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不破戒》作者:冢祭 文案 真和尚——会酿酒,做菜,爱种花,最会杀人 瞎公子——会看书,作画,爱下棋,不会杀人 江湖第一大庄,首次迎来个雅贼,就为盗本破秘籍。 这贼是男、是女、是人妖,没人知道 这一夜的交锋,瞎眼公子只是摸到对方的手,就暗生了情愫,非要把人找出来 结果找到个出家人,还牵扯出武林和朝堂一堆纷争…… 怀明墨:宝贝来喝了这壶酒,好睡个大觉 虚生:你你你……别过来,我要熬夜到天明 傲娇和尚禁欲精分受+VS+盲眼公子大尾巴狼攻 友情提示:1、双视觉+++2、非重生,非穿越++++3、1V1,互宠,小虐但是甜甜甜+++++4、架空!所以求别太考据!++++5、保证HE肯定HE+++++6、偏正剧,剧情进展慢!++++排完雷,不喜误入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虚生,怀明墨 ┃ 配角:沉香,辛里,花星楼,等等等 ┃ 其它:甜文,小虐,宠文 第1章 第1章 立秋刚过的朔日,桂子飘香,掩盖了空气中别样的香味。 “怎么有股香气?”门旁的护卫警惕地张望四周。 “瞎看什么呢?”他身边的人嚷了声,仔细嗅闻没察觉异样,白眼道:“你是值夜犯困,梦里闻到你婆娘的体香吧。” 那护卫新婚刚过,正是新婚燕尔时,登时红了脸骂道:“去你的。” 有个黑影在他们两人的谈笑间,倏忽地飞了过去。 孤阳山脚的沧浪江边坐落着一座山庄,名为隐世,只是徒有其名,在江湖却是无人不知。隐世山庄在沧浪江畔历经百余年,出过的武林盟主数不胜数。虽然如今的庄主已放弃武林盟主之位,可还是时常有江湖门派来上门求隐世山出面相助。 这样个武林世家,还是头一回遇到有贼人赶来闯空门。 黑衣人偷摸着在山庄里四处溜达,赏完庄主书房内的字画,悠闲地喝过一壶茶,等书房外值夜人交接完,悄声无息的消失在暗夜中。 他轻如云烟地跃过高墙大瓦,脚下不着半点痕迹声响,转身在晚汀馆的文涛阁外才停住脚,跐溜地窜入半敞的小窗。 与往常的贼不同,黑衣人进到书斋并没大肆搜罗破坏,他捻了颗夜明珠取光,仔细地翻阅每本古籍,他就像是这阁中的主人,搜刮的动作十分仔细小心,生防会损毁书籍。 忽然屋外杂步声越来越响,黑衣人警惕地盯住门片刻,随后脚下轻点,人已跃上屋中房梁。 这时屋外忽传来低骂声,“姓孟的狗皇帝,江山迟早毁在他那宠爱的妖妃手里……” “别说不该说的话,谨慎着点,当心祸从口出,给少主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被训的人有些不服,立刻回嘴道:“郑哥,这儿没人,你也太当心了。” 训人者稍年长些,入屋时似乎顿了顿脚步,没发现异样,絮絮叨叨继续说:“隔墙有耳,平时慎重点没什么不好。你看看你,整天口无遮拦的,哪天惹祸上身都不知道,万一还殃及少主,你说怎么办?” 跟进的年轻剑客跟在背后,冲前面的人挤眉弄眼了下,把余下的不满吞入腹中,苦闷地回了个“是”字。 黑衣人躲在梁上纹丝不动地偷听,心想下面这两个人武功不差,自己摸来两次多有不便,所以不宜徒惹麻烦。 那个叫郑哥的人在个书柜前翻了半天,回头怀疑道:“你确定游西历记放这了?怎么找不着。” 年轻剑客糊涂地搔头,语中含带少许不确定,嘀嘀咕咕地说:“前晚我明明瞧见少主把书理这儿的,真奇怪。” 文涛阁房梁仅有一根且极细,建阁之初原意要建无梁殿为防梁上君子,可惜建阁时老师傅病逝,徒弟能耐不及自个的师父,只好无奈更改。 黑衣人躺在横梁,背被磕得生疼,心里暗骂两个人做事磨磨唧唧,忍不住想要扭动后背。 梁下两人在藏游历杂记的书架找了很久,这时屋外又进来个书生,骂道:“你们两个大老爷们,找本书实在有够慢的。” 年轻剑客不服气,回嘴嚷嚷:“嘿,小辛里,这话说得哥哥可不高兴了,少主满屋的古籍书册,你来找来试试。” 辛里瞥了个白眼,径直走到檀木书桌旁,微倾身拿到游记,反手扔向不服气的年轻剑客。“骆辰,书上几个大白字,你认得出吧?” 书飞出的速度极快,在空中一扫而过,听不到一丝翻页声,仿佛辛里甩出的不是本书,而是利剑暗器。 黑衣人蒙面黑布下的嘴角微扬,对那文弱的书生大感兴趣。 不多会儿,博古架有细微声音传来,似乎有人在那放了什么东西。是暗格么?黑衣人默声想,等人关门走远,他纵身翻下,不见飘起半点尘灰。 黑衣人在博古架搜查半天,终于发现红珊瑚下的底座有暗格,里头藏了本绀青丝料面子书册,正是星宿剑谱。黑衣人翻开意欲确认真假,只是剑谱没来得及翻开,忽有一手执扇打来。 他迅速把夜明珠收紧腰间黑布,脚下微动就偏了身子躲开,没多久突来有双手不偏不倚朝自己打来,打得黑衣人有些措手不及。 “行云流水?”黑衣人说话的声音不阴不阳,让人听得很难受。 深谙对方用内力掩饰声音,年轻公子只笑说:“香盗好眼力,就一招便知我用的武功路数。” 黑衣人有俄顷的呆愣,轻笑道:“无情公子怎知我是香盗?我或许就是个鱼目混珠之辈呢。” 年轻公子不急回答,反问:“香盗又怎知我是怀明墨?我难道不能是无情公子手下的普通的小仆?香盗刚见识过辛里的工夫,并不差。” “可是就他那敬重你的样子,从你进来至今,他们都只是跟在你身后,半点没越步,足以让我猜出你身份。”黑衣人眸光紧盯离自己不远的怀明墨,当真如江湖传言,是个朗月清风的温润公子,清如冰晶、润如琼玉,即使屋里黯然无光,他的星眸仍熠熠生辉。 这双眼睛到底是可惜了,黑衣人心想,慢悠悠解释:“虽说行云流水是隐世山庄的功夫,但小一辈里,能到如此修为的,恐怕唯有季先生义子无情公子一人了。” 怀明墨轻笑,乍然受人夸赞略有些羞涩,“所以香盗为何要问我知道你身份的原因呢?普天下冒用你名号的小贼确实不少,但会对金银视作粪土,只好字画古董的贼不多。二来,能从屋顶悄声无息地掠过,只余一抹幽香,脚过片瓦如风拂过不留声,有如此了得轻功的雅贼,恐唯有香盗你一个。” “既是如此,你还要阻止我拿走星宿剑谱吗?”香盗无声观察屋里几人武学筋骨,对己寡敌众没半点怯怕。 “江湖人说,烟身怀香来无影,云足留芳去无行。据我所知,香盗从未失过手,容貌更没曾示过众。”怀明墨注意着任何小细节,连香盗把剑谱藏进怀中的细微声响听得清楚,他淡淡道:“香盗若是来取其他心法剑谱,我非但不会阻拦你,便是送你也无妨。只是……这本不行。” 说话间两人稍稍停了手,面对面而站。 香盗挑了挑眉,似听到极好笑的话般,垂头轻笑不止,“你要从我这抢回剑谱?” 怀明墨双眸有意味地眯了下,语声渐冰,神色凝重没半点嬉笑,认真回答:“是,不仅要夺回剑谱,还想请香盗说出请您盗剑谱的人是谁?” 纠缠太久容易曝露身份,香盗深谙这道理,不等怀明墨话音落,香盗已动脚运功打算从半开的小窗偷走。哪知刚蹿到窗边,就遇到个十二、三岁少女,身法极快地阻住自己去路。 只被缠住的一会儿,怀明墨已经窜过来,再想脱身显然不大可能。 正如香盗所说,怀明墨的武功修为极高,行云流水般地攻击缠绕,乍眼两人已在极小范围内过招几十。辛里几人始终没加入其中,一来不需要他们,二来担心混战反让香盗溜走,再说他们得防人突然偷袭。 怀明墨试探过香盗武功底子,清楚光靠隐世山庄的功夫要抓香盗很难,他转念扔出玉骨扇,两指瞬间绕上香盗手腕,速度极快,且出手狠辣。 香盗反应不及,一只手被他紧扣住,在摸到香盗肌肤时,怀明墨心中猛然一惊,这双手玉骨冰肌,滑嫩如水,柔软比孩提,发愣之间停住了手,略有些出神地想:香盗原来是个女的吗? 香盗眼看自己落了下风,手还被这浪荡子握在手里,无意识地摸了两下,心中顿时恼火,突然变了还手招式,从他掌中脱离,招式得虚无缥缈起来,打开怀明墨的手,又似烟如雾的出现缠在怀明墨手臂周遭。 作者有话要说: 已开接档文:《死神游乐场》 新马甲:甲乙辰 咸蛋无限流 甜文-3- ========================================== 海门市殡仪馆的生意突然爆棚,一群疯子在奇葩的方式下,接二连三的死去。 石琛追查很久,得出结论——这群人就是自杀的。 直到有天,石琛睁开眼,发现自己也加入这群疯子的阵营。 查案是什么?先在死神游戏里先活下去。 石琛上前搭讪:爬过去的朋友,你的头呢?那边的朋友,你的皮呢? 众配角倒地抖:嘤嘤嘤,没皮人、缝嘴娃、红衣女。 温学跳出大喊:抓出它!胖揍它! 石琛暴跳胖揍:好嘞,你说怎么干。 第2章 第2章 香盗在游刃有余间,不阴不阳的声音有响起,“般玄指?无情公子,你真叫我吃惊。万生心法失传多年,不少眼盲的武林之辈趋之若鹜想学,没一个不是作茧自缚,你倒时学成了。” 怀明墨没想到香盗见识这般广,居然能一眼认出自己的武功,就在分神之际右肩忽被他一掌打到,他踉跄地后腿两步。 “阁主。”怀明墨身后三人齐出声,辛里上前一把扶住怀明墨。 “我没事。”怀明墨收起气,这话说得并非是宽慰众人,确实是香盗这掌打的实在软绵,根本不像是他这等内力该打出的,即使香盗无心杀自己,也绝不会打出这样柔软的一掌。怀明墨沉吟不过片刻,思绪反应极快道:“你受伤了?” 恰如怀明墨所猜测,香盗下地竟有了一丝极轻的声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脚尖落地声比银针落地的音还要轻,可终究还是发出声响。 香盗闻知被瞧出破绽,依旧不急不怕,犹是翩然的风流气度,淡笑道:“有生之年能见到失传多年的万生心法,真是我三生得幸。”说话间,他体内真气逆流,再不压下,怕一身内力难保,只说:“无情公子,后会无期了。” 话音没落,香盗迅疾的往窗边飞去,犹似一股劲烈地冬风。 在窗外守卫的少女见香盗要逃,伸手就要去抢香盗丝缎黑衣中的剑谱,可惜落了个空,只抽落香盗腰间的一方帕子。 香盗见状,忽然抽出腰间之物,似萧像笛的武器,暗夜中让人辨认不出。只见香盗轻拿在手,腕转即来,招如流风刮来,剑气凌厉。少女深知这剑气厉害,惊骇地侧身翻转躲开,再定身,香盗已脚尖两下轻点上了文涛阁房顶。 骆辰和郑丰年早见情势不对,登上瓦顶,可香盗已经凭空消失不见,如青烟般风过无踪,好像方才根本没来过。 “追!”话音未落,下属四人已如猎豹从四方追出。 怀明墨有些恍惚的向前走了几步,停在方才香盗逃窜出去的窗旁,一下摸到刚臧丽夺下的丝帕,细闻到股特别的清香幽淡,再想到方才柔软无骨的灵指与凝脂肌肤,渐想出神,竟是女子么? 怀明墨身边四个侍从皆是高手,轻功在江湖已算前列,追到山庄外仍没见踪影,而且分别被黑衣人缠住,袭击的黑衣人身法都很鬼魅,招式行踪如魑魅魍魉叫人杀不得、甩不开。只是这伙人没有狠下杀手的意思,仅仅是拖延住他们,不过会儿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骆辰头个回来,委实气恼:“这香盗实在狡猾,竟派了一批人在外候着,像是生怕没人追他似得。” 屋外郑丰年声音响起,“你自己学艺不精,还好意思在那里抱怨。” 骆辰被束缚得落下风不顺气,听到这话气更不打一出来,“他们以众敌寡,算得上什么好汉。刚才你们没看见,他们要少上几人,我保准全抓来邀功。” 臧丽飞回来没进屋,坐在窗台晃动两脚,全然不是方才冰冷带刺的模样,掩嘴噗嗤笑出声,“说大话。” 怀明墨嘴角含笑也不怪罪,淡然道:“香盗既然志在必得,怎会无备而来,到底是她心思缜密,看来女子心终究细一些。” 骆辰闻言同时嚷嚷:“女子?!”他手撑书架子,因实在是太过惊讶,手不知觉用力险些推到架子,亏得臧丽眼疾手快,迅速窜过怀明墨身边扶住。 郑丰年怒目圆睁,怒道:“你小心砸到阁主。” 骆辰赶紧跳开到怀明墨身边,心虚拍胸,“我这不是听到太激动了,世人只晓得香盗,不说没人看过她容色,连男女都无人知晓。少主竟脱口而出说是女子,你说我能不激动么。” 回过神,骆辰越想越蹊跷,刚他在场,香盗声音明明故意伪装过,又是一片漆黑谁都瞧不到什么,少主怎会知道对方是男是女。突然他灵光一闪,挑眉坏笑:“阁主,你……不会是打斗间碰到不该碰的地方了吧?” 话没等骆辰说完,臧丽瞪眼猛地踢了骆辰一脚,有些气恼鼓起嘴呢喃:“龌龊。” 随后怀明墨纸扇轻打下骆辰脑门,递过丝帕给骆辰,只道:“你闻这帕子上的味,是男人用的吗?” 骆辰不改颜色,嬉皮笑脸地说:“保不准是哪个有怪癖的男人,或者娘气的宫里太监。” 怀明墨当即否认,“不可能,她的手指柔软,肌肤养的细腻柔滑,连骨节都不大明显,怎么会是男人。” “我说了吧,一定摸到不该摸得……哎哟!”骆辰捂揉后脑,愤愤抿嘴看向郑丰年。 郑丰年见骆辰越发不着调,抽过骆辰手中丝巾细闻,正经道:“香味特别,不像是普通胭脂香粉。” 怀明墨小心拿过丝帕,藏进衣袖暗袋,淡然说:“好在不普通,我估计依这胭脂味应该能找到点线索。辛里怎去这么久,到现在还没回来?” 骆辰眸珠一转,直呼:“不会和香盗交上手了吧?!” 恰是骆辰的乌鸦嘴所说,辛里依循空中依稀的幽香,一路往北追寻,刚出隐世山庄不过五六里路,被蓦然出现身影拦住去路。身影定立在他身前不远处,身躯娇小纤瘦,却如座山川般坚毅。 “抱歉,我有要务在身,麻烦姑娘让个路。”对手虽然一身夜行衣裹身,身形玲珑有致,辛里再瞧不清脸,也知道是个妙龄女子。 拦路人闻言,冷冰冰回两字:“不让。” 辛里对女人素来客气,此时不免冷下脸,眯眼望去的神色如利剑,声音冰寒起来,“那休怪在下不客气。” 对方丝毫不惧,摆出手势,“你请便。” 事出紧急,辛里不得不对红衣女动手,只见他反手甩开手中折扇,辛里如豹子似得扑到女子跟前,以扇代剑袭击女子弱处,扇气劈过的树干瞬间出了道缺口。 女子黑眸紧盯辛里动作,眼看折扇逼喉而来,不躲不闪地抽出短剑,电光火时间传出一声兵器相互擦碰的脆利声。 辛里并不打算与该女子胶着纠缠,擦身时无意看到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神,半张面具上凤眼明眸很是勾人,可是这眸子下犹如一滩深渊,不见丝毫涟漪,仿佛是修罗无间爬出来的鬼魅幽魂。辛里心中被这女子眼神骇到,下一刻,他只觉自己脚踝被人抓住,猛然被往后一扯,眼见自己要摔倒在地,他朝后翻身,安然站稳。 对于这道铜墙铁壁,辛里并不死心,以折扇为武器与她打了起来,女子的功夫与香盗一般飘然。几招后辛里深谙想要分胜负起码百招,若如此香盗恐怕早不知去向,所以一心想着脱身计策,反倒使不出全力,渐落得下风。 女子没因占到上风洋洋自得,似是幽冥挤出几字,“你过不去,回去吧。” “香盗要你在这拦截?”香气逐渐在空气中散去,辛里心急企图分散这女子注意,好找机会遛过。 女子淡漠道:“家主命令。”似鹰的双眸始终盯着猎物,短剑向利牙不断撕咬对方,可是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女子倏地往后跳,让出道,“请吧。” “什么……”辛里不明所以,两字音犹在,那女子已经穿进林中没了去向。 辛里忍不住骂娘,这会儿也顾不上抓那小女子,直冲往沧浪江边,可到江边见到的情形让他瞠目结舌,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切身感到香盗轻功的可怕。 隐世山庄这段的沧浪江常年波澜汹涌,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每年□□月雨季,稍小的船只几乎没有敢在这时往来江上的,大的官船穿过这段时往往会装多些压仓货,以防翻船,即使如此还偶尔会出事故。 这么凶险的水情,香盗如腾云驾雾般横渡,非但没被困住或卷入水中,即使身受伤势所累,仍然未曾影响到他,他像是缕缕青烟浮云平稳的飘过江浪。 辛里回来后仔细说完,香盗过江的情形,这事实在有些惊骇,听到的人没有不惊讶的。只是怀明墨在惊诧之余,心中有丝隐约的担心,手紧捏住那块捡到的丝帕。 第3章 第3章 沧浪江水流湍急,又时逢八月水雨季节,江面愈发凶险,换做平常,香盗并不会觉有多险,可是近来正是他修炼冥象神功第十重的麻烦时期,刚渡江时险些两次没提起内力,差点被卷进湍流中。这不人刚到对岸下地,脚下没稳直接跌倒伏地,抿嘴低咳,嘴里顿时泛起腥甜。 香盗才倒下,漆黑中立刻伸来双软手将他扶起,响起声轻柔的女音,“楼主,你可还好?” “竺苓,为什么你会在这?”香盗扯下黑面巾,竟是个弱冠有余的男子,声音犹是清澈如泉,纯美似甘酿,闻者欲醉,可是明明近在咫尺,偏又飘渺像在天涯。他冷眼看着眼前美人双蛾颦翠眉,没点怜惜之意,语气里甚至略带责备:“你不该来。” “属下担心楼主安危……” 香盗不给竺苓说下去的机会,冷言打断,“四周有黑面守卫接应,我的祸福自有他们担着。” 来时已知自己定会被谴责,可竺苓当面听闻,心仍旧抽痛了下,“属下知错,望楼主责罚。” 香盗甩开竺苓的手独自爬起身,摘下已经凌乱不堪的假发,他是个极其讲究且要体面的人,顾不得先罚人,他仔细拍起绸缎子紧身衣上尘灰,忽然想起早先捡到竺苓的丝帕,正欲还她才发现已经遗失。 细细回忆了会儿,香盗无奈啧舌叹息:“真是麻烦。”他望向不知所措的竺苓,不徐不疾地命令:“你马上动身去找辩机先生,让他即刻派人去西域边城购来大量的落月滟香,一定要快,这事耽搁不得。”一激动难免真气乱走,他顿了片刻,勉强道:“办妥这事,就当你将功补过了。” 竺苓不敢耽搁,虽担忧家主身子,到底没勇气违抗,只回了句:“属下马上去办。” 人走后不久,香盗再抑制不住体内乱窜真气,生死攸关时,他顾不上江边的淤泥脏衣,只寻了处相对干净的地盘腿而坐。 冥象神功第十重练成初期,会有三道坎,每逢四个月的月缺时内力真气会在筋脉顺走几日,若不及时运功调理,轻则前功尽弃,重则可能功力尽废。 当然如果安然度过,便可自然练成第十一重,内力会成倍增加,如此巨大的诱惑,任谁都会想一试。 香盗原先以为怀明墨只是隐士山庄普通后辈,用自创的太学经便可应对,不想竟是个强敌,到底是自己轻了敌,没料到对方竟把万生心法修炼到这般地步,使出的般玄指狠准难缠。眼看自己可能要被生擒,他无奈才用出冥象神功招法,不过是强行耍出几招,已伤及腑脏。 山雨欲来风满江,香盗运功疗伤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江边渐刮起了呼啸狂风,惊涛拍打岸畔声如雷鸣。黑面首领急冲冲出现,跪地道:“报告楼主,有批暗卫正朝我们这赶来,恐有二十多人。” 香盗面上不见惊惶,仿若泰山崩于前也只是青羽落地,“沉香呢?” 黑面首领跪伏在地,语气似是幽魂,机械般回答:“杀层主未到。” 连日来香盗多番遭遇刺杀,已然清楚对手实力,虽然自己手下黑面能以一敌三,可到底仅有三人安排在这接应自己,情势确实有些严峻。香盗紧闭双眸,面色平静不见丝毫慌张惊恐,半晌从容开口:“撑足一刻时,你们撤。” “是!”黑面首领受命迅速离去,仅余香盗独自在岸边养伤。 疾雷划过漆黑无垠的天际,轰隆一声惊起山间栖息的飞禽,山雨滂沱急来,倾盆而下,渐渐掩埋了江浪滔天的震耳声。 转眼暴雨已浸湿香盗一身黑衣,好在他没有头发,不至于蓬头乱发太过狼狈。 他像是尊石佛,盘坐在崖岸上任风吹雨打还稳如泰山,周身散发的威严令人不敢轻易靠近。 眼前骤雨如幕,让人完全看不到一丈距离外的事物,纵然香盗眼力极好,仍只能见滂沱似注的雨水,耳力再好,只能闻得哗哗雨声。 如约过了一刻时,香盗并没见到有人前来打扰,宛若世间唯剩他一人,在这雷鸣电闪的瓢泼大雨中挣扎求存。 又过了半刻,一群黑衣人围上香盗,浑身墨黑地融在夜晚的黑墨中,两眼露出嗜血的精光,诸多双眼紧盯住香盗,让他无从出逃。 站在香盗跟前的人显然是其中首领,系着玉扣腰带,连握在手里的刀也要比别人的好点,他望向香盗的目光十分嘲讽,讥笑说:“没想到香盗居然是个和尚。” 虚生收起盘坐的双腿,缓缓起身,周围暗卫见状似是害怕地冷抽口气,连那首领眸底也闪过一丝仓皇,拿刀柄的力气不免大上几分。 他的余光慢悠悠扫过围堵自己的数十个暗卫,明明身处弱势,却始终泰然处之,淡笑道:“你们晚了半刻。” 暗卫面具下忽然发出嗤鼻笑声,讥讽道:“你的下属全弃你而去,你装什么淡然从容。” 虚生眉角微扬,有种说不出的自信,脸色苍白得可怕,偏让人觉得他容光焕发,原该是一个吃斋念佛的和尚,说出的话却极张狂,“贫僧对诸位施主实在提不起兴趣,施主已来找过数回,为何还不心死呢?” “待和尚你见了地藏佛,我们定不再多打扰。” 虚生只是安静独自在中央,嘴角总是浮着一抹淡笑,全身放松像是待宰的羔羊。 即便是这样暗卫首领亦不敢放松警戒,他已经再三调查过虚生功体有恙时候,可真正站在他面前仍旧不敢轻举妄动。先前他已经失败过太多次,无论多少人围堵刺杀,最终全被虚生的下属黑面杀害,如今他接到死命令,今日绝不容自己再失败,否则定无命回去。 虚生无声与暗卫首领僵持一会儿,毫不在乎地抬脚慢步往前走,“回吧,贫僧久不动手,实在不想徒添杀戮孽债。” 被虚生随意轻看,这暗卫首领登时有些恼怒,举手示意下属动手。俄顷间,数十把刀从不同方向,同时向虚生劈来,而且每个人的招式路子皆不一样。 虚生喉间飘出一声冷哼,像是来自无间地狱的幽鸣,双手合十慢声慢语:“阿弥陀佛。”说罢他虚晃一下,双脚缥缈灵动,十来把刀纷纷坎了个空,人凭空消失在众人之间。再眨眼,虚生突然又出现在其中,以手指为武器,速度极快得打下所有暗卫手里武器。 当然暗卫首领见惯眼前场面,速度极快地从虚生身后补刀,这一刀气势磅礴,虚生顿觉身后寒风凛凛。可惜这暗卫首领犯了致命错误,他低估了虚生的轻功造诣,更不懂冥象神功的厉害,虚生非但躲过他的攻击,反手一掌向他胸口打去,他闪身躲避掌击,连累自己下属胸口被击到,当下不一会儿人就没了生息,心脏爆裂即死。 同样的,虚生没料到冥象神功反噬的威力,掌力尚没收回,他已经吐出口殷红的鲜血,五脏犹如绞碾般疼痛。 暗卫首领见状立刻比手势,瞬间暗卫如野狼似前仆后继攻向虚生,他们的手就像是狼的利爪,抓到身上即会见红受伤。 虚生不敢贸然再用武功,只好窝囊得用烟水无踪躲避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抓钩。 眼看虚生脚下动作渐乱,暗卫首领失了耐心,等不及自己想要出手杀之,忽然觉得手臂有阵刺痛。他低头细瞧手臂多了根细如牛毛的冰针,正欲拔除,体内五脏六腑蓦地传来钻心的疼,疼得他冷汗直冒如雨,疼得即使受过再严酷训练都熬不住在地上打滚。 原在与虚生动手的暗卫见到这情形纷纷停下手来,就见虚生仍旧是那副从容淡笑的模样蹲在满地打滚的人旁,那似笑非笑看得人发寒。 “疼么?”虚生明知故问,右手指上不知几时多了枚戒指。 暗卫中眼尖的一人当即认出,脸色顿时吓得煞白,颤颤巍巍道:“戒弩?悲乐极?” “倒不想遇到有见识的,正是悲乐极。施主最好别乱动,动一下保不准贫僧会不会手抖再射出一针。”虚生笑盈盈威胁过后不再管那批木头,瞧向暗卫首领的眸子沾上些世俗,露出抹杀气,道:“说出你们背后的主谋,贫僧马上让你解脱,想你也不喜欢被生生折磨半日,最后屈辱痛苦而死吧。” 暗卫首领咬牙忍痛,始终没半点求饶。 虚生瞧他牙关紧,不急更不恼,有些失望地从腰间掏出瓷瓶,拔开盖帽,把瓶中透明液体滴上首领手臂,他的动作温文优雅,又不失潇洒俊逸,可是说出的话,却让在场众人心惊胆颤,“贫僧忘了,施主是英雄好汉怎会怕疼,就不知……是否怕痒了。 悲乐极顾名思义,或悲或乐,由两种毒,药共用得名,一种让人痛到连骨髓里都像是被万蚁啃噬的疼,疼得只能满地打滚,连用刀抹脖子的力气也没,直到内脏逐一爆裂而亡;另一种则相反,是痒得叫人只想抓挠,被滴到的地方皮肤和肉会慢慢变软腐烂,如果抓挠会变得越发严重,最后挠到浑身都只剩下白骨。两种即是毒,又是相互的解药,当然无论中其中哪一种毒,结局必然是等死。 至于真正的解药,仅有两颗,一颗已经在虚生体内,终身避毒。还有那颗,除了虚生再没人知道它在哪。 这暗卫首领当真是个硬汉,对江湖人而言,伤痛是司空见惯的事,倒好忍些,可是奇痒难耐却是极少数能克服的。偏让虚生今日遇到,他像个纯真无邪的孩童目不斜视地看着。 虚生忽觉侧身传来股阴冷的危险气息,右手果决出手,一黑衣暗卫顿时倒下,惨叫声立刻传来不绝于耳,“站在原地别乱动,扫了贫僧的兴致,你们将有同样的下场。”虚生的轻笑声如鬼魅,扫过的一眼不见半点慈悲。 暗卫首领强咬牙,依着极大意志力忍住不去抓挠,另只手离已渐湿软糜烂的手臂仅有几毫距离,不停地抖动,却一直没下去手抓痒,“就算……你杀了我,也不会……告诉你……” 虚生神情逐渐冰寒,话语里不带任何温度,仍旧语气温润,“好啊,可惜贫僧厌恶杀生。”他反手将根乐针射在企图了结首领性命的暗卫身上,眼神似是心灵受伤的孩子,“我说了不要动!”他嫌身旁杀猪般的惨叫烦心,拾起脚边石子打在暗卫的哑穴上。 约莫不到一盏茶时,暗卫首领因毒渐攻心,神情开始涣散,手不自主地拼命挠起手臂,很快他的手腕渐露白骨,糜烂的腐肉发出恶心的酸臭,瓢泼雨水也冲刷不掉这气味。 虚生脚蹲得发麻,对暗卫首领也已失去兴趣,他起身拍拍腿,眸光幽深看向几尊石化的人像,嗤笑起来,“贫僧不打诳语,谁要说出你们背后的主子,定让诚实的那个死的痛快。” 凡被寒气逼人的视线扫过的暗卫,无意不惊怕地一阵颤栗,暗卫是人非人并不怕死,可没谁愿意遭折磨而死。明明眼前人面色苍白如纸,受到极重的内伤,可即使如此,这人周身仍弥漫着令人心惊的戾气,像是无间地狱爬来恶鬼,十足的疯子。 “原来全是哑巴。”虚生的嘴角似乎常年浮着浅笑,眼下分明是恼怒的,唇边依旧不改笑意,迤迤然往人堆里走,“不知道,悲乐极同时用在一人身上,到底是疼多些呢……还是痒难熬点?或者贫僧拿你们试些好玩的新□□?” 虚生闲庭信步般走向剩余的八人,一步比一步慢,但让暗卫觉得他正朝自己飞奔而来般,胆小的直接吓得腿软。还有两个由于高度紧张,因缺氧而感到胸闷恶心,再闻得空气里满溢的那股子腐臭味,一时忍不住作呕。 “贫僧的耐心不大好,所以……” “我说!我说……”离虚生最近的暗卫双腿完全瘫软,似乎因吓得神智有些混乱。其他暗卫见状,无人敢隐瞒,争先打算报出姓名图个痛快。 忽然间,虚生察觉到背后有暗器朝自己打来,立刻用踏云步一下跳起三丈高,只听脚下“噗噗”数声,落地就见所有暗卫喉间都插进跟短箭,全部毙命。虚生顿时怒火中烧,走路步子稍快了些朝暗卫首领走去,果见他右手臂暗器环弩已无短箭。 “你……”虚生猛喷出口鲜血,半跪在地,适才他心绪平稳尚且能压住伤势,现下满腔怒火险些失了理智,哪里还顾忌自己内伤。 暗卫首领此时清醒了些,嘴里满是酸臭的血水,大笑间喷出不少,“你也活不成。” 虚生冷笑,低唤:“沉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竺琳琳有情参演~ 我:要不要给你个配角玩玩? 竺琳:要~ 我:你要什么角色? 竺琳:青楼卖艺哒~嘿嘿嘿嘿嘿 EMMM…… 第4章 第4章 月黑风烈树影重重中,蓦然出现个红衣女子,长发高束在后脑,个子娇小玲珑,皮肤白皙晶莹,脸上看不到丝毫情绪,凤眼下冰寒如冷冬的瑟风,但看到虚生那一瞬,她眼里的冷冰便会融化。沉香疾步到虚生身边,从腰间取出白玉雕纹盒,把一颗青白剔透的药丸送到虚生嘴中,“楼主,属下来晚了。” 暗卫首领惊讶地睁大双眸,喃喃自语:“玉琼生?” 虚生森冷地望向暗卫首领,眸中寒光凛凛,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沉香从腰间瞬间拔出短剑,朝暗卫首领步步走进,匕首的刀锋透着寒光,是把极好的名器。暗卫首领半点不害怕,比起被悲乐极慢慢折磨死,他更期待被人一刀结果,毕竟他刚已把所有弩.箭射出,自己痒到溃烂的右手再无力提刀自杀。 “沉香,住手。”虚生没打算随他所愿,传说中玉琼生几乎有起死回生之效,虽有夸大,但虚生面色明显好了些。 暗卫首领希冀破灭,神色变得十分狰狞,切齿道:“疯子,你要做什么?” 虚生淡漠地看了暗卫首领很久,目光渐被他环弩上的雕纹吸引,俯身把环弩从对方手臂小心取下来,此时暗卫首领手上的肉已糜烂,稍稍用力便会被连皮带肉扯下,虚生却在拿在环弩时丝毫没伤到对方皮肉。 拿着这环弩在雨水中冲洗好一会儿,虚生才把东西交于沉香,吩咐道:“派几个黑面保护这位大首领,不论用什么法子,必须保他三日不死,直到最后一片肉烂化。” “疯子!你个疯子!” 沉香出手极快,两指在暗卫首领喉间一拨动,总算清静下来,“属下会派两人把他带到隐蔽的地方,定让他安稳活过三日。” “你亲自去趟辩机先生那儿,让他查这上面的纹饰是谁的家徽。” 沉香听出环弩重要,赶紧把东西塞进衫里暗袋,恭谨道:“宫先生已派人在曲梁镇恭候楼主。” “他做事倒是周到。”虚生定定俯视暗卫首领许久,沉香无声地打着油纸扇在边上守护,半晌虚生愉悦地咧嘴淡笑:“望施主能好好享受往后的时日,不枉贫僧费心招待。”空气中充斥的气味已经被夜雨冲散大半,这样的暴雨夜最适合杀人,因为不论怎样的腥风血雨,到次日清晨皆会被冲走,干净到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虚生来到曲梁镇大约是在子时一刻,整个镇子的人皆在睡梦中,悄声无息听不到一点人声畜叫,连更夫都因这雨无须出门吆喝打更,平日夜半□□的野猫纷纷找了地躲雨。 在镇子东南的一处普通民宅仍旧亮着微弱的烛光,屋外正有个彪形大汉在焦虑踱步,见到虚生从屋顶跳下丝毫不惊讶,忙不迭跪下行礼,“恭迎楼主。” 虚生微摆手,“起身进来。”说完他慢悠推门进屋,屋里还坐了个农妇,说不上多美,倒长得算娇俏,乍眼看到虚生,立刻要跪下行礼,但被虚生一把托扶,“不行虚礼。” 大汉进屋瞧了眼农妇,马上吩咐道:“阿虞,快去把楼主换洗衣物拿来。” 这叫阿虞的农妇赶忙进了里屋,捧来一套霜白色僧衣,布料不是普通僧衣的麻布,而是一匹抵千金的西域丝绸白纹锦。虚生换下湿透的香盗黑衣,让大汉取来火盆,避免留下证据麻烦,他干脆烧了夜行盗衣。 阿虞转眼将里屋收拾腾出,恭敬道:“委屈楼主暂且在这歇一晚,宫先生已备下车马,明日暴雨一停,我们即刻送您回少林。” “不必了,我现在就走。”屋外雨势未减,大汉闻言刚要阻止,就见虚生翩然飘出屋门,顺手带走略有斑驳脱漆木桌上的玉葫芦,玉葫芦大概巴掌大小,里面似装有液状,晃荡间水声叮咚,“我走后,不可再点红烛。”再眨眼已不见踪影,屋中烛火在虚生擦身飘过时被挥灭。 虚生刚出曲梁镇,便有批暗卫偷入镇里,但见镇中漆黑一片,又不宜挨家挨户硬闯查探,稍作停留似在耐心等待。大汉和农妇得命,虽不懂其中缘故,但不敢违背楼主命令。追杀来的暗卫久等不到镇中有人飞出,亦没瞧见有哪户点灯候人,只能作罢,其中看似头目一人挥手低声道:“退!”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虚生终于甩开身后暗卫,确定无人跟踪,转身闪进不远的深山幽谷中。暗卫背后的主人显然清楚知道虚生状况,派了一拨拨人在他回少林的路上拦堵,不得已虚生只能绕路躲进药王谷休养。 药王谷原名百草谷,后因药王荀克文居在谷中,江湖人渐渐把此地唤作药王谷。这曾是江湖人士络绎不绝地山谷,自从二十年前一场变故,药王隐居搬离,如今变得人烟稀少,鲜少会有人前来。虚生精通药理,时常会到百草谷摘药草,对谷中情形十分清楚,三绕五弯便到了药王草庐。 虚生虽常来药王谷,却从没到踏入过草庐范围,乍然瞧见竖在院外的石碑顿觉有趣,呢喃出声:“见死不救,不死不救。真是如江湖传闻,怪老头。”他轻推半开的竹门,院中果然空无一人,木架在院落两侧倒了满地,破旧的笸箩占满尘灰。 因为地势与林木茂密的缘故,谷里的雨水被崖壁与繁茂的树叶挡去,淅淅沥沥的小雨滴落,雨势固然不大,可虚生身负内伤又运功飞行良久,身子虚得很,湿透的僧衣黏在肌肤上,渐把凉意渗入体内。 虚生的手离木门有半寸距离,过会儿才悄声推开草庐木门,若有所思地愣了斯须,方取出暗袋中的夜明珠谨慎小心地缓步入屋。不救庐放眼望去只有眼前一间,左侧有着供病人看病修养的矮塌,右边是竖排藏药柜几煮药的炉子,构造格外简单。 虚生在两侧药柜翻倒,果然在右侧藏药柜发现机关,打开了通完后院内宅的暗门。内宅仅有间寝卧与小厨房,与前院药庐一样纤尘不染,虽是间无人住的空屋子,似还余留了些似有若无的人味。功体内伤紧要,虚生此刻顾忌不到这些,择了屋里个架子床运功调息。 厚重的乌云密布在天际,天过了卯时才露出微光,骤雨初霁,幽谷中翠意盎然,山谷里弥漫了股芳草清香。 虚生经整夜调息,神色明显有所好转,功体修为恢复约有七八成,昨夜伤重不得空想其他杂事,如今空下来倒多了几分对不救庐的好奇心。整夜盘坐双腿肩背早有些僵化,他稍稍伸展放松,正打算下地,瞟到昨夜才在曲梁镇换上的僧鞋,眉头不由微颦,脚停在半空迟疑良久。其实鞋没多脏,只是有鞋底几处不显眼的泥点子,鞋本就是要下地走的,沾上点泥灰实在平常,常人眼里普通不过的事,偏生遇到个太讲究的,成了不得了的大麻烦。 纠结许久,终于虚生下定决心正要下地,嗖地从木屏风后窜出一只雪白狐狸,也不怕生地跳到虚生腿上,立刻留下四个脚印子。虚生含笑的容色顿时僵住,立时要把小狐狸赶下地,小狐狸似乎看出虚生所想,立马四脚朝天,分明是赖上虚生了。 “大米?!你去哪啦?!大米……”屋外传来断断续续孩童稚嫩的呼唤声,显然是在找活物。 虚生伸出食指点点小狐狸脑袋,咽口唾沫嫌弃道:“脏东西,你主人找你呢,赶快回去。” 哪知这小狐狸不识相,以为虚生与它戏耍,伸出爪子抓虚生腾在半空的手,又弄出两个爪印。 虚生正欲哭无泪,屏风边探出个光秃秃的脑袋,是个还没到龆年的男孩,虚生欢喜的像见到救星,立刻淡笑招手,语气慈柔,“小不点,来把你的狐狸带走。” 孩童年纪虽小,倒很机灵活络,一双有灵气的眼睛骨碌直转,“你是谁?怎么在我家?” 虚生端起在少林时的架子,徐徐道:“贫僧名叫虚生,昨夜大雨,因为路过此地,所以来躲了一夜雨。” “骗人!”孩童斩钉截铁否定虚生说辞,“爷爷草庐建在谷中,你哪怕路过谷外,也不会来这避雨。说!你个光头大和尚有什么目的?是不是来偷草药的!” “光头小和尚,贫僧要偷草庐药草做什么?哪样不是谷里摘不到的?”面对无邪天真的孩童,虚生换了个人,口气里竟也多了些稚气。 “我叫叶元,才不是小和尚呢!”叶元想想虚生说得在理,何况前屋草药闲放多年,早已失了药性,拿去也无用。 虚生还指望叶元帮他弄走在自己身上不安分的白狐狸,笑着讨好,“小不点,这小狐狸可是你养的?” “我叫小叶元!”叶元跳起身直嚷嚷,又看着白狐狸点头如捣蒜,承认道:“它偷溜出来,我就是来找它的。”说罢,他吹了声口哨,果然小狐狸滋溜窜下,跃进叶元怀里,“它叫大米,可不是普通的白狐狸。” 叶元不提,虚生也看得出这只白狐不一般,个头虽然比平常看到的要小些,可是速度迅疾如电闪,那口牙很利,估计还含了毒。虚生刚放松下来,小叶元绷着脸,举起从屋外带进来的树枝条,“说!你到底来干嘛的?” 虚生见叶元机灵深谙瞒不过,索性实话实说,“我受了内伤,又被人追杀,无奈逃入谷内躲避,不信你自己看。”他伸出手随叶元把脉,一副光明磊落的模样,令人见之便会信服, 叶元仔细观察虚生神色,不一会儿开口:“果然伤及脏腑。”他倏忽站起身,留下句“你等着”,人一溜烟出去就不见了。 虚生莫名眨眨眼,并没追去,既清静下来,他赶紧自顾自继续疗伤,希望能天黑前疗完伤,他已耽误太多时间,急着出谷早点赶去庆州府。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小叶元带了大米又回到屋里,手里还端了碗茶褐色的汤汁。 “给我的?”虚生困惑地接过,细闻暗辨汤药成分。 “治疗内伤的良药,我从荀爷爷那学来的。” 荀爷爷……虚生自然知道是哪位,亦清楚其医术之高明,细辨汤汁草药配比并无问题,但仍不大敢喝,小心翼翼道:“前堂药柜草药竟还能用?” 叶元当即回道:“当然不能,那些药材早发霉了,拿那煮药只会医死人。”别看他人小,心思却极机敏,白了虚生一眼,解释说:“帮你熬药的材料是从谷雨爷爷柜子里拿来的,大和尚你放心,全是这月摘采的新鲜药材。凭我医术,保管一剂喝下,你便能下地。” 原来这小不点是以为自己受重伤无力走动,才特意为自己煮药疗伤。虚生平静无波的心遽然出现一圈涟漪,寒冷的眼底渐生出丝暖意,浅笑说道:“谢谢你。” 叶元没料到虚生忽然这般正经道谢,大人正经言色,他倒不晓得要回答什么,索性拉来张小竹凳子,摸着在自己双腿上贪睡的大米,安静得在旁陪虚生疗伤。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家可爱的大米君噔噔蹬蹬出场~ 拿着肉干:大米儿,要不要做狐狸哟? 大米:呜呜~啊呜~呜~ 我:哦哦~哦~好嘞 大米:呜~哇呜~ PS:话唠半天,其实就是要吃饭饭 第5章 第5章 屋外雀鹂鸟啼鸣阵阵,怀明墨倚在窗台边的贵妃椅上却不想动弹,自昨夜躺在这想事,几乎整夜没个好眠,只陆续小歇会儿。 辛里今日起的比平时早一刻,他昨夜服侍怀明墨睡下时总觉他怀了心事,所以料准怀明墨会早起。“阁主?”辛里蹑手蹑脚推门而入,站在门边轻唤了声,闻不见寝卧里半点声响,他放低脚步声小心绕过雕云龙纹屏门,急声道:“大清早的风露重,阁主向来身子不好,前阵刚过立秋,别看□□月还热着,可马虎不得。” 怀明墨侧头双眸定在辛里的方向,笑道:“你几时学得跟红姑一样啰嗦。” “原来家主竟这般嫌弃我。”跟在辛里身后的妇人约莫四十来岁,黛眉杏眼,用支木簪随意挽着燕尾髻,笑呵呵地端了洗脸水进来。 辛里扶起欲起身的怀明墨,“阁主小心。” 近来江湖朝堂事多,怀明墨已经有月余睡得不太踏实,又熬夜整晚眼下微有乌青,强撑起精神。红姑打小看着怀明墨长大,见他这般憔悴,很是心疼,“你自从接手玄机阁后,阁中大小事无一不牵挂的,身子哪里吃得消。你不爱惜自己身子,也体谅下照顾你的我们可行?万一跟前年一样累垮,我们几个到时真难辞其咎,不但季先生要怪罪,怕是宫里娘娘都要被惊动了。” “昨晚电闪雷鸣了整夜,我夜半被吵醒,这雨下得实在恼人,本以为一会儿能睡着,不想竟这么到卯时才睡。” 怀明墨解释得模糊,红姑自是不信的,她瞧上眼辛里,恼火道:“今晚起,你们几个轮流守夜,省得家主起夜无人知。家主真要有个万一,谁都担不起。” 辛里依怀明墨意思打发了先前屋里守夜的丫鬟,红姑得知后极力反对过一阵子,可最终拗不过,只好作罢。如今红姑正好借那事发难,辛里受命行事有苦不能言,含糊应和,又深谙自家阁主性子,这事难办得很。 红姑素来爱扯住事啰嗦半日,怀明墨和辛里正暗暗叫苦不迭,恰好屋外传来连串疾跑声,骆辰满头大汗闯入,边说边拉扯红姑往外走,“红姑快去瞧瞧吧,臧丽不放心小丫鬟们给阁主做早膳,非要自己动手。” 臧丽虽为女子,可生来只会舞刀弄剑,不似平常姑娘入得了厨房,过去红姑不是没想过教臧丽做些饭菜,偏偏第一次让臧丽跟进小厨房就险些害得晚汀馆走水,从此红姑再不许她进自己的小厨房,半步都不许进。 红姑听闻急道:“你怎么不拦住她呀。” “拦不住,她那脾气你知道,哪里是随便能拦住的?”骆辰快步跟在红姑身后,同出主屋,朝小厨房方向赶去。 小厨房离主屋只有几步之遥,没多久骆辰和郑丰年回到主屋,臧丽却仍不见身影。 怀明墨穿了件月白色深衣,嘴角微有些绷紧,眼角却微露柔和笑意,“胡闹!臧丽出来。”闻得窗边传来的细微声响,怀明墨不苟言笑直问:“谁给你出得馊主意?”臧丽支支吾吾不愿供出主谋,怀明墨可是拥有个玲珑心,立刻听出端倪,“骆辰,你单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连红姑都干戏耍。” 骆辰听罢半点不惧,犹是嬉笑的模样,“我冒着被红姑发现后责骂唠叨我的风险,保全阁主能过个安宁的清早,一副赤胆忠心啊。我记得上回红姑因小事唠唠叨叨大半日,她那架势……你们都感受过,谁也受不了。” 郑丰年性子稳重,作为暗卫寡言少语,不想自己教出的徒弟竟整日碎嘴多话,无奈地摇头咳嗽,提醒骆辰别忘自己身份。 “冠冕堂皇。”辛里绞了洗脸帕子给怀明墨,白了眼骆辰揭穿说:“找大堆理由,归根结底就是不想守夜么。” 骆辰被辛里呛得说不出话,瞪回辛里,自个吹起口哨。 臧丽见骆辰被责骂,拉起怀明墨衣袖,轻轻摇动两下,“小丽也不喜欢守夜,没有事做,还又累又乏。”臧丽个子比普通女孩要矮小些,平日在玄机阁由骆辰带着办事,因为外表缘故大多人对她会放松警备,只觉得是个性情孤僻的小姑娘,但在熟识人跟前,仍跟个孩子似得,十分喜爱撒娇。怀明墨也不会特意拘束她,全然当自家妹子看待。 “不守夜,不需要你们守夜。”怀明墨本就没气,又因臧丽求情,绷不住脸,淡笑说:“红姑方才出去的神色定很好笑,我很少听到她脚步声如此嘈杂。” 辛里开怀道:“红姑的轻功不错,没想到……”话到一半,辛里脑中有个鬼魅身影倏忽闪过,再提不起劲笑红姑。 怀明墨眼盲心明,一下察觉出辛里异样,且心中同样挂念此人,“江湖谣传香盗有二绝,一是幽香令人闻了欲醉难忘,二是轻功无与伦比,我倒觉得该是三绝,她的内功深不可测,武学招式诡谲难挡,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 郑丰年在昏暗中的目力极好,昨夜清楚地看清整个交手过程,颔首道:“香盗的武功真让人瞠目,阁主几次般玄指抓到她,转眼就被她化解,香盗的掌法与他的轻功一样非常飘渺。” 骆辰跺脚,十分惭愧道:“不说她武功,光她了得轻功,我已经望尘莫及了。”骆辰沉吟会儿,眉头似是打了结,“香盗的轻功究竟是什么?天下轻功不论季先生的梭龙行,剑宗褚掌门的草上飞,亦或是蝴蝶君的迷踪影,皆有不足,或上跳速度慢、高度差些,或飞行速度慢,身形诡谲的轻功则往往前两者都差些。即使阁主从万生心法中所学的地天诀将两者罅隙改进,仍不及香盗的轻功,这简直……不是人的身法。” “她使得是两种轻功。”怀明墨风轻云淡地开口,屋里人闻言无一不惊讶,只见怀明墨肯定道:“天下能如此迅疾窜上高处的轻功只有一种,江湖失传已久的踏云步,别无其他。至于另一种……”他想及辛里对香盗过沧浪江的述说,自己整夜未眠回忆隐世山庄所有书册所载武功,仍没半点头绪,“这轻功口诀心法似乎并没纸笔记载,许是口耳相传也未可知。” 辛里开扇轻摇,理过思绪道:“香盗行事向来我行我素,究竟是谁请动她来盗取星宿剑谱?我实在想不出能请动她的理由,她是江湖人,又爱独来独往,连江湖中人至今也没见过她真容,请她出手的人是怎知她真正的身份?” 骆辰难得露出严肃的神情,冷哼道:“不管是谁,反正就是宫里那几位心存篡位……” “住口!祸自口出不知吗!”郑丰年厉声制止骆辰,他是骆辰师傅,自有威慑,骆辰啧舌撇头没说下去。 怀明墨展颜轻笑,从容说:“屋里全是自己人,埋怨上两句无妨,出去千万不可说。”由着辛里替自己盘发绕发髻,怀明墨眸中透出一抹少有的坚毅精光,口气淡冷道:“不管是谁,他已经给我们请来个劲敌。郑大哥,近来多派点暗卫守住晚汀馆,这回虽然拿本假书骗过香盗耳目,可难保下一次还能这么幸运。” “属下领命。” 辛里替怀明墨仔细戴上白玉小冠,小声道:“我让覃先生盯紧各个王府,看谁与香盗有接触。” “照你的说法去办,只是……”怀明墨万般无奈地长叹气,不抱希望浅笑道:“怕是他们根本不会与香盗正面接触,而且香盗是谁,长什么样仍是个谜。” 臧丽昨夜晚睡,听了这会儿子话,捂嘴连打哈欠,嘟囔道:“总比不查干等要强。” 怀明墨微愣,抬手制止欲要喝斥的郑丰年,语气疏朗道:“小丽说的是,是我想得复杂。想来红姑已经准备好早膳,我们围桌就着先吃点。” 晚汀馆平日里素来安静,但不及今日万一,怀明墨话并不大多,平时聚在一起用膳还是会说上两三句,眼下却自顾喝粥,心事似是重重。骆辰和臧丽起初说了几句想调节气氛,可大家都懒懒的不愿多说,便同冷了下来。 “雨总算停下来了,昨晚那暴雨大得实在吓人。”骆辰没头没脑地开口,怀明墨缓缓放下碗筷,目光移向昨日香盗离去的方向。 辛里自小在怀明墨身边打点服侍,莫说他对怀明墨是最忠心的,他也是最了解自家阁主心思的一个,“好在官府早做防汛准备,沧浪江才不至于决堤倒灌。只是……”他偷瞄眼怀明墨仔细听讲的神情,故意道:“如此来,只怕沧浪江水流会更湍急,好在昨晚香盗趁在暴雨前渡江,否则保不准不掉进江中。” 骆辰放下银勺匙,困惑不解看向辛里,“好端端的提及香盗做什么?她若真卷进江里倒好,省得我们要日夜守着,防她再三来犯。” 臧丽连连颔首,赞同道:“既是麻烦,才不关心她死活。” 郑丰年岁数已长,诸多事看得比较透彻,自然瞧出阁主心神不太定的原因,听到身边两小辈未辨菽麦的瞎话,暗里叹息。 隐世山庄进贼的事只有没几人知晓,却不知为何,没多久工夫已经传遍武林,半个江湖人都知道香盗夜访隐世山庄,怀明墨原有瞒下的意思,偏偏江湖传得沸扬。早膳刚吃完,食盘碗筷还没来得及撤下,隐世山庄家主季先生已派贴身婢女前来请人。 “青桃妹妹怎么今日得空贵步幸临贱地?” 青桃视若无睹地绕过一脸嬉笑的骆辰,没给半点好脸色瞧,迤迤然到怀明墨身前屈膝行礼,“少爷,季先生有事请您去一趟。” 怀明墨放下手中游西历记,撑着贵妃榻边沿缓慢支起身,客气道:“青桃姐不多礼,可知母亲找我为何事?” 青桃不露丝毫口风,笑盈盈开口:“奴婢不知,庄主的事哪里轮得到奴婢去打探。” 怀明墨温润淡笑,话不轻不重道:“青桃姐是母亲身边的贴身丫鬟,哪里会半点不知情,这话显然是在搪塞打发我了。” 青桃了解自家少爷脾气,平日说话似沐春风,性子又温和清泠,不像季小姐风火急躁,不管对方身份,待谁都很客气。所以话到刚才那份上,显然已生出一丝薄怒,“少爷冤枉奴婢了,奴婢是真不知情,奴婢前儿在院里忙事,是乔姑姑让我来请您的。事情估计有些严重,奴婢出来时正巧遇到季大爷和季二爷同时赶来,看着神色不大好。” “舅舅?”怀明墨沉吟片刻,心中略有眉目,“知道了,劳烦青桃姐去通报声,说我马上便去。” 辛里亲自送走青桃,垂头丧气的回来,明显没问出别的有用消息,“阁主,季先生找你会不会是关于昨晚香盗之事?” 怀明墨没由来的心烦,有下没下捏着鼻梁,肯定说:“必是问昨夜的事,只是昨天没外人在场,他们又怎么知道了。”说着他叹气,眼底略有不豫之色,喃喃低声,“原本不想让他们知道的。” 骆辰憋不住话,觉得怀明墨话讲的好没道理,直言:“香盗敢暗闯隐世山庄,就该有准备会与隐世山庄为敌。阁主为何不愿让季先生知晓,难道阁主另有计划?” “是几时起,阁主的计划要一一跟你汇报了?” 骆辰见辛里眉心一跳,回想刚才的话确实有些僭越,搔头抓耳忙要解释,“我不是这意思,就搞不懂阁主为何特别要维护香盗,哎,不说了。越描越黑。” 怀明墨轻笑起身,劝和说:“骆辰只是无心之失,别揪着不放。走吧,不能让长辈们等急了。” 第6章 第6章 没过多久,怀明墨已到松照馆院子外,院内格外安静,连平日里洒扫丫鬟偶尔的嬉笑声都闻不到半点。院门外只见青桃神色焦急地四处张望,不时来回挪步。 “少爷,你可算来了,乔姑姑已经出来过两回,我想着再晚些不等你来,得再跑一趟亲自陪你来了。” 怀明墨跨过门槛,脚下自若丝毫让人感觉不到他是个盲眼之人,“山庄里的长辈到齐没?”隐世山庄坐落在沧浪江畔,每逢江流湍急的日子,时常能听到浪涛声,虽不算太响仍旧盖住院子里洒扫的细微声响,使得怀明墨越发觉得松照馆静谧。 青桃轻声道:“季三爷刚进去。” “知道了。”怀明墨平静淡然地往季先生书房走去,手心却微微沁出层稀薄的冷汗。他并不怕其他几位长辈,只担心这个比他大没太多的小舅舅,因为从小与他同玩到大,很多事瞒得过许多人,却瞒不过他。 屋外迎接怀明墨的中年妇人便是乔绍芝,服侍在季先生身边多年,在隐世山庄虽不是主人家,可身份远比普通奴仆要高,平时为人严肃不苟言笑,奴婢小厮在她面前都不敢太造次。 “少爷。”绍芝往怀明墨身后看了眼,见他只带辛里前来,心中微觉疑惑。 怀明墨心思灵敏,笑说:“骆辰他们被我派去办事了。” 绍芝想到昨晚发生的事,也没对怀明墨的话有疑,颔首才想开口关心两句,屋里传来宛若黄鹂清灵声音,“是明墨来了吗?赶紧进来吧。” 虽说刚下过场暴雨带走不少暑热,可八月的天到底还是闷热的很,季先生书房里的青花瓷缸还没挪走,只是放在里的冰山比平常小许多,因怀明墨身子受不住寒,所以季先生特意叮咛如此做。 怀明墨一进屋就欲行礼拜过家中长辈,却被季肃善虚扶拦下,“坐吧,平时没外人,我们不那么讲究。”季肃善生性儒雅,总是一副书生打扮,秀俊的长相让人很难看出是个使剑高手,但托住怀明墨的手显然能看出是个练家子。 “哎,二哥别拦他,你不讲究,我在意啊。”季铎瑞笑嘻嘻道,没半点长辈的样子,“他来找我可从来不行虚礼,难得今天你们都在,不然我都享受不到。” “明墨,你旁边坐。”季先生慈爱地看向怀明墨,白了眼没点正经的季铎瑞,又唤绍芝端来已经放温的莲子汤。 季铎瑞才安静下来,见自己被差别待遇,气恼不服道:“二姐,不公平啊。凭什么不给我准备碗甜羹。” 季肃善看眼自个小弟,已经过而立的人,偏生脾气不改从前,忍不住讥刺道:“瞧你这说话的中气,用不着进补。” 怀明墨生性冷淡,虽在季铎瑞跟前会放开些,但眼前长辈众多,难免不大自在,越发乖觉道:“母亲找我有事?” 季先生睨了眼端坐在自己左侧的大哥,沉默斯须,敬重道:“大哥,此事既是你从江湖上听来,还是由你来说吧,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季念先放下手中茶盏,摇头失笑道:“音童这话说得严重了,你才是隐世山庄家主,庄里大小事哪件不该你管。再说这事,你更推脱不得,现在江湖上已经流言纷争不断,过不了几日,怕是会乱啊。” 季肃善挥着翠玉折扇,轻笑道:“这香盗的轻功实在了得,夜游隐世山庄,我们竟没人发觉,若非江湖已经传的沸沸扬扬,我还真不知道还有小贼敢来隐世山庄做梁上君子。” “香盗昨晚来晚汀馆并未得手,所以我才没急着告诉母亲。只过一晚江湖已人尽皆知,我倒真是始料未及。”怀明墨心中惊疑,完全没料到江湖风声传谣如此迅速,更猜不到香盗传出的目的为何。 季先生慈和说:“与你无关,恐怕谁都想不到,香盗会如此大胆。” 季念先神色凝重开口:“他究竟从你那盗走了什么?” “星宿剑谱,不过是本假剑谱。”怀明墨原以为他们已经知道,被问得略有些莫名其妙。 “他一个江湖人,盗取星宿剑谱做什么?”季铎瑞深知剑谱中秘密,所以心中不免生出疑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一份与朝廷有关的名单账册对江湖人士的用处。 “只是星宿剑谱?没别的么?” 怀明墨瞧不到众人表情,但隐隐觉出不对,狐疑问:“难道江湖谣传的不是剑谱?” 季念先猛拍身边檀木方桌,愤愤厉声道:“若是剑谱就罢了。”他稍稍压下怒火,犹是愤慨,“江湖传言他从隐世山庄盗走了张藏宝图,称是前朝遗留的宝藏。外面纷纷在传,当年季家帮先皇打天下时发现前朝藏宝图,因贪财而未上交先皇,实在不堪入耳。” 季音童刚听闻谣言虽也气恼,到底是当家做主的人,脾气远比季念先要稳重,劝说了几句,正色道:“说季家贪财也就罢了,我担心传到宫里变个味,影响到贵妃娘娘失圣心。” 季铎瑞收敛放荡不羁的笑意,神色严肃道:“怕是传出此话的人意图就在这,季家不愿呈上藏宝图,明面上看是贪财,深层去想是对君不忠,孟帝生性多疑猜忌,难免不会想季家要这财宝目的。” 季肃善缓慢扇风,冷笑道:“皇帝恐怕早已忌惮季家,别忘了当今太子是贵妃娘娘长子,午夜梦回间估计早惊醒过多次,生怕身旁的贵妃下狠手弑君夺位。绾妃忽然崛起,真的仅是因为她的美貌吗?”他紧闭双眸,半晌猛地睁开,“其实背后主谋早呼之欲出,无非就那几位,只是香盗又知道多少?” “这谣言应该与香盗无关,他昨晚二更时来偷取的剑谱。不可能还有时间去造谣。”怀明墨笃定道:“背后必有人在推波助澜。” 季先生想到家姐在宫里处境,不免心忧烦躁,又知自己力不能及。她在屋里来回踱步,终背手站在书房门边朝天际远眺,“圣心难测,不是我们能左右控制的。只不过还没到无法转圜的余地,大姐为人处世持重沉稳,太子……对父母孝顺,对兄弟友爱,皇上看在眼里,想来暂时无妨。” 季念先看着自家小妹背影颓然沮丧,宽慰道:“隐世山庄的事已够多,此时由我来负责调查。”他转眼看向怀明墨,眼神似慈父瞧自己儿子,隐约透出股骄傲劲,“明墨已经长大,既然贵妃娘娘把玄机阁交给他,你也该放手让他去担当。” 怀明墨听到季念先提及自己,忙起身应下,“母亲,我会派人盯紧前朝皇子,也会调查香盗身份,决不让季家平白受冤。” 季先生始终背对屋里几人,听罢只微微点头当是回应。屋里顿时安谧下来,天下太平还没到五十年,眼看又要乱了,谁人的心还能平静。 季铎瑞感觉气氛压抑,眼珠一转,换了话题,痞笑道:“当今武林与香盗交手的人寥寥无几,你小子昨晚有幸遇到。香盗轻功真的当世无人能及?” 怀明墨徐徐道出昨夜发生事情时的始末,听得屋里几位皆是瞠目惊讶,毕竟江湖传言多会夸大,但显然香盗的事迹并非夸张,而且不少武林人士为自己面子,明显贬低了香盗轻功与武学造诣。 季铎瑞听得津津有味,特别是怀明墨谈及与香盗交手时的情形,他更聚精会神半字不舍得错过。待听到香盗用轻功横渡沧浪江,不仅是季铎瑞,连其他几位都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反复跟辛里确认,直到辛里再三肯定是自己亲眼所见,季家长辈才放弃质疑。 季肃善甚少会对旁人大感兴趣,不过今日听闻这江湖神秘人物,难掩好奇之心,“你们可知这香盗是男是女?年岁多大?” “香盗比阁主略矮些,身材纤瘦,当时蒙了面,瞧不出岁数。”辛里如实回答,虽然自家阁主坚定对方是女子,他却有所保留。 “应该是女子。” “小明墨可不要被表象所糊弄了,别致的幽香,有意的变声,高挑的身姿……”季铎瑞右手捂嘴考虑许久,不时眨着精明深算的眸子,嘴边浮着笃定自信的浅笑,“我们家小明墨的身高差两寸八尺,比你矮些的女子实在不多见。盗最怕的便是曝露踪影,这香盗偏反其道而行,未必是因为女子胭脂香粉味沾染,也许他是为掩盖身份,或是为盖住身上其他易识别的气味。至于用内力变声……我怀疑香盗许是江湖名士,若用真声容易被熟识的人认出,不得已而为之。” 有理有据的分析,连怀明墨不禁有些动摇,他难得露出鲜有的急迫,语速虽慢,却不比以往从容,“可她的玉手纤纤而修长,柔软似无骨,肤若凝脂,掌心没男子半点的毛糙。而且她武功招式阴柔飘逸,实在不像是个男子所学。” 辛里偷瞄季家长者反应,捂嘴轻咳几声,见目光朝自己纷纷投来,忙尴尬傻笑。 屋里的氛围很是古怪,众人脸上神色各异,所怀得心思又像想到了一处,你看我眼,我觑向他,此时无声已胜有声。 季肃善微挑挑眉,强行憋住笑,一本正经道:“看来小妹的儿媳有着落了。” 怀明墨手紧握圈椅扶手,因方才难得的激动,眼下尚没恢复清明理智,怔忪间尚来不及反应季肃善话里意思。 季先生沉默直盯自家儿子神色,俄顷轻笑出声,声犹似银铃叮铃,又像清泉潺潺清灵,“难怪我说那么多闺秀倾心于他,偏谁都没瞧上。到底是我儿子,挑人眼光好。” 季铎瑞向来爱捉弄怀明墨,现下有机会哪里会放过,赶紧说:“万一蒙面下是无盐丑妇该怎办?”他乐见怀明墨神色阵青阵白,故作叹息哀婉,“如此妙人,若无倾国容色实在可惜。” 季念先性子稳重,不比自己弟妹爱嬉笑耍嘴皮,但在这气氛下,也忍不住说上两句戏话,“三弟刚还说香盗或是男子,如若真如你所言该怎办?” 季先生说笑过,神色渐沉恢复家主本色,若有所思慢步回到自己位上,“香盗确是个妙人,也是个极厉害的角色。若是个江湖隐士还好说,如若她原本就常走于江湖,但不为人知,足可见此人是何等人物。” “不错,夜闯隐世山庄无人知,明墨所学万生心法居然技差一筹。”季肃善笑得清雅似鸿儒,举手投足间皆像学问大家,“这般人物不论是江湖隐士,还是擅于伪装的江湖人,在不知其正邪前,当真叫人心有所忌,夜不能寐。” 怀明墨被家中长辈调侃地不知所措,这才静下心缓过神来,平静地开口:“昨日与她交手,我不觉得她是奸佞小人,更不像滥杀无辜的恶人。她这人韵宇逸气,清傲得很。” “这小子真被迷了魂,尽捡好话讲。”季铎瑞揶揄过怀明墨,认真地点头,“依江湖传言,香盗作风除却爱私下借人珍藏字画古董赏玩外,风评并不差。不过这人朋友甚少,似乎只有妙手空空儿与其算有交情。” 辛里立在怀明墨身后嗫喏:“两个神偷,也不知谁棋高一着。” 书房门明明是敞开着,乔绍芝通报时,仍旧是站在墙外敲了几下木门边缘,“家主,姜典来了。” 季先生喝了小口放温的茶,与三个兄弟互换眼色,失笑道:“人既来了,怎不进来?” 绍芝沉默好一会儿,听去像是克制自己笑意,仍旧是肃穆的声音,“人不敢进去,正跪在院子里青石板上负荆请罪呢。” “哦,那就叫他回去。昨晚的事不用他担责,不过近来一定要加强护卫,隐世山庄怕是有段时间没个安宁了。” 怀明墨见事情暂时告一段落,默默起身朝季先生等人行晚辈礼,平淡道:“母亲若无事,儿子尚有事要去办,这先告退了。” 玄机阁诸事繁多,怀明墨平日原就很忙,如今多出香盗的事,怕会更忙得焦头烂额。季先生颔首和蔼道:“去吧。辛里多管着些少爷,别像前些年那样让他累倒,再忙也不可熬坏身子。” 季先生不是普通深闺女子,而是武林第一大庄的掌权人,不爱红妆擅武装,桃李年华承袭父亲之位,成为隐世山庄家主,这一当便是二十余年,武林上下无不敬重,江湖尊称济世先生。面对季先生的嘱咐,辛里是不敢敷衍的,战战兢兢地回话,贴背薄衣略微沁出薄汗。 “香盗……”季先生忽然开口,引来全屋人注意,连已到门槛边的怀明墨亦停下脚。她迟疑片刻,只问:“他大概多大岁数?” 怀明墨不解,思虑片刻,“感觉同我差不多大。” 季先生身体微绷,并没因放松释怀,良久沉默后,她自言自语道:“哦,下去吧。” 第7章 第7章 怀明墨无声退出书房,慢步在松照馆院子里,对适才季先生的话极在意。忽被不远处的人唤住,闻声细辨,他淡笑说:“姜护院,怎么还在这?”走过姜典身边,纵然怀明墨目不能视,仍感到他身上散来的惶恐不安,遂好心道:“姜护院起身回去吧,季先生并没怪罪,你不必太惊惶,做好自己本分事便是了。” 姜典其实更怕自家这位少爷,执拗不肯起身,张口谢罪话,“姜典护院不力,惊扰少爷安歇,望少爷责罚。” 怀明墨挥扇的手僵了一下,闭眼暗叹摇头也不再语。前脚刚出院子,辛里笑叹劝言:“阁主知道的,姜护院为人耿直忠厚,当初季先生看中正是这点,就有些愚人一根筋的脑子,看不来脸色。” “既是优点,同为缺点。”怀明墨并没气恼,不过是有些累,“与他无关,是我自己有些乏。再说他刚来隐世山庄,我已知这人脾气忠梗木讷,所以时常能避则避,倒不想让他误会我难相处。” 辛里闻言笑而未语,自家阁主脾气他最了解,本就是个不好相处的人,看着待谁都极客气,其实亲近的人屈指可数,否则怎会从小被季小姐赠了个无情公子的名号,而且还传遍整个江湖。 晚汀馆中早收到玄机阁消息,谣言堪比夜雨响雷惊得人无措,怀明墨刚回晚汀馆,人还没到文涛阁已有许多人前来汇报,当真把他弄得哭笑不得。好不容易进书房想图个安静,偏已有人等在房内。 郑丰年在垂髫年纪时进玄机阁训练,约三十个年头了,算是个老江湖,早些年帮着季贵妃奔走在朝堂间办事,所以听到江湖流言后立刻察觉事情严重性。在怀明墨回来前,他先后两次派骆辰出山庄到周遭打探,果然不出其所料,连老弱妇孺都已耳闻。 “不必多说,我已从舅舅那听说详情。”怀明墨无力的靠坐在麒纹交椅上,脑勺向后仰,明明是舒展的眉心,旁人看来却像紧锁般难展,“郑大哥,现在江湖上怎么说。” 郑丰年神情严肃地站在书桌前,明知阁主已疲累不堪,仍不得不报,“估计谣言已传遍武林,连山庄周围的镇子里早市摆摊的商贩都听说了,更不说藏不住秘密的江湖。” 怀明墨眼前整片漆黑,此刻更觉昏天暗地,他抬起头正襟危坐,“朝廷那收到多少风声?” “已经飞鸽传书给覃先生,这两日内就会有音讯。”骆辰认真回道,全然不见平常郎当散漫的样子。 “查不查一个样,江湖已是如此,朝廷的眼线怕是早把风声传入宫里。无论皇帝演得表面多么不在意,其实早忌惮隐世山庄。”怀明墨口气清和而冷冽,“若不是季家这些年刻意远离政治旋涡,表现得忠纯忠君,又替朝廷看住武林,否则他哪里还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留这偌大的山庄。” 辛里特意沏了杯安神茶给怀明墨,忧心忡忡道:“唯有一点我较为担心,万一贵妃娘娘听说后,按捺不住寻皇上解释怎办?” 怀明墨只与季贵妃有几面之缘,足以摸清季贵妃的脾性,对此没半点烦恼,遂浅笑摇头,“季贵妃岂是寻常妇孺?你要这般想她,当真是太小瞧季贵妃了。况且,虽然现在绾妃最得圣宠,但毕竟多年夫妻情分,季贵妃仍旧圣眷优容,这也是皇上迟迟不动隐世山庄的缘故。” “属下会加紧派玄机阁的人手盯住前朝,这个节骨眼上再不能出岔子。” “是啊,风声过去前,不能再有对季家和隐世山庄不利的谣言。”怀明墨从怀中抽出一方丝帕,屋里人眼厉马上知道这帕子主人身份,只是这关头正事为要,没人会不长眼调侃闲话玩笑。 怀明墨小心把帕子放到辛里手中,微有不舍又无可奈何,面上的表情却是淡淡的,亦如平常,“这巾帕上的香气特别,臧丽和骆辰依这方向调查,估计可查出眉目来。” 辛里把帕子凑鼻细闻,果然闻到股熟悉的幽香,正是香盗身上散出的气味,“这水粉的味道确实沁人独特。” 怀明墨抿嘴走到靠近沧浪湖石台的门边,下颚微抬双眸直朝远方,仿佛在远眺美景般,眸底蕴了丝愤恨,“如果能查到香盗身份,找到其人,或许反而更容易晓得无事生非的人是哪位。如此大手笔欲害隐世山庄,那便怪不得我出手自卫了。” “属下立刻去查。”骆辰与臧丽同时回话,转眼迅疾如燕隼飞出晚汀馆。 郑丰年眉睫微动,吐露出埋在心底的话,“阁主不怀疑香盗所为?” 辛里瞧出怀明墨有意保全香盗,巧在他陪怀明墨一路归来时理了理斯须,所以同意自家阁主观点,香盗在此事中只扮演偷盗的角色,谣言明显非她所传。怀明墨心烦点上凝神香不想多话解释,因前夜近乎无眠整夜,神思倦怠,伏在书案上眯眼小歇起来。 “若是香盗计划为之,压根没必要冒被抓危险,在自己受内伤时来偷书。毕竟武林中见过她的人太少,只稍流出风声,说隐世山庄藏有前朝宝藏便可。”辛里生怕扰醒怀明墨,说话声极轻,几乎附在郑丰年耳边低语:“显然香盗也被人出卖了,武林中人既知宝藏图在她身上,难道会任由她一直保管吗?大家只会拼命找出她来,她的身份还能掩藏得这么好?若她的真实身份被曝露,隐世山庄及武林正道能放过她吗?背后主谋显然是想一箭双雕,把香盗和隐世山庄同除去。” “这人倒是精打细算,影于暗中,不出吹灰之力便可除掉两个眼中钉。”郑丰年由衷感慨,小觑一眼伏睡的怀明墨,小声对辛里说:“我去沧浪江对面查探下,兴许香盗过路间会无意留下线索也未可知。” “查到香盗身份,不可对外宣扬,即便季先生问起,都不许说半个字。”怀明墨仍旧闭眼未睁,只是换了个姿势。 郑丰年停下脚步,不管怀明墨能否看到,如常恭敬行礼,“属下遵命。我会叮嘱骆辰和臧丽,绝不透出半点香盗的消息。”怀明墨指尖微动,似回答似呓语的应声。 辛里跟着郑丰年一起出的书房,不到半刻便回来了,他蹑手蹑脚走到怀明墨身边,微弯腰小声道:“阁主回屋休息吧,属下已把人都遣走了。” 往主屋的一路果然无人来打扰,怀明墨回到卧房并没躺下休息,径直朝架子床另侧走去,立定在衣柜前。他的手在雕有兰花样式的柜门上拨弄两下,左手边传来细微的机械声,雕刻冬梅的衣柜慢慢朝后移动,露出个一人可进的通道。 “阁主请小心,属下在这守着。” 怀明墨没急了进密道,双肩微颓有些失落孤寂,哀叹道:“我说过,私下里你们不必称我阁主,也没必要属下来属下去。” “属下领命。哦不,是我知道了。”辛里往地道里张望,有些担心道:“平常郑大哥在,有我陪你下去……” 怀明墨嫌弃地摆摆手,“我独自下去过多次,底下熟门熟路,你放心在上看着就好。” 平时辛里会打火折子带路,不然等机关门关上,整个地道楼梯内黑灯瞎火一片,眼睛好的人根本适应不了这样的环境。这条往下的阶梯怀明墨已经走过无数次,石阶的高度,石阶的长度,盘旋而下的格数,甚至到哪几阶石料已破损都铭记在心。怀明墨走下最后楼梯走到底的尽头是一堵石墙,石墙上的机关意五行八卦所制,启动机关十分复杂,只要墙上石珠波动次序出错,地道墙里无数石孔会连续射出带毒的利箭,万箭齐发下即使天下轻功再好的高手也别想死里逃生。 怀明墨走进身侧密室,径直走向藏星宿剑谱的石柜,柜门紧闭,而且机关上覆了层薄尘,显然许久没人打开过。整个地道的机关都是由几十年前的机关大师卢班所造,密室顶的石板内夹藏了大量□□,无论密室内哪个石柜机关开错,会立即开启毁坏密室的机关,火,药便会爆炸引入沧浪湖的水灌进密室中。 确认完真剑谱完好,怀明墨很快离开密室,回到自己卧房那个。虽然怀明墨是个瞎子,但他极讨厌黑暗,所以哪怕到夜里,万籁俱寂的深夜,他依旧会让辛里点着落地宫灯。 辛里见怀明墨安然出来,悬着的心才落下,把怀明墨小心扶上床,欲到屋外把守。 怀明墨神思紧绷了一早上,眼下当真有些乏累了,他伸手想从金丝软枕下掏出某样东西,才发现已经空无一物,愣出神片刻,当即唤住快出房的辛里,“半个时辰内,别让人来打扰。” “是。”即使没吩咐,辛里亦打算晌午前都不让人进屋。平常怀明墨不会特别嘱咐,难得今天例外,心下很是纳罕,又听到怀明墨迟疑低喃,“还有……”他沉默许久,化作无声喟叹,无力道:“没事了。” 辛里盯看侧身躺在床上的怀明墨一会儿,恭敬道:“阁主放心,臧丽的鼻子和记性异于常人,既闻过味就不需要带着香盗的帕子去调查。这帕子我定会收好。”辛里唇角浮起戏谑的顽笑,“不如,我把方帕给你送来,省得你思虑过度不能寐。” 怀明墨急促道:“不必,暂放你那保管。” “是。”辛里意味深长地浅笑,轻手轻脚退出寝卧,悄声合上房门。 第8章 第8章 新雨后,闷热的天气渐有些凉风徐来,这才有晚来秋的清爽宜人。午后热辣的艳阳正缓缓西沉,映出霞云层层,霞光从八角窗花格透入,照在虚生面上,显得他面色格外红润。 虚生运完最后一周天的内息,伸手轻摸靠在榻边光溜的小脑袋。许是日暮渐暗秋风有些凉,小叶元屈膝坐在竹藤条椅上,双臂抱腿睡得很熟。大米起初睡在叶元怀里,后来觉得热,索性跳上床榻四脚朝天依着虚生,半点没狐狸高贵冷傲的样子。 “小不点,快醒醒。”虚生轻拍叶元脑袋几下,转而又连戳大米毛茸茸白肚,“你也别靠我睡,快起来。” 小孩子睡着拿那么容易唤醒,叶元拍开虚生的手,迷迷糊糊爬上矮榻,扯过折叠在虚生背后的薄被,蒙头继续瞌睡。白狐狸大米微微睁开,看是虚生在逗它,完全不恼,哼唧了声,前爪抱住虚生的手,闭眼蹭蹭没起来的意思。 虚生苦笑摇头,流露出少有的真性情,他有些不大自在,已经太久没有不许戒备伪装的日子。 可惜安逸的生活总是短暂的,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直接打断他短促的闲暇。屋外走进位知非老人,衣着简单灰布衣,嘴里唤着叶元的名字。 “你是谁?”老人警惕地朝虚生看去,明显不太欢迎这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虚生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同样的浅笑却与刚才有极大区别。他伸手连拍几下小叶元,手上的力稍有加重,“小不点,你的谷雨爷爷来接你了。” 老人眉间微皱,碍于小叶元在对方触手可及的地方,态度稍有收敛,只是这份客气让人听来很别扭,“年轻人,你知道老生是谁?” 虚生手不时拍着小叶元,因知老者身份对他倒真很谦和,“小不点刚又提起您,这山野间,我想应该认识他的老者不会有多个。” 百谷雨曾在江湖漂泊,直到遇见药王才定居于此,自然看得出眼前和尚是个非凡人,只是眼下见他对自己恭敬有礼且无敌意,所以暂时不打算硬夺叶元。百谷雨仔细观察起眼前的人,身着霜白色僧衣,明明衣摆袖口沾了水渍泥泞,偏让人觉得他一尘未染,嘴角浮得浅笑温和又疏离,霞晕围笼下显得那么虚无缥缈,像是九天的一朵白云、又似雾里的一珠露水。 小叶元原想多睡会儿,被虚生拍得睡不着,神思模糊间仿佛听到谷雨爷爷的声音,这才揉着眼睛慢慢爬起身,“谷雨爷爷?”他梦呓般喃喃,定神再一看,果真是百谷雨,立刻清醒地钻进百谷雨怀里,热情道:“谷雨爷爷你回来啦。”转身又对虚生说:“大和尚,这个就是我的谷雨爷爷。” 虚生轻笑下地,此刻他忽然忘记鞋上泥印子犹在,双手合十朝百谷雨弯腰行礼,“贫僧名叫虚生,方才小不点见我受伤,从您那取了药材帮我熬药,我还未曾感谢过。” 百谷雨眉心猛地一跳,喃喃低语,似乎完全不敢相信,“少林派的妙僧虚生?” “贫僧确来自季室山少林派,可妙僧二字实不敢当。” 百谷雨难以置信地搂着小叶元,呆愣许久回不过神。这妙僧虚生是武林何等人也,琴笛棋画皆是武林一绝,西蜀国君多番派使臣求画不得见;南齐国君痴迷于棋,纡尊降贵求其收徒也不得见;至于孟帝每年必会亲上少林,话说是修身而来,其实知情人都清楚,孟帝不过是想听季室后山偶尔起兴吹奏随弹飘来的妙音。少林妙僧与隐世公子,两个甚少行走江湖,名号却传遍江湖的人,此时正有一人活生生在自己眼前,如何不令人惊愕。 小叶元边摇晃百谷雨手臂,边叫唤:“谷雨爷爷?谷雨爷爷!” 百谷雨被小叶元的尖声惊叫吓回神,半信半疑问:“不知师傅为何在此?” “贫僧本意来药王谷采取凝须草,奈何江湖血雨,无辜沾染,所以只能到药王草庐避祸半日。” 百谷雨瞟见虚生腰间水头极好的玉笛,透似山泉碧波,净如山巅雪水,如果前刻他有些将信将疑,此时已全然相信。百谷雨或许不认识人,但识得翠水笛,更知道玉笛的主人,“老生唐突,望虚生师傅见谅。”他细瞧虚生伤势渐愈,只是仍旧有点气虚不足,又见他腰袋露出的凝须草根,“今日时辰已晚,师傅功体未痊愈,不如再住半日调息,我去小厨房做些药膳,明日一早出谷也不迟。” 虚生担忧追杀的暗卫在官道等不到人,会折返回来害到小叶元与百谷雨,了当拒绝:“不必了,贫僧尚有事未办,不能再多耽搁。”话音未落,虚生已飘然飞出屋子,转眼从药王草庐消失。 伤势已基本好得差不多,虚生轻松地飞梭在密林中,他并没着急出谷,反在谷内到处溜达,寻处显眼又隐秘的地方。星宿剑谱既是假的,他留在身边非但无用,而且容易泄露身份,所以计划把假剑谱暂时藏在药王谷中,过些时日遣人来取。不知不觉已从在谷中待到西阳落沉,天际薄云稀疏,天边渐挂上轮冷白银月,山林间像是有银粉洒落,从枝叶中透进光线投着晶莹澄澈。 虚生转悠一圈,决定把剑谱藏在入谷不远的溪边,涓涓流淌的溪泉边有块凸出的巨石块,边上正巧有棵鹅掌楸古树,枝叶繁茂适宜藏物。虚生两下跳上鹅掌楸树杈,用皮纸把假剑谱包裹好,塞放进干杈附近的树洞中,这才打算出谷离开。 人刚下地,忽闻不远处密林间传来窸窣声,虚生立刻警觉地厉声道:“谁?!出来!” 虽然药王谷山野时常有野禽小兽出没,但多是野兔等小只动物,适才的响声显然不是山间动物所造成。虚生翩然飘向声响发出的地方,如支利剑迅疾飞出,掌风拨开挡在身前葱绿枝叶,越接近窸窣声越响,掌劲蓄势待发,欲直接结果偷窥的人,忽然见一光溜溜的小脑袋出现在眼前,虚生登时微睁双眸,在空中翻转了圈,站在叶元跟前。 虚生略有质疑,警惕仔细地观察周身情况,再没听到其他动静,“你来这做什么?” “大和尚!”小叶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在谷口追到虚生,稚嫩的小手紧抓的荷包已被掌心的汗水浸湿,“给你。” 虚生捏到荷包中似有两颗药丸,凑鼻细闻,顿觉股暖流淌过心口,轻笑摸了摸小叶元光溜的脑袋,“是还露丹?”见小叶元连连点头,虚生把荷包仔细地藏进暗袋中,道:“小不点早点回去吧,别让百谷雨老前辈担心。” “嗯。大和尚再见,记得下回来玩呐。”小叶元边往药王草庐跑,边回头挥手。 “我过阵子来看你,你小心脚下,别绊着了。”虚生失笑好意提醒,目送走小叶元,他的目光顿时一凌,双眸闪着精光,似在搜寻猎物般不放过半点风吹草动。久等不见有人暴露行踪,应该是已经逃走,虚生心知既不知那人去向,人恐怕已不在谷中,再搜已是徒劳白浪费时间,喟叹口气直接出了药王谷。 药王谷出谷后不远有条道,是京城通往五行山的捷径,比路经庆州府再绕行要快上两日。此路沿沧浪江而建,依山傍水景色宜人,虽比平原上的官道险写,仍有许多文人墨客、鸿儒学士择这条路,时常会有感抒发,或赋诗作词,或谱曲书画,所以虚生遇到北孟著名的才女沈梦君时没觉意外。 “沈姑娘好雅兴,骤雨初歇便到这儿摆案作画题词。” “早看惯晴空万里的沧浪江,难得有机会见识这雨后初霁的美景,正巧路过岂可辜负。”沈梦君放下湘妃竹笔,仔细打量了番虚生,只见他袖口衣摆鞋面皆沾泥灰,与前几次碰面相比实在称不上明净无尘,可再细瞧这些不经意沾染的泥垢又像凡尘俗物,只为衬托出虚生的孤傲之姿。沈梦君让侍女斟了杯茶,放在木案一侧,浅笑道:“许久未见,虚生和尚仍旧风骨依然。” 虚生双手合十行礼,倒没跟她客气,盘坐在藤编矮凳,独酌一杯清茶,“贫僧有一事想问沈姑娘。”等沈梦君摆出请的手势,虚生语气平淡如唠家常,“不知沈姑娘在此地作画半日,可有见人匆忙路过?” “我在这半日有余,不曾见过旁人路过。”沈梦君含笑侧头,和身后婢女确认,“小桃,你有注意到可疑人从林子里过去吗?” “禀小姐,没有人从马车旁的山林里出现。” 沈梦君瞧出虚生极其在意这事,又郑重问小桃遍,“会不会是在林中行走被枝叶遮挡,你仔细想想有没特别声响?” 小桃苦思冥想仍是摇头,柳叶淡眉轻锁,“小姐,山野里真没有过大动静。” 虚生歪头看向着身翠色衫子的小桃,夕阳落沉光线渐暗,她仿佛没进山碧翠海间,不仔细循声去瞧,很难被人发现。问时便没抱以希望,虚生浅笑淡然说:“贫僧多事,让沈姑娘和小桃丫头费心了。” “举手之劳罢了,可惜没能帮上你半点忙。”沈梦君静心画完最后一笔,招来小桃收拾文房四宝,“虚生师傅是打算回少林?” “受家师之命去玉虚派送些东西,现在打算去庆州府。” 沈梦君面色恬静,有些困惑道:“庆州府?” 虚生淡笑缓缓道:“半年之约,贫僧不敢辜负。”虚生一身霜白素净,唯腰间墨玉葫芦乍眼突兀。 沈梦君瞟看到酒葫芦,当即幡然醒悟,轻笑说:“若说江湖中令人艳羡的人,应该当属多情公子。有幸交得虚生和尚,而且无赖定下半年约,尝尽百花酿。”她一年多前曾幸沾虚生所酿的雨桃醉小口,桃源春暖半醉醒,酒香清醇留香三日,其后数月时常想起久难忘怀,“曾闻有人出千金买雪松露、寒梅酿未如愿,不知虚生和尚这次带了什么?” 虚生拧开葫芦酒盖,一股睡莲清香悠缓飘出,他也不吝啬,倒了小杯推到沈梦君面前,“江南瑶庭湖的水芙蓉所酿,沈姑娘请。” 杯中玉液透莹似能蛊惑人心,沈梦君垂涎连客气话都顾不上说,举袖遮面小酌饮尽,有股清莲香气缓缓散在唇齿间,“滴酒不沾的和尚酿出天下名士所求的佳酿,真不知是旁人的幸,还是你的不幸。” “贫僧所酿的是心境,他人所品的是美酒,何来不幸一说。”虚生藏放好玉葫芦,起身打算动身。 “此地前往庆州府需要数日,我正巧要去五学书院,不如我用车马送你一程?”沈梦君捏举空杯,笑道:“当是回礼,望虚生和尚莫要拒绝。” “贫僧多谢沈姑娘美意,盛情难却了。”虚生垂眸深邃地看了眼正在弯腰收拾的小桃,嘴角似有若无的浅笑似有变化,只是太过细微,沈梦君并没察觉。 待小桃收拾完东西放入马车木箱中,沈梦君才请虚生上马车,又派小桃把在树林里偷睡的驾车小厮喊来。 依虚生的轻功,从药王谷飞到庆州府所耗时间远比乘坐车马要快,但今日的虚生好像大改脾气,才会答应与沈梦君车马同行。沉香见虚生上了马车,心中顿是惊讶无比,又摸不清楼主意图,只得跟在马车后。车马行驶速度不快,好些次沉香飘飞过车马,索性在官道旁的茶铺纳凉等待。她身着红衣格外现眼,不时会引来周遭人暗里观察的目光,只是谁也不敢招惹她,朱红色原该是明丽温暖的颜色,可穿在她身上却让人感到阵阵寒意,这身修身红衫像是血染而成,肘边短剑刀锋极利隐约可见凶光。 江湖中用剑好手不少,但与剑似融为一体的不多,何况是女子。江湖客纷纷猜着这女子的身份,忽然有辆马车驰过,转眼只见女子飘然而去,茶盏边多了十来枚铜钱,直把茶铺老板乐呵的。 这样一个神秘女子,本该成为近来武林茶余饭后的谈资,偏偏发生在香盗夜闯隐世山庄之时,自然被这桩大事给掩埋,才没传开。虚生料想会如此,所以并没限制沉香现身,任由她一路随行。 作者有话要说: 单机模式:有看的小天使们留个言吧,提提意见也行那 第9章 第9章 虚生刚到庆州府正是昼市才过夜市未开,头一件事竟是往庆州府闻名的长明坊里钻,长明坊是与京城平乐坊齐名的花坊,其中汉宫春更是与京城三大青楼——清平乐、满庭芳、香赛雪齐名,他熟门熟路的走到汉宫春门外停下。和尚逛青楼,即使这个中女子全是清倌犹就是稀奇,可坊里众人似乎已然习惯,提前开市准备的小娼馆见到虚生并没意外或嘲笑,不少老鸨妈妈更是衣着保守地出门问安。 至于汉宫春的头牌姑娘竺苓早在院外等候,见到虚生出现,即刻亲自往院里领,而院里姑娘闻讯来迎,无一不是尊重的。院中上到清倌女子,下到扫撒小厮,虚生几乎认得,路过照面他皆是含笑颔首打招呼,但不会攀谈一句话。虽说虚生客气,汉宫春里又有谁敢主动上前。 走过院中鹊仙桥,竺苓把虚生带到汉宫春里最清雅幽静的小馆——泠竺居,再三嘱咐上的茶点,这才在虚生身侧落座。 “于三娘呢?”虚生一路未见汉宫春老鸨,话里微生责备,“怎竟要你亲自来迎候?” 竺苓倒空错银云龙纹炉中剩余香粉,再往里添进些沉香粉燃之,“相见欢的沈妈妈请三娘去吃茶,相邻而居,总不大好拂了人家面子。不如属下派人去请三娘回来?” 虚生随口一问,没要见于三娘的意思,摆摆手道:“不必了,原就不打算找她。” 茶点是早备下的,竺苓吩咐不一会儿,便有小厮用鸡翅木托盘端来,竺苓亲自把青瓷小碟摆放好,又摆出一套靛青彩釉茶具,才挥手让人退下。 虚生垂眸一瞧,梨花酥、桃花糕、梅花香饼、莲花糯米糕皆是自己爱的吃食,淡笑道:“你有心了。”说完他半块未碰,把盛点心的盘子往前一推,仅泡了壶茶,连茶叶都是自己带来的玉虚派掌门石枯道人所赠的太姥山毛尖,他对竺苓眼底的失望视而不见,“我交代的事落实得如何了?” 竺苓接过虚生递过的茶,恭敬道:“已把院里存余脂粉分发出去,不仅是庆州府内的青楼,庆州府周围的青楼亦全送到。属下还派人大量去西域购置落月滟香,不出三日日便会在各大城镇的所有青楼分发。” “要尽快,别晚一步先被玄机阁查到此地。” “属下知道,定会让他们加紧速度行事。” 虚生指尖摩挲着茶杯壁口,若有所思道:“玄机阁还在追查香盗的身份么。”他见竺苓怯生点头,冷笑道:“真够执着,由他们查吧,倒也好叫我瞧瞧玄机阁到底有多少能耐。” “他们要查,顶多只能查出香盗是个女子,只不过……”竺苓屈指捻丝帕沉吟会儿,迟疑道:“妙手空空儿会不会说出您的身份?毕竟他见过您。” 虚生不曾想过这层,一来妙手空空儿行踪诡秘,江湖上见过他的人并不比见过香盗的人多,二来其人虽为盗贼,却是极讲义气,否则他的香盗身份何至于会瞒到今日。妙手空空儿与自己同是盗界的雅贼,也算是难得的朋友,他这朋友的本事与为人,自己还有几分把握的。 竺苓见虚生未语,自己不敢贸然行事,索性试探问:“要不让人暗中监视妙手空空儿?” “不必。”虚生断然否决她的提议,“这事无须你操心。” “是。”竺苓屈膝而坐,神色失落迷惘,深谙楼主脾性,她收敛起伤感情绪,含笑道:“多情公子派小厮来信,说是要晚几日到。” 虚生早习惯多情公子的不守时,没多说什么抱怨话,只冷哼声起身走到屏风后,换上身干净的僧衣,低声道:“沉香。”待他走出屏风,沉香已在门边等候,面无杂色似是尊石佛,虚生对沉香的态度明显和蔼些,只瞧他淡笑说:“宫先生在哪?” “乌衣巷。”沉香的话很少,只有虚生需要她开口时才会张嘴。她平日里就像座冰雕,从来不会展现自己的七情六欲,永远只会拿刀剑说话,所以莫说其他属下,连和她同为无知楼层主的辩机先生几人,也不敢与她多有玩笑,这样一个冰美人,却同虚生处得时间最多,而且也让虚生觉得最自在。 眼见虚生要出屋,竺苓连忙道:“厨房已备了晚膳,楼主要吃些再走吗?”竺苓的话语里有着软绵的希冀哀求,连一旁沉香听了都有些心软,忍不住偷瞧眼虚生。 可惜虚生从来不懂怜香惜玉,他冷淡地睨看眼竺苓,不多说半字径直往屋外走,忽然顿住步子,没由来地问:“怀明墨的伤势如何?” 竺苓怔忡仿若没听到,还是沉香反应道:“听说近来劳累,身子不大好,但有药王荀克文看顾,想来无大碍。” 虚生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关心怀明墨伤势,只是未及思虑已脱口而出,“知道了。” 竺苓心情不豫,脸色怏怏陪虚生往外走,院里人见到竺苓神色,以为发生了不得的大事,谁也不愿这时惹主人不痛快,所以全躲得很远。虚生几人从原路返回,刚上鹊仙桥就见桥那头有一美妇人,妇人见到虚生立刻撩衣跪地,诚惶诚惧道:“主人,属下迎接来迟,特别请罪。” “于三娘起来吧。”虚生没停下步伐,直接从于三娘身边穿过。此时夜市已开,长明坊渐热闹了起来,有不少客人正涌进汉宫春,“客人既来,你们早些前去,不必相送。”虚生言罢跳飘到树间,转眼出了汉宫春围墙,沉香紧随其后而出。 事发突然,于三娘尚没来得及起身,至于竺苓神情凄哀,到底她是欢场久呆的女子,斯须的伤怀后微吸口气,妩媚含笑扶起于三娘,“走吧,三娘。” 于三娘瞧得出竺苓心思,含笑起身可心中哀叹竺苓错付情种,又不免埋怨自家主人心冷,当真神女有心襄王却无梦。 乌衣坊位于庆州府的西北角,与长明坊有着截然不同的景象,刚过申时二刻不久,巷子里已悄然一片,住在这的大多是普通布艺百姓,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或是商贾小贩要早起做买卖,夜里自然不会出去喝酒寻花。 虚生走在乌衣坊中,完全不担心有人会注意到他,偶尔碰到的几人没有一个不是低头疾走赶回家的。谁也不会特意抬头看上一眼,不管是这僧衣精致的和尚长相,还是手持短剑的红衣女剑客,毕竟没人想惹麻烦,也惹不起麻烦。 街道尽头的巷子里有个衣履破烂的老者,大约在知命的年岁,身着粗麻短褐的衫子,山羊胡须有些邋遢,可他的发髻梳得很体面,身上很干净,乍一眼瞧像是街边乞丐,但仔细多看两眼又不大像。这样的老头在街边一抓便是大把,实在太普通平凡,可就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老头,见到虚生时立即行礼恭敬道:“楼主。” 虚生托扶了把老人,浅笑道:“宫先生请起。” 宫先生把虚生带进一间非常不起眼的院落,小院里有个小老头正在下面,见到虚生乐呵道:“楼主饿了吧,快坐,斋面马上好。” “不急,郭叔你慢慢弄。” 虚生说得客气,郭林楠哪敢怠慢,面烧得软硬适中,添上熬了许久的汤,又放进新鲜炒好的素菜佐料,立刻端上三碗给他们送去, “老郭,你老实交代,是不是面汤里偷放了荤腥熬的,素菜哪里熬得出这么鲜的汤底。”宫先生每吃一回总要问次,老郭却总是乐呵笑着糊弄。 虚生慢条斯理地吃着斋面,虽然已经饿得肚腹叫唤抗议,可动作偏不见半点急躁,反观沉香明明是个女子,却埋头吃得很急,没半点女儿家的样子。 “楼主,你管管沉香这吃香,太难看。”宫先生拿腰间折扇欲要打沉香,“学学楼主,别总是毛利毛躁的,做为个姑娘得斯文点。” 沉香并不理他,迅捷地躲过差点打到她手背的折扇,狼吞虎咽地解决整碗面,又拿着空碗给郭林楠。也不用等沉香开口,郭林楠已自觉又下了碗,面量比第一碗更多些。沉香的第二碗面见底,虚生这才喝完几口汤,用帕子抹了抹嘴。 “是谁故意传播的谣言?”虚生慈眉善目淡笑依旧,但沉香和宫先生都觉察到他隐忍的怒火。虚生心有定数,又何须宫先生明说,轻哼声只道:“他们其中一个?” “八九不离十。”宫先生详细说:“香盗要偷剑谱的计划原本就没几人知道,不可能一夜间能传遍整个武林,显然早有预谋。” 沉香面无表情道:“除了他们三个人,恐怕找不出第四个来。明显是故意传播藏宝图的消息出去,让江湖人寻你麻烦,不然怎会有暗卫特意在沧浪江畔等着刺杀你。” 宫先生捋顺山羊胡须,忍不住哼笑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真会算计。” 虚生垂首把玩起指间墨玉戒弩,嘴角浮起一抹冷笑,瞬息不见,“就不知他这只黄雀能扑腾多久。” “楼主内伤可好全了?”宫先生见虚生面色润泽,原没想起要问,巧在沉香说起倒提醒了他,“书院那几个老头子啰嗦得很,恨不得自己来瞧上眼才心安。” “沈梦君的车马刚好要去五学书院,我瞧顺路,所以搭乘到书院才分道扬镳。那日在山脚巧逢肖老,他们已亲自过目,应该不会再盯你来问。”宫先生了解自家楼主性子,除他们几个老家伙和沉香,对任何人都冷冷淡淡的,忽然转性与人同乘马车,背后必有隐情,果然听到虚生冷言冷语吩咐:“派人去查沈梦君底细。” 宫先生目光闪动,心中依稀有所察觉,“楼主怀疑沈梦君与合欢斋有关?” “查过便知,但愿是我多心,否则未免可惜这女子。”虚生惋惜之意是真,毕竟像沈梦君这般名扬的才女,格局本不该如此。 “确实。”宫先生不由得点头赞成,他曾在五学书院见过沈梦君数次,对这气度高华的姑娘印象颇深,不觉上心多问句,“若真是合欢斋的人,该如何处置?” 虚生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方桌,“暂且监视即可,至于她身边的小桃留命不留眼。既偷来监视我,总要付出些代价。也当给合欢斋个警告,有下次,我要的就不止是佳人的一双眼睛了。” 宫先生行礼立刻答应,好像他们所谈的不是挖人双眸,而是平常普通不过的闲谈。在旁伺候的乐呵老伯见虚生不断扇凉,悄声进屋许久,出来时手里端来碗正在冒冷烟的甜汤,小心的摆放到虚生面前。 “说了半会儿子话,楼主喝完绿豆百合汤解暑吧。”虚生捧起景泰蓝珐琅碗,摸到细密冰凉的水珠,郭林楠见虚生反应,笑道:“原冰镇着,后来竺苓层主来送话,说楼主伤势没好全,贪不得凉,我才提早取出来,由这酷热天捂了会儿。” 无知楼的几位层主没有瞧不出竺苓心思的,不过大家太清楚虚生脾气,亦知竺苓心思所求无望,私下里对两人未成对佳偶略觉可惜。宫先生见机笑说好话:“到底是女儿家心思细腻,不像我们大老粗。” 