”严三驳回了严十,也震慑了其他人。 “那就把他扔进牢里去!留他在十二身边我不放心!”严十说。 严三思索了一会儿道:“这样也好。” “不行!他身上有伤!牢里呆三天他……”李行川说。 “你闭嘴!”严三喝止了十二,“把他交给我,你赶紧滚回去找大夫瞧瞧你那手,别到时候落下残疾!” “七哥不是他杀的!我陪他去牢里!我想和他在一起!”李行川仰着头不依不饶。 夜色之中我看着李行川方才煞白的脸色又似乎因为争执染上一抹红,心却莫名向上提了几分,他为了我和他的哥哥们争辩,到底是在坚持什么? “你想得美!”严十说着,给旁边使了个眼色,我的目光越过李行川的肩膀,看见他背后有人出手了,只是我没有提醒他,那一瞬间我冒出一个想法,导致耽误了时机:他的哥哥们是在保护他,他确实是应该回去治伤的。 李行川被那人点中了穴道,顿时僵住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严十伸手把我从李行川身上拎起来,然后叫几个手下把李行川绑起来带走。我看着李行川目眦欲裂的狰狞模样,还有他哥不仅要点他的穴还要把他捆得严严实实才带走的小心态度,心道这样的弟弟该是多让人头疼啊,相比之下夏煜对付我就很简单,我垂着眼偷偷笑了笑,可笑完又深觉自己悲哀。 “走吧?还等什么呢,护着你的情郎已经不在这了。”严十推了我一把。 ……我又不知道往哪走,怎么这种锅都要我背? 我跟着严十还有其他几个人走着,一路上尽听他们骂我“贱人”“妖精”之类,说我迷惑他们的宝贝弟弟就是故意要害他,不知道的人单听他们说话只怕会以为我是什么红颜祸水。 我简直百口莫辩,到底是谁害谁啊?身不由己的一直是我好吗!他们说我诱惑人,我只当他们夸我长得俊了,可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和夏煜一样俊得端端正正,该有的男儿气我一分不少,怎么就成他们口中那媚态娇婉的“妖精”了?而且除了李行川也从没见别人对我这样,你们当哥哥的怎么不怀疑是你弟脑瘫眼瘸,反而来怪我? 当然这话我只能在心里过几遍,严三说了我不能死,但没说我不能伤不能残。 我心里愁苦万分地又一次走过了严家巷子,在巷子的尽头竟有隐藏的暗道,底下是个牢房,也不知道是关什么人的,各类刑具一应俱全,看起来比我家的小地牢强多了。 “这个人交给你们,这三天好好照顾照顾,别打死就行。”严十冷笑着对两个管事说。 哇,别吧,万一他们手一滑我死了怎么办?我很容易死的啊!你真的要冒险吗? 第74章 喜大普奔!主角的外挂终于续上了费! 严十看着那两个地牢管事把我用铁链锁起来,就像当初李行云那样双手张开背贴着墙,而且高度卡得相当好,我的脚不能完全踩实地面,又不是彻底悬空,但是我也不敢说这是十分难受,总觉得起码有五分还保留在他们手里。 “我改主意了,”严十说,“今天不亲自教训你,我这气可没法顺。” 旁边的管事立刻就非常贴心地递来了鞭子竹条。 “安安静静,看起来毫无威胁,只在十二面前表现得柔弱,到了这儿却是一脸淡漠,你可真不简单。”严十手里的竹条已经贴在我脸上,那边脸才被他打过,只怕都肿了起来,再挨上几竹条,可能就真的破相了。 然而我是真的无话可说,我这会儿只是无奈的绝望着而已,李行川早就和他解释过了他都不信,我说还有什么用?他难道想看我哭着求他别打我?先不说哭不哭得出来,我哭了他就会放过我吗? “十二就是傻,被你三言两语就哄得晕头转向,可你当我们都好骗?说!是不是夏煜派你来的!” 严十终于动手了,而且第一下就精准地抽在我左边胸口,还好身上的棉衣替我承了大部分力道,没有直接甩在旧伤处。 只是严十也发现了我穿得厚,有碍他施展,叫管事给我把棉衣脱了。棉衣离身的那一瞬,我就仿佛掉进了冰窟,几乎是立刻就开始发抖,牙齿也打颤,不断磕在一起。 极细的竹条落在我身上,轻轻一剌就是一道血红的口子,或许冻得失去知觉反而可以减轻些疼痛。 严十一边打一边骂,从问候我一直到问候我全家,上上下下都骂过一遍,我知道他其实只是想泄愤,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听,所以我一言不发,任他打骂,可这不代表我就是无动于衷,我默默地记下他这些话,将来若是有机会,他打我多少,我都要向他讨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些昏沉,耳边骂声也渐远,也不知到底是疼得还是冻得,好像周围暗了也安静了。 …… 这三天似乎很短又很漫长,除了严十那一顿打,两个管事看我一直半死不活也就没有再打我,最明显的感觉其实是冷,每当我觉得我快要冻死的时候,那两个管事却在我面前生火,架着锅煮起各种吃食,他们一顿饭能吃很久,他们吃完后才会往我嘴里塞几块冷馒头,而我大约是就着他们的火才能活下来。 终于有人来带我走了,我感觉有人解开了锁链,我甫一落地根本站不住,意识还在,手脚却都不是自己的,连眼皮都沉重得睁不开,索性我也不作努力,连来人是谁也不知道。 他将我扛在肩上出了牢房,外边风很大,温度却似乎比地下还要高些,他把我扔进车里,我稍微清醒了些,也就更清晰地感到身上哪哪儿都疼,发麻的疼,刺痛的疼,肿胀的疼,不同的疼还在向我争先恐后地展示自己的存在,简直要命。 “我让你把他关进牢里不是叫你把他折腾成这副模样!”似乎是严三在说话。 “他又没死!”严十说。 “就这么带进去你不怕十二跟你拼命?”严三说。 “我可是为十二好!”严十这句话似曾相识,难道仗着为谁好的善意就可以不顾本人的想法为所欲为吗? “……罢了,怪我没跟你说明白,父亲已经等着了,进去吧,有什么事三哥替你担着些。”严三叹了口气,掀起车帘把我拉出来,又把我扔在严十身上,一道进了大门。 这儿似乎是在山里,但眼前的建筑也就是座普通的大宅子,可从一进门我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待又转过一个弯,我终于明白了这种感觉叫做“熟悉”,我知道这条走廊尽头是大厅,左手边有个书房,书房边还有个小小的储藏室——这座宅子的布局结构和九山派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其中的细节装饰有些许不同。 ……怎么回事,这儿不是千重雪总坛吗? 只是我还没想明白,就已经被带到了议事厅,严长老坐在正中掌门位,在九山派那里就是夏煜的位置。 “阿凛?!你怎么……”李行川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见了我立刻就要冲过来。 “十二!坐下!”严长老一拍桌子,李行川也不敢再动,悻悻地退了回去,却还是盯着我,挪不开眼似的。 “父亲,人带来了。”严十突然放开我,向严长老行礼。 我骤然失去支撑,又当众摔了一次,真的很气。 严长老凝视着我许久没说话,严十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没有动,我也没有动,其他人也都看着我和严长老,厅堂陷入了安静得诡异的气氛里。 “你……”严长老终于准备开口说话,却被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打断,随即又传来一声怒吼—— “臭老头!是不是你又倒了我给弟弟们做的菜?!” 一个人从纱帐后面疾步而出,金钗红裙,卷着袖子叉着腰,我抬手揉了揉眼睛,简直怀疑自己是被折磨到出现了幻觉。 直到我被我娘抱在怀里,我也伸手环抱住她,才敢相信这是真的。 熟悉而温暖的怀抱,将我几个月来所有的压抑和委屈还有身上的痛楚都在瞬间点燃,去他的理智去他的面子,我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该和我爹去游山玩水的娘会出现在这里,身体先行一步就开始号啕大哭。 “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他们都不信我!哥也不信我!他为什么不信我!我这几个月都好难过啊……身上也好疼,我真的好难过啊……明明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什么事都怪我……我没有杀人……没有……” 我一边哭一边说着颠三倒四的话,娘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那样安慰着我,等我哭完这一阵,才想起来这里还坐着两排人都在看着我哭,我颇不好意思地从她肩上抬起脸来,把最后一句呜咽的尾音压了下去。 娘见我只穿一件血染了半身的单衣还在发抖,立刻就要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肩上,严长老见状赶紧下来拦住她,连声道:“雪儿也不能着凉,来来来爹给你衣服!”说着也要脱外衣。 “父亲您坐下!让我来让我来!”严三又去拦住严长老,最后我身上盖着的还是严三的衣服。 随后娘放开我站了起来,方才还湿润的眼扫视四周,顿时就杀气凌厉,向严三伸手道:“刀。” 严三立刻解下佩刀递给她:“大姐,你的伤刚好,要不还是我来……” 娘看了严三一眼,冷笑:“三弟啊,是谁打的我儿子?你把他带来,阿凛身上多少道伤,我就把他砍成多少段。” 看到没有,我以前说我娘一口气劈十个李行川都不带喘,绝对是实话。 第75章 今天就让我严长老教教你什么叫双标 “大姐,这……” 严三急着隐瞒,不经意地向严十瞟了一眼,却被娘发现了这点小动作,立刻就将刀口对准了严十:“是你?你是老几来着?” “大姐,我这、这、”严十看起来很难接受我是我娘的儿子这件事,连忙解释:“我不知道他是你儿子!我以为他就是鸿雁书安插进来的眼线,偏偏十二还把他当成小情儿……我就是看不过……” 从前任严十瞎说也无妨,可他现在居然当着我娘的面还要说我和李行川有一腿!这就过分了!你等着!我不出手你就不知道什么叫残忍! 我坐在地上,刚才哭过的余韵也还在,顺势就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地拉住了我娘的衣角:“娘!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我娘蹲下来替我把衣服又掖紧了些:“别怕啊,都有谁打过你骂过你,告诉娘,娘一定给你出气!” 我向严十递过去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又仿佛害怕似的赶紧收了回来,没有说话,抽泣了一下,效果绝对胜过千言万语。 我娘见状,立刻了然于胸,毫不留情地转身就是一刀,严十还没来得及反应,被严三一把推开,才没有血溅当场。 严三拦着我娘对严十喊:“愣着干嘛!跑啊!” 严十仿佛被点醒了,立刻向门口跑去。 我娘见状,也不追了,回头冲严长老嗔道:“爹!” 严长老:“老十给我滚回来!你大姐教训你一下怎么了?!” 严十立刻就不敢动了,见严长老站在我娘这边,看样子是不会主持公道,转身扑通一声就跪在我娘面前:“大姐我错了!饶了我这次吧!” 眼看着我娘又是一招手起刀落,在门口的十五扑上去抱住了我娘的腿,喊道:“大姐手下留情啊!十哥他知错了!” 我娘很冷漠:“如果道歉有用我为什么练武功?他把我家阿凛打的浑身是伤,一句他错了就算了?” 十五转头看我:“小嫂子你原谅十哥行吗!别杀他行吗!” “你叫他什么?”我娘杀气腾腾的眼神落在了十五身上。 “小……小……”十五都要被吓哭了,“不关我的事!都是十二哥哥让我这么叫的!”伸手一指李行川。 李行川猝不及防被十五出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十五,又惊恐地看向我娘。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娘放下了手里的刀,走到李行川面前又举起,“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是不是也想叫我一声娘?” 李行川眼头很亮,立刻也毫不犹豫地跪在了地上:“大姐我错了!我只是说说而已!我什么都没做过!” 我娘周身的杀气仿佛已经戳在了李行川身上:“真的?” “对天发誓我什么都没做!”李行川说,“三哥知道!十哥给我的迷情散我都没有真的给他吃!” 严三和严十绝望而愤恨地看了李行川一眼。 瞧瞧,这虚假的兄弟情。 …… 长廊下,鼻青脸肿的严三严十还有李行川,三人跪成一排,我娘拿着竹条站在他们面前:“还干了什么?都给我说!” 我洗完澡换了衣服出门,就看见这副景象,心里乐开了花,连手脚上的冻疮和身上的伤都仿佛没有那么疼了。想当年我爹和夏煜也是用这个姿势跪着搓衣板在我娘面前念悔过书的,我不禁在心里感叹我娘就是我娘,厉害。 我当然不会这样,我小时候最会撒娇,娘从来舍不得罚我。 先前在大厅里,还是严长老打了圆场,救了严十一命:“雪儿啊,老十虽然打了你儿子,可他也是我儿子,是你弟弟,这样行不行,你别用刀,换别的,这几个都随便你打,往死里打,别真的打死就行好不好?” 现在严长老也站在一边看着我娘教训他们,不仅不帮自己儿子而且笑得一脸祥和,却在我出来时,又是方才初见那般看着我失神了好一会儿。 “阿凛好些了?还冷吗?饿不饿?娘给你做饭去吧!”我娘看见我,立刻扔了那根竹条过来牵我。 我看见那根竹条吧唧一声与严十肌肤相亲。 嘻嘻。叫你打我。 只是听见我娘说出“做饭”二字,在场的人除了我和我娘,脸上顿时紫的紫绿的绿,简直能拼出一片彩虹色。 严长老说:“咳……雪儿啊,你看你刚和阿凛相见,就不要再去厨房……” 严三还是端端正正地跪着:“大姐,想吃什么我去做!” 严十也说:“大姐,我也去,让我将功折罪——” 我娘抬手又在严十头上削了一下,怒道:“就你还敢去给阿凛做饭?你上次给十二那药是安的什么心!” 严十不敢说话,我娘换了只手又给了李行川一手刀:“还有你!谁准你吓唬阿凛的?!成天说的什么鬼话!收起你的歪心思!” 娘!真是我亲娘!今天真的大快人心! 严长老小心翼翼地笑了两声,轻声哄着我娘:“雪儿啊,就让他们去做饭,我们还有事要谈的……去书房,带阿凛去书房说话好不好啊?” “老头!这是我儿子!在牢里关了三天你不心疼我心疼!饭都不吃谈什么谈!”我娘一点也不和他客气。 我也很震惊,严长老对儿子们都是严厉又严肃的,坐在首座上不怒自威,天不怕地不怕的李行川也只消他一声就乖乖地坐下不敢上前,唯独我娘敢对他呼来喝去还叫他“臭老头”。 “吃,先吃饭先吃饭!”严长老对我娘真的一点原则都没有,“厨房是你的,爱吃什么做什么!只要你开心再炸一次也没关系!” “娘,算了吧,我现在不饿。”其实我很饿,但我也不想再吃黑炭球,我和夏煜的厨艺看样子都是从我娘这儿一脉相承的。况且我刚才来时看了厨房一眼,那墙那门都糊着一层漆黑的东西,仿佛刚经历过一场火灾。 “阿凛不饿啊,那太好了,我们去书房吧?我那儿还有梅花糕!”严长老赶紧顺着台阶下了,旁边还跪着的三人也都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那便去书房,阿凛这边走。”我娘挽着我的胳膊向左侧走廊去了。 “你们几个在这儿跪好了!雪儿不消气别想起来!”严长老对廊下三人说。 “是!”三个绝望的声音齐齐答到。 第76章 娘亲你说我还是不是你的小宝贝了? 书房。 一进门我就看见了那副画,画中人手握玉笔潇然立于雪中,白色长袍衣袂翻飞,乌黑长发只用一枝红梅随意簪起,眼角微弯显得神情温柔至极,仿佛要透过那薄薄一层宣纸将一抹浅笑送到观者心尖上,着实是惊艳无比。 虽然严三和李行川都说那个人像我,可我自己亲眼看来却觉得画中人要比我好看太多,只能说眉眼轮廓有些许相似,而我大概永远也不会有那般令人心醉的神情和气质。 “很像,对吧?”严长老也跟着进了房间,顺手关了门。 “这是谁?”我娘在那副画面前转了一圈,“以前没见过这幅。” “是我的兄长。”严长老说,“夏宁夏子平。” 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家的祠堂里,有这么一块牌位上,写着这个名字,准确来说,这是我爹的爹,我爷爷的名字。 “这些年我画了很多,”严长老在书房的白瓷画筒里抽出好几幅画,却没有展开,只是用手轻轻摩挲着卷轴,“只是无论我画的多像他,他也不可能从画里走出来。” 震惊之余,我开始怀疑自己是该叫他外公还是二爷爷? “爹从前说过的哥哥……原来竟是夏家人?”我娘也惊讶地看着严长老。 “哼,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就和夏枫那小子跑得无影无踪!也亏得是他,他要不是子平的独苗你看我怎么弄死他!”严长老现在说起来还一肚子火。 ……原来我先前想的妖女少侠浪迹天涯的风流故事,就是我爹娘年轻的时候整出来的,娘就算了,想不到爹那个性格居然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 “爹!你答应我出关后就去救他的!”我娘似乎突然想起什么。 我一惊:“爹怎么了?” “这不是正要与你们商量吗?”严长老说,“阿凛在翠山别苑可有探得些你父亲的下落?” “没有……我爹失踪了?”我回想起上山时夏煜特意强调那番“爹娘在外游玩近期不会回家”的说辞,他是故意骗我的!他早就知道爹娘出事了! 他为什么要瞒着我? “那你究竟是如何找到这儿的?不是为你爹娘的事而来?”严长老说。 什么?严长老竟然以为我是为我爹娘的事来求援?严三到底和严长老怎么说的?还是说李行川救我真是与人私下约定,没有告诉其他人? “我……”我根本不是自己找来的,而且对爹娘这几年完全一无所知! “别急,你慢慢说。”我娘拉着我在椅子上坐下,又把桌子上的梅花糕推到我面前。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从我被李行川带走,夏煜假扮我签生死状那时开始说,可我知道的实在有限,夏煜与我说的又有几分是真? 一直说到夏煜在青云台上刺我一剑,我娘脸上神情不忍,待我说完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阿凛,别怪你哥……他和你爹还是……唉。” “把老三和十二叫进来!这些年我也没有管事,他们或许知道些。”严长老说。 …… 严三道:“回父亲的话,我一直在总坛,没有见过夏煜,只是近几个月来,听闻此人连破我们好几个分坛,现在郢城一带红梅坛和白梅坛已经无法落脚,撤回总坛,七弟亦在此期间丧命,而稍远些的青梅坛也就在大年三十晚上被他袭击,增援去晚了一步,青梅坛也没能保住,我认为他下一个目标是黄梅坛。” 我和我娘面面相觑,严十与李行川说夏煜势头猛,没想到这么猛,大年三十晚上也出去杀人? “他向西推进。”严长老抚着花白的胡子,“宋明光莫非知道了?” “宋明光自青云会后未曾露面,但我们派到鸿雁书的探子折了很多。”严三说。 严长老听过严三的话若有所思,却没有立刻说出结果,而是转而问李行川:“好,十二来说说,你是怎么把阿凛带回来的?” “……我不能说,我答应……答应他不说!”李行川依旧坚持着。 “混账!你答应谁了?”严长老又拍了桌子,站在桌前的李行川明显瑟缩了一下,却梗着脖子不肯开口。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李行川说。 “好,那你潜入翠山别苑救老九,有没有听到其他消息?”严长老虽然对李行川语气严厉,眼里却流露出一丝赞许。 “……有。”李行川想了想,终于说:“这次鸿雁会,宋明光召集了不少擅长冶炼和雕工技艺的世家门派,听说要重铸鸿雁笔。” “笑话!鸿雁笔天下仅此一支!无论如何他也做不出来!”严长老的目光又流连在那副画上,画中人手里握着的那支白玉笔,想必就是鸿雁笔了。 “就……底下人都有传说……鸿雁笔能重铸,不用玉雕刻也可以,只要用那个模具灌铁水……然后……后……”李行川看了我一眼,犹犹豫豫地没说下去。 “然后什么!要说就说!”严长老看不得他这扭捏样子。 “然后用执笔者的血浇上去!铁笔就能变白玉,能变成真正的鸿雁笔!然后再得仗剑者的剑,就能开启密宝!”李行川说。 此言一出,整个书房都安静了。 铁笔浇血变白玉?这种鬼话谁会信啊!宋明光看起来精神矍铄,应该还没老糊涂吧? “我哥知道吗?”我有些紧张,执笔者仗剑者都是他,这传说分明就是针对他一个人! “……”李行川又不答了。 “所以……所以宋明光要杀你!他要杀你!还好你……”我娘说了一半,又突然顿住,仿佛说错话般,飞快地用手捂了嘴又立刻放开。 杀我?执笔者和仗剑者不都是夏煜吗?宋明光吃饱了撑的要杀我? 我突然有点生气,心里又极其不安:“娘!你们是不是有事没有告诉我!” “……”我娘也不说话了。 很好,我倒要看看今天还有多少人被我问的哑口无言! “既然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说什么要和我谈!你们都一样!根本就没有考虑我!”我站起来,愤怒地离开了书房。 我一直走到严十跪着的长廊,没有人挽留我,没有人拦住我,没有人出来找我,甚至都没有人喊我一声。 怎么回事?说好的我很重要呢?假的吗?!啊?!为什么我走了他们都没反应!我不过是故作生气想让他们告诉我而已,怎么他们都不按剧本走的吗?! 第77章 我的良心,超痛的 我很气,抬脚踢飞了花丛边的一颗石子,骨碌碌滚到了严十脚边。 “你是不是觉得,有你娘给你撑腰,就可以无所顾忌了?”严十看着我的眼里充满了怨气。 我那颗石子又没打着他!瞪我干什么!我现在就是可以在这儿横着走怎么地了? 我现在虽然是狐假虎威,可也得好好利用机会,最好能气他个半死!于是我晃悠到严十身边,故意歪着头问他:“你七哥真是夏煜杀的?” “你……!”严十气结,又不敢对我动手,看了一眼书房甚至都没敢把膝盖从地上抬起来,“是他带人杀进白梅坛的!就算不是他亲手杀了七哥,那也得算在他头上!” “哦……那你最近见过夏煜么?”我无视严十的愤怒。 “见过啊怎么了?想哥哥了?想他再给你一剑?”严十面带嘲讽神色。 我觉得他就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 “那不然让我娘跟你说?”我蹲在他旁边,笑得很开心。 “……夏煜大年三十晚上偷袭了青梅坛,九哥那时候还在总坛养伤,三哥叫我去增援晚了一步,我带人第二天赶到的时候,整个青梅坛都被他杀得差不多了,我和他打了个照面就让他给跑了,就这样!”严十说是说了,满心不甘都写在脸上。 “大年三十他怎么还能带着那么多人出来?”夏煜这是不让属下过个安生日子啊! “什么那么多人!他就一个人!就他一个不过年的!”严十说,“虽然我很讨厌他,但他确实比你强到不知哪儿去了。” “……”这回是我震惊了,夏煜一个人闯进青梅坛杀了一整夜? “他为什么要选大年三十对青梅坛下手?” “我怎么知道!他有病吧!”严十很不耐烦,“你们兄弟情深,你难道不知道?就算你不知道,你问这些有什么用,就你这样的还能干嘛?” 我好奇不行吗?! “哎,你认识段三论吗?”我突然又想起一条线索。 “你还问的没完了是吧?烦不烦啊?”我相信,如果没有我娘把他治住,他肯定还想打我一顿。 那我也不客气了:“都说了是替我娘问的!” 严十果然不敢不回答:“段三论不是十二的人吗,你问我干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段三论是总坛派去的!” “……可他去了红梅坛就没有回来过啊!哪儿还有什么消息!现在红梅坛也没了,谁知道他是死是活!”严十说。 不对,段三论谎称李行川死的时候,不是向总坛汇报过,还因为拿到了鸿雁碎玉而被授予了新任坛主身份吗? “你们没有封他为新的红梅坛主?还派你九哥去给他行封赏?” “啊?红梅坛主一直是十二啊,段三论有什么本事,还想当坛主?” “他不是围杀十二后谎称他坠崖身亡自己上位了吗?” “啊?十二坠崖过?” “……” 严十不知道?他们兄弟关系这么好,为什么十二出事他不知道?……这么一说,红梅坛易主半个月,严七也不知道,我们在十五那儿住了十多天,也没有见他接到任何来自总坛的消息。 那段三论献出的鸿雁碎玉,是给了管事的严三还是去行封赏的严九?总之一定有人给了他定心丸让他敢推翻李行川自己做坛主! 看起来千重雪的水可不比鸿雁书的浅,他们兄弟之间关系真有表面上这么和睦吗? “哎你怎么不说了?十二坠崖是怎么回事?”严十这会儿倒是好奇了。 “偏不说,气死你。”我冲他一笑,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 我还是饿,恰好路过了厨房,打算进去做个菜冷静一下。 还未到做晚饭的时候,我和厨房老大娘亲切地攀谈了一会儿,今日掌勺便是我夏大厨了,我想这一次我吸取教训,总不会做的那么差。 大娘烧着火,絮絮叨叨地和我唠家常,我嘴上嗯嗯啊啊地随便应付着,却在脑子里想着接下来的应对,今日再去书房,就会显得尴尬,他们凑在一起说的事,原本是商议救我爹,但我总觉得严长老和我娘,严三和李行川,他们说的都是不同的事,混在一起说,我不知前因后果,就无法串联起线索,若是我打断他们来询问,他们也不和我解释,相互之间顾忌也有可能,最好的办法是我能找机会单独询问。 我娘好办,找个没人的地儿撒娇打滚,她一定会忍不住告诉我。 严长老那儿也还算好说,他是个重品格的人,对我娘和我的态度还不错,我还有和我爷爷相像的脸,只要我诚恳一些,情真意切些,他或许就会松口。 但严三不能直接问,李行川问了不会说,就需要更缜密的给他们下套,不如等我先问过我娘和严长老再考虑…… “啊!” 我想得太入神,竟然不小心切到手了。 “哎哟,小公子怎么回事嘛!都说了这活儿不是你干的,这下老爷怪罪下来老婆子我怎么担得起!”做饭的老大娘很紧张。 “没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大娘先走吧,旁人问起来就说是我赶走你的,别进来了,我一个人能行的。”我才安慰了她一会儿,把老大娘哄出了厨房门,回头就看见锅里糊成了黑炭球。 我赶紧盛出这明显不能吃了的一盘,又放一把不知道什么青菜白菜进去炒,炒着炒着发现菜变得也有些黑,于是舀起一铁勺的油一下子倒进锅—— 原来锅里边也会着火! 难怪我娘这么爱做饭,虽然油星子乱飞有些吓人,但做饭是真的好玩!我这会儿也挺想吃点什么,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出锅的时候菜都是黑的,看起来就无从下口。 可我还没玩够,就不知道是谁这么无聊,竟然把我在厨房做饭的事情禀报了严长老他们,我才做了两个菜,都没勇气尝一口,李行川就出现在我背后:“阿凛……知道你生气了,但你这毒下得也太明显了吧?” 我不理他,我正在煎鱼,鱼还在锅里蹦跶着想要跳出来,我就死死按住锅盖不让它得逞。 “你别生气了,我们回去吧?”李行川说。 “……我走之后你们聊了些什么?”我没有回头,那鱼还在彭彭地撞锅盖。 “……大姐她突然哭了,还吵着摔东西要去个什么地方找人,父亲就哄她说一定会去,我和三哥在旁边站着,好像什么也没说成。”李行川说。 我、我把我娘气哭了? 不管怎么说……我爹现在可能很危险,我只想着自己,还和她那样闹,却没有考虑她一定也很难过,是我错了!我真该死! 我扔了锅盖,转身就走,我要去向我娘认错。 “等等!”李行川拉住我,“你……现在找到了你娘……那我……” “你还想把我关在你那院子里当个玩物?”现在我才不会任你摆布!没让我娘打死你已经是考虑你毕竟救了我!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玩物!”李行川大声说。 “真的?” “……从离开玉梅坛之后就没有……” 李行川这话说得可太实诚了,实诚得我想一油勺敲死他。 “……”我想了想,现在事情还没弄明白,不能说与他断了联系再不相见,何况我安全有了保障,谅他也不敢再乱来,以后说不定有些我做不到的事还要诓他替我去做,当下不能把他踹开。 “是吗?那过几天陪我去街上玩吧,上次还有很多没看的地方。”我扬起一个逼真的假笑。 “好啊好啊!去!你说去哪儿玩都行!”李行川喜出望外的模样越发显得傻兮兮的。 我收起笑脸向书房走去。 真卑鄙啊。 我也开始利用别人对我的好意了,当初夏煜对童彤施以温情是为了换取消息,现在我为了我的目的,为了寻到他们不肯告诉我的真相,也做了和他一样的事,曾经被我所不齿的事。 回想起我对夏煜说“真相与我何干”时的样子,真是轻狂!我曾经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想着万事顺其自然,到哪儿都可以随遇而安,可现在事到临头,我根本做不到不闻不问,内心煎熬了这么久,我才明白自己终究希望能够做些什么。 我根本没有自以为得那么高尚,也没有自以为的那么洒脱。事到临头,我既放不下,也没能坚持本心。 第78章 对不起我的大宝剑!原来你这么厉害的吗?! 待我再次走到书房门口,刚一开门,当面迎接我的是严长老案上那块精雕细琢的红木镇纸,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向我娘道歉,就被她一镇纸砸懵了。 也亏得是块木头,若是换了金银铜铁的材质砸在我头上,我怕是能直接以死谢罪了。 “阿凛没事吧?”我娘赶紧过来看我。 “……没事没事,”我捂着额头,感觉头上起了个包,但是应该没有流血,方才跟在后面的李行川在我背后撑了一把,也没有摔下去,我趁着疼出来的那半颗眼泪还挂在眼眶边,开始了我的表演:“娘,我错了,我不应该一生气就走的,娘不愿意告诉我一定是有苦衷,可我也只是想替您分忧……” 娘用手轻轻抚上我的额角伤处,确认没有大碍才放下:“阿凛……不是娘不想告诉你……只是事已至此,不希望你也和你爹还有弈阳那样以身涉险,有些事情就由我们来做,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喜欢的事,一生平安自在……” 不,不是这样的,我早已与此事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怎能独善其身平安自在?要让我踩着爹娘还有夏煜的血一个人无知无觉地活下去,对我来说未免太过残忍,凭什么他们就要替我决定?凭什么他们会认为我就可以没心没肺到这种地步? 我不过是想和家人站在同一方而已,要战便战,要杀便杀,我都不会怕的!可他们若是……就算他们认为我是累赘,认为我没有资格与他们并肩而行,至少我有权利知道真相吧? “娘,告诉我吧……江湖不平,若独留我一人,我又如何能够平安自在地活下去?”我握住了娘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从前我一直不愿意练武比武,现在很后悔,如果还有什么我能做……一定还有什么我能做的!” “我知道娘是为我好,可我也想自己选择自己的路,我真的不想一生都活在遗憾与悔恨里……” 我已经说出了心里真正的想法,终究我也还是自私的,我要求得自己心中的坦荡,却是违背了他们的愿望。 “雪儿啊……告诉他吧。”严长老开口了,“阿凛说得没错……江湖儿女生死看淡,一言一行但求问心无愧才是。” “爹……你不知道,阿凛从小就不爱习武,也从未涉及这些纷争,此时突然被卷进来实在危险!如果我们可以解决就没有必要……”娘似乎有些动摇,却还是想要保护我。 “自从子平走后,我这几十年,没有一天不在自责,没有一天不在后悔,若我当初知道子平赶我走的真意,我绝不会离开他,哪怕是死,我也该死在九山派啊。”严长老没有直接回应我娘的犹疑,而是说起了自己。他的目光一直细细描摹着画中人,他的衣带,他的发梢,还有落在他肩上的一瓣梅花,总觉得那眼神中潜藏着我看不太懂的深情。 或许是在等待严长老接着讲下去,好长一段时间房里竟无人开口,严长老却也不再说话,似乎是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我想他的目光和思绪一定透过这幅画,穿越遥远时光,回到了那个他和他的兄长共同生活的那个地方。 “老三,十二你们出去吧,让老十也回去。”严长老说。 “是。”严三不动声色地看了严长老一眼,拉着不大愿意的李行川走了。 “雪儿先说吧。”严长老看了我娘一眼,笑了笑道,“爹也需要先出去吗?” “爹您说什么呢!这时候还拿我寻开心!”娘拉着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却依旧没有松开我的手,“娘拉着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却依旧没有松开我的手:“从头说起吧……阿凛,你可知夏家的执笔与仗剑?” “我知道,哥和我说过。” “他怎么说的?” “他说……夏家自古由内门弟子二人,一人执笔一人仗剑,但是从爹这一代开始就不再提及,后来因为对抗千重雪,鸿雁书才要重新选出执笔者与仗剑者来找齐鸿雁碎玉,因为我武功太差,所以执笔仗剑都是他一人。”我说到最后一句,实在是有点儿不好意思。 “果然他是这么和你说的……其实从一开始,仗剑者就是你啊。”娘说着,叹了口气。 “什么?我?仗剑?”我这么烂的武功,仗什么剑?仗剑者斩尽天下作恶人,可我连鸡都没杀过! “执笔者当有笔,仗剑者自然是有剑的那个人,整个九山派,只有你的剑才是代代相传的那一把。” 我因震惊说不出话来,难怪我小时候出门不带剑被我爹打得那么惨,难怪我弄丢了剑,夏煜那么生气还要连夜去给我把剑找回来,难怪他们一直和我说人在剑在!原来我背上那个铁疙瘩就是九山派的镇派之宝!我还一直用它裁纸的啊! “……那我哥是执笔者?”那宋明光想杀的应当是他,可他还留在鸿雁书,岂不是很危险? “鸿雁笔已经碎了,实际上哪里还有执笔者?再怎么也不过空有一个名头!”严长老说。 在他心里,真正的执笔者大概从来都只有那个人。 “娘先前为何说宋明光要杀我?”我还是没想通。 “因为……宋明光选择的执笔者是你。宋明光一直想要鸿雁笔,可你爹是独子,九山派那些名义上的师叔们也都不是夏家人,你爹只能一个人顶着执笔仗剑的名号暗中为他寻找鸿雁碎玉。我生下了你们,宋明光便来信说执笔仗剑有望重出江湖,只是那时候你们还太小,你爹求他等你们长大再说这回事。可赐剑前一年,宋老突然来访,看过你们之后便旧事重提,说千重雪日益壮大,找到鸿雁碎玉,开启千重锁的事已经刻不容缓,指明了要弈阳仗剑,你执笔,为他继续寻找碎玉……” “呵,宋明光那老东西!什么武林密宝,千重锁里是什么他还不清楚么!”严长老冷笑一声,“不过是坐在高位的伪君子,用根本不存在的宝藏欺骗整个武林为他的一己私欲效力!” “什么?鸿雁笔开启的不是武林密宝?” “原来我与长林查了这么久的事,爹都知道?!” 我和我娘同时惊声道。 第79章 我长成一条咸鱼一定让您很失望吧 严长老回头气呼呼地瞪了我娘一眼:“哼,早说过让你别跟那小子在一起!吃苦受累的有什么好!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我一眼,现在又知道爹的好了?” 我竟然,觉得严长老在我娘面前这副模样挺可爱的。 “好嘛,从前都是女儿不好,今日爹干脆全部告诉我们吧?”我娘从善如流,迅速认错,态度极好。 反正我都这么大了,当年私奔的事再怎么说也没用了。 “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阴差阳错。”严长老叹了口气,“说到底你们面对着这样的境况,也有我的责任。” “莫非关于千重锁的消息是……” “没错,鸿雁碎玉也好,千重锁里是武林密宝也好,消息最初就是我有意透露出去的。”严长老肯定了我娘的推测,“千重锁是什么,里面究竟有什么宝贝,旁人可能信以为真,但他宋明光一听就明白——那里头是记着他前半辈子所有肮脏污秽、见不得人的罪证,是真正的鸿雁书!” 真正的鸿雁书?我只知道现在的“鸿雁书”作为组织的名称,是因为它记录着多年前武林统一的那段辉煌历史,同时也被奉为其行动的纲常,这份鸿雁书是假的那什么又是“真的”?传说中只要得到就可以推翻武林现有格局的密宝一开始就不存在? 我有些迷茫,严长老说的又是真的吗? “所以……十年前宋明光才会如此急切地要选出执笔者,爹为什么要这么做?”娘的话语已经有些发颤。 千重雪,鸿雁书,九山派,似乎早已不可避免地纠缠在一起,我和夏煜自出生开始就已经在所有人的计划之中。 “为什么?为什么……”严长老走到那副画前,伸手似要抚上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却终于还是停在半空,“我要替子平报仇,我要杀光那些人,我这些年背着悔恨苟活着就只为了这一件事。” 我和我娘面面相觑,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严长老离开九山派创立千重雪,我的爷爷为何而死?严长老原先应当也是九山派的人,那我爹和夏煜为何又加入鸿雁书? 严长老轻轻闭上了眼道:“我弃剑练刀,一手创立千重雪,搜集鸿雁碎玉想复原被我亲手毁去的鸿雁笔,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打开千重锁,将宋明光想要抹杀的过去公之于众,让他身败名裂然后杀了他。” “所以我说,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阴差阳错。”严长老叹息道。“我当初一心想报仇,什么都不在乎,我看不上夏枫那小子认贼作父却不肯相信我,便只嘱咐他们别动九山派夏家,没再想过宋明光会在暗地里对付你们,雪儿……你说我这样做,是不是害了你们?” “……”我娘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我想了想,也看着那副画说道:“事已至此,孰是孰非也不重要了。” “怎么不重要!”娘突然低声吼道,“为了这根本找不到的碎玉,为了这什么执笔仗剑,长林和弈阳可是时刻准备豁出命去!等我们对宋明光的所作所为起疑时已经太迟了……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我们能做的就只有保住阿凛你啊……” 我愣住了。 “娘……你说什么?保住……我?” “你是宋明光计划里的变数。”娘说,“我们并未按他的要求把剑给弈阳,你恰好也没有长成他心目中执笔者的样子,他同意了弈阳一个人执笔仗剑,我们便将计就计,让你带着剑却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想让你彻底脱离这一切。说到底宋明光选出的执笔者和仗剑者,不过是为他卖命的棋子,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让你入局是最好。” “可我还是入局了。” “是啊,你还是入局了,或许只是命该如此。” 若我下山没有遇到童彤,就不会有机会和夏煜交心,他就不会教我练武。 若我那日没有逃避练武,就不会被李行川错认绑架,夏煜就不会假扮成我。 若夏煜没有用我的身份进攻红梅坛,也就不会让宋明光再次盯上我,也许后面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可这能怪他吗?能怪我吗? 阴差阳错。命该如此。又或者是冯大福说的那样,人生无处不生巧,除了接受命运之外别无选择。 我无法形容心中此时那份感觉,不知是悲哀还是无奈,是自嘲无能又或者只是一声苦笑身不由己。 “这就是你们和夏煜之间的秘密,这些年你们都瞒着我。”我也快要控制不住情绪了。 “感情越深,就越难割舍,我们舍不得连你也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才不告诉你。”我娘拍了拍我的手,突然话锋一转,“再说告诉你有什么用,我们把这事儿定下来的时候你知道什么呀,你就是你哥的跟屁虫,剑也不好好练,遇到点什么事儿就知道哭,后来宋明光偷偷来看过你们好几次,你不是被你爹训哭就是被弈阳按在地上揍哭,不然他也不会对你那么失望。” “……”这个失望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弈阳比你懂事多了,当时明明也才那么点大,还特别认真地发誓,将来一定会保护你。”我娘似乎是想起当初夏煜信誓旦旦的样子,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他来保护你,你就只需要好好活着,哪怕真是最坏的情况,只要你活着,九山派就不会断了传承……” “可是他就真的什么也不和我说,替我决定了将来所有,最后还捅我一剑呢,我差点就死了。”我小声道,还是无法释怀自己的人生一直是被他人左右。 “当时的情况,你认为他做错了吗?” 这一点我早就想清楚了:“那倒没有,当时陷害我的人确实是做足了证据,他就算再想保护我,也不会容忍我无故杀人。” “我相信,我的两个儿子,心里都是有道义的。”娘说,“像我。” “也像我。”严长老突然加入了大言不惭的行列。 娘被严长老逗笑了,却又立刻催促道:“爹,也给我们再说说以前那些事吧,今日既然都说开了,不如就把一切都弄个明白,也好过我再和长林没头苍蝇似的查个没完!” 严长老听闻,不置可否,只道:“都是些陈年旧事……” 第80章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 “气行于身,发于剑,而归于人。”梅花树下那人念着剑诀,笑着夸赞道,“子顺的剑练得愈发自如,就快要超过我了。” 夏安刚练完一遍,大冬天出了一身热汗,脸上原本就蒸出两抹红晕,此时被夏宁这么一说,似乎颜色更浓了几分,他压抑着内心不断拍打礁岸的小浪花,开口依旧是带着些促狭的意味:“我怎么比得过大哥呢,我现在还……” “不如再同练一次无名式,”夏宁看出来夏安的小心思,故作谦逊却是希望自己多夸他两句,于是很体贴地接着他的话头走,“你与我谁更胜一筹,一试便知。” “好!”夏安心花怒放,立刻就答应了。 九山剑诀实有三式,攻式和守式众所周知,门内弟子皆需修习,第三式无名,虽是秘籍,在门派内也算不上秘密,并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要学。只因为这一式并非剑招而是行气运功之法,单人独修并无太大作用,但配合默契的二人同习达到内力相通的程度,就可以使出双人剑,衍化出更多连接攻式与守式的精妙变招。若是门内弟子找到了修习的同伴,一齐向掌门请学,便可得此式。只是双人同习并不容易,这许多代传下来,修习的人不算少,但坚持下去的十不足一,练得好的更是屈指可数。 夏安自习武以来,便和夏宁同修此式,夏宁毕竟大他几岁,又一贯勤勉,内力较之更胜一筹,直到最近几年,二人才能全心全力地合招,内力的较量各有胜负,夏安也愈发乐于和夏宁进行这样的比试,胜过大哥一次能让他开心许久。 这次也是夏安胜了。 二人刚刚收了剑势,夏安因得胜而欣喜不已:“大哥,今日是我胜了!” “是的,子顺胜过我了,不如下月的鸿雁会你和我一起去?”夏宁说。 他的气息起伏有些重,夏安却没有在意,他只听见了“鸿雁会”三个字。 “大哥你同意了?!”夏安失声道,方才得胜的喜悦荡然无存。 “是。”夏宁此时也收起了笑意,有些话争论许久,现在是时候说开了。 “你怎么能同意!宋明光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为了维护现在的局面,我已经向自己的道义让步不杀他,若是连你也答应,他从此便可颠倒是非黑白!” “成王败寇,宋明光需要鸿雁书为他站稳脚跟,既然你作为仗剑者已经为此让步,我作为执笔者又为何不可稍作变通?”夏宁依旧平淡,一番话说得甚是冷漠,都没有再看面红耳赤的夏安一眼。 夏安也急了:“这不一样!现在我们需要他活着,可他做过的那些事也不该被忘记!你想想那些被他灭门的世家,被他洗劫的门派!你真的可以抹去这一段吗!” 夏宁道:“我才是执笔者,我说可以。” 夏安觉得刚刚还和自己同修双人剑诀的大哥突然就换了个人似的,明知是有违道义,有违执笔仗剑的原则,亦是有违家训之事,却仍然要坚持。 可还不等他再做反驳,夏宁又说:“九山派已昭告武林,与宋家结盟,重修鸿雁书以示诚意。这是我作为掌门的决定,如果你不同意,我也不留你。” 夏安满身热汗在夏宁的注视下瞬间就变得冰冷,难以置信一直与他亲密无间的哥哥突然变脸,为了加入宋家集结的武林同盟,竟然不惜违背道义,更不惜与他决裂。 “大哥!宋明光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夏安气得发抖,已是口不择言。 “我说过这是我的决定!你若是不服现在就滚!”夏宁几乎是吼出这句话,一向温和有礼的他从未这么大声地同别人说话。 那时夏安亦是被那个“滚”字狠狠刺痛,冲昏了头脑,他一把夺过夏宁腰间挂着的白玉笔,生生用内力震碎了它。 白玉做的笔终究是脆弱的,哪怕代代传承,长年由执笔者灌注内力雕刻竹简,却也经不起这胡乱的气劲一拍,霎时就断成了好几截。 “夏安!你……!”夏宁对他没有防备,一着不慎被他夺去鸿雁笔,也没想到夏安的动作太快,毫不犹疑便毁了笔,最终只得迅速用衣服下摆兜起了那几块碎玉,好歹没让它们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大哥!我绝不会让你重写鸿雁书!”夏安见夏宁跪在地上捡着碎玉,眼眶都泛红的样子,心知自己一时冲动犯了大错,让传家之物碎在了自己手里,可此时嘴上却依旧顽抗。 “你走吧,别再让我见到你。”夏宁说着话,头也没抬,语气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九山派从此没有你的名字。” “你赶我走?那也好!你就一个人去做宋明光的狗吧!”夏安心里一阵阵地泛着酸意,既不甘又气愤,他酸大哥要赶他走,却更气大哥甘愿带着九山派与宋明光同流合污! 走就走,大哥不再执笔,我却还要斩尽天下作恶人!早晚我要杀了宋明光!反正现在鸿雁笔碎了,鸿雁书不可能写出来!夏安想着,回房收拾了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还是放心不下,怕大哥将真正的鸿雁书拱手让人,便去了书房将装着鸿雁书的千重锁也塞进了包裹里。 夏安站在山门前最后环视了他从小长大的九山派,从弟子居室,到议事正厅,再到演武场,梅花树,一草一木他都再熟悉不过,闭着眼睛也能一点不落地在脑海里构建起来,甚至没有放过山门上遒劲有力的“九山派”三个字,连那一笔一划,点勾横折都刻在了眼里。 或许这就是最后一眼了。 既然事已至此,夏宁说从此九山派没有夏安这个人,那便该走得干净利落才是,省的落个被驱逐还依依不舍的笑话。 夏安转身之前做了最后一件事,他解下自己的剑,狠狠地扔回了山门内,银色雕花的剑鞘映着冬天里没精打采的阳光,依然令他目眩了一瞬。 走吧,从此夏家没有执笔者,也没有仗剑者,他执宋家笔,我却要仗心中剑。 第81章 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夏安一气之下向北行去,找了座山间洞府修行十年,誓要重头开始,练出一套和九山剑法同样威力无穷的刀法来,哪怕自己再不是九山派的人,再不用九山派的武功,他依然要行侠仗义,以斩尽天下作恶人为己任。 十年光阴飞逝,夏安刀法未成亦不曾下山,倒是在某年冬天进山打猎时,于冰封的山涧旁捡回来一个女娃娃,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待到自己潜心编完刀法,看着脚边会走会跑却不太会说话的孩子,一时间思乡之情再难抑制,连夜下山找了户人家把孩子扔在门口便匆匆离去,心中百转千回全是九山派的样子,还有那人发间细雪与肩上梅花。 夏安还顾忌着大哥先前“别让我再见到你”的话,于是偷偷摸摸地溜上山,只想着远远看一眼。 可这一眼所见之处,皆是断壁残垣,一把火将这里洗得面目全非,高耸的山门也缺了半边,血迹纵横的演武场旁,那棵梅花树从中劈裂,一半顽强地挺立,另一半却倒在地上烧得焦黑。 夏安心慌了,疯了一般直冲进去,议事厅没有,卧房没有,连厨房柴房都落着厚厚一层灰,四处寻遍都没有一个人影,此地已不知荒废了多少年。 夏安几乎站立不稳,不是投靠了宋明光吗?不是结成了鸿雁书之盟吗?谁还能对九山派下手? 最终夏安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下山的,也不知自己为何坐在了山下一间茶馆里,那说书人醒木拍响都没能让他回过神来。 说书先生也是个老江湖,见夏安坐成一尊雕塑,茶馆都要关门了还不肯走,忍不住就上前打趣道:“这位爷,您在这听了许久,不给个赏钱么?” 雕塑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却沙哑粗糙得令人想起最古老巨木那沟壑交错的树皮:“我问你,山上的九山派——” 说书人了然,原是离乡的故人归来,只可惜物是人非,难免要伤心一场。 “听说是得罪了大门派,五年前被抄了家,弟子死的死散的散,掌门也自尽啦。” 掌门也自尽了。 夏安猛地抬头,周身泄出刀锋般凌厉的气势让说书人不禁打了个哆嗦。 “谁干的?”夏安问,“谁干的?” “哎呦,这可不敢乱说,我们平头百姓哪能瞎讲大侠仙人们的事儿?”说书人被夏安的反应吓得不轻,自然不愿蹚这浑水。 夏安也不言语,站起来就拔刀。 说书人懊悔不已,多嘴给自己惹上这么个麻烦,这下见了刀可谓两股战战,哪儿还敢说个不字?只得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听、听说是宋家的人,不满夏掌门写的书,还要找那什么玉,夏掌门不同意,就、就抄了家!” 夏安放开了说书人,看起来三魂尚存七魄不见,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茶馆。 …… 刘家,童家,欧阳家,花家台,飞鹰门,流云派…… 曾经与九山派交好的门派世家,夏安一个一个问过去,低声下气也有,暴力威胁也有,可十年过去,大部分家主都已换人,接任者或闭口不谈,或实在不知,更有甚者干脆只当他是疯子,终于,他从搜集来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真相—— 夏宁带着九山派投靠了宋家。 夏宁娶了宋明光的堂妹。 夏宁重写了鸿雁书。 宋明光疑心愈重,要鸿雁笔证明这份鸿雁书是真的才安心。 宋明光逼着制作出千重锁的藏枢阁复制鸿雁笔,藏枢阁称没有千重锁,便不能复制钥匙。 宋明光要夏宁交出碎玉和千重锁,夏宁称均已经丢失,无法寻回。 宋明光不信,找个由头带人上九山派抄家,掌门夏宁自尽于后山梅树下。 …… 数月后,夏安又回到了九山派,却径直向二人卧房后那棵树走去,挖开了树下的焦土。 原想着挖出大哥和自己小时候埋下的些许物件,带走做个念想,打开那个朽得不成样的木头盒子,却发现里面还有一封信。 抬头赫然便是“吾弟亲启”。 夏安登时泪如泉涌,口中不断低声喊着“大哥”,念着念着,那个称呼却变成了“子平、子平、子平——” 艰难地抹着眼泪看下去,夏宁却是将道歉与思念写在最前,夏安才看到一句“尔虽有怨兄自无悔”,神智就被周遭刀剑金石之声无情地从无尽哀思中拔出,抬头四顾,竟已被包围。 “我说怎么掘地三尺都找不着千重锁,”宋明光冷笑道,“原来是交给你带走了。” 夏安低着头,摇晃着站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刀。 “把千重锁交给我,鸿雁碎玉也给我,我能考虑放你一条生路。”宋明光说。 “……是你杀了大哥……他分明选择和你站一边,你还要杀他!”夏安的眼里,只有宋明光一个人,仇恨二字正正刻在他眉心。 “我可没有要杀他,无数人都能做见证,夏掌门是自杀。”宋明光面露惋惜,“我如何忍心杀他,却让我那妹妹如今孤儿寡母艰难过活?” 宋明光的话要是能信,世上就没人说谎了。 “你已得了鸿雁书,还要赶尽杀绝!”夏安的自顾自说着,提刀就向宋明光砍去。 宋明光也不在意,向后疾退出了人群,区区一个夏安他没有放在眼里,自有高手护卫去对付他。 对夏安来说,厮杀和鲜血反而让他冷静了些,宋明光为何知道他回来了?甚至亲自从宋家赶来,在九山派蹲守,这是算准了他还会回来!多半是那些世家报的信。 当下凭他一己之力,绝不是宋明光的对手,宋明光逼死子平,这个仇一定要报,他绝不能折在这里。 夏安苦修十年,此时激怒之下集中内力正面横劈出一刀,可谓势不可挡,锋刃及其带起的气劲所过之处,众人一时皆被击退,靠近夏安的那几人更是被拦腰斩断。 一击得手,他也不再恋战,回身轻功撤退,仗着自己对九山派的地形熟悉,在后山绕了几圈便摆脱了宋明光的人。 只是待他脱险,才发现方才又是打斗又是奔逃,信早已不知落在何处,又或许直接被震碎,和着一些真相还有更多未能说给他听的话,随风飘散在九山各个角落,连最后一丝来自子平的温暖也没能留下。 从此,他从有家难回变成真正的无家可归,浩浩尘世,莽莽天地之间,唯余他一人。 第82章 言有穷而情不可终 宋明光这十年都在巩固自己的势力,表面上不服他、知道真相的世家门派多多少少都被他动了手脚,这下要追杀一个夏安,更是调动了整个武林的力量。 夏安没办法,化名严天安,一路东躲西藏,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曾经隐居的那座山下。 他是开春时离去,归来已近年关,北地早早就落了雪,夏安站在白雪掩映却举目无人的村子里有些疑惑,突然听到了不成调的咿呀声。 循声而去,夏安再一次捡到了那个女孩,她还穿着夏安扔下她时那身破棉衣,坐在草垛里几乎被雪埋得只剩个脑袋在外头,小脸冻得通红,似乎还有几处发紫的冻伤。 “……你爹娘呢?”夏安问道,他依稀记得自己是把她放在了一户无儿无女的老夫妇门口,看着二老将她抱进屋内才离去,为何现在却只身陷于风雪中? “没有了。”看样子女孩在这一年里学会了说话,音节却不太准,还带着些方言的声调。 夏安在周围走了一圈,才惊觉这村子除了她早已没有一个活人,新雪之下四处皆是横陈的尸体和没被雨雪洗刷的血迹,多半是遭了山贼洗劫。也不知这孩子是如何幸存,独自在这儿等了多久。 虽然离开了一年,但女孩还认得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依旧哼着歌张开双手让他抱。 和女孩清澈无邪的眼神对上的那个瞬间,夏安突然就仿佛支撑不住一般,跪在了雪地里,一把揽过女孩,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夏安后悔了。 他原先将一切归咎于宋明光,可是现在想来,害死子平的正是他自己。 如果他没有震碎鸿雁笔,如果他没有带走千重锁,子平或许能等到他回家,或许就还能再见面,一切误会都能解开。 十年前一腔正气与坚守的道义让他头也不回地离家而去,如今才发现,那个人没了,才是什么都没了。 我要这清名良誉有何用?夏安想,我仗心中剑,却杀了心上人。 怀里的女孩似乎嫌他抱得太久,很不自在地扭动起来。 夏安看着面前的女孩,苦笑了一声,自己写刀谱时只管她吃喝,却少与她交流,亦不曾教她说话,以至于快五岁的孩子才在老夫妇的教导下学会日常言语。 这也是我的错了,我带你回去就该好好对你的,夏安对女孩说,以后我会改,请你原谅我。 女孩没理他,却揪住他凌乱散落的头发用力一扯,看着夏安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笑了。 …… “后面的事情阿雪应当知道了,风头过后我带着你又回去过一次,夏枫那傻小子被宋明光养大,一心想要靠着宋家支持复兴门派,不认我不说,还把你给拐了去!” 严长老说起我爹,说起他们私奔这事儿,简直难掩满面嫌弃。 我娘一听严长老又说起这一茬,赶紧哄道:“爹!这都过去了,别老提这事儿了!我那时候也就是年纪小,瞧着他长的俊嘛。” 行吧,敢情我娘最喜欢的还是我爹那张脸。 “你走后,我对九山派很失望,于是建立了千重雪,也集结了些人马和他对抗,还放出真正鸿雁书的消息,引得他们为了碎玉内斗,趁机一个一个收拾掉那些对子平见死不救的门派,世家。”严老说着,却压抑不住发自内心的叹息,“鸿雁书被我带走,子平大概也怕宋明光抢走所有碎玉把笔复原后对我不利,也可能还是想留下真相,他把碎玉偷偷分给几个交好的世家保存,可当年的那些事知道的人都被宋明光杀得所剩无几,他们的后人难当大任,我只能亲自收集碎玉,再去打开千重锁,我绝不会让宋明光留下个光明磊落的身后名!” “所以十年前宋老突然来九山派,就是看中我和我哥两人可以再次执笔仗剑,因为传说是执笔者才能寻到鸿雁碎玉!可传说根本就是假的!不是执笔者能找到鸿雁笔,而是有鸿雁笔的人才是执笔者!”我终于明白了其中一连串交错复杂的关系。 “没错,”我娘接上了话,“但那时你爹也查到了些消息,对宋老曾经的所作所为起疑,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却没有任何证据,明面上只得答应了要求,背地里调换了你们的身份,在没有鸿雁笔的情况下,剑不能也丢了。” 严长老冷嘲道:“一旦宋明光发觉夏枫在暗中查证此事,恐怕又会寻个由头灭口,就像他逼死子平再扶持夏枫一样,宋家需要的只是听话的棋子。” “长林也考虑到这一点,才和弈阳做出那般约定,无论如何,至少也要保住阿凛……”娘说,“从决心查清真相时开始,我们都做好了随时会遭遇意外的准备。” 娘和严长老说着话,而我此刻悲喜交集,不知该如何说,甚至不知该如何去想。 我第一次如此确定自己被家人爱着。 我被他们保护着,他们甘愿自己赴汤蹈火,也要换我平安。 我一直以为,爹不喜欢我,所以总骂我没出息,只喜欢勤奋上进的夏煜。 我一直以为,夏煜也和爹一样讨厌我,看不得我成天混吃等死,偶尔教我些武功不过是他心情好或是爹的要求,没打死我也是看着爹娘的面子。 我一直以为,他们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反正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作为,乐得逍遥自在,时不时还能给他们添添堵,挺好。 一直都是我以为。 从前我只看到夏煜在外风光无限,而我沉迷读小说,不够努力,自卑却又自负,时常感觉自己与现实的生活格格不入,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却不知身边人为了我,比我更努力,更艰难地活着。 我过去摆在自己头顶的苦情悲惨标签此刻被全部击碎,我终于从自己编织的虚幻中落进了现实,一时间竟让我无所适从。 不知者无罪,是因为他们不告诉我啊。 这个想法刚刚冒头,我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我为自己的无耻而羞愧,什么时候了,我居然还在习惯性地逃避,还想推脱!我到底是多差劲的人啊! “……阿凛,你没事吧?”娘赶紧把我的手抓住,只怕觉得我是疯了。 我有事,我有很大的事,这事就快要压得我喘不过气了。 不,不止是心里越来越难受,我好像是真的喘不上气了。 我维持着仅剩的一点意识,绝望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有点晕……” 第83章 吾行负神明 “明天阿凛醒不过来,你也别活了!” 我一醒来,就听见这句熟悉的话。 只是这回说话的人是我娘,被威胁的那个才是李行川。 当真是天道好轮回。 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想想自己之前在牢里被锁了三天,还饿着听了那些错综复杂的往事,确实是到极限了,这回怎么也得睡个天昏地暗才能补回来吧? 我对李行川满满的恶意使我没有动,故意躺着听我娘骂他。 李行川说:“大姐!我真的错了!我发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让人伤他!” 我娘厉声道:“你毁了他的武功!这本就是你该偿还的!少拿空口白话来搪塞我!” 什么叫毁了我的武功?难道即使拔了针我也是废了吗?我躺不住了。 我撑起身子,看着李行川:“毁了我的武功?” “阿凛……我……” “阿凛你好点没?” 娘来扶我,我没有动,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什么叫毁了我的武功?” 娘坐在我身侧抱着我,惋惜道:“……那日你在书房晕倒,找来的大夫给你把过脉,说你体内穴位上埋了针,截断经脉,内力不通已有数月,不能运功,余力还要护着伤处,几乎已经放空了。” “……” 虽然我原本的内力就没有夏煜那般深厚,可好歹是我将近二十年练下的功夫,如今说没就没,我也难以接受。 娘看我似乎深受打击,摸着我的头又安慰道:“只是内力耗空,还可以再练的,方才娘只是气急才说你武功全毁,别往心里去。” 就算这样,我还是觉得有些沮丧:“那我身上的针呢?” “已经拔了。” “娘,我饿了。”我最终只说了这句话。 我此时不太冷静,情绪翻涌意难平,可我不该再对着娘乱发脾气,只能这么说,先把她支开,自己独自消化一阵。 娘一听我说饿了,立马就说去做饭,我勉强笑着目送她出门,转脸却看见李行川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在我床前没有动。 “你也出去。” 娘一出门,我就再也笑不出来,刻意维持的温和语气也装不下去了。 李行川撑着膝盖站起来,向我走了两步:“阿凛对不起,我以为我从此就能一直保护你,你不需要会武功,我可以……” “你以为你以为!听不懂人话吗?!滚!” 我现在最恨的就是“我以为”三个字。 我因此犯了错,所以也因此受到了惩罚。 “我错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逼你做任何事了!” “谁要你保证!你保证了我的内力就能恢复吗?你给我出去!我谢谢你!”我不想再看见他,也不想再费力气吵架,可他一说话,我就更生气,忍不住又要吵起来。 “你还生气,我就不走。”李行川说。 就因为你在这我才气啊! 我气结,喘息了好一阵,李行川赶紧过来抚着后背替我顺气,我都无力挣开。只是随着呼吸平稳,我也冷静下来,心里却烧着没有温度的火焰,推开了他的手,“你觉得赖在这里道歉我就能原谅你?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最记仇,最小心眼,最忘恩负义,你别以为救了我一两次,从前那些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李行川低着头,周身没有了平日里凌厉的气势,声音也弱了几分:“那你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告诉我是谁让你救我的,他是怎么安排的这一切,我可以考虑不让你立刻滚蛋,至于原谅你,那不可能。如果你现在什么也不告诉我,那以后你也不用出现在我面前了。”我顿了顿又补充道,“严长老和我说过了,我心里有数,只想求证而已,你也别想说假话糊弄我。” 李行川愣在原地好一会儿,终于妥协了:“就是夏煜。” 还真是他啊……从前我的猜测止步方青玉,是因为我始终坚信他不会害我,可现在我知道了他和爹娘的誓言,事情的真相或许又是另一番模样。 “你继续。”我让李行川接着说。 李行川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把你送回去之后,三哥让我继续暂住白梅坛,我找先生学了字就每天给你写信,但你从来都不回。那次我在信里写想见你,未时在我们第一次见的那个茶馆等你,我本来不抱希望的,可我去时见你已经到了,特别高兴地过去,谁知道是夏煜!他穿得和你一样,头发也扎成你的样子!” 看来一开始那些信就是先到了夏煜手里,他都看过了,我却毫不知情。 “然后他和我谈条件,说鸿雁会可能会有变故,让我提前准备混进去,平安无事最好,若是有事他会给我传讯想办法让我救你。无论我最后有没有动手,他都会帮我救出九哥。” “他为什么会找你帮忙?”夏煜到底怎么想的,去找一个千重雪的死对头做后手?李行川可是偷袭过他两次的人,有什么信誉可言!他就不怕李行川背信弃义救了严九就杀了我吗? “他没说为什么找我啊。” “那你还答应他?!” “我为什么不答应他?本来我就奉命要救九哥,还能把你也带出来,而我只需要给童子衿一份火树银花的解药,稳赚不赔。”李行川说,“至于鸿雁会那边,我提前带着几个人混进去就一直等他指示,那天救了九哥之后,他说我还是得出手,他第二天会在青云台上刺你一剑,然后有人制造迷烟混乱,让我在地道里埋伏好,到时候趁机带你走然后再让冯神医救活你。” “他凭什么相信你!” 我又很不甘心,夏煜平时对我都不信任,却能在这种时候将我扔给敌人! “他哪儿是相信我?我当时被他那身打扮骗了,着了道儿被他喂了毒药啊!不救活你不给解药!”李行川激动地说,“我都和他说了我喜欢你,是你的话我一定会救的,他死都不信!” ……强还是我哥强。 “然后呢?他怎么把解药给你的?”我问。 “冯大福走之前才和我交换了火树银花的解药呗。” 这么一来,原先的疑点都解释得通了,他可以联系冯大福,也可以截下我的信联系李行川,以帮助严九脱狱为条件,让李行川救我,两方还能互相牵制,而方青玉是他的人,能替他瞒天过海,能进出我的房间,还能易容将那些事推到我头上,那碗黑黢黢的药大约也是为了保我不死吧? 可他为什么要杀刘家家主那些人呢?只是为了造个黑锅给我背?为什么他偏偏选择让千重雪的李行川救我,却又在我“死”后疯狂地进攻千重雪? 我摇了摇头,我此刻无法细想,却是更觉得恐慌——若是夏煜迫不得已用尽最后的手段将我送走,他自己又该是何种处境? 他和当年的夏子平一样,选择把自由和生机都给我,却要独自去面对真正令人绝望的现实。 他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平日里不仅一言不合就作势要打我,打了我还要冷嘲热讽,把我贬得一文不值,可我又记得李大爷说,我的桂花糕从来都是他亲自去买,我还记得他去烟波楼替我找剑,他一个人去赴梅溪之约,他拿火折子带我去茅房——迟钝如我,若是没有在千重雪遇到我娘,我甚至有可能会恨他的啊。 “那时候我就知道他其实很在意你,但是他不让我告诉你,我想了想也是,他是你亲哥,我对你……还是和他比不了……”李行川说着,终于抬起头来,整个人顿时就像屁股着火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哎!你怎么……你你别哭啊!” 我没有理他,咬紧了下唇也没有发出声音,眼泪却溃堤直下。 他瞒我骗我伤我又救我,他作为兄长自以为是地替我划定了将来与生路,令我不喜却又感激,而我作为幼弟任性自封,总是逃避不肯面对任何难事。说到底我们都自私得盲目,我不曾去了解他,他也不曾理解我,我们一母同胞,许多年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根本看不到彼此的真意。 现在我都明白了,比起懦弱的我自己,纵使他强势地剥夺了我选择的机会,可他已经把自己能给我的都给我了。 单凭这一点,我此生都无以为报啊。 第84章 是我夏凛拿不动刀了,还是你严十二越来越飘了 “十二,你现在出去自杀还能有个全尸哦。” 我娘端着饭菜进来,看到我哭得不成人样,李行川又站在旁边手足无措,一时间杀气暴涨,几乎捏碎手里的托盘。 “大大大姐!”李行川紧张得都磕巴了,“这这这回真的不不是我干的啊!” “滚出去!!!” “是是是!”李行川听话地滚了。 “娘……我到底该怎么办啊……”我一边哭着,一边又挣扎着平息声音的颤抖,给她讲了方才的那些事。 “我原以为,你和弈阳是被人算计,他不得已才会要杀你,你活下来是运气……”娘说,“没想到是他做的局……也是,以弈阳的武功,断不会有剑锋走偏的时候。” 是啊,那一剑的位置实在是太过精巧,逼近要害之处,剑刃和气劲足以令我重伤却不致命,恐怕是私下里练过无数次才有把握不失手捅死我吧? 他甚至特意捡起了我滑脱在地的剑,用我的剑刺伤我却不拔出,让李行川带着我和我的剑一起撤离,之前我竟从未想过这一点,这也是他最在意的“人在剑在”啊。 “阿凛,原先我们不让你知道,也就是怕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不要责怪自己,弈阳也好,你爹也好,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可我没得选,明明我也……”我无力地争辩,抬眼却看见娘的眼里也噙着一汪水泽。 “我们是一家人,我们爱你,保护你,都不需要理由。” 在这句话面前,我仿佛瞬间变回刚出生的婴儿,不会说话,没有思想,只能一味地接受旁人给予我的一切,而我唯一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也只有本能地哭。 “我、我保证,就这、这最后一次哭……”我挣扎着想给总是忍不住就要哭的自己挽回一点面子。 “没事,其实我们都习惯了。”我娘眼神温柔,但我觉得这是因为我娘对我一点期待都没有。 哭也是个体力活,这一次大概是我哭得太专心,饭也没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睡着了。 …… 这次醒过来,我还不吃饭,可能真的就要饿死在梦里了。这是我第二觉睡醒之后的唯一想法。 “慢点吃,别急,其实你昏睡的时候参汤补药都没给你少喂,可你还是这般体虚。” 刚刚又被我娘打过一顿的李行川看着我吃饭,这几道菜是他做的,严长老亲自上阵,好说歹说才让我娘放他进来换下了她亲手做的几盘黑炭。可李行川坐在这儿也很烦人,从他进来开始就一刻不停地说话,吵得我几欲掀桌。 我体虚怪谁?我现在内力都没有我不虚谁虚?我连哭都哭不动了好吗? “那天在青云台上,我其实很怕夏煜手一滑真把你杀了,但是不让他这么做吧,又不能让你假死在那么多人面前,你如果还活着,肯定就会被宋明光掏心掏肺了。” 我噎住了,还感觉后背发凉。 我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饭,提醒李行川:“……掏心掏肺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啊?差不多吧,反正宋明光是计划要杀你了,铁笔眼看着也就那几天成型,你看夏煜说要亲手杀你,宋明光有拦着吗?他可最希望你名正言顺地去死,倒还省了他的事!你一死,再直接把你的尸体拉去放个血他就大功告成!只是他一定想不到我突然来这一手,这下子可做不成了吧!” 李行川自从出卖了夏煜,嘴上的锁可以说是坏了个彻底,我只向他买了三两银子的消息,他还偏要白送我三百两的。 “把我的东西都还给我。”我吃完了饭,又很自然地躺回了床上,并没有打算自己走动。 李行川一口答应,立刻出了门,不过半个时辰就又回来,手里拎着我的剑和扇子。大冬天的他就穿了件单衣,跑了一路脸上还挂着汗。 看他身体这么好,而我虚弱到裹着袄子还吹不得风,我就又很气。 我从书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非常冷漠地让他走:“东西,放下,你,滚蛋。” “你说我告诉你了就不赶我走的!”李行川急了。 “我说过?” “你说过!” “我没有,你听错了。” “你……” 李行川被我堵了回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看着他这浑身是戏的台柱子也有无法发挥的时候,心里有些得意。 “你……”他还在这你你你的磕巴。 “你什么你,没事快滚,别烦我。” 严长老方才来过,给我这本九山剑诀的无名式让我重练内力,又不无遗憾地说自己练刀多年,九山派的剑诀心法早已掺杂在其他内力之中不复从前的纯粹,虽有心给我传功助我恢复,却怕内力无法相融,只能让我自己慢慢再练。 严长老说这是九山剑诀的第三式,我却从未在九山派见过这本,许是在抄家中遗失了。这下门派秘籍失而复得,我可得找时间重新誊抄几份,也好继续传下去。 我粗略翻了翻这本剑诀,是严长老离开九山派时带出来的一本,多年过去纸页蛀蚀得厉害,字里行间还有乱涂乱画的小人头,只怕是他小时候的作品。好在记载的内容倒是没有缺失,确实是练气的法子,或许能比原来打基础的心法积累内力更快些。 严长老似乎还很留恋当初和大哥同修双人剑的日子,嘱咐我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和我哥一起将双人剑传承下去。我笑着应付过去,心里却想,这怎么可能,平时夏煜教我练剑都把我训得无地自容,而双人剑不仅需要默契,还需要二人功力相当,除非再额外给我二十年,否则我根本没可能和他一样厉害。 “阿凛,如果我保证以后绝不骗你,不欺负你,也不让别人欺负你,你能不恨我吗?”李行川突然开口。 我刚刚让他滚蛋之后就没有再看他,没想到他还在这没走。 “我想了很久,觉得你是恨我的。”李行川说,“要不这样,你砍我几刀解解气?” 他把刀递给我,天生凶狠的眼神里透着与他个人气质很不协调的真挚,甚至在我看向他时还有些许惊慌。 我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其实我对他好像也谈不上“恨”,从前我们是站在敌对方,而现在立场相同,哪怕是私人恩怨,用这个字似乎也太重了些,如今我现在只恨宋明光那个老秃子祸害了我家三代人。 眼下若是要用一个字形容我对李行川的感觉,那可能是“烦”。 他不说话站在我面前我都觉得烦躁,焦虑,感觉头发又要多掉两根;他一说话我就想和他吵架,想锤开他的头看看里面都是什么东西,想拿刀把他削成一片一片下火锅。 现在他真的一脸诚恳地把刀递到我手里,让我给他两刀,这似乎就是顺了我的意,可我还是很烦。 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能烦得令我如此绝望啊! 第85章 一人能挑大boss,却怕被小兵秒杀 我勉为其难地爬起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这是你说的。” 李行川看起来有些为难,大概是没想到我直接要招呼他的脑袋,刚才还说让我砍“几刀”,对这儿一刀下去人可就没了。 我看见他喉结滚动,紧张得咽口水,却还是硬撑道:“我说的。” 我瞧他还挺认真,也有意整他:“这一刀下去,你后悔也晚了。” “不后悔!”李行川说。 我忍着笑,依旧作出冷漠的样子:“那也不行,我若是这样杀了你,严长老会怪罪我。你在这写封遗书,就说你是自愿的,给我看了我再砍。” “……遗书怎么写?” “就写:我严十二想死已久,今托他人动手,勿怪。”我胡说一气。 “这几个字怎么写……”李行川还真打算写。 我拿起笔,对他说:“我写给你,你抄一遍,贴在门口,大家都看过了我就砍你。” “好!” 他答应得这么干脆,似乎已经忘记了他说要给我砍的初衷是让我解气,就是一副理所当然准备赴死的样子。 我很快写完这句话,让他拿去抄,并且嘱咐他:“要把这几个字按顺序抄在同一张纸上!” …… 李行川坐在桌前抄着遗书,我却去了严长老的书房,我娘和严三也在。 这是我第一次见鸿雁笔,严长老将其小心地摆放在一个垫着锦缎的盒子里,看得出原本是极细又极精致的。笔顶,笔管,笔斗已经拼完,只有笔头缺失,白玉的质地成色也无可挑剔。 只缺九山派那一块,那段三论交上来的是什么?我忍不住提出了这个疑问。 严三却说,段三论根本没有与总坛联系上,他处理事务期间,是严七递信来才知道十二那边出了事。 “那严九为何会去红梅坛行封赏?”我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行封赏?他说去红梅坛只是向十二借人手。”严三皱眉道,“此事我会再查。” “老九最近怎么样?”严长老问严三。 “九弟回来之后一直在养病……只是团年宴时来过。”严三似乎也不太清楚严九的动向。 我问:“元宵节晚上,看到千重雪的传讯筒,严九来了吗?” 虽然严九中的那一箭可能有一半得算在我头上,可我至今没有见过严九,他站在我面前我也不认识。 “……他来了。”严三说,“那天就是他点的十二的穴道。” 我又问:“我来总坛那天他在吗?” “他没来……说是病了,从元宵那日之后我也没有见过他。” 段三论恐怕是被严九收买的,只是不知严九为何要私自许诺他坛主之位替自己找碎玉?可现在碎玉又不差那一块,李行云很可能也是为了脱身摆了段三论一道。 我冷汗都要下来了,手指不停地抠着椅子扶手上的漆,希望是自己想太多。 直到严三派去查探严九行踪的人回报,说严九元宵节过后第二天便出门,至今未归时,整个书房陷入一片死寂。 “九弟他……”严三声音都弱了好几分,没能把话说下去。 “我现在就准备回去。”我立刻站起来。 “阿凛你现在回去太危险了!如果能派别人去的话……对吧,爹!”我娘下意识就想拦住我。 “如果我不去,那除非娘去,否则我敢保证我哥根本不会听人说话。”就夏煜那个多疑的性格,我去了他都不一定信我,陌生人说要救他,他能信才有鬼了。 “那就我去……” “娘还要去找爹啊。”我苦笑道。 要是我能不去,我才不会不自量力地上赶着去当累赘,只是严九多半已经传出去了两条很致命的消息:李行云被千重雪所杀,以及夏煜没有杀死我。 宋明光应该是个重名誉的人,夏煜行得正坐得端,很难给他动手的把柄,可若是知道他作为仗剑者还放过我,就凭这一点,宋明光完全可以说夏煜包庇我,让他立刻去死!那老秃子不是正缺个祭笔的人么! 但我最怕的其实是夏煜自己根本没打算活了。现在想来他喝了酒说的那些胡话,恐怕都是些绝望的真心话。 严长老还算沉得住气,他看着我问:“你打算怎么做?” 我也想好了:“让我拿真的鸿雁笔去找宋明光换我哥。我知道这最后一块在哪了。” 严长老眼睛眯起来,似乎要将我看得更仔细:“这是我半辈子费尽心思才得来的。” “所以,到了开启密宝的时候,钥匙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看到严长老嘴角也扬起隐秘笑意,就知道我们此刻的想法应当是不谋而合。 我心中又多了几分底气:“夏煜那边交给我,最后的地点是?” “西山雪峰。” 我对严长老行了晚辈跪拜礼,我很感谢他信任我。 “起来吧,”严长老眼神也柔软下来,没了方才谋划时的严肃,“无论从哪方来看,你也得叫我一声爷爷的。” “爷爷!”我叫得毫不犹豫。 “哎!”严长老答得也很干脆。 “你们祖孙相认,倒是把我晾在一边儿了!我可还没同意呢!”我娘叉着腰。 “娘——!”我这声娘喊得七弯八拐,尾音绕了十八里山路,完全就是在撒娇。 “没良心的小东西!”我娘用食指点了点我的额头,“你现在内力全无,遇到危险要如何自保?” “没事,我一向机智过人!就算遇到鸿雁书的人,我有把握让他们不杀我……”我有执笔者的身份,还手握真正的鸿雁笔,无论如何是有保命符的,活着见到夏煜应该没问题。 “你知道怎么从这儿回九山派吗?” “不……” “路上遇到山贼打劫怎么办?” “我……” “你这身体现在能骑马奔波吗,马车你会驾吗?” “……” 我的雄心壮志刚刚膨胀一点儿,就被我娘三连问无情地戳破了,没人打我脸,却觉得脸有点疼。 “让十二和你一起去,他现在挺闲的,武功也还不错。”严三说。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他很烦人还对我心怀不轨!我不想和他一起去! “除了我和父亲,恐怕千重雪没人能打得过夏煜,也就十二从前还能和他打个平手,我和父亲都走不开,以防起冲突,十二最合适。”严三是在认真地为我分析,但我听了还是很绝望。 “把十二叫来!”严长老吩咐道。 李行川满手满脸都是墨水,还捏着那张写着“我严十二真乃天下第一傻”的信纸。 严长老非常嫌弃地没让他进门,以免碰到他书房里挂的画。 我看到李行川听见他要和我一起去九山派找夏煜的时候,眼睛都放光了,点头点得恨不得把头给甩飞。 我看傻子的眼神里就又多了几分无奈。 第86章 流水行云无觅处 明日我就要启程,和李行川一起去九山派。 “我们去街上买点东西也顺便逛逛怎么样?”我诚心诚意地邀请李行川去给我当个挑夫。 李行川当然不会拒绝我,只是一上街,我就悠然飘进了一家茶馆,打发他去买其他东西。 “你一个人在这儿不安全,我陪你听完这出再一起去买。”李行川不走。 “我怎么不安全了?”我只是听个说书还能有什么事? “你想想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还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 呸!他还真有脸说! 今日这先生说的是两兄弟的故事,才听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我就知道这话本儿绝对是出自扶风先生之手,他的行文风格我再熟悉不过,说的故事也就是夏煜和我在青云台上那一段,倒是把当时的场面描绘得分外详尽,比我知道的细节还要多,只是不知何真何假,比如“哥哥方才且刺这一剑,也好似扎在自己心尖,瞧着怀里的人竟是泫然欲泣。” 夏煜掉眼泪这样的场面太可怕了,我简直听不下去,后面的故事却是弟弟变成鬼魂回去找哥哥说明真相,兄弟二人合力除去陷害他们的坏人之类,也就不必再听。 这冯大福大约还是够朋友的,或许是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些许真相? 我起身离去,李行川跟着我走出茶馆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人讲的什么,不如你讲的好听。” 我白他一眼,觉得他不懂欣赏:“我都是乱讲,人家却是吃这口饭的,自然更好。” 李行川说:“那不一样,你说故事的时候,整个人会发光。” “啊?”我发什么光?我又不是宋明光的头。 “真的!你讲故事的时候特别好看!”李行川跳到我面前,面对我在大街上倒着走,“平时你总是对我冷着脸,但讲故事的时候你就会笑,会挑眉,会眨眼,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神采飞扬!