虚生尝了一勺,果不如冰时爽口,冷漠道:“多此一举。” 作者有话要说: 啊~小天使啊~小天使~拎着大米的小毛爪呼唤小天使~ 第10章 第10章 宫先生本打算多夸上两句,见虚生这般不满,没多说下去,讪讪地把话全吞进肚里,打从心底觉得惋惜。宫先生略微思忖会儿,谨慎提道:“玄机阁近来查出不少香盗事迹,虽都是楼主多年掩饰伪装的答案,只不过这么隐秘的事,他们能查得到,实力不容小觑。” 虚生垂眸出神间忽闻玄机阁,黑眸顿时微睁抬,“随他们查便是,坐实盗香女子身份,我也好省去不少麻烦。” 宫先生略有所思,虽不信玄机阁真有能耐查到虚生身上,到底还是提了句,“怀明墨比季贵妃更难缠,楼主还须小心为上,他身边还有个难对付的辛里,这人聪颖狡黠,识人很准,前两年我安排进玄机阁的探子,被他发现不少。” “就是怀明墨身边那书生?”沉香拿布擦着澄净的短剑,忽然想起那日与自己交手的书生,萌生丝好奇。 沉香性子冷,除了虚生很少有旁事会挂在心上,从她口中突然说起别人,莫说宫先生意外,连虚生也忍不住歪头睨向沉香,“你认识他?” “隐世山庄外交过手。” 虚生眉梢微挑,问道:“和你比如何?那日在隐世山庄外接应,结果晚了半个时辰才到对岸,难到是因为他?” 沉香点头不语,又听到虚生问:“这辛里功夫怎样?” “那次交战我占些许上风,不过这人功夫不差,如果认真较量,应该一百五十招之内难分强弱,一百五十招之后难说究竟谁胜。”沉香神色冷若冰霜,让人不得不信服。 宫先生原对辛里没算太上心,如今倒觉有必要仔细调查他番。虚生倒没丝毫觉得意外,淡笑说:“他理该有这本事,否则怀明墨也不会重用他。怀明墨虽是玄机阁阁主,不过大多时候会交给辛里去打理,阁中小事几乎是辛里一手包办,玄机阁人才济济的地方,要真是个文弱书生代阁主出面,岂能服众。”虚生用郭林楠端来掺了薄荷油的茶水漱口,想到前朝正是风云诡谲,半点马虎不得,“宫先生,让你的人盯紧前朝,事无巨细的看紧了,任何小事都别放过。” “我知道,楼主请放心。” 虚生颔首起身,既已饭饱便盘算着去找地喝杯清茶,沉香清楚虚生习性,早起身在旁等待。宫先生在无知楼中最为神秘,所以不大方便陪虚生露面,把虚生送到乌衣坊街口,转身便消失在坊间无尽的黑暗里。 走出乌衣坊没几步,虚生和沉香便进了不远的丰乐坊,只有一条大街相隔,两个坊却有着天壤之别,丰乐坊间人声鼎沸,不管是茶馆、酒肆,还是勾栏院、小倌馆,皆是吵吵嚷嚷人欢马叫。丰乐坊与长明坊不同,长明坊多接待的是达官贵胄或是文人墨客,丰乐坊往来寻乐的多是武林人士、商贾,偶有上层人士前来,无非是找红馆人享乐一夜,毕竟小院的女子、小倌花样比较多。 一水居与一品居对门而开,卖得茶和酒皆是全庆州府最好的,每日前来品茶喝酒的客人络绎,连上层的贵人文士都会纡尊到来。此时天色已晚,一水居仍灯火敞亮,居中茶桌多有人在。 “客官里面请。”虚生刚进门已被店小二前来招呼带路。 店小二很是机灵,见是和尚带姑娘来,如此二人便想往角落带,才走到楼梯边,就见店中掌柜走下来,恭敬道:“虚生大师,老板有请您雅阁小聚。” 掌柜使眼色打发走小二,亲自带虚生上楼,送到三清阁里。只见雅阁中有一老者正在独自品茶,衣着华贵却没商贾半点铜臭味,他更像个儒雅夫子。 虚生浅笑盘坐在一水居老板对面,等掌柜关门走后,方笑道:“没想到说书先生不在,一水居生意还这样好。” “若是生意清冷,怎供得起楼主无度挥霍。” “辩机先生此言差矣,莫不是你有能耐日进斗金,我又怎么敢肆意奢靡。” 辩机先生轻哼一声,想到虚生烧去的浮光锦夜行衣,越发觉得心疼,连连翻白眼,“楼主就别往我老脸上贴金了。” 虚生忍不住笑出声,心情看着还不错,揶揄道:“贫僧实话实说,哪里是夸大其词胡乱说,无知楼上下有谁不知辩机先生行商本事。” “论从商赚金的能耐,合欢斋也不差,玄机阁自有门路。我也没见他们的斋主、阁主像楼主这样糟蹋钱的。”谈及金钱靡费,辩机先生很是痛心疾首,恨不得能挤出两滴泪来,好让自家楼主开悟, 虚生接过沉香手中的天青瓷杯,拿起矮桌上的西施壶,自倒杯热茶啜小口,转身倒进洗杯缸里,洗干净西施壶又重泡壶茶,看得旁边的辩机先生连连哀叹浪费。虚生轻吹清澈茶面,悠然尝上几口刚泡出的新茶,轻笑道:“合欢斋主哪里是节俭的人,不过是碍于身份罢了。再说合欢斋做的是纯粹的皮肉生意,太奢靡浪费会遭天谴。至于玄机阁,领得是皇粮,隐世山庄如今在孟帝心中地位微妙,怀明墨要敢铺张奢侈,不是自寻麻烦么。我不同,钱来得向来——正大光明。” 辩机先生听到虚生顿后四个字,差点气岔半晌说不出话来,倒是沉香幽幽飘来句:“可和尚不该四大皆空么。”此话了得,辩机先生险些喷出刚吞下的茶水,虚生更是呆愣一阵。 “佛祖心中留,阿弥陀佛。”虚生单手竖于胸口稍向前倾,再直起身,神色全然不同,“沈梦君会在五学书院住多久?” “似乎会住上几日,她离开的时候,我会派人来通知楼主。” 假剑谱若真被盗原也无关痛痒,只不过虚生实在好奇沈梦君身份,想了想招近在身后的沉香,低声吩咐:“你马上亲自前往药王谷,日夜监视,务必抓到那日偷窥跟踪我的人。” “是。”沉香脚跟才挪,又停住迟疑道:“属下一走,楼主护卫该如何是好?” 辩机先生笑眼挥手赶人,笃定道:“庆州府是无知楼的地盘,谁敢暗刺楼主,自有天罗地网等他。再说,楼主功体已恢复九成,哪怕四大派掌门或季先生亲自来,都未必讨得到便宜。老夫也很好奇,有谁能挡下百年功体的第十重冥象神功。” “山外青山,楼外有楼,江湖素来是卧虎藏龙的地方。”虚生说得谦卑,气韵更显得虚怀若谷,茶水热气冒在他面上,让人看不透他模糊的神色,而在那不见底的黑眸下隐约有股骄狂邪戾。 辩机先生布满褶皱的面上有双非常精厉的眼睛,略有茧子的粗糙老手捧着茶杯,眸光游离在楼下人群中,“江湖谣言纷扰,楼主不打算平息么。” 虚生目光盯在正一跛一步走上二楼的贾半仙身上,慢吞吞说道:“自然要撇清香盗与此事关系,不过所谓藏宝图一事倒是好加以利用。” 辩机先生眸珠微动,老谋深算如他怎会揣测不出虚生意思,“武林热闹事总是层出不穷,楼主不会是打算多添上一把火吧?” “既然热火朝天的,怎好叫它清冷下来,我不过是加些柴木炭块。”虚生的嘴角多了点令人嫌恶的浅笑,语气里有丝丝期待,“唱大戏的舞台既然有替我搭上,哪有一人唱独角戏呢。生、旦、净、末、丑,该凑齐的名角哪能凉在一边,总不能叫等在下头的看客失望。” 辩机先生思量了会儿,想着凭空捏造不大好,遂笑道:“反正肖去华闲得发慌,我今夜回去便让他画上几幅地图,保证能以假乱真。江湖人是最闲不住的,听闻四大派最好客,想必会招待的很好。” 虚生轻笑点头,眸中有着孩童般的烂漫,仿佛是见到稚子喜爱的玩具糖人,“少林记得放后些,这番欢闹的模样,我要亲自瞧瞧。” “只要楼主别起兴破戒便可,露了底可难办了,我几个老家伙兜不住。” 虚生原心痒难耐,听得辩机先生一说,仿若头顶浇下盆冰水,顿时失去兴头,难得淡笑的嘴角微瘪,“当然知道。”他起身走到门边,拉了拉垂下绳穗,斯须后听到掌柜前来的声响,“掌柜,你去问问陶然阁的客人,有时间同我饮杯茶么。” 掌柜接令匆匆离去,来回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他不敢贸然闯入,轻敲木门小声道:“贾先生有请虚生大师。”见虚生开门走出,立即恭敬地打算带虚生过去,但瞧虚生摆手便识趣地没跟在后头。 陶然阁大门早已打开静候贵客来访,陶然阁里的人却没什么能招待客人的东西,只有碟四喜蜜饯和桃酥饼,紫砂壶嘴没有热气冒出,显然贾半仙并没沏茶。 贾半仙瞧见虚生身影,忙笑着把紫砂壶往前一推,谦虚道:“我就不在虚生和尚面前班门弄斧了,太丢人现眼。”他见虚生从暗袋中取出的绿茶,茶叶周身遍布白毫,细直又圆润光滑,随口道:“太姥山的毛尖?似乎是新茶。” 虚生知贾半仙明面上是个古玩茶叶商人,识得这茶并不奇怪,徐徐道:“不错,前些日子去过趟太姥山,这茶便是石枯道人给的。” 贾半仙似不在意,接过紫砂茶杯喝下大半,称赞道:“妙僧手艺果真名不虚传。” “万通先生过奖,贫僧只是随性而为,还请万通先生别笑话。” 贾半仙听虚生如此称呼自己,便知对方必有事相问,开门见山道:“万事通的真面目江湖知道之人寥寥无几,虚生和尚好本事,既有事请问,我定是知无不言。”江湖规矩一问十两,隐秘的问题则另外议价高至万金,贾半仙见虚生悠悠然并不打算开口的样子,抿嘴笑道:“今夜,不论多少问题,我分文不取。” 第11章 第11章 虚生并不吝惜花银子,况且是江湖人人想知的问题,一个仅要十两银子实在是不贵,只不过他是个和尚,和尚可不是家财万惯能随意挥霍的人。虚生佯装尴尬单手行礼,淡笑道:“贫僧有些好奇,香盗的身份。” “无情公子没抓到人。” “不知是男是女?” “女子。” 虚生眉角微扬,明明是极细小的神情变化,犹没逃出贾半仙眼力,“如何确信是女子?许是男扮女装呢。” 贾半仙尝了口蜜饯,笃悠悠开口:“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看来无情公子十分有把握。”虚生低眉捧着茶杯,迟迟没喝上一口,眉目清淡瞧不出丝毫表情心绪。 “藏得再好,总会露出蛛丝马迹。”贾半仙看这传闻中的妙僧,举止音容兼是世间难有,容色俊秀音色清雅,肤色白皙胜雪,世上女子都难敌一二,至于气度当得起妙僧二字。 “是啊,江湖从来不是个藏得住秘密的地方。” 贾半仙双眸直盯虚生,捋须轻笑,“虚生和尚也有秘密吗?” 虚生抬眸直视他片刻,淡淡的笑意愈深,清疏似昆仑山巅一株雪莲,绚丽如月下盛放的美人昙花,“贫僧只是个和尚。” 贾半仙挑了下眉,朗声大笑直指虚生,“清心寡欲的和尚原是最无欲无求的,又怎会在意世间平凡人的目光,自然无需隐藏秘密。只是虚生和尚,似乎还多了些好奇心。” “和尚到底还是个人。”虚生轻声放下茶水满杯的紫砂茶杯,不徐不疾地接口,“前朝当真遗留了宝藏?” “如果前朝那时还藏有大量金银,何不拿来充沛军队,又怎么会被轻易覆灭。”虚生眸目深远,实在让贾半仙瞧不出心思,虽说他看似很好奇,可听到答案后仅是副无所谓的模样,贾半仙心里越发觉得这和尚捉摸不透。 虚生不以为然捻起手腕上一百零八颗楠木珠子,面色泰然,“或许是留给皇嗣复国。” 贾半仙不认同地摇头,“前朝皇子八人绞杀,宗亲十二支灭门。”声音放轻不少,警惕瞟周遭门外,“先孟帝地手段,岂会让前朝皇族死灰复燃。” 虚虚实实说了不少话,虚生神容未变,慢悠悠道:“凭空捏造的谣言,究竟从何而起?”流言蜚语是一夜间传播开的,无知楼事后调查始终没查出究竟,因为虚生心有疑惑且又有定论,所以才想到找江湖万事通一问,许能给他确凿证据。 这万通先生也没让虚生失望,贾半仙冷笑一声,不齿道:“京城,东北角。至于哪个坊里先传出,无迹可寻了。” 果然如此,谈不上有多震惊人,比起原料想到的事,虚生更诧异贾半仙的态度,远超出普通江湖人听得隐世山庄含冤的神色,明显贾半仙身份不仅仅是武林独行的万事通而已。 之后虚生为掩饰自己真正想问的事,絮絮叨叨提出不少问题,直到将近二更。贾半仙眼看快要到宵禁时分,自己在庆州府的住所又是在两条街外的坊间,这才起身告辞。虚生既得想要答案,早有些心不在焉,虚言寒暄两句,便同贾半仙一起离开,当然茶水钱全是由贾半仙所付。两人一同出了丰乐坊,便告别分道扬镳,虚生沿丰乐坊街边走了会儿,又从另边坊门进去。 一水居每日在宵禁时关门,此时小厮正在洒扫清理,发现虚生去而复返,刚想上前阻拦,见掌柜亲自来迎才作罢继续做手头工作。 “楼主和万通先生很谈得来。”辩机先生瞧虚生难得这么愉悦,他笑了笑道:“看来楼主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虚生说了个把时辰话,早已口干舌燥,眼下是顾不得先说话,连喝两杯茶解渴,“心中本就有定论,不过是想确实下罢了。倒是有让我感到新奇的发现,算得上是意外收获了。” “哦?”辩机先生帮虚生斟满茶,用银剪子稍剪灯芯,红烛忽噼啪一声,“真是喜事到,是武林密事吗?” “你去查一查贾半仙身份便知。”虚生指尖沾了少许茶水,在桌上一字一画的写出晓字。 辩机先生瞪大双眼,惊诧道:“玄机阁晓天部?!”他的声音有些响,好在馆里已无外人,打扫的小厮全是布衣百姓,只求温饱度日,压根不会在意武林事迹。辩机先生稍稍压低声响,疑惑开口:“楼主有把握么。” “大概吧。”虚生并没确定,不过是依贾半仙行事与态度稍稍做了联想。 辩机先生自也想到虚生怀疑的缘由,不禁点头赞成这设想,想起方才掌柜送来的半吊钱,失笑被茶水呛到,连咳数声,“这贾半仙可是出名的吝啬鬼,今日竟要他出茶水钱,回去想必不能安眠。” 虚生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一品居与一水居的账本,奇怪地睨向辩机先生,理所当然地开口:“没我请他的道理。” 是夜,因为宵禁已开始,虚生只能住进丰乐坊里自己名下的客栈间,辩机先生安排完虚生住行,多番嘱咐过庆州府里无知楼下的大小铺子,才放心离开。 三天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不过是短暂的时光,对玄机阁则不同,阁主自命令下过后,每日都有消息从玄机阁晓天部传来。香盗身份恰如江湖传闻,隐秘飘忽格外难查,以至于前两天查到的身份时男时女,辛里细心分辨发现竟全是假消息,恼怒得训了玄机阁上下一顿,直到第四天才有所突破,北孟境内西南小镇查到香盗出没踪迹,镇上百姓信誓旦旦肯定香盗是二十岁上下的女子。 怀明墨连日来夜里难寐,多梦易醒,醒来便会整宿难再眠。昨夜又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心口觉得很是慌闷,遂懒怠地躺在贵妃榻上听辛里汇报,“有查出帕上那抹冷香的来源?” “是西域的落月滟香,这香粉初闻来淡冷清幽,似腊月覆梅的冬雪,细闻又浓郁甘甜,如金秋桂子,三闻似有若无像春兰,太过特别,不会有错。”辛里见怀明墨瞌眯着双眸,没丝毫反应,便继续说:“落月滟香一盒十金,不是平常女子能用得起的。” 怀明墨微睁似有千斤重的眼睑,神色淡淡,侧耳靠近辛里,眉头微颦,“你是说香盗是富家或贵胄家的女子?” “或许是,又不全然是。” 怀明墨听辛里话说得奇诡,稍支起身困惑道:“怎说?” 辛里初时就想到这层,后经郑丰年点拨立刻想出另批人,不过自家阁主是不谙风月之人,自然未必联想到那块,“还有类女子会常用到脂粉,勾栏美人,而且用得起这香的北里女子必是头牌红人。” 怀明墨讶然无言良久,面上浮起若有似无的忧伤,困乏时仍旧清明的双眸黯然失色,“她不像。” 不像不代表不是,辛里到底没说出口,只是低垂了头,慎重道:“属下会派人抓紧排查,” 怀明墨抓着薄褥地手时松时紧,虽听到不合心意的话,可言辞犹就温和,“前朝可受到什么影响?” 辛里看着怀明墨泛白地双唇沉吟半晌,长叹息道:“孟帝表面看似无事,还把谏言的臣子批责了顿,可是有冷落贵妃娘娘之象。唐韵姑姑传话来,说孟帝已经几番试探,娘娘近来的日子不大好过。” “帝王无情,又不是今日才知。”原本就觉胸闷难受,听闻季贵妃的事,怀明墨心口瘀气难消,痛苦地捂嘴低咳。 辛里惊吓地忙上前帮他抚背顺气,“阁主消气,你近日少眠体虚,万不可再气坏身子。” 麻烦接踵而至,怀明墨此时实在顾及不到自己身体,咳了数声,气喘道:“是不是太子那也出了问题。” 在怀明墨跟前知道这事的有郑丰年和骆辰,可嘴快会说漏嘴的人只可能是骆辰,辛里暗骂无数次骆辰,半晌小心翼翼道:“有传闻,孟帝有废储另立的意思。” 怀明墨冷笑不以为然,“自太子被立储后,这样的谣言还少吗?子虚乌有,偏有人爱传。” 辛里蓦地变得沉静,支支吾吾没再开口。怀明墨心里清如明镜似得,怎会察觉不到辛里的不对劲,愤然只道一字,“说!” 一个温润公子生气时,连厉声也显得软绵,可辛里亦不敢隐瞒,缓缓道:“属下听覃驰俨来报,这条消息是尚书府书房的小厮上报的,说是孟帝找过张大人,谈的正是这事。” 怀明墨咳得越发凶猛,青竹白帕捂嘴,屋里仍是有裂肺般的咳嗽声,身体明明不适,怀明墨仍强撑着,道:“没有听错?” “宫里……御书房的小太监,亲耳所闻,恐怕孟帝是动了要废储的心思。”辛里用内力替怀明墨调息,突然他瞟见白帕边缘那刺目的嫣红,再一瞧,怀明墨已孱弱地昏死过去,“阁主?!阁主!” 屋外听到嚷叫声的红姑疾跑进屋,仓惶问:“阁主怎么了?” “红姑,快去叫荀大夫,要快!”辛里横抱起怀明墨,小心放在床榻上,仔细盖上被褥,这才转身去关紧卧房所有门窗。 第12章 第12章 荀克文闻讯赶来,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季先生及其他几位季家长辈。荀克文望了脸色,把完脉,满脸地褶子舒展不少,他从布袋中取出金针施灸,缓缓道:“不碍事,阴虚火旺,吃上几副药,合着药膳一起调理,静心修养段时日会好。季先生别太担心,明墨睡足时辰自然会醒来。” 怀明墨这一睡就是一个昼夜,他也不是总是昏睡着,时常是昏沉沉地感到体内时冷时热,耳边不时传来各种声音的询问声。直到第二天傍晚,他才逐渐恢复意识,辛里忙又请来荀克文瞧视,怀明墨原打算出声制止,可红姑在边上严加看守,这才放弃挣扎。 虽然非常清楚怀明墨状况,荀克文前来照旧望、闻、问、切没样落下,在自己前日的药方中添补几味药,转身给了辛里个小瓷瓶,“这瓶还露丹收好,每日清早服用一颗。”他对晚汀馆的情况了若指掌,所以转身对门边的红姑道,“三日不许下地,五日不出房门,七日不得出晚汀馆。看住你们少主,别到时坏我药王名声。” 辛里收好装还露丹的小瓷瓶,见荀克文正要离去,客气道:“我送您。” 荀克文前脚出晚汀馆,怀明墨后脚就打算爬起身,刚直起身耳边就传来红姑的轻咳声,这才讪讪作罢,倚躺在床上金丝软枕假寐。 “母亲呢?”听闻辛里进屋声,怀明墨精神不振,略有些懒散气,“江湖、前朝有没事发生?” 红姑板脸无声瞪看辛里,眼神像箭已上弦的强弓。辛里曝露在红姑的视线中很不舒服,哪还敢多嘴,陪笑说:“季先生半时辰前来过,看阁主没醒,先回去了,说晚膳时分再来。” 辛里仔细觑看面色苍白得怀明墨,屋里顿时陷入一片安谧,半晌辛里又说道:“前朝谣言渐平息,三皇子在孟帝跟前自荐调查此事,孟帝已准允,想来很快能查出真相,还季家一个清白。江湖仍旧老样子,故事翻来不去就那几个,听得人要出耳茧子了。” 怀明墨慵懒地坐靠软枕,默然无声在瞌眼静听辛里修辞过的话。孟帝换储心既动,真相为何必已不在乎,这个借口不成难保下回能安然度过,到时重新议储,京城风云必将再起,若手足相残掀起内乱,最终受伤的只会是百姓。怀明墨心烦地想着,心一刻都没法静下来,忽而他脑中闪过一丝疑惑,忙要起身。 辛里眼明手快扶住挺直坐在床沿地怀明墨,却听红姑声音幽幽传来,“荀大夫说过,阁主三日不许下地。” 怀明墨不管红姑话中阻拦,淡笑道:“我有急事找母亲一问,只出去会儿,回来后保证躺上数日修养。” 红姑心已下决心,不管怀明墨如何软磨硬泡,也绝不妥协,所以当机立断道:“季先生来过话,让我们备了小菜,过来陪阁主用晚膳。”说话时她稍看了眼更漏,慢走到门边堵住去路,“再过差不多半个时辰罢了,还请阁主安心静养,免得让季先生担心,徒惹宫里贵妃娘娘担忧。” 自怀明墨倒下后,最惨的人就是骆辰,晚汀馆上下全怪他嘴快坏事,红姑故意找不少杂碎活给他办已做惩罚。 骆辰忙了整天,终于空下要进主屋瞧一瞧怀明墨,正巧在房外听到红姑的话,他最厌烦红姑动不动提出季先生和季贵妃压阁主,眼下本就乏累脾气大,闻得话更气不打一处来,“红姑不往外说,宫里娘娘能知道多少?不想娘娘烦心,不说便是了。” 红姑从前是季贵妃贴身丫鬟,后跟季贵妃进宫当过几年管事姑姑,从来都是她训别人的份,还没人能教训她,听到骆辰讥讽顶嘴,顿时气岔说不出话。 郑丰年厉声道:“是跟红姑说话的样子么!” 骆辰在气头上,哪还有理智想对错,撇头不言,脾气倔似牛。辛里也不太满红姑时常抬出季贵妃的名号,所以眼见战火起,只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压根就没打算劝话。 “我确实还有些累,既然母亲晚点肯定会来,倒不急于一时。”怀明墨行动轻缓地躺坐回床,并不责备骆辰无理,也不说红姑的错,只淡然岔开话题说:“骆辰,你去庄外看眼,臧丽这时辰还没回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轻巧打发走骆辰,怀明墨平和的对红姑说:“劳烦红姑抽空去小厨房看上几眼,以防出岔子。”红姑闻言果然无声退了出去,没有半句异议。 怀明墨说话时的神情语气总是淡淡的,说话的态度十分客气平和,温润不见锋芒,但他不见光明的眸底总是隐有些许耐人寻味的光芒,不怒而威使人顺服敬畏。 晚汀馆在隐世山庄素来算比较冷清,今日难得热闹一番,不仅季先生与季小姐前来,连季铎瑞也携了少妻而来。平日里怀明墨多是在自己房中随意吃罢,今夜难得围在饭厅里说笑。荀大夫虽言三日不下地,但在屋里稍稍起身走几步还是许的,所以也没人提出不妥。 “你个小子生个病,整个山庄里全在为你挂心,这福气别人真是求不来的。”季铎瑞话刚说完,急声“哎哟”,掐他的正是小他十三余岁的小娘子安婧玥。 安婧玥白了眼季铎瑞,笑得温柔和静,关心道:“可好些了么?” 季博儒从小爱欺负怀明墨,连无情公子称号也是拜她所赐,她眼瞧怀明墨并无大碍,遂玩笑道:“婶子,小舅舅没说错。贵妃娘娘一早特派人来询问他病况,我从小就没见过庄里其他人有这待遇。” 季先生脸色稍变,声音略带厉色,“不得胡说,贵妃娘娘的事哪由得你瞎说。” 季铎瑞深谙个中情由,说笑打诨:“你好意思说别人,每年你的生辰,贵妃娘娘哪次没有让人送来厚礼?小女娃的贺礼比老太太还多,贵妃娘娘有亏待过你?” 季博儒佯似不高兴的撇开头,嗫喏道:“全是女儿家的玩意,我不喜欢。” 安婧玥笑听他们拌嘴,瞥见怀明墨默声坐在一边,神思恍惚且没什么胃口,“怎么了?” 众人以为怀明墨是身体不适强撑不说,季先生急得使眼色要辛里去找荀克文来。辛里未走出饭厅,就闻怀明墨眸中闪烁微光,沉凝脸色,温和地向季先生问:“母亲是不是认识香盗?” 投向怀明墨的目光有了分歧,辛里和郑丰年不由自主看向季先生,俩人嘴上不说心里也甚是好奇。季铎瑞那日同是听到的,心中自有疑惑,只是二姐不说,他总不能厚脸皮上门问,现在忽听怀明墨提出,虽脸上神情无异,耳朵却已伸的老长,生怕自己错过一字。 季先生喝一杯酒下肚,丝毫没有闪避不答的意思,从自己不小心说漏嘴开始,她已料到怀明墨定会来追问,只是没想到自己儿子的耐心甚好,会拖到今日才忍不住。她给怀明墨碗里夹了些菜,道:“不认识,只是有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武功与香盗有些相似。但我那老朋友若还活着,已是耄耋年纪,不可能是香盗。” 磊落的回答,反叫怀明墨懊悔自己的唐突,其实他就是急了,着急想知道香盗的所有,所以才会失去往日耐心。可是话已出,就没收回的可能,怀明墨索性问:“母亲,可知那武功的名称?” 十年前的往事,任凭季先生记性再好也已经模糊,季音童淡笑摇头,无奈道:“记不起来了,都数十年前的事了,我曾经和这老朋友交过一回手,因为他招式太飘渺清隽,所以至今难忘。至于武功名称,只听过一次,当时并没放心上。” 季铎瑞爱游历江湖,连自己的小妻子都是救美而来,可也从没听过那样的武功,思量道:“二姐,你那时是赢是输?” “自然是输了,而且交手不过十招。”季先生大方承认,让在座众人无不惊诧,虽说十年前的季音童武功不如现在,却也是江湖数一数二的高手,她会败给的人,想到是何其恐怖。季先生见一屋人难以置信,遂笑说:“少林的玄空大师当时同在,与那位切磋也没占得上风,我会输有什么好奇怪。” “二姐,你没开玩笑吧?玄字辈的那位老和尚?”季铎瑞惊诧得已经顾不上尊称,毕竟少林玄字辈高僧是现少林方丈苦戒大师的师伯,武林四大派掌门及隐世山庄能与苦戒大师匹敌的也就两位,何况是苦戒大师的师伯玄空,此人武功造诣深不可测,能与他不相伯仲间……季铎瑞不再深想,嘴角略抽搐道:“香盗会不会是二姐老友的徒弟?” “我确有这样想过,但他的武功需要深厚的内力才好施展,香盗与明墨年纪相仿,会有这般修为么?” 怀明墨略猜测说:“会不会因为香盗内力不够深厚,又强行练功,才会受内伤。” “不无这个可能,可惜我那老友无门无派,你若要从他身上去查,实在无从查起。”季先生委实觉得可惜,毕竟是江湖传闻的香盗,没有人会不想一见其庐山真面目。 安婧玥注意到正穿过晚汀馆大门而来的荀克文,指了指窗外道:“荀大夫来问诊了。” 季先生第一个起身,转眼把身边的怀明墨扶起来,亲自把人送回卧房,“劳烦荀先生。” “老夫应该做的事。”荀克文抓起怀明墨右臂单指搭脉,不一会儿满意地捋须,“恢复得算不错,明墨内力充沛,养伤好得快些。” 季铎瑞牵起安婧玥的手,笑说:“时辰不早,我们就不打扰你休息了,过两日再来看你。” 季先生陪怀明墨服完药,又唠嗑会儿香盗,再三嘱咐要多注意休息,见怀明墨神色微露倦意,这才跟季博儒一块儿回松照馆。怀明墨下不得床,送人的事自是由辛里负责,虽说快到处暑时节,天气仍旧有些闷热,这不来回几次,辛里已经汗津津像涉过水般。 怀明墨困顿地打了好几个哈欠,听不到骆辰和臧丽回来又睡不安生,困倦袭来,他不得不强撑精神道:“臧丽还没回来?” 辛里正打算说这事,连忙回道:“刚回来,在书房等。听骆辰的口气,应该是有重大的发现。” 第13章 第13章 怀明墨艰难地从床上支起身,其实早前那顿晚膳他已是勉强,毕竟是昏迷刚醒,手脚仍是乏力。屋里的郑丰年和辛里见怀明墨坚持要下地,深谙怀明墨性子看着柔绵,实则强硬的很,也知自己无力劝服,索性左右扶住怀明墨往主屋外走。 “阁主打算去哪里?”红姑抱臂堵在门口,想起季先生走时的叮嘱,底气十足丝毫没打算让步的架势。 “我只是想去书房寻本书,去去便回。” 红姑依旧挡在人前,哼笑道:“我知道臧丽和骆辰刚回来,阁主还打算诓我吗?” 辛里无奈地跺脚,重叹道:“红姑既然知道,还不让阁主过去。” “季先生已有吩咐,这几日阁主必须好好安养,难道你们两个当耳旁风了?”红姑疾言厉色道:“总之今夜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放你们出去。” 有些人外柔内刚,而有些人是色厉内荏,终究后者遇前者总要吃亏。怀明墨并不强硬呵斥开红姑,只和煦儒雅地命辛里从主屋前堂搬来张圈椅,又让他把圈椅放到门边,转而怀明墨唤郑丰年帮他从卧房里取来毛毯,大有坐到天明的意思。 “阁主你这是何苦呢!”红姑又急又恼,偏拿怀明墨一点没办法,只能冲他身边两人责备道:“你俩怎么也跟着胡来。郑丰年,你是越活越糊涂了么?” “朝堂局势向来千变万化,红姑是在宫里待过的人,自然知道那是何等的虎狼之地。如今姨母蒙难,在宫里日子必然难过,难道要我们袖手旁观么?”怀明墨坐在风口觉得有些冷,不禁拉上毛毯把自己裹的更紧些。他虽然目不能视,耳力却极好,听到红姑发出的轻微声响,料准她内心坚持已然有些小松动,徐徐道:“臧丽好不容易找到重要线索,如果错过良机,想再找到香盗寻出真想,怕是痴人说梦了。” “可是。阁主……”红姑语气里带了犹豫,登时进退两难。 辛里见状立刻说:“可是什么,非要阁主在这坐一宿,红姑才肯放行吗?” “红姑,我只去书房半个时辰,并不碍事。连荀先生都说我恢复的不错,你别太担心。” 红姑太了解自家阁主脾气,既知自己拦不住,只能退一步说:“阁主请先进屋休息,我这便去把他俩带来。” 回到屋里,怀明墨半靠半躺在贵妃榻上,身上盖得毛毯始终不离身,贵妃榻底放着个熏炉,炉里是荀克文特地制的药粉,熏得满屋药味弥漫。没多久骆辰笑嘻嘻从屋外踏进来,而臧丽似乎很喜欢从窗外进屋的方式。 骆辰嬉皮笑脸一副欠揍的模样,道“红姑的脸色不大好,难道阁主训斥了她一顿?” 郑丰年瞪视骆辰,见他幸灾乐祸的模样不免来气,口气不大好,“红姑性格顶真,你没事招惹她干什么?不是你在红姑面前口无遮拦,她会不许你进屋?你这张嘴迟早要坏事。”骆辰大喊冤枉,可偏郑丰年不信。 臧丽坐在窗边悠闲晃脚,轻悠悠说:“红姑见到我们就不肯放行,我偷上房顶被她发现,立刻让我下来。说是阁主要休息,不得打扰。” 吹了冷风,怀明墨略微有些咳嗽,吃过一碗止咳的枇杷露,这才缓过气说:“红姑不过是担心我身体状况,倒也怪不得她屋外拦人。”他朝臧丽发生的地方招招手,等她坐到自己跟前,淡淡地一笑,悠然问道:“这几日辛苦你在外奔波,辛里说你查到很重要的线索,可是关于香盗的事?” 臧丽闻不惯熏炉中呛鼻的药味,稍稍挪动禅椅的位子,憋口气道:“近来市面上出现大量的落月滟香,庆州府和京城周围的所有青楼,哪怕是暗娼小院中的女子都用上这名贵香粉,连街市上都能买到,只要十文一盒,定是有人刻意这么做,用来阻碍调查。” “十文一盒?”辛里右手执扇有下没下地打着左手心,心中飞速算完本账,“香盗的财力不容小觑啊,这可是亏大本的生意,她倒是十分舍得。明日我就让人去大量收购,转手一串钱卖了,绝对能赚到不少。” 郑丰年推了把好没正经的辛里,神色严肃地开口:“京城那我已派人查过,虽说有些深闺贵妇人偶有用这香粉,但西域的胭脂毕竟不常见。而丝帕上的香味,绝非一朝一夕能沾染上的。至于京城中的青楼虽有大量存货,但用得起的女子,大多是红牌,属下已让人一一排查,没有发现疑似香盗的女子。” “庆州府。”臧丽插话道:“长明坊。” “长明坊是庆州府最大的欢笑坊。”辛里觉着臧丽说得不清不楚,忙不迭解释。 怀明墨指尖有一瞬的颤动,失神也只是俄顷间,他神情始终含着浅淡的柔笑,所以谁都不曾察觉出他的异常。稍微稳住焦躁的心情,怀明墨淡漠地开口:“有查到长明坊哪家没?” 臧丽想到那群衣着性感的妖媚女子,脸颊浮上层霞云,摇头说:“她们不让我进,说那不是女孩子该去的地方。” “竟还有妓馆不收主动上门的姑娘?真是奇事。”辛里磕上臧丽忘关的双喜格木窗,瞧臧丽忸怩的样子,忍不住逗她,“可惜没让你进去见识下,学个一招半式,将来你嫁人保准用得上。” “辛里!”骆辰难得颜色正经,口气中隐含怒意,“胡说什么。” 臧丽听得来气,满屋子追着辛里打,可辛里不是文弱书生,用轻功左躲右闪,半天没让臧丽抓到他衣料。 “别闹了。”怀明墨声音不响,但满屋人听到果然都收敛笑意,怀明墨稍换个更舒服的姿势,“派人去几家规模较大的青楼去查,主要查其中的头牌姑娘及侍女,尽可能在我到庆州府前查到可疑之人。” “阁主?!”屋里人几乎是同时发声,最先劝阻的则是郑丰年:“阁主由我们去查便可,您这身子暂时实在不宜长途跋涉,不如休息半月再……” “辛里,你派人查查香盗钱财来源,光凭皮肉生意绝不可能赚的到这么多。” 辛里虽从未进过风月场所,却对那种地略有了解,他往快烧尽的熏炉中添了点药粉,细细解释:“绝大多数是只能维持生计,可少数为例外。阁主别忘了,宫里的绾妃正是出自京城三大风月楼之一的清平乐,当年那群王孙公子不惜花费百金未见她一面,听她弹曲。像她这样的清倌艺妓不少,且不说京城清平乐与满庭芳的几位,庆州府就有位与绾妃齐名的女子,传闻那汉宫春的竺苓不论容色、曲艺、舞姿与绾妃不相上下,而且精通诗书画。她不仅在庆州府有自己的宅邸,听说京郊还有她的庄子。” “清倌?”怀明墨略有不解,自己从未涉足那类地方,自然不懂其中区别。 郑丰年已经三十五有余,见识历练毕竟多于在场年轻后辈,谈及这事不像其他几人这般尴尬,所以代为解释道:“青楼女子不止是做皮肉生意,像竺苓这类清倌大多只是卖艺为生,只有那些红倌才是卖身为主。像汉宫春则是个清倌场所,院里所有女子都是不许卖身的,若私下里被发现有卖皮肉,一律会被赶出汉宫春。” “哦。”怀明墨容色微霁,心情稍转好些,“看来我有必要去开个眼界。”屋里人又一回惊异的齐发声,辛里忍不住用手背贴上怀明墨额头,以为他烧糊涂了脑子。 骆辰笑得略□□,像是个流连花丛的老手,“阁主不如我带你去长明坊其他地逛逛?汉宫春太素了。” 臧丽听不懂却觉得骆辰定不是好话,猛地上前踹骆辰一脚,瞧骆辰地目光似是利箭,射得骆辰几乎体无完肤。 “骆辰,你现在就备车马,半个时辰后在西北面角门等。”怀明墨早习惯骆辰的贫嘴,丝毫不予理会,干脆果决的吩咐完,又对辛里道:“收拾几件出行便利的衣衫,我们今夜就走。”骆辰等不到人开口劝阻,只得先领命窜出窗外隐秘行事,毕竟遛出隐世山庄可没办法太正大光明。 郑丰年与辛里面面相觑,互使眼色打算角逐出劝说的人,一旁臧丽听说要行走江湖,高兴得直拊掌。 “有荀先生的还露丹防身,不怕有事。你们信不过药王的医术?”怀明墨笑得朗月清风,自顾自起身走到衣架旁,取下青白外衫穿上,腰间佩戴条墨玉扣的腰带,一身素雅打扮挡不住翩然公子的贵气。 辛里轻叹口气,接过怀明墨正整理打包的衣物,轻声道:“我来吧,阁主趁这时间休息会儿,今夜免不了要连夜赶路。” 郑丰年冲臧丽微动眼眸,两人悄声退出卧房。在主屋外遇到红姑时,郑丰年仿若无事地几句打发,便各自回屋里包起外出替换衣物。红姑不大放心的进卧房勘探,就见怀明墨盖毯在床上安睡,而辛里正坐在床边守夜,虽没见骆辰身影,可玄机阁本就事多繁忙,所以没放心上。 骗过红姑耳目,臧丽最先从自己屋里离开,红姑回屋没见到臧丽,并没觉多奇怪,又因忙碌了整日有些累趴,躺在床上辗转两下便睡熟了。郑丰年闻得隔壁屋已悄然无声,偷偷离开自己屋,悄声回到怀明墨卧房,果见两人已准备就绪。骆辰甚是守时,不到半个时辰已准备好马车在角门等待,他把马车驶到极不显眼的地方,以防被人注意。 隐世山庄虽是武林世家,连普通婢女也大多会些武功,可是能发现辛里等人瓦上轻功的不多。而这些高人又因太过习惯这样熟悉的往来,并没上心探头张望,所以怀明墨很轻松地溜出了隐世山庄,等人发现晚汀馆已人去楼空时,那是第二日清早的事情了。当然第一个发现人就是红姑,至于她惊愤的怒吼声,几乎是惊动了整个隐世山庄的人,连已年过花甲耳背的季老太太都听到一声吼叫。 作者有话要说: 小手帕挥一挥:求收藏~求点评~ 求收藏~求点评~ 求收藏~求点评~ 重要事说三遍嘿嘿嘿 第14章 第14章 自下游水势平缓处渡过沧浪江,若是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到庆州府大约只需五日,奈何怀明墨身虚病未好,每日坐马车行三百里已是勉强。官道常年往来商旅无数,马啼声阵阵如雨,所以官道两旁驿站客栈四处可见。他们一行人每天几乎都在戌时住店,点上七八道小菜果腹,回屋稍做洗漱便躺下休息,次日清早天才露鱼肚白,他们就已整装出发。 连日的赶路,到第八日怀明墨终于熬不住,身体又累垮烧起,辛里立刻让骆辰驶进最近的柳县寻大夫看病。 大夫神情严肃地替怀明墨把脉,半晌收回手,仔细瞧了荀克文之前所写的方子,捋须喟叹,“这位公子原就身体较常人孱弱些,前阵子又思虑过度,夜里难昧使得身体更加虚弱。怎经得起长途跋涉的劳累,你们太胡来了。莫不是荀大夫的还露丹有奇效,你们这般折腾乱来,怕早已命归西。” 辛里拿过骆辰刚重金买来的冰块,用内力震碎,有用锦布包住放在怀明墨额头。怀明墨眼下正在浅眠修养,辛里为防吵醒,低声问:“胡大夫,我们家公子什么时候会退热?” “好好休息一日,明日中午烧差不多能退。” 骆辰嘀咕道:“那不是要延误一天?” 胡大夫瞬间竖起双眉,声音不禁响了些道:“明天你们还打算继续赶路?你们公子的命还要不要了?” “胡大夫,我们真有急事要去庆州府。”辛里看眼怀明墨惨白的面色,自然清楚这样的身体状况不宜再劳累,可他又知怀明墨一旦醒来,必会掩饰坚持。左右两难间,只能无奈地拉过横眉竖眼的胡大夫,苦笑道:“胡大夫,我们公子几日能下地走动,总不会要修养上个把月才能舟车劳顿吧?” 胡大夫听闻他们是要去庆州府,距离不算远,神情要比刚才宽和些,但并没答话,只是把写好的药方给身边熬药的小徒,荀克文的药方本已无可挑剔,所以胡大夫只是在原药方的基础上增加两味对热寒的药。 半个多时辰后药童端来碗已放温的药汤,胡大夫见几人照顾得仔细,方开口:“休息两日,可前往庆州府。只是你们公子身子太虚,经不住路途颠簸疾行,日行不得超过二百里,休息为主。等你们到庆州府,找个大夫给他看个诊,在庆州府调养上半个月,想必应该无碍了。” 多番谢过胡大夫,辛里付完诊金药费,又抓了副药,这才安心带怀明墨离开。当夜他们住在郑丰年先到定下的柳县跃龙客栈,傍晚时分怀明墨烧略退,醒来吃了点粥食,喝过药方又昏沉睡去,再醒来已是次日将近晌午。 跃龙客栈离回春堂不远,怀明墨连日坐车马行路,早已生腻,索性同辛里漫步前往。两人刚走到回春堂外的街口,就听到声凄厉的尖叫,惨叫的女子明显正在经历件极痛苦的事,等步行到回春堂门口,才发现已被围观百姓堵住去路,但大家只是在门口张望,仿佛屋里有样让人嫌恶害怕的东西,没人敢踏进门半步。 辛里好不容易护着怀明墨进了回春堂,当即被眼前景象惊吓到,半晌道:“沈姑娘?” 屋里有股浓郁的血腥味,怀明墨的嗅觉要比常人灵敏,偏是自己不适时,闻得这味顿然有点作呕,捂嘴稍退后几步。 沈梦君举帕遮目,不忍看眼前景象,忽闻有人叫她,侧目看去诧异道:“怀公子怎在这?” “我家公子在去庆州府的路上病倒,在此地修养两日。”辛里的位置正对堂中矮塌,是以能看到胡大夫拔小桃眼里树枝的全过程,皱了皱眉撇过头,小声道:“这是怎么了?” 沈梦君方止的泪顿时落下,低声抽泣迟迟不能开口,良久道:“三刻时前,我在柳县郊外的林里作画,小桃不知怎的没站稳忽然朝前摔倒,结果双眸被铺地的树枝插到。” 怀明墨闻言手倏地握紧身旁架门,眉睫微动,他懂失明的苦痛,哀伤道:“可还有的治?” 沈梦君拭干脸颊的美人泪,无力摇头说:“大夫说保住性命已是万幸,至于……怕是再看不见了。” “可惜了这丫头。”怀明墨本能的侧身避开沈梦君搭来的手,颜容淡雅如风,温文说:“还请沈姑娘多开解小桃,让她切莫想不开。” 胡大夫处理完小桃的伤势,额间已满头是汗,他拿过徒弟递来的帕布抹干汗珠,忙给怀明墨诊脉,连连颔首道:“公子脉象相比昨日好上不少,看来是有好好休息过。依这状态,明日午后坐车赶路,应该没太大问题。但是还需注意。千万不能再跟先前一样劳累过度,该休息时还是不要逞强为好。” “多谢先生叮嘱。”怀明墨恭敬地作揖,心有不忍多问句,“那姑娘的眼睛?” 胡大夫惋惜地摇头,见小桃已昏睡,叹息道:“恐怕……”两字刚说出口,胡大夫忽然被怀明墨低唤打断。胡大夫起初不明所以,后来他仔细观察怀明墨双眸后,惊诧道:“难道,公子的眼睛……”说道后面,胡大夫没往后说,只心里难免觉得可惜。难怪方才觉得怀明墨眼底有种空洞的疏离感,他的双眸明明澄净清亮,却总让人觉得与常人不大一样。 怀明墨被人看穿缺陷,既不恼怒,也没惊慌,大方承认道:“不错。”取完药,两人又絮絮安慰沈梦君几句再离开。 去时比进屋要好走,看热闹的人已走大半,辛里拎着五包扎紧的药,拐出街口辛里噗嗤笑说:“阁主真是的,遇人家沈姑娘像碰见女鬼似得。沈姑娘不就是对阁主有些意思么,犯不着这么躲避吧。” “多嘴。”往来的小姐妇人纷纷向怀明墨暗送秋波,可惜怀明墨眼看不见,心也感受不到,恰如季博儒赠予他的称号,无情公子的心实在有些太清澈了。 回到客栈后,辛里说及小桃一事,众人无一不是怜悯的,唯有辛里暗自生疑,总觉事发得太巧合,不过也只是疑惑了会儿,没有往深处多想。这日怀明墨自回春堂回来后,再没下过地,很是听胡大夫的话,躺在床上用指尖触纸摸墨迹,读着带出的游西历记。 在柳县安养两日,一行人才回到官道上继续往庆州府前行,然而这次不管怀明墨如何叮嘱,骆辰驾车速度明显慢于前些天,六百多里路硬是走了四天。 怀明墨到庆州府恰逢是七月半的中元节,庆州府里有不少家门口挂上了纸旗,淮河边上有不少人在放河灯,还有些年岁稍长的妇人在烧纸祭祖,天灯犹如漫天灿烂星海。骆辰和臧丽担心两边烧纸钱的火苗会吓到拉车的马,干脆下地拉马前行。 “阁主,探子来报,竺苓姑娘今日不在汉宫春。不如我们先去丰乐坊休息一日,明天再去汉宫春吧。”辛里放开抓在手中的信鸽,任其扑腾飞走。 “也好,我久闻庆州府一水居的茶,总是错过没能去一尝,今日倒是难得的机会。” 改道没多久来到庆州府西北角的丰乐坊,坊里依旧车水马龙,郑丰年把怀明墨送到一水居门外,方掉头往来时看到的客栈驶去。待马车走远,四人方慢慢走进堂间几乎座无虚席的一水居。 “客官里面请。”小二在里添水送茶点,瞧见门口来客,赶忙出来接待。一水居的小二常年招呼各种往来客人,眼神是格外厉害,只是稍观察怀明墨打扮,马上笑盈盈道:“几位客观楼上雅座请。” 怀明墨细听小二脚步声,跟在后面稳步走上台阶,不时听到堂里人为说书先生叫好。这说书先生话语风趣,说得是南齐国趣事,确实口才舌灿莲花,妙语如珠的诉述连怀明墨都听得入迷。走过一间房门敞开雅阁,怀明墨忽然闻到股清冽的茶香,有别于楼里其他茶味,几乎泡出茶叶所有的美好,不由驻足,感慨:“好香的毛峰,真是好手艺。” 臧丽好奇往里张望,只见到个光秃后脑,身着洁净的僧衣,落地灯的微照间,这人周身仿佛渡上层金灿的光晕,显得那么的不真实,喃喃道:“和尚?” 虚生盘坐右手支颐在矮案边正听评书入迷,忽然闻得身后有人称赞自己茶艺,不由回头看去。这是他第二次与怀明墨相遇,第一次因为在漆黑中,他纵有极好的夜视眼力也未曾看清这江湖传言的无情公子,这次发现当真是个清朗如明月的公子,再看怀明墨双眸目似朗星,心里越发觉得怅然惋惜。 “无情公子请进。”虚生悠悠然开口,把欲打算离去的人留住,转眼已倒出一杯清茶,放在矮桌上。 怀明墨闻言淡笑,从容走进三清阁安然入座,朝虚生微作揖道:“多谢虚生师傅的茶。” 虚生心中略惊,神色沉静淡然道:“怀公子怎知我是谁?” “你又怎知,我便是怀明墨。” 虚生垂眸轻笑没多言,颇感兴趣地细细观察起怀明墨来,而怀明墨目不能视,却用耳边细碎的声响来感受虚生。 堂里沸沸扬扬,阁间了无声息,太过强烈的对比,使得想要来送热水的小二久待在阁外无从进退。辛里接过小二送来的热水壶,把炉上几乎烧干的壶换去,谨慎地观察虚生,他只觉这和尚太过虚幻,太过难以捉摸,索性直言:“凡俗之地,虚生大师为何会踏入?” 虚生单手放胸前行礼,似笑非笑地缓缓开口:“贫僧未曾步入红尘,哪里又是凡俗地,于贫僧而言天地皆是无尘之地。” 怀明墨虽没听出虚生责怪,仍是歉辞道:“属下鲁莽,望虚生师傅海涵。” 虚生闻言毫不在意的摇头,端杯啜了口茶。怀明墨闻得茶香诱人,故而也饮起手边虚生适才放的茶,入口便觉一股清幽甘苦,茶是好茶,泡茶的人更是绝妙的人,再尝口品出的是泡茶人悠然超俗的心境,清澈纯净孤冷于世,世间万物在他心中仿佛皆是空。怀明墨无声捏握茶杯,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尝尝。”骆辰看不惯装腔作势的人,哪怕眼前是个和尚。他不懂茶,自品不出其中差别。臧丽原有些口渴,所以拿过骆辰刚喝过的杯子,也给自己倒了杯解渴。 “真是暴殄天物。”辛里强忍心中好奇,实在不愿在人前失礼。 虚生丝毫不在意他俩的无礼,眼尖如他在怀明墨刚进屋已看出他身体不适,含笑说:“怀公子似乎身子不大好,可许贫僧替你把个脉?” 屋里又是久时的静默,怀明墨默然伸出手,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对虚生无比的信任。虚生轻巧地撩起怀明墨外衫袖子,触到中衣丝缎迟疑片刻,双指轻搭怀明墨脉上。 脉象虚沉确是胡先生所言之象,只稍调理安养数日,便会无妨。亲自把过怀明墨脉象,虚生顿觉安心,不经意间松口气,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真心笑意。 怀明墨察觉到虚生忽然地心境变化,心有疑惑却没说出口,平和道:“怎样?” “无碍,怀公子还需少思静养为宜。”虚生替怀明墨理好袖口外衫,慢慢收回手,从腰间暗袋取出个雕着精细睡莲式样的小巧木盒。 “虚生师傅既然长走江湖,必知近来发生的大事,少思于我,谈何容易。”怀明墨惆怅喟叹,话语中多是无奈烦闷。 虚生打开木盒,推到怀明墨面前,“两日内便能痊愈。” 盒中药丸只有珍珠般大小,在灯光下泛着流萤淡绿光,剔透晶莹似山间碧泉。骆辰弯身拿起木盒仔细观察,心想会不会是毒.药,可是阁主在自不敢说出口。辛里凑近瞧上眼,双眸兀地猛睁,脑中闪过曾在文涛阁看过的一页古籍,轻声说:“小心放回去。”骆辰不知辛里为何有这般震惊的反应,可还是老实放回怀明墨面前。 怀明墨端起木盒凑鼻尖细闻,闻到股雨后山草清新,后闻得孟春冰雪的冷香,淡然开口:“药丸是青白透明的?” 虚生含笑悠悠道:“是。” “虚生师傅大礼,明墨实在收不得。”怀明墨合上木盒盖,打算递回给虚生。 虚生眼明手快制止住怀明墨动作,“皆是身外物,赠与有缘之人。” “辛里,这到底是什么药?”骆辰瞧这药色泽奇异,实在不是寻常物,又听阁主话中意,越发好奇。 辛里压低声,肯定之前怀疑道:“玉琼生。” “玉琼生?!”骆辰因惊讶一时忘记周遭环境,大声嚷出三字,一水居里常有武林人士出没,果然立刻有不堂下人投来贪婪的目光。 辛里暗骂骆辰坏事,故意放大声音道:“也不知这武林传闻的圣药到底存不存在。” 骆辰扬声讥讽道:“找得到也轮不到你,少做白日梦。” 楼下人听见楼上人只是在讨论玉琼生,逐渐失去兴趣,又专注起说书人的精彩故事,有几个窃窃私语论起,却也没再往这厢看。骆辰拍胸松口气,小声道:“这当真是玉琼生?”他眸子紧盯虚生,见对方丝毫不闪躲他投去的质疑目光。 “好吃么?” “你要吃吗?”虚生淡笑看着上回堵自己去路的女孩,见她犹豫片刻摇了摇头,目光又回到怀明墨身上,“怀公子若信得过贫僧就服下这药丸,用内息调理上两日。倘若信不过,随便寻个地扔了即可。时辰不早,贫僧要回去休息了。” 怀明墨果断从木盒拿出药丸,送入自己口中,这般冒险不是他平日作风,但他不想让虚生失望,仅此而已。虚生微微一怔,轻笑了声缓步离开,脚下悄然无声。只是现在怀明墨乱了心,其他三人又关心怀明墨贸然吞下药丸是否有异,谁都没注意到这个少林和尚的轻功,可怕至极。 “公子,怎样?”辛里瞧怀明墨无声伏在矮桌上,焦急道:“快把药吐出来。” 怀明墨阻拦欲出门追虚生的骆辰,沉默地运功调息了一盏茶工夫,缓缓收息,淡然平静如旧,“玉琼生真是名不虚传。” 辛里微挑眉,感慨地看着虚生离开的方向,嘀咕道:“这虚生和尚出手太阔气了吧。” “反正是公子讨到便宜。”臧丽心思纯净,没有大人的弯弯绕绕。 怀明墨摸了摸跪在自己身边臧丽的脑门,淡笑道:“回去吧,知道你饿了。”进一水居时,怀明墨还是气力不支,走出一品居时,已大有变样,起码不再是有些怏怏强撑的模样。 “阁主,你们总算回来了。刚贾先生来过,说明日有事要找阁主汇报。”郑丰年悬着的心落地,又见骆辰神情得意,连辛里也掩不住的欣喜,愈发觉得奇怪,“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 骆辰的话像关不住的水闸,滔滔不绝地叙述起在一水居时的经过。郑丰年起初只觉没看到传闻中妙僧有些遗憾,听到后面不可置信地呆愣住,见辛里和怀明墨的神情确信骆辰没撒谎,登时懊悔自己没跟去,没亲眼一瞧玉琼生的面目,后悔地捶胸顿足。 屋里叽喳了好一阵,平时干练稳重的人,因为一粒药丸变得像市井妇人,当然大多是对虚生的好奇,毕竟武林传言已是让虚生披上曾朦胧薄纱,见过面后非但没能掀开轻纱,反而让这妙僧变得越发神秘起来。唯独怀明墨没参与他们讨论,一个人靠坐在窗边交椅,俊颜仰天似在赏月观心,鼻尖那股淡幽的檀香似未散去。 作者有话要说: 欠了半章补上,抱歉 第15章 第15章 汉宫春的泠竺居是无数王侯公子、文人墨客的向往地,多少人掷众金却无门踏入,偏虚生不懂珍惜,平常来都是稍坐就走,唯今日约了多情公子来此相聚,不得已久留。 “你该再晚上半月来,正巧可以赏到郊外的纸鸢大赛。”终于等到半年前约下的人,虚生忍不住讽刺两句,“不知这趟又有什么麻烦事绊住多情公子的脚?” “抱歉抱歉,我不像你孑然一身,哪怕日夜兼程也无所谓。”多情公子左拥右抱着红颜进屋,当真对得起他的名号,他把身边两美人安顿好,朗笑道:“姑娘家不比我们,受不住颠簸赶路,所以才晚了些。”多情公子身边两女子正是他的两位红颜知己——雀金和梦迷,一位凤眼冷艳、丰姿绰约,一位娇俏妩媚、声似清铃,确是难得的佳人。只是她俩在竺苓的对比下,不免显得略微有点黯然失色了。 “贫僧记得还有一位。” “你说画萝?”多情公子指背温柔地抚着雀金玲珑的鹅蛋小脸,随性道:“她嫌路远不愿跟来,我也随着她去,为难美人何尝不是种罪过。这儿我记得可是风月地,屋里怎么没点女儿香,搞得这么清素做什么?” 虚生始终无法习惯多情公子浮夸的模样,决意用美酒堵住他的嘴,“香味浓郁容易盖住酒香,岂不可惜?” 多情公子瞧虚生放在桌上的玉葫芦,连咽唾沫,都顾不上搂美人了,身体微前倾拿走葫芦,焦急拔盖。屋里顿时酒香四溢,沉莲的气味弥漫在屋里,沁入人每一寸肌肤,像有慈母抚摸,又似圣洁之花的洗礼。 “我只是晚到半月,你未免小气了些。”多情公子掂了掂玉葫芦,略有不满足地说:“分量没以前足。” “贫僧有缘偶遇闻名的才女沈姑娘,所以倒了半杯谢她顺载之意。”虚生随口提起,眸光微闪,温和地笑说:“你若要讨那半杯,怕是得追到京城去找她。” “我从不跟女子讨要东西,这不是君子的行为。” 虚生伸手接过多情公子的回礼,打开一瞧是西蜀国的岳山银针,行个虚礼淡笑道:“有心了。” “不能每次都白喝你的佳酿。”连喝两杯下肚,多情公子再细闻酒香,“这是你数月前所说的沉莲酒吧?好像比以往的酒要烈些。” “是么,贫僧不饮酒,没尝过,所以不清楚。”虚生笃悠悠地尝着辩机先生寻遍南齐找来雪春融,“你喜欢或不喜欢都仅此一壶。” 多情公子戏谑说:“真不知道你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你真滴酒未沾过?没偷偷破戒尝上口?我瞧你这和尚,早是个假和尚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虚生深谙多情公子想要说的话,索性在他之前道:“贫僧不信酒肉穿肠过,佛祖还可心中留。” “无趣!无趣!太无趣!”多情公子连感慨三声,略有些同情地看向虚生,“美酒和美女,这是两大上天的恩赐,结果你全不碰。白白浪费你在江湖名号——妙僧……真不知妙在何处。”多情公子挠起伏在他膝上软绵无骨的梦迷,宠溺道:“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梦迷在他怀里扭捏躲避,软声细语道:“公子饶命。” 虚生冷眼望着眼前的虚象,不识趣地问道:“绾妃过得好么?” 多情公子松开在自己怀里求饶的梦迷,觉得虚生问题着实可笑,耸肩道:“飞上枝头成凤凰,如何不好?”多情公子仔细盘算了下,哼笑说:“她已位极妃位,若能怀上一儿半女,怕是未产子已被晋封成夫人。如果生下个皇子,孟帝高兴封她进三妃之位也未可知。怎会过得不好?” 可惜关着凤凰的地方,是一只金丝雀鸟笼。虚生笑而不言,心底地叹息似缕青烟悄然化开。或是同为女子所以感同身受,竺苓心忽一悲凉,手指间拨动的琴音顿乱,她低垂的眸底瞧不到情绪,只是指尖下的婉转悠扬荡然不存。 “抱歉。”竺苓收回弹琴的手,她笑得极尽风华,起身朝多情公子福了福,温柔道:“夜市已开,我今夜有场艺演,暂时不能招呼你们了。”后经得虚生默许,竺苓就立刻匆匆离去。 “你对属下倒是宽待。”多情公子被扫了兴致,口气有些不好。 虚生饮尽杯中物,轻笑走到琴台前坐下,指尖猛地一拨动,因为琴声里掺了少许内力,惊梦一声,激荡惊醒了每个在汉宫春里痴醉的魂,后一刻琴声变得嘈嘈切切,恢弘荡气,似万马奔腾的啼声,如沙场英雄的嘶吼,弹出一副大漠孤烟下断戟折剑的百战图。渐渐地琴音断续稀疏起来,越来越静谧,越来越萧瑟,有股苍凉萧瑟之感,人亡身冷,只余一缕游魂。 “你们是什么人?!”吴岱川低吼声在屋外响起,随打斗声消逝。 多情公子放开扑躲进他怀中的梦迷与雀金,瞬息窜出屋外。 虚生的琴音未止,似乎压根没听到屋外的交斗声,雀金心系多情公子安危,鼓足勇气轻声问:“虚生师傅不去帮忙?” 曲未完,指尖不停,虚生对周遭杂声置若罔闻,只沉静在指与琴间。这边刚开打,已有人去请于三娘和竺苓前来,于三娘听闻有人在泠竺居外闹事,着急地带了不少打手前来阻止,过来瞧见闹事的人是江湖高手,院里的打手根本不是其对手,一时束手无策,只是把人围起,却没办法阻止。 “这位公子的为客之道真是特别。”竺苓驱走挡在自己身前的打手,右手压了压跑乱的鬓发,迤迤然柔笑道:“几位能否看在我面上暂且休战呢?” “臧丽、骆辰都住手。”两人得命,立刻翻身往后,站落在怀明墨身后。 多情公子见对方已收手,马上收回劲道,毕竟自己本不是那叫骆辰剑客的对手,没必要自取其辱。 怀明墨赔礼作揖,“是我鲁莽擅闯,望姑娘赎罪。实在是这琴声难得,我不愿就此错过,没想会无端惹起纷争。”怀明墨朝竺苓赔礼作揖,他原只是在外厅等候竺苓出场,忽闻妙音不由自主寻声而来,没想会引起一番打斗。 周围被打斗引来的看客,见无戏可看便跟着院里姑娘三两离开。于三娘瞧形势稳定下来,前厅事忙又不能长时抽开身,走时使了眼色让打手退远些暗中观察,以防突发状况发生。 “不过是首曲子罢了。”多情公子在文墨字画略有研究,至于音律曲乐他素来无感,所以不懂怀明墨的举动。他摇扇轻笑一声,转身对泠竺居里人说:“和尚,你这惹来了麻烦的客人,自己倒好,躲在屋里不出来。” 小馆里的琴声戛然而止,竺苓以为是多情公子打扰自家楼主兴致,略有嫌隙地白了眼。却听怀明墨淡雅含笑道:“结束得真够绝妙,与琴音初起的那声惊梦有异曲同工之处,比之如常弹罢,如此反更令人遐想难忘。” “怀公子怎知我已将曲弹完?” 怀明墨未有解释,淡笑说:“难道虚生师傅没弹完?” 虚生缓缓睁开黑眸,平静无波的眸里出现几乎察觉不到的情绪,他起身时抚平僧袍,慢步到门边,“伯牙子期,知音难求,能遇到怀公子是贫僧之幸。”泠竺居的门从里被慢慢打开,虚生让出入屋的路,浅笑开口:“里面请。” 屋里布置的极素净,半点不似前厅纸醉金迷的繁华,陈设摆饰皆具清雅,窗边月影薄纱是天水碧的颜色,不像其他屋子多用喜庆的红布置,放在圆桌上的瓷盆里种的是一株文殊兰,乍看泠竺居不像是汉宫春里的清雅小馆,更像是供人清修的别院。 “屋外未见莲花池,这满屋的莲香是哪来的?” 怀明墨闻得幽香醉人,拍了拍辛里后背,往前走几步摸到圆桌边缘,遂问:“桌上是否有壶酒?”得辛里肯定的答案,他朝沉香味飘来的地方笑说:“虚生师傅又制出壶新酒?” “好灵的鼻子。”多情公子瞟见辛里垂涎三尺的模样,赶忙盖上酒瓶塞到雀金手里。屋里明明放了座冰山,他却摇着扇推开窗,感叹道:“八月的天,怎么还是这般闷热。” 辛里自知无福享用,但没想到这多情公子竟小气至此,故意敞开门窗散酒气,生怕别人会惦记,他扁了扁嘴,瞧不上那吝啬样。 竺苓久在风月场,特别擅长观人脸色猜心思,媚笑轻言:“汉宫春的酒虽比不上虚生师傅所酿的琼浆,但都是从一品居拿来的好酒,我这就去让人取来。” “不必了。”怀明墨一把抓住竺苓的手腕,此举太过突然,竺苓没注意未及时躲开,宽袖下的里衣露出朵花式绣样。辛里眼尖看得仔细,确实与香盗遗落的手帕绣的花式一模一样。 竺苓心中略有不快,面上却春风依旧,轻慢地抽出手,“总不能让几位干坐着谈聊吧?要不然让人沏壶茶来。” “辛苦竺苓姑娘了。”多情公子向来怜香惜玉,哪里舍得让美人来回奔波。 虚生撩起衣下摆,盘坐在离人群稍远的窗边禅椅,侧头看着五蝠窗格外那轮明月,似不在意屋里人事。 “和尚逛青楼真是奇事。少林寺规严律,虚生师傅不怕闲言碎语传到少林,被驱逐出寺吗?”骆辰的声音自屋外传来,他对虚生始终不怀好感,所以话说得未免有些难听。 怀明墨当即变了脸色,厉声说道:“骆辰道歉!”其实他对虚生也非全然信任,毕竟这和尚太与众不同且神秘难测,只是刚才的那首曲子,那种心性实在不像是大奸大恶之徒。 “虚生师傅别见怪,他素来说话不过脑。”辛里时常充当和事老,但甚少被骆辰领情,果然骆辰在外不服气地冷哼一声,倒也没再说话。 屋外秋风卷进三两片落叶,风声中似乎掺入少许嗤鼻不屑声。虚生沉默地捏动脖间取下的佛珠串,似乎没听见那并不友善的讥讽,淡笑如旧,关心地问了句:“怀公子的身子好些没?” “已好许多,有劳费心了。” “即便康复后,贫僧劝怀公子平日尽量少思多静养为宜。”虚生点点头又嘱咐上一句,“没急事的话,刚大病初愈,还是在庆州府多养上两日,免得鞍马劳神使得病情反复。” 竺苓此时已领来送茶小厮,意味深长地瞥看虚生眼,虚生从不会关心旁人,这样的楼主于她太陌生。虽然怀明墨是个男人,竺苓却不由对他生出一股敌意。许是瞧不见的缘故,怀明墨对周身人事的变化极为敏锐,哪怕竺苓面上柔笑如旧,且放杯添茶地动作犹如往昔,他仍是觉察出竺苓的态度。 辛里拿着茶杯发愣,目光无意识地游离到桌上红烛,脑中忽然闪过抹红色身影,“虚生师傅时常在武林走动,有见过个面带半张面具的红衣女剑客么?”他大概伸手比了下短剑长度,“手执一柄短剑,剑术极高,招数狠戾且迅猛。” 虚生听了手里动作,看上去很是努力地回想,从容而认真,使得旁人压根不会怀疑他与那女剑客会是主仆关系。想了许久,虚生摇头淡然道:“贫僧不曾见过,不知多情见过无数的女子里有没有这位?” 多情公子左拥右揽美人,神思仿佛有些心不在焉,实则暗中反复在观察不速来客,忽听闻虚生的话,蹙眉道:“我见过的美人从未带什么面具的,当然有带面纱故作神秘的女子,可没听说有哪个是剑术高手。” “不知竺苓姑娘可是认识?”怀明墨走江湖的经验不多,自然不像个老道的江湖人爱旁敲侧击或暗里调查,索性是干脆地问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张有改动,加文了,需要看过的回读,不好意思呐。 第16章 第16章 无知楼里的几位层主虽互相知道,可竺苓真正见过面的人,其实就五学书院的那几位。至于宫先生和沉香是无知楼最神秘的两层,虽说人人知道暗面和灰鸽的存在,却没人见过控制他们的层主真容,而下属皆是严格管控,每批各有部首带。 竺苓虽见过两面沉香,却不曾见其使过配过剑,一时没想起,自然地回道:“长明坊的姑娘及妈妈众多,我全认识,其中确有几位会些防身的功夫,但都不是什么剑术高手,略懂皮毛罢了。” 静默间,竺苓捂嘴似在想事,想到有趣时兀地噗嗤笑出声,“来汉宫春的江湖侠客不少,可都是男性,说来前阵子却有两姑娘混进来胡闹,被于妈妈发现还赶了出去,那俩姑娘还不愿,可不是在长明坊里闹得人尽皆知了呢。那俩姑娘装扮的衣着穿戴极讲究,我们院里姑娘还以为是京城来的富家小姐,或是公主呢。”随即她颦眉不悦道:“也不知那日混乱间,谁无意捡走我的帕子,我原以为是院里的姐妹,结果找许久没找着。” “这么巧?”辛里狐疑地打量竺苓,毕竟竺苓的步伐虽有伪装,仍让人瞧得出是个轻功不错的女子。 怀明墨从袖里抽出块丝帕,“竺苓姑娘说得可是这块?” 竺苓拿过怀明墨手里的帕子,仔细看了看,惊异道:“确实是我的帕子,怎会在怀公子手里?” “这丝帕是从香盗身上取得,难道竺苓姑娘不知情?”辛里警惕地直盯她看似无辜的娇容,清楚欢笑场女子甚会演戏,所以压根不信竺苓的话。 “我如何会知晓?”竺苓颇莫名其妙地颦眉盯看辛里,微怒的神情犹是宜喜宜嗔,语音柔软道:“我只知道我的帕子早在上月已遗失,至于怎会到香盗手中,我不清楚。” 多情公子扶起雀金,笑说:“我听说近来市面上出现大量贱卖的落月滟香,想必因此才会怀疑汉宫春吧。怀公子是认为有人要文过饰非?” “怀公子难道不怀疑有人想故意陷害汉宫春,使得整件事看来像汉宫春在欲盖弥彰么。”虚生下地走到桌边讨了杯茶吃,似是分析情势道:“竺苓施主掉帕子一事确实太过巧合,但那俩位易装来汉宫春的姑娘行事更可疑不是么?而且此事竺苓施主说谎可能极低,毕竟只要四下打探,总能打探到虚实。至于竺苓施主若有找过她的丝帕,汉宫春里知晓这事的必也很多。” 雀金在边上点头道:“用落月滟香的女子很多,好比我就偏爱这气味,十日里会用上八.九日。虽说着香粉名贵,但毕竟不是贡品,有钱便可买到,难道不能是香盗故意买来陷害么?” 辛里尖锐地开口:“为何香盗不冤枉别人,偏要寻上竺苓姑娘呢?” 多情公子见不得美人受屈,即使不愿意徒惹麻烦,仍是忍不住争辩两句,“敢问怀公子是如何得到这方丝帕的?”听了怀明墨诉述的来龙去脉,无情公子笑说:“有谁去做坏事还把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随意挂在腰间?这按常理说不通。” “话是这么说,但不能排除她是在故布疑阵。”辛里说得不确定,这点上他也反复琢磨过许久。 “若是在故布疑阵,哪里有故意自己陷害自己的蠢法子?”虚生仔细观察着怀明墨的细微神色,见怀明墨果有犹豫怀疑,提袖帮他添茶,“贫僧拙见,此事还需多番探查为好。” 指与指相触的瞬间,怀明墨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没等他细细体会,虚生已收回手,可惜他瞧不见虚生俄顷慌张的眸底神色。怀明墨右手握住刚被触及的左手食指,若有所思半晌,“这事的确不宜草率下结论,今日唐突冒犯竺苓姑娘,望姑娘能见谅。” “怀公子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不过是场小误会。”竺苓向多情公子和虚生行了个常礼,温柔道:“多谢两位帮我说话。” 虚生颔首淡笑回应,仿佛是在做件举手之劳的小事,屋里人的目光都停在竺苓身上,所以谁也没注意到虚生对怀明墨不安地窥视,以及他故意藏进袖里的手。他的动作从容流畅,旁人见来只当是虚生稀疏平常的习惯,唯有拥有七窍心思的怀明墨发现异样。怀明墨坐在虚生身边若有所思,脑中渐浮起三舅季铎瑞的玩笑话。 三杯两盏清茶,怀明墨原不喜这风月场所,如今线索模糊,既无法确准竺苓即是香盗,眼下形势再久留亦是无用,便说上几句客套话,携了属下打算离开汉宫春。于三娘闻得怀明墨要走,像是听到瘟神要离开似得高兴,忙不迭从花厅赶来,亲自同竺苓把几人送出汉宫春,嘴上客气得让他们下次来,心里却是巴不得再不相见。 “无情公子原来是这么没缺心眼的傻子。”多情公子冷下脸,瞧不起的哼笑嘲讽:“鲁莽行事,竟当面问别人是否是香盗,谁会傻到去承认。结果查不到不说,还打草惊蛇让人有所防备。这隐世山庄少主真让人失望。” “行事光明磊落,有什么不好?”虚生明眸微暗,无意识摩挲自己小手指,低声呢喃:“比起他的不愧不怍,我犹万不及一,唯有羡艳的份了。” 不知是屋外丝竹声响,还是虚生的话太轻,多情公子没听清,遂道:“什么?” 虚生已恢复平常本性,按往例等多情公子倒完最后第一滴酒,便拿回了酒壶,恰好这时竺苓回来,他就嘱咐道:“最近你做事千万小心,别被他们发现端倪。” “真不尽兴,但愿下次再不会有人来无故捣乱。”多情公子不舍地吞咽下杯中物,托腮期待道:“下次见面定在几月?” 虚生用小厮端来的井水仔细洗净葫芦中残余的酒渍,望看屋外飞过的雀鸟,盘算半晌方开口:“二月惊蛰过后吧,元月春节怕是你也抽不出身来赴约。若下次再如此,贫僧就直接把这酒送去一品居叫卖,价高者得。” “绝无下回。”多情公子抬手保证,神情举止令人实难令人信服。 虚生拭干玉葫芦壁上水珠,临走时虚生忽然狠绝地警告道:“帮贫僧给京城那位带句话,别坏了合作的规矩,如若有下次,不要怪贫僧翻脸无情。” “你似乎挺喜欢那位怀公子。”望着虚生离去渐没入昏暗里的背影,多情公子的双眸炯炯,企图看穿这佛骨脱俗的僧面下最真实的俗世想法。 虚生走出两步,面上神情淡漠,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多情公子一眼,“许是吧。” 多情公子眼见虚生要走出屋,轻笑道:“你是识得香盗的吧?” “不认识。”虚生淡漠道,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照常从泠竺居角门出了汉宫春,虚生低声道:“出来吧。” 空无一人的墙边忽然多出个身着赤红衫子的女子,只不过这地既是欢乐坊,巷边即便有人路过瞧见,也只会当是破戒的和尚与馆里的姑娘在幽会。沉香四下张望,确定无人才附在虚生耳边低声说:“万通先生是玄机阁晓天部的掌事。” “你跟去,别被他发现,见贾半仙出现就回来。”虚生看沉香转身要走,又说:“还有不许伤人。” 沉香领命转身出了坊街,三拐两弯寻到庆州府世家宅子云集的大宁坊,悄声无息地飞进一户布局静雅的小宅,无声地伏在瓦顶观察院里的情形。 大约等了半刻时,院门外传来耳熟的笑谈声。怀明墨走进小院后,没进屋里等人,而是坐在院里石桌旁干坐。 辛里见已过和贾半仙约定的时辰,仍未有人前来,不禁担心道:“万通先生鲜少会迟来,会不会路上出了什么事。” “让骆辰和臧丽出去找找。”怀明墨拍了拍身边石凳,笑道:“郑大哥和辛里坐吧,庆州府今夜没发生任何骚动,无需如此紧张。我记得贾先生上次来庆州府,不也是晚到了会儿,人生地不熟,不认得路绕远前来很正常。” 沉香虽未见贾半仙到来,但几人话语里已确认万通先生与玄机阁的关系,正打算寻机会离开。可她刚要有动作,顿时察觉到突然出现的一股肃杀之气,显然院里人也同有所注意,郑丰年已站起,而他佩在腰上的剑已出鞘,剑锋透着寒气森森的冷光。 “什么人?!”辛里护在尚未痊愈的怀明墨身边,目光如炬地四周扫看,握扇的手背略露青筋。 忽然宅院四周高墙同时窜进近十来个黑衣人,各个手握刀剑,墙上还有八.九人,手持弓.弩。沉香饶有兴味地打量黑衣人一番,除却黑衣首领,其他几人武功算不上好,但胜在人多又有弩.箭远攻,免不得有番恶斗。黑衣人来前已仔细调查过怀明墨身边几人的武功,自知难是敌手,所以用万通先生调虎离山,等人少一半,才趁机行事偷袭。 □□齐发,院里顿时嘈杂起来,郑丰年以一挡十,丝毫不给黑衣人接近怀明墨的机会。可是明枪易躲,暗箭却太难防,黑衣人手中□□全是涂成黑色,在黑夜里难以辨认,躲得过一时无法避开全部,很快郑丰年的左臂被一支箭擦到,手臂顿觉酥麻,使不上力来。利箭在院里不停地飞梭,辛里一次次挡去射向怀明墨地毒箭,眼看郑丰年渐落下风,却只能干着急帮不上忙。 两方打斗胶着间,忽传来声清幽的叹息声,“就这本事,还学人家做杀手,真丢人。”沉香踩着朝自己射来的暗箭飞下,三两下除去院墙上拿弩的黑衣人。 黑衣人首领不想院里还有高手埋伏,一时怔忪间被郑丰年刺伤,连连后退几步,声音沙哑道:“你什么人?” “是你?你为什么会在这?”辛里见到沉香大为惊讶,虽见她出手解决黑衣人,仍不敢轻易松懈,以防是她与黑衣人串通,会在出其不意时出手,故把怀明墨护在身后,半寸不离身。 沉香冷眼看向身侧不远的几人,只字未言,旋即又用凤眼凌厉地划过眼前一群黑衣人。 怀明墨虽猜到来者身份,前事不提,犹是礼貌谦辞道:“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沉香慢慢抽出暗鞘中短剑,睨眼怀明墨不屑道:“没有想要助你,只不过你若受伤,我怕那位会以为是我出得手罢了。”沉香手中的剑并不像铁剑透出那种灰白冷月的色泽,而是像人血浸染的殷红色。 “赤虹剑?!”前番打斗因为夜黑无光,辛里不曾看清,如今有幸清楚一睹,他略有些惊讶,莫不是碍于情势,他恨不得夺来一瞧。 “不错。”沉香随口回答,就在分神间,黑衣人一窝蜂朝她冲来,打算趁其不备偷袭。 很快黑衣人首领发现自己打错了如意算盘,他原以为沉香只是个手持短剑的小丫头,虽在听闻那把短剑是赤虹时颇为震惊,可江湖不曾听闻有用赤虹剑的高手,所以才天真的以为能以多欺少。只见沉香的每个动作都极其得干净利落,剑起剑落间,地府就多了个亡魂,她的双眸像是无形的网,盯上谁便能网住,随后任她杀刺,没人躲得过。 黑衣人首领见自己下属逐渐稀少,深知自己单打独斗绝不是这红衣女子的对手,决意弃下属离去,才发现骆辰与臧丽已经回来,正紧盯着自己与红衣女剑客地打斗,大有黄雀在后的意思。 “再打下去,你我都会被生擒,不如合作离开如何?”这黑衣人首领很会审时夺度,清楚了解光靠自己难以逃脱,这才想试图说服沉香协作。 沉香黑眸深处有藐视地讥笑,看穿黑衣人首领的心思,她狂傲道:“你会,而我不会,他们抓不到我。” 沉香说得确是事实,黑衣人首领不死心,暗劲咬牙,“他们人多。” “这能抓到我的就两人,一位使不上内力,另一位得保护前者。至于其他几个……”沉香没停住手上的攻击,只在翻身时扫过眼院里人,轻蔑哼笑道:“抓我那是痴人说梦。所以我为什么要跟你协作,平添个包袱,自找麻烦。”话音未落,沉香侧身一闪在空中横转两圈,飘然而去似是跟轻羽随风飘离,只余三言两语自风中传来,“没资格做杀手的人,以后就别再做了。” 话音甫落,黑衣人首领已痛苦的躺倒在院里,双腿的脚筋尽断,别说用轻功逃跑,哪怕让他爬走,脚上也使不出力道了。而他握剑的手,经脉被沉香最后一击震废,从今往后已是废人一个,连做个寻常百姓也已不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不抽风是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 什么?更新不了?多点两下嘛……纳尼?还是不行?没事这不是才中午。 Emmm,来自用一小时才能发章节的怨念。 然后, 谢谢大家的喜欢~~谢谢小天使的收藏~~(拉起大米对大家,一鞠躬,二鞠躬,没有三鞠躬) 第17章 第17章 郑丰年冲到黑衣人首领身边,蹲下仔细检查他的伤势,心中甚是惊骇红衣女子的出手狠辣,见其嘴角流出殷红的鲜血,用力掐住下其颚骨,起身对辛里摇头,叹气道:“已经服毒自尽了。” 辛里走到已断气的黑衣人身旁,反复看了几人致命伤口,全是一剑封喉毙命,对方根本不给活命的机会,再看黑衣人首领,喟叹说:“活着已无希望,死对他来说算是解脱。” “贾先生,这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骆辰早前听辛里描述以为只是武功稍稍不错的江湖剑客,可刚发生的眼前景象,才让他切身感到女剑客的可怕。 贾半仙捋着胡须,半晌无言,他先上前对怀明墨行了个下属礼,无奈笑说:“万事通总有万事不知不晓的时候。我之前就受命调查过这女剑客,可是查了近半月根本没一点线索,除了有人在官道看到过她来庆州府外,她的年纪、相貌、名字及来自何方都没人知道。她和香盗同样是个谜,这样的剑术在江湖竟无人知晓,实在让人惊叹,亦让人害怕。恐怕要查她,还得先从香盗身份下手。” 时近白露,天气日渐寒凉,昼夜温差颇大,夜半又是起风时。怀明墨忍不住低咳两声,刚好的咳疾似有复发,一院人赶紧把怀明墨劝进屋。 “属下武功如此了得,可想而知,香盗会是怎般的人物。”怀明墨语调悠然,精神不济地躺在床榻上,没怪罪的意思,还不忘叮嘱道:“贾先生调查时一定要小心些,如果真查不出,那便作罢。” “阁主放心,属下定会多有注意。”贾半仙已年过四旬,腰腿硬又脚跛,身子骨不像年轻人那样经得起久站。他慢慢在怀明墨床边矮凳坐下,敲了敲因被绑久略微酸疼的后背,“今晚偷袭的黑衣人,属下明日派人去调查。” “死无对证,查到又能怎样?这些年的暗杀还少么,来来回回就那两位。”怀明墨轻捻鼻梁,转了话题:“贾先生特意找我是为什么事?” “前几日我在一水居遇到虚生和尚,他对香盗及隐世山庄的事似乎很感兴趣。”贾半仙稍稍回忆对话内容,“他还再三与我确认宝藏谣言的真假,也不知用意为何。” “那妙僧哪里是个普通少林寺僧,我瞧他吃穿用度都很讲究。别的和尚衣着粗衣麻布,他呢……制僧衣的缎子是西域的白纹锦,随身所带的翠水笛的玉质水头都是稀品,连喝的茶全是有金不得求。”辛里看了眼自家的阁主,因身为外戚为防闲言闲语,不得不刻意穿戴得朴素,再想到虚生,摇头淡笑说:“虚生和尚平时的精细日子,估计不比宫里那位差到哪儿去。” “不可胡说,话要传出去,给虚生师傅平添麻烦。”怀明墨心存疑惑,但想起与虚生相见时所感受到的友善与忍让,不自禁嗔责了辛里一句。 郑丰年虽迄今未见过虚生,但多次听闻虚生行径,不免对他有些疑虑,“虽然他对阁主表出善意,还是小心为上。” “他能查到贾先生是万通先生的身份,就可见其本事。”骆辰翘腿躺在太师椅上,嘴里叼着不知哪弄来的狗尾草,“我是不懂,阁主平时这般谨慎的人,怎对这虚生和尚提不起警觉。” 辛里在边上冲骆辰挤眉弄眼半天不见效,啧舌道:“别说得这么复杂,你不就是羡慕虚生和尚么,不然处处针对他做什么。今日若不是他大度,对你的嘲讽置若罔闻,否则你以为能这么舒服躺在太师椅上晃荡享受?阁主必定罚你。”大抵是辛里和怀明墨心思相似,既不敢信任虚生,却难怀敌意,所以对骆辰的口不择言是有微辞的。 “虚生和尚与平常寺僧确有不同,但也不是骆辰所言的奸恶宵小之辈。”贾半仙枯坐良久闻有争辩,失笑说:“据我所知,虚生和尚与阳明派掌门谭明阳、剑宗掌门褚远鹤是忘年之交,石枯道人对他也颇为欣赏,如此之人,你要说是奸佞的阴谋家,难道你骆辰那双眼要厉得过那几位老前辈?” 臧丽咀嚼着骆辰托在手上的牛乳糕,颔首赞同道:“那和尚不像坏人。”话音犹在,伸手可得的牛乳糕已不在。 “你们……就是被假象迷惑住。”骆辰气到连说话不顺,顾不上身份地咋呼道:“迟早吃那和尚的暗亏。” 郑丰年是其中唯一未见过虚生的人,给出的意见更为中肯,说不上是直觉,还是走江湖多年的经验,他面色稍有沉肃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萍水相交倒罢,阁主如果想与他深交还需查探下比较好。而且……” 忽然闪在脑中的怪诞想法,郑丰年拿不准主意当不当讲,沉吟片刻,决意不做隐瞒说出口,“说不准,虚生和尚与香盗有交情。阁主记得香盗那身流影缎的夜行衣吗?这两人虽说一个在佛门,一个在红尘,香盗爱古籍诗画,虚生和尚擅抚琴茶艺,听闻他笔下的小楷与狂草也是一绝,两人都是讲究的闲雅人,会有交集不奇怪。” 小宅外宵禁的更鼓声起,怀明墨忙碌一日,这时倦意愈浓,捂嘴打了两个哈欠,“京城与前朝的事,贾先生得帮我盯紧了,这批黑衣人暗杀的事,我会交给郑大哥这去查。至于虚生师傅……辛里,你明日亲自去把人请来。” 屋里人闻言没有不摇头的,其实谁都觉着怀明墨不适合行走江湖,他为人做事太过磊落光明,哪怕明白当面质问得不到答案,他仍旧会坚持这般作为。 辛里恭顺应下,微微示意骆辰不必多言。因为很多事往往是矛盾的,就像如果怀明墨是个擅于心计的人,他们未必会信服敬畏于他,既是多说也无法改变,倒不如不提。 是夜,贾半仙不会武功,回不了自己在别坊的小宅,索性歇在院内右侧的客房。苦得是骆辰和郑丰年两人,整夜都在处理院里的黑衣人尸体,他们要逐一送往庆州府郊外由接应的部下处理走。 辛里次日清早亲自送贾半仙出了庆州府,才转道去丰乐坊里客栈找虚生,方知人已在昨夜离开,小二以为辛里是掌柜口中虚生的朋友,连忙把虚生落在客房的精巧布袋给他。 等辛里离去许久,掌柜问起虚生留下布袋一事,小二这才知东西给错了人,可庆州府地广人多,要想再寻回一位寻常书生打扮的人,谈何容易。 怀明墨打开辛里带回的岳山银针细闻,神色略变,不屑道:“茶叶中有少量的绝心散的味道。”手指捏了表面几片茶叶反复摸搓,眉宇间微带怒气,“真够阴毒的手段,这茶叶上的毒并非平常手段用药粉撒上的,而是用大量含有绝心散的毒水浇灌种植茶叶,所以茶叶里的毒.药不重。也正是如此,更难以察觉,得这茶的人若慢慢泡茶饮用,必会慢性中毒,等自身发觉异状,早已毒液攻心,回天乏力了。” “这茶叶终究没被带走,可见虚生和尚不是个心思简单的人。怪不得对付他的人,所用的法子也使得复杂。”用水兑了几片茶叶,往茶水中放进至宝辟毒珠,果然茶水色变,虽不明显,微紫青色茶汁已足以证明有问题。 “我记得前日我们见到虚生和尚时,并没见这茶叶袋子。”辛里努力回想前两日的细节,不确定道:“昨晚在汉宫春时我确有见到,应该是昨日在我们见到他之前,从某个人那里得来。” “究竟谁要杀他?又为何要杀他?”郑丰年双眉皱得很紧,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个少林僧人纵然闻名江湖,也不该有个想要他性命的仇家。 “会不会是香盗?”骆辰不在意虚生的生死,只是想起前一晚郑丰年的话,顺势做个猜想。 “应该不会,一来香盗杀个少林僧人做什么?二来以香盗的武功,杀个妙僧应该是易如反掌,没必要想这么麻烦的毒害办法。” 怀明墨近来多闻香盗作风行事,亦不认为香盗会耍如此阴险的手段。偏不知怎的脑子一时混乱,想不出缘由,干脆下令道:“辛里派玄机阁得人去一查,务必查出这茶叶的来源。” 辛里把茶叶袋子拿在手里仔细打量,忽然想起两个人,“昨晚在泠竺居的是竺苓姑娘和多情公子,难道是他们所赠?” 骆辰插嘴道:“竺苓不就是香盗么?” “未必是。”怀明墨不经意间轻握紧左手又放开,想到昨晚他抓到竺苓手腕时的触感,与香盗交手时完全不同,而那火石电光间指与指的相触……怀明墨强行拉回思绪,没再往深里想,可越是如此不去多想,越是忆起季铎瑞的话:若香盗是在掩饰身份,若香盗是个在武林有名望的男儿身。 “阁主?”辛里见怀明墨陷入沉思,轻唤几声不见效,不得已用指节叩院里石桌,“是不是,阁主有了新的发现?” “没有。”怀明墨温和的笑了笑,声音平淡没显露出一丝他内心的汹涌迷惘,“昨夜在汉宫春,我有意抓住竺苓,暗里较过劲,她会武功而且不差,却与香盗略有差距。时间不长,我没法断言她是否已察觉,所以故意掩藏内力。” “这次前去无功而返,如果竺苓真是香盗,我们已是打草惊蛇。”郑丰年拍拍脑门,越觉头大,“只怕往后想抓到她的狐狸尾巴更难了。” “郑大哥,你私下派人日夜监视汉宫春,总能查出点蛛丝马迹来。”怀明墨温和的眸光忽生寒气一凌,似把已出鞘的利剑,“让暗卫盯紧前朝举动,尽快找到陷害季家的那位,我担心他会一计不成再出一计。” 辛里想起前朝发生地小事,随口道:“说起前朝,听说前两日四皇子陪西蜀的珑秀郡主在京郊打马球,结果那公主因不小心被皇子府臣打到,跌下马受了轻伤。珑秀郡主的父王在西蜀是何等身份,皇上得知后震怒,当天下旨贬黜流放了那府臣,而四皇子亦被殃及,被孟帝斥责并罚禁足在自己府上三个月。” “孟英桓?”骆辰依稀记得前些年贵妃生辰,有在京城见到过那文儒的四皇子,在太子、二皇子的光芒下,这个四皇子实在不起眼,“罢黜府臣倒罢了,也不必软禁四皇子吧。” 怀明墨唇角微扬,露出抹了然地笑,“西蜀的公主受伤也不至如此,可珑秀郡主的父王是什么人?那位西蜀霸王最疼爱的女儿,若要有点闪失,只要没处理得当,难保定西王不会记仇。”怀明墨无力地叹口气,讥笑道:“北孟与西蜀这数十年交好,还得多亏这位战无不胜的定西王不愿出兵,否则边境哪来这般安泰。你说皇上这般处置四皇子,值不值?” “三个月,不耽误过年合家团聚,算是宽待了。”辛里瞒了几日的情报,眼下见怀明墨已大好,方随口带出,“听说北边近来不太平,孟帝欲以和亲来平息边关的摩擦。” “宗亲华族贵女还是皇上的几位公主?” “暂且不知,圣心难猜。”辛里瞧见怀明墨神情中隐约的哀凉,淡笑安慰道:“现在只是传闻罢了,或许孟帝会出兵北伐平定,也未可知啊。” 怀明墨闭上双眸,说不上是身冷还是心冷,他稍稍裹紧自己的外衫,淡淡说道:“从前他会,可现在不会了。能用一个女子解决的麻烦,为什么要劳师动众,挑起战端呢?骆辰午后去安排下车马,明日清早回隐世山庄。” “不多休息两天?”臧丽头枕在怀明墨膝头,“阁主的病不是才刚好。” 怀明墨浅笑抚摸臧丽柔软的青丝,拍胸保证道:“好全了,这玉琼生的功效名不虚传,下次若有缘再见到虚生师傅,得好好谢他一番。” 第18章 第18章 “怀少爷可算回来了。”出来迎接的老头是隐世山庄的总管事,沈常林乐呵着搀扶正在下马车的怀明墨,“这两天连老太太都在叨念起你,你要再晚点回来,恐怕季先生要派庄里人沿路去寻你了。” 怀明墨抛下在卸行李的几人,随沈常林往山庄里慢走,淡笑说:“我每日派人送回的家书,母亲没收到么?” 沈常林虽是管事,在隐世山庄的地位却从没被人看低过一等,他似是怀明墨的长辈,慈爱的拍了拍怀明墨挽他右臂的手背,“家书怎比得过见到人放心,你出门从来是报喜不报忧,季先生哪里敢信你送回的家书呢?下次啊,别抱病出门,事忙不完,但身子拖得垮。” “知道了。”怀明墨听得山庄里似乎比平时忙碌,此时又时近饭点,他闻到些菜食似是叶元爱吃的点心,笑道:“小叶元来看望荀先生了?” “什么都瞒不过少爷你。”提到那古灵精怪的小叶元,沈常林笑意越重,“三天前就到了,老太太、二太太喜欢他,现在连三太太也宠着他,这不天天各院小厨房做好点心,早中晚的给他送去。” 辛里追上两人的步伐,听到那难对付的小叶元前来,直摇头轻哼,“这小鬼头就是知道隐世山庄有好吃的,所以三天两头往这跑。” 怀明墨想起叶元因被辛里训,故意整蛊辛里的情形,轻笑道:“你和小孩子计较什么。” 辛里朝上翻白眼,愤愤道:“我没见过比他还会制毒的小孩。哪次不是带来毒不死人的毒.药,给我和骆辰难堪,我真不敢把他当小孩子看待,万一掉以轻心,哪日他玩腻了,索性毒死我们都说不准。” 想起上回辛里和骆辰在院里犯傻的模样,上上回他俩在湖边笑不停的样子,还有上上上回连续打喷嚏五日的惨状……沈常林忍不住朗声大笑,“谁让你俩第一次见他时轻看他,现在小叶元不就在给你们看他的本事了。” “那也该适可而止吧?”辛里听到叶元名字不由颤栗恶寒,警惕地张望四周,怕极了叶元会突然窜出来,“不行,我白天得躲着他,免得又遭害。” 季先生的松照馆坐落在山庄内的祠堂后,过河即到,沈常林只把怀明墨送到馆外,转身去忙山庄里大小事务。霞落松间,映照在怀明墨清素的衣衫上,照进他墨黑的眸中,流盼生辉,他唇角的淡笑愈渐温柔,目光所及处,皆是光明。 “辛里没跟你来?”季先生书房内窗门大敞,所以很远便能瞧见怀明墨。 任由季先生把自己扶进书房,怀明墨轻笑道:“小叶元不是来了嘛。” “还没讲和呢?”乔绍芝领着松照馆里的小丫头进屋,亲自给怀明墨搅了块脸帕。 青桃同情道:“那小娃娃精怪的很,还特记仇,哪里肯随便放过辛里他们。” “他们现在见叶元就是耗子见到猫,能躲则躲。”怀明墨失笑道,用温热的脸帕轻擦干自己额鼻上的薄汗,等屋里人都撤出,嘴角弧度微平,肃然道:“母亲找我有事?” 季先生面色沉重,眉目微蹙满是疼惜,“听说你在庆州府又遇到偷袭了?” 虽有再三叮嘱,怀明墨也知瞒不住季先生,干脆点头淡笑道:“自我接手玄机阁起,暗杀的事还少么。母亲不必担心,我尚能应付。” “是香盗?还是……宫里。” “说来奇怪,这次帮我们解围的女子,就是那日阻拦辛里追香盗的剑客。”怀明墨语调悠然未给予正面答案,但足以让季先生心中有数。 “看样子,你没白维护香盗。”季先生托腮看着怀明墨细微的神情变化,戏笑说:“二弟先前考虑得比我周全,看来我真该严肃考虑下接纳香盗这儿媳妇的事。” 怀明墨如今已是二十有余的年纪,换在平常人家,早该是成家生子,不过季家从来都不是父母之命的迂腐人家,所以季家的小辈拖到今时仍未有嫁娶。没家人催促安排,怀明墨倒真是一心扑进江湖前朝,才拖得这年纪仍是个孤家寡人,季先生虽暗里焦急,但也没逼迫他随意娶个女子。 “别又乱点了鸳鸯谱。”怀明墨想起安婧玥刚投靠山庄时所闹笑话,不由戏谑道。 “哎,我那时怎么知道,你三婶心已有所属。”季先生提起季铎瑞就来气,愤愤不满说:“你小舅也真是,人家已表明非君不嫁了,还来凑合你和你三婶,好在你和阿玥坚持,不然要闹出多大笑话。他一个大男人做事,那么忸怩做什么,老太太没差点被他气死。” 怀明墨清楚记得季铎瑞大婚时,自家外婆可高兴坏了,但闻得季先生这败坏的口气,他便作罢没再多说。屋里突然清冷静寂下来,季先生见怀明墨眉间似蹙非蹙似有心事,以为他身体尚未康复,关切说:“怎么了?身子可有不适?” “母亲是否识得妙僧虚生?” “少林那位妙僧?”季先生收敛嬉笑,黑眸微动,“虚生和尚……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是个不可测的人。” 这话回的微妙,怀明墨细细嚼透话里暗意,不自主地藏起心思,淡淡道:“母亲,不喜欢这人?” “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这个人虽然现身在江湖,却与香盗同样神秘。”季先生顿语片刻,“他不止与武林正道各大派的掌门是忘年之交,有传闻他与西域魔教水无宫的宫主亦是莫逆好友,北孟、西蜀、南齐、西域下到市井,上到王孙,认识他的人很多,他的朋友太广。可是就是这样,他的身世过往、武功深浅都是迷。遇到他,你还是小心点好。” “儿子在庆州府受过他恩。”怀明墨讷讷开口,终究没把自己怀疑说出口。 季先生颔首略有耳闻,轻笑道:“家书我每封都有看,辛里提起过你在庆州府病重,是他把你医好了。”她伸手按握怀明墨冰凉的手背,慈爱道:“你若觉得这人能交,随你心去做。” 怀明墨神色淡然恬泊,情绪却有些寂寂低落,他起身行了个小辈礼,“是,儿子知道。” “早些回晚汀馆吧,这时候估计荀先生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季先生瞧出怀明墨意欲离开,不多做挽留,“近来我让姜典多添了人手,想必不敢有人来庄里行刺。” 寂寥梧桐锁清秋,天边不知几时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怀明墨走在长廊间躲雨,心情郁郁不得展,连身后忽然出现个人都没发觉道。 季博儒轻拍一记怀明墨后背,探头瞧见他沮丧的侧颜,朗笑道:“怎么了?郁郁寡欢的样子。” “博儒姐。”怀明墨扯出抹不大好看的淡笑,试图粉饰太平。 季博儒双掌顿时压上怀明墨双颊,瞧他有些呆愣出神,轻叹笑道:“不想笑就别笑,怪难看的,”松开双手,他拉着怀明墨坐到长廊边假山上的亭间,“说吧,发生了什么?从前你即使心情再不好,也不曾露出这样的神情。” “没什……”话未出口,嘴已被季博儒的手掌捂住。季博儒看似性格大大咧咧,其实她脾性如生母季先生,刚中带柔,心思细敏的很,“你骗得了全山庄的人,也瞒不住我。无情公子是生情了吧?是不是香盗?” “博儒姐别戏谑我了,江湖纷乱,前朝动荡,哪里有气力想儿女私情。” “你啊,口是心非。欺瞒的了天下人,劝不住自己。”季博儒深谙怀明墨爱藏心事的性子,岔开话题道:“听说你在庆州府去了趟汉宫春,还遇到美人竺苓,怎样?有何感想?” 怀明墨眸底划过丝狡黠,悠然道:“你……差远了。” 季博儒呆愣一会儿,气恼地轻弹怀明墨额间,碎碎念:“你这人,忘恩负义,亏我刚好心安慰你。你今天可给我说清楚了,我哪里就差了?” “人家是喜怒不形于色,你呢?也只有宋大哥受得住你。” 谈及到宋岳善,只见季博儒露出女儿家稍稍的娇羞神色,嗔道:“关他什么事了。” “早点出阁吧,已经是老姑娘了。”南宗玉虚派的大弟子宋岳善,人品贵重,未到而立之年,已名扬武林。对这样一个姐夫,怀明墨是非常满意的,自然不想家姐再耽误年华。 “半斤八两,你倒好意思说我。再说……他不上门提亲,难道要我整日催逼他嘛,总不能又我提彩礼去吧。”季博儒声音越说越轻,说道后面是又羞又气,登时涨红脸颊,既恼怀明墨话毒,又嫌宋岳善不够胆大,心里免不得咒骂上几句。待她反应过来,才发现怀明墨早已不见,顿时气岔又抿嘴翻白眼嘀咕了两句。 霞云漫天,怀明墨回到晚汀馆时,蒙蒙秋雨已悄然停止,飘过的雨云仿若怀明墨心中阴霾散罢。 “阁主。”红姑见到怀明墨屈膝行礼,看似面无表情,怀明墨却从口气里听出点怨气。 “红姑起来吧。”怀明墨弯腰想扶起红姑,谁知她微一侧身躲来。 红姑非但没起身,反而伏地声略响道:“属下看顾不力,致使阁主在外病重,忘阁主惩罚。” “红姑说得严重了,我不过是车马劳神体力不支,哪里是得了重病。”怀明墨柔温慢语,神情看似平常,右手抓上红姑手臂,想要把人拉起。 “阁主仁心,可属下确实照顾不当,阁主在外重病,虽然属下不再身旁,却难辞其咎。有负贵妃娘娘托付、有负季先生信任,望阁主责罚。” 再三坚持下,怀明墨缓缓松开手,直起身背手而站,淡笑的面色委实在难看,“红姑坚持,那明墨也只能应你要求。”他冷声唤来趴在晚汀馆外墙上观察馆里的辛里,说得慢条斯理似清秋微风抚过,犹是温柔,但已带了些许寒气,“红姑平日人忙事多,怕是不能两头兼顾,以后晚汀馆里管事一职,你去玄机阁挑个来做吧。” 迟早发生的事,辛里没丝毫惊讶,恭顺地接过命令,便把怀明墨扶进晚汀馆里,晚汀馆外独留伏地的红姑。 郑丰年自馆门后慢慢走出,跨出门槛,对跪在地上的红姑道:“红姑,起来吧。”他看向满脸震惊的红姑,叹息道:“你似乎还没发现自己错在哪,阁主这么处置你,看来并没冤你了。” “阁主闹小孩子家脾性,你们还不知道劝。”红姑声微响,一副得理的样子。 “劝?”郑丰年淡漠地紧盯红姑含不忿的眸子,哼笑道:“红姑,你觉得你的行为是在劝阁主吗?你那是在逼迫,迫使阁主服从。红姑,你还没想明白阁主何故罚你。我只问你一句,现在玄机阁的阁主是谁?”见红姑微咬下唇,固执地不愿答话,郑丰年目光渐冷,“阁主承袭玄机阁一把手已有八年,可不止是你,玄机阁里不少老人,虽然表面恭敬,可内心深处,怕是都还以贵妃娘娘为尊吧。” 红姑当机立断道:“我没有。” “没有吗?”郑丰年抱臂靠在门边,语气稍有缓和,“可是你们总是在用季贵妃施压,强迫阁主屈服。如果连出行这样的小事都要被掣肘,那你们倒不如把贵妃娘娘请回来。所以阁主罚你,不是因为他任性,只是因为他是玄机阁的阁主。” 郑丰年伸手仍不红姑开窍,无奈地摇头道:“你想通了就起来吧。” 第19章 第19章 怀明墨回到书房,坐下没足一盏茶时,院外服侍的小丫鬟就报上荀克文前来的消息。等回到主屋外,已听到屋内喧闹求饶的声响,辛里有先见之明早陪怀明墨躲去书房,可怜骆辰独对叶元,自然被整的连连哀嚎。 “怀哥哥!”叶元热情地抱住怀明墨膝腿,笑嘻嘻道:“叶元好想你。” 怀明墨轻轻地摸了摸叶元光溜的脑袋,对骆辰道:“你去趟二婶、三婶那看看,有没有小叶元爱吃的点心。” 骆辰知道是怀明墨给他机会脱身,向怀明墨投去感激之色,忙不迭应下,一溜烟没了影。小叶元见没了玩闹的对象,扁嘴不满地乖乖坐回荀克文身边,“馆外那个怪姑姑为什么一直跪着?是不是跟我一样,闯祸受罚啦。” “不许瞎说。”荀克文慈声责备,“以为都跟你一样调皮呢。” 怀明墨察觉到荀克文身边的气息,方想起荀克文另一边位子已被叶元霸占,自觉站起往旁挪了个位子,笑道:“谷雨叔请坐。” “不必了,他还要帮你把脉,当中坐个人,岂不是麻烦。” 荀克文笑呵拉上百谷雨的手,直接把百谷雨按在空位上,“坐罢,客随主意。” 百谷雨闻得果真没多言或站起,但仍旧是贴心地把木凳子稍稍往后移了些,好方便荀克文给怀明墨诊脉。 光看怀明墨的面色,红润焕发,远比过去要气爽精神,其实荀克文已知无需诊脉确实,只是他心里稍稍带了点纳闷,忍不住想把脉探究竟。怀明墨的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沉,不细不洪,而且节律均匀,竟是常脉。 此前怀明墨即使身体健朗时,脉象也时常会虚浮无力。荀克文惊诧地收回手,难以置信地开口:“小明墨,是哪位大夫给你开的药方?方子可还在。” 荀克文的神情古怪,吓得辛里连忙道:“荀先生是不是少爷身体有恙?” 郑丰年顿时想起虚生的药丸,急切道:“少爷是不是中了毒?” 没由来的两句,一时倒是把荀克文给弄懵了,半晌反应过来他理解错自己意思,连忙解释道:“不是……我开方调理小明墨身子多年,虽有改善他的体质,却始终治不了他从胎里带出的虚症。可他这次抱病去了趟庆州府,原有的虚症竟全好了,我自然是想瞧上一眼那方子,更好奇医治小明墨的高人是谁。” 臧丽与叶元对坐玩着拍手游戏解闷,闻言嘟囔了句,“那丸药真有奇效?” “什么药丸?” 臧丽向来忘性大,不爱记无关紧要的事,见荀克文盯紧自己的双眸像是要吞吃掉自己似得,吓得更记不起,只能用手比示,“这样大小,颜色……” 辛里看臧丽稀里糊涂的样子,遂轻笑插嘴道:“是玉琼生。” 荀克文蓦地呆愣不动,连神情都是瞬间反应后忽然僵住的样子,嘴似抿非抿,说笑未笑,眼眸瞪得极大,神情酷似布袋戏的木偶,十分滑稽。良久他回过神来,嘴角微微颤栗,很是激动道:“玉琼生?小明墨吃的是玉琼生?那江湖传闻无伤病不能治的奇药……玉琼生?!” “荀先生,您别激动。”辛里担心这老人家会激动地昏厥,赶紧上前打算随时扶住。 一眨眼,荀克文平静下来,又问:“谁给的?” 怀明墨如实道:“少林寺的虚生师傅。” 荀克文怔怔地看着怀明墨的脸,又激动道:“难怪!有几次因珍贵药材没了,我曾改变装束回药王谷采药,屡次遇到他。”说完,他捶胸顿足显得十分懊悔,连连哀叹:“我竟没注意他采的药材是哪几种。” “记住也没用吧,若是几味药材便能制出,玉琼生还能武林传闻的圣药吗?”骆辰拎了两个食盒回来,正巧听到荀克文的话,不由得碎嘴回道。他一进屋立刻打开食盒,把食盒中所有点心碟铺满在叶元面前。 小叶元平常见到甜食点心便会欢天喜地的,可今日有些反常,嘟嘴唬脸良久,吓得骆辰以为他又有新招对付自己,连忙后退几步。 “怎么了?”怀明墨伸手准确捏住栗子糕的瓷碟,放到叶元眼前,哄道:“你最喜欢的栗子糕。” “大和尚骗我。”叶元没头没脑说了句,越发气愤地抱臂。 屋里人顿时面面相觑不懂其意,怀明墨忽然心口闪过一念,迟疑地问:“你是说虚生师傅?” “就是他。”叶元鼓着脸,嘟囔道:“明明有那么好用的药,还让我辛苦给他熬药。说好会来看我的,结果都不来。” 怀明墨心中焦躁不安,强忍下心底迫切,他神色淡泊,慢语:“你还记得是几时的事?” 叶元只记得是在八月天气尚热时,可具体的时日自是记不起来了。好在百谷雨在旁,稍做回忆,不确定道:“我记得是在立秋那会儿,应该是刚过的一两日左右。他只在药王草庐休息一夜,我与他没说上几句,人就走了。他走时我细瞧过他面色,似有受过内伤,但几乎已好全,所以没多挽留。” “怎知是内伤,或许只是病痛罢了。”怀明墨像在闲聊家常,心底明明很是关心,可语气口吻让人难有他想,连辛里和郑丰年在旁也是听得一头雾水。 “我瞧过他面色,应该是内伤不错。”叶元说得没底气,嗫喏道:“可是我没把过脉。” 怀明墨淡笑道:“小叶元是荀先生的嫡传弟子,我怎会不信。” 说完压在心底不高兴的事,叶元痛快地吃起了栗子糕,边吃边含糊道:“那个大侯桑,是叫虚僧嘛……住在哪儿的,大米好喜花他哒,我要去他那玩。” “虚生和尚?”清朗的声音自屋外传来,走进来的男子与怀明墨看上有三分相像,身上透着书生文气,可又有少许江湖侠客的爽朗。 “德恩哥,里面坐。”怀明墨拍了拍身边空座。 “父亲在姑母那听说你回来了,让我特意来瞧瞧。”已是晚膳时分,季德恩来的急,连饭都没吃上几口,见眼前满桌点心,毫不客气地拣爱吃地往嘴里送,“武林最近因假宝藏一事不太平,听说前两日沧浪江边的苍龙帮和滨州宋家打起来了,全因一份假的藏宝图。父亲抽不出身去,只能由大哥出面,去劝和两边。他走前还交代我呢,若你回来,定要飞鸽传书给他,好让他安心。” “让德勤哥担心,是明墨的不是。” 季德恩大大咧咧地拍下怀明墨肩,面色微沉,嗔笑道:“都是一家人,担心你不是应该的。你啊,总那么客气,倒叫人不自在了。”吃饱喝足,季德恩想起刚听到的人名,不禁道:“你们是在聊虚生和尚?哎,说来我许久不见他了。自上在他枯草庐喝过一壶爽秋醉,再喝其他酒真是味同喝蜡。” “表少爷认识虚生和尚?”辛里微诧异地问道。 “认识,三年前我去祁连山游玩,不慎在擦伤,偏不巧是剧毒的花叶,险些丢了性命,幸得他路过救了我。后来我时常会去季室山寻他,顺便讨口酒喝,嘿,你们也知他的酒千金不换,想喝只能求了。”季德恩摸着下颚,估算起时日,眸中顿放亮光,“算起我也有好些个月没去叨扰他了,不知他今年会不会酿秋时酒。反正最近父亲刚说我武功略有精进,我索性找他去讨教切磋。” “这虚生和尚倒是会救人,一连救了两个季家人。”骆辰趁小叶元吃得起劲,没注意到稍远的点心,偷偷帮臧丽藏起两碟她爱吃的。从内室出来听得两人在谈虚生,对虚生,他始终抱不上好感,说话难免带了点讥讽尖酸。 季德恩听出骆辰话里的不和善,但没放心上,眉间微皱,当即问:“还有谁?”他转眼瞧见怀明墨呆愣放空的神情,恍然大悟道:“我听博儒说你在庆州府病倒,难不成是虚生和尚医治好你的?” “是,我尚来不及答谢他,他就已回少林了。”怀明墨轻描淡写地稍做叙述,只说虚生看好自己的病,关于玉琼生的事却没多说,毕竟知道的人已够多,再添怕是会给虚生徒添麻烦。 “如此……”季德恩斟酌考虑片刻,爽朗邀约道:“不如你跟我同去?” 辛里渐从迷惑中回过神来,大致看穿怀明墨所想,更对怀疑虚生的身份颇为震惊,但他表面掩饰得极好,仿若随口道:“虚生和尚似乎性子与常人不同,见我们人多前去,会不会不高兴?” 季德恩丝毫不在意这方面,摆手断言:“我每次去都遇到过他其他朋友,别看他这人性子清寡恬淡,交得朋友比你我都多,想必不会不悦的。” 叶元听闻要去拜访虚生,连忙举手激动道:“我也要去,我跟你们去。” “不可,你跟阿雨回药王谷给我看药草去。”荀克文在旁默声喝茶,虽不知怀明墨心思,但多少猜出他们前去必是有事要查,理所当然不会让叶元跟去捣乱犯险。慢慢放下紫砂茶杯,荀克文故意沉脸道:“你上次贪玩没看好我种的药草,你难道忘记了?” 叶元扁嘴一副泫泪伤心的模样,那回受罚他怎会不记得,顿时吃点心的兴趣全无,手上安放在腿上垂头不说话。 “你若乖,跟谷雨叔回药王谷,待我见到虚生定跟他讲,让他抽空来看你可好?”怀明墨温和道,许是身世的原因,他待人总是温柔客气,特别是对无父无母的遗孤越是如此。 孩子的心思总是单纯,听得怀明墨所说,叶元顿时来了劲,连声答应。如此商量好,怀明墨和季德恩决定三日后启程,顺道把叶元和百谷雨送回药王谷。荀克文见他们连叶元回药王谷一事也已安排好,便放心的离开回自己落脚的院落,偶尔见面,百谷雨自有不少话想跟荀克文说,好在怀明墨心细,把叶元当夜留下。 去见虚生和尚自然不能空手前往,季德恩几次在虚生那海吃海喝,却从未送过回礼,早已觉不好意思。好在怀明墨想起虚生对茶的讲究,又想起庆州府那包有毒的岳山银针,便一口揽下回礼的事,岳山银针难得却不是完全找不到,就是苦了辛里及玄机阁里人,得六百里加急让人在出发前送到隐世山庄。 叶元在晚汀馆一住便是十来日,几乎都是由臧丽和骆辰陪着,许是相处久的缘故,他再没故意恶整过骆辰和辛里,甚至还主动交出这次带来的毒.药。 转眼到了临近出行的日子,怀明墨越觉焦灼,心底像是沧浪江暴风雨时的浪涛汹涌,用任何法子始终无法平静下来。他表面与往常看来别无二致,但辛里发现文涛阁和卧房的沉香味愈浓,明面上辛里劝不得,便在饮食方面做调整,让小厨房做的膳食多以安睡养神为主。 怀明墨合上手头的书,放到整理的行囊中,“叶元送到荀先生那去了?” “嗯,去时荀先生和百先生正在打包行装。”辛里把端来的红枣莲子羹放在怀明墨床头,埋头收拾起出门所需零碎的东西。 “荀先生打算回药王谷?”怀明墨大致清楚二十年前的往事,颇为担心道:“药王既打算住回去,也勉强不得,你派些人手暗中保护,只是药王重现江湖,终究会给武林添些纷扰。” “阁主放心,我问过药王的意思,他只是打算住回药王谷,并不打算重出江湖。” “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何况是传消息最快的江湖。” “可是虚生和尚是香盗一事就隐藏得极好。”辛里虚晃试探,其实心底并没把握,却见怀明墨拿碗的手猛一颤栗,羹汤洒了满身,“所谓少林寺不接待女宾,不带臧丽前去,并把骆辰留在山庄里看顾是假,你是想包庇虚生和尚?” 怀明墨接过辛里递来的湿帕子擦手,再换上件干净的寝衣,缓缓道:“我不是要庇护他,但若是我多心猜错,坏他名声,岂非我忘恩负义。” 实则虚来虚则实,辛里深知怀明墨心思没这般简单,他见怀明墨神情言不由衷,笑说:“近来是多事之秋,玄机阁有的是解决不完的麻烦,骆辰绝不可能有时间抽身前往季室山的。”辛里眉间一扬,收起嬉皮笑脸,沉凝严肃地开口:“如果虚生真的是香盗,你会怎样做?” “我只想知道主使香盗来偷星宿剑谱的人是谁,没有打算在武林公开香盗的身份。” “你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倘若香盗是位女子,季家当然能接纳。”辛里眉眼微垂,见怀明墨的手紧抓着床架子,微微叹息道:“若香盗真是虚生和尚,那你心中所想,便有违五伦八德,世间纲常难容。” “香盗也好,虚生也罢,我别无他想。”怀明墨囫囵吞枣地解决完羹食,急躁地把碗往木托盘中一放,他迅速躺下,“明日大早就要出发,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辛里没再多言,唯在合门前微微轻叹。 沧浪江的水在八月后会逐渐平静,这一夜,万籁俱寂风雨无声,可怀明墨到五更天仍未睡着,翻来覆去,越想静心越易乱心。 第20章 第20章 季先生得知荀克文打算回药王谷颇为担心,但药王本人既坚持,倒也不好多加阻止。 这日一早,隐世山庄站满了人,除了季家老太太外,隐世山庄家主几乎到齐,大家明里是来送药王的,实则是送怀明墨头一回踏入江湖。其实说来也好笑,怀明墨早已承袭得玄机阁,无情公子名号更传遍江湖,而且往年时常会出去游历,可真正拜访江湖人却是第一次,所以难免叫人忧心。连平时爱嬉笑揶揄的季铎瑞,在初闻怀明墨要去探访虚生时,不自禁地微蹙了眉,当然是因为他对虚生看法与季先生如出一辙。 “你们去行一路自己小心,最近武林纷扰,帮派间为争夺所谓的藏宝图杀戮不断,尽可能别示出自己身份。”季先生虽为隐世山庄家主,武林中时常有人会忘却她性别,可在怀明墨面前仍是个慈母。 “母亲放心,我们不会参合进那些无端纷争之中。” 季德恩拍胸脯保证道:“放心吧姑母,送完小叶元和荀先生,我们就直上少林,官道各地常年有守军看顾,武林帮派即使有纠葛,也不会当官府的面打杀的。” 季先生颔首认同道:“不错,只要进季室山范围,有中宗威名在,江湖人士也不敢在那随便造次。” 季念先在亲儿面前总是副严父形象,如今又关系到怀明墨身上,越发严肃道:“明墨的性子稳,自然不怕惹出事端,你嘛……” “大哥你多虑了,德恩哪里是惹是生非的人。而且有明墨在,江湖上平常小卒也伤不了他们几个。” “这回我支持三弟,他们几个行走江湖,不怕吃亏的。”季肃善像是在对季念先说,目光实则盯在季先生脸上。心想自己这二妹名震江湖多年,泰山崩于前也色不变的性子,如今自己儿子只是去少林走一趟,倒是提心吊胆了,着实觉得有些好笑。他当然知道自家二妹担忧的事,可再细想庆州府间虚生的作为,笑道:“我对那虚生和尚不太了解,可有点能确定,他应该无心害明墨,因为若是如此,明墨在庆州府就怕已经交代了。” “这我自然知道,可总还是担心的。”季先生紧执怀明墨的手,朝辛里说道:“定期送来的家书绝不许有隐瞒,是怎样就怎样。” 辛里暗中叫苦,自己每回写的家书,在发出前必会过一遍怀明墨的手,每次写实情都会被压下让他重写。幸好这次只有郑丰年跟去,这个老江湖,嘴比自己还紧,不怕漏出不该说的话。 “母亲送到这吧。”怀明墨松开季先生的手,走过安婧玥身边时,察觉到她有些支吾,似有话想说,“三婶有事交代吗?” 安婧玥打了个激灵,发觉大家都注意到自己身上,淡淡道:“你替我问下虚生和尚,就问他记不记得两年前的冬至那晚在苍峨山的小阿月,如果他记得,劳烦你替我谢他的恩,说我有空定去看他。” “你在苍峨山也受袭过?”季铎瑞的小妻子是自己救下的,自然知道其中缘由。 “嗯,就在遇到你之前。”安婧玥温柔乖巧地点头,曼声道:“我险些被人抓去,好在有个霞姿月韵的和尚救了我,他当时守了我一夜,第二日还特地雇了车马,让马夫送我到隐世山庄来。可我因为惊魂未定,临走时忘记问他名字,原以为会是此生遗憾,不想前几日听二嫂谈起,才觉得可能是他。” 季肃善朝上翻眼,调侃道:“我觉得光让小明墨去拜谢虚生和尚实在失礼。若三弟妹的恩人也是他,怕是得二妹亲自登门一谢尚算说得过去。这事要是母亲知道,怕是拄着拐杖都要亲自爬上季室山去谢,毕竟他不止是施恩于隐世山庄,还是三弟媒人了。” 季先生亲自扶怀明墨上了马车,又与荀克文絮絮说上几句,淡笑道:“早点出发吧,路上小心,还有小叶元下回记得再来玩哦。”随着小叶元欢喜的嗯呐声,车轮轱辘旋转,掀起尘土阵阵。 “这妙僧虚生……不简单呐。”目送马车远去的季念先幽幽开口,其余三位季家兄妹无一不是轻笑了声。 如今沧浪江水势平缓,稍大的船只横渡已不用担心翻船的危险。即使是这样,辛里想起当日香盗横渡的情形犹是心惊,毕竟这江面有近四里的宽度,哪怕是现在波澜不惊的水面,江湖中能飘飘然横渡的能有几人。 渡过沧浪江,下船的渡口已有事先让预备下的车马候着,趁着玄机阁属下在转移行李期间,怀明墨一行人打算在渡口附近馆子解决个午膳,可还没走进馆子里,郑丰年便被江畔边不起眼的痕迹吸引去注意。 “怎么了?”怀明墨让辛里陪荀克文先进馆子,点上几道可口小菜,转身回到郑丰年身边,“你发现到什么?” 郑丰年慎之又慎地反复观察,方敢确定道:“两月前,这曾有过激烈的打斗。而且依照留下的剑痕来看,双方人数悬殊。”地上一处凹下的脚印隐约可见,显然留下这印记的人内力极高,再看远处树干上的剑痕,郑丰年基本能断然道:“如果我没猜错,香盗那晚渡江后,有遇到一批刺客,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人数众多,意在取其性命。” 寒露渐起天欲冷,沧浪江边水雾漫漫,桐叶萧疏飘黄,虽说是昼暖夜来凉的气候,怕冷得人早已把单衣换下。 怀明墨生来怕冷,已着上件薄棉衣,乍闻香盗遭袭的事,仍旧寒颤了下,身虽未冷心幽颤。不自主地裹紧领口,怀明墨语调微急道:“郑大哥,能看出袭击香盗的人是江湖哪派杀手么?” 剑痕刀迹稀疏且不明显,郑丰年不敢冒然断言,“不好说,光看留下的印痕判断,对方不是香盗对手。” “但又是什么人要杀香盗,能确准香盗会出现在此地的人,必是知道他会来隐世山庄盗取剑谱的。这事事关重大,一般人香盗定不会告知,除非对方是拜托香盗做此事的人。那他为什么要派人刺杀香盗。”怀明墨依情况分析,越说越觉事情复杂,似乎那藏在暗中的人,不仅是要算计谋害隐世山庄,还有意要取香盗性命,可又为什么要杀与自己协作的之人,这点便怎也想不通了。 回到馆子,郑丰年大致说了下不久前的发现,果然闻者皆是蹙眉无言,唯一不当回事的,也只就还是顽童的小叶元。 气候渐寒,出行的游者不似春暖夏燥时多,馆子里有些清冷,大家坐的也分开些。外加辛里特意选了个偏僻的角落,周围人便更稀少了,因而说话不必太小心被人听到。 “香盗最近销声匿迹不会是遇害了吧?”季德恩不清楚怀明墨调查到的事,所以顺情理猜测。 “且不论香盗有没遇害,起码能肯定一件事,他与人的合作并不顺利。”怀明墨温言回答,眸中覆上层腊月冰霜,呼出的冷气逼人寒颤,“过河拆桥的小人,真以为藏在背后,就没人查的出他么。” 旁人听来只觉怀明墨是因谣言一事厌恶,唯辛里稍知内情,轻用手肘碰了碰怀明墨手臂,“躲得再深总有破绽可查,也会有藏不住的那天。” “官府的人来这做什么?”郑丰年皱眉想细听官兵的问题,奈何馆子里低语声不断,“我去那打探下。” 怀明墨微颔首,站在原地,没凑上去同听的意思。他虽是季贵妃外甥,为人低调性子淡漠,不似贵家公子喜欢和官府打交道,某些程度来说,他甚至对官府朝廷是有些抵触的。 馆子里的掌柜及小二见官兵出现并不意外,连常客近来也是司空见惯,大家并没因官府人到来慌张,仍旧事自顾自地吃喝。官兵在掌柜那只是照例询问下,见郑丰年打探起初微有疑惑,但见郑丰年穿着打扮定是贵门豪族的人,倒没凶神对待,很是客气的攀谈两句,走时郑丰年不忘塞了半贯茶水钱答谢。 “怎样?这几个士兵来干嘛?”季德恩性子略急躁,不等郑丰年落座已急促道:“是不是发现香盗尸首了?” “确实发现尸首,但不是香盗的。”郑丰年特意压低声音道:“少爷,有听过悲乐极吗?” “相传没有解药的剧毒?” “不错。”像是听到很可怕的事情,郑丰年喉结微动,道:“一个多月前,附近深林中有猎户发现具尸体,浑身腐烂可见白骨。经滨州的衙门仵作验尸,发现是位男性,大约是在立秋后死的,死状来看死前应该很痛苦。而其男性不远处还有十多具身着夜行衣的尸体,死因是喉间被利箭穿透,一箭致命。看情形是江湖厮杀,但毕竟人数不少,现在滨州知府为此头疼不已,所以常来询问情况。” “悲乐极是什么?”叶元手拿鸡腿,满嘴周围油光闪闪,“好玩的东西吗?” “悲乐极其实是两种□□,悲为痛,乐为痒。世间我不曾听闻有过解药。”荀克文从医多年,对毒方面也颇有研究,他眉头锁得很紧,想起数年前医治过的一个武林人士,娓娓道:“大约在二十二年前,阿雨曾遇过一个中此毒的人,带到药王谷给我医治,他中得是悲毒,疼得满地打滚,连自戕的气力都没有,最后五脏六腑爆裂而亡。后来我从一本毒物古籍的残页里发现这种毒,可惜被撕了大半,余留下的残页只介绍了两种毒发作情况而已。” “世间□□皆有解药,即使悲乐极再毒,也会有解药能克。”季德恩听闻此毒发作霸道,不由颤栗了下,依常理说道。 荀克文不认同的摇头,颇为消极开口:“即使有,知道的人怕是寥寥无几,甚至只有撕下那页的人才知道了。连毒理都不为人知,如何制得出解药?制□□的过程繁杂,不比治疗难症容易,每下种毒物都讲究顺序,所以往往解药所用药材的前后顺序也极其讲究。何况是悲乐极这种。” “乐极而悲,这两种□□估计既是□□,又互是解药。”怀明墨阅过不少古籍,比旁人自是多份机敏。 “明墨和我是想到一块儿了,我看完两种药性的诉述也是这么认为。”想到刚在说香盗受袭一事,荀克文不经替怀明墨担心起来,“如果真是香盗所为,你们得多当心了。这毒无色无味,不论吞食还是涂抹,皆会中毒,实在是防不胜防。我怕你们逼急香盗,他会用这来对付你们,要那样,恐怕我也束手无策。” 怀明墨脑中浮现虚生孤洁清冷之姿,实在无法把他和毒辣无情想到一起。原来他就没多大胃口,如今更是食之无味,既然叶元及其他人已饭饱,他遂道:“郑大哥,劳烦你跑一趟,看下马车已装备好没有?我们还需尽快赶路,趁傍晚前能赶到曲梁镇。” “不知道,悲乐极遇到玉琼生,两者里哪味更厉害。”辛里无意想到,偷睨眼怀明墨笑道:“若玉琼生真如传闻这般,那少爷倒也不用怕,问虚生和尚再讨颗玉琼生来。” “你当玉琼生是金创药吗?你想要几颗就能拿到几颗?”荀克文忍不住反驳。 玄机阁里个个训练有素,做事绝不会拖沓,车马备妥,一众人继续赶路,傍晚未到便赶到曲梁镇上客栈落脚。次日清早继续赶路,大约在午后马车缓缓驶停在药王谷所在季室山群的山脚。 作者有话要说: 单机模式:因为这篇写的有点长,自己担心节奏把握不好。 所以如果写到哪里开始有问题,欢迎小天使们踊跃批评~啊谢谢~ 再次带大米出场! 啊呜呜呜,汪呜~ (糊一脸口水~) 第21章 第21章 荀克文驻足在谷口石碑旁,出神半晌久未迈步,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坏境,心口阵阵抽疼,“二十年了,还以为此生不会再踏入此谷。” 药王谷中林木葱郁,枝茂间燕语莺啼阵阵,好像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唯独那女孩的音貌再也难见。 “要不要先去看眼?”百谷雨托扶住因心伤过度站得有些颤栗的荀克文,“一年里我总会去瞧上几眼,代你去说上几句。既然回来了,还该你亲自去说说话比较好。” 此时的荀克文略有些痴呆,被百谷雨牵着往山上走,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路,来到一处半山腰悬崖处。荀克文面无神色地站在崖边古松下,身前三尺前有座孤零的墓碑。 “这隐逸花是谁种的?两月我前来,根本没啊。”百谷雨蹙眉看向碑后成簇的绿荫,石碑周围的绿牡丹不同于山间野花长得杂乱无章,显然是有心人特意栽种,况且是宫里也难见几株的菊中珍品。 辛里寂寂道:“许是故人前来拜祭所为吧。” 荀克文对身边的对话仿若未闻,颤着手无声触摸碑上的字,喃喃着刻在碑上人的名字。 人生最悲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或许才是荀克文二十年不愿会药王谷的原因,不是因为有人追杀,仅仅是这个地方没了希望。 怀明墨曾听季先生谈到过这段往事,心中悲戚地想出神。 此时,谁都没注意到小叶元的动向,叶元刚来时乖巧地呆在百谷雨身旁,后被崖边横长的古松上求生挣扎的小狐狸吸引,所以打算去救,可他就是个孩子且不会武功,爬上古树拉起小狐狸欲要爬回平地时脚下打了滑,险些摔落悬崖。 “小心。”随一声急促低吼的提醒,众人纷纷往崖边看去。只见一身着酱紫色衫子的男子翩然飘过古松,抱起小叶元,转眼已把人带离危险,飘飘然落在碑边。 这男子品貌非凡,似乎是个淑人君子,他淡笑道:“人生悲苦事常八.九,能避免且避免吧。” “多谢公子相救小徒。”荀克文紧抱着叶元,后怕地越发抖动。 “你是谁?” 男子对百谷雨的话置若罔闻,屈膝蹲地极是喜爱的拨弄几下绿牡丹的花瓣,轻笑道:“谢宴是不必设了,送我株这绿牡丹可行?”他压根不是跟人商议,哼着小曲直接挖出一棵,当成宝贝似得包好根叶,转眼轻飘离开。 “郑大哥不必去追,你难追上。”悬崖边呼啸的风,凄厉在耳边回荡,可怀明墨还是在其中辨出那陌生男子的去向,“他的轻功虽说不及香盗的可怕,要追上他却也不容易。谨防调虎离山。” 辛里为人谨慎,遇到眼前情形,愈发警惕道:“荀伯伯,我们还是先回草庐吧。想必小叶元已经吓到,给他弄完安神药比较好。” “此地太过于空旷,若有人来偷袭,我们难以顾全你们三位。刚那个男子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实在不宜久留。” 回程的一路,怀明墨显然有心事未言。当然这所有的沉默多思全因那紫杉男子,虽然已过两月有余,他心底仍旧忘不去香盗离去时的脚步。而刚才的男子,轻功不及香盗,可所用轻功是极其相似。 若不是担心荀克文的安危,怀明墨非常想上去追问,这轻功的名称,他是不是识得香盗,香盗是不是就是虚生和尚。 如果不是,那香盗是谁,现在可好。 他想知道的太多,不该他想知道的也太多。 走到山脚,忽然林间有打斗声传来,越走近越纷乱嘈杂。因是在必经路上,往前便会暴露,怀明墨阻止荀克文前行,低声道:“郑大哥,你护荀伯伯他们躲起来,等我们来找你们。” “可是,阁主……” “不用担心,听声音判断,对打的顶多只有两人,我和辛里对付足矣。” 郑丰年得令不再辩驳,迅速带荀克文三人往密林深处躲避。 等人走远后,怀明墨才和辛里往前探究竟,没走几步就已能瞧见两人缠斗的身影,但两人并非势均力敌,似乎其中一个是在艰难躲避。 再走近几步,辛里惊诧道:“沈姑娘?” 沈梦君闻得身后有人唤她,忙瞟了眼,万分欣喜地往怀明墨身后躲。 “又是你?”沉香冷眼睨看辛里,不禁气恼咂舌,“让开。” “不让如何?”辛里紧抓手中骨扇,想起先前的过招及庆州府的事,摩拳擦掌道:“杀人还是保人,各凭本事。” 沉香二话不说冲向沈梦君,可惜辛里已然看穿她举动,身微侧立刻制止她进一步行动,旋即与沉香交缠起来,半点不给她空隙抽出身去杀人。 短短一刻时,两人交手已是上百招,仍是难分胜负。 辛里两次相遇已知对方身手,当然不敢小觑,认真应对,可越大越觉奇怪,对方剑法明显不如从前两次霸道凌厉,不知是留了手还是受伤。 沈梦君见怀明墨屡次躲过自己亲近,心中不免伤感,愈发娇柔道:“怀公子不出手吗?只要你出手,那红衣女剑客必定落败。” “人多欺负人寡,不是君子所为,对方既无心害我,我为何要出手?”怀明墨不习惯沈梦君身上的脂粉香味,稍稍离远了些。 “难道你不想抓到她吗?她和香盗是熟识的。” 怀明墨眸子瞬得闪烁,像是没听到其中问题,淡笑道:“这剑客应该中了毒,我不出手,相信辛里也能把她擒住。沈姑娘别急,在这等着便是。” 沈梦君闻得如此说辞,不好再逼迫,轻“嗯”了声,没多说其他。 恰如怀明墨所言,两人交手刚过一百五十招,沉香逐渐落得下风,虽然犹在做困兽之斗,但败势已现,被生擒是迟早的事。 沈梦君柔弱地站在怀明墨身后张望,嘴角的笑愈发阴险,不自主地发出声冷笑,声音极轻,在鸟语虫鸣中根本难以听到,可怀明墨还是注意到了。 沉香中毒渐深,手上出招愈发无力,却仍旧不肯服输,几次故意划伤自己,用痛觉刺激集中精力。 “快走。”在剑与扇锵声之时,辛里低声道,说话间手微使力,让沉香踩在他扇面上的脚有了支撑力。 沉香虽不懂辛里所做的原因,但好女不吃眼前亏,脚下顿时使力,朝后翻腾,似从树洞中取走一个油纸包裹,眨眼人已消失在密林中。辛里见人离去也没追击,回到怀明墨身边,无奈地耸肩,似是抱怨道:“真是狡猾。” “哎,你怎么让人逃跑了?”先声责备的是沈梦君,她像全然忘记自己形象,恼火道:“你不追啊?去追肯定追得到她,真是没用。” “沈姑娘,辛里是我的护卫,自然不会把我单独扔在这。”怀明墨平淡地开口,双眸直盯气急败坏的沈梦君,这双瞧不见的黑眸,如同深渊般叫人害怕。 沈梦君明知怀明墨眼盲,但被他紧盯住,心中仍是慌乱的厉害。她恐慌地咽了咽唾沫,浅笑道:“怀公子说的是,我的确太焦虑了。想到那剑客认识香盗,不由自主得想你能尽快抓到她,好查出香盗在哪儿。” “沈姑娘有心,明墨清楚。”怀明墨客气作揖,转个话题道:“沈姑娘怎会来药王谷?” “我……”沈梦君没料会在谷中遇到别人,所以没想过前来的借口,一时语结。 “为小桃而来吧?药王谷中多有稀有的药材,许能治好小桃的眼睛。”怀明墨淡笑间自问自答。 沈梦君掌心捂住嘴鼻伤心道:“是啊,没想到在这会遇人被偷袭。” “沈姑娘找到需要的草药没,需要我们帮忙吗?”辛里顺势问道,含笑柔和地望向沈梦君,仿佛真的相信她话般。 沈梦君四下摸了摸自己的袖袋,装得像在找所谓的药方,半晌黛眉笼上阴霾道:“好像掉了,怎会……” “既然沈姑娘不见了药方,想来也未能记住药方内容,不如早些回去吧。” 沈梦君轻咬下唇,始终等不到怀明墨温柔对待,失望道:“是啊,我该回京城了。怀公子保重。”稍稍行礼,沈梦君匆忙地离开谷中。 去接荀克文的路上,两人无言比肩而行,直到快到荀克文的藏身点,怀明墨突然平静地开口:“你是故意放走那个剑客的吧?” “是。”辛里毫不忌讳地如实回答,他扬笑道:“阁主似乎也没让我生擒她的意思。” “她救过我,回个人情也是应当的。” 谷中飞禽野兽时常出没,但郑丰年这种江湖人自然分得清人与兽所发出动静的区别,不等怀明墨出声让出,已带荀克文出现。 “郑大哥,你派人追踪沈梦君,以后盯紧她的行踪。” “少爷到底没当场揭穿她,这拙劣的借口竟要你帮她想。”辛里性子不似怀明墨坦然,但与别人较技上不爱做偷鸡摸狗的事,所以越发看不起沈梦君的行为,嗤鼻道:“堂堂北孟闻名的才女,居然用下毒的招数真是龌龊,实在有辱名声。” “她背后必有人指使,抓她不如查出幕后那人。”怀明墨拉着叶元往药王草庐方向前行,颇为后悔自己适才防备的举动,“郑大哥,你让去监察的人务必仔细,今日已打了草惊到蛇,估计她之后的行动会更为谨慎,短期内难查出半点来。” 说着他略担心荀克文三人的祸福,提议道:“不如你们暂且去隐世山庄再住上一阵子?如今看来药王谷也已卷入武林是非中了。” “不用担心,我刚看到那女剑客取走树洞中一物,我怀疑沈梦君正是为这样东西而来。” 第22章 第22章 郑丰年起初听得云里雾里,到这会儿总算猜到个大概,“星宿剑谱?” 辛里警觉地观察周围任何的风吹草动,凡是有些稍大的动静,他眉心都会不由一跳,好在皆是虚惊,“香盗能留在这的能有别的么。” 看车马是件轻松的活,同样也是极枯燥的事,特别对季德恩这种没太大耐心的性子来说。 郑丰年到谷外没瞧见车马及季德恩身影,又不见有打斗的痕迹,无奈只能跟从路上车轮滚过的印记追寻,追踪半晌发现人正在沧浪江畔赏景。 怀明墨走到谷口时,刚是郑丰年驾车回来不久。 却听季德恩抱怨道:“你们这往来一圈花的时候够久,快两个时辰了。” “不正好让你去前来回赏个景,早点回来德恩哥岂非看得不尽兴。” 季德恩两指直朝怀明墨黑眸插去,惊吓得辛里出扇要阻止,就在触及怀明墨眼睫的火石电光间又收回手,“有时我真的很怀疑你是故意装瞎,扮猪吃老虎。”话才出口,季德恩已然后悔,亦知道歉只是徒增伤悲,索性没言语。 睫毛如蝶翅飞扑,恰好盖住怀明墨眼底悲凉哀伤,再抬眼已是灼灼光明,“那德恩哥可得小心别得罪我,否则哪日我齐报复,让你哭天喊地。” “等我多向虚生和尚讨教上几招,到时候也不怕你。” 辛里对这表少爷的话顿觉兴趣,替怀明墨问道:“虚生和尚武功很好?” 季德恩又是颔首又是摇头,令人搞不懂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沉吟片晌道:“他自己只会些粗浅的少林功夫,但很会分析其他武功及练武个人的弱点,总之经他指点,胜练十年功。所以我每年多会上少林几日,只望他能多瞧出几处我的缺失,免得年末父亲试我和大哥的武艺时,经常挨骂。” 怀明墨扶着郑丰年,踩了脚下的矮凳爬进马车,笑道:“难怪大舅舅说你这两年武功进步迅速,原来是有高人指点。” 药王谷地处季室山的后山脚,沿山阶而上,就能到季室山的无妄崖,便是虚生枯草庐的所在地。 平常少林和尚甚少前来,同辈师兄弟大多只会在大殿或寺中寻虚生攀谈,偶有事在寺里寻不到虚生,才会让自己的弟子来枯草庐请人,所以无妄崖常年清静寂寥,即使偶有人从后山前来,也不会有人发现。 沉香自辛里手中脱逃,担心对方有意为之,意在放长线,所以故意在山中绕路躲藏,直到确信无人跟踪,方转道来到无妄崖。 此时正值夜半戌时,上弦月挂在漆黑似绸般的天际,灿若星海的漫天星子。沉香慢步前行,多走一步越觉气力流失,眼瞧快走到枯草庐,却愈发迈不出步子。她的喉间因毒性发作已使不上力发不了声,仅凭意志在步步前行。 就在即将倒下时,忽被人一把托住,她花极大的力气,用口型说出来者的身份,“楼主……” “你中毒颇深。”虚生从袖中取出解药,给沉香服下。 即使有解药要解毒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虚生不二话地背起沉香,直往枯草庐里走,但他没拐进自己卧房,而是往右手边的书房走去。他抬手拨动书架上机关,把沉香小心放在密室的练功榻上。 沉香见虚生从角落搬来张禅椅忙要起身让位,硬生生又被虚生按下,“不必起身,我坐这就好。” “是。”沉香心生感激,闭眼静心解毒良久,虚生久不曾离席,默然盘坐在旁,像是守护着她,又像在等候。 或许是毒性所致,沉香在运功解毒期间昏沉睡去,浅眠时她忽闻得身边有窸窣声,可她的眼睑宛若有千斤重,使劲全身力气仍不能睁开,再一会儿密室里已无虚生的气息。 风满无妄崖,卷动崖边云涌如瀑,风声呼啸不止古松被恼得阵阵簌响,秋风刮过崖岸,飘向季室山下从未平静过的武林,云涌风气似无休止,仿佛世间总那么嘈杂。 虚生抱着鸣鹤古琴站在崖边瞭望明月,任由狂风卷过衣摆,纹丝不动如立在崖边的千年石,是那么得静谧,静得让人觉得可怕。 良久,虚生坐到古树下的石桌旁,慢慢放下古琴弹奏起来,在他指尖扬起的不像琴音,是世留遗孤的悲哀,是恨天神佛的愤懑,有势如破竹的气势,有尸横遍野的苍凉,独无他表现出的安详平静。 “楼主。”沉香不懂音律,听不出虚生琴音中的情绪,她只知道虚生很爱弹琴,但很少抚琴,而且每拨琴弦的时候,定是他情绪不佳时。 虚生十指猛压古琴,琴音戛然而止,又闻得“啪当”一声,虚生的指节瞬间沁涌出血来,把断弦地古琴往旁轻推,“你明日带去给辩机先生。” “是。”沉香抱过琴,轻笑道:“辩机先生又得哀嚎了。” “你怎会中毒的?是沈梦君所为?” “属下正要去取星宿剑谱,见她靠近藏假剑谱的鹅掌楸旁,四下打量欲意上树,所以才会打斗起来。”沉香接管无知楼第一层至今,未受过如此屈辱,双颊微微涨红,气恼道:“我没料到她会用毒粉偷袭,而且她身上的气味,让人闻得越发恍惚。” “合欢斋的幽欢盅发作,肤里会散发出淡淡的幽香,那香气不但会让人神思恍惚,亦是引诱男子欢好的催情香。” “对无情公子好像并不受用。” “你的伤是怀明墨造成的?”虚生随口一问,想到怀明墨性子,又觉自己想法荒唐,“还是那叫辛里的男子?” “我自己故意划伤自己。”沉香见虚生面露困惑,挠头解释道:“我中毒后在打斗中精神无法集中,后渐落下风,所以划伤自己提神。” “你怎么脱得身?”说出萦绕在心口的问题,虚生冷冰冰地看向沉香身后密林。 “那书生故意放走了我,起初我以为他们是想借机跟踪我,哪知根本不是。” 虚生用内力扫起数片脚边落叶,手腕施力飞出,山林中顿时发出几声沉闷深响,目光由是利如剑刃,言辞却非常温和,“怀明墨没出手抓你回去?” “他没出过手,始终在一边站着,听得倒是很入神。”危机已解,沉香难得露出放松的一面,坐在虚生身旁,两掌心撑脸颊,轻松道:“非但没抓我回去的意思,而且还驳回沈梦君,说是以多欺少的行为,不是君子该做的事。” 虚生呆愣片刻,眼中寒霜逐渐消散,忽然清隽洒脱一笑,笑声里没半点鄙夷,心底也没觉得怀明墨做事愚蠢。他笑眼里非常的清澈纯净,语气愉悦的调侃道:“像是他的作风。” 沉香跟随虚生多年,从未见过他这般纯粹的笑,一时有些看呆,半晌瞧见虚生不解地看着自己,尴尬地笑道:“我倒觉得他太傻,大好机会这么浪费。” “君子不趁虚而入。”虚生赞赏道:“可惜世间多是伪君子,难得瞧到个还像点样子的。”虚生的指尖有节律地敲击石桌面,平淡的眉目笼上半丝忧色,“只是君子是最难在武林立足的,难免要吃亏。” “您几时转了性,操心起别人的事来了。”凤眼本就勾人,沉香一笑,愈发显得有些邪魅,她双目紧盯虚生似想看穿他对怀明墨无端关心的意图。 虚生的神色总是淡淡的,他极好掩饰住自己须臾地慌乱,笑道:“随口一说罢了。”转念岔开话题,疑惑道:“药王谷在季室山南面,离少林稍有距离,只是以你的轻功,不至于去得这般慢,是遇到什么事了?” 提起便来气,沉香确实遇人才被耽搁,不由得抱怨:“我在药王谷碰到位你的熟人,鬼鬼祟祟地躲在半山腰一座孤坟附近,不知道在那干什么。后来他发现我,我不得已只能上前询问,哪知他非但不回答我,说是个秘密,还拉着我在药王谷那半山腰吹冷风,听他谈天说地了许久。” “星楼来了?”虚生先是颇为意外,转念想到月余前往来书信,心下了然笑道:“好端端养的花又要被他糟蹋了。” “花公子是喜花之人,怎么说给他是糟蹋呢?” 虚生冷哼道:“他那住的地方成天暗无天日的,哪里适合养花,连草都种不活,浪费我心血。” “不过是株绿芙蓉,也没见您多劳神去管过。”沉香脱下面具,帮虚生的手上了止血散。 “不是我时常静心去养护,那能长势如此好?” 沉香见虚生赌气,摇头暗笑,她沉吟好一会儿,凤眼微眯胆大道:“沉香问楼主件事。”虚生闻言右眉微挑,并不阻止,沉香当做虚生默许便放低声道:“您为什么要对无情公子这般好?” “没有。”虚生当即矢口否认,起身往屋里信步而去:“让辩机先生尽快查清那包岳山银针的来历。” 支支吾吾半晌,沉香心一横跪地道:“楼主赎罪,我去时那袋岳山银针已被人带走,如今在……无情公子手上。” “哦。”似是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虚生进屋前淡淡道:“让人把尸首处理掉,近些日子你派人来暗中保护即可,你回去养几日伤吧。” 沉香拿面具的手停在半空,俏皮道:“您明明是被我说中心思,死不承认,还故意支开我。”话没说完她已戴上面具,恢复往常冰冷如霜的模样,“属下告退。” 虚生靠在紧关的房门上,下颚微微扬起,望向屋中木梁,不经意想起文涛阁时的情形,那双在漆黑如墨的屋中耀似骄阳的眸子,粲然而明净,使得虚生久久无法忘怀。虚生自嘲地笑了笑,瞧得见的人,总是在黑暗中看不到丝毫光亮;瞧不见的人,却心似明镜,无处不是光明的。 “师父?”琴房旁的门从里被打开,有个与叶元差不多年纪的小和尚揉眼走了出来。 “子规,你怎么起来了。”虚生点亮红烛,提烛台走到子规身边,“师父把你吵醒了么。” 子规睡眼惺忪地摇摇头,字句含糊道:“我口渴,想出来找水喝。” 虚生拎了下饭桌的凉水壶,淡笑道:“你去床榻上等着,师父去小厨房给你盛水。”他摸了摸子规的脑袋,把人推回卧房。等转了圈回到卧房,虚生发现子规已倒床熟睡,无奈地摇头笑叹,他帮子规盖好薄被,才回矮榻安歇。 这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生,反复在做与怀明墨初遇时的梦,梦到那双星眸盯凝着自己,把自己看得无处可藏。 晨钟暮鼓,熹微的晨光似金粉洒落,无妄崖恢复了宁静,恍若夜晚的风啸云涌只是老天爷的梦魇,梦醒时分万物生机。早课的时辰将近,虚生稍作洗漱便往东山下走去,不过他并没前往少林大殿,而是辗转走到不归崖。 不归崖边有两块凸出平滑的天然石凳,其中一个上盘坐着位鲐背之年的老和尚。虚生恭敬地上前双手合十行礼,“师父。” 玄空拨动着手上一百零八颗佛珠,闻声睨了眼虚生,对他奢贵的僧衣早已司空见惯,平淡道:“回来了?” 恰如武林传闻,虚生虽是少林现今第三代弟子,可虚生真正的师父并不是少林方丈苦戒大师一辈,而是玄空大师的关门弟子。正因如此,虚生在同辈师兄弟中地位极高,苦字辈的几位又当他是同辈相待,玄空大师不约束,其他少林寺僧自也无权管束,所以才使得他时常出入武林,也没人提出异议。 第23章 第23章 从药王谷乘坐马车,即使快马加鞭赶到季室山东面仍需两日,然因怀明墨催促,在辛里和郑丰年接替赶车下,竟只花不到一天半便跑到少林所处季室山东北角的柳县。 他们到柳县时已是暮霭夕辉的傍晚时分,所以大家在商议后决意在柳县住上一晚,次日清早再上少林。一来此时匆忙上少林打扰颇为失礼,二来怀明墨想特意谢过月余前帮他看过病的胡大夫。谁想庆州府郡守的老母亲得了怪疾,特意来请胡大夫去出诊,两三日内回不来,怀明墨只得无奈作罢。 “你们好慢,我点的菜都快凉透了。”季德恩不想这柳县竟是卧虎藏龙的地方,不仅大夫医术高超,连客栈里厨子的手艺也不输京城的大馆子,所以毫无节制点了满桌。 辛里见眼前八人份的菜,险些昏厥,心想这表少爷太铺张浪费,恶狠狠瞪了眼郑丰年,怪他不劝阻。 “难得出来,别扫了兴致。”怀明墨了解自己这表兄的作风,淡然笑道:“坐吧。” 怀明墨这般说,辛里不好多牢骚,可刚动筷便被不远桌的两个女子吸引住,“这两人虽是汉人,衣着气韵倒像是西域来的。” 季德恩回头偷瞄过去,当即被恶狠狠瞪回,低声道:“脾气不小。” “无辜盯看人家姑娘,没把你们拉去官府算是客气了。”郑丰年剑柄敲了下辛里,“还看。” “早点吃完休息,明日还得上少林拜会。”怀明墨平淡开口,越近少林他越是难安,整日若有所思,食不知味。 季德恩以往上少林为避免诸多礼节,时常会从后山直接上无妄崖,不过这次前往少林人确实不少,如若照例自后山偷进,传到武林对隐世山庄不和人耳里,免不得会遭人诋毁,说隐世山庄没规矩。想到自己那冷面父亲严肃的模样,季德恩顿时收敛起纨绔公子模样,赶忙吃完,众人草草解决完晚膳,便各回各屋早作休息。 少林正门石牌立在离柳县西门不到两里路,柳县是通往庆州府的毕竟路,平常往来车马络绎,但绝无武林中人敢来这滋事。 这一早偏遇到怪事,天未亮时,客栈外传来嘈杂的兵器相碰声,怀明墨睡眠一直清浅,顿时惊醒遣辛里去打探,方知是竹蛇帮与海刹派因假宝藏图动起手来。亏得镇上有武林人士见状,在剑拔弩张时便上少林去请达摩院的虚悟大师前来,才没造成多大伤亡。 “这群所谓江湖正道,真是丢人。” “都一样,那武林第一大世家,隐世山庄不还偷藏藏宝图吗?”麻布粗衣的百姓摆摆手,讥笑道:“全是道貌岸然之辈。” 季德恩忍不住想上去训斥,却被怀明墨眼明手快的制止,喟叹道:“德恩哥算了,不查清真相,再解释也是徒劳。” “太过分了。”季德恩勉强压下怒气,但忍不住回头怒瞪窃窃私语的两人。 “近来因藏宝图一事,武林风波愈演愈烈。”辛里忍不住担忧道:“再下去,朝廷迟早会出面干预,隐世山庄必会被推回到风口浪尖上。平息不成也罢,就怕处理得不好,那皇上对隐世山庄更会起疑心了,难免起误会,以为季家故意放纵流言纷纷,意在搅乱眼下的太平盛世。” 怀明墨格外平静道:“是福不是祸,是祸想躲也躲不过。” 寒露已过,日渐生凉意,何况山林间水雾浓重,寒气越发渗人筋骨。其他三人还好,怀明墨虽服用过玉琼生脉象稳如常人,可三岁时那场致使自己眼盲的恶疾的病根始终未除,走在山阶深林,冷得已穿上斗篷。 在寺门外守门接待的小沙弥,见人拦下,“站住,来者何人?” “不得无礼。”子性正巧在寺门内交代事情,闻言走出行礼道:“敢问施主来少林有什么事?” 子定跟在师兄后走出来,其他三人他不认识,倒对季德恩有些印象,“大师兄,那位公子好像是虚生师叔的朋友。” 怀明墨亲自递上拜帖,礼貌道:“在下隐世山庄的怀明墨,这位是我表兄季德恩。” 子性闻得是隐世山庄的人,客气道:“劳烦几位在此稍后。”取过拜帖,子性转身离开,不多会儿身后跟来个五十岁左右的僧人,在场小沙弥对他无一不是敬畏的。 前来迎接的老僧是苦戒大师的弟子虚道,“阿弥陀佛,怀公子、季公子里边请。”少林寺中终年香火缭绕,自然要比外面暖和些,怀明墨褪下大氅跟在虚道身后。虚道闻得他们特意前来拜访虚生,没一点意外,把人带到少林西苑,虚道合十行礼道:“子定,你带几位施主上后山无妄崖。” “是。”子定迟疑道:“师父,虚生师叔这时候恐怕还在不归崖。” “无妨。”虚道转身对身后稍胖的和尚道:“子智,你去师叔祖那请虚生师弟。” “劳烦师傅跑一趟。”季德恩机敏开口:“不知少林苦戒、苦难、苦海大师可都在?” 虚道看穿他们来意,宽和笑道:“师傅和师叔伯暂且有事,若几位施主从无妄崖下来时他们有空,再一见也不迟。寺中尚有事需贫僧去办,便把几位送到这了。”虚道这话倒也不是脱身的借口,寺中苦字辈高僧已是七十有余,苦戒虽是方丈,但寺中大小事早一应托给虚道代管,岂有空闲。 怀明墨自知来得唐突,已是打扰少林清静,哪里还敢多有拖扰,忙道:“虚道大师无须多陪,早些去忙吧。” 虚道临走前多有嘱咐子定好生礼敬,又寒暄上两句,方带身后弟子离开。 少林往无妄崖的路是沿峭壁而建,地势陡峭石阶高窄,顶多只能两人比肩。子定在前领路,不时会提醒身后人注意脚下的险路。季室山峰峦叠嶂,山势险峻,在无妄崖这段路尤为明显。 “虚生师傅天天这般出入少林?”辛里身在少林自然嘴上客气,见前边领路的子定点头,佩服道:“真有毅力定性,换做我住上两日必搬回寺里。” 子定仔细脚下山路,不敢冒然回头恐惹出事故,闻言轻笑:“虚生师叔其实甚少到前寺,多是在无妄崖和不归崖修行。小僧听师父提过,师叔的少林功夫学得不精,轻功尚可。从前太师伯有和师叔提过,师叔不介意,之后便没人再提过。” “虚生师傅轻功很好么?”怀明墨似若无心相问,心底却着实在意。 季德恩见过虚生使轻功,摇头道:“只能说是不错,与武林间会绝顶轻功的人就差远了。”说着他朗声大笑:“妙僧也有不太妙的时候。” “小师傅,再往上便是无妄崖了吧?”郑丰年断后跟随,远远瞧见石阶尽头有棵参天古柏。 一行人正好走到参佛洞前,洞外有处能供人歇脚的平台,子定停下步子,顺郑丰年手指的方位看去,点头道:“就在那,不过小僧一路走来未见师叔,只怕还在师叔祖那,几位施主到后得等上会儿。” 辛里眼瞧仅有一条道上无妄崖,连忙淡笑客气道:“既然无妄崖就在前面,子定师傅送我们到这便可,无需特地把我们送上去了。” “寺中事务繁忙,小师傅去帮虚道大师吧。”郑丰年瞧出子定犹豫不决,笑道:“这再往上也没多少路,我们自行前往不会有问题的。” 怀明墨被拘得难受,淡笑开口:“虚生师傅若不在,我们在屋外等他会儿即是。” “那还请几位施主小心脚下路,小僧就不陪你们上去了。”子定识趣地决意离开,走时担心自己那小师弟招呼不周到,徐徐说:“师叔仅有子规一个弟子,小师弟年纪尚幼,稚气未褪,还望施主海涵。” 目送子定走远,季德恩松了松进少林后始终绷紧的身背,“以后我还是继续从后山走的好,太累人了。” 沿石阶往上走大约半刻时,拐个弯便是无妄崖。怀明墨到无妄崖时就听见交谈的人声,辛里瞧见药王谷那男子低声道:“是他?” “什么?”怀明墨不解地问:“他是谁?” 郑丰年悄声道:“药王谷救下小叶元的男子。” “且看他们想做什么。”怀明墨走到一处石壁旁避风,集中精神静听。 “哎哟,小子规,反正你师父快回来了,不如先让我们进去等。”花星楼轻扣子规脑袋,嬉笑道:“你这脑袋瓜子怎么跟木鱼一样,不开窍呢。” 子规双臂撑开,挡住紧闭的大门,稚声稚气道:“不行,没师父允许,你们不能进去。” “那你师父有说不许我们进屋么?”花星楼身边着了件乌色衣衫的男子,眉眼和煦地笑看子规,淡淡道:“我俩哪时来被他赶出过枯草庐了,既是从来没的事,可见他与我们关系亲厚,即使他不在,想他也会默许我们进屋。” 花星楼眉梢一翘,欢喜道:“沐玺说的对,子规若再拦我们,当心你师父回来罚你。” 子规听来觉得似有道理,但一瞬后直觉不能让他们两进屋,嘟囔道:“总之不行,被师父责罚,也不能让你们进去。” “小子规,你要再不放,我只好拿你师父的牡丹台出气了啊。”花星楼取出腰间玉扇,作势要毁枯草庐旁牡丹丛。 子规听闻吓得赶忙抱住花星楼小腿,哪知舒沐玺见状从旁闪过,欲要开枯草庐木门闯入。怀明墨闻得动静,抽出折扇甩出,直插进木门架子。 “什么人?”花星楼见扇入木门过半,遂知出招人内功深厚,忙不迭收起嬉皮笑脸,回身直盯身后四人。 “虚生师傅既然不在,两位公子和我们在外一起等会儿如何?”怀明墨无所畏惧地慢步走上前,谈笑风生间仿若根本没注意到对方如似冰寒的敌意,径直走到两人面前,拔下嵌进的折扇,“小师傅,我能否讨口茶吃?” 花星楼常年在接连西域与中原的祁连山活动,对北孟、西蜀等中原地区的武林人士并不太熟悉,仅凭刚一招,他猜不透这几人来历,只觉是劲敌。舒沐玺与花星楼互换眼色,面无表情道:“好。” 子规对这把自己解围的大哥哥顿生好感,瞧见他落座在古柏下静候,忙不迭道:“小僧给几位公子去泡茶。” “辛里,跟小师傅去。”怀明墨闻得稚子声音,担心子规因年幼力气小,万一打翻烫伤,“帮着点。” “是。”辛里睨了眼花星楼和舒沐玺,赶忙跟上子规步子往枯草庐旁小厨房走去。 “在下季德恩,敢问两位公子尊姓大名?” “花星楼。”说罢,花星楼指了指身旁,悠悠道:“我家的小沐玺。” 舒沐玺顿时炸毛,极其不爽的反驳:“谁你家的?” “原来是水无宫的宫主与副宫主,刚才失敬了,还请两位谅解。”怀明墨听闻过江湖传言,只是没想这两人与虚生关系竟这般好,再想及虚生性情淡寡,与人疏远若离,却与西域魔教宫主关系甚密,心中似是五味杂成,有种说不上的感觉。 “无情公子不必介怀,反正你破坏的是那臭和尚的房门。”花星楼听得季家人,仔细观察怀明墨双眸,立刻知晓怀明墨身份。得知来者身份,他又玩世不恭起来,忍不住拊掌道:“做得好,让那臭和尚知道关门的后果。” “说得不错,下回再把我们拒在门外,就把他牡丹台给拔干净了。”舒沐玺目光直盯牡丹台,嘴角溢出坏笑。 季德恩也起了兴致,笑道:“拔了虚生和尚精心栽种的魏紫、童子面、姚黄、绿豆、青龙卧墨池足矣,就怕这么做了,活不出枯草庐咯。” “不就是个臭和尚,难不成他敢破戒杀生不成?而且佛云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他若因几株花就嗔恨于我,可见修行之浅薄。”花星楼想象虚生怒火中烧的模样,愈发觉得身心舒爽,悠悠然道:“再说,腿长在自己身上,打得过便打,打不过跑就是了。” 这时石阶那头突然传来一声嗤鼻轻笑,“你们可以试试。” 第24章 第24章 玄空眺望云海晴空,平淡道:“你可知道无妄的意思。” “邪道不行,不敢诈伪。” “灾祸变乱,无妄而至,这是另一个意思。” 虚生捻珠的手指一顿,淡笑道:“弟子知其一,不明其二,自不能悟。” 玄空缓缓闭眼轻叹,似清秋悲凉的咽寒声,佛要渡魔,但忘却这亦是六根里的执念,“明或不明,且问心所视。是妄亦是惘,无妄无惘,非妄非惘,别让虚妄迷住你明眸。虚生,生时而空,别被前世所累。” “弟子谨记。”虚生神情在光照下有些迷离,浅笑如往挂在嘴角。 玄空睁开深邃的双眸,似想起遥远久往的事,呢喃声轻似蚊吟,像是说与自己听,“不要学为师,到头来甘愿自困不归崖。” 无知楼,只要愿去查探,虚生几乎能无所不知,他对玄空从不出不归崖曾有疑惑,但始终没查过玄空过去,或是从没想过去查玄空过往,所以乍然闻得此语,心中不免一惊。只是他习惯面上戴副假面具,让人瞧不出心声相色。 玄空无奈轻笑,常年修行的他难得沾上些俗气,“难怪世俗尽称你是我徒弟,脾性确实相似。” “回头便是浮屠吗?” “前路必是地狱。” 虚生戛然停住捻珠的手指,沉静道:“已经去过一回,奈何阎王不收。” 玄空想起那场漫漫冬雪,自己在季室山捡到濒死的虚生,那已是二十多年前模糊的记忆,重重叹息:“罢了,因缘业果,哪桩不是天定。” “弟子不信天定。”虚生慢慢站起身,直走到悬崖边朝万丈深渊下静看,“不归之路,哪里能回头。那条血债路,又有谁回了头?弟子愚笨,在无妄崖修行流年多载,始终净不了六根。” 玄空望看虚生似真如幻的背影,脑中不经意窜出,“你有想过还俗么。” 虚生独面断崖,面上眉眼皆是凉薄淡漠,僧袍宽袖随风摇曳,“师父可是在劝弟子还俗?” “心中有佛,无存红尘世俗;若执念太深,为师又何须规劝你,俗尘早染。”不归崖风声阵啸,玄空黑目微侧,随风带来的细微声辨别访者。 虚生也注意到匆忙而来的步子,不禁与玄空朝一方向望去,不多久便见麻布僧衣出现在石阶尽头。 “太师祖、虚生师叔。”来者便是被虚道遣来报信的子智,他一路上山走得匆忙急切,额间已沁出细密薄汗,来不及擦拭,合十行小辈大礼,恭敬道:“师父派我来请师叔,贵客临寺里,现已被子定师兄带到无妄崖。师父意思是希望虚生师叔能代为招待。” 自搬到无妄崖从未过问寺里事,不管寺中有多忙碌,虚道也不曾交与事物给自己,今日倒是稀奇。虚生略作猜想,料准是江湖友人来访,而且是个不识趣的朋友,才会特意自少林正门前来,给自己平添麻烦。越想越觉烦扰,虚生的语气且算淡然道:“大清早,你知是谁来访?” “隐世山庄的公子。” “哦。知道了,我过会儿就去。”虚生似是平常地开口,早课时未过,他请示道:“师父,弟子……” “你早些去吧。”玄空喉间溢出声叹息,没有多说一句,转身往自己修行的屋子走去。 虚生未料玄空只是离去,呆愣片刻,不由自主地轻笑了声,慢步下山。子智甚少接触自己的这位师叔,比之寺中其他师叔,他对虚生格外又怕又敬,所以一路跟在后面,没吱出一声。 子智埋首跟着,已经跟到岔路口也不知情,险些撞上在前驻足停步的虚生。 “你早些回寺里,注意脚下的路,别发愣而滚下山。” 子智尴尬地深弯腰,“弟子告退。” 虚生出神望了片晌不归崖的方向,神情千丝复杂,宽袖下的手握紧又松,良久平复心绪,打算上山回无妄崖。 “虚生师叔。”迎面而来的子定神色敬畏,侧身让出上山的道路。 见到子定,虚生便知季家公子已上无妄崖,便没多言只字,对子定微颔首,径直走过子定,脚下步子依旧从容,爬阶的步子不徐不疾,既不焦急,也没耽误。薄云漂浮在山道崖边,虚生步子轻巧飞走在其中,如似腾云驾雾。 走近崖顶,虚生逐渐放慢步子,老实地一步步往上走,越靠近无妄崖,古柏下的嬉闹声越响。听闻崖上人打算毁自己精心护养的牡丹台,面上皮囊笑得如沐春风,无惧道:“你们可以试试。” 花星楼朝石阶下一望,满不在乎地挥手招呼,“臭和尚回来了?” “说臭和尚、臭和尚便到。可见白天说不得人坏话。”舒沐玺笑嘻嘻给了虚生个锦囊。 “牡丹花种子?”虚生打开一瞅,心情大好道:“你俩有心了。”他往花星楼身后觑上眼,嘴角霎时有让人瞧不清的僵愣,“季二公子好些时日不见,没想到连无情公子莅临寒舍,贫僧有失远迎。” 季德恩不喜虚礼那套,忙不迭摆手道:“虚生师傅要这般客气,下次我是不敢上山来了。” 虚生清浅一笑,张望四周,“子规在哪?怎不见踪影。” “我拜托子规小师傅带辛里去沏茶,等会儿便回来。”怀明墨眉目生辉,极好得掩饰住他察觉到虚生气息变化的狐疑。 虚生忽觉自己的小腿肚被双稚嫩的臂膀环住,身后闻得孩提欢笑声:“师父回来啦。” “劳烦辛先生把茶盘放那石桌上吧。”虚生牵起子规的手,领着众人走向枯草庐。推门之际,他目光停在木门上那规整的凹槽处。 “与我们无关。”花星楼立即撇清,拇指略朝怀明墨指了指。 辛里见花星楼推责于自家阁主,忍不住申辩道:“我家公子见二位欺负小师傅,还要硬闯枯草庐,误以二位企图,所以出手阻止。事出紧急,所以没料会损坏草庐木门,望虚生师傅谅解,择日我便去请木匠来修葺,弥补过失。” 虚生目光不自禁落在怀明墨淡泊的脸上,淡笑道:“无妨,一件小事罢了。几位不必挂怀在心。”伸手轻推屋门,他稍侧身让开道,“里边请。” 枯草庐是左右两进的屋子,正是黛瓦青砖沉香满楼,屋里不论家具雕纹,瓷画摆设,无一不精致清雅,仿佛漫漫诉说屋主雅致的品味性情。显然屋主是个极懂享受的人,窗边所用的是巴川的月柔纱,坐垫皆是南齐苏绫庄的素纱罗,错金博山炉里所点是上好的沉香,满屋插植不少宫里也难见的珍品花木,连待客的茶具都是水头极好的描银翠玉。辛里和郑丰年跨进屋里,顿时呆愣停足许久,怀明墨连唤两声才回过神。 “看呆了吧。”季德恩左右手各拍两人肩,揽上往里带,“我头一次来,反应比你俩还夸张。差些起邪念,想要偷上几件喜爱的器物回去。” 比起瓷器摆饰,怀明墨更爱伸手触画摸字,正厅所挂字画提笔皆是小楷,全出自一人之手。怀明墨欣赏过后,夸赞道:“好字,不想虚生师傅文墨的造诣竟也这般深。” 经人提醒,舒沐玺拊掌道:“臭和尚别忘你答应我的字画,拖欠许久还没完成么。” “在书房,你自行去取便是。” 舒沐玺大喜迈入右侧里屋,丝毫没把自己当外人看待,仿佛自己便是这屋子的主人。这一幕连季德恩也颇为惊讶,毕竟自己来过多次枯草庐,可是与虚生交情也觉得无法做到这份上。没多会儿舒沐玺兴高采烈地走出来,晃动自己手中一本书籍,心满意足地哼起小曲。 季德恩好奇远瞧上眼,抑不住心中惊讶,“菜谱?” 花星楼夺过菜谱瞧得仔细,连连颔首道:“自然是菜谱,我们求了许久才得他首肯画制。”他发现那四人恍惚讶异的神色,笑道:“怎么?你们不知妙僧厨艺乃是一绝,天下名士想尝其素斋之人数不胜数。” 舒沐玺左右张望似在寻物,半晌奇道:“你那把宝贝鸣鹤古琴呢?” “弦拨断,已托人帮忙去修。”虚生鼻息有瞬息的凝滞。 “谁如此大胆,胆敢损你爱物?”花星楼握拳转碾子规光秃的脑袋,笑道:“是不是你这小鬼不小心?” 虚生在前领路把众人带进饭厅,笑道:“是我自个半夜不注意。” 对虚生两次瞬乱的气息,怀明墨很是在意,“虚生师傅身子欠佳吗?”电光火石间的触碰,怀明墨和虚生仿若是碰到炽热烫手的火炭,双双猛地抽手,“你……”怀明墨张了张嘴,抿嘴不知该说什么。 “你俩愣着做什么?”季德恩轻轻推了推怀明墨,大大咧咧的外表下,心思却细敏地发现两人异样。 “没事。”怀明墨系下腰上布袋,递给虚生道:“此来匆忙,没能来得及备份好礼,只好用这聊表寸心。” 虚生平生见惯大礼,漫不经心地打开布袋,眸子有瞬息不易察觉的蹙缩,嘴角温笑道:“好巧,贫僧正在愁拿什么茶招待你们,无情公子这包岳山银针送得及时,倒帮我解决去一桩烦心的困扰。” 辛里和郑丰年是下属,原是没资格上桌同坐,只是屋里人皆不反感,且热情相邀,于是一时没了主仆身份之分。 “听闻清早柳县有江湖帮派闹过事?”虚生边说边从博古架后暗格取出爽秋醉给好酒的舒沐玺,只稍看壶得大小,任傻子也能看出两人关系远比多情公子亲密。 舒沐玺好酒贪杯,却不是个吝啬的人,大方地分辛里个酒杯,斟满笑道:“你个和尚,不出门倒知天下事。” “竹蛇帮和海刹派因假地图闹起来,好在有虚悟大师出手,才不至于伤亡惨重。”季德恩看得全过程,描述起来绘声绘色,听得花星楼和舒沐玺格外入迷。讲了半晌子的话,季德恩啜杯茶,缓上口气道:“虚悟大师前来主持公道,结果打开书一瞧,你们猜怎么着?里面竟是无字天书,我看道两帮的帮主,当场脸都气绿了。连连哀嚎被人骗,实在丢人的很。” “因利而合,为利而分。一本假的藏宝图尚且如此,如果真有宝藏存在,江湖岂非更凶险。”怀明墨天生慈悲心肠,所幸目不能视,反而见不到世间杀戮。 花星楼把玩虚生放在肘边的念珠,饶有兴味地看向怀明墨,“无情公子心系江湖布衣,怎不担心隐世山庄无辜遭殃。” 虚生随口道:“清者自清。” 舒沐玺许是喝了两杯酒,不择言道:“清浊且看圣心,黑白要听圣言。但为圣者,是否还诚如当年?” 枯草庐的气氛略僵,唯虚生笑似朗月,“你若有空揣测圣心,不如帮着想怎好平息这场无端风波。” “满口仁义道德的武林正派不过如是,平日里他们就瞧不上我们。他们愚蠢为谣言而打杀,我乐得看戏,管那些人伤亡几何?”舒沐玺摊手戏谑,过去常受武林正道的讥刺,难得有机会看所谓武林正道狗咬狗的行为,所以有些唯恐天下不乱。 近来玄机阁呈报的江湖纷争九成与谣言有关,辛里为怀明墨处理早已心烦焦躁,忽然听得舒沐玺的冷嘲热讽,气顿时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地说:“魔教终是魔教,总是指望不上的。” 木桌顿时响起砰的一声,酒壶中洒出不少佳酿,溅在围桌而坐的几人身上。气氛愈发寒冷似腊月寒冬,连坐在角落煽火烧水的子规也吓得起。 “肉眼凡胎,谁能瞧得透谁。辛施主的话未免偏颇了。”虚生轻放茶壶,略收起笑意。 第25章 第25章 主人家发话,又暗里有所偏袒,屋里的气氛不由更古怪,虽说舒沐玺的话听来不适,可辛里所言亦是过分,棘手的抉择,索性都懒懒地不肯开金口。 “和中原武林心意的是正道,做事稍叛经离道的教派便成邪教。敢问辛先生一句,水无宫在江湖风评如何?”花星楼打破静默道,目光炯然直逼辛里,没半分觉得理亏的怯意。 “听闻水无宫专收女徒,大多是孤零寒苦的女子。”怀明墨不由自主地凑近虚生些许,“唯这点比较特别,其他并没听说什么不好传闻。反倒听闻祁连山脉及西域的百姓,时常受到水无宫接济,赞口不绝。”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虚生耳根,惊起虚生胸口一阵燥热,虚生慌乱地往旁微挪,“正与邪不过是一念之间,当年西宗青锋派寥落如斯,仅仅因为掌门左擎煌的一念贪欲。” 花星楼鲜少见虚生面有惊乱,心里生出丝好奇,“臭和尚难得说句公道话,水无宫做事光明磊落,在武林虽不爱行侠仗义,但从不欺善霸凌,不交恶、不行恶。只是不符合中原规矩,收得全是女弟子,若因此称水无宫是魔教,那请问由季先生当家的隐世山庄算什么?” 眼瞧辛里被呛地无言,在旁的郑丰年难得表态道:“刀剑无眼,要以伤人来论之,恐怕行走武林之人的武器没有干净不曾染血的。” “确实,哪怕少林高僧,也非全部至始从善,回头见浮屠者不在少数。”虚生说得平静安然,从容与舒沐玺对视,似笑非笑道:“佛魔在心,去碧落黄泉不分正邪抉择,全看人为事。” “正道爱分正邪,殊不知,兴许在邪道眼里,正道亦是邪道。”怀明墨暗里觉着虚生有意远离自己,心底油然升起股失落惘然。 舒沐玺初对怀明墨印象极好,纵然有扇阻去路的插曲,他犹是欣赏这位武林名公子的气度。眼下听得对方客观的话,越发喜爱这甚少涉足江湖的无情公子,因为爱屋及乌,口吻自然好上几分,看辛里也不觉那般讨厌,颔首道:“就是这个理。” “一个假的传言,一本假的宝藏图,变成了武林的照妖镜。”虚生惋惜地念了句佛语,怅然长叹,“近来武林纷乱,有多少是武林正道的厮杀,实在让人惊叹。” “滨州的宋老爷子、苍龙帮的马帮主、海刹派的罗掌门……”季德恩越说声越轻,最终无力耸肩,愤慨地猛拍桌面,心情郁郁道:“背后主使人可恶至极,想出如此坏招,害得武林自相残杀,不得安宁。” 怀明墨急吞两口放凉的茶水,试图浇灭心口燃起的燥烦,待心境稍有平复,淡淡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实在怪不得别人。”怀明墨心思集中在虚生身上,企图寻出他斯须的情绪变化,“散播谣言的人,只是懂得人心欲念,加以利用罢了。六根不净者,总有看不空的执念弱点,你我都不外乎如是,虚生师傅,我说得可对?” “个人有个人的造化,武林有武林的业果。”虚生站起身推开背后紧闭的雕花木窗,清幽的牡丹芬芳漫散进屋,花不迷人人自迷。 “那你我的造化呢?”怀明墨嗅觉比常人灵敏,恰有阵秋风扫过,似曾相识的幽香惹得他胸口漾漾心痒。 “相识即是缘。” 季德恩听出两人在打哑谜,奈何自己不知情,听得实在觉得无趣。他起身欣赏几幅新挂上的字画,半晌驻足在幅画前哑然,“虚生师傅认识香盗?” “怎会?”虚生瞟上季德恩身前的画,暗骂自己大意,笑道:“这幅画贫僧在季室山的西海捡到,甚是喜爱,便带回挂上。这画与香盗有什么关系吗?” 辛里仔细鉴别画上落字,猛地回头,话语却闲闲不急道:“确实是三年前香盗从西蜀定西王府盗出的苍烟雪景图,怎会如此机缘巧合,竟掉落在季室山西海?”辛里心底大疑,但丝毫没显露出来,道出违心的话来,“难道香盗就藏在季室山中?” “不无可能。”季德恩心思简单,并没怀疑道虚生头上,赏着画郑重考虑番,“少林威名,起劲稍有武林人士不长眼来冒犯外,山里也盗匪都没半点影子,这等清幽隐蔽的地方,最适宜藏身。难怪甚少有人见过香盗,几乎没有与其交好之辈,明显她想故意藏匿起来,只是偌大的季室山,她会在哪隐居。” “虚生师傅有在季室山中发现过可疑身影吗?”怀明墨用帕子拭干手上酒渍,音容平淡。 虚生从容应对,语气平和,“贫僧得此画纯属意外,莫不是那几日子规得了病,少几味药材,贫僧不得已要去西海采摘。平日里贫僧甚少会进季室山除少林外的范围,所以即使香盗住在山间,贫僧也不曾与其照过面。” 舒沐玺嚼吞桌上的素糕,话语含糊道:“听闻香盗的轻功了得,非凡人难以追其项背。臭和尚的轻功我见识过,不算太差,可绝比不上香盗。” “这臭和尚的轻功连我也比不上,想要他在山林间寻得香盗踪影,你们必会失望。”花星楼用长柄拨动埋在烟灰下未燃尽的沉香粉,暗底佩服虚生的镇定。 “虚生师傅,怀某有一事萦绕心头,不得不问。” “怀公子请说,贫僧定然知无不言。” 怀明墨慢步走到虚生身旁,缓缓开口:“虚生师傅与香盗的关系。” “难道怀公子还在怀疑庆州府汉宫春的竺苓姑娘?”虚生答非所问,神情中透出些许仓惶,“竺苓姑娘确实会些武艺,但要说是香盗实在是牵强。” “药王谷的小鬼头前段时间正好来隐世山庄,他说在立秋时分有见过虚生师傅。”辛里的话更直接了当,但见虚生恢复平常神色,不禁蹙眉,语气不如方才肯定,“虚生师傅为何会在药王谷?” “贫僧制得治伤药需百草谷的凝须草,不料在谷中被一红衣女剑客打伤,无奈下才到药王草庐疗伤……” 辛里趁其不备的偷袭,直击虚生胸口,大有要取其性命的意思,出手快且狠。花星楼和舒沐玺见状立刻要出手阻挠,但明显已经来不及,利如剑的折扇已触碰到僧衣衣襟。 虚生神情似是慌忙,吓得连连后退,忽然手腕被怀明墨抓住,往侧一倒,险撞入怀明墨怀中。死里逃生,虚生面色煞白,忙道谢合十行礼。 “辛里,太冒犯了。”季德恩赶忙上前查看虚生,确认他没受伤,心安放下悬心。 “怀公子行事让人刮目相看,为验臭和尚轻功虚实,竟不惜下杀手试探。”花星楼厉声厉色道:“隐世山庄真是好教养。” “是贫僧行事可疑,才会遭此怀疑。”虚生拢在袖中的手互相交握,看到怀明墨失魂的神情,虽然这把赌得凶险,到底还是值得。 怀明墨抓住虚生不过斯须,却已试探过对方内力,顶多算得上中成,与香盗相差甚远。藏在袖里的手握得极紧,眼底情绪复杂,多是失望,而失望之余似乎多了一分落寞。怀明墨稍稍收拾情绪,拱手赔礼道:“属下做事鲁莽,还请虚生师傅原谅。” “原谅?方才还义正言辞讲着正道,做出来的事不想比魔道更龌龊。”舒沐玺素来看不惯正道表面的伪君子言行,如今涉及自己友人,即使深谙是虚生故意为之,仍忍不住讥讽。 “近来隐世山庄被谗言诬陷,辛先生心急亦好理解。怀公子无需道歉,贫僧并没受伤,自谈不上需要原谅什么。” 郑丰年手肘推搡了下辛里,使眼色低声道:“你惹的祸。” “难道是我们误会?”辛里僵站在原地,懊悔自己冲动行动。 季德恩拍了记辛里后脑勺,力度适中,责备道:“瞧你做的什么事。” “虚生师傅……”辛里双膝弯曲未跪地已被扶住,只闻耳边传来:“阿弥陀佛,辛先生切莫如此,贫僧受不起。茶放凉了不好喝,怪可惜了好不容易寻来的岳山银针。”虚生放开辛里,坐回桌旁,嘴角挂着云淡似的浅笑,“听闻西域有几国近来不太平,有影响到百姓商贸吗?” 虚生的大度明显给屋里人留下极好的印象,当事人愿揭过不提,其他人也无法揪其不放,只有子规始终恶狠狠地瞪向辛里,适才他吓得说不出话,缓过神来直把辛里当敌人看待。 花星楼摇头哀叹,“现在还不好说,但恐怕会有战事。” “西域小国,物资匮乏。若发生战事,必然会影响到北孟边境的安宁。”季德恩继道:“何止北孟,西蜀定会也受到影响。” 虚生睨眼怀明墨,即使他面无神色,虚生仍旧看出那似有若无的愁眉,纵然无言相谈犹看穿他心意,“西蜀定西王坐镇北城,岂会袖手旁观,西域难乱。” “定西王倘若始终不出手呢?”辛里见虚生言辞凿凿,略觉奇怪反问。 “孟帝野心,借平息纷乱为名出兵也无不可。”花星楼嗤鼻冷笑,近年看到太多边关离间,毫不忌讳道:“孟世诚的心思太明透,他想吞并西域的想法,虽是嘴上未说,可谁又不知呢,之前不做是寻不到好的理由。”见辛里张口想要辩驳,花星楼笑得越发鄙夷不屑,“你们有些健忘,三十年前北孟……哦,不。该称北禹太平盛世是谁一手破坏,害得这国家风雨飘零,百姓遭屠,如果不是西蜀和南齐联手抗敌,估计这天下都得姓孟。” “如今的孟帝与先帝不同,仁厚之心可见。”怀明墨辩解得苍白,连自己都说不出信得上几分。 “仁厚?”舒沐玺仿佛听了个可笑至极的笑话,捧腹笑出泪来,一字一句道:“当年夺嫡之凶险,能从兄弟中脱颖而出,坐上王座,仁厚岂够?无情公子,说句你们不爱听的,你可以说孟帝勤政、爱民、治国有方,可是忠孝仁厚,他不配。否则前朝何故没一脉存留于世,别忘了,他连安慧公主,当时仅有五岁的女娃都不曾放过。前朝文臣,不愿入朝从政者,满门皆被诛连,到孟世诚登帝后一年仍没停歇,这行为何来仁厚?”两人说的激动,眼白微微泛红,每字每句几乎是从喉间挤出。 “难道你们是前朝……”怀明墨欲言又止,会给人招来杀身之祸的真相,他情愿不知。 “朝代更替,由盛而衰引来祸事,太稀疏平常了。”在场的人或悲恸、或愤懑,只有虚生十分平静,任何话语不见波澜,根本不似个人。 辛里从怀明墨适才的反应已知虚生不是香盗,可是却无法因此对虚生放下戒心。也许少林高僧经年修行可做到平常心,但他总觉虚生不一样,这和尚喜怒不形于色,黑眸如深渊古井,令人觉得背脊发凉冷汗涔涔。 枯草庐外传来扣门声阵阵,“小师弟可在里面?” “子规去开房。”虚生轻推子规后背,笑道:“把师兄请进来。” 子规屁颠屁颠走到正门,因为他个子尚还矮小,打开房门略有些吃力,“小师伯。” 虚净进屋瞧见满屋人,习以为常不觉奇怪,只合十朝怀明墨等人行礼,“师傅有请怀公子、季公子,不知二位可是方便?” 怀明墨笑了笑并不拒绝,毕竟前来少林不拜访少林方丈实在说不过去,回礼道:“还请虚净大师带路。”怀明墨言不能明,可是仅凭只言片语便能猜到来者,这本事连虚生也不免叹服。 “贫僧送你们。”虚生使眼色给身后两人,带子规跟出枯草庐,路过虚净时神色古怪地斜睨眼,和煦笑道:“小师兄僧衣皱褶成这样,这般狼狈来接贵客,略微有些失礼。”虚生话音极轻的提醒,像是真为少林着想。 虚净垂头一瞧,忙不迭整平僧衣,喟叹声,“我来时遇到虚济师兄,也不知他惶神在想些什么,猛然撞到我。多谢小师弟提醒,要这么带怀公子他们前去,被师傅瞧见,免不得被唠叨两句。” “谁叫你做事总毛躁。” “虚净师傅?”季德恩发现虚净没跟上,所以回头叫唤。 “心平气和,不跟你计较。”虚净应声,匆忙跟上前。 第26章 第26章 “虚生师傅送到这即可,不必特意送到寺里。”怀明墨态度微有疏离,似有些失魂落魄,得知虚生不是香盗时,心底复杂难述,欣喜、失落、忧闷……种种交错,因而对虚生的态度变得有点古怪。 “好,路上小心。”虚生像吞下黄连,胸口苦涩难化,“贫僧送几位施主到这。”目送人下山,直到身影远去消失,虚生犹是目不能移。 “师傅?”子规抬起稚嫩的小手摇了摇虚生袖摆,“师傅,回去咯。” 闻言,虚生不为所动,双脚似乎嵌进脚底岩石中,常年浅笑柔和的神情多了丝别样的神态,背在身后的手时握紧时放开。 然而情绪异常的不仅是虚生,此时已走到参佛洞的怀明墨,始终心事重重跟在后头,忽然间驻足不动,无声回头,明明望不见,却像在努力看寻什么。 西风凋桐黄,萧萧的桐叶送来阵阵寒声,山上的气温总比山脚要冷寒几分。子规站在虚生身旁,觉得手冷连连搓手,又见虚生纹丝不动,只得安静陪伴。 一声比秋风更萧瑟的叹息自虚生喉间飘出,他自嘲地低语:“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我几时关心起那留不住的暮春悲秋了。”话如是所说,虚生的心情犹就寡欢,半步未挪。 因有虚生常年修炼上层内功的缘故,他自身并不怕冷,即使到腊月银白漫天时,他的手依旧暖热如酷暑时节。子规不停揉搓双手不见效,干脆伸手去牵虚生的大手,冰冰凉地触觉顿时激醒头脑混沌的虚生。 “回去吧。”虚生牵起子规的手往枯草庐慢步而去,刚进屋就瞧见花星楼和舒沐玺欠揍的神情。 “老树开花啦?” 舒沐玺连连点头,过会儿又哀婉长叹,“居然是对个男人。” “所以和尚庙不可多待。”花星楼搭唱道:“红尘没看破,结果异于常人。” 虚生放开子规的手,把他赶去卧房,又把两人带到饭厅里屋的书房。不论他怎般掩饰,眸中没落难消,淡笑道:“不知道你们两个在胡扯什么。” 舒沐玺戳了下虚生脸颊,戏谑地说:“别人或许瞧不出,你却瞒不过我俩。” “知音难求。”虚生不做无谓的解释,轻笑道:“子期伯牙尚能有一年之约,而我求不得。” “他听得懂你的琴音?”花星楼惊诧地从禅椅上站起,难以置信道:“糊弄你吧,我识你多年,也不过听得懂两分。” 虚生絮絮讲起在汉宫春的事情,话刚说完,舒沐玺惊诧道:“你哪次结束弹奏不是停的古怪,他当真不是瞎蒙?” “不是。” “可惜,你们处在两立。”花星楼宽慰地拍了拍虚生肩头,目色担忧提醒:“这无情公子不好对付,观察细腻,且直觉准的可怕。我真是有些看不明白,你藏得这般好的身份,他是怎会怀疑到你头上。方才虽然不是他出手试你,但显然是与属下串谋,这人你接近不得。” “我知道。”虚生轻轻闭眸,再睁开已恢复往常的冰寒平静,“必要时,这怀明墨留不得。” 舒沐玺哼笑一声,半点不信虚生能狠得下心,“你舍得?知己难觅,知音难求。方才你们谈聊的话,在我看来,他几乎可算你半个知己,听得懂你的琴,又是个知音。你这难懂的臭和尚,得此一人,甚幸也。” “亦甚不幸也。”虚生抬眼看了看爽秋天朗,缓缓道:“有他在,前途绊脚石颇多。” “即使如此,你仍不会下手。”花星楼看穿虚生心思,斩钉截铁地开口:“否则那四人刚才走不出枯草庐。凭你这身霸道地武功,哪怕我俩在边上摇旗呐威,一点不出手相助,他们不可能死里逃生。” “下山后,你记得抽空去找个大夫,眼疾得尽快治好,省的伤到根本导致眼盲。这天下恐难找出第二人,说冥象神功招式霸道了。”虚生故意避开觉着尴尬的话题,努力不想反更在意,烦如千丝的情绪,剪不断、理越乱。 “你适才赌得实在冒险,我都替你捏了把冷汗。”舒沐玺捏起虚生手腕搭脉,片刻惊诧道:“你如何做到的?” 虚生双肩微动,内力自丹田涌出,似涓流淌进肺腑四肢,“冥象神功第十重意外所得,只封一会儿不碍事,长时一身内力必得废了。” “第……第十重?!”花星楼怔忪过后,震惊地低嚷,仿佛看待魑魅般盯看虚生,连那张能言快语的嘴也不听使唤,结结巴巴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深吸口气直道:“你是妖魔吗?” “许是吧。”微撩僧衣,虚生盘坐在书房禅椅上。 花星楼神色认真道:“躲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他们既然已把目标指向你,难道你要坐以待毙不成?” “能瞒过一年足矣,到时江山已不知在谁手。晓得我身份又如何?”虚生笃悠悠地给案几上幽兰洒水,“立秋那次交手匆忙,我尚没能领教万生心法的精髓,以后不知还有机会没。” “和尚别忘了,那小子身后势力。隐世山庄外加武林正道,我怕你到时应接不暇。”舒沐玺可不像虚生还开的了玩笑,他一把握住虚生抬起的手腕,深思熟虑后语气森寒道:“灭口吧。” 虚生眼眸瞬地收缩下,手猛然一颤,轻笑道:“佛寺清净地,说不得打打杀杀。” “他是个犟脾气,你劝不动他,别白费力气了。” 虚生垂眸像是默认般轻笑,抽回手玩弄几下茶杯,“鸾镜的烟水无踪练得如何?” “还行吧。”花星楼眼眸一转,心领神会道:“比不过怀明墨的轻功,很容易漏出破绽来。” “无碍,她只管装个样子就行,我保证怀明墨没机会去追她。”虚生食指有下没下地敲击脸颊,见两人各怀心事不说话,笑道:“有事明说,臭和尚都骂过不知几回了。怎突然忸怩起来缄默不言了。” 舒沐玺老实坦言自己担忧,“少林高僧不少,轻功好的也不少。你能牵制住怀明墨,其他人呢?” “这等小事?”虚生原以为两人是不愿相助,听得只是个小麻烦,轻笑道:“我会派沉香在寺里引开注意,鸾镜只管在参佛洞静候,等消息传来稍稍现个身便可。” “万一他不出寺呢?” 虚生没由来的自信,似乎自己与怀明墨心有灵犀般,笃定地开口:“不会,他今夜定会再来枯草庐,所以今夜是最佳时机。对了,鸾镜在哪儿?” “她陪文松在山下柳县客栈。”提及美妻,舒沐玺神色露出抹恋想。 “小松怎没上来?是嫌佛寺青烟臭气熏人么。” 花星楼扬声大笑,拊掌道:“你不止了解无情公子,对我们简小妹同样甚是了解。” “臭和尚名号由她所赠,不是吗?” “提及她,我险些忘了把东西交给你。”舒沐玺从怀中掏出个瓷瓶,里面大约有十来颗墨黑药丸,“你要的暂时压制幽欢盅毒性的解药。”瞧见虚生把解药藏得小心,摇头喟叹,“如今已经开始防着,你与多情公子的合作迟早会土崩瓦解。” “因利而生,会散也是正常。我本和他就不是同路人,况且京城的那位似乎另有打算。”虚生幽幽长叹,想及那背后算计自己的人,虚生平心不下来,“有些账迟早点算。” “走了。”花星楼利落起身,没多做逗留,直往屋外走。 虚生跟着花星楼和舒沐玺走到屋外,谈说中没点挽留,“你俩这就打算下山了?” “少跟我们假客气。”花星楼也不介意,笑说:“早些下去告诉鸾镜,这事不容有失,耽误不得。再说我们赖这,你便无法找来沉香,如何交代事情。认识你这多年,竟还不把沉香招来给我们瞧上一眼,也是小气。” “谁让你们总来得不巧,没遇到她在的时候。” “分明你金屋藏娇,舍不得给人瞧。” 虚生双手笼藏在袖里,陪他俩往山下慢行,“你们哪次来不是突然到访,下回来记得提前送封信,说准个时日,我定让沉香等你们。” “你送到这回去吧。”花星楼临走前犹难放心,手搭虚生肩郑重道:“小心怀明墨,千万别妇人之仁,害苦自己。” 送走花星楼和舒沐玺,虚生慢步而归,难得没用轻功全凭双腿前行。舒沐玺的话仿若式子打进平静地湖面,涟漪圈圈叠叠,越扩越远。 虚生表面虽似云淡风轻,但深谙自己待怀明墨特别,所以给自己使绊子的其实是自己,若能狠心结果,将来必然行事更顺畅,只是这手终究是下不去的。 秋未到寒风刺骨料峭时,峭壁的疾风已似利刃刀刮,阵阵削在虚生面上,竟会觉有些生疼。步子渐行渐慢,虚生愈觉身心疲累,默然站在参佛洞外,眼下正值晌午,薄雾飘云散尽,山河尽收眼底。 沉香半刻前到枯草庐不见楼主,想着虚生许会是送花星楼,所以打算到参佛洞等候,不料到时发现虚生正站在洞外发愣出神。 “楼主。”沉香半跪在地,话里少了前夜里的俏皮,冷如冰霜道:“辩机先生说明日修缮好鸣鹤古琴会亲自送来。” 虚生被清冷的声音拉回神思,托起在地的沉香,转身拾级而上,“宝藏图的事画制的如何?” “肖老已按楼主要求画完好几副假的宝藏图。”沉香递上本与假星宿剑谱材质一样的册子,“这是其中一本,其余我已派黑面送往其他几大派及较大的城镇。” “江湖平静多年,又要起风了。”虚生的语气格外淡然静泊,但似有点期许,又有些惋惜。 沉香望着眼前人背影,总觉这身影不如往昔伟岸,不由要伸手给予安慰,快触及虚生时,她忽然胆怯地收回手。 第27章 第27章 回枯草的一路,虚生始终沉默微言,既不指示也没遣退。沉香没收到任何命令,不敢私自退去,所以跟在虚生身后,进屋后她见子规抱膝靠在门后睡的迷糊,而虚生也没叫醒的意思,便悄声关上房门,跟虚生进了书房。 “告诉辩机先生,过几日放出宝藏图消息。”虚生进屋后走到书桌前,缓缓研起磨,“记得陆陆续续放出风声。” “辩机先生跟属下也是如是说。”沉香冷声无情道:“怀明墨好像已经在怀疑楼主,要不要索性……” 虚生磨墨地手有霎时的停顿,打断沉香的话,道:“他的事,有我亲自处理。” 沉香原是试探,闻得虚生这般坚决,愚忠如她,不会再提异议,“楼主,怀公子若常住寺里,对您恐会不利。” “消息传出,在外调查的季博儒必会应顾不暇,到时便会寻怀明墨和季德恩相助。你还怕他会赖在寺里不走吗?”虚生将紫檀杆狼毫在水中清润,蘸墨三分,手腕似在半空游龙画凤。 “竺姑娘担心楼主,想来少林助您。”沉香犹豫开口,她本不打算说,又想答应人的事,总不好食言。 虚生停手甚是不满地把刚写过字的浣花笺揉成团,随手扔到桌旁,“她来添乱吗?叫她在汉宫春给我好好待着。” “是。”沉香对虚生情深,是出于恩情,从自己识世起便在虚生身边,对她而言,虚生如兄如父。男女的恋慕□□,沉香并不懂,所以她理解不了竺苓。 “沈梦君一事查得如何?” “她确实是合欢斋的人,多情公子刚回永乐城便派人去找过她,后来因为办事不理好像被罚了。”沉香无声半晌道:“似乎玄机阁也在查沈梦君身份。” 虚生的目光停在已写完的纸上,眸子有斯须的微睁,眼睑下满是骇然讶异,转眼捏乱扔到一旁,“必要时候,你派人稍做阻挠,放点风声给多情公子便可。无用之人,他自会做弃子处置。” 沉香嘴角划出极好看的弧线,恰又像弯刀冰寒,“她自诩美貌才气,故意亲近怀公子,结果反被怀疑,真是自作死。” “她不过是想摆脱合欢斋控制的女子,可是合欢斋是怎样的地方,岂是她想走就能走。” 沉香将腰间的匕首放到紫檀桌上,连同刃柄不足半尺,刃柄和刃鞘镶红宝石,刃身有龙鳞纹,刃口冒着寒光削铁如泥。她爱不释手地摸着匕首,笑道:“这是定西王让人送来的谢礼,说是谢楼主的伤药。” 虚生稍抬眼一瞧,忍不住挑眉道:“渠麟?这小老儿哪里是送谢礼,恐怕别有深意,你让人把我收着的去年那瓮寒梅酿给他送去。” 沉香难得轻笑,声似山泉清甜,莺鸟清丽,“这王爷哪回讨酒喝不是寻个理由送大礼来换。” 屋里一时静默无声,虚生闷头执笔狂草飞舞,犹不如意,不多时青砖地面已有三五团纸。沉香无声在边上收拾,稍有好奇虚生在写什么,偷瞟眼见其入神在笔上,偷偷打开一瞧,竟是四大皆空几字。待要打开刚虚生瞧得有异样的那张,忽闻头顶传来收笔声,沉香仿佛鬼使神差般把这张藏进袖里,赶忙站起身。 “你今夜假扮成香盗去藏经阁随意偷本秘籍出来。”虚生蹙眉看着似有慌乱沉香,不解道:“怎么了?” 沉香转瞬镇定道:“要把事情闹大?” “自然,闹到寺里人尽皆知。”虚生颔首说:“先别和那几人交手,等把人引远了,你看着办。” “属下往什么方向脱身?” “不归崖那条往百草谷的小路。” 沉香默声片刻,“怀明墨会信吗?” “要你在他跟前出现,他当然不会信,毕竟你我所用轻功不同。我已请鸾镜相助,不过出现一会儿,想必能浑水摸鱼骗过。”虚生并无十分把握,亦知许会弄巧成拙,只是不到最后,他实难取怀明墨性命。 “属下马上去准备。”沉香行罢属下礼转身要离开。 “自己小心。”虚生埋首洗笔,闻听沉香出门都未曾抬眼一瞧。垂眸间,他瞟见地上纸团,一时出神,想起刚无意识写下的三字。 沉香小心关上身后房门,确定虚生没跟来,慢慢扯开纸团,只见纸上赫然三字,“……怀明墨……”沉香低喃,转眼消失在无妄崖。 时近申时一刻,虚生稍做收拾,洗净手间无意沾染的乌墨,含笑走到仍在梦周公的子规身边。他轻拍子规肩头,淡笑说:“起来了,不然晚上要饿肚子咯。” 