我喜欢看你那个样子。” “……” 我突然就陷入了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的境地,心里又出现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心跳的节奏往前赶了一拍,仿佛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就踩了自己脚后跟。上次这样是什么时候?好像是我被严十踹倒在地后李行川要和我一起坐牢时? “哎,你脸红了!”李行川一声笑都没憋住。 “是你眼瞎了!”我转过身去从旁边卖糖葫芦的一大束草棍儿上拔下两串,又对李行川说,“给钱!” 看着李行川掏钱,我就先走了,边走边咬了一大口。 李行川追上来:“说真的,你这个人就是……” 我恶狠狠地用另一串糖葫芦堵住了他的嘴。 “你喜欢吃糖葫芦?我小时候也挺喜欢的。”李行川把糖葫芦从嘴里拿出来,还是要说话,“整条街的糖葫芦都被我偷过……” 哦,偷东西你还很骄傲? “你把这糖葫芦吃了,我也算是言而有信。”我抬眼看去,这条街的尽头,便是那日灯会李行云的血浇灌过的那棵大树。 “什么?”李行川听了这话,三两口就吃完了那串糖葫芦,满嘴的糖衣被他咬得嘎嘣响。 “你师兄,曾经跟我说他的遗愿就是给你送一串糖葫芦。”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了他。 “……他真这么说?”李行川诧异。 “嗯。”我也在嚼糖衣,这儿的糖葫芦上头裹着的糖比九山派山脚下镇子里卖的好吃些。 “你知道为什么那天他会在那里吗?”李行川说。 “执行任务吧。”他不是第六章 章首么。 “我觉得他大概在想燕燕,燕燕的老家就是这儿。”李行川说,“可惜他的燕燕从一开始就是千重雪的人。” “……他的夫人是你们派去的?”我还真想不到。 “三哥派的人,因为据说李家是藏着碎玉的,原本只想让她把玉偷出来,没想到后来她自己切断了和我们的联系。”李行川说,“三哥没办法就让我去了,反正他们李家不仁不义,也怪不得我。” “……比武偷袭那次,还是你不对好吗?”我忍不住纠正他。 “没这么简单……不久前三哥才替我查到,他们杀我是为了我娘留给我的那块玉,以为那是碎玉其中一块。当时我只知道师父想让我把我娘唯一的遗物交给他们,我自然不肯,师兄也一直和师父闹,闹得大家都知道了,师父为了脸面就不好对我动手。所以那场比武我犯的错大概是个机会,是师父名正言顺清理门户的理由。可是那天师兄偏偏在场,我就想不通原先他是护着我,为什么突然又放弃我甚至看着他们杀我?我把他关在地牢也就是想问明白这件事,可他永远只说他错了他错了!分个对错有什么用,我们这样谁欠谁哪里说得清?” 他看起来有些激动,我们干脆也不走了,站在河边看着结冰的河面,冰下流水不停,只有表面平静罢了。 “那……你现在怎么想呢?”我问。 “没什么好想的,他死都死了,我再怎么想也没用。”李行川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给我起名叫李行川吗?因为他们当年是在河边捡到我的,在那之前我都跟着个老乞丐,偷偷东西要要饭。我师父说要收养我,从此有吃有穿当然好,不过练武很累,规矩也多,我能坚持这么久都没跑,大概也是觉得师兄对我好吧。曾经我觉得这世上或许没人能比他对我更好了,回想起那时,总还是想他好的时候多,但身在千重雪的我分明又比那时更好,从前我不过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无缘无故失去了很重要的人,就想和他较劲,现在人没了,劲也就落空了。” 李行川这时候居然认认真真地说出了这件事,或许李行云的死,也将他的遗恨或是别的执念一起带走了,他从此可以放下了吗? “都过去了,能放下是最好。”我干巴巴地说。其实我觉得我不该问的,我又不会安慰人,还要惹人不痛快。 “阿凛是在关心我?” 我扭头一看,旁边分明是张看起来十分欠揍的笑脸。 “……没有,你想多了。”他这自作多情的本事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你给我起的名字真好啊,不恨不恨,我就真的能如愿以偿放下这件事。”李行川抬头看天,没有太阳的日子,天光依旧明亮。 我想了想,暗自决定以后再也不叫他李行川了,心里也不叫了,他姓严,名十二,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字:不恨。 第87章 司机一分神,亲人两行泪 连着赶了五天的路,十二驾车带着我进了津城,宋明光的翠山别苑就在津城近郊,这也就意味着要去九山派却还得再走半月余。我迫切地想要快些回去,可人毕竟是人,无法飞天遁地,不得不囿于这颠簸的马车之中,身心皆是煎熬。 城里街道内我不能露面,只能紧张而担忧地躲在车里吃核桃磕瓜子。好在刚过完年没多久,来往过客也少,值岗的大都还惫懒,官府的关口盘查也不如往日严格,十二每次过关时只说送人回家省亲,一路上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待到顺利出了津城,马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跑起来时,我无所事事地想找点话说,就和十二商量见到夏煜后的战术:“我们先偷偷潜入九山派拿碎玉做筹码去和宋明光谈,万一不幸提前见到夏煜,你就先吸引他注意,我突然冲过去抱住他的腿用真情感化他……” “没等你抱上,他踹你一脚你可能就会死。”十二说。 我觉得十二说的有道理:“那我吸引他注意,你去抱住他。” “为什么非要抱住他?要想控制他,我们还可以偷袭,还可以下药啊。”十二脑子里都是这种不入流的手段。 我想了想:“偷袭不行,你又打伤他怎么办,你又不会点穴的功夫……下药倒是不错——你有药吗?” 十二在怀里掏了掏,扔给我几个小纸包:“十哥给我的迷情散还有没用完的……” “你就不能去弄点正经迷药吗?最好是那种拍个肩膀或者手一扬烟雾扑面人就昏倒的。”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顺手就把纸包揣进了自己怀里。 十二听了我的话顿时笑得浑身打颤:“哎呦我的二侄子,你当是你写话本儿呢?这种好东西我可没见过!还是你以为各大药房会摆着迷药当萝卜白菜一样给你挑?” 我哪里知道迷药怎么买!话本里头这些东西都是随随便便就有的啊!而且我感觉方青玉也是随随便便就能从身上各个角落掏出一大把!怎么他还嘲笑起我来? “不过……若是吃了能让他浑身乏力,也不是不能用吧?”十二笑完了又说,“这种药么,有些也不只有一种效果的。” 看样子他很懂? “那你这药到底能不能把人迷晕?”没办法,要是真能让夏煜失去反抗能力,附带点春.药效果就请他忍忍吧。 “那我不知道啊,十哥是让我给你吃的。”我听见他笑得很诡异,“你想知道可以自己试试,反正你也在车里,如果你受不了药效也没事,我就停在路边……哎!” “严十二你给我适可而止!好好说话很难?”我说着就挑了个刚才怎么都敲不开的核桃从车帘缝儿里扔出去砸了他的头,核桃没碎,他的头也没碎,真没劲。 “夏娇娇你好好坐着吃你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十二居然立刻就反过来和我打嘴仗。 我惊得核桃都拿掉了,他在千重雪见过我娘之后就没这么嚣张过,前段时间我瞧他对我低声下气还百依百顺的,就以为他对我心里有愧,从此会变成一个只能被我欺负的老实人,没想到这才离开总坛五天他就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撩嫌的混账样子! “说了多少次别叫我娇娇!”我有点怕,但还是不能输了气势,我表现得越软弱他就越无法无天! “你现在就是娇娇的样子嘛!你现在胸都有这——么大!”十二越说越兴奋,一时竟然扔了缰绳,转身掀起了车帘子面对我,先是用手在空中画了个“这——么大”的圆,而后伸手进来要扯我的裙子。 因为走最近的路回九山派就必须经过宋明光的地界,有时还要在城里住宿,为了掩人耳目,我现在是穿着我娘的裙子,假扮一个回娘家的媳妇儿。看着我娘在我换了衣服后一边兴致勃勃地给我化妆,一边遗憾自己这辈子没能生个女儿时的笑脸,我根本无法拒绝她这个主意。 我可以顺着我娘,但我不想忍受十二这样对我拉拉扯扯,我拽回裙子就给了十二一脚,他也没躲,不偏不倚地让我踢中了他的肩,我以为他闹过一阵就会算了,没想到他却突然抓住了我的脚腕。 我正准备开口骂人,就听他说:“原来你裙子底下还穿裤子了啊,真没意思。” 我简直要被他气死!大冬天的不穿裤子等着冻成老寒腿吗?!我不仅穿了裤子!我穿的还是棉裤! 最终我憋了半天的那声怒骂还是没能出口,前头两匹拉车的马突然受惊,长嘶一声向前狂奔,我没坐稳,一头撞在车厢上,话到嘴边只化作了一声惊呼。 “你就坐在车门边别出来!”十二立刻转头回去扯缰绳,马却不管不顾地一个劲地向前冲去,我惊觉周围似乎还有箭矢破空声不断响起,随后有些箭就铮铮地钉在了车上,幸好这车厢还算厚,没有箭头能扎进来。 莫非真让我们遇到土匪劫道了?! 我坐在十二身后,正想着他要对付几个土匪应该没问题,头顶的车厢木板突然被扎穿!木屑飞溅之中,有一支足有我手腕粗,比我胳膊还长的铁箭带着劲风插在我身侧,我在意识到箭落下的瞬间就向车门扑过去,隔着帘子与十二背靠背才勉强避过。只差一点,那箭就要连我一起扎穿!木头做的车厢再厚也经不起这样的冲击,顿时我的头顶四周都是木头断裂的咔咔响声,还没跑出多远,那支铁箭就连带着破碎的后半截车厢脱落,崩开的无数碎屑打在我身上脸上,都还能感受到些许残余气劲。 方才那一下让我面前没有了车厢遮挡,我落入寒风的包围中,后背冷汗如瀑。惊惶抬头看去,不知何时这马竟然带着我们走上了一条岔道,我们似乎是在往山上去,后面还追着好些个拿着刀剑弓矢的人! “十二!怎么回事!”我光顾着平复自己的情绪,好一会儿没听见十二说话,只有他不断用刀挡开流矢的金铁声和喝令奔马的口哨响,我慌忙掀开帘子,只见面前一片烟雾弥漫,隐约晃动着许多人影,十二干脆扔了缰绳,回身揽住我的腰喊道:“抓紧我!” 我来不及再做他想,也立刻环住他的脖子,由他带着我从车厢后的破洞中一跃而出,横着落地后又顺着山道边的斜坡滚了好几圈,撞到树才停下。而方才被我们舍弃的马车,直直冲向正前方,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竟是引发了火雷一般被炸了个灰飞烟灭! 感觉很不妙啊,能有这样的架势,真是普通的土匪吗?难道我们被宋明光发现了?! “十二!十二你没事吧?”我望着山道上熊熊火光,心有余悸,赶紧从十二身上爬起来,刚刚是他的背撞到了树,我听见他闷闷地哼了一声,却再没有别的动静。我很怕他摔坏了,一边轻声喊他一边伸手拍他,过了一会儿他才艰难地说:“快……屏息……这雾里有迷药,我恐怕……你快走!” 确实从爆炸之后就有越来越浓的烟雾向这边飘来,这会儿二十步开外景色就很模糊,四周还都透着一股暗香。 我也早就闻了这味道,猜到或许是雾气里混着些东西,可我完全没有感觉到它对我有影响就没在意,为什么能放倒十二的迷药对我没用? “你快走啊……我现在动不了,那些人就要过来了!”十二还在催我走,可他现在大概连推我一把的力气都没有。 这迷药这么厉害,为什么我没事?我身上难道有什么解药可以解毒……我在自己身上能藏东西的地方乱翻一气,只找到一兜核桃瓜子,我的扇子,鸿雁笔和那几包迷情散,这些都不应该有防迷药的作用啊! 树林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些人也防着我们,走得小心翼翼,却没有再放箭,或许是没打算立刻赶尽杀绝?我还在原地没有动,十二缓缓抬手似乎想要推我,只是这时他的力气已经无法推动,我只觉得他的手轻轻碰到我,随后就落在了地上,他是彻底昏过去了。 出师不利啊……我也靠着树坐下,很绝望地想。 第88章 世界太小,这么随便都能凑一桌麻将 白雾中走来许多人,这树林里本就阴暗,他们慢慢接近,脚步声有些杂乱却没有人说话,影影绰绰好似一群幽鬼前来索命。 鬼是很可怕的,人也是很可怕的,像鬼的人和像人的鬼到底哪个更可怕? 我还没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打头的鬼已经到了我面前,那把戳穿了我们马车的铁箭正被他扛在肩上,完全看不出是个重物。而我在看清他的脸之前就自觉地举起手低下头,表示自己没带武器不会反抗,还悄悄酝酿了眼泪,台词也准备好了,如果他举刀我就先求饶:“好汉饶命!咱们有话好说!” “怎么是个女人?!”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很诧异,“娘的一群废物!怎么探的风?!我们打错人了!” 我现在心里也很想骂娘!你们要打谁都不知道就动手吗?!要不是我和十二反应都还算快,早就被扎个通透或是被炸成飞灰了! 同时我又稍稍松了口气,希望这位兄弟是个好人,发现认错了就不要管我们,让我安安静静地等十二醒过来再走!我可不想和他说话暴露自己! 结果那人还在我面前蹲下了,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姑娘,对不住啊,我们这是不小心打了你们的车,你没事吧,我、我们不是有意要害你……” 我没办法,我这时候只能装哑巴,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强行挤出一点泪花,皱着眉撇着嘴,满脸委屈地抬头看向他—— 我当场就愣了。 这人不就是司徒启吗!夏煜第三章 属下的第八页页首!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你……”他也愣住了,似乎欲言又止。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也不敢确定他现在到底是谁的人,他是听谁的命令,在这里埋伏谁?我不敢轻举妄动与他相认,却又想着如果他认出我怎么办,若是把我带到夏煜面前倒还好,万一他现在跟了宋明光或者别的人…… 他还呆站着没说话,我假装紧张害怕,用手抱住了头,又微微侧身向倒地的十二靠过去,不动声色地抬腿踩在十二脸上,用长裙遮住了他的脸,这位曾经的红梅坛主可千万不能被认出来! “姑娘别怕,这次真是我们不对,我看你身边这位兄弟受伤了,你且在此稍等,我们的大夫一会儿就回来,待我们任务完成了,马车也会赔给你……”他刚刚似乎说服了自己,认为眼前的“姑娘”不会是他认识的那个人,还在好言安抚我。 我点了点头,又往树下缩过去一些,把十二彻底挡在了背后。司徒启也不再盯着我,转身招呼,带着人又回那条土路上去。 总算是平安渡过了这一劫,我心中有一丝侥幸又带着几分窃喜,不管怎么说这次是我退敌有功! 我把十二从地上捡起来,让他的一条胳膊绕过我的肩,我就用另一手扶着他的背,这样架着他勉强能走得快一些。才走了两步,我又开始怀念自己的武功了,虽然我从前也不能像夏煜和十二那样扛着人还轻松飞檐走壁穿枝踏叶,可也不至于走几步就累得直喘气!这十二是吃秤砣长大的吗?!怎么死沉死沉的! 我走得一步三晃,十二挂在我肩上也是摇摇欲坠,远远听到土路那边传来一声爆炸的巨响,我都没有回头,一直尽快向他们反方向去,也不想知道他们这次有没有炸对人。 可炸响后没多久,林子里又有人从四面八方冲过来,我没走多远就再一次被包围了。 “姑娘,没、没想到你力气还挺大……”司徒启在我背后说。 “别废话了,早说过一个都不能留,赶紧灭口以防万一。”一个冷冷的声音接了他的话,这句话就如同冰雪扑面,霜刀割脸,令人忍不住就想打个寒战。 而对我来说,这声音也是老鼠药味儿的。 我猛地回头,正对上方青玉那一贯写满了嫌弃和不耐烦的眼神。 他瞧见我,眼睛都瞪圆了,看来也是很惊讶,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幅表情,心知我娘给我化的妆,肯定瞒不过擅长易容的他。 我虽然是为了不被灭口主动暴露了自己,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不出声。 这时后面又走来一个人,远远向方青玉招呼道:“方兄!事情可办妥了?在下就要回去复命了!” 司徒启闻言,扛着他的铁箭向我走来。 方青玉最终还是在我开口之前拦住了司徒启,让他去送那人离开,自己却走到我面前,咬牙切齿地问我:“你来找死?” 许久不见,方青玉还是对我这么凶。 “方先生!”我还是鼓起勇气和他坦白了,“我知道我哥可能会有危险……我就是想来帮他……” 谁知方青玉听了这话突然就疯了似的扑过来拽着我的衣领对我吼道:“你以为我不想?!”他的声音陡然提升,尖利得几乎能从我耳朵里直扎进脑髓,震得我腿一抖差点连十二一起摔下地。 “我不想救他吗?!我没有救他吗!你以为我今天大动干戈是为了什么!” 我从未见过方青玉这样不管不顾地将情绪宣泻而出,他向来是自持内敛,得体有礼的,虽然偶尔笑着威胁我,可总是比我稳重得多。此刻我看着他那双时时含笑的眼睛几近赤红,仿佛随时能泣出两行血泪,顿时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我哥他怎么了?” 方青玉没说话,低着头转过了脸,却又背对着我说:“他自有决断,你滚吧,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你。” 若我没有在千重雪得知事情的真相,我恐怕会信了方青玉的话,独自伤心难过许久。但现在不一样,既然我已经知道,我就再也不想顺着夏煜给我铺就的活路盲目地走了。 “你又骗我。”我说,“我知道你和我哥穿一条裤子,每次都合起来骗我。他要是没事你哭什么?” “骗你?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就算告诉你了你又能怎么样?”方青玉抬手又放下,转身又用那双红眼睛瞪我。 “如果他已经出事了,我能救他!”我也不和他绕圈子,“我相信你是真心想救他,也希望你相信我真的能救他。” “哈,何必呢?我何必呢?你又何必呢?”方青玉突然又笑了,拼命忍着的眼泪这时候却掉下来,划过他上扬的嘴角,如此矛盾又如此动人,就像江山风景画里落下一场太阳雨。 “你告诉我,一心求死的人,怎么才能救?”方青玉轻轻地说。 “我……” 我刚想说我有鸿雁笔,还知道千重锁的位置,只要让我去见宋明光,听我早就想好的一顿乱吹,他若想要千重锁就绝对不敢杀我和夏煜。只是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看见后头那人和司徒启一起说笑着走近,竟然是墨远山! 墨远山是宋明光的心腹,我可还没忘记他说就算我死了也要让宋明光看我一眼的话!他们这群人怎么会凑在一起?他们站哪一边?他们又是放箭又是埋火药的,到底是想杀谁?我刚才说的那些会不会让他们也想杀我? 我只能暂时把后半截话咽下去,即使我能相信方青玉对我哥的忠心,但我实在看不透墨远山,总觉得他眯着眼睛就是为了不让人看见他一肚子坏水。 我们四个人,八双眼睛互相扫视着,情况变得更加复杂,此时此刻,且让我再微微绝望以示诚意。 第89章 你真是颗基友满天下的炒瓜子 墨远山不愧是墨远山。 前一刻我们还剑拔弩张地在树林里对峙,这会儿却已经到了方青玉在此地的临时居所,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商议,十二也被安顿在一边休息。 方才墨远山和司徒启见了方青玉反常的样子,也就不难猜到我是谁,我看着司徒启惊得下巴都掉到脚背上,墨远山却立刻接受了这个涂脂抹粉,穿着红裙子的我,毫无芥蒂地与我打招呼,甚至还笑我打扮得不错,看起来真像个美人,仿佛我不是被正道不齿的叛徒杀人犯,也不是被夏煜放走的大恶人,我们还只是在九山派初次见面,互相称兄道弟拉关系。 墨远山站出来说话,甚至邀请我跟着方青玉去休整一番,说什么正好他也累了。方青玉瞪着他,似乎不大情愿,皱着眉头却又没说什么,司徒启愣着不动,目光在我和十二脸上来回逡巡,而我走投无路,还得指望着方青玉把十二救醒,当下也就心一横,笑着应了,并且没敢让其他人帮忙,硬是自己扛着十二上了他们的车。 方青玉说不用管十二,过会儿他自己会醒,我也是那时问过才知道原来我不怕烟雾是因为我腰上还挂着方青玉当初在翠山别苑给我的那个香囊,我都忘记了它本身其实是防迷药阵的东西,我娘说它好看就让我带着做个装饰,方才找解药的时候我也没能想到关键竟然是它。 我抬头看了看如今我们身处的“大堂”,说是大堂,其实也就是山洞里一块较为平坦开阔的地方,我们坐在一堆石头上,头顶悬着的也是挤在一起的嶙峋怪石,时不时还有水往下滴。 我努力忽略这阴冷潮湿的环境,以及不断从脚底升起,激得我骨头都疼的阵阵寒气,听方青玉和墨远山道出整件事情原委。 方青玉和司徒启竟然是打算劫狱的。 正月十八,也就是我见到严长老的那天,夏煜被宋明光叫去问话,自此一去不返。据说他当场承认自己于心不忍没能将我一击即杀,又在千重雪来救援之时趁机故意绊住李行云放走了我,有愧于仗剑之名而甘愿下狱,以身铸笔来弥补过错。宋明光痛心疾首,叹息不已,一边说血浓于水能够体谅,本不必如此,一边又说夏煜天纵英才却犯下这样的错着实令人惋惜,有心留他一命却不知该如何对死者交代。最终宋明光还是答应了夏煜的要求,决定再次于翠山别苑重铸铁笔,活人血祭。 方青玉不甘心,便与青云会出事后被召来顶替我的司徒启一道做了安排,方青玉带着一个人易过容,悄悄潜入大牢打算把夏煜替换出来,司徒启负责接应埋伏,若是不慎被人追踪就将人引来此处尽数伏杀。 谁知道方青玉成功潜入了大牢,才发现夏煜没有被锁住,没有被封住武功,甚至牢门也只是象征性地挂着铁链子,看守都不往他那儿去。这大牢根本困不住他,他却说什么都不肯走。 是他自己要将自己关起来的,他杀过许多人,这回竟连自己也不放过。 夏煜见了他也没什么情绪,只将九山派掌门印交给他,让他带着掌门印回去将门派散了,给足银两让弟子们各自安生,再把掌门印埋进我房间的床底下。 方青玉自然也不依,一时气急,冲上去就要给夏煜扎针封穴将他强行带走,可夏煜竟然与他动起手来,方青玉根本碰不得他。打斗的动静引来了看守,夏煜最后求他活着离开,替自己照料九山派最后一次,方青玉不忍心再违逆他的意思,只得快速撤离。 而墨远山是接到消息后奉命来追,一直咬紧不放,方青玉半道就放了信号,意思是自己会提前弃车绕进山,随自己去过翠山别苑的那人包括车夫都不能留活口,让司徒启准备好,这条路上的人一个也不要放过。 方青玉弃车之时,墨远山也弃马孤身追去,二人相遇于树林,方青玉正要动手,墨远山却说自己已在自己人身上做了手脚,他带来的追兵,一个也不会活着回去。 方青玉惊疑不定,又听他说:“他们不死,你也不死,我回去没法交差。” 墨远山自称受夏煜之托来助方青玉全身而退。非要跟着方青玉,看他与自己人碰面才肯放心离去,方青玉打不过也甩不掉他,只得带着他来到设伏地点。最后墨远山也不知怎么哄得司徒启一道又走回来瞧见了我,才造成现在这般局面。 我心里一面暗骂十二不好好驾车,非要跟我闹,让那蠢马跑进人家的埋伏里去差点害死自己;一面又庆幸至极,若是我们没有误打误撞碰上方青玉,等我再走半个月回了九山派,夏煜早就凉透了。 “我还要救他。”我说,“就算你们不帮我,我也会去救他。” 方青玉低着头不说话,我觉得他肯定也很难决断,他想救夏煜,也知道夏煜费那么大劲就是不想让我涉险。 墨远山却非常支持我,他笑着说:“夏小公子与夏掌门兄弟情深,真令在下感动不已,若是有什么在下能做的,在下一定尽己所能鼎力相助!”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他肯定不会真心觉得我们情深,我一点儿都看不出他哪里感动不已。但是如果有他帮我,我就能在翠山别苑出入无虞,事到如今,我们没多少时间,我也没什么可以好处值得他费尽心机地玩阴谋,眼前先把夏煜弄出来总是第一要紧,管他想不想死,绝不能让他为了那假笔把血流干! “那就劳烦墨兄在祭笔那日给我行个方便,让我去到那铸笔的台子附近就好。”我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 “你一个人去么?”墨远山问。 “不是,”我指了指十二,“他跟我一起去。” “哦?这位可是千重雪的人。”墨远山淡淡地说。 我说:“我也是千重雪的人,我们相互勾结,狼狈为奸,作恶多端,杀人如麻,这不,前不久还杀了第六章 章首呢。” 方青玉很不屑地哼了一声,干脆闭着眼睛扭过头去,完全没有要和我或者墨远山合作的意思。 墨远山笑得连眼睛缝都快没了:“夏小公子说话还是这么有意思。” 我不想和他互相吹捧,也就省去了所有场面话:“过奖了,不知墨兄如此帮我,所求为何?” “没有所求就不能帮你吗?夏小公子说这话可就见外了。”墨远山说话还是弯弯绕绕得令人心烦,我跟他很熟吗?怎么就不该见外了? 我有点想打他,但又不能打,这感觉很是憋屈。 墨远山见我没接他的茬,摇摇头又说:“我与夏掌门情同手足,不忍看他丧命,这个理由可还行?” 我顿觉怒气聚顶,墨远山真的太不要脸!谁跟你情同手足!我和夏煜才是兄弟!他的手足是我!是我!你算哪颗炒瓜子还想情同我们!就算我们关系不好,你想情同也不行! 我气得不说话,墨远山又改口道:“哎,从前夏掌门总把你护在身后,可我瞧你分明比他还要谨慎。这么说吧,我帮你这一次,能让你们兄弟俩都欠我一个人情,这就是我想要的。” “就这样?”我还是不太信。 “就这样。”墨远山的眼睛似乎睁开了些,看起来很像山里狡猾的狐狸,“一份人情一条路,谁知道自己将来又会有求于什么人呢?” “墨兄真是深谋远虑。”我只能接受他这个理由,“日后墨兄若是用得着我,弈汐自然在所不辞。” 与墨远山的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他的兴致格外好,一边说自己不得不回去交差,一边还把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带着我向门口走,我就不太懂他为什么要这样,明明按计划我们三天后就又会见面,这时候有什么舍不得的。 我只当他这是习惯性要拉拢所有人,便也顺着他打算将他送到山道边。不料十二这时醒转,立刻就翻身而起直冲过来,一手把我扯到他身后,另一手运气成掌拍向墨远山。 我没发现十二醒了,也没来得及制止他,但墨远山反应还算快,足尖一旋同时身体后仰躲过了这一掌,顺势翻身发力,将自己向后送出十数尺,背着手对我轻笑道:“今日在下就告辞了,三日后翠山别苑静候光临。”说罢转身离去,身形在林间几个起落便再无影踪可寻。 十二追出去两步,顿了顿又迅速折回来双手扳住我的肩,盯着我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我后退一步挣开他的手,我总觉得他的眼神是有温度的,是滚烫的,被他这样看,好像脸上都要烧起来。 “你三天后要去翠山别苑?他不是宋明光的人吗?你是不是为了救我答应了他的条件!你怎么能这样!你当时就应该不管我自己先走的!虽然你这样我真的很感动但是我怎么忍心让你……” “你可闭嘴吧!”我终于忍无可忍,抬手一指那堆乱石,“去那儿坐下听我说!” 第90章 他强任他强,我是背锅王 墨远山走后我就开始想办法制定营救计划。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简直是太天真了!我原先自信满满地觉得自己有筹码,宋明光就一定不会杀我和夏煜,但根本不知具体要怎么做才能让我和夏煜全身而退啊! 我问十二,十二说祭笔开始前再次潜入翠山别苑的牢房直接抢人。 方青玉冷笑一声提醒他说夏煜现在的内力强得很是诡异,他若是对去地牢的人有防备,我们根本打不赢他。 我又问方青玉那怎么办,方青玉翻着白眼说不如在祭笔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迷晕直接抢人。 我说不行,这样一来我们不仅要被夏煜打,还要被宋明光和他的高手护卫们打啊? 方青玉没好气地说反正一个都打不赢,多打几个又有什么要紧。 争论了大半天,我们还是决定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夏煜带走。因为鸿雁笔成乃是大事,祭笔时还会有许多其他门派的人来一睹盛况,这些人既是我们的威胁,但也能让最害怕积毁销骨的宋明光处处掣肘。 最终我们定下的计划其实和蛮干没什么区别,只是添加了些卑鄙且下作的手段。我们的实力与宋明光相差太远,不管怎么花费心思,他若是不管不顾只想杀我们,那说什么都没用。 但是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夏煜那边说不通,而宋明光要办祭笔会的话都放出去了,我就算私下里去找他恐怕也是有去无回。他或许不敢杀我,但他手段那么多,要是把我关起来折磨几轮,我万一意志不坚定挺不住都说了,他得了笔就把我扔进铁笔炉子里然后继续利用夏煜岂不是妙极? 这次是真的拿命去赌。 我说:“这回要是失败了,多半得死。” 司徒启立刻回答:“我的命就是老大给的!我不怕死!” 方青玉瞟我一眼:“你又怕了?” 我没有因他这样看不起我而生气,此时我心生愧疚,我知道鸿雁笔也只能给我自己找个活下来的借口,可他们要是去了,会比我危险得多。 我说:“我不是怕我死。” 方青玉又向我砸过来一个感觉能有十斤重的白眼,没好气地说:“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和方青玉聊不下去了,转头看着十二。 十二发现我在看他,很难得地接上了这个沉重的话题:“你我一心,不求同年同日生……” 我没等他说完就拿核桃砸了他叫他闭嘴,他用一句话成功毁掉了我心里所有的悲壮情绪,我现在一点都不想死!我才不想和他携手共走黄泉路! 十二反问我:“你这么做就再也没法洗清一身污名,所有人都会认为你真是勾结千重雪,杀害正道人士的恶人。” 其实我想过颠倒是非,把杀人的事栽赃给李行云或严九,自己还是假意站在鸿雁书那边,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要是这么做,就对不起帮我的十二,最终这些想法我提也没提。 不就是黑锅吗?我也不是背不起。 我说:“反正现在大家早都知道我和你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不仅杀了人还害得正直的夏掌门要替我去死,也不怕再多这一桩。” 方青玉还笑着给我心上补了一刀:“没错,你们现在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这儿有甜的老鼠药你要不要吃?” 司徒启还不清楚夏煜做了什么,只听了我们说话就表示他相信我不会杀人,甚至还问我为什么不找出真凶,去和宋明光解释清楚。 司徒启真是个傻好人。我都不忍心告诉他,真凶就是他一心追随,无比信任的老大。 我只向他解释:“一个好人突然变坏,和一个坏人突然变好,你更相信哪个?这时候与其费力气把我洗白不如让我坏个彻底。” 他傻呆呆地点点头,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 三日后我如约站在了翠山别苑的侧门外。 墨远山也已经等在那儿,但我并未径直上前与他相见,而是藏在路边的树丛里,等十二先去周围查探。方青玉也抱着手站在旁边,他嘴上一直说不想管我,这三日却还是东奔西走置办物件,安排人手也处处得当,可我满怀谢意去给他打下手,他说看见我就烦。 烦就烦吧,他再烦还不是口不对心地跟着我来了,甚至做出巨大牺牲,甘心扮成了我的侍女。 待十二把周围看过一遍,没发现埋伏机关,我才相信墨远山是真的来接应,于是又披了件从头盖到脚的白斗篷,戴上皂纱幕离遮了脸,由完全看不出原本面貌的侍女方青玉扶着走到了门口。墨远山伸手似乎是向我要门牌,我什么都没有,只能把手藏在袖子里递过去,他却是悄悄塞给我一块牌子后对我拱手道:“有幸得见清云派掌门千金,请让在下亲自引路。” 墨远山眯眼说瞎话的本事很不错,给我安排的身份也能便于我隐藏,我很满意,轻轻点头请他带路。 方青玉这时却用装出来的女声说:“我们家小姐身体不适,受不得周围吵闹,你可得找个僻静些的地方!” 墨远山连连点头称是,引着我们一路上山,来到祭笔坛所在的大院,院子里早有许多人,大都是因为听说了要用活人祭出鸿雁笔,想来亲眼一睹笔出之景的。 祭笔坛上是一座半圆的石屋,如同一只倒扣的大碗压在方方正正的平台上,顶部到地约有二人高,上面隐隐透着火光,还有一线热气升腾翻滚,挣扎着向天飘去。墨远山说里头就是锻铁笔的炉子,已经连着烧了七天七夜,而这次锻笔的主持工匠正是擅长冶炼的刘家继任家主刘翯。 祭笔坛前还有一条步道,既长且直,看不到尽头,也不知通向何处,但我想到时候夏煜一定是从这条路上走来的。我的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他的身影,他会沿着这条路,昂首阔步,背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踩得稳踩得正,坦然将自己送进这只碗里去。 “在下已做好周边安排,接下来就靠你自己了。”墨远山说,目光扫过整个大院子,在四角处稍作停留。 “多谢。”我也抬手作别,看着他没入人群中。 第91章 许久不见的弟弟突然变态,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我原以为宋明光也会从步道上走,没想到他竟是从反方向的高楼上踏空而来,那楼与祭笔坛少说也有二十丈,中间全无落脚之处,而宋明光飞身下楼,在中间连踩数十步都没有下坠,仿佛是有看不见的云在托着他将他送到了那“碗”的顶上。 “是‘银蛛丝’结成的网。”方青玉低声说。 “居然有这么结实么?”我还是有些诧异。 银蛛丝是个好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做的,优点是极细却极韧,还能隐于在阳光之中,纵是鹰目也难发觉。 “是挺好用的。”方青玉摊开手,左右晃了晃,他的十指之间隐隐也有银光闪动。 宋明光还是和以往一样要用长篇大论打头阵,先招呼了这满场的人,然后就给所有人灌了一大碗仁义道德的迷魂汤,直说得人们热血沸腾,恨不能以己身替夏煜,得此殊荣来做这祭笔人。 在收买人心这方面,宋明光向来恩威并施,拿捏得不轻不重,如此才能保住自己的名誉和地位,立于武林之巅许多年。 我突然就生出一丝惶恐,严长老闭关这些年,或许并不清楚宋明光的势力发展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武林如今风向哪边吹,就算公开了宋明光曾经为恶的证据,那些门派世家真的会因曾经受过他残害就坚定地与他对立吗?在利益面前,多少人愿意选择公义? 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夏煜的身影已经远远地出现在了步道的那一头,不管将来如何,此时此刻我自己编的这场戏趴着也要演完。 人群一阵骚动,又很快平息,台下鸦雀无声,只有无数道目光追随着夏煜。他一个人向前走,还是穿着他那一成不变的黑衣服,也和从前一样背着他的剑,步子稳健,腰背直挺,还挂着张一如既往的讨债脸,坦然得仿佛只是要上台去给九山派弟子门上早课。 到了! 我一把掀开了幕离,扔向空中。 墨远山埋在院子四角的火雷立时炸响,直接震塌了几段墙壁,随即便是白雾腾空,异香渐散,原本安静有序的人群顿时变得嘈杂混乱,甚至都没人注意到那个扔了幕离的人是我。 与此同时,方青玉十指猛地扣紧,银蛛丝被尽数拉起,瞬间重新绕回手上,而随着引线牵动,方青玉刚才挤在人堆里埋下的机关砰然炸开,夏煜身边也骤然腾起冲天白雾,沿着步道将他团团笼住。 我和十二趁乱跃上步道,也冲进了白雾里。 待到烟雾散去,我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轻摇折扇,面带轻蔑笑意站在所有人面前,我想我这样看起来一定很欠打。 而且我估计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三位护卫大哥、以及把我和十二还有夏煜一齐包围的几十个人也这么觉得。 他们都带着一副跟我有深仇大恨的表情,只等宋明光一声令下,就让我脑袋搬家。 我及时用眼神稳住了十二,他自己背后也有好几把刀,此时不动是最好。 而夏煜突然遭到方青玉的迷烟扑面,同时又被十二偷袭,反应不及就失了先机,这会儿双手被十二制住压在地上,却抬头直直盯着我,那眼神要多可怕有多可怕!比从背后用刀指着我的人还可怕! 我当场就打了个寒颤。 这时候绝不能怯场!趁着台下台上的人还都没作出反应,我深吸一口气,用我这几日好不容易积累的那一点内力放大自己的声音:“我奉神谕送来鸿雁笔!你们就是这样招待神使的吗?!” 台下一片死寂,宋明光无动于衷,除了看起来很愤怒的夏煜,大家面上都很冷漠,顶多有些迷茫,连声表示惊奇的尖叫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我编的剧本开场就这么无聊吗?没有反应我一个人怎么接着演?我想好的几句过渡台词都不知道该不该说了啊! 正当我尴尬得无地自容时,没想到居然是夏煜最先给我捧了场,他挣扎着开口就对我怒吼:“夏凛!你想干什么!” 是亲哥了!谢谢哥!不然我这时候真的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对他报以诚挚的微笑,语气轻快又亲切:“哥哥别生气,等我完成任务就接你回家,我真的好想你呀。” 夏煜很明显是被我这句“好想你”恶心到了,一时梗得哑口无言。 我又说:“多亏哥哥刺我一剑,才让我找到鸿雁笔的秘密,如今我化身神使前来献笔,哥哥却还要占着我的身份不放吗?” 其实我这时候是该和宋明光说话的,但是我身上还压着三把刀,完全不能动,若我转身,那就是主动用脖子抹刀刃,只能面对夏煜和他说这些有的没的。 夏煜根本不信我的话:“你胡说什么!” 原本我就是打算以“要向刺我一剑的哥哥报仇”为借口来找宋明光,因为真正的理由总不能暴露在这么多人面前,我只能恶人扮到底。 我看夏煜那样子都要气炸了,但我现在只想尽量吸引宋明光的注意,就又抬高了声调说:“哥哥,你压着我二十年,打我骂我欺负我,从前你不让我执笔我也忍了,可如今鸿雁笔在我手里,掌门印也在我手里,我和你一样姓夏,为什么九山派掌门是你,执笔者还是你?明明只有我能找到鸿雁笔!只有我知道密宝的地点!我不比你差!你该把这个位置还给我,分明我也可以和你站在一起的!” 我像个疯子似的越说越激动,可我说了这么多次鸿雁笔,宋明光还是不吭气。 按我的原计划,迷烟升起之后先制服夏煜,我就登场直接去给宋明光递笔谈条件,可没想到他的护卫这么厉害,上来就把我定在这里,我开场了还只有夏煜理我,别人都不接茬!我都没法和宋明光说上话! 我这心里急如油煎火烤,老秃子他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啊!他到底要观望到什么时候!他还想不想要鸿雁笔了?他不会想直接杀了我吧? 夏煜也不说话了,拼命挣扎起来。迷药才撒出来没多久,药效还没能完全发挥,即使现在处于被动,他也还有不少余力,十二也是靠蛮力死死压着他,却又忌惮背后的几把刀,不敢有太大动作,看起来简直快要压不住了。 我觉得夏煜要是真的爬起来,肯定第一个拍死我。 终于,我脖子上的刀一齐撤了,动作快而轻,带起的微风让我只觉得颈边方才飘落了一片羽毛,而拿刀的几人仿佛一开始就站在旁边从未接近过我。 宋明光无声无息地突然就出现在我身后。 哎,敌人那么强,我却这么弱,这样的实力差距简直令人绝望。 第92章 我们仍未知道那天所见到的夏煜发疯的原因 “你说,你是执笔者?”宋明光不紧不慢地开口。 我又很幸运地赌对了一次,夏煜要杀人时从来不听别人把话说完,但宋明光相当谨慎且沉得住气,我之前故意把话说得很玄乎,就是想迷惑他,让他和在场的其他人都产生一些真真假假的想法而生出些顾虑,不轻易对我动手。 我的计划终于回到了正轨:“没错,铁笔血祭不过是谣言!我已经找到了四块碎玉,只差最后一块就能将鸿雁笔拼完。” 我说完这一句就停下了,听着台下众人细碎的交谈声,宋明光下了台子,那些人也像是突然活过来一般开始议论纷纷,有坚决不信,认为是我妖言惑众的,还有人却是已经有些动摇,毕竟夏煜刺我那一剑大家都有目共睹,如今我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还声称自己是执笔者,装束打扮以及说话语气与原先的样子又大不相同,其间发生了什么,想来该是引人好奇的。 “何以证明?”宋明光问。 “自然是以笔为证。”说着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胸前掏出了我娘给我做的、其实是用来假扮女子的那个棉花胸,然后又从棉花里掏出了装着碎玉的锦盒。 我娘怕我弄坏碎玉,还把那棉花包缝得特别结实,结果我掏锦盒的整个过程很是艰难,周围人看我的眼神好像也都很奇怪。 终于,我将那个盒子打开,所有人的目光一点不剩全都落在里头,四块雪白通透的碎玉静静地躺在锦缎上,上好的白玉映着阳光,如果玉也有表情,我想它们兄弟四块大概是很安详的。 而宋明光看过之后就背着手审视我,目光如炬把我从头烫到脚,他一安静,台下也都屏住呼吸不出大气儿,没人再议论。这还真是奇了,莫非底下的人都是被他宋明光控制的皮影人偶不成? “神使献笔又当如何?”宋明光缓缓道出第三个问题。 我努力地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胡诌起来:“鸿雁书求笔心诚,上神已有感念,特遣我来将笔献给您,由您得千重锁中秘宝,从此再无江湖纷争。” 宋明光立刻大声说:“秘宝乃是全武林的财富,并非老朽一人可以徇私之物!” 厉害,真的厉害,为了自己的形象,您可真是什么都能脱口而出! 宋明光放过豪言壮语,突然话锋一转,向前走了两步,又开始针对我:“当初你勾结千重雪,谋杀我鸿雁书数十人,如今为鸿雁书献笔,怎么说得过去?” 我觉得他走得太近了,于是后退了两步,又拉开些距离:“勾结千重雪?不,我之于千重雪,正如宋老您之于鸿雁书,千重雪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说是勾结呢。” 我又叹了口气,接着往下编:“我当初不过是想证明自己也有能力做执笔者,可哥哥不信我,还要在青云台上杀我,我却因祸得福在生死边缘得了鸿雁笔的传承。唉,哥哥这样对我,我真的很伤心,本想躲在千重雪一辈子,可谁知道上神和我说千重雪气数已尽,无论如何是比不过鸿雁书的,我的好哥哥又恨我太甚,大年三十还跑来屠戮我一整个分坛,害得我那些分坛主人心惶惶四散奔逃,我如今已是内外交困,穷途末路,此番前来也不过是想弃暗投明改邪归正,用这鸿雁笔为我和千重雪求个活路。” 我顺着宋明光的问题说,说着说着就发现自己已经彻底脱离原先的台本,全靠临场发挥,反正都是假话,我这一通神叨叨的胡言乱语下来,明明计划里没有改邪归正这一条,也不知道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有点后悔,我不是来威胁他的吗?怎么就变成了求活路?方青玉和司徒启还准备着登场呢! 宋明光简洁地评价了我:“贪生怕死,不过如此。” 我说:“贪生怕死人之常情,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如今知错,将鸿雁笔双手奉上,不也是大善吗?您让我带哥哥回家,从此千重雪和九山派与鸿雁书再无关系,井水不犯河水如何?” 宋明光没有回答我,却说:“你这鸿雁笔还缺一块。” 我又摆出一副笑脸:“那是自然,我向来最有自知之明,若我今日拿着完整的鸿雁笔来,万一鸿雁书各位英雄不肯原谅我,我还能活着回去么?” 宋明光正色道:“鸿雁书之人向来嫉恶如仇,而你作恶多端,岂能容你这般肆意!” 不对啊,宋明光不是代表正道吗?正道对于改邪归正前来投诚的人不是应该展示自己宽容胸襟的吗?为什么他是一副要把我赶尽杀绝的样子啊! 我赶紧再加一份筹码来抢救自己:“我今日来是诚心想与鸿雁书和谈,不如再告诉诸位一件事以示诚意——要想打开千重锁,不仅要有执笔者的笔,仗剑者的剑,还需要二人的鲜血为引,我和哥哥缺一不可!” 宋明光沉默了,台下也很沉默,方青玉的迷药大概起了效果,人们看起来都有些乏力犯困,但院子太大又无遮拦,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所有人昏睡过去,只有那些站在靠近院子四角的人中有几个已经躺在地上做起梦来。 宋明光清醒的很,我见他声色不动,也不知他信了几分,愈发紧张起来。 我突然听到十二大喊一声:“阿凛小心!” 我心里一惊,想都没想就原地蹲下,把装着鸿雁笔的锦盒死死抱在胸前。 这绝对是我这辈子动作最快的一次,比那天铁剑破空而来时反应还要快,或许真是生死关头的本能吧?毕竟我要是慢一点,夏煜从背后刺来那气势恢宏的一剑肯定能让我当场丧命。 夏煜那一剑堪堪从我头顶刺了出去,却没有停,他像一阵疾风从我身边刮过,抬手再接一招,竟是直指宋明光! 他疯了吗! 夏煜的身手比宋明光的护卫都要快,没一个人能拦住他,可眼看着他的剑就要刺进宋明光的心口,宋明光身上却突然爆发出一股极其强烈的气劲,仿佛虚空中骤然出现的海潮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又好似狂风凝成的大手当面拍出了一掌,我蹲在地上都被掀倒,眼睛也被风吹得睁不开。 我现在很难受。我原本离宋明光也就五步远的距离,瞬间被这风刮到七八步远的地方不说,还被压在地上不能翻身不能说话,连呼吸都越发阻滞,我还没看清离他更近的夏煜是什么情况,就感觉自己的神志也正在渐渐被卷走。 救命,这是真的神仙打架吗?能不能先让我退场?我很绝望啊! 第93章 你们都变了,你们以前都很宠我的 我,一个没武功的假神使,在那两位真武林顶尖高手的战圈里瑟瑟发抖,痛苦不堪。 直到十二用自己的内息凝成掌风暂时打散了压着我的那股气劲,把我拽得离宋明光远了些,我这一口气才缓过来,靠在他身上剧烈地喘息。 终于能看清夏煜了。 我不知道这个说法对不对,但是我看见他在劈风。 他的剑快成无数残影,可毫无章法,就这么一剑接一剑地劈在宋明光面前,却因为那看不见的屏障根本无法碰到他,而宋明光纹丝不动,就这么站着,偶尔才看似随意地抬手推出一掌,却总能把好不容易才前进几寸的夏煜打回原位。 我又看了看周围的人,惊奇地发现底下的人全都横七竖八地倒了!只有院子东北角的树下,还有唯一一个站着的人。 方青玉向我做了个手势,意思大概是他趁着台上混乱,解决了底下这许多的观众,让我见机行事。可原本计划里没有这一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心里更是忐忑不安。 夏煜和宋明光僵持了好一会儿,夏煜的动作明显慢了些,发冠也散了,头发胡乱飞舞着,丝毫没有平日里的从容与端正。再看宋明光却丝毫不见疲态。这样下去夏煜只怕会耗尽内力活活累死吧?怎么才能让他们停下来?! 宋明光周身风力很大,却是无声的。我试着喊了一声:“夏煜!你别打了!” 夏煜充耳不闻,他要么是不想理我,要么就是已经疯到听不见别人说话了。 我又喊:“宋爷爷求您让他停手吧!他这样会死的!” 我感觉宋明光看了我一眼,但是他也没有任何要停的意思。他的那些护卫们早就纷纷退开,想来是知道宋明光的武功之高,不愿意上前凑热闹。 旁人都已经发现了,他们之间似乎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谁先打破谁先死!我简直觉得宋明光不是人!那气劲不分方向,源源不断地翻涌着,一个人的经脉里怎么可能存下如此多的内力,还能这样放出来使用!这也太玄了!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计划计划有个屁用!我们三天里绞尽脑汁编了各种剧本,考虑了各种意外,结果到了上场的时候只有被我们小心翼翼提防着的墨远山按着原定的路线走了!方青玉为什么迷晕台下的人!夏煜为什么突然对宋明光动手!司徒启他人呢!还有我,我是谁?我在哪?我刚才跟宋明光还有夏煜都说了些什么鬼话?! 我彻底崩溃了:“怎么办啊!” “……我过去试试?”十二说。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要去”,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袖子,随即才想起来一直是十二把我护在怀里替我挡着风,而我刚才还对他产生了依赖感? 扪心自问,我真的害怕,我不想一个人无力地待在这里。 可我又想问问自己,我为什么会懦弱到这种地步?连我自己都嫌弃自己! “我过去!”我挣扎着想站起来,我在和我自己较劲,我不是怕吗?那我偏要过去!让我甘愿服从那么软弱的想法,不如现在就被他们拍死算了! “凭你这点内力,根本过不去!你在这儿坐着,我过去把他们分开!”十二跟我一起站了起来。 “你就一定能过去?!”我问。 “不一定,但可以试试。”十二说。 “你不能去!他们都会对你下杀手的!”我心一横,拉住了十二:“你把我扔过去!” “开什么玩笑!太危险了!”十二不同意。 我拉着他的手放在我胸口,催他打我:“快点!你打我一掌都行!让我过去!只能这样了!” 此刻我想做个最丧心病狂的赌徒,我要赌夏煜不杀我,要赌宋明光不杀我,还要赌我能受得住十二打我一掌。 “……你也疯了吗?!这绝对不行!”十二还是不干,他甩开我的手,自己就往前走了一步,可立刻就又被风压制住了。 “不恨!求你了!送我过去!”虽然我本来就是靠着他才站稳,但我还是做了个扑在他身上的动作。 “求我也不行!”十二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的要求,但没有拒绝我的动作,顺手把我抱得更紧了。 呸!这人变了!我现在求他都不行了?我知道我这么做是很不要脸,我为了达到目的也可以不要脸,可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他现在居然让我白不要脸了?! 我都要急哭了,我千辛万苦跑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看着夏煜在我触手可及之处耗尽心力而死吗?我难道只是来给他收尸的吗?! 终于,祭笔台上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嚎哭。 那哭声如同平地惊雷乍起,声音高亢且中气十足,一定是个成年男子以仰头观天的标准姿势带上内力去哭,是气沉丹田,发自肺腑地在哭。 这个人当然不是我,我可哭不出这气势。 而宋明光听见哭声,波澜不惊的脸上神情骤变,他先动了! 他不再和夏煜僵持,即刻收束了周身那些发散的内息,夏煜的剑前没了阻碍,自然不会失了机会,踏前一步翻手又重新再出一剑,宋明光却后退半步直接以掌相抗,他们正面硬接了对方一招,内力碰撞瞬间爆发出一阵更强的气流,冲力不输那日司徒启引爆的一地火雷。 一时间眼前只见狂风对疾电,银光透飞沙。 这一击之下十二也站不住了,连带着我一起摔在地上。 待我睁开眼,夏煜就站在我身边,双眼通红地盯着宋明光,他半张脸上都是血,嘴角还有血往外淌,那样子简直像火树银花毒发,可他看起来似乎毫不在意,甚至擦都懒得擦。 他的剑折了,也不稳了,只剩连着剑柄的半截还握在他手里,随着他的手一道颤抖着,剑穗都被他虎口开裂流的血染成了更深的红褐色。 那边宋明光也没多好,他的右手手掌亦被剑气撕裂了长长一道,只这一会儿地上就积起一小滩血。 他没有再理会夏煜,转身向祭笔台上走去。 司徒启挟着那个还在嗷嗷哭的人站在祭笔坛上,见宋明光冲他去了,紧张得不自觉放大了声音:“你、你别过来!再过来我我我杀了他!” 宋明光还真的停住了脚,回头却是对我冷笑道:“小子,你居然还学会了这种手段。” 我被他这一句话说得头皮发麻,正要开口解释,又见他迅速伸出双手握向虚空,随着他的动作,隐隐有几点银光闪动,可最终什么都没发生,司徒启还好端端地站着,他手里那个人还在哭。 宋明光转身面对我,负手站定。 他说:“长林教子无方,老朽今日就替他给你个教训。” 第94章 主角心态血崩,这次没有可爱的小标题 宋明光说要教训我。 我站在那里,脑子里立刻滚过无数种酷刑,并且迅速得出我一个都忍不了的结论。 我今天多半是要把自己交代在这儿了,我绝望地想。 宋明光向我走来,面上带着的笑意看起来甚至显出些慈爱,可他越是这样,我就觉得他越吓人。 他才抬腿,我就觉得头顶苍穹已经化作整块铁幕,正在一点一点地朝我压下来。 他迈出第一步,我心狂跳,声如出阵鸣鼓。 他迈出第二步,抬手带起一道银光,我的视线因此微微偏移,竟看见他身后的司徒启瞬间身首分离! 他迈出第三步,司徒启身首皆已落地,身体尚且倒在原处,刀也落在身边,至于……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不敢找,不能找,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脖颈处平整无比的断口,血流顿如涌泉铺地,向着祭笔台边缘一寸寸地侵蚀过去,到了边缘也没有停,红珠子落下,慢慢顺着台壁画出一道又一道细细的直线。 而我什么也没有想,头脑一片空白。 我似乎落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笼子里,不能动,不能说,连声音也听不见了,眼前只有流血的画面默默地延展。 打破这牢笼的还是夏煜。 他突然向前跨了一步,似乎是想再出招,可他才伸出手就向我这边歪倒,吐出一大口血来。我在他的身形从我眼前拂过的那一息才回神,当即跪坐下去,在他与地面接触前用自己当垫子接住了他。 在我抱住夏煜的瞬间,周围的声音回来了,画面开始动了,我看见宋明光已经走到了近处,十二闪身挡在我前面,拔刀与宋明光对立。 我从十二背后看去,他的肩、背、腰、腿,每一处肌肉都绷紧了,拉直了,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弦的弓,随时准备着拼命。 不行不行不行他不能再去了!没有胜算的!会死的!都会死的! “十二……十二回来!”我这一声喊出来,自己都被吓到,我从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这么刺耳,这么尖锐得仿佛能刮掉一层皮。 十二没动也没说话。 “你回来!不要打!”我又喊了一句,比刚才那声听起来还要撕心裂肺。哭腔既出,落泪也顺其自然,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只是这一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 十二回头看了看我,然后收了刀,退至我身侧,但防备的姿态没有变。 宋明光轻笑一声,没再向前走,而是蹲下来对我说:“哭什么?你在做出要来翠山别苑的决定时,难道没有考虑过现在这般结果?” 我当然考虑过,甚至因此差点就决定一个人来。可是司徒启的决心,方青玉的嗔怪,还有十二的笑话打消了我的担忧,让我产生了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便一定可以办成的自信,让我觉得大家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让我没有再去想他们如果真的出了事该怎么办! 如果说只因为一腔热血不甘服输就来闯这龙潭虎穴,只为了不留遗憾不后悔,牺牲在所难免,或许也能自我安慰,可司徒启就这么死在我面前,还是以如此残忍的方式被断颈斩首,连个全身都保不住,我无论如何找不出借口来让自己坦然心安。 事实上我们的计划也是错漏百出,我们的行动任性随意,我们的实力摆在宋明光面前无疑是妄想击破巨石的脆壳鸡蛋! 是我思虑不周,是我打乱计划,是我请他们来帮我救我哥!如今司徒启身亡,我和夏煜无力反抗,十二和方青玉肯定也不会听我的,扔下我们自己逃生去,他们也会死!这些都是我的错啊! “弈汐啊……将军派自己的士兵上战场,就要做好让他们为自己牺牲的准备。你瞧瞧,你的护卫为你而死,这就是天经地义。”宋明光说,“你不是怕,只是不习惯。”他扭头环视了周围,地上满是沉睡的人,方青玉早已不在树下,不知道藏在了哪里。 我从刚刚开始一直在发抖,怀里抱着人事不省的夏煜说不出一句话,宋明光却说我不是害怕,我没有给他回应,他就自顾自接着说:“你能想到在我这儿安插眼线,埋下迷药火雷,凭这几个人就对我当众发难,提出条件,这些都做得很好。但是——” “你让人绑了我儿来威胁我,”宋明光说,“才是真的让我对你刮目相看。” “……”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手段确实是很下作,何况宋明光的独子只是个心智缺失如同幼儿的真傻子,他总该是无辜的。可我也没有办法,过于悬殊的实力差距让我们为了自保无所不用其极,明知是错路仍然前行,以至于如今处处受阻,也付出了代价。 宋明光继续说道:“所以这次我原谅你,只给你这点教训,答应你之前说的条件,让你,还有你的哥哥都活着离开。” 我抬头看他,根本就不信他亲自把我逼到穷途末路还会好心拉我一把。 没想到宋明光面上笑意更深:“怎么,不信?只要你把鸿雁碎玉给我,千重锁也给我,你这些事,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他终究还是想要鸿雁书,而这被迷晕的台下看客,让他连正义的伪装都不用做了。 我死死压住心跳,极慢极慢地说:“我手上四块,今日献给您,第五块的消息,且待我们安全离去,七日后再遣人送上。至于千重锁——我还有一个条件。” 宋明光简直快要放声大笑了:“你还真敢再提条件!” 我直接问道:“我爹在哪?” 宋明光不笑了,疑惑道:“你爹?你爹早两年跑出去游山玩水,我如何知道他的下落?还是说你现在找不着你爹,想让我鸿雁书出人出力帮你找?” 我娘说,他们就是在西山雪峰附近的一处山谷里遭到宋明光的人追杀而失散的,我娘带着伤一路狂奔翻过了山,偶遇前去查看千重锁机关阵的严长老才得救,而我爹至今生死未卜,许久音信全无,严长老派人搜遍了山谷也没有找到。 至于他们是靠什么断定追杀者就是宋明光的人,我娘没有与我细说,我本能信任我娘,对她的话自然不会怀疑,可宋明光这副真不知道的样子又不像是作假,到底是我娘说错了还是宋明光这张假面和演技实在是出神入化,让我无从判断? 我只能说出那句当自己心里不清楚时的万用台词:“您心里该是清楚的。” 宋明光默然看了我一会儿,翘起一边嘴角,又带上些许笑意道:“我尽力帮你找就是。” 我补充道:“七天,同时。” 宋明光欣然同意,抬手屏退了那一干护卫,自己转身走上祭笔坛,轻功跃起落在那个烧制铁笔的炼铁房顶,集中内力一脚将整个房子震塌了。 一时间火光冲天,随即又被碎砖石和土块埋在底下,炉台倾倒铁水漫溢,顺着石头缝流淌下来,原先被司徒启的血染过一次的地面又被这滚烫的热浆覆盖,司徒启的头似乎就熔在其间,我还是不敢去想他是否瞑目,又忽然发觉这废墟还埋葬了刘翯,还有铸铁笔的工匠们! 宋明光平静地回头去牵那个已经从放声嚎啕转为轻轻抽噎的人,拍着他的背,柔声哄他。 我还呆愣着,回想着宋明光与我说的这许多话,重新体会这从前未曾体会过的新一种的绝望。 第95章 友善缺失症患者方青玉 宋明光拿了碎玉还真的放我们走了,我背着夏煜,十二扶着我,我们走出祭笔的大院,走下翠山别苑绵长的山道,直到走出了来时的侧门都是畅通无阻。 墨远山与方青玉同在门边,两人正在吵架,或者说,是方青玉单方面在骂墨远山,墨远山低眉顺眼摸着鼻子也没生气,安安静静由着他骂。 见到我们下山,方青玉也就不再理会墨远山,目光转向我们,欣喜又急切道:“弈阳没事吧?!” 我也不知道夏煜有没有事,只能摇摇头,说他现在还活着。 墨远山听了似乎舒了口气:“既然事成,在下告辞,有缘再会。”说罢也不再多停留,踏着院墙瓦顶飞快地消失在我们眼前。 回程的马车没有再进山,商议之后我们重新向北去往千重雪金梅坛,一路上气氛极其压抑,我也不知说什么,偶尔连一声叹息都觉得是惊扰他人。 十二在外头驾车,方青玉替夏煜把过脉,说是性命无碍,只是他经脉中内力太强却极其不稳,胡乱冲突于内腑有伤,或许是因为旧疾但夏煜一直不肯说,再这样下去他的经脉很可能被全部撑裂断开,不死也得废。 我想了想,夏煜如今能用一把剑去劈宋明光的内力,还与他正面相持那么久,这确实不正常,我们九山派的剑诀心法积累内力也是讲个循序渐进,并非短时间就能有如此大的进益,去年他与十二在梅溪打那一场时,绝对没有这么强,我重练内力都没有这么快! 我低头看着枕在我腿上的夏煜,他也就睡着的时候看起来温和点。我突然就很难过,很心酸,也很想打人,但不知道该打他还是打我自己。 方青玉还在试着给他下针平复内息,我就用袖子沾了水给夏煜擦去脸上的血污,没想到还连带着擦下来一层泥灰,这个人多久没洗脸了? 等我把他的脸都擦干净,他的肤色看起来还是比我要黑上两圈。我在房间里躺了几个月,几乎足不出户,而他一直在外奔波没有停过,现在我们站在一起,恐怕再也不会有人错认。 我又忍不住伸手去戳夏煜的眉心,他都昏过去了,还把眉头皱出那么深的沟壑,可戳了好几下,也没能抹平。 方青玉看见了,忿忿地把我的手拍开,叫我老实点别把他再戳出什么毛病。 我就又无所事事,开始胡思乱想,我们今日这一仗是胜是败?是胜吗?夏煜现在就在我面前,没有化作无谓的祭品,我们的目的达到了;可司徒启丧命,那些工匠死了,我们从头到尾也没能跳出宋明光的手掌心,我们是不是同时也一败涂地?又或者无论胜负,只有流的血才是真实的,倘若今日宋明光不打算放我们走…… 突然方青玉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招呼在我头上把我打醒,吼我:“好不容易才把弈阳救出来你这就想把他掐死?!” 我这才发现自己越想越后怕,扶着夏煜肩膀的手不自觉地就收紧,就……还真是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赶紧放手,说不然我把他抱起来? 方青玉说滚滚滚我看见你就烦,看见你哥也烦,你们两兄弟凑一块更烦——你抱着他我还怎么下针? 这回与方青玉重逢,我觉得他从前的形象已经全线崩塌,连面子功夫都不做了,本性暴露无遗,张嘴就是怼天怼地怼我还怼夏煜,说好的喜欢我哥呢?已经不分敌我了吗? 唉,可他是大夫,他长得好看,他说的都对。夏煜不能滚,我就立刻听话地滚出了车厢,在十二旁边寻了个地方缩成一团独自忧伤。 第96章 黄土乡村哲学家严十二 十二看了我一眼:“你平时骂我那么起劲,怎么就还说不过他?” 我向他瞪回去:“知道什么叫‘自知理亏’吗?” 十二说:“不知道。” 对话终结。 但是在十二那里不存在对话尴尬到终结这回事,他又问:“你今天干嘛哭着求我不去和宋明光打?” 我还是无言以对。我那时候可能也不太清醒,不知道为什么哭,完全没有思考,司徒启死了,我只觉得他要是去了他也会死,我不希望他死,仅此而已。但是怎么他说“我哭着求他”听起来就怪怪的? 被他直接这么问,我很没面子,只能说:“我觉得你打不过。” 十二无声地咧开嘴背过脸去笑,他可能以为转个身我就看不见,其实我都看见了好么!肩膀抖得那么厉害谁不知道他在笑啊!到底有什么好笑! 我气得转身背对他,等他笑完了,伸手勾住我的脖子,把我从车辕边拽回去靠在他身上。我毫不犹豫地去推开他,又没推动。 “你舍不得我死。”十二说,“这件事我能高兴一年。” 为什么他和方青玉还有墨远山好像都认为这次我们成功了?只因为救出了夏煜?可是司徒启呢?他永远留在了祭笔台,这是一命换一命啊。甚至不止一命,刘翯与工匠是因我们的行动而死吗?墨远山给我准备的身份是清云派掌门之女,那个曾由清云派掌门向夏煜提亲的姑娘如今又怎么样了? 以命换命,值吗? 江湖人命如浮萍草芥,谁又比谁高贵吗? “你别听宋明光的。”十二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很难接受司徒启被杀,你觉得都是你的错,是吧?” “他就是故意说给你听,扰乱你心神的。”十二把我的头按在他肩上,“你可别信了他,司徒启是你的侍卫吗?不是。他不是听你的话才来的,我们都不是因为你才要来的,别把什么黑锅都往自己头上扣。” 我鼻子一酸,又想哭了,经历过这么多,我却始终学不会属于江湖的快意潇洒,学不会恩仇分明杀伐果断,学不会看穿自己和旁人的生死,甚至都没有变得更坚强一些。 “可是……他就这么……死了啊……”我也不知道这些无力的话说出来有什么用。 “生死有命,命是最值钱又最不值钱的东西,有人要活,就有人要死,那每个人都想活怎么办?我们这样的人,自己活下来就不错了。不是神仙,就做不了神仙的事,总有你救不了的人。你平时也总说你自己死了就死了,怎么换作别人就这么想不开?” “但他是同伴……” “同伴?你还记得梅溪那次么,我带出去五十来个弟兄,那都是我最亲的同伴,全都死在那儿了,我也责怪我自己,我没当好他们的老大,可我不会消沉,我相信他们既然叫我一声老大,就不会因此恨我,他们都还指着我替他们报仇呢。”十二说,“你该相信自己,也该相信朋友,司徒启难道会觉得是你害死他的吗?只有你这么觉得!你每次有什么事就一个劲地想想想想想,想得都痴了,这样真的会秃,你怕不怕?” 十二一边说着,胆子也越来越大,刚才他按我的头,我心里难过就忍了没动,这会儿他居然还上下揉了两把!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的头发谁都不许摸! 我跳起来就给了他一拳。 “哎呦,这是好了吧,不乱想了吧?都有力气打人了!”十二不躲不挡,用脸接我一拳,还什么事都没有。 “我说你一出来怎么魂不守舍,就为这?难怪弈阳从来不许你碰这些事,你这小心脏怕不是瓷做的吧?给你捧着都怕摔了!”方青玉隔着车帘子还要冷笑着顶我两句,刚才那些话也不知他听去了多少。 十二立刻接道:“哎我说方青玉,你这么说我可不答应了,我们阿凛有情有义还心软,就是没见过世面一时想不开,你怎么总说他?让他接受现实不要时间的啊?” 我想了很久,才确定他不是在反讽,十二独有的捅刀式夸奖我真的欣赏不来。 方青玉又是一声冷笑:“有你什么事?你还帮他说话?还你们阿凛?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关系这么好?” 十二还想反击,我看见他张嘴就很绝望,立刻扑上去死死捂住了他的嘴,把他一句“小娘子”塞了回去,自己转头诚恳地对方青玉说:“对不起,他是个傻的,我也是傻的,我哥也是傻的,我们都给方先生添麻烦了,对不起对不起。” 第97章 道德沦丧!半夜三更兄弟二人竟在床上用这种姿势使用道具…… 金梅坛主严十,看到十二驾着车来到门口,笑得格外灿烂。而后看见我在旁边,脸色瞬间晴转阴,又毫不掩饰地“啧”了一声。 我心道你这是还不知道夏煜在车里头,你要是看见夏煜,你得啧破嘴皮! 十二和他说明了情况,让他给严长老传讯,又向他借个地儿给我们落脚。 严十一听夏煜也在,果然当场气得要拔刀杀人。十二好说歹说把他劝住,强调夏煜也是我娘的儿子,是一家人,不仅不能杀而且还要好生照顾,不然大姐生气了整个千重雪都不好过。 严十无奈,跳着脚骂夏煜,夏煜又听不见,他的怒气无处发泄,就来骂我,我只假装听不见,完全不为所动,等他把嘴皮磨穿了也没人理他,自己自然就会闭嘴。 最后严十终于骂累了,还是不情不愿地吩咐手下给我们安排了住所。 之前赶路住客栈,十二每天都习惯性地问我能不能和我一起睡,我每天也习惯性地拒绝他,今天他问过我之后,严十就又生气了,说我不知好歹不要脸,让人把我和夏煜安排到最偏的偏院去,还一定要拉着十二和自己同睡。 严十要找死,我也懒得管他,十二一个梦魇就能让他长眠于今夜。 还有十二,不就是他七哥要和他一起睡一晚增进感情,我随口说了句真是兄弟情深么,他就摆出一脸要被我这无情人贩子强卖到青楼去接客般的含恨幽怨神情,什么毛病啊。 这儿也算是靠着山的郊外,宅子建得很大,院子一个套一个,迷宫似的,侍女在前领路,方青玉走在最后,我背着夏煜走中间,就这么绕过无数假山廊亭,等我晕头转向地到了偏院才发现,整个院子里就只有孤零零一间房。 “一间房,三个人?太过分了吧?”我惊道。 “这位公子的房间不在此处。”侍女看着方青玉,说话柔声细语。 那意思就是只把我和我哥扔这儿呗?严十的心眼真是比针眼还小! 可我面对温柔漂亮的姑娘就没办法硬气,即使心里正把严十千刀万剐,也还是好言问道:“不能换么?” 那侍女眼睛水汪汪的,看我一眼又低头为难地说:“主人吩咐的事,稍有违背,奴家总是要受罚的。” 行吧,我怎么能让姑娘因我受罚?一间就一间,反正夏煜都这样了,我今晚也得看着他,总归是不能睡的。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我才不跟严十一般计较,到时候再让我娘收拾他! 我和方青玉一齐给夏煜擦了身子换了衣服,把他收拾完毕,天色也暗了,我们才算是各自放松了些。 方青玉说:“今晚你看着他,他醒了之后没什么大事也别来烦我。” 我很迷茫,方青玉平时那么在意夏煜又那么不放心我,这会儿为什么要这样说?我问:“什么叫大事?” 方青玉看起来很是不耐烦:“他快死了,或者你快死了。” “哦。”我想了想还是客套一句,“多谢方先生,你好好休息,我会看着他的。” 方青玉没看我,只是皱眉看着夏煜,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只能一直沉默着目送他离开。 这下房间里只剩我和夏煜,还有一张床了。 整个房间里原先就只有一张床,床一边靠着墙,周围三面都是空的,连把椅子都没! 我在床边站了半天,思考我今晚应该把自己放在哪里,是床上床下还是墙角?夏煜睡得很安稳,可我还是怕他有什么动静我不能及时发现,就只能围着这床走来走去寻个地儿蹲着。 好在床挺大,还是张带四面围子的床,我最终选择坐在床沿上,背靠着雕花的架子,怀抱夏煜那把断剑闭目养神。 可我还是高估了我自己,我真的只想闭眼休息一会儿,可我眼睛一闭,居然也就这么睡了过去。 …… 好冷啊。 我恍恍惚惚觉得很冷,周围都是黑的,我在哪儿?是千重雪的地牢吗?一定是了,那里特别冷,连神智都能冻上的那样冷。 我看不清周围的景,但我能感觉到有人在扯我的衣服,还在我身上摸索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是严十?还是看守?他们在找什么?不对……我在千重雪地牢里真的有被搜身吗? 我心中一惊,登时睁眼,就看见夏煜压在我身上,仔仔细细地掀开我的衣服翻找。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着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的,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总之现在换我躺在床上,靴子也没在脚上,衣服从最外层的棉衣到最里头的一件都敞开,每个暗兜都被他翻过了。 他想干什么?这大冬天的,真的很冷啊! 夏煜见我醒了,只是更冷地看了我一眼,一点和我说话的打算都没有。我虽然很惊讶但也没敢说话没敢动,抱着一种想看看他究竟要干嘛的心态,任他翻过了我的上衣,没想到他居然还要动手扯我的腰带了! 我终于不能忍了,按住了他的手:“……你直说要什么我都给你。” 夏煜说:“掌门印。” 我松了口气:“那个啊,已经派人送回九山派了,也是按你的要求遣散门派,再埋在我房里的暗格边。” 夏煜盯着我不说话了。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寒意也在贴着我胸口一丝丝地向内渗透,激得我直打哆嗦。 我在他眼皮底下,艰难地抬手想把衣服穿回去。谁知我不动,他不动,我一动,他就迅速地抓住我的双手顺势按在我身侧,缓缓开口问我:“你的伤都好了?” 我在这寒夜里不禁心头一暖,哎,我哥就只是态度强硬了些,到底还是关心我的! 我特别感动:“好了!没事了!你自己看!用手碰也不疼了!” 夏煜很平静:“嗯。” 我却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嗯?等……” 果不其然夏煜随后就从我身上翻到一边,却没有松手,一扯一带一拧,把我翻了个面儿,让我脸朝下埋在了枕头里。他自己坐在床上,左手将我反并在一起的双手制住,结结实实按在我的背上,右脚抬起踩住我的膝窝防止我乱蹬腿,右手则捡起了他的剑。 我终于明白了,他要打我!这就是从小到大他要认真打我的姿势啊!我亲测过许多次他这一顿打下来我绝对好几天坐立不安痛不欲生! 什么关心我!他问我的伤只是确认能不能动手打我吧!假的假的都是假的!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我绝望地喊道:“掌门手下留情!别打我!我能解释!先听我解释!” 第98章 皮这一下真的真的超快乐 我小时候除了颓,还总有一点暗戳戳的皮。 要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就是我被我哥欺负之后我会寻机会偷偷报复回去,比如他要练剑,逼我替他写练字的功课,而我表面上乖巧地答应他,背地里就往他的习作里塞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害他被先生打手心,我觉得皮这一下我非常快乐。 夏煜被当众打了手心,丢了面子,那他肯定不会放过我,一连好几天,我天不亮就起床去早课,到下学我就溜了,跑去我娘或者柳大夫那儿死都不肯出门。 夏煜没打着我,一直怀恨在心,竟然去向爹告状说我不坦荡不诚实,答应了的事情也做不到。爹就最相信夏煜是他引以为傲的乖儿子,根本不知道是他先逼我给他做功课的,还鼓励他亲自动手教训我:“将来阿煜就是九山派掌门,是夏家掌家,来,我现在教你家法怎么用。” 然后我爹把我叫过去,亲自给夏煜演示了在各种情况下如何打我是最省力的。 夏煜学得也很快,看得出他学了惩罚我的方法心里十分得意。也当场向我爹展示他的学习成果。 我感觉我爹很过分,很偏心,夏煜很无耻,很霸道,我就很委屈还很疼,我在院子里放声大哭,最终引来了我娘。 我娘一看夏煜把我压在地上打,我爹还蹲在旁边笑,冲上来先把夏煜拎开,又给了我爹一脚:“夏枫你这是当爹的样子吗?!指使一个儿子打另一个你是不是有病?!你还笑!还笑!”又指着夏煜:“还有你!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欺负弟弟!弟弟打过你吗?你自己想想!” 夏煜小声说:“又不是没打过,他就是打不过我。” 我娘抬手在夏煜屁股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叫夏煜和我爹在跪搓衣板和写悔过书里选一个。 夏煜和我爹都毫不犹豫地选了跪搓衣板,理由是他们都觉得自己打我没错。 我爹说:“阿雪啊,儿子皮实多打几次真的没啥,阿煜犯错了我也打,怎么了?你让我起来好不好?我那文书还没批完……” 夏煜说:“爹,不要试图和娘讲道理,就当阿凛是妹妹吧。” 我刚刚从地上爬起来,听他这么说我,哇的一声又哭了。 最后夏煜被娘揍了一顿,我觉得本来娘没打算揍他,都是因为他说话太讨厌,是他自找的。 后来夏煜学乖了,不是不打我,而是不在我娘看得见的地方打我,他会把我骗到各种偏僻阴森没有人的地方打,我还总上他的当。他平时对我冷漠,想打我的时候只要稍微表现得和我好些,我就屁颠屁颠跟着他走了,这么多年了都没长记性! 今天也没有我娘救我了! 我求夏煜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夏煜听了也不出声,手一扬就拿他的剑鞘抽在我屁股上。 还是熟悉的手法,熟悉的疼。 夏煜下手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不至于把我打伤打残,但每一下都特别疼!他这么些年算是拿我练出来了,知道打哪儿最疼又不伤! 夜深人静,夏煜宛如在房里杀猪。 还好这儿是最偏的偏院,我的哭喊声音再大,应该也不会被人发现。 我一开始喊“疼疼疼你别哎哎轻点轻点”,夏煜理都不理,还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然后我改口喊“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夏煜停下问我:“你错哪儿了?” 我一时语塞。 我错哪儿了?我哪儿错了?我去救他有错吗?我哪里对不起他了?仔细想想我根本就没错啊! 夏煜没等到满意的回答,哼了一声,继续打我。 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停手,再加上疼是真的疼,我的脸又埋在枕头里一边流眼泪一边惨叫,渐渐就有点喘不上气,还克制不住地发抖。 我一字一顿艰难地说:“我、真、的、要、死、了。” 这句话都没有唤醒夏煜的良知,只让他暂时停手多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刚刚叫我什么?” 我叫他什么?我叫他掌门啊,是他当初在青云台上恶狠狠地不让我叫他哥,还不许我记仇了啊? 我确实还记恨着那件事,他不道歉我绝不改口!于是我答道:“掌门!” 他又抽了我一下。 我忍住眼泪,视死如归:“夏掌门!” 我听到夏煜的呼吸声都重了几分,起伏也很大,好像是在压抑怒火。我有点慌了,我刚刚的行为分明就是把自己往死里作。他应该还不知道我现在几乎没有内力,挨他一顿打是真的能要命的! 但不得不说,抛开后果不提,故意作一作让夏煜生个气真的很开心。 夏煜又动手了,这次剑鞘起落如疾风骤雨,他真的毫不留情!原先他打我的节奏并不快,和从前差不多,我眼泪是疼出来的,但求饶和喊叫半真半假,有不少夸张作势的水分在里头,只是声音大,听起来比较惨,就想博个同情,可这会儿他来真格的,我才发现我根本扛不住! 如今我想为刚才的那声“掌门”道歉都来不及了,他打得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完了完了,我这就是自掘坟墓啊! 我的呼吸全乱了,喘不上气的窒息感越来越明显,我像是正在溺水一般,不知道都是什么东西灌进肺里,神思也四散飘飞得所剩无几,恍惚间又想到了方青玉,他说有大事才可以找他,夏煜快死了或者我快死了……他果然料事如神,我现在还真就快死了吧…… 在我脑子里最后一根弦崩断之前,夏煜终于停手了,他似乎是发现我没了声音,于是放开了捏着我双手手腕的左手,脚也从我膝盖上撤了下去,可我没有力气动,保持着脸朝下的姿势,残存的一丝神智让我明白自己的处境,但并不能阻止呼吸渐渐减弱,我更绝望了。 “夏凛,起来!”夏煜拍了拍我的胳膊,命令我起来,可我实在无法给他回应。 “夏凛?弈汐?!”夏煜总算发现我状况不好了,伸手扳过我的肩,把我翻了过来。 屁股挨到床板,顿时就疼到想死。 但我连哼唧一声疼的空档也没有,只默默地多流了两道眼泪,张嘴大口呼吸,又吸入许多这夜里的寒气,从喉管一直割到肺里去,还呛得我直咳。 “你怎么回事?啊?弈汐?”夏煜抱着我坐起来,让我靠在他怀里,还胡乱地替我抚胸口顺气,看样子有点急。 知道自己玩脱了吧!叫你一言不合就打我!我要是真的死了怎么办!被自己亲哥打死在床上这种死法说出去我们俩都很丢人啊! 其实我翻身之后就缓上了那口气,虚弱是真,死倒是死不了。可瞧他那心急的样子,我那点作劲儿又上来了,干脆装出一副随时准备断气的样子,无力地瘫在他臂弯里,气若游丝地说:“明明是你……不让我叫你哥……” 夏煜愣了愣,居然低头轻声说:“那时候我……我没有不让你叫,没有不让。” 这样的语气恐怕已经是夏煜让步的极限了,我受宠若惊,也该见好就收,但我还是好想让他继续用这么轻的声音和我说话啊!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怎么办,我要不要继续在他情绪的边缘试探? 第99章 不要死,我们一起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我决定继续试探他的底线,想想我一顿打都挨完了,还没点收获,岂不是很亏?我要让他知道他不该打我!让他后悔失去我了! 我又咳了两声,艰难地说:“今天……翠山别苑,我说的都是假的……我在千重雪遇到了娘,她都告诉我了,我就是不想你死……” 我也不敢抬头看夏煜的表情,万一不小心露馅了我可能真的会被他锤死在这儿。 他说:“为什么骗我说你伤好了?” “……” 我没骗他啊!我胸口的剑伤就是好了啊!只不过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整个都大不如前了而已。但我不太想告诉他我现在没有内力,我们还在千重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我刚刚说不想他死,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根本就不顺着我的话往下聊! 夏煜又指着我身上还没消的鞭痕问:“你身上的这些伤又是怎么回事?”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哥!我能说这是严十打的吗?这里是金梅坛啊! 我只能回答:“娘已经给我报仇了。”顺手又把依旧敞开的衣服扯回来裹上,好歹暖和一点。 “你很冷?”夏煜的声音听起来很疑惑。 “冷。”我放弃了,我和他可能真的没法好好说话,他不接我的话,我也接不上他的话。我还有许多事要跟他说明白,可是这个气氛让我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夏煜突然良心发现,拉起被子把我盖上。他背靠着墙坐着,我靠在他怀里没动,只听他又说:“你不该来。” “来都来了。” “人总会死。” “你不会死。” 夏煜又沉默了,再开口时也没有生气,一反常态地低沉却又十分平静:“我该死。” 我察觉到他的情绪,仰头看他,或许是因为天太黑月光又不够清亮,我看不懂他的表情。 他问我:“你知道我这双手上沾了多少血吗?” 我说:“你曾经说过,恻隐之心太重没有好处。” 夏煜只摇头:“那时候,千重雪作恶,我杀他们,是除害,自然谈不上怜悯。可是后来我做了什么?今天不妨都告诉你——死在鸿雁会的那些无辜者,都是我杀的,是我放走严九,也是我咬了你一口,把这些事推给你,差点连你也杀死,我早就背离了自己的初衷,说什么执笔仗剑,现在我哪里还有脸去见夏家先祖。” “可你没说你还让严十二和冯大福救我。” 如果是我做了这些事,说给夏煜听,他也许会把剑递给我让我自行了断以免给家门蒙羞。可是他用这样仿佛随时都可以自杀的语气说与我听,我却没有办法站在公义那一边。 他做了坏事,我却不想让他死,我还费尽心思找理由劝他不死,可见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夏煜很突然地笑了一下,笑意只停留了一瞬又被他收起,他说:“哪怕抛开仗剑执笔,斩尽天下作恶人也是我曾经所向往的侠义。可是我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倒也成了个恶人,我又该如何活下去?” 我有些难过:“你是为了我?就为了和爹的约定?你傻啊?” 夏煜冷漠道:“少给自己贴金,你才傻。” 他真的很不会说话,但我这时候没想和他置气,还是说:“我不想你死。” 夏煜又说:“我早就说过,没有人能决定我的道路。” 这句话像是一根引线将我点燃,我真的受不了了,他还要自以为是到什么时候!他也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感动了自己吗?他厌弃了自己吗?他还不是和我一样想不开! 我猛地掀开被子,从他怀里挣脱,直起身子用尽力气一拳砸在他脸上。 “那你就可以决定我的路?你欣然赴死一了百了,我呢?!我就该顺着你的意思放下一切活下去?!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人看?你凭什么觉得我放得下?!在你眼里我与外头那些草木石头是一样的吗?!” 夏煜被我打得偏过头去,我却还没有解气,握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倒,骑在他身上又接上一拳:“就你有侠义!就你讲道义!就你品质高尚得松竹梅兰都自愧不如!” 我双手撑在他肩膀两侧,居高临下大声宣布:“我今天就告诉你!你想得美!你去死了烂摊子都给我?想都不要想!我为了下半辈子甩手不干混吃等死什么都做的出来!” 夏煜慢慢把脸转回来,目光重新凝聚,抬手就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掀下去,抵在了墙上。 我以为他要还手了,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可过了许久,他的拳头没有落下来,掐着我的手也松开了,我才悄悄睁眼,看见他低着头跪坐在我面前,一手扶着我的肩,一手垂在身侧。 他轻声说:“那要怎么办?我就是该死,我不死,如何给那些枉死在我剑下的人交代?他们本不该死的,刘家家主,飞花门的姑娘,他们其实……什么也没做错。还有李行云第六章 的两个巡卫,那对兄弟,他们不该死的,他们一个叫梁知恩,一个叫梁知惠,他们家也只有兄弟二人,父亲早逝,母亲失明,还有个妹妹十五岁正是待嫁的年纪。” “哥……” “我后来给了他们母亲足够的钱财,给妹妹备了嫁妆,都说是他们兄弟为家里准备的。可是又能怎么弥补呢?死了的人活不过来啊……原先我以为我杀的是千重雪的恶人,我仗剑除恶,心中自有道义在,可是现在呢?我终究为了私利……” 我第一次听到他近乎迷茫地说:“除了以命抵命,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才好?我也不知道,要说我的心态,并没有比他更好,他做这些事,我的愧疚也重逾千钧,我又该如何安慰他? 终究都是普通人,摸爬滚打,洗不掉一身孽债尘埃。 以命抵命于事无补,也不过是多死一个人。 我说:“你不得不承认,你做这些还是为了我。要死也是我死才是。我才是压在你心里这些年的负担,如果要以命抵命那就我来,你至少还有斩恶的实力,你要赎你的罪,那也该活着。” 夏煜头也没抬:“你死了,我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那他就是承认了,压在他心里的还是当初那件事,这恐怕已经成了他的心魔,长久地陷在里头,他又怎么能保持自我本心? 我们都错得离谱,死是解脱,可我满怀私心,还是想把他拉回人世。 我说:“你死了,没人保护我,没人给我买桂花糕,我也活不下去。” 夏煜半分震惊半分嫌弃:“没有桂花糕你就活不下去?自己不会买啊?” 我只是举个例子他怎么就不能领会我的深情和深意?他总是这么说话,要不是武功好,早被人打死八百次了吧! 我干脆开始耍赖了,一把搂住他的脖子,作出凶恶的语气在他耳边说:“我不管,你要是在我面前咽气我也立刻抹脖子,你还没走到奈何桥我就追上你,和你一起再投胎,下辈子还做你弟,天天给你找事,烦你气你。” 夏煜眉头一皱:“你威胁我?” 我理直气壮:“对!” 夏煜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现在哪由得我,我的经脉内息错乱,活不了多久是真的。” 第100章 人性扭曲!兄弟二人同时脱裤子为哪般?哥哥说原来是按书上来…… 宋明光的武功心法名为“百川归海”,调和而包容,能将不同的心法内力融合在一起由自己掌控。内力越深厚,在四肢百骸里周转得越快,威力也越强,甚至可以收放自如,在周身不断流动旋转形成风刃气潮,不需要武器即可兼备攻守之法。 所谓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 集百川之气汇于一人之海,是何等之难!可他宋明光却做到了。 那么这个“源”就非常耐人寻味。他的内力从何而来,如何为他所用? 宋明光的内力来自于他的对手,他的敌人,还有他的从属。在他统领武林的过程中,被他战胜的人几乎都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服从他的那些门派世家,没过多久家主都换了人。 可战败者与服从者的故事向来无人在意,也没有人会去探寻遮天蔽日的那只手掌之后又是怎样一番风景。 宋明光的百川归海就这样练至大成。少有人敌本是一件美事,可惜他一生娶了许多个妻子,到现在已过耳顺之年,膝下就只有宋天义这一个儿子,还心智不全,无人可承其衣钵。但他没有放弃,三十年如一日地找人给宋天义传功,教他修炼百川归海心法。但传功毕竟不是自行运功,宋天义体内积累了深厚的内力,却一直不会使用,近两年又不知哪儿出了岔子,宋天义的百川归海没有学成,体内的内力竟然开始反噬他自身经脉,如同蚂蚁虫豸啃骨吸髓,不仅痛苦不堪,且有性命之忧。 宋明光就此找上了夏煜,半恳求半威胁地让他救救宋天义。 九山派的剑诀心法以静入门,日积跬步,要练得深厚很难,但练出来后却很稳,稳到可以长久地压制体内其他的内力,再将其一点点磨合掉。 夏煜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手腕上,示意我摸他的脉搏。 我寻到他的脉象,哪怕我根本不懂医理,也能明显感受到他经脉里汹涌起伏的内力正在不断地横冲直撞。 我不禁将他的手也握紧了:“……疼吗?” 他说:“时间长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有解决之道吗?” “没有吧。” 夏煜体内存着大量宋天义传给他的,无法用百川归海调和的各种内力。原先夏煜还能靠自己的内力消磨融合掉多出来的内力,化为自己所用,因此短期内夏煜的内力也提升极快。可他自己的内力再强,也敌不过隔一段时间就有新的内力注入经脉,来不及转化,无法使用的内力越积越多,外来的内力又要与他本身的内力争抢经脉的地盘,双方争斗之下,夏煜的经脉承受不住持续的冲击自然受损更甚。 我本来也知道这种情况无法可解,但听他自己说出来又更是难过几分。既不是毒,也不是外伤,怎么解?像我一样散尽内力或许能够救命,可他绝不会允许自己失去一身武功!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办法,但他恐怕根本没考虑过这条路,他向来是把武功看得比命更重的。 等等,像我一样,散尽内力? 我现在没有内力,而他是经脉承受不住那么多的内力,若是他把多余的那些给我呢?反正我经脉里空空如也,哪怕原先经脉没有拓宽到他那种程度,但我好歹也是这么大个人,曾经也是有过内力的,我能承受的也不少吧? 或许可行!若是他能控制最好,就只把百川归海的那部分传给我,哪怕我从此再不能修回九山剑诀,用我的武功换他一命也值了。若是他控制不了是哪一股内力,就让我接了他拥挤在经脉里的那部分,他再用剑诀慢慢转化消磨掉剩下的也可以,只是时间长些,近期武功略略有损,对他没有太大的坏处。 原本九山剑诀攻守二式都是不能互相传的,恰好我又带着那份要给夏煜的无名式! 天时地利人和! 我真是个天才! 我激动不已,急切地想要拉着他试一试,我们本就是孪生兄弟,内力相通或许也更容易,万一成功了他就不用死了啊! 但是事实证明,人不能太激动,太激动就容易出错。 我可能想说“哥,我们同修双人剑诀吧”,也可能是想说“哥,我们可以双人同修剑诀”,但我那会儿实在是过于激动,竟然丢了剑诀两字脱口而出:“哥,我们双修吧!” 而且我当时说了还没发现自己口误,一想到我能救他,心中热血澎湃,忍着痛跳起来,转过身就脱裤子。 都怪我娘,整天异想天开地藏东西,她说为了安全起见,就把鸿雁笔缝在假胸里,又说书不便携带,硬是让我用丝帛誊抄无名式,还给我缝在了里裤内层,这会儿要拿出来,我不就得脱裤子么! 当然了,当着夏煜的面脱裤子我是不介意的,我觉得他应该也不介意,从前一起洗澡的时候我还特地看过了,我们一样,哪里都一样。 等我脱了裤子扔给夏煜,想让他拿剑挑开针脚把无名式拿出来的时候,发现他居然也把裤子脱了。 他还看着我不说话,面色凝重。 我也不知道他又怎么了,一时相顾无言,非常尴尬。 我试图打破僵局:“你脱裤子干嘛?” 他说:“你都脱了。” 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我脱了你就要脱?你裤子里也有心法秘籍吗?” 夏煜的脸色越来越红,欲言又止。怎么他还害羞了?不至于吧?不就是脱个裤子? 他犹豫地说:“你不是说要和我双修?”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错了话,没想到他还当真了?!他以为我要和他做什么啊!在他心里双修不会就是那个意思吧?他这幅样子肯定是想到什么有违天理伦常的东西了吧?!他都想歪了为什么还会同意而且裤子都脱了啊?! 我觉得自己这一个口误简直是做了不可饶恕的坏事:“我说的双修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说:“你说的双修难道还有别的意思?” 怎么没有别的意思?正统所谓双修之法,乃是个人双修心与身,内观其神,外锻其体!其余那些把这个词等同于房中术的都是邪门歪道,只是传说存在可没听有人真的这么修啊! 我都知道的东西,夏煜他难道不知道么?还是他觉得我写话本,说出这个词一定就是话本小说常写的那种? 哥你清醒一点!话本里头写这种只是为了顺理成章地描一场春宫戏!多半是假的啊! 我还没想好怎么委婉而不失尴尬地纠正他,他又说:“你的书里都是那么写的。” 我一愣:“我的书?” 我对天发誓绝对没写过这种东西! 他说:“你房里那本《我的哥哥是魔教教主》。” 我当场如遭雷劈。 什么玩意啊!我什么时候收藏过这种书?!我怎么不知道!就算是我不小心夹带回来的,他怎么还翻出来看了啊! 这还没完,他接着说:“这是第一部 ,没有太多双修的内容,只是说他们兄弟同修了一种独特的心法,每双修一次就可以一道提升功力,第二部叫《我与教主哥哥双修二三事》,就写了很多双修的细节,还有第三部没写完……”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我刚才真的只是口误说漏了两个字!”我飞快地打断了夏煜,他再说下去我都要脸红了。 我大概知道这是什么了,这恐怕是我认识的一位远在南疆的话本先生送与我互相品鉴学习的东西。 那位先生信里总说我写的春宫戏不够香艳,花样不多,叫人看了提不起兴致,某天干脆给我送来一大包他的书,让我学着点。对于写话本文章一事,我多少也有些心高气傲,觉得他写的都太直白太不美,并不想学他的写法,而且他送来的那些有不少南风本子也罢了,还有写兄弟兄妹姐妹姐弟各种乱七八糟的混在里头,我简直没眼看,但毕竟是人家赠礼,也没好意思扔,就搁在书架最底下落灰,怎么还好巧不巧被夏煜给看了啊!看了南风!还看了两本!居然还念念不忘第三本没写完!他怎么又乱翻我的东西!他是不是还看了别的?! 夏煜虽然没穿裤子,虽然脸很红,但是还算冷静,皱眉问道:“那你本来是什么意思?” 我把裤子扔给他,说:“我有一份九山派差点失传的双修……不!双人剑诀,被娘缝在我裤子里了,你把线拆开拿出来,按那个方法运转内力多练几次,说不定就可以和我内力互通,互通之后你再把那些无法消解的百川心法内力传给我,这样你就不会死了。” 夏煜本来都在慢慢拆线了,听罢却停了手,斩钉截铁道:“不行!” “为什么?这能救你的命!”我简直不敢相信,他都愿意脱裤子和我双修怎么就不愿意和我内力互通啊! “那你呢?!你知不知道百川归海对自身的修为会有多大损伤!”夏煜说。 哦,怪我,我忘了告诉他我现在没有内力,根本没什么可以损伤的。 我说:“我没事啊,我现在本来就没有内力了。” 这回换夏煜如同五雷轰顶,好半天不说话。 第101章 哥,你人设崩了吧 夏煜听说我现在没有内力就又沉默,他该不会是嫌弃我,不屑于和我同修但又不好意思说吧? 我解释道:“只让你这时候把内力给我分一些减轻你的负担,不是想利用你提升我自己的功力,也不是让你从此以后都只和我一个人同修,你不用考虑太多。” 夏煜却问:“你失去内力是因为我那一剑吗?” “不是吧。”我想了想,主要还是因为十二让冯大福给我埋了那几针。 “那是为什么?” “这……不好说。”事已至此,反正我的内力没都没了,我真的不想再让夏煜和十二打起来。 夏煜再次陷入沉思,他今晚打过我之后总是犹豫不决,动不动就不说话,盯着虚空想半天,简直不像他。 莫非是我那几拳把他打傻了?不会吧?十二被打了那么多次还不是什么事没有? 我正想着刚刚打了他左脸,再打他右脸几拳能不能把他打得正常一点,就听他低声说:“对不起。” 娘欸!夏煜居然给我道歉?! 简直是有生之年!铁树开花!太阳西升东落了!他居然亲口和我说对不起!从前他最多只承认某件事是他的错,但是绝对没有直接道过歉啊! 今夜他还有多少惊喜要给我? 我现在非常开心,但是他看起来很悲伤,我就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明显,还是稍稍矜持了一下:“内力没了就没了,这不正好还能帮你吗?” 我们原本是面对面跪坐着,夏煜却突然直起身将我抱个满怀,又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甚至听到了他抽泣的声音。 我吓傻了,方才的喜悦荡然无存,我顿时不明白他是为什么道歉,只为那一剑吗?可我现在还活着,我早就理解了他的理由,我也没有责怪他,而我原先在意的他强行为做我选择的事,也用那两拳头出了气,就连提也没再提,他为什么突然就哭了? 平时高高在上的掌门,我家冷漠的仗剑者,我那凶起来六亲不认的哥哥,突然就抱着我哭了,破天荒头一回啊!虽然没想明白原因,那我不也得去安慰一下么? 我也顺势回抱他,轻轻拍着他的背,但这样不说话,我总感觉我在哄小孩,于是我说:“不急不急,等你哭完了我们就练无名式好不好啊?” 话一说完我反而觉得更像哄小孩。 夏煜又抽噎了一声,还是坚定地说:“不行。” 这小孩讨厌极了,我真想把他叉出去。 他又说:“就算可以内力相通,你也忍不了疼的。” 我这就不服了,他能忍,我就不行?我说:“我可以。” 他还是坚持:“若是你的经脉受不住一时冲击,也有可能断裂,所以不行。” 这个人劝是劝不住的,不对他耍赖是不行的。 我又要开始表演了:“你刚刚才说对不起我,这时候就又不想负责是不是?你不给我传功就要死了,那你死了谁来保护我?我内力都没有,弱小可怜又无助,谁都可以一巴掌打死我一脚踹死我,宋明光肯定还要杀我!我活不下去的!你居然还不同意走这唯一的活路,你有没有良心啊!你对不对得起刚刚那句对不起啊!” 夏煜说:“真的很疼。” 我说:“你捅我一剑也很疼的!我还不是忍过来了?而且自从你捅了我,我感觉我已经什么疼都不怕了!” 他一句话就把我堵死了:“那我刚才打你的时候你还叫得跟杀猪似的。” 那我也不能说我就是叫给他听的想让他下手轻点啊!讲什么道理!和夏煜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我捡起掉在一边的裤子扔在他脸上:“疼又怎样!疼又疼不死人!你还是看不起我!你是想气死你这个英俊潇洒又善解人意的弟弟吗?你还不愿意从今以后对我百依百顺当牛做马,就说这么几声对不起,能抵得过你这些年对我的欺压吗?” 夏煜默默把那条裤子拿起来,又拔出了断剑,随手一剑就挑开了我娘缝的那排密密麻麻的针脚,抽出那张写满了字的丝帛,终于想起来把他自己的裤子捡起来穿好,下床走到窗边,就着月光看。 我也把自己的裤子穿回来躺下了,那么尴尬的误会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夏煜在看无名式,我就又回想起我们今晚的所有对话,从他对我搜身,然后是打我,到终于说上话,我也打了他,历经波折他总算同意活下去,我才算是真正把他救回来了吧? 我把脸埋进被子里暗自窃喜,我知道了方青玉也不知道的事,我听见了他给我的道歉,我看见了他在凡尘之中,属于“人”的普通的一面。 我的哥哥,和我一样,他也不是神,不是毫无感情的一块铁板。 没过多久,夏煜转身回来,说:“可以开始了。” 我很惊讶:“这么快?你不用练习一遍吗?” 他说:“不过是将从前的心法加以融会改进,顺序与连接不一样,衍化出更多,但基本的东西都在。” 哎,我练的时候都没看出来,我哥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我和夏煜对面打坐,双手以掌相对,这个姿势看起来,我面前仿佛是面镜子,映出的也是我自己。 开始之前我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听到我说双修就脱裤子?你不会真打算跟我……吧?” 夏煜哽住了,又犹豫半天,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以为……你觉得我必死无疑,想在我死前利用增进自己的功力,我想反正我也要死了,纲常伦理也都无所谓,就算是用书里写的那种采补之法,能让你有所提升也是好的……” 我差点当场跳起来再打他一顿!在他心里我是这种人吗?他觉得我已经走上邪道了吗?我是不是该再感动一次他还对我这么宽容啊?! 我问完这个让我后悔的问题,他也给我最后的嘱咐:“如果坚持不住就喊停。” 我赶紧说:“但是只要我不喊停,无论我叫得多大声你都不要管我,只当是我矫情。” 我们同时开始运转无名式心法,我将仅有的一点内力集中在左手向他右手试探着轻轻送去,他将内力集中于右手向我左手送来,两边都没有任何阻碍。 看来我没想错,我们原本就血脉相连,经脉天然相通,内力交换也很容易。 最初的尝试之后,我便停止了向他输送内力,他则一点点地加大给我内力的速度。经脉被混杂的内力一点点冲开,真的很疼,但是我还可以忍。 我一直忍着,咬紧牙关闭着眼没有说话,我怕我一出声就要干扰夏煜。 突然他喊道:“快撤手!” 我当然不会轻易放手,只是这一瞬,他的内力全都失控了,原先在他掌控之下,他给我的内力一部分是百川归海,一部分是他自己的,这会儿他却再也压制不住百川归海那一部分。 他体内那些不属于他的蛮横内力直冲入我左手的经脉,而后又顺着左手闯向身体各处,我的四肢百骸顿时有如刀割斧劈,水洗火炼。甚至他的右手周围也形成了一小圈的风,将我们的手锁在了一起,如今我们对着的那只手根本就分不开了! 忍不住,这种痛苦是个人都忍不住,夏煜打我的时候,我是故意叫给他听,哭给他看,可这时候我真的不想出声,却无法控制自己。我没能忍住惨叫,没能忍住眼泪,精神都无法凝聚,一会儿低头,一会儿仰头,只知道毫无意义地哭嚎,仅仅还控制着最后的理智不喊出那个“停”字。 恍惚中我看到夏煜似乎对我喊着什么,我却听不清,我的左手和他右手合在一起,动不了,分不开,这时候我的左手已经失去了知觉,在浑身都疼的时候,左手反而是最好受的。夏煜面色焦急,竟然用他空出来的左手拔出了剑,高高举起就要对着自己的右手砍下去! 这一剑下去还了得?!我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扑倒,扑进了他怀里,右手挂在他的脖子上,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他的左右手。 我和他靠近了,总算听见他在说:“你撤手!停下!快停下!” 怎么能停?如果我不能接收这内力,他再把这些收回去等着反噬而死么,他原本就受伤的经脉恐怕会当场开裂!这种状况,停下他就会死!绝不能停! 我疼得神志不清,就只剩一个念头:“不要停!不能停!” 可渐渐地,我什么也听不见了,我慌张地扯着嗓子喊不要停,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 没过多久,我也再看不分明,天就要亮了,我眼前却一片漆黑。 我胸腔疼痛,忍不住地咳嗽,似乎还带出了几口血,可我甚至尝不到一丝血的味道。 直到我彻底失去意识,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次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我到底有没有为他打开一条生路? 第102章 确认请在频道扣1,否认请扣2 我睁开眼时,似乎还是晚上,四周非常安静,什么都看不见。 而我还躺着,还能感受到周身经脉里并不属于我的内力正在流动奔涌。我只觉得全身都很疼,是经脉由内而外地刺痛,一会儿是胸口,一会儿是腿脚,一会儿是右臂,除了左臂和左手。 左手仿佛已经从我身上拆分出去,毫无知觉,这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我试着移动左手,但也完全用不上力气。我又试着移动右手,这次倒是成功了,伴随着一阵剧痛,我的手划过一片床板褥子,突破盖在身上的棉被,触到了被子外头的寒气,也摸到了床的边缘。 我右手边没有人,那夏煜在我左边吗? 我向左侧偏过头,再次睁开眼,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我终于发现哪里不太对了。 就算是无星无月的晚上,这也太黑了吧?能黑到我连脑袋底下的枕头都看不见?之前我和夏煜传功时相对而坐,都还能看见对方的脸呢! 这么一想,好像从我有意识开始,我就只看见一团黑暗,看不见任何别的东西,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失去知觉的真的只有左手吗?是我变得又瞎又聋?还是我根本没醒,还在梦里? 可若是梦,我又怎么会疼? 我深吸一口气,蓄了些力气喊道:“哥——” 没有回应。 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可我也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听到,我现在什么都不敢确定,我不会也哑了吧? 我又喊了声:“有人吗!”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我突然就觉得这或许只是个会痛的梦。 这样想着,我也有了些勇气,我忍痛坐起来,嘶——屁股也还在痛,都怪夏煜! 我扶着雕花木头围子一点点挪到了床边,把腿垂下, 触到了地。我慢慢地站起来,也没法找靴子穿,光着脚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刀子上,从脚底一直捅到头顶的细刀! 我记得原来的房间里就只有一张床,是在进门后的左手边。 我下床后就咬牙前行,摸索着向门的方向去。这会儿我真的感谢严十给我一个这么小的房间,一路连滚带爬到门口,我也就摔了七八次而已。最后一次摔时,我是被门槛绊倒,直接摔出了门外。 “有没有人啊!”我再次喊道。 这次再没人理我,我就一定是还没醒,我就原地睡过去算了!希望下次睁眼的时候身上不疼了也能看见东西了! 可惜,还真的有人把我拉回了现实。 一双手扶住了我的肩,而后托着我的背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此时喜忧参半,喜的是这里不止我一个人,忧的是我好像真的失明了,我问:“谢谢,你是谁?” 没人回答我。或许他回答了,但是我听不见。 又有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脸,我急忙抬手握住那只手,顺着手又摸上他的肩,这个人和我一般高,却比我要结实些,我想他应该是夏煜没错,我又微微向后仰头,可以正好靠在扶我起来那人的肩上,这个人比我还高出不少,那我身后的多半是十二。 “哥?”我向前走了一步,结果正好踩到一个人的脚,我脚下一滑又向旁边栽倒。 当然我没有摔下去,两双手同时接住了我,但是他们接住之后都不动了,就让我挂在他们手上,腿都不能伸直地停在原地! 我心道不好,这两人本来就一直不对付,现在还都围着我保持这僵硬的姿势,只怕是要打起来!已经打过了也有可能! 苍天呐!放过我吧!为什么我都已经这样了还要替他们俩操心! 我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见了,直接开口道:“都放手,我能站起来。” 他们听话地同时放手,我登时腿一软就摔在了地上。 很丢脸,但这一下好歹证明我没哑,他们还是能听见我说话的。 虽然听不见看不见,但我感觉他们俩现在都想把我捡起来,就是僵局所在。可我一点都不想成为他们争勇斗狠的目标,夹在他们中间只会白白受罪! 先下手为强! 我迅速做出了选择:“哥!抱我!” 话音刚落就有人俯身抱住我,我用右手环住他的脖子,凑近他闻了闻,想试试用味道分辨是不是夏煜,结果也是什么都闻不到。 我说:“我现在看不见,听不见,如果你是夏煜,你就拍我一下,不是就拍两下。” 他立刻拍了我一下。 我又说:“我们最后成功了吗?你没事的话拍我一下,不是拍两下。” 他顿了一会儿,拍了我一下。 他从来不骗我,要么是不说,只要他说没事,那就一定是没事了。我们成功了,那他就会好起来,我的目的也达到了! 我都忍不住笑了,我游手好闲二十多年,终于做成了一件事,做成了一件连夏煜也做不到的事! 至于我自己么,自然就是代价。 我无法感知他们的神情,反而更能一个人自顾自傻乐,这时候夏煜却松开手,转而把我打横抱着站了起来,走了一段,不知道去了哪,又进了一间屋子,把我放在床上。 在他要退开的时候,我抓住了他的衣服,让他别走,他要是走了,周围没有人,我总会觉得恐慌。 他轻轻拍了一下我的手,把我握紧的右手打开,用手指在我的手上写字:不走,给你看病。 我读懂了他写的字就松开了手,夏煜退开,有人过来给我把脉,我猜是方青玉,因为我这样应该很像是快死了。 片刻之后,有人在我手里写:有何不适。 我答:“看不见,听不见,闻不到味道,浑身疼,左手没有感觉。” 而后我感觉有几处穴位被扎上了针,针扎的时候都是一阵剧痛,可扎进去之后不仅不疼了,连周身经脉刺痛都舒解了许多,被夏煜打的那块顿时疼得就比较明显了,但我真的不好意思说能不能再给我点外伤药。 针也扎完了,这回过来握住我的手的大概又换成了夏煜,他继续写:经脉滞塞,能治,三五天,不要怕,我陪你。 我本来就觉得只要他不死,我都无所谓,这下得知只是要瞎个几天聋个几天而已,于我可谓意外之喜,他还说他陪我,意思就是他这几天肯定任我使唤了呗?我躺着让他伺候我三五天,怎么想我都不亏啊! 可把我得意坏了,我立刻就说:“哥,我想听你讲故事。” 第103章 你们到底还要把双修这个梗玩多久! 我终于清楚地认识到,让夏煜照顾我,简直就是让他把我往死里整。 倒不是他不想干,他是真的干不好! 让他给我换件衣服,他能把我胳膊掰断;让他喂我喝药,他差点呛死我;他还要给我梳头,我赶紧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宁愿顶着一头杂乱的鸟窝,也不想让我的头发惨遭毒手变得一片荒芜。 说实话夏煜做这些照顾人的事儿,还真不如十二,但既然是我先选了夏煜,那也绝对没有再叫十二帮忙的道理。或许在我心里,十二始终是外人,使唤起来总还是没有叫夏煜那么顺口。 我抱着一种想让夏煜伺候我的愿望,结果却体验了一轮无法言喻的折磨。 而且他做的不好我还不能说,我只说了一次他给我喝的药有些烫,他就扔了碗扑过来抱着我好长时间都不动,我感受着他呼吸的节奏,觉得他情绪起伏像是潮汐急剧涨落,心跳亦如阵阵浪涛卷雪拍岸,透过他胸口,也拍在我心上。 真是怕了他!夏煜怎么变成这样了!他真的没事吗?他这样我很担心再说他一句不好他就又不想活了啊! 我不敢再说什么,含着眼泪咽下又烫又苦的药,找他要糖吃,结果他写道:你不能吃糖。 我刚要发作,他又写:遵医嘱。 什么医嘱!肯定是方青玉报复我!哪有医嘱不让吃完药再吃糖的!柳大夫从来…… 柳大夫?! 柳大夫当时也在青云台,他回去九山派了吗?九山派将要被遣散,他怎么办,他的家也在九山派啊。 我问夏煜,夏煜给了我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柳大夫失踪了。 那日夏煜刺了我一剑,场面混乱不堪,恐怕没人在意挤在人群里的柳大夫,而他在那之后没有回原先的住所,也没有和第三章 的人碰面,夏煜当晚发现之后就派人寻遍了青云台,后来甚至向宋明光禀报,把翠山别苑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柳大夫的影子,他仿佛是在青云台上凭空消失,从此再未出现在人前。 “会不会是有人害了他!”我听到这样的消息很是难过,我就不该由着柳大夫混在那些江湖人堆里观战!我在第三章 擂台上看见他之后就该叫他回来的!那些人个个凶神恶煞又不讲道理,若是真要对他不利,柳大夫如何自保? 夏煜写:不会。 “为什么?” 夏煜:我猜,吉人天相。 …… 两天过去,我有所好转,第三天我睡醒的时候,就听到了夏煜的声音。 他还是伸着一只手握住我的右手,似乎坐在我床边。他一直在说话,我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耳边的声音渐渐变得明晰起来,我终于分辨出他在居然是在念故事:“……头顶清亮的月光,身下是凝露的青草地,我们在点点萤火中忘情地相拥,交换着亲吻,今夜有紫桪花盛放,所以哥哥的吻也是紫桪花的味道。我总是很乐意与他做这样快乐的事,天地之间万物有灵,而我们除去衣衫,用灵魂呼吸,即将化身为这片土地上最动人的生命……” 什么东西?这是什么故事?分明是个春宫前戏吧?为什么要念这个啊!而且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带一点感情,和他读剑诀的语气也没有什么区别,他到底在干嘛啊? 我还没说话,竟然就又听到十二在稍远些的地方说:“嗐嗐嗐,停一停!前面不是说这两人是兄弟吗?怎么就在野地里亲上了?” 夏煜说:“我不是也说了这兄弟俩是一同修炼的吗?这就是他们第一次双修,你怎么在听!” 十二说:“你那语气像是那庙里头老和尚念经,谁听得下去!” 夏煜明显很不高兴:“不想听就滚!本来也不是给你听!” 十二说:“你真当我想听?你给阿凛讲这种故事,都不害臊的吗?” 夏煜冷笑道:“这故事怎么了,里头的人物又不是我。你自己心里想得龌蹉,还以为别人跟你一样么!这些故事都是从他的书里看来的,我不过复述一遍!” 十二也很烦躁:“你换一个换一个!昨天前天讲的那些才子佳人不是很好吗?什么哥哥弟弟魔教双修的真不好听!” 夏煜握着我的手都收紧了些,感觉他这会儿要不是拉着我,立刻就要拔剑出去和十二打架了,他说:“别的都讲过了!我讲什么他听什么,轮不到你来管!” 十二带着怒意哼笑:“阿凛没和你说过吧,他就讨厌你什么都替他决定!” 此刻我真想跳起来把十二的嘴缝上!能不能替我珍惜一下我付出这么大代价才换回来的人?我哥他现在情绪很不稳啊! 当时我就是随口一说,谁能想到夏煜还真的给我讲了三天的故事?他的故事都是从我的书里看来的?真的要命了,我的那些书里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有啊!他都讲了些什么?连春宫戏都敢平白地往外念,倒也是非常坦荡,可惜可叹我一个都没听着! 本来我还想继续假装听不见,但夏煜的手越握越紧,感觉他就像一桶火药,正处在爆炸的前夕。 我努力赶在他被点燃之前一脚踩熄引线:“哥!我没有讨厌你!” “你能听见了?!”夏煜和十二闻言,顿时都忘了吵架,向我凑近了些。 “能。”我松了口气,只要他们不打起来我就谢天谢地。 “能看见了吗?”夏煜问。 十二似乎去了门边,大声喊人去找方青玉过来。 “嗯……看不清,但能看见光,现在是白天。” 我回答了夏煜的问题,十二也转回来问我:“阿凛,你总算能听见我说话了!快告诉我,我们来的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夏煜说你是因为和他双修才病的!你们……你们真的……我要听你亲口说否则我不信!” 我不知道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夏煜到底是怎么和他说的,他是在故意逗我玩吗? 夏煜抢先说:“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十二怒道:“我不信你!” 夏煜说:“你也问过方青玉了。” 十二还是说:“我也不信他!” 方青玉这时候好像走了进来,简洁直白地吩咐:“要打出去打。” 夏煜对我轻声说:“弈汐,我马上就回来。”说罢,他的剑却铮然出鞘。 十二那儿也响起一声拔刀的金鸣:“上次是你赢别以为这次也能赢我!” “哎!你们……”我好不容易挽回的局面被方青玉一句话全毁了! “拦不住,别管了,他们整天手痒,不会打死人的。”房间里安静下来,方青玉给我下针。 方青玉虽然很烦我,对我态度一向很差,但总归不会跟外头那两人一样间歇听不懂人话,有什么问题不如问他。 “方先生,你知道他们刚刚说的是什么事吗?” 方青玉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哦,知道啊,现在整个金梅坛只有你不知道这件事吧。” “什么?” “你那天晚上前半夜哭着喊不要,后半夜哭着喊哥哥不要停,好几个巡夜的侍卫还有隔壁院子的侍女都听见了。” “……”居、居然有这么大声吗?这院子还不够偏吗?那这脸真的丢大了啊! “第二天一早严十二来偏院找你,看见弈阳抱着你倒在床上,被褥上到处是血。” “然后呢……” “然后严十二叫醒了弈阳,问他昨天你俩做了什么,弈阳只说双修,他们就打起来了,我们当然劝不住,直到你醒了摔出门他们才停手。” “我……” 夏煜怎么回事啊!我那个口误他怎么还说出去!还嫌我们的误会不够尴尬吗?! “你就知足吧,他们俩打之前还一致决定给你把被子盖上呢。”方青玉讲完了这个令人绝望的故事,也在我身上扎完了一把银针,“好了,现在能听,再过两天你就能看见了。别担心,弈阳故意那么说就一定有他的原因,这没什么,那些侍女巡卫也只是聊起来的时候说说‘那对兄弟折腾了一整夜没睡,第二天弟弟下不来床’之类的,又没说错。” ……没错是没错,我们折腾了一夜没错,第二天我下不来床也没错,但是你把这连起来一说,听着就很让我绝望了啊! 第104章 兄弟一抱泯恩仇 我在方青玉出门前,又叫住他问了夏煜的身体状况。 方青玉说确实再无大碍,百川归海的内力多数已经汇入了我的经脉,只有极少一部分还残留在夏煜的体内,要不了多久就能全然消解,此后他的经脉也会慢慢被九山剑诀柔和稳重的内力修复如初。 而方青玉为我下的针,则是再次将我的内力全部散去,让百川归海和九山剑诀“同归于尽”,如此我的视听大概都能恢复,经脉也不会再疼了。 但他也说,我的左手经脉受损太重,否能恢复知觉和从前一样还未可知,或许这只手从此废了也说不定,而这也关系到我还能不能再重修九山剑诀。 我依旧向方青玉道谢,等他离开之后却也略略有些感伤。 其实我有些累。 夏煜在的时候,我任性也好,吵闹也好,同他或笑或哭都可以,但我不能感伤,不能叹息,谁都可以同情我,唯独我自己不行。 我并非想不开,也没有后悔,甚至我因此得到的,比我失去的更珍贵,我相信这样的交换很值得。只是一个人越是刻意想要回避的东西,越是时不时要在心里眼前彰显自己的存在。哪怕夏煜一直陪着我,我也总有心情低落的时候,何况我本身就是个总爱把事情往坏处想的颓丧胚子。 我这几天为了夏煜,总是在故作随意,强装洒脱,笑得都比平时更用力。 其实有时候我只想像我从前这许多年一样,整天摆着一张臭脸瘫在床上怀疑人生,唾弃万物,自暴自弃,自怨自艾,谁来找我都爱理不理。 今天可算让我找着了机会,夏煜和十二在院子里打得不可开交,而我彻底放松下去,什么都不想理会,只是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人生无望,诸事不宜,要是我突然死了呢?要是过会儿夏煜杀了十二呢?要是十二杀了夏煜呢?怎么自杀最方便又最不疼? 颓丧,这本不该扎根于坚强的人心中的情绪,对常年浸淫其中的我而言或许也是一味独特的药。 只是这样自由的时间也很短,没过多久夏煜就回来,说今日外头天气和暖,要带我出去晒太阳。 我问:“谁赢了?” 夏煜说:“自然是我。” 我想了想,还是与他说:“你现在不要和他闹得太过,娘是他的大姐,说起来毕竟是一家人了。” 夏煜说:“你放心,我不会打死他的。” 说话间夏煜已经将我带到院子里,扶着我在一张铺着兽皮褥子的小榻上歇下,我向内侧缩了缩,拉着他的手示意他也坐下。 我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到了嘴边却也不知道先说哪一事。 最终还是夏煜先说:“娘来信了。” 莫非是找到爹了?我心下一喜:“快告诉我说了什么?” “她就专门写信骂了我一顿。”夏煜说,“说我不该轻率地伤你,不该放弃生机自投罗网,还有……不该和你双修。” “谁告诉她这事的!”我虽然惊讶,却并不意外,严十难道会放过这种整我们的机会么!“还有你为什么非得这么说?白的都给你说黑了。” 夏煜低下头,用手笼住我的耳朵,又将嘴也送到我耳边极轻地说:“无名式,就是宋明光一直想要的东西。” 我不知道为什么宋明光会想要我家的心法,可如今我们身处在这金梅坛,需要时时提防隔墙有耳,我也不便问,知道结果就够了。我压低声音道:“所以你担心……会有第二个严九?” “没错。” 我算是明白了,夏煜向来谨慎,他是担心鸿雁书有人潜伏在此,得知我们练过无名式后又引来麻烦,故而干脆承认双修之事,藏住无名式。那一夜之后他的伤病痊愈,而我再次重伤,这样反常的情况,若用秘密邪术来解释,倒也说得通,反正我早已恶名在外,我们又是同胞兄弟,二人之间有些什么玄乎奇妙的联系,旁人总也猜不透。 “那你也活该被娘骂了。”我心道你自己说出去的,我还得配合你,娘要骂你我才不管。 夏煜说:“所以我现在和你说了,下次见到娘的时候你去和她解释清楚,她认定是我强迫你,说要打断我的腿。” 我笑得肚子都疼了,要说强迫,那也是我强迫他,娘要打断他的腿,关我什么事哦! “那你求我呀,你现在求我还来得及。”我一得意就忘形。 “别得寸进尺。”夏煜说着,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腰。 “哇!我错了!” 斗不过斗不过,夏煜太知道我的死穴都在哪儿了!其实他也很怕痒,但是和他动起手来,我总是碰不到他,他挠我那是一挠一个准。 我和他打闹了一阵,才又想起来一直想问的事:“你当初为什么要作出那样的计划?偏偏又让十二救我?爹娘的事你知道多少?” 夏煜似乎是在思索怎么说,他没有说话,手指却有节奏地一下一下点在我的手背上。 终于我又听见了他的声音:“我从头说与你,可能会很长。” “好。” “其实我一直知道爹娘离家是要查什么,他们每到一处都会与我通信,两年来收获不大但一直平安无事。半年前——就是与你说过执笔仗剑的前日,我接到了娘的信。那封信是用血写的,‘事或败,若无退路可入千重雪,禀名严雪歌,空冢即可,勿不舍。’ “那时候见娘决绝血书几行,回来的也是编号最末的信鸽,我以为他们都已经……但还未细想,同时又接到鸿雁书紧急传信,说是第六章 亲自前来传书首令,我便去了。 “第六章 李行云,他在郢城的一间客栈里等我,问了些寻常问题,书首令是关于让你做第九页。我觉得章首亲传书首令任命一个下属的第九页未免有些过于隆重,李行云与我闲聊,却问我有没有听过执笔者血祭的传说,暗示宋明光有用你尝试的意思,希望我为了‘大义’,尽力成事。 “我领了命令回来,青玉说我身上沾了些气味,很像一种迷香,那种香能令人头脑昏沉放下戒备说出真话,多是用来审问让人开口的。但我在客栈里分明没有觉得自己身体不适。我得知此事,便悄悄跟了李行云几天,某日还真的发现他向一个人买了些东西,用纸包着,像是抓了药。 “他们分别后我转而跟踪那个人,竟然被那人发现,我与之交手,发现此人武功精妙,且是我听也未曾听说过的路数。我还记得那人蒙着脸,身上很香——所以我猜或许是个比较高大的女人。可我没想到她竟也会用迷烟之类的暗招,我不慎中毒,浑身乏力,他没有杀我,只是困住我后急忙离去,这时候却又有第六章 的人转头回来灭口,我只得强撑着与他们缠斗,直到青玉来接我,才得以全身而退。 “我不知道这事与爹娘传信有没有联系,那个人我再没见过,李行云到底如何成为第六章 ,也查不到更多消息,唯独可以肯定宋明光想杀你是真的。那时候我真的害怕,整夜整夜睡不着,爹娘没了,你若是再有什么闪失……我想了许多办法,却不敢再相信鸿雁书的任何人,我只能相信娘,把千重雪留作后路,再加上严十二总给你写信说他喜欢你,我最终还是敲定了这步险棋。 “我做了许多准备,希望事情还有回旋余地,可我的计划一个接一个地失败了,我有意让青玉加重你的风寒,我把你说得一无是处不让人见你,我杀了那好些个专擅冶炼,受宋明光所托来锻铁笔的人。可是都没有用,墨远山不肯妥协,宋明光依旧认为你能当一面,那些能工巧匠也是杀不完的,宋明光一面让我查出凶手,一面依旧打算在青云会之后祭笔!我……我那时候已经背德弃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踏出了这最后一步,想着只能让你‘死’在所有人面前,才能让他们放弃你。 “十二将你带走,我坚称你已死,宋明光没有怪罪我,甚至没有当场决定让我替你祭笔,只是看似不经意地向我透露爹娘还活着,而后令我率人全力进攻千重雪,我为了再得到爹娘的消息,不得不继续为他卖命,直到严九因为害怕春江潮水发作,自己跑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你活着,我突然就想结束一切算了。我想你一直都怕我,在千重雪活下来,大概也会恨我,而我内力紊乱,经脉受损,又何必活着受折磨?所以我主动要求祭笔,换他们一场空欢喜倒也痛快,只是没想到你会来,所以我那一刻特别生气,觉得自己一切都白费了,控制不住想拼个鱼死网破……” 夏煜慢慢地讲完了他的故事,我眼中模糊的天光渐暗,风吹在身上也泛起凉意。 他大概还省去了很多痛苦的心路,仅仅挑了与我所问相关的部分,就足以让我觉得惊心动魄。 这些真相实在曲折离奇,我写话本都不敢这样写! 他才是该绝望的那个人,可他就像一棵生长在光影边缘的树,从不放弃向阳展枝,咬紧活下去的机会。他要活下去,还要让我活下去,他站在绝望中追寻一线希望,还要成为照亮我的太阳。 他真的活得很累。 “这些事你早该告诉我的,你就是从来不信我会站在你这边,从小爹就喜欢你,把你养得太霸道了,以后你得改,对我态度真诚点知道吗?不要把什么都憋着,我又不傻,我也能给你帮忙想办法,我的路也只能我自己决定。”我从未与他这么心平气和地坦诚相待,“但是我也有错,我也要向你道歉,我从前不够努力,也从未想过替你分担责任,所以算了,来,再让我抱你一下,从前恩怨误会就一笔勾销。” 我张开双手,要抱。 夏煜没再说话,突然猛扑过来,差点没把我砸死在榻上。 第105章 男三号和男二号的较量,大概就是输在番位了吧 七日之期将至,再减去路上一日,算一算明日就得启程。 可我眼前依旧像是云遮雾绕,看不清稍远的东西,左手也还是没有知觉,夏煜坚决不同意我亲自去见宋明光,十二这次居然也站在夏煜那边,说是让夏煜扮成我去与宋明光交涉更安全些。 “恕我直言,现在我们互换身份真的很难骗过宋明光。” 我还是觉得我去更好,反正就算是夏煜去,真动起手来,被宋明光打死也不过是一招和一百招的区别,何况现在我和夏煜气质相差甚远,宋明光又见惯了夏煜,只怕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认出来又如何,就算心里知道,谁又能证明我是你?何况此事关键并不在于去的人是谁,他所看重的只是最后一块鸿雁碎玉。”夏煜说。 “但如此一来,他会怀疑鸿雁碎玉的消息真实与否,这可关系到爹的安危!我们不能拿这个冒险!”我还是觉得不妥,宋明光不明千重锁的真相,多半不敢杀我,我认为自己并无性命之忧。 夏煜重重地拍了桌子:“你还想拿你的安危冒险吗?!”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夏煜改不了凶我。 可是他们若是去了,我一个人留在金梅坛就安全吗?我跟着他们一起去又能安全吗?若是我和夏煜同时出现在宋明光面前,他会不会把我俩一起抓了? 天底下哪有不入虎穴就能抱走人家虎崽子的好事儿? 宋明光的实力摆在那里,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有毫无风险的万全之策。 难道又要冒险?上次就因此将司徒启折在翠山别苑,这次我们谁再有个闪失怎么办? 夏煜似乎试图安慰我:“你放心留在这里,宋明光想杀我也没那么容易,打不过就跑总是没问题的。” 和他说我担心他是没有用的,还不如说我担心我自己:“你也说过,万一金梅坛也有宋明光的人潜入怎么办?你们都不在我身边,我可是废人一个。” “我让十哥亲自照顾你!”十二抢着说。 “……你莫不是忘记了你十哥有多恨我?”严十现在是不会杀我,但他只要在我面前就骂个不停,实在烦人,让他照顾我,我是不信他会亲力亲为,到时候只要一个疏漏死的就是我! “那我们同去!”十二说,“就一同去见宋明光!他能拿我们怎么样?” “他能把我们一网打尽。”夏煜的声音很不屑,“你以为鸿雁书的章首和门下高手都是枕头草包么?他们多少人?我们多少人?万一出事,我们不能全部折进去,总要有人留下来再寻新路。” “所以还是阿凛留下来最好。” 呸!十二这人,平时看起来对我好得我要什么他给什么,一到关键时刻根本不站我这边! “嗯。弈汐留下来。” 呸!夏煜这人,这几日和十二那是见面就打,这种时候怎么还就如此合拍! “我听弈阳的。” 呸!方青玉这人,在夏煜面前一向没有自我!我哥说啥他都觉得好! 结果到最后还是没我选择的余地! 我说:“那行,从现在开始我是夏煜,但是,哥,你不能是我。” 夏煜说:“什么?” 我笑道:“你现在得是三月湖边扶风弱柳,也得是深山雾障毒虫蛇蝎,你懂我意思吧?那身紫色滚金边,胸口绣梅花的长袍,真想亲眼看你穿啊。” 夏煜说:“我现在就能穿给你看,真当我演不好你那样子么。” “不用了,你现在穿了我又看不见。”我说,“我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你可别随随便便放出你那一身正气。” 方青玉突然阴阳怪气地说:“严十二,你也注意些,可别露馅。” 十二说:“我肯定没问题。” 我也觉得十二没问题,他的演技我见识过许多次,绝对是戏班台柱子的水平。 方青玉笑了一声,又恢复了平日温和的语气:“不如现在试试?就假装是你平常同弈汐说话。” 十二被方青玉质疑,不满地放大了声音:“试就试,这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方青玉想干什么,十二一口答应,却再没别的声响,我眼里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从左侧走到右侧,又从右侧走到左侧。 夏煜说:“你随便说什么,看在母亲的份上,我暂时不会打死你。” 十二对着夏煜叫我的名字:“阿阿阿凛,我我我们……不不不行,我看着夏煜你这张脸根本说不出那些话!” 我觉得这话就很没道理:“我们的脸明明一样。” 十二的影子晃到了我面前,他说:“你也明明知道这是为什么。” 夏煜冷笑道:“我也知道为什么,是我思虑不周,早知你居心不良,当初我就该在九山派山脚下那个茶馆里顺手让你从此不能人事。” 方青玉也笑了:“现在也来得及,不过是弈阳你一句话的事儿。” 十二似乎很生气,却不知如何反驳,嘴里发出些含混又不成句的气声儿。夏煜这话说的可谓卸磨杀驴,十二倒也真像头无可奈何的傻驴子。 我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但我觉得此时如果我也笑,那实在是太残忍了,一头驴也不应当承受这世上的许多恶意,干脆假装没听见他们说话。 十二最终没有理会夏煜和方青玉,依旧是对我说:“阿凛你自从来到金梅坛,就没有和我好好说过话,现在我、我有话可以单独和你说吗?” 夏煜说:“你又想干什么?” 十二说:“我没问你!” 接着又是刀剑出鞘的两声。 我想想这一回是躲不过去了,说清楚也无妨:“你好好说,我就听。” 十二立刻冲夏煜嚷嚷:“听到没有!出去出去,你赶紧去换衣服练练!” 夏煜又用鼻子哼了一声,对我说:“有事叫我。” 夏煜和方青玉都离开了这间屋子,十二把方青玉的凳子拉过来,坐在床边却没有立刻说话,我也在等他开口。 我心里很清楚他要说什么,若是我处于他的境地,也该同样痛苦不堪,可那又怎么样?我不明白他情之所起,甚至越来越看不清自己对他的想法,难道他说喜欢我,我就要以同样的感情回报? 我从前的生活有如一碗我最讨厌的白粥,寡淡又乏味,没有认识多少人,更谈不上喜欢什么人,与实实在在的人打交道,哪有读话本小说有趣?文中的人物或好或坏,都写的明明白白,他们怎么样也都得顺遂我的心意。活人则不会,活人只会指责我沉浸小说,耽于玩乐,荒废武功。 活人心思最是难猜,与我有过来往的人们,只被我在心里分为讨厌和不讨厌,而且连我自己,都被划分在讨厌的里头。 喜欢意味着什么?一个人为什么喜欢另一个人?怎么才能知道自己喜不喜欢? 想想自己认识的这些人,抛开爹娘不提,我一直认为自己最喜欢的人是柳大夫,因为他对我最温柔,他能猜到我的想法,他不仅不说我游手好闲还特意带话本给我看。可我呢?我得了这些好处,还受他照顾,但从未对他本人产生任何探求的愿望,仔细想想,我叫了他这么多年“柳大夫”,可我连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 我这样的薄情寡义的人或许就是不值得被善待,对我再好也得不到相应的回报。 柳大夫如此,十二也如此。 我原先是认为十二他以前伤害过我,是他欠我,我利用他一下也无可厚非。可是现在呢?他救我许多次,也算和我出生入死,算一算哪里又还有亏欠? 没有亏欠,他还能以“喜欢”这样虚无缥缈的理由对我好,可我以什么理由继续去利用他呢? 就这样随便接了别人的真心,我又该往哪里放? 我在脑子里理了理这些想法,即使其中仍然有想不明白之处,但我知道怎么做才合适。 这种感情,我既然想不通,那就不要。 于是我先说:“我记得我早就拒绝过你,你明知求而不得又何必坚持呢?” 第106章 请记住,flag只有主角可以乱立。 “我总是不想放弃。”十二答道。 “世上人很多,何必非是我,最不值得。” 这世间哪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我之所以想这么多,探根究底不过是因为我从来不信会有人喜欢我,娘说家人爱我不需要理由,那也是基于血缘,但十二他不是。说起来他长相武功都不差,人虽然傻了点还有个半夜杀人的毛病,可大多数时候都是开朗真诚的,李行云死后他也没有从前那般容易激动,胡乱对别人动手,总的来说条件不错了,多的是人会爱他,怎么偏生盯着个处处无趣的我不放? 十二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值得?值什么得?这是值不值得的事么?” 我与十二的想法似乎从未同在一处,我干脆就将思虑许久的事情全问了出来:“你再仔细想想,你是真的喜欢我这个人吗?你能说出原因吗?我知道你重情义,怜悯弱者,你以为的喜欢是不是因为曾经伤害我而愧疚?是不是因为照顾我能让你感到成就与满足?又或者是没见过我这样的人而觉得新奇?我不明白,你的喜欢为什么会是这么轻易说出口的话?” 我说了这些觉得有些累,可心里却又轻快许多,喘了口气接着说:“而且你对我好,我不能以同样的感情回报,对你对我都不公平。” 十二讷讷地说:“你说的话太绕了,我都没听懂。” 我觉得和他们讲话,我先开口从来都是个错误。我说了那么多,毫无保留地告诉他我的疑虑,自己说完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居然说全都听不懂?! “那就当我没说。”这不是说了也白说么!我也是傻了才会指望他会给我个答案。 十二突然靠近,让我的耳朵贴在他胸口,又说:“你自己听。” 我听见他万马奔腾般的心跳声,带着胸腔的回响,或许此时他心底也该扬起沙尘浓烟才配得这急促而激烈的响动。 十二说:“每次看到你我的心就一跳,你对我摆冷脸我就难过,就说话想让你笑,但你一笑,我心跳就更快,你方才看着我,那么认真和我说话,我试着运功调息平复都没用。所以你说的那些我都没有想过,我以为这样的感觉就是喜欢,我这样想,就这样说。” 原来喜欢可以这样判断? 我听着他的心跳,似乎这急促的声音会传染,渐渐连我的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这人是瘟疫吗?怎么还有这种能力? 这个问题于我,一直是一片未知的迷宫,我从前未曾踏入,而今被十二推进来,总也走不出去。 我说:“或许你没错,但我还是想不通。” 十二罕见地叹息:“你写了那么多话本,却不懂感情?” “那能一样吗?”我又觉得很丧气。 我的写的要么是浪子花丛招摇过,一见钟情看对眼,深夜幽会滚上床,从此心系有情人的故事,再不就是摒情弃爱一心修仙,悟道升神或者心堕成魔的东西啊!至于我自己,整天里见的都是九山派的人,最多还有几个说书先生,姑娘们也都只喜欢夏煜,谁跟我谈情说爱? 那长这么大没有谈过情说过爱是我的错吗! 这样想想更难过了啊! 十二说:“温柔体贴,爱笑,会给你洗衣做饭。除了不是姑娘还有武功比你好,你的要求我都能做到。” 我心道我瞎说的这玩意你倒是记得牢,伸手推开了他:“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的话早就说明白了,何必无谓重复?这种事也不是强力可为,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但你好歹也要学会尊重别人。” 十二低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我还是想亲耳听你说。只要你说你心有所属,愿意和夏……双、双修,我绝不会再让你为难。” “……” 我看你现在就是在为难我! 让我说什么?说是的没错我爱上我亲哥还甘愿用我的修为给他双修?! 不可能!我说不出口!就算是假话也说不出口! 可我这时候告诉他真相也不妥,他好不容易就要放弃了,何必再给他希望?就此让他放弃一个不值得喜欢的人,也让我从此不再思虑这事,多好。 我只能委婉含蓄地说:“有些话,说来也不好听。” 他的影子向后飘了两步,似乎是又坐下了:“我明白了,你放心,明日启程,我不会露馅的。”顿了顿又近乎乞求地说,“我……能最后抱你一下吗?” 最后的愿望吗……我本身就对再次拒绝他这事有些莫名的愧疚,这时他这么说,我都心软要同意了,又突然发觉这话很像话本子里角色分别前要说的,而且说了这话,还达成了心愿的人,后文里基本上都要死了! 呸呸呸真不吉利!我绝不能答应! 但我也实在不忍心在拒绝这个要求,斟酌过后我说道:“就当我欠你,等你事成回来再说。” 十二发出了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轻笑,也或许是一声叹息。 此事总算是终结了,我却觉得心里堵得慌。但我的情绪又算得了什么?总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我让十二把夏煜叫回来,明日要启程,我们现在就得再演一场戏。 …… 身着黑衣的我被十二一掌推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不等我起身,他就并拢食指和中指,迅速点在我几处穴道上,我顿时僵在原地不动了。 夏煜——一团紫色的影子,就站在我面前。左手垂在身侧,右手一抬一震,抖开了我的折扇,掩口作心痛状:“哥哥,我对你不好吗?我对你千般纵容,万般忍耐,什么事都愿意为你做,你为何总要和我过不去?” 我撑着地面的右手微微颤抖着,却毫不退让:“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允许你与鸿雁书做交易!” 夏煜笑道:“哥哥,你在鸿雁书做章首做傻了么?连爹的安危也不顾?那我只能这般夺了你的内力,请你下狱反思几日,待我回来再好好教你千重雪的生存之道。” 我大声说:“我和你终究不一样!你做这些事良心不痛吗,夜里还能安睡吗,我这些年教给你的剑法和道义,你都忘了吗?!” 夏煜听罢哈哈大笑:“哥哥!你真是天真,道义有什么用?道义能让我活下来吗?当初刺我一剑的人可是你!十二,动手!” 他话音刚落,十二就一掌切在我颈侧,看起来下手重,实际上没怎么用力,连一丝掌风都没有。 但我还是应声倒地,然后被他扛起来扔进了地牢。 没什么别的原因,不过为了做全套戏码,以防万一提前有潜在千重雪的人透露消息给宋明光,地牢虽然环境恶劣,但守卫更严,也防止有人要暗害我。 这次演戏体验还很不错,夏煜略显浮夸,十二发挥稳定,我?我当然是最优秀的! 第107章 姐妹们听我说,男人心很脆弱需要女人的呵护 夏煜他们一行人已经出发,我枕着自己右手躺在地牢墙角一堆茅草上翘着腿听严十隔着牢门叨叨了一整天。 严十这些天从不来偏院,也不许自己的属下过来,十二让他过来保护我,他是万般不情愿。 我也很不情愿,他这个人不仅嘴碎说话快,有时候一句话太长我还听不懂,吵得我头疼。他从十二刚被严长老领回千重雪开始讲,说他这个弟弟从小就很调皮,被严长老狠揍过许多次,在棍棒中成长起来,武功越来越好,严长老创制的雪山刀法很适合十二,后来又做了红梅坛主,迅速将红梅坛推进到九山派附近,和夏煜打过无数次,还重伤过夏煜…… 严十的语气仿佛他这弟弟是在无数苦难中成长的,满是心疼与怜惜,说到夏煜那就是深仇大恨,说十二伤过夏煜时又很骄傲。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聊天啊! 我本来不想理他,但是听他说着就想起十二把我从茶馆带回红梅坛时,扯开我的衣服看我胸口有没有刀伤,以此来分辨我和夏煜这件事。 越想越气,那十二以前能伤我哥不还是他偷袭才能占上风的吗?!现在他可打不过夏煜了! 我说:“你这么疼爱你弟弟,昨天他被打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救?” 严十顿时哑口无言。 我又说:“武功又不行,人家打完了你就来说两句,有意思不?” 严十这回连正经话都不说了,又开始骂我,我不怕这不痛不痒的骂,也不生气,甚至觉得他在我面前气得跳脚很能令我开心。 我嘱咐他:“你骂我可以,千万别骂全家,我娘是你大姐,我爹是你姐夫,你刚才其实也把自己骂进去了啊十舅舅。” 严十像个屁股着火的跳蚤,带着火焰一蹦三尺,在木头栅栏外面蹿来蹿去,最终一巴掌拍在一根立柱上,柱子应声而折。若不是这时候恰好有个侍卫冲进来禀报说金梅坛北面有鸿雁书来袭,我毫不怀疑严十会再劈断一根柱子进来揍我。 严十气还没消,或许也还没骂够,但此时不得不转身离去率众迎敌,临走前还叫来他的一个副手看着我。 金梅坛的位置已经算是隐蔽,且主要作用是为总坛传讯通信或是支援其他分坛,从前并未与鸿雁书有过正面冲突,为什么这时候突然有鸿雁书的人寻到了金梅坛? 严十走了,我也就没再做声,没想到他那下属问我:“夏掌门,在下有个问题请教。” 我反正闲着坐牢,倒是很乐意与旁人聊天:“你说。” “夏掌门前日都生龙活虎,伤的是您的兄弟,为何如今却是您变成这副模样?” 兄弟你这是违反了坛主命令,对我那偏院观察得很细致啊? 我学着夏煜的语气故作冷淡,好似说的话与我无关:“练了那邪门武功的是他,他让我好,我就能好,他不让我好,我就不能好,总不是我自己能控制。” 他说:“夏掌门难道不愿从此与兄弟共同谋事?” 我干脆地否认:“我心中自有道义在,同流合污从来非我本愿。” 这地牢里本来就暗,我更加看不清他的样子与神情,只听他说:“如此,我便放心了。” 远处隐隐传来几声惨叫。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那句“放心了”让我很不放心,更不敢询问,静静地等了一会儿,门外却响起一个银铃般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这就是夏煜?” 那个副手的声音分外恭敬:“正是。” 那女孩子很不屑地说:“人人都说他样貌英俊气度不凡,我看他这一脸死气沉沉,哪里比得过我哥哥?” 当着我的面说我死气沉沉?算了,我确实一点活力都没,倒也不是假话,我不会和女孩子计较这些。 问题是千重雪哪里来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千重雪的人,那…… 我问:“谁?” 回答我的是整个牢门被她一掌震碎的巨响。 那女孩踏着一地碎木头走进来,拉着我的手想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我着实是被她那一掌惊住,但我没有动,又问一次:“你是谁?” 她嘻嘻地笑:“我是第六章 ,你是第三章,你把自己弄成这样,还要我来救你,可真丢脸呀。” 真没想到,这是一招调虎离山后引狼入室。 夏煜的担忧果然没错!严十的那位副手可不就是鸿雁书的人么!而且宋明光还想着派人来“救”夏煜回去?我刚刚要是说愿意和兄弟同流合污他是不是就会当场打死我?! 开什么玩笑我可不想走啊! “承蒙宋书首厚爱。”我看着地面深沉地说,“只是如今我一介废人,无法再为鸿雁书效力,也不想让人瞧见我这般模样,死在这里最好,第六章 请回吧。” 小姑娘人看着就是粉色的小小一团,力气倒是很大,她拉着我的手用力,我居然挣不过她,被她带得一个趔趄。她见我站了起来,笑道:“怕什么,我都知道你从前为鸿雁书做了许多事,还怕书首爷爷不给你治么!走走走,我可是特意来救你的!”说着又径直向门外走,我左手无力,右手被她拉着挣不开,眼见就要出门,我故意往旁边错开一步,一头撞在幸存的立柱上摔了下去,总算让她停住了脚。 “第六章 ,我眼睛不好了,腿脚也不灵便,带着我也是拖累,金梅坛主恐怕就要回来了,你不要管我,先走吧。”我诚恳地说。 她立刻扶我起来:“没事!我哥哥在北门,他很厉害,这会儿坛主已经死了也说不定呢?” 我还在犹疑,如何才能答谢这孩子的好意然后说服她让我留下来,万一她把我强行带走,我又该怎样才能把这个副手的消息告诉千重雪? 见我不动,那女孩也没着急,老成地叹息道:“唉,你们男人就是这样,稍微受点伤就想让别人不管你,抛弃你,我们女人呢,就是要关心你们,爱护你们——你走不动,我来背你。” 我看着面前这个还没我肩高的“女人”,心道我如果再坚持不肯走,身份肯定要被揭穿了,若是我这边出了问题,直接面见宋明光的夏煜他们会更加危险,不如先随他们去,稳住这边才是。这副手也得想办法带走,这人做事心细周全,大概早有后续对策,又早已得了严十信任,若是严十原谅他这次失职,还将他留在千重雪绝对是个大患! 我指了指副手:“怎么好让姑娘背我,还是让他背我出去吧,正好与我们同回鸿雁书,否则放走了我,他也难逃一死。” 女孩同意了:“是哦,我怎么没想到,那丽丽背他,我们一起走吧。” 副手犹豫了一会儿,没有违背女孩的意思,俯身把我背起来,跟着那女孩向地牢门口走去。而我在绝望之余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怎么叫丽丽?” 他说:“我叫李立立,顶天立地的立。” 第108章 所以这就是没有姑娘喜欢我的理由? 宋明光一向会哄人,我才不信他是真心要救回已经和他拔刀相向的夏煜。 如果说他心有不甘想对付夏凛,而留下来的也是夏凛,他来这么一手我完全能理解,可他偏偏派人来接“夏煜”,夏煜对他还有什么用?一定是别有目的! 是因为宋天义又发病了?还是因为我说的那句“我和哥哥缺一不可”?若是后者,那宋明光一定会同时在津城对付“我”! 我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第六章 ,宋书首那边可有对付夏凛的良策?” 第六章 反问道:“你是担心他?”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我只能说:“我们是兄弟。” 第六章 在前面一蹦一跳地走,闻言笑道:“你是哥哥,我明白的,我哥哥也是这样,一天不见着我就着急,明明女人都需要属于自己的空闲,可是哥哥总想和我待在一起,我懂,我都懂!” 我并不知道她懂了什么,出于习惯顺口肯定了她:“第六章 见解独到,在下受益匪浅。” 第六章 又说:“嗯,你果然是个懂道理的人!你不要叫我第六章了!不好听!我叫你夏煜,你叫我崔雨。” 我一句“姑娘芳名真美”到了嘴边,想了想夏煜应该不会说这种轻浮话,就只是普通地应了一声。 说话间崔雨已经跑出了地牢大门,李立立也背着我出去,现在是夜里,我眼前依旧只有一片黑暗,连地牢里借助走道火把勉强看见的那身粉红裙子也完全隐去了。 我在夜里瞎得彻底,他们带我走,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而且金梅坛里也没有别人来阻拦我们,李立立背着我就这么一路顺行地离开了金梅坛,后来又坐上了马车,不知向哪儿去了。 崔雨是个活泼性子,在车上也三句话不离她哥哥,还总要发出些“你们男人”“我们女人”这样的感叹,我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最多不过十四五岁,说这些就显得既可爱又有趣,实在很想问她到底多大了,可问姑娘的年龄未免太过失礼,只能换个在意的问题:“令兄是……” “我哥哥就是第五章 崔嵬嘛!你早认识的!”崔雨说,“他们都说你比我哥哥长得好看,武功也比我哥哥好,哥哥一直不服气!可我觉得我哥哥最好看,武功嘛,你现在受伤也比不过他了,但他也很欣赏你,一定不会幸灾乐祸,你不要生气!” 第五章 崔嵬?我只记得他在青云台上几招就打赢了第二章,可那时候我心里一直想着李行云还有自己被偷袭的事,完全没注意第五章长什么样,用的什么武功,只能先记下这个名字。 崔雨突然一手挽住我的胳膊,一手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转向她那边,我不明所以,虽然看不见,但还是睁开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松开了我,点燃了一根火折子又凑到我面前,从我的肩摸到胸口,我向后躲开,她立刻又黏上来。这时候我眼前有了光,也能看见她的头是头身子是身子,离我很近,似乎在观察我。 “你长得还是很好看的,但是你太瘦了,显得身体单薄,力量不足,脸又太白了,显得毫无威慑,文文弱弱的!这样固然可以迷惑对手,让他们轻敌,可就不像个英雄!”崔雨对我的外貌毫不客气地进行点评,又对我讲起她的那一套道理来,“女人都喜欢个子高,看起来就有力量,能保护自己的男人,男人就喜欢屁股大胸大的女人,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出许多孩子!”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谁教她这些的?一个女孩子能在陌生男人面前随口讲出“屁股大胸大”这种话么! 可是转念又想她刚刚都对我动手动脚了,大概和她也没什么规矩可讲,我嘴上说着:“有道理,受教了。”心里却在想这要是我妹妹我可得好好教她礼义廉耻,顺便把她碰过的臭男人一刀一个都给宰了! “你真的觉得我说的对吗!”崔雨似乎很高兴,“哥哥总说我不对!我下次就告诉他你也觉得我说的对!是他没道理!” 我没有回答,我从前也没有和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说过话,不知道是只有她这样,还是所有的小姑娘都这样? 可我不回答,她却闲不住嘴:“听丽丽说,你和弟弟也双修?兄弟之间也可以双修吗?你们怎么修的?你趴在他身上还是你坐在他身上?” “……”我真想让这小祖宗闭嘴。 我依旧沉默,她还不肯放过我,抓着我的胳膊摇晃:“说嘛说嘛,我想知道!” 生平第一次,女孩子对我撒娇,如果她问的问题不是这个,那我真的会很受用!可是她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什么叫“也”双修?还有谁双修了吗! 车上本就颠簸,我被她晃得快吐了,只能信口胡诌:“不知道,我都没有知觉的。” 她大惊:“啊!那有什么意思?明明只能和喜欢的人做,还要把你打晕,他对你太不好了!哥哥每次都会先让我……” 外头赶车的李立立打断了她:“二小姐慎言!” 崔雨很不高兴:“我和夏煜很投缘!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跟我和哥哥一样双修的人!问问清楚有什么不行?你少管我!” 她和她哥?双修?不会吧! 真的有在床上双修这种事吗?!这不是骗子惯用伎俩和话本常用写法么?莫非还真让我这假的遇到真的了?我有点慌,若是他们兄妹修炼的真是传说中的什么双修心法,那他们一定知道那种双修到底是怎么进行的,只要他们探查了我的内力,我和夏煜的谎言岂不是很容易就被拆穿? 李立立的声音透着无奈:“二小姐,公子说过……” “丽丽!你敢跟哥哥告状我就杀了你!”崔雨的声音原本清脆悦耳,这会儿带上杀气却也能镇住人。她威胁了李立立,又扯了我一把:“哎,我和你做朋友,我们说话,你也不许告诉我哥哥!” 我想了想,选了个自认为最稳妥的回答:“哥哥的话,总是要听的。” “我很听话的!”崔雨说,“哥哥让我最喜欢他,我就最喜欢他!所以我只和他双修!” 我绝望出了一手冷汗,悄悄地擦在衣摆上,尽量让自己镇定:“你们能做到经脉相通吗?” “经脉?双修哪里需要什么经脉相通?”崔雨笑道,“只要我最喜欢哥哥,哥哥也最喜欢我就可以了呀!” 第109章 没有光环的主角也不能乱插flag “小雨!你怎么才回来!”马车停下,立刻就有人掀起车帘,“来!让哥哥抱抱你!今日出门一整天,小雨累不累?饿不饿?渴不渴?” 这兄妹俩还真是一样的热情。 李立立把我扶下车,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能期待自己明天能看得更清楚些,或许还能寻机会溜走。 崔嵬似乎是把崔雨抱着上下举了几个来回,逗得崔雨咯咯直笑。 片刻之后,崔嵬像是突然发现我的存在,一巴掌拍在我背上,大嗓门说道:“夏掌门!你瞧我光顾着和妹妹亲近,一时没看见你,对不住啊!” 我猝不及防挨他这一拍,差点吐血,咳了两声后挣扎着说:“兄妹和睦,令人羡慕。” 崔嵬哈哈大笑:“就这么一个妹妹,自然是要时时捧在手里的。” 虽说人要活得快乐就不该和旁人比较,但我心里还是不住地叹息,热情可亲的哥哥都是别人家的,唉。 崔嵬让崔雨先去休息,亲自带我进了他家,一个劲儿说今日蔽舍真是蓬荜生辉,我稍稍放心了些,毕竟这里是崔家私宅而非鸿雁书,也没人对我严加限制,明日天亮后或许能有逃离的机会! 可我没想到崔嵬竟然这么热情,他忙前忙后给我准备了一桶热水还要亲自服侍我沐浴。 我极力推辞,可他似乎以为我是和他客气,根本不理会我的话,把我拉到浴桶边就上手给我脱衣服,大有不把我塞进水里不罢休的架势。 我感到很奇怪也很不好意思,他是第五章 ,也是这家的主人,夏煜就算是第三章,那也是与他平起平坐的地位,他根本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啊! 最关键的是我身上的伤疤与夏煜身上的不一样,万一他见过夏煜身上的伤,脱了衣服一看就知道我不是夏煜! 我像个被流氓调戏的大闺女一样紧紧攥着自己的衣领,一边后退一边说:“如今我满身伤病,真碰不得水!崔兄莫要害我!” 崔嵬听我这么说,向前连跨两步再次逼近,我感受到随之而来的压力,又想向后躲,可他竟然伸手把我捞回来搂进怀里,另一只手从背后绕过摘下了我的发冠。 头发散开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他好像并不只是想尽他那点地主之谊! 他在我耳边说:“不洗也没关系,你身上的药草味也很香。” 我用力推开他,顺势后退两步,撞在了柜子上才被迫停下:“第五章 请自重!” “哎,夏掌门,夏煜,小煜啊。”崔嵬毫不介意我推了他一把,也不理会我让他自重,走一步叫一声,又离我越来越近。 好恶心啊这个人! 我听他喊这名字,简直浑身难受,鸡皮疙瘩掉一地,然而这房间里没有点灯,我背后是柜子,我已经无路可退了。 崔嵬语中带笑:“你从前仗着武功和宋老宠信,都不屑于和我说话,可现在呢,你和你那入了魔的弟弟双修,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那不如也和我双修试试,我保证不会比他差。” 他居然对我哥有这种心思?! “你既然和你的妹妹已是双修伴侣,就不要坏了规矩。”我紧张得口不择言。 我心里很苦,夏煜啊夏煜怎么每次我一扮你就得出点事呢! 崔嵬发出一串怪笑,似乎乐不可支:“小雨那孩子不懂事,你难道不懂么,这世间所谓的双修,不都是给肆意快活寻个借口吗?我们兄妹,你们兄弟,又有什么不同?规矩?你们莫非还真有心法秘籍不成?就算你有规矩,我这儿可不需要规矩!” 我早该想到的,什么双修,什么最喜欢妹妹,都是谎言!他只是用他表面上的热情和花言巧语骗了崔雨!他这哥哥当的简直禽兽不如! “崔雨是你亲妹妹,她还未成人!你……”我突然就很生气,心里是为崔雨不平,她还是最喜欢她的哥哥,可崔嵬却是这样的人! “妹妹迟早是要嫁人的,我又不可能娶她。”崔嵬再次抓住了我的手,“在她离家之前,她都是属于我的,而且今晚,你也是我的。” 崔嵬崔嵬,他真的就像个鬼一样!亏我方才还心中窃喜明日能逃,这下看来我能不能活到明早都还未知! 我身上没有任何能用作武器的东西,打也不可能打得赢他,这样的绝望不亚于当初十二在红梅坛要砍我的手。 十二啊!早知道我会落得这个地步,我就真不该说欠十二以后再补这种话,直接让他得偿所愿抱一下算了! 我当初就没想到,“满心欢喜期盼着一个人兑现承诺,可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也是典型悲剧结局之一啊! 崔嵬又将我带到浴桶边,替我卷起袖子,把我双手都放进了水里:“睡觉之前,手还是得洗。” 水已经有些凉了,只能算个温热,我的心倒是凉透了,他给我洗手,我也无动于衷。 洗完手,他又拿布巾给我擦脸,一边擦还一边说:“这么洗干净看,你可真白,大家都是一样的风吹日晒,怎么就你白的像个姑娘似的?” 我突然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交给宋书首?” 崔嵬手上动作没停,给我擦脸擦得很仔细,感觉他想从我脸上擦掉一层皮:“急什么?从这儿绕过金梅坛再去津城差不多也要一天一夜,在我这里好生住上一晚再走不迟。” 从金梅坛去津城就需要一日,从崔宅去却要一整个日夜,那么即使我暴露身份,崔嵬立刻想要派人快马加鞭抑或轻功给翠山别苑的宋明光送信也是来不及了!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挥起一层水花拍在他脸上:“够了!放开我!我不是夏煜!”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那你是谁?”崔嵬把布巾扔进了水里。 我说:“你猜。” “哦,长相一样的双生子,你是弟弟。”崔嵬思虑过后得出了正确结论。 我想他既然喜欢夏煜,那他多半会厌恶害了夏煜的我,当即承认先自保这一时:“对,我就是修炼邪术走火入魔残害兄弟的夏凛。” “哈!”崔嵬笑起来,“我正纳闷夏煜怎么短短几天瘦弱成这样,脸也养白了不少,原来不是同一人,有意思!” 他这反应却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什么叫“有意思”? 下一瞬他就掐着我的脖子把我压在浴盆边缘,又凑近我耳边轻飘飘地说:“其实,你们长得一样,是你我也不介意。” 我这才绝望地想起来,崔嵬他根本就是个畜生!连亲妹妹都不放过的人,在他面前谁是谁也根本不重要! 第110章 正常人当然无法理解变态的想法啊 我的头发已经落进了水里,我时刻怀疑下一瞬崔嵬就要把我扔进桶里淹死。 这时候我发自内心觉得怜悯弱者还懂得适可而止的十二真的是特别好了! 我被他掐得快要断气:“这样……我……我会死……” 崔嵬松开手,我顿时就靠着浴桶坐在地上,又是一阵咳。 “来吧,我们快一点,我待会儿还得去小雨那儿呢。”崔嵬伸手来拉我起来。 他居然还有下半夜的安排,他计划中的夜晚真是充实!我要是再拖延一会儿,是不是他就得走了?那我才不起来! 我拍开他的手:“你干嘛非要和我一个男人过不去!我们无冤无仇!” 崔嵬似乎不耐烦了,再次伸手,抓着我的头发逼我站起来,语气却依旧非常热情:“男人嘛,总是喜欢征服一切,征服女人,征服对手,这就是征服的最好方式!夏煜曾经是我想要超越的对手,现在你在外面也算有些名头,所以征服你我也会很乐意。” 这又是什么歪理邪说!而且我最讨厌别人碰我的头发,他还这么用力地扯! 我气急,一脚踹向他胯下,可惜我看不见,这一下就失了准头只踢在他腿上。 “怎么,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崔嵬拎着我的头发把我用力掼向一边,又在我后腰上踹了一脚,我扑倒在地,左手似乎磕在了床边的什么木头架子上,从上到下一阵剧痛!而架子也倒了,连着好几声脆响,也不知碎了几件瓷器。 我还没能爬起来,崔嵬就把我拽起来砸在了床上,我刚被他踹那一脚,又被他扔一道,只觉得全身骨头都断了,但我还是要挣扎最后一下:“要是我直接认输求你,你能放过我吗?” 崔嵬说:“不管你愿不愿意,一会儿我保证你哭着求我。” 我绝望地开始胡说:“我身上到处都藏着毒,你要是乱碰我,你可能会死。” 崔嵬一把将我扛起来塞进了浴桶里,笑着问我:“现在呢?” 我想尽办法和崔嵬抗争了这么久,最终还是没能避免被他扔进水里,这会儿整桶水已经变得冰冷,我坐在里头颤抖着说:“那不然我现在顺便洗个澡?” 话音刚落,紧接着一声巨响,好像是门被打碎了,猛烈劲力夹着寒风和碎木头扑面而来,有一块较大的砸在我头上,我抬手去摸,都是湿淋淋的,也分不出是水还是血。 “哥哥!我等你好久了,怎么还不来?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崔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哥哥当然最爱你!只是夏公子要和我切磋武功耽搁了,哥哥这就去陪你。”崔嵬立刻扔下我出了门,似乎是领着崔雨走了。 远远还能听到崔雨说了句:“哥哥要是喜欢他,我就杀了他……” 我突然感觉很恍惚,今晚到底怎么回事?崔嵬和崔雨这对兄妹两个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吧?他们一个想“征服”我,一个想杀我,而且我完全不能理解他们这么做的原因! 太邪性了,我再不走大概就会真的死在他们手里! 可我此刻有心无力,从这浴桶里爬出来摔在地上就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房门也碎了,风吹进来,我冷得几乎结冰。 我在地上盲目地摸索,也不知道方向,只是迎着风向前爬,地上有许多瓷器碎片,但我感觉不到疼。 然而直到我最后支撑不住昏睡过去,也没能摸到这间屋子的门槛。 第111章 大变态和小变态,没睁眼和睁眼瞎 可能是因为昏过去时太过绝望,醒来时我第一眼看见了墨远山的脸,竟觉得万般亲切。 虽然我身上的各处骨头在马车颠簸之下阵阵发痛,但我现在差不多能看清眼前的物事,左手也终于有了知觉,即使疼得格外厉害,这样的好转变化也足以让我再高兴几分。 “夏小公子,”墨远山笑眯眯地感叹,“你怎么总是受伤生病呢?夏掌门该多担心呀。” 