子规睡得舒服酣甜,半天才被弄醒,睡眼惺忪地开口:“师傅?”许久他的神思逐渐清醒,看眼屋外登时跳起,着急地嚷嚷:“徒儿去准备晚膳。” 虚生拉住子规,浅笑开口:“你去菜园再去讨些菜来,今晚有客人。” 师傅虽善于厨艺,但子规印象里除了一位身份尊贵的王爷和刚走的两位公子,从没招待过他人。子规心里虽有好奇,但不敢耽搁时间,连忙穿鞋急冲冲跑出屋子,往少林跑,刚出门听到身后虚生笑道:“别急,当心摔到。” 子规刚走不过半刻,枯草庐外便有声音来报,“虚生师叔在吗?” 虚生听出是虚净弟子的声音,开门道:“子恩,有什么事?” “师傅让我告知虚生师叔一声,怀施主打算在寺中住上些时日。”来寺中的施主不少,时常有人会住上几日,但从不会特意通报给虚生。子恩略不明白师傅何故多此一举,只是照吩咐做事。 “知道了,麻烦你跑来一趟。”虚生转身打算回屋,又觉身后子恩未走,遂回头道:“还有事吗?” 子恩想事出神,闻声忙回道:“没事,师叔那我告退了。” 虚生挥挥手没搭话,看子恩走远,适才微挥动衣袖,手未碰触房门,身后的木门轻声关上。 子规拎菜回来时间书房门紧闭,不敢打扰,独自去小厨房准备晚膳。谁知他刚进小厨房放好食材,虚生已经跨进小厨房,他进屋后也不说话,开盖看了眼水缸,便递给子规两个木桶,“去后山取些山泉来。” “是,师傅。”子规也没马虎,抄起角落的扁担,跑了出去。 望着远去的矮小身影,虚生喉间似有声哀幽的叹息,深邃的眸子里露出难见的慈爱。让一个稚子做这般多劳力活,虚生亦有些于心不忍,只是他必须这般培养他,免得将来有一日自己无法要离开或离世时,这孩提能独自存活于世。他并非不相信我佛慈悲,不相信少林会容不下一个稚子,可是世事难料,他不得不先做尽打算。 等子规回来,小厨房里已放了数碟凉菜,虚生卷袖在炉灶边忙活,面身素净,竟没沾到丝毫灶台烟灰。 “师傅,我来帮你。”子规爬上阶梯倒完泉水,学样卷起袖管,站在小凳上有模有样地揉面团。 虚生擦干净手,双手托住子规腋下,一把将子规抱下地,“去把屋子收拾干净,添个碳炉暖暖屋子。” 子规满手的面粉渣,因知师傅不喜脏,两手张在半空,“我要在这帮师傅。” “别在这磨蹭,若过半个时辰,枯草路还没收拾完的话,师傅罚你抄写百遍经文。”赶子规出了小厨房,虚生嘴角的淡笑逐渐消失,有节律的轻敲灶台角落,一扇暗门忽开。暗格中有不少瓶瓶罐罐,装着不少浆液药粉,皆是剧毒。 虚生从中找出瓶装有透明汁液的瓷瓶,拔出瓷盖,他的手停在打开的蒸笼上许久,瓶口朝上半晌不见下倾。早前的对话萦绕在耳,虚生无奈放回瓷瓶,暗叹道:“罢了,我佛慈悲。” 做一桌素食说容易又不容易,特别是对食上挑剔的虚生,若要他随意炒两个菜果腹,那情愿是饿肚也不将就。虚生忙完把热菜温好,出小厨房一瞧,头顶天晷已在西沉。 无妄愁看落日斜,晚霞明处暮云重。霞云暮重,虚生脸在霞光间映得明明灭灭,掩住他面上所有神色。许是虚生想事太出神,耳力极好的他并没注意有人朝无妄崖走来,直至怀明墨快到自己身后,虚生犹未有所察觉。 “虚生师傅,何故站在此地?”怀明墨原要径直走向枯草路,半途忽闻崖边传来清淡的沉香气味,便走来一探。听不到回应声,怀明墨稍走上前两步,再唤:“虚生师傅……虚生……”后两字未说出口,已听到身前细微轻动,遂见礼关心开口:“日渐寒凉,夕阳落沉后无妄崖秋风愈烈,不宜久站。” 怀明墨虽虚症被玉琼生拔出,可娘胎弱症未根治,身骨的底子到底不如常人,所以来无妄崖前便穿了件厚实的绾色大氅,饶是如此,他在风口站了不到半盏茶时,已觉凉意发颤。 “怀施主里面请。”虚生擦身走过怀明墨时,刻意撇开稍许距离。 怀明墨耳聪心明,性子又有些诚然坦率,直白道:“虚生师傅不欢迎我么。” 虚生不想对方如此敏锐,浅笑道:“若厌烦,我何必自讨烦扰把施主往枯草庐带?”恰巧子规探出脑袋张望,虚生边把怀明墨往屋里领,边宽和开口:“去把小厨房的菜端来,拿炉子上温着的菜时小心点,别烫着手。” “虚生师傅知道怀某会来?”屋里碳炉发出噼啪两声,十月天烧炭取暖是极罕见的,况且虚生在屋外衣着单薄,明显不是畏寒的人。怀明墨略思量便知是为自己添置,炭火的热度似是淌进心底,心渐暖,嘴角的笑意也是越发深浓。 “怀施主怎知贫僧是为施主准备的?”把怀明墨带到桌旁,虚生转身往博古架走去,站在架前踯躅片刻,浅笑道:“酒还是茶?” “清茶便可,佛门清净地,入寺还得随佛。依你口味便可,不必迁就我。”怀明墨沉吟斯须,笑说:“虚生师傅改个称呼罢,施主二字总觉着疏远。” 虚生摸到怀明墨早前送来的岳山银针,浅笑回应:“那怀公子也别把师傅二字放嘴上,贫僧与你年岁差不多。” 没一会儿子规就把菜端了来,他把菜盘递给虚生,自己打算去小厨房把备下的小碟菜食拿进里屋吃。 “小师傅留下一起吃吧。” “来坐。”虚生见怀明墨不介意,伸手朝子规招手,让其坐在自己另一边。 怀明墨原打算饭后来找虚生,可自听闻花星楼谈起虚生厨艺,心生向往,忍不住独自前来。稳健地从碟中夹起素丝卷一尝,怀明墨呆愣俄顷,“江湖诚不欺我。” “和怀公子胃口就好。”虚生帮怀明墨倒了杯茶,得人夸赞,心情自然不错。 素菜清寡,浓茶遮味,虚生特意沏茶时间短些,清茶漱口倒好让怀明墨去了余味,好品一桌佳肴。怀明墨平日进食不多,今日难得开胃,吃得比平常多不少,而且不知怎的,在虚生面前他觉得格外松快,举手投足亦不如往常拘束。 “怎么了?”一席无话,怀明墨发现虚生甚少动筷,不由问上一句。 “怀公子今来有什么事?难道只是特意来蹭顿晚膳?”虚生见他神情微变,淡然浅笑道:“直说便是。” 怀明墨慢慢放下木筷,迟疑半晌,黑眸似是幽深古井,直盯向瞧不见的方向,“虚生和尚……你与香盗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28章 第28章 你与香盗有何关系……虚生没想到怀明墨会问得这般直白,朝向自己的这双眸子,纵然瞧不见,却有世间少有的诚挚,仿佛自己说什么他都会相信。 屋里静默片晌,虚生微垂了双眼,含笑唇角微动,细微到连怀明墨都无法察觉到,“怀公子以为呢?香盗在世间神出鬼没,武林中连见过他面貌的人也没有,贫僧一个少林第三代寺僧,与他能有什么关系?” “知交……”怀明墨犹豫地开口,似是因焦虑地摸了摸唇鼻,“亦或是你就是香盗。” “自从隐世山庄遭香盗夜访,江湖传闻颇多。”虚生既有察觉,现下被怀明墨道出也不惊慌,越发从容淡然地开口:“也不知真假,贫僧还请怀公子解惑。” “请讲。”怀明墨没料虚生如此反应,“知无不言。” 虚生悠悠起身,在博古架旁药柜找了会儿,又让子规拿来个空杯,倒出杯不明的饮品,递给怀明墨,“这是由陈皮、山药、山楂等药材所制,利于消食。子规年纪小,难免贪吃,所以我特意制了点……”虚生话未完,怀明墨已拿过仰头喝尽,“到茶室聊,子规吃完把这收拾干净。” 茶室没炭炉烘热,比外屋要冷些,虚生贴心地把炭炉捧来,又将半开的窗关紧,往罗汉床上多添个软垫,才把人请进屋奉热茶。 “怀公子说贫僧是香盗,贫僧倒要自辩一二。”虚生放下束在两侧厚实的帷幔,方盘坐在怀明墨对面,“江湖谣传香盗轻功称第二,无人能自夸第一,可是真?” “世间高人难数,怀某只可说,暂未闻有人能比。” “怀公子既是精于武学,耳力惊人,敢问怀公子觉得贫僧轻功如何?” “尚可居中。”怀明墨顿了片刻,“与香盗相比,许是有霄壤之别。” 虚生笑了笑,毫不介意怀明墨的坦诚,又问:“听闻怀公子曾同香盗交过手,其武功如何?” “高深莫测,交手百招难是对手。”他明了虚生的意思不禁轻叹,双肩微颓。 “今日午时,辛先生故意试过我武功,怀公子亦亲自探过我内力。若我是香盗,这两点如何解释?” “练轻功之人,步子轻盈,即使是日常行路,也是如此。香盗轻功冠绝武林,自然不像虚生和尚这般落地有声。”这两点亦是怀明墨困惑的地方,因而他越说越动摇,声音闷沉道:“香盗的内功深厚,当今武林难有人能及,可……” 虚生见他说不下去,笑道:“我的内力恐怕还不及香盗三成吧?如此怀公子怀疑贫僧是香盗岂非痴愚。” “那虚生和尚打算怎么解释苍烟雪景图?” “贫僧已说过,此画实属机缘自山中捡来,怀公子不信么?”虚生一下下拨动佛珠,发出的每一声像是落进怀明墨心底,拨乱了他原不平静的心。 怀明墨被问得一时哑然,否认不是,承认亦不是。虚生见他露出两难的神情,噗嗤笑出声,半开玩笑似地开口:“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不敢胡言虚话。”其实他所言也非虚,苍烟雪景图确实被香盗掉落在西海,后来发现不见又折回寻到。不过各种细节外人无从得知,只言是捡到这画,倒也不算妄言。 “虚生和尚当真不认识香盗?”怀明墨颇是失望,又仿若信服般转了话题。 “贫僧当然识得香盗,隐世山庄之事后,武林人人都知香盗名号。”虚生一本正经道:“就不知……香盗是否认得贫僧。” 狡诈如狐狸,怀明墨心中不满地嘀咕,面上从容平淡的神色有极细微的变化,却半点没逃过虚生利眼。怀明墨微微感到虚生情绪变化,既问不出,索性岔开话题道:“出门时,三婶托我带话一问。”稍有语顿,方说:“她要我问你,记得苍峨山的小阿月吗?” 虚生闻言停了拨珠的拇指,缓缓开口:“是在两年前冬至夜里吗?” “正是。”怀明墨语气平和,心底已是惊异得很,不禁道:“真的是你?” 对怀明墨忽然改变的称呼并不介意,虚生点头道:“我恰巧去苍峨山访友,下山时遇到小阿月。和尚出门身旁有女眷随行实在奇怪,我便雇了辆马车,让车夫送她到隐世山庄。”虚生想到怀明墨方才对安婧玥的称谓,笑道:“我算是没送错地方,倒成就了桩因缘。” “算是吧。”怀明墨不是闺阁女子,不喜诉说情爱故事,何况心思全然不在这上,所以随口敷衍似得略过季铎瑞英雄救美的事迹。 因两人各怀心事,屋里一时静默了下来,懒懒地不大愿打破当下静谧。时候已经不早,怀明墨估算快近二更天,合该是入寝时分,偏生他总觉得会有事突发,而虚生坐在旁拨弄佛珠也不赶客,两人无言间竟又枯坐半个时辰。 虚生如尊坐佛盘坐,手指有规律地拨动佛珠,神情平静祥和,远望像极一尊栩栩如生的玉佛。只有天知道他的心是有多么惊涛不安,少林半天不见动静,让他忍不住去想,沉香和鸾镜那莫非出了岔子。虚生艰难地熬着静默时光,终于等到少林忽然传来的骚乱喊呐声。 “发生什么事了?”怀明墨迅速起身,行动自如地疾走到枯草路外。 虚生听着撞钟声,似是焦急道:“有人夜闯少林。” “你不下山去帮忙?”怀明墨对虚生泰然处之的态度颇有疑惑,便提了句。 “少林高僧众多,且不提苦字辈的师叔伯及师父,光我虚字辈那几位师兄坐镇,岂能让人乱来?”虚生稍往前几步,挑个好位置方便远观局势,“无妄崖和不归崖是少林后山,往里走地势复杂,是躲藏好去处。如果这两处无人看守,一旦让人从此地逃走,人便是真再难抓到。与其我现在赶到寺里去添乱,倒不如守住这儿,谁都休得随意进出。” 听这一说,怀明墨倒觉在理,索性放弃回少林相助的念头,跟在虚生后,坐在古柏下静等。 约莫过了半刻多时,有一身影自少林窜来,身后跟了连串火星亮光,在岔口处往不归崖方向改道而去。虚生把一切看在眼里,却半字没和怀明墨透露,夜晚的无妄崖风声呼啸过耳,虚生格外有信心,纵然怀明墨耳力再好,也绝不会注意到远处所发生的事情。 “小心。”怀明墨一把搂住虚生胳膊,将人往旁边一带。 “谁在那?”虚生站稳步子,话中含带警惕,心知肚明地开口。 掷来暗器的人并没发话,内力一提直窜上无妄崖,侧身躲开怀明墨的攻势,便打算往枯草庐后方脱逃。无妄崖边狂风拍打,怀明墨耳畔充斥着风啸声,依稀分辨逃跑那人的轻功,片刻才发现熟悉,提功力便要去追。 鸾镜武功在水无宫虽说不错,在武林也少有敌手,但与怀明墨相比实在相差甚远,若真交手必会露陷。鸾镜深谙此理,压根没打算与怀明墨较量,只管自顾自脱逃。虚生装模装样地追在最后,所用轻功武林常见,而且怀明墨一心扑在所追人身上,并没注意到身后虚生的内功明显有异。 “无情公子打算追我到何时?”鸾镜眼见怀明墨要追到自己,干脆停住脚,等虚生解决这麻烦。 怀明墨闻得是女子声音,略微呆愣片刻,也顿住脚离鸾镜约不到三丈距离,“久不相见,香盗别来无恙。” “时近夜半,不知施主夜游少林是有何事?”虚生稍稍站在怀明墨前头,合十行礼,向鸾镜暗里打了个让怀明墨察觉不到的手势。 “久闻少林藏经阁之名不曾亲见,没想会叨扰到寺里清修,是我的不是。”有虚生挡在前,鸾镜自然无畏无惧,毫无警惕地倚靠身后榕树,“虚生和尚既喜欢那幅苍烟雪景图,便赠与寺中当是赔罪可行?” 怀明墨心口有股说不出来的别扭感,鼻尖的幽气确是香盗的气味,可又说不上总觉得缺了什么。神思恍然间,怀明墨脱口问道:“敢问香盗身旁那位红衣女剑客在哪?” 鸾镜听闻过沉香事迹,虽无见过,还是能猜出大概,对答如流道:“她已先一步离开,怀公子有事寻她?” “不,没事。”怀明墨喃喃回答,略有些担忧身前虚生再受偷袭。 鸾镜轻笑一声,瞟见虚生手指微动让她脱身的示意,她转身抬脚要走,身后顿时响起虚生的阻拦声,“香盗且留步。”随声而来的是虚生并不尽心的阻止,每招每式皆是出自少林武功,而招式中又不时夹杂冥象神功的招法,鸾镜只需见招防守。打斗声落入怀明墨耳里,是半点发觉不出其中端倪,真以为虚生是用少林功夫在与香盗交手。 不过五十招,怀明墨发觉虚生已落下风,正要出手相助,只觉有暗器飞来,没多久虚生踉跄后退到他跟前。 “虚生……你可有事?”怀明墨上前扶住站不稳的虚生,刚要出手帮虚生疗伤,闻得香盗离开的声响,想要去追又担心虚生安危。 “我无事。”虚生瞧鸾镜已消失在林间,假意缓过气,低喘道:“后山地形复杂,鲁莽追去怕是难出来。” 罢了,怀明墨暗里叹口气,借力给虚生支撑,“我先送你回去。” 一路无言,怀明墨心底疑云重重,明明刚碰到香盗,却丝毫无法减弱对虚生的怀疑。虽说适才因听到女声分了神,可隐约间他听到两人交锋时的声响,确实是一者有声一者似鬼魅,但总觉自己错漏些至关紧要的事。头一次,他有些恨那场儿时的病,再瞧不见的眼睛。 辛里不放心怀明墨,跟在子常来到无妄崖,偏遇到枯草庐仅有子规一人。 等得许久连性子都快磨完,怀明墨这才扶着虚生的手肘回来,辛里忙上前搀扶,哪晓得怀明墨把虚生往自个方向一带,硬是让辛里扶了个空。 “公子和虚生师傅总算回来了。”辛里眸子瞬息微眯了下,目光仔细打量起虚生。 虚生稍使力挣开怀明墨,三两步走到子常面前,“寺里可还好?” 子常是虚悟的徒弟,达摩堂向来清规节律最为严苛,坐下弟子免不得为人也呆板些,“启禀小师叔,寺里一切安好,唯有藏经阁有些被翻乱。师父不放心小师叔安危,特让弟子前来看眼。” “回去告诉声虚悟师兄,我学艺不精,阻止不了香盗施主。”做戏做全,虚生偶有低咳,脚下不比得平时健步,像极略有受伤的样子。 “是。”子常行以大礼,半点没马虎,“师父来时吩咐,让弟子传话,意似希望小师叔不必介怀执着突发的任何事,安心照常修行便是。” “虚悟大师提这话时我恰在旁,不想虚悟大师有这般先见之明。”辛里谈笑间目光不曾离过虚生。 虚生觉到身后那若有似无的敌意,并不到回事,转身笑似朗月,“时候不早,无妄崖雾中风冷,怀施主畏寒不宜在屋外久留,两位施主随子常回寺里安歇吧。”刻意疏远关系,虚生语气犹客气柔和,仍让人闻出一丝敢客之意。辛里耸肩倒未介意,可怀明墨星眸微暗,到底是愁记上心了。 子常偷瞄眼虚生,难得瞧见虚生烦躁的模样,面无表情地接话:“季室山夜里确实寒气渗人,两位施主早些回房为好。” “告辞。”怀明墨干脆开口,头亦不回地往山下走。 自家阁主性子持重,打小就不会任性怄气,忽这般孩子气,辛里不由看向虚生,客气道:“虚生师傅……” 虚生抬手制住辛里客套话,不介意地淡笑说:“无事,请小心。” 辛里不想虚生如此大肚,就不再多说,抱拳施行了个江湖揖礼,快步追怀明墨而去。 “你快跟去,隐世山庄的贵客怠慢不得。” 子常见虚生一脸疲惫,便不再多叨唠,“小师叔早些休息。”经虚生同意,他赶忙疾步跟上怀明墨。夜黑路难行,无妄崖的山路又格外陡峭,实在容易出意外,子常带路越发多仔细。路上半点话没说,虽说身后的怀明墨儒雅依旧,面露从容浅笑,子常总有错觉,觉得怀明墨心情不大好。 送走棘手的两人,虚生把子规赶回屋里,转而来到与鸾镜做戏的林间。他抬头四处张望,半晌盯住不远的古柏处,放下架子轻笑道:“宫先生树上风疾,不如下来说谈。” 静谧的林子仅余风声簌簌,没多会儿,宫先生果然从古柏跳下,“还是没能逃过楼主的眼力。” “我早说会被发现。”沉香亦从黑暗中走出。 “少林里有人为难你么。”虚生随口一问,心里倒不担心沉香会受到委屈。没等沉香答话,他挪步往回走,平淡道:“回屋谈。” 子规习惯深夜有人来访与虚生谈上两句,平常他总是回屋休息避开,所以今晚如常进屋点燃炉子烧好水,就回卧房休息了。 大晚上饮茶提神不宜休眠,虚生便只给两人倒杯热水润喉,面色平常道:“宫先生怎会突然前来,发生什么大事?” “前阵子北狄侵扰边境,孟帝派去的将士镇压连番大溃。” 虚生的指甲在案几面磨出令人难受的声音,兀地又戛然而止,“上月传来的消息,难道有了变化?” “北狄骁勇善战,对中原虎视眈眈已久。可那孟帝不思危,整日待在温柔乡,早没当初的雄心,怎可能赢得了北狄。”宫先生想起过去种种,不免惋惜怅然,“孟家夺国不过几十年,已成这副光景。”沉吟片晌,他方想起虚生在等他答话,“朝中是发生了件小题大做的事,季贵妃儿子虽然平庸,非为帝王之大才,可好歹仁厚孝顺,其实将来若有有能之臣辅佐,倒也无妨。可惜有太多的豺狼想坐他的位子,近来有人诽谤他觊觎皇帝的女人,与绾妃有私情,正巧有一日孟帝回后宫,撞见他自绾妃宫中出来,如今是有口难辩。” “谁放出的风声,故意泼太子脏水。”虚生稍做判断,不肯定道:“二皇子孟广亨?污蔑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孟启贤为何去找绾心?” “孟启贤听说孟帝打算和亲□□平息北狄乱象,左不过是心疼不想自己皇妹远嫁,毕竟那草原蛮荒地,嫁过去岂会有好日子过。”宫先生慢声慢语道:“众所周知,绾妃宠冠后宫,在孟帝跟前说话的分量自是不一般,孟启贤不过是想请求绾妃说上两句,指望因此孟帝能多有熟虑。” “花最少的代价去平息纷乱,一个女儿算得了什么。”他喉间溢出冷哼,“况且孟帝尚没指定人选,到底是宗亲里选出适龄女子,还是出嫁嫡亲公主尚未可知,他太妇人之仁了。” 宫先生颔首认同道:“确实,若不是如此,二皇子也抓不到把柄,更无从抹黑,” 虚生努力回忆孟广亨伪善的模样,半晌唇角划出抹冰冷的弧度,“藏了许久狐狸尾巴,终于还是露出来了。” 沉香身子微朝前倾,低声道:“属下要不要去结果那二皇子?” 虚生摆摆手,“由着他们相残,杀皇子容易招惹麻烦,而且我还想瞧瞧那人究竟有否诚意合作。现在为他清除障碍,日后若撕破脸,岂不是便宜了他。” 宫先生略有顾虑地开口:“楼主,当心莲心慧姬背里耍手段,毕竟她知道无知楼的存在。” “她只是知道有无知楼这个组织,可此外她一无所知。即使她知道我是楼主又怎样,武林浩大,我若有心隐于其中,想找到谈何容易。”虚生微垂眸盯着杯中粼粼,眸底漫出无尽哀凉,缭绕地薄烟似纱幔遮住虚生颜色,“我生来原就无牵无挂,哪儿都是故土。” “玄机阁最近动作不小,怀明墨显然盯上竺苓,日夜派人监视。合欢斋的沈姑娘亦被监探,似乎已是料定能从她俩身上找到线索。” 怀明墨比不上武林大多人眼明,心却敏感而清明,实在难对付。虚生抿口水,长吐出口气道:“让竺苓稍安勿躁,过上几月,一旦他们查不到半点收获,自会离去。” “楼主,似乎特别宽待无情公子。”沉香眸里隐隐有丝担忧,喃喃道:“是为何?” “许是难求知音人吧。”虚生半开玩笑地回答,心底甚为感叹,可惜寻得知音,却再不敢当怀明墨的面抚琴,让他窥视自己本心所思。 第29章 第29章 怀明墨跟在最后下山,三两步便会不自主回头,仿佛是在期盼,又像在等人,更似是出神发愣。有好几次辛里在前回首不见人,不得已请子常原地等候,自己回途来寻,三番两次督促怀明墨跟在身后离开。 回到寺中厢房已是三更天,纵有再多话,经过整夜折腾,一屋人兴致缺缺也无气力多谈,是夜无话至天明。 次日清早寺中小和尚来送早点,不想屋里人醒的比寺中清扫的小沙弥更早,只是几人眼下皆有乌青,想来前一晚没歇好。既是寺中贵客,小和尚不敢怠慢,遂多问上两句寺里是否礼遇不周,虽说怀明墨十分客气,回头仍是汇报给了管理寺中内务的虚净和尚。 季德恩捂嘴连连哈欠,抱怨道:“香盗真会挑时机,早不来晚不来,非等我到寺里才来,害得我昨夜忙碌,今日浑身疲累酸痛。” “谁让你爱凑热闹,一听到香盗的名号,急吼吼就冲出要瞧个热闹。”辛里根本不同情季德恩,不客气道:“你这是自找的。” “拜托,这可是香盗哎,若换做别人,我都懒得打开房门看一眼。”季德恩想及前晚白忙活,气馁地跺了跺饭桌下的脚,“结果追了半天,竟没让我瞧上眼,实在是可惜,估计以后再没这机会。” 辛里看他唉声叹气不自禁翻了个白眼,嫌弃道:“香盗给隐世山庄带来诸多麻烦,你怎么还这般态度。” “香盗只是偷了本假秘籍,可真正制造麻烦的不是他,全然怪罪于他实在有失公允。”怀明墨接口道,说得冠冕堂皇却亦有私心。 “不错不错,也不知辛里这小子哪来的怨气,把事都归于香盗身上。”季德恩应和道。 “昨晚有谁在寺里见过香盗?”郑丰年思量整晚,越发觉得蹊跷,谨慎地说:“被我们追了许久的虽着黑衣,但从武功路数来说,像是那个红衣女剑客。那么,香盗在哪?在做什么?她派属下来寺里捣乱,目的为何?” 怀明墨心底疑虑似如千丝,兀地被郑丰年点醒,忙发令道:“麻烦郑大哥立即去寺里打探,千万要快,定要找到昨日见过香盗的寺僧。” 季德恩吞咽下满嘴食物,疑惑地开口:“寺里若有人见过香盗,必会有消息传出。无须急于打听吧。” “人云亦云,我就怕出现不少僧人扬言瞧过香盗。” 季德恩听得越来越糊涂,微微蹙眉道:“明墨出家人不打诳语,何况这是少林,不可胡说。” 辛里清楚怀明墨怀疑之人,碍于无证无据,不好空口白话污蔑,只得道:“不是怕寺里人说假话,但保不准有人故意引导,让寺中僧人以为看到过香盗。” “难道香盗昨日根本不曾来过少林?”季德恩不明就里道,忽然他眼眸一闪,声音压低许多,“你们不会是怀疑,香盗是少林中人吧?” “自然不是。”怀明墨矢口否认,语气从容道:“查得确实,省得有人冒充香盗犯案。” “表少爷,可别忘了近来武林中,有不少宵小之辈借香盗名号,行胡作非为的事。” 说起此事,季德恩反倒是没由来的气恼,愤慨道:“尽是香盗四处偷取金银财帛的谣传,实在不堪入耳,不入眼的钱财,哪里如得了香盗的眼。全是睁眼说瞎话,恨不得四大派和隐世山庄出手结果香盗。我真是怀疑是有人故意作为,意在嫁祸。” “你是为香盗打抱不平呢?”辛里觉得季德恩反应好笑,却又同觉这行为卑鄙,倒也不反驳。 少林中僧数众多,郑丰年除却几位高僧外,几乎是挨个问过,差不多花了大半个上午才回房。问了一上午的话,郑丰年只觉口干舌燥,踏进屋第一时提起茶壶喝茶解渴。 屋里人等得不耐烦时,郑丰年适才缓缓道:“昨晚在我们去追那女剑客后,守在藏经阁附近的寺僧好几位看有黑影从阁中窜出。其轻功身法诡谲,且离去后带了缕落月滟香。虚悟大师与这人在少林寺门□□过手,我细问虚悟大师后,八成能确定,那人正是香盗。” “怎会?”怀明墨脱口道,却再说不出别话。 季德恩眸子微动,他原不是个笨人,自然瞧出怀明墨异状,却也没追问,反嬉笑又懊悔说:“早知我去追那女剑客作甚,在藏经阁门外好好守着便是,可惜,实在可惜。” “凭表少爷的轻功,守着也难瞧上一眼。”辛里无情揭穿,余光不时瞟向怀明墨,心底暗叹不休。 怀明墨侧耳静听寺院里的动静,暮鼓声中嘈嘈杂杂,“郑大哥,藏经阁那怎如此吵闹?” 郑丰年立即回道:“昨晚香盗不知在藏经阁做什么,藏经阁被翻得极乱。我去时正遇虚慈大师在带弟子整理。” “我曾听虚生和尚说过,虚慈师傅出家前是毒王的关门弟子。”季德恩随口说:“不知他对悲乐极会不会了解,若是虚慈师傅识得,或许能查出一二线索来。” 说者无心,听者却如醍醐灌顶,怀明墨猛地直起身,面上漏出从未有过的急躁,“郑大哥走,带我去藏经阁。” “阁主小心。”辛里眼疾手快扶住险些被门槛绊住的怀明墨。 怀明墨的步子走得极快,就差没把轻功用上在少林寺飞檐走壁。起初其他三人尚能勉强跟在其后,可渐被撇开距离,少林修行地又不宜用功夫无理打扰,最后季德恩索性放慢步子,笃悠悠慢步而行。 藏经阁内有不少寺僧在走动,经书散落满地,且像是故意翻乱,要归整到原样,实在不易。 “阿弥陀佛,藏经阁是寺中重地,施主不方便随意出入。” 两根木棍交叉拦在怀明墨身前,半点不给往前半步的空隙。怀明墨一时昏头,差些要硬闯,醒神过来后方觉自己鲁莽,连忙后退两步,补上礼数,平静道:“怀某找虚慈大师有事相问,还请两位代劳通告声。” 守阁和尚收回木棍,其中一人施礼,客气道:“请公子在外稍等片刻。”说罢他朝另一个寺僧示意,转身进阁寻虚慈汇报。 等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藏经阁前后走出三个僧人,在前方领路的是虚慈的弟子子相和尚,虚慈则跟在身后。 “怀公子匆忙赶来找我师兄,是有什么事?” 辛里见到虚生大为惊讶,满腹的质疑无处问,眉头微挑道:“虚生师傅怎会在藏经阁?” 话说得好没道理,口气里的敌意着实明显,连在旁的虚慈眉头都微皱了下,手不由搭上虚生右肩,想要将虚生往后拉,护在自己身后。哪知虚生不惧不亢,嘴角轻扬,语调柔和似四月春风,“贫僧是少林寺僧,昨晚听闻寺里遭人捣乱,所以结束早课想前来帮忙。正巧路过藏经阁,阁中被翻得一塌糊涂,不进阁帮师兄整理,难道要袖手旁观不成?” “真是无理。”季德恩轻拍辛里后脑勺,余光一瞟挡在辛里跟前,“虚生师傅别理他,也不知他是不是吃错药,从大清早就无辜惹是非。你别往心里去,不计小人过。” 虚生默然打量眼季德恩,清浅一笑,仿佛丝毫没察觉那双眸中的怀疑。 郑丰年与虚生没照过几次面,对其印象始终停留在是位温煦的和尚,直到刚才那刹那方觉虚生可怕,从容的面色让人难以揣摩,可见城府之深。适才连虚慈和尚都已微微有些变色,更不论旁边修行时短的小僧,可偏这当事人似是罔闻,莫说眉动面露不悦,竟还能笑谈如常。 “听说几位施主有事找贫僧,这处谈话不方便。”虚慈侧头对子相道:“你在这打理,为师和施主说完话就过来。” 怀明墨转身刚要跟去,忽然又停住脚,回身道:“虚生……师傅,你不一起么?” 虚生猜不到他们急寻虚慈的目的,贸然跟去又显得扎眼,所以与其惹人怀疑,倒不如事后派人暗查。虚生刚要张口回绝,却听走在最前的虚慈道:“师弟同来吧,藏经阁的事交给子相便可。” 如此邀约,再推脱反而显得刻意,虚生淡然回道:“是。” “香盗来藏经阁有何目的?虚生,你可知道?”怀明墨特地放慢脚步,同虚生比肩而行。 “香盗昨日去过藏经阁?”虚生十分诧异,呼吐的气息顿时大乱,良久恢复平静道:“你从哪听来的消息?” “难道你不知道?”怀明墨被虚生的反应吓了跳,仔细分辨他语气中的虚实,“今早郑大哥从达摩院那得来的消息,且当面和虚悟大师确认过。虚悟大师所阐述昨晚交手人的武功路数,是香盗无疑。” 怎么会……虚生哑然无言许久,掌心不知何时沁出冷汗,凉意更是从脚底上窜。若是论轻功,他尚可猜是花星楼相助,可他清楚虚悟的底子,花星楼要用冥象神功与虚悟对打,难是其对手,假使被纠缠住,定难以脱身。那是谁假扮自己什么?又为何要相助自己?虚生沉默良久不得结论,忽觉身旁有一手搭上自己手腕,他瞧了眼这只似玉纤指,无声息地缩了手,“我与香盗素未蒙面,互不相识,岂会知香盗来去。” “那你怎会知道香盗会去无妄崖?” “自是猜不透,以防万一罢了。” 怀明墨鼻息轻哼,轻笑道:“这么巧?” “无巧不成书。缘来而遇,缘去便散。”虚生侧目直盯怀明墨,眉目间有稍见的柔和,淡笑道:“一品居相识,难道是怀公子故意跟踪贫僧?” “天下事哪有这么多巧合,于我或是缘,但缘见未必是天定,可能是人为。”怀明墨道出心结,忽而哼笑道:“莫忘了,绾妃与陛下的相遇,是机缘,又是布局。你可告诉我,究竟什么事缘,什么事局。” “人为或是天定,无缘人为亦不能见。” 季德恩在前听到身后嘀嘀咕咕,忍不住放慢脚步,不满道:“你们在后面说什么悄悄话呢?” “没什么。”怀明墨稍稍加快步子,撇下身后两人跟到辛里身旁。 在众人眼里,怀明墨是个温似润玉的世家公子,莫说做出失礼的举动,哪怕是气恼蹙眉都不会示意在人前。眼下他忽然做出任性的举动,顿令季德恩分外吃惊,直瞪眸子来回转头呆看。 虚生淡笑摇头予以回应,亦只说:“确实没事。” 季德恩神情间的顽色兀地敛起,庄肃的眼眸紧盯虚生,少见认真的模样,“妙僧之妙,是在才学还是身份?我不想知道,我只认我那个妙僧为朋友。”微有顿挫,他略有伤感道:“怀明墨心子清如明镜,以诚交人,还望留情。” 会被察觉是意料中的事,虚生面色平静,似懂非懂地淡笑看季德恩,净得似天落的雪子,让人实在无法与阴诡联想到一起。季德恩无声盯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顿觉自己是不是有所误解,后一刻又觉眼前人不可测。 无言互视许久,季德恩想再说些什么,远处传来虚慈声响,“入屋吧。” 第30章 第30章 进屋时,虚慈关怀地用目光寻问。虚生只以浅笑回应,面对屋里另两人的灼灼目光,他亦是磊落无别色。屋里人除师兄,便是客,烧水沏茶事自然是落到自己身上,虚生坐在离客偏远的炭炉旁,看似漫不经心的顾着炉上水壶。 焦急前来的是怀明墨,入屋后最心不在焉的亦是他,好像全然忘记来的目的,一门心思全在观察虚生身上。 虚生面色静如平常,暗里不禁咋舌,做诸多障目手段,偏遇到个执着的,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逼自己认是香盗的主,实在难对付。 虚慈拎起水壶,给在坐几人个倒杯凉茶,笑道:“不知几位施主找贫僧何事?” 辛里余光扫过虚生,慢条斯理道:“我们在来少林的路上,路过滨州附近的渡口时,听闻数月前曾出现过具腐烂见白骨的男尸。依据我们推测,此人是中悲乐极中的乐毒而亡。”刹那的停顿,辛里仔细观察虚生面上神情,那般沉静让他失望至极,却半丝不露情绪,缓缓道:“听闻虚慈大师出家前曾是毒王弟子,所以特来请教,不知大师您对此毒可有了解?” “阿弥陀佛,红尘往事,我原不该再想起。”虚慈慢悠悠地开口:“贫僧是有听毒王谈起过悲乐极,且亲眼见过乐毒发作,但贫僧对悲乐极却一无所知。毒王毕生在寻悲乐极的秘方,始终无所获,贫僧恐怕帮不到几位施主。” 冷静下来的怀明墨,恢复清雅公子的模样,温言问道:“虚慈大师可知,这毒有解药吗?” “贫僧没听说过有解药。”虚慈又道:“使出这毒的人是谁?” 季德恩不确信地回道:“估计是香盗吧。” 虚生无声给桌边人添水,善意提醒道:“香盗既是这么危险之人,几位还需小心为上。倘若穷追其后,保不准她被逼急会做出极端事来。万一无意身中悲乐极,那死得实在冤枉。” “郑大哥发现那渡口有激烈打斗过的痕迹。莫不是那日香盗受伤,用悲乐极自保,我相信他不是滥杀的人。”怀明墨越说越轻,最后话仿佛只是道于虚生一人听。 季德恩生来耳尖,听到怀明墨的话,马上顺杆子维护香盗,“不错,从香盗出现武林以来,我就没听说过她有出手伤过人,更不提杀人。而且悲乐极已消失武林多年,久不听闻有在谁身上用过,明显不是被逼到绝境,香盗怎么会轻易用出。” “真不知香盗给过表少爷什么好处。和狗腿子似得,尽会在后面帮他说好话。”辛里越发受不住季德恩护贼的模样,张口讥讽道:“要被季大爷看到表少爷这样子,仔细扒你的皮。” “背后说人闲话,你也不像是个君子。”季德恩面带嬉笑,开口回道。 “子弥有话进来汇报。”虚慈望着屋外踯躅徘徊的身影,瞧门窗后的剪影,估摸藏经阁发生了大事。 子弥在屋外听到师傅换自己名字,吓得一震直起身,推门进屋,小声道:“师傅、师叔。” 虚生瞟见子弥手上熟悉的册子,心知肚明却故作疑惑地问:“藏着什么,这般鬼祟。” 子弥赶紧把手中书册递给离自己近的虚生,“禀师傅、师叔,藏经阁发现本星宿剑谱。” 屋里在坐的人同时传出惊呼抽气声,虚生拿过剑谱当即转交给虚慈,而虚慈也没翻开看上眼,转手放到怀明墨面前,“阿弥陀佛,还请怀公子一鉴真伪,若是真书,理当物归原主。若不是,贫僧要将此事禀告给住持和虚道师兄。” 怀明墨既知真本仍在隐世山庄,倒不用再辨真假,他只是好奇这本假册书真伪。他指掌反复摩挲书册表面,不禁轻笑,若不是他长久翻阅假剑谱,剑册一角已被他摸得有些磨损粗糙,旁人瞧来怕是找不出半点区别。 停下手间动作,怀明墨把假册子交给辛里,沉稳含笑道:“好生收着吧。”他又对虚慈作揖,“给贵寺平白添乱,还望少林海涵。” “怀施主客气。师弟,我尚要去忙藏经阁的事,几位施主托你招待了。”虚慈抬手,僧袖轻挥两下,对子弥道:“跟为师去藏经阁吧。” 虚慈的话没说完,一桌人已全站起身,怀明墨忙道:“我们叨扰已久,先告辞回房了。” “师弟,你送送。” 虚生立刻道:“是,师兄请。”直到虚慈的身影目不能及,虚生渐放端着的架子,似是开玩笑办说:“你不打算翻看下剑谱内容吗?仅凭书皮所用的绸子确实,会不会有点草率?” “这书皮子的料不是一般的布料,要找到同样的不容易。”怀明墨迅速按下辛里要翻开剑谱的手,掌中所用力令辛里被压在中间的手略觉吃痛,“这料子宫里也难找到一块来,我不信香盗有这通天之能。” 虚生眸珠微动,淡笑道:“这般是我多思了。”抬头观天一望,虚生又说:“看这天,秋雨欲来,寒雨冻人易着凉。我陪你们回屋吧。” 山里的天变化多端,虚慈的厢房离客房不过数步路,天色愈发阴沉了下来。 怀明墨拉住出门要走的虚生,从屋里拿出把油纸伞,“带去,别染到寒疾。” 凭虚生的内力,根本不怕这细雨寒凉,他含笑推开油纸伞,“不用,雨一时下不来。”虚生朝怀明墨与屋里三人稍行礼,笑道:“贫僧告辞,几位师傅好好休息罢。” 季德恩脱下外衫挂上衣架,往炉中加进数块炭,正色道:“明墨,你好告诉我来少林的原因了吧。你们三个行为实在有够诡异,根本不是送过药王顺道前来,明显是在查些重要密事,而且与虚生和尚有关。” “阁主是怀疑虚生和尚与香盗相识,所以想来一探究竟。”辛里睨了眼怀明墨,稍加修饰地解释,到底没把怀明墨所疑道出。 “虚生和尚确实朋友遍天下,可我从没听过他与香盗有相识。” “苍烟雪景图,虚生和尚得来的实在蹊跷。”郑丰年实事求是地开口,“你真觉香盗会把画无意掉在山间,且不曾寻回?” 季德恩呆愣片刻,不确实地说:“是,不太可能。可也不能完全否认这个可能吧。” “你这替人分辨的都说的这么心虚,可见你也是不信的。”事未明朗,辛里此时不敢挑明,所以稍组织言辞,笑道:“阁主没为难虚生和尚的意思。我们的意思只是想知道香盗在哪,问出背后陷害隐世山庄之人。” 虚生走后不久,屋外渐下起细雨潇潇。绵绵秋雨,雨势虽不大,却细密洒落,冒雨行路多时,保不准会淋出伤寒。怀明墨站在廊檐下,情不自禁想象起那清雅傲骨的身影,直到斜风细雨打湿衣襟,方回神收回扶在窗架的手。 “阁主要去哪?”辛里见怀明墨手拿的油纸伞,连忙阻止道:“山里寒气重,这会儿还下着雨,不宜出门。” “雨停后你和郑大哥继续在寺里调查,还有派阁里人去查这假剑谱。这本剑谱非山庄被盗走的那本,星宿剑谱的绸皮子特别,你让人依这条线索查,一定能查出点眉目来。”怀明墨手稍用力把伞从辛里手中夺过,不由分说地跨出门,“我去去就回,你们不必跟来。” 季德恩望着怀明墨远去的背影,不解道:“明墨这是要去哪?” 郑丰年搔头同是满脸困惑,唯辛里一脸愁容,说了句旁人听不懂的话,“明知不可为,何苦呢……”这话说得让郑丰年和季德恩越发不懂,可再追问,辛里的嘴像被黏住似得,怎也撬不开。 虽来少林只有短暂一日,怀明墨已记住大多地形,特别是去往无妄崖的路,所以他原以为加快步子很快会追上虚生,哪知走到西苑仍没遇到人。他只得沿途继续往无妄崖疾走,纳闷之际忽闻山崖岔路传来的嗤鼻笑声,随后听到虚生地质问:“他还没死心?” 崖边栖息的乌鸦忽地胡乱飞腾,风声中只带来一字,“杀!” 怀明墨心道不好,扔开油纸伞,全力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赶。他赶到时双方已经交起手,耳边不时传来铁器摩擦岩石的声响,“你们做什么?!”他一纵身护在虚生跟前,“少林佛家地,岂容得你们放肆。” 虚生发觉怀明墨出现,赶忙收回与黑衣人对打的手,只是气集掌中,收手容易收气难,顿时真气乱窜,反倒自伤了三分。 闻到身后有血腥味传来,怀明墨急忙回身,关切道:“你被打伤了?” 哑巴吃黄连,虚生无法说出真相,心里又烦得很这爱管闲事的性子,捂嘴低咳掩饰自己心思道:“不碍事,小伤罢了。” 内伤到吐了红,小伤二字怎好信得,怀明墨向后伸手就要抓虚生手肘,却听不远的暗杀首领讥笑道:“我没兴趣看两位的断袖之好,今日我奉命取虚生和尚性命。挡者,皆杀之。” 怀明墨把虚生扶到地势平稳的地方,转身的刹那,眸子闪过一丝寒意,容色冷峻道:“我既遇到,实难袖手旁观。” 黑衣人首领瞧了眼虚生,发现这突如其来的搅事公子,似乎能掣肘住虚生,只要此人在场,虚生就无法动用那一身诡谲的武功。如此自己反而能增加杀掉虚生的几率,倒是好事,一番算计,他心情越发愉悦,轻敌道:“情郎面前耍嘴皮,我倒要瞧瞧,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有多少本事。” 听出对方故意的羞辱,怀明墨心口焰火渐燃窜起。他平常总是副温润敦厚的模样,可到底是二十刚出头的血气方刚年纪,受人挑衅哪忍得下气,况且身后那让他思乱之人又受了伤,此刻实在无法理性思虑。 虚生双眸冷厉一扫,手轻搭怀明墨手肘,深谙这润和面下的执拗,所以也不劝说,只道“他们人数众多,又擅于耍小手段使暗器,不好对付。” “放心。”怀明墨手腾在半空犹豫片晌,隔衣抓了虚生手臂放下,“你在边上躲着。” 虚生轻笑应声,心想这小子天真,黑衣人原不是自己对手,如今自己有制肘,使不得冥象神功,对方怎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又想到上回没能好生欣赏到万生心法,今日有机缘瞧见,倒也不亏。 恰如虚生所料,黑衣人首领仅派了半数人牵制怀明墨,他则带人直袭虚生,但凡出手无一不是杀招,取虚生性命势在必行。 怀明墨轻松应对围己几人,额头却急得沁出层薄汗,因心系在虚生身上,基本以摆脱地法子应对,一抽出身便帮虚生解围。可前脚刚救出虚生,后脚又被这边几人困住,虚生则被刺杀首领带另一群人围击。 如此反复,虚生左右闪避四周的夹击,仅在危机时刻才稍用出烟水无踪躲避,可即使这样,身上仍添出不少新伤。好在暗器上抹的□□只是普通麻药,内力催逼淌血流出,倒没影响多少自身行动。 刺客首领见虚生已现疲态,纵身跳到虚生附近,冷笑道:“一起上。” “卑鄙。”怀明墨下手渐狠,再不留手留情,他抽出隐藏在腰间的软剑,寒光凌厉,透出阵阵杀意。 刺客首领闻得身后凄厉两声惨叫,情不自禁朝后一看,只见怀明墨手中软剑犹有两柄,另只手则狠厉无比地屡次扣住人命门。虽然怀明墨手下留情,可被或擒或刺的黑衣人,不死已残。 虚生挑眉看了几眼阴阳两仪剑,暗里称奇,顺道一想自己所学流风剑招式破解其招。 刺客首领眼眸一动,又派三名刺客偷袭怀明墨。虚生猛地扯断手串,震碎其中一颗珠子,捻了三块碎玉片射出。玉片刚触及那几个刺客耳廓,三人忽然倒下疼地翻滚。怀明墨周身是刺客,根本没注意到这三人是中了悲乐极,只以为是多解决了几个。 凄厉的叫声忽然划破当下的肃杀,原来是那三人因疼地丧失神志,滚到崖边不知,直接掉下山崖。黑衣首领呆愣地看眼虚生手中碎珠,蒙面露出的半张脸颊已失血色,即使瞧不见,虚生也知他唇色必是煞白。其他刺客更是吓得后退两步,怀明墨趁机跳到虚生身旁,抬臂执剑而立。 “走!”随一声令下,尚能自行离去的黑衣人,顿时没了身影。 怀明墨不知其因,发愣片刻,一时弄不清情况。虚生趁此时抛撒手中碎玉粉末,走到清醒的刺客身旁蹲下,微微歪头扫了眼,他笑得极好看,眸子灿若明星,眼眸弯如弦月,嘴角稍有上扬,整个人轻快而柔和,如同人间四月天。 “小心他们使阴招。”怀明墨双手握住虚生两臂把人扶起,“我送你回枯草庐,再下山找虚道大师前来处理……” 没等怀明墨说完,他只听到周围沉闷起伏的“唔”声,再蹲下搭脉才发现这群人已全服毒身亡。怀明墨刚要伸手去查验毒.药,却被虚生手快拦下,“是鸠炼毒,虽触不至死,但免不得要褪掉两层皮。” 怀明墨往来处走几步,捡起地上油纸伞撑起,“你对毒.药了解?” “从前缠着虚慈师兄学过阵子,算不上精通,至少常见的几种毒.药分辨得出。”虚生与怀明墨比肩而行,同在一柄纸伞下避雨,又刻意离些距离。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虚生沉吟良久,翩然一笑,“不知呢,从在药王谷前遇到江湖厮杀后,便隔三差五有人来,也不知我到底瞧见什么不该瞧的。如果怀公子愿意,麻烦帮贫僧去查一番,记得告诉贫僧究竟是何缘故,非要揪住贫僧不放。” 这态度全然在怀明墨意料之外,不禁气急涨红脸,一扫清雅本色,“白眼狐狸。” 第31章 第31章 两人并肩慢行,走到参佛洞时雨势渐大,即使有纸伞挡雨,犹挡不住风斜刮来的雨水。虚生倒还好仅是打湿了衣摆,怀明墨顾及虚生伤势,把大半伞给了虚生,连因交手散乱的额前乌发都淌着雨水珠子。 虽没交谈,他们俩如似心有灵犀,同时加快步伐,疾步往枯草庐赶。好在他俩赶得及时,刚踏进屋,身后轰然响起一声雷鸣,天边像被泼了墨,放眼瞧去是无尽的昏暗。 “去房里拿两套干净的衣衫来。”虚生轻摸子规光溜的脑袋,褪下打湿的外衫,把怀明墨带进茶室,“清秋惊雷委实少见,瞧这天,大雨将至。这时候下山回寺里分外危险,在我这等雨停再下山吧。” 怀明墨生来畏寒,眼下被雨淋湿,冷得忍不住发抖。他闻得虚生往铜炉里添炭的声响,遂褪了外衫,颔首道:“也好,就是麻烦到你了。” “多个人罢了,不麻烦。”虚生拿过子规取来的干衣物,把沐巾递给怀明墨,“你留在这,德恩他们可是会担心?” “德恩……”怀明墨反复呢喃,半晌才答:“不会,辛里应该能想到我在哪。” 虚生见怀明墨擦干被浸湿的上身,把准备好的中衣递给他,“那便好,你体质畏寒,禁不起淋雨,我去小厨房给你弄碗姜汤驱寒。” “当务之急,先治你的伤势。”怀明墨张口便道。 “轻伤而已,你不必介怀。书房有药王谷的还露丹,服上一颗,过个两日,伤也就好痊了。”虚生按下要起身的怀明墨,浅笑道:“你刚换过干净衣衫,再出去弄脏岂不给我添麻烦,在这静候吧。我在铜炉里添了炭块,你若觉得还冷,让子规给你弄个手炉来。” 子规听惯虚生暗语,虚生前脚刚撩帘出茶室,子规立刻撑开双臂挡住怀明墨,有板有眼道:“施主请稍后。” 怀明墨对周遭布局并不清楚,所以不敢冒然拉走或绕过子规,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把人撞倒磕碰到受伤。枯草庐是间左右两进的屋子,茶室是在卧房外特意建的,茶室的门帘子对面便是琴室,大小都不到卧房一半,所以怀明墨来回踱步在其中,像极关在笼中的困兽。 踱步良久,他只得无奈坐回榻上,无意摸到榻上案几旁的紫檀棋盒,两盒棋盖皆被打开,且放在同一边,显然是有人在自弈。再摸盒中棋子,怀明墨惊讶发现棋子质地竟是玛瑙与黑水玉,每枚棋一面都刻有特殊的纹饰,这副方圆正是卢班亲手所制的穹地。 “这副棋,你的师父从哪得来的?”怀明墨喜好博弈,机缘下遇到穹地,忍不住问道。 子规不敢离开堵门的位置,只好探脑袋望了望,“好像是南齐国来的贵客送的。” 经子规提醒,怀明墨想起南齐国君曾三顾枯草庐来求对弈之事,顿然明白,颔首道:“所以你师父与那人下过棋了?” “没,师父从不与人下棋。”子规直摇头,孩子气道:“南齐的贵客第三回来时,送来这副棋。哪知师父怎都不肯与那人下棋,结果把那人给气得,覆手而去。这棋是过好些个月又送来的,师父不收,最后只能离去时放在屋外。师父无法,只得先留下,说是待那人来时退还,哪知那人再没来过。” 怀明墨仔细摸着棋盘上的走到半的局,心惊其中高妙,浅笑地问:“你的师父何故不愿与人对弈?” “遇不到对手,没必要平白浪费时光。”子规说得是只字不差的原话。 怀明墨闻言呆愣片刻,捧腹低笑出声,心想这话之狂妄哪是出家人所言。可摸得这局,与禅理想通,又像是个出家人所下。出神间,怀明墨竟捻起棋桌边未下的白子,寻思良久方才落子。 子规一瞧吓得忙道:“施主使不得。” 可神思一旦陷入,哪里听得到周遭杂音。怀明墨自小下盲棋,只触摸一次便能记住每子落点,反正闲来无事干等,他干脆与自对弈,走完虚生所留的局。 虚生在小厨房忙了半天,才端了姜汤回主屋,走进中厅发觉屋里静谧得很,心中奇怪,到茶室没险些气岔。 “师父,我嚷半天,这位施主不听我劝。” 虚生没好气地把瓷碗稍用力一放,才要开口责问,眼眸瞟见棋局,心口那股气如初阳下的薄雾,顿时消散。“把黑子棋盒给我。”虚生抢过怀明墨手中黑水玉子,沉思良久择地而攻。 怀明墨勺了口姜汤,轻吹渐暖,连饮数勺渐觉体暖。 虚生见状只是安静等候,半点没敦促对方下子的意思,眸子仔仔细细观察大局,丝毫不敢疏忽。 屋外山雨萧萧,飞檐滑落的雨水如柱,寒凉随渐聚的雾四处弥漫。屋里静得可怕,偶有炭火发出噼啪声响,茶室被烘得很暖和,而茶室里的人正对弈得如火如荼,互不相让毫厘,胜负难料,一局或成千载。 雨势不见颓,局势已出明。怀明墨把手中白子小心放回棋盒中,欣然笑道:“我输了,虚生和尚好棋艺。” 虚生眼角眉梢没半点骄傲或低瞧,无声收子良久,兀地浅笑说:“你布局精妙,可惜白子原就落了下成,不然输赢未可知。” “你谬赞,我不敢当。”怀明墨帮着理起棋子,半晌试探般小声道:“下回我再来寻你一决高下?” “倒好,省得我自娱自乐,着实无趣。”虚生满口应和。 怀明墨听得心情顿好,越发口无遮拦,“到时我将那把五十弦带来,与你和鸣一曲。” 虚生眼眸瞬间微睁,浅笑间隐了抹苦闷,明确回绝道:“我这手艺,恐污了人耳,还是不拿出来丢人现眼的好。” 当头棒喝地一击,倒让怀明墨清醒几分,收敛起得意忘形之色,羞愧地开口:“抱歉,是我强人所难,说这胡话。那日闻得虚生和尚琴音,宛若金戈铁马,纵横驰骋,又如断井颓垣,赤地千里,实在是高山流水之姿,绕梁三日不绝。只不过其中悲悲戚戚,似有隐隐难诉情怀,我才想以曲音宽慰。是在下唐突冒昧了。” 掩在僧袖中的双手紧握,知己二字谈来容易,求来不易。虚生紧盯眼前人,双唇轻抿,良久微瞌眼再睁,心底喟叹道:罢了罢了,“有闲时,有机会,倒也无妨。不过我平常随心乱来,就怕让你见笑。” 子规看怀明墨的眼神仿若在看神仙佛祖,因为他从未瞧见师父这副模样,博弈和琴,这全是师父过往绝不会做,也不可能答应的事。 虚生透过糊窗的月柔纱往外瞧,依旧狂风大作,天色阴沉如戌时,雨势不减,遂道:“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你索性留这进了晚膳再走吧。”他边说边起身点燃红烛,盖上薄纱灯罩,回头又放下窗旁帷幔挡风。 “要是这雨整夜不停呢?”怀明墨随心而问,并非有意刁难,只是实在想知道虚生会为自己让到几许。 “你若是想留宿也无妨,不过得委屈你睡我那矮塌。”虚生不识趣的揭穿,瞟见怀明墨绯红的面颊,轻笑招了子规到身边,“把棋盘放回琴室去,再去小厨房做几道小菜来。” 怀明墨静悄饮完姜汤,直到室外传来关门声,才笑道:“他还是个稚子,你倒忍心让他做这般多的事。” “我无法时时护他,假使有日我不在了,至少他好生活无常。”虚生眸光黯淡,叹息道。 “你要去哪?”怀明墨站起得急,忽觉眼前昏黑,亏得虚生及时扶住。 虚生帮怀明墨稍把了把脉,神色像被屋外的天所染,“虽无表症,可脉象来看有伤寒之态。你先在这休息会儿,我去熬剂药汤来。若出茶室,记得多披件氅衣,尽量少出室走动。” 茶室外的寒气直往里凑,转眼被虚生放下的厚实帘幕阻挡在外。乱流进室里的冷寒,使得怀明墨猛地一抖,忍不住把虚生捧来的大氅披上身。许是寒冷醒脑的缘故,怀明墨反复默念虚生适才的话,越想越觉凄凄悲凉,显然他在做件极危险的事情。他不由得想起香盗,心中越发困惑,究竟虚生是不是香盗,若是两人为何这般不同,若不是两人为何这般相同。 子规依虚生吩咐把晚膳端进茶室,见怀明墨在出神想事,没敢打扰,悄悄把菜碟摆放好,自己夹了碗端回屋。 “子规,把房里的铜炉也用上银骨炭,靠为师的睡榻近些,还有给矮榻添厚些。”虚生瞧见子规要进屋,唤声拦下,几多嘱咐后,目光柔和道:“天冷了,你觉得夜里凉,给自己也添条厚棉被,别硬扛半夜蜷着睡,这样容易着凉。” “修行原就是苦的,山下师兄弟现在睡得都还是薄被。”子规想起自己每次进寺的格格不入,愣头愣脑地直言。 “修行在个人,不在环境。”虚生轻弹子规脑门,慈爱道:“依师父要求去做,不然就百遍经文。”虚生说完笑撩起茶室帘子,进室里看怀明墨在发愣,淡笑道:“早些吃晚膳吧,再陪贫僧厮杀把手谈当消食,过后服了汤药,今晚便早些歇下。” “雨还没停?”怀明墨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心绪颇像这阴沉的天。 虚生瞧出怀明墨心情欠佳,细细一想,料想是自己昏头昏脑的话所引起,心中连番责骂自己,好不容易撇清的身份,自己还忘形漏了底。不论心里怎么起伏,虚生面上永远是净在俗世外的模样,“怕是要下到明早,我已让子规去铺了榻,你今晚就委屈住这罢。” “你这比我那晚汀馆更舒适,要是住你这都算委屈,怕是只能去宫里住了。”怀明墨接过丝帕擦了手,稍尝子规手艺,说不上多好,倒也爽口。 “友人所赠总不好拒,能用的用上了,谁知竟到今日地步。” 怀明墨垂眸低笑,调侃道:“妙僧的知交遍天下,也不知记得药王谷的小娃娃吗?” “哦?你说那小不点?”叶元与子规差不多年齿,性子又有趣,虚生倒是难忘。 “我送他回药王谷时,这小叶元还特意嘱咐我,要我见到你记得和你说,有空去瞧他。” 药王谷就在南季室山脚下,用轻功来回不过一日路,虚生也颇喜欢小叶元,当下满口答应:“过些时日,我得空便去瞧他。” 怀明墨听虚生答得随性,含笑道:“那孩子最是能记仇,既已应下,你千万别食言,否则下回你再去药王谷,定有你苦头吃。”发髻既乱,怀明墨干脆把下簪子、脱了冠,一头如缎青丝飘然散落在耳后,飘逸洒脱之姿,令虚生霎时移不开双目。 蓦然地安谧,室里逐渐氤氲起道不明的心愫。过往与女子独处亦无当下窘态,怀明墨尴尬地轻咳,顿觉喉间发痒,忍不住猛咳。 一时出神,虚生被怀明墨咳喘惊醒,不假思索地走上前帮他顺背,“可好些?” 怀明墨身子不爽,先前又刚灌了碗姜汤,这不才下几筷子便再没食欲,“明日辛里问起,别说今日发生的事,省的明早万一我下不得床,他全怪你身上。只不过那山腰的几具被瞧见了,怕是难瞒住。” 虚生含了清茶漱口,吐尽才不以为然地说:“横竖都是得摊到我头上的罪。至于那几具刺客尸体,无需你我上心,他们自会处理干净。” 怀明墨当然明白他们是谁,淡然道:“也好,免得脏了季室山这块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虚生避免怀明墨深谈刺客的事,寻思揭过去,淡笑道:“要我把棋盘端来,还是你移驾琴室?” “随你。”话虽如此说,怀明墨已撑起身,动作有些吃力。 虚生扶住怀明墨,犹豫良久方把手背稍贴怀明墨额头,“还好没烫起来。手谈今夜作罢了,我扶你去榻上躺着,再去书房给你寻两本游记打发歇前时光。” 怀明墨眸底闪过丝疑惑,一下抓住重点道:“为什么是游记?” “我这除了游记外,只有些佛经,难道你要我取佛经来?”虚生从容回答,觑了眼案几上温热的药汤,揶揄道:“劳烦你这少爷出点力,把自己的药捧走。” “还是拿本游记来吧,可有西域那的?”怀明墨掩藏起心底怀疑,依言端起药碗。 虚生将怀明墨送进卧房,把人扶到榻上,走出屋前不忘把药汤放到炉上温着,一切安排妥帖才出房收拾。 摸着身下软厚的棉垫,良月的天愈渐寒凉,却远没到用冬被的时候,想到这全是为自己特意准备,怀明墨心口顿觉有股暖流淌过,唇边的笑意越发柔情。子规迷糊间听到有人进房的声音,所以爬起想瞧上眼,哪知睁眼看到怀明墨倚躺在自己师父床上,整个人有些痴愚地在发愣。 第32章 第32章 虚生无声地站在紧闭的门边,身着的蓑衣犹在滴水,雨水淌落僧鞋面,浸湿了绸子面,寒气从脚底游遍周身,只是他陷在沉思中久没发觉。虚生呆站思虑良久,嘴角遽然一扬,喃喃自语:“敏锐的人呐,真是可怕。” 一番感慨后,虚生不敢多耽误再被察觉失常,他立刻进书房在丛书中找到本相关西域三十六国的游记,走时顺手稍走自己扔在书案上的佛经。 “我这就一本有关西域的杂记,你凑合着打发晨光吧。”虚生看了眼怀明墨特意留出的半张床,淡笑把书放下,把炉上温着的药放到榻边,转身从柜中取出挑薄被,“药尚有些烫手,过会儿温了别忘饮后再睡。” 子规醒来后就一直枯坐着发呆,见虚生手捧薄被似要出去,忙叫唤道:“师父这是要去哪?” “嗯?”虚生应了声,瞧见子规正在找床边僧鞋,上前几步阻止,掌心压住子规额头抵住不让动,道:“为师去茶室睡,走前交给你个任务,督促怀施主喝药,你见他喝过才可休息。” “师父,我去茶室睡!”子规身朝前倾,意图用蛮力定开虚生控制,奈何个子小力气小。 怀明墨心底荡了丝失落,强撑起身,低咳道:“是我喧宾夺主,还是我去茶室睡吧。” 一个稚子、一个顽人,皆不是可说理的人,虚生当即道:“子规替为师看紧怀公子,切不可让他下床,他若有个闪失,师父明日就拉你同去你太师父那领罚。” 子规见识过玄空罚人的手段,连忙捣蒜般地点头。被虚生吃准自己性子,怀明墨登时气岔,口气冰冷道:“多谢虚生和尚好意。”说罢便不再理会旁人,三两下摸到身边杂记,心不在焉地翻开摸阅。 虚生淡漠的眸子漾出丝柔意,盯了怀明墨好一会儿,才把子规赶回床,独自来到茶室。 是夜这场雨淅淅沥沥扰人清梦,直到后半夜雨声渐消,可无妄崖的风是一夜未休。虚生整夜未眠,一来换地睡不惯,二来担忧怀明墨身子,所以大清早就回屋瞧上眼,确实怀明墨没烧起才略放心,但帮其诊完脉,阴霾又飘上眉目。 去往不归崖早课前,虚生煮了药,带进卧房温着,最后还给子规留了字条。即使这般他犹担心子规粗心注意不到,干脆把字条贴在床架上,只稍子规睁眼就能瞧见,虚生做完这大堆事,这才离开前去不归崖。沿途的一路轻烟薄雾漫漫,昨日厮杀过的现场不见尸首,一夜的雨已然冲刷净满地醒目妖冶的鲜血。 清晨天色犹就昏暗,辛里已往无妄崖处去,雨后难行,纵是辛里轻功了得拾壁飞檐,亦因山壁湿滑费了不少时间。 子规服侍完怀明墨吃过药,打算出门去小厨房做早膳,刚开门就见辛里奔到眼前,“施主找我师父?师父到不归崖去了,过两个时辰才回来。” “请问我家公子可在这?”眼前虽是小人,辛里仍不忘礼数。 子规稍做回忆,这才想起眼前人是谁,点头道:“就在卧房睡着,我带你进去。”可刚要把人请进屋,子规无意瞟见辛里满是泥泞的鞋底,连忙把人拦下,跑进屋里拿来双干净的僧鞋。 辛里擅于观色,立刻明白子规的意思,换完僧鞋,他笑道:“麻烦小师傅领路。” 跟在子规身后慢行,辛里仔细观察起枯草庐中摆设,屋中帷幔纱帐全是昂贵的料子;家具所用皆是紫檀木成块大料;东西两侧各置了个错金铜香炉,山峦的外形,其上的流云青烟、走兽飞行的雕刻无一不精细。再观上几眼摆设字画,辛里震惊发现,不止苍烟雪景图,其他字画皆是出自大家之手,摆在子规床头柜上的玉如意更是出自西蜀宫中之物。 “怀公子……怀公子?”子规连唤数声怀明墨不见醒,心下纳闷凑前一瞧,吓得轻“呀”了声。 辛里见子规忽失血色的面容,心觉不好,忧心忡忡快步到榻旁看。只见怀明墨眉头紧蹙,双颊是极不健康的霞红,气喘短虚且低咳不断,再摸额间烫得厉害。 “不好,阁主旧疾发作了。”辛里愤愤直瞪子规,已然料定是虚生所害,莫不是眼前只是个稚子,保不准他会做出什么泄愤的事来。辛里胸口起伏连喘大气,语气冷漠道:“平时寺里是哪位在行医?快说!” 子规从未被人如此怒吼过,吓得身子僵硬,不利索道:“虚慈师伯。” 辛里把子规按坐到床边,威吓道:“照顾好我家公子,若我家公子有个三长两短,定拿你师徒是问。” 每日清早苦戒主持便会在大雄宝殿中说佛讲禅,刮风下雨日亦无一例外,而寺中无病无事的寺僧都会前去,少林偶尔会接待外客住寺里,迄今没人会无礼硬闯大雄宝殿,所以辛里地突然闯入倒让达摩院看守的寺僧措手不及。 苦戒大师已然老迈,身背依旧笔挺地盘坐在大殿中央,但那双看尽世间的眼眸,清澈如稚子,清明如玄晖,“不得对辛施主无礼。”苦戒抬手制止达摩院弟子,平心气和道:“辛施主到此是有何事?” “我家公子在枯草庐病重,望虚慈师傅能前去一看。” 苦难大师声音洪亮道:“虚慈在哪?” 虚道忙道:“禀师伯,昨夜柳县有稻农家中老母亲重病,虚慈前去诊病尚没回来。” “这……”辛里心焦急躁,好在尚记得身份,闯殿已是失礼,再不能给隐世山庄名声丢人,缓缓道:“我家公子是旧疾,久年不曾发作,所以病症来势汹汹怕是等不到虚慈师傅回来。” “老衲略通医术,跟你去走一趟吧。”苦海大师有虚净扶起身,随后对身边虚净道:“派个弟子去山下把虚慈叫回来。” “是。”虚净侧头觑了眼子真,小声道:“快去。” 得少林高僧亲自出诊,而且是武林众所周知擅于医术的苦海大师,辛里心底顿时安心不少,冷静下来后想到自己方才鲁莽行为,一时羞愧难当。 苦海虽比自己师兄苦戒小不上几岁,可少林寺苦字辈高僧个个身怀少林绝技,与比自己小几辈的后辈同行,步伐速度不慢分毫。三人出了少林西苑,辗转便来到山腰岔口,辛里发现身前两人像是约定过似得停下脚步。 “你去把虚生找来。”苦海对虚净嘱咐道:“切莫打扰到你太师叔修行。” 辛里见虚净远去,不知就里又不好开口问,倒是苦海听出身后气息变化,老和尚心和明镜似得,凡事了若指掌,轻笑道:“武林人道是少林苦海和尚、虚慈和尚擅于医道,其实真正精于医术的是老衲这小师侄,或该说是这小师弟虚生。他的医术不比药王差,或青出于蓝也未可知。” 两人谈话间,无妄崖那疾跑来个矮小身影。子规见到苦海赶忙停住脚,合十行礼恭敬道:“太师叔。” 辛里对枯草庐那对师徒记了仇,瞧见子规立刻紧锁了双眉,碍于苦海在场没好发问。苦海瞧见枯草庐的小娃子,喜欢得很,语气慈爱地说:“你不在枯草庐照顾怀施主,怎么跑这来了?” “师父回来得知怀施主身子抱恙,刚诊完脉,让我去寺里取几味缺失的药材。”子规瞄见辛里凛冽眼神,瑟缩了下往苦海边上躲。 “雨后路滑,你下山小心。”苦海抚推了子规的脑袋,又看了眼辛里,笑道:“既都到这儿,我还是同施主一起上去看眼吧。” 枯草庐的大门从未如此敞开过,而且虚生喜净的性子寺里上下人人皆知,苦海站在门外犹豫片晌,方和辛里前后脚跨入,进屋后直奔卧房。榻上的怀明墨睡得很安详,眉间平坦,脸上的潮红褪去,恢复往昔润色,浑身被厚被所笼,仅露出右手在外紧抓虚生手腕,怎也不肯松开。 虚生被抓得无法,听到苦海的步子声,只能稍稍侧身微弯身施礼,“师叔。” “怀施主怎么样了?”苦海边说边上前探看,瞧见怀明墨的手,意味深长地盯在虚生淡泊的面上。 “清早的药已起了效,烧是退了,不过人还很虚,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苦海点头间发现怀明墨双唇微动,遂道:“怀施主好像醒了。” 辛里此时也顾不得失态与否,冲到榻旁轻唤数声,不见人醒,焦急地看向身旁两人。虚生摇摇头轻笑道:“呓语罢了,怀公子这模样,怕是得到午后方可能醒来。辛先生不必着急,让屋外赶来的两位也别心急。” “明墨怎样了?”季德恩跑进卧房的步子很重,好在顾及到榻上病人,说话语音很轻。 虚生白了眼屏风边发出噪音的人,满地污泥乍然入眼,霍然停了片刻呼吸,努力压下怒火,淡笑道:“病人需要静养,吵不得。” “老衲该回去了。”苦海似有别意地轻拍虚生左肩,不等虚生体会出其中意味,苦海已慢步离开卧房,径直走出枯草庐,往山下走去。 辛里虽对虚生十分警惕,但如今怀明墨性命交在虚生手上,哪里还敢惹其恼怒,外加他听到跑回来的子规在中厅嚷嚷:“怎么这么脏?!”这才解开心中纳闷,回首连串跟在自己身后的泥泞子,尴尬笑道:“虚生师傅说的是,公子需要休养,我们这么多人在屋里不合适。我们这就去中厅等着公子醒来。” “让我瞧眼明墨再……喂……”转眼季德恩就被辛里拉出卧房。 至于郑丰年性子向来倚重,他不多说只向虚生抱拳施礼,恭敬道:“有劳虚生师傅照顾。” 屋里骤然清冷下来,虚生动了动被握住的手,眼眸缓缓移到怀明墨平和的睡颜俊容上,深邃的眸底似是静潭,逐渐氤氲起薄雾,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静谧无声间,躺在榻上神志不清的怀明墨反复呓语两字,因为声音极轻,唯有虚生坐在榻旁才能听到。虚生二字自那薄唇吐出,轻似白羽飘进虚生脑海心口,轻拂而过,又似暮鼓晨钟,铿锵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出去一天,才有空更,抱歉! 第33章 第33章 榻旁枯坐一呆便是半日,从丝帕拭虚汗到小勺喂汤药,连掖被这等小事都是虚生亲力亲为。辛里中间屡次前来探问病情,发现虚生照顾得无微不至,念及过往种种口气行径,越发觉得自己无礼没脸。 午后辛里进屋,见虚生仍然一动未动,已是小半日水米未进。许是歉疚感满腹的原因,虚生越是尽心照顾,辛里心中就越不是滋味,再想上午在大雄宝殿的话,明摆把事推在虚生师徒身上,自觉不是个东西。 “虚生师傅,我来替你吧。”辛里红着脸,客气尊敬道:“饭厅那备了些面食,师傅去吃些由我在这照顾。” 辛里态度忽然百八十度的转变,反让虚生十分诧异,“不必,等怀施主醒后,我再去也无妨。” 紧抓虚生的手忽然逐渐松开,怀明墨缓缓睁开眼,虚弱地轻握掌下手腕,“你去吃吧,这有辛里照料不会有事的。”怀明墨迷迷糊糊了大半晌,其实多半时候脑子都是清醒的,只不过眼皮犹如千斤重始终睁不开。 虚生朝屋角漏钟瞧上眼,站起身却脚下一软,亏在自己反应快撑住榻沿,才不至于倒在怀明墨身上,“没事,坐久脚有些麻。时候差不多,我去把你晚上那剂药给熬了。” 辛里瞧着虚生消失在屏风后的身影,不知怎得,竟愧疚得差点红了眼,直道:“阁主……我……” 怀明墨借辛里搀扶的气力慢慢坐起身,轻拍辛里手背,淡笑道:“出家人的气度,不会跟你计较。”不见郑丰年和季德恩出现,多问了句,“他俩呢?” “表少爷说人多在这叨扰,反给虚生师傅添麻烦,就去寺里等消息。郑大哥收到传书,是关于假剑谱那外皮子的消息,所以到柳县去找贾先生,走了有些时候,估计快回来了。”辛里回头张望良久,压低声道:“阁主多年未有发病,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虚生和尚遭人偷袭,恰好被我遇到。我与对方在雨中交手许久,没注意使得寒气入体罢了。” 辛里惊讶道:“虚生师傅又遭暗算?”话语一顿,他出自关心地开口:“要找暗卫保护吗?” 怀明墨恍然纠结许久,摇头道:“不用,也不许找人监视虚生和尚。” 辛里太清楚怀明墨所想,眉间微蹙道:“阁主是否已确认香盗身份?” “没。”怀明墨当机立断地回答,大病中的面色煞白如银粟,却掩不住阁主威严,他慢慢道出思虑整晚的决定,“你让玄机阁停止查香盗之事,所有过往查到的事全部封存。既然贾先生已知当时放出陷害香盗与隐世山庄消息出处,着手从那条线索去调查,我只想知道究竟是谁有心要害季家。” “是,属下知道了。”辛里给怀明墨倒了杯水润喉,捂嘴偷笑怀明墨欲言又止地样子,放低声使坏道:“我会派亲信秘密调查虚生及香盗,至于查出的结果,除他与阁主外保证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怀明墨用清水漱了漱口中苦味,听到辛里那促狭口吻,恨不得踹上两脚,奈何气力使不上,“你不是人了?” “这得看阁主的意思。”辛里用棉被把怀明墨裹好,低语道:“阁主为什么如此确信虚生和尚会是香盗?” “不知,所以想知。”怀明墨抬手制止辛里继续往下说,眼眸扫过屏风。 没多久果然有个光溜的脑袋从屏风后出现,子规手里端了个食盘,盘中有碗清粥和两碟开胃小菜,这都是子规依着虚生清早写的条子做的。子规把食盘放到踏遍圆凳上,紧接掏出袖中字条仔细看了看。 辛里好奇纸上所写,伸长脖子偷看两眼,感慨道:“虚生师傅做事真是周到。” “这是当然,我师父可会照顾人了。” 子规得意之时,忽觉身后有手伸来,待他回头要瞧上眼人,手中字条已被夺走。虚生粗略扫眼字条,确实子规已把事都做完,毫不给人喘息时间,从袖中抽出张写满娟秀小楷的字条放到子规手中。 “虚生师傅这做法未免太狠了吧。”辛里瞧着子规颓丧的背影,油然生出同情。 虚生睨眼辛里轻声一笑,刚坐到榻边,没来得及开口发话,怀明墨似是心领神会地身处手来,“好多了,服上几剂药,好好修养个三五日,应该就无大碍了。”虚生指尖碰触了下盛粥的瓷碗,“趁着温时吃上几口垫个胃,放久凉了伤胃。” 怀明墨昏睡多时醒来,眼下精神头极好,稍吃些粥填了胃,越发精神抖擞,便不肯再躺榻休息,好在他碍于虚生的三申五令,不敢下床肆意走动,就选了个折中的法子,倚躺在软榻上摸阅游记消磨时间。 佛门清净地,可这几日无妄崖一点不清静,寺中贵客突然重病,虚字辈的僧人几乎轮番来个遍。刚送走虚道,枯草庐的门还没合上,虚生闻到股异于寺中修行的幽香。 “三师兄里屋请。”虚生清冷笑道。 “怀施主好些没有?”虚济像是有意保持了距离。 “好了许多,师兄自个瞧瞧就知。”虚生在前引路,偶尔回瞟地眼神冷厉像盯住猎物的猛禽。 虚济对上那幽黑似古井的眸子,飘忽视线不敢对视,尴尬笑道:“这就好。” 寥寥数语的交谈,两人就一前一后地走进卧房。同门师兄弟纵然不亲近,也不至于生疏至此,这幕很是怪异的情形恰被在茶室歇息的季德恩和郑丰年瞧见,两人无声互看了眼,没半句交流,却胜过言语详谈。 虚济生性沉闷与寺中僧人关系都较为疏远,本不打算前来,可眼见众师兄弟、连苦戒大师都来过无妄崖,独自己不来探望,实在说不过去。 虚生把虚济带进卧房,自己却是一刻未留,搬了张圆凳到茶室,坐在罗汉床边,与季德恩行起了酒令、猜诗谜,好不热闹。当然出家人破不得戒,便以茶代酒陪之,便宜了季德恩与郑丰年尝便庐中好酒,就差醉生梦死没尝到。 “你这和尚好生小气,都不肯让我沾一口醉生梦死。”季德恩脸颊微红,略有薄醉,话里有些口无遮拦道:“老实说,醉生梦死是个幌子吧。” 虚生浅笑着帮季德恩斟满酒,玩笑道:“我旁得酒被你们糟蹋也就罢了,醉生梦死可不能,何况还没到掀盖的时候。” “哪里糟蹋?”季德恩仰头便吞下一杯,翻倒酒杯,杯中不见有酒滴落,“你下回也得请我喝得这般尽兴。” “虚生师傅别听表少爷酒后胡言。”郑丰年甚少饮酒,但碰到这等好酒,难得多酌两杯。 “季家的二少来我枯草庐吃喝还少?耍酒疯不差这回。” 幔帐帘子上的鎏金镂空银香球发出叮铃声响,帘后人未进,先闻轻柔笑声:“好在你替他瞒着,要传到我大舅耳里,指不定会怎么责罚他呢。”怀明墨脸色比前些日好了许多,说话依旧轻缓温雅,却不同于前两日的有气无力。 郑丰年瞧见怀明墨进来,立刻起身让了位,“江湖皆知妙僧之绝,医术却无人问津。倒不知是世人眼拙,还是虚生师傅藏得精妙。” “就是。”季德恩直盯怀明墨,嘿一傻笑,“明墨那一日的模样,换做药王来照料都未必能好得这么快。” 虚生不骄不喜,神色平淡地微摆手,谦虚道:“谬赞,贫僧不敢当。” “当得当得。”辛里如今对虚生态度是越发好,也不管虚生到底是不是香盗,就冲虚生多日对怀明墨的照顾,心底就记了情,况且这虚生和尚还是自家阁主心尖上的人。 “虚济大师送出屋了?”怀明墨有话想说,所以故意往季德恩杯里灌酒,直到人醉得不省人事,无故问辛里是否把枯草庐大门紧闭,沉吟半晌轻声道:“少林寺中僧人倘若犯了戒会怎么惩处?” “所破戒律而定。” “会不会逐出师门?” 虚生淡淡应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师父十载春秋前犯过错,自愿终身困于不归崖。” 郑丰年目光游走在两人之间,不知话中谜底为何,但看两人淡然处之的模样,像是已心有灵犀知对方所想。怀明墨怅然叹息,莞尔道:“少林内务事,是我无礼多问。” “渡己渡佛,心不悟佛难渡。”虚生从矮榻旁小柜取出药盒,化了枚药丸给季德恩服下,徐徐道:“尘里尘外各有造化,你不需太过惋惜。戒律皆破,若是能开悟,也不枉红尘走一遭,大彻大悟,那便是他的业果。” 听过一番话,郑丰年和辛里糊涂地瞪眼互视,相互挤眉弄眼了会儿,又互相摇头。唯怀明墨听罢轻笑出声,畅然道:“是我钻了牛角尖,悟不出道理来。你呢?无妄?” “无妄。”虚生断然回答。 怀明墨嘴角苦闷一动,双唇微动,“我亦不敢妄。” 这话旁人听得是面面相觑,要么是真糊涂,要么是揣着糊涂。辛里心底幽幽长叹,扶住笑色如昔的怀明墨,笑道:“公子要乏了,现回屋睡会儿?” 郑丰年见怀明墨步子不稳,立刻扶住他另一头,腾不出手,只得微垂头行颔首礼,“虚生师傅海涵,我们这失礼了。” “快扶你们公子回房休息吧。”虚生撑凳起身,淡淡开口:“都这时辰了,也不知子规看着的药膳炖的怎样。我去小厨房瞧上眼,顺便做几道小菜,你们今晚就留下来吃了饭再回去。” 寺庙里不是该有荤腥的,可眼下节骨眼,怀明墨需药膳补身,虚生暗里开了膳方给辛里,由他们自己想法子搞野味来。辛里和郑丰年做事识相,杀生都是跑到后山,去脏洗净全处理完才会回来。子规是在襁褓时被虚生捡回寺里,自小在寺里成长,哪里碰过荤腥,闻过这诱人的味,连了多日在小厨房被馋得唾沫直咽,亏他定力足,没暗里破了戒。 次日清早,怀明墨辞了虚生,回到寺里厢房休养。欢声笑语后的静寂往往让人更觉得寂寥,枯草庐从不收人过夜,这一连数日的相处,乍然人去楼空,虚生竟添了一缕不舍,多日恍然不习惯。 第34章 第34章 “夜里风凉,明墨你得多保重身子。”季德恩拿了棉被把屈膝倚小窗而坐的怀明墨从头至脚地裹住,难得的一本正经,“从枯草庐下来后,这几日你变得有些沉默寡言。怎的,你是在怪无妄崖那位不来看望你吗?” 怀明墨温言轻语:“照顾多日之恩铭记,怎么敢有怨。” 黑灯瞎火,月色如华透过小窗,银辉朦胧似纱,掩了世人喜怒哀乐。 季德恩旁观近来种种,虽然猜不透十分,也晓得大概,只是他嘴上不说,内心深处也无斥责嫌恶,到底是江湖儿女豪放,亦是武林世家宽厚。 倚坐怀明墨身旁,季德恩轻笑低声道:“虚生和尚素来是拒人于千里的性子,和他亲厚的人少。我若说先前数次拜访无妄崖,我未进过枯草庐,你可信?” “怎会?”怀明墨很是惊讶,莫不是顾及到已入眠的辛里和郑丰年,他差些惊呼。 “怎不会。枯草庐从不留人,你要不信,可以让人去调查。” “我病重到那般程度,难道你要个出家人将我抛到庐外。”怀明墨淡笑道,答得果断,自欺的话如利刀,斩断自己不该有的念想希冀。 季德恩借月光稍打量到怀明墨逃避的模样,望看窗外星海,语气淡淡,“你所认识的虚生和尚和旁人认识的不一样,瞧不清的人自然分不出,可你会看不出来吗?妙僧对谁都客气,他对水无宫那两位算是亲近,可对你,他却露了真性情,那种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细微区别,瞒不了人。” 怀明墨闻言陷入无尽的沉默,漆黑的眸子映着澄净的月色,许久他缓缓道:“我乏了。” “你身子骨熬不得夜,早些休息吧。”季德恩轻手轻脚回自己卧榻,爬上床前回头瞧了眼怀明墨,见其侧躺在床面壁而睡,忍不住轻叹了声。 到少林已有半月,怀明墨的病已好得差不多,是时候该启程回隐世山庄了。而从无妄崖下山后,怀明墨迄今未见着虚生,临近定下的回程日,他的话越来越少,整日闷在屋里读书,连寺里都甚少走动。 屋外的急叩声骤然响起,噪噪切切扰人清闲,怀明墨放下手中书,缓缓道:“辛里去开门,叩门声这般急躁,想必是有急事来见。” “怀弟可在里头?” 辛里一听是宋岳善的声音,赶忙开了门,谢过领路的小沙弥,还没来得及把人往屋里带,宋岳善已擦身走过,疾步到怀明墨身边。 怀明墨听身边人粗喘着大气,刻意缓了会儿,不徐不疾地询问:“宋大哥突然前来少林寺找我,是武林发生什么大事吗?” 宋岳善端个圆凳坐在怀明墨床边,焦躁道:“近来武林突然出现多本星宿剑谱。” 季德恩一听这事,毫不在意地“嘁”声,失了大半兴趣,“骗人的假秘籍,前两个月已经是满大街能买到了。又不是近来的稀奇事,岳善兄也未必太大惊小怪了。几天前,我们还从少林中找到本呢。” “不,这次不一样。半月多前我派书阁忽然出现假剑谱,师傅觉其中事蹊跷,就命协助博儒妹子调查。我特意对比过武林出现的那几本星宿剑谱,可以肯定,这次无故出现玉虚派的剑谱绝不简单。”宋岳善神色凝重道:“剑谱中画得地图详细,真像是幅藏宝图。而且能不被人发现,进出玉虚派如无人之境的武林中人不多。既然少林派也找到本假剑谱,我怀疑是有人想用假宝图引人上四大派挑事,欲挑起武林纷乱。” “去把那日得到假剑谱拿来。”怀明墨拿到假剑谱,转手交给宋岳善,“宋大哥,你看玉虚派的那本,与这本假剑谱是否相似?” 宋岳善把递给他的假剑谱里里外外翻阅了遍,不仅反复摸着剑谱外的绸皮子,又从袖中拿出绘过图的绢帛,仔细比对两幅地图的区别。良久,宋岳善放下绢帛和假剑谱,面色比来时更阴郁难堪,“玉虚派和少林派出现的两本假剑谱,皮子是同色同纹的缎子,册中的地图描绘也是出自同一人的手。” 辛里拿过绢帛和假剑谱左右对比,眉头渐渐紧锁,“果然很像,除了藏宝地点不同外,几乎毫无区别。” 怀明墨摸着绢帛上的墨迹,心中感慨宋岳善仿画的技艺,“技法果真很像,看来有人要来搅浑江湖这池水了。” “从来都是池泥沙浑浊的脏水。”宋岳善苦笑开口:“做这事的人究竟想干什么?仅仅是想搅乱武林?” “一来是想搅得武林不安宁,二来应该是为了转移人们的注意力。近来江湖关于香盗的消息层出不穷,如今有这几本假宝藏图出世,江湖人自然会把注意力及话题都转到宝藏上去,到时谁又会继续讨论香盗呢?” 郑丰年与怀明墨想得大致相同,琢磨道:“江湖门派的小打小闹难掩他风声,所以才想把四大派都拖下水。这池水越浑浊,他越能混在其中。” 季德恩埋首在两幅图中,不时垂眸思考半晌,瞧了大约有一盏茶时之久,忽然“呀”了声,抓耳挠腮地自言自语:“原来是在祁连山脉……”过会儿,他又呢喃道:“这不就是季室山西海?” “德恩哥,你发现了什么?”怀明墨困惑一笑,张开问道。 辛里不以为然地睨眼季德恩的神情,白眼扁嘴道:“表少爷多半是想记下地点,好去寻宝。” “我不信你们半点不好奇,这些本藏宝图的真假么?如果真从其中找到宝藏,那岂不是坐实流言风声,隐世山庄私吞前朝宝藏成实。即使武林正道相信隐世山庄清白,但毕竟人云亦云,季家平白无故被泼了脏水,染上污名。”话绕大圈,季德恩灿烂咧嘴笑道:“与其让别人寻到财宝,还是身为季家人的我找到比较好,趁人不知藏起来。没人发现,也就污不了山庄名声了。” 辛里冷笑道:“为贪财寻个正当的理由,你也是个人才。” “厚颜无耻。”怀明墨附和笑道:“说得却在理,我虽不认为香盗会如此破财,但也不好轻心疏漏。辛里,你派人去走一趟确认下,以防万一。” “嘿,这差事交我,我刚已大致推测了地方,两张宝藏图所画的藏宝点相距不远。”季德恩自告奋勇地开口,少见的积极。 “也好,交给旁人去做,我不放心。”怀明墨掀开虚盖在自己身上的薄被,脚着地穿好绸履,“博儒姐没随宋大哥上上林,是在柳县等你消息,还是已经先动身前去其他两派调查了?” 宋岳善取下挂在衣架子上的大氅,仔细帮怀明墨披好,“她在柳县的客栈等我。” 怀明墨颔首道:“宋大哥接下来可是要去苍峨山和齐云山两地?” “是,我和博儒妹子计划去北宗和东宗走趟。” “阳明派所在的齐云山离这不远,为抓紧时间,由我去吧。”怀明墨淡笑道出宋岳善所想,毫不介意道:“苍峨山离此地甚远,我不宜远行。剑宗得劳宋大哥和博儒姐跑一趟了。分头形势好节省不少时间,十日后,我们在柳县碰头,你看如何?” 宋岳善愧疚道:“你在病中原该修养,是我俩不识趣,在这时候要你强撑身体帮忙……” 怀明墨受不惯道谢的话,忙淡笑截道:“原就是隐世山庄的事,我若不出力反说不过去。宋大哥与我迟早成一家人,道谢实在是生分了。” 宋岳善面色羞赧,支吾半日不言,季德恩看不下去,直言道:“怎的,岳善兄长是嫌博儒妹不成?” “不不,我绝无这意思,只不过……” 怀明墨温言道:“母亲时常提起宋大哥,对你是赞誉有加。宋大哥可别说出妄自菲薄的话,你是知道博儒姐的脾气的,她最听不得这个。” “千万别急着道歉。”季德恩抬手止住宋岳善发言,贼笑道:“岳善兄有工夫道歉,不如找个合适的日子上门提亲,如此好了却我们家老太太的心愿。” “少爷和表少爷倒是会说,却没见做出个表率来。” 怀明墨一笑了之,倒是季德恩切齿道:“辛里,我记得你的生辰在腊月吧?算来也要二十一了,这次回去我抽空给季先生提提你的终身大事。免得你成日无所事事,一个劲地嚼舌根。” “你俩别胡闹了。”郑丰年无奈摇头,转向怀明墨询问:“少爷打算什么时候出发?我们好早做准备。” “越早越好,此事不宜迟。”怀明墨扎紧衣带子,朝宋岳善道:“未免博儒姐独自在山下等得急了,宋大哥先行下山给博儒姐带个话,说我这与少林众高僧辞行后就去与你们会和。” 宋岳善执起置在桌案的剑,拱手道:“也好,我这就先下山去告知她。明墨老弟慢来不必急,前后左不过差个把时辰,不至于因这点时间而耽误事。” 递帖登门而来,走时怀明墨不敢马虎,特意着了件素雅的衫子,同季德恩在寺中与众位高僧一一拜别,连玄空也不曾遗漏,唯独没碰到枯草庐之主。怀明墨和季德恩在枯草庐外中堂等了许久,终没等到虚生出现,子规只说虚生去了后山采药未归,却不知具体去向,久等不到人,两人只得作罢,请子规代为告知虚生,便匆匆回了寺。 闲忙半日,临到分离时,虚道亲自携了子定与子智送怀明墨下季室山,途中零星数语多为客套话,直到山脚虚道忽和善一笑,悠悠道:“怀公子不必等,贫僧那小师弟脾气略有些古怪,他不会下山来送人的。” 十步一停的行为,任谁都知道怀明墨在等人,至于等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却不打算拆穿,谁知这六根清净的高僧会说出。怀明墨本没抱希望,只是即使毫无希望,面对现实时,心难免还会有些难受。 怀明墨眼眸低垂,失落转瞬似天火不见,温文笑道:“我原想亲自道谢虚生师傅的照顾之恩,如此只能作罢,还请虚道师傅转告。” “阿弥陀佛,怀施主请。” 车马将驶离时,忽传来稚嫩呼喊声:“怀施主请留步!”,话音刚落又传来一声“哎哟。”怀明墨闻声让郑丰年停下马车,不确信的唤道:“是子规吗?” 子规灰头土脸的爬起,拍干净掌间灰泥,连忙跑到马车旁,吃力地踮起脚抬直手,因为身子矮小没能碰到马车小窗沿。他干脆卷袖爬上木轮,把药香囊递到怀明墨面前,喘气道:“师父让我送来的,说是香囊中的药材气味有助宁心养神。师父还说,在药囊中有张药方,能除怀施主旧疾表症,如果施主再发病可依此方抓药煎服,若见效不佳,就请大夫在其中添减所需药材即可。” 怀明墨伸手接过,车厢内顿时漫开一股浓厚的药草香味,闻之确令人心安气定,“多谢小师傅,也请小师傅回去替我谢过你师父。” 季德恩瞥了眼怀明墨复杂的神色,下颚微点动,稍扬起眉梢,不气不恼又佯似不满道:“怎的你师父不来亲自送,假他人之手,没一点诚意。难道他是嫌我们多有麻烦,耍起脾气来了?” 子规在车轮上难站稳,两手扒着窗沿,被季德恩一吓松手险些朝后仰,亏在辛里眼疾抓住。辛里白了眼季德恩,咂嘴道:“就你事多。”转眼和颜悦色如四月春阳,“劳烦小师傅转告虚生师傅一声,等我们事办完,若还路过少林,定再上无妄崖叨扰道谢。” 子规利落地爬下车轱辘,嘟嘴瞟了眼紧捏香囊不语的怀明墨,只道:“好。”答完话,他往后退了数步让开道。 第35章 第35章 虚生无言站在崖边空望季室山脚的方向,衣摆血渍殷红片点,秋风扫过月白飘扬,似冬寒簇簇红梅的落瓣,没有平时伪装的佛面善目,也不见杀戮后的狠戾无情。他背手而站,形单影只,有股说不出的孤寂萧萧,许久没有发现身后霍然出现的人。 “人在寺中,你避之不见。别离时,你不舍远送。”花星楼轻柔一笑,上前与虚生比肩而站,淡淡道:“有心相送,为何不亲自下山走一趟?” “原是不该相识的人,不能近亲,又何必有念想。” 花星楼戏谑道:“既是如此,你怎不放下执念。” 虚生竖掌于胸前,缓缓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无念无欲。倒是花施主,切莫活成修行人,珍惜眼前人。” “人以群分,近墨者黑。与你这臭和尚久待,怕是快带发修行了。” 虚生嘴角浮上清冷淡笑,揶揄道:“要你出家念佛,就是在墙上栽菜。我不信你放得下水无宫的逍遥日子,而且你要出家去水无宫造个坐禅的屋子,别来脏我这块地。” 花星楼嘴贫回道:“你请我来,我还嫌枯草庐屋舍简陋、景色不佳、风水凶煞。” 虚生闻言气得微颤,眸子轻柔的瞟向花星楼,气定神闲地回答:“花施主瞧不上甚好,省得来挤我那不入你眼的小破屋。” “你寻我来做什么?总不会是无事找我斗嘴吧。” 虚生目光自远处收回,柔色瞬地一冷,“回屋里说,这里说话不太方便。” 立冬将至,一阵寒风袭过,花星楼瑟缩地裹紧外衫,才发现虚生竟仍只着了件春夏薄衣,因为练冥象神功的缘故,虚生身板比常人要清瘦,僧衣翩翩越显单薄。偏是这样不起眼的身影周遭却隐了股气,神佛难治、鬼恶退避,可又因是股气,仿佛风大些就能把人吹散,自人间消失。 花星楼看着身前咫尺又渐行渐远的背影,忍不住伸手想要拉住,片刻间的犹豫,人已在他臂所能触之外。 “楼主,给。”沉香弯腰站在屋内门边,双手捧洁净的僧衣。 “先搁在一边。”虚生身后感觉不到花星楼的气息,疑惑地回头望去,“杵在那里想什么呢?” 花星楼回过神来,摇头挥开脑中不好的想法,嬉笑戏谑道:“这位便是沉香吧?很是眼熟,是十年前你带来过水无宫的女娃娃?”得虚生肯定反应,他调侃说:“竟出落的这般出众,一点不比竺苓和绾妃差。如斯美人,难怪你藏着掖着总不肯让人见。” 沉香淡淡划过花星楼脖颈,忍下抽剑抹对方脖子的欲望。虚生瞧花星楼一阵恶寒瑟缩,又摸他外衫阴冷,轻笑道:“进禅房烤烤火,我们边暖身边聊事。” 走过沉香身旁时,花星楼刻意往边上绕了两步,谨防沉香忽然出杀手于无形。禅室内温暖似春,银碳被烧得噼呲作响,虚生择了个离炭盆稍远的禅椅落座,留了个暖和的位置给花星楼,这花星楼也不客气,进屋想都不想地一屁股坐下,免不得再遭沉香狠眼轻扫。 “沉香,把那晚发生的事告诉星楼听。”虚生双眸微瞌,轻捏着鼻梁,静无涟漪的面色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沉香平日里话不多,可讲起事来思路清晰非常有条理,花星楼手中的一盏茶未饮尽,她已把事叙述讲完,静静看着正在打禅的虚生。 花星楼放下茶盏,沉吟片刻道:“除了我与老舒,水无宫找不到第三人可与虚悟交手抗衡,且能安然脱身的了。” “我知道。”虚生轻声一笑,闭眼颔首淡然道:“不是你,不是老舒,更不是我,那又是谁?” “此人自然不可能出自水无宫。”花星楼若有所思良久,心下一动,目光紧盯在虚生眉间,“我从未细问过你武学来路,只记得你曾说过,教你冥象神功的师父与水无宫渊源颇深,而且你师父就你一个弟子。那你师父是不是有其他的师兄弟,会不会是他们暗中帮你?” 越听越不靠谱,虚生忍不住睁开眼,打断花星楼天马行空的想法,“水无宫的宫谱在你手上,你有没有师叔伯难道不清楚吗?” 花星楼胡乱猜测自不抱希望,挠头扬笑道:“你的武学功底、对水无宫过往的了解都胜于我,我理所当然以为你比我更清楚点。” “从前那老头成日唠叨,我想充耳不闻都难。”虚生扁嘴似有埋怨,可眼里透出少有的温暖幸福,“老头时常会提起他那做水无宫宫主的妹妹,可除此外从未听过平辈之人。况且即使与你师父平辈之人,如今是否尚在人世也未可知。我倒有个想法,会不会是宫里的老宫女出的手?毕竟她们跟随你师父多年,学到冥象神功一招半式是极有可能的。我曾听老头提到过,宫女在宫里习武到三十五后,你师父会亲自提点他们几招,并许他们修炼冥象神功第一重。” “不可能,你我学得心法虽同是冥象神功,但你的招式应该都是师伯在水无宫的招式中精进自创。你别忘了,烟水无踪和残风惜花指都是你教我的。沉香有亲眼瞧见那人与虚悟交手,用的招式是残风惜花指中的桃花流水与拈花一笑两招。水无宫中的老宫女只会拈花指的招数,两种武功虽然相似,但完全不同。” 虚生心烦地轻捏鼻梁,周身气息颓丧,无奈道:“也是,虚悟师兄的底子,我再了解不过,能从他手上无恙逃脱的人,水无宫中宫女大抵是做不到的。” 沉香闻言沉思良久,想破脑袋,忽然来了句,“会是老楼主的旧相识吗?” 经人提醒,虚生顿时想起不归崖那身形枯木的老僧,不由低声嗫喏:“师父……”,对玄空的了解,虚生所知甚少,可想到对玄空仅有的了解,依其内力强行使出冥象神功的招式,未必做不到。 花星楼发现虚生走神,伸掌在虚生眼前摆动,“在想什么?还是已经想到了谁?” 虚生压下碍眼的手,缓缓抬眼,一副秋冷之色,“我不方便总露面打探,得劳你在寺外替我留心,你宫里还是留心查一番比较好。这人出现的蹊跷,行踪又十分神秘,是敌是友未可知,由他在幕后藏身,终究我的心头刺。” “这人会使冥象神功,我不可能坐视不理。水无宫中我会上下彻查,只是你别抱多大希望。” 虚生心里已有怀疑的人,同在一条船,遂交了底,“我心中是有怀疑的人,但暂时无法出手确认试探,一时不能确实。为防万一是我猜错,水无宫和武林需要你多奔波了。” 花星楼微挑眉,听出点到为止的话中话,“上了你这条贼船,我想撇开独善其身也是不可能了。武林上的事,你大可交给我去办,水无宫虽比不得你那无知楼,但比其他门派要强得多。少林内的事,我插不得手,你自己小心应付。” 比起虚生的宁静淡然,花星楼面上的担忧昭然,连带在边默默无声的沉香也忡忡起来,“楼主,不便出面,不如交给属下去试探?” “你是嫌我最近麻烦太少,诚心添上几桩,要我忙得不可开交是吧。” 沉香是个死性子,听出了虚生话里轻快,也全当是问责,忙垂头道:“属下不敢。” “无趣、无趣。”花星楼展颜笑道:“美人被你养成这样,实在是暴殄天物。原是一颦一笑皆美,如今少去往昔我初见时的灵动,美则美矣,却是个不想让人亲近的冰人。”花星楼蹙眉似想起厌恶的事,兴致全无道:“不过比起合欢斋那些皮囊傀儡,倒是沉香的模样讨人喜。” 冷风从窗隙间吹进,虚生忽觉有些寒意地整合衣襟,淡笑道:“是可惜了。” “出家人合该六根清净,你倒是念起了美色。” “不过是想起宫里头的朋友,忍不住感叹而已。” 花星楼面色渐淡下来,目光紧紧盯住虚生侧颜,兀地站起一副要离开的模样,神色微严肃道:“听朋友一句劝,少与无情公子往来,你……变得有点不像你了。” 虚生慢慢闭上双眸,淡漠回道:“初心难忘,谁都不能阻挠我。” 花星楼激动地微微向前倾身,片刻抑住激动情绪,叹息道:“你若要放下,与他为友无妨。你若执意,万不能再亲近了,心善只会害到你。而且你们,毕竟生来为敌。” 虚生戴上手捏的佛珠串子,缓慢支起身,“宿命所迫,我知道。” “你要清楚就不会救怀明墨。”花星楼把玩着挂在幔边的鎏金香球,深幽的眸子停在故意隐没在昏暗处的身影,淡笑道:“佛家弟子应看破红尘,可从不踏入红尘,又如何去看破。小生……你的心乱了,你没发现吗?” 禅房的赤金镂花香炉终年沉水香轻烟袅袅,挡在二人之间,恰好遮掩住虚生笑得苦涩的唇角,回嘴道:“尚未出家,已经急着和我说禅了。若被佳人闻见,不知会作何感想。” 花星楼甩甩手,走出禅房没立刻离开枯草庐,直接走进虚生卧房,取了件墨色锦氅披上挡风。走过茶室顺了几颗案上小碟中的甜香丸,又从博古架上捎带了瓶爽秋醉,这才心满意足地笑道:“走了。” “不送。”虚生手笼在袖中,望着花星楼身形在小道尽头消失,这才微动下颚,让沉香关紧房门。 四下无旁人,沉香紧绷如冰塑的面颊渐有丝人气,微鼓地双颊带了抹红,恼火嘀咕道:“这花公子忒自觉了吧。” 虚生毫不介意地轻笑,悠然往书房慢步,“我与他不计较这些。” 书房中的桌案上堆满了沉香从辩机先生那拿来的账册,虚生随手抽出本翻阅,看似认真详对,心思却早在九霄外,满脑皆是花星楼的话。有些事越是不去想,越是扰心多思,虚生何尝不知自己对怀明墨态度特别,只是由心而为,情不自禁罢了。 虚生漫不经心地慢慢翻阅账册,余光瞟见层叠账册下压住的信,抖开细读,不由眉间一挑,唇角嘲讽愈显,“他们倒是动作迅速,火都快要烧到京城了。” 沉香未看过信中内容,不过是听辩机先生说的大概,已看的透彻,不屑道:“江湖官场对季家议论纷纷,在这微妙时机故意打压处置对季家及贵妃不满的官员,那人真是好手段,出手的恰到好处。孟帝表面上看似默许,心中难免会有计较,如今的隐忍,迟早会凝聚成大祸患,到时贵妃、太子、季家,怕都不能幸免。” 虚生并不接话,目光朝更漏瞟了眼,再瞧屋外天色,“这时辰怕是子规快回来了,这事一时难说清,你先离去把宫先生请来。朝堂的事,楼里没比他更清楚的。” 沉香见虚生左右言他,不打算与自己多有商讨,立刻识趣应声从暗室的离开。等人走后,虚生关上地道暗室门,仿佛根本未将沉香的话放在心上,默声坐回书桌前,拿出暗格中的羊脂白玉算盘,手指熟练的拨弄玉珠核账。算完满庭芳的账册,虚生眼中寒光一现,即刻抽出辩机先生暗中弄来的清平乐与香赛雪的账本,一阵“哒啪”拨弄算珠。 时至戌时,天色昏鸦,书房内只点了支红烛,透过月影纱灯罩,发出朦胧的微光。虚生才算清面前堆积成山的账册,除却三本被他单独抽出放在一旁,其余已整齐堆垒成两沓。 草草吃过早放凉的晚膳,忙碌半日忽然闲下来,虚生顿觉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心底那股寂寞的气闷无从排解。虚生早该习惯枯草庐终年的静寂,可今日却觉格外清冷,越发难熬过漫漫长夜寂寥。 作者有话要说: 虚生:总算走了 怀明墨:这才见面几章?! 作者:不急,没两天又得见 第36章 第36章 虚济打小与虚生走得近,身在佛门却沾染了虚生爱享福的坏习惯,每年冷冬时,便爱往枯草庐跑,而身为其师父的苦难大师闭眼从不过问苛责,寺里旁人自是不会多管,唯一不满唠叨的也只有枯草庐的主人。 寒凉北风啸声刮过,天色闷沉似欲来雪,昨夜清霜冷絮裯。立冬方过,季室山的秋雨刚歇,冬雪纷来,接连几日的漫天飞雪,越发冻得渗人。 枯草庐中被炭火烘得暖和,虚济只着了件单薄的僧衣,静心抄摹古本经文,发觉虚生神情闷闷,时常出神,疑惑道:“你近来怎么总魂不守舍的?” 虚生遥望林中疏木半挂黄绿,托腮静思间懒懒地不愿搭理。虚济从未瞧见过虚生如此模样,哪肯轻易放过,笑着揶揄说:“前些日大师兄提起你,也说你反常的很,从来不到寺里做早课的你,最近竟常往寺里跑。” “我是少林弟子,往寺里跑哪就反常?”虚生说话间走到书桌旁,执笔沾了少许朱砂,在虚济抄的经文中画出几字,“错字连篇,你不怕亵渎了佛祖?” “心诚,佛祖不会怪罪。”虚济写了半天字,累得左右摇晃脖子放松,“到是你,该不是动了凡心吧?” 虚生拿出抽屉中的剪子,仔细修剪花架上的白牙松,悠然回道:“且不论我有没动凡心,你们几个染上六识,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虚济在枯草庐待了半日,午后寺中还有事要做,如常收拾起自己铺开笔墨摊子,从容道“师父、方丈时常教导我们要关心同门师兄弟,我是依言而行事。再说了,规劝自己师弟别误入歧途,哪里有错。” “那我关心友人,何算动凡心?” 虚济素来爱敞开说明话,神色略显认真道:“水无宫毕竟是魔教,你与其宫主交好,是你自由。可是师兄还是想劝你,稍稍保持距离为好,毕竟现在江湖并不太平。” “怎的?你几时起,目光也那么浅薄了。”虚生笑意深浓的瞟了眼禅房半掩的窗缝外,转而直盯住虚济双眸,“水无宫虽被武林正道嫌恶,可人家哪就做过奸佞大恶之事。他们只因做派与中原正道不同,便被看成邪门歪道。你不觉得,这反是中原武林不厚道,度量太小吗?” 虚济对虚生的观点不置可否,遂笑道:“你不也是武林正道之辈。” 虚生听罢,放下手中剪子,忙摆手道:“我是个清修的和尚而已,可不敢高看自己。” “中宗虚字辈的和尚,江湖人皆知的妙僧名号,哪这么容易许你撇清身份。” 闻得妙僧二字,虚生不由眉头微地一蹙,无奈道:“不知是谁给我起的别称,真是闲来无事,给人平添许多麻烦。” 虚济逗弄完虚生,算着时辰,差不多该回寺里办闲杂事。虚生把虚济送走后,把正在前堂洒扫子规唤到身边,让他去后山把客人请来。跟在子规身后的妇人英姿豪迈不数江湖男儿,眼角细纹已露岁月的痕迹,虽年过四十,仍是风韵犹在,着了身绛紫喜报三元纹样的紧身长衫,腰间束了根象牙白的腰带子,衣着十分简单,隐隐中又透出股雍华之气。 虚生与妇人对视须臾,正要开口客套,清丽童音如冰泉叮铃传来,“少林圣地,女子不宜登门,我原不该来,可又不得不来。若有唐突之处,还请虚生师傅见谅。” 眼看身前神态坚毅的妇人,虚生淡淡一笑,侧身让出道,“季先生,屋里请。” 久闻济世先生大名,虚生当然清楚她多么难对付,眼之厉、行之利,可该来的挡不住。武林的传奇人物站在自己眼前,虚生仔仔细细打量着季音童,没有半点怯生,忽遇强敌,骨子里更有股雀跃兴奋。 季先生感受到虚生毫不掩饰的眼神,并没觉恼,跨步走进枯草庐,嘴角微扬缓缓扫视屋内,最后才把目光盯在虚生身上。 虚生稍有考虑,直接胆大地把季先生带进茶室。季先生跟在虚生身后,明明瞧不见前人神色,却好像完全看穿虚生神情心思,如此大胆行径,渐有些欣赏佩服起虚生。 “我喝不惯茶叶,虚生师傅这有香片吗?”季先生眉眼微弯,透出的妩媚冲淡一庄之主的威严英气。她的余光定在适才虚生手指有过停留的茶罐上,果然见虚生打开茶罐盖子,取了少许香片出来。 虚生把香茶推到季先生面前,淡淡道:“季先生与师父是忘年之交,小僧又是季先生的小辈。师傅二字,小僧实在当不得,还请季先生唤小僧法号吧。” 季先生了然虚生口中师父所指,浅笑颔首,微尝一口香茶,顿时齿颊留香,“好香的茶,这花香片是从哪买来的?” “是小僧自制压成。”虚生从兜中拿出枚铜钥匙给子规,“你去柜里拿袋香片来。” “被你师父知道我拿你东西,一定会挤兑我。” 虚生指尖小心翼翼地摸着小柜中另一个茶罐子,呆愣片刻,笑道:“之前怀公子来时,带过一袋岳山银针,小僧没来得及回礼。正巧小僧周遭没人爱喝香茶,放着也是可惜,季先生还请别客气。”寒暄话说罢,屋里突然静了下来,四目相对之间仿佛已是高手过百招的试探,虚生忽地一笑,开门见山说:“不知季先生今日来枯草庐,是为什么事?” 季先生和善笑道:“你是小儿明墨的朋友,在我面前也别用谦辞了。”想了想又道:“我听侄儿德恩提起过你,前些日又听三弟妹说起你救过她的事。所以登门来谢。” “使不得,贫僧受不起季先生深谢。”虚生显得受宠若惊,忙道:“贫僧只是恰好路过,既见人有难,理当出手相助。没想会与隐世山庄这般有缘。” 季先生轻吹杯口袅袅轻烟,目光不时拂过虚生恬谧的容色,试图从中寻到一丝算计,“听明墨说,是你根治了他儿时的旧疾。作为母亲,理应亲自上门道谢。不过从前没听你师父提起过你擅于医术,还真有些意外。” 虚生大方回道:“贫僧不才,误打误撞拔出深根在怀公子体内的虚症,但没根治怀公子的旧疾。说道这事,还望季先生原谅贫僧照顾不周,使得怀公子在我这突发隐疾,养了好些日子才好。” 季先生在传书中早有所知,轻摇头毫无怪罪之意,叹息道:“我这儿子生来身子弱,好好的一副眼睛,也因为幼时的病给折了。我有收到家书,此事本与你无关,多亏你用心照料,不然怕是他也无法这么快养好。” “到底是因为贫僧发得病,贫僧难辞其咎。” 眼神是最瞒不住人的,季先生注意到虚生眸底隐现的内疚,江湖人都知性子淡泊如水的妙僧,竟会为自己儿子流露出真性情,季先生不由对虚生多了分好感。略略环顾屋里陈设,琴棋书画齐全,摆设雅致,像是间书院,季先生笑道:“你很小时,玄空有说过你是个武学奇才,怎么现在倒不如你几个师兄了?” 是关心还是试探,或是两者都有,虚生猜不透,只是如常表现得滴水不漏,淡笑道:“大抵是我慵懒,心思不在学武上,辜负了师父的期许。” 季先生对虚生的话不以为然,一哂道:“学武不过是为强身,其次才是护己助人,哪里有高低的区别。你师父最大的期许便是你可安好一生,至于武学造诣,各人都有自己的造化,你要真不喜,谁也不会勉强你。” 一番话说得是推心置腹,虚生无言望着季先生,顿时明白怀明墨的性子何会如此,眼前人明明对自己满腹疑窦,可话语神色满是真诚,有其母怎会没其子。 虚生一眼看透季先生对自己的心思所想,掩饰地越发好,从容笑说:“贫僧铭记季先生开导。对了,季先生今晚是打算住在寺里吗?贫僧得让子规去寺里通报一声吧。” “不用。”季先生解释道:“近来武林中发生的事,想你也知道。我还要赶去东宗探个究竟,就不在寺里落脚了。” “好,那明日去寺里时,贫僧会同师傅和方丈说一声。” 季先生盘腿而坐,点一点头说:“听说香盗有夜访过少林寺,想必是起过冲突,可有人受伤?” “香盗似乎没有与寺里人起冲突的打算,她闯进藏经阁被发现后,就脱身逃走了。”虚生把桌上一碟点心递给小肚咕噜直叫的子规,又絮絮闲言:“虚悟师兄在寺门口与香盗交过手,我听子法说,两人交手不过数招,香盗便溜走了。不过事后贫僧没与虚悟师兄谈过此事,其中具体事宜并不清楚。” 高手过招从不需直言逼问,只需一个眼神、一个语调的错漏,就能看出对方心思。季先生行走江湖多年,见过武林善恶无数,本以为识人善辨,可对虚生半点法子没有。 季先生笔挺的肩背微有些颓,眉眼柔笑如似弦月,看无别样的笑中,虚生窥视到一丝藏得极好的失望。“既然无恙,那我也就放心了。” 虚生见季先生做起来状,连忙笑着留客。季先生虽看不透虚生伪装下的模样,可对方客气的话语还是辨别的出,遂找个借口离开。虚生亲自陪季先生走到后山小林,直到确定季先生远去,才稍稍放松面如冰雕的神情。 子规望着发愣的虚生,轻扯月白僧衣袖口,“师父,很喜欢这位女施主?” “喜欢,也喜欢她的儿子。”虚生仰头远眺,声音中透出稀微的艳羡与疲倦,“他们都是好人。” 子规拉着虚生的手,肉嘟嘟的脸贴在虚生垂下的手背,话里带着孩童独有的稚□□音,天真地咧嘴一笑,“师父也很好。” “后山风大,回去吧。” 往后的几日,再无人来枯草庐探访,寒风愈烈,北风刮来白梨瓣般的银粟,飘了两天两夜,渐渐地覆盖住通往无妄崖所有的石阶路,似欲将枯草庐与世隔绝。山路难行,虚生再不许子规每日上下山取食,师徒两人也不能饿死在山上,所以每两日会亲自去寺里走一回。 这一日,孤立在荒山漫雪中的枯草庐迎来难得的客人,此人一身素麻皓白的僧衣,布满满上的褶皱,仿佛诉说着岁月流逝的痕迹。苦难入寺修行已有四十余年,仅是在入寺那年来过无妄崖,不想故地重游,变化如此之大。僧衣随风翩翩,苦难轻扣两下铜环,等没一会儿,子规闻声从里打开屋门。 子规呆愣地仰望面前高挺的身形,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客人,直到覆在苦难肩头的积雪掉落,子规顿觉寒意,瑟缩打了个机灵,木讷道:“太师叔……” “虚生在里头么?” 子规如实道:“师父在屋里。”他说罢没有让出路的意思,不知所措地回头张望屋里数次,显得有些左右为难。 苦难挺立在风雪中,没因雪虐风饕的□□而佝偻了笔挺的身背,他的手被笼在僧袍长袖中,不停地拨动一百零八颗佛珠,面上神色宛若玉佛不见骄躁,紧闭的双唇,也没开口催促子规让道。 让长辈站在屋外静候是件有违纲常的事情,况且是在漫天风雪的日子,偏生虚生就是不安世俗的人,寺里上下无一不知,而苦难又是修行数十载的少林高僧,更不会一般计较。 枯草庐屋门关不得,子规也不能抛下苦难独自进屋取暖,只得哆嗦地陪在门口受冻,没多久双唇已冻得发紫,面颊绯红,皓齿止不住地打颤。大约半盏茶后,屋里缓缓传来嘱咐声:“师叔请进。” 作者有话要说: 虚生:见不到的第二天想他…… 怀明墨:居然没亲自送我,森气 作者:别给我撒狗粮,嗝~ 第37章 第37章 一门之隔,屋里屋外全然是两世界,苦难僧袍上的冰雪入屋即融,雪水洇如僧衣,偶有几滴顺衣袖滑落。许是屋中太过热燥的缘故,虚生只着了件薄衣,双颊却犹是润红。走到苦难身旁时,苦难竟觉那素白僧衣下透来的阵阵温热,及游走在肤间的一股浩瀚之气,而且真气的淳厚远在自己之上。 “你……”苦难惊异于虚生的内力,话到嘴边又被吞回肚里,平和道:“难怪虚济冬日里总往你这跑。” 少林论资辈苦难在苦戒方丈之下,论武功却远高过苦戒,只是苦难武学大多来于落发为僧前,出家后玄空也没要其废去,所以武林提起少林武功,多还是会说起前达摩堂主持苦海大师。 虚生深谙苦难功底,又知自己刚练完功,周身真气未消尽,瞒不过苦难,倒也不特意掩藏,纵是被发现,仍是处变不惊地淡笑道:“还请师叔得空约束下虚济师兄。” “他与你岁数相近,自然爱和你多往来,也是平常。”苦难按住子规肩头,慈笑说:“我找你师父说上两句话,你去做功课吧。” 子规小觑眼虚生,得默声同意,连忙合十屈身道:“小徒孙告退。”说罢,他踮脚从书案上拿走抄到一半的心经,像是做了坏事的小贼,蹑手蹑脚地碎步跑出书房,关门时还往房里瞄了眼稀客。 仿若屋中无旁人,虚生专注地抄写余留的般若心经,苦难也是有趣,特地冒雪赶来分明有事,却不急不躁地盘坐在禅椅上诵着经文。 摹在纸上的字笔力如前,大小如一,可虚生挥毫的比速已有变化,所以任他掩饰的再好,苦难犹瞧出他的焦躁。 虚生搁下笔,收拾干净案面散乱,方才慢慢道:“不知师叔找我有何事?” “苦戒师兄身子突然不适,想请你去瞧上眼。” 与苦难悠然地行径相比,虚生显然担忧得多,听罢立刻放下手头事,转身拿出药箱,在柜中找多制的常用药丸瓷瓶,“冰雪严寒,师叔无须亲自前来,让几位师兄来传话便好。既是方丈的事,徒侄不敢耽误。” 愁上眉梢,苦难微微一叹,道:“近来武林中多有无谓的争斗,连季室山周围都没能幸免。虚道他们这几日忙于平息纷争,很少在寺里。” 虚生人在不归崖未出,耳目却遍布武林,自然知道江湖纷乱,静静道:“大家只是被色相迷住了心智,等一切真相大白时,自会看空的。” 话音甫落,苦难睦蔼笑道:“是啊,终有真相大白的一日。”忽然他顿了句,意味深长地盯看虚生,徐徐道:“你的师兄弟里,数你心最静,能在无妄崖修行多年。” “师叔谬赞,弟子是定力不够,只得借由无妄崖这绝地修行,岂能与师兄们相比。”虚生背起药箱,推开书房门,顿足回望道:“师叔请。” 自入秋起,苦戒身体就一直不大爽利,时有气闷心疼、喘息困难,虽有苦海在旁照顾调理,仍总不见好,近来更有手颤眩晕等不适迹象,越见严重。前两日瑞雪降来,苦戒忽然一病不起,苦难和苦海连续数日在榻旁照顾,实在无法可治,两人商议后才想找虚生一看。 苦戒的小阁常年清冷,不论腊月冬寒时,如今却异常温暖。虚生刚踏进屋不过须臾,额前渐布上层密珠,便脱下外衫走到床榻旁。榻上的老人形如槁木,呼吸急促无章,闭紧地双眸微蹙,十分不适的模样。虚生的两指轻搭在苦戒的脉上,心底凉了大半截,大限将至神仙难救,纵用玉琼生续命,也只是徒然。 虚生暗叹地缓缓收回手,慢慢握成拳,冲在旁一脸焦急的两人摇了摇头,面色清冷如旧道:“师叔依着原来的方子煎药吧。” 话不必明言,苦难和苦海已是了然,不约而同的合十道:“阿弥陀佛。” “弟子告退。”虚生见自己帮不上忙,提起药箱打算离开,忽闻身后有人低喃唤自己,回头惊诧道:“师父?”这一声师父叫得倒也真心,虚生实际的师父虽是玄空,但苦戒对自己幼时的养育之恩,亦是忘不得的。 苦戒艰难支起身,羸弱地靠在枕垫上,“你来了。”苦戒的弟子不少,而最爱重的弟子就是虚生,哪怕后来虚生自请上无妄崖修行,拜在玄空座下,犹是不减对这弟子的喜爱。所以在自己功德圆满前,能再一见虚生,纵是心已归佛,依旧满心欢喜。 虚生性子素来沉毅渊重,可此时也是没忍住,扑地跪下,喉间溢出无尽苦哀,“弟子不孝,才来看望师父。” 苦戒的手轻抚在虚生后脑上,慈笑道:“孝不在言,敬不在表。” 越是被慈爱对待,虚生越是伏低身背。苦戒低咳道:“我有话想跟虚生说。”话音刚落,苦海和苦难已退至阁外,小声关上房门,苦戒笑道:“起来吧,到为师身边坐。”说罢,自己还强行盘坐,全然不顾病躯。 “师父。”虚生握住的手骨节分明,干瘦的似冬日断落在地的枯枝,粗糙干巴又冰凉。 苦戒长叹一口气,才缓缓道:“我要说得估计玄空师叔已劝解过你,多说怕你也听不进。你从小是个有佛性的孩子,偏造化弄人,没给你佛缘。” 一张擅于辩解的双唇紧闭,良久虚生镇定道:“师父都知道了。” 苦戒略颔首,平静道:“瞒不住。” 才站起的虚生复又跪下地,语调平淡,却又听不出悔意,“弟子破戒,愿受寺规责罚。” 嘴角苦笑隐约,苦戒淡泊地说:“戒律寺规责杖再重,你不能悟,不过是让他人手中平添血债。”苦戒用尽力拉起虚生,叹息道:“你若真有悔悟那日,自会去佛前忏悔,又何需那棍杖一百。” “弟子终不能悟呢?”虚生倒非故意抬杠,只是择的路要回头,到底已是不能的。 苦戒闻言未见丝毫失望,超然道:“天若注定,强求无用。” 虚生低眼看着苦戒手中拨动的佛珠,似是玩笑地问:“师父不怕弟子辱了少林的名声吗?” “色相皆是空,何惧俗尘语。” 虚生浅笑唏嘘道:“心中无谓,可世人障目,且看隐世山庄便知。” 苦戒缓缓抬眼瞧看了会儿虚生,眼中犹未见波澜起伏,淡淡一笑,从容地开口:“如果有那一日,也不过是给少林的考验,与人无关,笑待对之就是了。”苦戒笑得慈霭温然,“为师信你,行事定有分寸。” 屋外的纷雪簌簌作响,凸显的屋内格外沉静,时光在两人对视中流逝,良久虚生直起身,走到榻前的正中央,连扣三下头。若说斥责于人颇具威慑,那么对虚生而言,苦戒的绵绵细语更为振动,即使早已下定决心,此时也多少有了细微的动摇。 苦戒始终盘坐而坐,见虚生起来,徐徐道:“你难得下山,今日既然有空,留来陪为师诵读几遍经吧。”虚生二话不说地跪地,只言一“是”字。 苦海和苦难站在檐下,听到里头诵经声越来越轻,从两人合声渐为一人,直至无声。没多久,身后的门被缓缓打开,虚生自屋里沉重地走出,左右各扫了眼,声音喑哑道:“师父……坐化了。”话音未落,虚生被猛地挤开,转而屋里传出悲戚地呼唤声。 虚生恍惚地绕过宝殿,穿走在寺里,走到西苑外再没人烟的地方。他忽然软了腿,踉跄地挪动两步,背撞上冷冰冰的青石红墙,身子逐渐下滑,终是坐落在冷雪中,身旁是深陷进对雪中步步走来的脚印。 忽如其来的一百零八声钟响,不仅让少林寺众僧心中蒙上一层阴霾,更是让季室山脚的百姓听的心颤凄哀。少林方丈苦戒的圆寂,不出一日就传遍了武林,熟识者无一不心伤难受,仅有数面缘的武林人士亦是哀婉,连朝堂都大为惊讶,孟帝更是亲自写了哀辞让人六百里加急送往少林。怀明墨闻得消息时恰逢是正要回柳县的路上,当即让郑丰年和辛里昼夜加鞭往柳县赶。 一连七日,虚生把自己关在枯草庐中拒不见人,不论是听到消息焦急赶来的沉香,还是折返回来的花星楼,真情实意亦或虚情假意的来客,皆是吃了闭门羹,只在屋外喝上杯子规奉上的凉水,终见不到人。虚生的反常举动惊动到无知楼上下,辩机先生和宫先生先后求见未果,连隐于幕后的肖去华、史观都无法不顾前来,仍是没能见到楼主。 直到第七日午后,霜雪初霁,虚生才推开房门走出枯草庐。沉香见自家楼主气色如旧,未见憔悴,这才稍有放心,半刻不敢耽误地飞鸽传书给五学书院。 时近腊月越发冻人,虚生依然只着件薄僧衣,瞥眼沉香,沉静道:“都有谁已到少林了。” “阳明派掌门和剑宗宗主三日前到的,季铎瑞和安婧玥今早刚到少林。”沉香静默片刻等虚生发问,却见虚生如同没事人般不在意更不问,不经意地扁嘴没趣道:“季先生正同石枯道人策马赶来,季家其他两位爷因有事脱不开身,所以没能前来。”说罢这几人就闭了嘴,其他人连沉香都不放在眼中,自然不足为道。 虚生默默应了声,“季家三爷,独来季铎瑞一个?” 沉香脸上露出一丝狡黠,似是替季家埋怨道:“始作俑者不正是楼主你,给隐世山庄填了这么大的麻烦,季家长辈到小辈哪还来闲情逛季室山。” 沉香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连虚生见过她笑得次数也不过寥寥,所以眼下她面无神色说着戏言,画面实在古怪。虚生背手远眺古柏许久,忽地手一提劲,随风微摇的佛珠串瞬间环窜上他右腕,语气冰冷地开口:“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敢试探起我来。” “属下不敢。”沉香立刻垂下双眸,依旧面不见色,握赤虹剑微一瑟缩,“宫先生每日会把怀公子行踪飞书给您,所以属下才没汇报,不言绝无试探您的意思。” 嘶叫的矛隼在空中盘旋数圈,忽如贼星般凶猛下冲,直朝虚生袭来,展开的羽翅刮起阵阵阴风扫起虚生衣摆。可就在双方距离咫尺,矛隼突然减缓了速度,如只雀鸟般停落在虚生肩头。待虚生取下它脚中纸条,这只翱翔在天际的霸主竟发出咕咕声,直到虚生抚摸胸口才消停。 虚生睨了眼纸条上的字,赶人道:“怀明墨午后到柳县。近来上少林的武林人士众多,你躲藏好了,别轻敌被人发现,徒惹麻烦。” “是,属下告退。”话音未落,沉香已没了身影。 第38章 第38章 枯草庐拒客多日,有些人吃了闭门羹便没了踪迹,偏又几人仍会每日不辞辛劳爬上山,喝上盏冰如雪的冷水,再不见虚生开门请客,才肯下山,其中有两位总是结伴而来,还会在枯草庐外切磋几招,等日头近晌午方才回寺里。 “你俩比昨日要早一刻到,每天到我这来比武过招,也不觉乏闷。”虚生端了张禅椅放在屋外,手捧着茶碗慢饮。 谭明阳见虚生轻松淡泊的模样,便知其已自解放下,遂玩笑说:“少林清修地,打扰不得。再说你这地空旷,适合过招。” 虚生闻言似恼道:“敢情我这就不是少林范围,能随你俩叨扰。” 褚远鹤朗声哈笑,捋须点头道:“虚生老弟的枯草庐几时宁静过,岂会将我俩的刀剑声过耳。而且真正修行之人,清静是在心,风疾雷鸣、飞瀑虫鸟都闻不进。你要是因我俩在屋外练招就乱了心,只可说明你定力不够。” “左右理都在你们那边。”虚生瞧见子规从里屋端出茶来,“子规,奉茶。” 让四大派掌门在屋外饮茶,给旁人豹子胆怕也是不敢,偏是虚生毫不在乎,只让子规送上茶,半张椅子都没让子规搬。当然这两人也丝毫不在乎,褚远鹤饮尽茶,长叹道:“老弟,我可总算在你这讨到杯热茶暖身。” “可不是,前两日的凉水,一杯入肚实在冻得人瑟缩。” 虚生轻笑道:“不请自来,我还没嫌你俩给我徒弟多添麻烦。” 谭明阳指尖连点虚生数下,摇头抿笑道:“远鹤兄,你瞧见没,记得我来时说过什么。这虚生分明是狗咬吕洞宾,识不出好人心。” “你俩大老远爬上无妄崖,原来就是和我斗嘴的。” 褚远鹤咧嘴一笑,放下掌门的威严架子,老小孩似得顽道:“这老小子总说我派的凌光剑法不如他创的阳明刀法,所以找你来论理。” 两个武痴,往年找虚生多是为招式比试,意料中事,可这回虚生忍不住嫌弃道:“你俩在我无妄崖比试三日,居然还没出结果?” 电光火时间,只听铿锵一声,褚远鹤和谭明阳二话不言拔出兵器打了起来,两大派掌门对战,纵是切磋比试亦是武林大事,可惜观众唯有虚生和他完全不懂武学的徒弟。无妄崖的风骤然刮起,满地的雪轻扬飞舞在空中,而雪中的人行动很快,刀剑挥砍间散出凌凌寒光。阳明刀法以狂名满江湖,凌光剑法则快如闪电,虚生刚品完半盏茶,褚远鹤和谭明阳切磋已是有百余招,仍不见高低。 不得不说,高手过招虽是比拼,旁人看来却极是享受,哪怕向虚生精于内功心法、少用兵器的人,看着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的两人,双眸也是随招而动,即使招式已有重复仍不肯漏丝毫。 时过许久,虚生渐看腻有些生困,在料峭雪寒中打起盹来。不知睡了多久,后山传来一声尖叫,虚生当即打个激灵惊醒。打的不亦乐乎的两大掌门,更是一瞬收回刀剑气,提劲往后山飘飞而去。 等虚生慢悠悠赶到,只见褚远鹤与谭明阳同数人交缠打斗,两人把受伤的季铎瑞护在中间。虚生一眼认出偷袭几人的来历,心中不由燃起怒火,立刻用自创的太学经心法使出少林功夫抗敌。眼见来相助的人越来越多,又知对手身份,眼见局势不利,这批蒙面女刺客的首领细声扬言:“退。” 眼看人逃远,虚生等丝毫没追赶的意思,褚远鹤打趣谭明阳道:“还以为你技痒会追去。” 谭明阳扶起软瘫在地的季铎瑞,“这群女刺客走得果断,保不准是调虎离山计。” 虚生仔细打量眼季铎瑞,眉间似蹙非蹙道:“季三爷脸色不好,恐是中毒,赶紧把他扶去枯草庐。” 安婧玥不懂武功,乍遇突来的厮杀已是吓得花容失色,闻言面色愈发煞白美眸噙泪,顾不得人前失礼赶紧扶住季铎瑞另一边。虽是忘年交,褚远鹤和谭明阳却从未进过枯草庐,今日一进,虽只在前堂坐歇,对屋内陈设已是惊异万分。 “还好只是中了醉骨散。”虚生取来颗药丸交给季铎瑞,又递上杯温水,“服下药后,一刻时就能行动如常了。” 季铎瑞吞下药丸,方道:“多谢。” 褚远鹤越想越觉蹊跷,开口问:“这几个女刺客武功不高,季三爷虽不精于习武,但绝对不该是这般艰危的情形。我瞧你手背、肩头皆有被剑所伤,伤口周围的肤色灰白,醉骨毒应是从这伤口渗入。可我刚才仔细瞧过后山,你们是与人打斗许久逃到枯草庐后,怎的你一直摆脱不了她们么。” 季铎瑞一时愤慨,奈何使不上力只好瘫坐在椅上,咂嘴道:“这群女子实在古怪,身上散发着一股香气,初闻是没什么。我护着玥儿往少林跑,越打越觉头重昏花,神思混沌中被她们刺中,所以才不敌。” “适才我也闻到了,她们身上那股味,绝不是普通的脂粉香气。”虚生把外用药粉和白布交给安婧玥,淡淡道:“这群女刺客身上的香味恐怕也有酥骨的功效。” 谭明阳不解道:“若是如你所说,怎么她们自己半点无事?” 安婧玥小心包扎着季铎瑞身上的伤,略有迟疑地开口:“我方才也闻到那香气,并没感觉到有任何不适反应。” “此毒或只对男子有效,所以安施主才会察觉不到。”虚生的话中看似疑虑,答得却很是肯定,渐引起季铎瑞疑惑,不由得把目光投向他。 褚远鹤捻须颔首,甚是认同虚生的说法,“不无可能,听闻江湖近来忽现悲乐极,比起此毒之奇,其他不过是小巫罢了。”突然他语音一顿,仿佛是想起久远且不愉快的事而皱剑眉,半晌道出疑虑,“你们有没觉着这群女刺客的武功路数似曾相识?” 谭明阳登时脸色阴沉下来,像梅雨季的天变化无常,“远鹤兄说得是莲心慧姬?” “不错,正是她。”褚远鹤郑重点头,肯定道:“我与她交过手,应该不会记错。” 江湖消失多年的女魔头,忽然间被提起,屋里人无一不是倒抽了口冷气。季铎瑞心中更是惊诧,因为他注意到虚生瞬息的神情,显然这妙僧藏着秘密,与莲心慧姬的关系。 虚生淡然道:“我曾听闻师父提过十几年前的往事,四大派掌门与季先生上青锋派同左擎煌恶战的事,师父说当时莲心慧姬也在场。听师傅说左擎煌最后自刎而亡,青锋派子弟渐别师门,西宗就此没落。怎的没抓到莲心慧姬,让她脱了身,彻底消失在武林。” 褚远鹤叹息道:“这莲心慧姬正狡猾在这,当时季先生活捉了她,发现那女子面颊有异,撕了贴附在面上的人皮,才知是戴面具的替身。至于莲心慧姬利用完左兄,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向。左兄这才幡然悔悟,自尽而终,可惜了他一世英名。” “折在美人关前的英雄还少吗?”虚生惋惜道,说话间无意瞄到谭明阳怪异的神情。 季铎瑞戏谑道:“妙僧怎也伤春悲秋起来了?” “贫僧虽不是英雄,可也惜英雄。” 安婧玥拉着季铎瑞的衣袖,温婉可人的性子容色此时愈发的我见犹怜,凄哀道:“我与她无仇无怨,为何总要派人来刺杀我?” “玥儿跟我提起过,曾在苍峨山被妙僧救过一命。当时的刺客是否与今日的事同波人?” 虚生沉吟半晌,不确定地回答:“她们都是蒙了面的,所以贫僧无法肯定。要说所用武功的路数,确实有些相似。况且这是许久前的事了,若要查恐怕不宜,即使能查出些线索,知道是莲心慧姬派人下的手,也得找到她人才行。” “说的是。”谭明阳静默许久,这会儿插话道:“这莲心慧姬行事阴毒狡诈,且躲在暗中,并不好对付。如今既有她重出江湖的消息,我们还是等季先生和石枯道人来后,仔细商议再做打算。” 季铎瑞屈指抵在唇间,想了想道:“我记得家姐有说过,江湖对莲心慧姬最了解的人,当是蝴蝶君。可是他似乎不太愿意提起过往的事,而且常年住在沧浪江上的行舟中,神出鬼没,很难能找到他人。” “玉面郎君……当年武林何等人物,可惜家遇变故……”褚远鹤叹息道:“可惜了。” 虚生诚然淡笑,明知故问道:“不知季先生几时能到?” “我收到家姐飞书,一两日内可到少林。” “既是如此,那等季先生到少林后,再请到枯草庐在议事吧。”虚生在一行人中算是晚辈,自做决定有些不妥当,但大家闻言并没异议。毕竟相比寺中,枯草庐确实更适宜众人相聚议事。 多年未见,纵有满腹衷肠感激,一时也难以用语言表达,何况是安婧玥这沉静的性子,几欲张口又因不知言何作罢。眼见时至别离,安婧玥愈发焦躁,蛾眉微颦,憋了半日犹就说不出半句。 虚生看着安婧玥走过,淡笑道:“小阿月,雪地路难行,路上小心。” 安婧玥低垂地下颚,猛地抬起,灿笑如冬雪出霁时透出的第一束骄阳,暖得令人贪恋。要说弱水三千,虚生见过的女子太多,像姹紫嫣红艳美如绾心,风姿卓越无暇似竺苓,秋兰飘香华贵如简文松,或傲雪凌霜清冷如沉香。在虚生眼里,似乎皆比不上这温婉清甜的容色,许就是这一点,他当年才会出手救人,并多年来始终暗里派人保护安婧玥的缘故。 落日黄昏的残阳如血色浸染天地,虚生盘坐在天地间,月白僧衣好似被洗净了佛性,殷红披身活脱一副摄人心魂的妖僧模样。沉香安静地坐在枯草庐屋顶,擦拭着剑锋上未干却成冰珠的血迹。 虚生迅如飞燕地窜到沉香身旁,低沉道:“怎样?” 沉香地唇角划出与赤虹一样冰冷的弧度,无情地开口:“十七个女刺客无一生还。” “做得好,既来我无妄崖撒野,就该知是有来无回。” 沉香托腮好奇道:“楼主不怕多情公子发难吗?一下子折损这么多属下,合欢斋怕是坐不住来问楼主要人了。” “他没这个胆子。”虚生淡雅浅笑的眼角透出丝丝冷意,笃定道:“莲心慧姬不发问,他便一句话不敢来问。至于这几条命在莲心慧姬眼里,恐怕连草芥都不如吧。” “莲心慧姬为何屡次三番想要安婧玥的性命?安婧玥半点不会武功,又只是季家三爷的妻子,若说要打击挑衅季家,对付季先生或季博儒不更好。” 虚生旋即摇头,视线追着西落日轮渐远,又仿若空不见一物,淡淡道:“她未嫁进季家已遭追杀,许是她的容貌与莲心慧姬仇视的故人相似吧。这些年莲心慧姬屡次偷袭,可见是恨毒了那故人,所以即使只有几分貌似,都能激起她的杀心。” 沉香低头沉吟思索良久,小心问出心中数年困惑:“楼主呢?为什么要救她?” “也因为她像一个故人。”虚生纵身跃下,背对沉香做了让其离去的手势,再无别话。 第39章 第39章 当夜虚生又令子规行禁门令,任谁前来皆是不见。乌墨般的天色,昏暗的令人压抑,虚生盘坐在禅室修炼着冥象神功,压住乱窜的真气,渐入佳境。屋外忽地传来一声女音冷笑,声音森冷得像是地狱爬出的鬼魅。 虚生猛地推开半扇窗,如烟如风飞出,无声落在崖边一块干净的岩石上,“你来了。” “你猜到我会来?”张口的女子仿若天落仙子,凝肤在幽暗的环境下剔透如雪,一双勾魂的桃花眼叫人心荡意牵。乍眼瞧这女子,大约是花信年华,可那双眼底透出了与貌不符的算计阴毒。 “午时我阻止你杀安婧玥,你不会不来。” 莲心慧姬捂嘴轻笑,越笑越张狂,冰冷道:“你多次阻挠我杀她,是为何故?” 虚生睨了眼她,哼笑道:“今日即使我不出手,你的人一样结果不了她。而且我为何要助你。” 莲心慧姬神色兀地柔软下来,慈笑着说:“母子连心。” 虚生背手而站,看都不愿多看一眼莲心慧姬,不为所动道:“腊月雪天,把自己的襁褓亲儿抛在荒山野林,真是好一副慈母心肠。” 莲心慧姬双眸微眯,抬手绾紧略松的发髻,语气愈渐阴冷道:“母亲当年迫不得已,知道对不住你。” 虚生拍了拍肩上的枯叶,冷笑两声,“别装一副苦命慈母的样子,叫人瞧了恶心。你今日既来,我就给你说清楚,别再打安婧玥的主意。哪怕你亲自动手,有我在的一天,她便能安然无恙的活着。” “虚生……你以为我当真不会把你的事宣扬出去?” 虚生望着莲心慧姬气急败坏的丑陋模样,顿觉心情爽快,扬眉道:“随你,自然你我之间交易就到此为止。而此前我所遇到的麻烦,必定会数倍奉还,母亲。” 莲心慧姬瞪着虚生的背影,冷笑道:“隐世山庄的怀公子,当真是人中龙凤呢。可惜了他一双眼睛……我的儿啊,你说一个从容的瞎子,突然有天听不见了,他是否还能冷静如常呢?” 无妄崖的狂风如冰刀般刮过,锋利得似乎能把崖边的人一刀两半,耳边风啸声像是刀下厉鬼亡魂,阵阵呐喊的索命声,永不绝于耳。 虚生停下脚步,垂手而站,不见丝毫恼怒慌乱,轻笑道:“他的反应我不知道,可隐世山庄、四大派及武林侠士估计都不会放过你,你以为你真能藏得住?今日你草率的举动,已经引起褚远鹤和谭明阳的注意,竟然还愚蠢到要自投罗网,真够愚不可及的,母亲。”说话语气很是平淡,直气得莲心慧姬容色狰狞,唯有虚生自己知道轻捏在自己指尖的佛串已经化为灰烬。只是虚生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丝毫不露痕迹,生怕自己露出一丝在意,会成为怀明墨的麻烦。 心烦难安地熬过一整夜,加之先前多日哀思愁烦,虚生精神头儿极差,净白的面颊愈发苍白枯槁。平日里虚净与虚生走得近,所以寺里有大小事物要虚生出面,多是由虚净徒弟子真来请的人。今早却是例外,虚净亲自上到无妄崖,才见到虚生,因为从未见过虚生这么颓然的模样,顿时吓了一跳,忙问:“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般憔悴?是身子不适吗?” 经虚净提醒,虚生恍惚地放下正在整理的书册,找来铜镜照面,忽觉镜中的自己非常陌生,连忙调整情绪,佯装哈欠道:“近来我睡得不安稳,面色难免差些,让你担心了。你特地上来跑一次为何事?” 师伯骤然圆寂对虚生的打击自不用说,虚净没多想,顾念虚生心情,面色愈发沉重道:“师父两天前和我提起,说师伯既已圆寂,且七日已过,也该涅槃前往极乐净土了。” “该是如此,师父的身后事劳你操心。” “原该我负责的事,倒是你别想太多。”虚净轻捏虚生肩头,微微皱起眉头道:“几日不见,你怎又清减许多。” 虚生拍开虚净的手,淡然一笑,“哪里像你说得弱不禁风,从前就是这样。” 虚净自知说得有些夸张,又见虚生面色虽有憔悴,双眸仍旧熠熠生辉,也就放心许多。说罢闲话要提正事,他反有些忐忑犹豫起来,试探道:“师叔的意思是少林的方丈之位已悬空多日,合该推选一位出来继位。” “两位师叔伯更属意哪个师兄?”虚生仿若在谈论件小事,边收拾书案边余下的佛经边道:“论资历,虚道师兄和虚悟师兄不相上下,想来两位师叔伯为此很是头疼。” 虽不是每日在一块儿相处打禅,虚净还是有些了解虚生的,即使虚生表面对方丈位不在意,心底多少有些希冀。虚净心底想着,嘴上笑说道:“师叔问过太师伯的意见,似乎更意属大师兄接任,而且虚悟师兄也表明想法,对方丈之位并不在意。” 虚生与寺里师兄弟素来不交谈不多,看似和虚净亲近些,到底是防了些。不过话是说得少,对几个师兄弟的脾气,虚生很是拿捏得住,自然知道虚济是个眼尖又谨慎的性子,自己心思瞒不住他,“你先忙去吧,我稍作整理就去寺里。放心,我无事。” 虚净自是知道虚生话里意思,遂颔首道:“你早些来,别错过时候。” “季先生已经到寺里了?” 虚净刚提步走到门边,闻言顿足困惑道:“自然是已到寺里,今早寅时一刻便到寺里,同来的有石枯道人和怀公子。” 虚生神色淡泊如常,眉梢却似有微动,神态悠容道:“我换件僧衣,片刻就去。寺里还有多事需你督导,你早些去,别耽误了事。” 无妄崖的雪不知不觉飘起,虚生着了身粗布麻制的僧衣,一步一印地走在崖边石阶,身后的脚印一步沉过一步。也不知走了多久,虚生终于来到少林西苑,只闻他喉间透出声轻叹,转眼嘴角微动,又是那超然地模样。 佛门本该是最清静的地方,今日却吵闹的令人发指。火化完苦戒大师的尸身,众武林人士刚回到寺中就遇前来闹事的乌合之众,来者意图明显,无非是为假的星宿剑谱而来,贪图那虚无的富贵。身为少林第三代弟子,上有师叔伯出面,前有师兄做主,虚生不必显露在人前,遂隐在人群后,冷眼看着眼前胡闹纷争。少林的新方丈尚没来得及选出,面对忽来的麻烦,自是苦字辈高僧应对。 左右嘈杂吵嚷,苦难仿若置身事外,极是平和道:“少林确无施主们所言的星宿剑谱出现。” 苦难的话音未落,不知那处传来嗤鼻一笑,“听闻月余前,香盗夜来闯过藏经阁,苦难大师总不会否认吧?” “香盗即使夜访过少林,但有无留下星宿剑谱与你们何关?”出声的人是吴山派掌门,吴山派虽在江湖名气不响,门风行为正派,所以始终没同乌合之众狼狈为奸。 “少林为武林中宗,正派之首,难道是要私藏.独吞星宿剑谱不成?” 此话说得极难听,少林上下鲜有闻言不露愤色。苦难仍面不改色道:“少林若有出现星宿剑谱,必会还与隐世山庄,不会有私藏之心。” 苍龙帮的马帮主闻言嗤笑,不屑道:“谁知道你们这群成天念佛的和尚,六根是不是真清静得很,毕竟破戒的和尚多得是。马某信苦难大师没偷藏星宿剑谱,可不信少林个个这般,毕竟知人知面难之心。” “放肆!”季先生声音依旧清柔,却有股令人震慑的威严,“中宗岂是随意搔闹的地?星宿剑谱是隐世山庄遗失之物,山庄自会派人去寻,不劳众位操心。” 海刹帮罗掌门一改平时唯诺的性子,冷笑讥嘲:“季先生此话差异,听闻星宿剑谱中实际上画的是前朝的宝藏,怎能说是隐世山庄的东西。” 马帮主听罢附和道:“前朝宝藏该归朝廷所有,我们既是北孟国子民,理应出力。” 又不知哪来的无名辈,嚷嚷高声说:“难道隐世山庄真如武林传言,打算私吞宝藏不成?” 石枯道人面红耳赤地重言:“隐世山庄在江湖历经数百年,其作风刚正、家风严肃,怎是你们口中的宵小?隐世山庄遭窃,你们不口诛笔伐那梁上小人,反来中宗及各大派恣意闹事,又是安了什么心?”身为现今武林群雄之首,说出的话自是让人敬畏的,果然阵阵的嘈杂声安静了下来,闹事帮派的掌门人们顿时也说不出话来。虚生隐在檐柱后鄙夷地望着这群小人,心中一时五味杂成,明澈地眸光下有丝懊恼。 “既是正大光明,隐世山庄为何始终不说出这本秘籍的秘密?小生敢问季先生,星宿剑谱中记载的到底是什么内容?”开口的文弱书生,他自人群中走出,执扇向季先生拱揖,“小生久闻季先生美名,自是信季先生风行。先生也已看到,武林近来无谓的风波皆因所谓宝藏而起。在我看来避免纷乱最好的办法,便是隐世山庄能将剑谱的秘密道出,剑谱中是否真藏有前朝宝藏?如若不是前朝宝藏,那又是什么?只要将误会解开,谣言不攻自破,武林必会复如过往。” 季音童盯了书生半会儿,只觉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客气道:“不知公子大名?” 文弱书生朝着武林几位泰斗礼貌作揖,面上明明笑似四月春暖,偏眼底有股子阴狠劲,笑道:“小生名叫丁子胥,武林小辈不足令各位前辈挂齿。” 褚远鹤面颊微搐,神情傲然,露出鲜少见得孤傲霸道,他略有些不耐烦地开口:“说是小辈,倒是为江湖老前辈出头,甚是少见。” 丁子胥双眸微泛凌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少林众僧与几大门派,不卑不亢道:“褚掌门,小辈只是提个意见,绝无冒犯季先生之意。只是近来江湖纷乱,实在闹得人心惴惴不安,若能尽早解开误会,岂非武林一大幸事?” “武林祥和,自是江湖人之幸,只是江湖人自寻的烦恼,又如何让隐世山庄解惑?”悠悠然的话音似昆山玉碎令人遐往,又因话语厉害叫人瞩目,果然众人纷纷看向这江湖传言的妙僧。虚生唇角的淡笑如春山,丝毫不避忌四周传来的复杂目光,缓缓道:“江湖事江湖毕,可庙堂之高,岂是武林中人触手可及。丁公子、罗掌门、马帮主又何苦自寻烦恼?” 一身粗麻僧衣,在武林各大门派跟前,实在不够显眼,加之江湖中人甚少有见过妙僧真人,所以不少武林帮派的帮主掌门尚都没认出虚生。偏是这丁子胥十足恭敬道:“妙僧之言倒是不错,只是小生觉得,毕竟此事已在武林掀起轩然大波,今日又不少有头有脸的帮派都在,为何不借此时澄清?况且正如罗掌门、马帮主所言,北孟的子民本该为朝堂出分力,江湖的义士怎又能袖手旁观。” 既有长辈在前,怀明墨原是不打算多添争辩,如今亲近人遭到质问,忍不住想说上几句。哪知季铎瑞眼尖,一下看出怀明墨心思,连忙拉下侄儿,嘴角微冷,笑道:“各位觉得星宿剑谱乃朝堂之物,隐世山庄遗失其册,是季家看顾不周,季家自会去朝堂请罪。倘若诸位信不过季家、信不过隐世山庄,大可押行随我们上京。” 这话说得实在严重,叽喳的乌合众人被呛得顿时无言。就在此时突然寺门外近来乌压压一片身着官服的人,左右开道直到苦难大师面前。一会儿从官兵中走出位翩然公子。 “朝廷的事自有朝廷处理,不劳诸多江湖侠士操心。”这位弱冠年岁的公子衣着清素,料子却十分昂贵,他丝毫不在意周遭射来的阴狠目光,大步流星走在其中。 少林远离尘世,苦难不太熟悉朝堂人物,遂道:“阿弥陀佛,施主大驾而来,未能远迎,望施主谅解。” “父皇听闻苦戒大师圆寂的消息,痛心疾首,又因国事繁忙走不开,只得派小王前来。还望少林寺海涵。”这位小王爷说罢,转而又朝季先生行过小辈礼,恭敬道:“季先生近来安好?皇贵母妃甚是想念季先生。” 第40章 第40章 民不与官斗,不论在江湖如何横行,一旦扯到官家的事,大家则是能避则避。所以听到这小王爷的自称,许多适才投来阴冷目光的武林人士,纷纷吓得一哆嗦,垂下双眸,仿佛多看一眼,自己眼珠子就会难保似得。 季先生一副家主之姿,不卑不亢地微微欠身,对这位小王爷行了行同辈礼,“久不见六皇子,贵嫔可好?” 六皇子稍侧身,不愿接季先生的行礼,笑道:“母妃很好,上回还跟我叨念季先生入宫时带去的核桃枣泥酥,说是有家乡的味道。”说罢他又向几大派掌门行过礼,撇下众人直朝虚生而去,轻快地笑道:“珙州刚进上的贡品,父皇才让人送来,我就给你带来了。” “有劳。”江湖皆知妙僧朋友众多,武林众人见此也是见怪不怪,反倒是虚生颇是拘谨。 孟修染瞧惯虚生孤傲的模样,所以故意在大庭广众眼下让虚生为难,见自己目的已达到,憋笑往回走。辛里见状低声附在怀明墨耳边低语:“看来这妙僧不仅广交武林中人,连京中好友也不少。” 怀明墨心思全扑在虚生身上,自然感觉到适才虚生气息的变化,心底略有吃味,竟阴阳怪气道:“他的本事,旁人学不来。”辛里不料阁主会说出这番拈酸的话来,抿笑着与同听到此话的郑丰年相视,没接他话。 交谈间,孟修染已经走到群豪中,傲视扫过一群所谓的武林群雄,冷漠道:“不知诸位武林前辈,还有什么异议?今日小王来此,一来是奉父皇之命前来悼念苦戒大师,二来亦是尊父皇之命解决武林近来纷争矛盾,更是还隐世山庄的不白之冤。”孟修染的双眸透出阵阵冷意,比这寒雪天更为渗人,“今日过后,庙堂内、武林中都不得出现流言蜚语,若再有污蔑隐世山庄及皇贵妃的谣言出现,朝廷定会严惩不贷。” 事闹得轰烈至此,朝廷会出面干预是武林人士众所周知的事,可谁也没料到,这般的风言风语,仍旧没能动摇隐世山庄在孟帝心目中的地位,或是说孟修染故意不让人瞧到。 前院的鎏金铜炉中香火鼎盛,袅袅香烟笔直而上,院子里顿时风平声静,仿佛一院子人连呼吸都已凝滞。不论是挺隐世山庄的,还是倒隐世山庄的,皆是默然不语,既不应声附和,也不出声反对,大家都在等对方开口,好以动制静,抓住敌方的把柄。 武林正道明言派别众多,可真能叫人瞧得上眼的,却只有寥寥数几,像是适才叫嚣隐世山庄的几个帮派掌门,眼下像是缩头乌龟般,半句没敢吭声。沉寂间,丁子胥慢步上前,对孟修染行了个臣下大礼,口气隐了七分的狂妄,谦逊道:“这风波闹到如斯地步,能有朝廷出面解决,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隐世山庄近来所受的诸多委屈污蔑,有六皇子金口一开,终是拨开云雾,正了名声。” 孟修染冷眸一睨,淡笑道:“你什么人?” 这话明面上说得算是客气,仔细了想是在骂丁子胥不算得个东西,轮不到他说话做和事老。虚生多少了解些孟修染的脾气,闻言低声哼笑了下,声音极低,可还是没逃过怀明墨的耳力。 丁子胥唇角略有一抽搐,反沉住气陪笑道:“启禀六皇子,在下名叫丁子胥,只是个江湖普通白衣。” 闹事之众见丁子胥遭冷遇,悻悻地没敢多言,甚有几个胆小怕事的江湖伪君子怕担干系,已经趁忙乱间从角门遛出,消失得没了踪影。留下的几个,正是刚才呼噪的起劲,眼下想溜走,也是脱身无法。 苦难见乱象已平,余下几人也难再掀起浪,放心道:“六皇子请。” “既然来这,我也该进殿拜上一拜。”说话间,孟修染得意地往虚生站的方向瞧,却没见到虚生。未能邀到功,孟修染略有些失望,口气不免冷了些许,“你们早点回去,别再来少林闹事,有下回,定是不饶。” 人群如这覆在青石板上雪片,烈风卷扫而过就一哄而散了,余留下野猫三两个,似是惧怕丁子胥的缘故不敢离去。至于自以为是的丁子胥,风头没出到,不但暴露出自己还惹到一身腥,此时正面色铁青地看着孟修染背影。 “快走!”主子发令,依从的士兵当然不会再给这些江湖人好脸色瞧,口气冰冷的似在押解犯人般把人碾了出寺。 怀明墨瞧不见面前那些江湖人的面色,又好像历历在目都看的见。他面露几分忧色,叹息道:“哎,六皇子其心是好,可如此做亦是帮隐世山庄在树敌啊。” 辛里话不像怀明墨说的这样客气,压低声道:“这皇子做事忒不谨慎了,只顾自己撒气,图一时口快,也不想想隐世山庄如今境遇。” “六皇子在朝堂和江湖历练的比较少,自是比不得他几位年长的皇兄想得周全。再说他如今是奉命而来,虽没手持圣旨,到底是受御令前来,所以更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了。六皇子本意是为隐世山庄解围,无心之失罢了。”季先生一手按住怀明墨瘦弱的肩,越发心疼道:“你啊就心思太重,隐世山庄有母亲在,你且安心了就是。” 怀明墨自责道:“若不是我看顾不利,隐世山庄也不会惹如此多的麻烦。” 少林这几日破天荒地接待女客,季铎瑞不放心安婧玥独处,遂时时带在身旁。安婧玥闻得怀明墨的话,柔笑道:“一家人哪有麻烦不麻烦的。” 季先生轻笑应声说:“就是,哪家哪户不是互相扶持同舟共济过日子的?隐世山庄可不例外。” 安婧玥露着暖笑,伸手想勾季铎瑞,发现自己丈夫正出神望着殿中一角,娇柔问道:“你在瞧什么,看得这般入神。” 季先生朝季铎瑞看着的方向瞟去,果也被与虚生偶有交谈的士卒吸引,低声呢喃:“这人……” “二姐也觉得眼熟?”季铎瑞的面上有难得的严肃。 季先生微微点头,只是她平日里接触的江湖朝堂之人太多,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此人来,只道:“此人虽是敛了气傲,到底看得出是个人物。” 怀明墨想了想道:“母亲,这人既是六皇子带来,是否是六皇子府上的校尉?” 季铎瑞仔细观察许久,摇头极不认同地开口:“不大像,一个小王爷府邸的校尉,气势竟比主子更盛,实在说不过去吧。”手肘轻顶怀明墨手臂,季铎瑞忍不住调侃:“你既跟妙僧走得亲近,要不……三叔给你出个主意,好解你母亲之惑。” 不等怀明墨抵触拒绝,季音童轻重适中地踢了脚自家三弟,清灵的音色偶有粗沙道:“别带坏我儿子。” 习武之人在平日里免不得会受伤,季铎瑞行走江湖多年,身上也少不得磕到碰伤,早已习以为常。可刚才承受自己大姐故意的惩戒,那带了两分内力的一脚,顿时让季铎瑞小腿酸痛不已,咬牙狰狞的脸色瞬间青白。 季铎瑞好面子,一则在美妻面前逞强,二是不愿打扰佛家清静,只得紧咬牙,笑得很是难堪,挤出片语:“屋外冷,我们先进殿吧。” 少林算不上是国寺,但名望极高,且人既到寺里,孟修染没有在前院转圈就走的道理,由苦难在前引路,他虔诚地拜过宝殿中的所有佛像。他又听闻傍晚时分会有新方丈新任大典,也不知出于好奇,还是有别事尚没做完,欣然接受苦难相留的邀约。 历来少林选出新方丈继任的大典都是武林大事,其他几宗必会到齐自不必说,武林各大门派亦是会四方来贺,只是今日显得有些冷清。不少门派因午时的事,被六皇子的亲兵赶下了季室山,仅余下少数的正道名门,约莫不到过往的三成。一本假的星宿剑谱,一个离谱的宝藏传言,竟成武林中的一枚照妖镜,难免不让人觉得唏嘘。 虚字辈和尚里,威望最高的当属虚道和虚悟,然而两人年岁相仿,修为境界都极高,都是极合适少林主持的人选,所以苦难和苦海两位不免陷入两难局面。 虚生从小在寺中长大,又是苦戒与玄空大师的座下弟子,若说未曾对少林主持位觊觎,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只是苦戒的乍然圆寂,就像殿外冰冷的雪水,忽然浇泼在虚生炙热的勃勃野心上,让他顿时清醒许多,失了争权夺位的念想。 因为六皇子尚没离去,寺中四处是戒严的士卒,但凡他们盯看上的人,都像是在看刺客般令人不适。亏得虚生是寺中和尚,且在江湖闻名,所以殿外院中守备也没太多注意虚生。悄然离开大殿的虚生,特意绕过人群,拣了人少的地方来到寺中一间偏房,推开条门缝笑道:“你还是不放心亲自来了。” “她怎样?”屋里传来沙哑又沧桑的声响,声音并不响,却能让屋外的人感到似有股震慑压力。 虚生后脑倚靠闭紧的雕镂万字窗,轻笑道:“没事,她都好得很,就她那刁蛮样,谁敢记恨得罪。” 屋中男子抿嘴哼笑,似是自责实是宠溺地开口:“是我宠坏了她,纵得她整日无法无天了。” 虚生淡淡一哂,“她还小,性子烈点也可爱些,小姑娘家那么拘束她做什么。再说她是你的女儿,有你这父亲,有她那能干的两位兄长,你还担心她将来吃亏不成。” 男子无奈轻笑,话听似恼道:“她那是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不然你看我管不管着她。” “你舍得委屈了她?你的掌上明珠没被你纵的无法无天算是不错了。”虚生半点不信屋中男子的话,他眯眼观察着大雄宝殿外的情形,脸色略有些凝重道:“说你家丫头前,你也不看自己爱乱来的脾气。冒名当个小兵卒前来,你别忘了季先生在呢,不怕被认出来?” 男子不以为然道:“二十多年不见,我老得早已面目大变,不怕她能认得出。” 虚生奇道:“你是怎样混进孟修染的护卫中的?” “你瞧见刚跟在孟修染后的人没,那人是西蜀国的使臣,只稍他说上几句,当几日他府上的士卒有何难?” 在风口站得久了,即使有内力护体,虚生也抵不住这寒意。他原地跺了两步,对掌心哈了口气,掌心紧握道:“你的女儿有我看着,定保证她会安全无虞地回到西蜀。而你啊,早些回去吧,万一你在外有个三长两短,免不得又是一场浩劫。” 屋里突然静默许久,男子不知是想起什么,顿觉齿颊含香,笑道:“你送来的酒,我还没来得及谢你。” 虚生似笑非笑道:“大哥几时跟我这么客气了?你来北孟做什么我不管,别坏我事就好。” 男子冷笑说:“你近来的情况我大体有所了解,那个人需要我出手帮你教训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虚生两指紧捏左手腕的紫檀佛珠,纵是心中暗恨,依旧笑似弥勒,“来日方长……” 房门被缓缓打开,一位着了王府亲卫兵服的男子慢步走出,正是方才季先生讨论的男子。这男子约莫四十多岁,依旧华发浓眉,眼角虽布上了少许的细纹,却犹就英勇潇洒,一双鹰眸甚是凌厉,哪怕是穿了身低等士兵的官服,仍是难掩一身王者霸道。 满掌厚茧子的手捏了捏虚生肩头,轻笑道:“那好,若有需要随时可来找我。” “好。”虚生听到渐行渐近踏雪而来的窸窣声,谨慎道:“快走吧。” 男子刚走不多久,弯角处果然出现两个人身影,原来是怀明墨携了辛里走来。怀明墨面上带了些许的忧虑,步子不如平常从容,好像焦急的在寺中寻人。天寒料峭,庭院的青石板路因初下时的湿雪结了层薄冰,又因数天的落雪,雪天路滑愈发难走。辛里小心地挽着怀明墨前行,全然注意地面情形,没发现不远处的虚生。 虚生见怀明墨脸色略显苍白,深知是他近来操劳的缘故,又知是自己给人平白添的麻烦,心中不免有些内疚。他仓促处理过周遭旁人来过的痕迹,快步朝那两人走去,迎笑道:“大冷天的,常人在外多走动都受不住,你怎么就跑出来了?” 第41章 第41章 怀明墨围坐在炭盆边取暖,伸在半空的手冻得泛红。辛里接过虚生端来的暖身汤,稍稍吹冷些又递给怀明墨,立刻客气道:“劳烦虚生师傅了。” 虚生取来件大氅,仔细披在怀明墨身上,手脚极是温柔,“佛寺修行清苦,寺中厢房没有取暖的银碳。寺中人又集中在大殿中谈论要事,不宜叫我小师兄特意开库房,只好让你们多走几步到枯草庐来了。”细细观察怀明墨的神色,虚生浅淡一笑,“找我有事?” 手轻抓着肩上大氅企图触到适才掌心不同的温暖,怀明墨神色平静,先前的焦虑似冬日暖阳下薄雪逐渐化开,“你还好吧。” 虚生初有一愣,见辛里同自己一样不明就里,只得自己再细想。忽的虚生眉头轻微挑动了下,苦笑道:“我无事,你不用担心。” 感到身侧气息的变化,像屋外的天阴霾郁郁,怀明墨恨不能见,顿有冲动想把虚生揽进怀。极力克制住自己,怀明墨越发柔情道:“我知道你对少林主持位的期许,不过这或许于你,是条枷锁也未可知。” 烘烤取暖的手犹有些微红,虚生瞥了眼,往铜盆银碳上稍撒了些水,望着幻化出的白烟,沉静如水道:“清修地不该有执念,我真没事。” “那便好。”怀明墨小啜起碗中暖汤,没再多说话。 屋里蓦然安静下来,这种安谧祥和令人舒适,没人想去打破,又有点没由来的尴尬。 辛里默声服侍在角落,瞟见自家阁主脸颊微红,似是被炭火热气红暖的。又见平日里一直拒人千里的妙僧,突然与人拉进了距离,不自在地干坐,似乎沾染到了尘俗烟云。 崖下的撞钟阵阵响来,就算足不出户去探个究竟,虚生也知道是少林主持已经被选了出来。内心良久的那股骚动不甘,仿佛随着这钟声逐渐消散,紧盯着烧红的银碳,虚生感觉从未有过的平静。 褚远鹤脱了鞋进屋,褪去表面的伪装,露出老顽童的模样,笑道:“自己门派选新主持,你怎么一点也不在意。” 枯草庐从未如此热闹,虚生略有些不习惯地坐在中厅,跟前的人各有亲疏,一时倒拿捏不住待人的态度,只淡笑回话:“虚道与虚悟两位师兄,无论是谁,皆是接替师父最佳人选。” 谭明阳站在先前未赏过的字画前,心不在焉道:“你怎确定新主持就是他俩。” 虚生眼角眸光有意无意瞟过季先生,被人打量的滋味着实不自在,他保持镇定道:“师叔伯思虑周全,不论商榷谁做新主持,我都心悦诚服。” 怀明墨觉察出虚生的局促不安,笑着打岔道:“母亲和几位前辈相聚到虚生师傅这儿来,是为什么事吗?” 季先生收回观察虚生的目光,与季铎瑞互觑了眼,脸色严肃道:“听说莲心慧姬最近在江湖走动频繁,不知是有此事?” 恰如虚生所料,莲心慧姬近来行动招摇,怎会逃得过眼前这群人的法眼。虚生想到前晚莲心慧姬的话语,眼看她已被注意上,心口不觉松口气,又止不住担心想加派人手保护怀明墨。 褚远鹤神情沉重,口气冷了几分,凝重道:“我们没见到莲心慧姬本人,不过瞧见与她武功路数相同的一群少女。”想及过往青锋派的惨烈结局,褚远鹤愤然开口:“当年武林的腥风血雨她折腾的还不够吗?” 季先生定定地看着虚生,妄图从他脸上瞧出点线索,终是不得,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猜疑,“不死不休,她要这次依旧如过往执迷不悔,那即使追到天涯,也放不得了。” 玄机阁晓天部记载江湖大多事,轰动武林一时的青锋派灭门案,自会记上数笔,幕后主谋莲心慧姬自是逃不过笔伐。怀明墨刚入阁接手时,曾日夜研读过晓天部所藏的重要年纪事件,当然是不会漏过这件大事,困惑道:“蝴蝶君既是母亲旧友,想知道莲心慧姬的事,为何不去问他呢?” 虚生多年暗查蝴蝶君的情况,深谙其中缘由,却是不方便道出。 季先生颇觉无奈,想那老友的脾性,再忆过往世间的无情,自己哪能拉的下脸狠了心去问,苦笑道:“他啊,成日在沧浪江飘零不定,找到不易。而且已是成年往日,怕是也问不出什么线索来,又何必为这些事去打扰他。” “退隐武林后,他就甚少再露面了。”谭明阳回过身,神情有些闪烁逃避,“可他今日不来,实在说不过去。” 江湖众所周知,蝴蝶君秦玉安曾与江湖大派的掌门是知交,和少林方丈苦戒大师更是忘年交,如斯交情不见人来,免不得遭人非议,徒留诟病。 石枯道人背手立在窗边,远眺屋外的雪景,闻言颇不认同道:“他已隐世多年,不曾耳闻或是不愿出面也没什么。毕竟怀念在心,不在表面虚假的行为,他有心悼念,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枯草庐里檀香缭绕鼻尖不断,纵是怀明墨也很难闻出其他气味,偏虚生在谭明阳身上闻到股熟悉的香气。 “今日六皇子带御令前来平息纷乱,隐世山庄总算有喘息的时间了。” 季先生进屋起注意大多放在虚生身上,忽闻褚远鹤所言,出神斯须,笑盈盈道:“清者自清。” 季铎瑞凝目看着虚生,兀地笑道:“说来奇怪,前段时间频繁现身的香盗突然就没消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武林中人人在寻香盗,她躲藏起来正常。”石枯道人接过虚生递过的茶,温和笑道:“你交友甚广,怎就不认识香盗呢?” 虚生浅浅含笑,诚然开口:“我倒也想与他相交,可惜总找不到机会。” 指节轻扣身旁墙面数下,谭明阳笑道:“香盗辛苦盗来的画在你这儿,她倒没来取?” “香盗在后山亲口赠与贫僧,有天地为证,怀公子为鉴。”虚生深深看了眼怀明墨,似是求助地开口:“香盗闯寺那日,怀公子正在贫僧身旁,你们不信我,大可问他事情经过。” 怀明墨虽目不视,大概知道两人口中的画作是哪幅,坦然道:“香盗那日亲口承认把苍烟雪景图遗落在西海,且说当歉礼送给虚生师傅。”似是有意维护虚生,怀明墨细细道说香盗夜闯少林到枯草庐的情形,细枝末节都说得很清楚。 虚生微微一哂道:“听到了?省得你们暗里怀疑我。” 褚远鹤朗声摆手大笑,坦荡荡道:“倒非有心要疑你,只是香盗冒险硬闯重兵防守的定西王府,听闻他在盗出苍烟雪景图时险些被抓,而且还受了伤。可见她对这画的喜爱,却就这样送了你,实在令人有些匪夷所思。” “香盗行事素来不按章法特立独行,老哥哥多疑了。”知子莫若母,季先生并不戳穿怀明墨心思,余光时不时瞟在虚生泰然的面上,“其实归根结底,这件事与香盗并没多大关系,真正要找的是利用香盗坑害隐世山庄的那个黑手。” 石枯道人颔首道:“估计与莲心慧姬脱不了干系,像是她的做派。” 前有妻子屡遭暗杀的仇,后是自己家族蒙冤的恨,季铎瑞对莲心慧姬早已暗恨得想将其挫骨扬灰,愤懑道:“可惜她藏得太好,否则岂能活到今日。” 怀明墨心有多疑,沉吟片晌忍不住问:“若真是莲心慧姬,她销声匿迹多年,何故又出来兴风作浪?” 思来想去难有结果,又不见虚生开口露馅,季先生微微蹙眉,露出难得一见得焦虑,平生头一回有种挫败感。莲心慧姬是谜,妙僧和香盗也是谜,仿佛雾里看花似隔一层,朦朦胧胧看不清,真要戳破,也叫人无从下手。 谭明阳大改平常风火的性子,谨慎了许多,“莲心慧姬并未现身,此时下定论尚早了些。” 虚生的嘴角浮着浅笑,始终事不关己般只端坐在侧。当他闻得谭明阳的话时,双眸忽抬一瞬,那黑眸似是能吞人的深渊,直盯住谭明阳,像是豹子盯锁住猎物,直勾勾得令人胆颤。 屋里人皆被谭明阳引去注意,唯有辛里无意瞥见虚生瞬息间的神色,不由大骇深吸口气。怀明墨低声询问:“怎么了?” 辛里定神再瞧,只见虚生神容淡泊,那一刹那仿佛就是自己看花眼,小声回道:“适才才是妙僧真实的面目吧。” 方那瞬息的狠厉气息,敏锐如怀明墨怎会感受不到,只不过是他刻意自欺不当回事,偏还是落进辛里眼中。怀明墨心底有些泛苦,似是无声的呢喃:“你既已遁入佛门,怎又沾上尘孽。” 何等厉害的内力,才能听到连季先生都未曾闻得地低语。辛里分明地看到虚生眸珠微动,又借余光瞟了眼怀明墨,越发骇然虚生的深藏不露,“要不要现在揭穿他?” 怀明墨微摇头,淡淡道:“且再看吧。” 不到万不得已,自家阁主都不会伤这妙僧半分毫毛,明是深知这理,辛里到底是不甘心一问。 季先生忙着与身边几位武林泰山北斗谈着对策,却见怀明墨与辛里在旁轻声嘀咕,只是声音太轻,半字没听到。又见怀明墨面露些许苦闷,季先生关怀道:“是身子不舒服吗?脸色看着不大好。” 满屋人果然全朝怀明墨望去,把怀明墨一时瞅得极不自在,面色从容淡然道:“我与辛里在商议调查莲心慧姬的法子,可惜还没想到十拿九稳的办法。” “万全的方法本就不是一时半会儿想得出的,有母亲和叔伯们在,你也别太操心。” 中厅的万字雕纹窗不知被谁推开条细缝,细丝的冷风吹进屋里,涌进崖边古柏的清冽香气,流动在鼻尖沁心醒神。虚生双脚默默下了地,单手在胸前拨着玉珠,神情有些清冷,隐约间又似有些郁结。半晌,他叹息一言:“既已打草惊蛇,还担心寻不到踪迹吗?” 不论自己是什么身份,虚生总是努力隐于暗中,突然被众目睽睽,就好像是夜鹰扑腾在骄阳下,显得突兀而诡谲。 尽量控制着自己神态,虚生神情平和,慢声慢语,“江湖上以女子为杀手组织不多,何况是有这般鲜明特点的杀手组织。依这条线索去顺藤摸瓜,应该是能查出些东西,即使查不出这组织与莲心慧姬的关系,只要深入调查,终有拨云见日的时候。如果与莲心慧姬无关,那各位现在的猜测便毫无意义,要与她有关,再商议如何处理不更妥当吗?” 说出的道理很简单,更不是别人想不到的诡秘法子,屋里的人全是行走武林多年的老手,只因为心焦则乱,一时蒙了心智,经虚生一点顿时醍醐灌顶。 “我是老了,眼浊看不透。”褚远鹤感慨笑道:“竟一点没想到” 石枯道人捋须盯了虚生良久,揶揄道:“难得你说这多话,平常到我那儿,跟尊玉佛似得,惜字如金。” “下棋不语。”虚生唇角眉梢没见多余笑意,浅笑的弧度真像是尊雕琢的玉佛,常年难有微动,“并非褚大哥眼浊思昏,是你们心切想得复杂,才会忘记江湖最容易的方法。” 季先生捉摸着虚生开口的心思,沉静道:“见惯江湖的龌龊阴毒手段,确实忘了该怎办正大光明。” 怀明墨亦是没摸透虚生所想,慢条斯理道:“这事不宜大张旗鼓去做,母亲及长辈若是放心,交给我来办吧。只要武林中确有这样一个组织存在,哪怕藏得再深,我也定能查出来。待到找出这杀手组织的首领身份时,甚能确定是莲心慧姬所为时,你们再出手也不迟。” 藏在江湖多年的老狐狸,擅长就是会看天觉出风吹草动,要是四大派和隐世山庄动静稍有,想要再抓这奸诈阴毒的狐狸,只怕更难。满屋的人没有想不透这道理的,季先生哪怕再担心怀明墨安危,也不得不承认,眼下只能这么做。 季铎瑞瞧出季先生的担忧,连忙道:“二姐你放心,这事我会帮着明墨同做。我甚少行走江湖,武林认识我的人不多,办起事来也容易。” “看来只好麻烦你照应。”季先生转身看向虚生,躬身一揖,口气当真是客气,“虚生师傅知交布武林,还望若得莲心慧姬的消息,能及时通知我儿。莲心慧姬祸及武林,绝不是可姑息之人,亦是不可信的人。” 武林泰山如斯待自己,虚生是怎也想不到的。他忙不迭侧身毫不接礼,神色间掩下慌乱,淡然道:“小僧受不起,也不会负季先生所托。” 褚远鹤打哈笑道:“季音童啊,你这模样被传出去,怕是要损少林清誉了。” 虚生淡笑答:“世俗之言,哪里影响得到少林。” 庐外的天色越见昏暗,才停的飞雪逐渐又飘起,覆盖来时的脚步。庐里难得相聚的老友聊得热火朝天,直到二更钟声敲响,方三两比肩离开枯草庐。待众人散尽,虚生到寝卧瞧了眼熟睡的子规,无奈一笑,只得独自在中厅收拾茶具,脑中浮过子规稚嫩的模样,忽觉心口一抽痛,手中天青釉瓷杯碎了满地。 天下宴席终有散,少林的新主持既已选定,次日清早不少武林人士便纷纷离去。季先生等人因与少林情谊深厚,遂留过午时又小聚半晌,适才结伴下山。虚道是新上位的主持当然是亲自陪送,只是另众人未曾想到,虚生竟会破天荒地下无妄崖相送。 虚生着回平常的扮相,惜字如金地走在人群最后,陪着怀明墨缓步拾级而下。怀明墨话本就不多,而眼下虚生在旁,心中像是紧缠的麻线团,越发五味杂陈,亦是寻不出话题打破静谧。 眼见不过百步就要到山脚,虚生忽地停住步伐。怀明墨觉到身旁人的顿足,刚想张口询问,就听虚生低声道:“我就送你们到这儿,一路小心。”说罢,也不等怀明墨反响,他就迈了步子转身就往山上走。 “阁主……这……”辛里不知所云地望着虚生的背影,一时语顿。 怀明墨睫毛似被残雪压得很低,嘴角的笑似有若无,平淡道:“他能来送就够了,走吧。” 虚生身着月白僧衣躲在漫天雪季中,令人难以察觉。他面无神情地目送季家的车马滚滚离去,扬起满地白皑落雪,消失在自己视野,这才脚尖微点,蹭地跃起数十丈高,飘然飞回无妄崖。 霜雪纷飞中静立的枯草庐,仿佛与世间隔绝的境地,又像天地用冰天围起的牢笼,今日似乎特别的沉寂而了无生气,。虚生手扶树干立在古柏粗枝间,竟生出一股想逃离的恐惧。 虚生站在枯草庐门外犹豫良久,才缓缓推开房门,顿有味浓烈地脂粉香飘出,心里顿恼语气冷道:“谁许你擅自前来。” 竺苓料准私自赶来会遭冷遇,却不想虚生竟是这般严苛无情,炙热的心像被厚雪瞬覆,连面上娇俏的柔笑都被冻住。她绞着指间的帕子,半晌低声道:“我来时仔细调查过,无情公子已派人撤了日夜监视我的人,应该是对我不再怀疑了。” 擦身走过竺苓身边,衣袖险要相触时,虚生有意动了手,半点余温未留给满眸凄哀的美人。虚生用铁夹稍稍拨动炭盆底下没烧尽的银碳,悄声无息盘坐在前夜里怀明墨坐的圈椅上,左右张望不见子规身影,方双唇微动,“你找我是为何事?” 竺苓小心磕上房门,也不敢坐,只站在离虚生三尺远的距离,关切道:“听闻前阵子楼主遭刺客袭击,没事吧?” 虚生眼皮不见抬一下,微垂的眸中极不耐烦,口气还算平和道:“什么事?” 美人噙泪本该最是惹人怜,偏是虚生不会抬眼一见,又或注意后也视而不见。竺苓稍有平复哀苦的心绪,柔声道:“前些时日您派人送来的账册,我已让人去核实,满庭芳的账目确实有问题。” “当年在庆州府遇到你,我记得也是个这样的雪季。”虚生顿了顿,手不自觉抚上怀明墨触及过的椅把,缓缓道:“想来快有十五年了。” 竺苓猛地跪地,道:“楼主救命之恩,竺苓不敢忘。” “你起来说话。”虚生睨过一眼,淡漠道:“说来你快二十了吧,这些年辛苦你在外忙碌。” 第42章 第42章 竺苓习惯虚生对自己冷言下令,忽见虚生眼前柔声的模样,越发不知所措,内心没由来的忐忑抗拒,“能为您办事排忧,属下不觉苦。” 虚生轻声一笑,之后的话便是字字如针扎人心,只听他缓缓道:“早几年已是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是我耽误你至今。” 竺苓常年娇笑的唇角顿僵,娇媚的弧度渐落,眼中是掩不住的震惊错愕,不知是不是受刺激太大,半晌没搭话,也没露出半点悲恸。 无知楼里的几个女孩全是被虚生捡来的孤儿,都是在虚生眼皮子底下长大,所以任何一点心思都跳不过虚生的眼睛。虚生淡然看着竺苓呆愣的模样,眉心有不经意地微颤,心底无声喟叹。 灰蒙阴霾的天断断续续飘着稀疏的雪子,竺苓伏地跪着,脸色像极屋外的天色。窸窣的落雪声越发凸显屋中的静默,仿若万籁俱寂下内心的躁动。 虚生默声站起,睨了眼竺苓,冷声道:“起身吧,别在外人面前丢人。” “好你个妙僧,竟学起世俗人的恶习,金屋藏娇。”孟修染常出入宫中,见惯绾妃的沉鱼之姿,瞧见竺苓时犹免不得眼眸一闪,夸道:“世间都道绾妃绝色,却不知俗外有这风华。” 竺苓双膝微屈,迤迤然行礼道:“竺苓拜见六皇子。” 孟修染闻名一惊讶,浅笑道:“原来是汉宫春的竺苓姑娘,久仰芳名,真是名不虚传。”转眼他玩世不恭地揶揄道:“妙僧好艳福。” 虚生余光瞟看眼竺苓,“贫僧不过曾在山野间对她出手相助过,哪知竺苓施主记情,每年总会空几日来看贫僧。” “你不该叫妙僧,世人合该称呼你圣僧,四处救人。”孟修染环顾四周不见子规,奇道:“平时在你身后跟进跟出的小鬼头呢?” “大概到寺里去了吧。”虚生镇定地回答,心底总是隐隐不安,却又说不出何故。 孟修染随口一问,倒非真在意子规去向,闻言颔首道:“我这次前来,瞧你似是心事重重,可有我能帮到的地方?” “六殿下昨日已帮了少林大忙,贫僧哪里还好意思让殿下处理江湖小事。”拿人手短,虚生不喜欠人太多情,况且是说不出口的秘密。虚生少有与竺苓接触,也不过是出手阻拦,“竺苓施主随意坐吧。” 孟修染盯着虚生在博古架上翻弄的背影,轻笑道:“佛家的地,使不得,妙僧随意给我泡一壶茶便好。” 虚生依旧拿来爽秋醉,“今年酿的最后一壶,留给六殿下了。” 毫不客气的手下玉瓶酒壶,孟修染自沏壶茶,笑道:“平常都是你泡茶,今日难得尝尝我的手艺。”这小王爷心思细腻,完全没遗忘照顾不远处的美人,只是似乎美人不领情,并没给孟修染迎合的脸色看。 “竺苓姑娘的性子也是百闻不如一见。” “竺苓施主素来这般脾性,还请六殿下见谅。”虚生虽与孟修染称不上亲近,可还算喜欢这六皇子的脾气,所以话语里到底是有些责怪竺苓了。 孟修染见过太多迎奉自己的美人,如今遇着个对自己冷漠的女子,倒觉新奇,他原本性子就好,哪里会与竺苓多计较。只不过他确实有些好奇,虚生与竺苓的关系看似不简单,可惜虚生闭口不言,他也不会为难人去说。 虚生交友向来挑拣,愚人痴人皆是瞧不上,能与他谈三两句的没有不是七窍心的主。自知难瞒孟修染,虚生索性挑明道:“我确实时常托竺苓施主帮我留意些江湖动静,毕竟这武林纷杂,不能总是后知后觉。” “确实,就拿近来的事说,隐世山庄平白遭人诬陷,实在无辜。” 突兀开口不好打探,如今孟修染起了头,虚生借机问:“你今来话虽帮着季家说,到底那位心里头是怎想?当真半点疑心都没?” 孟修染斜眼觑看竺苓须臾,瞧模样是个守口的姑娘,所以没多顾忌,摇首叹息道:“妙僧真是妙人,一颗七巧玲珑心,什么都瞒不过你。” 顿语之间,他面上的嬉笑渐失,神色微有愁容,“父皇在朝堂虽是怒斥,可派了不少人暗中监视着皇贵母妃,除了唐姑姑外,皇贵母妃身边的侍女被换走不少。太子哥更是时常被父皇斥责,哪怕是桩没多大小事,犹是被父皇抓住不放。近来二哥在父皇面前很是得意,我有些担心……”孟修染终究是有些顾虑,话到一半便没再说下去,只是决了堤口子哪里防得住,即使点到为止,屋里的人谁又不知未言的那三两语。 消息基本与宫先生传来差不多,虚生淡笑道:“我多有耳闻二殿下的贤王美名,想来不会……” 不等虚生话毕,孟修染的嗤笑声飘然传来,“贤王……” 丝帕轻捂嘴角茶珠,竺苓曼声说:“汉宫春常有文人来小酌谈雅,我时常会听他们提起二皇子,美誉无数。连我院里的姑娘,好些个都很是倾慕二皇子呢。” 孟修染抿了口茶,唇边笑意味不明,口气松快道:“二哥确实是贤明远扬,我这做弟弟的,望尘莫及。” 虚生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孟修染的神色,不由对他高看了眼,除了适才一瞬的蔑视,几乎是喜怒不行于色。轻吹烫舌的茶水,虚生问:“你特意前来无妄崖寻我,是为什么事?” “我要说找你叙旧,想你不信。”明人不说暗话,况且对着聪明人也瞒不住话,孟修染笑道:“世人都道妙僧断尘绝俗,所以才定心在无妄崖修行,我却觉虚生的心从未脱离过红尘。如今朝廷动荡,武林更是已被掀起风浪,你真的能站在无妄崖枯站远观?与其在这万径无踪之地冷观山下风卷云涌,不如随我下山如何?毕竟想要翻云覆雨,隐于暗中,被制肘总不太方便。” 虚生淡然一笑,悠然开口:“六殿下就不怕我是个野心家?” 孟修染屈指侧撑着太阴,不以为然地轻笑,“放在身边的野心家,总好过隐在幕后,自己瞧不见的强。” “贫僧说句实话,六殿下不缺睿智,亦有帝王的气魄。可惜……”虚生略敛笑意,对旁人是难得严肃,问道:“殿下是想要扶持谁?三皇子……还是四皇子。” “我母妃在宫中身份地位,自是不想子凭母贵,也习惯无拘束的生活,难堪大任。”孟修染毫不介意虚生话里暗意,甚是大度地自嘲。 竺苓无声在旁,乍闻孟修染的话时本想出手结果他,却被虚生眼神制止,所以没敢有再多心思。眼下听到孟修染如此心胸,仔细打量不见口是心非,反是刮目相看,不觉生了丝好感,竟不觉他与寻常男子一般无趣。 虚生翘腿坐在水龙纹紫檀交椅中,有着少见随性,侧头轻笑道:“你过去几番前来,从不与我挑明,怎得偏挑了这个时候。” 孟修染微微坐直身背,与虚生对视的眸子越发深邃,一字一句道:“你平日酿酒就爱讲究时机,更何况是夺嫡之争。与我眼下正是机不可失。不,是对所有皇子来说,恐怕都是时不再来的机会。” 屋里忽地变得沉寂静默,虚生闻言并没有要搭话的意思,始终淡笑望着孟修染,幽深的眼眸让人见不到低,像是古井般透出阵阵的冷意。下定决心说这番话前,孟修染已多方打探过虚生,自以为大约猜透虚生心思,没料自己冒死掏心肺说出,虚生会是如斯反应。 孟修染的心凉了大半,犹是不肯心死,诚然道:“我并非对太子不满,只是以大哥的资质,顶多能做个守成之君。大哥他太心软,明知二哥一味的得寸进尺,明知被陷害,依旧不肯去狠心争取。说得好听些,大哥这是仁厚,可换句话说,其实是他就是太过于仁懦。” 虚生闭眸沉吟半天,双唇终于缓缓开启,“六殿下意属谁?” “我三哥。”孟修染目光灼灼,语气坚定如磐石。 “孟清润?” 孟修染没怪罪直呼自己三哥名讳的僭越,直言:“是。三哥性子坚毅英明,为人仁厚宽和,不仅体恤爱民,对幕僚亦是虚心纳谏。而且三哥言行表里一致,不像有些伪君子,口蜜腹剑,博贤明。” “六殿下倒是都敢说。”虚生垂眼看着自己云纹锦鞋面,叫人瞧不出心思,良久道:“殿下何故不选孟英桓?比起母妃早死无所依的孟清润,孟英桓的母妃是四夫人之首。即使卫夫人圣宠不及当年,至少子可凭母贵。” 孟修染轻笑道:“你这妙人有双毒辣的眼睛,难道看不出我四哥的为人?” 虚生愣了片刻,随之像是听到极有趣的笑话,狂然大笑不止,浑身散出的那股狂傲,莫说孟修染不曾见过,连竺苓都从没看过。诡谲的笑声绕梁许久,蓦地戛然而止,虚生眸光渐冷,目光似自有考量的沉凝肃重。 “六殿下今日对贫僧这般坦诚直言,就不怕贫僧已同殿下的两位哥哥合作,把六殿下这些话传去?” 孟修染哂笑半点不见畏惧,“我今日敢来敢说,早不怕生死。宫中的情形,宫外人不知,连我父皇也未必看得通透。说句实话,如果二哥或四哥将来登基,不论是太子哥,还是三哥与我皆不会有好结果,与其坐以待毙,我不如冒死一试。”他兀地苦闷轻笑,“其实,三哥仁厚不愿与太子争位,但我还是想来一试,看是否能说动你,助三哥一臂之力。” 在旁默然闻言许久,竺苓甚为困惑,忍不住插言:“六殿下为何要找虚生师傅?妙僧虽是闻名江湖,可要说足智,并没几位皇子府上的谋士有名吧?” “我们府上的谋士,多是受教于史先生,前朝许多朝臣,多是肖老的学生。”孟修染目光坚定,停语又道:“他俩是你人吧。”话音未落,孟修染顿觉后颈一阵凉风袭来,紧接着听到虚生怒斥:“竺苓住手,退下!” 竺苓的短刃离孟修染后颈不到半寸,猛地停住手,不甘望向虚生,良久才收手退到一边。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看来是我疏忽了。”虚生扶茶几徐徐起身,慢步挪到小窗边,冷眼望着屋外雪景,含笑从容道:“你是几时发现的?” 冷汗不知不觉浸湿锦服,孟修染的心跳如擂鼓般激烈,自知方才是死里逃生,尽管他表现得镇定自若,脸色却煞白的可怕,不见一点血色,“你可还记得,一年多前,我突然来访?”见虚生不言点头,他继续道:“我怕礼数,所以后山偷溜上来,无意撞见正要离开的肖去华与史观。我当时没做他想,只觉好奇,你个妙僧怎连大儒都认识,便让人去查。” 虚生越听越奇,“查到什么?” 孟修染颓败地摇头,无奈道:“没查到太多,去五学书院的探子只回报,只说史观、肖去华,甚至是辩机先生似乎与你有关。所以我刚大胆做了猜测,好像被我说中了。”他眸光不禁瞟看眼竺苓,“好像还知道更多秘密。” “除你外,还有谁知道这事?” “没有第二人,你若要灭我口,世间再无别人知晓。”孟修染双眸澄澈,笑道:“也没人知道本小王今日前来。” 虚生转身微挑眉盯看孟修染良久,很是欣赏他的胆识,无意取他性命,便道:“我信六殿下为人。” 漫天飘雪渐停,不过山里的天气变幻难测,此刻正是下山的好时候。虚生再三思虑衡量,仍无杀孟修染之心,而他所提之事,虽不能答应,到底是记进心里。虽说虚生并非真心想助孟清润登帝,可总该给最近常寻自己麻烦的点教训。 主意既定,虚生没想多留客,遂变回超然佛骨的模样,笑道:“贫僧一时给不了六殿下答案。” 孟修染原已不抱幻想,听虚生如此回答,十分意外,希冀亦又重燃起来,忙道:“你不必立刻给我答复,我诚心希望虚生你能做考虑。” “时候不早,后山路段较长,下山不易。六殿下早些下山回都城吧。”虚生仍有些不放心,加一句嘱咐道:“山路难行,竺苓,你亲自护送六殿下到山脚,确保殿下与他府上护卫将碰头才可离去。” “美人相随,这一路有趣。”孟修染抱臂冲虚生作揖,笑声朗朗,豪爽的像是个江湖人,“我在永乐城静候妙僧大驾,告辞。” 把人送到枯草庐门外,虚生单独叮嘱过竺苓几句,没有挪几步把孟修染送到后山的意思,只道句:“贫僧不多送了。”转身就往屋里走,也不等屋外人反应,枯草庐的房门已悄然被关上。孟修染深谙虚生性子,加上天生脾气宽厚,年少便爱行走江湖,对江湖中人怪脾气见得多,半点不见恼,他笑嘻嘻对竺苓道:“竺苓姑娘,我们走吧。” 赶走烦心的人,虚生便躲进密室静心修习冥象神功,十重之劫未过,虚生是半日不敢马虎。刚初霁的天,又飘飘落落起星点白绒,子规还没回来,无妄崖静默无声仿佛都听到雪落在瓦顶细微声响。虚生近几日一直焦躁不安,子规每每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心底那股焦虑就越加明显。 真气逆行走脉三周天,虚生又打禅许久,等他平心静气走出密室,已是时过傍晚。残阳西斜,霞云似火烧连绵不绝布于天际,晚霞映浸雪地,霞光莹莹。无妄崖是个望落日的好地方,今日晚霞分外的殷红绚丽,却有种无尽的苍凉。 红袖飘摇如蝶,沉香无声站在虚生身旁,欲泣强忍的面色十分难看,眸前似有薄雾弥漫。沉香双唇微颤,失态道:“子规……属下找到了。” “在哪里?”虚生从没见过这副模样的沉香,心中不由一惊,忙道:“你带我去。” 沉香瘦肩萎颓紧握着双拳,握得那么的紧,指节分明,指缝间滴落的温热,渐晕染了她脚下的皑皑白棉。寂静片刻,沉香猛地跪地不起,微哽咽道:“属下无能,没保护好子规。” 虚生神情平淡,像与平常无两样,可扶沉香手却颤得厉害,“起来,你带路。” 常来常往石阶路,虚生自上无妄崖后,已走过无数次,不过是一跃可到的地方,今日特别漫长难熬。沉香把虚生带到参佛洞外,脚如被绑千斤石,抬挪不动半步。 “你在这候着。”虚生冷声道,眸中的肃杀难掩,“要有人来闯,杀。” “是。”沉香亦是一身杀意,眼神中蹦出的煞气,像团燃烧的烈火,企图将心口苦闷烧为灰烬。 参佛洞在枯草庐建起前,曾是供寺里犯戒僧人思过参佛的地方,洞内不大,稍走进几步就可将洞里览尽。子规安详的躺在洞内石床上,和过往一样,如果不是一地满墙的血渍,他真的好似熟睡中的乖孩子。残阳斜照进洞内,跟血迹融为一色,洞里渐被殷红填满,月白僧袍像被浸在血水中。 虚生的步子走得很慢,身后余留着刺眼的血脚印,衣摆因被沾湿垂落。伸出微颤的手,虚生试图帮子规闭上无神的眼眸,可那双眸子仿佛犹就看着虚生般,怎都磕不上。 “师父来了。”虚生双唇微动,再想说些什么,却只剩无言的寂静。 抱着子规的手指被窜进洞内寒风刮的冰冷,虚生嘴里哼着安眠的小调,一师一徒像回到数年前,虚生刚捡到子规时的情形。虚生搂着子规,有下没下的拍着他后背,用衣袖轻拭子规唇角未干的血迹。 时过许久,虚生自嘲淡笑道:“子规啊,师父再不用担心,若有一日师父不在,你该如何自处。” 沉香一动不动地站在洞外守候,眺望着日薄西沉,迎来星稀朗月,忽地她颓然往后两步,背靠山壁滑落坐下。无妄崖的冬季向来料峭冻寒,可今年好似格外令人萧瑟彻骨,沉香屈膝抱臂蜷曲在地,身子不自禁地颤栗,整个人像是虚脱般难受。 山腰寺中的灯火明起熄灭,直到三更天时,虚生抱着早就冷透的子规走出,“走吧。” 回到崖上,虚生将子规的尸体交与沉香在旁看顾,破天荒地用铲子毁去牡丹台,亲自挖了个土坑,又用内力毁了屋内大件家具,勉强做出个形似小棺椁。等两人把子规埋下,东边已渐露鱼肚白,初阳下的虚生狼狈不堪,灰头土脸地着了件一身斑驳血渍的僧衣。 许是痛彻心扉反无泪,明明心像被掏空般的疼到麻木,神情几近扭曲,虚生仍旧流不出半滴泪。他站在子规坟前许久,咬牙嗫喏宛若用尽全身气力,“莲心慧姬……” “楼主?”沉香看虚生像发疯般冲进枯草庐,不多久屋里传来瓷器杯皿摔地稀碎,大约又过一盏茶时,虚生才神色狰狞慢步走出。 “醉生梦死被拿走了。” 沉香微微一怔,“莲心慧姬杀个稚子,只是为偷醉生梦死?” 心口像被紧掐着,虚生一阵作呕,冷哼道:“不全是,她是在惩罚我的忤逆。莲心慧姬!” “楼主打算怎办?还要留在这吗?” “给我去查,不论什么法子,就算掘地三尺,也把莲心慧姬给我找出来。”虚生垂眼盯着子规的粗简的墓碑,极温柔地来回轻抚,“你派人去给辩机先生传话,让他给我在庆州府和永乐城各找间宅子。” 沉香从小性子沉闷,不善表达感情,现下明知虚生心境,偏半句安慰话挤不出来,只会听命行事,“是,属下立刻去办。” 虚生侧头一睨,苦笑说:“你不必担心我。” 第43章 第43章 武林的风雨从没真正停歇过,季先生接管隐世山庄多载,见惯武林血雨飘摇,对数月来的蜚语污蔑看的很开。世间本就没能屹立千秋万载的世家,于她亲友在旁,儿女伏膝,能安稳度日足以。 眼下六皇子的出面解说,虽不能完全平息江湖近来纷乱,但多少能太平一阵子,久违团聚出游,离开季室山不过一日,季先生索性嘱咐郑丰年行慢车。 季铎瑞轻握娇妻的玉指,想及莲心慧姬就来气,“二姐,你真不打算找蝴蝶君深谈一次?” 季先生给怀明墨塞了个手炉,目露为难,叹息道:“莲心慧姬既然已经出现,必会有露马脚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我实在不想叨扰老友。” “可现在我们在明,她暗里使手段,让人惴惴不安啊。” 季博儒嚼着糕点,含糊揶揄道:“天下竟还有三叔惧怕的人,稀奇,真是稀奇。” 季铎瑞抄起扇子作势要打她,对季先生道:“目无尊长,养不教母之过。” 这二人向来爱耍嘴皮子,互使绊子整蛊对方,大抵是年相仿,所以素来没大没小惯了。平常在隐世山庄里,季老太太瞧见也从不说什么,季先生自然是不会管,更无意从中调停。于是马车里又你一句我一言,两不相让,亏得两人顾及知在车马上不宜比试,较量只限在嘴上讨便宜。 怀明墨年岁最轻,性子偏老成持重,淡笑听着两人斗嘴。忽地胸口一阵抽痛,脑中立时浮现虚生的身影,他掀开挡风帷幔,不由得朝季室山方向望去,纵然空洞的眸中只能看到一片虚无。 聊得热火朝天的几人顿时面面相觑,季博儒连忙问:“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突然有点昏晕罢了。”怀明墨虽是这么说,脸色煞白得没半点血色,不安地动着眸子。 季先生抓过怀明墨手腕把脉,稍吁口气,心安道:“应该无事,许是前些日子劳累成疾,身子没彻底恢复。”她想一想,又对季铎瑞道:“你让郑丰年行到柳县附近的驿站,今日我们就留这休息,明日午时再出发。” 季博儒早就习惯母亲的偏爱,手肘轻推怀明墨,她笑道:“托你的福。” 季铎瑞揶揄笑说:“可不是,跟小明墨比,我这季家三爷就是一个跑腿的命。” 怀明墨双眸紧闭,脸色十分苍白,心乱如麻又说不出何故。叽喳不停的两人见状,赶忙禁声安静下来,好让怀明墨能好些休息。 离驿站大约五里路,车马慢驶也不过半刻就到,郑丰年把人在驿站门外放下,打算与独骑马的辛里去安顿车马。两人刚到马厩,辛里还没来得及卸下马鞍,就见怀明墨独自走来。 辛里心思细腻,又比别人更要了解怀明墨许多,所以猜测道:“楼主你是有事要吩咐?” 怀明墨颔首不多言,只说:“你立即策马去少林,明日午时前回来。” 辛里与郑丰年互换个眼色,环顾四周不见有人,仍是压低声道:“是无妄崖吗?凭妙僧本事,应该没人能为难他。” “是啊,阁主别太担心。”话说如此,郑丰年却没把辛里的坐骑绑关好,而是牵着缰绳等辛里出发。 “昨夜起我就一直心神不宁。”怀明墨难得固执道:“总之你立即前去,万不得打扰寺中高僧。他要遇到麻烦,你一定出手相助。如若是我多心,他要有所怪罪,你便说过些时日,我会亲自登门致歉。”