墨远山把我扶起来,我头脑昏沉没有力气,只能靠在他身上,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要去什么地方,只听他说夏掌门就含糊地问他:“我哥呢?” “可惜,让他们都逃掉了,三天了都没找到一个,所以只能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了。”墨远山把手背贴在我额头上,“可怜你高烧几天,还要跟着我们赶路,好端端的怎么就半夜掉进崔家鱼池里去了呢?” 谁掉鱼池了啊!分明是崔嵬把我弄成这样的!这会儿他还不敢承认! “不是掉鱼池。”我可不打算替崔嵬隐瞒他所作所为,“崔嵬有病,他想睡我,我不依他就打我还把我扔进水里。” 或许是生病使人软弱的缘故,我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就觉得自己简直太惨了,心底又蔓爬出一点恐惧:“后来我昏过去,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把我怎么样。” 墨远山肯定地说:“没有。” “你怎么知道。” “你前两天刚到翠山别苑时宋老亲自带着我们最好的大夫给你全身都看过了,只在头上、手上、后腰上有外伤,再就是左手经脉严重受损,五感不灵,发高烧。”墨远山说,“这儿没有镜子,否则你一看就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好像让人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崔嵬脑子有病,他真的有病。”我稍稍放心了些,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又重复了一遍。 “在下今后会多留意。”墨远山说,“如今你刚醒来,精神不济,我只当你未醒,你且再睡一场,到时候宋老还要叫你问话的。” 我靠着墨远山突然又觉得他或许是个好人:“哎呀……墨兄人真好,像我娘一样。” 墨远山把自己向车厢靠近了些,让我身侧又多一面支撑:“夏小公子说的什么话,在下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可能活不过三十岁。” 我琢磨着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马车摇晃,我也越想越困,将睡不睡之际突然听到崔雨的声音:“啊呀,夏煜怎么还不醒!” 墨远山轻轻说:“小雨,他是夏凛。” 崔雨跳进车里来,毫不客气地把我的腿掀到一边自己坐下,我这时候才慢慢睁眼,第一次看清了崔雨的样貌。 她的眼睛又大又圆,眉毛细长舒展,鼻子小嘴也小巧,当真可爱极了。今天她穿着一身鹅黄的襦裙,头发也是小姑娘的双髻样式,看起来确实是个贵气娇矜的世家小姐。 只是她看我睁眼,立刻又扑了过来,一只手掌心贴在我眉心,另一只手又把我从肩到胸摸了一遍。 唉,不正常,崔家兄妹都不正常,长得再可爱她也不正常! 崔雨动作很快,我也来不及阻拦,她收了手后看着我说:“我们是朋友,你既然不是夏煜,为什么骗我?” 我心说那天晚上说要杀我的不是你?你这样的朋友我可交不起!但我也不能和这孩子说实话:“你如果知道我不是夏煜,就不会和我做朋友。” 崔雨笑了,嘴角绽开浅浅的酒窝:“你们男人就是麻烦!整天东想西想!如果你早说你是夏凛,我也只会按命令带你走,不会不和你做朋友!” 我也很无奈:“多谢你愿意和我做朋友。” 崔雨又撑着我的肩摇晃:“我们要去九山派啦,九山派是你家,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你带我去!” “别,别晃……”我简直怕了她,九山派哪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还让我带她去,我现在都快被她晃散架了! 不过他们要去九山派,大概是得了夏煜的消息,那夏煜他们得到爹的消息了吗?他们回去要是发现我不见了,只怕又要闹起来,夏煜能放过严十吗? “带我去玩!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做朋友了?”崔雨撒娇撒得很有一手,但我知道她还没说的下一句应该是“如果你不想和我做朋友我就杀了你。” 我连声答应:“好好好,我和你是最好的朋友,我带你玩带你玩,你……你先让我休息几天我才有力气和你玩。” 崔雨高兴了,总算不再晃我,说了声“那我去找哥哥”就跳下了马车,我觉得自己内伤日益加重,可能快没救了。 “这孩子挺喜欢你的。”墨远山刚刚一直笑着看崔雨整我,也没阻止她。 “你觉得我看起来高兴吗?”我对墨远山翻白眼。 “我可没见过你真正高兴的时候。”墨远山淡然一笑。 “命途多舛哪。”我叹道,“我一定是丧气劳苦灾星下凡。” “我觉得也是。”墨远山还是笑。 墨远山有时候说话总让人隐隐有些牙痒。 “墨兄啊,你得保护我,”我很不要脸地向他求助,“崔家这两兄妹不知道为什么都看上我了,我好害怕。” 墨远山还没回答,我就听见了崔嵬的声音:“夏公子怕什么?有我在你大可安心!” 我立刻爬起来抱住了墨远山的一只手。 墨远山笑道:“让崔兄费心了,夏公子有我照顾,不会有事的。” 崔嵬也钻进了这辆车:“远山你这些天也辛苦,这一路平安无事,我却是个闲的,你若是想休息,把他交给我就行,宋书首的命令在前,我自然会好生照顾他。” 我缩在墨远山身后用尽全力冲他喊:“我死也不和你去!” 崔嵬依旧是热情似火的模样:“夏公子,我前日招待不周,让你失足落水,实在是对不住,这几日就让我尽心尽力向你赔罪吧。” 我现在宁愿和宋明光待在一起也不想看见他! “哥哥!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的朋友?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崔雨再次挤了进来。 这回车厢里坐满了妖魔鬼怪,可真是热闹非凡! 崔嵬见妹妹又不高兴,赶紧去抱着哄,说些什么“最爱你”“小醋缸”之类的肉麻话,最后竟当着我和墨远山的面互相亲了嘴。 “哥哥真讨厌,人家看着呢。”崔雨红着脸嗔怪崔嵬,一拳打在崔嵬胸口上,虽说是撒娇,可手上十成十的力道毫不含糊。 崔嵬咳了一声,完全不在意:“哎呀他们一个没睁眼,一个睁眼瞎,再说他们都是我们的好朋友,没关系的。”说罢抓住妹妹的手又把嘴撅过去,两人亲在一处。 崔家兄妹亲得难分难解,墨远山的眯缝眼熟视无睹,我也只能安安静静地当个绝望的睁眼瞎。 第112章 套路玩的深,谁把谁当真 又是三日行路,我发烧已经没有那么严重,但我还是整日装聋作瞎,时时哀叹叫痛,事事不能自理,寸步不离墨远山,吃喝拉撒睡都要和他一起,反正他不生气,也不拒绝我,我就干脆成了他身上一个人形挂件。 崔嵬崔雨自称是我的“好朋友”,时常来我这车里或是骑马并行,要和我说话。 他们有时候各自来,有时候一起来,崔雨单独来的时候,我还愿意给她讲故事哄她,她和崔嵬一起来,基本上就不会理我,而崔嵬这人我是看都不想看见他,不管他说什么,我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宋明光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他也一直在这车队里,我醒后却没有立刻亲自找我,而是先派人送来些补药之类,嘱咐我养病。直到第四日,他才终于踏进了我这辆车的车厢,墨远山当即把我放开,起身去外头接过车夫的缰绳,把那原来的车夫打发走了。 我见他过来顿时觉得紧张,他杀死司徒启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下意识就从半躺姿势坐直了,腿也放了下来。 宋明光在我侧面坐下,面上笑容依旧是慈爱又可亲,开口仍是虚情假意的关怀:“弈汐身体不好,不必多礼,躺下吧。” 我其实只是被他吓得坐正了些,没打算对他行礼,听了他的话我就乖乖躺了回去,同样虚情假意地装了一把娇气:“宋爷爷,我浑身都疼,头也很晕,我是不是要死了?” 宋明光拉过我的手,摸了摸我的脉象:“你的内力都散了,又受伤又生病,虚弱是难免的,烧也难退。” 我小声哼哼:“反正也快到家了,死了正好埋进祖坟里去。” 宋明光在我手心里轻轻拍了一下:“没规矩,在老人面前说生死。长林平时怎么教你的?” 我说:“我爹才不管我,他只喜欢我哥,整天让我哥打我,他就在一旁看笑话。” 宋明光没有提鸿雁书,没有提我在外边流传的那许多坏事,仿佛我还不是恶名远扬的千重雪管事,只是九山派一闲人。而我顺着他的话说,听起来就好像真是没礼数的晚辈对长辈撒娇使性,长辈怜爱地为他指正一般。 他永远沉得住气,而我清楚自己没有他那么多耐心,干脆先问了:“宋爷爷,我一生病就特别想爹娘,您替我找到我爹了吗? ” 宋明光反问:“最后一块鸿雁碎玉在九山派?” 我把滑下去的毯子拉回来:“不就在我床底下嘛。” “弈阳也是这么说的。” “当然咯,本来就是我告诉他的,要不是我病入膏肓,又瞎又残的走不了,我肯定亲自拿给宋爷爷。” 宋明光又问:“你如何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我才不会傻乎乎地一直回答他:“我都说了实话,宋爷爷该回答我了,我爹和我哥在哪里?” 宋明光说:“我只查到你爹是在西山失踪,至于弈阳,我也请他留下来,但是他不听,差点又和我打一场,之后不知跑去了哪里。弈阳跟了我这么多年,他从前多听我的话,现在倒愿意随着你胡闹!” 我心说你的“请”恐怕是用刀剑威胁吧,说话间却是非常遗憾:“我哪里是胡闹,他以前总是看不起我,现在我们和好了,他就很听我的话,如果您早说我在这里,他一定不会走。” “唉,我老了。”宋明光长叹一声,“你们这些小子翅膀硬了就会欺负我老头子。” “宋爷爷老了也是天下第一,谁敢欺负您?”我不明白他现在跟我闲扯是为了给什么话题起兴。 “子平命好啊,有长林这个儿子,又有弈阳弈汐两个孙子,弈阳稳重,弈汐伶俐,少年时不觉得,老来才知道,后继有人是多么重要。” 我觉得他马上要说到宋天义了,我就很心虚,毫无真情实感的吹捧都进行不下去了。 宋明光一定是心如明镜,他知道我所知道的,也知道我的想法,因此他自顾自说下去:“或许曾经我想要抹杀过去,可这些年我也不是白活的,真的鸿雁书,假的鸿雁书写了什么,又能把我怎么样?也就是那个严天安,心心念念要和我作对,这些年也是痴了。 “我从未想过害你和弈阳性命,只是没有鸿雁书上记载的心法,我儿天义就会死,我不得不尽全力寻找碎玉。弈阳大庭广众之下把你弄丢了,我也没有责怪,只叹宋家没这气运,你们夏家有两个孩子,我可只有天义这一个哪!” 那你为了鸿雁笔要让我和夏煜血祭,这不就是要我们的命吗?!你儿子的命是命,我们就不是?就因为我们家是两兄弟,所以死一个也没关系?说的这么委婉,本质上还不是那么回事! 我很生气,但我现在只剩半条命还握在他手里,没有和他正面冲突的本钱,干脆挑了个不那么令人生气的问题:“谁说鸿雁书上有心法的?” 宋明光将目光投向远方:“正是子平告诉我的。说来也怪我,他当初就提醒我,百川归海心法不够完善,隐患或许会害了我。他认为九山剑诀第三式可以填补这漏洞,被朝廷抄家时也曾想以此与我交易,换得门派平安。可我又如何能为了一己之私违背朝廷的意思?他犯了错,纵是我与他情同手足,也实在无法违背道义。” 我已经在心里捅死宋明光一万遍了,我很想告诉他别装了,你宋家和朝廷什么关系谁不知道啊?不如大家开诚布公把自己一颗私心都拿出来讨价还价反而更痛快! 宋明光再次叹气:“天下皆知,九山派夏家执笔仗剑,九山剑诀一攻一守一无名。我却没能在九山派找到任何一本无名式!” 我选择装傻:“什么?天下皆是谁,我怎么只知道攻式和守式,我哥肯定也不知道,他学了什么武功秘籍都会教我的。” 宋明光接着说:“子平死前不肯与我妥协,不愿被朝廷判决,他竟怨恨我,说没保住九山派,也不会让我好过,最后一本无名式就刻在鸿雁书背后,我永远也得不到。” 我为宋明光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叹服不已,同时认为自己胡说八道的水平还远远不够,要向他多学习。 我爷爷当初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如今难下定论,宋明光说了这么多,我也没打算相信,总之就是他对鸿雁书志在必得,想让我帮他拿到,一面限制我的自由,一面又对我照顾有加,给我灌输他的正义。而我觉得无所谓,不过是好吃好喝在他这儿做个人质,只是他们在西山雪峰见了面有可能会拿我要挟严长老,不过到时候也没我什么事,该死的时候怎么也活不了。 我现在只想让夏煜别再管我,去严长老那边协助计划进行就好:“宋爷爷,我想给我哥送信报个平安,不然他肯定要来给您找麻烦。” 宋明光说:“他来了,你们和我一起去取鸿雁书不是正好吗?” 我立刻改口:“当然,那我给他写信让他赶紧来找我吧。” 宋明光笑得更加和蔼:“我早已送出消息,让他先去九山派拿碎玉,我们慢慢乘车过去与他会面,再有两天就能到了。” 我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在他面前简直不够看,其实还是他在掌控全局,夏煜这时候多半已经到了九山派了吧? 我很是绝望,有心结束这场对话:“宋爷爷,我保证以后都听你的话——今晚能吃糖醋排骨吗?我已经喝了三天药粥,闻着粥味都想吐了!” 宋明光不仅拒绝了我的要求,还拉着我讲了一个时辰的膳食养生之道,当真可恨! 第113章 四舍五入一下这就是我哥在说他爱我啊! 夏煜真的在九山派山处门等着。 他还是双手后负,腰背直挺,穿着掌门见客时用的那套衣服,虽然也是黑色,但比平日里的长袍短褐又更显得端庄沉静。 今年的春天来得晚,隐隐还有些倒春寒的味道,山门正是风口,夏煜的衣摆被风卷裹撕扯,他却静立如一座石像,又或者他就是身后的山门本身。世人都说黄山的松最是挺拔最有傲骨,我没有去过黄山,没有见过那些松树,但我想能像松树一样站出傲气的人莫过于夏煜这样。 我从车窗探身向外看,连瞎都不装了。宋明光先下车与夏煜交谈,我就恨不得冲出去让夏煜赶紧走。 墨远山抱住我的腰又把我拖回来:“哎呀,你急什么,还怕不让你们见面么?” 我很烦,又说不出哪里烦,就瞪着墨远山不说话。墨远山和我对视,距离这么近,我总算发现他那眼皮底下其实还是能看到一点点缝隙的。 这时候宋明光遣人来叫我过去,墨远山扶着我下车,我已经尽量打起了精神,但身上各处还是疼,就这么几步上山的路也走得歪歪倒倒。 墨远山一面被我带得踉跄,一面笑着说:“把夏小公子还给夏掌门之后,在下定要向书首告假休息几日才是。” 我还想气喘吁吁地问他:“你……你什么意思……是说我……折磨你?你……本、本来就……” 话没说完墨远山就把我带到了夏煜面前,他松开我,自己抽身后退,笑着对夏煜说:“夏掌门,令弟在此,完璧归赵。” 夏煜冲他道声“多谢”,一手拉我去他身边,又把另一只手里的白玉长命锁扔给了宋明光:“正中央的莲花瓣便是最后一块碎玉。” 宋明光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个长命锁,一时无言。 看夏煜这样是不打算走了,我谨记自己不要脸的病弱形象,顺势又靠着夏煜成了他身上的挂件:“哥……我不行了……” 夏煜低头看我:“怎么了?” 我气若游丝地说:“我要吃糖醋排骨,再没有糖醋排骨吃,我就要死了。” 我这句话让沉默的宋明光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没想到夏煜居然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包桂花糕给我:“先吃着,晚饭再让李叔给你做糖醋排骨。” …… 宋明光很自然地带着这些人在九山派住下了,人虽然不多,鸿雁书的人也只有第五章 第六章和墨远山,想来都是他宋明光的心腹,他大概并不打算将和我们一起寻找鸿雁书的事告知天下,多半早就安排好了说辞,堵住了众口,这也正合我意。所有人心照不宣,绝口不提祭笔会那天发生的事,人际关系更像是回到了鸿雁会之前,大家心无芥蒂,一派和气。 维持表面的平和,能省去许多麻烦。 九山派的弟子们大多数早已因掌门印散去,却还是有几个没走。我们家的仆从倒是一个都没变,见了我依旧是喜气洋洋地叫我二公子。 夏煜安置了宋明光,就说要送我回房休息,我四下一看,崔嵬不知去了哪里,顿时心生忌惮,坚决不肯一个人回去。 最终这些杂事也交给了管家去做,夏煜背我回去,路上和我说爹的消息确实只有这些,娘一直在西山一带寻找,宋明光如今得了鸿雁笔,也就不打算再杀我,夏煜与他会面时,觉得他似乎另有谋划,不过按他的性子,应该会隔几日再表现出来,此前我们静静等着就好。 “唉,你说他能把我们一网打尽,还真就一网打尽了。”我趴在夏煜背上吃着桂花糕,感觉很不甘心。 “严十二和青玉没来,不算一网打尽。”夏煜很淡然地说。 但我很悲观:“那就让我们兄弟一心,同归于尽。” 夏煜笑了一声:“你这些鬼话都是跟谁学的?” 我们处境如此绝望,亏他还笑得出来!我安慰自己:“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可转念又想起崔嵬:“哥!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你都和我一起睡行吗?” 夏煜很意外:“怎么?你不是嫌我踢被子吗?” 和崔嵬那个疯子比起来,夏煜踢被子简直不是事啊! 我又给夏煜讲了一遍在崔家的经历,并且再次强调:“崔嵬真的是个疯子,宋明……宋书首的命令他都不一定在意,我现在很怕他!” “他从前也常邀我喝酒做客,只是我太忙没有答应过,也未曾留意。没想到……”夏煜重重吐出一口气,“我尽快找机会杀了他。” 以前夏煜动不动就说杀人杀人,我都觉得很不好,这次我却觉得崔嵬这种人死就死了,死了更好! 崔嵬他毕竟是第五章 ,现在他们还住在九山派,而夏煜身为第三章和九山派掌门,碍于身份实在不好下手,因此我认为没必要急着杀他:“他是鸿雁书第五章,宋明光的人,不能乱动吧。” 夏煜说:“你是九山派掌门弟弟,我的人也不能被别人乱动。” “哎呀!”我顿时心花怒放,激动地拍着他的肩,“哥,你说起人话来竟然这么动听!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夏煜把我往上抬了抬,背得更稳了些,却说:“我说什么了——你别把桂花糕碎末弄我身上!” 我看了看自己满手桂花糕碎末,干脆拿起一块塞进他嘴里,又不免感叹:“你要是从小天天对我说这样的话,爱护我,鼓励我,我现在一定功成名就,不比你差。” 夏煜吞下那块桂花糕才开口:“我没有爱护你没有鼓励你吗?” “但你没说!” “非说不可?” “不说我怎么知道!” “没指望你知道。” 夏煜给我的感动永远都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多说两句就让人想和他打架。 这话我真的接不住,任它掉在地上被我们扔在身后,好在夏煜已经走到了我们的房前,他问我:“住你那儿还是我那儿?” 我觉得无所谓:“都行。” 夏煜走向他的房间,却在门前停住了脚,扭头看向我的房间。我也立刻发现了,我的那间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男一女两人笑声。 那女孩子的声音灵韵清脆,一听就是崔雨,那男人想也不用想,定是崔嵬无疑! 我和夏煜对视一眼,环抱他脖子的手不自觉收紧了,尽管我现在和夏煜在一起,听到崔嵬那豪朗的笑声,还是觉得毛骨悚然。 夏煜轻声说:“别怕。”而后转身走到我房间门口,一脚踹开了房门。 第114章 兄弟你是真的很会玩 崔嵬大喇喇地坐在我床头,一条腿撩起来架在另一条腿上,崔雨依偎在他怀里,二人共同翻着一本书,也不知看了什么,笑得前仰后合。 简直难以置信,这里是我家!他们就这样肆意妄为,闯进主人的房间里玩闹?! 夏煜说:“第五章 ,我给你安排的住所不在此处,若要歇息还请去前院。” 崔嵬笑道:“我和夏凛是朋友,他答应过会带小雨一同游玩,所以我们在这里等他。” 我很生气,但又不想当着崔雨的面说得太难听:“抱歉,今日我很累了,待我病愈,改日一定带二位去镇上玩个痛快。” 崔雨从崔嵬腿上跳下来,走到夏煜面前,伸出手来似乎是也想摸他的肩,夏煜看似随意地晃了几步,但每次都恰好与崔雨的手错开,没让她摸到。 崔雨没能得逞,叉腰盯着夏煜看,夏煜面无表情地和她对着看,我看了看崔雨,又看了看夏煜,他们俩都目不转睛盯着对方,我再抬头却发现崔嵬脸上带着很诡异的笑容和我撞上了目光,顿觉一阵恶寒。 我觉得他们这么毫无意义的对视简直有看到天荒地老的趋势,于是小声让夏煜放我下来。 待我站在夏煜身后,崔雨突然大声说:“夏煜!你是不是不想和我做朋友?” 夏煜非常直接:“我没有朋友。” 崔雨脸上阴云密布,眼看着就要生气了,可又突然展颜而笑:“没关系,男人就是这样爱逞强,我们女人总是会原谅的。” 崔嵬在后头鼓起掌来:“小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了!” 崔雨转身扑向崔嵬,把他按倒,又在他脸上啃了好几口。 “第五章 请回吧,若是不知道怎么走,我来为你们引路。”夏煜大概也看不下去了。 “哈哈,夏掌门别急着赶我走啊。”崔嵬抱着崔雨坐起身来,举着那本书递过来,“我可是发现了你们的双修秘籍,原来你们是照着这个来的,哈哈哈!” 夏煜面不改色地接过那本书塞进我手里,侧身让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但很明显他的意思是“滚”。 我低头一看,那本书正是《我和教主哥哥双修二三事》。 崔嵬身形高大,他让崔雨坐在他臂弯里,单手托着她走向门口,崔雨抱着他的脖子蜷在他怀里,还要在他脸上啄两口,活像一只乖巧的小鸟。 路过夏煜时,崔嵬又停住了,他笑得格外灿烂,语气也格外真挚:“夏掌门,你们兄弟双修,我们兄妹也双修,有机会不如一起试试,一定会非常有趣!你们可以商量一下,夏凛一定也很乐意!” 谁乐意啊!别扯上我! 崔嵬等了一会儿,见夏煜和我都没有反应,总算是出了门,却又头也不回地大声说:“夏掌门不必相送——人生苦短,行乐正当时!二位好好想想,这等美事一旦食髓知味可就停不下来啦!” 我站在门前见他们走远了才和夏煜说:“我没说错吧?崔嵬这人色欲熏心,已经没救了。” 夏煜点点头,重新锁上房门,与我一道去了他的房间,我也不跟他客气,迅速脱了鞋子就躺在了床上,又把那本艳情南风小说扔给他:“这种东西拿去厨房当柴火烧了!” 夏煜看我一眼:“这么在意这本书?” 我没好气地回瞪他:“你说呢?” 夏煜很淡定:“书本身无所谓好坏,你这气生得没道理,生气不利于伤愈。” 我还就不讲道理了:“这书就是坏,你看了还不是相信里头说的,都学会乱脱裤子了!” 夏煜突然被我揭开羞耻的伤疤,还是愣了一下:“我……与这书无关。” 我正想笑他那个误会简直是蠢,脸红的样子更傻,才刚咧开嘴,都没来得及说话,他就突然扑过来又把我蒙在被子里,拿剑鞘隔着被子不痛不痒地抽我,一边抽还一边说:“……与这书无关,就像我现在打你,也与你心里偷偷笑我无关!” …… 宋明光说已派人将碎玉送往藏枢阁修理复原,此时开春未久,西山雪峰仍是冰天雪地不宜前往,故而也不急一时,有意在九山派安住一段时日。 对此我和夏煜也没有意见,只能表示欢迎,宋明光就直接把九山派当成了自己的山庄别苑,手下的人全都散出去,他自己也不要人陪,每天乐呵呵地清早起来在演武场施展拳脚,练一场功夫才去吃早饭,他吃早饭也不挑剔,只要各式清粥小菜,然后自己四处走走看看,中午按时回来吃饭,依旧是清淡口味,吃完饭又自己打坐或者练习招式混过下午,吃完晚饭再散一场步,早早地歇息。 他的作息非常规律,生活非常平淡,正是处处符合他的养生之道。 夏煜也起得早,几乎每天都会陪他吃早饭,午后无事也常与崔嵬崔雨一道,轮流和他过两招。 我现在虽然退了烧,但前段时间元气大伤,精神一直不太好,夜里睡不安稳,白天就总是困倦不醒,早上起不来自然省掉一餐,下午时分晒着太阳也是昏昏欲睡,他们身体好的下场比武,我就在向阳处的小榻上围观,小榻旁边还摆着几把椅子,他们谁没轮到的时候可以过来坐坐,除了崔嵬,其他人我都会好言好语地陪着说说话。 我讨厌崔嵬,他单独过来的时候我就装困喊累不理他,这时候夏煜也很警惕,不一会儿就会跟过来。另外我其实也很烦宋明光,因为他每次过来,都是絮絮叨叨说我不注意身体,不在乎健康,吃太多糖,不吃青菜总吃肉,整日恹恹的,身体虚弱还不肯行动健体云云。 这些人凑在一起,不说日常以外的话题,竟然还把日子就这么四平八稳地过下去十多天。 但我知道夏煜还是想杀了崔嵬,并且因此明里暗里和宋明光透露过一些意思,宋明光总是笑说年轻人就是这样,也表示需要给得力的手下多些宽容,就像他仍旧重视夏煜,把他当做好孩子一样。 “不能杀,也得让他彻底收了那些龌龊心思。”夏煜某日冷笑着说。 “你有办法?”我有些好奇,夏煜会用什么法子对付崔嵬。 “你不用管,我有办法的。”夏煜说,“非得把他解决了,你这半夜惊醒的毛病才能好。” 我实在感到很过意不去。 从前我睡觉一向是很踏实的,从不乱动,尤其是劳累过后,旁人喊也喊不醒,现在我却时常在夜里毫无征兆地突然醒来,心悸气喘,而夏煜又警醒极了,我的气息有异,他也立刻醒,看我喘得严重了他还得扶我起来顺一顺,这样既折磨我,又折磨他。虽然他说这没有影响到他,他醒得快,睡得也快,重新躺下就睡着仿佛无事发生,白天也精力充沛丝毫看不出疲累,可我依旧是非常自责,偏偏又无法控制自己,也不敢说一个人睡,为此更是懊丧不已。 夏煜说了那句话后没过多久,突然就带着崔嵬和崔雨下山游玩了一次,回来时还给我带了折桂楼的红枣糕。 而崔嵬去过镇上之后就变得神出鬼没,一连好几天都没在演武场出现,似乎还有半夜才回来的时候。崔雨说哥哥最近很忙,还说哥哥告诉她“男人为了保护心爱的女人,就该有女人不能知道的事。” 我疑惑地问夏煜那天带崔嵬去了哪儿,夏煜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烟波楼。” 第115章 有钱的我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崔嵬自从有了烟波楼这个去处,也不知是看上了里头哪个姑娘,连妹妹都宠得少了,崔雨受了冷落,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苦着一张小脸来找我玩,时不时又自言自语“哥哥爱我的,他出门去是保护我,不能杀不能杀”之类的话。 我觉得这孩子有点可怜,问她怎么知道哥哥是去保护她,她说她和哥哥有约定,不管哥哥有多忙,三更之后一定会回家陪她睡觉,最近几天哥哥总是踩着点回来,但回来了也说很累不与她双修,崔嵬向她解释说自己在外头遇到了敌人,自己每天都在战斗。崔雨立刻就说要帮忙,崔嵬就板着脸不许她去“男人的战场”。 直到某天崔嵬彻夜不归,第二天也不见踪影,崔雨终于忍不住了,一大早就把我和夏煜的房门敲得震天响。 夏煜起床开门,崔雨娇小灵活像兔子一样避开夏煜蹿进门里扑在我身上,张嘴就是一阵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哥哥不要我了”。 我刚醒,坐在床上整个人都是懵的。 夏煜向来不会怜香惜玉,过来拎着崔雨的后衣领子把她扯下来:“有话好好说。” 崔雨反手去抓夏煜的手,同时脚一蹬地,竟是以夏煜为支撑腾空后翻要摆脱他的限制,夏煜没打算伤她,被迫松手,格挡开崔雨直直落下的一条腿,崔雨也不和他纠缠,夏煜松了手,她又转头扑向我,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我哄了她几句,她倒也没有无休无止地哭下去,但提出了要求:“你带我去烟波楼找哥哥。”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哥哥在烟波楼?” 崔雨瘪瘪嘴,要哭又忍住:“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带我去!” 夏煜说:“我带你去。” 崔雨顿时尖叫起来:“不要你!你不是我的朋友!不喜欢你!我要夏凛带我去!” 我当然不想带她去,一来我对烟波楼没有好印象,二来去了烟波楼没找到崔嵬还好说,万一找到了呢?崔嵬会听我和崔雨的话?那我还不是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听任他们为所欲为? 崔雨又开始哭闹让我带她去,本来我想那不然就让夏煜和我一起带她去,偏偏宋明光这时又亲自过来说找夏煜有事,见状也不问缘由,手一挥替我们做了决定:“就让弈汐带小雨去玩就是,少年人多活动活动,整日里躺着像什么样子!” 恐怕宋明光并不知道烟波楼是个什么地方,不然怎么会让我带小姑娘上妓院! 宋明光这么说了,夏煜也不好再说什么,我用眼神询问他,他只说:“没事,你去吧。” 他说没事,那应该是没事,或有其他安排?我把崔雨哄出门,自己洗漱换了衣服,想想我在家里休息了这些天,精神恢复许多,身上也不怎么疼了,出门转转确实是好的。 我带着崔雨下山,一路上柔声细语连哄带骗,给她买了许多零嘴吃食,她抽抽噎噎地都吃了,但依然是不高兴。 烟波楼还是和从前一样,比去年所见又添了新的灯笼,只不过现在是白天,而且才临近中午,一串串的灯笼都没有点亮。烟波楼大门只开了半边,也只有仆从进出洒扫,那条画舫稳稳地停靠在岸,周围来去的行人对它视而不见,比起夜里的热闹,这时候甚至显得有些萧条。 “就是这里!我们快点进去!” 我看着这地方还有些感慨和犹疑,就被崔雨拉了过去。 还没进门我就看见十二翘着腿被一群胸大屁股大衣服还穿得少的姑娘围在中间,正与她们说笑,那一片钗环裙绕,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我心里头蓦地一股无名火起,十二他居然…… 居然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我虽然知道他怎样都和我无关,但这样的画面看在眼里还真让人生气!色欲熏心!和崔嵬一路货色,都不是好东西! 我一面恼火,一面又想起我今日还是带着姑娘来的,于是牵着崔雨径直走进去,劈头就问:“这儿谁管事?” 十二看见我很是吃惊,手里的瓜子哗啦啦撒了一地,跳起来又打翻了一盏果盘。他也没管,手在衣摆上胡乱拍了几下:“我我我,我管事。” 我更气了,心说十二你可真厉害啊都在烟波楼里做起老鸨了!开口就很冷漠:“我找崔嵬。” 十二这时候倒是不慌不忙了:“这位爷,我们这行有这行的规矩,既然不是官差公办,我们也绝没有得罪客人的道理。” 崔雨大声说:“我来找我哥哥!我哥哥是不是在这里!” 十二“哎呦”一声,冲崔雨龇牙:“小姑娘来这儿可是稀奇,不过我们这儿也有能伺候的,至于你哥哥在哪间房里度了春宵那我可不知道……” 我听不下去了,直接掏出钱袋砸在他脸上:“说得好,现在就给我开一间上房,再找两个漂亮的送到房里来!” 既然我给了钱,我就是大爷,不是说不会得罪客人么,那我就当一回客人!飞扬跋扈的做派谁不会啊! 我狠狠甩了十二一个白眼,才一边哄着崔雨,一边跟着引路的姑娘上了楼。 崔雨没找着哥哥,一进房门就又要哭,我赶紧把引路的姑娘打发走,将崔雨拉到窗户边,嘱咐她用轻功翻出去,悄悄向各个房间里瞧一遍,如果看到了崔嵬也不要急,记住房间的号码先回来找我,小心别被发现。 崔雨听了我这并不高明的主意,想也不想立刻答应下来,扒住窗框身子向上一纵就不见了。 我回头观察这四处挂着红粉帘缦,芬芳四溢的房间,走了两圈后在桌边坐下,想了想当初的童彤和童子衿,又想想方才十二的样子,越想越不痛快! 我一个人怒气腾腾的真不知道为了什么,也倚着桌子把一只脚撩起来搁在另一条腿上,抖两抖晃两晃,这样好像心里又舒服一点。 这时候有人敲门说是姑娘来了,我才想起来自己还找十二要了两个“漂亮的”。 我动也没动,只是坐着吩咐:“进来!” “这位爷,您看奴家漂亮吗?您还满意吗?” 随着这句嗲腔嗲调的娇语,进来的人却是十二。 我回头看见他一身纱衣罗裙,手挽着披帛飘带,头上还插着根珠钗,震惊之余简直想自戳双目:“哪里来的丑东西!不要,快滚,下一个!” 第116章 身矮志坚 我本来就恼火,还差点被他这鬼模样毒瞎眼睛,拍着桌子就厉声道:“是我钱没给够,还是你烟波楼没人?什么货色都敢往我这送!” “哎呦,您不是要漂亮的吗?奴家就是最漂亮的小倌,漂亮又能干,各式玩法样样精通,一个顶俩包您满意。”十二吊着嗓子脚踩小碎步蹭到我身边,娇羞地把双手搭在我胳膊上。 小倌?天底下还有这种身高体壮,拳头能打死老虎的小倌?他愿意当我也不愿意要! “敢情这烟波楼,从老鸨到姑娘都只有你一个?”我觉得他就是故意给我找茬,“你给我滚,换两个货真价实的姑娘来!我也是客人,你就能得罪我了?” 十二转身回去关上了门,还对着门偷偷笑了好一会儿,才又坐在我对面恢复了正常声音:“不敢不敢,你到现在都还记恨我从前那点事,我哪里还敢得罪你。” 我以为他这是有正事要说了,但余怒未消,说话也粗俗不少:“有屁快放。” 他说:“噗。” 然后就没了下文。 我反应过来,顿觉他真就像个臭屁,他在这房间里飘荡着,我简直无法呼吸。 我忍不了了:“滚出去!” “唉,看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又生气了。”他很自然地拿起桌上的茶杯倒了杯水给我,我不接,他就自己喝了,喝完才又龇牙笑道:“烟波楼原本就是我红梅坛的产业,这里的姐姐妹妹都待我如亲人,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得与她们叙叙旧么?” 我看了他一眼,没做声。 十二继续说:“至于我为什么回来——那还不是为了给某个受了欺负的大爷报仇,谁知道大爷就是大爷,瞧我这辛辛苦苦地给他办事,他一来我就上赶着伺候他,他还嫌弃我丑,见面就让我滚!” 我看着他把那披帛拿在手里绞来绞去,扭动身体假模假样地擦那并没有眼泪的眼角,真是十分滑稽,没忍住就笑出声了,转而又觉得刚刚还在生气,现在这么快又不气了我就很没面子,于是又垂下眼睛假装自己没有笑过。 十二拖着凳子从对面移到我身边小声说:“崔嵬在花魁船上呢,这兄弟的小兄弟怕是要废喽。” 我大致明白了:“哦——你们这儿的花魁别是姓方吧?” 十二双手一拍:“爷您真是神机妙算!” 我不想陪他演戏,站起来打算去找崔雨了:“时候差不多了就让那小姑娘把他哥带回去,不然一会儿又得哭。” 十二也站起来拦着我不让走:“让我抱一下呗,你答应过的。” 我看着他一身红纱配绿布,偏偏长得还比我高,突然很不甘心就这么让他抱了。 我想了想,趁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先一步跳上凳子,仗着这个高差,飞快地张开双臂一把将他的头拥进怀里结结实实地抱了,还顺手在他头上胡乱薅了几把,嘴上也要再占个便宜:“哎,真是条乖十二。” 十二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我抱他的时候他没有动,却在我放开他时双手箍住了我的腰。 我低头看他,他仰头看我,明明视线对上了,却好像都没什么情绪,这感觉很奇怪,让我一时间都忘了把他的手拍开。 他还是看着我,手上却用了力,划过一条弧线,把我从凳子上挪到地上,然后放开了我。 场面立刻变成了我抬头他低头。 没有了居高临下的感觉,我突然就觉得现实残忍,也不想看他了,绕过他准备出门,他却抢先一步把门关上:“夏煜前日和我说,你们双修是假的。” “哦。” “你就‘哦’?” “那不然呢?”我觉得没什么好说,“是他决定隐瞒,也是他告诉你,我说什么?” 十二看了我半天,终于让开了门,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真像只猫。” 这突如其来的比喻让我有点困惑,但是鉴于他那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从来说不出什么好话,而且我刚才也像摸狗一样摸了他的头毛,这时候心里平衡,一点也不生气,也不想问他原因,就向他挥了挥手,径直向外走去。 十二又追出来说:“他本来该死,如果你想杀了他,我今天就不让他活着回去。” 我觉得他这是句废话,可是听来却又莫名生出几分喜悦:“算了吧,相信你有本事,可你这烟波楼的姐姐妹妹都不容易。” 十二还要说什么,却被冲进来的一个姑娘截住了话头:“十二大人不好了!花魁画舫烧起来了!” 第117章 江湖八卦:九山派掌门弟弟勇救烟波楼花魁却因欠债只能等哥来赎 花魁画舫,就是那条挂满了红灯笼的船。 这时候船顶上升起滚滚浓烟,那么大的一艘船几乎全部被火焰爬满,周围吵吵嚷嚷都是挤着的人。 十二方才听了消息就拔腿向外跑,又嫌身上轻纱碍手碍脚,干脆全部撕扯下来,光着膀子就冲去帮忙。 我也跟着过去,却在十二所去相反方向的人群边缘看到了被几个姑娘拿着刀剑指向的崔家兄妹,崔雨坐在崔嵬肩上,毫不在乎被包围,笑得一脸甜蜜,崔嵬笑得却是很敷衍,目光时不时扫过湖面。 我又走近了些,崔雨看见我立刻招呼道:“夏凛!你来晚了!他刚刚沉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问:“谁沉了?” 崔雨笑嘻嘻地说:“想和我抢哥哥的花魁娘子呀。” 我心下大骇,崔雨却又高声说:“我要杀的人,谁也不许救!否则她就是下场!” 我顺着她的手看去,才发觉火焰包裹的船板上,还躺着一个被血与火染透的女子,一截浅绿的纱裙垂在船舷边,即将被火烧断。 疯子!我竟然忘记崔雨也是个疯子!我还把她放出去了! 我站在姑娘们的外围,料想崔雨不会轻举妄动,一边后退一边脱了外衣和靴子,又从旁边一位姑娘身上扯下一片披帛抓在手里,最后对刚从另一侧赶过来的十二直截了当地说:“看住他们。” 十二急道:“你……” 我没等他说完,转身就跳了湖。 水很冷,我的水性也没有很好,别说救人,就凭我现在这副身体,自己随时都可能体力不支沉下去,我刚才是冲动了,可我觉得我没错,十二虽然也会水,但他若是下了水,那两位发起疯来,岸上的人不知又要死伤多少,十二向来是把对他好的人都当做亲人,如今他的姐妹已经有一个死在崔雨手上,假如我更警惕些,不让崔雨单独出去,或许是可以避免悲剧发生的! 我跳的位置是根据崔嵬的眼神推断的,好在位置不远水也不算深,刚一潜下去就看见了方青玉,他在水底浮浮沉沉,挣扎得很微弱,我游过去,又怕他溺水时会无意识地抱住我,把我也向下拽,没敢正面碰他,只能从他背后绕过去,一只手穿过他的腋下将他带起,顺便又将披帛绕在了他身上。 我在摸到方青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乏力了,但是乏力又能怎么样,如果我失去所有力气,我们就会一起死! 这样想着,我还真就撑着一口气把他带出了水面,这时候方青玉动也不动了,但我还能感知到他胸口微微起伏,心里又振作几分。 抬头向岸上看去,崔雨又哭又闹,逼得围住她的姑娘们连连后退,崔嵬只是哄她,十二一面防着那边,又时不时回头喊我,我也没力气再给他回应,只顾拼命向前游,最终还是成功地游到岸边,抓住了他的手。 我先将纱帛递上去,看着其他人七手八脚地将方青玉救上岸,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而我自己也在这时骤然漏空了全身的力气。不过现在也不需要我用力,十二把我抓得很牢,我任由他把我拉出湖面,也就立刻瘫软在地,似乎是一根指头也动不得了。 崔雨情绪失控,一直冲我尖叫,也冲方青玉尖叫,一会儿吵嚷着说我不该救人,我没有把她当做朋友,一会儿又说还要杀了方青玉才行。崔嵬这会儿倒是紧紧搂着她,不断地讲他那一套男人女人的道理,没有再放任她对人动手,可崔雨这时候疯得彻底,连崔嵬的话也不大听了。 我心里既难受又气愤,觉得他们真的不该继续待在这里,竟然又生出一丝力气硬撑着坐起来,对崔雨说:“崔雨,你年纪小任性可以,但乱杀人就是你不对!回去吧,以后不要这样。人我救了,你不要和我做朋友,或者想杀我,也尽管来。” 崔嵬立刻顺着台阶下了,一面说“夏凛说得对,听话别闹,哥哥爱你”,一面慢慢后退,撤出了刀剑的包围圈,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面前。 而我颓然地倒在十二怀里,想要向他道歉,我想说我不该和他置气去开什么上房,不该想出让崔雨单独去找崔嵬的馊主意,以至于又害得他人丧命,又有人因我的疏忽痛失亲人,可是我除了不断重复一句“对不起”,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 十二把我抱起来往烟波楼里走,语气低沉却很坚定:“不怪你……我也疏忽了,不怪你,没什么对不起——就算你在当场又能怎样?这是他们欠下的血债,我们早晚会向他们讨回来!” 我其实明白的,可是心里难过,就忍不住地要将自己往坏了想,将那些沉痛的情绪,笼统地化为自责,似乎更简单更轻松,恨我自己,好过徒劳去恨他人为恶,去恨天命无常。 …… 方青玉落水,花魁画舫起火——起因不过是崔雨在烟波楼翻窗走壁的时候恰好看见崔嵬从对面的画舫上走下来,而方青玉送他至船舷向他行礼。 崔雨身形如飞,出手极快,而崔嵬或许是因为刚从方青玉的药效里醒来,也没能及时拦住她,眼睁睁看着崔雨对着船上的方青玉扔出了特制的小火雷后又冲进烟雾里补了一掌,直把方青玉打进了水里,方青玉不会水,又穿着繁复的衣服挣扎不开,几乎是立即就下沉了,一位姑娘见状想将船上的绳索扔给他,却是被转身回来的崔雨用短刀连刺,当即毙命。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直到崔雨嬉笑着扑进崔嵬的怀里,崔嵬和其他人才有所反应。十二手下的姑娘们有一部分也是经过训教的,立刻拿起武器将二人围住,却因为知道他们是鸿雁书的人没敢轻举妄动。 随后便是我和十二所见到的那般情形。 回到烟波楼,十二叫人为我准备了热水和姜茶,方青玉则是交给了楼里的医女——说是专门的医女也不太恰当,这楼里的姑娘们在接客之余,也都或多或少有些别的本事,一座烟波楼,什么人都有,也算得上是万事齐备。 我洗了热水澡,又捏着鼻子灌了两杯姜茶,现在浑身都回暖了,只是还很累。十二要留我多休息一会儿,我觉得也行,就给夏煜写了封信遣人送去,打算让他来接我,也给他找个机会来看看方青玉。 为了掩人耳目,我的信是这样写的:“哥,我在烟波楼欠了一百两银子,人被他们扣住了,你快来赎我。” 第118章 一首《梦醒时分》送给这位朋友 我写完信,又叫十二去借了盒胭脂,在纸上按了个芬芳的指印。 十二在一直旁边看着,看我写完了信,看我按了手印又封口,看我把信递交给一位据说轻功了得的姑娘去送。 我知道他在看我,交了信就停下来问他:“我的事做完了,你看够了吗?” 他没反应过来:“啊?” 我请他出去:“你不用一直在这里,出去忙你的就是,我哥来了叫我。” 他好像听不懂我的意思:“没事,我不忙。” 你为什么不忙啊!你家的船刚刚被人烧了,你还有姐妹亡故了你为什么不忙?! 我还没想好说什么,他好像领会了我的意思,又补充道:“这种时候,我不该在那里。” “为什么?” “烟波楼有烟波楼的规矩,她们听我的命令,但不归我管。” 烟波楼就是个小江湖,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也属正常,那我只能直说了:“我困了,你出去吧。” 他说:“你睡吧,我看着你。” 我坚持让他走:“有人在旁边我睡不着!” 十二仿佛把自己伪装成了一座山,坐在桌前纹丝不动:“夏煜在你旁边你怎么睡得着?” 我简直被他气得睡意全无,干脆和他吵到底:“那你觉得你们一样吗?他是我哥他又不会害我!” 十二很不甘心:“我也不会害你啊?” 我脱口而出:“但你想睡我!” 他愣了,我也愣了。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后悔,他以前经常说让我做他的小娘子,还拿迷情散威胁我,这件事我始终没能释怀,总觉得他现在只是被我娘和夏煜镇住不敢妄为,可如今我一不小心把心里那根刺掏出来摆上了桌子给人看,就显得我分外不要脸! 我想将时间倒流回去掐死说那句话的自己! 十二突然笑了,随即坦然承认:“对啊没错我喜欢你嘛!那我喜欢谁肯定就想睡他嘛!” 我有意揭过这个话题:“你出去,换两个姑娘来陪我睡,我钱都给了!” 十二上下打量我:“不了吧,瞧你这虚的,现在恐怕不行。” 不、不行?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抄起椅子就冲他的头砸过去,他身子向一旁倒下,让过了椅子,顺势单手撑地一个侧翻站了起来,立刻又笑得东倒西歪。 我这回抓起了桌上的毛笔,追上前对他用了剑招。可惜没有内力,就只能做个样子,我的攻击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威胁,但我心里想着要是他不躲,我就把他的脸全给涂黑! 十二侧身又让了这一招,我不停手,接了下一式,十二以掌做刀,也没用内力,正面格开我第二式,我后退半步又立刻向左虚晃一下,原本与这一式相配的步法是在空中翻身回正,单脚落地后向前突进直击对方面门,但我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当前的能力,竟然在落地时腿软,一个没站稳直直向前扑去,十二伸手接住我,却是避不了我手里的笔,让墨水在他左脸上斜着蹭了一道。 “你说你,站都站不稳了,还这么凶。”十二又突然上手把我抱起来。 “放开!你别动不动就这样!”我说着又在他脸上添了一笔,把孤零零的一撇,变成了一个叉。 “夏小爷,算我求你,你赶紧休息吧,你再这么折腾,一会儿流汗了受凉了又病了就得算在我头上,你哥看了还不得打死我,我心里有愧又不能还手,只能被他打,你真的忍心吗?”十二一个人念念叨叨,把我放在了床上。 我原本是想在这儿休息的,没想到还又被他气到动起手来,简直让我怀疑自己留下的原因,既然我这么有力气,自己走回家不就完了么,何必让夏煜来接我! 十二自己也床边坐下了。 我伸手去推他:“让我休息,你倒是出去啊!” 十二看着我说:“你不相信我,所以你不安心。那我今天就不走,你试着相信我一次,信我一次又不会怎么样。” “我不信!” “那你不信呗,反正这整个烟波楼都是我的,我不走你把我没办法,我走了还可以再进来,再说了我要是对你有坏心哪里需要等你睡着?我不是崔嵬,我陪你从总坛到翠山别苑到金梅坛再到这里,你不喜欢我,我不强求,可你不能总是把我想得那么不堪吧?” 他说的很有道理,我确实不是个大度的人,可他就这么瞎说大实话简直令我颜面无存!我并没有把他想得很坏,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很不甘心在争执里落了下风,结果只能是不和他讲道理:“出去出去!看见你就烦!” 他很轻地笑了一声,放下了两侧的红纱帘子:“闭眼睡觉就看不见了。” 我这回真的无话可说,翻身躺下,卷起被子滚到床里面,对着墙闭上眼,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 过了一会儿,十二来叫我起床,我睁眼一看,他又换了件大红的裙子,领口袖边都是金线刺绣祥云图案,头发全部盘起,插满了金饰,还有根闪亮的凤凰钗,脸上白的香粉红的胭脂一样不少,竟是副新娘子的打扮,仿佛马上就要去拜堂。 我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十二俯身扶我坐起来,用尖细的嗓音说:“相公,我们现在出去拜堂吧!” 我低头一看,自己竟然也穿着一身大红衣衫,当即吓得魂飞魄散:“不不不不是吧你……我……我们?!” 十二冲我嫣然一笑,可我觉得那笑容宛如当头一锤把我砸得眼前一黑,他说:“相公你忘了吗?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啊。” “我……我……我爹娘同意了吗?”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句话。 十二一边拉着我下床,一边说:“公公婆婆都没能赶回来,是大哥做主的。” “哦哦……”我稀里糊涂地跟着他走了,出了这房间反而又是九山派的走廊,四处挂着红灯笼红绸子,来往的仆从都看着我笑,过年也没有这么热闹。 才出门没走两步,就见十五颠颠地跑过来对我说:“夏掌门说他很忙,你们不用拜堂了直接洞房就行!” “啊?”我又觉得很迷茫,夏煜到底在干什么? 十二倒是很开心:“相公,那我们现在回去洞房!”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他把我又拉回房里去关上门,我才想明白:“你先去把脸上的妆洗了吧。” 结果十二说:“我们先来亲一个!” 我说:“你先洗。” 他说:“先亲。” 我觉得他那涂满了鲜红口脂的嘴要是和我亲了,我也会染个满嘴红:“你这样我亲不下去。” 他将我抵在了门上,越凑越近:“那让娘子亲亲你!” 我挣脱不了,就只能眼看着一抹红唇在我眼前不断放大,简直要变成血盆大口了! 我惊恐万分,心下一震,再一睁眼,面前是红纱床帘,没有十二的脸,我又伸出一只手,看自己身上穿的还是十二拿给我换的白色里衣,才确认原来是做梦了。 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梦!太恐怖了啊! 要嫁给我的十二,让我直接去洞房的夏煜还有莫名其妙就接受了那些安排的我都太可怕了! 还好只是个梦!我默默安慰自己,这才注意身边有人低声说话。 “……你都不知道?”这是十二的声音,我只听见后半句。 “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夏煜平静地回答。 听起来还是个严肃话题?我决定安静偷听一阵,顺便让自己从那个诡异的梦里缓口气。 “看在你和我打了这么多场的份上,我劝你别费心思了,”夏煜说,“他那脑子里一半是吃一半是睡,你我在他眼里,都比不过一块糖醋排骨。” 谁?谁整天吃和睡?不是我!肯定不是我! 夏煜还说:“又小心眼又记仇,只记坏的不记好的,我小时候打他多少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吵架就翻出来说。你也打过他,还尽说些下流话,那你这辈子没希望了,如果你心意坚决,我建议你趁早自杀,下辈子投胎重新来过。” 怎么回事!这俩人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夏煜居然和他说这么多话! 十二问:“还有呢?” 夏煜说:“没了。” 十二说:“你诓我叫你一声大哥你就告诉我这些没用的?” “一般人问我这种问题,我都用剑回答。”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劝我死心?” “不,我只是劝你去死。” 我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聊得下去。 我隐隐有种被夏煜出卖的感觉,但是他的话听起来又像是说我这个货品不好拿不出手,最好别买,让我一口气憋着不上不下。 “好了,说了这么多,你去把他叫醒吧。”夏煜让十二来叫我起床。 “你怎么不叫?”十二警惕起来。 “他午睡起床气很大。” “那你让我去?” “反正他这辈子不会喜欢你了,多讨厌你一点也没事。” “所以你之前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让我去叫醒他?” “不然你以为?” “我不去!傻子才去!” 夏煜冷笑一声:“你要是不去,我就跟他说你在他睡着的时候偷偷亲他。” 什么?!我脑子里仿佛有一个火雷库炸了,梦里十二那红唇又浮现出来,我整个人都很不好。 十二声音骤然抬高几分:“你别胡说!我没有!” 夏煜又说:“还亲了三口。” “你……”十二被气得语塞,却又立刻接上了,“行,你说,有本事你说,你敢说我就真的去亲!” 夏煜拔剑了:“你试试?” 十二也拔刀了:“真以为我不敢?” 我此刻心情复杂,有点气还有点绝望, 感觉他们两个都在玩我,还从梦里玩到了现实。 第119章 希望大家心里对自己都有点x数 刚做了那种噩梦,醒过来还听到这样的对话,我真觉得自己上辈子可能和他俩有什么深仇大恨,这辈子就轮到我被长久地报复。 他们还在为“谁来叫我起床”这件小事争执,我却是一刻也忍不了,自己坐起来掀开了纱帐,一声不吭就这样看着他们。 夏煜先看见我起来,立刻把剑收回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里掏出两包折桂楼的点心给我。 十二回头看见夏煜拿出了点心,眼睛都直了:“还能这样的啊?!” 我的心情和十二一样,我也想问夏煜,还能这样的啊?刚刚说了我坏话这时候就拿好吃的来堵上我的嘴? “你们刚刚说的我都听到了。”我拿着桂花糕低头把玩纸包外面的绳子,“你为什么不肯自己叫我?” “除了早上,其他时候我叫你起床,你会哭。”夏煜说。 “我哭?就为这?”我完全不记得! “十年前你就是这样,一哭一下午,我十年没敢再叫你了。”夏煜从我手里把纸包拿回去,三两下就拆了,又递给我,“吃。” “哦。”我习惯性地听他的话,立刻就往嘴里塞了一块,还是感觉不可思议:“我哭你都不打我吗?虽然我都不记得但你肯定又趁机打我了吧!” “后来打你是因为你哭着和娘告状说我欺负你,害我被娘罚跪。”夏煜回忆从前似乎很不愉快,“说实话我觉得我那时候打你,十有八九都是你自找的,然后你还委屈得不得了!” “……别说了别说了,你也吃你也吃。”我赶紧往夏煜嘴里连塞好几块红枣糕,余光扫过十二,他背过身笑得都蹲下了。 我不想深究这件事了,十年前的我居然用眼泪把夏煜吓得十年不敢再喊我起床,怎么想都是我有问题啊!既然是我的问题……那大家不如假装无事发生过? 我一个劲儿给夏煜塞糕点,终于把他给噎住了,他扭头捂着嘴咳嗽起来,我急忙又去拍他的背。 十二很有眼力见地倒了杯茶给他,诚挚地说道:“你也真不容易。” 夏煜推开我,把那杯茶灌下去才缓过气来瞪我:“说你两句你就谋杀亲哥?” 我心虚地左顾右盼转移话题:“没有没有……你去看过方先生了吗?” “看过了,他没醒,我也没有叫他。” 我突然意识到他在这儿乔装花魁去给崔嵬下药也是为我,又看看自己手里的点心,觉得自己这时候才想起他实在很没良心:“那……这一包还没吃的一会儿拿去给他吧。” “你吃你的,我又不是没给他买。”夏煜的语气听起来不耐烦,但是看样子心情挺好。 “哦……”想想也是,夏煜办事自然是面面俱到,原本也不用我操心。 “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夏煜看着我,“宋天义来了。” “什么?!”这回轮到我噎住了。 “宋天义明天就到,宋明光今天才告诉我,让我准备准备。”夏煜将手抬起,盯着自己掌心的纹路,“准备迎接下一次百川归海。”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堵得慌。 “只一次没事,也就是疼几天。”夏煜看了看我,“死不了,你别一副又要哭的样子。” “还是让我去……” “你不能去。”夏煜直接否决了我,“宋天义的内力太强,又不会控制,武功比他差的人接近他,很容易被他无意中杀死。” “他一定不止是为续命而来。”不知为何,我就是觉得宋明光这时候接来宋天义,还有更长远的考虑。 “没错,但我没想明白,”夏煜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扔给我,“宋明光还让我毒死你。” 我一听就笑了:“你杀我还需要用毒?” “他怕我不忍心下手。” “那你忍不忍心杀我啊?” “你刚吃的红枣糕里就有毒。” 我立刻应声而倒:“啊!我们兄弟一场,你竟如此狠心!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差不多得了啊,你们这还演上了?要不要我给你们鼓个掌啊?”沉默许久的十二打断了我的表演。 我问十二:“那你觉得宋明光为什么要让我哥杀我?” 十二摇头表示猜不透。 夏煜皱着眉头看似认真思索,可也没想出确定的原因:“他是考验我的立场?上一次我没有杀你让他觉得我可能为了你背叛他?” “他早就没有拿你当自己人看了吧,不然他为什么只带崔嵬和崔雨来?” “崔嵬与我一向不和,崔雨是新任第六章 ,从前没有与我共事且只听崔嵬的话,这是有意牵制,他确实不信我。”夏煜想了想,也就推翻了方才自己的猜测。 “想不出来就算啦,计划赶不上变化,不如以不变应万变。”我这时候倒是看得很开。 我认为宋明光是已经在计划拿到鸿雁书之后的事,事成以后他要杀我们俩我都觉得正常,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现在这么做,是真想让我死,还是在试探我与夏煜的关系? 宋明光要杀我,可我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危险,夏煜肯定不会杀我,再想到宋明光有那么多手下却偏偏让他杀我,那多半也不是真的想让我死。今天宋明光单独找了夏煜,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也就轮到我了。 “你平时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吗?”夏煜问。 “是啊,我要是不自己想开点,早被你们气死了。”我说这句话是真的发自肺腑。 夏煜和十二异口同声:“我哪有气过你?” “……”就很气。 第120章 老年人经验三连:多吃,早睡,快结婚 因为第二天宋天义要来,我和夏煜不得不连夜赶回九山派,没想到崔雨就在我们的房门口坐着,一个人嘤嘤地哭。 崔雨这孩子疯起来会杀人,可这时候蜷缩起来也就是小小一团,哭声也轻细得跟小猫似的,让人很难不心生几分怜悯。 当然,这里的“人”好像也只有我,夏煜看着半夜在门口哭泣的女孩子也根本没有丝毫同情,开口就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夜深了,第六章 请回去休息。” 崔雨抬头看了看他,目光又越过他落在了我身上。 她不会说到做到真的来杀我吧? 崔雨猛地站起来,夏煜也立刻踏出一步挡在我前面,摆出了很明显的防御架势。谁知崔雨刚站起来,又身子一歪坐回了地上,似乎很小声地说了声“头好晕”。 我拍了拍夏煜,示意他去看看崔雨,夏煜又像根木头桩子杵在崔雨面前,冷冰冰地问:“第六章 有何不适,我送你回去。” “夏凛……夏凛……”崔雨终于放开嗓子哭了,原先已经哭了太久,这会儿声音都有些沙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喊我的名字。 我也走近了些,隔着夏煜俯身问她:“怎么了?” “哥哥说我错了,我今天不该杀人,不该把花魁娘子打进水里,不该要杀你……”崔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向你道歉……” 崔嵬居然会教崔雨道歉,我突然很好奇崔嵬到底和崔雨说了什么,才让崔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我只能这样安慰她,同时也安慰自己,崔雨或许还有机会长成一个好人呢? “哥哥说我要做个好女人,以后我会改的。”崔雨抬手拿袖子把一双眼睛擦得通红,抽抽噎噎地继续说,“好女人不会因为男人去烟波楼喝花魁娘子煮的茶就生气,男人只要喝了好茶就会睡觉忘记时辰无法赶回来,所以我以后也会学煮茶。” 我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崔嵬明明就是把自己做的事强行说成是“男人就是这样”,把他所希望的崔雨的行为全归类为“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哪怕再没道理的话,只要这么讲出来,崔雨就会接受他的说法。 这对兄妹的相处方式我是不能理解,不过既然崔雨过来道歉,对我来说当然是好事:“别哭了,夜里外面冷,回去睡觉吧。” “我不能回去。”崔雨又开始抹眼泪,“哥哥说我做错了事,今天晚上要在外面反省。” 我和夏煜对视一眼,都觉得崔嵬这人简直心如铁石还没事找事,大半夜把妹妹一个人扔在外面算什么?就算崔雨武功了得那也有些过分了吧? 最终还是我哄了她许久,才把她哄到了我的房间先睡一晚。崔雨分明已经很困了,几乎一躺下就睡着,我把她安置过后才回到夏煜那边自己休息。 …… 护送宋天义的一行人是正午时分到的,与他们同行前来的大夫还没坐下歇口气,就被派去给崔嵬看诊。 原来崔嵬昨夜下身麻痒难耐,不愿被崔雨发现,才故意找借口赶走崔雨,独自睡了一夜。怎料今日一早起来竟发现自己那处皮肉溃烂,几乎全化为脓水,他自己是连路也不敢走了。 而且这回不仅崔雨,所有人都知道了。 夏煜对此深表遗憾,同时拒不承认他是在九山派染的病,话里话外暗示他自己时常出去放浪。 我对此感到非常震惊,表示自己闻所未闻这种病。 崔雨没有记恨崔嵬昨天晚上赶她出去,只是关切又难过,眼睛还未消肿,就又在一边哭起来。 而大夫看过后,也不能得出结论,说未曾见过如此病症,又查不出是什么毒,而崔嵬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他去烟波楼这些天,因为十二专为他增加了乱七八糟的许多规矩,他日夜流连花魁画舫,不仅连花魁的手都没摸到,别的人却也再瞧不上了,如今他闯过最后一关,眼看就能与花魁春宵一度之时,偏偏自己没用了。 最终大夫只说难以治愈,还要切除以防溃烂危及性命之时,纵是从前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崔嵬,也立刻就掉了眼泪。 这也太惨了,我很快就找个借口溜了出去,生怕自己在他这么悲伤的时候笑出声。 我在九山派四处闲逛没多久,就被宋明光逮住了,说要与我谈心。 该来的总会来,我也只能笑着应下,随他向客房走去。他一路上还是絮絮叨叨养生延寿,批评我生活作息没有规律对身体不好。半路远远看见夏煜站在崔嵬房门口,我还没来得及和他示意,宋明光就对他一挥手,夏煜向他行礼后离去,我却不知道他们是达成了什么共识。 到了房里,宋明光还是一个劲儿只说春天该吃什么秋天该吃什么,夜里不能开窗,要盖多重的被子之类,我一面“对对对,您说的是”这般应付,实际上都快要睡着了。 这话题不知进行了多久,宋明光突然一拍我的肩,立刻就把我吓醒了:“弈汐啊,可曾想过拿到鸿雁书后天下太平,自己将来该如何么?” “啊?”我还真没想过自己在这处境下怎么有命能活到那时候,“就……和现在一样吧。” 宋明光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没想过自己成家?” 我想了想:“我若是成家,就要和我哥分家,他是掌门,我什么都没有,我要是成了家,恐怕自己都活不下去。” 宋明光笑起来:“掌门印不是在你手里么?” 我猛地想起来自己以前编的谎话,宋明光的话里处处是陷阱!我也不敢再随意乱答,小心翼翼地开始圆谎:“那天我把他带走,他当晚就打了我一顿,说我胡闹,把掌门印也拿回去了。” 宋明光说:“你呀……从小被他打到大,莫非是习惯了?当初你来翠山别苑找我要人,就是为了把他带回去继续打你?” 完了完了这真的没法说,我当时太紧张,胡言乱语说了些什么自己都记不太清了,这会儿宋明光突然要跟我探讨当初的目的,我又不能说实话,只能继续瞎编一段混过去:“当然不是!我当时确实是打算把他带回去关起来的!谁知道他那么厉害,刚醒过来就打我,别人也都拦不住他,然后他打完又哄我,我就……就算了呗……” “是他哄你还是你哄他?我倒觉得是他听了你的话。”宋明光不信。 “那就是我哄他吧,总是我不要脸。”我不敢再回答他的问题了,怕自己不知不觉把老底交出去。 “你不仅不要脸,而且不择手段,不论后果——”宋明光大概也认为我很有自知之明,“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有心计也敢用手段,这很好。” 好什么好,我还不是被逼的,你以为我愿意去绑架你的傻儿子么?宋明光这是在说反话试探我吗? 这时候我得装乖:“我再也不敢了,我哥说我要是再做这种事他就打死我。” “呵,我刚说的你没有听进去么?”宋明光看着我的眼睛,“千重雪和鸿雁书对你来说其实并无不同,你真的愿意一辈子活在弈阳背后,受他压制,被他管束?” 其实我真觉得无所谓,夏煜这人说一不二,但他也不会少我吃穿用度,而我身无所长,有人养我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 但是宋明光显然觉得不好,于是我说:“自然是不愿意,可我不愿意又有什么用,他是哥哥又是掌门,如今我和他都在鸿雁书这边,我还不是得听他的。” 宋明光拿出一个我很眼熟的小瓷瓶放在我面前:“你也可以让他从此只能听你的。” 第121章 我只是寄居在九山派啃哥的一条米虫 是不是因为最近生活太安逸太无聊,宋明光想给自己找点乐子就故意让我和夏煜演一出兄弟相残的戏给他看? 我心里很不高兴,表面上却做出无知的样子:“这是什么?” 宋明光说:“你不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宋明光哂笑着看我:“弈汐,此处没有外人,你大可不必装出这副模样,今日我们摊开了说,我希望你能活下来。” “希望我活下来?”我这下是真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当着那些人的面说自己是千重雪的管事,他们将来会怎么处置你?如今我瞒着那些世家门派到你这儿来,与你一道去取鸿雁书,尚且有理由能稳住他们,可拿到鸿雁书之后呢?之后你哥哥依然是九山派掌门,是仗剑者,可你就只能是背叛了鸿雁书的执笔者,一旦暴露在人前,你只有死路一条。” “……”宋明光说的没错,如果他真的拿到鸿雁书,打退了千重雪,我这个名声在外,可不就只能死么。 我问:“那我该怎么办?” 宋明光说:“如果你们兄弟之间只能活一个,你怎么选?” 我沉默着留出一段“内心挣扎”的时间后才开口:“我什么都没有得到过,我还没活够。” 宋明光面色甚是欣慰:“如此最好,我也会选你。” “那您这又是什么意思?”我指着那个小瓷瓶,“现在动手未免太早,我拿着这个很容易被他发现。” “哈哈哈!”宋明光大笑起来,“你们兄弟性情果然不一样!” “既然如此,我与你实话实说,”宋明光直接拿起瓷瓶放在了我手里,“你们帮我拿到鸿雁书,我保你们都活下来。” “那自然是最好,多谢宋爷爷。”我拔下塞子闻了闻,这清水一样的药还挺香,“亲手杀哥哥还是太恶毒了,爹娘那儿也没法交代。” “这个剂量的春江潮水吃了不会死。”宋明光说着,又给我一个小瓶,“这只是我送给你的礼物,随你用不用——这瓶药丸是三月一服的解药,到时候他也只能听你的话。” “那宋爷爷又需要我做什么?”我终于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依旧沉静,像是表面无波无浪,下面却深不见底的黑水潭,令人无端心生寒意。 “你只需要继续执笔,执好鸿雁书的笔,有我儿天义在前,你自不必露面。”宋明光说,“届时我这老头子也就不用事事躬亲,该去享福了。” 我懂了,宋明光这是要让宋天义接他的位置,但因为宋天义的先天缺陷,所以他背后需要有人支撑——永远不能身在人前的我正合适。 “那我哥呢?” “弈阳武功最好,却不如你会变通。”宋明光想得很美,看向我的眼神也难以捉摸,“你一定有办法让他听你的话,要是他能像你这样识时务,我可多省心呐。” “他既听你的话,又能帮天义治病,我自然希望他也能好好活着,有你们兄弟二人合力相助,我才能安心放下那些个江湖杂事,再不问武林,不理纷争。” 说得好听,不问世事,您怕不是要成仙?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近日这般祥和安宁的日子才是一场梦,如今梦要醒了,夏煜和我表面上是九山派主人,实际上也不过是宋明光捏在手里的工具或棋子——甚至还可以划分得再细些,在他眼里夏煜是工具,我是棋子。 宋明光看起来很满意我答应了他的全部要求,而我提出的几个无关紧要的条件,他也都答应了。随即他收起了老谋深算的那一套,转而体贴地问我有没有看上的姑娘,没有他就给我做媒,主张替我把婚事办了。 听到成亲两个字,我眼前立刻浮现出一身红裙子的十二,当场就打了个哆嗦,一口咬死自己没用,宁愿不娶妻也绝不与夏煜分家独立,打死也不要每天为了生计在九山派后山种地。 宋明光一个劲劝我,只差说我和他的哪个侄孙女成亲之后他来养我一辈子了,可是想想我爷爷就娶了宋家的女人,我若是再和宋家成姻亲,那不就又将两家好几代人绑在一起了么!我都表面上答应帮他撑着宋天义继任宋家家主统领鸿雁书了,这件事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听他的! 不知道宋明光到底对我是个什么心思,方才分明只是说利用,这会儿又像是真的在为我操心。 我可算是领悟到夏煜在鸿雁会时一天十次相亲的恐惧,我当时还嘲笑他,现在想来他真是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我被宋明光唠叨得简直快要招架不住,这时候门外传来一声巨响,我立刻跳起来推开门去看,想趁机离开宋明光的房间。 我刚出门,演武场那边又是一声响。我跑着绕过这排房屋,就看见夏煜倒在演武场边上,身上几层衣物都像是被数把刀子割过似的破碎不堪,而场中还有一个人,他脚下的青石地砖也碎了好几块。 我赶紧跑过去,把自己的外衣披在夏煜身上,却不敢贸然动手抱他起来。夏煜脸上手上都有擦伤,见我过来他似乎想说什么,可因为咳着血没能说出来。 “先别说话,我带你回去吧?”我征得他同意,才把他从地上扶起来。 “哈哈哈!夏煜!两个夏煜!好玩!”场中的人大约就是宋天义,他指着我和夏煜,拍着手大笑,蹦蹦跳跳向我们这里走。 宋天义是真的不会控制内力,他每跳一下,我都感觉地面在震动,青石砖的裂缝变得更大。 他要是再来拍我们一下,我们多半得死!我这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向他吼道:“不许过来!” 宋天义真的站住了,睁大眼睛问:“为什么?” “天义别闹,今天玩也玩过了,现在该是吃饭的时候了。”宋明光慢悠悠地也转了过来,一句话哄住了宋天义。 “爹!你看!这里有两个夏煜!”宋天义转头向宋明光跑去,撞进了宋明光怀里。他比宋明光高出半个头,人又长得胖,也亏得宋明光内力更深厚,竟没被这带着四散气劲的肉球给压垮。 “那不是两个夏煜,那个白衣服的是夏煜的孪生弟弟。”宋明光给宋天义解释。 “什么叫孪生弟弟?” “我上次教过你何为兄弟姐妹,又忘了?”宋明光相当耐心,“晚上爹再教你一遍……” 我见那边父子相见一派温情,没空再理会我们,宋明光抽空递过来一个眼神,我当即如蒙大赦,毫不犹豫地背起夏煜就跑了。 第122章 正事聊不过三行,主角帅不过三秒 “我还是去给你找大夫来……”我把夏煜放在床上,看着他一身的伤,完全不敢乱动。 “不用……”夏煜每个字都说得分外艰难,还带着轻轻的吸气声,“外伤而已,你给我上药就行,药在床下暗格。” 明明刚才都吐血了,居然只说自己是外伤?骗鬼呢这是!可这时候方青玉不在,柳大夫也不在,宋天义的大夫恐怕还在崔嵬那儿折腾,确实也不好叫人,我只能从他床下翻出了几瓶伤药,先沾湿他洗脸的布巾给他清理伤口。 演武场那青石地面上难免有细小灰尘石子,灰与血混在一起,不得不擦干净,我的动作已经尽量轻了,可还是看着都疼。 夏煜一声不吭,任我给他擦洗上药,可我也知道他的经脉刚接受了百川归海的冲击,这时候是由内而外地刺痛,就像当初刚接受他内力的我一样,整天疼得动弹不得,一睁眼就要掉眼泪。 “我现在能和你说说宋明光跟我的谈话吗?”我想让他去想些别的,减缓些疼痛,只是话说出来,连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嗯。” “他准备在拿到鸿雁书之后就让宋天义接替他的位置,在正道面前保我一命以便我从此在宋天义背后替他处理事务,而你去帮他做事同时继续替他发散内力。”我也把小瓷瓶掏出来给他看,“看,这就是传说中的春江潮水,他让我用药控制你。” “他当初没和我说这么多,只问我若是我们只能活一个,我选谁,”夏煜说,“我说我选你。” “你干嘛对他还这么耿直?”我觉得夏煜完全可以说自己要活,还可以多套出点信息嘛! “宋明光问出来的问题,都是心里早有答案的。”夏煜又闭上了眼睛,“但他还是把那瓶毒药给了我,说是先下手为强,给我个反悔的机会。” “他希望我们一起协助他,他知道你不会杀我,所以给你能杀人的毒,他认为我可能真的对你下手,所以给我不能杀死你的药。”我猜测宋明光想让我们一起帮他将宋天义扶上鸿雁书书首的位置,又不能让我和夏煜真的同心协力,所以一面施以恩惠说要保住我们的性命,一面又挑唆离间想让我们心生嫌隙互相牵制。 只是……我和夏煜转脸就把他的话告诉了对方,这一点是否也在他的计划之中呢?如果我们没有对对方下手,宋明光是否会亲自给我们拴上锁链? 夏煜说:“他心里宋天义永远是第一位,欲行后手,未必真想置我们于死地。我们只要不碰宋天义,暂时应当是安全的。” “可我们的立场呢?” 我想宋明光做出这一切安排的基础,都在于鸿雁书到手,江湖众人依旧将其奉为首尊。 而严长老要做的,也是替他拿到鸿雁书,并且让所有人知道他拿到了什么样的鸿雁书,从而将其从首座打下泥潭。可正如宋明光所说,他这许多年都不是白活的,他的名声与势力,真的是一本鸿雁书就能撼动的吗? 说到底,在这局严长老与宋明光二人博弈之中,我和夏煜早已被迫偏离原本的计划,前途不明,生死难料,我们到底该如何自处也全然不得而知。 “我的立场从没变过。”夏煜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顿觉心底似有暖流温泉,萦萦冒着热气,却又忍不住多问一句:“宋明光都知道我自私又阴险,你就从不怀疑我真会害你?” 夏煜轻哼道:“你连鸡都不敢杀。” 这我就不服了:“你等着,我这就去杀只鸡给你炖汤!”说完随手拿了把他房里的剑就直奔后院鸡棚。 “别动后院李叔的鸡……”夏煜好像说了这么一句,可我当时一心证明自己真的敢杀鸡,并没有听得太清楚。 我气势汹汹地冲向鸡棚,刚一拔剑就被厨房里出来的李大爷瞧见了,这二十几年都对我笑脸相迎的大厨当即翻脸,居然还提着菜刀威胁我,放话说就算我是二公子也休想伤害他的阿花,我今天想杀他的鸡,就要先跨过他的尸体。 我是真没想到李大爷把那群母鸡看得那么金贵,这鸡养来不就是吃的吗?!我来后院也只想杀鸡没想杀人,可我话都放出去了,今晚不端着鸡汤回去我还有脸见夏煜么? 我在后院磨了李大爷大半天,他终于同意今晚做鸡汤,但鸡不能是他养的鸡。 我为了杀只鸡,不得不特地跑下山买只母鸡一路抱回来,刚把鸡交给李大爷还没来得及说我来杀,李大爷就一刀抹了鸡脖子。 太难了,杀鸡真的太难了。 等我终于把李大爷做的鸡汤端给夏煜,他尝了一口就说:“我以为会是你亲手做。” 我没想到他居然会想喝我做的鸡汤:“我亲手做的鸡汤可能还没有春江潮水好喝。” 夏煜笑道:“所以你杀我也根本不需要用别人给的毒。” 第123章 老哥,老哥,我们去哪里呀? 接下来的时日,夏煜和崔嵬都在各自休养,我也重新开始练剑了,那份写在绢帛上的无名式早被夏煜销毁,但其中的内容我和他都已背得滚瓜烂熟。出于谨慎,我白天不用内力,只练剑招,宋明光来看我,我也只说夏煜看不得我游手好闲,逼我强身健体,晚上才会在房里行气运功。我的左手恢复了许多,但内力行过太快依然有些疼痛,想来没有好全。我不敢急躁,一点一点积累,这些天下来成效很不明显,偶尔挥出一两道可怜兮兮的微弱剑风给夏煜看,他那昧着良心点头说“还行”“有进步”样子倒是很有趣。 崔嵬自从受了那般伤病折磨,得知身体再无复原可能,精神气就可见地萎靡下去,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了。崔雨时时陪着他,几乎寸步不离,都没有空闲来找我玩。 宋明光不久前收到了藏枢阁送回来的鸿雁笔,特意拿给我看过,玉笔复原如初,依旧光亮精致,只是多了细细几道裂纹,若是当做花纹来看反而还有种别样的美感。 同样被送去修理的还有夏煜的剑,修好后他却没怎么用过,整天被我拿着练习,祸害门口的几棵竹子。他从翠山别苑再见我时,就没有再问过我的剑去哪儿了,我某日突然想到这个问题,还主动告诉他我的剑是留给了严长老,他也不怎么在意,只应了一声表示他知道了。 十二已经先行出发,临行前来找过我一次,这家伙半夜三更偷偷摸摸溜进来,不知道和夏煜说了什么,夏煜居然也没管他,任他把我叫醒,我当场就想哭,幸好忍住了。 他神神秘秘地拉着我出门,给我一个木头雕的小玩意,说是他亲手做了又去什么地方开了光的护身符。我那时候困得神志不清,他说了什么我也没听太明白,好像在解释这个东西是什么,总之他说一句我就“好好好”,最后他把那个东西挂在我脖子上,高高兴兴地走了,我晕头转向地重新摸回床上睡觉。 第二天早上一醒,我全然忘了他的话,也怎么都看不出来这所谓“护身符”到底雕的是个什么东西,那形状看起来像个小的擀面杖,可又不是圆滑的。夏煜也看了半天,终于说看着像块排骨,他一说像排骨,我也觉得像,越看越像。 我哭笑不得,哪有人挂着块排骨护身的?! 而且盯着那块排骨看久了,我竟然还饿了,于是也就没有摘下来,又跑去厨房点了一份糖醋排骨。 …… 我们真正启程时已是四月底,把我送回家就声称自己告假、从我眼前消失的墨远山这时候又突然出现,还跟着我们一起上路,宋天义却没有跟着我们,宋明光只说他随后就到,我们也没有过问。 这次向西北方向走,路上会途径千重雪的青梅和黄梅两坛,青梅坛已被夏煜血洗一次,坛主严九又叛逃鸿雁书,现如今青梅坛是鸿雁书的地盘。可宋明光却选择悄无声息地路过,无论是鸿雁书还是千重雪他都不碰,我们也一直是伪装成商行货运,一路未有坎坷阻碍。 及至西山脚下,我们才重新整装,每人只带上上山所需的衣食和自己的武器。 夏煜看过我的行李,就把我的白衣服全都扔了出去,只留下了两件红色的,还让我把最鲜艳的那件穿在身上。 我很不解:“我又不是上山成亲。” 夏煜又是满脸嫌弃地看我:“平时你在家总穿一身白我不管,但是你上雪山还穿成这样,丢了让人怎么找?” 可我的厚外衣都是白的,只穿里头的红袍子我可能在迷路之前就冻死:“你好歹给我留件厚的啊,我又不是傻子,我还会在山上乱跑么?” 夏煜把他的黑外衣扔给我,附送嗤笑一声。 很明显,在他心里我就是会在山上乱跑的傻子。 然而翻过一座山我们才知道,西山雪峰的雪只在那遥远雪峰的山尖尖上,没到那个高度的山上都只有树和石头。 这时候穿着我那白衣服的夏煜就比穿黑衣服的我显眼多了。当然我觉得这样更好,不仅方便我跟着他,万一山上有豺狼虎豹什么的,第一眼就能看见他,反正他是不怕这些东西,他在我旁边,我也不用怕。 宋明光一个多月前就派出去探路的人没一个回来的,到了此地无人认路,他却不慌不忙,说西山雪峰是我提出的地点,我肯定认识路,就让我和夏煜走在最前面引路开道,墨远山带着多数人和我们保持距离走中间,他自己放慢了速度走在最后。这样安排看似对我和夏煜十分放心,实际上用脚想也能知道他不可能对我们放松管束,周围必有随行暗卫之类,把我们放出去也只是他要向我们展示“仁义”的手段。 可是我就光知道“西山雪峰”四个字,完全不认识路,一直都是跟着看起来对方向很有自信的夏煜在走,还拉着他的袖子不松手,生怕转眼自己就丢了。 走着走着我看后面的人离得有些远了,想抽空和夏煜说说话,就随口就问了一句:“哥你来过这儿?” 夏煜手起剑落砍倒一株挡路的矮树:“没有。” 我非常震惊:“那你怎么知道路的?” 夏煜停下回头看着我说:“我不知道。” 我们都走了一整天了,听到这话,我瞬间觉得很绝望:“你不认识路还带着我们瞎走?” 夏煜很冷静:“不认识路就不走了吗?” 我想不通这是谁给他的自信:“当然是要走,可是你都不知道路,怎么走得对?” 夏煜又回过头去继续开道:“这里本来就没有路,路都是我们蹚出来的。” 要不是我们是在深山里,我都要被他这盲目的决心和勇气感动了:“就算你勇为先锋,好歹也得知道要去哪儿吧?” 夏煜不以为然:“不是你说要去西山雪峰吗?” “是,地名不会错但是……” “你看。”我们正好走出一片林子,到了高山草甸视野开阔,夏煜抬手指着前方,太阳刚要沉下去,残阳余晖给远处的山峰描了金边,顶头上压着挟月裹星的紫色层云,却还能看见山峰上的积雪灼灼烧着,似要在这夜幕彻底降临前将自己燃尽。 眼前这些,都是我此生未曾见过的壮阔。 “真好看。”我发自内心地感叹。 夏煜拍了我一下:“看什么呢,我让你看的是这西山只有那一座山峰有积雪。” “哦。”我就知道夏煜这人一点情怀都没有,“有雪的就是雪峰?” 夏煜反问:“那不然呢?” 我立刻回击:“没雪的山峰就不能叫雪峰?那我们家没有九座山还叫九山派呢。” 夏煜被我呛住,没话说了就瞪我,我假装无辜地也看着他,总觉得他这是忍住了一股动手打我的冲动。 “书首说今日就在此地歇息。”墨远山这时候也赶了上来,笑眯眯地问候我:“夏小公子身体大好了,爬山可觉得累么?” “累,特别累,我都要累死了,不知可否劳烦墨兄替我扎营?”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还应景地晃了晃,一副要倒不倒的样子。自从他帮过我又照顾我之后,我虽然对他还有怀疑,但难免心生几分亲近,这样寻常闲话也愿意与他说。 “夏小公子的营帐哪里需要在下来扎?”墨远山说,“小公子自从和夏掌门会面,可就再没有正眼看过在下了。” 我觉得这个人就是故意来调侃我的,也有意和他开玩笑:“难怪感觉墨兄与我越来越生疏,原来是认为我没有正眼看你的缘故,这可是天大的误会。”我凑到他面前睁大眼睛盯着他,“你看,我的眼睛正不正?” 墨远山还没回答,夏煜突然从背后把我拉开,对墨远山客气道:“舍弟没规矩惯了,向来口无遮拦,墨兄可别怪罪。” “怎么会呢,和夏小公子说话总是有趣。”