凝语片刻,他又道:“你快去快回,自己小心。” “哎,你又何苦……”辛里话未完,已翻身上马,直道:“我会尽快回来,你放心。” 自己爱儿忽然行色匆匆离开,季音童岂有不担心的道理,所以暗地跟在身后而来,不料听到这番奇怪的对话。说来她之前已觉怀明墨对虚生态度怪异,思及数月来武林大事,忽有个怪诞的想法,心中不免一惊,悄声往回走。 总在闯荡江湖的人,压根不习惯清闲度日,午膳后没多久季博儒闲来无事便出了门,说是要去官道茶棚打探消息。女大管不住,再说季博儒做事甚有分寸,季先生从来随她所为。季铎瑞原也想出驿站调查莲心慧姬的踪迹,可又很是担心爱妻安危,只得作罢等回山庄在做打算。 难得清闲的午后,怀明墨浑身裹的严实,披着鹅绒大氅躺在廊下太师椅上,状似悠哉地闭目养神。郑丰年则护在一旁,趁无事的间隙打拳练剑。 季先生名扬武林,即使出门再有所变装掩饰,仍是会遇到一些对她熟识的人,不得已要与人寒暄应付几句。等到空下来时,竟快是晚膳时分,好在季博儒还没回来,她尚有时间能和怀明墨单独闲谈两句。 “母亲找我有事?”当怀明墨从马厩回到驿站,路过边门隐约闻到季先生的淡雅的脂粉味后,就已猜到季先生定会找自己问个明白。 季先生把怀明墨扶起,见他面色了然,温言道:“外面天寒地凉,我们到你屋里说。” 怀明墨轻笑道:“也好。” 郑丰年为玄机阁办事,又属怀明墨左膀右臂的心腹,本不用避忌,只是他顾虑到万一有人闯来会坏事,遂道:“属下在外守候。” 季先生眼见怀明墨面有犹豫,轻笑拍他后背,肯定道:“你三叔这人性子时有顽劣,有些事暂且不让他知晓比较好,省得一时忍不住气,无事去寻人麻烦。”把怀明墨拉到较为暖和的桌边,季先生在郑丰年关门前道:“要看到季三爷来,提前敲两下门。” 静默不过片刻,怀明墨下定主意道:“母亲是为虚生而来?” “你既为他而扰,我怎能不为他来。”季先生目光直对上怀明墨的黑眸。 怀明墨觉察到季先生的视线,颇为不自在,像是常年在黑暗中自己,忽地曝露在光明下。季先生没想为难怀明墨,见他面露难色,果断移开视线,随意翻阅桌上杂记,笑道:“你要不想说,便不说。母亲只是担心你,怕有些事你陷入太多会有危险。” 眼中闪过一丝惊惶难过,怀明墨垂目摇头道:“儿子明白,母亲想知道什么,直问就是。” 季先生抓住怀明墨冰凉的手,不徐不疾地问:“虚生除去妙僧的身份,他是谁?” “儿子想知。”怀明墨面露苦笑,无奈道:“又不知。” “你怀疑他就会香盗?”怀明墨的手猛地一颤,被抓住的手无意识地抗拒想抽回。季先生遂他愿松了手,软声软语道:“我几次观察过虚生,他的武功不差,可顶多算江湖二流。你为何会怀疑他是香盗?” 怀明墨又是一阵沉思,兀地抬眼似是豁出去般,全盘道:“母亲知道我眼盲,因而其他感觉都会异于常人。我曾与香盗交过手,期间免不得会有接触。虚生和尚的手与香盗极像,而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和香盗几乎一模一样。兴许这都是巧合,可是三叔曾说过,香盗用奇香,或是为掩饰自己身份也未可知。放眼武林,会与香盗有诸多相似处,除了虚生,还有谁?” 想起枯草庐那夺人眼目的苍山雪景图,及那满屋琳琅的器玉,季先生初到时,也是颇为惊讶。听得怀明墨这般说,倒觉得解释过去,转念一想,更困惑道:“你既然对他有所怀疑,何故还替他瞒着。前晚,你明明可以当我们的面戳穿。纵然香盗本事再大,想要从四大派手中脱逃,并非容易的事。” 适才还有难色的面容,渐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红晕,他略有支吾道:“儿子不确定,不敢随意污蔑。倘若是儿子弄错,大肆宣扬,岂不是给虚生添烦。” 瞧着爱子举动古怪,季先生略一思索,不由想起季铎瑞的戏话,忍不住啧舌道:“那个乌鸦嘴。” 原不该有的挂记思念,怀明墨对自己心思总视而不见,闻得季先生颇为败坏口气的低语,就像被猛一记被响地铜钟声,令怀明墨的心猛然一颤。他不禁双手紧握,苍白地解释:“我是不想三大派因误会与少林结怨……” 季先生不忍道:“于情不和,于纲常不和。姐姐她……” 怀明墨松开双手,伸手覆住季先生手背,笑得惨淡,艰难道:“儿子明白,不敢做出有辱门楣的事。” “此事尚在调查中,况且香盗也是被人利用。若是查出香盗确无参与陷害一事,能不向世人道出他身份,就帮他瞒着吧。”话点到为之即可,季先生转了话锋,眸中瞬显厉色,“但是明墨,如果香盗是筹划之人,那隐世山庄就无法放过他了。这般歹毒污蔑,故意诬陷季家欺君,明显是要至季家于死地,姑息不得。” 怀明墨心里明白香盗要是主谋的后果,亦早有决断,只是他始终坚信香盗为人,露些许笑意,“儿子知道怎做。” 季先生看着怀明墨的笑出了神,捏了捏他的脸,笑道:“从没见过你这样笑,看来你真的很信他呢。” “我闻过他的琴音,品过他的清茶,摸描过他的字,与他对弈过。”怀明墨眸中熠熠生辉,像是暗中最闪烁的明星,带着些许的骄傲,“我不信他是个毒辣的小人,也许算不上光正大,但一定是个君子。” 季先生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感慨道:“我兴许要谢这幕后主谋,让香盗来一回。” 怀明墨满是不解,凝思许久犹不得答案,“母亲何故此言?” 季先生轻笑并没作答,像是做下决定长叹道:“在查清真相前,你若信他,母亲不阻止你与他多往来。你随心去做,就记得多留个神。毕竟香盗那身内力,你未必是他对手,万一有日真相大白,谨防他发狠出手。” “儿子谨记。” 少林离驿站快马来回不过半日脚程,辛里赶到无妄崖正值酉时刚过,理应是灯火通明时,无妄崖却是昏暗得令人寒颤。辛里来过无妄崖多次,第一次觉得这原来是块如斯孤寂的地方,烈风如刀刮在人脸上生疼,万籁俱寂的黑夜让人无法喘息,常人在这生活半月怕是受不住,很难想象虚生竟能度过二十载。 辛里是弃马用轻功赶回的驿站,几乎是用尽功力,用不到两个半时辰就赶到驿站。此时已是后半夜,怀明墨依旧未就寝,郑丰年知道不见辛里,怀明墨是无法入睡的,所以也没多劝。 大半夜瞧见辛里灰白的面色,不由得把郑丰年也吓一大跳,急忙问:“发生事,你怎么脸色这么差?” 怀明墨因彻夜不眠,脸色不太好,乍听到郑丰年的口气,登时被吓起身,双手撑太师椅扶手,焦急开口:“是出事了吗?虚生有没有事?” 辛里运气稍作调息,连忙解释:“不是,我没见到虚生师傅。” 郑丰年在旁干看着急,烦躁咂舌道:“你话别说一半,快把话说完,到底无妄崖那发生了什么?” 一路赶回累得已是口干舌燥,辛里急吞半壶凉茶,和缓语气道:“枯草庐中一片狼藉,有被翻乱的痕迹,也有泄愤而被人故意砸乱的迹象。我不知道虚生师傅去了哪。” “子规呢?你可以问他。”怀明墨忧心虚生的安危,已然丧失平常冷静,连辛里气息郁结悲闷也没发现,“虚生不在,他总是在的,难道他也不知道虚生去向?” “子规死了。”辛里悲悯道:“枯草庐旁牡丹台被毁,现今是他的墓。” 消息许是太突如其来,怀明墨怔了许久,蓦地颓唐坐下,半张嘴说不出片语来。 前儿还鲜活的身影,突然说没就没了,郑丰年也唏嘘不已,道:“还只是个稚子,谁下的狠心。” 辛里笃定道:“是谁还不知,但我确信不是虚生所为。” “他护子规之心,人尽皆知。莫说取子规性命,他啊,是舍不得伤子规一丝毫毛的。”怀明墨渐平复乱如麻的心绪,微眯眼眸,冷声道:“稚子无辜遭毒手,此人实在狠毒。辛里,你立即派人去查。” 辛里点头开口:“属下定会嘱咐下去。”说罢他又道出猜测,“估计这事上,莲心慧姬也逃不脱干系。” 怀明墨回想枯草庐发生种种,心像是被飘洒落雪覆盖,温热不在,伤感道:“虚生不会再回枯草庐了。” 郑丰年道:“离开少林,虚生和尚会去哪里?” 辛里摇头开口:“妙僧朋友众多,武林识得他的人却少。以后想寻他的踪迹,怕是更难。”脑中忽地灵光一现,辛里帮怀明墨身后塞了两个鹅绒软枕,又给他披盖了条锦缎厚被,“据探子汇报,六皇子似有意邀虚生师傅进京,而且多情公子似乎常出没在永乐城。今早六皇子的车马才离开的柳县,会不会虚生师傅一起上京去了?” 怀明墨支起身,凡与虚生有关的事,他总是方寸大乱。辛里深知劝说无用,无奈摇头间就听怀明墨吩咐:“你过几个时辰,天色微熹就去雇辆车马。” “季先生那怕会有异议。” “母亲那我自会劝服。”怀明墨倒没郑丰年的顾虑,“郑大哥,你命人让骆辰和臧丽赶来。京城是非地,又多是非人,恐怕难有安宁日。” 郑丰年想再争辩,见辛里摇头制止,只得作罢,“我再派人去通知万通先生,一来让他早做准备,二来如果虚生师傅入京,他好尽早打探去处。” 辛里见怀明墨神色稍安,才进言:“明天要赶路,阁主眯一会儿吧。” “女杀手组织得尽快查出,眼下诸事调查都遇瓶颈。如果我没猜错,这个组织或是个突破口。”怀明墨又絮絮吩咐下令了好些事,这才安了心瞌眼小歇。 这一觉怀明墨睡得不安稳,反复梦到虚晃的人影,或是遇袭受伤,又是哀愁悲哭,既熟悉却陌生,熟悉是因在梦中他依旧知道是虚生,但因没摸过五官,不知长相。怀明墨浅眠不到一个时辰,顿时被梦中情景吓醒。他的额头布满汗珠,发丝粘腻在脸颊脖颈,满身的冷汗,像是只受到惊吓的小兽。 次日一早,怀明墨特意陪着季先生用早膳,当季先生听闻怀明墨要去京城时,没半句阻止的话语,只说:“京师风云复杂,你需多加小心。” 第44章 第44章 永乐城是北孟国最大的城池,永乐长安是这常年的景象,每日都有形形色色的人往来于城门,武林的侠士,外乡的商贾,异邦的旅人总是络绎不绝。住在城门附近的百姓见惯怪异打扮的路人,而这一日宣平门出现的两人却让人移不开目。 京城的和尚数不胜数,可衣着讲究又精致,相貌俊美的和尚,大概碰不到第二人。城中的剑客不计其数,但着身红衣,执一柄短剑的冷艳女剑客,恐怕难再找出一个来。 而这两个夺人眼眸的人,偏是同时出现在城楼下,一前一后进了永乐城,两人周身散出森冷的气息,相比寒冬腊月的天,更令人哆嗦寒颤。 显然这两人不好得罪,瞧见的百姓虽有好奇,却不敢无事生非在背后嘀咕。 沉香扫视的目光如利刃,惊吓得路过偷瞟的人纷纷垂下眼眸,眼见没人再敢观察虚生,才低声道:“宫先生飞书已到,楼主稍等片刻,等下就有人接应引路。” 虚生不喜在扎眼人多的地方,不等属下来接,径直沿着中央大街慢行。 “楼主,这是要去哪?”沉香发现虚生并非前往满庭芳所在的平乐坊,担心派来的人会找不到他俩。 虚生一眼看穿沉香心思,冷声道:“宫先生那几个手下,要是连找我的本事都没有,还留在无知楼做什么。”沉香被问地语噎,想来有理,就没再多说,无声跟在虚生身后。 永乐城拥有八十六个大小市坊,虽说虚生来过京城数次,但要认清每个市坊所在具体位置确是不容易,他依着记忆走在中央大街左右瞟望,幸亏谈欲居所在的崇明坊就在东西向的大街边,不算太难寻。 “谈欲居……”沉香低低呢喃俄顷,规劝道:“玄机阁对楼主查的紧,楼主去见贾半仙,岂不是暴露行踪?” 虚生耸肩轻笑,压根不在意的继续往崇明坊里走,“玄机阁只是人心有异,才造成今日局面,论暗查的本事从不比无知楼差。不管我今日有没亲自上门,贾半仙不出一日就会知道我已到京城。” “我们一路行来京城隐秘,走得全是山中小道。楼主的行程连黑面都不知道,玄机阁怎会查到?” 虚生的眼力如鹰目扫了眼不远的当铺一角,伸手轻敲沉香的木鱼脑袋,“你没注意到我们进京后一直在遭人监视吗?天子脚下,这里是玄机阁的老巢,你想瞒过万事通在这行走,那是不可能的。” 玄机阁在京城的眼线大多藏在百姓中,要发现并不容易,连宫先生藏身京师多年,都只查到了七八。沉香心思净纯,一心扑在武学造诣上,自然更比不得宫先生的眼力,莫不是虚生道出,她恐怕到离开京城都未必会发现。 虚生见被自己盯上的人恐惧地撇开视线,轻笑道:“由他们去吧。这群多是手无缚鸡气力的百姓,人数又众多,要是一一铲除,反给无知楼惹大麻烦。” 沉香微抿唇,犹是担忧地说:“玄机阁一直在调查我,今日岂不是让怀明墨坐实属下与楼主有关。” “他……早就认准我便是香盗,欲盖弥彰哪里瞒过。”虚生驻足远望,谈欲居门匾下正有个跛脚的糟老头拿着畚箕和扫帚,弯着腰仔细地扫雪。 “这小老头不是贾半仙吗?” 虚生抬步径直走去,一挑眉道:“是啊,正是那富甲一方的贾半仙。” 谈欲居座落在毫不起眼的崇明坊中,铺里门匾看着十分朴实,里外看来都像是个普通的古董店。 坊里住的大多是平凡无奇的百姓,平常见贾半仙衣着朴素无华,明明跛脚行走不便,又从不坐轿辇进出,所以大家都以为他是铺子的老伙计,从未想过他会是铺子老板。 更不想到这个看似破旧的古董铺子,竟是日进斗金,乃京城第一富商。 早在半个时辰前,贾半仙就已知虚生到近郊的事,见到虚生突然出现没半分惊讶,“妙僧里面请,几时来的京城?” 虚生毫不戒备的跨步入屋,稍稍环顾四周。 谈欲居布局干净,不过是几个博古架与书架,能一眼瞧见的地方都是不入眼的俗物,可那些沾上灰在不起眼的古物,倒是让虚生眼前一亮。这里的古籍极多,虚生拣了几本药理毒物的古籍,出手就是三千两。 打开门做生意,贾半仙没有拒卖的道理,但还了数张银票,笑道:“妙僧慷慨,只是我这不是黑店。这几本书籍虽不好找,也卖不到这个价。” 虚生没有收回票子的打算,极是豪爽道:“既是做生意,万通先生的规矩我自是懂。” 贾半仙听虚生这般称呼自己,也不客气的叠起银票,严实的藏进衣袖,把虚生请到二楼茶厅,“妙僧近来对武林密事很兴趣呢,” 虚生眼眸一凝,静坐许久,缓缓道:“原是没有兴趣,被逼罢了。” 平淡的语气有着说不出的苦闷悲恨,贾半仙数日已得无妄崖惊变的消息,他见虚生将情绪藏得极好,便不多言,“妙僧想知道什么?” “万通先生可知莲心慧姬的过去?” 贾半仙略有愣怔,稍作回忆道:“莲心慧姬当年闹出这般血雨,突然消失在武林,其后二十余年不见踪迹。我所知道的消息不多,一时倒不知从何谈起。” 虚生竭力遏制戾气,淡然道:“万通先生拣自己知道说便是。” 贾半仙点点头,深吸气道:“二十六年前,玉面郎君,也就是蝴蝶君遭人追杀,无意闯入西蜀与北孟边境的蝴蝶谷。他在那遇到碧玉年华的莲心慧姬,蝴蝶谷有规矩,男子不得入内,闯入者死。可不知莲心慧姬用什么法子把他藏在谷中数月,直到蝴蝶君伤势痊愈。听闻这数月间,莲心慧姬对蝴蝶君生了情愫。可是那时玉面郎君何其风流,江湖红颜知己无数,又怎会为一个小丫头安定,蝴蝶君伤好没多久就消失了。” “听闻莲心慧姬与蝴蝶君是一夜夫妻,后来莲心慧姬有了身孕可是真?” “是。”贾半仙答:“听闻莲心慧姬事发后逃出了蝴蝶谷,还生下双生子。” 虚生迫切问:“孩子可还活在世上?” 沉香站在虚生身后,她从未见过楼主这般急切的模样,凝望其背影,眸底忧虑深深。 贾半仙一眼瞧出沉香的担忧,知道这是虚生少有的失态,心中默默记了一笔,道:“这不得而知了,怕是除莲心慧姬外,江湖无人知晓。” 意料中的答案,虚生不经意间颓了身背,又问:“莲心慧姬的身份可知?蝴蝶谷又是什么地方?” “听闻蝴蝶谷谷主是前朝逃亡沦落到那的公主,而莲心慧姬的身份却不好说。除非蝴蝶君开口道出当年往事,不然江湖的传言,也不过是风言风语罢了。” 问不出有价值的消息,虚生不免有些失望,强撑精神道:“如何在沧浪江上找到蝴蝶君。” 贾半仙一脸难色,摇头道:“江水滚滚天际流,我只能告诉妙僧,蝴蝶君常年住在沧浪江上。你要寻他,只好沿江去寻那一叶孤舟,别无他法。” “听闻蝴蝶君与药王的女儿相爱,还生过一个女儿。”虚生沉吟片刻,淡笑道:“那女娃现今在何处?” 贾半仙怔了怔,越发不懂虚生要查何事,道:“听闻那孩子刚出生,荀瑜就被莲心慧姬所杀,孩子也被她带走。那之后蝴蝶君疯一般的在江湖寻女儿未果,再后来莲心慧姬从青锋派逃走,就再也没消息了。” “多谢先生倾囊相告。”虚生站起身对贾半仙拱揖道谢,神情淡漠却又不同以往。 贾半仙捏了捏藏银票的钱袋子,笑着调侃道:“妙僧今日是前来砸老夫招牌的吧。亏得你再没问题,否则我非把方才收的三千两还你才行。” 虚生微愣一笑,“贫僧可不敢砸万通先生招牌。” 贾半仙深深地看了一眼沉香,无惧问道:“这位姑娘便是江湖前阵子传言的红衣女剑客吧?” “正是。”虚生回头望了眼手握剑柄的沉香,笑道:“她叫沉香。” 贾半仙瞧见沉香浑身紧绷,自知身处在险境中,只是他早已看开生死,全然不惧。江湖传言的顶尖剑客,贾半仙忍不住多打量两眼。 无意间他注意到沉香腰间佩剑,目光瞬地一闪放光,垂涎地直愣看着那柄短剑,激动道:“赤虹剑?!这是卢冶大师铸的赤虹剑?” 赤虹剑是自己执掌无知楼第一层时虚生送的礼物,沉香并不知道这剑的来历,只是觉得十分好使,这又是虚生送的礼,所以平时格外珍视保养。今日听到贾半仙这般激动,才知此剑贵重,当即想褪下还给虚生。 虚生见沉香举动就知其想,伸手就推回沉香执剑的手。 谁知贾半仙眼尖,一把抓住自己手腕,手止不住地颤抖抽出他藏在外衫下的长剑。 这柄剑从锋到柄通身墨黑泛着光,不用试就知削铁如泥,剑身略窄不见纹路。乍一眼瞧很是平常,可是像贾半仙这种行家,哪里可能眼拙视之不见。 捧剑仔细端详良久,贾半仙双眸顿时睁大,难以置信道:“这是……传说中的渊墨剑?据说卢冶耗尽心血所铸的最后一柄剑,此剑随着卢冶身亡而遗失。相传是卢冶不愿死后旁人所享,故意沉入苍峨山日月湖底。” 虚生深知渊墨锋利,取剑时格外小心,轻笑道:“万通先生不亏是北孟最大的古玩商,真是好眼力。” 未等虚生话音落,贾半仙又发现虚生佩戴的雕镂玉球也非俗物,正是吴朝第三位君主爱妃梓戌夫人的爱物永香玉球。翠水笛更不用说,卢班大师雕琢的玉笛,连渊墨剑鞘挂的佩物,都是卢班大师亲雕的游龙扣。 一日内连瞧见这么多传闻中的名器,贾半仙这视古物如命的性子顿时狂喜。 他顾不得举止失礼,越发胆大打量起虚生旁物,此时在他眼里虚生已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个行走的古玩。亏得他理智尚存,不然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伸手扒虚生衣衫,要瞧瞧他底下还藏了多少古物。 “今日叨扰万通先生多时,不敢再多耽误浪费先生时间。” 贾半仙双眸还直愣愣盯着虚生腰间瞧,闻言没作答,还是虚生再次发声,才回过神来。尴尬的挠后颈,贾半仙笑道:“妙僧的三千两没花完,我岂可怠慢。” 虚生向来视钱财如粪土,没要讨回的意思,笑道:“那就先放在万通先生这,日后我要再来买古籍玩物,或寻问题而来,抵扣便是。” 贾半仙把虚生送到店门外,颔首笑说:“一言为定,妙僧放心本店童叟无欺,绝不坑骗顾客一文。” 万事通在江湖的身份极其隐秘,虚生特地隐去万事二字,道:“先生不必相送,告辞。” 拐出谈欲居所在的街道,不苟言笑的沉香忽地轻笑,“幸好楼主走得快。” 虚生想起适才情形,稍吁口气,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径直朝自己走来的两人吸引住目光。他停住步子驻足而立,唇角含笑地盯着两人,直到两人走到自己跟前,也没开口说上一句话。 来者是身着常服,腰间挂的牌能瞧出身份不一般,其中一人对虚生深作揖,恭敬道:“妙僧午安,在下冯树人,是六皇子府中主簿。我家王爷已让人备下清茶素斋为您接风洗尘,派我接您到王府小聚。” 王府幕僚对和尚行大礼,难免会惹来旁人侧目,虚生忙不迭虚扶起冯树人,淡漠道:“六殿下真是耳聪目明。” 冯树人听出话中隐隐的不满,笑道:“其实我家王爷还不知妙僧已到京城,只是王爷他近来每日都派人准备一桌素斋,等妙僧前来。我刚才与好友在宣平门附近酒肆闲谈,巧见妙僧,一路跟妙僧到此等候。” 虚生不接话,瞧了眼沉默在旁的另一人。冯数人忙介绍道:“这位是大理寺少卿,刘世正。” 虚生了然一笑,只与刘世正互相点头打个照面,道:“六殿下相邀款待,实在盛情难却,我若再拒绝就显得不识相了。” 冯树人立刻侧身让出道,在旁引路,陪笑说:“我已让小厮在市坊备下轿辇,妙僧这边请。” 崇明坊外果然备下两顶轿辇,刘世正陪虚生几人到市坊口就告辞离去,显然这两顶轿辇是为虚生和沉陷准备的。沉香不是深闺小姐,出行从不坐车马轿辇,原想拒绝步行旁随,但见虚生神情不容她回绝,只得听令行事。 作者有话要说: 审文我这看不到是是否没过 大家如果有发现哪张突然锁了,麻烦说一下,谢谢 第45章 第45章 肃庆郡王府在永乐城西北面的礼泉坊中,与三皇子的梁王府比邻而建,足以可见这两兄弟关系之亲近。这不冯树人遣人来报消息时,三皇子孟清润正在与孟修染对词闲情。孟修染闻得虚生前来,大露喜色,时值正午进膳时分,他连忙吩咐下去多添两副碗筷。 轿辇到弘郡王府时,刚是午时过半刻,郡王府门口围观了不少百姓,毕竟两位皇子亲自在门边等候接待的人,身份必是贵重。当虚生从轿中走出,众人纷纷露出失望的神色,一哄而散。 孟修染粲然笑道:“你来不提前置喙声,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虽已决意入尘离佛门,虚生仍就一时改不了习惯,双手合十微弯腰道:“贫僧拜见三殿下、六殿下。” 孟清润扶了把虚生手腕,淡笑道:“妙僧不必多礼。”周遭还有没散尽的百姓,孟清润侧身抬手,引路道:“里边请吧。” 府邸的前院非常热闹,嬉笑声在院中络绎不绝,有群小丫头围圈在玩踢毽子,其中有两个小姑娘衣着华贵,瞧上眼就知是有身份的主子。她们玩得不亦乐乎正在兴头上,并没注意到王府有客到来。 孟修染扬声唤道:“嘉乐过来。” “哎。”抛下手中鸡毛毽子,那小姑娘笑盈盈跑来,杏眼水灵,眼角唇边弯似弦月,声音清丽道:“六哥哥。”刚叫过人,她立刻注意到虚生,一眼觉得很是特别,“这位是?” 孟修染没接话,笑着对虚生指着小姑娘道:“这是我父皇最宠的小女儿。” 虚生行礼道:“福乐公主金安,贫僧名叫虚生。” 福乐连忙挥手,鼓起腮帮子,不满道:“别别别,花和尚起来,无须对我行礼。” 孟修染听福乐这般称呼虚生,脸色一沉,“福乐不得无礼。” 虚生倒是毫不介意,笑道:“公主给贫僧的名号倒是特别。”听虚生这么说,孟修染倒不好再多说什么,况且他心底也觉着称呼甚是适合虚生。 跟在福乐公主身后走来的是另一个贵家小姐,年岁与福乐不相上下,一双凤眼美目盼兮,豆蔻年华的岁数,已能看出将来必是个美人。她微微抬着下颚,似乎连孟清润这三皇子都没放眼里。 孟修染与孟清润对视了眼,似在犹豫如何做介绍。谁知这小姑娘微微一欠身,竟是对虚生行了个小辈的大礼,“来永乐城也不来跟我说声,我好叫护卫去接你。” 孟修染顿时傻了眼,连孟清润心底都大为惊讶。西蜀的珑秀郡主对人行大礼,莫说是他俩普通皇子,连自己太子大哥都没受过这待遇。他俩再看虚生欣然受之,全然是司空见惯的模样,更是心底打起了嘀咕。 福乐拉了拉珑秀的衣袖,烂漫道:“珑秀,你认识花和尚呀?” 珑秀郡主点点头,刚想开口就听虚生问候,“数月前你从马上跌下,伤势好痊了?” “你特意派人送来伤药,不敢不好。”珑秀完全不在意男女有别,撸起宽袖,就给虚生看自己手臂。 虚生睨了眼珑秀的手臂,帮她拉下衣袖,笑道:“不小了,还没个姑娘家的样子,也不怕被别人笑话。前阵子我刚见过你父亲,这回我是帮你挡回去了。但是啊,你要继续在京城闯祸,我是保不了你。” “瑶儿知道二叔叔最疼瑶儿了。”珑秀仿佛完全变了性子,对沉香柔柔一笑,甜腻道:“香姐姐好。” 福乐公主嘟着嘴,手指不时戳着自己下唇,半晌道:“珑秀叫花和尚二叔叔,那我也叫二叔叔吧。” 珑秀难得露出小孩子心性,忙不迭抱住虚生手臂,“不许,二叔叔是珑秀一个人的二叔叔。” 孟清润甚少涉足江湖,对江湖的人事不太了解,原先他听到自己六弟提及虚生,不过觉得是个在武林微有名声的和尚,可眼前的事,他已完全惊得说不出话来。孟修染亦是睁大眼眸,懵愣地看着眼前的事,半晌挤出句话:“妙僧,恕我失礼,定西王爷与你……” 虚生轻笑地觑了眼孟清润,口气很是平淡,仿佛在说件平常小事,“他是我拜把子的大哥。” 孟修染闻言恍然大悟,终于明了虚生当初听到他名号何故丝毫不在意,比起江湖其他人的态度,虚生总是对自己不卑不亢。他对虚生怀有满腹不解,如今才明白,一个与西蜀定西王平辈称兄道弟的人,又岂会将自己这个小皇子放在眼里。 声闹的院落蓦然有了些许冬色的寂寥,孟清润许是察觉到孟修染所思,神色虽未有别,眸底流过一丝不容易察觉的低落。身为皇子岂会没有不希冀皇位的想法,只是孟清润敬重长兄,自己又是个太得宠的皇子,所以断了念想。 如斯静了一会儿,二门里突然走出位美妇,步态端庄不失娇媚,笑道:“午膳已经备好了,难道六弟打算让客人在院里久等吗?” 收起心中那抹涩意,孟修染笑道:“三嫂嫂说的是,哪有站在院里招待贵客的道理。” 年宝函揽上孟清润的手臂,笑颜如花似是四月天的春阳,“你呀,早该成家了,好让人提点着你,帮你打理内宅。”只稍一眼,年宝函已看穿自家夫君的心思,似是宽慰又像鼓励地挽了挽孟清润的手,笑道:“王爷说是不是。” “是,我得空得在父皇跟前提一提。”孟清润转头笑道:“从季室山到京师路途多日,想来妙僧也累了。今日来得巧,我们正好能为虚生师傅接风洗尘。” 虚生无意推辞,欣然接受孟清润的邀约,与两位皇子慢步走进内宅,看似比肩而行的三人,细瞧却能发现,虚生的步子要比两位皇子小些,走在略微后头一点。众人刚到内宅正厅,府上管事匆忙赶来,竟是道怀明墨在王府外递拜帖来访。 “今日倒是热闹,武林两位传奇人物竟同时来了我郡王府。”孟修染笑说,忙不迭让管事去请人进来。 虚生背对正厅大敞的门围坐在饭桌旁,面色淡然似对凡事都漠不关心,甚至怀明墨进屋后,他也没回首正眼一瞧。直到怀明墨坐定在自己身边,他才轻笑道:“真是巧。” “确实巧。”怀明墨淡笑道:“季室山一别,没来得及谢六殿下相助之恩,所以特意前来拜访。” 孟清润大抵听过来龙去脉,笑道:“隐世山庄是忠君纯臣,应该的。” 饭桌旁的人笑谈得云淡风轻,饭桌外的人却是再难淡然。辛里和郑丰年直盯着沉香,在厅外守候的骆辰也不时往里瞟,谁都没想到会已这样的行事会面。沉香却处之淡然,半点没把那几人放在眼里,仿若无人般听着珑秀郡主和福乐公主说笑,偶尔嘴角微翘已做反应。 虚生并没因沉香的暴露有半点慌张,依旧笑谈自如,这般沉着定力倒是令辛里佩服得很。 “那日姑娘相救,怀某都没来的及跟姑娘道声谢。” 珑秀原对这翩然公子没多大兴趣,见怀明墨如此对沉香说,奇道:“香姐姐认识他?” 沉香仔细盯看怀明墨会儿,摇头不假思索道:“不认识,这位公子应该是认错人了。” “哦。”珑秀斜睨眼怀明墨,颇为嫌恶道:“现在的登徒子真是用尽法子勾搭美人,好不要脸。” 虚生闻言险些笑出声,心想这珑秀郡主真是打小跟自己野大,天地不怕,嘴又生来刁钻。怀明墨怔了许久,想要解释又无从说起,他发觉虚生在边上幸灾乐祸,竟忍不住抽出玉骨扇,在桌下轻戳虚生两下。 屋里顿时一阵尴尬,孟清润从小长在季贵妃名下,与怀明墨多有往来,自是明白怀明墨性子,并不是珑秀郡主口中的好色之徒。可是珑秀郡主如此说,谁又敢这时来反驳,况且当事人似乎都不想多有解释,大家纵然再好奇过往的事,也不好开口相问。 年宝函见辛里等人脸色青白,心知不妙,想了想道:“吴福,你到偏厅再去准备桌酒菜,好生招待怀公子带来客人。” 怀明墨笑谢说:“有劳三王妃周全。” 吴管事把几人带到偏厅,立刻命府上小厮端菜。午膳是早就备下的,很快被小厮端上桌,虽说整桌皆是素食,菜品却很是丰富,烧素肉、素狮子头、蒸白菜卷、山菌豆腐羹……口味或清单或浓郁,珍馐美馔,宫里的御厨怕都要自愧弗如。这厨子是孟修染特意打探来的,他听闻庆州府乌衣巷有个隐世高人,几番上门拜访才打动他前来。 “怀公子打算在京城住多久?”孟清润余光落在虚生身上,深觉怀明墨前来京师实则与虚生有关。 “等我寻到要找的人。” 孟修染奇道:“找人?找什么人?” 怀明墨轻笑道:“朝思暮想的人。” 虽说无妄崖虚生不会再回,可犹就有黑面会在那看守,辛里去过无妄崖的事自是瞒不住无知楼。沉香担忧地看了眼虚生,心知今日相遇,已瞒不住虚生是香盗的身份。 珑秀见沉香心不在焉,又把注意力放到怀明墨身上,听他如此说,忍不住刺道:“真是朝三暮四之徒,心底既已有人,还整日拈花惹草。” 满桌素菜全是虚生爱吃的,只用尝一口,就知是郭林楠的厨艺,既是郭老用心烧制的菜肴,虚生丝毫不担心其中会有不该加的佐料,难得食欲大增,大快朵颐地一一尝过。他全心品着佳肴时,听到珑秀的话,顿时想捧腹大笑却不能,一时疏忽差点噎到,捂嘴连声咳嗽。 偏厅与正厅就是一扇屏风之隔,这处闻得珑秀郡主这般口无遮拦,双双颜色大变,恨不得出言教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怀明墨轻拍虚生后背,关心道:“可好些了?”如此举动全然不是外人所传清冷漠然的模样。孟修染看在眼中暗暗诧异,这两人实在是奇怪,不论是虚生还是怀明墨,完全不是自己所认识的样子。 “不碍事。”虚生啜了口茶,语中略带责备道:“小瑶,不许无理。怀公子非你所言的登徒子,快道歉。” 话音未落,余音绕梁,屋里登时静寂无声,围桌众人目光纷纷在虚生和珑秀身上排外,偏厅里的几人更是忍不住探出头来,后来者无一不是震惊得瞪大眸子。西蜀的珑秀郡主可是定西王的掌上明珠,莫说别人不敢管束半句,恐怕连定西王都从不会斥责她一句。可就这妙僧,竟胆大地直呼郡主闺字小名,还扬言要她跟怀明墨道歉。 珑秀性子虽是刁蛮,心地却是不坏,话里时常说话爱带刺,可大多都是对看不顺眼的人,所以在坐皇嗣对她还是很喜欢的。孟清润不想因这等小事惹珑秀郡主不痛快,刚想开口和事,谁知珑秀郡主乖觉道:“对不住,珑秀下回不敢了。” “这丫头嘴快,并没恶意。”虚生淡笑道:“她很喜欢沉香,又见沉香方才冷淡待你,才故意针对你。” 怀明墨轻笑摇头,半点不见恼,“刚是我太唐突,不怪她。” 辛里远望虚生清雅的模样,心中却翻起了骇浪,玄机阁对虚生调查数月,他原以为虽遇阻挠的暗查,已查出泰半足够了解的人,今日方知是自己太不自量力。郑丰年往前凑身,压低声仅让桌边几人听到,“这虚生和尚实在可怕。” 福乐甚是喜欢珑秀,她见其心情有些低落闷闷,忙拉珑秀袖子,灿然一笑。这一幕恰好落进虚生眼里,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他倒有些喜欢这孟帝的小女儿,心思简单恪纯,半点不像宫里出来的姑娘。 茶足饭饱,孟清润让人撤去残饭碗盘,又让人添了几张桌椅,把偏厅的人请了过来。一群人,一壶茶,一下午,天南海北的聊着。虚生不枉妙僧之名,怀明墨亦是公子典范,两人学识渊博,聊着音律辞赋,谈起异国风光,说到江湖武功,道出国政时务,皆是旗鼓相当不相上下。他们两个说得津津乐道,旁人听得是心悦诚服,连皇子孟清润和孟修染都颇为羡艳,毕竟身为皇子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哪里比得上浪迹江湖的自由。 福乐伏在圆桌上,扬笑看着虚生,“花和尚能不能给福乐说说江湖发生的趣事。” 虚生笑道:“不知道福乐公主想听什么趣闻。” “香盗的事。” 此言一出,屋中人一时神态各异,知情人与不知者各有心思,唯有虚生像是听到件小事,淡然处之。珑秀约莫在五岁多时已知虚生身份,她了然地朝虚生一觑,摇头道:“不好不好,一个小贼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 孟修染想起香盗曾夜访定西王府,盗走名画且安然无虞地离去。便以为珑秀是觉香盗可恶,让定西王府面上过不去,所以才不愿听香盗的事。他轻轻一敲福乐的额头,颔首道:“你啊,整日在外瞎混,竟是想知道些奇怪的事。” 福乐捂着额头撒娇道:“六哥哥坏。” 孟清润掌心轻扶福乐的后脑,笑道:“别闹了。”又慢条斯理说:“两位在京师的暂居的宅子可是已安排妥当?我王府后院有处僻静的院落,进出可走边门,倒也是方便。” 季家在京师曾购置过一处府邸,虽甚少有人居住,府上还是聘了个管事和几个洒扫丫鬟。怀明墨决意到京城来时,季先生已飞鸽传书让人做添置准备。这些情况孟清润大抵知晓,就以防万一所以连带怀明墨多问上一句。 虚生对季家情况亦是清楚,自然明白孟清润是在问自己,坦然道:“贫僧来京城前已让人寻了间小宅,不敢多劳烦三殿下。” 珑秀郡主闻言甚为关心,忙问:“在哪?” 虚生道:“昭国坊。” “那么近。”辛里嗫喏了句,见众人满脸不解看着自己,解释说:“季先生前些年购的在宅子在永平坊,与昭国坊就一街之隔。” 怀明墨心下微有欢喜,道:“还真是近。” 虚生亦道:“可真是近。” 第46章 第46章 往后的数日,虚生的宅子常日热闹非凡,不仅珑秀郡主整日无事就往他府邸跑,怀明墨亦是总登三宝殿。倒是特意把虚生请来的孟修染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久不见登门,只是把请来的厨子送到虚生宅里。等不到孟修染来访,虚生反倒有些在意,更是有些佩服孟修染的定力。 这几日昭国坊十分热闹,一间不起眼的小宅重金聘请管事,自是吸引来城中大部分寻生计的百姓。只是屋子的主人好似很严苛,临时出面的管事见上百人无一满意,最后偏聘了个看似无任何长处的小老头。 沉香恭敬地领着新管事进厨房,“宫先生请。” 虚生挽袖调着酱汁,正虚心讨教郭林楠诀窍,听到身后脚步,回头瞧了眼,笑道:“总算把你等来,这几日郭老见那许多人,有够受的。” 宫先生捋着山羊须,愁眉道:“楼主这般大张旗鼓,怕是老夫要藏不住了。” “宫先生多虑。”虚生把茶匙交给沉香,卷下衣袖,带着宫先生进了偏厅,“玄机阁那少主的心思,宫先生还摸不透吗?若让你无声到我这来当管事,反而会引起他们注意,倒不如这样,他们晓事后,也只会对你粗略调查一番,反到不容易漏出身份。” 等虚生朝南落座,宫先生方陪坐在右,笑道:“到底还是惹人注目,这阵子你派郭林楠在永乐城到处采买,市面上的百金一批的绸缎无货可供,名家字画皆被人买去。举动实在太大,连宫里都已经知道昭国坊住进个万贯家财之人。” 虚生用玉锉磨着微毛糙的指甲,未见忧色道:“无妨。反正没几人知道这宅子的主人是谁,知道的人哪个不清楚妙僧行径。” 宫先生忽然想起辩机先生捶胸顿足的模样,笑道:“楼主还望手下留情,辩机先生听闻你砸了枯草庐,没险些一根白绫悬梁。” 虚生淡然道:“小题大做,我不过就砸了些茶碗青瓷,怎就要死要活了。” 宫先生笑而未语,他哪会不知虚生吃穿用度的奢靡。玩笑说罢,他眼眸一凝,低声道:“楼主让查的徽纹已有眉目,徐堪托人来话,说是四皇子府养的死士家徽。” 意料之中,虚生缓缓放下玉锉,静如水的面色不见一丝波纹,半晌道:“徐堪瞧得可仔细?” “他整日在孟英桓的身边,再眼拙也不至把这看错。”宫先生笃定回答,“我也派人去查过其他几位皇子府上的暗卫徽纹,没有与这相同的。想来几位皇子里,孟英桓的嫌疑最大。只是究竟就别人故意陷害,还是他自己犯蠢,就不得而知了。” 虚生冷声一笑,不齿道:“谁要陷害他这不怎么得宠皇子,说出去也没人信。” 宫先生嘴角冷漠上扬,不屑地开口:“不知谁给他吃的熊心豹子胆。” 虚生捏了捏发胀的额旁,“他的事先摆一摆,劳烦宫先生帮我去查三皇子底细。”略有顿挫,继续道:“再有,这间宅子虽小,也缺不得洒扫的小厮。你找几个口风紧的来。近来恐怕会有贵客莅临。” 宫先生愣怔了下,细想即明贵客,“等下我就把阿虞和金水根找来。倒是楼主怎知,她会来?毕竟出宫不容易,何况是她。” 虚生微垂双目,哼笑道:“除了我,她还能去找谁呢。” 是夜三更时,虚生的宅外忽来了辆马车,车中披了件带帽的玄色斗篷,从头至脚一身漆黑仿佛能融在这泼墨般的黑夜中。扶住她的丫鬟握住门把轻敲宅门,守门的大汉来时已受令,闻声立刻把人请进宅里,又让阿虞把这神秘女子往里宅领。这女子来得神秘,金水根并不知她身份,只是擦身而过的那一眼,他就只瞧见女子的侧颜,已是两眼发直,倾国之貌不足以评。 虚生歪躺在书房窗边的贵妃榻上看着杂记,听到院落里踏雪而来的窸窣声,连忙放下手中书,含笑到门外相迎,“绾妃大驾,贫僧未去门口远迎,实在失礼。” 纤纤素指拉开衣带,绾心脱下斗篷交于身旁侍女,轻笑道:“先生就别打趣我了。” “深夜出宫,孟帝倒也许你?”虚生边说边把绾心请进书房,屋中袅袅檀香烟雾绕,闻得绾心渐沉下忐忑的心。 绾心唇角微扬,眼眸稍弯,有着摄人心魂地妖媚,又在这样的媚态下,有着女儿的清纯明净,“他有什么不许我的?况且我说要来见救命恩人,他会不许我么。”她侧目看了眼门旁侍女,冷声道:“凝语去门外候着,别打扰我跟先生说话。” 凝语自进屋始终垂眸站着,闻声只道“是”字一言,就到屋外服侍,根本没看虚生一眼。 “我记得她跟你快两年了。” 绾心放下身段,淡笑道:“先生说得不错,我进宫那年见她被几个小太监羞辱,便救了她,后来她就一直跟在我身边了。” 屋里忽然就静了下来,虚生沏好茶递给绾心没多言,只是静静望着这世人口中的祸国妖妃。在虚生眼里这不过是个刚到桃李年华的女子,卸下伪装后与普通人家的姑娘没两样,一心系在情郎身上,奈何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更把她送到别人枕榻之上。这个女子时而娇媚国色,不施粉黛又是清水芙蓉,担着祸国之名,但是从来没害过任何一人,只因错生一张脸,错爱一个人,就葬送了自己一生。可就是这样,她依旧无怨而听话,这样的女子何其可怜可恨,又叫人恨不起来,怜惜万分。 绾心绞着帕子,迟疑沉吟良久,还是每回见到虚生时同样的话,“他还好?” 虚生叹息道:“他很好。” 绾心神情稍安,又问:“他……可有提过我?” 想起三个月前会面的不堪,虚生不忍如实相告,遂笑道:“他知道你在宫里圣眷优渥,不怕你受到旁人欺负,很是放心。他要我转告你,好生照顾自己。” 凤眸如沉静的湖面渐起层薄雾,绾心双唇微颤,犹就含笑的容色却令人见了心碎,许久她呢喃道:“如今照顾他的姐妹,可还称心?” 虚生慢吞吞道:“他都好,你放心。” “那就好。”绾心微垂眸,性子很是倔强,明明擒泪伤心欲哭,却不肯让泪珠留下来。她似乎想起愉悦的往事,蓦然轻笑,“我知道很好,年初我陪皇上去京郊春围,又远远的偷瞧过他一眼,画萝她们把他照顾的很好。”话越说越轻,渐渐的仿佛成了一声声的呜咽,再后来她忽地泣不成声。 虚生甚少来京城,一来是因为辩机先生把京师产业打理的很好,极少要他烦心;二来就是因为绾心,每次他来京城,她必会登门拜访,来来回回都是同样的话,问着多情公子的衣食起居,安泰欢愉,然后痛哭一场。毕竟宫里的绾妃圣眷优容,被一个帝王倾其所有的去宠爱,要风要雨何等的风光。她在那个金玉堆砌的金丝雀笼里,不能掉一滴泪,因为那珠泪水牵系了太多人身家性命。 失身低泣许久,绾心渐平复心情,用巾帕拭干泪,重拾回宠妃的傲气自信,“近来朝堂后宫对太子风言风语很多,皇上时常跟我提及对太子的不满。恐怕过不了半年,东宫的位子就得易主了。” “季贵妃那边没话吗?” 绾心摇头道:“贵妃姐姐深知圣心难转圜,所以虽然担忧,但没在皇上面前多言这事。” 虚生淡然一笑,并不意外,“季贵妃纵横武林朝堂多年,自是有分寸知道有些话说了无用。”他又想起先前听到的流言,蹙眉道:“你怎会与太子扯上关系?孟帝虽已有易储之心,但若非与你有牵扯,孟帝绝不会这么厌恶太子。是他让你故意与太子亲近,然后引得孟帝看见?” “不是。”绾心忙不迭否认,解释道:“先生知道皇上迷恋修仙长生道术,整日服食打量丹药。这些道士大多是二皇子找来,为讨皇上欢心,全是不学无术之徒,又能炼出什么长生不老的仙丹呢?太子担忧皇上的康健,所以想请我劝说几句。”绾心神情微露悔意,郁郁继续说:“那日我正是幽欢盅发作,浑身无力,一时脚软瘫倒在太子怀中。我宫里有别的妃嫔的眼线,去通风报信,恰好被赶来的皇上看到太子扶我去矮榻。是我不好,明知自己那日幽欢盅会发作,还见其他男子,平白害得太子被冤。” 虚生却道:“怪不得你,身为储君连点防范意识都没有,还擅闯后宫,他怨不得被冤。” 绾心黛眉微颦,满面忧愁,“可太子他……并不坏。” 话说到这份上,虚生听出绾心心意,心口大石终能如鸿毛落下,借机道出所想,“太子想要翻身已是无法,但留住一命不难。” 绾心低眸微抬,满眸期许道:“先生请说,若有我能帮之处,定会竭力相助。” 虚生淡然一笑只说:“太子被废时,不论孟帝有任何决定,你都别替太子说一句求情话。记住任何时候任何话都别说,只要你不开口,太子就有活路。” “这……”绾心不知情由,却仍旧乖巧答应,“绾心记住了。”说罢她若有所思了会儿,低声问:“先生为什么突然要帮太子?” 虚生目光悠远,缓缓道:“许是因为他是好人吧,无辜成为权力牺牲品,实在不忍。” 三更天将过,绾心起身唤进在屋外侍候的凝语,穿上斗篷,语声凝噎道:“先生,时候不早,我该回宫了。如若您方便,下次见到他时,代我向他问声安好。” 虚生默然了片刻,颔首应下,“会的,你放心回去。我让沉香送你到宫门外。” 北孟国的宠妃就这样深深地跪伏在地,眸中含泪半天未起,良久她撑着凝语的手缓缓起身,哽咽着对虚生再次拜别。下次相见,又不知再何时。 望着绾心渐行渐远的背影,虚生纵不懂情爱犹就感慨万千。在旁的宫先生瞧见绾心的身影,也是深叹长气,“这样的姑娘,被这般糟蹋轻贱,实在是可惜。这合欢斋,当真是害人不浅。” “坏的是人心。”四更打梆声在坊外回响,虚生不觉有睡意,转身回书房不改习惯,继续枯坐打禅。 宫先生搬了张小凳坐在贵妃榻旁,有条不紊地汇报着近来朝堂与武林的消息。六皇子出面后,武林明面上渐恢复往日平静,争夺藏宝图的人也逐渐收敛气焰,虽偶有帮派争斗,却也没太大乱子。意料之中的事,虚生闻之未言,可在听到孟英桓禁足时令已过,沉如水的面色仍是出现一丝涟漪,他嫌恶的微蹙眉。其余的多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宫先生絮絮说罢,就打算回屋休息。 刚走到门边,宫先生突然顿住不行,回头道:“太子近日频频召见怀明墨到东宫。只是大多是密谈,我的人没能打探出聊的内容。” “不用在意,宫先生又不是不知他们关系。” 风萧萧地刮起院落满地枯叶,像是鬼魅呜咽地走过,漆黑中忽然出现一股杀气,夜半无声时,最是适合躲在暗中干杀人的活。 “小心。”虚生忽地窜到宫先生侧前,一把抓住朝宫先生喉间窜去的短箭,箭身漆黑,仅长不到一尺。 与此同时,院落已传来打斗声,从薄云透下的熹微月光中,一抹赤红分外明显。虚生在暗夜中的视力极好,他一眼扫过趴伏在墙上瓦顶的弩手,“你在这呆着,切莫出来。” 无知楼除了大儒肖去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其他几位层主都是武功的,只不过隐于幕后不便暴露身份。宫先生听令躲到周身无窗的墙角,转眼屋内顿时漆黑一片,虚生带门出去前顺便用内力挥灭了屋内所有烛火。 暗卫接令要杀的目标仅是虚生,所以没把那衣着简朴的管事放眼里,见虚生飘出书房,便不再管躲在书房里的宫先生。虚生刚站落在院中,所有□□顿如箭雨朝他射来,箭头都被抹了毒,摆明是要至虚生于死地。虚生脚底的步子飘忽不定,他像是缕风又像是股烟,不论这箭雨怎般密集,却没能沾到他袖摆半寸。 许多事做再多次都是徒劳,这道理虚生明白,暗卫首领也明白,偏是下令要杀虚生的人糊涂。眼前自己手下死伤过半,再纠缠下去只会全军覆没,当即放了信号立刻撤退。 虚生冷笑道:“把你们的人带走,别脏了我这块地。” 等人走尽,沉香方从房顶跳下,宫先生亦拿着红烛走出书房,“这暗卫首领比起他主子来,倒还算机灵。” 虚生凝眸看着满地弩.箭,讥笑道:“他仗着自己身份,以为我不敢取他那狗头呢。”沉香弯身拾起一支短剑端详,虚生提醒道:“小心别被箭头划到,淬毒虽说好解,女孩子家退层皮就不好看了。” 沉香仔细瞧过短剑,递到虚生面前,既听闻箭上涂毒,坚决不肯让虚生拿去,道:“这箭身上纹饰与先前一样,看来还是那位。” “不见棺材不掉泪。”宫先生嗤鼻冷哼,斜眼示意金水根收拾院落狼藉,笑问:“楼主还打算忍下去?” 虚生的性子有些离经叛道,当初答应与莲心慧姬合作是因为其说知他生母是谁,后来得知莲心慧姬就是自己生母失望至极,但依旧没打算退出,全因觉得此事有趣。可事到如今,挂念太多,他却是身不由己,只要不知莲心慧姬躲藏在哪,不取其性命,实在不能轻举妄动。 想起子规惨死,虚生面露苦涩,心似刀刮,“孰不可忍?” 宫先生偶然知道虚生被威胁的事,又从沉香这得知虚生待怀明墨的态度。无知楼素来不讲教条纲常,宫先生自己半百的岁数无妻无子,所以闻得虚生对怀明墨不明的情愫,并不觉反感,亦或要劝阻。他遂道:“泥足未深陷,楼主还得及时脱身。” “我知道。”悄声无息的喟叹化在风声中,天色渐熹,虚生无力道:“天快亮了,都休息会儿吧。” 第47章 第47章 这一日虚生睡到日上三竿都未起来,半睡半醒间听到窗外人低声对话,他依稀中听出是多情公子的声音,只觉烦躁翻身不予理会。不知过多久,院里有迎来黄鹂般清脆的嬉笑声,可声响很快又被沉香劝阻压下去。再后来,他似乎听到有极轻的脚步声进了自己厢房,只是实在心身俱疲不想去搭理。等虚生睁眼想来,天色愈渐昏暗,已是黄昏时分。 虚生侧躺在软榻上,出神的望着小窗外霞光溢彩,忽闻身后有关怀声追来,“你醒了?” 惊醒的转身坐起,虚生纳闷地直盯着怀明墨,“是你?” 怀明墨“恩”了一声,慢悠悠解释说:“我半个时辰前在街上偶遇珑秀郡主,听说你不舒服,想来问个情况。你府上的管事见我后,直接把我带到这来。”怀明墨行动自如的坐到虚生榻旁,笑道:“听你声音,可见还好没大碍。” “疲累过度罢了,无碍。”院中时有剑击锵声,显然是有人在交手,再细听其中一人武功路数,虚生困惑道:“谁在与沉香比试?” 怀明墨淡笑道:“不用担心,是辛里。来时沉香恰好在院中练剑,他技痒想讨教两招。” 虚生随手拿过件素色外衫披挂,走到门旁瞧了眼,两人额头微沁了层薄汗,显然已交手有段时间。他扬声道:“沉香,住手,不得无礼。” 煞气一瞬散尽,沉香当即收回剑招,翻身后退站到虚生身旁。内力招式收放自如,绝非一般练武人能做到,耳听为虚,如今亲眼所见传闻中的女剑客的能耐,骆辰眸子直瞪,愈发觉得自己学艺不精。 辛里还没尽兴,可瞧着眼前情形,亦知想继续是没有可能,笑道:“不过是切磋武艺……”话说一半他忽然顿住不语,竟不知怎么唤虚生比较好。 虚生一眼看穿辛里想法,笑道:“贫僧尚没还俗。” 怀明墨极力不去触碰虚生伤心事,用平和的语气道:“也难回佛门。” 虚生自嘲一笑,不由黯然轻语:“是啊,怕是不能了。” 臧丽吐了糖葫芦最后一粒山楂籽,兀地朝虚生攻去,快似出弦的箭,未等众人反应,已执刃到虚生面前。刃尖离虚生不到半尺距离时,只见虚生微动轻易躲过臧丽袭击,臧丽错身对虚生又是一刀平砍,仍旧没碰到虚生衣衫。臧丽犹未放弃,进攻速度越来越快,可惜被虚生总被躲过。 事发突然,起初大家都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时,怀明墨等又是另有想法,所以没出声阻止臧丽。沉香见虚生屡遭攻击并不还手,又见臧丽越发下狠手,似有至虚生于死地的意思,霎时怒火中烧,出手就要取臧丽性命。臧丽眼见引火烧身,赶忙收招要退,可沉香是几许人,哪里容臧丽身退。众人见状脸色煞白,深谙臧丽闯祸,出手想要救臧丽,眼见来不及,赤虹剑下又要多一缕香魂。 虚生倏忽一下蹿到两人之间,一招迷踪影躲过沉香快攻,又一步侧拉开臧丽,方止了战。 “迷踪影?!”郑丰年资历最深,先瞧出虚生所用轻功,惊诧道:“虚生师傅所用的轻功是蝴蝶君的迷踪影?” 辛里闻言直盯着虚生良久,舌头似打结般很不利索,“迷踪影是蝴蝶君自创轻功,没有秘籍流传,虚生师傅怎么学会的?郑大哥,你看错了吧。” “武学天赋高的人,又何须心法秘籍。怕是找到当年见过这轻功的人,大体了解迷踪影的行法,就能学到大概了。”怀明墨极淡然地回答,感觉到沉香怒气未消,赶忙把臧丽护在身后,厉声斥道:“胡闹,快给虚生师傅道歉。” 臧丽显然是有些吓到,神色略微痴呆,直盯着虚生道:“真的是你?” 虚生立刻明白臧丽话中指向,轻笑道:“我是谁?” 臧丽刚想开口就被骆辰捂住嘴,骆辰尴尬地开口:“小姑娘不懂事,还望妙僧不要见怪。” 且不说虚生悠然自得瞧不出心思,沉香的面色极难堪,黑眸紧盯臧丽。骆辰一眼知道,如果让臧丽说出虚生身份,怕是得香消玉殒了,他又怎舍得。臧丽哪懂这复杂心思,左右挣扎又无法摆脱骆辰禁锢,情急之际张口就想咬他。 眼下虚生正得空,金水根忙端来晌午时收的书信。这时虚生身旁只有怀明墨在,他草草扫上几眼,没顾忌地稍作分拣,又让金水根送进书房。怀明墨眼是不能见,虚生却忘了他鼻子特别好,有几封信上幽芳粉香没能逃过他嗅觉。 金水根退出时,从袖中拿出烫金请帖,屈身恭敬道:“先生,这是多情公子晌午来时留下的。” “知道了,你下去吧。”虚生拿过帖子细看,全然没注意到周围人听到大汉对他称呼时的神色。半晌虚生笑道:“本是想留你们吃晚饭的,如今看来是不能了。” 臧丽是个极爱荤食的姑娘,自从来虚生府里吃过两顿饭,便就再记不得那些鱼肉腥腻,所以闻得今日没口福,脸上当即露出失望的神情。 虚生看在眼里,越是觉得这女娃率真可爱,遂笑道:“想必这时郭老已准备好晚膳,倒去也可惜。不如几位留在这吃过再回府去?只是恕我实在不能作陪。” “多情公子江湖雅士,我常有听闻,但总没机会遇见。”怀明墨眸珠微动,笑道:“上次汉宫春一见,实在是冒犯。不知今日我能否同去,好让我有机会当面聊表歉意。”他听到臧丽轻微的跺脚声,又说:“我知人多不方便,我只带辛里同去可行?” 明确的目的显然是推脱不掉,虚生看着怀明墨心觉好笑,谁会知这名满天下的无情公子,死皮赖脸找个借口竟是这么烂。半晌他道:“想来无碍。” 说话间宅外已有辆车马停候,马车是多情公子所派来,派头极大,诸侯的四马车辇,停在崇明坊这布衣百姓起居的小市坊中,显得格格不入。马车本已堵去虚生宅门外的小街,没多久又引来不少百姓围观,门外差点被围得水泄不通。好在围观的百姓虽是好奇,也是不敢挡朝堂侯王的路,马车很方便地驶出崇明坊,沿着中央大街,拐进京城最热闹的温柔乡平乐坊。 云蒸霞蔚的天渐被乌墨渲染,平乐坊间的宅院纷纷都掌起灯,青楼院门大敞,丝竹声渐起。不少车马在往坊中驶,江湖豪客、王孙子弟、巨富商贾皆聚于此,一片歌舞升平,女子清丽的嬉笑声不绝于耳。 马车驶到市坊中央河边的清平乐方缓缓停下,门外早有鸨母在张望等待,鸨母见马车听到门口,连忙派下属搬来脚凳,把虚生请下车辇。 芸娘瞥了眼跟在虚生后下来的两位公子,笑着把人往里带,“先生请,多情公子已在雅阁设了宴,久等先生来。” 勾栏院鱼龙混杂,虽说清平乐是个清倌地,可保不齐有动歪心思的人。辛里时刻不离的陪在怀明墨身边,跟着虚生上到二楼,穿过独立的廊桥,走进一间厢房。 “先生里边请。”芸娘把虚生送到雅阁外,打开厢房门,半步没有踏入。 辛里按捺不住低声道:“这群人实在奇怪,个个称和尚为先生。” 虚生停住撩帘的手,回头笑道:“江湖称呼,女子能为先生,做和尚就不能被直呼先生吗?” 说谈间,帷幔间隙中露出纤指缓缓撩开帷子,一女子从里屋慢步走出,她不同寻常红楼女子,只薄施粉黛犹就明艳。这女子看到虚生立刻迤迤然微屈膝行礼,淡笑道:“春草拜见先生、无情公子。” 虚生稍往后挪了半步,“是春姑娘啊,没想到多情公子这么破费,竟请来院里的头牌。” 幽微芳香纵有浓郁的香粉掩盖,仍然被怀明墨当即发现,他指尖微动在辛里掌心写了几字,随后跟着虚生进了里屋。台子上正有位佳人在抚琴,技艺高超精湛,可在怀明墨耳里却是靡靡之音,半点提不兴致去细听。 虚生含笑落座,随意扫了眼台子上的女子,微笑对多情公子道:“冬雪的琴技又精进了。” 陪在多情公子身旁的秋枫掩嘴轻笑,“她呀就是个琴痴,虚先生又不是不知道。” “夏姑娘不必客气,我不饮酒。”虚生推开夏荷斟满的酒,自倒了被清茶。 “早跟你说过这和尚很无趣,你不信非要一试。”多情公子把夏荷拉到身边坐下,歪头靠在秋枫身上,眸子打量了会儿怀明墨道:“无情公子这回倒没硬闯来。” 怀明墨端起虚生帮他倒的茶,淡然道:“上次是我行事鲁莽,还望多情公子见谅。”说罢抬头将一杯清茶饮尽。 夏荷嫣然一笑,把酒递到怀明墨面前,娇俏地开口:“没诚意。” 虚生森然看了眼面颊霞红的夏荷,秋波漾漾的双眸极魅惑地盯着怀明墨,浑身的骨头仿若酥了般就要往怀明墨身上靠。哪知怀明墨很不识趣的起身,让座给夏荷,直接挨着虚生落座。 多情公子瞬息间微眯双眸,立刻朗笑把夏荷招回自己身边,摇头道:“无情公子当真无情,还如此无趣,跟你这呆和尚一样。” 虚生扫了眼满桌佳肴,却未动一筷,笑道:“美酒美人你独揽,占尽了便宜,反来数落我。”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多情公子夹了块烧肉送到生闷气的美人嘴边,“你说是不是。” 夏荷微侧头,嗔道:“在清平乐多年,还没遇到过拒我酒的。” 春草瞟眼虚生,眼见不好,马上声音轻柔赔礼道:“小妹不懂规矩,还望两位公子恕罪。”她直盯了会儿夏荷,冷声开口:“忘了清平乐规矩吗?怎么客人说话的。” 虚生微微一笑,扫过屋中四个美人,“是我俩不识趣,拂了夏姑娘面子。”话上服了软,虚生仍没沾那酒半滴,望着多情公子流连花丛的风流样,他讥笑道:“你这般贪玩,被家里那几位知道,怕是伤心了。” 多情公子咬过秋枫朱唇夹给他的栗子,指尖摸抚秋枫细嫩的下颚,“哪有男儿不风流?” 怀明墨垂眸饮茶,曾闻多情公子盛名,竟是如斯名不副实,心底不由低看几眼,越发不懂虚生何故与多情公子这么亲近,道不同怎会相为谋。 房中的姑娘除了抚琴的冬雪,都围在多情公子身边,历经男子无数,她们自然能摸透客人心思。且不说以和尚自居的虚生,另位盲眼的公子明显也不会怜香惜玉,她们当然不会讨苦吃。 一桌荤腥看着腻味,虚生侧头笑对怀明墨道:“能劳烦辛里帮我去隔壁满庭芳买碗素面吗?” “两碗。”怀明墨回头不多言,“速去速回。” 辛里为难道:“可是进红楼买两碗素面,我怕人家不接客。” 虚生摆摆手,不以为然地说:“你到满庭芳门外见人报我名号,再叫他们做完送来这就好。”若不识得虚生的人听到这话,基本会把他话当成是疯话,而在座的人偏是连挑眉的都没有。 辛里闻言立刻拍开窗,纵身跃下直接飞到满庭芳门口,倒是把门口小厮吓得不轻。小厮一听是虚生派人来话,当即应下匆忙跑进院里,没多久就见人端了两碗热腾的素面出来,也没交给在外等候的辛里,径直走进清平乐的楼里,直往二楼雅阁方向走。这幕十分怪异,照理说清平乐应该有人阻拦,可不论在楼里招待贵客的鸨母,还是领路服侍的小厮,仿若未见满庭芳来的人。 “放这便好。”虚生轻拍身前案面,取过小厮递来的木筷。 多情公子盯看虚生的眼神有些耐人寻味,半晌他笑道:“你这是故意砸清平乐招牌,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清平乐的菜色不如满庭芳。” 怀明墨有意回护道:“有几个来红楼的豪客是为吃?多情公子多虑了。” “听到没?”一日未进食,虚生当真是饥肠辘辘饿坏了,转眼解决大半碗素面,他恢复精气道:“你特意招待我,到底为什么事?” “找你叙旧。”整壶酒下肚,多情公子仍不见醉意,目光反而更清明道:“难得给我机会尽地主之谊。”多情公子又嗔怪道:“你来京城数日也不找我,倒先跑六皇子府上做客。跟我真是生分。” 虚生目光微动,直呼喊冤,“你行踪不定,我想要寻你哪有这么容易。再者,六皇子屡登无妄崖,我若来京城不去拜访,实在说不过去。” “说到底是你我情浅,比不得你和无情公子同进同出。”多情公子揽靠在美人身上,低语道:“好香啊。” 清平乐的姑娘身上脂粉味确实特别,让人闻之欲醉,如飘然在云巅,香气像是甘醇地美酒,久呆在其中会越觉无力乏倦,再好的自制力也会变得有些松散。辛里自出屋后就再没踏入过雅阁一步,只是在屋外守候,他起初未明怀明墨暗中给他的指示,直到久站清醒,方明白那香粉味的特别,不由担心阁内怀明墨的状况。 说来也怪,怀明墨适才越渐沉迷,只一晚素面下肚,混沌的神志霎时清明。怀明墨稍想瞬间明白,面汤中的奥妙可想而知。 “你整日进出温柔乡,我要跟你走得近。”虚生佯似嫌弃,苦叹道:“我的名誉倒罢,少林的声誉,我担不起。” 怀明墨想起与虚生再次见面的地方,心里忽有吃味不满,揶揄道:“你知道还总往这种地方钻。” 多情公子拊掌大笑,笑得眼角都泛出泪光,“你听听,亏你说得出这话,公道自在人心。”视线瞟过怀明墨,他微笑慢语:“户部尚书张玉衡被罢官流放蕖州的事,你可知道?” “几时的事?”虚生按下差些跳起的怀明墨,慢悠悠地问:“怎么回事?” “你来前我遇到刑部柳大人家公子,听柳建文的口气,好像他父亲下朝回府无意漏出来的消息。” 怀明墨按捺住焦急慌乱,桌罩下的手反握住虚生手腕,“张大人获了什么罪?” 多情公子深邃地看了眼怀明墨,笑道:“说是贪赃巨额国财。户部本就是个肥缺,坐这个位子的,有几个手脚干净。” “张大人是两朝老臣,一心为国□□,迄今住在怀安坊宅邸中,平常沐休时,总是一身粗衣麻布。这样的老臣,怎会贪墨,莫说巨贪,怕是连半两都没摸进过自己口袋。”怀明墨说得有些激动,圆睁双眸甚是愤懑。 为一己私欲构陷老臣,实让虚生有所不齿,孟帝这般昏庸,北孟根本无需他搅局就会亡。嘴角划过一丝冷笑,如流星即逝,“没人为张大人分辩上几句吗?” 多情公子眸中闪动幽光,“礼部的安大人、兵部的董大人刚出头想说上两句,就被皇上斥责了,安大人更因言辞激动被罚了俸。如此情形,还有谁敢出来多说。没人愿意自讨没趣。毕竟自己被罢官也就罢了,只是倾覆之下、安有完卵,殃及家人可就不好了。” 先皇后无子,北孟身份最尊贵的皇子当属季贵妃的儿子,况且当年安皇后仙逝,这些老臣亦是荐过让季贵妃为后,所以大皇子孟启贤在这群老臣心中,其实与嫡子无异。太子为人敦厚,深谙勤能补拙的道理,做事勤勉努力,这些被那臣子看在眼中的。孟帝又怎不清楚,想要议储必要劝动这群老臣子,只是用方法太下流。 张儒是张玉衡的独子,拜读于肖去华座下,被肖去华赞赏过多次,如今已是礼部侍郎。虚生曾见过几面,面容端正凛然,大有其父年轻时的风范,若非这意外,原该是大有前途,拜相入阁是迟早的事。 虚生想了想道:“张大人的独子也被流放了?” “张氏九族十五以上的男丁皆被流放,女人皆被扁庶人。走得近的几族没为官奴,进了内廷。”多情公子幸灾乐祸地笑道:“你们猜那自身难保的太子会不会去求情?” 怀明墨不假思索地开口:“张大人是太子恩师,于情于理太子都会去。” 多情公子不由失笑,道:“勇气可嘉,又愚不可及。” 虚生颇有疑色道:“柳大人家那二世祖,整日喝花酒编胡话,能当真吗?” “我看不假,毕竟胡编当朝首辅被抓,见人就说,传到朝堂上了,他小命还要不要?就算他父亲是吏部尚书,也保不住他。” 秋枫身子发酥地靠在多情公子怀里,娇嗔道:“哪有人来风月地谈政事,真是没劲。”她斟了杯酒递到多情公子嘴边,嘟嘴嘀咕:“话是公子先开的头,该罚。” 多情公子掐了掐那嫩出水的脸颊,笑道:“该罚,是我不对。冷落几位美人了。” 屋里又恢复欢快的氛围,多情公子爱游历见识很广,说起故事来十分妙趣,美人们听得甚是入神。忽地听到“嘭”一声拍桌声,就见怀明墨猛地站起,措辞有些焦躁无伦次,说罢便往雅阁外走。 多情公子倚在窗边,挑眉看着怀明墨坐的马车离去,轻蔑道:“这无情公子半点不像江湖传言的样子,还以为是多心机深重的人,原来是个草包。” 虚生扶桌缓缓起身,拍平久坐压皱的衣摆,“那贫僧也告辞了。” “不多坐一会儿?” 虚生看了眼他身边俗物,摇头笑说:“不了,你既无事,我就不多久留了。免得打扰你大好时光。” 眼下正是良辰美景时,清平乐座无虚席,楼里的嬉笑声起此彼伏。虽说逛清倌馆子的客人要好些,可也不是什么好货,下流低俗话不少,而馆子里的女人也是听惯了,娇嗔轻拍客人胸口低语两句,痴痴低笑尽现媚态。 虚生冷眼看过,嗤鼻冷哼慢步往楼下走,忽有一女子不小心装进怀,连连道歉。虚生并不恼,让开道径直走出清平乐,趁无人注意时,拐进院旁小巷。 第48章 第48章 “楼主,属下有重要事要报。”郭林楠面色沉重,来得匆忙,一看就知是发生紧急的大事。 虚生凝望着多情公子坐上马车,又见有人跟踪他,冷笑道:“这怀明墨真是心细如尘。”说罢他神色一凌,“郭老是户部尚书张玉衡而来?”见其肯定的颔首,虚生闭眼默然许久,叹息道:“我刚已听说,应该已没能转圜的余地。一代忠臣落到这个下场,孟帝真是够英明。” 郭林楠亦是长叹,“肖老现在正在京师,听闻消息大惊。想求楼主件事。” “他要我抱住张玉衡和张儒?”虚生沉吟略想了下,顿时开悟,“肖去华当年似乎与张玉衡是同科,可见颇有交情。” “是,肖老的意思,流放蕖州苦寒地,连张儒都未必扛得住,又何况是张玉衡?” 虚生感慨道:“是啊,蕖州那鬼地方,要无人接应,两人必是有去无回。我知道了,今晚我就飞书一封给花星楼,让他派人照看着。你让肖去华放心,他那心爱的学生,将来还会走回的仕途的。” 郭林楠思虑再三,又说:“太子差点硬闯宫中,巧遇到绾妃宫里的凝语姑娘,好说歹说才被劝下。可用好话拦得了一时,待旨意出来,恐怕也难劝阻的住。” “太子本心纯善,恩师遭此大难,冲动行事也是难免。”虚生隐在暗中,让人瞧不真切他的神色,他抿一抿嘴道:“你去找肖老,让他想法子让董承和安习山去劝孟启贤吧。他俩与张玉衡公事为太子太傅,想来是有办法劝得住。” “属下明白,立即去办。” 莺歌燕语从街道流进小巷,平乐坊是京城的欢笑场,夜幕降临后便是京城最热闹的市坊了。身陷在人声鼎沸的坊间,虚生的心像围了圈壁垒,夯土高墙是怀明墨那只颤抖紧抓自己手腕的手堆砌起来。那只手像是揪住自己的心肠,心口发酸泛苦,有些喘息不过气来。 虚生低喘着气,一手压住郭林楠的右后肩,郭林楠不解回头,就听虚生说:“你回去后让宫先生往宫里传个话,绾妃心善想必会保张氏一族的女眷万全。” 郭林楠目光轻闪,微一垂头,郑重地开口:“是,属下马上就去办。楼主放心。” 京城的风云刚起,怎会此时休,风不止,心又怎能安。明明是掀风化雨的人,眼下却生出懊恼悔意,涛浪未起已是这光景,夺嫡是何其凶险,又会是怎样的刀光剑影。 郭林楠走后,虚生独自往小巷深处前行,巷中静得只有虚生的脚步声,每一步落地都如千斤。不知是歇息不足的缘故,还是因为心情低沉,虚生渐觉头昏身软,就快走到清平乐后门时,胃中忽如翻江倒海,他撑在墙上干呕了会儿,无力地靠墙久站。 一双藕臂在黑暗中越显皙白,搀扶住虚生的女子生得一副勾人的桃花眼,唇角两颗朱色对称的红痣,像是胭脂点缀上,容色算不上国色,笑起来时却能摄人心神。 虚生头疼欲裂,艰难地直起身,“你来了。”从袖中取出个瓷瓶,他倒了颗药丸给秦娥,“下个月若我在京城,你还在这等我,要不在就去老地方拿药。” 秦娥颔首低语:“谢先生,当年若不是先生,秦娥真不是今日是怎样境地。” 虚生见秦娥欲言又止,果决地说:“你有话且说。” 秦娥深吸气,连忙跪地道:“先生大恩大善,秦娥想请先生救个人。她是我在合欢斋的姐妹,十六岁时被抓到合欢斋来。她曾有个情郎,十分恩爱,每次毒蛊发作时都是靠那情郎解毒,可半月前她与情郎私会时被丁老板发现,竟活活把人打死了。今日她毒蛊发作,可不肯就范委于他人身下。”她连磕数个响头,声音呜咽,明眸含泪道:“恳请先生救她一命。” 听着可怜,偏虚生不是热心肠的善人,他目色冷了半分,道:“我为什么要救她?” 秦娥语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低泣了会儿,伏在地上不肯起来,“秦娥明白先生厌恶合欢斋,可合欢斋的女子总有无辜被迫,也不都是毒害他人的恶妇。” “她在哪,你带我去。” “我代她谢先生大恩。”秦娥破涕为笑赶忙爬起身。 虚生冷声道:“我只说一瞧,未必会救。” 方露出笑意的脸渐淡,秦娥仍轻细乖巧道:“先生能去就她的福气,至于能否被救,秦娥知道要看她造化。” 秦娥把虚生带到自己住的小楼,在平乐坊西北处两河相交的边上,住在这块地的大多是坊中为妓的女子,而她的屋子在小楼的二楼临河边。今夜的月色似霜映清辉,透过敞开的床照进屋里,虚生借用月色看到床正有个女子痛苦的扭动身子,衣衫凌乱,不时发出低吟声。再细一瞧,竟然是早些时候在清平乐撞到自己的女子。 虚生对这女子猛点两穴道,稍稍减轻她的痛苦,冷声问:“你是谁?” 欲毒发作非常难熬,即使虚生替她点穴减轻痛苦,依旧像是蚀骨的疼痒,她艰难支起身,对虚生深深一拜,徐徐道:“我叫红杏蕊。”话到一半,泪已是止不住淌出,她使出全身气力,直言:“望先生一救,往后我定当听先生差使。” 虚生信得过秦娥,却不代表他会信秦娥身边的人,沉默思虑之时,秦娥曼声道:“先生要取她性命易如反掌。若先生不愿救,那恳请先生一掌结果了她,也好走时别那么痛苦。” “我最讨厌吃里扒外两头得好处的人,那种人我会让她死活得比欲毒发作更难受。”点穴只能解半刻的难受,虚生看着红杏蕊愈渐扭曲的容色,森冷开口:“我救你不难,要你生不能死不得也不难。你明白我的意思?” 虚生也不知自己近来何故,时常会无辜心软动了凡俗之心。他没多说扔了颗药丸给红杏蕊,转身便走,要出门前方开口:“近来无须你做任何事,你在清平乐好好呆着便是。” 红杏蕊颤颤巍巍地拿起解药塞进嘴中,咀嚼片刻齿颊流出一股香兰幽芳,她趁虚生还没走远,忙不迭下地就是三记响头,“红杏蕊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定不负先生之恩。” 快至两更天了,平乐坊中依旧人声鼎沸,大小青楼皆是红灯笼高挂,照的街市明如白昼。走出平乐坊,快到宵禁时分,大街上只寥寥数人,与身后渐行渐远的市坊截然不同,越显大寒冬季的萧条冷清。虚生前脚刚走进崇明坊,坊门外传来阵阵宵禁的钟鸣声,没走几步就见沉香站在一户漆器行屋檐下,不仔细看很发觉。 虚生信步走上前奇道:“你怎么在这?” 沉香背直挺立,压低声道:“属下刚遣人去暗中护着张首辅及其公子,属下已吩咐下去,要他们不论用什么手段,必须把人安全护送到蕖州,交到花公子手中。” “你办事,我放心的很。”虚生轻拍沉香臂膀,语气柔和许多,“走吧。”蓦然他又停住了脚,凝神片刻,“怀明墨回去了没有?” 沉香轻笑了声,有意拉长语气,“早回去了,楼主要不自己去瞧一眼?” 虚生两指猛地一点沉香眉心,没言一字。 烛火钱不便宜,所以崇明坊的百姓没多大事,都是日落而息。坊内漆黑一片,两人一前一后前行,霜白月光照在虚生身上,沉香骤然发现虚生似乎有了点人气,再不像从前看似鲜活的人,心却如死水般毫无波澜。 门房的金水根已然歇下,来应门的是宫先生,“楼主总算回来了。” 虚生看了眼书房通明的烛火,笑道:“肖老在书房?” “火急火燎的赶来,说今晚见不到楼主,便等到天明。”宫先生执着纱灯引路,停在书房外与虚生互视一笑,轻敲房门道:“肖先生可是已睡?我家主人回来了。” 没一会儿房门就从里被拉开,肖去华见虚生就要参拜,身背还没弯就被虚生扶住。 “说过多少回,肖老总是记不得。”虚生回头道:“你一下去吧。” 肖去华望着宫先生背影,哼笑了声,话不传六耳道:“楼主找的这个管事,不简单呐。” 虚生状似未闻,“肖老进屋里说吧。” 肖去华乃一介书生,不比习武之人不畏寒,虚生用鉄夹拨弄几下鎏金铜盆中的银碳,笑意深浓道:“你担心我已让人去一一办妥,你其实不必来。” “管事来时跟我说过。”肖去华唇角一扯动,眉眼皆是苦闷,心闷难受,喟叹着开口:“我实在心难安。孟帝如此薄情忘恩,那群老臣子的心怕都要凉透了。可怜那张儒,治国能臣,一心为国报效,落得这般下场。” 夜凉如水,更何况是腊月的夜半,可虚生仍是敞着窗透气,半晌他道:“你早年弃仕归隐,反是乐得清闲。” 肖去华深吸口气,复又吁出,如此反复数次,徐徐道:“朝堂多是我的学生,我实在不忍……不忍见到他们被人诬陷,平白遭难。” “刑部那柳中岳没这么大胆子污蔑当朝首辅,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怎么回事,夺嫡之争,牺牲一两个朝臣算什么。”肖去华冷如霜的面色凝了层薄怒,缓缓开口:“狠心的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二皇子孟广亨不过是揣度到圣心,顺势而为罢了。” 虚生露出难得粗鄙的一面,啐了口冷哼道:“他真是忘了是谁力保他登基,辅佐他安稳动荡的朝局。他也是忘记,是哪个姓氏替他孟家打天下,他才有今天的位子。薄情至此,将来免不得众叛亲离。” 肖去华没有见过虚生这般激昂的样子,怔愣片刻,笑道:“辩机先生说楼主自认识无情公子后性情大变,我原还不信,如今是眼见为实了。” 虚生瞬息怔忪,尴尬笑说:“肖老就别打趣我了。我只是看不惯孟帝这下作手段对付忠诚之人。” 霜辉冷月,如铅华万里一洗长空,月色如银瀑落下,月朗星稀合该是一壶酒、一杯茶吟风弄月的好时光。可今晚仿佛是约定过般,大家兴趣缺缺,各怀心事,独自或伤感或心烦。 肖去华背手立在窗边,抬头遥望那轮满月,不徐不疾道:“太子其实确实不是做储君的料。” “那群居庙堂之高的宰辅们更意属谁?”虚生拿银剪子修剪着月季的枝梗,鄙夷地开口:“那个擅于伪装的二皇子?” 肖去华展颜朗声笑说:“楼主这么说未免小瞧他们了。柳中岳这种拉帮结派的小人且不论,看好二皇子的大多是朝堂新人,经历甚少,所以容易被蒙骗。可这历经两朝的宰辅们,眼力见都不一般。大奸似忠也好,大恶似善也罢,逃不过那几双眼。二皇子哪里比得上这群人的道行,不然他干嘛非要用这方法除去张玉衡不可,遭人非议呢?” 虚生饶有兴味道:“那他们属意于谁?” “孟清润。”肖去华惋惜道:“可惜庄惠皇后早亡,他虽在先皇后膝下养过两年,可生母位份到底是低了,死前也不过在嫔位。如若庄惠皇后多人间弥留两年,今日东宫那个位子,恐怕就是他的了。” 想及短暂接触孟清润的情形,摇头直言:“他无心夺嫡,再多人的看好他也是无用。何况……无论谁今日坐拥东宫,都逃不脱被算计、陷害的命运,换谁都是一样的。” 肖去华拢紧衣襟,弯身拿起贵妃榻上绒皮大氅,低笑自嘲,“是啊,那张龙椅诱惑力太大。莫说那些伸手可及的子嗣,就那山野间耕种的农夫,都有冒死起义想要一夺。”他慢步往门边走,忍不住长叹感慨,“全是庸人呐!” 虚生陪着肖去华走到宅门外,招来还未就寝的沉香,“我知道肖老现居的客栈就在崇明坊中,可这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回去总不安全。让我的护卫送你回去,省得半路万一出岔子。” 肖去华对虚生深揖片刻,笑说:“老夫却之不恭了。” 白雾自口中呼出,虚生双手插在宽袖中目送肖去华渐行渐远的身影,良久他睨了眼身旁的宫先生,轻笑出声,提点地开口:“别看肖老年纪大把,眼力极好,一眼就看出宫先生身份。” 宫先生陪着虚生回走,耸肩笑道:“无知楼里几位层主,除沉香和顾竺苓资历还浅识人尚弱了些。其他几个谁不知老狐狸一只,想瞒过他们,那是痴人说梦。所以从前总是避开他们,今日肖老来得不是时候,我刚巧从外回来,宅门外碰了个会面,想避也不能了。” “他们几人,我还是信得过的。”虚生的手搭在卧房门上,笃定地开口:“让郭林楠明日多准备些菜式。” 宫先生恭敬道:“属下知道。我接到楼主就已经吩咐过郭林楠,让午膳就多准备些。” 虚生称赞说:“宫先生做事我放心。” 第49章 第49章 次日清早,坊里街上的早市刚开,郭林楠就带了阿虞出门采买。宫先生则领着金水根及新找来的两个小厮里里外外把宅邸清扫了遍。院子里分外热闹,亏得虚生有定力,打禅许久不见有受到影响。 下朝没多久后,宅子外就迎来辘辘车轮的声响,马车直驶到虚宅门口才慢慢驶停。两位的皇子皆是身着朝服,明显是因事态紧急不想耽搁时间回府换常服。孟修染甩开要扶他下马车的家奴,纵身一跃,脚刚落地就往宅门内跑。相比之下,孟清润还算淡然,他下了马车与宫先生寒暄上两句,才大步流星往院子里走。 此时虚生正在书房赏读古籍拓本,沉香如常站在他身后护卫。六皇子全数忘了礼节,猛地推开书房紧闭的房门,火急火燎地进屋也不说话,来回在屋里徘徊。虚生耐着性子也不理他,自顾自全神描摹着大家的字比划。 孟清润进屋时,孟修染实在忍不住,直冲道案几前,抽走古籍往边上一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能在这悠哉地看书。” 伸手压住沉香抽剑的手,虚生小心把古籍收好,眉眼略弯,“不然呢?六殿下急得有用吗?” 孟修染被这一问,气势顿被削去大半,微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泄气得往贵妃榻上一坐,良久又捺不住狠地一拍贵妃榻沿。虚生素来铺张浪费惯了,可有那么一瞬还是有些心疼那张黄花梨大料所制的贵妃榻。 孟清润干站在房中半晌,突然走到书案前对虚生深深地拜揖,“妙僧朋友布天下,还望妙僧能出手一助,能保张大人平安。” 虚生不等孟清润拜下前已消失在原地,待孟清润起身寻时,虚生在他身后伫立,“三殿下万不可折煞我,这大礼我受不起。”他拉过贵妃榻旁小圈椅,翘脚而坐,“我原以为殿下是为要我想法子保张大人,为其平反而来。看来是我猜错了。” 孟修染头一个坐不住站起身,半点没有个皇子风度,急道:“你有办法为张大人平冤?” 虚生仿佛听到个有趣的笑话,微垂面抿嘴低笑,良久方摇头道:“能救也不能救。孟帝怀了那丝恩情,没赶尽杀绝,只是判张玉衡流放。但这回要是帮他翻了案,下一次张玉衡的脑袋只怕留不住。六殿下,你说这冤屈要不要去伸张?” 静默片晌,孟清润心中了然,双眸透出睿智的平静,“父皇……”话到喉边梗住,他终究是孟帝的儿子,说不出大逆的话来,“终究是对不住张大人。” “眼下身退,还能保住条命。”虚生毫无避忌地冷笑一声说:“东宫之位虚悬时,再想要安然身退,就是个死字。张玉衡是有福的人,要是敬他者上位,颐养天年不是问题。反之,也不过是在蕖州终老。” “大哥的太子位难保了,对吗?”孟清润眼底的情绪十分复杂,犹豫许久他苦涩道:“大哥若做不成太子了,会怎样?” 虚生静静地看着孟清润,重大的事情在他嘴里就像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轻巧地开口:“贬为庶人。废除一国储君,若非谋反弑君大案,何以说服众臣,昭告百姓。要以这样的借口易储,太子贬成庶人是必然的结果。” 孟修染放下捂眼的手,苦闷地说:“没有办法能帮上太子大哥吗?” “有。”虚生坚定地答道,望着四目传来殷切期望,他淡笑道:“夺嫡。” 其实来时孟清润和孟修染已有过深谈,孟修染仍是如当初所愿,希望孟清润能站出来,只是似乎还有些犹豫不决。听到虚生这大逆杀头的话,两人并没多惊讶,孟修染只道:“即使夺嫡成功,也未必能劝服父皇改主意啊。” 虚生不动声色,目光停在孟清润纠结的面上,淡淡地开口:“当然改不了的孟帝的心思。可一旦孟帝驾崩,新帝登基,有些事就好办多了。” 孟清润眉心猝然一跳,马上明白虚生意思,迟疑道:“妙僧是说冒天下之大不韪,违我父皇生前所断,再给太子平反?” “可惜啊!”虚生说话直一半,见阿虞在门边等候,他挥手招呼阿虞送茶进来,等人走后方缓缓道:“朝堂呼声最高的二殿下,乃是幕后主谋,又岂会砸石头搬自己脚。” 孟清润当机立断道:“登基未必是他。” 虚生轻吹漂浮的茶叶,眼皮子不抬一下,细细地说:“四殿下心性未必好于二殿下。至于其他的皇子,五殿下母妃身份地位,又庸懦的很,虽善于带兵打仗骁勇善战,却绝不会做这大不伦的事。六殿下母亲只是贵嫔,当然母凭子贵也是可以,可孟帝不想起扶持殿下,那争夺储君的资本就真太低了。至于其他的皇子还太年幼,皆不在考虑内。” 孟清润眉目闪动,有股坚毅如地泉涌出,黑眸如古井般望不到底,直盯着虚生道:“只有我了,对吗?” 虚生缓缓抬起眸子,直至对上孟清润的眼眸,“对,只有殿下了。” 身为皇嗣谁又不想去一争那至高无上的储位,只是孟清润始终都明白,清楚自己生母的身份,记得季贵妃的养育恩情,感激太子的手足之情。所以他从来都不去想,不会争,压抑自己对那皇位的渴望。 孟清润的手止不住的抖动,猛吸口气,眸光随之瞬变,身背越发挺直,“容我称您为先生。”说了这会儿子话,又因情绪激动,他稍喝口水,不徐不疾开口:“先生知道我生母身份不过是个贵嫔。这些年来我常年寄情于山水间,从未暗中培养过自己势力。与六弟其实半斤八两罢了,六弟躲位难,我哪里又容易了。” 虚生微笑地看着孟清润,“三殿下的生母在您出生时血崩香消,庄惠皇后怜你孤苦,直接请旨把你养到膝下。两年多后庄惠皇后仙逝,季贵妃与庄惠皇后情如姐妹,自是不愿看她的爱子受苦,所以领到身旁抚养。” 孟修染拊掌恍然大悟,激动的语结片刻,“是啊,三哥是过继到母后膝下的。只是母后在三哥很小时候就已仙逝,后又在贵妃母妃身边长大,可贵妃母妃并没有请旨过继三哥到自己名下。所以北孟并非没有嫡子,只是大家都忽略了而已。” 孟清润踯躅道:“我眼前该怎做?” “不动不做,平常做什么就做什么。”虚生瞧两人露出惊诧困惑的神情,笑着解释说:“三殿下是想和太子争吗?”又见孟清润刚要开口反驳,虚生继续慢吞吞道:“既不与太子争储,三皇子现在能做什么呢?我若让您去跟太子争,恐怕以后殿下就不会再踏入我宅子半步了吧。待过几个月,东宫之位空出时,殿下去跟贵妃娘娘谈过话后,再争也不迟。” 孟清润质疑地开口:“到那时,只怕会误会我,觉得我是个心机深重,故意不救兄弟之人。” “就是,君子该磊落些。”孟修染连忙应和,也不赞成虚生所言。 虚生一愣,淡笑道:“两位殿下以为季贵妃什么人?市井妇孺吗?季贵妃心中清明得很,不会怪殿下的。或许,到时不必殿下开口,她也会建议你去夺嫡。不为私己,是为苍生。” 孟清润眸光逐渐暗沉,自弃道:“我即使算半个嫡子,无人提起又有什么用?” “殿下真当无人记得您是嫡子吗?旁人也许一时记不起,可季贵妃一直记得。”虚生久不说这么多话,颇觉有些点累,捏了捏鼻梁又说:“您知道为什么季贵妃把您养在身边多年,却闭口不提过继一事?您又可知,五年前立储时季贵妃是反对立大皇子为储君的,她当时就有提到过你的身份。只是庄惠皇后早逝,那时她立后风声又是不断,大皇子的资质虽平庸,张玉衡等老臣以为可后天补拙。所以你才与那储位失之交臂了。” 皇家密事别说宫闱外的人,许多事连宫中皇帝身边的人都未必知道,虚生却是一清二楚。实在是叫人惊诧也骇然,孟修染瞪大眸子盯着虚生,仿佛是要把他心子都看透般。 孟修染佩服起这无妄崖的世外高人,口气还是玩世不恭道:“妙僧,不。虚先生,等大哥被罢,我三哥再培养势力岂不是太晚了。” 虚生不以为然摆手,“自古立储逃不过三条,立嫡、立长、立贤。大皇子岁数是大些,而二殿下和三殿下是同日出身啊。要说立嫡,既已过继给皇后,写进玉牒的,皇后又无他嗣,殿下不止是嫡子,而是嫡长子。”最后三字说得慢而有力,他顿了顿又道:“至于贤德二字,那群宰辅老臣觉着您担得起就是了。” 话到这份上,孟清润已然清明,笑道:“是啊,至于势力,我要什么势力呢?” 孟修染天资极高,一听明白,“也对,柳中岳那种结党营私的人,夺嫡登基时许是助力。可登帝后这样的人留在朝廷就是一颗老鼠屎。” 虚生见两兄弟都渐明了,吁口气道:“不错,三殿下要想开创盛世,要的纯臣忠臣,治国能臣,绝不是要一群害群之马。国不安稳,孟帝还心身陷在温柔乡,忘了为君之责。他实在老糊涂了。” 北有贺沁虎视眈眈,西域终年祸乱,南下南齐难辨心思,西蜀国力兵力渐强。不论怎么说现在都不是为易储动宰辅内阁的好时机,这样决定确实说明孟帝行事昏庸,已经老了。 已经习惯虚生大逆之言,孟清润颔首道:“我亦是担心,太子罢黜,皇子内讧。到时朝廷会动荡,恐怕内忧外患的麻烦接踵而来。” “必然如是。” 屋外疾步跑来的脚步声打断屋里人话,来人是三皇子府邸的家奴,他面色煞白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喘息着半晌说不出只字片语。虚生上回在梁王府见过这家奴,行事稳重,如今反应可见是发生了大事。 孟清润看着心急,微不耐道:“快说什么事。” 这家奴“啪”地跪伏在地,“三爷,珑秀郡主不见了。” “什么?”孟清润和孟修染双双惊呼,先后站起呆愣。孟修染先回过神,厉声道:“好端端怎么人会不见?你如实说来。” “下朝时分,珑秀郡主硬拉着二爷陪她逛街市,逛得好好的,也不知道街市上哪来被惊吓到的马匹,直冲着二爷他们去。人群一时混乱,等大家平静下来,二爷就发现珑秀郡主失踪了。二爷找不到人,原以为是回到我们府上,可人没回来啊。现在几个王府的人都已派出去找,还没音信。” 听到是二皇子弄丢了珑秀,孟清润暗里松了口气。适才一惊,如今恢复神智的孟清润发现到虚生的淡定,眸子一动已有答案,又缓缓落座,道:“加派人手去找,务必郡主找到。” “是。”那家奴连忙退下,急跑出虚宅。 孟修染发现两人异样,疑道:“怎么回事?” 虚生一时未改拨玉珠的习惯,佛珠击敲的声音似有安神之效。等他俩呼吸平缓,虚生淡笑道:“两位殿下放心,珑秀已经回到她父王身边,不日就会从西蜀来信。” 孟清润明知故问,“为何走的这么突然?” “殿下心里清楚。”虚生容色森冷,目光凌厉而骇然,低笑道:“小婉这次来北孟许久,真是不愿回去吗?她身不由己不是吗?太平盛世便是这情形,按你们父皇那性子,朝堂要乱起来,他……还会放小婉回西蜀么。有小婉当人质在手,迫使定西王就范,不是做不出啊。” 孟修染面露不合时宜的喜色,道:“你故意让二哥弄丢珑秀,不论结果如何,皆是在打压他的气焰。父皇即使明面上不会怪罪,也会因为这事对他失望。” 正午暖阳高挂,说了这么许久的话,虽没有救太子的万全法子,到底还有路可走。两兄弟总算是听到些好话,一扫来时烦闷,才发现昨夜得消息后就再没进过食,早是前胸贴后背,饿得饥肠咕噜作响。宫先生在外远观,见书房里谈得差不多,立刻嘱咐小厮在偏厅备菜。 尽管已知珑秀郡主去向,但做戏还得做全,两兄弟茶足饭饱后便匆匆离开虚宅,佯似亲自要去寻珑秀郡主下落。珑秀郡主的失踪的消息起初被二皇子孟广亨瞒下,可是过了五日还没找到人,哪里还瞒得住。第五日傍晚,四皇子孟英桓到宫里请安,说是无意把事漏嘴告诉了自己母妃卫夫人。又不知得传到孟帝耳中,孟帝闻讯后果真大发雷霆,命二皇子孟广亨三日内必须要找到珑秀郡主。 人既回到西蜀,在北孟哪里又找得到。孟广亨被禁足思过那日,孟帝收到了定西王派使臣送来的致歉书。说是自己女儿任性未置喙一声,就擅自回了西蜀,给北孟造成不小麻烦,希望孟帝能原谅小女儿心性。当日孟帝放了孟广亨,罚俸三个月已做警醒,看似这事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过了,可明眼都看得出,孟帝因此事对孟广亨极是失望,故意罢免多个孟广亨派系无能的官员,说到底是把他冷落下来了。 第50章 第50章 亚岁似大年,街上商贩歇业,朝臣放假三日,这几日岳祠城隍诸庙是最喧闹的地方,路上妇人小儿衣着服饰华炫,往来热闹得很。市井间总能看到有人在玩“数九消寒”的游戏,四处可见贺冬的景象。 虚生坐在屋檐下捧着碗热腾的素饺子,望着阿虞在铜盆中烧纸钱祭祖。偶尔回应两声宫先生的话,近来朝堂不太平,整日能听到前朝传来的消息,难得平静几日,虚生懒怠地不愿多提。 这两日孟帝携着众臣去近郊祭天,太子等皇子必然会跟去,虚生这难得空闲下来。细嚼慢咽着素饺子,虚生盯着愈渐少去的纸钱,出声制止住阿虞,“帮我留着些。”子规的死一直是虚生藏在心底的痛楚,无知楼里知情人都不敢当面劝说虚生。 阿虞闻言淡笑道:“诶,好。”她稍稍整理散落在旁的纸钱,“都留给楼主了。” 口中的素饺子越吃越觉食之无味,虚生眉目蒙上层清愁,像是冷冬熹微时的薄雾。他把天青玛瑙釉碗放到一旁,蹲在铜盆边烧起纸钱。望着纸钱张张飘落,烧为灰烬,他心中的暖意也渐消散。 “谁?”虚生冷声质问,目光顺手臂往上看去,见是面含柔笑的怀明墨,“你怎么来了?” 怀明墨抽走虚生手中纸钱,连送数张到铜盆里,“街上到处在走访贺冬,我闲来无事就道你这来了。毕竟我府上的人,舞刀弄剑都是个中高手,可下厨这事,偏没一个会。” “我这就素饺和酒酿番薯汤果。” 怀明墨轻笑道:“也好,只是我这来人不少,怕你这准备不够。” 虚宅从不进荤腥,院里乍然飘来一股羊肉的骚香味,直叫人食指大开。阿虞端着多碗羊肉汤从小厨房走出,朗声笑道:“有呢,有呢。昨晚郭老就熬上的羊肉汤,大家尝尝。” 虚生的食指捂住鼻下,冷漠道:“谁许你们在宅子里烧荤食。” 宫先生下颚微动,指示阿虞把汤都分了,笑道:“先生不吃荤食,也不能让来的客人总跟你一样。再说先生瞧姑娘那狼吞虎咽的模样,是打算把她赶到宅外吃完再进来吗?” 端出沉香来对付虚生确实管用,虚生瞧了眼沉香,手极轻地贴在怀明墨臂上做推状,“腥臭味难闻死了,走开。” 把手中盛满的碗交给已整碗下肚的臧丽,客气对阿虞道:“麻烦能给我盛碗番薯汤果来吗?”说完他又蹲下身,与虚生把剩余的纸钱烧化,“我私自派人去无妄崖祭拜子规,恐是惹你不快了。” 虚生确实心情阴郁,只是与谁人都无关,也无意迁怒旁人。他微微摇头,淡笑道:“你有心了。” 事只过月余,怀明墨深谙说任何话都不合时宜,索性无声陪在虚生身边,伸手要拍虚生的手腕想示安慰。手掌刚接触到虚生手背,怀明墨骇然一惊,掌下的冰肌细皮白肉,玉骨柔软如若无骨,“你果真是……” 被生母抛弃在山野,虚生自知事起就厌恶与人相触,他的手如灵蛇般抽出,目光狠厉像受到威胁的猛兽。 触碰虚生的手轻握拳,怀明墨明显感觉到虚生抗拒的气息,他不知情由,以为虚生待他不过是明面的客气,心微凉半分。他苦闷的淡笑站起身,对身后不远走来的阿虞道:“有劳,谢谢。” 阿虞嬉笑地开口:“怀公子真客气。” 虚生回过神来方觉自己失态,他眼望怀明墨失望的身影,却又不知作何解释,心里越发沉郁。蹲地许久,虚生起身时顿觉双腿发麻无力,伸手想要撑住偏斜的身子。只是心有旁念,他忘了身旁火烫的铜盆,一掌撑去,掌心直觉刺痛,虚生吃痛低哼,收回手一看,掌心已然血红大片。 阿虞扔了托盘,惊呼道:“楼主,没事吧?” 怀明墨清晰听到阿虞对虚生的称呼,心中蓦然生出疑惑,只是眼下不是关心这的时候。他急忙冲到虚生身边,心下焦急早把刚才的不快抛诸脑后,他拉起虚生烫伤的手用拇指轻触,只觉掌心烫热。 宫先生从屋里取出烫伤药油,走过阿虞身旁时,目光狠厉地扫了她眼,“怀公子,我来吧。” 怀明墨对宫先生的话置若罔闻,夺过宫先生手中的小瓷盒,小心翼翼地帮虚生抹药,语气强硬道:“别动。” 虚生看着怀明墨专注的侧颜,语不传六耳,低声道:“刚才对不住。” 怀明墨手微有一停,又继续仔细帮虚生抹药。沉香在边上干着急,见地上铜盆越觉碍眼,撒气上去就要踢翻,辛里嗖乎一下蹿到她身前,伸手拦住沉香,“这东西踢不得。” 沉香抽剑直止住辛里喉间,冷声道:“让开。” “狗咬吕洞宾。”剑尖离自己喉间只有半寸,辛里却半点不见慌张,他直盯着身前冷漠的眸子,心生出要逗趣沉香的念头,“恕不能让。” 眸光愈发森冷骇人,沉香握剑的手背青筋微露,“走开。” 沉香执剑腾在空中良久,手臂未见有微动一下,也没前刺下去。身为杀手,沉香从未滥杀过无辜的人,她拔剑仅仅是想威吓辛里,可只要虚生不下令,这一剑即使举到天黑复天明,她也不会多动半寸。 如此过了半刻久,辛里似是全未见剑尖冒得寒光,完全不见畏惧之色,嬉皮笑脸道:“你这样干举着手臂不酸吗?”话里虽在调侃,心底倒是由衷佩服,江湖上能如这般执剑半刻而纹丝不动的人,只有寥寥数人。 院里会使剑的人,目光无疑都被沉香引去,心中纷纷都在感叹,又有些许期待沉香那手几时会动下。可虚生却令大家失望,待怀明墨帮自己用细布包扎好手,便下令让沉香收了剑。 郑丰年凝望着空中盘旋的矛隼,越觉奇怪,敲了骆辰两下,道:“你不觉得那只东西,不大对劲?” 骆辰抬头觑了眼,为等他开口回话,这矛隼兀地展翅直冲而下。骆辰大喊,“少爷小心。” 矛隼地俯冲速度极快,却有轻轻巧巧地落在虚生手臂上。虚生结下绑在矛隼脚上的信筒,把隼递给宫先生,道:它翅膀上好像被箭头擦到了。” 宫先生掰开带有血迹的羽毛,果见有细条的伤痕。虚生瞧了眼,吩咐道:“让它好生养几日伤吧。” 怀明墨轻抚矛隼颈背,笑道:“这你养的?” “苍峨山捡的到的一窝,不知何故我等三日未见雌鸟归来,索性就养回来了。”边说边打开竹筒,虚生卷开笺纸扫了眼,眉目登时急皱。 怀明墨立刻发现虚生异状,遂问:“发生什么大事?” “孟帝在祭天时遭遇刺杀,除了逃走的那个刺客,其余人等无一生还。” 惊异之余,怀明墨神情有些忧色忡忡,半晌道:“孟帝……他还好吧?” 虚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怀明墨,周身散发出叫人心安的气息,道:“手臂似乎受了点皮外轻伤,养几日也就无碍了。” 细读虚生交予自己的信笺内容,怀明墨眉头紧蹙,总觉事情发生的诡谲,事后的结果也诡异。沉吟半晌,他徐徐说出疑惑,“皇上身边的禁军皆是好手,禁军首领戚陵峰更是在武林排的上名号的高手。为什么偏会让唯一的活口逃走?” 骆辰不加思考道:“会不会是厮杀中没注意到,所以不小心被人逃了?” 辛里敲了下骆辰的木鱼脑袋,神情凝重地说:“属下立刻派人去调查脱逃的刺客下落,必要从那刺客口中挖出主谋。” 缓缓抚摸着矛隼身背,虚生对玄机阁能抓到刺客的事不觉乐观。而对矛隼身上的箭伤,他亦觉得有些蹊跷,爱在近郊狩猎的贵胄子弟众多,可在祭天大典时打猎,又恰巧打中自己的矛隼,未免太过巧合。 怀明墨坐在茶室静听虚生的嘱咐,直到沉香和辛里同离去,才笑道:“你不必让沉香跟着辛里去,凭辛里的本事,不会吃亏。” “多个帮忙总是好的。”虚生弯身写了两张小字信笺,交给在外等候的宫先生,神情凝重地开口:“京城是非地,你不该久待在这。” 怀明墨轻笑地说:“我只是个江湖人,朝堂那些人不会把我放眼里。” 虚生垂眸不语,许久抬眸正色道:“你的身份不啻于这。” “是,我忘记当今贵妃是我的姨母。” “二十年前,三伏盛暑天,北孟的七皇子失足掉进避暑别宫的荷花中,被救起时已陷入昏迷,之后三日高烧不退,两岁不到便夭折了。七皇子是季贵妃盛宠时所诞下的皇嗣,听闻孟帝十分疼爱,所以孟帝下召追封为亲王,更已亲王礼制下的葬。”虚生看着怀明墨越渐煞白的容色,缓缓道:“同年九月,季先生忽然抱回个双目失明的孩提,并认作养子。” 怀明墨勉强笑道:“我确与七皇子年纪相仿,可若我真是他,姨母又为何要把我送出宫。做盲眼的皇子,总比做个瞎眼的江湖客要强。” “当瞧不见的布衣比做无法保护自己的皇子安全。季贵妃后来用雷霆手段整治后宫,一并赐死杨娴妃、康嫔等众多妃嫔。那时前朝也不平静,孟帝罢黜、处死好几个曾帮孟家打天下的功臣,可凶险。” 虚生见怀明墨默声不言,叹息劝说:“孟时安……时安,季贵妃为你起名字意味昭然。她把玄机阁交与你,其实是希望能为你所用,保你一世平安。京城这潭水太深,你不该来。” “你……究竟是谁?”怀明墨渐恢复平静,慢声说:“妙僧、香盗、还是有太多我不知的身份。” 虚生淡然一笑,唇角溜出似有若无的苦涩,平淡道:“我也想知道,我是谁。可惜,我连自己姓氏都不知。” 怀明墨眸子逐渐黯然,低声问道:“你已经答应帮三皇子夺嫡了吗?” “太子在位,三皇子为什么要夺嫡?如果太子被废储,东宫之位悬空,又何不一争。”虚生伸手轻拍怀明墨冰凉的手背,“你放心,大皇子他不会有事的。” 怀明墨面露苦闷,双掌捂面垂头道:“是我无用,帮不上……兄长。” 虚生起身坐到怀明墨身旁,喟叹地开口:“京城风雨暂未至,你我现在做不了任何事。早些回隐世山庄吧。” “你呢?打算留在京师坐等风雨吗?” 虚生语气轻快道:“我可没这闲工夫,况且我还有别的事要办。不出五日,估计也要离开这了。” 怀明墨稍稍挪了身子,坐的离虚生更近些,“你还会回枯草庐吗?” “不回了,也回不去。”虚生看穿怀明墨所想,淡笑道:“你别来寻我。” 怀明墨再要开口争取,哪想到虚生会封住自己穴道,身不能动,张口亦发不出声来。眼瞧虚生从小兜中取出药粉丸捏碎吹向自己,不多时他倦意深浓,眼皮犹如千斤石般重得抬不起。 夕阳沉落,昏暗的天色越渐冷得人瑟缩,虚生扶着怀明墨仔细侧躺在罗汉床上,又让阿虞从自己寝卧捧来苏锦厚棉被,安顿好怀明墨,虚生留了封信在怀明墨头侧。 虚生手指微动,瞬有数十个黑面出现在院墙周围,“保护好玄机阁阁主,等他属下回来,你们再撤。” “是,属下遵命。” 宫先生闻言连忙揖摆笑道:“楼主客气,我却受不起,京城我定会看着。屡次刺杀楼主的暗卫虽已知是哪个府上的人,楼主还得多加小心。” 虚生面上露出嫌恶的神情,“原就猜想是他,所以托珑秀对他小有惩戒以示警告。不想竟是个愚人,这般冥顽不灵” 宫先生直言不讳道:“楼主还记得我当初听闻你要扶持四皇子时的反应?” “怎会不记得,到底是宫先生眼毒。”虚生自嘲一笑,想起自己当时一时兴起的恶趣,如今惹了一身腥,实在是不该。 细瞧出虚生懊悔之意,宫先生淡笑疑说:“楼主是打算帮三皇子夺嫡吗?” 虚生淡笑似有摇头,“且再看吧。” 宫先生看了眼怀明墨安睡的面容,笑而未言,确是把孟清润的事稍放在心上,以备日后之需。算着时辰差不多,他道:“辩机先生今日在满庭芳查账,楼主是否要去一见?” “也好,你派人先去通知,我随后就到。”才想跟着宫先生出屋,虚生四指轻握无意碰及掌心细布,立时停下步子,走回怀明墨身旁,伸在半空的手终是没触到怀明墨。 屋中没点半支烛火,安排好马车走回的宫先生隔窗瞧不清虚生容色行举动,他心下纳罕虚生怎还未出来,想进屋一瞧,险些与虚生撞个正着。 虚生头也不回地往宅外走,上马车前忽地低声道:“屋里的人,还请宫先生看顾会儿。” 第51章 第51章 满庭芳远在京城,离庆州府距离甚远,辩机先生极少会亲自前来,莫不是近来满庭芳亏空得厉害,他原是不打算来跑这一趟。辩机先生听着屋外大堂小厅人声鼎沸,无声翻着账册也不发作,只等虚生前来。 坐在辩机先生对面的姑娘约莫十八岁左右,生的清秀可人,似蹙非蹙的眸子令人生怜。她怯生生拉着竺苓的手,低声道:“姐姐……” 竺苓柔和浅笑,轻揽着姑娘纤瘦的肩,“碧瑶妹妹不用怕,等楼主来后,你解释清楚便是了。楼主并非不分青红皂白,不问情由的人。”竺苓拨了些胡桃,又把装胡桃肉的小碟推到辩机先生肘边,“多看账簿费神,辩机先生歇会儿吧。” 辩机先生横眉竖眼的神色很是吓人,连着见惯大场面的施妈妈也不敢多言,在旁陪笑道:“姑娘说的是。” 趁人不注意,竺苓对辩机先生一使眼色,笑道:“辩机先生瞧你,把碧瑶妹妹都快吓哭了。” 辩机先生看着这如流水般亏损的银两,脸色实在好不起来,口气强硬道:“给不出好的理由,等楼主来有得她哭的时候。” 碧瑶越发楚楚可怜的模样,扑进竺苓怀里,低泣道:“竺苓姐,满庭芳的情况你都清楚,姐姐帮我。” 竺苓轻拍碧瑶后背,淡笑道:“是呢,放心,有姐姐在。会帮你给说清楚的” 眼下正是满庭芳忙碌时,谁也没注意到虚生是几时从哪里进来,又什么时候到的花楼厢房外。虚生从半掩的门缝稍稍往里观望了会儿,和煦的笑渐爬上他唇角眉梢,这才缓缓推门而入,语气松快道:“屋里这是怎的?”他佯似惊异地看了眼碧瑶,“碧瑶怎会哭的这么梨花带雨。” 辩机先生使了重力把账本往虚生身前一扔,气势汹汹道:“楼主看了便知。” 账册虚生半月前就派人暗里抄录,早是翻阅过的账本。因发现亏空严重,才找辩机先生来演这出戏,趁碧瑶来不及改动上交的账册,打她个措手不及,也好敲打一番,让其近来有所收敛。 虚生缓缓翻着账册,仿若瞧得仔细,眉心也蹙得越发紧。良久他翻完两本账册,啜了口热茶,方不徐不疾开口:“我来前看过满庭芳的记事,过往两月生意并不惨淡,怎得收益倒不如从前?如今还到入不敷出地步了,这实在说不过去。” 话说间,虚生眼眸直盯着碧瑶,完全未把施妈妈放在眼里,毕竟明面上管满庭芳的是施妈妈,可实则控制人是碧瑶。 碧瑶微抽泣,许久平复呼吸,委屈道:“前阵子对河的沁春园走水,损失惨重,坊里的姐妹觉着可怜,所以大家商议着出资帮甘妈妈重建。香赛雪、清平乐和我们这的生意最好,所以捐地多些。” 辩机先生四指猛拍账册,恼道:“那不至如此。” 碧瑶吓得一颤,微湿的眸子我见犹怜,怯怯道:“近来满庭芳不少姑娘从良嫁人,院里总是按旧例会封些银两给她们,又出了不少份子钱。而新救下的姑娘要请先生教养,加起来又是笔不小的开支。前阵子坊里举办的许多活动,满庭芳也是出过不少钱。” 这数项都是过明帐的记载,至于当中有多少用度可信也未可知。虚生进了几口新鲜的瓜果,疑惑道:“这些是该花的,从前的规矩照做无妨。沁春园那,要有需要该施的银子不必顾虑。倒是近几月还有数十万两银子去了哪里,并未见记档。” 竺苓用团山轻扑,笑嗔地开口:“楼主忘记要我们进购大量落月滟香的事么。那时汉宫春正巧挪不出这多银两,我像碧瑶妹妹借了三万余两,分发给庆州府及周边的花楼的姐妹。京城可不是庆州府,一笔小钱能打发的。花上七万两也是正常。” 虚生仿若醍醐灌顶应声,忙笑道:“倒是我忘了,辩机先生还有什么问题?” 辩机先生面有稀微的愧色,竖眉渐平,脸上带着生意人特有的一团和气笑意,道:“竺苓姑娘不说,我也没记起这档子事。” 竺苓扶起歪坐在自己身边的碧瑶,凤眼一横,“辩机先生翻脸比盛暑梅雨季变天还快,白叫碧瑶妹妹落泪。” 虚生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为辩机先生分辨道:“毕竟家大业大,辩机先生若不仔细着点,哪日出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私吞钱财,便宜旁人岂不得恼死。” 竺苓抿嘴一笑,“别人我是不知道,碧瑶妹妹必是不会做出这叛主的事来。” 碧瑶身材娇小纤瘦,平时说话声很低,极是乖巧,“碧瑶的命是先生救的,哪里敢做对不住先生的事。” “近些年,你做事忠心耿耿,我全看在眼里,岂会疑你。”数十万两或更甚多,虚生本无打算追回,但也不想白送人更多。提笔添上账目,合上交给辩机先生,虚生道:“满庭芳和汉宫春事多,都由她俩管确实力不从心。庆州府好说,你这来回容易。京师路途遥远,不便时常来回。反正京城的产业不少,辩机先生索性寻个得力的账房先生来,派他来管京城及附近的产业,倒也方便。” 辩机先生思量半晌,面目为难尽显,兀地眸光一闪,开怀道:“楼主这一提,我倒确有个人,做事十分得力。前阵子还想着不能埋没人才,但没地方能重用他,就派他来吧。” 虚生淡笑看着演绎自如的辩机先生,心想这小老头明明早已计划,竟这般自然毫无破绽。沉吟许久,他颔首笑说:“如此倒好。”说罢他又看向竺苓和碧瑶,“这么安排,你们会觉有什么不便吗?” 竺苓盈盈一笑,抢在前头道:“自是再好不过了,整日对着那些账目,我还嫌烦呢。” 碧瑶原想提两句,不想竺苓堵了自己话,倒不好再劝虚生收回提议。她展眉笑道:“我同竺苓姐姐一个想法。先前管着帐,身上担子重得很,如今先生请人来帮忙,能轻松不少了。” 施妈妈瞟见碧瑶眼色,连忙笑道:“先生这主意好是好,只是……” “施妈妈但说无妨。”虚生推窗开了半条缝隙,闭眼赏着楼下极好的丝竹声,慢条斯理地开口:“是有不便吗?” “先生这法子虽是省了碧瑶姑娘的气力,可院里时常有开支,要是让别人来记,支银两方面却也不方便。” 辩机先生摆摆手,没把施妈妈的话当回事,“老周的宅子就安排在平乐坊对面的昭行坊里,以后每月要结得缎匹、酒水、脂粉等账目,直接让供应的老板与他去结。至于坊里姑娘特别的花销,让老周每两日开市前来处理,如此也就没什么太大问题了。” 施妈妈想要再争辩两句,见到碧瑶柔情下隐现狠厉的目光,当即闭嘴没敢发声。碧瑶提起茶壶帮虚生斟满杯,笑道:“先生思虑周全,自然不会有问题。” 虚生捻着手串翠玉珠子,接过碧瑶的端送的茶,放在身前,笑道:“你们且去招待客人吧,无须在这陪我们。” 等人从屋里走尽,辩机先生默声取过虚生跟前的茶杯细闻,鼻息间有叫人不易察觉的冷哼,笑意森冷道:“这下作的手段竟敢使到你身上来了,这碧瑶留不得。” “除去碧瑶,还会有旁人,倒不如暂且留她一命。”虚生拿过紫砂杯,把沾了合欢毒的茶水倒入盆栽中,“没必要现在杀她,省得打草惊蛇。” 辩机先生捋须点头,“不错,她亦是不敢去报自己已被怀疑,那样她就只有做弃子的命途了。” 虚生无意识拨弄着桌上玉算盘,淡漠地说:“反正跟着合欢斋,她也挣不出前途。” 辩机先生神有忧色,提醒虚生道:“听闻碧瑶暗里再查你身份,对竺苓唤你的称呼有些疑窦。” 虚生侧头望着窗外兴隆的生意,笑说:“由她去查,莲心慧姬明里暗里查了多年都无结果,她若能把我底摸得干净,倒真有本事了。” 看虚生侧颜良久,辩机先生缓缓道:“合欢斋不足为惧,可玄机阁呢?好像无情公子已知道楼主是香盗的事了吧。” “辩机先生耳聪目明,也该知道我所想。”虚生手指在左手背细布来回摩挲,指尖仿若有股暖流淌过,直入心怀。 辩机先生眉目中有些许隐忧,无奈温言,“楼主心中既已有计较,我也就不白费口舌了。” 虚生静了静心,淡淡道:“你放心,我会事事已无知楼为先,绝不会损到无知楼的利益。” 听到虚生这样说,辩机先生摇头道:“楼主的心意我明白。我不担心无情公子会做出对玄机阁不利的事来,我是担心楼主你,无情公子身份特别,与他相交麻烦怕会不断。” “我的麻烦还少吗?”虚生仰头深呼吸,捏了捏鼻梁道:“往后难有与他相见日子,不说也罢。” 辩机先生颔首说:“楼主接下来打算去哪?” 虚生淡漠道:“无知楼之后数月要托给辩机先生照料了,有件事我要亲自去查个仔细。” “过数日将是每季一次的无月夜,楼主是否亲自主持?” 虚生微有一愣,拊掌道:“近来事多,你不提醒我真是忘了。依着从前规矩,交给你去办吧。不过帮我留间空房,我许会路过。” “我要不要留块玉牌给妙手空空儿?省得他每次来偷盗,总要添些麻烦。” 虚生笑说:“可别,你要真给他送块玉牌去,保准人不来。他就是爱自找麻烦,随他去吧。” 估摸时辰快到怀明墨醒来时,既已决意不再见,虚生匆忙与辩机先生辞别,彷如落荒而逃般从沿街的窗户窜出。脚下的平乐坊人声鼎沸,谁也没注意到穿一身夜行衣在瓦窜过的虚生。他好像一缕黑烟不出声响的飘过,三两下出了市坊,没多久出现在城门旁,再过会儿已过京郊。 恰如虚生所料,怀明墨醒来立即派一室围着自己的人去寻虚生下落,一时都不肯耽搁。辛里月余前查过汉宫春与满庭芳的关系,所以直奔满庭芳而去,没想还是慢了一步。 黑衣裹体,不仔细瞧很难会发现有人坐在河边树荫暗影下,漾漾河水如今半结了冰,银霜般的月色洒在冰面上透出阵阵寒凉。虚生靠坐着身后冬青,眉目淡泊如烟,又恍若有一丝情愁凝聚在眉梢久褪不去。 虚生好似自言自语说:“你来的倒快,我原以为还会等上半个时辰。” 沉香自冬青后缓缓走出,瞧见虚生伤怀地容色略有一怔,言语故作轻松道:“无情公子刚醒马上把身边人都派去找楼主了,自然没人会注意到我几时消失。完全省去我东躲西藏的工夫,赶到这儿来能不快吗。” 虚生眸光黯淡,微微叹息道:“他必是要怪我了。” 沉香垂眸觑到虚生受伤的左手,淡笑说:“楼主何苦自欺欺人,无情公子哪会生你气,他担心你都来不及。”稍有迟疑犹豫,再瞧虚生此时彷徨,又想到怀明墨醒时哀态,沉香果断僭越禁言,“楼主不辞而别未免残忍,与你与他都是。” 柔和月光下的虚生微抬下颚,俊美的侧颜有股说不出的劲,坚毅果敢纵是山崩于前绝退缩的气。远望无边黑夜良久,他用少有的柔声道:“我要查件极危险的事,怎好叫他跟着受累。”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推自己另本《穿到古代当草魁》,咳咳咳 第52章 第52章 崇明坊的贵客来的猝不及防,走的亦是突然,整个坊间都不知人是几时走,从哪走,到哪去,只知道虚宅的主人忽然急离京城,留了管事继续打理宅子。孟帝受袭当日銮驾就回了宫,皇子们陪侍在侧,次日一早才出宫各自回府。 孟修染出宫直奔虚宅而来,却不料会扑了个空,威逼利诱管事企图撬开那张守口如瓶的嘴,可宫先生偏是软硬不吃。孟修染实在无法,只好先回王府再派人打探虚生消息,哪知刚走到宅门前正巧遇到携辛里前来的怀明墨。 “本以为就我运气差走了空门,不想怀公子跟我一样。” 怀明墨闻声忙拜礼,起身淡然道:“确实。” 随意揶揄的一句玩笑话,孟修染没想到会引得怀明墨这般反应。隐约记起探子曾来报两人道不明的关系,自觉失言,孟修染讪然一笑,安慰道:“我问过仍就职管事的宫先生,说妙僧没卖宅子的打算,他总还会回来。” 再过月余就是大年,又是季老太太的六十六岁大寿,怀明墨又岂能不孝错过。叹息在喉间悄声无意散化,怀明墨明知故问,“六殿下出宫后匆忙赶来,是为何事?” 既已决定扶持三哥,孟修染面对怀明墨多少会觉得有些尴尬,他搔头哂笑,良久吞吞吐吐地说:“父皇遇刺,我就觉此事有些蹊跷,所以……” 怀明墨深眸淡远,心思清明,淡笑道:“是为三殿下而来?” 被知道是迟早的事,可怀明墨猜到的时机实在过早,孟修染眉心一跳,面上窘态立显,“我们并不想与太子哥争位。” “我知道。”怀明墨眸中流出极淡的哀愁,强笑道:“是与那两位争吧。我虽身不在朝堂,对朝堂局势称不上了如指掌,可也大体了解。我表兄的太子位早已朝不保夕,比另两位得势,于我表兄而言,我宁愿三殿下登基,方能保他一世平安。” 孟修染闻言越觉羞愧,“对不住。” 怀明墨略一摇头,语气宽和,“大势所趋,两位殿下若要强出头必会被连累,于国于民,对谁都无益。” 孟修染脸上的惭愧未因这宽慰话而减退,越发无地自容,“终究是我们对不住大哥。” 彼时正是冬天白日里骄阳和煦时,主人不在宅里,可府上来了贵客,阿虞仍不敢怠慢,她携小厮搬来两张圈椅,又烹煮了壶茶送到院里。怀明墨捧握手炉,身披厚实大氅,略觉热得慌。他把手炉交给身边的辛里,用巾帕掖干额头沁出的薄汗,随口道:“今年寒冬天,总觉得要比往年暖和许多。” 辛里想起怀明墨服下那枚玉琼生,笑说:“气候是未曾有变,亏得妙僧的高明医术。” 怀明墨当即明白辛里话中意思,眉目透露淡淡的柔和,并不接话,凝神低语道:“六殿下怀疑有人故意留刺客活口?” 孟修染神思恍惚,闻言回神怔了片刻,颔首低声回:“不错。昨日我在场,刺客大约又二十来人,功夫并不高。照理凭戚陵峰的本事,根本不会让人逃走。而且那人已经受了伤,被派去追他的禁军个个身手矫健,怎会追到半路就把人跟丢。” 怀明墨凝神道:“六殿下是说戚统领已与人勾结,欲在此事上做文章,陷害旁人。” 孟修染目光渐冷,“让人不得不多疑。” 怀明墨的手不经意摸过自己左腰锦缎带,静静轻语,“其实昨夜他留了信给我,所以我今日特来虚宅并非为找他。” “怀公子是在等我或三哥?”孟修染一点就透,警惕地环顾四周,无意瞥见宫先生,忽想起自己是在虚宅,而不是自己那布满别人眼线的郡王府,遂问:“他是不是知道谁是主谋。” 信中虽有提到孟帝被刺杀一事,可还有关于玄机阁的密事,所以怀明墨没有把信笺取出给孟修染看,“事出突然,又不是他指示人去做的,哪里能那么快查出主谋。”怀明墨细查出孟修染的失望,笑道:“他虽不知是谁,却给三殿下指了条明路。” 孟修染困惑道:“明路?” “安国侯和禹岑将军。” 孟修染听到这两人更是糊涂,他见怀明墨心有所明,诚然一拜道:“请指导。” 怀明墨初知这两人时也不懂其意,可细想了会儿,就马上大致明了虚生所想,“如今北孟安定,所以大家都忽视了这两人,大多在巴结皇上身边那位戚统领。但要是太子被罢黜,内忧外患再起时,能让皇上不忌惮,为他所用的除了这两位还有谁?” 孟修染犹是不太明白,“你们的意思是需要军方的支持?” “这是其一。”怀明墨抿了口温热的茶汤,揣测道:“他俩是曾陪先帝打过江山的人,一路来有多少老臣被罢被诛,可这两人坐享荣华至今。不仅是因为他们懂得审时夺度,更是因为他俩是忠君纯臣,无论是先帝,还是现在的皇上都极信任他俩。他们若是愿意为三皇子说上几句,会比谁都有用。” 孟修染道:“从前他俩确实……”话锋一转,他颇为惋惜道:“现今不知怎么了,他俩虽仍是每日上朝,却再不似往日那般积极辅政。时常跟算盘一样,父皇拨一下才肯回上一句。” 宫先生对孟清润格外客气,亲自把人带到内院,比起对孟修染这闲散郡王的随意,显然是把孟清润当成未来国君侍奉。孟清润刚进二门就听到孟修染的话,正色道:“自父皇接绾妃入宫,他俩就对朝政消极了起来。” 怀明墨对孟清润当即要行君臣之礼,却被孟清润及时拦下,“不必行礼,我知道你与太子哥平时也未曾见外,我又怎能受你这大礼。毕竟……你我是同辈。”最后二字读音极重,话外有音。 怀明墨愕然片刻,神色平静道:“是。” 孟修染不知内情,可人不笨立刻听出弦外音,狐疑地开口:“你俩在打什么哑谜呢?” “要你管。”孟清润对着孟修染后脑勺就是一栗子,突然说出大逆的话,“良禽择木而栖。” 孟修染忙捂住孟修染的嘴,吓得左右看顾,低沉道:“三哥,这话说不得。” 怀明墨讥嘲哂笑,“美色误人呐。二十年前,他便是如此。” 孟清润自知这话大逆,苦笑道:“这话要在我自己府上说,我都是说不出半字,偏在这儿,没由来的心安。” 孟修染看着两个口无遮拦的人,神情更加谨慎道:“你俩是有几条命呢?都疯魔了不成。” “虚宅是最密不透风的地方,两位殿下不用担心。”宫先生的话幽幽从他们身后响起,当即吓得三人一身冷汗。原来宫先生一直在二门外守着。背对着半掩的宅门而站,宫先生瞧不见宅里各异的表情,淡然道:“先生走时又过吩咐,以后两位殿下有事要寻他,直接把书信遣人送到这就好。” 怀明墨心中空落难受,笑道:“你家先生托我办了事,却是半句话不留给我。” 宫先生道:“先生知道怀公子不日就要回隐世山庄,望你一路珍重。” 辛里看着自家阁主委屈,讥道:“你家先生还真是惜字如金。” “先生他……”宫先生言语一顿,沉吟半晌,随后长叹口气,守在二门外没再说话。 “你家先生可有说过他的去处?” 话道唇边终被宫先生吞进肚里,他笑着开口:“我被先生聘来没多久,跟着先生办事不过半月。先生又岂会告知我行踪。” 明知不会有回答,怀明墨犹是不心死的一问,然而听到宫先生敷衍人的答案后,还是心有不平道:“院里其他人说这话我信,但先生你说这话,显然是在搪塞我了。” 孟修染瘪嘴翻了翻白眼,劝道:“你别与他费唇舌,我刚已试过。这老家伙口风紧得很,撬不开。” 孟清润低喝道:“六弟不得无礼。”仅相处过一会儿,孟清润已察觉到这管事不简单,绝不是能去得罪的人物,他当即道:“我六弟说话不知分寸,口无遮拦,还请老先生见谅别放心上。” “三殿下这么说实在是折煞在下了。” 孟修染和孟清润是抽空前来,未免错过宫中急召,他俩稍谈上两句,便坐马车回了各自王府。怀明墨送走两位皇子,没马上离开,反是走进书房,他摸出书架上被翻阅过最多的书籍,打开才发现竟是虚生亲笔书写的游记。书中戏语连篇,记载的事迹妙趣横生,怀明墨饶有兴味地细读良久,蓦然陷入沉思,不免有些好奇虚实间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虚生。 “似乎这虚生常去连祁山脉那一带。”辛里在边上闲来无事,索性低头看起怀明墨手中在翻摸的书。 怀明墨颔首道:“书里大半内容记载都是跟那有关,他好像每三个月就会去一回。” 辛里神情忽有凝滞,微皱眉自喃自语:“连祁山脉……每三个月……” 怀明墨不解其意,问道:“怎么了?” 辛里思量着是否当讲,可怀明墨显然注意他异状连番催促。辛里心知瞒不住,只好如实说:“玄机阁曾查到过,连祁山脉自数年前起,定期会有不少武林人士聚集到那,似乎那里每三个月会举办一次买卖。而每次的时间,都与虚生笔记上的时间吻合。” 用力握住辛里手腕,怀明墨神色有些许激动,“你是说虚生可能会出现在那儿?” “我就觉得时间上颇为巧合罢了。”辛里迟疑道:“或许只是我多想。” 怀明墨轻声应和也没追问,但也对书上内容渐缺兴致,他面色淡然似有神伤,合起游记把书放回原位,半晌道:“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辛里自是明白怀明墨说的意思,回道:“车马早已备下,随时都可以出发。” 怀明墨的手缓缓抚着与虚生对弈过的案几桌,唇角苦涩一扬,“今晚就走,早些回隐世山庄,也好叫母亲少些担心。” 辛里发现宫先生来到屋外,轻笑道:“是该早点回去,免得有人整日担心你,派一堆人暗里保护。” 宫先生当然知道辛里的话说给自己听的,亦是颇为无奈,楼主走时的命令他不得不遵,咧嘴哼笑地开口:“先生说京城是非地,实在担心怀公子安危,所以擅自派人暗中保护,还请公子见谅。” “跟你家先生说,我今夜就会离开京城回隐世山庄,好让你先生放心。”怀明墨比肩与宫先生往外宅走,两人絮絮说了两句门面话,走到宅门口时,怀明墨停步道:“帮我带句话给你家先生,万事小心。” 宫先生眼眸飘闪,气息有一瞬混乱,含笑道:“怀公子放心,先生一定会的。” 是夜酉时城门关闭前,怀明墨一行人急驶出了永乐城。因为时间充裕,他们大约用了三日才赶到马良镇,赶到镇上正值晌午,所以打算用过午膳再继续前行。哪知酒楼外发生江湖殴斗的事,几派人马似乎是在争一块羊脂白玉牌。羊脂玉虽珍贵,也不至于让江湖人大打出手,怀明墨觉着事有蹊跷便让郑丰年前去打探。 骆辰耐不住清闲,等郑丰年回到桌旁,迫不及待地问:“怎样,那块羊脂玉是什么宝贝?” “我刚才见这羊脂玉牌掉落在地,趁没人注意捡来了。”郑丰年松开紧握的右掌,摊开掌心展示手中的玉牌,这羊脂白玉牌做得十分精巧,正面雕刻绣球锦的纹饰,反面只刻有‘无所不知’四字。 辛里仔细观察了会儿,没看出点眉目来,疑惑道:“不像是无价之宝,也不像藏宝图。到底何故引得这群武林人士为夺它厮杀。” 怀明墨的拇指细摸着羊脂玉佩上四个字,似曾相识的笔法,回忆许久,怀明墨突然低呼:“这是虚生的字。” “那个怪和尚的字?”臧丽凑近瞧看半天,嘀咕道:“大家写字不都差不多么。” 辛里拿过玉牌,端详了一会儿,趁那群闹事的人还没发现玉牌已掉,先藏了起来,“郑大哥有打探到他们争夺这块玉牌的因由?” 郑丰年满脸疑惑地摇头,皱眉道:“我好像听他们在说……好像跟连祁山脉有关。” 店小二恰好送臧丽爱吃的白切羊肉来,听到郑丰年的话,张口就说:“他们这群人是在抢无月夜的入场玉牌,这里是东南面去连祁山脉的必经路,所以每三个月都会有人在这埋伏抢夺。”小儿嫌弃地看了眼店外没消停的人,陪笑道:“没吓到几位客官吧?” 第53章 第53章 玄机阁这些年查到过江湖大大小小无数事,对连祁山脉每三月的秘密交易的事也有记载。辛里起初看到这消息也遣人暗中去查过,只是去的人并没发现连祁山脉有举办任何买卖集会。后来辛里有让骆辰跑过两趟,也没有任何发现,所以才以为是江湖传闻,没当回事,稍稍记载了两笔,辛里就把这事封存在玄机阁记档库里。 ”辛里塞了吊钱给小二,佯似稀奇道:“那玉牌长什么样?” 小二拿过一吊钱连忙塞进挂在里腰的钱袋子,仔细打量怀明墨众人。他见为首的怀明墨一副文弱公子打扮,估摸着不像是武林人士,以为是个出游的贵家子弟好奇,没多想脱口就说:“大约这样大小的羊脂白玉,玉背后刻了无所不知四个字。” 辛里瞧小二比划的玉佩模样,与郑丰年互换了个眼色,像是毫不知情道:“无月夜又是什么?” 小二摸着下巴努力回忆半晌,踌躇着开口:“好像是卖江湖密事、武林秘籍甚至传闻奇药等的地方,听说当年有人在那买到过玉琼生呢。不过嘛,江湖传言,十个谣言九个是假的,谁知道是不是夸大。” 怀明墨听小二提到玉琼生,眉目微闪动,淡定道:“这么多人争夺一块玉牌,不像是假的。” “无月夜当然是真的,具体做什么买卖谁知道呢。”小二慢慢帮他们倒茶水,笑道:“几位客官要真有兴趣,可以去连祁山一瞧嘛。听说无月夜会在七日后举办,客官们现在赶过去也来得及。” 郑丰年见小二好像有话要说,当即会意,笑说:“就是好奇想去一瞧,我们也不知道具体在哪,哪个时辰开始。” “哎,是我忘记跟客官们说了。”小二话语一顿,直到辛里又扔了十两碎银给他,笑呵地从袖中掏出张油腻腻的地图,“客官从马良镇出发,沿着地图上的路线走,快马加鞭七、八日久能赶到。”小二声音越发轻,几乎用唇语道:“买卖在小寒当夜子时开始。” 骆辰去过连祁山脉打探过两次,地图标出的地点当时亦是粗略找过,并没发现情况。他略有不信道:“连祁山脉绵延深长,我曾去过连祁山游历,可见没那边有什么楼宇山庄。” 小二摇手低语,“嘿。听说那地方是建在山里,表面上看不出来任何踪迹。你们得去找块石碑,听说石碑上刻着与玉牌背后一样的四字。而进山的洞口就在那石碑附近,不过嘛……”小二搔头轻笑道:“客官们在洞外瞧个新鲜就行了,要进那场子必须要持玉佩才行。” 怀明墨听着有趣,“难道去的诸多武林人士竟没硬闯的?” “洞口有不少暗卫守着,可都是顶尖高手。硬闯跟送死没区别,不然大家挤破脑袋在这闹事做什么。” 酒楼外厮打声依旧未平,店里却是一片祥和,人来人往络绎,小二见人越发多起,忙着要去招呼。辛里望着小二穿梭在店中的身影,讥讽道:“不知这店小二卖过多少份地图,当真是好赚。” 郑丰年时刻注意酒楼外的情形,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 怀明墨倒是不骄不躁,一手托腮听着臧丽狼吞虎咽不时发出的满足声,徐徐道:“我们要走的匆忙反惹人眼,外头这些人发现玉牌不见,必会马上疑心到我们这,那之后几日免不得会被他们追打。” 在京城提到连祁山脉时,辛里就料到怀明墨心思,所以故意在马良镇稍作休息,谁知歪打正着居然打探出这多消息,便知他们必有一行要去连祁山。可除了辛里,其他人都是被蒙在鼓里,骆辰当下惊道:“阁主当真要去连祁山那?” 臧丽嘴里塞满食物,说话含糊不清,“季老太太寿诞怎么办?” 怀明墨笑道:“离老太太寿诞还有一个多月,弯去连祁山探个究竟,再赶回去也不迟。” 辛里觑眼怀明墨,哂笑地开口:“是啊,在那或许还能打探到妙僧的消息呢。” “妙僧……不就是香盗吗?”骆辰声音压得愈发低,店里又是人声鼎沸,他们坐在角落不显眼的位置,所以骆辰胆大道:“难道阁主觉得香盗会去?” 怀明墨神色淡泊,叫旁人瞧不出心思,思虑了会儿,“无论他去不去,这个地方确实有古怪,不得不查。” 郑丰年附和道:“不错,这地方行事隐秘,作风怪异,又有顶尖高手守卫。方才店小二又说那卖出过玉琼生,恐怕不是空穴来风之说,毕竟妙僧手上不就有吗?” 骆辰忙道:“也是,不然那香盗从哪里得来的玉琼生。” 既做好打算,时间算来非常仓促,他们也不敢有太多耽搁,等到酒楼里往来人流繁多时,趁机混入其中离开。楼外犹在厮打的人大多只是江湖的二流人物,即使瞧见怀明墨也没人把他与隐世山庄联系起来,乍眼看过只觉是盲眼的世家公子。虽有人注意到郑丰年几人佩剑出行,也全当是府邸护卫,所以谁都没有去拦,眼睁睁地看着马车滚起一地尘沙越行越远。 从马良镇到连祁山日夜兼程大约需要七天,而怀明墨用了不到六日就赶到连祁山脚下,如此倒是累坏了骆辰和郑丰年两人。已到连祁山脚,又是早两日赶到,他们干脆现在山脚客栈住上两日恢复精神气。虽说客栈简陋破旧,可到底比在山间餐风露宿要强。 这两日连祁山脚的无名客栈生意极好,怀明墨来的当日傍晚,这客栈的客房就已住满人,后来再入店的客人只能委屈的在柴房打地铺。客栈内的气氛是怪异,谁也不与外人交谈,一天到晚都安静得很,大家都心知肚明对方来意,却全部闭口不提无月夜的事。 无月夜举办这晚恰逢小寒时节,山林中四处可参天巨树,原就稀弱的阳光被茂叶遮挡,可刺骨的寒凉犹没能挡住来者决意。午时刚过不久,客栈中人烟渐稀少,大家都刻意隐藏了行踪,有好些人几时离开的客栈也没人注意到。 客栈的老板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一颦一笑散着勾人的妩媚,这样一个美人,偏没人敢去招惹,可见是怎般的人物。 老板娘亲自给怀明墨斟茶,甜媚莞尔,“几位客官难道也是要去无所不知楼?” “老板娘知道那儿?” 老板娘睨了眼年纪稍长的郑丰年,“这时节来我这客栈的客人,有不是去那儿的吗?” 郑丰年久不沾女色,被这波光潋滟一勾只觉浑身发酥,险些把持不住。他摸了摸鼻子轻咳嗽,撇开目光道:“不知我们该如何到无所不知楼?” 闻言老板娘也没藏掖,轻笑着娇滴滴道:“沿着客栈后的小路上山,道半山腰有个三岔路,你们依着走的人多的那条小路往里。我瞧几位轻功都不错,凭你们走沿那条小路走个三个时辰也就到了。” 说者轻松,听者却是十分诧异,辛里顿时明白当初没找到的缘故,连祁山脉深长,轻功前行三个时辰已是山脉腹地,其中地形复杂,要寻到谈何容易。 老板娘见他们几个呆愣不说话,掩嘴轻笑,“我劝几位还是别去了。无所不知楼是要通行令才能进,我怕你辛苦到那儿,结果被堵在楼外,岂不白费力气。”指尖轻抵下唇,老板娘眉眼不时微动打量着怀明墨,直到辛里发出不满的低哼,她才移开美目,“这位公子……是无情公子吗?” 怀明墨大方承认:“正是在下。” 老板娘听到怀明墨的回答,神色略有一慌张,目光轻瞟楼上一间紧闭多日的厢房门。她仿佛是看到地狱爬出的恶鬼般煞白了面色,紧张地连吞两下唾沫,收敛诱惑的媚态,淡笑道:“我派个小厮送几位去无所不知楼吧,省得几位在山里迷了路。” 怀明墨笑道:“不敢多劳烦。” “应当的。”老板娘从腰间取下一枚荷包放在桌上,恭敬道:“公子到那把荷包里的东西交给看守的暗面,他们自会放公子进去。”纵然老板娘动作再轻,荷包触碰桌面时仍发出一声清脆声响,“我还要去招待其他客人,无情公子请自便。我马上派人在客栈外等候几位,你们可以随时去。” 等周遭没旁人,辛里悄悄拉开荷包往里一看,果真是块玉牌,“阁主,这……” 骆辰双眼直盯住楼上的客房,冲动地说:“这客栈古怪的很,我去那客房看一眼,里面到底住着何方神圣。” “不可无礼。”怀明墨冷声道,“老板娘及客栈里的小厮武功都不低,若是生出是非,我们未必讨得到好处。” 郑丰年赞成地点头,谨慎地开口:“能让这老板娘闻风变色的人,可见其恐怖。况且我瞧这老板娘方才的口气不像有诈,先去无所不知楼看下情况吧,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惹出麻烦来。” 骆辰想到刚才郑丰年的模样,揶揄道:“你不会是被这美妇勾了魂吧。” 怀明墨把心思从那神秘的客房收回,笑侃着说:“郑大哥可不是老板娘的对手,道行谁深谁浅一下就能分断。” 郑丰年面颊微红,不自在地开口:“阁主也跟着骆辰这小子胡闹。” 客栈里的人已走得差不多,十分清冷寂寥,唯有店外狂烈的北风呼啸不停。客栈的一角笑谈像是春日雀鸟莺歌,不合时宜的出现,却让人觉得多了点生机。客房里的客人顺窗缝往屋外瞥了眼,嘴角化出一抹无息的淡笑,柔软似天际飘云。 说笑好一阵,算着时候差不多,怀明墨等人便随着老板娘安排的小厮进了山。带路的小厮恰如他们猜测的一样,是个轻功好手,亏得他们几个全擅于轻功,才没在半路跟丢。 小厮把人送到石碑旁,恭敬道:“我就送几位客官到这,客官们只要往前走便可走到洞口。” 怀明墨分外客气,“有劳这位大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忽有一黑影从他身边窜过,他立时一摸腰带,果然不见一块玉牌,“追。” 偷玉牌的小贼轻攻极好,飘忽在树丛中,像是小巧的拙燕飞梭在林中,与追抓自己的人始终保持距离,连怀明墨都没办法近身。 “燕迅行果然名不虚传。”怀明墨紧跟在那小贼身后,让其摆脱不了。 那小贼听到别人道出自己轻功名字,忽地停住身子,当真像只燕子一般站在树枝上,“无情公子的地天诀也是让我开了眼,实在是厉害。” 辛里紧跟在后赶到,没好气道:“你妙手空空儿想要盗块玉牌多容易,何苦非挑我家公子这块。” “不好玩,别人那几块要得到太轻松。”妙手空空儿一脸顽色,手指甩着荷包带子,笑说:“地天诀这轻功失传多年,没想到竟被无情公子习得,今日我总算见识到了。可惜啊,没能比出胜负来,不然也好堵住他的嘴。” 怀明墨不解地开口:“他?是谁?” 妙手空空儿见赶来的人逐渐变多,脚稍稍挪移半步,做好虽是逃离的准备。他翻了翻白眼,哼声道:“天下轻功好手多,可能让心悦臣服的人,独香盗一人,除了他谁敢说我轻功不好。” 臧丽闻言直说:“那个怪和尚?!” 妙手空空儿顿时错愕,全然没料到这几人会说出香盗身份,他哑然片刻,皮笑肉不笑道:“什么怪和尚?我说的是香盗,怎会和满口神佛的和尚扯到一起了。” 妙手空空儿虽是个贼,却和香盗一样是个雅贼,为人仗义守信,自是不会出卖香盗。怀明墨深谙其理,所以对妙手空空儿苍白的狡辩一笑不言,可臧丽不清楚各中缘由,不禁听得迷糊,但再要发问,忽闻到空气中飘来的一股异香,周围的杀气愈渐浓重,大战即来。 辛里神情凝重,抽出长剑蓄势待发,“大家小心,来者人数众多。” 怀明墨明白自己必会首当其冲被围攻,丝毫没怯露出一丝惊惧,淡笑道:“看样子他们吸取了先前的教训,这回意在将我们一网打尽了。” “哪有这么容易。”骆辰拔剑冷声开口:“今日他们仍是有去无回。” 妙手空空儿看着眼前的架势,忍不住耸肩自认倒霉,毕竟他的轻功虽好,武功实在是差得很,与人厮杀同送死没区别。妙手空空儿感觉到周围肃杀的气息,腿吓得有些软,手扒着树干,声音微颤,“喂喂喂,你们真的打得过他们?” 怀明墨神色淡然,口气平和道:“骆辰和臧丽负责保护空空儿,不得有误。” 话音未落,林中走出一男子,对怀明墨抱拳作揖,“阁主,属下来迟了。” 怀明墨闻声摇了摇头,关切地说:“项大哥小心,这群人不好对付。” 来者众多,人手本就不够,偏又让怀明墨抽走两人去护旁人,这一战打得众人实在是辛苦。前来刺杀的暗卫好像永远杀不完,倒下一批又来一批,而飞箭如雨下令人无处可躲,漆黑的箭头和箭身,让人难以与黑暗分辨。古怪的香气闻的久了,除臧丽外,大家渐觉身体软绵使不上力,又没过多久几人的衣物已被利箭划破,霜冷的月光下就见几人奋力对付周围的杀手,渐渐的变得力不从心,颓败之势渐现。 “怎么每次见你,你都是这副狼狈的模样。”沉香忽然地出现叫在场所有人一惊,出乎众人所料,又像是意料中事。 分神之际,忽有数支冷箭朝怀明墨后背放来,箭速极快,眼见就要打穿怀明墨心脉。怀明墨顿觉有人揽住他后腰,那人手腕略发力,把怀明墨往自己怀里一带,脚下步子轻盈如烟,轻松地躲过数发冷箭。 把怀明墨带到相较安全的地方,那人手腕转动,用内力随手捻起一簇地上枯叶,臂腕一发力,枯叶如薄刃暗器飞出,转眼割破方才放出暗箭的那几人的脖颈动脉。闻得数人低吟倒下,那人淡泊如明月道:“背后放冷箭伤人,死有余辜。” 怀明墨话中颇为惊诧,又含了丝欣喜,道:“是你?” “虚生和尚?!”辛里和骆辰看清人的同时惊呼出声。 同样的惊讶的还有几个暗卫头领,亦是异口同声道:“什么?!”其中一个暗卫首领更是惊恐道:“怎么可能,我明明收到消息,你去了西域。” 唯独妙手空空儿没半点惊讶,他嬉笑拊掌道:“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死。”说罢,他趁战事暂休之际,倏忽一下逃得没影没踪,只留了笑声在林中回响。 虚生没回任何人的话,神情阴冷森然,微眯双眸扫了眼周围,沉默许久毫无感情对沉香冷言,“杀光。” “是。”沉香回答的同时,林中忽然窜出一批着玄色夜行衣、戴半张面具的黑面,下手狠厉果决,武功与沉香出自从一脉,杀得暗卫是措手不及。 第54章 第54章 幽黑的山林充斥着凄厉的惨叫,浓郁的异香被血腥味给覆盖,泥地渐被鲜血浸湿变得软黏湿漉,殷红的热血喷洒弥漫在空气中,仿佛连月色也晕染成了血色。即使被黑暗蒙了双眼,怀明墨等也知周围是何等惨状,地狱也不过如是。 暗卫首领深知敌众我寡必是死路,又想到这次不成,回去亦是活不成,心一横打算合力杀了怀明墨和虚生。只是他们低估了虚生的本事,即使怀明墨中了轻微的合欢毒而行动不便,可虚生在对付他们几人的同时,仍能把怀明墨保护得安然无虞,几个人配合默契围攻两人,还是没能近身一下。 辛里几个在不远处奋力帮虚生挡敌,但渐渐地发现,他们如此做根本是多此一举。来刺杀的暗卫越来越少,有少数人见此行无望成事,干脆弃剑跪地投降。 “你说算上阁主和沉香,我们几个合力有希望打败妙僧么?”骆辰抱臂而站,悠然倚靠着树干,全然忘了当下危机。 辛里解决掉周围最后一个暗卫,白了眼骆辰讥讽道:“你现在加入那几个刺客阵营,去试试虚生能耐不就知道了。” 骆辰斜眼看向辛里,没好气地开口:“你难道就一点不好奇?” 郑丰年跃到两人身旁,借着稀疏的月光看着前方缠斗的身影,感慨道:“仅用三成力,虚生和尚护着阁主还能应对的如此游刃有余,恐怕别说我们几个,如今的四大派掌门和庄主联手,也未必能在他身上讨多少便宜。” 身旁暗卫首领纠缠不休,虚生越缠斗越烦躁,杀招渐现,他把渊墨剑直插入远处干净的无缝岩石中,手腕灵动翻转,招式霎时变得缥缈难见。 怀明墨对虚生要使的武功再熟悉不过,忆起曾在文涛阁交手的情形,担忧道:“你别逞强。” 虚生转头觑了眼怀明墨,顿时明白他话里意思,略有些气闷,冷声道:“多管闲事。” 很快怀明墨发现自己确实小觑了虚生,此时的虚生下的每一掌全然与立秋时不同,内力简直天壤之别。暗卫首领与虚生交手过多次,曾以为对他武学造诣已掌握透彻,眼下才真正方知自己惹到的是怎样的人物。 虚生两指点断一个暗卫的经脉,冷漠道:“地狱无门是你们非要自来。” 暗卫首领们望着地上疼得打滚的同僚,暗暗心惊骇然,对虚生的攻势却始终未停,事到如今他们早已身不由己,只能用命赌命。 沉香这边已把人收拾的差不多,便抛下还在厮杀的属下,独自跑到虚生这边来观战。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暗卫首领们,拼尽全力,不再缩手缩脚,化进攻为防守,显然要比先前厉害许多。 在虚生一时疏忽间,暗卫首领们极有默契地朝虚生齐攻而去,意在一招夺命。 就在大家替虚生捏把汗时,这场战争忽然无声的结束了,所有暗卫首领如萧瑟的秋雨,纷纷落在地上,或死或重伤,只有虚生扶着怀明墨安然站在他们中间,悠哉地说:“可惜你们还是慢了一步。” 余下抵死反抗的暗卫看到首领倒下,一时成了热锅上的蝼蚁,群龙无首的他们放弃了抵抗,林中四处传来刀剑落地声。 虚生无声看着几个没死的暗卫首领,对方似有感应,爬伏在地回视着,大家都一言未发,又像说了千言万语。良久虚生叹了口气,弯腰拾起地上枯叶,用内力打出,一招取了几个首领的性命。 怀明墨没想到虚生会出杀招,大为一惊,低声道:“经此一役,想他们也不会再出现于江湖,更不会来刺杀你我。你又何必连活路都不给他们。” 虚生听出怀明墨口中隐晦的嗔怪,淡笑道:“这几个若是你的人,我定会放他们走。可是他的人,只有一死。” “你……”怀明墨身上毒未清,身子发软站不稳,稍有些激动就像使尽浑身气力,差点摔倒。 虚生一把扶住怀明墨,不做任何解释,他手上使得力轻重适宜,既给怀明墨倚靠,又不给他推开自己的机会。走过沉香身边时,虚生缓缓停下步子,回头看了眼首领们的尸身,惋惜道:“跟从前一样处理。” 沉香目色中亦有痛惜之情,情绪低沉地开口:“属下知道。” “连祁山后山那块怕埋不下了。”项青看着神情淡漠的虚生笑道:“你也真够奇怪,不给人留活路,却把他们都立碑埋了。还暗里解救出他们这些人的妻儿老小,安排住处劳活,一切善后的事全包揽上身。不知说你是残忍好,还是佛家慈悲。” 辛里半瞪眸子怪道:“好你个老项,你查到这么多,怎么都不上报来。” 项青不以为惧地耸肩,嬉笑道:“一旦汇报到阁中,我的身份立刻就曝露了。这些年玄机阁有多少妙僧的属下,你都不知道吗?比起这些明面上不值一提的事,我更想知道这妙僧背后究竟有个什么样的组织。” 项青目光如炬直视虚生,嘴角带着自信的笑意,“大家都唤你为楼主,仅仅是因为你是无所不知楼的主人吗?一个江湖买卖秘密的山中楼的主人,到底从哪里学来这身本事?为什么五学书院那几位鸿儒对你如此尊敬?还有江湖谣传的杀手组织的头目怎会是你的侍卫?你的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了。” 虚生神色不见被人掀底后该有的恼怒,但也未作答半句,只狡黠一笑,“我防了这多人,偏漏掉你这个禁军前统领,失策啊。” 仔细扶着怀明墨往无所不知楼方向走,虚生注意脚下碎石尖枝,关切道:“你们中了毒,先到我那把毒给解了再说。” 项青料准虚生会狡赖,却不像他如斯坦然,怔了片刻,心底倒佩服起虚生的胆识。 不仅是项青,玄机阁其他人亦是对虚生格外刮目,眼下这般窘境,虚生要杀他们灭口易如反掌,可明显虚生没动这样的心思。 轻功往来不过须臾,到靠两足前行时才知荒山路难行,走了大半时辰路,一众人总算回到石碑旁。虚生带着怀明墨继续往里前行,走到山崖洞口旁却没径直往里走,而是沿着峭壁前行一里,眼见前行只有万丈深渊时方停住脚。 虚生把手上戒指嵌进山壁微一扭转,山壁中顿时发出机械声响,一道暗门出现在峭壁上。虚生看了眼淡然在他身旁的怀明墨,淡笑道:“一句不说地跟我到这,你竟不怕我故意把你带来是为推你下崖。这下面可是万丈深渊,人要从这掉落,尸骨估计也别想找回。” 许是虚生身上凝神香的缘故,怀明墨稍稍恢复气力,笑道:“你这一说出来,岂不给我防的机会。” 后人不似怀明墨有人扶,眼下腿脚发软,全凭意志扶峭壁站着,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撑不住跌下山崖。骆辰发现前面两人在说笑,暗自叫苦,忍不住说:“外头风大。” 虚生回头一看,除了臧丽外,那几人或多或少都中了合欢毒,不宜在这久站,道:“跟我来吧。” 走进暗门是条往里延伸的石阶道,时上时下且偶有弯道,幸好是一条道通到底,即使虚生在最后跟着,他们也不会迷路。道路两旁每五尺可见对称的仙鹤石台,鹤眼全是用夜明珠镶嵌,石道壁里嵌进了许多细碎的水精片,甬道里没半点烛火熏烟味,却是明如白昼。 辛里感慨道:“我原以为枯草庐已够奢靡,来这方知什么是小巫见大巫。” 虚生撇清解释:“这与我无关,全是前面那老头的主意。” 脚下地势平缓,虚生仍没放开怀明墨,而怀明墨仿佛也没注意到,任由虚生挽着自己并没提出。沉香在前领路,走了大概一碗茶的工夫,她逐渐放慢步子,冷淡道:“再往前走些就到了。” 道路走到尽头,沉香往墙壁几处有节律的叩击数下,石门从里逐渐移开。呈现到他们眼前的竟是一幅世外桃林的景色,微弱的月光从天坑外照入,暗瀑飞流直下如九天银河,飞出的水雾缭绕如烟,坑内的地气较暖,飞瀑旁种植了大片的稀有花品。有几栋小楼伫立在其中,其中有栋小楼不时有小厮进出,手中捧着册子或是盒器。 项青伫立在主楼下,仰头望着牌匾低语:“无所不知……原来这实际叫作无知楼啊。” 等众贵客在中厅坐下,便有几个小厮依次垂目走入,他们每个人手上托着个木盘,盘中放了个月华锦制的小盒和一个盛了半杯清水的夜光杯。 最先进来的小厮未抬头,敬畏道:“禀楼主,解药已送到。辩机先生尚在主持无月夜抽不开身,所以让属下前来。” “你们中的合欢毒,只需盒中药丸兑水服下,不出半刻便好。” 臧丽见人人有份,唯独自己身前是空的,嘟嘴颇为不满,不一会儿有个小丫头端了杯牛乳茶和几碟糕点进来,她送到臧丽身旁茶几,立即欠身退下。臧丽瞧全是自己爱吃的点心,转瞬又笑开花,也不顾东西有毒与否,全往嘴里塞。 虚生撑腮看着臧丽纯真的模样,又见怀明墨外持久不动的几人,笑道:“胆小,还不如你们的阁主和一个小丫头了。” 恰如虚生所言,服过药未足半刻,中毒的几人已能行动自如,身上余毒尽消。辛里向上推开小窗用细木杆撑起,看着仅有单层小楼的库房前往来的小厮,颇为好奇道:“他们在干嘛?” 虚生睨了眼,道:“造册。” 郑丰年凑前看了半天,亦奇道:“这么小的库房装得下那么多东西?” “当然装不下。”虚生帮怀明墨清理着手臂的擦伤,抽空回答:“他们只负责把东西送进去,屋里人自会用卢班造的机关把东西送下去。” “这下面还有一层?!”辛里十分惊讶地看着虚生,又看了眼屋外。 沉香觉着辛里不可思议的模样很是好笑,冷声道:“是有两层。” 骆辰总被辛里嘲笑不够稳重,所以进洞后一直装深沉,听到沉香所言,再憋不住道:“那两层什么用处?” 无知楼的秘密除了几位首要人物知道,其他人一概不知,更不为外人所知。沉香哑然不敢作答,屋里立刻沉寂下来,除了不谙世故跟着追问的臧丽,谁都知道骆辰问了个非常唐突的问题。 帮怀明墨清理干净伤口,虚生又帮他涂上自制的伤药,笑道:“一层放的是名家字画、器玉、摆件、稀世药材等,以及无知楼历来经营产业的账册。而另一层由沉香的属下看管,那里记满了武林、朝堂密事。” 怀明墨压根不关心无知楼结构情况,把虚生拉到自己身旁坐下,他猜疑地开口:“整个山洞机关都是卢班大师所造么?” 虚生应声说:“被你先发现了。” “除他外,世人恐怕都没这本事。”怀明墨神色忽有黯然,惆怅道:“可惜我瞧不见这银河飞瀑的景色,只好闻得这满楼花香。” 看到怀明墨忽来的消沉,自诩心无俗情的虚生竟说痴语,“我帮你画。” 见眼前此景,曾有劝说的辛里心中既惊又喜,他原以为只是怀明墨一厢情愿交心,倒没想虚生也非无情,不过是相较阁主更要内敛抑制。骆辰瞧着两人越发觉得奇怪,开口想要打破当下气氛,却被郑丰年和项青瞪视震吓到,打了个激灵没敢开口。 自觉失言,虚生尴尬起身,淡然的语气里夹了点慌乱道:“你们几位在藜娘那吃得尽是粗茶淡饭,这要传出去必会说我招待不周了。” 怀明墨恍然悟道:“原来山下客栈也是你的,难怪整个客栈里的人,皆是高手。” 郑丰年顿悟,“所以适才在客栈那间客房里的人,是虚生师傅?” 得虚生肯定地颔首,辛里立刻明白他们遇到麻烦后,为何虚生会来得如此迅速。他连忙站起身,礼节周全地弯身,“多谢妙僧的相救之恩。” 辛里还没直起身,屋外传来阴冷的狠话,“楼主前儿是救了几位的性命,可现在也要几位留下了。” 第55章 第55章 来者不善,能在二十丈外用内力传音,可见其人功力深厚,绝非普通江湖人物可比拟,言语间可见他绝非善茬,屋里人登时护在怀明墨左右,一副备战的架势。倒是怀明墨斜倚在虚生特地命人搬来的贵妃榻上,肩靠的软枕皆是虚生身上散出的檀香味,隐约间他闻到细微的异香,仔细回忆才想起是落月滟香,两香交融散出独特的气味。 怀明墨贪恋地闻了片刻,笑道:“我三叔曾猜测你用别致的脂粉香,是为掩盖真实身份,还真被他说中了。” 虚生颔首应和,并无贬义,“季三爷武学天资高,可太爱偷懒,因而造诣一般,观察力却是惊人,想瞒过他的那双利眼不容易。” 项青戏谑道:“与香盗相比,估计连季先生也不敢自称有武学造诣了。” 虚生含笑不理会话里的不善,不徐不疾地说:“季先生的武功大家有目共睹,我岂敢胡言乱判。只是不管四大派还是隐世山庄的武功,或许是过于正派的缘故,威力十足,就缺了股阴狠劲,到底是吃亏。” “三爷在武学上确实不够用心。”辛里中肯地开口,注意力却半点没从正在走近主楼的人身上移开。 沉香破天荒地闲聊道:“可惜他的天赋。” 虚生指着沉香含笑开口:“说句你们不中听的话,季家几位长辈里,能打过我家沉香的恐怕也就季先生和季二爷吧。”屋里人一时沉默无声,虚生的话听得虽是刺心不舒服,却又无从恼火,他说的话皆是事实,让人无法辩驳。 屋里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屋外人却是铁青着脸快步闯入,他看到满屋的楼外人,面色越发黑沉。他直走到虚生跟前吹须瞪眼地僵持,虚生却用净澈的眸子回视他,仿若无辜的稚子,令人狠不下心责备。 辩机先生撇开脸,恶狠狠地冲沉香道:“楼主胡闹,你也跟在他身后胡闹。这是什么地,随便让人进来。” 沉香面无表情好像未听进一字,暗里却在连连叫苦,无知楼谁人不知楼主脾气,虚生决定的事谁敢说二。明明自己面上无他色,辛里仿若看穿自己一般望着自己轻笑,沉香瞪了眼他,“有什么好笑。” 当局者迷,而旁观者看得透彻,虚生悄然观察了两人一会儿,嘴角微动划了道弦月般的弧度。怀明墨亦是了然浅笑,也没道破的意思。 辩机先生见众人犹说笑闲语,恼火道:“楼主依楼里规矩,擅闯者要如何处置?” “活口不留。”虚生眼眸阴沉,说话时周身的煞气尽显,原本松快不少的气氛瞬地又紧张起来。沉吟许久,虚生蓦然轻笑道:“他们是我带来的人,算不上擅闯吧。” 怀明墨手不自禁地轻捏虚生面颊,哂道:“尽唬人。” 忽来的亲昵动作让虚生怔愣了片刻,他尴尬一笑说:“这时候小厨房应该已烧好小菜,我领你们去。”走过板着脸的辩机先生身旁,他稍停步道:“走吧。” 无知楼甚少有这么热闹的景象,虚生和沉香甚少会来,辩机先生每月来一次也是打点完事马上就走,从不留宿过夜。今日无知楼突来这多人,楼里小仆倍觉仓惶,走路越发垂低头,大气不敢喘。 虚生陪坐在桌旁,没有半点胃口,他接过沉香递来的帖子稍稍翻看,自语道:“竟有这么多人。” 沉香难得坐在虚生身旁,她笔挺身背而坐,一本正经道:“似乎对方下得是死命令,这群暗卫才会倾巢而出。” 虚生眉目沉凝,猜疑道:“难道是玄机阁查出了什么关键的事。” 辛里摇头道:“近来我这只查到二十五年前莲心慧姬曾生育过双生子,除此外别无其他。” 虚生双眸一黯,低语声似有凝噎,“这事我知道。” 项青敏锐地察觉到虚生异样,试探地开口:“如果我没记错,妙僧似乎今年恰好二十有五,与莲心慧姬的双生子同岁。” 话说到这儿,连臧丽都听出话里意思,她把插在筷上的糕点送到嘴里,含糊道:“怪和尚是莲心慧姬的儿子?” 虚生按住怀明墨的手,同时亦是按捺住怀明墨的焦躁,“是,莲心慧姬告诉我,她是我的生母,那个把我自小抛在雪夜山野的生身母亲。” 这大概是虚生头一次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分明的情绪,他的恨意从眉眼唇角流出,在他清冷的面容上尤为古怪,而他的眸底氤氲着似有若无的悲凉。怀明墨反手紧握住虚生微颤的手,他掌心的温度像是寒冬的旭阳,企图去暖虚生冰凉的心。 有些话眼下说不合时宜,可为大计又不得不提,辛里不顾责备道:“莲心慧姬是谁?” 虚生清冷一笑,“我不知道。我见过她的真容仅此而已。” 骆辰半信半疑地问:“那你平时如何找她?” “从来只有她来找我,指使我做事,我却不知道她在哪。”虚生苦闷淡笑,又补了句,看似苍白的解释,“对别的事,我或许了解的比你们深些。可莲心慧姬的事,恐怕我所查到的未必比玄机阁要多。” 辛里擅于观色,细瞧片刻已知虚生所言不假,没在此事上追问,而问:“是她让你来隐世山庄盗星宿剑谱么?”见虚生肯定颔首,辛里暗恨道:“那又是京城的哪位让她指使你来的?” 虚生略一扬眉,余光落在怀明墨淡然的面上,“你们呐,白有双瞧得见的眸子。” 这话回得牛头不对马嘴,几人听得是一头雾水,面面相觑不懂其意。唯有精明如只老狐狸的辩机先生一眼看向怀明墨,静等他张口。 怀明墨缓缓道:“是孟英桓吧?你与珑秀郡主串谋故意制造意外,让他无辜禁足,实则是在敲打他。之前我在无妄崖遇到你被人追杀,人也是他派去的。” 臧丽不解地嘟囔:“二皇子不也因为珑秀郡主被罚了。” “二皇子只是他顺势为之,不像四皇子是故意被陷害。”郑丰年细想了下,很快梳理清楚大致情况,疑道:“难道莲心慧姬用了老法子,易容后潜伏在四皇子府邸?” 辩机先生捋须沉吟,“我最先也是这么想,所以派了数个细作安排在四皇子身边,可一年多来未查到任何可疑人。” 怀明墨思量良久,赞成道:“莲心慧姬料准这会查她,必定先从她要扶持的那人身边查起,所以绝对不会蠢钝到躲在此人的府里。”他又问:“那股异香是怎么回事,之前听三叔说他在无妄崖后山被袭,因为闻到一股香味,然后人渐失气力。” “这异香名为合欢毒,对女子无效,而男子闻之会渐失气力,欲起难消。若服食入口,那便无药可解了。” 辛里奇道:“这毒要是发作会怎般?” “五脏六腑爆裂而亡,或是……”虚生皙白的脸似有微微浅红,“肾亏虚损至死。一般这毒甚少会让人服用,多是用在欢笑场当香粉使用。” 虚生的话换来一阵静默,即使他说的很是隐晦,但在坐的皆是成年男子,自是清楚虚生话里意思。只有臧丽尚不经事,左顾右盼瞧大家神色尴尬不开口,忍不住问东问西,可她再怎样追问,大家也没回答她的意思。从未遇到这般冷待,臧丽抱臂垂头干坐,嘟嘴鼓起腮帮子,甚是可爱。 追踪多月,说起江湖□□,骆辰难掩好奇地开口:“比之合欢毒服用后的毒性,悲乐极如何?” 摸着手中戒指,虚生戏谑道:“要不你亲自一试?体会下两种□□的区别。” 骆辰惊得嘴角一僵,目光紧盯住虚生的手指,生怕他不小心按到机关射出暗器。 怀明墨不擅用毒,可听到江湖至毒就在身旁,免不得有些兴致,伸手想要去摸虚生右手的戒指,被虚生伸手拦住,“小心,就算没破损的肌肤触到悲乐极,也是会中毒的。” “我知道,这传闻的□□当真这般厉害?”怀明墨拨开虚生的手,指尖细细摸了摸戒指。 辩机先生第一次见虚生对人如此纵容,心底暗暗诧异,不由得想起宫先生的飞书所述,今日瞧见,便知怀明墨在楼主心中分量。不过眼下不是思虑这事的时候,他皱眉冷笑道:“这合欢斋胆子真是越来越大,竟敢来无知楼撒野了。” 辛里消息灵通,接口道:“合欢斋不是近郊一座供贵族子弟享乐的宅子么?” 虚生略有些失望,只说:“玄机阁还没查出女杀手组织吗?” “你是说这批女杀手出自合欢斋?”怀明墨立刻明白虚生的意思,又问:“合欢斋的主人不是多情公子吗?” 虚生的回答令人糊涂,“是,也不全是。” 骆辰性子相较急些,这事关乎重大,他顾不上礼数道:“你就不能把话说清楚些么,别总含糊不清让人猜测。” 辩机先生见人对楼主无礼,着实恼火,可碍于虚生在场,他不好逾越发话刁难。辛里一脚侧踢,踹到骆辰小腿肚,越觉丢人道:“多情公子不过是明面上的主人,背里是莲心慧姬在掌控。你查了这么多日,怎还是稀里糊涂的。” 怀明墨深思片刻,对辛里嘱咐道:“这事知道就好,暂且按兵不动等候时机。”眸子渐森冷如古村幽井,他冷声道:“近来严查玄机阁,我倒要瞧瞧有多少合欢斋的人混在其中。” “属下疏忽,请阁主恕罪。”诸事管控在辛里手中,发生这问题他难辞其咎,忙不迭后推椅子跪地。 虚生从辩机先生肘旁一沓文书中抽出本册子,转手交给怀明墨,“我原想越俎代庖,看样子还得跟你商议着办。”他缓缓道:“这事与其你大刀阔斧去处理,还不如交给我。一来如斯合欢斋便不知你已知情,只当是我要与他们争夺玄机阁控制权,你也不容易打草蛇惊。二来,我若大肆处理合欢斋的人,必会引出莲心慧姬。她现身次数越多,越会留出破绽,到时你再派人暗中调查,反而更妥当。” 怀明墨把伏在脚边的辛里拉起身,颇为担忧道:“你真要与合欢斋决裂?” 虚生托着后脑,似真非真的神情恰好掩饰他眸底生出的失落,揶揄道:“你是怀疑我与合欢斋合谋,给玄机阁设局?” 自从虚生不再抵触与自己接触,怀明墨的手明显无礼许多,他硬生生拽过虚生击打案面的手,“莲心慧姬对你多有了解,我担心她会找你麻烦。” 轻声细语犹如春风柔抚,虚生生性有些多疑,好在怀明墨心细敏锐,不至于造成没必要的误会。虚生心中感慨怀明墨与自己孑然相反的性子,亦明白自己的多疑伤人伤己,又想到他言中提及的麻烦反倒是自己最不在意的,毕竟他的麻烦还少吗。想得越多,他神思越渐飘远,迟迟没接口。 仿若怕失去似得,怀明墨抓得虚生很紧,完全忽略自己在广众下的怪异行径。一桌人虽是早早看透怀明墨念想,但两个大男人在自己面前这般亲昵,也实在是有些别扭。 辛里不知何故担忧沉香见此情形会吃味,可见沉香面色淡然,心稍安定,方讶异自己几时生出的心思。他连忙撇开歪念,轻咳道:“无知楼主要帮忙,玄机阁不胜欣喜,但不知能不能交出在阁中暗桩名单,也好叫我们心安。” 项青生疑道:“放弃培养许久的势力,转而帮毫无优势的三皇子,算得上是亏本买卖。” 虚生回过神缓缓抽回手,平复自己如擂鼓般跳动的心,淡笑道:“孟英桓眼下已想出我而后快,他若真登基,于我没有半点好处。三皇子至少能保我安康,虽然困难重重,也不算是做亏。”他转头对辩机先生吩咐道:“做一份名单给他们。” 辩机先生心知虚生必会与玄机阁合作,可交出暗桩名单风险甚大,语气中略有反对道:“楼主谨为。” “无妨。”虚生含笑一扫玄机阁众人,缓缓道:“玄机阁阁主宽和,想来不会多有为难。” 项青越是见虚生坦然,越是怀疑不信,逼问道:“莲心慧姬是你生母,你又为何与她作对?岂非不孝?” 从不厉色对待下属的怀明墨闻言色变,猛地拍案道:“项大哥,过分了。” 虚生错愕片刻,眸中光亮似要燃尽的烛火摇摆,渐渐的光明不在,神情也跟着淡漠下来,“把亲生子弃在腊月荒野的人,何以配做人母。我也不认为她是我生母。”说完这话,虚生无言地站起身微一欠身,没留只字片语独自离开偏厅。 沉香兀地站起,眼中烈火熊熊似要烧烬,咬牙切齿道:“原来这便是正道涵养,今日总算有所见识。”说罢她急忙追着虚生出了屋。 少林妙僧被人遗弃在季室山后山的身世众所周知,别的孩子生来能享天伦,虚生却是险些冻死在寒冬腊月。 四大派掌门及武林与虚生交好者,暗里其实都有感慨他身世。在坐人如今知晓虚生身份,且不说被故意丢弃,光莲心慧姬不顾亲儿安危,屡犯利用,更甚将其推入险境,见他被人多次暗杀却没一丝慈母怜心,无一不生同情。乍然听闻项青这般逼问,纷纷变色侧目。 辛里望着沉香离去的背影,眉目微蹙,只是项青是季贵妃身边人,自己看似在玄机阁地位高,实则比不得这群老人,说不上话。郑丰年与项青同资历,所以神情肃重道:“确实不是正道所言。” 辩机先生历经数十载,见多了名门正道的虚伪,冷笑道:“几位今日就在这歇息,明日一早还请早些离去吧。” 话里显然是下了逐客令,只是自己这方无理在先,纵是平时爱呛声的骆辰,也是自觉理亏,心中羞愧难当。 第56章 第56章 是夜的洞中万籁俱寂,现下是冬季,哪怕天坑中的地气再暖,也不适宜虫鸟巢居,暗瀑似乎落到的地下很深的地方,若非细听很难注意到瀑布落底的水花生。 这样安静的夜晚是最适宜安眠的,偏生怀明墨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想到虚生走时悲凉的气息,心子微觉抽痛,若隐若现地折磨着他心神。 辛里好像同样怀有心事,他泡了杯安神茶给怀明墨,低声道:“虚生今夜住在瀑布旁的小楼里,阁主可是要去?” 怀明墨坐起身小声说:“你怎么知道?” “刚才臧丽无聊在洞里闲逛了圈,无意发现的。” “胡闹,也不怕生了事端。”怀明墨轻声苛责,语气里却不闻恼意,“幸亏没出岔子,不然更给人借口挤兑我们了。” 辛里浅笑说:“臧丽小孩子心性,我哪里管得住她。” 怀明墨不带半点犹豫,悄声道:“我去去就回。”身侧的窗户原就敞开了半扇,怀明墨从窗里跃出,足点窗沿时轻微的细声被瀑布水花声掩去。 瀑边小楼犹就点了盏油灯,虚生正坐在窗边看着辩机先生送来的文书。怀明墨从屋顶跃下窜进窗时,唯有微动,而虚生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半晌道:“阁主几时也学起夜半梁上君子的行径了。” 怀明墨伸手拿起虚生手边的茶杯,杯中茶水已放凉,是虚生喝到一半余下的。他毫不介意的仰头饮下,笑道:“深更半夜不想惊扰这里小仆,免得他们特地着衣起身带路。” 虚生在文书上添了两笔放到一旁,又拿起另一本翻开,斯须全付在上面,良久分神道:“纵容属下在我楼里闲逛,也不是给我添麻烦。” “臧丽只是个女娃,尚不懂事,还请你别见怪。”怀明墨往壶里添水,自顾自泡了壶茶,倒满推到虚生手边稍远处,以免虚生不注意烫到手。 虚生冷哼:“不敢怪罪,省得遭人嘲讽。” 怀明墨说:“是我不好,管不住属下,让你平白被讥讽。” “我自找的麻烦,哪里怪得到别人。”看了近一个时辰册子,虚生双眼酸乏,闭眼捏了捏鼻梁。 怀明墨帮虚生把写完的册子合上,规整到一旁,含笑道:“你打算跟我说一晚上置气话?” 虚生草草把剩余的册子账目处理完,方闲下心道:“你来这做什么?” “道歉。” “我说得不是这事。”用膳时虚生确是愤恼离去,但他始终没生怀明墨的气,所以才默许臧丽在楼里瞎晃悠,也没让黑面为难她。他又道:“我记得老太太寿辰是在一月末那几日,又是大年时,你不早早赶回去,绕远路来连祁山为何?” 怀明墨全不隐瞒道:“想来找你。”觉出虚生微愣,他索性把话说开:“在京城离别时,你的话大有永不相见的意味,我又听你府上管事话带顾虑。我担心你出事,所以想来助你一臂,却没料最后还要你出手相救。” 虚生继续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书房自己撰的手记,清楚记载着你常在这出没。辛里发现时间与无月夜对的上。” 虚生轻笑地说:“你这属下心细如尘,还真是个难对付的角色。” 怀明墨亦笑道:“辛里要知你这么夸赞他,他一定会眼开眉展,得意忘形了。” 神情渐冷,虚生抬眸看着怀明墨道:“如今人已遇到,你早些回隐世山庄吧。虽说合欢斋此战受到重创,既没彻底铲除,余孽众多,你不该在外到处乱跑。” “你怎知我会遇危险?”怀明墨稍作猜测,“你早知道是不是?” 虚生见他执着相问,微微叹息道:“是我连累你,莲心慧姬想用你要挟我,逼我就范。我在京城举动应该是没逃过她耳目,所以她才忽然下狠手来对付你,想给我个教训。” 闻言后怀明墨没半点恼火,对自己被虚生连累的事毫不在意,甚至有些欣喜,他笑道:“她为什么拿我去威胁你,这着实奇怪。” 指甲轻弹怀明墨凑前的额头,虚生亦是淡笑回应:“被人无故害入险境,你还能乐成这样。” 说罢玩笑,怀明墨正色道:“莲心慧姬当真可怕?” “不尽然。”虚生与莲心慧姬有几过数次接触,大抵摸清了对方武功底细,并不惧她武功,可他神色犹有隐忧道:“我们在明,她在暗,总不太容易对付。我对合欢斋也只是大体了解,但究竟多少女子是合欢斋里人,产业遍及有多广,我也不是完全知道。贸然出手,怕是会春风吹又生呐。” 怀明墨明显要比虚生看开些,“她藏得再深,如今既然已经涉事搅和进来,露出尾巴再想藏住就没那么容易了。不仅你我眼下在找她,四大派和我母亲如今也派人去查,总会有进展。” 含了枚特制香片,虚生两指按着脑门,身靠软垫后仰着养神,“牵扯这多人,真是麻烦。” 怀明墨拣了片含香细闻,似掺进了薄荷油有醒神功效,遂也尝了片,顿时齿颊幽香漫漫,薄荷油清香冲脑,人清醒不少。 虚生闭眸神情平静,良久道:“辩机先生已在楼里告知了逐客令,明日你跟你的人早些走吧。” 怀明墨问道:“你呢?” “我要去趟水无宫。”虚生没有隐瞒地回答。 “那之后呢?”怀明墨继续让人不解地开口,他的手指微微拨动似在算什么,半晌道:“你打算去很久?过完大年才回来?” 虚生神色颇为不解,还是如实道:“我去那要些东西就走,顶多住上一日吧。” 怀明墨笑如清风朗月让人移不开目,他私自决定道:“听说水无宫整座宫宇坐落在水中,机关重重,外人难寻,亦是卢班大师大作。我早有耳闻,无缘一游,如今难得有机会,我随你去。” 向来爱把控事态的虚生,乍然闻言诧异得神思一滞,回神刚要拒绝,谁知怀明墨又道:“既然你过年也没地方去,干脆跟我回隐世山庄吧,反正老太太寿辰你也得赶来。” 沉香的居所就在虚生厢房旁,她屋里的床正放在靠这处厢房的墙边,墙上有扇小窗,方便沉香随时注意这发生的突发状况。只闻小窗那头传来幽幽一声,“这主意好。” 虚生冷声道:“沉香!” 窗那头闻得虚生低吼,未见惧怕,轻笑道:“楼主本就打算要去贺寿,早几日去无妨吧。” 话声甫毕,怀明墨不给虚生拒绝的机会,笑道:“庄里多两人过年更热闹。”他周全想道:“辩机先生那……” 眼见无法回绝,虚生不做无谓的挣扎,平和地开口:“辩机先生明日就回五学书院了,书院门生众多。过年怕是抽不空来。” “如此倒不好勉强。”怀明墨顺口邀约,原是不打算强求。他思绪飘远,忽地笑说:“你前次来隐世山庄匆忙,没好好欣赏山庄里的陈设。这次我给你领路,定不叫你失望,只是事先说好,晚汀馆里的所有物件你可随意取走,其他地方可是不许。” 虚生揶揄道:“你馆里的其他东西我瞧不上,星宿剑谱给了我如何?” 深知虚生是在说玩笑话,怀明墨道:“给你如今也用不上。” 虚生回嘴说:“要有一日,我真想帮孟清润夺位,那本东西在我眼里就是香饽饽了。” 怀明墨话里略有感伤,“要真有那天,不用你来说。母亲也定会让我把这册子亲自送到梁王府。” 话中母亲所指,虚生自然清楚的很。听出话中掺杂的些许哀愁,虚生故意打趣道:“这可不一样,若我奉上,便是立了头功。你现在不肯给我,到时我用盗或抢都会得来,谁都休想阻挠我。” 虚生所用语调怪异,怀明墨深谙他是在开解自己,遂笑道:“由你护送上京,比交由谁都安全,我很放心。” “合着你是故意诓我算计好了呢。”虚生轻笑没好气道。 怀明墨脸色一沉,半晌缓缓道:“能算计上你一回不容易。”说罢,两人纷纷笑出声,方才如秋雨天夹带的阴郁渐渐散去。 笑了会儿,虚生目光柔和地爬上怀明墨温润的容颜,缓缓道出心中疑虑,“认识你至今,不曾听你问过我武学内力的事。你啊,跟我认识的人不同,别的人与我相交不久,便爱刨根问底,你却是只字不提。” “你要想说,我不问你终有一日也会告诉我。不想说,我就问你有告诉那群问个没完的人了没?” 虚生唇角微扬,摇头说:“没有,我的秘密大概也只有花星楼和舒沐玺清楚些,毕竟瞒不住他们。” 经虚生提醒,怀明墨马上想起花星楼的轻功,惊异道:“无知楼和水无宫是同宗?” 虚生颔首道:“是,传我武功那老头,与水无宫前宫主是兄妹。” “难怪这处相距这么近。”怀明墨猜测道:“水无宫的心法向来绝密,外人无从得知。我只听闻,水无宫内功心法多是传承,所以你这一身内力是老楼主传于你的?” “你倒知道的多,我身上确有百年功体。”虚生顿一顿道:“我与水无宫练得心法是一样的,不过那老头是个武学奇才,在水无宫的武学招式上稍有改善。从前我不明就里,直到与你打对手,才明白过来,正派武学无所惧,可你学的那万生心法倒是克制水无宫的武学。难怪他煞费苦心以不惜走火入魔的代价,非要创出新招。” 怀明墨思忖了会儿,“既是同宗,又是同辈传功。你与他内力怎差这般多?” 论武学天赋,整个武林能与虚生相较者寥寥,虚生微得意地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说你,无师自通,与花星楼较量起来,他未必是你对手。” 处理完楼里事,又说这会儿子话,转眼已是后半夜,前又有与敌厮杀消耗,撑到此时已是极限,两人渐露乏意。怀明墨一手撑在窗框边,淡笑道:“你好生休息,我先回去了。” 虚生在怀明墨用劲前拦下他,毫不犹疑道:“时下已晚,你若回去难免要惊醒属下。在我这将就一晚,明日还得早起赶路,这去水无宫的路不好走。马车驶不上,全靠脚程。” 怀明墨听他话里已应允自己提议,当下欢喜,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虚生已褪了外衫,只着了寝衣坐在床沿,似在等他睡进里侧。怀明墨心窝一暖,深谙虚生是特意照顾自己,而再静下心时,心却是静不下来了,他呼吸微有急促,浑身觉着有股燥热四散,感觉与闻得合欢毒时症状相似。 他自是明白自己缘何有这反应,未免被虚生发现,他急促的爬上床,侧身面朝里睡。 淡笑间看穿怀明墨心思,虚生帮怀明墨掖好被子,自己朝外挪了半个身子,几乎睡到床沿。 比起怀明墨来,虚生毕竟修行多年,更擅克制七情六欲,没多会儿他便沉沉睡去,独留怀明墨在里侧翻身。怀明墨发觉虚生睡熟,气不打一处来,轻踹虚生一脚,没想他眉眼竟未有动,似乎睡很熟。 朝阳东起,光照逐渐斜打进天坑之中,虚生越睡越觉燥热,醒来时发觉自己腰上环着条白臂,惊骇俄顷,立时想起自己昨晚是与人共床而眠。怀明墨翻腾一晚,一个多时辰前刚睡下,此时正是好睡时。 虚生小心的拨开他的手,起身低声唤:“沉香。”沉香如阵风悄声吹入房,垂手而立静候命令,“你去那边小楼说声,他们的阁主在我这赖了床。省得等下他们发现人不在,到楼里闹上一通。” 沉香睨了眼怀明墨,见他身上锦缎被子连细微处都掖得极严密,想来是楼主起身时特意帮他盖上。她从未见虚生如此用心待过一人,遂知怀明墨在虚生心中的分量,不免为竺苓微微一叹息。她小声回道:“属下这就去。” 正如虚生所料,最先醒来的郑丰年发现怀明墨不在,连忙把满屋人都叫了起来,辛里亦没料到怀明墨会彻夜不归,心中也颇着急。等大家稍穿戴好,就打算分头寻找,哪怕把无知楼翻个底朝天也要把怀明墨找出来。亏得沉香赶来及时,把他们堵在门口,才没酿成大麻烦。 “阁主怎么一早出去没声呢?” 辛里向沉香礼貌地道过谢,听到骆辰如是说,忙笑道:“许是怕打扰我们,所以特意静悄出去吧。” 哪知臧丽不谙世事,嘟囔揭穿辛里的谎话,“阁主明明是昨晚出的门。” 骆辰愣了斯须,惊道:“阁主昨晚是住虚生那了?” 这话说得甚是响,郑丰年皱眉喝道:“阁主脾气好,你们倒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阁主的事几时容许你们插嘴,没大没小。” 项青本要说上两句,可听到郑丰年敲打属下的话,倒一时哑然,不好多说什么。辛里垂头打理自己穿得凌乱的衫子,眸子微抬划过项青抿嘴僵硬的面容,嘴角微微含了笑意,暗里激赏郑丰年的机警。 心底压了事,难能久睡,怀明墨睡不足两个时辰醒了过来,他疲累地支起身,道:“什么时辰了。” 虚生停下手把写到一半的曲谱推到一旁,几步走到怀明墨身边,拿几个软枕垫在他身后,轻声道:“时候还早,你能再休息会儿。”他说话声音很轻,似乎是顾及到怀明墨刚醒,又睡眠不足,怕吵着他。 睡得少难免有些不适头疼,怀明墨拇指有下没下轻按太阴穴,笑侃道:“不敢赖床,免得劳烦辩机先生来赶人。” “天没亮,他就下山回五学书院去了。”把在外守候的沉香又唤进屋,“你让人去水无宫通报声,我大概午时会到那。” 沉香还未退出去,怀明墨柔声把沉香叫住,“麻烦姑娘帮我去把辛里叫来。” 第57章 第57章 无知楼不大,几栋小楼相距并不远,两人又是轻功极好之人,不到半盏茶时,沉香便把辛里带来。辛里进屋瞧见怀明墨刚起身,立刻上去服侍穿戴,道:“我来前擅自做主让郑丰年他们先回隐世山庄去报信,说阁主有事耽搁需要晚两日回去。” 怀明墨原找辛里来就为说这事,没想辛里早料他所想,先一步吩咐下去,一时神情讷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任由辛里帮自己梳头。 虚生闻言笑道:“知你莫若他。”心思又扑在曲谱上,虚生时而眉目微蹙,时又展颜淡笑,等小厮把热腾早点端进屋,虚生也没理会。费劲心神谱完曲,他又把曲子塞到怀明墨手中,“可还行?” 怀明墨放下瓷勺,手指摸着墨迹刚干的曲谱,心中渐哼成调。假弹半晌他总觉缺了什么,干脆坐到古琴旁,背出曲调拨弹琴弦,他逐渐沉迷在这苍劲的曲调中,只是指尖越弹奏越觉有真气在指中游走。他随调猛地一拨琴弦,顿时碗碟崩碎,碎片四迸,亏得旁听曲子的人早有准备,没被波及受伤。 怀明墨被瓷器破碎声惊醒,乍然停住手,登时真气逆行,亏在虚生及时运功帮他顺气。不用看亦知周遭狼藉一片,怀明墨呢喃:“这曲子是武功招式?” 虚生收起琴谱,用赤紫云锦布包好,神色似乎很是满意,“是曲子是招式,全看弹琴人所需。”或许是从来没人说得上话,难得有个能吐苦水的人,虚生忍不住絮絮埋怨:“你是不知道我那简小妹脾气甚是古怪,女儿家的不喜金银不喜珍宝手势,偏爱捣鼓□□和曲谱,要是一般曲谱倒好说,她却要能用来为招的曲子。我每回去找她帮忙总是送□□,可现今能送的方子都送她了,就余下悲乐极送不得。只能想法子自己谱曲送她,但愿她能相帮。” 辛里闻言暗暗心惊,方才怀明墨尚未催使内力,已见曲子之威,他道:“这是你刚创的招式?” 怀明墨与虚生相处久了,愈知虚生高妙,所以遇到任何事反都惊讶不起来,他笑道:“所以你怨不得人给你起个妙僧的外号,可不是个妙人么。” 虚生闻言微微皱眉,对着怀明墨却说不出狠话,站起身自做打理,“去过水无宫后,我们不走回头路。你自己的东西理好了,别到时候还得麻烦回来拿。” 听出虚生话中恼意,怀明墨犹是想要逗他,又怕他真恼了不理自己,再想到他答应自己住进隐世山庄数日,觉着来日方长,遂笑:“我的东西都在山脚客栈里,自有郑大哥他们去打理,想来不会漏失什么。”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虚生这天地不怕的性子如今也是遇到了克星,沉香望着怀明墨戏谑楼主的神色,嘴角露出平和的笑。她打从心底高兴,跟着虚生多年,见惯楼主做事的不管不顾,今日总算有人能管束他,让他有后顾之忧。沉香想到虚生往后的日子多少会惜命些,更是喜上眉梢。 见惯沉香冰冷的容色,辛里徒然看到沉香笑颜,正是冬雪初融,春光无限般美好,不免有些看痴。沉香发觉被人窥视,回瞪了眼辛里,越发把辛里看成个登徒子,恨不得当即出手戳瞎他眼。 虚生确实怀明墨已无他事,遂淡漠道:“走吧。” 无知楼去水无宫用轻功花不上两个时辰,他们几人又个个是轻功好手,不过一个时辰多一刻,虚生已到水无宫外。 看守宫女见来者是虚生早早现了身,又见虚生身后带来两个陌生男子,心中虽有疑虑,可从前她们是见识过虚生脾气,想是跟他来的人想必无妨,所以也不敢阻拦。掌事宫女闻讯从宫中赶来,看到虚生忙伏地行礼,随后连忙执起宫灯在前带路。 水无宫建在山中,一众人跟在掌事宫女身后拾级而下,大约走了百级石阶,他们方走到平地,隆隆水声不绝于耳。 再往前走没几步,掌事宫女领他们走上一座浮在水面上的木平台,平台两侧各有走道,木道尽头错落着几座殿宇。石灯布满在木道及平台周边,照的这底下水宫亮如洞外。平台尽头离暗瀑尚有距离,却已能觉暗瀑四散的水花,打在脸上冰冷寒凉。 掌事宫女把人带到平台尽头,拨动藏平台周围其中一座石灯笼中的机关,很快暗瀑上方与平台边出现一条细锁链,拉直成线。 在下层的宫女多是宫中新人,武功修为尚浅,虽是掌事,这宫女也不过是管着下层宫人,自然没本事用上层轻功从细锁链上去。她恭敬垂手低眉在旁,敬畏道:“先生请。” “有劳。”话音未落,虚生脚下一点,飘然顺锁链而上,脚下锁链像未受力,始终纹丝未动。沉香紧随其后飞出身,不见了踪影。 身处在卢班的机关洞中,怀明墨半点不疑虚生会使诈,纵身一跃跟在沉香身后而去。辛里见阁主这般大胆不由替他捏了把汗,心一横全把自己生死抛在脑后。 等怀明墨落地时,虚生早已在高地等候,关切道:“怎这般慢?是身体有不适么。” 怀明墨听虚生关心自己,忙笑道:“这细铁链有些晃悠,略有些难行。” “要这铁链桥好走,岂不人人都能到我水无宫来放肆了。”花星楼颇意外地盯了眼怀明墨和刚落地的辛里,又冲虚生看了眼,调侃着开口:“你什么时候和他同进同出了。” 虚生刺回了句,“水无宫待客之道越发长进了。” 舒沐玺“嘿”了一身,人未到声先来,“三天两头不请自闯来,要我说顶多算是个不速之客。”枯草庐一遇,舒沐玺甚为欣赏朗月清风的怀明墨,忙双手长辈叠合行揖礼。 怀明墨亦是回了礼,又朝花星楼施礼。花星楼见状语气客气不少,“怀公子前来,我们有失远迎,失仪了。” 虚生环臂不耐烦地等他们寒暄完,才问:“简小妹怎么不在?” 舒沐玺道:“她在下层炼药房里炼药,你找她有事?” “我特意来找她的,你说有事无事?”虚生侧头给沉香旨意,沉香立即领命跃身去请人。 花星楼迈步在前带路,领他们又飞过一条铁链桥,直带到自己屋里偏厅。厅中圆桌上早已摆好几碟配茶吃的点心,还有些爽口腌过的青梅及蜜饯等吃食,路上的铜壶嘴口冒着热气,壶里热水滚烫。 如常择了茶叶,虚生利落地烫壶温杯,再高冲泡茶味,熟练地去了茶沫,皆是一气呵成的动作。他往每个杯里斟满茶,由鸾镜分给一桌人。 把紫砂西施壶放到一旁,虚生埋汰道:“我不请自来,你们也不客气,总把这活委给我做,倒不怕我在茶里给你们下毒。” 花星楼笑道:“我们这有擅于毒理的简小妹,还怕你下毒?”收敛玩笑色,他目光一凌道:“听说你跟合欢斋一拍两散了?” “平日里不见你们四处走动,消息倒是比谁都灵通。”虚生笑得柔和而淡然,缓缓道:“我如今连自己都不晓得要做什么,所以也不跟你们多说。” 花星楼听罢也不看虚生,借着摇曳的烛火,他目光停到怀明墨身上,许久移开双眼,看回虚生哂笑地开口:“你跟从前不同了。” 明白他言下之意,虚生淡笑道:“哪里不同,还不是从前的样子。” 舒沐玺亦察觉到虚生的变化,内心深处其实很是佩服怀明墨,但瞧虚生没深谈的意思,遂笑着岔开话题,“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次来找小松做什么?” “反正不是拐跑她。”虚生习惯地回了句嘴,目色沉着道:“我想来问她要抑制幽欢盅的方子,毕竟短期内我怕是没太多时间来这儿了。” 话里说的决绝,花星楼黑眸微眯,挑明了话,“你真打算与莲心慧姬决裂,扶持三皇子登基?” 虚生心觉亏欠,愧疚道:“倒不是说要帮着孟清润,只是孟英桓屡犯找人刺杀我,若我真把他扶持上位,大难临头日子也就不远了,这叫我如何跟莲心慧姬再合作。”虚生望着两人沉凝的神色,长叹道:“是我对不住你们,失了当年的约。今晚一过,我也不敢再多来叨扰。” “你到底用什么法子对付他的?”花星楼不恼反对怀明墨笑道,“我认识他二十来年,头一次听到这般低三下气地说话。” 怀明墨含笑摇头,“我可吃不准他脾气,哪里拿捏的住。” 趁着虚生错愕之际,舒沐玺连忙插嘴揶揄:“总算有点人气了,比先前那不沾红尘的模样要强。”看着虚生缓过神来,舒沐玺淡然一笑,缓缓道:“其实我们也知道,推翻孟家,搅得北孟不安宁又如何,逝去的亲人是回不来了。要真改朝换代,只会有更多无辜之人跟我们一样。换个残暴的君主上位,惩罚的不是孟家,而是天下人。” 虚生瞠目结舌道:“你们……” 难得的机会,花星楼干脆把话说开,“我们虽没与莲心慧姬接触过,但从你常来的书信中也大概摸透了这个人,此人做事狠辣阴险,且不择手段,不是个能长久相与的人。而四皇子孟英桓更不值一提,他要夺了嫡,未必容得下你我。”花星楼明眸生辉,收敛起成日里那副不羁的模样,他把手搭上虚生肩头,“我和沐玺早已没了那想法,过去你执着于此,我俩不便劝你。今日你自己想得通透了,倒也好。” “想通透了也无用啊。”虚生手指拨动着新得来的珊瑚串子,感叹而无奈道:“除非太子稳坐储位,不然我想抽身已经不能了。” 舒沐玺提议道:“你想办法让太子在那位上多待一阵子,在这期间自己找办法脱身,不就好了。” “不成,虚生原已扯上四皇子,前阵子又被三皇子和六皇子看上,想要身退哪有这么容易。”玄机阁虽布满了外人的眼线,到底还算是正常运作。怀明墨远在连祁山,但大致清楚朝中事态,驳回道:“二皇子似乎因为三皇子也注意到了虚生,现在他想抛开这烫手山芋,甚难。” 花星楼又出馊主意说:“北孟你不能待,去西蜀避个难不就好了。” 一个主意比一个糟糕,虚生看他俩冥思苦想的苦闷模样,摇头轻生一笑,“你这是要我刚脱离虎穴,再踏进狼窝?西蜀现在是什么情形,你们还不知道么。我那老哥哥自己还在想尽法子脱身,我还去添乱不成。” 怀明墨思量半晌又道:“事已成定局,你倒不如想办法,让我大……太子尽早被罢。趁着皇上身体尚算康健,早为三皇子做准备,省得万一。”怀明墨语顿斯须,没说出大不敬的话来,只说:“事半功倍好过措手不及。” 要说对孟帝身边事的了解,虚生定是不如怀明,他见怀明墨这么说,即使不细问,心中也有点数。他手中珊瑚串子有下没下发出“吧嗒”声,轻笑道:“你这愿望实现起来不难,暗里撤去护事的人,哪里需要多动手。京师那地方,虎狼之地,我只稍安排几个保着他命的人就可以了。” 舒沐玺绞尽脑汁又说:“不是绾妃正得宠吗?盛宠在身,为个废太子求个情,保一条命,也非难事。” 花星楼瞧到辛里微妙的神情,越觉丢人,伸手一敲那榆木脑袋,“京城风言风语这么多,绾妃要是开口求情,岂不坐实那些蜚语。太子那条命还要不要了。” 舒沐玺犹不服气,挺起身背,声音略微高了些,“历朝换代以来,易储必是发生天大的事,按的罪名多是谋逆。想必那几位虎视眈眈的皇子们,谋算也是这点,谋逆当诛,要没人求情,太子的命如何能保?” “季贵妃在位一日,太子就保得住。皇上对季贵妃有情,老臣们对季贵妃记恩。不管绾妃多得宠,只要贵妃娘娘恪尽礼守,孟帝都不会拿她怎样的。既然贵妃无事,孟帝看在她面上也不会赶尽杀绝,说到底不为夫妻情分,也得为自己安危着想,季贵妃可不是个深闺弱妇。她背后的娘家虽无人在朝,撼动不了朝纲,但深夜进宫取他的命,简单得很。”虚生语气笃定神情淡然,天大的事在他面前全成不值细说的小事。 其实虚生说这话大致就七分把握,只是怀明墨整日嘴上不说,眉眼间的那股清愁却怎也掩不住,所以虚生才说番话去安他心。至于还有那不确定的三成,为怀明墨,更为自己耳旁将来能清静些,他总得去搏一回。 炼药丹总要耗费长时,说了这会儿话,仍未见沉香与简文松回来,花星楼便把鸾镜遣去瞧个究竟。没多久,鸾镜回来报说简文松还要半个时辰才好,已经说了许久的话,再多说实在累人。 左右无事,虚生想到自己从未进过水无宫的练功密室,说要去一观。