墨远山依旧笑着回应夏煜,“倒是夏掌门,自从在下从九山派接你们去翠山别苑过后,就一直对我特别冷漠,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真叫人好生伤感。” 夏煜摆出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在下眼拙,实在看不透墨兄的心思,对不住了。” “哎呀……”墨远山微微偏头对我说,“那可得请夏小公子在夏掌门面前多为在下美言几句了。”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还抬手向他示意,换来夏煜在我小腿上不轻不重踹了一脚。 第124章 有你在我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 说起来我这也不是第一次在荒山野岭里过夜,小时候那次我是独自抱着木剑缩在一棵树下彻夜未眠,这一次周围却有不少人,虽然夏煜就躺在我身边,可我还是睡不着。 且不说身下就垫着一层薄毯子,怎么翻身都觉得硌得慌,帐里帐外还总有人声嘈嘈切切,哪怕白天行路疲乏,夜里这样的环境,实在让我无法入睡。 我睁眼看着夏煜,他又似乎睡得很好。 我非常羡慕他在任何地方都能睡着的能力,就向他靠近了些。我想他睡得那么安稳,我靠近他说不定就能被他的瞌睡传染,让我也成功睡着。 可我刚无声无息地向他那边移动了一点,他立刻就醒了,眼里再看不出一丝睡意。 我赶紧小声解释:“我不是故意吵醒你……” 夏煜睡觉被吵醒从来不会生气,这时候也只是不带情绪地问道:“你不睡?” 我也只能承认了:“睡不着。” 夏煜说:“冷吗?冷就到我这来。”随即也不等我回答,直接伸手把我拽去了他的被子里,“闭眼,睡觉。” 但他一面说着让我睡觉,手却摸索着找到我的手,在我手背上里点了一下。我立刻闭上眼睛,在被子里悄悄把掌心向上摊开。 他在我手里写:“暗卫二十人尚余十五。” 宋明光的暗卫一日之内折了五个。 我用另一只手轻轻碰了他一下,表示我知道了。 他继续写:“若你先走,别挂心。” 他大概是在告诉我,他要想办法让我离开宋明光,但是我若是走了,宋明光很容易就能知道夏煜偷偷在某些地方做了手脚,怎么可能放过他? 我当即戳他两下,表示自己不同意。 他写:“只是猜测。” 我还是戳他两下,也在他手里写:“是不是十二。” 他碰我一下。 我写:“危险,不行。” 他写:“事不由你我,切记随机应变。” 看来他也不甚清楚千重雪的整体计划,只是发现了什么才略有猜测,那就真没办法。我们脱离千重雪太久,也不知道宋明光瞒着我们做了些什么,消息最是难通,没法提前准备,我自是有些忧心,但夏煜现在连猜测也不再向我隐瞒,这一点足以让我将忧虑埋在心底,我不想让他认为我连这样的风险也不敢面对。 我最后写道:“我信你。” 夏煜抬手在我背上拍了拍。 我这时开口说了一直想说的话:“我实在睡不着,不然你还是打晕我好了。” 夏煜叹了口气,一把掀了被子拉着我坐起来,抬手一招成全了我。 …… 第二日依旧是行路,随着地势越来越高,我走得越来越吃力,夏煜不得不一手开道一手拉着我,速度也慢了下来。 我在林子里抬头望着那积雪的山峰,顿觉目标遥不可及,不知道在我走断腿之前能不能到。 我隔一会儿就忍不住问夏煜还有多久才能到,夏煜一开始还平静地说大约再要一两日,到后来被我问烦了,恶狠狠地说我再问就把我的嘴堵上。 我走得又累又烦,一面唉声叹气,一面也拔出剑乱砍一通,夏煜看我把杂草叶子砍得到处乱飞也没管我,只说不如省点力气。 他刚凶过我,我生闷气没理他,还是随手挥剑,忽然眼角余光隐约看见绕着树的藤蔓中间似乎有一截麻绳之类的东西,当时却没能收住手,一剑挥过去藤蔓尽断,我头顶上的树叶一阵异动,竟落下一个黑影! 夏煜听到动静,反应比我更快,当即回身一剑,在落地前就将其钉在了树上。我被夏煜向后扯开,站稳后才看见,那黑影是个黑衣人。 我看那人大头朝下,满脸的血都结成了壳,黑糊糊的惨不忍睹,也不知什么情况,下意识就向夏煜求证:“这……死了?” 夏煜看了一会儿才说:“好几天前。” “这是谁?” “不知道,让开点,我收剑了。” 夏煜准备把深深扎进树干的剑拔出来,我就向后退了几步便于他动作,可没想到我这一退,正好踩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我都没来得及低头看一眼,突然脚上就有个绳套收紧带着我倒挂上树,刚在想是什么机关把人挂在树上,下一瞬自己就中招,我这脚踩得也太准了吧?! 而我尚在被迫上升过程中,眼前就闪过一道刀光,是墨远山从后面踏枝而来,扔出一把短刀削断了绳子,夏煜立即扔了剑,转身用双手接住我,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铮铮几声,抬头一看,就见远处飞来的几支箭接连钉在了那棵树上,若是墨远山再慢一点,等我真被拉到顶,那箭毫无疑问就会扎在我身上! “怎么真有这种东西!”我终于能够作出发抖以外的反应来表达自己的惊恐。 “这机关很常见,有些猎户也会做来抓野兽,”墨远山又掏出一把小刀剖开了树皮,树干里头全是空的,露出了藏匿其中的绳子和紧紧咬合的机巧关节,“只是这个相当精巧,还能牵动不知何处的箭矢,可谓有着十成的杀机,绝不是一般猎户人家能做的。” 我第一次亲身体验掉进机关陷阱,这会儿也难说心里更多是惊还是怕:“这种东西……也太……差、差一点我就……” 墨远山把手里的刀一抛一接,就不知道收进哪里去了,他背着手对夏煜说:“夏掌门,前路无常,你可要当心了。” “……多谢。”夏煜这两个字硬邦邦的,像是从他口里滚出了两块大石头砸在地上。 “多谢墨兄救命之恩,这下我可又欠你情了。”也亏得夏煜提醒了我,我才想起来确实还要向墨远山道谢。 “举手之劳,算不得人情,你我之间用得着客气么?”墨远山依旧笑得客客气气,却向我一抬手,“夏掌门也受惊了,夏小公子你还舍不得让夏掌门放你下来?” 我这才发现,夏煜还保持着刚接住我的姿势,脸色煞白,看上去比我还怕。而我原以为是我被吓得发抖,可现在我平复了呼吸,就能明显感觉到其实是他在抖。 “哥你没事吧?”我赶紧让他放我下来,想看看是不是我把他胳膊砸伤了。 “没事。” 夏煜又生硬地说了两个字,放开我转身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剑,我就眼睁睁看着他刚捡起的剑没有拿稳就又从手里滑落。 墨远山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人生在世能有兄弟相伴,实乃一桩幸事。” 我也俯身捡起自己的剑:“那还得看兄弟是谁。” 第125章 你们怎么都还有这种操作? 宋明光和崔嵬查看了那具尸首,确认是他最近派出去的探子其中之一,本该半月前就折返的人不知为何就在几天前陷在这密林深处。 他们聚在树下验尸,我和夏煜都没有参与。 夏煜的心情很不好,不仅不去看那尸体,还直接在旁边砍倒一棵树,坐在树桩上板着脸不做声。 我小心翼翼地挤着他身边坐下,他只是往旁边挪了一些,再没别的反应,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 我又往他身上靠了过去,他依旧没有反应,坐的端端正正,还是不肯看我。 他这是生气了吧?而且肯定不是生我的气,否则他直接就对我动手了,应该也不是和墨远山生气,否则他不会不理我。 那就只有一个结果,他是生自己的气了。 而他气的原因多半就是觉得他没能管好我,我踩上陷阱差点死在他面前,或许还有最后关头是墨远山先削断了绳子。 唉,就算我这人平时还挺会说话,哄哄崔雨和十五那样的孩子也很拿手,可夏煜在我面前生自己的气,这我没经验,要怎么哄啊? 他这人就觉得他的想法都是对的,他认为自己错了那就一定是他的错,如果我说“这不是你的错”,他反而会觉得我是在跟他对着干,这肯定不行;如果我主动反省“是我不够小心”,多半也会加重他的愧疚,因为在他眼里我几乎是事事不能自理的,我可以不小心,但他不能让我不小心,那这也不能说;如果我说“我没有怪你”,也显得很奇怪,仿佛我也认为原本是他有错一样。 我在他背后想办法,一边蹭来蹭去,表现得黏黏糊糊都没能让他回头,最后我选择主动找死转移他的视线——我从地上拔了几把有韧性的长草和几朵小花,随手编了个花环套在了夏煜头上。 夏煜终于有了反应,他抬手摸了摸头上的一堆花花草草,也没有拿下来,只甩给我一个“别找打”的眼神。 “哎,好看,真好看,”我伸手把快要掉下来的小花又插回去,“不愧是我哥,怎么就生得这么英俊呢?” 夏煜皱了皱眉,看起来是情绪有所松动了,我立刻追击:“说真的,我一直羡慕你,不仅因为你是九山派掌门,也不因为你武功好,主要是羡慕你有我这么英俊潇洒的弟弟。” 夏煜故作矜持地哼了一声,站起来把花环摘下来反手扣在我头上,去了宋明光那边查看情况。 我认为自己是成功了,于是得意洋洋地占据了他原来坐的地方,忍不住就还撩起腿抖几抖。 墨远山溜过来,对我头上的花环惊叹道:“夏小公子好兴致,这般心性真叫人佩服。” 我总是不能分辨他说的话到底是客气还是讽刺,也就随口敷衍:“墨兄见多识广,自然能者多劳,我什么也不会,去了只能添乱。” 墨远山抬手把我的腿拍下去,自己挨着我坐下:“在下方才听了夏小公子与夏掌门说话,心里突然羡慕得很。” 我说:“你也羡慕他有个英俊潇洒的弟弟?” 墨远山收起笑容严肃道:“正是。” 我觉得他真的很会说话,比夏煜和十二能聊多了:“墨兄眼光真不错。” 墨远山刚要笑着再接茬,夏煜却回来了,面无表情地拉着我离开了人群,径直走到了宋明光视线之内最远的地方,我们面前就是还没开出的路,荆棘野草足有一人高。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这时候又不敢惹他,只能静等他先说。 “不要和他走太近。”夏煜开口就说。 “为什么?” “他眼神不善,你听我的就是。” 此处确实不宜详细谈话,我自然是相信他,也不再追问,只是有一点很在意:“就他那缝缝眼你是怎么看见他眼神的?” 夏煜又甩我一个眼刀,却将目光落在了身边一棵树上,扬了扬下巴让我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树干分枝处的树皮被人为剖掉了一小块,正是个根细长棍儿中间挂个方块的形状,就像块排骨。 我立刻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又与夏煜眼神相汇,他轻轻点头。 我又转身看了看四周其他的树木,好几棵树都是在最低的那条粗枝下方,有这么一个缺,而这些树连起来,顺着能成一条路。 十二在给我们指引方向?还是提示机关?又或者两者皆是?但不管怎样可以确定一点,那就是我们已经完全进入了千重雪的地盘,而且他们开始行动了。 “你们偷偷摸摸的在看什么?”崔雨突然跑过来,不知道在哪糊了满手泥巴。 我顿时紧张不已,这种暗号可不能被发现! “那边树上还挂着人。”夏煜指着一棵树说。 我再次抬头,这才发现在那叶深林密处,还挂着不止一个人。 崔雨见状,立刻叫了人过来,先仔细查找,毁去机关,再把树上的人放下来。这几人也是穿着探子的黑衣,可因为死得太久,还被鹰鹫啄食,面目全都无法分辨,只从一人身上搜出了一块木雕地图。 当然他们说是地图,但那东西在我眼里只是一块雕着拙劣山水的腰牌。 “你看这笔画之间的留白,就是暗藏的路线。”夏煜拿树枝在地上复原那幅画,试图教我看懂。 我认真看了许久,终于懂了自己根本没有认路的天赋。 夏煜认为这探子做的地图是真的,他走过的路也是对的。他在地上指出几个点,说这些地方我们都走过,一直以来大致方向没错,只是有时绕了远路,若是按照地图走,大约很能缩短行程。 今日我们在此处耽误了许多时间,来不及走去更安全的地方扎营,宋明光思虑过后也决定就在这林子里过夜,还召回了散在周围的暗卫,说是此后集中人员更安全,明日一起按腰牌上的路线走。 他发出口哨讯号,我们这队伍里立刻就多了十几个人。他们个个身着黑衣,用黑布遮面包头,有些还背着树枝以便隐匿,像是成熟的毒果子纷纷从周围的树上滚落下来。 哪怕夏煜已经告诉过我他们的存在,可我还是看得目瞪口呆,他们整天蹲在树上,腿都不会麻的么? 第126章 哪个pvp打架时不想说两句骚话助兴呢? 有了地图,我们前进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时常能走上原本就有的小路,夏煜和我也不再走在最前,带路的人换成了宋明光手下那十几只黑猴子。 这天夜里,我依旧是睡不着,恰巧又轮到夏煜值夜,他已经连续两个晚上打晕我了,这回我说什么他都不肯动手,非得让我自己习惯露宿,还说他每打我一次,我就变得更傻一点。 可我睁眼躺着实在是难受,干脆起身去外头和夏煜一起值夜,反正我肯定不在值夜轮岗的名单里,也不用养精蓄锐,今晚不睡觉,明晚说不定就能累得睡着了呢? 我出去时没看见夏煜,想着他大概是在周围巡查,我就随意逛了一圈,越走越远,正在疑惑为什么没人拦我的时候,面前的地上突然冒出两个黑衣人,恭恭敬敬请我回去。我被他们的出场方式吓得差点大喊救命,又很不甘心就这么听话,于是多问一句:“夏掌门呢?” 他俩异口同声:“请回。” 我不想回去,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就站在他们面前,把小兄弟年方几何,家在何处,孩子多大之类的无聊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出来,但不管问他们什么,他们都只说“请回”,真是无趣至极。 “谁让你又乱跑的?!”夏煜从一棵树后面绕出来,几步跨到我面前,抬手作势要打我,我赶紧闭眼耸肩缩成一团,但最终他的巴掌没有落下来,我又偷摸睁眼,看见他身后也跟着两个暗卫。 “回去!”夏煜拉着我往回走,他背后的暗卫却没有再跟着我们,又轻松隐入了夜色中。 夏煜把我带回营帐附近骂了一顿,大意是我半夜乱跑无异于找死,要不是爱岗敬业的暗卫兄弟拦住我,我可能已经被满山的野猪野狼吃掉了。 我低头坐在一边,扮演一棵被夏煜这冷霜摧残的蔫茄子。 夏煜这通怒火发作了许久,等他终于说累了,我就赶紧站起来谄笑着让他消消气,他一把推开我,叫我自己滚回去睡觉。 我立刻就滚了,可正当我掀开帐帘,却听到对面山上一声炮响,惊起无数飞鸟,回头就看见天空中绽开了一朵白色六角雪花。 千重雪的传讯筒! 第一朵雪花落下,第二朵紧接着升空,然后是第三朵第四朵……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距离,四面八方,漫山遍野。 烟花很美,但现在并不是欣赏的时候。 我还愣杵在营帐门口,周围的暗卫就已经和人交上了手。 很快所有人都惊醒,周围各处乱成一团。今夜月光很不明朗,营帐前的火也被踩灭了,一片黑暗里根本分不清谁是鸿雁书谁是千重雪,我只能隐约分辨远处有个穿着鹅黄短衫的身影是崔雨。 我迅速进帐摸出了剑去找夏煜,这时候跟着他是最安全的! 可等我在混乱中靠边溜到方才夏煜骂我的那个地方,却没有看见人,只有他的剑孤零零躺在地上。 我立刻就慌了神,夏煜从来没有丢过剑! 我捡起他的剑大声喊他,又顺着一些痕迹劈砍了面前所有的长草灌木,在黑漆漆的林子里奋力追出一段,可最终一个人都没看见。 我只能掉头折回去,刚踏出林子就有一人手持双刀向我冲过来,左手短刃,右手长刀,很不寻常,而崔雨还追在他身后高喊“别跑”。 他看见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立即就对我挥出一刀,我知道自己内力不济,情急之下只能同时将手里两把剑相交横挡这一击,对方的力气比我想的还要大,我方才的抵挡只是借力卡住他的刀不让他砍中,可那一刀的力道也结结实实将我冲得倒退好几步,最后摔在了地上。 他没有紧接着给我再补一刀,反而愣了一下,就在这一瞬之间,崔雨赶了上来,手里的短剑一挑,不由分说就向他刺去:“他没武功!你和我打!” “这!唉!”那人惊呼接着叹息,被迫举刀再次迎上崔雨,且战且退。 虽然他蒙了脸,可我从见他那双刀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下更是确定他就是十五! 我没办法插入他们的战局,十五似乎是想靠近我,但崔雨在我前面严防死守,身形同样灵活,十五摆脱不了她的纠缠,哪怕利用树木枝桠来回辗转,上下腾挪,也没能越过崔雨。 眼看着十五被牵制住,这么拖下去对他不利,恐怕会被赶来帮忙的人给抓住,我对崔雨喊道:“小雨坚持一会儿!第五章 马上就来!” 我是在提醒十五,鸿雁书会有人来援的,不要管我,赶紧撤退才是最要紧。 崔雨越打越兴奋,声音也随之更加高昂:“哥哥不来也没关系!这小贼也就这点功夫,我能保护你!” “小丫头这么狂!你哥没教你什么叫谦虚吗?”十五不仅没退,还和崔雨吵吵上了,不仅吵上了,还第一句就摸到了崔雨的逆鳞。 “我哥教我什么轮得到你来管?”崔雨的声音明显蕴含怒气。 “那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来教你什么叫谦虚!”十五躲过崔雨一剑,语气却是带着三分挑衅,七分调笑。 不说崔雨,这话我听了都想打他一顿,十五这孩子好的不学偏学坏的,一边和人对战一边说这种烂话,那肯定都是跟严十还有十二他们学的! 崔雨到底也是年纪小,经他这么一气,还真就有些乱了阵脚。因为愤怒,她剑锋出时变得更加凌厉,可如此先行爆发导致后劲不足,收剑的时候就出现了破绽,十五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以长刀直出架住一把剑,又翻身用短刃回刺,用蛮力强行震飞了崔雨的另一把剑。 崔雨失了一把剑,顿时身侧半面都成了空门。十五没想恋战,佯装接着对崔雨出招,逼得她再次退至一旁,自己却是闪身向我靠近,冲刺,扛我,跑路三个动作十分连贯,行云流水,转眼我就被他扛着带进了树林。 我挂在十五肩上,仔细回想了一下当初梅溪的种种情形,非常确定十五这招也是和十二学的。 第127章 其实直到这里,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写的好像是武侠文 崔雨捡回了剑,对十五紧追不舍,那个亮色的影子始终缀在后头。 我忍不住问十五:“你们怎么回事?” 十五一边跑一边说:“我们是来救你的,三哥他肯定认错人了!你这次怎么穿件黑衣服啊?” 我心说你们就只靠衣服认人的吗?是不是太随意了啊! 但夏煜既然是被严三带走的,那应该不会有危险,我也没空去计较这个误会:“你带着我跑不快,万一后面的人追上来,你就把我扔下自己先走知道吗?” 十五大声说:“不行!”又想起身后有人,赶紧压低声音:“任务是要带你走的!” “任务重要还是命重要啊?是不是傻!”我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别跟你十二哥哥尽学些又蠢又倔的东西!” “小……哎不是,反正我就要带你走!”十五非常执着,简直就是个犯倔的小十二,根本不听我说话! “走什么?小兄弟武功不错,不如留下来加入我们鸿雁书?”墨远山从天而降,话音轻快如和风,手里不过一把能够轻巧扔出去的小刀,划出的刀光却雪亮刺目,自上方落下好似疾电骤生,对准了十五扛着我的右肩,很有要将十五劈成两半的架势,是毫不留情的杀招! “休想!”十五急忙用左手短刃挡下,同时借力后退想要再寻一条路,可身后崔雨的声音也越来越近:“你别跑!” “小兄弟,如果我是你,这时候就会知道任务失败了。把人放下,你还有一线生机。”墨远山再次从上而下大力劈出一刀,并不给他缓口气的机会,十五没有接招,只是躲闪,可因为带着我,难免动作沉重,差一点就被墨远山砍中。 我也对十五喊道:“听见没!放开我!” “你……”十五还有些犹豫,我也很急,贴着他耳边悄悄说:“快,你就把我往他身上扔!” 十五终于下定决心,小声说了句“对不起”,提气又跃上更高的树枝,将我扔了出去。 我十分配合地扬声高喊:“墨兄救我啊!” 墨远山从枝头腾起,在空中揽住我,带着我稳稳落地,我立刻又扑在他身上:“墨兄你看见了吗?他们就是针对我!” 墨远山无奈道:“夏小公子,就算你不这样拽着在下,在下也不会去追的。” 我的心思全被看穿了,也只能不要脸地硬撑:“墨兄,我是真的害怕!” 墨远山点头:“看出来了。” “墨远山!你怎么不拦住那小贼!”这时崔雨赶过来,气呼呼地指责墨远山。 “一面是小贼,一面是夏小公子,在下实在分身乏术哪。”墨远山指着我说。 “夏凛没事吧?我都说了你没有武功他还偷袭你,一点道义也不讲!”崔雨忿忿地跺脚,“下次再让我看见,绝对要杀了他!” 我赶紧又去哄崔雨:“小雨当真厉害,要不是你救我,我或许就死在树林边了。” “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死的!”崔雨很快就从没追上十五的沮丧里跳出来,“回去吧,书首爷爷方才也和人打了一场,这时候肯定在点人了。” “宋书首也出手了?”我很是惊讶,谁这么有胆量敢去碰宋明光? “是啊!”崔雨还给我比划,“那个人也很厉害,直接掀了中帐与书首爷爷过招,但只出了两招就退了,一定是自知没有胜算才逃跑的!” 千重雪实力第二的严三劫了夏煜,有胆量去挑战宋明光最终还全身而退的人,怎么想都只有严长老本人了!莫非严长老是借机亲自来做个试探? 墨远山表示他要用轻功带着我走,让崔雨先回去通报一声,崔雨离去后,他让我一只手环住他的脖子抓紧他,却没急着走:“夏小公子可别责怪在下,若是把你也丢了,在下有几条命也不够死。” 我早就知道他对于宋明光的忠心是底线,既然我走不了,也只能像夏煜说的那样随机应变:“墨兄几次三番救我,这份恩情我都不知该如何回报。” 墨远山笑道:“你留下来就是救了在下。” 直到我跪在宋明光面前,才明白墨远山在树林里说的是什么意思。 宋明光今日被严长老亲自打了个措手不及,不仅暗卫死伤不少,还丢了夏煜,饶是他一向沉稳冷静,看起来八风不动,此时也难免大发雷霆,而我就是首当其冲被劈的。 “我最近是有些心急了,也真是小看了你。”宋明光站在我面前,“既然你没走成,不如和我说说,你都是怎么计划的,接下来你还要耍什么把戏?” “我一直都在骗您。”我从来都识时务,有话就先说,这时候不说等挨了打再开口根本没有意义,“我根本没有统领千重雪,被我哥刺伤是死里逃生,鸿雁碎玉也是我从严长老那里偷来的,他们不仅没把我放眼里,严家还有几个人因为我哥总想杀我,所以我才急着偷了鸿雁碎玉去翠山别苑……” “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宋明光抓起我的一只手威胁道, “其实你也知道,没有什么事非你不可,杀你取血也不是难事。” 他一用力,我的骨头都被他捏得生疼,眼泪说来就来:“我真的不知道……我才不想和我哥分开……他先被人袭击,我是去找他才被带走的!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抓我哥!” 崔雨好意帮我解释:“没错!那贼人最初也是想拿刀杀他的!” “我要是和他们串通,干嘛不自己先和他们走?”人一旦彻底不要脸,很多事情都变得容易许多,我哭得更用力了,“我的武功也废了,哥哥也没了,谁都不信我,都是我自作自受,可我也是没办法啊!如果我当初说实话就能活下去,那我何必要费尽心思去骗人!” 宋明光怒容依旧,平和的眉毛挑起,又从鼻子里哼出几分恼恨,他甩开我的手,目光扫过站成一排的属下,最终停在了崔嵬身上:“你去,取他的血!” 崔嵬低头领命,再抬头还不忘给我一个幸灾乐祸的冷笑。他挥手招来两个随从将我按住,他自己从腰后拔出一把短刀,又从宋明光手里接过一只瓷瓶:“你最好别动,否则一不小心伤了经脉……” “宋爷爷!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行动!真的不知道!”我所有的挣扎都没有用,宋明光特意选崔嵬动手,不就是默认让他故意多让我痛苦些么! “弈汐啊……我老了。”宋明光的语气重归平静,背过身去不再看我,“看过太多,这世间有许多事,我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你知道我必须拿到鸿雁书,天义等不起,我要万无一失。” 我的手腕被人钳住,动弹不得,袖口护腕被解开,袖子也被捋至手肘之上挂住,我眼看着崔嵬举起刀,心都随之一凉,他却突然停住,我的心就仿佛是被挑在了高竿之上,任风吹得左摇右摆,我听见了宋明光的话,但此刻我只顾着眼前的绝望,根本无法再对他做出什么回应。 第128章 什么日子都拦不住作者发刀的心 崔嵬刀至途中又停手,转头找崔雨要了张手帕揉成一团塞进我嘴里:“小雨,流血不好看,你先出去吧。” 崔雨神情不忍,似乎想说什么,又畏惧宋明光,偷偷瞅了他好几眼也没敢说出口,听话地离开了中帐。 看她离去,我心里竟莫名轻松了几分,自己当众流泪的样子已经够难看了,待会儿也只会更丑,我再不要脸,也不希望自己的丑态全被小姑娘看见。 崔嵬的刀落在了我的小臂内侧,从靠近手腕的那一端扎进去,直着向下剖。崔嵬的动作很慢,慢到一份痛苦偏要给我三倍的时间去体会;他的刀也不稳,时而摆动,时而打滑,又或者故意颤抖将疼痛放到最大。而宋明光所求的我的血,也就顺着他行刀的轨迹和我胳膊弯曲的角度汇成一线,最终在从手肘关节凝出血珠,落进那个瓷瓶里。 我的嘴被堵上,叫也叫不出来, 被阻滞的声音既闷又哑,回荡在我体内,几乎磨穿我的喉咙。 崔嵬就是故意折磨我并且乐在其中,而宋明光对此视而不见,求饶也没有用。崔嵬避开我的经脉血流,去接伤口里涌出的鲜血,这个过程很慢,让我在持久的痛苦中不得解脱。 太慢了,太慢了。我恍惚觉得自己眨眼便是一年,吐息便是春秋,让我在痛中更品出了累的感觉。 “你放松一点,不要挣扎,越紧张越痛的道理你不懂么?”崔嵬一边笑着,又将刀尖戳得深了些,“到底是养在家里的小公子,这细皮嫩肉还是第一次受这种伤吧?” 我不想理他,也没力气理他。 可他的话却让我想起自己确实从未伤于旁人刀剑之下,为什么呢?为什么我和夏煜血脉相连,可这些年一直流血的只有他?多疼啊,刀锋划开皮肉,疼痛就从伤处蔓延到全身,可他说习惯了,也就不疼了。 就像我现在,左边胳膊上已经有了交错的三道伤痕,知觉正在渐渐麻木。 我仰头看着帐顶,依靠制住我的那人保持上身勉强立着,但我眼里其实什么都没有,看不见任何实物,眼泪也干涸不见,思绪早就不在此处,连我自己也抓不住。 “哎,行了,还活着吧?”崔嵬拿刀身拍了拍我的脸。 刀是冷的,血是热的,热的血包裹着冷的刀,打在脸上的奇异感觉让我略略收回了心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宋明光已经拿起瓷瓶转身注视我。 “弈阳不在也无妨,他的血我早有留存,一直没有动你,难道你还想不通原因?今日的教训只是希望你能记住,就算我向来疼你,舍不得杀你,你们也并非不可替代,若是惜命,就别有二心。” 我连连点头,哪怕我这鲜血淋漓的左手就已经是宋明光想要的回答。 “来人给他上药包扎,”宋明光吩咐道,“从今天起就让崔嵬照看他。” 这命令无异于再次狠狠捅我一刀。 “书首大人,”墨远山上前一步,“夏小公子向来体弱,这回受伤失血,不如还是让在下来看护。” “远山呐,”宋明光笑道,“你可不是会给自己找麻烦的人。” “为大人分忧而已。”墨远山向宋明光行礼。 “不必了,这点小事崔嵬也能做,你这样反而让我忧心。”宋明光不仅没有同意,而且话里有话,“我还愿意信任你,因小失大,很不值得。” 墨远山应声“是”便退了回去,垂手而立再不说话。 …… 崔嵬还那个有病的崔嵬。时隔几月又有了折磨我的机会,他绝不会让我好过,事实也正如我所料,这人自己都残了,却还要以其他方式的欺辱让我表现出“服从”。 “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诱人?”崔嵬把我带回他和崔雨的帐中,嘴里就一直没停过,“我看着你,就觉得应该放空你全身的血,或者打断你的腿,把伤口撕开让你骨肉分离,你的惨叫一定也很好听。” 我还是没有理他,只是默默在心里感慨宋明光才是心黑,深谙每个人的弱点与死穴,从而挑出最软处拿捏。 “怎么,是疼得说不出话还是不想回答我?”崔嵬一把握住我左手,刚缠上的白布已经又渗出血来。 我当即倒抽凉气弯下腰,几乎站立不住,崔嵬状似亲热地揽着我的肩,暗中却将我拌倒在地,他还攥着我的手,我的胳膊就被拧在背后,他也如愿以偿地听到了我的痛呼。 “宋书首将你交给我,我自会好好看护,”崔嵬松开了我的手,却又半跪下来用膝盖压在我的后腰上,让我无法起身,“我就想问问你,那日在我家没能成事,你是否也觉得遗憾呢?” 我觉得遗憾?崔嵬难道以为所有人都和崔雨一样,把他的话奉为圭臬,得他垂怜便是恩赐了吗?我觉着自己已经很不要脸了,这样看来崔嵬连我都不如,他是不要脸且不自知! 我依旧不理他,只缩在冰冷的地上,翻身护住自己受伤的胳膊。 崔嵬没等到我的回答,轻轻踢了我几下,我也没有反应,他似乎认定我现在没有回答他的力气,也就不再管我,转身去寻回了崔雨。 “哎呀!夏凛他还活着吗?”崔雨进帐见到我,也问出了和她哥哥一样的问题。 “当然还活着,”崔嵬在崔雨面前就戴上另一副面孔,“夏凛是你的朋友,也就是哥哥的朋友,哥哥怎么会对他下重手呢?” “可他看起来马上就要死了!”崔雨说话真的很直白。 看起来快死的我只是血流得多了点,伤口疼了点,我觉得自己应该还有救。 “他只是流了点血,不会死的。”崔嵬安慰着崔雨,“宋书首让我来照顾他。” 崔嵬将崔雨抱进怀里,两人亲热一阵,又突然回头对身后一个黑衣人吩咐道:“你,哎就你,负责看着他,别让他弄什么小动作,以后换药什么的也由你来——我可不会和墨远山似的亲自伺候他!” 黑衣人沉默地领命,从外头搬来一张毯子在营帐另一边铺好,又扶我起身去毯子上躺下,我疲惫不堪却又分外清醒,侧头就看见左手裹着的白布已经全被血染成了红色。 我竟还能苦中作乐地想,夏煜让我穿那件红色的长袍真有先见之明,这样红衣配红布,倒是没有那么显眼了。 第129章 特制甜味老鼠药 待到崔嵬和崔雨相拥入眠,我也闭着眼休息,突然有人抬起我的左手,解开了那层早被血染透的布。 我悄悄睁眼,看见的却是那个黑衣人,应该是崔嵬指派来照看我的那个,当然也可能不是,因为他们都只露出一双眼睛,我根本分不清他们是不是同一个。 他在给我换药,我静静地看着他先给我擦去血迹,再撒一层药粉,却又在药粉之上多敷了一层碾碎的草叶才重新用白布一圈圈地将我半截胳膊全包起来。 那草叶敷在伤处是冰凉的,可等那点凉气钻进皮肤里,伤处渐渐就没那么疼了。 这位黑乎乎的小兄弟懂药理真是太好了! “多谢。”我在他替我包扎完毕时向他道谢。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头,捡起地上那些染血的布站起来,转身却又折回来,从袖子里摸出一根银针别在我左手白布上。 “你……”我怔怔看着他。 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用那竖起的食指在我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把我刚抬起一半的身体按了回去。 我目送他离开,心里却再不能平静。 严三认错了人,现在千重雪的计划肯定也乱了。 我本来猜测今晚他们的行动目的,一是严长老要亲手试探宋明光的武功,二是将我带走,现在看来还有第三——让方青玉假扮暗卫混进队伍里,传达指令并且和留下的夏煜共同实施下一步计划。 然而严三那边出了误会,现在是我留在了鸿雁书。武功还没恢复,左手内伤未愈又受严重外伤,我能做什么呢?方青玉向我表明身份是为了让我安心,却没有告诉我要做什么,或许也是因为他觉得我做不到吧? 细细想来,今夜突袭为何是严长老和严三带队?十二呢?要是十二来,或许就不会认错人,哪怕我最后遇到的是十二而不是十五,或许也能让我离开宋明光…… 我原本是在想严长老作此番安排的原因,可突然就觉得恼恨,十二他今晚到底干什么去了!明明是与我有关的事,他却置身事外吗? 可是气了一会儿,我又觉得自己很没道理,要是他来了只是没能遇见我,又或者听从严长老的安排去做别的事了呢?他上次还让我别把他想得那么坏,为什么我就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习惯性地用恶意去揣测他? 再退一步,我凭什么认为和我有关他就一定会来呢?他不来我就很失望吗?那其实比起严三和十五,我心里更希望是他来接我吗? 这一阵胡思乱想让我几乎生出冷汗来,分明是我问自己的问题,可我不敢相信自己心里的答案。 为什么? 我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得出答案的原因和理由,到底是什么让我如此依赖他?为什么不讲道理地对他抱有自私的期待?我甚至都不敢说自己完全信任他啊。 想来想去,原因一个没想出来,我满脑子还都是他了。左边是他故作凶恶的笑,右边是他慌张的道歉,还有他在严十面前护着我时涨红的脸,说我神采飞扬时他自己微微挑起的眉梢,挡在我与宋明光之间时紧绷的脊背,许许多多支离破碎的场景揉在一起,稍显混乱,却都很清晰。 夏煜说的没错,我这人心眼小,容不下太多事,一向记仇不记好,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记得这些,连带着那些时候星星的疏密,阳光的暖意和风的味道,都还能想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美梦?居然还笑得出来?”崔嵬蹲在我身边,拿手背拍我的脸,同时一声将我的魂喊了回来。 我觉得他这是胡说八道,我疼得一晚上没睡,这时候笑得出来才怪了! “天亮了,起来!要走了!”崔嵬站起来,又踢我一脚,转回去哄崔雨起床。 我闭着眼睛想事情头脑还算清醒,睁开眼反而觉得一阵眩晕,再慢慢撑着坐起来,就觉得头痛欲裂,恨不得就此倒下再也不要醒了。 但这漫长的一夜终于是过去了,我看着帐外天光等自己渐渐适应,一边想着夏煜此时也该醒了,他若是知道出现了这种误会,会不会当场气得和严三打起来?千重雪和他之间可是有着深仇大恨,他又倔又不会说话,指不定也要受苦,万一娘没和他们在一起,只能希望他那张和我一样的脸能让严长老多关照他几分…… 方青玉扮演的黑衣暗卫又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出现,扶我起来还替我抬着手穿上外衣。 他原本的眉目都是极清秀的,眼睛更是一直顾盼有情,含笑生辉,但此时我看着他那双不知道怎么做出来的三角眼和柴禾眉,只在心里感叹他的易容术出神入化。 这一路也是暗卫方青玉搀着我走在崔嵬和崔雨前面,我总想问他下一步我该做什么,虽然我不如夏煜,但若是我可能做到的事,我还是希望他能相信我,让我试试。 可惜我根本没机会和他交流,崔嵬始终在我附近,偶尔还动手骚扰我。宋明光的眼神也时常落在我周围,而且这距离太近,宋明光听声入微,我说什么都会让他听见。 方青玉比我平静多了,该做什么做什么,恪守暗卫职责,一句话都不说。 他没有给我计划,自己却先下了手。 这天夜里,崔嵬和崔雨同时突发急病,症状也一样,都是高烧不退,四肢乏力,一开始以为是风寒,叫人煮了草药服下,可到了后半夜,看护的人惊慌失措地禀报宋明光说他们俩的呼吸都变得微弱了。 我和他们同个营帐,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可能睡着。我斜靠在一堆包裹边,头疼得更加剧烈,心知他们俩情况异常,等宋明光披衣而起,带着墨远山过来查看情况时,自然又会将矛头对准我。 果不其然,宋明光看着人把我从头到脚搜了一遍,恨不得连伤口都翻开看看里头有没有藏着什么毒药。我也不说什么,无比顺从听话,让脱衣服就脱衣服,把自己身上带着的全部零碎物件都摆出来,但其中能入口的也只有我偷偷藏的一块干粮、宋明光给的那瓶春江潮水,还有春江潮水的解药。 宋明光检查过后,承认我没动那两瓶药。我为了表示干粮也就是普通干粮,当着他们的面吃掉了那块饼,才终于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件事情折腾了一晚上也没有查出原因,只得作罢。眼见着天亮了,宋明光望着近在眼前的雪峰,最终放弃了带崔嵬崔雨一起走,只留下两个人照料他们,又派一人下山送信叫人来接他们回去。 而我离开时分明看见方青玉眯着那双三角眼站在了崔嵬身边。 第130章 三句话掉马,一秒钟破功 我们抛下崔嵬崔雨,踏上这最后一座山已经三天了都没能摸到一片雪,始终在山脚下的林子里打转,仿佛是遇见了鬼打墙,将我们全部困住其中。可若要说这是千重雪的阴谋却又不像,因为我们迷路之后也没有看见过一个千重雪的人来袭击我们,实在是诡异得很。 腰牌上刻的地图到了雪峰脚下也就断了,宋明光不急不忙,认为这片林子是个阵,山上必有千重雪隐藏的洞窟峡谷之类可供存放千重锁的地方,只要破阵就能找到。 可现在阵眼没找着,漫无目的地走也没用,宋明光干脆停下扎营,只派墨远山带着两个人前去探路,自己留下看着已经走不得路的我。 至于千重雪的埋伏,宋明光并不在意:“严天安实力不如我,我不会怕他。” 我立刻表示这样更好:“我偷了他的鸿雁碎玉,他肯定最想打死我,我可全指望您保护了!” 宋明光也坐下来握住我的手:“我多希望弈汐也是我的孩子,若我失踪,也能有人拼命去寻,若我这把老骨头折在雪山里,世上还有念着我的人。” 我只觉得可笑,都已经撕破脸,怎么还要和我演这种长辈晚辈的深情戏? “宋爷爷说笑了,恐怕我才是要折在雪山里的那个。”我这是实话实说,我们进山快七天了,整日跋涉,我早已体力不支,夜里我又睡不着,这几日更是头疼得很,耳边嗡鸣不断。方青玉走后也没人记得及时给我换药,但和头疼相比,外伤的疼已经不算什么,偶尔短暂地失去意识反而是我唯一能休息的时候。 “你啊……”宋明光说,“那日让崔嵬又伤你是我气急了,等我们回去,就带你去都城,在爷爷家里住,给你找最好的大夫把身体调养回来,御医也不是不行……但御医不好,御医不了解我们练武的行气之法……你平时也总不好好养生,这年轻时不注意,老来病痛可就多了……” 宋明光又开始絮絮叨叨,我听着听着竟然找到了久别多日的睡意。 只可惜没等我真正睡着,突然有人来报,说崔嵬病愈回来了。 听到这名字我就一个激灵,顿觉胳膊剧痛,下意识就要从宋明光手里抽回自己的手,宋明光却不肯放开:“我在这儿,他不敢欺负你。”又对报信的人说,“让他进来。” 崔嵬带着一身的寒气大步走进来,向宋明光行礼,完全看不出他刚病过一场。我虽然讨厌他,可也是真的羡慕他这种康健有力,不畏寒暑的身体。 我只瞟了他一眼就没再看他,可总觉得他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但我是再也经不起折腾,只要宋明光不让他再来整我,我也不奢求别的,他什么样我才不管。 “身体这就好了?爬山可还辛苦?”宋明光问道。 “是,全好了,没有大碍。”崔嵬说。 “一路上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没有异常。” “小雨怎么没和你一起?” “小雨还有些发烧,留着人照顾,想来书首这边更缺人手,我便先来了。一直以来书首对我兄妹二人多有关照,现在正是需要我出力的时候……” 我闭眼听着宋明光和崔嵬说话,总觉得崔嵬病了一场怕是把他原来那坏脑子给烧好了,他从前有这么尽职尽责还知道感恩的么? 宋明光笑了一声,松开了我的手,随即又抬手就掐住了我的脖子! “你是谁?”宋明光对崔嵬说,“千重雪?自己把面具摘了吧,既然敢来我面前,你是不怕死,但想来你也不会愿意让他死。” 那假崔嵬立刻就认了:“哎哎哎我摘我摘,您手可轻点儿啊,我们阿凛脖子细,掐不得掐不得。” 我这时候要是真的背过气去那肯定就是被十二气死的!他想干什么啊!没那聪明劲还非学人家方青玉易什么容?宋明光三言两语就给他试探得底儿掉! 我就看着十二从自己脸上揭下一层面皮,又扯下一圈黑发,露出他本来面目和颜色浅淡的杂乱头发,和我四目相对,他还冲我笑。 宋明光掐着我,不紧不慢地说:“我们见过。” “两次。”十二点头,“您先松手成吗?看着他被掐得喘不上气,我这心里也难受。” 我心里才难受!他来这儿三句话就穿帮,穿帮了还乱说话, 他还有脸笑!简直是想气穿我五脏六腑!可我偏又从满腔愤怒里摸到了一丝莫名的喜悦——他还是来找我了。 但这一闪而过的喜悦也不纯粹,总有几分绝望梗在里头。他来了又有什么用?不能救我还把自己搭进来干嘛?!总不可能穿帮也是计划之中的一环吧? “你先说,你是什么人,和他什么关系?”宋明光永远都要自己掌握先机。 但他问的这个问题让我觉得很不妙。 “我们两情相悦!我是他最爱的人!”十二大声宣布。 我的一口气直接就岔在喉咙里,忍不住咳嗽起来,什么愤怒什么喜悦,我现在只觉得很丢人!我怎么认识这种货色! “哦!”宋明光似乎很惊讶,侧过头又问我,“你们两情相悦?” “是……是吧……”我能说不是吗?我要是否认了,宋明光就能顺水推舟说十二作假,立刻叫人把他剁碎! “所以你一直不肯让我给你说亲就是因为他?”宋明光笑了,“可你不是还和弈阳双修吗?” 我突然很想死。 “那是夏煜强来,逼他双修!先让自己得逞,事后一面威胁一面又用兄弟情义来哄骗阿凛原谅他!”十二泰然自若地说着我说不出口的谎话,“我们都打不过夏煜,那没办法,但我知道阿凛的心一直在我这里!” 我想先杀了十二再自杀。 “你易容前来,就是想带他走?” “现在不是了。”十二这个回答让我和宋明光都是一愣,“我一个人来,当然是想带他离开,如果我成功,就带他远走高飞,离开鸿雁书离开千重雪,再也不涉足这江湖;但您慧眼如炬,我这么快就被发现了,要是我还能活着那就留下来陪他,他要做什么我就跟着他做什么;如果您执意杀我,那我就在死前看他一眼,然后死在他面前,让他永远忘不了我。” 他能易容,就肯定不是一个人乱来,方青玉只听夏煜的话,那十二前来至少也是夏煜同意的事。 可即便如此,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演得好,好到我早就看他演过那么多真真假假的戏,居然还因为他几句话既动气又动容。 一定是因为十二刚刚对我傻笑,让我也跟着变傻了。 第131章 令人窒息的智熄操作 “宋爷爷!别杀他!我都听您的!”我握住了宋明光的手,事已至此,我只能顺着十二演下去。 “你是千重雪的什么人?你又能用什么说服我不杀你?”宋明光并不理我。 “我曾经是严天安的养子,排行十二。”十二说,“但自从我帮着阿凛从千重雪偷走鸿雁碎玉时,就与严天安断了关系。本来想着跟着阿凛来了鸿雁书还可以投靠九哥,可在翠山别苑没想到夏煜那蠢货突然和您动手,这么一闹,我们也没法留下,只能求金梅坛的十哥偷偷收留我们一段时间,不过后来也闹翻了,总而言之,现在我和千重雪几乎反目成仇,总是回不去了。” “背叛组织是不忠,父子决裂是不孝,兄弟反目是不义,”宋明光说,“你这样的人,不值得信任。” “我不需要别人信任,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阿凛,只要他信我,别人又算得了什么?”十二又作出一番深情,才终于扔出了最关键的筹码,“而且我认识这里的路。” “情爱本无对错,但终究虚无缥缈。”宋明光从我身上搜出那瓶春江潮水扔给十二,“规矩你也知道,若是你真的愿意为他去死,请。” “宋爷爷!”我叫了宋明光一声,见他毫无反应,又对十二喊,“不要喝!” 十二抬手仰头,一饮而尽。 宋明光看着十二喝了那瓶毒药才回头对我说:“弈汐,看来你在蛊惑人心方面,也做得很好。” 我垂着头没有回答,宋明光又从我身上搜走了解药瓶才放开手,缓缓走到自己的正位坐下,让十二把这树林里的阵法详细告诉他。 十二挠头,表情迷茫且无辜:“什么阵法?我只知道到了地方怎么走,不知道阵法啊。” 宋明光拿着解药晃了晃:“想好再说,春江潮水发作起来可不好受。” 十二说:“我没有学过阵法,也没看过书,不信你问阿凛!” 宋明光又侧头看我,我也很无奈:“他根本不识字。” 十二还跳起来反驳我:“胡说,我会写你的名字!” 我又向宋明光解释:“其实也就会写一个凛字,还经常写错。” “是这个字太复杂……” 十二突然身形摇晃,这句话也没能说完,后退几步跪在了地上,他一手撑地,一手抓着自己的喉咙,呼吸声越来越重,额上冷汗涔涔,我隔着一段距离都能看见他的身体抖如筛糠。 定是春江潮水发作了!我亲自尝过火树银花,春江潮水作为与之齐名的剧毒,滋味绝不会比那更好。 “十二!”我想过去看看他,可起身太快,不料自己眼前一黑,又跌了回去,“宋爷爷!不要杀他!求您别杀他!” “弈汐你急什么,早与你说过,这点剂量死不了人,得让他记住这种感觉。”宋明光慢悠悠地说完这句话,我眼前终于又有了画面,只见宋明光从瓷瓶里倒出一颗药丸捏碎,摇头笑道,“这一整颗吃下去能保三个月不发作,太久了。” 我看着十二真的在忍受毒发的痛苦,就觉得自己这边可能还缺点什么,于是一咬牙在自己伤处拧了一把,当即疼出两行清泪。 这效果可谓立竿见影,但还不够,我又连滚带爬地扑到宋明光面前,故意把受伤的左手伸过去,拉住他的衣角,哀求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你去吧。”宋明光从掌心里挑出一小块药丸碎末放进我的手里,我小心翼翼地握紧了手,生怕自己疏忽,让这一点解药掉在地上混入尘灰不见了。 宋明光在我身后说:“这一点能管多久我不知道,或许七天,或许十天,但只要你,你们,不犯错,总不会再受苦。” 我径直冲到十二面前摊开手把解药给他,可他好像看不见我,只是自顾自地低头喘息,脖子上都被他自己抓得流血,眼眶通红嘴唇却是乌青,我拍他的肩叫他的名字也唤不起他的反应,我本来就不如他力气大,还只有一只手能用,怎么才能在他无意识的时候给他喂药啊?! 我回头看了宋明光一眼,他悠然地端着茶碗小口啜着,仿佛早已超脱尘世,他面前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这样,就让我更恨上几分。 再看十二,我实在想不出办法用正常方法给他吃药,只能握紧拳头站起来,用尽全力一脚踹上他的肩膀,我自己没有站稳向后摔倒,他支撑着地的手经我这一踹,也失去平衡,整个人歪倒在地。我也不再站起来,顺势就翻身扑在他身上,忍痛用左胳膊卡住他的脖子迫使他仰头,右手就趁他张嘴呼吸时直接把握着的药倒进他嘴里,并且死死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吐出来。 十二被我压在地上,原本一手抓着自己的喉咙,这时候手被我挡开,就下意识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抽手脱身也来不及了,他力气太大,导致我的伤口又被撕裂,本来是我压着他想给他吃药,现在却成了他把我禁锢在他身侧无可奈何! 他这样抓着我,我的胳膊阵阵剧痛宛如回到放血当时,还好我在大喊出声之前就一口咬在他的手上,及时把喊疼的反应截断,但眼泪却完全忍不住地奔流而出。我伏在十二身上一边哭着,脑子里还不停地浮现出各种倒海翻江溃堤决口的画面,甚至感觉自己哭倒这西山雪峰后或许该改名叫孟姜。 我沉浸在疼痛和哭泣之中,都没注意到十二的喘息已经渐渐平复,直到他拿开我捂住他嘴的那只手:“……我还没死,你不用哭成这样……哎你别咬我啊这都流血了!” 我抬起用眼泪洗过一遍的脸,张口就想骂他:“死什么!是我好——”说了一半突然想起不能让宋明光发现我没有真情实感导致再次穿帮,硬生生地把到嘴边的“好疼”改成了“好、好想你。” 十二放开了我的手,喜出望外地起身把我拥在怀里:“我也很想你。” 第132章 区区男三号,谁给你的勇气去了解别人的秘密? “既然这位小兄弟已经没事了,今日就请在这帐中好生休息,与弈汐叙叙话,明日我们再上路。”宋明光说罢,叫人去招回墨远山,自己却不回中帐,就这么坐在这偏帐里看着我和十二。 我觉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十二抱在一起实在是尴尬至极,小声让他扶我回到原来的那个行李堆旁边休息,但十二的戏瘾上来我根本挡不住,偏要把我横抱起来:“阿凛,你以后给我喂药能不能温柔点?要是真把我呛死了你怎么办?” 我就想,我为什么会希望他来找我?我才是傻子吧? 我没理他,他又继续说:“当初你中毒的时候一直吐血喝不下药,我可没这样硬塞进你嘴里,我都是自己含着解药慢慢渡给你……” “什么?!你!”我从来没想过梅溪那日他是怎么给我吃下火树银花的解药,这时候他突然告诉我干什么?还不如永远别说!我不想知道! “我怎么了?其实你受伤的时候每天也是我……” “你——”我不想听他继续说了,咬牙切齿地打断他,“你对我太好,我无以为报!” “哪儿能让你回报,你知道我对你好就行了。”我不知道十二到底明不明白我为什么说这种话,他是听不懂还是懂装不懂?他把我放在毯子上,自己先靠着行李坐下,再让我靠在他身上,“来,让我看看你的伤,你这多久没换药了?” “一天半?也可能是两天。”我看他一点点拆开再次染血的布条,他现在做这些事的力道把握得很好,再没有让我觉得疼过。 “其实我不明白,”十二一边拆布条一边说,“我的易容应该没有问题,到底是怎么被发现的?” 我还没回答,宋明光就告诉他:“崔嵬向来把小雨当宝贝,可不会因为任务就扔下妹妹。”紧接着又问道:“我还没问你——你来这儿,他们怎么样了?” 十二嘿嘿一笑:“我请他们去了个好地方,您放心,我和阿凛没事,他们就没事。” 宋明光问完就不再说话,又端起了茶碗,态度平静得像一碗品不出滋味的白水。 我又想了一遍十二从进门到现在的种种表现,他那些漏洞比蜂巢孔还多的谎话根本经不起推敲,故作深情也并不能让宋明光相信,十二现在虽然脸色恢复正常,但他的心跳很快——不是,关他心跳什么事!虽然宋明光不会相信他的话,甚至并不太关心崔嵬崔雨的死活,但他认识路,这就还有利用价值,暂时应该没……十二刚刚凑过来给我上药,他呼吸的气流扫过我的侧脸,带起两根头发蹭得脸很痒——不对!我怎么又走神了! 我绝望地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再认真想事情! 十二认真地给我清理伤口,他的手指偶尔会小心翼翼地落在我没有受伤的肤上,他的胳膊时不时碰到我的腿,他的脚尖这时候也轻轻抵着我的脚踝。平时我根本不会发现这种无意的接触,可此时我靠着他的肩把手交给他,却能仿佛开了天眼能够明察秋毫,他每一个动作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感受得真真切切,太过在意他的一举一动,以至于我完全静不下心去想下一步该如何堵漏圆谎。 我右手撑地,自己坐直了,想着离他远点或许就好一些。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十二还在仔细地给我止血,我一动他就抬起头,连询问的眼光似乎都带着些许讨好的意思。 “没有,只是有点热。”我总不能说靠着他我就心烦意乱吧? “可你的手很冷啊。”十二放下药粉,用手背来探我的额头“是不是发烧了?” “……”我简直无法面对他的关心,觉得自己可能是傻了疯了中毒了,越看十二越觉得愧疚,愧疚里又带着高兴,高兴里还混着羞耻,总想说些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这种感觉很奇特,它似乎也不是现在才产生,以前似乎也有过几次,每次出现都会扰乱我的心神,所以我不想接受它 。可是我也无法摆脱它,放任过这些时日,它自己甚至还能生根发芽成长起来。 陌生的感觉,缺一个能够概括和描述它的名字。 前人或许也曾用笔墨描绘过这种感情,也记录过这个名字,就写在了某本书的最后一页,我如今捧着这本书,却迟迟不敢动手翻开。 “额头不烫,脸怎么还红了?你再忍忍,我马上给你包扎完就让你躺下休息。”十二完全没有发现我的内心已经掀起滔天巨浪,竟又让我觉得有些失落。 “啊呀……这是……”墨远山从帐外进来,看见十二先是轻声惊叹了一句,随即行至宋明光面前行礼:“回禀书首大人,东南部分查探完毕,未发现疑似阵眼之所。” “不用找了,你且安心休息,明日那位新朋友会带我们上山。”宋明光说着站了起来,离开了这偏帐。 “夏小公子,这位是?”墨远山恭送宋明光出去,才走到我这边。 “你装什么装?我们又不是没见过。”十二很没礼貌,和墨远山说话时头也不回。 “见过便是相识么?”墨远山并不生气,依旧笑眯眯地反问,“在下都未曾问过公子姓名。” “叫我十二就行。”十二斜斜地瞟了墨远山一眼,“你不用自我介绍,我认识你,墨远山。” “能让十二公子记住在下的名字,是在下的荣幸。”墨远山的客套依旧无可挑剔。 “荣幸个屁,我不仅记得你的名字,还记得你心怀不轨地摸过阿凛的手!”十二愤然道。 我一头雾水,墨远山什么时候心怀不轨地摸我的手了? “实在抱歉,在下不记得有过这等事,若有得罪,还望海涵。”墨远山莫名其妙地就道歉了。 “不记得?”十二这时候格外咄咄逼人,“你忘了我可还记得,你和谁称兄道弟走得近,准是没好心!” 墨远山的脾气是真好,十二这样说他,他还不生气:“十二公子对在下似乎有所误会。” 十二说:“或许是有误会,但我必须多想——我绝不会让阿凛成为下一个墨远夕!” 墨远山脸上的笑容登时褪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摆出一副新的笑脸答道:“十二公子爱护心切,在下能够理解,对在下有所防备实属人之常情,只是其余各处也请多留意,夏小公子太不让人省心,若是只将目光盯着在下,恐怕会忽略其他的危险。” 他们俩说的话我听不懂,但墨远山事实上帮过我好几次,还一直照顾我,虽然与我立场不同,也在他的能力范围内给我寻方便,从没伤害过我。 我觉得十二这样针对他太过分:“墨兄对我很好!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他好?你是不知道外面传言他曾经做过什么!谁知道他接近你有没有别的图谋!”十二一急声音就大。 “在下没有。” “你闭嘴!” “你闭嘴!” 墨远山平静地为自己辩解,十二对他,我对十二,同时道出一句“闭嘴”。 上次十二见到墨远山应该是在津城,那时候墨远山帮我救夏煜也是背着宋明光,同样担了极大风险,此时宋明光就在附近,绝不该提起之前的事让他陷入困境。 而我也不想知道墨远山过去和谁有什么恩怨,做过什么坏事,既不是亲近挚友,也无深交打算,不过利益相系,我欠他几份情,何必追根究底?我认识的墨远山,对我很好,我不相信他和我站同一边,但也不想怀疑他会不会暗地里害我,十二和他把关系闹得太僵,反而会激起他对我们的敌意,这对我们毫无益处!还是那句话,知道越多死得越快,十二他怎么就不明白! 墨远山不说话了,十二却是满脸委屈:“你信他都不信我?他当初——” 我迅速捂住十二的嘴,正色道:“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我相信墨兄不会害我,你再对他这么凶,别怪我和你翻脸!” 给了十二警告,就还得在他心生不满开始闹腾之前再退一步,让他彻底闭嘴。 于是我把手伸到他面前:“不就是摸个手?我又不是大姑娘,也可以给你摸,来来来,随便摸,别客气。” 第133章 三百六十度跳跃旋转要!抱!抱! 十二他还学会生闷气了,居然把我伸出去的右手放回我膝上,低头继续折腾那块包伤口的白布。 我欣慰不已,生闷气好啊,生闷气又不会对周围的人造成危害,安安静静摆张臭脸不作妖,反正我也哄过了,才不会看他脸色,更不会惯着他,他自己的气让他自己消去! 墨远山却对我说:“夏小公子对在下竟如此信任么?” 我也笑着答道:“墨兄对我这么好,若我心无感念,岂不是忘恩负义?” 墨远山也在我另一侧坐下,展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武器,但还是引得十二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迅速把我塞到自己身边的角落里,又背过身挡住我。 墨远山笑眯眯地看着十二挪动我:“夏小公子还不知道外头是怎么议论在下的吧?其实说出来也无妨——” “不不不你别说我不用知道真的真的!”我赶紧拒绝,坚决不给他灭口的理由。 “嗯……夏小公子对在下一点也不好奇,并非出于宽容而是为了自保吧?”墨远山说,“你其实也认为我会害你。” 我努力伸长脖子,才让目光越过十二的肩,隔着他诚恳地劝墨远山:“墨兄啊,你太聪明,聪明人总是容易短命,我认为你该寻个贵人护佑平安,还真不要和我走得太近,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就是灾星下凡,处处倒霉,我们也算朋友一场,我可真怕自己哪天一不小心克死你。” 墨远山听罢哈哈大笑,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客气与克制,似乎真的被我逗乐了。 我心里松口气,以为这阵儿是过去了,便和他一起笑起来。 十二突然幽幽地说:“我现在有些明白那小姑娘把花魁拍下水的心情了。” 我顿时就笑不出来了,十二也是个偏执的人,李行云死后他才好了点,这下该不会又要发作了吧? 墨远山站起来,声称去帐外看看晚饭有没有做好。 十二已经给我换了药,一直盯着墨远山出帐,才又回头与我面对面,我还没开口,他就指着我:“我真想把你按在地上打。” 不对啊,为什么打我?不就是嫉妒我和墨远山说笑吗?那应该打他啊!崔雨都没打过崔嵬! 我心说十二要是敢打我,我就和他同归于尽:“有本事你打啊。” “我能打你吗?我舍得打你吗?!”十二对我吼道,转而又压低声音:“墨远山是什么人?!他杀了自己全家!还把自己的弟弟做成傀儡!你怎么敢和他走得近?怎么敢和他兄弟相称?” “……”我从他们俩先前对话里猜到墨远山可能伤害过自己兄弟,但绝没想到他会杀自己全家! “要是他小弟墨远夕还活着,大约也就是你这么大,你说我看着你和他亲近,我怕不怕?”十二说。 “我哥先前也和他称兄道弟啊。”这是事实,虽然夏煜后来也让我防着他,但夏煜从不在背后谈论别人的传言,也并未对我说过这些事。 “这世上有几个人打得过你哥?墨远山不能拿他怎么样,你呢?” “是,你们都是刀俎,就我是鱼肉,谁都能害我,我没办法,也无所谓。”我不想再说话,扯过被子躺下,把头也蒙住。 人就是这样,哪怕心里再清楚自己是个废物,也不会愿意从别人嘴里听到这种事实。 “怎么就无所谓?我觉得很有所谓!哎你别把自己埋被子里了!你是老鼠吗?”十二把被子往下扯,似乎是想把我挖出来,我缩成一团,也拉住被子坚决不肯松手。 “好了!听你的,我以后再也不说墨远山的坏话行了吧!”我们僵持了好一会,十二妥协了,“你把头伸出来!不然一会儿又得喘不上气!”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喘不上气我还真觉得气短了! 都怪十二! 我愤愤地一把掀开被子,用力挥出的手恰好打在十二脸上,他捂着鼻子惊道:“你居然打我!” 我真不是故意的,但意外打他这一下让我倍感愉悦,干脆认了:“打的就是你!” 十二趁机还讹上我了:“你刚刚冤枉我,还打我,你赔!” 他让我掀被子,还把脸凑这么近,被打了还让我赔,这是赤裸裸的敲诈! 但我方才在墨远山面前确实对他态度不好,丝毫没给他面子,现在想来总有几分愧疚:“那你也骂我一遍打我一下,我不生气。” “哎,难得见你愿意服软,”十二笑了,也挤过来躺着,“但我早就已经金盆洗手浪子回头,发誓再也不会打你了。” 他这样胡乱用词,我也懒得纠正他:“我答应赔你,你不要,那就别再说废话——你别躺这儿!自己找墨远山要毯子铺地去!” “赔偿有很多种方式,我们算一算,我为你喝了春江潮水,还挨你骂,被你打,我受尽委屈,可只要你让我抱一下就能好。”十二掰着指头数,竖起来三根手指,一晃又收回去两根,“人活着都需要点盼头,今天阿凛不抱我,我就不起来。” 这不只是赤裸裸的敲诈,还是明晃晃的耍赖! 可惜,在耍赖这方面,我九山派第一赖皮还从没输过! “哎呦……”我抱着左手哼起疼来,“你把我伤口气裂了,要你滚开才能好,你不起来,我就疼死给你看!” “哈哈哈!”十二突然大笑着跳起来,还连被子带我一起端在半空,“夏娇娇,不愧是夏娇娇,哈哈哈!”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你赢啦,”十二不仅不放,还端着我颠了颠,让我感觉自己像是锅里的菜,“撒娇我可比不过你。” “是你赢了!”我无可奈何,“你这想抱我就抱了,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 “真的吗?”十二更兴奋了,抱着我还转了个圈,“以后我都可以直接抱你是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被他转得害怕,反手揪住了他的衣领子。 “哎哎哎别揪领子!我教你啊,被我这样抱着的时候,要想稳一点,可以用你的胳膊环住我的脖子做支撑。”十二一边说着,又转了两圈,“你试试。” “你、你别转……”我已经开始发晕了,慌忙抬手勾住他脖子让身体稍微抬起来一些,靠在他肩上想缓解一下那种五脏六腑都在颠簸的感觉。 我现在怀疑十二根本不是想抱我,他是想报复我! “哎!对!”十二弯腰放下了我的腿,却没有松开揽住我肩背的那只手,我的脚落了地,他也没给我自己站稳的机会,就这么一只手带着我直起身子,另一只手再小心翼翼地箍上来,将我垂在身侧的左手也纳入他那一抱里。 我的右手还挂在他脖子上,拿下来也不是,不拿下来也不是。 直到这阵晕眩感消失,我才陡然有种上当的感觉——我被骗了!我居然被他这么个三句话穿帮的傻子给骗了!他一定是故意把我转晕的! 这时候我本该生气,可不知为何我心里却是更想笑,笑他蠢,笑我傻,笑一切的起因,笑当下的结果。 第134章 真意保留的虚假表示 事实证明,有一类人是不能惯着的,一旦你顺着他一次,哪怕只是不明确拒绝,他都会得寸进尺,倾情演绎什么叫“蹬鼻子上脸”——就比如今天早上我是被十二亲在我额头上的动静给惊醒的。 我刚醒的时候总是很懵,看着帐子顶布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十二昨天乔装来找我,昨晚也是他在我耳边一直念叨把我说得睡着,而且他刚刚亲我了! 我一口气堵在胸口,即将化成巨石砸在他头上,可十二好像突然被狐狸附身,变得狡猾了许多,他亲完就跑,等我回了神自己生一会儿气,他又笑嘻嘻地端着一碗粥过来叫我起来吃早饭。 我这一肚子气错过了向他发作的时机,这时候他再过来,我好像是很气,又好像气过了,到底气不气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最后我一语不发看向他的眼神里,恐怕迷茫要比愤怒更多些。 “怎么这样看我?要我喂你吃?”十二端着碗在我身边坐下,舀一勺粥又吹两下递到我嘴边,“啊——” 我看见那一碗白粥,积郁的怒气立即换了个口子发泄出来:“要加糖!” “已经放过糖了。” 没想到他连糖都加了,我的怒气再次放空,简直有一万个不甘心。 “你以后不要再做那种事!”我给自己多贴了两层脸皮,直说了。 “哪种事?”十二又开始装失忆。 “就……不许那样叫我起床!”我的脸皮掉了一层,但还撑得住。 “为什么?”十二笑问。 “因为我们——”偏偏这时候宋明光突然掀了帘子走进来,我被迫再一次临时改口,“我们虽然两情相悦,但是在旁人面前总该恪守礼节,举止有度……” 宋明光竟然呵呵笑着接了我的话:“年轻人随性些没关系,在这深山里头,算不得大庭广众,弈汐又何必把自己约束成弈阳那个样子?”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您这么宽容开明啊! 十二不会放过任何上房揭瓦的机会,当即点头附和,还把勺子递得更近了些:“宋书首说的是!我时常也觉得阿凛太过害羞拘谨,总不愿意坦然与我亲近,我们两情相悦,做什么都是正大光明。” 宋明光眯着眼睛回忆往昔:“是啊,想当初我和天义他娘……” 我用尽全力挤出一个夹带着二斤尴尬的笑,吃下那勺粥,恨不得连勺子一起咬碎。 待到我们启程,十二进了林子,就灵活得像只野猴子,仿佛是回了家的山大王,不仅上蹿下跳如履平地,探路时也就挂在树上,或是在树枝之间穿行,而我们跟着他在这树林阵里行进,也应他的带领时而上树时而下地。 期间他不知道从哪棵树上摘下一把小花,在我正向前走时突然从我面前倒挂下来塞进我手里,又在荡回树上之前飞快地用嘴唇碰了我的额头。 我愣在原地,墨远山又是“啊呀”一声轻叹,而后和宋明光相视一笑。 沐浴着墨远山和宋明光的目光,我只能摆着一张时刻可能破碎的笑脸,将那把浅蓝小花一朵不落地放进了袖子里,低头笼手走在了前面。 可我心中羞恼愤懑俱全,十二这样做和旁若无人当众接吻的崔家兄妹有什么区别!他根本就是故意假戏真做,借此肆意妄为! 我暗自盘算着,要是我能活着回去,一定要给夏煜和我娘哭诉十二的种种恶劣行径。最好是我一见他们就嗷嗷大哭,扑到他们怀里哭,非要哭到他们把十二的腿都打断为止,看十二还翻不翻得出这种花样! …… 两个时辰后,十二将我们带离了树林。 我的视野终于再次变得敞阔,可以无遮无拦地向上望。绵延的树林被截断于我们脚下,从山腰处开始又是一片草甸,矮草丛丛伏在地面,抱团趴窝似的紧紧抓着一层薄土,偶有几株高挑的格外与众不同,姿态不舒不美却还看得出几分志气。 再向上就是石头滩,大块的垫底,小块的点缀,碎石头挨挨挤挤也能汇出一条河,还未融化的积雪嵌在沟沟坎坎之间,一眼看去难说这黑白两方是谁分割了谁,谁又包围了谁。 最后我缓缓地扫视过只有雪光夺目的峰顶段,那雪峰历经无数岁月沉积,看起来依旧柔软,似乎远不如下头的石滩那般凌厉,可正因如此,我的目光在其间跋涉得甚是艰难,直到触及那轻盈的蓝天,才让我从这软白陷阱里挣扎而出,长舒一口气。 “你在看什么?”十二很自然地就搂住我的肩。 “看雪山。”我不动声色地踩了他的脚。 “你喜欢雪山吗?”十二抽回脚,又从后面绕过勾住了我的脚,试图绊倒我。 “从前未曾见过这般风景。”我将自己压在地上绝不动摇。 “你要是走累了,我可以背你。”十二在我面前蹲下,双手向后伸着,做足了架势,也摆出了十二分诚意。 “不用,别把我想的那么弱。”我昨晚难得整夜未醒,今天还算有精神。瞅着周围人都分散开暂作休整,没人注意我们,我还轻轻踢了他一脚,要不是他蹲在斜坡上,我绝对要踹他个跟头。 “可惜这里没有镜子,”十二站起来,伸手来捧我的脸,“你面色苍白,眼下青黑,就像白雪地上摆着两块黑石头。” 他这与众不同的比喻带着一股泥巴味,我嚼着这块泥巴就觉得心里很苦。 我挡下他的手,又看准了这个四下无人的时机:“别碰我,我不喜欢你这样。” “真的吗?”十二笑着说,“说是不喜欢,可是你每次都会脸红,只有我亲你的时候,你的脸上才有点血色。” “你这样,和崔嵬有什么区别?!”我不喜欢他做这样越界的事,也很讨厌他在我和他正经说事时漫不经心的态度。 “在你心里我和崔嵬没区别?!”十二惊得倒退一步。 “他处处为难我,逼迫我,你也不顾我的意愿胡来!你们都一样!”我分明不是这样想的,可事到临头说出口的还是这种话。 十二的双手失了力气垂至身侧:“我知道从我说我喜欢你的时候,所有的伤心就都是我自找的,可我一直以来看见的和你说的话总是不一样,我听旁人说的,也和你说的不一样,我是该相信你,但若是相信你,我总怕自己会错失眼前的希望。” “到底是你口不对心,还是我始终无法揣摩你的真意?你敢保证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对我的拒绝,都是出自本心吗?我和崔嵬在你心里,做的是同样的事,对你来说没有区别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敢。 我不敢啊! 第135章 吾日三省吾身:喜欢吗?表白吗?亲亲吗? 最终我扔下一句“对不起”就落荒而逃,蹿进了人群里,在墨远山附近寻了个空地坐下,十二跟着过来,坐在我身边没有说话。 我在回想我与十二的相识,不过是段阴差阳错的孽缘,一开始他就叫我小娘子,心情好时百般调笑,心情坏时打我伤我,我的妥协只因为我无力反抗,绝望地自暴自弃;后来他不再逾越,对我也有承诺,确实让我对他改观许多,直到现在—— 我面对他时不会绝望,也能直截了当地拒绝他,他当着别人的面就亲我,我会因羞而怒,但我方才一气之下说他和崔嵬一样,他这会儿真的伤心到不出声,我又到底为什么愧疚得要死?! 我良心上过不去,又碍于面子张不开嘴,只能气急败坏地弯腰去祸害身边无辜的草皮。 我恃强凌弱,欺负草皮,草皮也不堪折磨,奋起反抗,派遣我脚边一棵小灌木在临死前牺牲自己,用一条带钩刺的细茎割伤了我的手。 “……”我看着掌心的血痕,突然有种得偿所愿般的满足,仿佛瞬间大彻大悟,变得心平气和,翻手就要往衣服下摆上擦。 “干什么你!”十二在我即将擦上的时候抢走了我的手,“能不能重视一下你自己?” 十二掏出水壶先洗净自己的手,再给我冲洗伤口附近沾上的泥土,又凑近了左右瞧,小心地拂去那些可能混进肉里的尘屑。 细碎的砂从我手里滚过,有一丝疼痛,也有一丝酥痒,与我心里相同的感觉合二为一 不一样,在我眼里十二和崔嵬不一样,他和其他任何人也都不一样,虽然他真的很烦人,每天可以换着花样惹我生气,可他若是不在我身边,我又会想他。 前人书里的最后一页,似乎被这高山上的风吹起,在这一刻生生映在我眼中。 内心挣扎许久,我终于无法忍受如此薄情寡义的自己,小声说:“你们不一样。” 十二好像没听见,盯着看了他一会儿,他也没有反应。 我心里生出一丝懊丧,又冒出一股子无名气,反正我说过了,没听见不能怪我。 十二给我洗了伤口,又对着那道既不深也不重的血印子吹了两口气,却没有放下我的手:“不容易啊,等你自己全想明白,我怕是已经闭眼蹬腿盖棺入土了。” 我抽回手,敷衍答道:“不会的。” …… 今日我们穿过了树林,走过了草甸,在流石滩上找了个背风处支起营帐。 白天与十二闹得不愉快,他确实收敛了些,下午也不怎么缠着我说话,晚饭过后给我换了药,一声不吭就自己去一边睡了。 我心事重重,依旧是睡不着,干脆出帐坐着看天。 这里离星星月亮都很近,似乎触手可及。夜幕是纯黑的夜幕,星河是晶亮的星河,可惜我并没有认真地欣赏这般风景,哪怕伸手可及我也不想触摸,哪怕美如诗画我也懒得搜肠刮肚找几个词来描述和赞美它。 因为我正被愧疚与惆怅淹没,我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 我一面拒绝十二与我过于亲密,一面又希望他顺从我的心意,比如昨晚他是先把我说困了才自己去睡,今晚他自己先睡了没管我,我就很是不痛快。 我太自私,太贪心了。 我在这寂静的山间月色下思考人生,反省内心,从我自私自利的劣性,想到斗米恩担米仇的古训。因为自己受过十二太多照顾,就以为他对我好是理所应当。我对此感到痛心疾首,夏凛这个人也真是太不要脸了! 检讨自己完毕,我又想起十二,随手就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当做是他,可拿到眼前一看,觉得这块太小,与他的身形不相符,又在地上摸了半天,换了块大点的拿在手里,刚才那个小点的就当做我自己。 我一手拿一块石头,用“我”去打“他”,“他”的表面上就多了好些浅淡的划痕,我用手指去抹,划痕变得不那么明显,但既然已经刻上,除非削掉这一层,“他”怎么看都还是带着伤。 我又拔出自己的剑,想要去砍那块石头,却无意间看到身边一个侍卫的眼神,他面对我,一直看着我玩石头,仿佛在看傻子。 “小兄弟,过来坐啊。”我热情地招呼他。 “我、我是值夜的。”这个侍卫和宋明光的哑巴暗卫不一样,平日里大概是做些杂活或者挑行李,还能说句人话。 “那你站着吧,脸转过去,不许看我。”我不想为难他,也不想让他继续把我当傻子看。 侍卫立刻转身背对我,我再次举起剑,突然又觉得很没意思。 没意思啊……十二反反复复和我说着同样的话,我心无所感吗?不是。我不为所动吗?也不是。他和从前不一样,我也渐渐变得不一样了。可我永远将他拒之千里,永远给他相同的失望,他会不会像我从小一直打不过夏煜那样,终于有一天就放弃了呢? 现在我分明已经动摇,却习惯性地拒绝他,害他伤心,我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明明我就那么在意他,为什么不想承认呢?为什么我一定执着于要去想通“为什么我会在意他”这件事?结果已经有了,原因还有那么重要吗? 我在心里嘲笑自己矫情,如果有哪个话本子用我当主角,那一定是最惹人讨厌的主角,胆怯又多疑,迟钝而固执,无法理顺自己的感情,还不肯直面自己的内心。如果有哪个说书人要讲我的心路历程,我一定会站在茶馆门口拦住要往里走的看官——“别听了,没意思。” 我又从袖子里抖出清晨时十二摘给我的那把小花握在手里。 小花原本是娇柔的,被我揣在袖子里一整天,花瓣已经有些皱了,可这会儿见着了月光,它们又像睡醒了似的,散发出好闻的清香。仔细一闻,我的衣服里也染上了这个味道,白天时我竟未曾留意,原来我的袖子里一直笼着这深山里的春意,这是如此珍贵的东西,我却直到现在才发现。 或许也还不算太晚。 “谁?!”身后的小侍卫突然侧身,冲着岩石拔出了佩刀。 我应声回头,一眼就看见那流石滩的上游闪过一个鬼魅般的身影,也立即拔剑在手,向营帐退了几步。 “公子,您看见了吗?”这里就我们俩人,小侍卫很是紧张。 “……看见了,许是山魈猴子之类吧。”我这根本就是胡说,猴子都在山脚树林里,怎么会越过草甸上来这已经接近雪峰的流石滩? 其实我怀疑那是夏煜或严三,因此有意躲开,万一他们过来,一句话不说把我打晕带走,十二必死无疑。何况他还身中春江潮水,解药也在宋明光手里,这时候我要是丢下他,也就是要他的命。 我突然又恍了神,十二要是死了,我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不再逃避和掩饰,若他真的封棺入土了我都没有告诉他我的真正心意,我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我将手放在胸口,隔着衣服握住了那块木头排骨,心中突然涌上万丈豪情——凭什么冯大福敢说,方青玉敢说,十二敢说的事,我不敢?后两位就算了,我总不能连冯大福都不如吧?! “我怎么感觉是个人……”侍卫握着刀,却没多少底气,“外面危险,您先回帐,我过去看看。” “小兄弟,劝你别去,话本子里,这种时候不听劝非要去查探人最后都死了,就在这里守着吧。”我料想他们不会与宋明光正面冲突,不敢直接闯帐,留在帐边应该没事,于是拍了拍侍卫的肩,自己转身进去了。 十二和墨远山以及一些没有轮值的暗卫都已经睡了。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十二身边,他还睡得无知无觉。这人不发病的时候,睡觉还算规矩,不乱动也不打呼噜,躺下时摆成什么姿势,醒来时还是那样。 这也不是我第一次看他睡觉,当初从十五那儿回程时,每个晚上我都被迫挂在房梁上或者蹲在柜子顶上看他。这并没有什么新意,只是那时候我总想用他锁住我的那根铁链子勒死他,如今情境变迁,我又在星空夜风中荡涤了身心,此时此刻我…… 唉,就很想亲亲他。 第136章 我要把你按在地上亲,听到没,按在地上亲! 人一旦绕过心里那道坎,道德底线就会迅速崩塌,就像我现在,正绕着十二转圈,想着该怎么悄悄非礼他。 十二说他喜欢我,所以不管不顾抱我亲我,那我现在承认自己喜欢他了是不是也可以对他为所欲为?他今天亲了我两次, 我要是不亲回来岂不是很亏? 那么问题来了,他平躺在地上,我要怎么亲到他?早上他是侧躺在我身边,左手撑地,右手还抚着我的脸,我想了想这个姿势对我而言有点难,我左胳膊受伤撑不住,右手也受伤一碰就痛,不知道能不能单手撑住身体,要是趴在地上那也太丑了吧?万一他突然睁眼看到我这么丑的样子可不得笑死我? 我左右看了看,周围的人都在睡觉,墨远山背对着我,真可谓天助我也,否则我还不知道怎么判断他睡没睡。 我悄悄蹲下,伸出一根指头,在十二肩上轻轻戳了一下。 十二没有翻身,没有梦呓,没有任何要醒的迹象。 我的剑还没收回去,顺手就插在了十二的脑袋旁边,我用右手握着剑做支撑,试着俯身低头,感觉这样似乎可行。 我有种即将要做一件大事的兴奋感,先整理了衣服,捋了两把并没有垂下来的袖子,还想重新绑头发,于是热血上脑一把扯了发带,结果发现自己双手几近残废,只得作罢。但是我这长发已经散开了,如果我还没亲上,头发就掉下来把十二挠醒,他突然给我一掌怎么办?可我如果要抬手握着头发,就没办法撑着剑! 这时候我要去哪里找人给我绑头发啊! 不,有人可以,外面的小侍卫不就醒着吗?他应该会绑头发吧?虽然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头发,但这时候只能将就。 可当我再次掀开帐帘,却没看见那个侍卫,原来的地方也没有人了。 莫非是换岗了?前半夜和后半夜的岗哨是不同的人隐蔽在不同的地方,我想了想,还是转身回去,拔起了剑壮胆。 我寻到原来那处,就看见那帐边的侍卫倒在我坐过的那块大石头后面,脖颈处一道细长的血口子,正是一击致命的位置,汩汩淌出的血已在地上漫出一大片。 我心下大惊,抬头四顾,竟然又借着月色星光,看见了两个以极快的速度扭打在流石滩上的影子! 我紧张地横剑在身前,一步一步慢慢向后退。 突然有人从背后捂住了我的嘴,我反手一剑插向后方,却被他躲开,那人力气很大,拧着我的手两个闪身就到了一块大石头后面。 随后他放开我,我回头才看见原来是十二,立刻把差一点就掉下来的眼泪收了回去。 “你出来干什么?”他问我。 “我……”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你想杀我?”十二把我掉在地上的剑还给我。 “没有没有,我不知道是你。”我立刻否认,又想起更重要的事,“这附近有鬼影子,杀了值夜的侍卫!我们快回去!” “我也看见了,你那样慢慢退简直是活靶子,所以我才把你拉到这里来,听声音,这会儿他们已经离远了。”十二说,“我想问的是你在帐子里为什么绕着我转圈,还把剑插在我脑袋旁边?我躺着给你杀你都扎不准吗?” “……你什么时候醒的?”我顺手把发带递给十二。 “你知不知道自己绕着我转了多少圈?”十二似乎笑了笑,也很顺手地给我重新束起了头发。 这就很尴尬,我的小动作全被发现了!我总不能说我就想把你按在地上亲但是我找不到合适的姿势吧?今后我脸往哪儿搁?而且我方才在帐中上脑的热血和勇气,经那鬼影和十二两次惊吓,又被这夜风一吹,早就凉透了,现在的我已经怂如草包,砸在地上都不带响的那种。 “能不能别问?”我感觉无地自容。 十二给我束了发,又让我转身面对他:“我知道你一个人睡不着,本来打算我先休息,过后再来哄你睡半夜,就忘了墨远山还提醒过我,夏小公子从不让人省心。” “我……真的没想杀你……”事到临头,我说得出口的只有这句话。 “回去休息吧,我在你旁边继续念叨,把你讲睡着。”十二没再深究。 “不用不用,你打晕我就行。”昨日我睡着了不知道,可方才从十二的话里听来,他昨天许是一夜没睡,我怎么好意思再让他一直讲到我睡着? “我说过不打你。”十二拒绝。 “我请你打我!”我觉得我说出这种话也真是不正常。 “二位有雅兴出来赏月,还请知会在下一声,若是少了谁,在下可担不起。”墨远山披着外衣找到了我们,随即他也看见了死在旁边那块石头后面的侍卫,“啊呀……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们赏月!刚出来就发现他死了,正准备去叫你,有发现山上还有鬼影子!这里有鬼!”我顺着墨远山的话说,为了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像真的,我又补了一句,“墨兄,我好害怕啊!” “夏小公子说的什么话,十二公子陪着你,又有何惧呢。”墨远山径直去侍卫身边查看了一番,“夺刀杀人,一击得中,好身手。” “既然墨兄来查探,我们就不便打扰。”我拉着十二站起来,要往回走。 “还请二位陪陪在下可好?在下也怕鬼呢。”墨远山捂住心口。 “让你被鬼拖走得了!阿凛我们回去睡觉!”十二看见墨远山就分外烦躁。 我觉得墨远山不会无缘无故让我们留在外面,要么是怀疑我们杀人想跑,要么就是还有别的话要说,于是硬把十二拽了回来:“怕鬼乃人之常情,我们陪他就是。” “你为什么总是偏向他?”十二说。 “又不是我们杀的人,厉鬼索命也不会找我们,再说还有你在,留在这里也没事。”我用手肘撞了十二一下,希望他能懂。 十二不说话了,垂眼看着地面,那样子看起来就像被我踩了尾巴的黄小三,找个角落窝着哼哼唧唧。虽然十二没有出声,但他心里肯定也在嘤嘤嘤。 一个人如何能活成一条狗! 我看着他生闷气,自己也跟着气,抬手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别想太多,大家都惜命而已!” 十二挨我一巴掌,当即跳了起来,倒退好几步,看着我的眼神那可谓是惊恐万状。 我消气了,慢悠悠地收回手,仰头假装看星星,以此掩藏笑意。 第137章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开学后分解 “十二公子见过千重锁么?”墨远山的声音从石头另一侧传来。 十二可能还在回味那一巴掌,把他一双稍显狭长的眼睛瞪成了圆葡萄,指着我磕磕巴巴地说着“你、你……”,没有回答墨远山。 我把拍过他屁股的那只手背在身后,昂首直立,仰望苍穹。浓墨深染的夜空已经开始渐渐褪色,隐去了贴近群山起伏轮廓处的星子,天与云正在向上轻飘,我也感觉自己就像仙人般轻逸洒脱,才不想和俗人一般见识。 “十二公子?”墨远山从石头后面探头出来看向这边。 “老喊我干什么?这么大的人了还怕得要抱啊?”十二立刻收起了那副磕巴样子,抱着手转身对着墨远山嗤笑道。 十二这语气,这说的是什么话?怎么着,是不是还想去抱啊? 我的仙人情怀被他这一句话从云端扯落,掉在泥地上还滚了两圈。 唉,俗物烦心,看来我的修为还不够。 修为不够,行动来凑,我不等墨远山回答,又飞起一脚踹在十二屁股上。 没想到十二他下盘稳如顽石,我根本踹不动他分毫,反而是自己被自己这一脚蹬得向后倒退好几步差点摔倒,以至于十二挨我一踹还要飞快地转身来扶我。 “你……你今晚到底怎么了?”十二没有计较我打了他又踹了他,眼神里很明显写着关切和不解。 他可能觉得我疯了。 我也觉得我疯了。 “……别管我,你先去回答墨兄的问题,他和你说正事。”我站稳后就推开十二,把他的面向转到墨远山那边。 “十二公子见过千重锁么?”墨远山心平气和地又重复一遍。 “当然没有,严老头的宝贝从不让我们碰,千重锁是宝贝中的宝贝,我是见也没见过。” 十二说的应当是真的,凡是和夏子平有关的东西,严长老都视若珍宝,像千重锁和鸿雁书这么重要的东西,更是特意藏在深山里,自然不会轻易给旁人看。 这是实话,可我总觉得不该这么说,究竟是哪里感觉不好呢?我也说不清。 “你应该见过。”墨远山十分笃定。 “不信算了。”十二似乎也不想与墨远山多说。 “那请容在下冒昧多问一句,十二公子前来领路,究竟能带我们到哪一步?”墨远山淡淡地说,“还有,这一路跟着十二公子的人,真的只有我们吗?” “墨远山你什么意思?”十二的火气又上来了,“你怀疑我杀了那侍卫就直说,别跟这阴阳怪气绕圈子!” 墨远山从石头后绕到我们这一面,轻轻摇头:“在下只能言尽于此,十二公子务必三思。” “你……” “十二公子总是将目光放在夏小公子身上,可曾想过,若是你自己出了事,他该怎么办?”墨远山走到我身边,笑着看我,“在下可不如十二公子会照顾人。” 墨远山特意把我们留在外面说这些,很显然他知道十二可能会有危险,可我不明白,还有谁,还有什么事是我没能想到的? 我能看出他是提醒我们,可我猜不透原因,墨远山是想让十二明白他还有更大的作用?可是领路这事,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知道装不知道乱带路,露馅也只是迟早,此事无解。 墨远山看着我,我也盯着墨远山出神,十二看看他又看看我,就把我拉开塞到他的后背和石头之间,大声指责墨远山说他坏话。 此时天光已经渐渐推开了夜幕,满天碎银也不再明晰可见——天亮了,他言尽于此,可我并未想出对策。 “年轻人今日倒是起得早。”宋明光悠然步出中帐,瞧见我们站在帐外,笑得很是愉快。 “宋爷爷!昨天我看见鬼了!鬼杀人了!我好怕!”我仗着自己的身份还有厚脸皮最先发声,想把十二从这起谋杀里摘出去。 “哦?”宋明光笑得更开,“是什么鬼把我们弈汐吓成这样?” “黑影子一晃而过,他就、就……肯定是鬼!”我又向侍卫的方向看了几眼,神情慌乱。 “山上野东西多,许是看错了。远山说说,怎么回事?”宋明光向侍卫的尸体走去,墨远山退开让道,又跟在宋明光屁股后面。 “是。”墨远山应了一声,将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此人原是在下的随从,昨晚轮到他值夜,却在自己的岗哨处被人夺刀一击,经自己的佩刀割喉而死。在下出来时已是下半夜,人已经死了,该换值的人也并未出现。夏小公子和十二公子躲在那块石头后面。据夏小公子所言,他与十二公子夜里出来赏月,瞧见是鬼影杀了人。” “弈汐可见到鬼影长什么样?”宋明光靠近我,安抚一般伸手在我背上拍了拍。 “没、没看清。”我没说我见过两次鬼影,也没说第二次还看见了两个人。 宋明光眯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竟是不打算追究此事,语气却颇为玩味:“罢了,开灶做饭,叫他们多做些,有人今日也该到了。” 墨远山应了,迅速向下作出安排。 可能这里只有我和十二不知道到底是谁要来,宋明光还有什么棋子工具,他下一步会怎么走,他会怎样利用我和十二?墨远山给我们的提醒又是什么?想到这些,我的心就悬着晃悠,一直无法安定。 这件事已足够让我无比焦心,而且我还有很重要的话没和十二说。 昨晚我很失败,不仅人没亲着还丢了自己的脸,想说的话也碍于墨远山在场,一句都没说出来。 错失了机会,我就不想很随意地和他说开,因为这样的事若是有好的时机,总会更令人高兴。我要想好措辞,不能太直接,也不能太委婉,既要挣足自己的面子,又不能让他太得意,不仅要矜持,而且要让他明白我的意思。这都是得好好考虑的。 可我此刻很难同时或者分别思量这两件事,或许是我一夜没睡的缘故,不同的事总是在我脑子里混战成一团浆糊,我想着一件事,另一件就总会伸出枝桠来夺走我的注意力,令我分神散心。 十二端来粥在我身边的石头上坐下,要喂我吃,我也没力气再生多余事端,他喂一口我吃一口,可我思绪混乱又头痛,只是顺从地张嘴和咀嚼都觉得累,即使是温热绵软的粥,我也吃得很慢。 当粥还剩小半碗时,真的有人来了。 领头的有两人,一人有些眼熟,好像是鸿雁书的某个章首,另一个却是相貌平平,中等体型,毫无与众不同之处可供详述的青年男子,就像这流石滩上的小石头,扔进无数的同类里就再也找不出来。 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记得自己见过他。 可十二看见他,当即站了起来,我抬头就看见十二侧脸鼓动,像是在用力咬牙。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十二。”那个青年轻笑道。 “我也没想到是你,”十二眉头紧皱,“九哥。” 第138章 表面兄弟 九哥?严九?! 我还坐在石头上,仔仔细细又把严九从头到脚审视一遍,但依旧想不起关于他的任何印象。我见过他,在今年元宵夜,在那条染血的长街。他会点穴,我是看着他把十二定住的,却没能记住他的脸。 他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你们兄弟见面,怎的是这般疏离?”宋明光笑着出现在我身后,一手放在了我的肩上,“瞧瞧夏家的兄弟,那感情可比你们好得多。” 我突然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夏家兄弟骨血相连,我们却不一样。”严九向宋明光行礼,他是千重雪的人,行鸿雁书的礼,动作相当熟练。 “我们有同一个父亲。”十二说。 “如今我们还有同一个书首。”严九再次向宋明光行礼,“书首大人,您要的东西我没能拿到,但这藏着千重锁的洞窟我却已经探了个通透,由我领路,必不会错。” “好!”宋明光这时候该给他鼓掌叫好才是,可他嘴上叫着好,拍的却是我的肩。 “你做事,我信得过。只是……”宋明光语气一转,又令我揪心,“你的兄弟似乎不太愿意与我共同谋事,我想让你亲手送他一程,既然你们关系不好,这应该不难。” 什么?! 我仰头看向宋明光,他的目光落在十二身上,带着长辈般的慈祥笑意,和蔼亲切得令人作呕。 “宋爷爷!不是他!不是他杀的人!”我想站起来,可宋明光一只手牢牢摁住了我的肩,把我钉死在这石头上。 “弈汐,即使是朝夕相处的人,也会有秘密,你真以为自己了解他吗?”宋明光俯身对我说,“他利用你接近我,只是为了给千重雪传递信息,透露我们的行踪。” “宋爷爷,他不是……”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从他带我们走过树林时,就有人跟在我们后面,你看见的不是鬼影,杀人的也不是鬼影,那都是人。”宋明光缓缓道来,仿佛一个人慢慢行走在沙地上的,每一步都用尽全身力气将脚印踩到最深,“千重雪的人。” “我说过我只想跟着阿凛,他去哪里我去哪里,没有再和千重雪联系!”十二手里还端着粥碗,那粥大概已经凉了,他的手指一定像是触着冰。 “口说无凭,你要如何自证清白?”宋明光似乎肯定了是十二引来鬼影杀人。 “我昨晚出帐后一直和阿凛在一起!”十二向我走了一步,看看宋明光,又退了一步。 我本该顺着他的话说,可我现在绝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有用的,解释是没有用的,有证据也是没有用的,我这么个可以靠倒卖自己背上黑锅发家致富的人最清楚这一点。 其实宋明光根本不会在意两个小侍卫的性命,对他而言死了人不重要,真凶是谁也不重要,他想让谁死,谁就是真凶。 “以你们的关系,这一点不足为凭。”宋明光对十二说,“弈汐信任你,可你一直欺骗他。” 看吧。 没有用的。 说不定侍卫就是他自己杀的呢?同样的手段夏煜也用过,不是什么新鲜事。 “况且——”宋明光再度转折,“领路者,一人足矣。” 没错,严九来了,所以这时候甚至也不需要再利用十二。 宋明光的意思,严九和十二,存其一。 宋明光从来都是执棋之人,所以当他的暗卫被剪除时,他不慌张;当崔嵬崔雨病重时,他毫不心痛地抛下他们;当我们在树林里迷路时,他依旧淡然无惧——因为他早有安排,恐怕除了严九前来接应这一手,在千重雪的地盘上,还有无数鸿雁书,有无数宋家的人! “书首大人,这……”严九似乎有些犹豫。 “宋爷爷!”我是彻底不要脸了,身子向下一滑,翻身就跪在宋明光面前,抱住了他的腿,“求您了!别杀他!” “我不杀,”宋明光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似乎并未因为我的举动生气,可他又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事,“我不杀,他们兄弟相争,怎么是我杀人呢?” “看样子,今日我自难逃一死。”十二冲我张开双手,是个等待拥抱的姿势,“最后让我和阿凛说说话。” 我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往十二怀里冲。 可是严九的动作比我快,他突然插进我和十二之间,让我撞在了他身上,同时双手的食指中指并拢在我身上各点了好几下,我只觉得被他戳中的穴位又疼又麻,然后身体就僵直不能再动,话也说不出来了。 “九哥!”十二此刻看起来惊大于怒,“你我一战,与他无关!” “对不住了,十二。”严九从袖子里抖出一把小刀搁在我颈边,以刀为中点,以自己握刀的胳膊为轴,从我面前转了半圈绕到我背后与十二相对,“九哥实在不擅武斗,自知不是你的对手,只能出此下策。” “为什么?我想不通,你为什么?!”十二挥手扔了一直端着的碗,白瓷碗摔在黑石头上,粉身碎骨。 “十二,我武功不如你,胆气不如你,你勇敢坚决不怕死,可我不行,我想活着。”严九的手在轻轻颤抖,“我也受不了春江潮水的折磨,那种感觉你不会知道——” “我知道!”十二说,“我也喝了春江潮水,我不比你更好过。” “既然你知道,那你救救九哥吧!”严九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刮砺,我感觉那就像是从地底炸开的尘土填进了脑子里,“九哥从小待你不薄,好东西也让给你,现在你长大了,你就让我一次,你、你自己动手!” 我希望十二转身逃跑,以他的武功,这不难。逃跑之后去找严长老,去找他们千重雪的公良先生,他那么会制毒药,也一定会做解药!严九不敢真的杀我,他绝对不敢!宋明光还没有说话,宋明光不会让我因为对鸿雁书无足轻重的十二死在严九手里! 走啊!!! 我自觉心里的喊声已经破开天灵盖,能冲上天际划破云层,可实际上我一点声音都发不出,连随风娑娑作响的灌木草叶都不如,只像这一地的小石子,没人踢没人捡就不会有任何动静。 我不知道严九到底点了我哪些穴位,我甚至不能眨眼,不能转移视线,就这么一直睁着眼睛注视着十二,睁眼时间太长,眼泪蓄满了也不受控制地滚落。 以前十二笑我爱哭,我总是找各种外在的理由,拒不承认自己不够坚强。可这一次我却希望他能误会我,向从前一样带着不知哪儿来的自信认定我不是因为被迫睁眼,就是为他才哭。 我想让他不要管我,我想让他自顾自逃生去,我也想凶神恶煞地告诉他,他是我的人,我不让他死,他就不许去死。 “九哥……”十二苦笑着摇头,“你以为我真的会杀你吗?” “我和你不一样,父亲说过,兄弟友爱,不得相杀,我是千重雪的人,严天安的养子,排行十二。” “你最初受伤是我的错,所以我不会让你杀我,从此背负杀害兄弟的罪名,但我也不想死在鸿雁书的刀剑下,他们这些伪君子的东西脏都脏得不痛快。” 十二手边没有刀剑,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身上掏出一个瓶子,拔下塞子就往嘴里倒,我都没看清那里头是丸还是水。 “就连火树银花,都比春江潮水味道香。”十二扔了瓶子抹着嘴,满不在乎地说。 他这般轻描淡写,我却觉得五脏俱碎,他竟然自己灌下火树银花!他真的要让给严九一条命! 我急切地想要发出声音,想要动起来,如果悲剧不可避免,至少让我开口告诉他,我其实—— “我、我会好好葬了你……”严九此刻声音发颤也掩盖不住自己劫后余生的欣喜。 “不用了。”十二拒绝了严九又看向我,微微张嘴又阖上,如此反复三次,才终于咧出一个笑,他一笑,一左一右两颗尖牙就龇出来,显得他又凶又傻:“你以后别乱跑,别拔草,少吃糖,左手的药和布一天一换。” 我不想听他的遗言,憋着一口气,集中自己全部内力冲击被严九一击打入我体内封穴的内力。一次不行就再来,疼也没关系,反正都已经不受控制哭成这样了,谁又知道我是哪里疼。 “没想明白的事,以后也不用再费神去想了。” 我的内力凝成一线与严九的相撞,在此交汇的数条经脉同时震颤,嗓子里泛起浓重的血的味道。 我其实想明白了,真的想明白了,只要给我一个开口的机会,我一定不会再有任何犹疑! 再等一会儿,等我冲开这处穴位我或许就能说话,相信我,我不是那么没用,我在努力了,很快就好,很快—— “我走啦。” 十二腾身而去,在石头之间穿行,此处正是背风的一面崖下缓坡,他的轻功一向很好,几个辗转便跃上了坡顶,就此离开了我的视线。 他不等我了。 他等了我太久,我一直没有回答,现在也依然沉默,面对这样的我,早就失去希望和耐心才是正常的。 他能等我到现在,一定是真的很喜欢我。 墨远山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我一遍又一遍地冲击被严九封住了穴道,每冲一次,经脉仿佛就要断裂一次,我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偏偏心里又似乎平静得很。 为什么?不知道。 不多时墨远山就折了回来,头发凌乱还沾着雪沫。严九见了他,向前急奔两步,紧握那把小刀纤细的刀柄。 但墨远山没有看他,难得也没有笑。 “严十二毒发后自行坠崖。”墨远山径直走向宋明光,郑重回禀道,“山崖那一面是深谷雪涧,其间邪风阵阵根本无路可入,掉下去必死无疑。” 我对穴位又一次的冲击和墨远山的话音同时落下,严九打进来的那团内力终于被我冲散,一直翻腾在我喉咙里的那口血也寻到了出处。 我向后仰倒,看见白惨惨的日头挂在那么高的天上,还要让我在陷入黑暗之前目眩一瞬,真是令人绝望。 第139章 自称在下还说自己是直男? “夏小公子请节哀。”墨远山递给我一碗水。 我不是很懂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节哀,因为我自认为面上看起来并不哀伤,实际上心里好像也没有多难过。 十二大概是离开了,我却觉得他从未来过,他来之前我三天未眠,因体力不支倒地不起,现在我因强行冲开穴道吐了血,经脉损伤,一时也走不了路,我还是我,我还是躺在帐子里行李堆旁边。 他真的来过吗? “夏小公子?”墨远山又喊了我一声,我刚才忘了去接他的碗。 我用右手接过碗,又不放心地用左手扶住,慢慢递到嘴边含了一口水。 这口水被我含着,很快就变成了一口味道浅淡的血,我又等了一会儿才将它咽下,抬头看见墨远山还蹲在我面前,于是我对他说:“你对我很好,我喜欢你。” 墨远山眼睛弯弯地眯着,眉头却稍稍皱了皱:“真的?” 我说:“真的。” 他说:“假的。” 他说是假的那就是假的吧,我没力气再作争论,双手捧着一只瓷碗也觉得重。 “墨公子。”严九掀了帘子探进来一个头,“书首叫你过去。” 墨远山闻言站了起来,与此同时我手里的瓷碗掉在了地上。水洒了,泼出一块不规整的图案。碗虽然没碎,但碗沿上出现了一个缺口,想来以后是不能再装满一整碗水了。 我这里的响声,引得他二人都看向我,我慢慢将目光从瓷碗上移到墨远山的脸上,又同样缓慢地说:“你不许走。” 墨远山没说话,在我面前蹲下捡起了碗,包括摔裂开的那一小块瓷片。 “你要是走了,我就杀了他。”我抬手指着严九。 “若我不走,你就不杀了吗?”墨远山 笑着说。 我当然要杀!我从未对他人产生如此强烈的杀意! 严九严九严九! 最开始就是他和段三论合谋夺了十二红梅坛坛主之位,而后是他向宋明光通风报信害夏煜绝望得要自请祭笔,到现在又是他!还是他!说什么“让他一条命”! 凭什么?凭什么勇敢强大的人天生就该做出更大的牺牲,凭什么得了好处的懦夫还能心安理得毫不感恩地活下来? 他该死,我也是。 “那你走吧。”人我要杀,但不是现在。 墨远山最终没有离开,却是让严九请来了宋明光。 宋明光来了也没和墨远山说话,他也像先前一样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弈汐啊,你从小养在家里,没在这江湖上摸爬滚打,不晓得这世上的人,许多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我觉得他说的就是他自己。 “即使不说门当户对那些俗世规矩,也不说你二人皆是男子,没法儿明媒正娶,单说他一个千重雪长大的野小子,和你一起整日也没个正形不知收敛,说要跟着你,暗中又瞒着你给千重雪传信,这不是害了你吗?我可以原谅你涉世未深,却也不能看着你被蒙骗。爷爷是过来人,看得出你们若一意孤行必不会有好结果。” “是,即使他今日不死,待鸿雁书到手,他也依然要死。”我早就知道了,“因为只要他和我在一起,就会让您觉得无法掌控,您一向最欣赏我的胆怯和软弱。” “……弈汐,许多事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宋爷爷绝不会害你。”宋明光伸手把我垂在眼前的那一缕头发拨开,我看见他手上的茧很厚,尤其是在指节关节处,“今日为了你,我们就不再行路,你好生休息,等我们回去,就带你见见我那侄孙女,今年刚十七岁,性格尤其温顺,长得也好还会照顾人……” 我不想再听宋明光说这些话,他越说,我心里的悔与恨就越发尖利,几乎要从内而外一点一点刺穿我的心口,从我肋骨之间破开皮肉,再向外延展扎伤周围所有人。 我说:“我要我哥的剑。” 宋明光说:“仗剑者的剑由我保管更为稳妥,你换一样。” 我立刻换了一样:“我要我的剑。” 宋明光又摇头:“你伤成这样,还要剑做什么。” 我再换一样:“我要他陪我。” 这次宋明光同意了,又对墨远山交代几句就带着严九离开。 留下的墨远山看着我苦笑:“夏小公子这是怨恨在下吗?” 我说:“不,我喜欢你。” 墨远山说:“夏小公子,你就是看在下好欺负,可着劲儿折腾。依在下之见,若是心里不好受,喝了药就睡吧。” 墨远山确实很好欺负,我不打算放过他:“墨兄,我睡不着,我想听你讲故事。” “想听什么?” “听我上次没让你说的,我现在想听了。” 墨远山叹气:“唉,谁叫我心地善良,总是听不得别人求我呢。” 我看着他以放松的姿势坐在我身边,一腿盘着一腿弯曲撑着地,胳膊就搭在膝盖上,真是一副闲话家常的画面。我自己也顺着他翻身侧躺,准备洗耳恭听。 只是我没想到墨远山他架势摆得足,真正讲起故事来,却比夏煜讲的还烂,听着很让人糟心。 他是这样开头的:“我知道很多人都说我杀了自己全家,还把小弟做成傀儡藏在家里。” 我作为一个真诚的听众,自然就问:“那实际上呢?” 他说:“实际上我真的杀了那么多人,还把小弟做成了傀儡藏在家里。” 我“哦”了一声算作回应,等了半天也没见他继续往下讲,不得不接着问:“傀儡长得和真人一样吗?能不能牵着走路?” 墨远山转头看我半晌,惊叹道:“夏小公子的想法真是与众不同,一般人这时候都会问我这么做的理由。” 那他到底是想让我问理由还是不想让我问啊? “你能不能自己讲,别让我一直问,我受伤了,很难受,也很累。”我已经不耐烦了。 “上任墨家掌家一共娶了六房妻妾,我和远夕是庶出,我在家中同辈行六,远夕最小,排到第十一。”墨远山对我也算是有求必应,自己就讲开了,看来他原本还是想让我问原因的,“他的天赋很高,武功学得又快又好。只是身体先天不足,总是生病,更多时候只能卧床,被我们的母亲养得胆小又怕生,即使如此,他十五岁时就能胜过所有哥哥姐姐,包括我。” “后来有一天,远夕突然就没了。”墨远山很平静,如果说他大多数时候说话都像山间跳跃的溪流,那此刻他只是一汪静水深潭,“我只是出门执行了一次任务,回来时他就没了,娘也没了。你说太聪明的人容易短命,其实被上天赋予太多恩宠的人,都更容易被人世摧折。 ” “是谁害了他……他们?”我总算有了点好奇心。 “或许是大哥,或许是三夫人,或许是七妹?谁知道呢。” “然后你因此杀了自己全家?”我觉得他讲的东西根本不能称之为完整的故事,只是浩渺江河中舀起的孤独一瓢,就扔出来一个开头和结局,因果要让我去猜,内情更是半点没透露给我。 “旁人来看确实是这样没错,可在下自以为的家人只有母亲和远夕而已,所以并不喜欢‘杀了自己全家’这个说法。”墨远山又恢复了他一贯真假难辨的轻快语气。 “你为什么还活着?”犯下这种大罪,被判个斩首示众都算轻的。 “因为在下是新任墨家掌家。”墨远山微微歪头,也看向我,“书首大人让在下活着,在下自当为他鞠躬尽瘁。” “你当初出门执行的任务就是鸿雁书的任务?” “正是。”墨远山讲了个稀烂的故事,竟然就打算要走了。 我立刻扑过去抱着他的腰:“墨兄,你躺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请夏小公子高抬贵手放过在下吧,”墨远山虽然这样说,还是顺着我躺下了,甚至连被子都给我重新掖上。 “墨兄啊……你真好,”我凑近墨远山耳边,把声音放到最低,“可你到底是谁的人?” 墨远山示意我也把耳朵转过去让他贴近,我照做了,不料他凑过来低声说:“在下不好南风,怕是成不了夏小公子的人。” 他就是故意的!这个人成了精,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能说上三天三夜,可真正重要的消息他口风比谁都紧。 他不说我就猜:“有一个人,他帮你脱罪,帮你做傀儡,你效命的人是他。” 墨远山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 我继续猜:“这个人有权势,可以抹掉一个惊天大案,也有不少江湖门路,可以找到能人异士帮你将人身做成长久存留的傀儡。” 墨远山突然翻身面对我,竖起一根手指放在自己面前,表情神秘莫测:“可别再说这种话,让在下觉得你会短命。” 我被他的动作吓得愣了,回过神来却忍不住大笑:“那是因为上天确实给了我编话本的才情!” 墨远山抬手在我头上揉了一把,在我伸手拍开他之前又收回去:“夏掌门和十二公子都觉得你太像远夕,担心我害你,你怎么就不怕我杀了你,把你也做成傀儡呢?” 说着说着,他都不再每每自称“在下”,我却觉得他这样随意说话听着舒服多了。 但我也觉得这个问题令他精明的形象掉价不少:“以你的地位与本事,真想找像他的人,恐怕能找无数个,你挨个杀了做傀儡也轮不到我。我哥和……大概也不是觉得我像谁,而是觉得我太弱,又符合‘弟弟’这个身份。 “其实在他们眼里,除了他们自己,世上所有人都要害我。但是依我看,你绝不会因此给自己找麻烦,杀了我,你能得到什么呢?真正重要的人总是无可替代的。” “啊呀……”墨远山又露出他那副惊讶之态,“你可真是个短命鬼。” 我只当他是换着花样夸我,又拉住他问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所以傀儡长得和真人一样吗?能牵着走路吗?” “……夏小公子,你该睡觉了。”墨远山自作主张替我决定,毫不犹豫地把我打晕了。 我可算看透了,墨远山这个人,很坏。 第140章 远山心里苦,远山就要说出来 第二日是严九带路,他走在最前,却时不时回头对着宋明光露出讨好又谄媚的笑,偶尔点个头哈个腰,看得我阵阵反胃。 此人好歹也曾是千重雪的坛主,此番落魄至鸿雁书被人利用,可总归是有行动自由,春江潮水也不是时时发作,无论怎么看都好过脖子上缠着银蛛丝、性命只在宋明光指掌间的我吧?怎么就能自轻自贱成这样? 宋明光要扮好人,又担心千重雪不肯交出千重锁或是拿到千重锁后不能全身而退,因此上了雪地后都是亲自扶着我,同时把他那机巧戒指里的银蛛丝抽出一整根在我脖子上绕了好几圈,说是只为以防万一,无事发生就不会伤我,可实际上只要有异动,他随时能拉紧这独特的杀器让我身首分离。 我倒是觉得无所谓,就算宋明光不小心手滑,我大概也不会死得痛苦,这就行了。 只是一整个上午都走在深深浅浅的雪地里,我实在不堪辛劳,好几次差点倒在半路。宋明光一把年纪却未见任何衰颓弱相,他自己走得稳,拖着一个我也还能有余力。 最可气的是墨远山,这家伙说我折磨他,欺负他,为了躲开我,特意远远缀在后头不肯上前。 我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被宋明光一路带到了传说中严天安藏着千重锁的密道入口。 这地方位于一个浅山沟,看起来也就是两块并在一起的普通大石头,只是覆于其上的雪仅有薄薄一层,远不如周围累积得深厚。 严九说门口的机关埋在雪里,征得宋明光同意后就趴在地上,将手探进雪下摸了好一阵。 说实话我根本没看见他摸到了什么,但他撅着屁股在那儿丑态百出,竟然还真就让那两块石头在机廓的牵引之下缓缓向两边移开,露出了一个……比较大的狗洞。 “书首大人您请!”严九方才将脸贴在雪上,那半张脸冻得通红,再加上他伸手折腰,嘴角咧得用力过猛,让他看起来有种莫名诡异的兴奋。 宋明光看着那个狗洞,不说话只一挥手,严九立刻心领神会,解释道:“书首大人,这底下原本是个古墓,被严天安发现后改建,用来藏匿千重锁。我偷了他的图纸下去查探,偶然找到了这处没标记在地图上的隐秘入口,您这一路走这边是最安全的。从这儿跳下去就是个最外延的偏室,绝不会有人——我先下我先下。” 宋明光却问:“图纸呢?” 严九的眼睛转了两圈,神色为难:“我上次来时不慎掉进了暗河,图纸被水泡坏,就索性揉碎冲走了。” 宋明光点点头,没有责怪,只是示意他可以下去探路。 这洞口连着的通道并非直上直下,而是斜着向下延伸,严九攀着支棱突出的石块半爬半滑,很快就下去,还在底下点起了火折子。宋明光看着那里头出现了一星火光才算放心,松开银蛛丝让我紧跟着他下去。 “我不要他接我!”底下只有严九一个人,我不肯下去。 “那远山先下去,待会儿接着弈汐。”宋明光在这种小事上对我还算宽厚,反正吃亏的都是墨远山。 “是。”墨远山对宋明光向来唯命是从,只是在路过我时,两条眼睛缝里又透出一缕幽怨。 “小心些,扶着那边的石头,看见了吗?”宋明光看着我一点点向下滑,还给我指出能够让我攀住的石块。 “我……”我其实看见了,但是我左手动不得,右手又够不着,想了想也没再说什么,不去抓那块石头,干脆松手任自己顺着陡斜的通道滑落。 反正吃亏的都是墨远山。 我带着一身灰土碎石滚进墨远山的怀里,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撞上墙壁才站稳。 “墨兄,你真是上天入地第一好。”我觉得他被我缠上,简直是倒了八辈子霉,这时候也该夸夸他才是。 “夏小公子,你真是上天入地第一重。”墨远山把我放在地上,反手捶着自己的腰。 “我,重?”我身体好时夏煜偶尔抗我背我,还有……整天不肯让我落地,谁都没有说我重,分明是墨远山自己接不住我就先来怪我,这我可不承认,“我身上一斤骨头就埋着二两病,墨兄不仅接住我,还把病也一道接了,自然觉得重。” “是是是,怪我怪我,都怪我。”墨远山说,“你就像块大石头,时时悬在我头顶,压在我心里,偶尔还砸在我身上。” “你这时候怎么不自称在下了?”我故意拆穿他。 “啊呀,这也被你发现了,在下在下,您是小公子,高高在上。”墨远山虽然经常抱怨我欺负他,但也从不真的生气,这会儿见我灰头土脸,还替我掸去衣服蹭上的灰。 说话间,宋明光和他的那些侍卫们也都下到这个偏室,严九一见宋明光就赶紧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走到门口,又弯腰折背作“请”势。 宋明光却不急,他走到我身边,伸手在我脖子上转着抚过一整圈,将那一道长长迤在地上的银蛛丝重新收入自己手中,才再次握着我的手腕,带我走在严九身后。 这样看来,他其实已经对我很好了,否则他之前就可以直接用戒指上的机关将银蛛丝原本牵引的细小铁刺打进我的皮肉之下而非特意抽出一根松松地套着我。行路时他也完全可以握着银蛛丝像牵狗一样牵我,但他没有这么做。 可我也没有因此对他有丝毫感怀念恩之心,他费力不讨好,我实在看不懂他。 不知道严九在地上说的是不是真的,但这地方绝对与其他正统墓室不同,尤其是方才那个偏室,真可谓是遗世独立,出了门竟然是一条狭窄的圆顶通道,竖直的两面砖墙把人夹在黑暗为馅的罅隙中,不知通向何处。为了隐匿行踪,我们甚至熄灭了火折子,跟着严九摸黑前行。 数人的脚步声,呼吸声,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都挤在这只容一人走的石头路上,我被夹在墨远山和宋明光之间,什么也不看见,更觉前方没有尽头,只是一片虚无。承受着此间的压抑与紧迫,我简直快要喘不上气。 我又开始乱想,要是这通道内有什么暗藏的机关就好了。比如我下一脚踩下去,或者一巴掌拍在墙上某处,立马从前面欻然而出无数长箭,司徒启用的那种铁箭也成,把这里的人全部穿透,血与碎肉纷飞四溅,撒满这整个夹缝! 严九走在最前,宋明光也在我前面,他们一定比我先死,而我就替墨远山挡下致命一击,撑着最后一口气让活下来的他去告诉夏煜,我死在了这里,骨肉破碎,要是收尸不方便那也就算了,逢年过节记得给我多烧点纸钱。 “书、书首大人,我们就快到了。”严九的声音从前面响起时,我也看到了隐隐的光亮。只是听到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些生机,而我刚从想象里回神,又顿觉失望。 待我走近,竟然发现出口又是个向下的大洞! 我简直服了千重雪祖传飞檐走壁不屑寻常路的本事,他到底是怎么拿着地图却找到了这图上都没有的顶层夹缝? 但这回的情况与之前黑黢黢的狗洞偏室又大为不同——这次的洞没有连着通道,直接是开在某个“大厅”的侧顶上,位置也很巧妙,恰有一块石头生在洞口下方,能挡住下方的视线,哪怕站得稍稍靠外,也很难被发现。 只是厅中灯火通明,显然是有人的。 宋明光止住我的脚步,自己往洞口处观察了一番,回头却对我招手笑道:“弈汐也过来看看。” 我扶着一块凸出的石头小心翼翼地踩在洞口边缘向下看,正下方贴近岩壁处是一条纤细的涓涓水流,仿佛是翠色的美人裙带嵌在了中央那一大块黑石头边缘,并加以温柔地抚弄。而石头上的深浅纹路,看起来却并非自然鬼斧神工,更像是肉体凡胎的匠人以心血绘成,许是鸿鹄,又或者是苍鹰,总归是个振翅欲飞的姿态。 我顺着水流向前看,这条裙带没伸展多长就断了,无奈地垂落至更深处。而整块的石底也在那里断裂,宛如一只圆盘被从正中一刀斩成两半,有神探手进来取走一块,事后又嫌这半边空荡,于是再放进来一只用筷子撑起的小碗——一根漏斗形的石柱,凭空插在那里,看起来既勇敢又孤独。 就像站在柱子上的夏煜一样。 第141章 喊声最大的那个人多半都是托 夏煜站在那里,白衣银剑都被火把的暖光照亮,我却觉得是他本身在发光。 他在等我。 他怕我看不见他,所以他还要把自己燃到最亮,直亮得我与他相距甚远也能靠光芒和温度认出他。 长久身处黑暗与阴湿的石缝,哪怕看见一线暖光都足以令人欣喜,何况眼前这一轮圆满的骄阳呢。 我不由自主地向前踏出一小步。 “当心。”宋明光抓住我的胳膊,同时也用银蛛丝提醒我,再往前走,我就没命了。 “我和哥哥真的可以一起活下来吗?”我回头询问宋明光,但我也知道这是句废话。 “只要你听话。”宋明光把我从洞口拉回去,“别急,还不到你们见面的时候。” 我不知道宋明光要等什么,但既然他这么说了,我也特意在洞口边挑了个能从石头缝里看得远的地方坐下,表面上安安静静,尽量表现得乖巧,实际上我将身子向左偏一偏就可以隐约看到小半个夏煜,然后我就悄悄从他的影子里偷来几分光热自己品尝。 “来了。”宋明光说。 “谁?”我向下瞅了瞅,洞口右下方似乎就是正门,有不少人从那里进来,全都提刀挽剑,直奔夏煜而去。 我立刻了站起来,“他们这么多人打我哥一个?!” “你急什么。”宋明光紧紧拽着我,不让我乱动,“你是要替我做事的人,即使有些小聪明也该磨炼心智,遇事不要慌,一时冲动让对手猜到你的想法必定得不偿失。” “可是一个人总不能一无所有吧。”我眼看着下面的人离夏煜越来越近,“一无所有的人,什么也不怕。” “我说过,只要你听话,我会让你们都活下来。”宋明光似乎早已胜券在握,“那是第二章 前来探风。” “探风?”我有些不解,宋明光到底派来了多少人?从几路夹击千重雪? “你难道认为弈阳会一个人站在这里?”宋明光话里带着笑意,和我说话也显得极有耐心。 “如果您和他说,他若不是一个人来就杀了我,他肯定就一个人来。”我说。 “他是怎么和你分开的,你最清楚,在此期间我又如何能以你要挟他?”宋明光反问。 听他这么说,我稍稍安心了些,夏煜一个人站在这里应该也只是个引子,但同时又生出另一层担忧——第二章 率人先冲向夏煜,目的应当就是要诈出千重雪的埋伏,很可能在第二章之后还会有更多人反将千重雪包围! 第二章 的人冲到石台断裂边缘时,夏煜拔剑了,剑出一瞬,映在他周身的暖意都被冰冷的银光划破,剑锋所过处,寒若碎冰卷雪。 这把剑本就应该是他的剑。 第二章 似乎在与夏煜说什么,只是他们的声音无法飘到这么远的地方,我什么也听不见。 但我听不见,不代表宋明光听不见。他的听力比寻常人更强,能听得更远,很有些“顺风耳”的意思,此时他正闭着眼,似乎是聚精会神地在听。 “我从前竟不知,弈阳也是如此能说会道。”宋明光冷笑道。 在场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听到了什么,我扫视过众人的脸,神色皆是和我一样的迷茫。 我又向下看了看,虽然两方剑拔弩张,刀枪相向,但总归是隔着一条断堑说话,并没有真正打起来。 “既然如此,我们不必再等,走!”宋明光说罢,将银蛛丝打进顶头上的岩石,挟着我就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了下去。 宋明光在空中踏了一次岩壁,借着冲力和银蛛丝的牵扯,将他和我向前送至水流对面的黑石台上,落地时也悄无声息,足下似乎有风托举,将他与地面隔开,待他站稳才消散。 而我有幸跟着他体验了一把飞仙御风之术的感觉,就用一阵惊呼成功让这大殿里所有人都知道宋明光来了。 宋明光看了我一眼,眼神无奈至极,仿佛在看一块百炼不成钢的废铁。 然后他拎着我这块废铁一步一步走向夏煜,最终停在了石台断处。 前方有一道软绳编的桥连接石台和夏煜所在的孤屿,但一看就很不牢固,根本不像能供人行走的样子。而桥下似乎是奔涌的暗河,水流隐藏在黑暗之中不得而见,可波追浪逐的急促声响又分明昭示着它的怒意。 夏煜见到我也并未摆出不同的表情,没有说话也没有收剑,只从外衣袖子里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静静凝视着宋明光。 “你想用千重锁换他对吗?就像他当初要用鸿雁碎玉换你一样。”宋明光一手揽着我的肩,一手拉紧了银蛛丝。坚韧的细线将我的脖子勒住,我却没有太大的感觉,只看见夏煜皱起了眉头。 我抬手去摸,果然是渗出血了。 “不是他换,是我要和你赌。”身后有人朗声道,“宋明光,今日我们的恩怨也该做个了断!” 严九听到这个声音就开始发颤,连我都听到了他上下牙齿打架的轻响,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两眼,又被恶心到了。 “严……不,夏安。”宋明光回头一看也笑起来,“为了一件板上钉钉的事,你不惜背弃名门正派,创立千重雪搞些邪魔外道的玩意,和我斗了这些年不累吗?” “你也还和以前一样擅长混淆黑白,颠倒是非。今日你我不谈其他,用刀剑说话便是,只看你敢不敢再与我一战。”严长老握着一把雪亮的长刀,孤身一人缓步而来,横在身侧的刀锋铮亮正渴血,刀身上却刻着一枝梅花,在寒于冬霜的兵器上也能盛放出一片温柔。 “你我都是一把老骨头,早该颐养天年,何必像毛头小子记仇含恨争执不休?”宋明光说着要放下仇恨,却还一直掐着我不放手,“你以为我是自己要得到秘宝,还是要毁去罪证?当然不是!” “千重锁里的秘宝本就该全武林所有!老朽所做的一切,皆是天下人的福祉!”宋明光骤然用内力放大了自己的声音,“各位掌家和掌门不妨现身,都来评一评判一判,老朽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千重雪用心险恶,妄图独占宝藏,我鸿雁书绝不任其得逞!” 这种话我听他说过无数次,只是这一次,他是说给谁听? “原来你已经知道,你我这场比武还有看客。”严长老吹出一声悠长婉转如鸟啼的口哨,似乎是作为讯号,叫上人启动了某处机关。 夏煜身后的竖直石壁上,缓缓升起三面不甚平整的石门,好似在墙上开出几个口子,门后那些个不知如何修建的秘密山洞里,此时也站着许多人,中间那处的观众看来正是宋明光所说的“各位掌家和掌门”,而两边稍小的洞口处,一边站着严十,一边站着严三,各自领着一队弓手,箭在弦上。 夏煜所在的石柱位于那方石壁与我所在的石台正中,四周都被深涧阻绝,仅有的绳桥连接了石台。这样一来,高悬于石壁中央的那些人,倒真像是远远立在客席上,而我则被迫与主角们身处同一个戏台。 可我觉得这事和我想的太不一样,那些人应该都是武林中有地位有名声的人,宋明光为何把他们召集来,难道他要和别人分享自己曾经做过的坏事?但方才他说的还是千重锁里的“秘宝”,而非“鸿雁书”,是试图掩盖真相。请来看客显然与他要拿到鸿雁书背后无名式的意图相悖,否则他何必一路隐藏行踪? 如果不是宋明光叫来的人,那又是谁?严长老身为千重雪的首领,不可能不动刀剑就召来如此多的正派掌门和世家掌家,就算有秘宝作诱饵,可大家都知道鸿雁笔在宋明光手里,没那么容易被蛊惑,即使他们以为不用鸿雁笔,真的是为争夺秘宝而来,又怎么可能看起来那么和平? “这些年你也不是毫无长进。”宋明光说。 “可我觉得你倒是越来越不要脸了。”严长老毫不客气地讥讽,“过去你不肯和我正面交手,让你的护卫冲在前面,如今你的护卫所剩无几,你就把个孩子抵在面前。你的武功早已练成,你怕什么?怕你这鸿雁书的书首,宋家掌家,在大庭广众之下输给我?” “人人都知道千重雪诡计多端不得不防,老朽此番前来只为武林正道的将来,不必要的事就免了——”宋明光转身对夏煜说,“弈阳,你若还是第三章 ,就把千重锁给我。” 夏煜只向前走了一步:“书首大人,正因为我是鸿雁书第三章 ,所以我走不了。” 我这才发现夏煜的脚上带着镣铐,铁锁链深深切入石头里,他是被锁在了石柱上! 这又是怎么回事? “宋明光,你也知道开启千重锁的条件,如今鸿雁笔在你手里,千重锁在我手里,夏家兄弟一个是我的人,一个是你的人,而我们又各自控制着对方的人,世间还有比这更公平的情况吗?千重锁里的东西我不会拿,我只要在此与你一战!你胜,你开锁,我胜,我开锁,而无论胜负如何,秘宝都不由你我个人所得,各位掌门皆可见证!”严长老终于表明了自己的目的。 “好!我们鸿雁书怎会惧怕恶人挑战?!”看台上有人大声替宋明光回答了。 “就是!宋书首绝不会输!” “宋书首神功盖世,今日就地诛杀恶贼也无不可!” 还有人不少大声附和。 我看了宋明光一眼,他的神情没有变化,但我觉得他现在可能比我还绝望,甚至还很想一巴掌拍死让他去和严长老对决的人。 第142章 意识流神仙打架 出现在此地的各派掌门、江湖人士以及为之鼓劲的叫好声让宋明光骑虎难下,他定定地看着夏煜手中的千重锁,沉思许久才开口道:“你这些年费尽心思,真的就只想与我一战?” “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你一样事事算计利害得失,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被你看似正义的言辞蒙骗,甘愿在你的威压之下闭口不言!”严长老说,“你做过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杀过多少无辜的人,天道自轮回,你我皆一身血债,从此便不论生死,莫非你还妄想得个善终么?” “难得,真难得,一把年纪你还能有这般少年心性。”宋明光笑得一点真情实感都没有,“可若是我偏不与你打这一场,那我手里这孩子,你是要救还是要杀?”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个情景,此刻倒也淡然。 正如大能修士在雷劫中与对手死斗,总要误伤那么些山头树木,无意中祸害人间。我这种恰好被卷进神仙打架的凡人除了细数自己短暂人生中积下的那点功德,期盼着上天垂怜别被天雷术法劈中之外还能有什么作为? “夏家执笔仗剑,百年来绝无一人贪生怕死!“严长老也毫不犹豫替我选了条死路。 宋明光又看我:“你怕死吗?” 我反问道:“鸿雁笔是我偷来给您的,除了您,还有谁会保我?” 严长老心意已决,他潜心谋划数十年,以鸿雁书设局,所求不过是与仇人堂堂正正打一场,胜则报仇雪恨,败则身死事了。 宋明光就在眼前,严长老此刻浑身都萦绕着强烈的杀意。或许严长老他现在对鸿雁书和宋明光的名声也不怎么在意,毕竟死人身后名都是活人给的,先杀人再毁誉同样轻而易举。 只是宋明光到底为何不愿迎战? 蹲在石壁上的严十突然放声高喊:“到底打不打啊!身为鸿雁书书首还磨磨唧唧!真像个老娘们!” 如果我是宋明光,绝对第一个弄死他。 宋明光被严十激起的纷纷议论声包围,此时不得不做出抉择,他放开了握在手里的银蛛丝,搭在我肩上的那只手也突然发力将我推了出去。 我被他扔到了第二章 的脚边,再抬头时宋明光和严长老已经各自出了十数招。 严长老离开九山派后便静心于山中修行,新创的刀法名为“雪山”,这还是严十在金梅坛的牢里告诉我的。严长老自己并未对我提起过自己的武功,他和我说话时总是问我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关切之中常带着有几分小心,连声音也很轻。而除了议事厅里他震慑自己的儿子们时展现过一次威严之相,其余时候看起来都相当随性,从不强调规矩,以至于我几乎不明白严家兄弟们为何这么敬畏自己的父亲。 直到我今天亲眼看到严长老的刀。 他的刀很重,正如其名一般兼具山的重量与雪的寒意。每一招出手都带着千钧之势,刃上凝结的寒气却并不似夏煜的剑那般激荡外放,更像是覆盖在我们头顶山石之上的古老冰层,与山同生共存,时刻都在沉积着天地间的冷,却未曾有机会融化。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刀由心里的恨结成,所以格外凌厉迅猛,毫不留情,泯灭一切生机。 宋明光的在严长老这样的刀锋之下亦未显弱势,他周身内力带起的风潮也同样厚重,无形的屏障看似缥缈虚幻,却也难以突破。 他绝非一味防守,至少借着这周围跃动的火光偶尔还能让人捕捉到银蛛丝的闪光。宋明光指间的银蛛丝被内力裹挟着在二人之间穿梭削刺,时而被机关弹射出去又收回,时而顺着风急速舞动,仿佛寻找猎物致命点的毒蛇。 雪山与浪潮纠缠不休,刀光与银线轮番闪动,时而交叉时而分离时而又以身形步法踏出回旋,互换进退攻守。 风声呼啸,刀鸣铮铮,雪压不住风,浪拍不走山,双方都尚有余力且未有破绽,一时胶着难分高下。 以我的眼力仅仅能够窥见外像,就已觉得惊心动魄,可这样的武功境界却又令人心驰神往。 难怪一直以来秘籍与神兵就是武者不惜代价也要争夺索求的东西,前来此地的那些掌门掌家,或许也坚信着千重锁里有这样的宝物。而这般高手对决或许一生再不会得见,不论自己修为如何,看上这一场,进益绝不会少。 此时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已被战况攫取,心情随着二人的招数跌宕,惊呼叫好都是此起彼伏,无暇分心旁顾。 这二老的战局旁人无法插手,无论什么结果,都只能接受。 我也不知道严长老有没有想过万一他输了,还有没有给其他人安排后路,他们分出胜负之后这里局势如何,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本来这些都是我无能为力的事,我就应该静静等待一个结果,偏偏我又看见严九就站在第二章 身边,紧张地盯着场上正在搏命的二人,额头上挂着豆大的冷汗。 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他完全没发现我在看他,其他人也没有。 刚才被宋明光摔在一边,我没来得及爬起来就去看他们神仙打架,其他人也都被他们吸引,没有想起来扶我,我这时候就还是倒在地上,没人注意我。 简直是天赐良机。 我悄悄伸手把还挂在脖子上的那根银蛛丝取了下来,将这一根线在我的两只手上分别绕了几圈,中间留出一截。 然后我站起来,尽管动作很慢,还是引得第二章 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用右手捂着左臂,轻轻叹气,他或许觉得我毫无威胁,也就没有再理我,继续凝神观战。 我一点一点地向后挪动,向严九靠近。 他擅长点穴,武功其实没有多好,身上也无佩刀。 我现在就站在他背后,双手慢慢上抬,收在胸口,只要我不被人发现,就这样猛地用银蛛丝绞上他的脖子,再向两边用力扯去,以银蛛丝的韧性,就算我气力不足切不断他的骨头,切开皮肤之下的血脉与咽喉总没问题! 他会死在我手里! 第143章 我凭本事插的刀,怎么能说抢人头 背后偷袭很不光彩,但我并不在意。 只要他去死,我什么都不在意。 我咬牙蓄力刚要动作,墨远山却突然横插一手! 他从我右侧撞过来,把我挤得向后侧倒退两步,他自己却伸手从后方绕过去勾住严九的脖子顺便捂住了他的嘴,待我站稳,就看见他另一手缓缓垂下,随之映入我眼里的还有一柄正在渐渐褪去表层血膜的刀。 这把刀很短,外表不甚起眼,但应该是把好刀——我爹和我说过,不沾血的刀剑才是好的刀剑。 刀上的血很快就落尽,银白刀面洁净如新,却没有放出一丝光亮,远不如黑石台中央的雪山刀法耀眼夺目。 “嘘。”墨远山手腕一翻就将短刀收入了袖子里,又抬手示意第二章 噤声,用一根手指点了点宋明光的身影。 第二章 心领神会,没有说多余的话。 想想也是,一个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千重雪叛徒,在鸿雁书眼里,杀了也没什么要紧,谁来杀,什么时候杀,用什么方法杀都无所谓。 “嘘。”墨远山没有回身面对我,只是侧头再次做了相同的动作,我知道他这次是让我安静。 而此刻我抑制不住全身发抖,牙齿也激烈磕碰,我只能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在战栗中扬起嘴角露出太过狰狞的笑。 我清楚自己这样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这个人他死了!就在刚才!死在我面前! 墨远山挟着严九撤向一边,我却好像中了邪似的全然动不了,还是死盯着面前,直到两人的身影从我眼前离开,我也不知道墨远山把刀插在严九身体的哪个部位,不知道严九流了多少血,不知道他是否在死亡来临之时心怀恐惧又或者只是解脱。 总之严九死得很快,死得悄无声息,他死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动静。 他再也不会整日恐惧,不会颤抖着说出令人恶心又鄙夷的话,不会再因为他自己惜命就理直气壮让别人去死! 只可惜是墨远山抢在我前头杀了他,这让我有些许挫败,就像当初我抱着从山下买来的母鸡,决心亲手杀给夏煜吃,结果李大爷一刀就抹了鸡脖子。 我的人生憾事又添一桩。 将来等我死了,行至奈何桥边再见他,要怎么得意洋洋地向他吹嘘是自己亲手替他报了仇?而且说起来还是最后关头被人抢先,那我多没面子啊。 所以还是不说了,如果他在桥头等我,我就一定不说这件事,不能告诉他我杀个人都不如别人手快,他会笑我。 他肯定会笑我。 “别站在那儿了,过来。”墨远山再次从侧面靠近我,轻握住我紧紧攥成拳的右手,将我引到人群背后。 我的情绪没来得及完全收回,又诧异于他这么快就把严九的尸体处理掉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看着他。 “你可别哭啊。”墨远山一边小声说话,一边随手就把沾了血的外衣扔下了断崖,或许在我恍神的时候,他也就是这么随意地把严九扔了下去,让崖底的滚滚怒涛连他落水的声音也一并吞没,再将骨肉卷走拍碎! “在下可是一番好意替你报仇,你还摆出这副样子,夏掌门看过来的眼神就好像要杀了在下呢。”墨远山刚刚杀人抛尸时那么干脆利索,这会儿却又好像胆小得连个眼神都怕。 我看了夏煜一眼,夏煜也在看着我这边,果然是个要杀人的样子。 我向夏煜轻轻摇头表示我没事,夏煜也对我微微颔首,随即转开了目光,继续观望前方战局。 “我没要哭。”我这才很无力地解释,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还在墨远山面前哭过,给他也留下了爱哭的印象? “嗯,没哭,夸你。”墨远山心不在焉地回答我,蹲在我面前,小心地在我手里摸到银蛛丝的线头,一圈圈地给我解开。 我也蹲下,但还是把手举到他面前:“墨兄,真的没人说过你是个好人吗?” “当然有。”墨远山手上用力,把我手心里嵌得最深的一圈银蛛丝拉起来,尽管他已经很小心,我还是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你不就说过?当初我家远夕也总说在下是最好的哥哥。”墨远山笑着说,“可见在下并非没人爱呀。” “那是,远山哥哥人好又会说话,特别惹人喜爱。”我说。 “啊呀……如此一来,夏掌门可又要多恨在下几分了。” 宋明光和严长老依旧未分胜负,想杀严九的我和刚杀了严九的墨远山不知为什么就缩在第二章 那群人后面讲起了悄悄话。 “你觉得他们谁会赢?”我问墨远山。 “在下武学造诣浅薄,看不出来。”墨远山说。 “那他们还要打多久?我们不会要等上三天三夜吧?” “快了。”墨远山先是肯定地回答,而后意味深长地问我,“你希望谁赢?” “你赢。”就算对我好也休想骗我的话。 “如果真是在下赢,怎么样?”墨远山说。 我把手里的银蛛丝放在他面前:“就这个,我下注,倾家荡产压你赢。” “这又不是你的东西,如何能拿来做赌注?”墨远山又把银蛛丝还给我。 “但我什么也没有。”我实话实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的东西也都算是我哥的,连我这身衣服都是他的。” “如果真是在下赢,你就替在下写个故事怎么样?”墨远山略微扬起头,似乎透过石头穹顶和冰层看到了刺目的天光,“故事里就让我死在二十岁,让十五岁的远夕活下来,做个好人也可以,变成坏人也可以,总之为人不要圆滑,遇事不耐委屈,再多一些好运气。” “让你不死也可以,让他复生回来找你也可以,我总能给你写出世间最好的结局。”我想告诉他笔下能有现实不可及之事,生死离别抑或诸事圆满只在字里行间,如果他想要,无论多美好的东西我都可以写。 “在下可配不起这般好结局。”墨远山收回了目光,看着我笑道,“你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我也笑了:“我用我哥的名誉担保,绝不食言。” “那在下也就放心了。”墨远山站了起来,看向了正门的方向。 我也跟着他站起来,就看见原本空荡的那一方,正有许多人鱼贯而入。 来人皆是身披铠甲,手执长枪,背上弓腰上箭一应俱全,且队列有序,步履整齐划一,一看就不是江湖门派,更像是军队。 “墨兄你……你居然是朝廷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墨远山说他会赢,原来还真不是闲来扯淡夸下海口! “夏小公子说什么呢?这些人和在下有什么关系?”墨远山却立刻偏头否认了,“在下十九岁就加入鸿雁书,一介江湖人,未曾涉庙堂。” 第144章 为了MVP就可以不择手段吗? 如此大的动静,终于将众人的视线从打斗中引开。 第二章 见状,顿时方寸大乱,一面喝止拔刀的下属,一面慌忙回头,求援似的看向墨远山。 墨远山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这群人才暂时平息下去,但一个个都还是惴惴不安地防备着,就怕突生变故。 我也回头看了看,山洞看台里的那些掌门也都是惊讶至极,互相之间交谈议论,只可惜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又隔得太远,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严十倒是探头出来很大声地喊严三:“三哥!这……”话没说完就被另个山洞里的严三抬手制止。 夏煜看起来和严三差不多,表面上波澜不惊还算冷静,只是在我看向他的时候,他对我微微眯起眼睛,又向角落里偏了偏头。这意思很明显,他是叫我滚一边呆着去别乱动。 这种时候我不想惹他生气,立刻听话地贴近边缘,站到了水流旁,离人群更远些。 只有酣战的二人对此番变故毫无反应,想来他们不会也不能因外物分心,一旦其中一方出现破绽,都会给对手使出杀招的机会。 可进来的兵士们只是绕着整个石台站成一圈,每个人都如坚石般矗立,没人说话也并未有多余动作,仿佛他们也只是受邀前来一睹两位高手对决的风采。 这会儿严长老的刀势出时依旧猛烈,可收时却不比起初那么自如,好几次锋尾略显轻飘,许是因为内力和体力消耗而稍显疲态。他双手之间腾挪的是一座雪山,所以在向对手施压的同时,也需要自己沉稳平阔如广袤大地般的内力才能支撑,否则招式接续之时力道会有一瞬间薄弱些许。 而宋明光的内力翻卷如海潮,海潮无论掀起多大的浪涛,总归循环流动不会有大量损耗,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只在防守中寻空子出击,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有利。就像当初夏煜用尽全力去劈风,最终也只能是耗尽体力,却碰不到他分毫。 严长老的刀法再强,内力再深厚,也抵不过持久的消磨,如果不能尽快破开宋明光的气劲防御,让自己的刀压制住对方周身奔涌不休的内力,阻断风与浪,待到自己势弱,便再无胜券可言,何况还有风里还藏着能一击致命的银蛛丝! 连我都知道,若是宋明光不肯撤去内力正面出击,再这样耗下去,严长老可能会输。 输就是死! 战局依旧僵持,门外却又走进来三个人,正中为首者看起来才值弱冠,然而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举手投足皆不同于在场这些灰头土脸的江湖草莽。 我就怀疑他在进门前还特意换了衣服洗了脸,否则在深山里头行路几日抵达此地,怎么可能还是这般面容洁净,衣靴如新不沾尘灰?想来此人当是有权有势,也必定是个好排面的人。 “这是谁?”我小声问墨远山。 “不知道。”墨远山没有看那个人,目光依旧追随着宋明光。 “是你在朝廷的朋友?他是将军吗?”我觉得墨远山没说实话,可我对朝堂中人是半点了解都没有,只知道带兵的是将军,这时候就开始乱猜。 “夏小公子未免高看了在下,在下怎会认识这样的贵人?”墨远山摇头。 “那他怎么一直盯着你看?”我才不信他们不认识,那人进门站定后,就立刻扔下了所有礼节,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最后看向了墨远山,我凑过去和墨远山说话的时候,他还连带着隔空审视我。 “或许是看你呢?”墨远山还是不肯承认。 “我有什么可看的?” “在下又有什么可看的?”墨远山笑着把我拉回之前那个角落,“你可是开启千重锁的钥匙之一,站这儿藏好了,别随便给人看,有事也别往前冲。” 我这个假钥匙无言以对,只能立在原地看着墨远山穿过人群,站在了第二章 身边,那也是离宋明光最近的地方。 我还是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可他的到来却实实在在给这场对决带来了变化——当原本缠斗严长老和宋明光因内力再次相撞而各自后退时,宋明光趁机对严长老喊道:“夏安!睿王爷驾到,你还不收招!” 来人是睿王? 我从前对诸事都不上心,自然也没听过睿王的名号,但既然是王爷,那应该就是皇帝的兄弟,身份如此尊贵,为何亲自到这种地方来?难道千重锁的吸引力这么大,连朝廷都要插一手? 严长老背对着睿王,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因宋明光的话回头,只是一手握着刀,一手由上而下调息内力,显然在准备再次发起攻势,不打算就此收手。 睿王背着手站在门边,这时候却悠悠地开了口:“宋书首不必多礼,小王今日前来并无急事,二位无需顾虑,尽管先请分个胜负,也让小王开开眼界,您别分心,继续打继续打。” 这位小王爷一开口就不负众望地气绿了宋明光的脸,我在心中暗自赞叹,此王爷的前途必然一片光明。 严长老果真没有顾虑,再度踏地向前,直直劈出最简单的一刀! 刀尖是峰顶,刀气如寒冰,山不移,冰不化,没有铺天盖地,不是四面周全,他放开了自己周身所有的破绽,仅仅将全部的内力灌注进一把刀,仅仅对准一方,一线,一点上的一个人。 宋明光的内力也骤然收拢,身边流转的气潮悉数倒回了右掌,我甚至能感受到那一刻有狂风从我背后席卷而来,正向他处急急赶去。 也就是一次吐息一次眨眼的功夫,二人的刀与掌相逢又话别。 风声渐歇,尘埃落定。 结局令人瞠目结舌,高手过招胜负已分,可偌大的山厅里,竟无一人做声,仅有暗河无知无觉,依旧水声滔滔,作悲泣与怒号。 就在一息之前,试探出击许多次的银蛛丝瞅准了对手抛却性命空门大开的机会,终于尝到了血,连肉带骨地咬下了严长老的一条手臂。 严长老单膝跪地,左手不知所踪,仅剩的右手撑着刀,血迹蜿蜒爬过刀身,钻进了梅花枝的凹槽里,于是一枝红梅绽放于雪山深处,滚烫的红色映照着生命的炽热。 严长老的左手尚且不知落在何处,身侧地上已成血泊,嘴角也涌出血来,可他在笑。 他笑得很大声,一圈一圈回荡在这山厅之中,没有太多喜悦,反而饱含悲怆与不甘,直到余音散尽也只剩荒芜一片的苍凉。 他或许是该笑,只是他笑的绝非属于自己的胜利。 因为这一招他败了,可他最后一战的对手,他恨了几十年的仇敌,他此生最想杀的人——鸿雁书书首宋明光,却被一把刀从后心扎了个对穿。 表面看来平平无奇,连一丝寒光都吝于入人眼帘的银白短刀透胸而出,前端正是心口的位置。 只要拔出这把刀,宋明光必死无疑。 没有人想到严长老和宋明光都使出全力一拼的那个瞬间,墨远山会不顾自己安危,迎着向外迸发的风刃气劲冲上去,正好踩在宋明光后退的位置,送出了手中的短刀,在宋明光本就遭受重击,来不及放出内力做任何防备的时候偷袭得手。 这一刻所有人都静止,只有火光跳跃,照得银蛛丝上光影闪烁,就暴露自己的位置。 银蛛丝绞缠着墨远山的手,足,腰身,颈项,各处命门,似乎要将已被风切割得几近支离破碎的他做成一只精巧逼真的提线木偶。而他也确实被这些细线捆绑拉扯,无法再有任何动作,全身上下遍体鳞伤,鲜血淋漓淌了满地,并不比严长老流的血少。 “是我赢了呀。” 墨远山没有动,也没有看我,可我知道,他想要宣告这个消息的人中有一个我。 第145章 不想睁开眼,只是无心看风景。 “你……赢了?我确实没想到——”宋明光缓缓开口,话说半句却转了弯,“不,你不是我的对手,从来都不是。这一场是我赢了——睿王爷,请开锁!” “远……远……我……”睿王舌头打结,在自己胸口拍了好几下才渐渐冷静,把紊乱的思绪顺回来,“小王看得出来,宋书首与严天安一战,是宋书首胜了,只是现在这个情况……” “老……老朽胜了,还、还请睿王爷看在老朽多年为朝廷效力的份上……抄录一份鸿……秘宝背后的……交给我儿天义作疗伤之用……”宋明光自顾自地断断续续说下去,“老朽……自、自知陛下的意思……只、只求我儿……要开锁,不求秘宝,只要背后的心法……” “好、好……待小王找个合适的……”睿王一面答应宋明光的请求,一面抬头四处张望,最终竟然看中了缩在人群最后面的我。 “……就你了!”睿王突然伸手指向我,“站在最角落那个黑衣服的!你去那边把千重锁拿回来!” 我不明白宋明光、墨远山还有睿王这三人的关系,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发展?这会儿我还突然被睿王点名任命,叫我去找夏煜拿千重锁,为什么偏偏是我?! 我真的想不通,这要是我正在读的小说,我早就摔本子不看了! “回王爷的话,”我只得上前几步向睿王行礼,但该说的实话我也得说,“这吊桥太险,草民不会武功,草民不敢过!” “你去不去?”睿王极不耐烦,“有什么不敢!不敢走你就爬过去!快点!” “这……” “你想抗命?” “草民不敢。” 行吧,皇上的兄弟,惹不起。 我走到那软绳桥边,向下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深不见底,但听激流喧嚣,当即就觉得腿软手抖脑袋发晕。 “我也走过,桥很牢固,不要怕,别看下面。”夏煜说。 可这软绳桥的主体只是三根由好几股细麻绳拧成的粗绳,左右并行各一根供人双手扶握保持平衡,另一条在正中,却比左右两根要低上许多,恰好用来供人踏足。左右两边的横向绳上,还垂挂着数条略细的绳索,连接正中那一根,将它悬吊在半空。 我一边暗骂修桥的人贪图方便把桥修的如此简陋危险,一边在心里判定这睿王眼瞎脑坏还一根筋,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桥。 这绳子确实如夏煜所说,栓得牢拉得紧,没我想象的那么软,但毕竟也只是绳子,我刚站上去,它就开始剧烈摇晃起伏,吓得我紧紧抓住左右两边,大气都不敢喘。 “配合它的节奏,快一点反而更好走。”夏煜已经走到了石柱边缘,俯下身子伸手等我。 我一步一晃,像是行走在波涛之上,好不容易走过一半,终于掌握了些许窍门,我越走越快,虽然身处险境,但我是在向夏煜靠近,就差一点我就可以握住他的手。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远夕!” 墨远山的声音骤然从我身后传来,我心下一紧正要回头,却被夏煜大声喝止:“别回头!” 随即又是一道凄厉的喊声:“远山哥哥——!” 我还没转过去就被吓住了,一时停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手给我!”夏煜跪在了边缘处,将脚上的链子拉到最远,尽可能将手伸长,我也向前一步迈出一大步,终于抓住了他的手,他再一使劲,就将我也拉上了石柱。 “你不要回头看。”我才刚从地上撑起身子,就被夏煜拥进怀里,我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他的一只手就撑在我脑后,不让我回头。 “墨远山他怎么了?!”我就是再傻也能大致听懂方才的响动意味着什么。 “他拔刀了。”夏煜的声音也显得很是沉重,“他在银蛛丝的网里拔刀,宋明光最终也收了网。” 所以,他一定死无全尸。 夏煜不让我回头,大概是怕我眼见惨状会失足从绳桥上掉下去。 我心中怅然。 墨远山,直到最后我也没能看懂这个人,正像他这本身就带着些朦胧意蕴的名字,也像他从未睁开的眼睛,旁人无法看透他的内心,无法揣摩他的感情。 他的心底究竟是一番怎样的风景?他曾与我掀起那些尘封心事的幕帘,让我窥见了那一方小小的角落里一半暖阳一半暗夜互相映衬,一半血池一半清渠交汇流淌 ,而他似乎就在这样的矛盾交界处久久凝望。 他是看到了什么,才会给自己选择这样的结局? 八面玲珑是他,趋利避害是他,机敏警觉是他,细致温柔是他,但这些好像又都不是他。 当初最忠诚的是他,最后背叛的也是他,我想宋明光或许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栽在随行自己近十载的墨远山手里。 我甚至有些恍惚他最后喊的到底是谁的名字,是远夕还是弈汐?他是在呼唤他早已逝去的小弟,还是在叮嘱我这个欠他一个故事的人? 方才那一声“远山哥哥”是睿王叫的,自那之后,石台上还是一片沉默,只是间或传来几道压抑的哭音,甚至没人顾得上催我拿了千重锁赶紧回去。 “严长老和宋书首怎么样?”我抓住自己被忽略的机会问夏煜。 “都倒在地上,生死不明。”夏煜还是没有放下撑着我脑袋的手,“宋书首被刺中要害多半活不了,严长老伤重失血太多,若不及时救治,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他顿了顿又接着说,“睿王派人搜宋书首的身,可能在找鸿雁笔。” “说起睿王……你知道他吗?” “他是当今圣上的同母胞弟,很得圣上宠爱,可他本人心却不在朝堂,向来不问政事,只与江湖侠士结交。”夏煜在我耳边小声说,“待他成年领了封号,圣上见他还是这样,干脆为他专设官职,主管从武林之中选拔有才之人入朝做武官,因此他与宋书首私交甚笃,每年鸿雁会都特派人来参加。” “那他和墨远山又是什么关系?” “墨远山比我先入鸿雁书,一直是书首的随侍,大约也曾见过睿王,至于其他,我也不太清楚……" 我一面听着夏煜回答我的问题,一面扫视着眼前的石壁和石壁上的人,严十那方的人已经撤下,但严三还在,面带忧色注视着石台。中央洞窟的那些掌门一个个看起来都震惊而慌张,而且他们后方似乎还出了什么乱子,一时间人头攒动,嘈杂不休。 我正要移开视线,却突然看见那边人群里晃过一个明黄的影子,一个小巧的身影从高大的男人们之间穿过,径直从洞窟里一跃而出,左手一只机括打开,对着我所在的石柱射出一只铁爪,右手却向着我和夏煜的方向扔出了几个又黑又圆的暗器。 崔雨?! 我不知道崔雨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突然冲出来对我们来这么一手,但我突然记起了她当初还在花魁画舫上袭击过方青玉——那暗器是能藏在身上的小火雷! 第146章 神仙说少年啊你只能自己救自己 “小心火雷!”我看见了崔雨出手,立即揽着夏煜倒向一边,然而夏煜的反应比我更快,原本是我拽着他躲避火雷,最终却是他先翻身将我扑在地上,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替我挡。 所幸此处没有可供引燃的东西,小火雷单单打在石头地上威力并不大,只激起一些碎块砸在了夏煜的背部,令人忧惧的反而是火雷炸开后腾空而起的一阵浓烟。 我知道崔雨惯用的战斗方式,出手先是火雷引燃,而后借着烟雾隐匿自己,如果我没有猜错,她会在烟雾散去之前从里面冲出来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你在这别动!”夏煜迅速把千重锁塞到我手里,翻身站起来,举剑防备着四周。 我的心因为紧张而激烈跳动,怀抱着冰凉沉重的千重锁,已经险险退到了石头的边缘。 “夏煜!你坏透了!我绝不让你好过!”崔雨尖锐的声音随着她的短剑刺破烟雾,娇小的身影从右侧突出,直指夏煜。 她的双眼都爬满血丝,赤红一片,也不知哭了多久,明黄外衫和裙子上沾染了些许血迹,露在外面的脖颈上还有清晰可见的几块红痕。 这些天她到底去了哪里?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不是说她们兄妹被安置妥当了吗? 夏煜察觉到她的方位,立刻一步闪向右边拔剑相迎,他即使被锁链限制行动,打个崔雨也是绰绰有余,可我总不忍心看崔雨一个女孩子身形腾空,绕着这石柱上下周旋,这万一掉下去可是会要命的。 “小雨你冷静些!这里很危险!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好好说……”我看着二人交手,很是急切,莫非其中有什么误会? “我绝不让你好过!是你杀了哥哥!”崔雨根本不听我说话,尖叫声如一根根利刺不断扎入我耳中,“死!该死!” “是第五章 先对我动手的。”夏煜被她缠住,却并未下杀手,出招都还留有余地。 “你害死哥哥!你还我哥哥!”崔雨的攻势很快,剑气细密如雨丝,但在防守周全的夏煜面前却显得力量欠缺,无论从哪个刁钻的角度落下来,都无法突破夏煜的守式。 我在他们缠斗之时左右看了看,石台那方自是余景惨绝,严长老已经不在原处,大约是被急急撤下的严三救了回去。 而睿王已命人收拢了宋墨二人,包裹后并列搁置,他自己则手捧鸿雁笔,沉默无言地垂头坐在他们身边,脱下了外衣盖在其中一人身上。 我很难过,这里根本没有胜利者。 欲望,仇恨,执念,搅在一起,碰在一处,结果只能是什么也不剩。 我或许希望严长老和宋明光能化仇解怨,也希望墨远山能像话本中最会取巧的人那般玩个花样只作假死,可现实并非话本,没有那么多奇迹,这地上喷溅的大片血迹全都明明白白昭示着刚才发生的事。 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还能怎么样呢? 我忍不住叹息,移开视线去看石壁,正中那个洞窟里的人少了许多,还剩下的也都看着崔雨和夏煜这场打斗,时不时还有人指指点点。 严三还站在原处,张弓搭箭似乎想帮夏煜解决崔雨,可因为夏煜和崔雨距离太近,崔雨的身形又实在太过迅捷飘忽,最终只得作罢。 “夏煜!你会后悔!你会一辈子受折磨!”崔雨再次大叫,随即狂笑着借着一击之力向后撤出了夏煜剑指的范围,一个翻身跳下了这座小小的孤屿,瞬间从我们眼前消失。 夏煜向前追至她消失的边缘处向下看,依旧带着十分的戒备,似乎想确认她是真的掉了下去,还是暗藏在这石柱表层之下的细窄凹陷处,可是从我们的位置,都无法看见自己正下方的情形。 “她在下面!快躲开!”严三突然大喊出声。 夏煜无比警觉,闻声即刻后仰翻身,离开了石柱边缘,回到了正中,执剑转身,四面环顾,周身全无破绽。 “是夏凛背后!”严三再次出声提醒,并飞快地抬手向我身侧放出一箭。 崔雨的目标换成了我?! 可就在严三说话间,崔雨已经利用她左手佩戴的机关倏地从我右后方腾身跃起,扯着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扔了出去! 夏煜的动作依旧很快,他几乎是在严三话音刚落时就转身向我冲过来,我看见他神色大骇,握剑的右手收在身侧随时准备刺出,左手却是向前伸着,似乎是想拉回我。 但还是赶不及了。 在那一刻,我甚至来不及惊诧,更无法作出其他反应,我的身体已经腾空,却还紧紧抱着千重锁。 我下坠前所见的最后一幕,是夏煜的剑和严三的箭同时穿透了崔雨,而夏煜被脚上的锁链扯住,他伸向我的手没能抓住任何东西。 还好他被锁住了,我想,不然他说不定还真就冲过来和我一起掉下去。 我眼看着夏煜趴在石柱边探出的半个身子转瞬离我远去,身体被风沉沉向下压着,心里竟然觉得一阵轻松,也许我很快就会和……见面…… 此时风声与水声在我耳边交替融合,风声是呜咽低鸣,水声是怒吼咆哮,我与它们相比,反而是最沉稳最冷静的。 终于可以彻底放弃了?我作为假的执笔者,给怀里这份真的鸿雁书陪葬,世人记得鸿雁书的时候,多少也会想起我吗? 悬崖下有没有仙人?有没有秘籍? 这个困扰了我许多年的问题,或许就要有答案,可如今我也经历了不少事,也不怎么想做仙人,更不想要什么秘籍,这些东西入不了我的眼,神仙还会救我吗? “弈汐啊——!” 夏煜的声音比风声更响,比水声更利,像他的剑一样直直追上了又开始胡思乱想的我。 夏煜喊过我很多次,却从未像这样带着近乎嘶吼的颤抖尾音,让我不禁又想起不久前睿王喊过的那声“远山哥哥”,同样是呼唤将死者,如果说睿王的喊声中是惊惧更多,那夏煜这时候一定是猜到结局后的绝望。 崔雨恨的人是夏煜,却要对我下手,她是发了疯,可这次她好像真的如愿了。 不行啊,我可不能这么死,我要是死了我哥肯定又陷入无休无止的自责,不仅折磨他自己,说不定还会迁怒锁住他的千重雪! 他要是乱来,早晚得被娘打断腿! 我突然觉得自己或许该为了夏煜的腿试着再努力一次。 第147章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掉进水里的时候,还是清醒的。 求生欲真的是种很玄妙的东西,平时我颓丧得想死时,它蛰伏起来默不作声,可到了我真要死的时候,它就突然附在我身上掌控我的行动,要在绝境中为我寻出一线生机。 就在刚才,我听见夏煜喊我的名字,一瞬间简直如有神助,使出了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招式,竟能在空中急旋翻身,压下周身经脉的剧痛,强行蓄力提气,一掌将怀里的千重锁拍向近在咫尺的水面,千重锁被我打得直入水底,激起丈余高的层浪,而我自己则借着这一点冲劲儿将自己落水的时间延缓了一瞬。 所以我没有摔死,还被湍急的流水裹着撞上了石柱。 这也是我运气好,石柱挡住了我,我没有被水冲走,我可能还有救!我忍着伤痛,赶紧从水里挣扎着抬起头,反手抱紧了这救命的支柱。 “救——”我看着头上的光亮,想喊夏煜救我。 只是我才开口,就听身边“噗通”一声又砸下来什么东西,这里太黑了看不清,但好像是个人?是崔雨?夏煜把崔雨扔下来了?!她是死是活啊?! 夏煜到底怎么了!他没疯吧? 我急忙腾出一只手想去捞她,万一她也还能救呢?可我面朝水流来向,经脉疼痛难忍,左手带着伤,右手刚刚用尽全力拍了千重锁一掌,这会儿整条手臂还都是麻的,能做的实在有限。 我伸手在水中胡乱摸索,似乎还真有一段细布自下而上蹭过了我的手,我急忙抓住,感觉有个重物被我拉得停顿,我正觉得欣喜,想要往回带,手上却蓦地一轻,我的心顿时就随着她沉了。 这会儿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将手拿到眼前,看见自己紧握着一条翠色腰带。 翠色的腰带,配上明黄的衫子,再梳起俏丽的双髻,便是那个灵动可爱的小姑娘。 我曾以为她和她的哥哥不一样,她只是年少不懂事,她会长大,她会改变,最终也能嫁给一个真正喜欢她的人。因此我以朋友的身份给她讲故事,也曾经试着告诉她一些道理,可是没有用,我的话不足以改变一个人,她还是被仇恨淹没,从我手中滑脱,最终随着流水逝去。 她的命运似乎和当初的童彤一样,心生执念而起杀意,也确实下手害了我,却又都因此丧命。 何必呢?她们如果选择活下去,是可以拥有幸福的。 可转念之间,我又发现自己与她们并无不同,我方才在石台上面对严九的背影,心里同样是盛满了仇恨,我想杀他,我想用银蛛丝绞碎他,哪怕我明知道我勒他时,也会割断自己一双手。 我不比她们更善良,也不比她们更沉稳,我差一点也成了她们那样的加害者。 我只是更幸运一些,那个时候是墨远山拦住了我,他替我杀人,也替我卸去了仇恨。所以我现在才有机会想明白,自己又欠了他一份情,想来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我无法去恨童彤和崔雨,今后若是和旁人说起,也绝不愿意对她们恶语相加。 只觉得遗憾,非常遗憾。 我暗自感伤一阵,抬头正要再喊救命,却又看见上面落下来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夏煜他怎么还把我们家祖传的剑扔下来了!他以为我死了,心里悲伤也想泄愤我可以理解,但是这么乱来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啊! 我已经弄丢了千重锁,可不能再丢剑了!夏煜也不想想,他丢了我再丢了剑后果会更严重!我真的要被他气死在这! 这下可好,他两条腿都得被娘打断了!还不是得让我去给娘撒娇替他求情! 我身负保住夏煜双腿的重任,也就莫名多了几分自信,在剑即将落入水中时蹬着石柱腾身向前扑过去,把剑牢牢抓在了手里。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骄傲,就立刻傻眼了。 我原以为自己落进水里,顶多被水推回去再撞一次石柱,可没想到这次我却被水下暗流卷向了另一边,我伸出的手根本没能摸到任何可供攀援的地方。 我挣扎着想开口呼救,但在这湍急的乱流中我的水性再好也无法施展,连偶尔浮出水面呼吸一口都难,根本找不到张嘴发声的机会。 转瞬之间我已经被带出去老远,石柱与高处石壁上的隐隐火光都离我远去,我心里刚生出的一丝自豪与希望,也随之飘散了。 如今我正在黑暗中绝望地随波逐流,一口接一口地呛水,时不时还磕在潜伏在底下的石头块上,晕头转向全然不知自己会被冲到什么地方,还有没有可能活着回去? 我有点儿后悔自己要舍命去救这把剑,很明显它还在记恨我用它裁纸,我是为了救它才被水冲走,它倒是在我怀里安安稳稳,对我一点同情也没有。 …… 浮沉之中,我隐约觉得前面出现了一点光亮,可没等我睁眼看清,片刻之后就再次腾空下坠,这条暗河的出口竟然是个真正的悬崖! 我这次再没有用掌风自救的力气,只能抱紧剑,闭紧眼睛,十分不情愿地被迫接受了自己即将和严九分享同一块葬身之地的事实。 “嘿!又来一个?!且看我再来一招潜龙升天!” 我都准备等死了,却突然听见了人声,随即就被人在空中从侧面截下。那人单手箍着我的腰,在周围的山石上踏过一道而后落地,随手把我扔在地上,转身对着另一边喊道:“善之!善之!快来看看这个还有救不?” 我无力地侧躺着,听那人说要救我,很是欣喜,甚至激动得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喘息。 “哈哈哈这个是活的!善之!总算有个活的了!”那人听到我的声音,先是大笑一阵,而后又兴奋地告诉“善之”。 我慢慢睁开眼,透过粘在脸上的凌乱发丝,看见的是还未完全躲进山峰背后的半轮红日,天边火烧云霞熔赤流金,似乎是用满天血色为一切谱出了尾声。 这一天真的太漫长了。 我还沉浸在夕阳余晖最后一丝幸存的温暖中,救了我的那人突然回头,伸手去抢我怀里的剑! 我立刻背过身去蜷成一团,整个人都缩起来护着剑不肯松手。 “你这是干什么!我就看看你的剑!”那人抢不过,很不耐烦地抬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顿时惊道:“弈阳?!” 他认识我哥? 我这才抬头,第一次看清了这位恩公的脸。 虽然他头发蓬乱得像个真正的鸟窝,虽然他胡子拉碴糊住了半边脸,虽然他身上只挂几块早看不出原本样貌颜色的褴褛破布宛如野人,虽然我难以相信他刚刚大喊了一声什么潜龙升天还笑得那么狂野,但是这个人,可能,好像,大概,是我爹。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三年没见的我的亲爹,看着我,喊了我哥的名字。 我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 第148章 究竟谁才是撑起九山派演技的扛把子 “长林,别乱动伤者。”远处那人终于走到近前,声音轻柔温和,我一听就觉得身上哪里都疼,还特别想哭。 “嘿!居然能在这地方捡个儿子!你说稀奇不稀奇!”我爹听了他的话,反而直接把我拉起来,“来来来快让柳大夫给你瞧瞧!” 我此刻虽然喜不自胜,却又有些担忧。喜的是没想到我意外落水,竟然能有这般机缘巧合同时遇到了柳大夫和我爹,他们不仅没事,而且还救了我!可我又觉得我爹好像有点不正常,他从前不是这样大呼小叫豪放不羁的! 我有点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我那个刻板严肃,处处用规矩约束我,一言不合就打我,要么就叫夏煜打我的亲爹。 “原来弈汐还活着……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柳大夫一眼就认出我,我的感动和辛酸一齐涌上心头,眼泪差点就没忍住。 柳大夫从我爹手里接过我,让我平躺下去,又轻轻拍了拍我的手,从我手中抽出剑放在一边,才翻转我的手腕替我把脉。 “善之你认错了,这肯定是弈阳!”柳大夫都说我是我了,我爹还不相信,就觉得我是我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老二那副德行,整天吃吃睡睡闷声丧气的,怎么可能跑来这种地方!这是我儿子我不会认错!” 他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我真是他捡来的。 我一点也不想和他解释我是谁。 柳大夫看着我,无声地笑着轻轻摇头,没反驳我爹,非常自然地将错就错了。 偏偏我爹又蹲下来捧着我的脸问了一连串问题:“儿子啊,这半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姓宋的发现了?你知不知道你娘在哪?你说我困在这鬼地方这么久一直出不去,可真愁人呐!” 我也很愁,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我真的不是我哥,我怕我戳穿了他,自己就会挨打。 还是柳大夫懂我,他轻轻拍开了我爹的手,说我伤重不宜说话,应该先带我回去换下湿衣服再给我煎药。 我爹嚷嚷着说他要背我,也立刻蹲在了我身边,柳大夫扶起我,试图把我往我爹背上挂。 虽然我此刻应该顺着柳大夫,一言不发让他们带我走,但我又担心夏煜解开了锁链之后会顺着暗河来找我,此时不得不叫住柳大夫:“柳大夫……等、等一下……” “嗯?你伤得不轻,天也要黑了,我们先回住所去再给你仔细看看。”柳大夫小心地抬起我的左手,搁在我爹的肩上。 “啊?不会吧?”我爹听我叫了一声柳大夫,才突然发现我真是那个吃吃睡睡闷声丧气的,“这语气……还真是弈汐?你能说话你怎么不说?故意看着你爹认错?啊?”说着他还把我向上颠了颠。 我就只哼了一声,继续和柳大夫说话:“我哥还在山里面……他也许会顺着水来找我……” “弈阳也来了?那我们可算能出去了!”我爹一听我哥来了就高兴。 “无妨,这里只有一条路可走,若是他来了,自然会寻过去。”柳大夫这样说,我终于可以安心让我爹背我走了。 “你怎么来的这儿?你哥你娘都怎么样?”我爹一边走一边问,“有事没事你吱一声啊!” “……都没事。” “行行行,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爹似乎是放心了,我也以为他想问的已经问完,便放任周身的疲倦散开,力气也都放空了,没想到他又突然说话把我惊醒:“在你前头掉下来的那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我没力气再说了,身体很痛,心也很沉重。 “长林,这些事现在就别问了。”柳大夫说。 “唉,你就总是惯着他!”我爹似乎对柳大夫给我的关怀很是不满,“要我说儿子就不该这么宠着,多打两顿能有什么事!每次我想对他们严厉些,阿雪就不高兴,你说弈阳自觉就算了,弈汐就是打少了才吃不得半点苦!” 我从小到大挨打还少吗?!我这一年多吃的苦也不少了吧?!我才是吃黄连的哑巴啊! “弈汐这回是真的伤重,你这样说他,我可不答应。”柳大夫还是向着我的。 一个人如何才能温柔成柳大夫这样?每当我和他在一起时,总是想用世间所有美好的词语形容和赞美他。 “啊?真的伤重?”我爹总算摸到了自己半截良心,“我还以为他又是故意装的就想撒娇。” 我实在忍不住又哼了一声表达我的不满。 夜幕垂落之前,我们到了一间草屋,我爹背着我进门,把我放在勉强能称作是“床”的一块木板上。柳大夫给我换下湿衣服,把一层皮毛之类的东西当做被子盖在我身上,让我爹在房间里生火取暖顺便烘干衣服。 我爹在一旁叮叮哐哐地忙活,柳大夫再次替我把脉看伤,最后却收敛了笑意,轻轻叹息:“青云台时我若是知道你尚有生机,就该亲自看护你的。” 我浸了水后又吹风,这会儿头也就疼了起来,眼前迷蒙一片,抬起眼皮都费劲,却又没有半分要入睡的意思,一如既往地痛苦不堪,听了柳大夫的话也只能含糊地应一声。 “外伤还算容易医治……为何你的经脉也……”柳大夫反复为我探脉,最终还是放下了针,“罢了,今日就好好休息,我也不问了。” “善之,你看给他配点什么药?我去给你熬。”我爹凑过来,伸手在我脸上戳来戳去。 “哎呀……你可别动他,”柳大夫把我爹推开,“儿子都这么大了你也不稳重些。” “你别说,当爹真是太累了!当掌门也是!”我爹似乎以为我睡着了,毫不在意地大声说出了心里话,“原以为当了掌门就能威风八面说一不二,那多有意思!结果整天都得以身作则,端着架子板着脸,说话做事样样都有规矩!后来又有了这俩小子,更是不得松懈半分,不能丢了当爹的颜面,这么多年下来,差点没给我憋出内伤!” 所以我爹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样子全都是演的?二十年如一日地扮演“掌门”和“俩孩子的爹”就为了所谓的“颜面”?而实际上我爹根本就是个…… “又没人让你做个威严的掌门,是你非要给自己画脸谱戴面具的,这会儿倒是抱怨了?要我说,你一直都没变,想想当年大伙儿怎么叫你来着?”柳大夫笑道,“疯小子,小疯子,又被先生打板子。” “哎哎哎打住打住!”我爹赶紧叫停了柳大夫,“小点声儿,别给弈汐听到了,我这当爹的脸还要不要啦。” 对不住了爹,我全都听到了!我不仅听到了,我还要告诉我哥和我娘,您平时都是装腔作势,救我的时候还大喊了一声“潜龙升天”! “现在弈汐来了,你还要不要练你的‘修真化龙术’?”柳大夫仿佛能看穿我的想法,无情地揭穿了我爹另一个惊天大秘密,“先说好,我是不会当着弈汐的面配合你说自己已经练到金丹期这种话的。” “善之你千万别再说了,别提什么化龙术!”我爹压低了声音,“我这儿子是和他娘一伙儿的,从小就是告状精!阿雪要是知道我还在偷看修仙小说,可不得打断我的腿!” 嚯! 我娘现在有四条腿要打断了。 第149章 以为自己只是倒数第二的倒数第一 一夜昏沉过去,我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睡着,脑子里似乎想了很多事,但最后又一件都记不起来,只觉得自己的心愈发沉重,若是掉出来摔在地上定能砸出一个大坑。 “弈汐,起来吃药吧。”柳大夫端着药碗叫我。 我慢慢睁开眼,任他扶我起来靠在墙上,而后才首次看清此间小屋里的陈设。 除了熬药装药的瓶瓶罐罐,整个屋子里简陋得只有一个用石头围起、用来烧火的土坑和我身下一块木板,木板上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长袍,我身上盖着的却是兽皮。 柳大夫的胡子也蓄长了,看起来却是打理过的,身上的衣服虽略有破损,但依旧干净而整齐,比起在山里活得像野人一样的我爹,柳大夫简直可以算是隐居世外的仙姿高人。 柳大夫原想让我自己端着碗喝药,可我的手抬起来,就抖得连勺子也拿不住,最终只得让他喂我。 药碗里的热气遇到山间清晨的寒意,氤氲出薄纱般的一层白雾,笼在柳大夫面前,让我觉得他的面目有几处不甚清晰。 “柳大夫为什么会和我爹在一起?”我终于还是问了。 “我是来采药的,没想到会在山谷里遇到你爹。”柳大夫说。 “柳大夫,你骗我。”我有些难过,“连你也骗我。” “我没有骗你。”柳大夫笑了,“我可从来没有骗过你。” “我爹失踪,我哥找不到,连宋明光也找不到,为什么你就可以?西山雪峰脚下是树林结成的迷阵,其间暗藏机关,没有人带路,仅凭误打误撞,两个人都能平安无事地上来么?”我喘了口气,还要接着说完,“我爹的武功不差,都把自己折腾成这么个样子,柳大夫又是如何护得自身周全呢?” “弈汐真的长大了。”柳大夫笑容更盛,分明是我在没规矩地质问他,可他不仅不生气,一句话还就把我说得脸红了。 “你爹的武功确实不错,可有谁说过我的武功就不如他么?” 柳大夫温声软语地说着话,却突然抬手对着身侧虚空劈出一掌,一道劲风疾出,击碎了角落里一只土罐子。 我顿时觉得自己前二十年的人生都是假的。 原来九山派一门除了我全是高手,连看起来最温柔的柳大夫都这么厉害?!我赖着他近乎二十年,都从来没发现他会武功!现在我已经开始怀疑厨房的李大爷也深藏不露,他杀鸡的时候那么干脆利落! “好啦,吃药吧。”柳大夫淡然地劈了罐子,周身的气势立刻就全部收拢,不漏出一丝一毫,又恢复了往常温柔的样子,将勺子送到我嘴边。 “……”我张嘴咽下一勺药,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 “还记得你爹曾经给我的那封信么?”柳大夫给我解释,“他离家之前我曾托他替我寻一味药,他在信里告诉我,此种药草只在西山雪峰才会生长,只是路途遥远,你和弈阳也得留人照看着,我一直不得空闲动身。想着等你爹回来时能给我带一些,哪知道青云台上你出了事,弈阳下手毫不留情着实令人心惊,我又恰好听到周围有人谈论你爹失踪的传闻,一时伤感离去,无论是寻人也好,寻草也好,总好过回到物是人非的九山派……” 柳大夫说话间已经把一碗药都喂给我喝完了,也许是因为有故事可听,我竟没觉着苦。 “柳大夫事先不知道我哥的计划吗?”我又多问了一句。 “昨日看到你的伤口我才知道,弈阳不是真的要杀你。”柳大夫把碗搁在地上,又扶着我躺好,“是我想错了,我本该相信他不会害你的,你们现在一定也解开了误会对吧?” “嗯……”柳大夫说的没错,可我总觉得自己被柳大夫那一掌惊得忘了点什么。 “那之后的事情,弈汐愿不愿意说给我听呢?” 我自然是愿意,只是正要开口,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青云台上,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因为有人救我,有人照顾我,有人陪我找回夏煜,有人陪我来到这里。 但现在没有了。 这让我如何说? “善之!看我厉害不?!今天我们可有好吃的……”我爹一脚踹开了门,大步走进来,高举双手向柳大夫展示他的猎物。 他左手拎着的兔子还在蹬腿,右手提着的山鸡也在扑扇翅膀奋力挣扎,他的脸就夹在我们今日午饭的两样菜肴之间,挂着胜利者的笑意。 我和柳大夫一齐回头,静静地看着他。 我爹和我四目相对,笑容渐渐消失,却还要端起架子,强行忽略自己正在尴尬的泥潭里翻滚的事实:“……咳。今日我来做饭,你们只管治伤。” “弈汐要说正事了,长林也来听听。”柳大夫叫我爹也过来。 “等我放下东西就来……咦,这罐子怎么碎了一个?” “都是前人留下来的东西,许是太旧了。”柳大夫和我爹说话,却看着我狡黠地笑了,还偷偷冲我眨眼,我当然选择站在柳大夫这边,绝不戳穿。 我爹蹲在墙角,拿着草绳把兔子和山鸡捆在了一起,又从自己腰间的布袋里掏出几把草叶扔进一只罐子里。做完这些,他才走过来,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口就威胁我:“你在这里看到我的样子,不许告诉你娘和你哥知道吗?” “除非爹以后都不打我。”我立刻提出了条件。 “嘿?!善之你瞧瞧,这小子还敢和我讲条件了?敢和我讲条件?看我不……”我爹伸出他那还粘着一小撮鸡毛的手就要往我头上招呼。 还好柳大夫及时截住了他:“我看这条件可以,弈汐都这么大了,你何必总要打他?” “打我就打我,且看我再来一招潜——龙——升——天——”我故意拉长了声调。有柳大夫在这里,我才不怕我爹打我,柳大夫的武功也不比我爹差! 我爹瞬间陷入沉默,而柳大夫直接就笑出声了。 第150章 捡来的亲儿子 我爹沉默了一阵,突然暴跳起来叫嚣着要把我这不孝子扔出去喂狼,柳大夫侧身坐在我旁边挡住我爹,面上依旧是微笑着让他冷静点。 虽然我这会儿缩在柳大夫背后很有安全感,但我爹万一没发作出来心里不痛快,趁柳大夫不在真的把我扔出去呢?我得自救。 “宋明光死了。”我说。 “啊?”我爹果然安静下来,对此很是震惊。 “墨远山杀的。” “啊?!”我爹向后退了几步,柳大夫也放开了制住他的手。 “宋伯……他……唉。”我爹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最终再次坐在了地上。 “我在千重雪见过娘,她已经和严长老相认,并且把家里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其实我也有许多事还不清楚,就只选了一些重要的结论告诉他,“我们一起定下的计划,引宋明光来西山雪峰一战,最后宋明光死了,严长老重伤,我掉下悬崖,被水冲到这里。” “你娘跑回千重雪了?!”我爹听了我娘的消息,仿佛深受打击,哭丧着脸看向柳大夫,“善之……阿雪真的回了娘家,她是不是不要我了?我就说那时候不该让她一个人去引开追兵,我拼了命也得拦住她的!她肯定是嫌我没用……” “你那时候又能做什么?”柳大夫说,“你那一口气能撑到我来救你已经不错了。” 我刚才说了四个人的情况,我爹他只听见了我娘回娘家这一件事就开始自怨自艾怀疑我娘不要他,都没有关心一下我为什么掉下悬崖。 我是捡来的,肯定是捡来的。 “你说宋明光死了,那墨远山呢?第六章 呢?”柳大夫问。 “他们也都死了,墨远山大概是被睿王收殓,第六章 和我一样掉下来,你们之前捡到的那个小姑娘就是。” 柳大夫想了想:“我怎么记得第六章 是个男人?” 我都忘了柳大夫的记忆还留在青云台那时候,只能再次通报一次死讯:“原来的第六章 李行云也死了,他死后才换人的。” “那么,鸿雁书与千重雪之争已经了结,从此天下太平了?”柳大夫眯着眼睛看着窗外,今日是个大晴天,透进来的日光有些刺眼。 “宋明光和严长老一死一伤,目前鸿雁书和千重雪恐怕再难相争,只是我也不知道最后那睿王前来此地的目的,他如果不再挑起是非,大概就没事了。”我真心希望睿王只记得好好给墨远山收尸,别再想起来什么。 “长林,你把弈汐背起,我们走吧。”柳大夫站起来,拍了拍我爹的肩。 “啊?去哪儿?”我爹一脸茫然。 “下山,离开这儿。”柳大夫似乎非常开心,在墙角一堆瓶瓶罐罐里挑拣,选了几样揣进怀里。 “可我们试过许多次都走不出去……”我爹说。 “现在可以了。”柳大夫头也没回。 …… “善之,善之,我们这是在往哪儿走?”我爹在树林里一边跳树枝一边不停地问柳大夫。 “弈汐告诉你爹,我们是在往哪儿走呀?”柳大夫背着药箱在前面引路,也是时而上树时而下地,身形轻灵,用的也不是九山派的步法。 “往千重雪呗……”我从柳大夫说要走时就十分肯定,柳大夫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他认识西山雪峰的路。 而西山雪峰是千重雪的秘密地盘,附近全都是绵延不绝的山脉,除了隐匿其间的千重雪分坛,我也实在想不出还能去哪里。 “对啦。长林你看看,弈汐可比你聪明。”柳大夫的笑声从远处传来,可我却觉得这一切都很不现实。 柳大夫一直住在九山派,于我家我派也有恩义,结果他不仅是个武林高手,还是千重雪的高手?是严长老派他监视我家的吗?他为什么要陪着我爹困在这深山里? 他分明早就可以把我爹带出去的,可他不仅不离开,甚至没有告诉我爹青云台上我哥刺了我一剑这件事。 还有那个山间小屋,徒有四壁,各处都破破烂烂,为什么只有炼药的用具一应俱全?柳大夫说那是前人的东西,那造福了他们的“前人”又是谁呢? 虽然柳大夫周身也是疑云重重,可我只觉得有些惊讶而已,就算他真是千重雪派来监视九山派的,我也不信柳大夫会害我们。 “哎,儿子,头一个掉下悬崖的男人是谁?”我爹还是念念不忘第一个掉下来的严九。 我有意试探柳大夫:“我不认识,不然问问柳大夫?” “千重雪严家的九儿子。”柳大夫或许是知道宋明光已死,根本没有想要掩藏身份,立刻就说出了正确答案,甚至还补了个评价,“从小就胆怯,弟弟们找我要糖吃,他都不敢上前来。” “善之你……你也是千重雪的人?”我爹终于明白了。 “算不上是千重雪的人,只是认识他们而已。”柳大夫说。 “原来就我一个从不和千重雪来往,阿雪就罢了,可你怎么也……善之你是不是和阿雪说好的?!我把你当兄弟,你却瞒着我和他们联系?”我爹的声音听来又委屈又气愤,只是背着个我,就难有更为激烈的举动。 “哎呀,你可别误会,我和千重雪的联系,阿雪也不知道,我还是第一个告诉你的。”柳大夫似乎察觉到我爹的情绪,在树林边缘停下脚步,回头解释道,“我也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你当初依靠宋明光重新开宗立派做了掌门,后来又娶了阿雪,从此与千重雪誓不两立,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柳家也只剩我一人,有些事情只能我来做。” “抱歉。”我爹赶到了柳大夫身边,和他并肩而立。 我眼见远处的山坳里,躲着一座大院子,想来就是千重雪的分坛,我们也快要见到其他人了。 “没什么,没早些告诉你也是我不对。”柳大夫依旧神色淡然,眺望着前方明朗的天色与云烟。 我们三人就在目的地前各怀心事地沉默着看流云奔跑,任山间清风吹透汗湿的衣裳。 柳大夫和我爹心照不宣地没有把话说完全,我尽管好奇,却也此时也没什么立场去问,只好去想夏煜到底有没有被打断腿。 “善之……我、我还有一件事想了很久……”我爹很为难地开口了,“你说我要是见到严长老,我、我该怎么办?当年我和阿雪的事……要是阿雪不在,他肯定不待见我,你能不能先进去看看,给我探探风……” 柳大夫又被我爹逗笑了。 我诚挚地想拯救我爹的腿:“爹,听我一句劝,进去叫二叔,比叫岳父更安全。” “你懂什么?!别给我出些馊主意!”我爹根本不信我。 我不说话了,我现在还挺想看严长老单手打断我爹的腿。 “善之……”我爹不信我,却依旧担忧地要柳大夫给他想办法。 “长林,敢做不敢当可不像你。”柳大夫笑着飞身而下,一路踏枝向着山坳里疾奔过去。 “等等我啊!”我爹紧随其后也跟了过去,我听见他还在小声抱怨,说什么都怪我太重,才让他轻功也落后于柳大夫。 第151章 爹不疼娘不爱,兄弟两棵小白菜 “阿雪——!” “长林——!” 千重雪分坛大门外,分别近半年的爹娘再度相见,我爹欣喜若狂,我娘泪水涟涟,他们俩深情相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我,一个刚被捡回来的儿子,一个碗都端不动的重伤病患,就被自己亲爹残忍地抛弃在路边,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我也很想哭。 柳大夫比我爹先到,回头就看见我落在后面,赶紧又折回来找我:“长林真是……粗心大意。” 我无话可说,我爹他不是粗心大意,他只是经常忘记自己还有儿子这件事。 夏煜没走正门,直接从院子里翻出来,看见爹娘正在互诉衷肠,也不好意思打扰,只稍作停顿又多赶两步到我面前,伸手来扶我。 我有些感动,第一次觉得至少亲哥还是好的,要是没有夏煜,我就会变成地里一棵没人疼爱的小白菜。 只是夏煜现在也是一副灰头土脸的凄惨样子,衣服上都是泥灰,额头上磕破了皮,一边脸上跟被人打过似的又红又肿,双眼也都染着一圈红,看起来简直像只打架打输了的凶狠大兔子,我不禁就问他:“谁打你了?” “脸上是娘打的。”夏煜说着,微微侧头躲开了我去戳他脸的手指。 我心想果然如此,又庆幸自己遇到爹的同时还遇到了柳大夫,否则我真的可能被我爹折腾死。 “你这身上呢?”我的手指没戳到他的脸,就顺势落下来点了点他的肩。 “方才在和严三比剑……”夏煜说话很不甘心,想来是没打赢。 这时候严三也走了过来,他没理会我和夏煜,却是对柳大夫恭敬行礼:“公良先生许久未曾来了。” 柳大夫顺手就把我推给夏煜,自己站起来笑道:“事情太多,实在不得空闲,三公子近来可好?” 严三见了柳大夫,整日严肃如木板的一张脸上竟也有了笑意:“托公良先生的福,再未有过病症。” 他叫柳大夫公良先生。 那个制作出火树银花,受千重雪上下尊敬,十五口中“人很好又很会讲故事”的公良先生就是在我们九山派行医二十年的柳大夫。 这算什么? 毫无疑问,柳大夫真的是个很好的人。温柔细心,善解人意。他作为医者,救治了无数人,九山派从掌门到弟子,都受他照拂;下山时也会给山下镇子里的病患看诊且从不收诊金。可他同时又是千重雪擅长制毒的公良先生,他做出的火树银花夺去的生命同样不计其数,不仅我曾为之所伤……最后也是以此自戕。 尽管知道人有多心多面,可这算什么? 我一直相信的,爱戴的,依赖的又是什么? 或许柳大夫也有难言之隐,或许他没有错,或许对错与否本身就毫无意义,我只知道自己此时是真的很难过。 “怎么了?”夏煜问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把脸埋在他肩头,我以为我要哭,这三日来,许多时候我都以为我要哭,但一次都没有哭出来,现在也没有。 此时此刻,明明该为活着的人感到庆幸,为相逢与团圆感到欣喜,可我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柳大夫,您再看看他……”夏煜没得到我的回应,又叫了柳大夫。 “刚才还好好的……是不是哪儿摔疼了?”柳大夫又蹲下来摸我的脉。 “不疼。”我看着柳大夫,很想问他火树银花的事,又觉得这事还得怪我自己未曾了解他。 柳大夫确实没有骗过我,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是我一厢情愿对他完全信任,看到他日常生活就自以为了解他的全部,把他当做倾诉的对象,自顾自地相信他永远是和我站在一边的。 事实上他对我的关怀一如既往,可我看他的目光,却无法再像从前一样纯粹。 “那就是弈汐要和我闹别扭了。”柳大夫又看穿了我的心思,“你呀……是不是怪我当初不直接给你解药?” “什么解药?”夏煜似乎还不知道千重雪内公良先生的名头。 “火树银花难制,解药也难制,确实有一味药只在西山雪峰才会生长,炼药所需的材料,都是三公子每年一次派人直接送给我,那时候我刚送出去一批,因为不曾想过你会中毒,手边也没有留存,所以只能配些简单的药稳住你的病情。 “后来你们梅溪那么一闹,你下落不明,弈阳又失踪好几日,我担心就算你们这次平安无事,将来或许还会再有中毒的时候,便传讯给他们,又问他们要了一些解药回来,一直带在身上。 “可等我再回来,你中的毒已经解了,我也就没有再和你说,若是我这么解释弈汐还生气的话……”柳大夫声音很轻,“我去给你买糖吃好不好?想吃什么都可以。” “我不生气,我没有生气。”我赶紧抬头,却看见柳大夫眯着眼睛,嘴角上扬的弧度不大不小,是个最最温柔的样子。 “那今日我们先进去吧,弈汐内伤深重,还是少吹风的好。”柳大夫站起来,“以后弈汐想听故事,尽管来找我就是。” 夏煜没说什么,很自然地把我抱起来跟在柳大夫身后准备走。 “夏凛。”严三突然叫我。 柳大夫和夏煜都转身回来看着他,我搂着夏煜的脖子,随着他转过来,就看见严三眉间皱起了“川”字型的深沟。 “看得出来,夏家人都宠爱你,事事纵容你,连父亲见到你,也喜欢得不得了。” “可你似乎毫不在意。” “与你何干?”夏煜听他这么说,神色不快,似乎比我还要生气。 “夏煜,你也是,就是你把弟弟惯成这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不让别人接触他,你真以为这样对他好吗?”严三说话很慢,语气也尽可能偏向委婉,但他分明是在指责我和夏煜,“他早已加冠,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你不必一味替他掩饰,在这里当哥哥的也不止你一个人。” “问了又有什么用?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夏煜说。 我看看夏煜,又看看严三,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夏凛,我问你。”严三没有理会夏煜,直直在我耳边落下一道惊雷,将我几天来堆在表面的平静全部炸开,击碎,点燃,瞬间就让我化为飞灰。 ——“十二呢?” 第152章 三千世界,咸鱼仅我一条 我在心里筑起高墙,苦苦隐藏,想尽办法回避有关的人和事,试图将一个逝去的人永久埋葬。 我又打造了一座铁笼,把自己的情绪全部塞进去锁起来,不听不看不理不想,如此才撑过这三日。 我觉得自己很厉害,也很守信用。我没有哭哭啼啼,没有崩溃错乱,没有自责自弃,没有乱跑,没有拔草,没有吃糖,我都做到了!或许我还能永远这样,我变得冷静,变得自持,变得更加坚强,等过数年、数十年后,用无情和遗忘写就终章,这不好吗? 可是我做出的全部努力,全都瞬间毁在严三那一句问话,毁在他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 他问我:“十二呢?” 我只觉得自己周围有什么东西坍塌了,轰隆隆响彻耳际,而山石房屋倒下去,灰土残垣之间埋藏着的真实就暴露无遗。 真实是什么? 是放眼皆白的冰天雪地里突兀而出一抹嫣红刺目的血光。 是恍惚幻景中那个席天枕地飞雪作衾的身影。 是最后一句余音长在的“我走啦”。 我后悔刚才和柳大夫说不疼了,我分明连呼吸都会疼,疼得说不出话。 夏煜再次替我开口:“地宫里情形一看就能知道!你何必……” “你让他说!”严三也不再冷静,抬手指着我,却是怒视夏煜,“你的弟弟失而复得,我的弟弟呢?!” “你想想你昨晚那个疯样,自私也该有个限度!” “我们为此一战,老九没回来,十二没回来,十五也没回来,我们难道不感伤吗?!我们派人搜山却没有目标,大海捞针何其难!夏凛你明明知道十二在哪,只有你知道他在哪!” “十二他是去找你的,现在你回来了,他人呢?!” 他人呢? 我怎么知道? 他说他要走,就从我眼前消失了,他都没有告诉我他要去哪里。 最后还是墨远山说的,他在那个山谷里。 墨远山说他永久沉睡在积雪山石之间,骨血也只能化为这雪山的一部分。 可那家伙说的话,真真假假,能信吗? 我不信啊,那么冷的地方,怎么睡得着? 那个迎风的山谷里,终年不化的冰,整日不停的雪,白茫茫一片的地方,一定很冷,就算身体好到可以正月穿单衣在外面乱跑,在那么冷的地方待久了,大概也会生病的。 傻子都不会睡在那里啊。 “你说话啊!”严三的嗓子被他自己喊得哑了半截,向前跨出两步,似乎是想抓住我。 “你别动他!”夏煜带着我闪身后退。 严三不依不饶地扑过来,柳大夫出手也没能拦住他,夏煜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这会儿还抱着我就更是施展不开。严三只在一个和夏煜侧身而过的空档,一手拍开了夏煜,一手拽着我的衣领将我拎在了手里。 夏煜被他这一掌拍得侧飞出去,一时竟无法动弹。 我被迫仰着头,却根本不敢看严三的眼睛。 “告诉我,十二在哪?他在哪里失踪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这事没完!” “啊……”我试着找回自己的声音,说的却是连自己都不知所谓的话,“再等等……我还不能死,留我一口气和一条右手就好,其他的都行。” “你在说什么?” “我说——做人要守信用,我答应了别人,还有事情没做完——” “我问你十二是在哪里失踪的!” “就在……在……山崖那一面是深谷雪涧……其间邪风阵阵根本无路可入……”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我突然间想起了墨远山说的两句话,赶紧背出来,后一句是什么却又忘得一干二净。 说着,我眼前就出现了黑色的流石滩,那些石头连成一条长长的河,无数黑石头也正像河水一般滚动着,卷起的浪头一个追赶着一个,涛声起伏,哗哗作响。那天的日光很白,比月光还要冷清,照在人身上也没有丝毫暖意,但是有一张很努力才做出来的笑脸摆在我面前,不,不是面前,稍稍有一点远,但也看得很清楚,连左右各自龇出的一颗小尖牙都能看清楚。 然后就消失了,他转身逆流而上,脱离了我的视线。 我想叫他回来,又想催他逃跑,但我依然发不出声,抬不起手,迈不开步,就看着他自己做出了选择。 …… 我想了很久很久才记起自己是谁。 好在没有人再问我问题,所以我慢慢想也没关系,我又花了很长时间去想自己在哪,为什么在这里。 我仰面躺着,眼睛就看向正上方,房子修得不够精致,黑乎乎的土烧瓦片并不美观,房梁看起来也很粗糙,还可能会掉下来,可能会砸死我。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放慢了,我觉得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想这些事,可柳大夫过来看我的时候,却告诉我马上就要吃午饭了。 才半天啊。 我正为自己还剩大半天需要消磨而烦恼,柳大夫又告诉我,别人吃午饭,我只能喝稀粥。 “不要加糖。” “好。” 我没说原因,柳大夫也没问,他真好。 他还告诉我,我娘昨天亲手给我爹做了一桌子菜,我爹今天就拉肚子,还不敢和我娘说,偷偷跑来找柳大夫给他扎了几针。 “昨日……” “是前日。”柳大夫又知道我想问什么,“你许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我……是我不对。” “没事,派出去搜山的人过几日就能回来,你放心,他不会再问你了。”柳大夫说着,把我不小心吃进嘴里的一缕头发拨开,“我倒宁愿你还和以前一样,有什么事哭过闹过就算了。” 可我现在根本哭不出来,就像我想睡却睡不着,因为清醒而痛苦,因为冷静而气闷。胸口堵着的东西太沉了,说不上是为什么,但也绝不仅仅因为一个人。 我没有接着柳大夫的话说:“我哥呢?” “还在院子里和严三过招。”柳大夫笑了,“弈阳难得遇到比自己强的人,挨打也挺高兴的。” “……”我竟然忘了,夏煜和我不一样,他从来都是个喜欢到处比武切磋的人,这次遇到了对手,反倒能激起斗志。 我突然觉得很孤独,世界之大,而咸鱼仅我一条。 第153章 就像你妈打你,不讲道理 西山的春意已经铺天盖地降临了,那日我偶然抬头看见一处山间浮着一抹淡淡的蓝云,就想起那个夜里浸透我衣袖的暗香。 但眼前那片蓝都不是我的花,我的花皱了,褪色了,不香了,最后在暗河里丢失了。 搜山的人陆陆续续回来,却只在柳大夫的指引下找到了严九。 没有消息,没有找到,生死不知。 我没办法再在这里住下去,这里的每一天于我来说都是煎熬。 我在床上或躺或坐,一想一整天,但从来记不住自己上一瞬想的是什么。我关上门窗,不想听见严三严十低声说话,更不敢面对伤重卧床的严长老。我觉得每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都在心里斥骂我,而我也忍不住要和他们一起骂。 还有,不论我想什么,做什么,总一块小木雕硌在我胸口隐隐发烫,即使是在有着清凉夜风的晚上也烫得我睡不着觉。 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疯。 我说,我要回家,要回九山派。 爹娘都不同意,柳大夫和方青玉不同意,严三也不同意。 他们都认为我现在需要静养,不宜行远路,既然这雪梅坛里什么也不缺,又无急事要做,留在这里住一段时日更好。 但夏煜同意了。 他同意了,就没人能拦住我。 大概只有他相信我确实不太对劲,于是背着我偷偷翻墙出去,放话说一定带我回家。 然后我们在山里迷路了。 “别急,先休息一会儿,我们肯定能走出去。”夏煜也累了,和我并排靠着树直喘气,却还在说这种话。 “嗯,我相信你。”他盲目自信,我也很干脆地蒙上了双眼。 夏煜告诉我,那日地宫里之所以会有那么多掌门和掌家,是因为千重雪给他们传信,声称秘宝将出,请众人观摩。 我对这事儿不感兴趣。 夏煜又换了个故事。 崔嵬和崔雨中了方青玉的毒,当晚就被千重雪控制,原本没打算杀他们,也给他们熬药解了毒。可崔嵬醒来见到夏煜正拿绳子捆崔雨的手,竟然一气之下挣断绑缚自己的绳子,抢过一个护卫的佩刀就向夏煜砍去。 夏煜还没来得及系紧手中的绳结,急忙侧身闪躲。可崔嵬的刀势太猛,夏煜迅速旁撤,刀却停不下来,眼看就要落在崔雨头上,崔嵬竟又生生将刀刃转了方向,强行将向下直砍的一刀及时改为横劈,自己就被反冲的气劲击得斜飞而出,恰又撞倒了方青玉搁在火上的药罐子。 滚烫的药水洒在崔嵬脸上,烫坏了他一双眼睛,而土坑里烧着的火,也燎着了他的衣服和头发。 但凡是人,在那样的情境下都得发狂,崔嵬也不例外。他挣扎着爬起来,一面叫喊一面举刀胡乱劈砍,夏煜说话他也听不见,只能用剑击退他,却没法让他冷静下来先灭火。 这时候方青玉闻声入帐,不料迎面而来的就是崔嵬的刀。 而后崔雨睁眼,所见即是夏煜将剑刺入崔嵬后心的那一幕。 她也没有当场哭闹,只沉默了两天,安静得吓人,却在第三天趁夏煜不在帐中的时候突然袭击了留守的十五,抢过自己的剑就跑,十五紧跟着追出去,两人都没再回来。 “如果说十五……崔雨又怎么会和那些掌门在一块?” “严三查过,说是某个门派的掌门前夜在雪地里捡回来一个小姑娘,自称是我的人,被我带出来又与我失散,求他收留,晚上也可以陪他,只要带她找到我,再和我见一面……” 一个掌门多带个小姑娘,旁人总不至于问得太明白。 所以崔雨利用了那个掌门,来到了地宫里,见到了夏煜,围观过整场对决,看到睿王让我去石柱上取回千重锁,才终于寻到了合适的时机,她偷袭了一直搂着她的掌门,先是一击杀人,又夺了那人手上的铁爪机括,哪怕明知不敌,也要越过那么远的距离来报复夏煜。 “她从崔嵬死时开始,想杀的就是我吧。”我说。 她做的这一切,对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可谓处心积虑,她知道自己杀不了夏煜,却坚信让夏煜失去我,和她失去崔嵬的心情是一样的,她认为这才是报复,比直接杀死夏煜更为对等的报复。 “是我疏忽了。”夏煜说。 “你疏忽也没什么,”我纠正他,“主要是你太激动了。” 夏煜不解地看我。 “其实我掉下去的时候都没事的,要不是你把剑扔下来,我也不会因为去抓它被水冲走。”我说,“我真的没有很差,你有时候也可以相信我的,你这么乱来,我还生怕娘打断你的腿呢。” 夏煜愣了愣,随即笑着讲起歪道理:“我相信你,所以我才特意派你去找爹和柳大夫……” “我看你们俩都想被我打断腿。”娘的声音从我们头顶上传来,我和夏煜对视一眼,心下明了这次偷跑是失败了,看向彼此的目光里都很无奈。 “没关系,阿雪随意,打断了我也能接。”柳大夫笑眯眯地出现在树干背后。 “柳先生,接腿这种小事还是让我来吧。”方青玉居然已经叛变,完全成了柳大夫的跟班。 我爹从树上跳下来瞪着我,罕见地没说话,只用眼神拼命暗示我千万别说什么潜龙升天给我娘增加任务。 “我就是让哥带我出来散散心……”我开口只为保命。 “我就是带弈汐出来散散心。”夏煜立刻顺着我的话说。 “长林你看,我们家两个儿子从小打到大,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可喜可贺。”我娘笑容满面,也从树上跳下来,我却觉得那个笑散发着和她做的菜一样的不详气息。 当天晚上,我娘以“庆祝家庭和睦”为由打了夏煜一顿,她亲自动手,还让我爹按着我在旁边围观。 而我爹生怕我告他的状,把我的嘴捂得死紧,都不给我个机会替夏煜撒娇求情。 窗户外面晃动着好几个影子,那是方青玉、柳大夫、严三严十还有好几个千重雪的兄弟都在偷看“九山派掌门被亲娘打屁股”这样难得一见的奇景。 虽然娘明面上是怪他带我乱跑,但我总觉得娘早想认认真真揍他一回却一直没找到机会,或许她心里也还有那么一点想揍我,但我实在太容易被打死,所以这些积怨全都化成了打夏煜的力气。 而夏煜挨打,从来不哭也不喊疼,跪在那就像个木桩子杵着,好像落在他身上的剑鞘与他毫无关系。 等娘终于打顺了气,爹立刻放开我冲上前去给我娘揉肩抻胳膊,殷勤得不得了。 娘此时高兴了,居然当场同意只要柳大夫说我可以出门,就准我和夏煜启程返回九山派。爹立刻表示赞同,说我和夏煜留在这儿很碍事,尽给严长老添麻烦,最好明天就伤愈滚蛋。 我就不明白夏煜这顿打到底为什么挨。 第154章 确认过眼神,是打断腿的人 我缠上了柳大夫。 软磨硬泡了三天,他终于同意放我走,可我却又生出一些愧疚,认为自己不该这么任性,严长老还伤重,一直没能醒转,而我身为家里的小辈,却执着地要在这时候离开。 “严长老不会有事的。”柳大夫安慰我,“若是你真的念着他,不妨先把自己身体养好,活蹦乱跳地回来给他拜年。” 如此,我也就和夏煜一道启程了,还带走了柳大夫和方青玉。柳大夫说他有事要做,不能在西山久留,索性跟着我们一道离开,方青玉只看了夏煜一眼,一句话没说就拎出了自己的行李。娘却说她要留下陪着严长老,我爹自然也跟着她,反正现在的九山派掌门是夏煜,回去重建门派的事也就落在他头上。 走的那天,我娘拉着我的手叮嘱许久,我爹只上前拍了拍夏煜的肩。 千重雪无一人出门相送。 只是当我们转过第一座山的时候,身后忽有雷声乍起,回头就看见半空中各色雪花同时开放,才知道原来千重雪的传讯筒不只有白色。 今日山间不生雾气,高天未见层云,碧蓝穹宇之下,嘭嘭地接连开出了绚烂的花,即使是一瞬间盛放的光景,也要与那金轮争辉。 此时此刻,身在此山中的所有千重雪弟子,一定都能看到。 …… 自西山回到九山派已有三月,夏煜拿着掌门印重开山门,当初因遣散门派而被迫离去的弟子多数也都自愿回来,九山派又和以前一样,每天都有咋咋呼呼的弟子笑闹声飘荡来去。 鸿雁书因宋明光的死而成了一盘散沙,以围剿千重雪为名集结的武林义士们只得各自回归宗门。而那见证过宋严二人对决的掌门掌家,像是约好似的,绝口不提自己曾是鸿雁书联盟的拥护者。 曾经荣耀万千,指引正途大道的鸿雁书,就这么被所有人覆手合上,扔进了书架积灰最厚的角落里。 睿王进山蹲守宋明光的同时,都城的宋家也被一道圣旨抄了个干净。 我问夏煜,那西山脚下等着心法治病的宋天义呢?夏煜说,不知被谁哄得吃下一颗包裹着毒药的糖,死了。 覆巢之下,身怀深厚内力的傻子也不可能活着,宋家一脉自此断绝,宋明光的遗愿全然落空。 这就是结局。 江湖势力此消彼长,鸿雁书锋芒太盛,必招人恨,就像宋家经营数十年,为朝堂送上无数武官,表面风光无两,终于让高位者感到了恐慌,不得不借机插手,杀招既出,便一举让整个武林再无他声。 这次是鸿雁书和宋家,下一个又是谁呢? 不知新的领头人,会不会因此自危? 但是这些都与我无关,世人口中依然只有夏煜夏掌门,他那个离经叛道的弟弟,或许早就死在了西山雪峰的地宫暗河。 我安居在家,外伤和经脉渐渐恢复,已经能够行动如常,握笔写字也不再手抖。至于再拿剑么,夏煜不催我,我也不急这一时。 我又成了九山派最无所事事的人。 白天我假模假样地读书写信,晚上就关上窗锁上门,将清风明月虫鸣竹影统统挡在外头,一个人坐在地上,慢慢挖出床下的酒坛自斟自饮,喝到晕头转向栽倒在床,才能睡上一觉。 我这么做,夏煜可能也知道,因为在我仅存的记忆里,我曾经半夜摔过酒坛,也曾经因为喝不醉睡不着而烦恼,开窗怒骂月光太亮,还有几次我在地上睡过去,醒来却在床上。 但他什么也没说,我也就没说。 方青玉倒是经常来骂我,说我酗酒,懦夫行径。但我无所谓,我现在所有的愿望不过是睡个好觉而已,只要能入睡,用什么方法我都行。所以我笑着应是然后找他讨些吃了就能睡着的药粉,他不给。真小气,明明他有那么多。 那天我去找夏煜。 我说:“哥,我想去镇上逛两天。” 夏煜:“不行。” 我说:“夏煜你变了,你以前都同意的。” 夏煜看我一眼:“以前是以前,现在放你出去,你转眼就跑没影。” 我干笑两声:“我跑什么,我跑去哪?” 夏煜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把我带到掌门的书桌前让我坐下:“柳大夫都告诉我了。” 我顿时哑然。 先前夏煜重建门派,一直很忙,柳大夫也说有事,一隔半月才回来看看我,方青玉除了给我下针熬药顺便骂我,偶尔也给夏煜帮忙,更多时候却是扑在柳大夫的房间里研究他的医书,夏煜去找他,他都爱理不理。 然而柳大夫前日回来,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他到底在做什么,柳大夫给我的回答让我再也不能平静。 他说他曾为千重雪制出火树银花,也为鸿雁书制出了春江潮水,如今鸿雁书不复存在,他却想将解药送给那些曾受春江潮水所困的人。 得知这样的消息,我已经不觉得惊讶,只怪我好奇多嘴又问一句,春江潮水的水是什么味道呀。 柳大夫笑说,你不是吃过么。 我说我只吃过火树银花,还是和着莲子羹一起吃的。 “火树银花的解药分三种,三月时限的江天一色,半年的空里流霜,还有一次解的,海上明月。” “海上明月,在鸿雁书也叫春江潮水。” 春江潮水,剧毒。 火树银花,剧毒。 可它们彼此互为解药。 “我知道你要去哪儿。”夏煜说,“你总在想他,因为他是为你而死,你愧疚吗?” “我是要去都城,我答应了墨远山。”我向他解释,“我要去见睿王。” “睿王?”夏煜拿笔杆敲我的头,“你骗谁?一介草民,睿王凭什么见你?” “只要……” “你就是想回西山看看,对吧?” “……”我没话说。 “当初要死要活从西山回来,回来之后还是要死要活,你以为你整天在房间里挖酒埋酒我不知道吗?”夏煜终于把这点事和我摊开说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生死事大,难受可以,懊悔也可以,所以我不管你。但这么久了,你也该振作些,你不可能这么浑浑噩噩一辈子。” “一辈子又有什么关系,有你养我啊。”我小心翼翼地冲夏煜笑,其实我也很怕他不养我。 “如果你是因为无事可做才多想,那我名下的产业,你有看中的,我交给你经营。”夏煜从书桌后的架子上取下一只木匣子,“地契,房契,当铺,酒楼都有——”我正要打开看看,夏煜却又将手拍在盒子上,“但我觉得你也并不想要这些。” “你从前总爱无病呻吟,一点小事闹得跟天塌了似的,但现在你失眠心悸的毛病治不好,你却什么也不说,对我摆出一副假笑,对青玉和柳大夫阳奉阴违,导致你自己身体也好不了。” “我猜,你真有些喜欢他,忘不掉,出不来,是不是?” 夏煜从前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察言观色揣摩心思这种事,向来是我做得多。我竟不知,当他想来猜测我的心思时,仿佛真就能毫无阻碍地洞察一切。 “我最喜欢你。”我还是笑。 “你当然最喜欢我。”夏煜大言不惭,“家里拢共这几个人,不然你喜欢爹?” “所以,我最喜欢的亲哥,你放我下山转转呗?” “想都不要想。” “如果我……” “我就打断你的腿。” 唉,我哥这么强我也很绝望啊。 第155章 知弟者莫若哥 越是夏煜不让我做的事,我就越想做。 自那日夏煜禁止我出门后,我就千方百计地想偷跑下山,为此整天和夏煜斗智斗勇。 我先是趁夏煜不在门派内时大摇大摆走正门,没想到却被值岗的弟子拦下,说掌门交代二师叔养病期间不准踏出山门一步,如果二师叔硬闯就直接敲晕送回房,反正二师叔现在病得连弟子也打不过。 我气得不行,夏煜不仅断我的路,还要毁我的名声,现在全九山派都知道我很废了,我二师叔不要面子的吗? 但我还没认输,我又趁晚上偷偷出门,结果我这边刚开门,夏煜就一脚踹开了自己的房门,他单穿一件里衣还光着脚也不在意,就这么抱着手靠着门,死死盯住我,一直盯得我迫于压力自己转身回房关上门。 太警醒了这个人!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这要怎么办? 我又寻了个午后,在弟子换岗的间隙偷偷从侧门溜出去,一路下山到了镇上。我轻飘飘地走在路上,正窃喜自己终于成功战胜了夏煜,抬头就看见夏煜拨开人群,从折桂楼里挤出来,把我抓个正着。 “你怎么这样啊……我不是你最喜欢的弟弟吗?我就想来镇上玩一玩,你怎么非要像关犯人一样把我关在家里?”我很绝望。 “最喜欢的?我根本没得选好么。”夏煜冷笑着把桂花糕扔给我,“我关犯人,还给犯人排队买桂花糕?不知好歹。回去!” “我不回去,你再让我回去,信不信我在大街上打滚说夏掌门虐待弟弟。”我又要拿出耍赖绝技了。 夏煜从怀里掏出一只糊满了墨水的信封:“好啊,你不回去也行,那你一定也不想看这封千重雪来的信,我现在就把它震碎。” “夏掌门天下第一宠爱弟弟,知弟者莫若哥,怎么就知道我现在正想回家呢?走走走我们快点回去。”我立刻满脸堆笑拉住夏煜的胳膊,伸手去抢他手里的信。 夏煜再次得意地冷笑,轻轻一晃就从我手里挣脱,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大步走向我的来路,背对着我举起手,炫耀一般将夹在他二指间的信封抖了抖。 我很不满夏煜这种仗着武功好就为所欲为的傲慢,可心里却又像是有一面沉寂许久的鼓被敲响,激烈的,忐忑的,滚烫的声音充斥我的胸膛——那样脏兮兮的信封似曾相识,是不是意味着…… 夏煜走得很快,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始终和我保持五步的距离,我一路追着夏煜的步伐回了家,到最后几乎跑得有些气喘。 我到了山门前终于走不动了,只能停下来喊他:“等、等我一下——” 夏煜竟然折回来表扬我:“不错,现在还能跑一段了。” 我觉得他对我的要求是越来越低了。 “信!”我得了夸奖,理直气壮地伸手。 “回房再看。” 我坐在夏煜的床边迫不及待拆了信。 原本满心的期待都落了空。 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但一个字都没有。 纸上正中画着一个大圈,圈里有两个小圈和一个点,圈上三道短竖,圈下一道长竖,长竖两边各有两道短横,左上的短横和右下的短横上,又挂着三道更短更细的横。而纸的左边和右边各有歪歪扭扭的一行小墨点。 这什么东西啊? 我沉默无言地把信递给夏煜,有点后悔自己就被这么个不知所谓的图画骗了回来。 “这信是十五写的。”夏煜看过后竟然十分肯定地给出了这种结论。 “……怎么看出来的?”我对夏煜肃然起敬。 “信纸左下落款处,一共有十五个墨点。”夏煜说,“从前也有些人不会写字,就用点或横替代编号。” “那右边的点……”我又拿过纸来数了数,正好十二个。 “虽然不知道这画的是什么,但能看得出来,十五没事。”夏煜说。 “那也只看得出来十五没事。”我说,“谁给你的信,或许问问送信人能有消息?” “那姑娘轻功很好,我在折桂楼排队的时候擦肩而过塞进我手里,人就不见了。”夏煜用手指轻敲着床沿,“我认为送信的是烟波楼。” 一封信。送信的烟波楼。右边十二个墨点。 或许……或许他真的没有…… 夏煜站起来:“我带你去烟波楼看看,是生是死,得个准话。” “……我不去!” 我突然就怯了。 这是仅有少许希望的不确定之事,哪怕我再想知道,可希望既存,失望也紧贴于其后,万一我得到了一个我不想要的答案,就连那缥缈摇摆的一线希望也失去了。 转念再想,如果他真的回来了,为什么不肯亲自来见我,也不托个会写字的人写信告诉我? 如果只是十五还想着我,告诉我一声他没事的话,那就算他活过来,还能和以前一样喜欢我吗?他一直没有等到我的回应,说不定死而复生,死里逃生之后,就真的放弃了呢? 如果他已经放弃了,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再去要求他变回原来那样呢? 我其实宁愿相信他没死,但我突然不敢见他了,甚至因为他有可能已经来到了烟波楼而恐慌,他是来告诉我,他活过来了,同时也放弃我了?像朋友一样只是告诉我这件事吗? “那也行。”夏煜又坐下了。 …… 我胡思乱想了整整三天。 每天在信纸上写了涂,涂了写,反反复复。 终于,我按下了所有杂念,说服了自己,生死事大,活着就好,山高水远,有缘再见。 我又去找夏煜。 我说:“哥,我想去都城。” 夏煜说:“随便。” 他答应了,我反而愣了。 我又说:“我真的只是去求见睿王,我答应墨远山给他写个本子,有些事我得查清楚。” 夏煜说:“我知道,要多少钱你就说。” 最后我拿着五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九山派掌门令信恍恍惚惚地离开了书房。 当天中午,吃过李大爷做的饺子,我也顺顺利利地走出了山门,门口的弟子没有拦我,还和我道别。 夏煜没来送我,他没有送别的习惯。 我也没有叫马车来山门口接我,而是慢悠悠地徒步下山,仿佛只是去临近的镇上逛街。我的行李不重,也很简单——两件换洗衣裳,一把普通佩剑,一套笔墨纸砚,还有躺在我书架上寂寞许久的折扇“修仙”。 我不急着上都城,心就放得宽,下了山见到那个茶馆,里头的说书先生冲我一笑一招手,我就被他诱惑进去,又听他讲起那个丑道士打妖怪的故事。都快一年了,他这故事还没讲完,丑道士还在虚张声势坑蒙拐骗,而且破庙山间也还有新妖怪可以打。 先生说完这一场,准备打烊,客人也都散去了,我便上前与那先生叙话,许久不见,倒也还有话可聊。 他问我要去哪里。 我说我要去都城。 他说都城好啊,人多,热闹,小公子去了,一定有许多新故事可写。 我说是啊,我就是去那里找一个故事。 他又问你是一个人去么? 我笑着回答,是啊,我家掌门好不容易才同意我一个人去。 没想到先生竟然摇头道:“不可能,夏掌门怎么可能让你一人去,自从那日你在我这儿出了事,你后来每次听书,我这草棚子周围都蹲满了人呐!” “这……真对不住啊……”我怎么也没想到,夏煜居然会派人跟踪保护我。 “你竟没发现么,可是老夫讲得太好,小公子听得太过专注?”先生面露得意之色,指着我身后道,“你且回头看看,今日当值那位也在门口等你许久了。” 我回头就看见,一个人很没规矩地撑着小茶馆那道窄门,任金灿灿的夕色为自己高大的身形描线勾边,比起一个人,或许他此刻更像一尊金子铸成的雕像,融进落日余晖,反而更显光芒万丈。 他的脸藏在逆光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容貌,不等我迈步走近,他却懒懒开口:“阿凛,你还是这么悠闲啊。” 第156章 吃的多力气大是你妈妈骗你吃饭用的假话 我也当场傻成了一尊雕塑。 无数念头瞬间冲入脑海,好似有一大群巨鲸横冲直撞搅起滔天巨浪。 “是活的!”“是好的!”“他回来了!”“完了这就被他撞见了!”“他在等我?”“我该说什么?”“他要和我说什么?”“我现在拔腿就跑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十二走到我面前,迎着我的目光,笑得和从前一样又凶又傻:“许久不见,阿凛有没有想我?” 我只是盯着他,盯得眼睛都发酸,完全不敢眨眼,就怕自己一眨,眼前人即刻化为幻影消散无踪。 他问我有没有想他,那他一定有想我,我已经错过了那么多次机会,绝不能再等了,可是此刻心颤得太过剧烈,若是出声,必然也抖得厉害。 “哎你就……假的也行,给个面子啊……”十二等了一会儿,略显尴尬地小声说,“这还有人看着……” “想!”我这一声终于憋出口,连自己都吓一跳。 “你是……”说书先生打量他半天,突然也认出了十二,“你就是上次砸店绑人的!你们……”突然又笑起来,“原来如此,好故事,好故事,冤家不打不相识哟——” “给你赔偿行了吧!”十二掏出一张银票拍在桌子上,拉着我就走,“老家伙,可别瞎说我砸店绑人啊!” 其实我想说给多了啊,砸了那点杯子盘子,哪里值得五十两,而且就这先生的性格我很了解,他看见了绝对就要出去乱说! 十二拉着我到一辆马车前,突然回头嘻嘻笑:“你一直盯着我,是因为想我还是觉得我好看?” “想你和好看。”我的耳尖有些发烧,但我站在金红一片的天光之下,就有更多勇气,料想他也发现不了。 本来还笑得邪气横生的十二整个人都僵住了:“你……你说什么?” “我想你,你好看。”我重复一遍,说得更加顺畅。 “我……我送你回家?那个……方青玉能、能给你治吧?”十二这会儿却开始磕磕巴巴,甚至怀疑我有病。 人怎么就这么贱哪!听不得好话? “你为什么突然结巴?是不是因为我好看?”我终于也感受到了什么叫“恨铁不成钢”。 “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不好看,但是我不是结巴不是因为你好看,不对也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我——” “闭嘴,坐下。” 我懒得再和他废话,命令他面对我坐在了驾车的位置,看着他矮我一头,我心里非常舒坦,随即一手又抽出腰间别着的“修仙”抵在他颌下,一手撑住马车车厢,又抬起右脚踩在他大腿边缘,摆出了一个标准的浪子采花式之扇挑下巴。 “你说喜欢我,真的吗?”我终于抛弃了所有的羞耻心,心里想如果他敢说不喜欢我就叫夏煜打死他然后我继续伤心当他没来过。 “真……真的……你你你没事吧……我,我喜欢,喜欢……” “现在还喜欢吗?”这才是我最担心的。 “现在……现在我……你……你这样……我……” “我这样你就不喜欢了?”我恶狠狠地问,心里却顿时虚了一大半。 “不不不……喜欢,还喜欢,就就、就是……不不不习惯……” 我悬起的心又掉回了肚子里,紧接着再问:“那你从前是不是说过做我的小娘子也可以?” “……我没说,我说的是想让你做我的小娘子!”十二突然又不磕巴了,嘴角的笑意慢慢向两边扩大,脸上却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在夕阳下也能看得分明。 他怎么这会儿就醒悟了?!他明明说过做我的小娘子可以的!他还不承认了?大骗子! “你言而无信!”我愤怒地指责他。 “没说过的话,哪有信不信?”十二稍稍偏过头,恰好靠在我伸直的胳膊上,一双上挑的眼睛眯起一点点,全然一副无赖样子。 “我出身名门正派,家大业大,年纪轻轻长得又俊,难道还娶不动你?”我理不直气也壮,比耍赖我从不认输,“你明明没死还故意不告诉我,这么久也不来找我,害我伤感担忧睡不着,可谓品行恶劣至极!现在你一见我,我就宽宏大量原谅你,你难道不该以身相许感谢我吗?” 十二大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下去,头就正抵在我胸口,我终于保持不住那个撑着车厢的扭曲姿势,正想要收手站直,十二却突然扳住我右腿膝窝带向他那边,我顿时失了平衡,一头栽在他身上。 “哎呦……喜欢我就直说啊,上来就投怀送抱也太热情了。”十二在我耳边说。 “放手!”我们这是在九山派山脚下的茶馆门口,虽然已经打烊了周围也没什么人,可万一哪个晚归的弟子路过见到了,我还要不要脸了啊?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抱一下怎么了?” “有人啊!”我的手没有支撑点,使不上劲,也完全挣扎不开。 “哦!”十二放开了我,笑容更盛,“那没人就可以?” “我没这么说。”我绕过他,从另一侧爬上车,天就要黑了,他把我拖得这么晚,怎么说也得送我去客栈才是。 十二也转了半圈坐正了,扶着我的肩,收敛了笑:“哎,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我……”我也因他突如其来的严肃不知所措,本来下定决心要告诉他的那几个字又卡住了。 十二看着我的眼睛,我也看着他的,他的眼里有一个小小的我,小小的我背后是昼夜交错的天空,上半深靛,下半金紫,云层之间揉进几缕橘红和浅粉,流光绚烂之中,全都是认真和期待。 我深深吸气又将其与声音一道吐出,却仍旧只吐出一个字:“我……” “算了,不勉强你,你看你脸都憋红了,我真怕你昏过去。”十二又笑了,“我知道就行了。” “不行!”我觉得不甘心,他这是小看我,凭什么不多给我一次机会? “那你继续,我等着。”十二两条眉毛都向中间靠拢,又向上提了几分,是个又想笑又无奈的表情。 “你别动。”我哪怕说不出口,也不是不能表达。 “行,我不动。”十二还是刚才那样看着我,却像是忍笑一样悄悄抿嘴。 我心一横,决定亲他一口。 我生出这张嘴来,除了说话,还能亲人!不就是亲他吗?我早就想把他按在地上亲了! 我双手攀上他的肩,用力想把他按在车底板上,结果根本没能撼动他分毫。 我把自己想得潇洒又不羁,就像我笔下的风流主角一般非常完美,结果上手实践时,卡在了第一步,这就很尴尬。 算了,那就不按地上,我向他靠近,再近,很近—— 可就在我的嘴唇快碰到他的时候,突然他动了! 他揽住我的腰,侧身换位压下来,动作相当连惯,等我再反应过来,才发现是我被他按在车里亲着,我眼前晃动着的就是他的一小段鼻梁和没有完全闭上的眼睛,还有车帘缝里漏下的最后一缕微光。 非常奇妙,我从前都没有注意过,他的睫毛其实也还挺翘。 可是这就很气啊!说好他不动的呢? 等他心满意足地放开我,哈哈笑着去驾车,我还在帘子里喘着气绝望地想,为什么我的力气总是不如他? 今日晚饭我要多加一盘糖醋排骨才是。 第157章 我哥这么强你也很绝望吧? 烟波楼。 十五翘着腿坐在大堂里,也被那群胸大屁股大穿得还少的女人簇拥其中,面色红润有光,笑得灿烂无比,和十二很相像的两颗小尖牙也替他平添几分可爱,完全是和十二不同的气质。他一会儿用嘴去接这个姐姐喂的糕点,一会儿转头又夸那个姐姐的镯子好看,万花丛中游刃有余,一句话说出来就惹得满堂花枝乱颤。 我回头怒视十二,都是他把好好的一个小十五教成这样的。 “你瞪我干什么……”十二一脸无辜样,一边又抬头招呼十五,“十五!你看谁来啦!” “哎呀!十二哥哥回来啦!”十五一跃而起,却没有立刻过来,先安抚了周遭一圈因他这一跳受惊的姐姐们,这个花那个草,桃红柳绿的挨个儿问候交代过,才拨开她们挤出来。 我在门口笑着看他,虽然这孩子眼看着就要在花丛里长歪了,但这么有生气和活力总是好的。 等十五站起来我才发现,他又长高了。虽然很不甘心,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现在已经比我还要高上那么一点儿,而且照这个拔节的劲头,他早晚得长成十二那样的立柱身材! 十五长了个子,热情活泼的性子却没变,孩子气地笑着跑过来和我打招呼:“好久没见小嫂子,真是……哎呀!” 我不想再放任他歪下去,于是无视了他的热情,没等他说完就微笑着用扇子敲了他的头:“叫我哥哥。” “你怎么和夏掌门一样!他也让我叫他哥哥,否则就打我!”十五摆出一张委屈脸。 我根本没用力,他这样一看就是装的,也毫不为之所动:“一样就对了,你叫他哥哥,也得叫我哥哥。” “那我叫他夏哥哥,叫你夏小哥哥!”十五又笑起来,居然一把抱住我的腰把我举起来转圈,“夏小哥哥好久不见,这次也给我讲故事吗?” 第一圈时我还笑着说好好好。 第二圈我就有点晕了。 第三圈时我几乎是趴在十五肩上,话也说不出来了。 十二赶紧喊停十五把我放下来,我靠着十二喘了好一会儿才缓上气。 “小……夏小哥哥对不起啊,我没想到你现在连转圈也受不了……怎么我每次见你,你都比上回病得更重?”十五站在一旁垂头丧气地道歉。 我也没想到自己转个圈都会喘不上气,可见我根本没把身体养好,于是还在想今天晚上怎么说也得吃两盘糖醋排骨。 “你以为谁都像你,壮得跟驴似的?”十二一手搂着我,一手就在十五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我们阿凛这么脆能给你这么折腾吗?” 我?脆?脆是用来形容人的吗?说我很脆是个什么意思啊!我是瓷器吗?他这是说我像个没用的花瓶? 我还没想明白该怎么理解这个看起来很有内涵的“脆”字,十五却反过来指责十二:“是你说我现在长高了不能随便扑在别人身上,我问你那我抱别人可不可以,你说可以的啊!” 我放弃思考了,严长老和严家兄弟是怎么放心让十二这么个玩意去教育十五的? “我说可以你就真抱啊!我的人你也乱抱!我让你自己打自己大嘴巴子你打不打啊?”十二越说越没个谱。 “十二哥哥没良心!我救了你的命!你现在好了就连个人都不让我抱了!”十五委屈得要哭,一头扎进身边一个姐姐的怀里,“十二哥哥有了夏小哥哥就不要十五了!” “我不是……”十二好像有点儿察觉到自己话说重了,伤了十五的心,赶紧补救,“别闹脾气,我准你在这儿住到下个月可以吧?” “好嘞!十二哥哥真好!”十五从美人姐姐胸口抬起头,嘿嘿地笑,很明显是计谋得逞的窃喜。 …… 说起十二坠崖不死,十五最是得意洋洋,眉飞色舞。 “我跟你说,我追着崔雨那丫头在山上跑了两三天!她哥哥不是死了么,她当时肯定就疯了!趁十二哥哥易容出发,夏哥哥和方哥哥都跟着出去的时候偷袭我,成了精似的跟在十二哥哥后面一路找到鸿雁书。那时候她打到我的头,我晕了一会儿她就没影了,后来她大晚上的总想偷袭鸿雁书的帐篷,还好我聪明,就守在你们附近,每次也都把她拦下了!” 十五激动地捋起袖子向我展示胳膊上一圈牙印:“你看看!就在石头滩上,我们从夜里一直打到天亮快中午,她打不过我,剑都断了,还扑上来咬我!” “十五真厉害!武功又好又聪明!”我立刻夸他。 “那当然!”十五骄傲地扬起头,“要不是十二哥哥突然跳崖,我肯定能活捉那小丫头!” “我本来和她都打到了雪山上,结果我才刚捉住她的手把她按在地上,就看见十二哥哥一把推开另一个人自己跳下去了……” 我瞟了十二一眼。 十二说:“我就推开了墨远山嘛……他要我赶紧跑,我没听他的——我不能跑啊,我跑了九哥怎么办,谁知道他会不会真的帮我圆谎……要是我跑了,阿凛说不定也有危险……” 我在心里默默记了十二一笔,面上却是笑着让十五继续说。 “那个山谷里整天下雪,真的特别冷特别冷!我下去找十二哥哥的时候,差点没冻死!还好有个山洞,山洞里没有那么多雪,我们在那里呆了好几天。”十五一边说一边比划,“不过还是很冷,就底下那个山洞里的冰柱子,比夏小哥哥整个人还长!” “你也不比我高多少嘛!”我又想打人了。 “哎我悄悄告诉你,”十五神神秘秘地让我凑近,用手遮掩着大声说,“十二哥哥毒发的时候,脑子不好使了,右胳膊和左腿都摔断只能用刀鞘捆起来撑着,还非要爬到山洞口搂着那冰柱子哭,一边哭一边说‘阿凛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都要死了你还是不喜欢我——’” “哎哎哎!说好不讲这段的啊!信不信我揍你!”十二跳起来,作势要去抓十五。 “你还说‘下辈子我投胎成爱笑会做饭的姑娘去找你好不好——’、‘我一定不练武功整天在家里洗衣服——’”十五躲在我的椅子背后与十二周旋,连哭腔哭调都学出来了。 明明是很好笑的故事,我却很想哭。 十二隔着我伸手去打十二,我抬手抓住了他的右手。 房间里因我这突然的举动陷入沉默,我没有抬头,但我知道十二和十五对了个眼神或是做了什么暗号,十五就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间,还带上了门。 “没事的……”十二蹲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地说,“你看,我死一次回来,你就说喜欢我,那我这是捡到天上掉的馅饼发了横财啦……” 我本来是打算等十五说完后以“你就想着你九哥,没想过你死了我怎么办”为由收拾他一顿,可十五那么一说,我又觉得其实还是我的错……都怪我看不清自己,没勇气承认,所以被抛弃也是理所应当的,这些天我心里受的种种煎熬,全都是我自找的!是我活该啊! 我满心的怨愤悔恨和悲伤,还有各种繁杂的情绪混在一起,这时候说不上什么,但就是堵得慌,又不想在他面前哭,想想自己握着他的手就更生气了,当即站起来把他推开——又没推动,只把自己推得坐回了椅子上。 我们都尴尬得静止了一瞬。 十二突然自己往后倒去,本来是蹲着的人,就这么仰面躺在了地上,头还砸得一声响。 我赶紧站起来看他有没有事。 “呃……你推不动我,那我自己躺下,你满意了吗?我和烟波楼的姐姐们学过,什么姿势都可以摆。”十二说着就翻身侧躺,左手支着头,右手插着腰,两条腿还弯曲着叠在一起,冲我抛了个辣味的媚眼。 我被这媚眼一辣,直辣得我所有的情绪烟消云散,最终只能叹息一声,走近两步靠着他也坐在了地上。 “哎呀……你现在都会自己消气了?那我更喜欢你啦!”十二撑地的姿势没变,只用右手环住了我的腰,“不枉我一口气撑着,让十二带着我逃离那个整天下雪的鬼地方!” “你们是怎么出来的?”我低头,顺手解开了他的护腕,把他的胳膊从袖子里抽出来,细细地看。 “前两天我都是昏昏沉沉的,一会儿吐血,一会儿又喘不过气,十五只能守着我,把干粮也吃完了,第三天不知怎么又清醒过来,我就和十五商议着怎么出去。 “那地方跳下来容易,爬出去很难,十五本来自己可以走,但他也不肯丢下我一个人走,我让他走他不走,为此吵了一整天,第四天我们吵不过对方准备动手,我用左手拿刀和他打,打着打着他一巴掌拍在我们身后的石头上,居然就震碎了一层山石。” “你猜后头是什么?是水!山洞后面是一条暗河,我们犹豫了许久,还是跳进了河里,这水流七拐八弯的还真就流出去了,只是流出去我们也迷路了,但好歹是不下雪的山里,有树,有动物,就还能活……” “暗河出口是个悬崖吗?”我问。 “不是——要是和你那条河的出口一样就好了,要是真在那个药圃,三哥也不至于那么久找不到我。”十二说,“我们迷路了能有七八天,一直寻不到方向,直到某天我们看见隔着好几座山的地方有人放了传讯筒,可把我们乐的呀……” 正是我走的那天,千重雪的那一场烟花,送走了我和夏煜,也召回了他们的两个兄弟。 世事繁杂,人言万千,所谓故事,也就只取一个“巧”字。 十二右手手臂和手掌上,都有许多愈合了的疤痕,可原来伤处的皮肤依旧是嫩红色,是刚刚才长好的。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担心你忘记我了嘛……”十二把我箍得更紧了些,“你要是已经忘了我,我还回来让你烦心做什么呢?就算没忘,我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万一从此废了,你不得嫌弃我吗?我哪敢回来找你?” “那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回来?” “这个嘛……伤好了我也没废就回来了……” “你和我哥串通好的是不是?”我恍然大悟,想通了其中关节。 “没有没有!是我们心有灵犀……” “就你,我这么聪明你能灵上我的心?”我回头盯着十二的眼睛。 十二左顾右盼,挤眉弄眼,我却发现他的眼神不停地往上飘。 “哎呀……我也想给你写信来着,可我胳膊不是断了吗?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在雪梅坛住了三个月,三哥还骂我没出息还不安生,让兄弟们都不许帮我传讯,那我也不敢去找你娘,我大姐,说我一直对她的宝贝儿子念念不忘吧?后来我伤好了,就赶紧趁三哥不注意带着十五跑回来,让十五给我写封信送去九山派看看你有没有忘记我,我觉得你能看懂啊,那画的是我,断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一边十二个点,一边十五个点,很明显啊!” “明显才有鬼了!”我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塞进十二手里,“给你,回信。” 这是我写了三天的信,也是一个字都没有。 “这画的是什么啊?两个人手牵手?”十二看不懂。 “自己看去,很明显啊。”我拒绝和他解释,要不是因为今天这时候桌上那盏烛火的跳动节奏很合我心意,我绝不会承认这种画出自我手。 十二看了一会儿,把那张画塞进自己胸前,从地上半坐起来,环在我腰上的胳膊也变成了勾着我的脖子,凑到我耳边轻轻说:“阿凛,我们今晚……” 果然他得意忘形就又要开始了。 我看他一眼,又抬头看了屋顶一眼,伸出两根指头给他比划:“今晚你若是胡言乱语……你现在离被打断腿也就差这么点儿吧 。” “你知道了?”十二很惊讶。 “他了解我,我难道就不了解他么。”我挣开十二的手,走到墙边一把推开那扇雕花木窗,对着窗外大声说:“放心吧!过年前我一定回家!” “我刚才其实想说,我们今晚吃糖醋排骨吧!”十二也凑到我身边,趴在窗边喊。 楼下的人听到我们这样喊,纷纷隔着那几串红灯笼抬头来看,在姑娘和欢客七嘴八舌的阵阵议论中,湖面潮湿的晚风送来了一声既轻又冷、我很熟悉的“哼”,而后我头顶上的瓦片也发出喀的一声响。 我情不自禁地就对着那温暖又明亮的红灯笼笑起来。 哎,我哥这么强我也很绝望啊。 ——正文完—— 第158章 远山(一) 都城西郊的墨家声名最盛之时,在京畿地方仅次于城南宋家。 武林向来宋家独大,若要说墨家哪里还能比宋家强,那便是“人丁兴旺”这一点。 墨家掌家共有六房妻妾,给他生了八个儿子三个女儿,再过个两年,就能含饴弄孙安享天伦。 只可惜老掌家没能等到刚成亲的大儿子给他造出孙子来就突然驾鹤西去,死因不详,至少花楼出身的六太太和她的儿子们是没有资格在这个家里得到回答的。 六太太自知身份低微,墨掌家活着的时候从来不敢恃宠仗势,自己要求去住冷清些的偏院,安安静静地守着两个儿子,从不与前头的太太们争风。 而墨掌家的正妻原本姓宋,相貌姿色皆平平,幼时在家里娇宠惯了,不习武不识字不通音律不擅女红,却似乎天生能懂兵法合纵连横之术,墨家后宅便是她的战场。 她自知自己是主母,膝下还有优秀的长子,地位稳固,因此从不约束墨掌家纳妾,反而更热衷于把那些小妾变成“自己人”,今天与三太太交好排斥五太太,明日又挑拨二太太和四太太闹出一些龃龉,过几日又召大家齐聚自己来当和事佬,所以大夫人每天都很忙。当各位太太都各自生了孩子,大夫人的战场也就扩大了一圈,她更忙了。 这些小事,在一个大家族里不算什么,大夫人有本事挑起事端,更有本事平息,反复为之只因她的专长需要得到发扬,她平淡的日子需要一些乐趣。至于来自丈夫的爱情,她未曾得到过,也就未曾期待过。掌家离世,她亦不觉悲伤,她的大儿子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墨家纵使不如从前风光,一大家子也散不了。 大夫人知道从二太太到五太太都不喜欢六太太,因为她“一副狐媚样”、“装作柔弱实则心机深重”、“一个花楼伶人偏要故作清高”云云。 她也不喜欢六太太,但同时自认为自己不喜欢的理由绝不是其他人那般肤浅的嫉妒——她其实觉得六太太一双丹凤眼生得很美,举手投足也很有些韵味,她不喜欢六太太只是因为六太太不是她的人,且性子太过平和,无论怎么挑唆和有意为难,六太太从不动气,宛如无波清池,浅溪流水,简直让她无法掌控。 她无法掌控的还有六太太的两个儿子。 六太太的小儿子一年到头缠绵病榻,几乎足不出户,与其他的兄弟姐妹鲜少见面,大夫人平时几乎都想不起家里有个叫远夕的幺儿。墨掌家却最喜欢这个清秀弱质的小儿子,常常是抱在怀里捧在手上,还说他天生根骨奇佳,经脉通畅,内力积蓄很快,断言他短短几年就能把墨家武功学至小成。 六太太的大儿子倒是个伶俐的,在下一辈里也居中行六,对兄姐恭敬,对弟妹亲善,还继承了他娘亲的一双狭长凤眼,眉目修展,见谁都是一张盈盈笑脸,神色讨喜,说话做事总叫人挑不出错。 六太太和她的两个儿子,一个不生气,一个不见人,一个不犯错,那一方小院仿佛成了大夫人手不可及之处的世外之地。大夫人不傻,所以从不欺压六太太,但也不阻止其他人欺压六太太。 墨家六房妻妾表面上都相处得好,直到墨掌家辞世,二太太之流才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大夫人稳居一家之主的地位,一如既往地视而不见。 墨家大哥顺理成章继任了掌家,他从小最听母亲的话,此番人登高位,心思就比他的生母更多几分——小弟十五岁,武功在自家已无敌手,六弟聪慧过人,心思机敏,兄弟姐妹们都愿意同他亲近。而这两人和着他们那个伶人娘亲,与大夫人一派的关系淡薄许多。 好在墨远山很有自知之明,他在父亲死后不久便向大哥请求离家加入鸿雁书,愿意成为墨家在鸿雁书的主事以表正意诚心。 墨家大哥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加入其他的组织,也就是半只脚踏出了墨家门,无论如何是不能回来争夺家业的。 想到这里,墨家大哥又忍不住施舍给这个乖巧的弟弟几分怜爱,承诺好生照顾六太太和墨远夕,甚至借了些关系替他谋了个宋明光身边的侍位,宋老最喜欢聪明伶俐的年轻人,若是六弟能讨得书首欢喜,再娶回一个姓宋的女人,宋墨二家便是亲上加亲,将来对墨家的前程也必有益处。 墨远山没有让大哥失望。 短短一年,刚满二十岁的墨远山已深得宋明光信任,时刻随侍身旁,连带着墨家大哥也借着关心探望弟弟的名义,与宋家来往日益密切。 没人在意墨远山怎么想,因为他总是笑,从不因他人赏识而倨傲,时刻谦逊有礼,事事都做得很好。所有看见他的人,都会认为他无需忧惧,没有烦恼。 可世上哪有真正没烦恼的人呢? 墨远山现在就面对着一件烦心事。 “宋书首,我向您鸿雁书借一位高手用几天,没问题吧?”面前那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趾高气扬地指着他对宋明光说。 “自然可以,远山的武功心性都是极好,七皇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宋明光在小事上向来十分慷慨。 “喂,你!”七皇子又转头叫住了墨远山,“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你愿不愿意?” “但凭七皇子吩咐。”墨远山站在宋明光身侧,见书首微微点头,即刻恭恭敬敬地跪下领命,只在心里默默祈求这任性的小祖宗别乱来。 七皇子不过十六岁,却已经寻访结交不少江湖人士,在附近也有些纨绔名声,又生性随意惯了,最不愿意守规矩,整天想着往皇宫外头跑,变着法子找人玩,而墨远山就是被他被他盯上的玩伴之一。 当下见宋明光同意,七皇子高兴得很,也不管墨远山还跪着,伸手就去抓他的衣领,连拖带拽地把人弄走了。 第159章 远山(二) “七皇子殿下有何吩咐?”墨远山被七皇子藏在车里,鬼鬼祟祟地一直带进了城外别荘的卧房,眼看着七皇子在自己家里做贼一样飞快地关窗锁门,只觉得有趣。 “远山哥哥,我说过许多次,你我之间,不必拘礼。”七皇子自顾自地开始脱衣服,“每次出去见人就得穿这么多,真他娘的热!” “即便不必拘礼,也请殿下注意言辞。”墨远山也笑了,不复在外那般谦逊恭谨,但也还有七分克制。 “和你我就直说了吧,”七皇子卷了袖子,随手从桌子上扯过一本书当扇子扇风,“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小事。”墨远山也拿起一本书,给七皇子扇风。 “我要你去杀我大皇兄,你可以的吧?”七皇子面对墨远山,把自己期待的目光送入他的眼睛。 “啊呀……在下收回前言。”墨远山手上不停,语气轻柔却坚定,“在下可没本事刺杀当朝太子。” “你不敢?你怕死?还是忌惮太子的身份?”七皇子嗤笑起来,“我原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我原以为至少远山哥哥会帮我。” “殿下要让在下送死,在下是绝无怨言的。”墨远山还是淡然回答,“殿下可曾想过,在下万一失手,身份暴露,殿下又如何脱得了干系?” “这……我没关系!”七皇子咬牙道,“我死就死了!我就说是我派人杀了大皇兄!” “殿下三思。”墨远山见七皇子额头上的汗差不多干了,便放下书,拿过外衣披在七皇子肩上,“殿下自己勇敢,可也得为二皇子考虑考虑。” “我就是为了哥哥才……”七皇子突然反应过来,“唉!你说得对!我不能杀大皇兄!否则就是害了你也害了哥哥!” 墨远山心说孺子可教,只笑着不做声。 “远山哥哥对不起。”七皇子站起来,端正地仰视墨远山,“是我太冲动,思虑不周,我也不想让你送死的,我只是……” “能为殿下而死,在下甚感荣幸。”墨远山又要跪下行礼,却被七皇子骤然一扑,向后倒退好几步。 “不!我不想你死!我只是觉得你是无所不能的!我以为你不会死!”七皇子把脸埋在墨远山胸口,“我没想过你会失败……你是一直成功的,你从没输过。” “在下去年比武就输给了远夕呢。”墨远山笑道,“人总会有输的时候,没有人能够一直赢下去。” “远山哥哥,你说得对!”七皇子抬头,作出一张苦脸,“可是大皇兄他实在是……哥哥就快要没有活路了。” 墨远山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抬起手轻轻地抚上七皇子的后脑,七皇子感觉到来自他人的安慰,手臂也更加用力地箍紧了些。 “远山哥哥。”七皇子再次低头埋住脸,话音也因此变得瓮声瓮气,“叫我小池。” “殿下太任性了。”墨远山轻拍他的背,手落在少年人的身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颤抖。 “远山哥哥,我需要你。”七皇子说,“我们才是一样的人,你难道不需要我吗?” “在下很感激殿下的赏识。”墨远山不为所动。 “如果我命令你像哥哥一样叫我呢?”七皇子不依不饶,“我可以像墨远夕一样叫你,为什么你总不愿意叫我的名字?我叫阳秋池!不叫殿下也不叫七皇子!” “殿下若是处于在下的位置,自然就明白,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能说,哪怕是殿下的命令。” “那算了,你就这样抱着我。” “是。” 七皇子推开墨远山的时候,眼眶有些发红,面色却极其平静,他一声不吭地摸出纸笔,坐在桌前写出了一份名单。 墨远山站在原处,看着七皇子的背影,只在心里叹息,他身上的稚气又褪去了一层。 自从两年前二人在市集同时出手教训当街抢劫的强盗时相识起便成了朋友,到后来七皇子表明身份,墨远山有所忌惮再不主动找他,可七皇子还是时不时耍各种小花招联系墨远山,命令他悄悄陪着自己满城吃喝玩乐,偶尔吃着喝着也会一头扎进墨远山怀里哭一场。哭完之后,七皇子便会短暂地露出这样沉静的、近乎残忍的冷淡表情。 宛如夏蝉脱壳,眠蛇蜕皮。七皇子每哭一次,就长大一些。 如今二人早已心照不宣,墨远山知道自己该在七皇子面前扮演一个只作为“哥哥”而存在的二皇子,而七皇子也会主动作出天真的表情,他同样知道墨远山始终心系家里的弟弟,在他的臆想之中,鲜少出门见人的少年,就该是天真且无知的。 他很努力,可还是错了。墨远山想,其实远夕才是最聪明的,远夕什么都知道,所以面对他才更要小心翼翼。远夕从小就会笑着耍赖,非要远山哥哥去买街边三文钱一大包的甜腻软糖一起吃,他和六太太一样,总能找到一些甜蜜的理由掩藏自己身上的暗伤。 可被骗的人,从来也是心知肚明,心甘情愿。 “看过就烧了。”七皇子冷冷地说,“尽快做完,之后我会有其他安排。” “是。”墨远山接过那张纸,多是太子党里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很简单的任务。 墨远山迅速记下了名字,又掏出一只火折子,当着七皇子的面烧掉了那张纸。 “远山哥哥,我和宋书首说了借你几天,那你这几天就不走了吧?”薄薄的信纸变成黑色的碎末散在眼前,七皇子的神情和语气也一点点软下去,变成了还带着些许强硬的撒娇。 “但凭殿下吩咐。”墨远山的声音也轻快了不少,转而又嘱咐道:“还请殿下日后寻个由头,再向书首另借一个随侍用几天,如果书首因此怀疑在下,在下也会为难。” “……”七皇子睁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远山哥哥,还好有你在。” “对了,远山哥哥,我答应你的事也快办好了!”七皇子又想起来一件事,急忙邀功一般说出来,“宅子已经看好了,我买下来,地契写你的名字,也是下个月,你就可以让远夕搬过去!” “多谢殿下。”墨远山听到这个消息,终于从眼底地流出真切的笑意。 七皇子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点欢喜,也因此而格外开怀地伸展手臂:“远山哥哥,抱!” 墨远山上前抱住七皇子的腰,将他举得高了些。七皇子最近很长个子,已经不比墨远山矮多少,只是身量还单薄,实际上没什么重量,墨远山这会儿抱着他,需要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七皇子却似乎不愿意迎上墨远山的目光,伸手回抱了他的脖子,头就低垂下去,藏在双臂之间。 “哥哥,你真的很好。”七皇子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第160章 远山(三) 墨远山在七皇子的别荘里睡过了三个白天。 第四天夜里,七皇子要他去杀的人只剩一个。 “这个人不用杀了。”七皇子说。 “是。”墨远山没问为什么。 “书首派人来送信,说他最近闭关,让你再去一趟郢城东山的李家,你知道任务是什么。”七皇子一边回忆一边复述宋明光的话,“我本不该问,但还是好奇,你的任务是什么?” “在下的任务……”墨远山故作苦思之态,“大约是去讨一份讨不到的债吧。 ” “今晚先休息,明日再启程好么?”七皇子向墨远山走近一步,似乎想要拥抱他,但最终还是没能抬起手。 “在下想回家看看,恳请殿下恩准。”墨远山后退跪在七皇子面前。 “哦……去吧。”七皇子见他这样,也没再说什么,只吩咐家仆蒸了几份糕点一定让墨远山带上。 七皇子站在门前看着墨远山骑马离去,转头吩咐随从:“备车,回宫。” …… 墨远山习惯性没走正门,从偏院墙上翻了进去。 他只有在鸿雁书按例休假时才能光明正大地回家,征得大哥同意后才能去到六太太的偏院。这是大哥承诺在墨远山独立成家之前照顾扶养六太太和远夕的条件之一。 时近二更,墨远夕和六太太都已歇下,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灯火,墨远山悄无声息地摸进了六太太的房间,房间里也没人,想来是母亲去陪远夕一起睡了。 墨远山将糕点放在桌上,又在母亲的房间里缓缓踱着转了一圈,房里置物不多,但一如既往地整洁干净。 六太太喜欢清淡的香,房间里也还有些余味,墨远山用力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亲切好闻,完全猜不出这沁入肺腑的芬芳到底是出自何种花草。 六太太床头叠放着两摞衣物,很明显是男子样式。墨远山在并不清朗的月光下抖开了黑色那一件,贴在自己身上比划一番,觉得正是合适,于是独自笑起来,又拿起红色那件比划一次,这件稍小一些,但比上一次看到的的又要大一点,所以远夕大概能有自己鼻梁那么高了。 身为哥哥,就快要被弟弟的身长比下去,墨远山对自己苦恼,又为他欣喜。 他坐在床边,慢慢把两件衣服重新叠好,摆回原位,目光却还移不开,此时他忽略了周遭的一切,只在心里细细盘算。 大哥已经同意自己另起宅子,从此独力供养娘亲和墨远夕,不要墨家一分家财。而自己为七皇子办事,七皇子也确实义气慷慨,下个月就可以带着他们搬出去,那么自己这趟出远门去南方,有没有什么可以顺便添置?还有……该带些什么东西给他们呢? 墨远山想起半年前随第三章 去郢城时给娘带回的白玉簪子,她很喜欢。远夕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只能看看有没有新话本可收,他爱吃的一些糖果糕点却不能久存,想要带回来让他尝鲜是不能的,将来带他一起去才好…… 墨远山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小憩到五更,再次翻墙离开,他这一夜也没有去墨远夕的房间看看,因为墨远夕向来警觉,只要他靠近,一定会惊醒。 …… 墨远山的任务不出所料地失败了,李家家主始终坚称自己手中没有碎玉,甚至当着墨远山的面大发雷霆,过后又哀叹自己尽心尽力却不得一分信任。 作为鸿雁书同盟,按约定谁得鸿雁碎玉就该上报上交,而李家得了线索却还反复拿一块来历不明的玉坠子几经打磨来假冒碎玉,试图将其交给宋明光,宋明光鉴定过后认为李家作假,却不肯说破,只责备李家疏忽大意,要求重新递送。而李家就此赔罪道歉,声称此番严格审核,先将真玉送去藏枢阁检验,就这一验,拖了四年。宋明光不急,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派人去催一催,而这“催”,一定也是催不动的。 墨远山早就料到会是这般结果,因此也没有为此沮丧,客客气气地进门,客客气气地离去,无论李家掌家如何发作,他都没有失礼。 这次远行历时近一月,没有意义但很轻松。墨远山回到都城,也不急着去鸿雁书复命,先拎着一对镯子、几本小说还有一包糖晶兴冲冲地翻进了墨家偏院。 墨远山从院墙上跳下来,落地之时周身内力激荡,将一层落叶托起,向四周吹散,翻滚几圈,很快又重归寂静。 偌大的院子里铺满了落叶,只有落叶,没有人声。 墨远山感到了疑惑,几乎是瞬间就列出了所有可能的情况。好的,坏的,许多个猜测在心里盘旋着,绞得有些发紧发痛。 冷静些,没事的。墨远山努力让好的猜测占据了高地,把坏的猜测挤到边角去。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六太太的房门。 桌上的点心盒子还摆在原位分毫未动,床头的两件衣服也还是墨远山一个月之前叠成的样子,余香早已散尽,点心腐坏,各处置物的面上都积起了一层浮灰。 和毫无人气的萧索庭院一样。这房间,很显然一个月都没有人来过。 墨远山轻轻阖上了门,强压下心绪翻涌,脚步渐快如飞,奔去墨远夕的房间。 墨远夕的房间里也没有人,书桌上的笔胡乱搁着,砚里的墨已经干裂成一块一块的薄片,铺开的宣纸从中撕开,拼凑起来还能看出是一幅只画了一半的山水图。 靠近桌子的地上是六太太的针线盒,细细的各色棉线卷散落各处,桌子上摊着一件只补了一半,还挂着针的旧衣裳。这件衣服正是墨远山的。他记得自己衣服上这条口子,是出去做任务时,被暗杀目标的剑划破的,他肩上相同的地方,疤痕也还在。 墨远山的呼吸变得急促,被自己内心种种猜测冲击得有些站不稳,晃了两步扶住了门。 他想了好一会儿,猛地伏在地上,细细看过每一处,才慢慢放松了全身紧绷的肌肉,从地上爬起来,一呼一吸地吐纳,平复自己的思绪。 凌乱的屋子,显出当时房中人的慌乱,好在没有血迹,也没见激烈的打斗—— 墨远山魔怔似的趴下去又爬起来,反反复复好几次,终于说服自己地上真的只有灰尘。 而后他闭了眼,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第161章 远山(四) 墨远山遇到难事,习惯性地不出声,先自己静静地想,在心里作出最好和最坏的结果,随后逼自己接受最坏,同时期待最好,如此执行任务,方能在待人接物时掩藏情绪和真心。 他一直这样磨炼自己,把自己身为少年该有的任性冲动和实力锋芒藏住,不与旁人正面交手,如同一把宝剑受外力压迫剑尖一侧而弯曲,剑身呈现出半圆弧度,看起来随时会折断,更不会伤人。 直到长辈都夸他机灵会做人,以为圆滑就是他的本来面目,只有他自己还在心里坚持着相信,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并非天生擅长取悦他人,也并非自愿从此都对人妥协,只是用一股韧劲撑着,只要他还有目标,只要这个目标还有实现的机会,他就还能保持冷静,他的剑还能继续弯而不折。 唯独这一次,墨远山枯坐许久,最终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接受最坏的结果。 好在此刻他独自坐在落满尘灰的空屋子里,没有人发现他的慌乱。 可是一个人的推测和臆想终究于事无补,墨远山知道自己该走了。 墨远山翻出院墙,先去了七皇子的别荘,老管家告诉他,七皇子一月前回宫,再没有出来过。 得知此事,墨远山面上依旧不显分毫,独自回到鸿雁书,交接任务一如往常。宋老依旧在闭关,墨远山就向另一个管事告了假,再次牵马回到墨宅。 守门的家仆瞧见六公子归家,恭敬地请他在门口等候,说要请示掌家。 这是规矩。 专为他设的规矩。 墨远山没说什么,只待家仆离去,自己一个纵身轻松就掠过了院墙。 “六哥你回来啦!” 才走过第一重院门,墨远山就被院里打秋千的小妹拉住了。 “回来看看。”墨远山笑道,“小篱又长高了,也漂亮了。” 墨篱是大夫人的小女儿,只比墨远夕大一岁,大夫人已经为她找了门当户对的婆家。 “六哥从哪里回来?这是带给我的么?”墨篱一眼就看到了墨远山手里的东西。 “是呀,不知道小篱还喜不喜欢这样的糖?”墨远山转身背对墨篱拆开一叠纸包的绳子,飞快地把买给六太太的镯子藏进自己怀里,只将最上层那包糖端着递给墨篱。 “六哥真好!”墨篱很开心,立刻拈起一块塞进嘴里,“大哥从来都不给我买糖!” “大哥掌家,自然很忙,小篱要吃糖找六哥就好。”墨远山摸摸墨篱的头,就要再向前走,“小篱要和我一起去看看远夕吗?” “啊……”墨篱微微张着嘴,有些发愣,“我不去。” “那我先走了,小篱自己玩一会儿。”墨远山对墨篱这般态度也不以为意,径直向偏院走。 “六哥!”墨篱又叫住他。 “嗯?”墨远山回头。 “大……大哥叫你有事!你先去找大哥吧!”墨篱的声音有些发颤。 “小篱吃了六哥的糖,可不可以偷偷告诉六哥做错了什么事又要挨骂啦?”墨远山再次走到墨篱身边,俯身将耳朵送过去。 “我、我不知道!你去问大哥吧!都是他的主意!”墨篱竟因墨远山一句话大惊失色,转身跑掉了。 墨远山独自站在院子里,静静地等着大哥来找他。这座宅院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可这里的一切似乎都不与他相关。 这里是正院大门,而墨远夕几乎是不离开偏院的。只有老家主在世时,会将他抱着在家里逛逛,偶尔也带他去街上转一小圈。也就是那一次,墨远夕惦记上了街边的软糖,常常要墨远山悄悄买给他。 墨远山想着,自己也摸出一块糖塞进嘴里,立刻就被那廉价的甜味呛得直皱眉,使劲地闭着眼,只觉得嘴里甜得发腻,腻得发苦,苦得简直想抹一把眼睛。 超乎寻常的聪明也往往伴生旁人体味不到的痛苦,墨远山此刻就已经猜到了最坏的结局,仅剩一丝侥幸还勉力支撑着他那一张铁打的笑脸。 “老六!”墨远箺来了,“今日为何突然回来?” “大哥,我告假了。”墨远山行礼。 “……六太太前几天说偏院房子有些漏雨,我就给她们……搬了地方。唉,我这实在太忙,也忘了立刻遣人去修,你就到我院里住几天去,比你偏院舒服多了。”墨远箺拍了拍墨远山的肩,手上发力要将他往自己院里带。 “大哥,我还是想先去看看娘和远夕,他们在哪儿?”墨远山笑着说。轻轻挣开了大哥的手。 “你急也没用,他们不在家里,但都好着呢!过两天修好了屋子就去接回来!”墨远箺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是,都听大哥的。”墨远山停顿了一瞬,忍住了直接质问的冲动,没有戳穿这层比窗户纸还薄的谎言,依旧是顺从无比地跟着大哥去了。 …… “一,二,三。” 墨远山沐浴后躺在床上,手指轻轻摩挲身下细缎被单牡丹刺绣的轮廓,心里默数。 他的大哥让他好好休息,却在他的屋子周围留下了三道眼线。 一直以来,墨远山戢鳞藏锋,招式出手都朴实无华毫不起眼,习惯性地保留三分本事,宁愿在家族比武时丢脸认输,又或者被不怀好意的兄姐所伤,也绝不肯将全部实力用在人前。 因此在其他人看来,墨远山就是因为武功在家里也算不上拔尖,才总是摆出笑脸以求庇护。 “可惜了。”墨远山想,“要不是大哥和远夕比武时动了真正的杀招,远夕也不会情急之下使出全力赢了那一场。” “三个人,三刀,没问题。”墨远山算了算眼线的位置,却有些犹豫要不要动手。 一旦迈出这一步,便是和墨家彻底决裂,即使自己有宋老和七皇子的庇护,终究也是断了自己一条退路…… 墨远山猛地坐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又顺着习惯想要息事宁人,明明这次不一样——自己的家人,自己的退路,早就被截断了。 三个人,三刀。 墨远山手腕翻转,鲜血尽褪,刀刃重归洁净,却没有放出一丝光采。 “抱歉。”墨远山看着三张熟悉的面孔,轻轻叹息。 墨远山擅长暗杀,精于忍耐,埋伏起来探听消息更是一把好手,宋明光也经常给他这样的任务。 他轻而易举地一路潜进内院,趴在了大夫人的房顶上。 墨远山猜的没错,大哥果然就在这里。到了这个年纪,他依旧事事听他母亲的话,学着他母亲的手段自以为是地在家里玩弄兵法。 “娘,我还是觉得您想得太好了,我看老六挺聪明的,这事儿真瞒不了多久!”墨远箺在屋子里团团转。 “我说了那么多,你还慌什么!你怕他还是怎的?他的武功又不如你,真闹起来杀了就是!”大夫人被儿子气得花都绣不动了。 “杀他?这……老六他其实……” “其实?其实什么?”大夫人扔了手里的针线,站起来用手指连连戳着儿子的脑袋,“优柔寡断!你要有墨远山一半聪明果决,我何苦日日为你忧心!” “他现在是宋书首的人,那边又要怎么说……”墨远箺身为掌家,在外还算威风,可在大夫人面前,就变得毫无主见,半分底气都没有。 “我儿,你该沉稳些。”大夫人笑了,“当初向我们要人的可不就是他?他们的事,他们自去解决,又和你什么相干?” “娘教训的是,我知道该怎么同他说了。”墨远箺兴奋地去拥抱大夫人。 “若是他不信,你可不要心软,没了他,再赔个兄弟去给鸿雁书也是一样的。”大夫人拍着儿子的背叮嘱道。 其乐融融的母子相拥时,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毒刺,终于刺破了墨远山圆滑的外壳。 没有人愿意死得不明不白。 “大哥想怎么同我说?”墨远山突然出现在大夫人身后,一手将刀架在大夫人颈边,一手把大夫人到了嘴边的惊呼捂了回去。 第162章 远山(五) “老六!你干什么……你放开她!” 墨远山看着大哥惊慌失措的样子,第一次没有掩饰自己发自内心的嘲笑:“我干什么?大哥不妨告诉我,这一个月,你们又干了什么?” 大太太不住地流泪,墨远箺心急如焚,偏又不敢乱动,只能再次重复一遍墨远山已经听过的谎话:“我说过!几天前六太太的偏院漏雨……” 墨远山懒得再听:“直说,他们是生是死?” “这……” 墨远山的刀略略近了一些,大夫人颈间就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我不知道!”情急之下,墨远箺也顾不得那么多,“是宋书首来要的人!一个月前就带他们走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哪里!” “宋书首要远夕做什么?”墨远山放开了捂嘴的手。 “……我不知道!宋家来要人,我哪里敢不从!你能理解我吧,远山,你能理解吧?墨家如今不比爹在的时候,我做掌家处处都得小心……” “是啊,小心地不让我知道真相,小心地偷偷密谋杀掉我。”墨远山说,“兄弟相残,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墨远山!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大夫人惊惧又恼怒地尖叫起来,“还不放开我!否则今日你也不能活着出去!” “大夫人勇气可嘉。”墨远山无动于衷,“那大哥怎么想?大哥真要杀我吗?” “你若对我娘不利!我绝不放过你!”身为人子,在母亲受到威胁的时候,必须要有几分力量。 “那我娘呢?远夕呢?大哥心疼大夫人,我又何尝不是同样的心情?”墨远山自从听到是宋明光来要了人,心已经凉了大半,他跟着宋明光近一年,多少听过一些传闻。 “你自己去问宋书首就是!和我闹有什么用?冷静些,你原本不是这么冲动的!” “……大哥说的是,我太冲动,我该先去鸿雁书查证。”墨远山放开了大夫人,飞快地从窗户翻了出去。 墨远箺急急追至窗边去看,直到那黑色的背影像一只燕子轻盈地消失在京城层叠的屋脊之间,才用力关上窗扇,转身长舒一口气。 “我儿!你才是掌家,如何能让他一个伶人生的庶子对你指手画脚!”大夫人抹了一把颈间血痕,恨声道,“他竟敢挟持墨家主母!” “娘,那件事情毕竟是我们做得太……” “要保全墨家,必须有人牺牲!我们依靠着宋家,又能怎样?”大夫人哽咽着跌坐在床,“我本是宋家人,也和你说过百川归海的事,原以为让他取走你爹的内力就够了,可他却还惦记着他那傻儿子!” “六太太的小病秧子内力深厚,从没给家里出过一份力,我们养他这些年,他本就欠这个家的!如果不把他交出去,我们就得再送去两个人,他生是墨家子,便为墨家死,天经地义有何不可?!”大夫人声音颤抖却很坚定,“他如果再闹事,你就这么和他说……不,不必说了,现在就传讯给宋书首,让宋书首杀……” 大夫人的话音被寒光斩断,光的来源却不是墨远山手中白刃,而是他那双狭长的眼睛。 “啊呀……我就知道,爹走得太过蹊跷,果然,他也并非善终。”墨远山踹碎了房顶的瓦,和着一束阳光与无数碎片尘屑轻身下落,犹如天神降世,只不过他的脚尖是和大夫人的头颅同时着地。 墨远箺全然懵了,连呼吸都静止,全身上下只有瞳孔不自觉地紧缩。 “你……你……”墨远箺喃喃地也没能说出一句话,颤抖着举起了自己的佩刀。 墨远眼见大哥先是愣怔,而后反应过来对着自己拔刀,嘴角竟不经意地带上了一抹恶意的笑:“怎么啦,大哥,我为爹报仇不好吗? “你……你疯了!你疯了!”墨远箺的长刀直指墨远山,向前一步,却踏进了大夫人的血泊之中,“你竟然敢!” 墨远山轻松接下了墨远箺因愤怒而破绽百出的一刀,却并不急着反击:“我再问一遍——他们是死是活?” “死了!他们都死了!没有人被宋书首抽空内力还能活下来!”墨远箺眼里淌着泪,嘴角却大大扬起,牙关紧咬,面相狰狞如鬼,“一个月过去了,他一定活不成了!哈哈哈!这样说你满意吗?!” “大哥,疯的是你。” “我?我没疯,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对的!你以为我们能抵抗宋家的势力吗?一个人换一个家,你是掌家你怎么办?!” “我错了吗?这是我的错吗?是我娘的错吗?”墨远箺后撤半分又提气接上一刀,“你若是我,就能做得比我更好吗?!” “爹走的前一天,宋书首带着大夫说要为他看诊,可第二天爹就不治身亡。”墨远山再次挑开乱了章法的一刀,“原来如此。” “若是你处在我的位置……母亲,父亲,宋书首,这些人都无法违抗,我能怎么办?”过了两招之后,墨远箺已经知道自己不是墨远山的对手,愤怒渐退,心里的空处就由恐惧和绝望填满,“这都不是我能做到的事!送远夕一个人去是全家决定的结果!是所有人都同意的!所有人!” “算了吧,远山,你收手吧!别这样!我们是一家人啊!” “我们是一家人?我们,家人?”墨远山笑了。 只一刀。 “全家人的决定,只是你全家的决定。” “你没错,我娘和远夕也没错啊。” “其实人只分生死,何论对错?” …… 七皇子赶到的时候,就看见墨远山正缓缓从墨篱的胸前拔出短刀,鲜血淋漓的就这么反手再往自己的心口插。 “远山哥哥?!” 墨远山闻声,下意识一挥手,将刀扔了出去,但因为手臂脱力,飞刀中途便跌落在地,离七皇子还有一大截。 “远山哥哥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七皇子站在门口没有贸然上前。 墨远山这会儿又变得非常迟钝,他先是慢慢直起腰,然后慢慢转过头,慢慢睁开眼——七皇子这才发现,墨远山之前都是闭着眼的。 “是殿下啊。”墨远山说话也很慢,似乎是累极了,“今日在下家中不宜待客,请回吧。” “你先和我回去。”七皇子见他还能说话,便大步走进墨家的院子,也不顾一地横陈的残躯和泼洒的鲜血,抓住了墨远山的手。 “殿下说的哪里话,这是在下的家,在下还能回哪儿?”墨远山的胳膊软绵绵的,整个人却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总之你先跟我走!”七皇子很着急,“我能帮你!” 墨远山只是再次闭了眼。 七皇子也看出此时的墨远山毫无生欲,只能先哄着他:“远山哥哥,我带你去找远夕。” 墨远山还是沉默,七皇子就陪着他静立。 午后第十一阵风吹过,卷下了门边榆树二十六片叶子的时候,七皇子终于听见墨远山开口了:“有劳殿下。” 这时候他就知道,墨远山还是墨远山,墨远山是不会输的。 第163章 远山(完) 那日京城墨家突发大火,一座大宅就这么烧得一干二净。 没过多久,街头巷尾就都盛传着各种奇诡的流言—— “听说墨家走水那日,宅子里所有人都出不来!叫喊声也没被听见!全家都被烧死,这真是撞了邪啦!” “什么呀!他家不是还有个儿子活着吗?只是被烟熏坏了眼睛!” “怎么全家亡故偏偏他活着?谁知道是不是他做的手脚!这是报应!” “我还听住他家隔壁的人说啊……他家更像是先遭了灭口又被放火毁尸灭迹的!不然怎么会火起之后院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而宋明光半月后出关的时候,墨远山就候在门口。 “宋书首。”墨远山向他行礼,“属下前往郢城期间,舍弟墨远夕和家母曾蒙书首照顾,实在感激不尽,只可惜二人命薄福浅,不能亲自与书首道谢,还请允许远山代为谢过。” “……你有这份心便很好。”宋明光有些惊讶,“是你家大哥和你说……” “墨家半月前走水,家人无一幸存。”墨远山低头跪在了宋明光面前,“大哥在世之时常常叮嘱,只有宋书首才能提携于我,如今墨家只剩我孤身一人,远山愿为书首鞍前马后,只求书首不弃我于不顾!” “起来吧远山,你是个好孩子,你好好跟着我,一切不必忧心。”宋明光上前将墨远山扶起,明显感到年轻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禁露出了慈爱的浅笑。 “书首,远山还有一事相求。”墨远山顺着宋明光的力气站起来,但还是不肯抬头,“大哥说,宋书首仁义,将舍弟接来宋家治病,后来又替墨家用更高的礼节厚葬了舍弟与家母,属下着实感激不尽,只是还望书首告知地点,来年清明也好有个祭扫的去处。” “今日天色已晚,待明日我亲自带你去。”宋明光说。 “多谢书首。”墨远山再次行礼,这次抬头的时候,迎着正午日光,依旧是一张笑脸。 “远山,你的眼睛怎么了?”宋明光突然发现墨远山一直没睁眼。 “那日走水,属下正好回家,原想着进去救人,谁知道人没救着,倒被烟冲坏了眼睛。”墨远山说明原委,又急忙解释,“书首,我……我没有全瞎,我还能看见的,绝不会耽误任务……” “远山,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你且好好休养,等天义的大夫来了也给你瞧瞧。”宋明光依旧是好言安抚。 “是,多谢书首。” “何必言谢,你一直跟着我,也就像我的孩子,是我的家人……” 宋明光这些话,墨远山都没有听进去,他只是笑着应下来,笑着道谢,笑着告辞。 既然已经决心戴上这一层笑脸面具,那就要做笑到最后的赢家。 …… 是夜。 “远山哥哥,你的眼睛夜晚还能看见么?”七皇子关切地问。 “无妨,在下真的没瞎。”墨远山和七皇子一起蹲在树枝上,看着不远处一群人卖力地挖土做坟。 但墨远山的眼睛确实是坏了。 那一日他大恸大怒屠尽全家,武功用到十成,见人就突袭击杀,几乎是一刀一人。 墨家的孩子人人习武,纵然墨远山再强,仍不免遭遇几场苦战。 当他用短刀刺破二哥脖颈血管的时候,没来得及躲开,瞬间喷射而出的血液就冲进了他的眼眶,而后温热的血顺他的眼角下滑,落地未凉。 从此墨远山的眼睛里,天地万物都染上了血色。 他能看见火把映照的白玉石碑,影影绰绰的人形,还有天上那一轮圆月,但那些在他眼中的映像都是失了本色,只有或深或浅的红。 墨远山知道自己此时无法杀死宋明光,目前也不能和宋明光翻脸,而宋明光也愿意花一些小成本留住一个无依无靠的得力助手。 就比如,宋明光不可能给墨远夕下葬,但他答应了墨远山的要求,就临时遣人给墨远夕和六太太造出两座坟。 而造坟的人,自然就会装模作样地去寻那两具早已被抛弃的尸身—— 而墨远山要的,也就是他们当初抛尸的位置。 接下来的几天里,七皇子暗中带着人在乱葬岗掘地三尺,终于通过没有完全烂掉的衣服和饰物找到了大部分六太太和墨远夕——他们早已化为白骨,且残缺不全。 “远山哥哥……”七皇子绞尽脑汁地想要安慰墨远山,“魍魉圣手仁之先生会医鬼,可以把白骨做成同真人一样的傀儡,如果你愿意,我有法子请他来……” “好。”墨远山答应得非常干脆。 “那两人都……” “不,让母亲入土为安吧,远夕陪我就行。”墨远山轻轻抚摸着还沾着泥土的六太太的白玉发簪,“等我身死,烦请殿下再把他和我葬在一起,好吗?” “有我在你不会死!” “会的。” 七皇子无言以对,即使二人曾经相拥,试图从对方身上寻求一丝来自家人的慰藉,但心里也都明白,无论多么亲近,他们也无法成为真正的家人。 当墨远山失去了母亲和弟弟,七皇子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就把我当做墨远夕”这样的话来。 “远山哥哥……我会帮你,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做。”七皇子斟酌着开口,“先前……宫里也生变故,如今哥哥已经登基,我能做到很多事!” “在下愿为七皇子……不,愿为睿王赴汤蹈火,死而后已。”墨远山闻言就准备跪下行礼,却再次被晋升为睿王的七皇子打断。 “远山哥哥别这样,我们还是朋友啊。”睿王非常委屈,“你对我这样客气,难道我在你眼里,和其他人一样吗?一定要让我也体会和哥哥一样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吗?” 墨远山又沉默片刻,将睿王揽进怀里,轻声道:“抱歉,秋池,得友如君,是人生之幸。” …… “那个……六太太是怎么死的?”我听完睿王讲的这个故事,感慨之余还是有点疑惑。 睿王毫不掩饰地送我一个大白眼:“要么是因为反抗被杀,要么是因为墨远夕的死随他而去,墨远夕就是六太太的命,他死了,六太太不会独活。”转而又叹气道,“远山哥哥也知道这一点,因为六太太和墨远夕也是他的家啊。” “他们的坟冢……我能去看看吗?我写完书稿会烧给他的。”我小心翼翼地又提出一个问题。 我与睿王本是隔着一张桌子对坐,他听了话却突然直起身子,手撑着桌面,把整张脸压到我眼前:“夏家的执笔者,你到底是他什么人啊?他凭什么把最后的遗愿托给你?” “……”睿王那张清秀的小脸杀气腾腾,我却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想来我和墨远山根本未曾交心,单从那些个你来我往的有意试探和不经意间透露的只言片语来看,或许连朋友也算不上。 “快说你们是什么关系!”睿王不依不饶。 “这……我……他很照顾我,我说他是个好人我喜欢他但他不信于是我惨遭拒绝的关系?” “这样啊。”睿王顿时舒心了不少,又坐了回去,“本王也总被他拒绝。” 我突然觉得睿王的脑子也很堪忧。 “既然你我乃是同道中人,那便也不必拘礼。本王向来好客,今日你就住在我这儿,把你知道的故事也给本王讲一讲!”睿王来了兴致,立刻挥手叫人再取酒来。 我们俩就着墨远山的故事一直喝到三更,睿王终于趴下了,而我不仅没事,甚至半点睡意都没有。 但我也不敢动也不敢走,因为睿王的喝到兴头上也是又哭又笑,这会儿哭累了,正枕着我的腿睡得口水直流。 我偏过头,从微微敞开的窗子里看见一轮清亮亮的满月,今夜确实很适合讲故事,也很适合听故事。 我在心里把听到的故事从头理了一遍,不得不由衷感叹墨远山真的有超乎寻常的隐忍和步步为营的谋算,他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物,包括睿王,包括我,也包括千重雪。 今日我才知道,宋明光住在九山派的那会儿,墨远山名义上告假,实际上却以鸿雁书的名义,暗中传讯给门派世家,邀请他们去西山雪峰,并一路留下记号。 他给那些掌门还有睿王的队伍指了不同的路,让睿王跟着我们,却把那些掌门故意引去千重雪。 只因他多年都是宋明光的心腹臂膀,所以没有人怀疑,掌门和掌家纷纷亲自到场,以此促成了严长老与宋明光的对决,他就真的得到了胜利的机会。 上次夏煜和我说这事时,我心情不好,没注意听,现在想来,若是没有墨远山暗地相助,以千重雪一己之力,确实很难召来那么多正道人士。 而这,也只是他所做的许多小事之一。 在最后的致命一击之前,墨远山似乎一直游离在所有人之外,整整八年都戴着仇恨做成的微笑面具,一步一步,悄悄地改变了宋明光胸有成竹的布局。 他表面对宋明光唯命是从,同时又对我和夏煜给予有限的帮助,美其名曰“为自己多留一条后路”。 可实际上他留给自己的从来就只有一条通向目标的绝路。 我曾经故意用撒娇的语气说他是个好人,说我喜欢他,即使我也知道,决绝地犯下十/恶之罪的人,无论如何谈不上一个“好”字。 如今我看过也听过,却更加不明白,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希望我写的故事,真如他告诉我的那样吗?他此生跌进罪/孽中无法洗清,也真的不想要一个虚、妄的好结局吗? 我想要一个答案。 该去问他的刀吗? 该去问他的坟吗? 还是该去问六太太的玉簪和墨远夕的软糖? 我又抬头望月,银盘中的玉兔偷懒没带药杵,只留下一个捧着罐子的安静剪影。 看来谁都不会回答我。 万语千言不解忧,唯有再斟一杯酒。 第164章 犬食·朝朝 “我要死了。” “真的要死了,没人救得了我。” “好痛苦,怎么办?” “连你也不肯帮我。” “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品尝孤独的味道!” “走啊!不要管我了!” “哎,别演了,起来吃早饭。”严十二一点都不配合,“没事品尝孤独干啥,不如品尝一下刚买的油条豆浆。” 夏凛的头发都被自己滚得炸开了,还是不肯爬起来:“啊!你不懂!你不懂我的痛!” “你每天早上都这么嚎一阵,我真不知道你哪儿痛,虽然很想和你一起演,但我完全接不上啊。”严十二看着赖在床上的人,自顾自地吃早饭,心里却在盘算待会儿怎么才能快速把夏凛弄起来扛出去。 夏凛翻身跪坐在床上,故作西子捧心状:“我的心,我的魂都在痛,我的灵台崩摧阻绝生路,我的双手再不随心而动!我苦苦思索,我长夜难眠,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心,你的魂都在痛?为什么你灵……灵什么思索,彻夜难眠?”严十二吃完一根油条又拿起一根。 “因为写不出来。”夏凛得到了同样的回应,终于知道这样的戏看着令人不适,于是收敛了语气,直直地盯着严十二,“我写的小说,这一段卡了能有三五天,真的很痛苦。” “就是你给墨远山写的那本?” “是啊。”夏凛没等严十二再来扛他,自己下床坐在桌前开始狼吞虎咽。 虽然心情沉重,但这并不影响他的食欲。 “你给他随便写写不就完了么。”十二松了口气,甚至看着夏凛吃饭的眼神都带着欣慰。 夏凛却没注意严十二的眼神,依旧情绪低落:“那怎么行,当初他那么照顾我,我怎么能连承诺都敷衍他……” 严十二向来不待见墨远山,听夏凛说了他的故事,也不为所动:“我知道你感谢他,或者也为他的故事感慨,可是你不觉得墨远山他帮你其实也是利用你吗?你对他来说也是棋子,站你这边能让他赢他才帮你,但他为了不暴露自己,也不在意你是否会受到伤害。一个行事残忍,且并不后悔的人,说是心如铁石也不为过,并不值得被当做好人来同情。” 夏凛有些惊讶地看了严十二一眼,轻轻摇头道:“即便同情,也不能掩盖罪过。” “那你写不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严十二自己吃过饭,先去洗掉手上的油,再拿了梳子折回来,打算给夏凛把头发顺了,节省时间。 而夏凛已经习惯了早上被人伺候,严十二给他梳头他也没想起自己曾经是绝不肯让别人碰他头发的。 “是什么呢……”夏凛吃油条吃得愁苦万分,“他说要让墨远夕做主角,为人不要圆滑,遇事不耐委屈。” 夏凛哀叹一声:“这分明是他自己的愿望,他自己圆滑一生,受尽委屈,却要为难我去写另外一个人,他都给自己盖棺定论了,我能怎么办……” “你能怎么办,你也很绝望啊。”严十二已经学会抢答了。 “所以让我——” “不让。”严十二再次抢答。 “……”夏凛觉得自己该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 “你要生气了,哄不好的那种。”严十二再次给出正确答案。 “你什么时候……”夏凛震惊于自己全然被看穿。 “你想着墨远山的时候。”严十二故意一脚踹碎了醋缸,就想让只爱甜的夏凛尝尝酸味。 “不,我想他也不是那个想……” “你怎么补偿我?” “你不要太过分!”夏凛最没道理的时候才是最凶的。 “今晚子时前就给我睡觉,这要求不过分吧?”严十二说。 “你不知道我们这些话本先生都是深夜出奇迹么!”夏凛也觉得要求不过分,但嘴上是决计不会让步的。 “我只知道你昼夜颠倒,精神不济,身体不好!”严十二也不退让,“白天我驾车你睡觉没人陪我就算了,但是你虚弱到被我亲一口都差点背过气的程度是不是也太过分了啊?” “那是意外……” 严十二还在悲情控诉:“我每天靠近你一尺以内就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碰你一下你就碎了,吹口气你就飞了,我以前养小猫都没这么提心吊胆!” “你还养过猫?”夏凛突然记起当初在烟波楼时,严十二说他就像只猫的事,干脆岔开了话题。 “养过,很小一只,花纹很漂亮,但不怎么听话,心情好才让我摸一摸。”严十二两手比划出一个小团,做出把小猫托在手里的动作。 “……然后呢?” “然后……我对它越好,它却越来越不听话,一点不合意就要挠我。”严十二强忍笑意,依旧以沉重的语气讲出一个短暂的结局,“后来我有一次忍无可忍,把它从二楼扔了出去,摔死了。” 严十二说完,明显感觉夏凛的身体都变得很僵硬,估计脸也白了。 果不其然,夏凛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拉着严十二一直到门口,用尽力气把他推了出去,自己关上门换衣服。 严十二没有反抗,被扔出门外后直接从楼梯上跳下去冲出客栈大门,找个角落放声狂笑。 第165章 犬食·暮暮 北方小城的初秋,已有零星落叶,天边红云簇拥的斜阳,却还有着温暖的力道。正因如此,街边的小贩们大多还未收摊,总期待着还能在天黑之前捡几桩生意。 “娇娇,你看!”严十二在这余热未散的街上勒住了马,叫醒在车里打盹打了大半天的夏凛,“这家客栈是新开的吧?我记得我们来的时候,这城里还没有。” “啊?”夏凛稀里糊涂地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这是哪儿?” “我们今天走到洛城了。” “哦……那今晚就住这里吧。”夏凛看了看那客栈门上写着“春秋客栈”的牌匾也没有多想,跳下车就要往里走。 严十二神情复杂:“我们能不能换一家?” “为什么?住这里白吃白喝不要钱啊。”夏凛不解。 “住这客栈我压力很大。”严十二说,“总觉得夏煜随时随地会从某个阴森角落里跳出来给我一剑。” 夏凛还对今天早上严十二说他把猫从二楼扔出去的故事耿耿于怀,也记得刚刚严十二又喊他娇娇,这一天的新仇旧恨就全部化作他此刻的小小报复:“我是娇娇,娇娇就要住自己家的客栈。” 此时没有道理可讲。严十二眼见客栈掌柜和小二已经殷勤地将夏凛迎进门,嘴角咧到耳朵根,一口一个“二老板”叫得甚是热情,自己只得跟了上去——如果不及时跟上,几天后“严十二在洛城对二老板态度不好”的飞鸽传书恐怕就要传到大老板夏煜手里了,到时候…… 站在夏煜出钱开的春秋客栈门口,严十二一声长叹。 他觉得自己宛如嫁入世家豪门的小媳妇儿,不仅每天要伺候少爷吃穿睡玩,还得时时看着掌家大哥的脸色行事,稍有不慎,等待自己的多半就是腿被打断。 好在今日小少爷没有作妖,安安静静地吃完饭就坐在一叠摊开的书稿前咬笔头。 严十二不想打扰他,但看着夏凛半身的影子在烛火下被拉长贴在了墙上,还是忍不住悄悄走到他身后,举高双手在他头上比出一对兔子耳朵。 夏凛自顾写字,对自己的影子长了兔耳朵的事情毫无知觉。 严十二来了兴致,一个人玩影子也能玩得忘乎所以,各种动物演过一遍,又开始思索如何才能摆出两人的亲密姿势。 “……”夏凛终于察觉到身后细小的动静,一回头看见的却是收敛了动作和表情,正襟危坐的严十二,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也说不上来。 “时辰到了。”严十二压低了声音,“你该睡觉了。” “你洗澡了吗?”夏凛问。 “没有。” “那你去洗澡,我自己先到床上去。” 严十二难得见夏凛这么听话,简直有些受宠若惊。然而等严十二洗完澡回来,就发现夏凛已经偷偷喝光了一坛酒。 “你又偷喝酒!”严十二气愤不已,“还故意支开我?!” “有什么关系?”夏凛满不在乎,“这酒跟水似的,我又不会喝醉。” “又不是怕你喝醉才不让你喝!”严十二一把夺过夏凛手中的酒坛,“酒能解你的药!一坛酒下去,你今天的药都白喝了!” “明天再喝药不就行了!” “不行!”严十二坚决地说,“你再这样我就把你绑在我身上,我寸步不离地盯着你!” “哦,行啊。”夏凛也不肯示弱,“你是想重演清潭寨的时候吗?我完全不介意。来!现在就一起睡觉!”说着就一把扯下了外衣,还自以为潇洒地向空中抛去。 “来就来!”严十二也用同样的姿势扔掉了外衣,抱着手臂与夏凛对视。 只穿中衣的二人脸色皆是严肃至极,仿佛下一瞬就要拔剑相向。 对峙过后,夏凛率先跳上了床,靠着墙盘腿坐下,昂头放出狂言:“要不是大爷我旧疾未愈,定要你日日下不得床!” 严十二心领神会,也爬上床与夏凛并排坐下,嘴上却并不配合:“拿错了台本儿还抢我的戏,这话该我说才是!” “你这时候应该说,‘奴家可就等着官人重振雄风那一日’!”夏凛纠正他。 “不是我说你……你写的春宫戏真的很无聊。”严十二说,“你让个风流公子不能人事算什么?” “所以整个故事就是公子要治病啊!”夏凛反驳道。 “我不管他要不要治病,我只知道我没病!我没病,我还要陪你演这种戏,这对我很残忍!” “残忍?”夏凛不明所以,“你明明答应过我陪我演戏让我写得更顺!那我演风流公子你演花楼女子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问题很大。”严十二揽住夏凛的肩,故意凑到他耳边轻轻说,“这种剧情让我特别想假戏真做怎么办?” “不好办啊。”夏凛忍住笑,又飞快地把自己的中衣脱掉,一本正经地勾起严十二的下巴,“我现在气血两虚,恐怕没法儿让你下不来床。娘子不要心急,终有一日,为夫我……”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你再说我真的忍不住了!还脱衣服,入秋了不怕冷啊?”严十二见夏凛不仅又开始演,连衣服都脱光了,很干脆地就把他放倒,被子也给他裹上了。 夏凛被他卷成了一只圆筒,动也动不了,原想着说完那句话再接一个吻就很完美,结果严十二竟然如此不解风情,连话都不让他说完! 严十二卷好了夏凛,自己也躺在了旁边,侧身用一只胳膊环住他不让他乱动,但夏凛还很不甘心。 夏凛不甘心,嘴就不会闭上:“严十二你变了,你已经变成了你最讨厌的人。” “……” “你变得跟夏煜一样霸道不讲道理就知道仗着力气大武功好欺负我了。” “……” “我的人生,为何如此绝望?我绝望得想告状,告什么呢?就说严十二欺负我,每天晚上都不让我好好睡觉。” “到底是谁不让谁好好睡觉啊?”严十二欲哭无泪,夏凛白天在车里睡着,夜里精神抖擞恨不得爬起来打死一头牛,而他自己驾车一整天,刚刚拼命忍住了诱惑这会儿还要被威胁。 “今天我们的剧本不是梦回清潭寨吗?”夏凛翻起了旧账,“清潭寨的时候我每天晚上爬柜子蹲房梁,可不就是睡不好?” “我真后悔,”严十二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夏凛,“我后悔那时候打伤你,也后悔那时候没有真的让你当我的小娘子!” “可惜,晚啦。现在你好了,我病了,我很脆,我易碎。”夏凛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语气中却还有几分感慨,“但你当初要真那么做,我们大概都是死人了。” “所以我照顾你保护你,你不许再喝酒也不许故意脱了衣服勾引我!”严十二龇牙咧嘴作凶相,给夏凛定规矩,“你知道我这个人经常控制不住自己下手也没轻重的。” 夏凛一言不发,从圆筒里艰难地抬头,在严十二唇上啄了一口。 “……走眼了啊。”严十二哀叹,“我原以为你是个矜持又害羞的人。” “那得看是对谁,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夏凛很享受这样捉弄严十二的过程,“至于你……你再威胁我,含沙射影说要把我扔出去,我就勾引你。” “你赢了你赢了!”严十二也大笑起来,“夏娇娇使出记仇绝招,严十二只能甘拜下风!” 夏凛闭上眼,笑容依旧挂在眼角:“这句话你昨晚也说过,你就没有赢的时候!” “输给你有什么关系?” “我就喜欢看你认输的样子。” “很巧,我也喜欢看你赢的样子。” 今夜依旧明月朗照,明日也该是个晴天。 第166章 行云·月影 地牢竖着的木头栅栏一共五十三根,左侧十七根,右侧十七根,面前十九根,背后是夯实的土砖墙。 面前左数第十根正中处,有一个小小的豁口,痕迹很新所以还没沾上血迹,也许是哪个看守不注意,拿自己的佩刀磕出来的。 这一整年暗无天日的囚禁,让李行云甚至能从日渐腐朽的门柱豁口上品出一点新生的感觉。 今日会有人来吗?他会来吗?他也会给我再添新伤吗?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李行川来了,还带回来一个人,扔在了相邻的牢房里。 这个倒霉鬼又是谁? 是谁都无所谓,大概也不能活着出去了。 还是死了好,死得干脆些,总比我要好。 “……曾经的李行川也很弱,所以他死了,被你,被夏煜,还有李家杀死了。”从那边传来的话音一丝不落地传进了李行云的耳中。 长久的寂静和黑暗,让李行云对一切人声都充满渴望,哪怕知道祸从口出,也想从他人处得到些许回应,他忍不住就开了口:“小川……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道歉只换来李行川的震怒和他用力掷来的腰牌。 新伤,我果然也多了一道新伤。 受伤倒不算坏事。李行云的身体早已对流血麻木,需要时时用身上的伤提醒自己,他还活着。 那边二人又说了几句,李行川只是稍作威胁,夏家弟弟竟然毫无预兆嗷的一声就开始嚎啕大哭,把李行云都吓了一跳。 没骨气的胆小鬼,眼泪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只会让你死得更难看。李行云在心里给了夏凛一个评价并很快判定了结局。 可是当这个胆小鬼怯怯地凑近木栏边看他伤情时,李行云还是忍不住同他说了话,甚至连半真半假的愿望都说出口。 “能不能……替我送他一根糖葫芦?” 好笑。李行云说完就后悔了。我说了什么?我难道是个好人吗?那时候我真的有错吗? 李行云因此一夜没睡。 过去的种种在他的脑海里如同上元节的花灯般亮起,串成串儿,光影变幻得让人难以分辨真假虚实,渐渐也让人心生烦躁。 这是真的。那是假的。 李行云没怎么犹豫就将自己的记忆分门别类,总归是将死之人的心像,真假便也由心。 本已抱着必死的念头,第二日一早,李行云被一桶水泼醒的时候,却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垂手静立在段三论身后,提着水桶一语不发,看向李行云的眸光里闪烁着欣喜。 那一点欣喜将李行云心里的死灰点燃,他隔着水雾直视段三论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说道:“东西就在梅溪下游的破庙,神像背后的暗槽里。” 而段三论在梅溪设伏,正中李行云的下怀。 此时红梅坛的人几乎全部出动,那个人也踩准时机出现在他的面前。 “带我出去,寒月。”李行云命令道。 “您受苦了。”黑衣少年低声应是。 寒月随李行云回到了鸿雁书。 李行云感念宋明光的恩情,主动为其献上李家机缘巧合寻来的宝物——一副能够铸造鸿雁笔的模具。 “我记得李家本还有一块碎玉。”宋明光没有立刻接过他梦寐以求的东西,而是伸手扶起了李行云,面上笑容依旧平和淡然。 “是假的。”李行云说了实话,“那块碎玉是假的,家父下令隐瞒鸿雁书许久,万望书首开恩。” “身为人子,这不是你的错。”宋明光没有责怪,示意墨远山去接那模具,“从今往后,我们便有相同的目标,且与千重雪势不两立!” …… 重新回到鸿雁书后被任命为第六章 的李行云略微找回了些做掌家的感觉。 他把那些黑暗的日子想做是一场梦,是虚妄的幻景,于是很快就将其忘却,仿佛他从来都是第六章 ,他指挥,号令下属,一腔热血为鸿雁书而战。 只是每每在夜里闭上眼,还时常会因惊惧无法入眠。 “寒月,替我守着灯。”李行云不敢让房间里的一丝光亮消失。 “是。”寒月就坐在桌前,看着烛火一整夜。 没过多久,李行云听说红梅坛毁于夏凛之手,紧接着又接到了要去郢城传达书首令任命第九页的任务。 “寒月,小川没了,夏家兄弟都还活着。”李行云叫了寒月的名字,说话却像是自言自语,“段三论杀了小川,他杀了段三论。” “段三论是我杀的,您忘了吗?”寒月低沉的声音从视线不能及的房梁边角处传来。 “哦!是你杀的,这是真的。”李行云冲他露出一抹带着歉意的笑,“我现在总是不能太记事。你别藏着了,下来和我说话。” “没关系,我记得。”寒月从房梁上跳下来,收起了短刀。 “你是个好孩子,你和小川不一样。”李行云说,“你比他听话,比他忠诚,你不会离开我。” “我的命是您救的,我不离开您,我用一辈子还恩。”寒月说。 “你是个怪人。”寒月站在李行云的目光下,不自觉就有些紧张,李行云把这细小的情绪收入眼底,心里生出几分怜爱来,“你在李家还在时就跟着我,我让你做我的徒弟你不做,让你做我的随从也不做,让你入李家和我做兄弟你都不愿意,整日藏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什么意思?” “我为您杀人,也保护您。”寒月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 “别傻了,我何时命令你杀过人?分明是你不听话,自作主张潜回去杀了段三论。”李行云笑道,“你是我养大的孩子,不是我的刀,我不需要保护,宁愿你在我眼前,多陪我说话。” “您对我好。” “我只能对你好。”李行云想,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没了,唯有一份忠义恩情还能作陪。 “书首大人另一项安排我可以做。”寒月再次主动向李行云索要任务。 “你做不了。”李行云还是不同意,“你连我都打不过,根本别想碰到夏煜。” 寒月低下头,似是懊恼。 李行云安慰道:“这没什么,我也不是夏煜的对手,不能硬来逼他答应,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您已经有主意了?” “不属于第三章 的郢城联络人,归仁药房的陈大夫,去向他讨些药来,这一季的春江潮水也要催一催。” “是。” 李行云打算对夏煜用点迷香套出他的话,让他答应铁笔的事,没想到归仁药房给的迷香只香不迷,夏煜坐在香炉边都被熏透了,然而半点异状也没有,勉勉强强接了书首令,但咬死不肯同意铸笔。 李行云没有再多说,带夏凛去鸿雁会是墨远山的任务。 第二日归仁药房就来人道歉说帮工拿错了药,过几日会连同春江潮水一道,再送一份过来。 还说自己不是第三章 的人,这不是背地里都向着第三章么?李行云心里冷笑。 但李行云没有拒绝,传令的任务已经完成,陈大夫要额外送他一份迷香,他不如顺势为自己的第六章 立威。 “寒月,你替我杀个人。”李行云吩咐道。 “是!”寒月立刻应了。 这次来送药的人还是药房的哑女帮工,陈大夫好像叫她善芝。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有口不能言,就算杀了也无关紧要,是绝好的目标。 自己先交接,寒月去灭口,留不下证据,陈大夫会警觉,却没办法因为她和自己反目。 如果没有跟踪在后的夏煜横插一手,李行云的计划本是完美无缺的。 但李行云的目的同样达到了,归仁药房很快就再次送来一张拜帖,一直称忙未曾露面的陈大夫亲自登门致歉,带着李行云在郢城好生游玩了几日。 唯一让他烦心的就是寒月因为任务失败郁郁寡欢,连着几天都藏得严严实实,不管李行云如何呼唤或命令,他都不肯出现在李行云面前。 “寒月,我真的没有怪你。”李行云再一次无奈地对着空荡的房间说话,“我也没想到你会遇上夏煜,不过事情还不算糟,你不必自责。” “我知道你心气高,和他动手也是想证明自己,这都没关系,明面上总不关我们的事,归仁药房不知道是我们还是夏煜要对他们下手,现在两边都在赔罪,夏煜不认识你,还拒绝了陈大夫的邀请,他这个态度反而更惹人怀疑,我们坦荡些就是,让他们互相猜忌去!” “寒月,别藏着了,快下来让我看看你,你上次是不是也受了伤?” “……” “寒月,你再不出来,我可要生气了!” “你现在不出来,以后就别跟着我!” 话音刚落,李行云房间的窗户打开一条缝,寒月把自己从那看起来狭窄无比的空隙里挤进来,几天没有落地,他满头满脸都蹭着灰,不可避免地激起一些尘埃。 李行云叹了口气,转身拿来布巾,一手按住寒月的肩,强行给他擦脸:“明明是个白净的孩子,偏偏不愿意走在太阳底下,整天还穿一身黑!” 寒月不说话,李行云就自己接着说:“从前我和我父亲从河边带回小川的时候,他也不到十岁,整天在外面疯跑关都关不住,后来又带你回来,怎么你就赶都赶不出去……” “我不喜欢他。”寒月小声说。 “什么?你不喜欢谁?”李行云一时没回过神来。 “我不喜欢李行川。”寒月略略提高了声音,“是他毁了李家,他还把您锁在地牢整整一年!要不是那天我在外……” “寒月。”李行云在寒月头上轻轻拍了两下,“是我对不起他。” “您没有对不起,您救了他,您也对他好,他不知感恩那样对您,您还念着他。” “寒月,是真的,那是真的,不必替我不平,他死了,一切烟消云散了,真的,是真的。”李行云皱眉,思绪又有些乱了,只能一遍遍地重复“那是真的”。 ……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李行云独自站在河边,轻轻哼着孔燕也喜欢的词。 今日是元宵而非中秋,词曲都不应景,不过李行云本人也并未站在灯火阑珊处,不想去凑那个热闹。 为什么自己会特意从翠山别苑附近的驻地赶来这北地小城看灯呢?李行云也不太明白,只是等他回过神来,就已经带着寒月启程了。 燕燕说那个小城,每年也有灯会,但远比不过郢城的繁华。 此番一见,这儿确实不怎么繁华,沿河长街狭窄拥挤,街边售卖的纸灯粗制滥造,连漂流河灯的水线都是临时凿开的。李行云觉得眼前的一切只能说是勉勉强强才有点喜庆的味道,而他自己早就无法从中尝出新味。 他低头静看脚下漂过的河灯,想着燕燕,从她来,到她死,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李行川。 青云台上墨远山抖落的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字、夏凛中剑后立刻凭空出现的烟雾、还有因夏煜暗中下绊子导致他没能追上的那个高大背影,都在告诉他,那个人或许还活着。 但他真该死。 可自己当时分明看见了他,却没上报给书首而是顺着夏煜的说辞蒙混过去,只说千重雪,不提李行川,若是让寒月知道,恐怕又要生些闷气。 至少还有寒月。 寒月蹲在他身后的大树上,李行云知道他在那儿,他虽然喜欢藏在各种边边角角的地方,但总不会离自己太远。 “寒月,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寒月而不是明月、弯月,新月吗?”李行云想起一茬是一茬,这会儿想到寒月,又忘了燕燕和李行川,自顾自低声说着话,也不管寒月到底能不能听见,“因为你小时候总是握着短刀不肯放手,还老想往刀上淬毒。” “我当然不会同意,小孩子拿刀就够危险的了,划伤自己怎么办?真是小死心眼儿。”李行云笑了,“寒月刃是把好刀,传说还有毒,我想你会喜欢,也许你就想成为寒月那样的刀吧。” “我记得我给你讲过寒月刃的故事,可我现在却忘了结局,那场刺杀是成功了呢?还是失败了呢?” 或许还是距离太远,或许是夜风载不动这样长的故事,寒月没有回应李行云。 “算了,小死心眼没什么好奇心,听了故事也不会很高兴。”李行云也不再说话,余光看见卡一盏小小莲花灯卡在他脚边,于是轻轻踢开,莲花灯重获自由,毫不留恋地就漂走了。 夜还很长,灯会也不散,在这没有光的街角,还是沉默与之更为相配。 “这位兄弟,你不放灯麻烦让一让,我和我娘子正要……” 寂静被人声打破。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第167章 归仁 之前那一章删掉了,也可以忘掉了! “柳大夫,这是近日我改的药方,还请过目。” 方青玉自从西山回来,就住在了柳大夫的小院里,每日与医书药草为伍,仿佛成了九山派医馆的学徒。 柳大夫自然是高兴的,乐得有人帮手,外出送药时少了顾虑,留在九山派的时候也能方青玉一起钻研各种药方。 这次回来,方青玉又大有进益,不仅改善了好几种药效,从前常写的错字这次也全都改正,连字体都已经学得有模有样,可见确实是时时用了心。 对于这样努力的后辈,柳大夫从不吝啬笑容与称赞:“药理一道,从来都有后来者,你既有天赋,又肯下功夫,再过不久定能胜过我,那时我把院子送给你,自己退隐山林如何?” “柳先生说笑了,”方青玉也笑道,“我可不愿意一辈子追着夏掌门。” “说得也是,我也时常后悔呢。”柳大夫细细看着那几张药方,提笔圈出新的错别字,在旁侧写下正确的,“看来弈阳和我都没那个福气留住你。” “先生可不要拿自己和他比,只要先生不嫌弃,我倒愿意一直跟着您。”方青玉一边说着话,一边看柳大夫在纸上写出正确的字,暗自记下笔划。师父当年没有教他太多字,更不看医书,如今字到用时方恨少,只能自己尽力找补一些。 柳大夫瞧见了方青玉拿手指学笔划的动作,既欣慰又心疼。 柳大夫看着夏家兄弟长大,他们自小衣食无忧,且有长辈呵护,因而无论夏凛还是夏煜,无论性格机灵或沉静,身上总还带着几分天真。 但方青玉不一样,吃过苦的孩子,看到的和想到的总是更多些,能对自己坦言已是不易,因而就连药方错字,也不忍心直说。 “柳先生想去哪里?我都跟着您去。”方青玉见柳大夫不作回应,有些惶恐,“采药还是看诊,或者找人,我都可以……” “别当真,说笑而已。我向你保证,不会不辞而别。”柳大夫察觉到方青玉的情绪,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繁思感叹,没能及时考虑到等着回答的人,这会儿赶紧安慰道,“你如今风华正茂,偏要跟着我这老骨头,等将来我走不动了赖上你,你不要嫌弃我才是。” 方青玉这才放松了些,继续摹字,却问道:“师父当年只说他将去北方,先生曾念他,将来要去找他么?” “他是哪一年走的?” “八年前。” “那就是了。他名声在外,是睿王请他去了都城,他不该去的。”柳大夫其实早有答案,却不忍心告诉方青玉。 “他走时并未对我说明去向。”方青玉怅然,“若是我那时坚定些多好。哪怕有勇气问一句师父的姓名呢?” 魍魉圣手柳仁之,是江湖人都听过的名字。 出身杏林名门,一手针法举世无双,传说中他甚至能沟通阴阳,连肢缝魂,令逝者起死回生,经他之手的死人便能再借得十年阳寿。 只是此人行踪不明,见过他的人却寥寥无几,于是流传出来的只言片语更加曲折离奇。当然这么说来也不准确,因为大多数见过他的人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就连被他随手捡回山里收为徒弟的方青玉,在遇到九山派的柳大夫之前,也不知道自己的师父是谁。 但对柳大夫而言,魍魉圣手名头再响,也比不过家中长兄这重身份更有意义。 柳仁之年轻时已负盛名,却无心偏安一隅,加冠后就离家远游,探求更为精深的医术,多年未曾归家。 而当他重回故居时,柳家也仅剩焦土一抔。 和当时的许多世家一样,柳家只因无法应宋明光要求治愈宋天义的痴傻,败于一夕之间。 而柳家幼子柳公良因其年少聪慧,被宋明光收养,与同样长在宋家的夏枫交好,重建九山派时也随行夏枫,于是旧址上建起来的九山派也就比从前多了一个小院,一个起死回生的小门派里多了一名大夫。 “你那时也只是个孩子,已知生活不易。”柳大夫拍了拍方青玉的背,“那会儿弈阳和弈汐还整天在泥巴地里打架呢。” “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我不明白。”方青玉面对柳大夫,也会忍不住说出心里话,“我不明白弈阳对弈汐的感情,也不明白师父和您……既然师父和我就在郢城外的山林里住了七八年,时常也带我去镇上抓药,却从来没去过归仁药房,他为什么不肯与您相认?他分明知道您在等他。” “是啊。他分明知道我在等他。”柳大夫说起旧事,也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他在我的药房门口站了那么久,转身却带走了你,他住在山里,无数次从我门口路过,却从没进来看看。” 归仁药房就在九山派山下的镇子上,隶属鸿雁书,却不受第三章 的命令。 柳公良在去九山派前曾被宋明光单独授命,借着药房与鸿雁书保持联络,平日里监视上报夏枫的行动。 他在镇上开起了药房,带了些私心,为其取名归仁。 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好。暗中制药,与都城通信,夏枫都毫无察觉,对他信任有加从不隐瞒。十年间唯一的变数就是夏枫与严雪歌一见钟情,信还没送到二人已经成亲,好在宋明光并未过度追究此事,便也揭过了。 而后他又研制出了春江潮水这样的剧毒,很令宋明光满意,同时也令他起了另一重疑心。 宋明光让他放开了药房的任务,也不必再上报夏枫的行动,只需每年按时送来足量的春江潮水。 从此柳公良离开药房,却暗中变换身份,与陈大夫合谋过后,扮作女工混在里头,避过宋明光继续掌管着此方通信。 许多年人来人去,但归仁药房的位置与名字从未变过,药房门口永远挂着一只香囊,用的是柳家的旧方,每月一换以保气味不散。 只要那个人走过这条街,一定会认出来。 十五年前柳仁之行过这里,看到了招牌,也闻到了熟悉的药香,或许还看到了弟弟长大成人的身影。 只是他在药房门外沉思良久,最终也没有踏上药房的台阶。 柳仁之目不转睛地盯着归仁药房,路边的小乞丐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腰间的钱袋。 只是一个错身的功夫,小乞丐被人抓了现行。 “救命啊!拍花子的拐卖小孩啦!”小乞丐立刻反咬一口,在街上放声大喊。 柳仁之眼见街上行人纷纷侧目,药房里也有人出来查看,顿时心慌意乱,来不及考虑就运起轻功飞快地离开了这条街,忘记了小乞丐还被他拎在手里,算是彻底坐实了个“拐卖”的罪名。 一年前,柳大夫头一回见方青玉给发烧的夏凛施针,就认出来这是自家的手法,及至二人聊开更多,方知记忆中竟有同一个故人。 “他一定觉得愧对我吧。”柳大夫愿意为方青玉解惑,“他相信他的医术是最好的,若是他在家里,便能医好宋天义,能够保全柳家。” “人非神仙,怎么能预知后事?师父离家之时怎么也不会想到宋明光会对柳家发难,他为何又要因旁人的错折磨自己?” “这是自负者的自责。”柳大夫改完了错字,把药方还给方青玉,“打个比方,当初我误伤弈阳那件事,那是我的错,弈阳知道了内情自然也会认为是我的错,可如果那天我伤的是弈汐,那弈阳一定会觉得是他自己的错。” “他一定会想,‘都怪我没有跟着他’,都怪我大意放他出门’!”方青玉学夏煜摆着张板砖脸的样子。 “你看,你这就懂了嘛!”柳大夫被方青玉逗乐了,“不得不说学得还真像!” “整天看的都是他这张臭脸,能学不会吗?”方青玉想到夏煜,差点没控制住在柳大夫面前翻白眼。 “他虽然做了掌门,可也还像是没有长大,有些事情总是想不开。”柳大夫说完突然觉得疑惑,“难道说夏家人都这样?你看看老掌门,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因为偷看修真小说被夫人揍得满山跑。” “那先生您觉得他家两兄弟还有救吗?”方青玉真诚地问。 “身为大夫,首先就要相信,没有自己治不好的病人。”柳大夫一本正经地说。 “师父也是这么说的。” “那是自然,柳家家训也就是这个意思。”柳大夫眯眼笑道,“弈阳和弈汐我都很了解,看你想治哪一个?” “弈汐一直酗酒这事儿您知道吗?”方青玉先告了夏凛一状,“弈阳还护着他,说他心里难过,让我别管!现在弈汐出门去了还是想方设法偷酒喝,弈阳派人暗地里跟着他探了情况,又整天担心他的身体,担心得自己睡不着觉,您说他们这都是什么毛病?” “还有这回事儿?”柳大夫略微有些惊讶,“看来我还真不能走,弈汐向来不守规矩,只是我原以为弈阳也不至于这样担心过头。” “弈阳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放在心上,一个人若是连自己也不爱,眼界难免狭隘,更容不下其他人。”方青玉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柳大夫不置可否,只是笑着应了,“让我这老大夫帮你治治他们。” 第168章 犬食·岁岁 倒数第二章 夏凛给自己灌酒早睡了,第二天也并没能早起,下楼时已是临近正午。 “大老板传信,年关将至,望二老板即刻启程去往凉城相会。”客栈掌柜一直侯着,这时候赶紧上前递过书信。 “凉城?凉城又是什么地方?他去凉城干嘛?”夏凛走过的地方没一个记得住,这时候完全想不起来这地方自己是不是去过,只能回头询问严十二。 “千重雪总坛就在凉城。”严十二已经猜到了,心下暗喜,“你哥肯定是要去千重雪过年啦。” 夏凛皱眉小声道:“那边太冷了。” “你的衣服我都让阿伍收起来了,多厚的都有,走吧,我们回去。”严十二拉着夏凛往外走,现在路线有了变化,再磨蹭下去,天黑前就赶不到下个城。 “这一路又向北去,恐怕我都不愿意出门了。今天先上街把东西买了吧,明日再启程。”夏凛想到自己离开西山时的匆忙,的确是很失礼,这回再去千重雪,怎么说也不能毫无准备。 于是这天原定赶路奔波的计划,变成了二人悠闲地逛街。 “是红绸子好还是紫缎子好呢……”夏凛已经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能决定。 “……都好都好。”严十二被迫跟着挤进这卖布的小棚子,头已经快戳到顶了,站着都难受,而身边来来去去的姑娘妇人们许是觉着稀奇,总要对着店里唯二的男人多看两眼,看过之后又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议论,时而还偷偷嬉笑。 “那边的年轻公子长得可俊啦……” “你说的是哪一个?” “当然是白的那个!这傻大个儿看着多凶,肯定是公子家的打手!” 打手严十二:呵,目光短浅的女人!我不仅是打手,我还兼任小厮侍女车夫,偶尔还做厨子。 夏凛苦苦思索到底要买什么颜色,没听到别人背后夸他好看:“十二你别干站着!帮我挑一下!” 严十二觉得不过是条用来捆礼物盒子的绸带,什么颜色都没差,何况夏凛手里两块布简直丑得难分高下,选哪个都一样。 但严十二还想多活两天:“你看中的肯定都好看,选不出来就都买!” “那要用的时候不也还是要挑……”夏凛不指望严十二了,又转过头左右看那一红一紫。 他要送给严长老的礼物正是鸿雁笔。 西山雪峰一战,千重锁被夏凛用来保命,一掌拍进暗河不知所踪,鸿雁笔却被睿王带走,严长老重伤被严十救回,在场众人无一异议,事后亦无人再提开锁之事。 而夏凛为墨远山去找睿王时,睿王喝了半夜的酒,随口就将鸿雁笔赏给了夏凛:“你家的东西你拿回去,执笔者没有笔还能写出什么狗屁!” 夏凛心说我才不当执笔者,我这辈子都不会写什么鸿雁书!但这赏赐倒是可以领受,送给严长老做个念想也不错。 所以到底是选红绸子还是紫缎子好? “年轻人,阿婆问你,你那主子是哪家的公子啊?” 严十二闻言低头,只见一位老妇满面堆笑地指着夏凛,稍稍抬眼,又看见好几个年轻姑娘挤在角落里,和他对上视线,立刻就红了脸,害羞地以手掩面。 “我家的。”严十二面无表情替夏凛掐死了才发芽的一枝桃花。 “我知道是你家,你家是哪家?主人姓甚名谁,住在哪条街?”老妇以为他没听明白,又重复问一遍。 “我家公子已有家室,孩子都生了仨。”严十二和善地笑道,“夫妻和睦,没有娶妾的打算。” “原来如此……夫人一定也是个美人呐。”老妇人也并不沮丧,拍着严十二的胳膊笑着离开,去招呼那群偷看的女孩子。 严十二得意洋洋,像是守住了领土的雄兽,冲着那群姑娘的背影露出一副耀武扬威的表情。 “我决定买红布了,我记得严长老喜欢梅花,白玉配红布,就像白雪衬红梅……”夏凛再次回头,却将严十二没来得及收回的傻笑和还未走远的姑娘尽收眼底。 “……哦?”夏凛抱着红布凑到严十二身边,“老弟看上了哪一个?哥哥我去给你说媒,正好买这红布还能给你做件喜服。” 看似轻快的笑容和打趣般的语气全都暗藏杀机,而严十二身经百战,对这种陷阱早已能够一眼看破,在刀山剑林里迅速为自己选择一条生路。 他稍稍低头,压着声音在夏凛耳边说:“我看上了郢城九山派的夏娇娇,一直想娶他过门,他肤白貌美腰也细,夜里还会主动勾引人……哎呀!” 剩下的话被一匹红布拍了回去,夏凛甩手出门,还不忘交代一句:“付钱!” “你害羞啦?害羞也好看。”严十二没脸没皮,买了布跟上来,一个劲儿捡好话说。 “人前应当注意言辞仪态。”夏凛白了他一眼。 “人后呢?”严十二问。 夏凛只送他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话说回来,本以为过年时会和你分开一段时间,这下大家都在一起,正合我意。”严十二难得对夏煜的决定完全赞同,想起来就觉得高兴。 “是吗?”夏凛却不这么认为,反倒有些顾虑,“在千重雪我们该是什么关系?你敢和我爹娘说吗?反正我不敢。” “这……我倒是没考虑过……” “他们要是知道,我估计你会死。”夏凛说。 “为什么是我死?” “那我娘肯定舍不得杀我啊。” 很有道理。严十二竟然有点羡慕,夏凛该挨严雪歌的打,前半辈子有夏煜替他挨完了,后半辈子恐怕就都轮到自己来。 想着想着,严十二又忍不住叹气。 “放心,我也不打算告诉他们,麻烦。”夏凛没有勇气讲真话,只先往后拖着再说,反正夏煜也没成亲,就算爹娘要说什么肯定不是自己一个人扛。 “那我们回到千重雪到底是什么关系?”严十二有预谋地笑问。 “仇人。”夏凛毫不犹豫。 严十二的套路刚出就被带歪了,顿时梗住:“不是了吧?我都挨过好几顿打了!” “又爱又恨,先恨后爱,也挺有意思的。”夏凛答非所问,思绪已经飘走,可能又想到了什么话本情节。 “你还记不记得我是你娘的十二弟,你就是我小外甥。”严十二有意逗夏凛,弓着食指轻轻蹭了蹭他的脸,“来,叫声舅舅给我听。” “……”夏凛的眼睛眯起来看他,这是要使坏的表情。 “过来。”夏凛四下环顾,确定周围无人,才拉过严十二的胳膊,踮脚似要与他耳语。 严十二很是受用,把自己的耳朵送过去,准备迎接一声含羞带怯的“舅舅”,怎料耳边拂过一阵轻柔的风,随之而来的是一句拖长了尾音的“夫君——”。 “嘶——”严十二倒抽一口气,觉得自己心跳骤停了一瞬,差点当场厥过去。 “呵。”夏凛用实力证明自己并非害羞,只是在人前还略微要点脸面。 第169章 犬食·年年(上) 马车缓缓行过严家巷子,夹道两边是如出一辙的院墙与房屋,更显窄路长。 夏凛体虚畏寒,来到北地一路都在添置衣服,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可挑开车帘看见顶头上铅灰厚重的云层,是个孕着雪的样子,就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严十二不怕冷,在外头吹整日的风也不见哪儿不好,按夏凛的话说,那就是“脸皮太厚不怕风刀子割”。这会儿见夏凛凑到帘子边上来向外看,赶紧问道:“先去我家还是直接上山?” “上山,今日我们要回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了,别让他们等。”夏凛鼓起勇气钻出了车厢,但还是缩到严十二背后。 “怕冷就进去坐着。”严十二只恨自己不得不拉着缰绳和赶车的鞭子,腾不出手来把人抱进怀里。 夏凛坚持要在外面坐:“不了,外面好。” 严十二难得多想了一些。 上次夏凛沿着这条路去千重雪总坛的时候是带着满身血痕,只穿一件单衣,连路也走不稳,若不是严雪歌突然闯进前厅,或许夏凛就此把命折在千重雪也说不定。而那时的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二人之间没了车帘阻隔,反而许久没有话说。 “我哥!”夏凛远远望见半山道上的人,瞬间忘了自己原先想着的事,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是你哥。”严十二一点都不兴奋,甚至隐隐感到一丝杀气。 夏凛不能跳车,就撑着严十二的肩跪直了身子,向夏煜招手。 夏煜也挥手示意,随即从原地消失,身影闪进了一旁的树林。 “哎?”夏凛莫名其妙,“他不是在等我吗?跑什么?” “我有种不好的预……” 严十二话音未落,夏煜已经从马车旁侧的树林里冲出来,夏凛根本没能看清他的动作,回神之时严十二已经不在车上,自己原本撑着严十二的肩,换成了夏煜的手臂。 夏凛回头一看,严十二掉在路边,宛如一只没人要的破麻包。 麻包没受伤,只是脏了,抹了把脸爬起来就冲这边大喊:“夏煜你是不是有病?!” “……” “……” 夏凛再回头,夏煜也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夏煜接替了严十二的车夫位置,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夏凛见夏煜这幅模样,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自己也被掀下去,只能顶着僵硬的微笑,贴着夏煜乖乖坐好。 “踹他下去是救他,他会感谢我的。”夏煜把严十二踹下车后心情似乎好了很多,“给你提个醒,你和严十二的事爹娘知道了。” “不是吧!你说了?!停车停车!我不要去了!”夏凛再次一跃而起,去抢夏煜手里的缰绳。 “是严十说漏了嘴……别乱动,当心一会儿掉下去!”夏煜一手把夏凛挟住,不让他乱扑腾,“怕什么?又没人要把你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爹娘没生气?”夏凛难以置信。 “生气。” “那我……” “生气你就不敢见他们?一辈子不见?逃避有用吗?气就是气你瞒着他们,现在当面去把话说明白,最多也就挨顿打。”夏煜把夏凛推回去让他坐好,又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你准备准备,这回连柳大夫也说了,你缺一顿毒打,最好是爹娘两人齐上阵,最好打上三天三夜。” “这叫没人要把我怎么样?!柳大夫那么好的人都说这种话!”夏凛觉得自己被叫回来过年根本是个骗局,自己可能再也看不到明年的春光,“当初你不是同意了我走吗?!” “我是同意了,但在九山派我是掌门,在这儿我还不是得听爹娘的?”夏煜说,“而且我因为自作主张放你出门已经先你一步挨打了,我还来接你,提前给你通气。”夏煜的表情明明白白写着“我很够意思了但还是救不了你”。 “我现在自杀还来得及吗?”夏凛绝望地最后一问。 “来不及了。” 马车已行至千重雪大门外。 “儿子!” 马车堪堪停稳,严雪歌就扑了过来,给了夏凛一个结结实实拥抱。 “娘……”夏凛原以为迎接自己的就是责问或一顿毒打,一时有点懵。 “阿凛怎么瘦了!还黑了!脸色也这么差!”严雪歌捧着夏凛的脸抛出了亲娘三问。 “我……” “他根本没瘦,脸也还是那么白。”夏煜见状,心里有那么点不满,这时候听不下去,忍不住说了实话。 “你又知道了?!你当弟弟和你一样糙?”严雪歌回手就想削他,夏煜闪身后撤,却被手快的严三暗中推了一把。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严雪歌在严三的帮助下成功赏给夏煜一巴掌。 夏枫向大儿子送去同情但无能为力的目光,背手站在一边看戏。 “娘!我很好!”夏凛见势不妙赶紧拉住了严雪歌,“我去了很多地方,有时候爬山,有时候赏花,还吃过很多好吃的,我给您讲讲,洛城就有一家糕饼铺子……” 夏凛哄着严雪歌进屋去,严三和夏煜还在原地,没人先挪步。 严三压抑着怒意:“怎么又只有你们俩回来,十二呢?” 夏煜冷笑一声:“谁知道,死在路边了吧。” 二人交换了带着杀气的眼神,心照不宣地各自拔剑去院子里过招。 …… 严长老终究是年纪来了,伤势虽然恢复,流失的那些精神气却无法弥补。夏凛每每前去探望,他也能撑着一股劲儿与其说笑,可常常说着说着就会突然沉默,呆看着院子里的梅花树出神。 严雪歌每日对夏凛嘘寒问暖,但绝口不提严十二。夏凛小心翼翼地哄着她,表面上笑得坦然,实则心虚得很,时时担惊受怕。 而严十二那日被夏煜踹下车后就连影子也不见,只是托人送来了夏凛的冬衣,厚的和更厚的足足塞了两箱。 三天平安无事。 夏凛却忍不住悄悄去找夏煜:“哥……你说的是真的吗?为什么没人打我也没人骂我?啊?这不对吧?” “你第一天知道娘偏心你吗?”夏煜也觉得有些奇怪,想想又很是不平,“她要打我的时候可从来不犹豫。” “那爹也没有……” “娘不发话爹敢动手吗?” “柳大夫也没有……” “我说你是不是上赶着想挨打?”夏煜自己先挨了一顿,想来严雪歌那边气也该消了,这时候觉得夏凛简直是杞人忧天,“那不然我来?”说着就举着剑鞘作势要打。 夏凛也知道夏煜现在不会真的动手,干脆摆出守式做个样子,最后变成了一场玩闹般的过招。 “哎呀!哥哥们打架,让我来劝劝好不好?” 十五突然从房顶上跳下来,加入二人战局之中。 夏凛没什么反应,夏煜却察觉有人从后方来袭,下意识准备反击,看清是十五,又堪堪忍住了。 “十五!你是从十二那儿来的吗?你……”夏凛终于找到了一个能问情况的人,欣喜回头却发现又有半年不见,十五的个头直追十二,虽然笑起来还是满脸孩子气,却又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压迫感。 “是呀!十哥告诉他千万别来这里,十二哥哥就不敢来啦。”十五伸长胳膊,一手搂过夏凛,一手搂过夏煜,“除夕时他还是会来的,公良先生说他已有好主意了!” “十二哥哥还让我给你带了信,信在我怀里,可我现在腾不出手来,想要的话可以自己来摸——哎呀!” 十五脸上的坏笑还没展开,夏凛挣开他的手,跳起来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巴掌:“你怎么回事?小小年纪就这样,长大还得了?我得跟十二说,禁止你再出入烟波楼!” “小夏哥哥过分啊!”十五放开了夏凛,掏出信递给他,整个人移向另一边,压在了夏煜身上,“还是夏哥哥性格好!虽然没人给你写信,但我也喜欢你呀!” 夏凛:“哥,这个皮糙肉厚可以揍。” 夏煜也有些诧异地挑眉看他,怎料十五嘻嘻笑着,抱着夏煜就开始转圈。 “十五,放我下来。”夏煜并不怕被转晕,也没打算对小孩动手,虽然对自己似乎被当做玩具的事情有些不习惯,但看在十五说了句喜欢他的份上再次忍了。 “好嘞!”十五放下夏煜,有点得意忘形,竟然胆大包天地在他头顶摸了一把,“夏哥哥原来和小夏哥哥一样高吗?你变矮了吧?” 夏凛很不服:“在你眼里我一直很矮?我看起来比他矮?” 那边夏煜面无表情地拔出了剑:“不错,人长高了,再让我看看你武功有没有长进。” 一炷香后。 夏凛半蹲在侧,嬉笑面对瘫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十五缓缓说道:“小老弟你看看,长得高有什么可骄傲的?” 第170章 犬食·年年(下) 真的全部都完结啦,有空会慢慢修修文,再次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希望以后我会是更好的我,你们也是更好的你们。 凉城一旦落起雪来就没完没了,夏凛也仿佛一尊迫切需要被融化的冰雕,整日窝在碳火边不肯出门。 严十二的信他已看过很多次,一如既往地没有字,只画着一个哭泣的人,从头发和衣服来看,应该是他的自画像。 他这是想我想得哭了?夏凛突然想到,自己向来是说哭就能哭,却从没见过十二哭。 十五说十二中毒后抱着冰柱子哭过,可夏凛没能亲眼一见,着实遗憾。 夏凛正就此事胡思乱想,有人来访,开门竟是柳大夫。 “前些日子太忙,你回来这么久,我今日才得空来看你。”柳大夫温和的笑容一如既往。 “是我太失礼,原本应该我去见您才是。”夏凛赶紧将柳大夫迎进门,手忙脚乱地去倒茶。 “我这刚从镇上回来,你寻不到我,怎么是你的不是呢?”柳大夫随手拨弄碳火,又开了半扇窗,让这房里的温度稍稍降一些,“别烧那么旺,太热也容易生病……对了,你娘打你了吗?” 夏凛手一抖,差点摔了茶壶。 “没、没有……” “没有就对啦。”柳大夫说,“你可得谢谢我,那几天我劝住了你娘,让她看开点,不再追究此事,废了好一番功夫呐。” “柳大夫!您真是太好……”夏凛几乎喜极而泣。 “别急着谢我,我帮你也有条件。” “什么条件都可以!”还有什么比保命更重要? “真的?” “真的!” 柳大夫轻而易举达到了目的:“你戒酒。” “……”夏凛有点后悔了,“换一个行吗……” “听说青玉告诫过你酗酒的恶果,而你总是不听?”柳大夫收起笑容,开始严肃地训话。 “只是因为……我不喝酒真的睡不着。”夏凛小声辩解。 “这只是你自己想的,你睡不睡和你喝不喝酒没关系。”柳大夫说,“第一,听我的话戒酒,至于方法,我会教你。第二,三个月之内重新开始练武。” 夏凛沉默许久才问出一句:“做得到吗?” 柳大夫斩钉截铁地答道:“可以。” 夏凛又不说话了。 柳大夫看出了他的心思:“你已经答应我,可不许反悔。” “我……” “戒酒,按时吃药,待身体恢复一些,等武功也恢复起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柳大夫循循善诱,“莫非你就打算安于现状,在旁人的保护之下过一辈子么?你娘也好,弈阳也好,还有十二,你也该看到他们为了你,付出多少努力,去填补你的亏缺。” “我知道了,我听您的。”夏凛答应了,话音里却是掩不住的低落。 “我从前就与你说过,弈汐要想努力,都还为时未晚的。”柳大夫早就料到这般结果,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包糖晶塞给夏凛。 这是凉城有名的特产,入口香甜还不粘牙,裹在糖葫芦外头连着山楂一起咬下,更能兼尝酸甜脆软,夏凛对此根本无力拒绝,最终委委屈屈地驱散了心底的几分担忧,答应履行承诺去戒酒和练武。 柳大夫在这儿大获全胜,还不忘想方设法地夸夏凛,直夸到他晕头转向时才离去。 而夏凛送柳大夫出门,听见柳大夫低声说了什么,似乎是“……解决了这一个,还有一个……” …… 除夕家宴的大厅里,严长老独坐正中,夏家四人共一桌在侧,夏枫和严长老举杯对饮,一个赛一个豪迈,严雪歌一会儿劝这个少喝,一会儿劝那个慢点儿,结果不仅劝不动,最后反倒加入了他们,直接端起了酒坛。 夏煜不能喝酒,自然少了很多乐趣,左顾右盼就发现今日夏凛也没有喝酒,一直心不在焉,做贼似的眼神总往严十二那边飘。 而中间隔开四五桌,坐在大厅对角的另一头的严十二表现得更是明显,脖子伸得老长,夹菜时频频手滑。他身边的十五一面自己吃,时而还不忘往十二嘴里递几筷子。 夏煜又去看坐在柳大夫身边的方青玉,二人有说有笑,全然没有近来和自己说话时的不耐烦。 夏煜坐在热闹的大厅里,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儿子,想什么呢?”严雪歌一句话,吓着了两个儿子。 “在想娘今天的新镯子特别好看。”夏凛向来嘴甜,这时候反应也极快。 “眼睛尖得很嘛,比你爹强多了!但这次我可没问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没开口,是等你来主动和我说呢。”严雪歌一抻胳膊,把手腕上新打的镯子送到夏凛眼前,夏凛听了这话,心虚得根本没有心思看镯子,只能托着自己娘亲的手假装欣赏。 严雪歌没有追问,却看向夏煜:“我这回想问问我的大儿子,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夏煜说。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在想什么。 “你应该明白一件事,我们已经没有仇敌了。”严雪歌说,“别整天紧张兮兮的,也不用那么下功夫练剑,有空不如去帮柳大夫种草药。” 夏凛心中了然这定是柳大夫和严雪歌谈过,自己的事都没解决,还是安静点好。 夏煜只说:“好。” 严雪歌从夏凛手里抽回胳膊:“没一个让人省心!” 单手和夏枫划拳的严长老不知怎的听到了这句抱怨,红着脸呵呵笑:“雪儿不要管啦,琐事就交给你三弟嘛!” 严雪歌回道:“爹,我的儿子我不管谁来管?” “那今天大家都在,也都高兴!”严长老喝得上了头,整个人精神了不少,嗓门也就大了几分,“十二你过来!先给你大姐解释一下你和阿凛怎么回事!” 原本嘈杂的大厅霎时安静下来,推杯换盏行酒令的兄弟们全都把目光投向边角上那一桌。 严三家的小儿子不明所以,刚要说话,也被严三拎回来捂住了嘴。 严十二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打翻了严十的酒盏,而后几乎同手同脚地往前走。 夏煜轻轻用胳膊推了推夏凛,冲他点头。 夏凛立刻读懂了夏煜的眼神,颇受鼓舞,深吸一口气站起来,面对严长老屈膝一跪,不去看背后所有人的目光,只仰头正视面前人:“对不起!都是我强迫他!” 所有人都傻眼了。 夏煜闭眼扭头,觉着他们兄弟之间可能有什么误会。 十二还没走到近前,闻言一个趔趄,好歹站住了没有扑在地上。 十五噗地喷出了一口汤,被呛得连连咳嗽,旁边的哥哥赶紧拍他的背替他顺气,坐在他对面的严十抹了把脸,也是震惊多过愤怒。 柳大夫和方青玉窃窃私语,各自露出了微笑。 严长老重重一拍座椅扶手:“好!不愧是我们夏家的儿子!敢做敢当!” 严雪歌杀气腾腾却又无可奈何地收起了刀,心里的不满却未能减少半分:“你们……总归没法儿名正言顺!” “世间人言可畏,也仅仅是可畏而已。”严长老再饮一杯,“路都是自己选的。” “我……我不会放弃!”严十二也涨红了脸,终于憋出一句承诺。 “我也不会。”夏凛没好意思回头,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夏煜自然也听见了。 “说得真好。”严雪歌沉声道,“爹,你也是,一支鸿雁笔就把你全盘收买,站在他们那边,这会儿倒成我的不是了?” “怎么会呢?”严长老笑着说,“让他们选择他们的路,你也可以选择打死他们嘛!” 十五又被呛了一口汤。 柳大夫不知何时出现在十五身后,在他耳边悄声耳语几句。 “那个……”十五举手站起来,“我们去打雪仗吧?” 严雪歌眉头一竖正要开口,身后夏枫拉住她附和道:“我参加!” 严三和严十飞快地交换了眼神,严三表示儿子也想玩,自己只能作陪,严十站起来搂着十五,表示弟弟贪玩真是没办法。 千重雪的其他兄弟见状也纷纷跟了出去。 夏凛和十二都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态发展,莫名其妙就跟着人群来到了演武场。 柳大夫早有准备,拿着一筒签分发给每人一支,抽到相同颜色的两人为同一队。 “柳大夫……”夏凛拿着签向柳大夫投去疑问的眼神。 “弈汐说话要算数。”柳大夫冲他眨眼。 原来如此,千重雪的兄弟们多少都找过柳大夫看病求药,既然是柳大夫的提议,自然不会有人拒绝。 分队的结果是夏枫和严三家的小儿子,严雪歌和严十二,夏凛和柳大夫,夏煜和十五,方青玉不肯参加,陪着严长老当观众。 柳大夫宣布了规则:“有怨报怨,有仇报仇,除了同一队的人互相不能攻击对方之外,打谁都行,双脚离开演武场范围就算输。” 严雪歌看着严十二,彻底认命了,只打算顺着台阶作这一场表演让严长老开心。 严十二时时觉得自己小命不保:“大姐……” 严雪歌白他一眼:“你都是夏家的媳妇儿了,乱了辈分不好吧?” 然而严十二无论如何也没法当着严长老的面喊严雪歌一声娘。 “算了,”严雪歌不再计较,“想当我的儿媳也没那么容易,我生来就没输过,所以就算是打雪仗也要赢,你懂我意思吧?” “我懂我懂!”严十二欣喜若狂,点头如捣蒜。 那边十五也兴奋极了:“夏哥哥!我们联手打得他们哭爹喊娘!” 夏煜无奈:“是吗?你大姐要是哭了,喊一声爹,我们会怎么样?” 十五回头看了看严长老坚定道:“会死!” 夏枫蹲下来摸着那小孩儿的头:“记住,男人时常要做些违心的事,这也是修行的一环。” 严长老一声令下,场中众人胡乱战作一团。 夏凛本来毫无斗志,暗自退往一边,怎料严十总是逮着他使劲砸,还带着同一队的严十一前来围攻,夏凛被迫奋力反击,可不知为何柳大夫早就没了人影,留他一人独力难支,回头想喊夏煜帮忙,却发现夏煜也没在了人潮中。 而十五莫名和十二站在了一起,连同严雪歌一道,在演武场中心大杀四方。 夏煜心里有事,从来也不爱玩游戏,早就看准了位置,一开场就闪身躲进了演武场旁的树上,看着场中众人呼喝叫嚷,看着夏凛挨打,却忍住了最开始那种想去帮忙的冲动,脑子里一直回想着那两句话——“我不会放弃”“我也不会”。 “我们的小掌门在看谁?”柳大夫站在了夏煜身后的树枝上,他一手安排了这场游戏,自然也有自己的目的。 “柳大夫?”夏煜很是惊讶,他听夏凛说过柳大夫会武功,可没想到自己也察觉不到对方的轻功。 “你不去帮弈汐吗?我跑到你这儿来,他一个人可打不过严十。” “……想过。”夏煜简短地回答。 “又为何没有行动呢?” “……游戏而已。” “游戏也可能受伤。” 夏煜终于回头面对柳大夫,难以理解他的话:“您认为我该去帮他?” “你再看看。”柳大夫笑着指向夏凛,让夏煜看。 “你们继续,告辞!”夏凛无法理解他们打个雪仗也如此卖命,向严十扔去最后一个雪球,转身就跑出了演武场。 严十跳着脚嘲讽:“胆小鬼!就你还敢欺负我弟弟?!” 夏凛也大声道:“谁胆小了!只是我娘不让我跟傻子玩!” “他……其实不需要我。”夏煜低声道,“他知道趋利避害,我没有发现,或许从前也……” “别走极端,世上许多事,并不是非此即彼。”柳大夫换了位置,踩着枝条跃过来,在夏煜身边坐下,“光靠小聪明也救不了命,没有你,他哪敢活得这么自在。” “柳大夫,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夏煜知道柳大夫是有备而来,自己早已被看穿,干脆也不再掩饰什么,困扰自己的疑问,今天也许能得到解答。 “人之常情,不必太过介怀。”柳大夫说,“你有想不通的事,你现在所见的这些人,他们也都有。” “是吗……” 柳大夫轻松地长出一口气,心情很是愉快:“我原以为你这边更难,没想到你倒是自己先开窍。” “我还是不明白……” “我想弈汐和你说过一些话,青玉也说过一些,多余的便不必赘述,如果现在还是不明白……”柳大夫偏头笑道,“和我下去,用尽全力打一场雪仗怎么样?” …… 这场雪仗终结于场上的雪全都融化成水,再也捞不起来。 而这时天也早已黑尽,众人各自回去换了衣服再聚首,时间已近子时。 严长老已经有些犯困,却怎么也不听劝,坚决不肯早些睡下,执意要跟着他们一起守岁。 严三同往年一样,提前做好准备,准时点燃了这一年剩余的所有传讯筒—— 无星无月的寒夜里绽开五光十色的雪花,所有人都仰头看天,每一缕残焰落下,都在心头更添一份期冀。 没人发现有一双手悄悄握起,两个共同的愿望即在此刻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