既是门派同宗,花星楼并未觉虚生要求无理,立刻爽快答应,如此倒也罢,他竟没阻拦怀明墨同行,大喇喇地把人带进了自己屋后藏在暗瀑中的练功洞。洞里一游,怀明墨终于得知虚生的内功心法名叫冥象神功,亦知这冥象神功修炼到第十重之凶险。所以当他听闻虚生眼下正在渡第十重难关时,免不得为虚生担忧,心里默做决定,在之后的数月里,定寸步不离虚生身旁。 简文松常年在药炉进出,身上自带一股药香,人未到味先飘来。怀明墨闻着药香熟悉,等人到后,辛里瞧过果真是曾在柳县客栈遇到异邦女子。简文松流着一半西域羌族血脉,明眸深邃,鼻梁高挺,又有着汉族女子温婉秀丽的脸颊,透着股别样的韵味。 接过虚生递上的云锦布包,简文松拿出封装成册的曲谱细瞧,面无表情,良久方露出满意的神色。可对曲子满意,并不代表对曲中蕴含的招法满意,她当即麻烦鸾镜取来琴,毫不客气地要虚生弹奏一曲。 虚生推诿不掉,让宫女搬来低矮的琴桌,盘坐在蒲团上,惊起的一声,暗瀑顿时水花飞溅,下层的暗湖更是波涛涌起。 要再弹下一音,舒沐玺却甘冒受伤的风险,一掌压住琴弦,“你俩是合计着要把水无宫拆了么?” 虚生兀地想起身处环境,这曲子要是弹完,水无宫定会是一片狼藉,忙笑道:“简小妹若不介意,我抱琴出去给你弹上一曲?” 简文松欢喜的让服侍自己的宫女收起谱子,难得对虚生语调客气,“不用了,你拿来的东西还没差的。”说话时,她从袖袋里抽出一张写满药剂的纸,“这上面有两味药中原那找不着,你得定期派人去河溶镇采买。” 方子上连先后下药的顺序也备注的仔细,墨迹方干不久,显然是简文松来前写上的。虚生头一回受这待遇,见惯简文松对自己黑脸的样子,着实不习惯。 虚生记性极好,只稍看两遍已记下方子,淡然道:“河溶镇上的药铺是辩机先生属下开的,让他多跟买卖的商贾进些货便是。” 怀明墨揶揄道:“难怪你吃穿用度奢靡,原来到哪都有你的产业。” 虚生听罢抬起头,轻笑即答:“哪有靠药铺发家的?” 辛里打点玄机阁多年,眸子一转,立刻明白其中关窍,拊掌道:“人食五谷杂粮,免不得有些病痛,有病自是要找大夫,上到皇宫,下至黎民,谁也逃不掉这规律。人呐,病时最弱,少些警惕自然嘴也不比平时严谨,少不得漏出点秘密来。再者内宅不易进,可大夫却是不会受阻,打探或暗查消息,确实好用。毕竟这般光明正大,反而不容易让人起疑。” 虚生凝神盯看辛里许久,真有些想把他收到自己手下,不过也就一瞬的念头,便摇摇头不做臆想。 第58章 第58章 彼时时候尚早,虚生午膳后派了沉香去河溶镇走了趟,一来吩咐无知楼下的几家铺子采买的事,二来打探些边关西域之事,以防国内时政一乱,免不得会招来外患。那般情形下即使夺嫡成功,这帝位也是难坐稳,与其那时候再乱成锅粥,想办法解决,倒不如早做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去河溶镇打探消息,本就算不上难事,辛里偏是说现今边城祸乱常有,女孩子家独去不安全,又说想去学习无知楼扩展产业的本事,非要厚着脸皮跟去。 怀明墨不拘着辛里行事,虚生亦想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生意,所以也没提出异议。反观沉香一脸不情不愿,连瞪辛里数眼,出门时更在话里有意无意暗讽辛里死皮赖脸。偏这辛里对着沉香没半点脾气,整个人跟团棉花似得,任由你讥刺,都是软绵受之,笑嘻嘻地跟在沉香身后。 日仄好时光,怀明墨倚靠栏边,迟不落子,虚生走棋缜密又皆是凶招,自己下子稍有不慎颓势立现,是以不得不再三思量。 虚生侧撑脑袋含笑看着怀明墨清隽的面容,难得松泛精神,整个人从骨子散出一股慵懒散漫,就像封存极好的佳酿,忽地飘漏出一□□人的酒香,让人垂涎。怀明墨极力把思绪放在棋盘上,可有不受控地被虚生吸引,不论表面装得多镇定淡然,内心像是饿狼见了肉,恨不得大快朵颐饱餐一顿。 “不下了。”虚生盖起棋盒,轻笑道:“你心思不知飘哪去了,再给你一个时辰,等沉香他们回来,估计你这步棋还没走。” 被虚生一语道破自以为掩得很好的心思,怀明墨登时面色润红,尴尬轻咳道:“我又不像你这出家人,修行二十五载,禅定的功力极好。” 虚生顺势回道:“你倒还记得我是出家人。” 怀明墨怔愣片刻,欢颜霎时一僵,略有些怯生生道:“你不打算还俗?” 虚生疑惑地看向怀明墨,俄顷神色慌乱嗔说:“贫僧暂没还俗,还请施主自重。” 沉默不过斯须,两人捧腹轻笑出声,适才的尴尬窘态顷刻烟消云散,气氛融洽中两人坐的也近了些许。两人肩抵肩笑了好一会儿,怀明墨渐没了声,温言道:“你早前说得我大哥那事,我晓得你是宽慰我。其实我心中早有准备,倘若扣个谋逆罪给大哥,必是凶多吉少。” 任由怀明墨腻在身旁,虚生不太会说安慰人的话,只道:“你放心。” 简短的三个字,却胜过千言承诺,怀明墨清楚虚生处事作风,他既出这话定会竭尽全力去保太子无虞,这头心口大石刚落,那头又揪起心来。他用肩撞了下身边人,叹息道:“千万别把自己折进去。” “当年三尺冰雪都没能收了我。”虚生自嘲道:“我命硬,老天爷不肯收。” “别瞎说。”怀明墨轻笑怪罪,提到这他想起顶要紧的事,趁身边无旁人,忙小声道:“你第十重冥象神功还要练多久?” 虚生靠在软枕上,人有些颓然,“大约还要三四个月吧,眼下这倒无事,我就怕到那当口出岔子。” 怀明墨盘坐在旁,听着虚生说话的口气,暗含隐忧,微锁了眉,“会怎样?走火入魔?还是武功全失?” 这倒是把虚生问倒了,水无宫建立三百多年,曾练到第九重的宫主约莫两三位,练到十一重的大概也就创派□□一人,他总不能去问跑地下去问□□吧。想着自己想法荒唐,他干笑了声,逗怀明墨道:“大不了经脉尽断,凭我一身内力,赖活着不难。” 越说越不着调,这边自嘲着半分不介意,怀明墨心里却不好受,“快过大年了,到我家不可再说这等丧气话。” 虚生气息在不经意间微有一滞,有些手足无措地紧握两手,眼中是抑不住的惶恐与期许。 怀明墨伸手用手指轻柔虚生眉心,果然微有褶皱,“怎么了?” “我还是不去吧。”虚生没由来的彷徨,一身傲气全无,“我从小在少林长大,不懂过大年的规矩,贸然跟你去隐世山庄,怕多有不便,平白添乱。” 此时虚生的心神在外,没注意到怀明墨那双带有企图的双手,正细细摸遍他五官脸颊,指尖轻抚过眼眸时,虚生还很配合的合了下眼。怀明墨收回手,全把虚生的话当耳旁风,只笑说:“当得起妙僧的称号,果真是冠玉的面。” 虚生心情甚是不佳,犹是木讷不言。 怀明墨见无法,只能绕回他的话上,促狭地说:“今早来前我已让辛里传书回去,信中明言你是会去,你现在想悔怕是来不及了。你要知道骆辰的嘴瞒不住事,他要回了山庄,必把你要登门的事传的满山庄都晓得。我外婆潜心向佛多年,闻得你去指不定有多高兴,你若现在反悔,那就别怪我无礼,只好五花大绑把你请去。” “你让骆辰率先赶回去,原来是这个打算。”遭到算计,虚生并不觉恼,轻笑道:“着了你的道。” 怀明墨打趣笑道:“知道你会反悔,所以只能稍稍耍点手段。” 说话间,窗那头传来锁链铁环轻微的击打声,哗然轰隆的水声下,若是不仔细去听,极难会发现。虚生和怀明墨同时禁了声,静候下属回来。 沉香脚方触地,立刻脚尖一点跃上小楼,如阵风般窜进开敞的雕花朱窗。又一会儿,辛里跟在沉香后头飞进小窗,坐在罗汉床旁的杌子上,身上犹带了腊月天的寒意。 指了脚边杌凳让沉香落座,虚生不徐不疾说:“怎样?” 沉香恭顺道:“河溶镇的铺子我都已吩咐下去了,他们每月会派人采买好送到五学书院。”理了理语句,又说:“镇上最近多了不少西域打扮的外邦百姓,听镇上人口气,好像比往常多出三四成。他们或是因部族冲突躲祸避难而来,或是行商的小贩。府衙很重视此事,特地调来军爷驻守,以防这群回鹘人生事。” “这永州知府倒是机敏。”怀明墨刚说罢,面色突然暗沉下来,神情警惕道:“西域部族时常起冲突殃及无辜族人,河溶镇往年总会遇到几次,并没见这向宁臣上过心。”细想越觉心惊,待他想透,心已凉了大片,张嘴半晌没说出话,喉头似被打上结。 虚生注意到怀明墨双肩微颤,一眼看穿他的想法,又见辛里心似有主张,遂问:“那群人当真是回鹘人?” 一言道出自己所思,辛里倏地抬头,对虚生心生佩服。他略带犹豫地说:“有些许是,但绝大多数,不好说。” “是便是,不是就不是,哪有什么难说。”沉香看不惯辛里优柔寡断的样子,况且自己说话向来直来直去,虽对虚生说话时会有斟酌用词,但也从不隐瞒修饰。再说辛里死皮赖脸跟在自己身边,嘴上没明说,心底到底燃起团火,所以说话更冲人些。 辛里顾及怀明墨的感受,才没想明言,不料被沉香如斯来句,心下不禁叫苦连天。 晓得怀明墨当下难受,虚生既知边城大致情形,便打算闭口不再多问,哪知怀明墨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镇上的鲁大夫,曾有帮其中几个受伤的回鹘人治过伤。那几人装得极像,却没逃过鲁大夫的眼睛。”沉香讥笑说:“皆是汉人所装扮。”沉香嘴角微弯,冲辛里挤眉弄眼了几下,显然瞧不上辛里的小心谨慎。 虚生冷笑道:“司马昭之心,谁人不知。” 怀明墨脸色一变,眉目间满是凄哀之色,哀叹道:“为一己私欲,做得这么下作。” “阁主……是不是要派人暗中干预阻挠?”辛里神色亦有沉痛。 虚生闻言眉头微皱,到底是佛口蛇心的人,极不赞成的摆手,“多少双眼睛盯着河溶镇,哪怕是个废物,还是能调查出背后出手的人是谁。季贵妃也好,隐世山庄也罢,如今自身本就难保,要这时插手到这事里,违孟帝心意,岂不是自寻死路。这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看似说与辛里听,实则虚生目光不时瞟向怀明墨,让其绝了不该有的善心。 怀明墨虽心有不忍,但并不糊涂,眼下的局势来说,玄机阁确实不宜露面出手。可思及无辜百姓,他又无法视若无睹让其成为刀俎上的鱼肉,两难间他语气似是哀求道:“玄机阁 “是。”虚生垂眸把玩起天水色茶碗盖,没急着说下去,沉默半晌还是受不住怀明墨失望的神情,无奈叹息,“边城想要闹起来也不容易,你放宽心吧。”未答似答,虚生点到即止不愿多谈, 其实也没必要多聊,旁人想不透,虚生却清楚的很,如今朝堂的事诡谲,风雨将来,内忧既在,孟帝又起能随意挑起外患。倘若等孟帝收拾完朝局,那起码是一年半载后的事,到那时他早因日夜服用丹药,致使身子虚亏病重,再想找借口挞伐西域小国怕也是力不从心了。 “说起这事,我倒想到另一桩迫在眉睫的事来。”虚生嘴角擒了抹讥笑,“孟帝压了贺沁大君和亲书多月不见动静,难道还没想好是战是和?” 怀明墨想起太子先前的话,神态黯然道:“自然是和。” “选了哪家姑娘?”虚生不以为然道:“难不成是他亲生女儿?” “依大哥的口吻来断,贺沁大君在和亲书里虽没直言,只字片语却能瞧出意图。用皇亲家女子封作公主嫁过去,恐怕应付不过去。只是还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公主。”怀明墨目色阴郁,似在为自己少有见面的姐妹痛惜。 虚生不做多想,当即断言:“为表北孟重视两方邦交,孟帝心中应该已然有数。必是选皇长女永安公主和亲,一来她年岁最长。二来相较静和公主来说,她生母的位份高,在她出嫁前抬至妃位,足可彰显北孟重视此次和亲。再者皇帝最宠爱卫夫人所生的小女儿,又怎么舍得让福乐公主远嫁异邦,嫁个岁数足以做她父亲的蛮夷。” 说起这永安公主,其实并不讨人喜欢,皇贵长女尽显小家子气,生性跋扈刁钻,说话尖酸刻薄。怀明墨曾与永安公主见过两面,被她明里暗里嘲笑讥讽多次,纵然脾气再宽厚,也对她喜欢不起来,可即使如此,犹是心有郁结。毕竟是和自己有血缘的姐妹,想到孟帝凉薄偏爱,不禁对永安公主生出一丝怜悯。 虚生睨了眼怀明墨,轻笑道:“永安公主是你妹妹,另两位就不是你妹妹了?总要去和亲一个,换谁都可怜。” 沉香冷脸道:“贺沁大君若不执意求娶嫡亲公主,也会有皇亲贵女嫁去,就不可怜么。感情孟帝的公主是人,其他家的姑娘都是器物,没感情了。” 压抑多日的郁气,被沉香一激登时爆发,如遇星火的爆竹。怀明墨用力敲了记案几,震得案几上茶碗一跳,愤慨道:“我没这个意思,其实大可不必去和亲,贺沁部族不过是北边蛮夷,有何可惧。区区两万蛮夷,过半是老弱妇孺,难道北孟还怕不成。” “打得过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出兵讨伐是另一回事。”虚生抹干洒在案几上的水渍,难得帮孟帝说话,“在高位者谋全局。打仗到底是劳民伤财的事,如今国库空虚,孟帝为民着想不愿加重赋税。你让北孟那什么去攻打贺沁部族,那白花花的银子哪里来,为一己愤怨使得民不聊生吗?” “拿女儿换银子好生划算。”道理怀明墨哪不明白,在外人甚至季先生面前,他极力保持沉着,偏在虚生面前耍起小孩子心性。 辛里微皱眉,颇有嫌恶道:“这孟帝若洁身自好,少去那妖妃宫里几回,国库何至消耗至此。” 虚生脑中闪过那清澈纯净的眸光,没忍住叹息道:“她也是个可怜人,身不由己罢了。” 辛里听得迷糊,一脸迷茫不解地看向虚生。怀明墨起初未明,但想到绾妃出身,顿然明白道:“你似乎与绾妃很亲近?” “算不上亲近,就比旁人知道的多些而已。”虚生这话不尽不实,可也不假。 “这些年也够为难你了,身边美人环绕,竟还能静心礼佛。”怀明墨拨弄着虚生适才稍做修剪的黑松,阴阳怪气地忽来上一句,引得满屋人一时怔愣。半晌还是虚生先回过神,也不与他计较,笑着揶揄回去。 第59章 第59章 两人说笑好一阵子,总算迎来这待客不周的东道主。宫中庶务众多,外加宫外周边百姓时常有杂事求来,花星楼每在水无宫时常会亲自解决,今日亦是忙到申时三刻刚回来。虚生常来水无宫早就习以为常被晾在一旁,时常到第二天自行离去也瞧不到的人,今天却破天荒自己上门来,委实稀奇。 虚生轩了轩眉毛,想到天差地别的待遇,双臂抱胸冷哼道:“没见你对我这般殷勤过。” 花星楼丝毫不客气地回嘴:“隐世山庄家大业大,倘若将来水无宫有难,许能帮上我一回。哪里像你,从来就只有麻烦我这帮忙的时候。” 虚生笑道:“脸皮倒是你厚。” “多日后会是我外祖母寿辰,水无宫可是会来?”怀明墨含笑邀约,似是怕花星楼拒绝,他又赶紧道:“我母亲不是迂腐之人,不会因江湖上的三言两语去认定一个门派,是正是邪全看品性。至于来的宾客多是与隐世山庄走得近的江湖帮派,或是朝堂旧交,多是目明心透的人。” 中原正道的情况花星楼颇有了解,特别自星宿剑谱事件后,他有仔细调查过,如今能在季老太太寿诞上出现的武林门派,定是隐世山庄旧交,门规清明做事磊落之辈。花星楼倒非全瞧不上所谓的江湖正派,不过是看不起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花星楼大致一推敲,拟出了份隐世山庄的宾客名单,反复思量细想估计出入不大。主意既定,他欣然接受果断道:“隐世山庄少主相邀,我哪敢回绝。只是副宫主大概不能前去,还请见谅。” 虚生用茶盖拨着清茶面,满腹疑惑道:“舒沐玺最爱凑热闹的主,怎么倒不去了?” “简小妹身子不便,他哪里舍得弃下爱妻,独自前往。”花星楼失笑道:“这简文松自己有孕两个月竟浑然不知,五天前一时不适昏倒在药炉,鸾镜一把脉才发现。如今胎气未稳,不宜远行,估计是去不了。” 难怪近来简文松如斯好说话,周身散着慈柔的气息,不似过去那般母夜叉的模样。虚生心中暗想,嘴上半点不敢说,省得被花星楼背里去告状,下回来又得面对个冷脸,“你怎不早两日来说,我好备下贺礼,这次来也不至空手。” 花星楼眼冒贪婪的精光,仔仔细细打量了下虚生,嬉笑道:“贺礼主要是心意,贵重倒是其次。不拘着送什么,你随身之物送出不也一样?” “那也讲究投其所好。”虚生眉头微挑,毫不给面子地揭穿说:“简小妹可不像你这么俗气,我一身的东西都送她,也未必能入她眼。”稍作思量,虚生只得忍痛割爱,对沉香道:“你跟我去隐世山庄前,弯一趟五学书院。” “简妹子不是书呆子,你让沉香送一箩筐书来都无用。”花星楼甩甩手,全然反对。 沉香跟虚生久了,有些话不用明言也心有了然,立刻恭敬道:“我这就去五学书院,把鸣鹤古琴取来。” 冷不防得知虚生要送出的贺礼,屋里人愣是惊诧久久不语,鸣鹤古琴何等稀有难得,世间怕是难寻第二把珍品。不曾想到虚生这么大方,花星楼瞠目结舌许久支吾道:“你真舍得?” 虚生无力地耸肩,“我现今在外流浪,四处为家,再带把古琴有诸多不便。与其我整日带在外不小心磕碰坏,倒不如送给简小妹,也是不错的归宿。我种下的因,今日得果,缘起自有缘灭时,大抵是我与这把琴缘尽了吧。” “少来那因因果果的,听得烦人。”花星楼素爱挑拨事非,乐得在旁看戏,忙道:“无情公子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怀明墨摸透花星楼性子,不想让他如愿,平心静气道:“修行多年,看得比我们透彻应该的。” 花星楼仍不死心,抬手指着虚生道:“看这小子的模样,是不打算还俗了。” 怀明墨又笑说:“个人有个人的造化,要与佛有缘者,强求不得。” 玩笑的脸色渐僵,花星楼怄气地瞪向虚生,嗓子发干,从门边快步走到罗汉床旁想吃口凉茶,谁知地上洒的水未干,差点一个趔蹶摔倒在地。 虚生先是一愣,立刻捧腹朗笑出声,幸灾乐祸地开口:“所以啊,做人别存太多坏心眼,业报不知几时会来。” 说笑半晌,花星楼差些忘记此行来的目的,忙收敛笑色,坐在怀明墨空出的位上,面色肃穆,话语却很平和道:“莲心慧姬不好对付,我和舒沐玺商量过,实在不放心你孤军作战。”他拍着胸脯一副肝胆豪情,朗声笑说:“且说吧,有什么我们好帮你的,一定鼎力助你。” “你们这两个朋友虽不大靠谱,总算也没交错。”虚生逗惹得花星楼面色阵阵青白,刚要破口骂虚生不识好歹,就见虚生抚平压在身下的衣摆,二话不说对花星楼行了个伏拜大礼。 花星楼猝不及防下硬生生受此礼,眉心猛地一跳,连忙前倾,手臂跃过案几使力把虚生扶起,“你这做什么,脑门被夹了不成?” 虚生不大好意思说:“我之后得紧盯住莲心慧姬,且有要事要查,恐难抽出身去应付合欢斋。” “这事不难,合欢斋交给水无宫牵扯住便是,你也犯不着折煞我吧。”花星楼恶狠狠瞪看虚生一眼,轻笑道:“其实你何须水无宫出手,只稍你一句话,自有人会护着你。” 怀明墨淡然处之,仿若没懂花星楼话里意思,揭过这话题,只关心道:“你不肯说,沉香口风更紧,是半点不肯透露半字来。你老实交代,到底要查什么?” “三个人的身世。”虚生凝眸冷声道。 怀明墨眸子微动,眸前明明一片黑暗,偏又像有束光指引自己方向。等想明白大概,脸当下黑了泰半,目光透出些许阴鸷狠厉,“除你、四皇子孟英桓外,还有那个人是谁?” 虚生看着一脸迷茫的另外两人,也不做多余解释,只笑回道:“多情公子。” “多情公子?”怀明墨按捺不住心中惊异,声音不由高了几分,“他竟与你同岁?” “不止同岁,月份左右差不上一个月。”虚生意味深长地浅淡笑着,余光瞥见怀明墨指尖猛地一颤,目光微微闪动,心中亦冷了半截。 辛里错愕了下,拳猛击罗汉床沿,目露凶煞道:“偷换皇子是欺君死罪,莲心慧姬怎么敢?!小皇子身边多有乳母宫女紧随在旁,她又是什么时候找出的时机来?” “孟英桓六个月大时出过次宫,他因病重,卫夫人带着他去大相国寺斋戒祈福。他在大相国寺大概呆了五日,病痛奇迹好转。”虚生娓娓道出,“那时的卫夫人很是得宠,穿戴物品自然不差,即使在寺里清修也不会太素朴。那五日里,大相国寺曾遇到过贼人骚扰,听说卫夫人被偷去写首饰珠玉,受了惊吓。皇家秘档里只是两句带过,究竟当时发生了什么,谁又知道呢。” 这事实在离谱,花星楼疑惑道:“偷换龙子,旁的人可能因为孩子太小看不出,亦或是看出怕惹杀身之祸不敢说,可卫夫人是四皇子生母怎会瞧不出来?” “莲心慧姬易容术了得,况且是六个月的婴孩,张开后微有变化也正常。”虚生心底亦未明朗,低声喃道:“卫夫人……许是被蒙在鼓里吧。” 众人故意忽视的话题,偏被花星楼这没眼力见地提出,“如果你四皇子是被掉包过,那岂不是你可能才是真的孟英桓?”话音刚落,他见虚生双眉微皱,怀明墨脸色也不大好看,好像刚想起虚生无意提起怀明墨的身世,登时明白自己说错话,赶忙闭上嘴,呵呵挠头傻笑。 辛里直瞪向花星楼,见他眸底若隐若现的促狭得意,恨不得撕了那张嘴。怀明墨倒是没多大反应,他悠然吐出青枣核,没有丝毫难堪胆怯。辛里知道怀明墨性子,外柔内刚,决定的事决计不会改变,认准的人更不会轻易松手,想到真相戳穿那日,辛里不由得锁紧眉头。 倒是虚生捏着罗汉床扶手,内力催使掌心一用力,梨花木扶手瞬地捏称碎木屑,冷声道:“太久没教训你,皮痒是吧。” 花星楼瞧虚生似乎动了真格,立刻见好就收,斟满案几上喝得见底的茶碗,“这故事太骇人听闻,你真得查仔细点。没准你还能去跟那几个皇子争上一争。” 皮厚至此,虚生拿花星楼没法,适才些许薄怒转眼烟消,苦笑道:“你想得倒好,就怕是不能。” 怀明墨喝下小半杯赔罪茶,颔首赞成说:“不错,就算孟帝知道真相,也顶多赐死这假皇子,然后举国昭告发丧,说皇子突染重疾而亡。至于那个流落在外的真皇子,得个爵位,赐宅邸良田,锦衣玉食过此一生罢了。” “那你留他命做什么?直接结果他,不更省心省力。” 虚生睨了眼这江湖客,无奈摇头道:“杀他不难,撇清自己别惹一身腥才难。况且夺嫡之争,我或许还用得上他,留几天性命不碍事。” 辛里一直帮着打点玄机阁的内外事,所以对朝堂诡计甚是敏锐,当即插嘴,“二皇子如今声名在外,想扳倒他,的确要个人与他打擂台。二皇子向来会揣测圣意,定会找机会陷害太子谋反,这就需要人站出来揭穿二皇子阴谋。而此事三皇子不该出面,毕竟鹬蚌相争,做渔翁才是最终得利的人。” 沉香早早接到虚生的旨意,没想辛里竟会猜出这么多,不由高看他一眼,嘴上犟道:“没想你这呆子倒没太笨。” 夸不像夸,损又不是损,谁知辛里满脸欣喜,开怀笑说:“多谢夸奖。” “谁夸你了。”沉香凤眸一横,昏暗中面颊似有非有地染上抹红烛色,露出半分小女儿的娇羞,“呆子。” 怀明墨坐得离虚生很近,他更凑近虚生耳边,用轻如蚊吟的声音道:“这对冤家,还真不打不相识。”暗瀑声轰隆巨响,哪怕怀明墨说的再响些,也未必会让旁人听见,偏是他做事小心怕会掐断这刚生长出的情苗。 虚生仔细端详辛里许久,仿若岳父看女婿,越发觉得他长相干净俊朗,甚为满意。又算着沉香年岁,竟已过十八,若身在双亲俱全的人家,早该是说媒出嫁的年岁,到底是自己耽搁她多年。 怀明墨听旁边虚生不说话,轻笑道:“你别想让沉香施美人计把他骗到无知楼去,玄机阁缺不了他。” “他身在曹营心在汉,我就算五花大绑把他捆来,照旧没用。”既被看穿心中九曲心肠,虚生大方承认。 花星楼沉闷地坐在一旁,发觉自己被冷落,忍不住道:“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虚生想了想道:“有件事或要水无宫帮忙。合欢斋迟早要被处理,你是知道合欢斋的情形,若覆灭,势必会有不少孤苦女子无处容身,要是可以,有些无辜的女子,或许需要水无宫收留。” “那些个手上干净的女子倒是无妨,但沾过命案的那些,我不敢收。”花星楼眉眼中满是厌恶,果断道:“留她们在世,必害更多无辜人受灾,活不得。” 虚生神情惊异地看向花星楼,无语道:“我像要打算放过那群烂杀无辜的人。”眸中泛出淡淡寒光,阴狠冷笑说:“放心吧,这群人我不会叫你脏手处理。” 早知虚生有两面性子,可忽然面对怀明墨心不禁一颤,手不由自主地抓住虚生衣摆。江湖有所为有所不为,怀明墨心底明白合欢斋许多人必须除之后快,并没有阻止虚生的意思,只是眼下身边的虚生太陌生,好像无牵挂无顾忌,有着股连自己生死都置于身后的疏落傲气。 察觉到细微的扯动,虚生垂眸瞧了眼,眉间冰霜顿时化去大半,眸底浮出些许柔情。花星楼看着两人暧昧不明,一阵冷颤,浑身鸡皮疙瘩顿起,忍无可忍地连咳数声。 “要除合欢斋,那多情公子还留么?”辛里甚是关心地问了句。 “多情公子……”虚生犹疑半天,似是怜悯道:“且留着他吧,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他手指沾了些许茶水,在案面上写出个人名,黑眸微眯冷声道:“这个人定不能饶,合欢斋这几年都由他在打理,做出这些个阴损的事,全是他所指使。” 辛里倾身凑上前看了眼,冷哼不屑道:“季室山相遇,我当是什么高风亮节的文弱书生,原来是个不堪之辈。” 那日丁子胥挑衅隐世山庄、挑唆武林门派的事历历在目,怀明墨气闷心里很久,终于不厚道地啐口,“黑着心肠读书,实在是有辱圣人教诲。” “斯文败类不正说得是他这种人。”虚生垂眸不知想些什么,又过会儿双眸轻闭,叹息道:“这些年合欢斋拐来的姑娘没几个不经他手的,过手的无辜人命更是数不清。” 沉香瞧虚生情绪不佳,劝道:“多情公子不在意那些女子,楼主劝再多次也没用。” 花星楼见惯虚生做事乖张,时而阴毒似地狱厉鬼,不时又似良心发现大做善事,阴晴不定难让人琢磨透,“再认识你二十年,我怕还没摸透你性子。” 其实别说花星楼,连时时护在虚生身边的沉香也不懂虚生,很多时候她能明白虚生甩来眼神的指示,可并不明白虚生何以会忽然这般心慈。 就拿无知楼后乱葬岗来说,她迄今不知道虚生为那些暗卫立碑的原因,再说那些暗卫的家人安置,简直像是善人举动,这与虚生喜爱杀戮的性子完全不符。诸多种种,沉香旁观在眼中多年,始终没敢开口一问,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没再想起要刨根问底。 水无宫地势特殊,冬日里暖如春,到夏季又凉爽宜人。许是与虚生挨着坐得有些久,又或有其他缘故,怀明墨越发感到燥热,连吞两杯放冷的茶水,笑道:“你看他做事狠绝,骨子里却是个慈善心软的,多年佛寺静修岂会无用。” 虚生嘴角抽搐,当下想要否认驳回,偏话到嘴边倒没了措辞,半天挤不出驳回的话来,双肩颓然一塌,表示不与他们多有计较。平时舌灿莲花不认输的虚生,今日大有认栽的意思,其苦闷的模样让花星楼看着心口大快,趁机又数落上两句,以报多年之“仇”。 戏谑虚生好一阵子,花星楼又把话题转回边城问题上,他来报的消息大致与沉香查到的没差太多,可也提到几处沉香没能查到的细节。 比如西蜀有派探子三番两次来监视,显然是收到风声,以防北孟又借机大兴战事,事先知彼已做防备;还有西域有几个部族,似乎有察觉到孟帝意图,也故意派了人混进河溶镇,就不知打算借机抢一笔,还是趁乱起事;再来就是有人来查过落月滟香大量被采买的事,来者身穿着地方小吏的官服四处打探,但不是隶属永州各地府衙的人,而且此人来后,镇上官吏、县府、州府对他都很客气,花星楼有试图暗里打探过这人,可半点没查到什么。 西蜀那早有来报,密探头子是虚生旧交,定西王府老人,来的目的也已报明,并无可疑。至于西域流民,数量不多,掀不起大风浪,现在河溶镇查得这么紧,想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前两桩事,虚生听罢只“唔”了两声,没怎放心上。倒是那来打探的小吏,却有些怪异,北孟小吏衙役众多,此人又没多大特征,想要找到犹如大海捞针。 虽难找到那小吏,虚生略有头绪道:“左不过是那几位在查,查不到无知楼,他们不会死心。” 花星楼不似虚生这么淡然,郑重地抓住虚生的手,面色严肃地说:“你自己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60章 第60章 次日清早,花星楼亲自陪着虚生出了水无宫,在宫门外他再三嘱咐虚生要多加注意,直到把虚生唠叨地耳朵生出茧子,他方才休止。虚生烦极憋恶语的狼狈与他淡漠的姿态有很强烈的对比,在旁的辛里和怀明墨人深表同情,等花星楼心安离去,又忍不住闷笑半晌,直到虚生动了真气,横眼怒目瞪去才消停。 虚生平常看似淡然大度,谁知生闷气计较起来,偏是个犟脾气。沉香在的几日还好些,起码虚生会或回或嘱咐她几句,等马车把沉香送到庆州府分别后,马车内气氛越发沉闷下来,虚生整日只字不言,不论怀明墨千般逗万般哄,他就像是座石雕,连呼吸都极轻。 接连往隐世山庄的几日怀明墨实在过得难受,他瞧不见虚生甩出的冷漠脸子,可那周身散出去的气息,实在让人无法觉而不察。 用尽法子没能叫虚生开口,眼看再没几日便到隐世山庄,气馁道:“你打算保持这幅样子到山庄?亦或是到山庄也打算装聋做哑。” 虚生睨了眼怀明墨,总算开起金口,“无聊。” 掐指算才两字,可好歹是有气应声,怀明墨首战告捷,立刻乘胜追击笑说:“我哪说错了,你这几日所为不正是如此。” “对人不同。”深谙怀明墨是要逗自己说话,虚生倒也不吝啬又说出四字。 “看来是我俩惹人厌。”怀明墨夸张的长叹,嘴角的弧度却怎也藏不住。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虚生这次果然只回了个“是”字,又缄默再不说话,这下子连怀明墨也恼了,连道虚生几处不是,然后气鼓鼓侧身朝车窗外,宁可被冷风吹得面僵瑟缩,亦不肯朝里坐。 看着别人不痛快,虚生倒是神清气爽起来,体贴地帮怀明墨披上绒毛披风,又塞给他个手炉,悠哉地哼起了小调。辛里在外仔细平稳地驾驶马车,闻得车里的情形,暗笑摇头,想着要把虚生这等童心未泯的模样宣扬出去,怕武林上也不会有人信。 回隐世山庄余下的日子,两人的气氛缓和不少,只不过每日甚是幼稚,总在你气我一回、我惹你一下中度过,好在知道个度,谁也没想真惹怒对方,不痛不痒的讥刺下,又没多久爽朗笑过当泯恩仇。 季先生初收到怀明墨来信大感惊讶,亦叹服虚生胆识,明知自己身份或已被揭穿,仍敢来这龙潭虎穴,当真是不怕天不惧地。 至于隐世山庄其他人,不论知情的或不知情的,倒都很是期待虚生到来。 知情人自是想看看这多重身份在江湖闻名遐迩的和尚,究竟有多大能耐胆量。不知情的人当属季老太太和安婧玥最激动,左顾右盼地等候,季老太太更是每日一次让院里的小丫鬟来问,不厌其烦甚是执着,直把季先生弄的苦笑不得。 冬季的沧浪江水流平缓,从曲梁镇渡口寻船只横渡沧浪江,三人用轻功没一会儿就到了隐世山庄。 季先生定神观察虚生落地时的样子,眸底闪过一瞬惊异叹服,笑道:“可算在小年前赶回来了。” 怀明墨在长辈面前性子沉静,连开玩笑也是一本正经,“儿子不想在大年里受罚。” 季铎瑞暗暗打量着虚生,朝怀明墨哼笑道:“出去闯荡江湖,就忘了家么。你说你进来两个月,在山庄待过几日?” 寒冬天摇扇实在违和,季肃善收起折扇轻敲自己三弟,一脸和善慈霭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有功夫说明墨,怎么不说你自己,没少让母亲操心。好在成家后稳重安定不少,没再成日在外晃悠,一年不见回来几次。” 季念先手恰好碰在剑柄,叉腰失笑摇头,“有贵客在,你们俩收敛行么。”半晌对虚生作揖,却被虚生半步躲过,他犹是拱揖不起,徐徐道:“听说妙僧要来,让你久等在山庄门外,实在失礼,还望妙僧海涵。” 虚生神色淡泊,亦是细细打量回去,语气恬澹,礼数齐全地回礼,“贫僧来这已是打扰,季大爷要这么说,贫僧真不敢踏进山庄大门了。” 有长辈在前,季德恩不敢造次插话,他屏息含笑看着眼前风和日丽的好风光,心里头却是胆颤惊惧,生怕几个长辈忽然一言不合出手。 怀明墨岂不知自家几位长辈脾性,稍往前几步,把虚生挡在身后。 季先生虽有些技痒,但也不想在自家门外闹开,省得叫外人看戏,遂淡笑道:“大哥这一拜岂不让少林难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中宗托大,反而毁少林名声。”年过四十,季先生声音犹似少女般清丽,说笑中声音带了摸娇嗔,让人闻之欲醉。虚生却是打了个激灵,瞟向季先生的目光和善从容,把心中的警惕戒备完全藏在一汪静湖底。 如果这时虚生说上两句,季先生倒还有底,偏虚生是个性子沉的,直愣愣看向自己半句不言。就是季先生这等老江湖,看到虚生这般,也有些发虚。可转眼见他与自家儿子说谈的模样,完全是判若两人,表面看着没多大区别,细心去瞧便知其中差别大得很。 气氛一时冷淡下来,季肃善笑道:“哪有贵客来临,让人杵在山庄外的道理。” 季先生立刻接话轻笑说:“怕是我们长辈在,他们小辈不好聊开。听明墨说虚生师傅会在山庄里住上一段时日,要深交也不急着一时。”顿了顿又道:“请吧。” 进了山庄里,季家几位长辈就已不打扰小辈相聚为由,很快离开,走时季先生还不忘提醒,季老太太闻知虚生要来,特地吩咐厨房设了宴,让他们晚时别忘记到庄里前堂出席。 等长一辈走后,大家果真松泛许多,季博儒来回打量虚生良久,笑道:“妙僧还真是不负盛名。”说罢她忽地促狭轻笑,揭穿道:“不过武功方面似乎与传闻的不大一样。” 虚生慢步走在长廊中,仔仔细细环顾了圈四周,顿觉这武林世家底蕴深厚,全然不似许多江湖门派的粗野。若非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乍眼瞧来自己还真像是在品味清雅的百年书香大家。越瞧越喜欢这地儿,虚生一时忘记礼节,出神地没注意到季博儒的话。 赏景良久,虚生回过头笑道:“江湖谣言不可信,看隐世山庄几位当家便知,江湖传言是多么无稽。” 沈常林在前引路,微一顿步,想开口问,被季博儒抢先开口:“这话怎解?” 虚生步调很慢地走在怀明墨身边,缓缓道:“江湖道是季大爷剑术了得,可我看来只算上乘。倒是他的掌法练得出神入化,不论行云掌,还是四象掌皆是高超绝妙,与季先生应该不相上下。” 话语甫出,众人皆惊得变色,季德恩双手疾挥,忙向季博儒撇清自己绝无漏嘴。怀明墨素来守口如瓶,不该说的话是一音都不会发。 “季二爷性子柔绵温雅,没想是个用剑高人,以折扇代剑,已是剑气逼人令人生畏。”在别人的地盘该收敛点,偏虚生是胆大不惧神鬼的性子,他淡笑道:“不知季二爷若用他藏在腰带里的太光剑使出流水剑招,会是怎的潇洒飘逸。凌空剑法如虹之招,疾风惊雷之势,用软剑到底有些欠缺,倒是季大爷腰间那件那柄开峰剑使出合适些。” “我家三叔呢?”季德恩双眸神采奕奕,把会受罚的顾虑完全抛诸脑后,追问:“你觉着我家三叔如何?” 季博儒猛吸口气,每一字都像牙缝挤出般,一顿一字道:“季德恩,你近来活得太舒坦了吧?”话里满是威胁,眼眸中溢出的期待却骗不了人,她停足紧握双拳,极力克制自己多嘴的冲动。 虚生心里暗笑眼前场面,浅笑道:“天资极高,论拳掌不如季大爷,而剑术又比季二爷差些,实在可惜。” 越说越来兴,季博儒索性把大家带到湖畔小亭,又嘱咐沈常林下去准备些茶水吃食,显然不管不顾后果的意思,大有深谈自家长辈武学的想法。 沈常林退下后,立刻吩咐山庄里的小厮去把亭子周围挂上挡风的帷幔,叫厨房把点心鲜果送去湖畔小亭,又让人送去碳炉煮水。安排完诸多事,沈常林没再回去从旁伺候,而是直往季先生的松照馆疾步走去。 松照馆里人瞧见是山庄管事前来,无人阻拦。倒是房门口的青桃瞧见沈常林面色有异,刚想开口询问就被绍芝横眼白去,也不敢多问,忙推开半扇门把人请进去,等沈常林消失在屏风后,连忙又紧闭房门。 “还不退到一边去。”绍芝声音略微沙哑,目光严厉扫去,“最近越发没了规矩。” 青桃面颊浮起被训后的羞愧潮红,垂头双眼直盯自己鞋面,小步往后挪动。她心中极不情愿,碍于乔姑姑身份威严,只好照做。 “什么事?”季先生如常问道,眸中尽是了然之色。 沈常林向屋里一众当家恭顺行礼,起身坐在季先生指的官帽椅上,有条不紊地说起刚才的情形,连着虚生说话的神情语调,甚至是细微的动作,都被叙述的绘声绘色。能做隐世山庄的总管事岂会平庸,沈常林有着过耳不忘的本事,他把虚生的话只字不差地道出。满屋季家人听得无一不心惊,也没有一个不佩服。 待人说得口干舌燥,屋里人都没做出任何反应。寒风阵阵袭来,吹打着没闭紧的小窗,似是不耐地催促。 静默许久,季铎瑞首先坐不住跳起,拍桌道:“我哪就差强人意了?” 季肃善擒笑瞥看眼季铎瑞,幽幽地开口:“那你说他哪里说错?”季铎瑞被问的语噎,抿嘴又张口,如此反复数次,无法反驳,紧握椅凳扶手。 “别想着去偷袭报仇,你的轻功追不上虚生。”季先生轻笑间不忘刺下自家三弟。 季念先一脸肃重,叹服道:“好生了得的妙僧。” 季肃善亦点头说:“石枯道人、明阳兄、远鹤兄未能看穿,这虚生竟是一眼看出,实在厉害啊。” 方才虚生对怀明墨的态度历历在目,季先生心中舒坦安定,不急不躁地开口:“亏得是友非敌,不然如此劲敌在侧,当真让人寝食难安。”她想了片刻,笑意渐收,“厉害的小辈,蒙骗过整个武林。少林、江湖这么多人与他相交,竟没一个知他轻功了得。若非他故意露出,恐怕我们还要被蒙蔽很久,当真可怖。” “幸好妙僧对小明墨真心,救过小明墨数回,可见是上心得很。”季铎瑞戏谑挑眉,没点长辈的稳重样,笑说:“我之前说什么来着,没想全被我猜中。” 季先生抄起案几茶碗砸去,提到便来气,“你个乌鸦嘴。” 茶碗在空中飞过,半点茶水未有洒出。季铎瑞眼疾手快的接住“暗器”,立刻推诿责任,嬉笑道:“与我何干系,小明墨涉世未深才会弄错,我这做舅舅的提醒上两句,谁知会一语成截了。二姐要怪我,那我倒比那窦娥还冤。” 季先生被呛得无话可说,早有心理准备,她面上并无多少忧色。倒是季念先长其他几兄妹几岁,为人持重守旧,皱眉神情凝重似夏日雷雨前的黑云,“这事二妹妹打算怎办?” “能怎么管?只能让大妹妹训一顿。”季肃善瞧出季先生难色,乐于帮她挡灾解难,他生□□读书,所以说话有些慢吞吞,“大哥也是看着明墨长大的,他那性子难道不了解么。平常明墨脾性看似绵柔,内里却是极刚强有主见的人,认准的事、认定的人,从不会轻易改变主意。这当口或劝或骂没用。这事二妹妹没法管,大妹妹也管不了。” 听着在理,季念先捋须沉思,似有被说服的可能。 季先生侧身细瞧自家大哥神情,与另两人互使了个眼色,再接再厉道:“况且虚生与明墨并没做出有违纲常的事,大哥总不能摆着长辈架子去训吧。要训又能说什么?没半点情由,去把少林妙僧说一通,传出去岂不让武林中人觉得隐世山庄怠慢少林?要连训话的内容都被传出,那真是让人白看笑话。眼下只能且看着吧。” 一番话是入情入理,把人思须搞得是绕七弯八,早迷糊不清,暗觉有错,细想正又是这回事。沈常林坐在角落,摇着头可怜地看向季念先,又扫看沆瀣一气贼得很的三人。 说上大段话,季肃善只觉比平日里读书还累人,口干的厉害,连吞两杯热茶。望着袅袅升起的白烟,他不由地忆起虚生的轻功,身法飘逸如烟云,“虚生和尚的轻功叫什么?” 季先生伸手比划了几下虚生轻功的步子,不确定道:“好像叫烟水无踪,我记得我那老哥哥有提过。” 季念先适才愣出神了会儿,可作为个武痴,怎会听到这还没反应。他一扫适颓唐,拍记腿,精神大振道:“名副其实。” “这轻功非寻常内力催动,我瞧虚生收气周遭的气运,恐怕有百年功体也有可能。”季铎瑞眸中透出兴奋光彩,摩拳擦掌。 季先生用茶盖拨着刚上的新茶,垂眸含笑道:“你老实些吧,轻功差虚生一大截,项背都望不到,遑论打得过他。” 话如大盆冷水从头浇下,这大寒天里季铎瑞越发觉得寒意森森,自己好似着件透薄衣衫,被水浇透,狼狈至极。他愤愤看向季先生,急要开口,又听季肃善道:“他呀,从小不知天高地厚。”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小弟威风。”季铎瑞气得不轻,一拳砸在案几上,接连打碎两套盖碗茶,具是出自吴窑的珍品。 季先生瞟见在角落干坐的沈常林,若有所思会儿,不解道:“你来前,没人发现你的意图么。他们几个粗心大意的很,未必会注意,那虚生和尚也没?” 大年将至,大户人家过年杂事繁多,隐世山庄虽不是京城钟鸣鼎食之家,年里排场比不上,但大家子人聚在一块儿,年节活动却是少不得。 沈常林作为隐世山庄总管事,自是忙里忙外没个消停,眼见离小年已没几日,他越发忙碌指挥庄里事宜。 所以知道虚生要来时,他是一个头比两个头还大,季老太太发话绝不可怠慢贵客,他只好吞苦水把事事办的熨帖,白天抽不空就压榨宝贵的睡眠时间,如此折腾数日,人消瘦许多不说,一把老骨头也熬不住。 沈常林躲在角落趁隙打盹,头一颠间醒来,正好听到季先生的话,神情恍惚了会儿,才回话,“我离开时,虚生和尚有深瞧过我一眼,我也回看他许久。他定是知道我会来这,但没阻止我的意思。” “这虚生不知是说他无所畏惧好,还是神经大条好。”季念先失笑摇头,“他倒是万事不忌。” 既是与自己两位老友有渊源,又是自己儿子知交,况且虚生还是自己小辈。季先生抬头稍挽发髻,笑得慈霭,语气乐呵道:“就算他不说是我那俩老友的徒弟,光在我面前一站,都瞧得出。简直和他两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性子。”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不知道小天使八宝怎么了, 祝她能一切安好,顺利度过难关,么哒~ ——代表晋江几个小扑街作者的祝福。 (咳咳,有个厚脸皮的说,会成为金榜的半壁江山,等真成了,我要曝光她!) *********** 再感谢小天使月影薇灵的喜欢,么哒~ 第61章 第61章 常年游走江湖朝堂,虚生游历过的地方、经历的事甚多,当做闲时谈资,听得季家几位小辈很是羡慕。加之虚生说事入木三分的本事,几人伸长脖子听的是津津乐道。聊到武学造诣时,他们更是恨不得在虚生面前耍上两招,让其指点。 茶过五巡,久不见沈常林回来,季博儒心下狐疑,唤来小厮便问其去处,哪知小厮支支吾吾半天未答上话。季博儒心念一转,扬声道:“坏事了,沈管事肯定是去了松照馆。” “山庄里大小事哪件逃得过季先生耳目?”虚生很是淡然,饮茶止渴,赏起怀明墨让人取来的琥珀如意。 季德恩伸长脖子,十分诧异道:“你知道沈管事去了二姑姑那?” 虚生双眼直定在手中如意上,移不开眼,哼了声回应,“不难猜。” 怔愣斯须,季博儒掌拖下颚,惊异地看向虚生,“你既知沈常林前去,就该知道他去做什么。你倒是淡然从容,道出隐世山庄故意藏起的秘密,怎不怕我们为难你。” “季先生行事磊落,想来你们的叔伯为人亦是如此。”虚生说得斩钉截铁,不疑有他可能性,小心把如意交到辛里手上,笑道:“隐世山庄不会做暗杀偷袭这等下乘事。” 怀明墨拨了个冻柿子,交给小厮切小块,摆到虚生手旁,“你说得未免太笃定了吧。。” “哦?”虚生勺了块冻柿子,冰凉凉的极甜,他揶揄说:“难道是我查得不够深入,没查到山庄里的密事么。” 季博儒摆手否认,急道:“别听他瞎说,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过虚生,季博儒不怀好意地挑眉,笑意深浓,话里藏音说:“倒是你,一身的秘密,刨根究底去查,不知能查到多少呢?” 季德恩调侃说:“博儒姐,你要真这么做,有人会头一个不饶你。”说话间,他的黑眸不断瞟向怀明墨,再拙笨的人也瞧得出是怎回事。 两指有力地敲打石台面,怀明墨眸珠微动,虽是瞧不见,犹是准确找到季德勤方向。他语气平和,语音森森,笑颜灿若四月天,笑意却让人寒颤,“听大舅舅说,近来你的武艺精进不少,不如我们趁今日风和明丽,切磋下如何?” 季德恩缩了缩脖子,面色瞬僵笑住,嘴快误事,他偏生长了张快嘴,眼见惹来麻烦,恨不得自掌两嘴巴。 与疏朗的人久呆,再深沉的脾气也会被带得活泛些,虚生轻笑道:“学武之人最忌恃强欺弱,不是君子所为。”没等季德恩拊掌赞同,他又道:“不若你让他一手,如此倒也公平。” 闻言色变,季德恩适才灿烂地面色刷地发白,手脚瑟缩不停,就差没呕出血来,证明自己羸弱不堪。 话上欺负两句作罢,怀明墨关切道:“怎么没见德勤大哥,他今天不在庄里么。” 季博儒笑意浅敛许多,叹息道:“狄嫂嫂的母亲一个月前多忽然没了,嫂嫂闻得消息悲恸欲绝,几次昏厥。她本来身子就弱,数日寝食不安,人消瘦得厉害。德勤哥不放心狄嫂嫂独自回去奔丧,所以就陪她回去。” “怎会?”怀明墨诧异道:“狄嫂嫂的娘亲年岁不大啊。” 季德恩颔首说:“上回来山庄看狄嫂嫂时,看着身体还十分健朗,不像有隐疾的样子。” 季博儒指尖一弹季德恩额头,“你几时成的药王徒弟?光凭望,就知道人家有没有隐疾了。”细细回忆,好像找到端倪,季博儒确信开口:“我记得正是那次,离别时狄嫂嫂的母亲握着嫂嫂说话时,忽然脸色不好。听说那之后,便一直不大好了。” “他是不能,药王却是个厉害的,他当时没看出那位身体不适么?”虚生插嘴道,似有目的开口,又像随口一问。 怀明墨解释说:“荀伯伯是山庄里的秘密,化名在山庄里当个闲散人,平常甚少走动,更别说替人诊脉看病。像这种场合他压根不会出现,没想这么不巧。” “人各有天命。”季博儒这大咧的性格,难得伤春悲秋起来,拨弄着盘里的新鲜瓜果,她眉间微蹙似有愁云薄笼,半晌连声喟叹,“也不知嫂嫂怎样,两年前先没了爹。出嫁才没几月,嫁后头一次见自己母亲,竟成最后一面,如今……实在可怜,于她这个年难过的很。” 怀明墨发现虚生出神似在想事,不由暗疑,心不在焉道:“好在她与德勤大哥鹣鲽情深,不至孤苦无依。” “各有各的造化,缘尽时谁也阻止不了。”虚生蓦地摆出出家人的架势,这话说得颇有些淡漠,使得旁人不由得蹙动眉梢鼻尖。他自顾垂眼,嘴里碎碎念了好一会儿,怀明墨细心听,发现他原是在低声念着地藏经。 季博儒耳力不差,小时又在季老太太身边待过一阵子,对地藏经等佛经甚是熟悉。她听出虚生嘴中说辞,马上知道自己小人之心,脸色登时羞愧。 稍稍念罢,虚生方注意到几人神色,心中清明透亮,含笑道:“不知季小爷什么时候归来?” 季博儒见虚生并无介怀,越发生出好感,嘴角微扬道:“来书信说是这两天,总是要在小年前赶回来。” 小亭里聊得热络,棉帘子忽地被撩开,带进瑟瑟寒风。小厮生怕把身上寒意过给主子家,身子紧贴棉帘子站着,弯身把手伸长端着个木盒,恭顺道:“方才庄子外有人送来这木盒,说是要交予虚生师傅。” 木盒上雕纹不似平常所见吉样的图样,鬼画符般又像是狂草字演变,瞧小厮端盒的手,可见雕纹木盒里的物件极轻,几乎没有多少分量。虚生瞧了眼那纹饰,便知来历,抬手接过放在腿上,打开瞧上眼确认物件。 关上盒盖,虚生又小心地交还给那小厮,客气道:“不是可否麻烦,帮我送去给季老太太。” “这……”小厮为难地看向虚生,偷瞥眼季博儒和怀明墨。 虚生笑着解释说:“季老太太寿诞,总不好叫我空手吧。” 怀明墨挥挥手,对小厮道:“你拿去便是,老太太跟前的人不吃素的。母亲要问下来,我自会担着,去吧。” 小厮得赦令犹是不敢动,季博儒微眯了眼,冷声道:“怎么,我小弟的话不管用么,还不快去。”等人退离去,棉帘子重新放下,季博儒方带歉意解释:“隐世山庄近来屡遭麻烦,所以母亲行事谨慎许多,生怕有人趁老太太寿宴做手脚,到时喜事成白事便不好了。” 季德恩一口水未咽下,险些呛到,吓差点绝倒,忙道:“大过年喜庆日子,你说这个,缺根筋么。” “你管我。”季博儒甚是不服。 虚生思量良久,慢声道:“季老太太退隐江湖多年,应该不至于被人惦记,可她的寿宴确实要当心着。豪侠捧场,亲朋聚在,换做我定在那时出手,一网打尽,活口全不留。” 怀明墨紧捏茶碗,目色沉重说:“其实,我也在担心这。把这江湖水搅浑的人,看似是要对付隐世山庄,实则是在暗里看整个武林为所谓的宝藏图自相残杀。而你之前做的那件事,不过是再往水里泼墨,使得人更难看清罢了。”微有轻哼,怀明墨责备道:“为你一时玩心,太胡闹了。” 话中带话,不免让旁人听着好奇,季德恩左右打量两人,就看虚生仿若未闻不予回答,而另一个没打算深究或解释。久等不到他俩开口,季德恩微颓身背,无趣道:“你俩尽会打哑谜,吊人胃口。” 虚生面有情愁就似秋晨未散的薄雾久而不散,手握虚拳有节律地敲着眉心,半晌道:“估计她会用上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怀明墨疑惑道:“这不是酒吗?” “是酒,又不是全是酒。我酿存了十年,自封罐那日起便被添了毒。如今毒与酒早已融合,怕很难能食出。”想到身旁人会被殃及,虚生生平第一次心生惧意,抵在唇前紧握的手抖动不止,“那毒珍藏在无知楼库房,我无意发现,是制悲乐极的其中一味□□。悲乐极不难制成,可他的解药七年只好制出一丸来。” 满亭人脸色刷地白如纸,不过得知这事不惊怕才奇怪。季德恩语结许久,颤颤巍巍道:“你不是有解药么。”“啪”一记响亮的声音自季德恩背后传来,季德恩顿觉身后辣刺刺的疼痛。 季博儒道:“那也救不了满堂的人吧。” 这是关系重大,怀明墨当即让人请来辛里,要其立刻去查现在山庄里存酒的来历,事无巨细都要查清。又把大致情况告诉沈常林,让其务必当心。沈常林闻言额头直冒汗,立刻把采买酒的管事叫来,分派其他伙计给他,而自己则亲自担起这职责,不敢托付旁人去做。 伸手包覆住那双颤栗的手,方发现这手的主人连呼吸也变得急促,散出仿若稚子做错事般的彷徨迷茫。喉边斥责的话渐化作一声轻叹,怀明墨轻拍虚生后背,帮他慢慢顺缓过气,嘴上不住地好声好气呢喃,像是哄孩子般。 半晌,他觉虚生气缓不少,才道:“博儒姐,这事烦你去跟母亲说。” “如实说?”旁人心惧的当下,季博儒还有功夫说笑,这大条的神经数次让怀明墨心服口服。 怀明墨轻笑道:“有分寸地说,着重点说清楚就好。” 季博儒啧啧连声,仰了仰头,摆出坐地起价的架势,“不好把握。” 怀明墨习惯这无赖样,二话不说从袖袋里拿出张纸递给季博儒,听到对方翻开纸笺的窸窣声,徐徐道:“嫁妆。” “好说好说。”季博儒两眼放光,让人取来朱砂,放到怀明墨手边,“手印为证,免得你耍赖。” 季德恩在旁看得眼馋,忙摊手直道:“我的好处呢?” 事从缓急,爽快地拿下怀明墨的贿赂,季德恩也不好意思独自享乐,自告奋勇地要去查给山庄常年供酒的那几户酒肆。 等怀明墨领虚生回到晚汀馆,馆里只有日常打扫的小厮在埋头干活,平常那些个都已得令出去调查。馆里新来的管事妈妈是季先生拨来的人,之前在季先生馆里当差,做事麻利,为人忠厚,得力能干却又不像红姑那般主张大。管事妈妈瞧见怀明墨回来,忙把人带进屋里,只遣人在屋外候侍,不敢越雷池一步。 数日舟车赶路,别说怀明墨吃不消,虚生也是浑身酸累,疲乏得很。他不客气地摊倒在贵妃榻软裘毛垫上,双眸缓缓扫动,好半天没说话。 寝卧被银碳烘得干热,怀明墨稍敞房间角落的小窗换气,转身走到贵妃榻旁,硬是要挤坐在虚生屈身余留的空地方。虚生觉着挤得难受,往里挪了几寸,谁知怀明墨得寸进尺,竟也不客气跟着坐进几寸。 手枕着侧脑,虚生背身听着窗缝外传进地嘈杂脚步身,“你不怕他们听涛阁给搬空?” 怀明墨微微俯身靠近虚生些,大有秋后算账的意思,“我大半家底被他俩抢去,你倒不为我心疼。余留下来的那些,怕是没几件能入你眼的了。” 虚生伸手把玩怀明墨腰间的荷包,缎面磨损的厉害。细瞧针脚粗糙只绣出个歪七扭八的字,一看便知是季博儒的手艺,技艺欠佳,满含情念在里。虚生心底羡艳,轻轻放下荷包,淡笑道:“无妨,要是夺去我心念的几样,我大不了夜里去拜访溜达一回。” 怀明墨愣了俄顷,嗤笑出声,“你倒实在。” “万不得已,只好这么做。”虚生仔细分辨出错落杂乱的脚步声,淡笑道:“玄机阁办事百闻不如一见。” 目光有少许黯然,怀明墨心有惭愧地仰头,“我到底差些。” 虚生伸手抚平怀明墨鬓角松落的青丝,笑道:“缺少点经验罢了,待人宽厚仁善是你的好处,君子之风。” 急忙赶回的男子大喇喇迈进房里,刚想往里屋走,不想屏风后伸来双手,一把将他拉开。骆辰纳闷地回头,瞧见是辛里张口要问,就听里屋传来雕花木窗被猛推开的吱呀声,辛里懊恼地一拍屏风,暗骂自己蠢钝,防了前门忘记守窗。 臧丽杏眼圆睁,眸中带着孩童的纯真,炯然有神地对着眼前两人眨眼,半晌“啊”了声,捂住嘴,后退挪步往门边走,脚未来得及跨过门槛,撞进骆辰身上。她回头一瞧,面色越发绯红似火烧般的霞云。 辛里绕过别别扭扭挡路的两人,兀自坐在贵妃榻旁,仔细报说查到的情况。几人一一报过情况,暂且没发现有任何异状,等郑丰年回来汇报完,众人皆是松口气。 “没混进脏东西来就好,虽说现在太平,也不好掉以轻心。”怀明墨无意识的摸扶着荷包,一扫往日柔和的性子,颇有威严的开口:“即日起,郑大哥去帮衬沈管事,骆辰和臧丽盯住供酒的酒肆。辛里把阁里信得过的派出去……” 虚生抬手止住怀明墨的话,笑道:“你要信得过我,这块交给我去解决。至于辛里只稍盯住内宅,谨防有内鬼。” 关乎家中安危,怀明墨双手郑重握住虚生,竟没有一点迟疑,“好,阁里动手难保不让那些暗桩察觉,倒是从别处下手,更是防不胜防。” 即使瞧得出虚生对怀明墨的用心,辛里还是颇为担心,想开口阻止,可知怀明墨脾气恐怕无法阻止。在他暗暗发急间,却听虚生似笑非笑地说:“你当真这么放心我?” “用人不疑。”怀明墨仍旧紧握虚生手,笑道:“对你,我放心的很。” 虚生面色沉静如水,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感动之余,又觉自己责任重大。他抽出翠水笛,吹出几音调子甚是怪异,过会儿一只燕隼自臧丽留的窗外飞进。细毫着墨在信笺上写下几行精简的字,吹罢信笺卷起插进竹信筒,由着燕隼远飞。 第62章 第62章 隐世山庄平日里大家都是个管个吃饭,每个院里都有小厨房,只有月头一日和宴庆时才会一家子聚一起。今日全是季老太太兴起而为,山庄里的厨房来不及准备,亏得沈常林和绍芝夫妇脑子活泛,调动各馆小厨房,每处出两道拿手的或主子家爱吃的,立刻把麻烦迎刃而解了。 平常家里宴聚,季老太太甚少会来,自她礼佛以来,吃食全不沾荤腥,要旁人陪着自己如此到底是有些为难,因而季老太太索性常以喜静为由,甚少会出席。因而后来怀明墨等小辈,时常会在那日陪着老太太说笑一下午,以作补偿。 今日老太太难得来,还是破天荒来得极早,未到饭点,小厨房犹在忙碌,季老太太已快步进了前堂。老太太出身在老护国府,自小爱闯荡江湖,所以才会在江湖遇到季老太爷,如此成就一桩姻缘。如今老太太虽已六十六高寿,身子犹旧健朗,身背笔挺从不拄拐,走路带风的英姿,身后的大丫鬟疾步跟着却是汗津津低喘。 季老太太大步跨入前堂,全把自己子孙抛在旁,一把拉住虚生坐到自己身旁,笑得慈爱可亲,“好孩子,坐这。”老太太眉眼笑似弯月,手抚着丫鬟手里捧着的木盒。 虚生细细打量了番季老太太,只见那团和气的容色下,有双极精明的眼睛,而她虽甚少出门,似乎对庄外事非常了解,因为知道自己已离开少林,才没以对出家人的方式对待自己。 “闻得老太太寿辰,我想不出有何贺礼可送,干脆躲懒,把自己曾抄的大藏经送来。”虚生淡笑道:“还望季老太太别嫌弃礼薄才好。” 众人一听手抄的大藏经,两眼顿时都直了,这得耗费多少时日年岁完成,若说这叫薄礼,自己送出的算得上什么。 季博儒撇撇嘴角,盯着那木盒许久,呢喃道:“整套大藏经得多少字,这木盒哪里装得下。” 季老太太手指微动,让大丫鬟打开木盒。季博儒探头一看顿时张嘴惊得哑然,纱丝卷轴层层铺叠在盒中,这纱丝制作精细技艺高超,每卷都轻如蝉翼青羽,小心卷开一卷,端正清逸的小楷字映入眼中,字字大小相同,字里行间透着平和沉静。如此卷开数十卷,莫说季博儒完全被震惊到,屋里人没有不暗里称奇的,纷纷向虚生投去敬畏的神色。 “这哪里是薄礼,根本就是稀世宝贝。”辛里站在怀明墨身旁,双唇微动。 季老太太又笑道:“听说老三的媳妇当年是你救下的?又是你为她做主来的隐世山庄?” 虚生不习惯别人对自己这般热情,嘴角笑得有些僵硬,“无意中救的人,当时未曾有他想,只想着三夫人不好跟我去少林,又知隐世山庄好客仗义,所以便让人把她送来,再做打算。” 粗糙布满细纹的掌心拍着细腻的手背,季老太太像没发现异样,笑道:“亏得你,不然我家老三估计还没去上媳妇呢。”几回的试探,季老太太已摸透虚生内力虚实,转头对季德恩道:“常听你往无妄崖跑,怎武学上没学到多少?” 虚生心中惊骇,想要收回手,才发现竟被锢死,众多双眼睛看着,又不好公然使招对抗,干脆手一软不做挣扎。季老太太发觉虚生放弃抵抗稍稍松了手,哪料虚生手腕似灵蛇扭动,老太太只觉掌心一下刺疼,掌中已无物。 季老太太看着自己掌心出神,良久叹道:“我这老婆子真是老咯。”这话甫出,众人惊变色,又听老太太对虚生笑说:“好本事。” 两招交手,已叫怀明墨惊怕,他赶紧挡在虚生身前,陪着季老太太说笑扯开话题。季老太太几十年看人的眼力,早已练得如火纯青,只一眼便看出怀明墨那小心思,转头对季先生说:“对了,我寿辰可没把懿丫头忘了吧?” 这话甫落,怀明墨面色顿时非常难堪,脖子好似僵直回动不了,他能感受到身后忽来的冷意,身下明明坐得是丝绒软垫,却如若针毡。 季先生眼眸闪了闪,扫过老太太身旁的两人,没接口回话。白昭容瞧气氛不对,忙笑说:“宁国公怎会忘记请,母亲寿辰,那丫头敢不来嘛。”季老太太嗔责佯骂了白昭容,自己脸上先端不住怒色,先笑出了声,满屋哄堂,十分和乐融洽。 讥讽冷笑如盛夏惊雷瞬地出现在虚生唇角,眨眼不见,在陌生的人前他话极少,眼下心情似有不佳,话比平常是更少了些,仅余下应声词。 食不言寝不语,于虚生都非难事,直到季老太太离去后,他带着淡淡的疏离,犹是噤声少语,偶尔与季先生聊上两句,全是围绕少林的话题。 是夜饭毕,虚生为避嫌没再去晚汀馆,托了安婧玥帮自己安排住所。而安婧玥则是自己恩人所托,全然不顾自己丈夫的挤眉弄眼,像是听不懂话里的暗示,固执地让自己的丫鬟把虚生安排到离晚汀馆很远的西厢房。 亲自陪虚生到西厢房,把小厮遣走,安婧玥只留了贴身的大丫鬟在身边,方柔声张口:“老太太她不是……” “我知道,不切实际的奢望本不该有,怪不了别人。”虚生眼神愈发淡漠,语气清冷又见无妄崖时的模样,“你无须担心。” 安婧玥环顾四周,尽力安排下的厢房,与无妄崖相比,仍是简陋得不能入眼。挥手就想让大丫鬟去自己院里挪些物件来,但被虚生一把拦下,安婧玥满带歉意道:“我明日开了馆里私库让人送些来,你将就着先用。” 虚生语气温和道:“无妨,这很好。让你费心了。” 抿嘴摇头,沉默思量片晌,安婧玥鼓足勇气问出困惑许久的问题,“你何故对我这般好?” “你像个故人。”虚生淡然笑了,摊开右掌凝视片刻,慢慢道:“二十一年前,我曾受师傅之命去药王谷摘草药,不小心被毒蛇咬伤,命悬一线时遇到她,她救了我的命,若非她,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后来一年里她教我药理知识,教我读书写字。我从小天生天养,从未有人如此温柔待我。”触动心中旧伤,虚生哽住声,抬头缓了缓气,“你与她很像,可惜她……已不在世。” “对不住,我没想会引你说起伤心事。”美眸渐起湿润薄雾,安婧玥两手紧绞着帕子,仿若做错事的孩子。 虚生轻笑了声,“与你何干?你如今过的好,我也放心了。以后要有人欺负你,你便来告诉我,我定帮你出头。”黑眸直直盯住半掩的房门,“屋外人可听到了?” 季铎瑞剑眉微挑,双手抱臂只用脚轻轻踹开门,斜倚在门旁,面色不见波澜,“妙僧的警告我铭记于心,况且我要欺负她,就算你不出手,我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府里上上下下,好些个会来教训我。” 虚生揶揄道:“还算明白。” 听到丈夫的声音,安婧玥忙用帕子把眼角泪水拭干,柔笑着去挽他,“你怎么来了。” “自古英雄救美,都是美人以身相许。”虚生觑看眼这心眼小的人,打趣道:“他嘴上不说,心里介意得很。” 安婧玥直盯会儿季铎瑞,戳着季铎瑞脸颊,笑道:“小气鬼。”看去的目光情深意浓,收到的眸光亦是绵绵情意,夫妻俩感情正是蜜里调油恩爱有加,在旁的虚生瞧得不是滋味,一阵恶寒。 直到听到旁边人连连咳嗽的抗议,两人才有所收敛,可到底还是黏在一块儿,虚生坐在对面越发觉得扎眼。吃上一杯茶,几人又说笑叙旧阵子,眼见时候已不早,两人这才告辞携手离去。 明明是满肚疑惑不解,偏是忍下来半句没问。虚生望着季铎瑞逐渐消失在深夜里的背影,唇角微扬,自喃自语道:“有趣的人。” 西厢房在隐世山庄西南面的二门外,与祠堂被片竹林假山隔开,与内宅相隔着条河,这处平日里除了每日定时洒扫的小厮丫鬟,甚少有人来。眼下只有虚生独自住在其中一间客房里,石台油灯只点到虚生客房外,余下的地方漆黑一片。 万籁俱寂的暗夜里,唯有风声喧嚣,寒冬禽鸟远飞,院墙外鹂鸟“唧啾”声甚是古怪,只是这院里就虚生一人,谁又会发现。虚生轻松跃出隐世山庄高墙,瞧见阿虞轻笑道:“你倒学得像,就不太合时宜。” 阿虞福礼巧笑道:“楼主自个瞧这周围,连野猫也找地方躲风去了。我学什么都没用。” 依虚生的性子,原便不惧被人发现,所以并不多说,只道:“你怎么会来这?” “宫先生怕楼主在这多有不便,让我在这接应,方便您与辩机先生他们互通消息。” 虚生颔首道:“你急着找我,有什么重要事么?” 在虚生身边办过事的人,全知道虚生脾气,阿虞稍理思绪,又理了理话语,简单明了道:“竺苓姑娘来音讯,说碧瑶姑娘自上次事后,她与那儿的联系越发频繁,似乎在密谋些事。”阿虞原封把竺苓的话搬来,至于话里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也没过问的打算。 “由着她去,让竺苓给我盯紧了,等要收拾时候抓个现行,也不算冤她。”虚生眸色深幽,冷声道:“她毕竟跟我多年,随便打杀怕会冷楼里其他人的心,这疮疤不烂到底,便挖不得,要挖就得彻底。” 阿虞双手垂在两旁,弯身敬畏道:“属下知道。”她怯怯抬眸眼看了虚生,复又垂下道:“辩机先生要属下来问楼主,是否要帮您在隐世山庄附近的镇子,安排个临时居所?” 虚生暗里啐了那老头一口,可亦是服他识人观局能力。容色未有变色,虚生淡然说:“不必。让宫先生盯紧前朝,事无巨细全报来。” “属下来前,宫先生已命令过我,他每日送来的书信,必须第一时间送到您手上。”阿虞呈上两份封住的信。 撕开信封,虚生两指一抖打开细瞧,冷声吩咐:“传我话下去,最近运往沧泾镇的酒从源头去查,别让不该混的东西混进来。” 虚生用火折子烧掉头封信,这才慢吞吞打开宫先生加急来信,只扫过前几行,气有一凝,神色复杂。信纸的一角被虚生捏得褶皱难辨,有两处已被指尖戳破,难看出是哪几字,久久喉间飘出声幽冷的哼笑。 “楼主?”阿虞小心抽搐袖中巾帕,两手不安地把帕子捏紧,掌心汗津津的粘腻难受。 被低唤声拉回神思,虚生眉眼森森说:“回信给宫先生,让他务必查出绾妃滑胎的真相。” 虚生说得越平静,阿虞越觉害怕,毕竟她曾有耳闻虚生脾气,来前又临时抱佛脚左右打听过。眼前现在虚生面无表情的样子,吓得战战兢兢地点头如捣蒜,连忙应声,等不到虚生下其他命令,阿虞连忙识趣告退,怕自己不注意惹怒身前人,那便是小命难保的大事。 瞧着眼前背影一抖,虚生眉梢微微缓去厉色,语气平淡不少,“让沉香从现在起派黑面暗中保护药王。你再替我送份信去水无宫,让花星楼来时顺路稍上药王他们。”阿虞满脸不解地朝自己看来,懒得多有解释,虚生甩甩手让她退下。 回到西厢房栓门不久,门缝外飘进来一股熟悉的荷包香味,虚生背对房门半丈的距离,身后渐传来几下犹豫的敲门声。随手开这道门容易,虚生却寻不到理由去开,他劝不了自己,也开导不了屋外叩门人。叩门声持续响着,但虚生的脚没有弄懂半寸,他静默地背门而站,面无神色地静听门后动静。 久敲房门没见人来,怀明墨失望地收回手,想要转身走,脚像被紧念在青石板转上,始终没抬起步子。直到辛里久等不到他回晚汀馆,担心找来,才发现他在屋外静站许久,浑身冰凉,面色冻得愈发皙白。 辛里褪下自己披风,连忙给怀明墨加上,听到屋里幽幽传来的声音,“早些扶你家阁主回去吧。” 语调淡漠疏远,仿若回到初遇的那时,怀明墨似被冻僵毫无神色的俊容猛地一抬,直勾勾地盯着紧闭的门,眸中星火逐渐黯淡了下去。 辛里扶着脚站得冻麻的怀明墨,小声说:“阁主走吧。” 此后的两日,虚生犹就会跟在怀明墨身后出入,好像谁都不记得那晚两厢无言的不愉快。怀明墨依然是客气待虚生,而虚生亦是平常淡然与人相处,表现得与过去别无二致,可庄里明眼人多,瞧得出其中细微差异。 第63章 第63章 小年前两日,季德勤总算携着爱妻回到隐世山庄,收到这消息时,虚生正在季德恩的院里指点武功,半推半就地跟季德恩来到前院。 季德勤的爱妻狄氏相貌算不上出众,倒也端庄清丽,举止大方得体,因为是长孙媳妇的缘故,特别受季老太太喜爱。许是旅途劳累的缘故,她面色苍白,瞧不见血色的面皮像是张假面具敷贴在脸上。 年轻的新妇大多喜欢涂脂抹粉,这狄凤并不例外,身上浓郁的脂粉香,季家人习以为常,从刚开始的不适应,到如今闻久习惯。 可虚生初见这季家孙媳,忍不住捂鼻,掌心自然地挡住他唇角古怪的上扬。季家出来相迎的小辈,只当他是不适这脂粉味因而躲远。 “这味道一点不好闻。”臧丽恰好回府,走进庄门看到怀明墨和在旁的辛里,刚想上去,闻到那甘甜浓烈的香粉味,顿觉恶心退步到虚生身边,嗫喏道:“他还觉着香的很,说好闻极了。” 臧丽的话有些含酸捏醋,而她嘴里那人,虚生不问也猜得到是谁。小孩子心性难藏住话,也最好套话对付,虚生轻笑道:“女孩子家离不开这些,你怎不试试?” “谁说我没试过。”臧丽噘嘴不服,鼓起的小脸蛋委屈极了,“可他嫌弃我,说太浓郁刺鼻。” 虚生若有所思道:“会不会是用的香粉不对?” 臧丽脱口说:“这香粉我是偷……借来的。”她涨红着双颊,羞愧地垂眸瞧地,一点没注意到虚生眼中透出的精明了然,更不知自己被套了话。 等那边闲聊过后,辛里过来找他们两个,顺口问起臧丽适才她与虚生的对话,亦因臧丽并未当回事,随口揭了过去。去趟娘家奔丧,回来的路上顺手采买许多送人,狄凤这做法虽不合时宜,到底是过了七七,又不是从老家带来,倒不用太忌讳。 虚生看着那好几大木箱被抬进二门里,心生好奇,面色按捺住疑惑,如常对季德恩说:“你哥哥和嫂嫂倒是顾家。” 季德恩说起自家嫂嫂,甚为满意,笑道:“还是二婶婶眼光好,当时说这亲时,父亲还有犹豫。如今可不是大哥捡到了宝,整日捧在手心里。” 季博儒赞不绝口道:“狄嫂嫂可比德勤哥大方多了。” “现在别说大舅舅对这儿媳满意的很,连老太太、我母亲等长辈,也都很喜欢她。”怀明墨插了句嘴,他并不善表达情感,可就是这样的性子,虚生犹看出他对狄凤的喜爱。 好厉害的小媳妇,虚生心中微惊,山庄上下不说别人,就那季老太太何等凌厉眼辣的人,竟也被这狄氏收服。要让人人夸赞,莫说凡人,大罗神仙也难做到,而这狄凤却能做到,可见是多么不简单的人。 刹那的四目相交,虚生发现辛里似乎与自己想到了一块,碍于众人在场,两人不好话语相谈,只是远望微笑颔首。 几人在前堂侧厅吃了会儿茶,算着时辰季德勤差不多已从父亲那出来,季德恩便提议大家一同到季德勤的小院去走走。其他人满口答应,虚生心下哪怕再不愿,总不好拂众人面子,又显得奇怪,只得随众齐去。 季德勤那小院子里的小厮正忙碌着,见到庄里别院的主人来,实在抽不出时间去招呼。好在跟丈夫在屋里谈笑的狄凤眼尖,在屋中瞥见季德恩几人,便把身旁嬷嬷遣来带路。 小院里堆放着几大箱子,有两个大敞箱盖,里面已被半空,有两个尚没整理到,还静放在边上。前头的嬷嬷想来日常处事十分严厉,小厮在旁做事显然比适才要小心仔细,生怕自己一个不细心,敲碰摔坏手中东西,被抓个现行。 “这嬷嬷行事倒是干练利索。”虚生如是说,语气平淡。 季博儒环顾四周那几个不得力的小厮,点头道:“亏在有这嬷嬷在,不然这院里怕是乱得很。德勤大哥为人宽厚,且男子不宜管内宅事,狄嫂嫂的脾气太过绵柔,再没个镇得住事的嬷嬷,这院离保准得乱套。” “也是。”虚生随口说罢,便不再多言跟在后头,静看着眼前的嬷嬷背影。 季德勤夫妻俩正在矮榻上作画赋诗,闺房之乐情意浓,等人进屋两人并没直接招呼,非得把诗做完方停罢。 “常嬷嬷去泡壶暖胃茶来,记得用上刚带回来的新枣,再送洗些新鲜果子来。”狄凤淡笑吩咐,神态娇柔,弱柳扶风之姿,让人瞧来忍不住会生出保护欲。 常嬷嬷出去不久,再回来时身后带着两个小丫鬟,分别给客人递去生姜红枣茶和果子点心,唯有给虚生端来的茶水不同。这常嬷嬷是服侍过狄凤母亲的老嬷嬷,做事仔细周全,注意到虚生身份后,便特地吩咐下头送来一杯清茶。见暂无事需自己,常嬷嬷立刻退到门外耳房伺候。 手捧着热茶,季博儒连吞两大杯,方觉身上寒气消散,身子胃里暖洋洋的好生舒服。再看怀明墨素来节制,他本就阴虚体寒,以防多饮身燥,只喝了半杯茶汤便放到一旁。 “好在狄嫂嫂带了常嬷嬷来,做事周全。”季博儒又是饮下大半杯茶,喝到肚胀才休,“从前来德勤哥这儿,连烧水也常要我们自己去做,半点规矩没有。” 季德勤轩眉反驳道:“你那就有规矩了?半斤八两,你别急着五十步笑百步。” 狄凤轻轻拧扭自己丈夫手臂,“别听你大哥胡说。”笑色渐浓,狄凤眸光流转,缓缓拂过虚生面上,仿若无意又似有心停留斯须,“隐世山庄是武林大家,母亲说武林之家做事爽朗不拘小节,对下人免不得要宽纵些,所以便让我把常嬷嬷带来,照料日常琐事。免得我初来不懂,闹出笑话丢了娘家脸面。” 季德恩连挥手,满怀感激,“嫂嫂自谦了,还亏得嫂嫂带常嬷嬷来,不然嫂嫂初来这被照料的不周,传出去倒是让外人瞧我们笑话。” “这哪里的话。”狄凤说笑着把目光定在房间找不到光的角落,只见虚生正在独自饮茶,她含笑慢声慢语说:“这位师傅是谁?” 虚生宛若未闻,也没起身回话。旁人早接触过虚生,所以见怪不怪,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季德勤第一次见虚生,他又是季家第三代嫡长孙,派头比自己几个弟妹大些,瞧虚生这般怠慢自己爱妻,眉头不禁微蹙。 在季德勤娶妻前,季德恩还与季德勤是住一个院里的,自然对亲长兄十分了解,哪怕自己兄长面上神色无变化,瞧上眼都知道他心中所想,况且是现在明显的不满。季德恩心道不好,忙说:“这位是少林的虚生师傅。他的性子向来有些孤僻少言,还望嫂嫂见谅。” “啊,原来是少林妙僧,久仰大名。”狄凤娇弱地爬下榻,向虚生拜了个全礼。 论岁数虚生与比季德勤还小上两个月,可说到辈分,虚生的师兄与季先生同辈,受小辈大礼倒也受得。季德勤心底清楚当中礼法,但自己老大不小才娶的娇妻,如今得这委屈,到底不大高兴,撇了撇嘴角没发话。 受下这礼,虚生作为长辈其实不回也无事,只是他瞧见季德勤的神情,又有季家长孙媳给自己拜的,为给隐世山庄面子,虚生缓缓起身亦是回了个江湖半礼。 尽管如此礼全,季德勤心底犹是不太痛快,全然把虚生晾在一边,不去理会,完全失了大户人家的礼数。既是长辈,虚生又不是小气的人,在这上也不打算多计较多语。但在旁甚少说话的怀明墨心里却有些诽腹,觉得季德勤这般怠慢,实在不合身份,偏碍于自己年岁较小不好说。 气氛有些僵,狄凤忙笑道:“听闻妙僧甚少出无妄崖,怎得突然来了隐世山庄?” “盛情难却。”虚生眉目微动,这几天虽对怀明墨态度冷了下来,可那眼中温度骗不了人。 只是四字的平淡语调,怀明墨还是听出了虚生真实情绪,浅笑要开口接话。哪知狄凤眼眸一闪,抢先插嘴道:“小叔真是的,总嫌平宁郡主缠人,自己原来也是这脾气。” 哪壶不开偏提哪壶,话音未落,屋里人脸色兀地大变。季德恩差点被温茶呛到,连连咳嗽,拍着胸口顺气。季博儒满脸绝望,再观怀明墨脸色顿白,好不容易蓄起的笑意荡然无存。就那不容易被人注意的辛里,黑眸微眯满是戒备地看了眼狄凤,悄然无息地冷笑了片刻,不过除虚生外,屋里也没人注意。 季德勤婚后与爱妻如胶似漆,婚后亦是成熟不少,也越发关心起自己弟妹的婚事来。他拉过怀明墨手拍了两下,语重心长道:“虽说家里不讲究,但你也不好这般下去,姑母来信说过几回了。过几日祖母寿辰,皇上已准了姑母回乡探亲,为祖母贺寿,你这事估计就会定下来。” 在多双眼睛注目下,怀明墨强硬的抽回手,用从未有过的坚毅态度,低沉脸色扬言:“明墨无心于平宁郡主。” 季德勤近来脾气颇大,听到不顺心的话立刻拉下脸,严厉道:“瞎说什么。” “我不会娶平宁郡主为妻。”怀明墨一字一顿回答,扬起下颚,毫不让步,“便是到贵妃娘娘跟前,我一样是这话。” 随着案几发出的响声,屋中瞬间静默无声,季德勤脸色铁青,直指怀明墨眉心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违抗。” 江湖皆知隐世山庄的无情公子性子最是和善,自小沉稳懂事,从不让长辈烦心。所以今日这般忤逆的模样,着实让屋里人大为惊讶,别说季德恩惊得合不拢嘴,连辛里都不曾想到怀明墨会这般倔强。 连受几天冷待,心中原就有些憋屈,一股气无处发泄,又经这么一激,怀明墨全是豁了出去。他缓缓站起身,“打小起,我就知母亲不易,掌管隐世山庄有诸多烦心事,所以我尽可能不让她多操心,依着长辈所想所要去做。”他忽地挺直身背,说得铿锵有力,“可就这件事,哪怕违了三纲五常,我也绝不会松口。” “你……”季德勤被气的一口气没接上来,顿觉心口气闷难受,眼前发晕,腿脚踉跄微软。 狄凤担忧地立刻起身扶住季德勤,温柔扶着他胸口顺气,美眸微有嗔责,“有话好说,自家兄弟吵什么呀。” 虚生侧头看着屋外打理木箱,旁听到此,缓慢转过头,淡笑看向这狄氏,当真是好本事,拿捏住季德勤脾气,三言两语便挑起是非。到头来有心挑事的人,到这会儿子成了和事老,旁人看来她依旧是那个娴静柔和的长孙媳,把不是全落到怀明墨头上。 一通气泄完,怀明墨闷声坐回原位,神情虽有所缓和,却没搭理的心思。 偏这狄氏似失了分寸,竟意欲把火烧到虚生这来,“小叔子也真是,总不好学着妙僧铰了头发,当和尚吧。” 虚生极擅长伪装,所以不论江湖知交,还是隐世山庄里几位,见到他总是一副好脾气,大度从容,淡然如水,整就是修行高僧的模样。可是此时,他微微仰着下颚,直勾勾盯住狄凤,嘴边浅笑犹在,眼中却已没笑意,眸底的寒意森森,周身敛着阴鸷之气,有着居高位者的淡漠。 狄凤被盯得心中发毛,仿佛喉间被人扼住,连吞咽都很困难,朱唇顿没血色。怀明墨当算瞧过虚生各种面孔,亦是心中一惊,况且旁边只知虚生一面的人。 季德勤缓过气来,就把狄氏护在身后,毫不示弱地直望向虚生,目光恰如把利剑。四目相对杀气腾腾,空气中仿佛有着瞧不见的厮杀,刀光剑影让人惊颤,不过很快季德勤便败下阵来。 眼下想当闷声葫芦也不成了,季博儒横看眼狄凤,强扯笑意,“这小子要学妙僧也不成,论琴棋书画来,怕没一样能比得过。更别说悟性,给他无妄崖呆上几十年,估计还没看破尘俗呢。” 季德恩推了下怀明墨手臂,连连点头,“带发修行的多得是,没必要非铰了发,万一觉着不合适,蓄发也是麻烦。” 怀明墨虽气未消,可冷不防听到这话,忍不住笑道:“对佛祖不敬的话你也敢胡说八道。” “就是,也不怕遭报应。”季博儒拧了拧季德恩耳朵,直疼得让季德恩告饶。 气氛刚有所缓和,院外突然传来一声响喝,“什么人?!”随声而来的是一股剑气,由上斜下,从青瓦高墙外飞来,刮过小厮衣肩,院里惨叫声迭起。 众人在片刻的面面相觑后,先后从门窗飞出,看罢院中倒地的几个小厮,幸好皆是皮外伤,不像有伤及筋骨,养两天便能痊愈。吁口气的同时,怀明墨等又心提到喉口,毕竟见剑气这般凌冽,更不说与这剑客正面交锋,会是多么惊心动魄。不过虚生蹲在伤者旁稍看眼伤势,哼笑声悠然飘出,起身便朝激斗方向而去,可他没加入其中,找了个绝佳的观战位置。 恰如虚生所料,只见剑客着了身红衣,用玄色发带绑住青丝,正全力与对手较量。接沉香招的正是擅于用剑的季二爷,这季肃善以扇代剑,从容不迫的接住沉香每一招。沉香的剑之快在武林已是少有,她要取人性命,常是半招间的事。但此时面对季肃善,额间却破天荒滴落一滴冷汗。 流水剑并非上乘剑术,可到了季肃善手里,当真如流水般不受拘束,每每沉香找到他剑招破绽,变化招数去攻击他,他便立刻做出反应,电光火石间改变剑招,一柄乌木折扇在他手中转动,或竖或横。明明每招都是沉香先发制人,可次次都被季肃善后起化解。 季肃善轻松挑开沉香刺来的疾剑,顺便抽空仔细打量了番沉香,笑道:“你这女娃娃,好身手。” 沉香不予理会,抓住机会便要刺他腋下。哪知季肃善手腕顺转,扇柄直击赤虹剑端,沉香只觉手腕一重,剑速稍弱,方向偏差与衫子擦过。季肃善身子微侧,脚下轻点,便在沉香回手砍向自己时,先与沉香拉开距离。 手一横,手腕猛用劲掷出赤虹剑,迅如疾风,眼见要插入季肃善咽喉,季肃善手指徐徐用力,打起乌木折扇。旁观者屏息间,赤虹剑似道闪电飞来,直没入扇骨,就在差一寸刺到季肃善时,剑气消弭,掉落到季肃善手中。 拔出赤虹剑,季肃善握住剑柄仔细观察剑身,半晌豁达笑说:“果然是把好剑,你这女娃娃的身手也配得起这剑。”反手把赤虹剑抛回给沉香,心疼起自己的折扇来,“这扇骨做地极好,可惜了。” 这场比试结束的突然,旁人尚没来得及反应,忽闻青瓦上一阵抚掌,“季二爷的剑法实在了得。”虚生纵身跃下,抽出腰间扇袋执向季肃善,对面有不甘的沉香道:“可服了?” 把剑收回剑鞘,沉香冷声道:“下回,我定赢回来。” 虚生闻言轻笑了下,转身朝季肃善含歉行礼,“我的属下多有冒犯,望季二爷别见怪。” 季肃善打开扇袋,拿出折扇细瞧竟檀香紫檀扇骨,甩开复又合上。他把折扇放回扇袋,抬手托回虚生面前,“这份厚礼,受之有愧。” “沉香毁你一件爱物,我替她还来,季二爷也要拒绝么?” 季铎瑞慢步走来,夺过扇袋,弯眼笑道:“我替我二哥收下了。” 季先生站在不远处,看了眼沉香和虚生,又扫视周遭一众小辈,暗里感叹之中差距。来回打量好一会儿沉香,季先生叹道:“后生可畏啊。”身为当家人,这事或罚或罢,皆由她说了算,她未有多纠结,爽朗地说:“今日既是误会也罢,不过希望以后别有了。” 民心所向,果然季先生提出后,在场不论老小都没异议,可当众人就要散离时,忽然传来一声:“慢着!” 季德勤从小院里出来,身旁跟着泫泪的狄凤,身后几个受伤的小厮被架了出门,有一个甚至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来势汹汹,看着似有兴师问罪的架子,不等虚生想罢,季德勤扬声道:“擅闯隐世山庄也就算了,可打伤山庄里人,姑母也要作罢么。” 怀明墨瞧不到当下情形,又不能上前一看究竟,心中不禁犯疑嘀咕,他适才有看过几人伤势,并不严重,完全没必要深究。他正在狐疑间,忽闻痛苦的低吟,再过会儿没了声音,俄顷间听到狄凤凄厉惊叫。 季先生这下头大如斗,原想着左不过庄里有几个轻伤的,事后拿药王留下的伤药涂上便无事了,哪知会出这岔子,虽说死的是下人,到底还是不好随意揭过。季肃善与沉香正面交锋,相对更清楚情况,他几步上前走到已断气的小厮身旁蹲下身,这小厮胸膛伤口极细出血不多,可掰开其胸口伤处细看,伤口深及心脏,确是一下所致。 “这事不对啊。”季德恩低喃,“我刚瞧着那几人伤得不重啊。” 季博儒低压声道:“我们适才就看过外伤流血不多,只是里头是否伤及到心脉,没看呐。” 季德恩左思右想觉着有古怪,想要开口再争辩上一二,正巧对上季念先狠厉看来的目光,讪讪闭嘴没敢再胡言。 旁人不知剑气厉害,作为沉香师傅的虚生委实清楚,所以出来前有仔仔细细看过所有人伤势,确保没性命安危才出的院落。转眼发生这等情况,明知是故意陷害,但就季肃善反应,便知这事要翻案不易。 “这些家奴,到底是条人命,岂能说没便没了。”季德勤伸直脖子,口气疾厉,有些忘记自己身份,逼问道:“隐世山庄从来没打骂下人的习惯,今日没了个人,难道不给其家人一点交代吗?” 第64章 第64章 既站理这边,季德勤越发张狂,又因前已看虚生不爽,虽未亲自眼见,却从那起子家仆那耳闻,怀明墨不愿娶妻的原因。他扶住用半袖掩面低泣的狄凤,借机便发作,只是那得理的气势下,眼眸却微微有些闪动,好似不太敢与几位长辈对视。 但凡得理的时候,说出几句道理来,总是多些优势,可最忌讳得理不饶人。且不论这家奴是否是沉香所害,纵然是也是无心之失,罪不至死。再观眼下季德勤坚决要深究的模样,大有想用沉香抵命的架势。没多久院里又跑出几人,哭天喊地的要季先生做主,打听下来原是那小厮的亲眷。 这家人像是豁出去似得,完全不顾主人家脸面,一哭二闹的,就差没找根白绫来把戏做全,意在要沉香血债血偿。 这般胡闹莫说虚生嗤鼻冷笑,连带隐世山庄里几位也皱起眉头。起初季先生倒有些难做,偏这狄氏寻来一群蠢妇,闹腾好一番,非但没起作用,反帮倒忙,硬是惹恼季念先,直训季德勤不懂事,任由院仆胡闹。 狄凤眼瞧不对,拭干眼角的泪珠,忙娇柔劝道:“常妈妈快把人先带进去。”巾帕的遮掩下,她眸子一凌,狠戾地看向常嬷嬷。 常嬷嬷在旁吓得哆嗦了下,赶紧派几个粗壮的家仆把人架进院子。沈常林见状估摸着主人家会长谈,立刻提议众人去前厅商议。 耳根总算得以清静,季先生舒展英眉,对虚生满含歉意说:“叫你笑话了。” “季先生客气。”虚生侧睨眼沉香,神色凝重道:“原是我属下惹的祸,季先生如此,更叫我无地自容。” 冷笑声从季德勤喉间飘出,身旁的狄氏好像在劝他似得轻轻拉扯他手臂,“妙僧既是明理之人,那就好说了。这事妙僧是想公了还是私了。” 虚生眉心一挑,没想到季德勤会这般不依不饶,他自是不会让沉香被冤杀,稍一做想张口就要辨上两句。哪知季念先之拍案面,横眉竖眼呵斥道:“放肆。” 季念先自两儿子出世起,常常是副严父形象,所以两个儿子对他十分敬畏害怕。被生父这么一怒斥,季德勤气焰顿消大半,追逼到唇边的话,咽去许多,倒讲不出了。 狄凤紧搂住自己丈夫手臂,脸埋在袖中里,抽抽噎噎地说:“生死由命,刘升命不好,怪不得别人。只可怜刘妈,自小疼爱的小儿子,却要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道消息传到大哥哥家,刘妈会不会自寻短见。”说道后面,因为久泣无力,摊跪在地,梨花带雨分外怜。 站在椅后的大丫鬟上前扶住狄凤,劝慰说:“刘妈是夫人的乳母,自小看着夫人长大,她定会明白夫人的。” 季德勤望着妻子淌泪委屈低泣,一阵心酸难受,越发觉得自己无用,倒少了对父亲的惧怕。他扶起羸弱伏地的妻子,少去顾及,气势凛然,好像在做件丰功伟业的大事,犟道:“这事迟早会被外人知道,到那时若传出是隐世山庄包庇凶手,岂不是毁山庄百年名声。姑母要是为难,不如把这恶毒女子送去衙门,让衙门断便是。想来少林妙僧英明,绝不会怪我们的。” 虚生被这话逗乐,心想自己不会再回少林,索性当回无赖得了,既离少林,污名也不会泼到少林那,反正自己担骂名也无所谓。谁知他要开口,又被怀明墨抢话,怀明墨走到季先生跟前郑重拱揖,“母亲,能否容儿子去庆州府把秦仵作请来,再报官。” 季德勤冷哼道:“拖延时间。” 怀明墨大改平常少言少语,慢悠悠地开口:“我曾耳闻庆州府的秦仵作验尸技术高超,在他手上未出过一桩冤案,所以我想找他来细细查验。” 季德勤宽袖一甩,眼底飘过一抹慌张,愤愤道:“怎么你是觉着我们会冤枉这妖女不成?!” “明墨顾虑的有道理,这毕竟是条人命案,不好武断行事。”季铎瑞把怀明墨拉回到身旁,默然看了很久侄子侄媳,对季德勤性子大变十分不解。想了想,他虽没特别明白,可也隐约觉察出异样,不知为何渐对狄氏生出一丝厌恶。 季博儒亦是满腹困惑,她本就不赞成草率定论断案,自告奋勇走出道:“请秦先生的事交给我去办吧。”话刚说罢,她又觉不妥,“寒冬天尸体不容易腐臭,但我来回一圈也费时,不如让刘家亲眷里能做主的人陪我一块去,明墨这也找个。直接让秦仵作在庆州府查验尸体,到时候得了结果,再请秦先生跟我们回来报官。正好去庆州府会途径狄嫂嫂娘家,到时我们便把刘升尸体送去,也好让他家人早日设灵出殡。” 季先生思虑再三,想不出两全的法子,颔首应允。怀明墨更是一口答应,且愿多出力,打算把辛里和郑丰年都派去,明话上是说以防半路生变。 这事不宜拖沓,季博儒决定立刻上路,刚走出两步,脚没来得及跨出门槛,身后传来低唤声,她回头疑惑地看向叫住自己的人,“嫂嫂有什么吩咐?” 狄凤脸上的泪已拭干,双手紧绞着绢帕,抿嘴半晌道:“不必了,真要是闹开,对少林、隐世山庄都不好,要传到武林怕会有更多闲话。况且死者已逝,再追究人也不会活过来。我刚想了想,这事到这便罢了。” 季肃善在边上沉默了大半晌,听到这终于忍不住,放下端着的茶碗,他摇首道:“不妥,这事必须要给你兄长家和刘家一个交代。就算是家生子,打杀发卖全是主人家一句,也不好才陪嫁来没几月,说没就没了人。传出去,还以为隐世山庄是个虎狼之地,随意打杀下人呢。” 轻柔的话音犹如春风拂面,又含带了料峭春寒,直令狄凤瑟缩。狄凤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似是不经意地拉住季德勤,慢声慢语说:“我瞧那伤口很细,不仔细瞧难看出来。前段时间刘升身子就不大好,我去过两回信给刘妈,老人家其实也早有心理准备。如今我派人送回去时,说他病死,想来也可蒙混过关。” 语音未落,珠泪先滴落,狄凤拭着眼角,低喘抽吸许久,“年节将至,侄媳不想再多生事端,给庄里添麻烦了。” 这下子莫说先看出端倪的季肃善,连其他几个起先有些悖晦费解的,脸上都露出一抹兴味来。辛里看着立在中间的沉香,气不打一处来,他的手紧握红木椅背,要不这木质坚硬,兴许已被他扳断。 事情发展到这,再扒开去探究实在令人乏味,纵然真是沉香无意重伤害死了人,可狄氏这般的不顾季家名声要追求,暗里撺掇季德勤替她出头,当真让季家几位寒心。 季先生恹恹地坐在主座,颇为失望地看向狄凤,“依你说得去办吧。” “慢着!”虚生一张口顿时引来所有人注目,“终究是我的属下伤了人,使刘升平白无故丢了条命。”无知楼主既不差钱,出手很是大方,他直接从袖袋里抽出数十张百两银票,“这些请代我交给刘妈,当做刘升的殓葬费吧。” 狄凤今日一败涂地,心中正呕血气馁,眼下见虚生似要做好人,捏绢帕的手指节发白。她极力控制情绪,装出凄哀道:“用不着这么多,不劳虚生师傅费心了。” “拿着吧。”虚生把一票压在季德勤的茶碟下,“人没了到底是可怜,余下的钱给刘妈置个宅子、买几亩地当做补偿。” 睨去的目光冷彻如冰,虚生失笑声道:“夫人若真是怜悯这家子,那还他们个户籍吧。” 季铎瑞淡笑看着虚生清冷的面容,无意间与季先生对视了眼,无声胜有声。狄凤极擅长观察人,她将银票收起时,暗暗扫过一室人,皓齿不由咬住里唇,“虚生师傅所言正道出我所想,其他几个受了重伤的,我亦有心如此做。” 虚生没有趁胜追击去揭这张伪善面目,轻笑对季先生点头,转身就往屋外走。立在中间的沉香不由分说地跟着虚生就出去,完全没把屋里旁人放在眼里。 没了外人在场,季念先当即冷下脸来,他端坐在季先生旁,慢慢看过座下的小辈,“跪下。” 屋里一时响起慌乱地推椅声,所有晚辈齐齐跪下,面对即将临头的惩罚,大家神情各异,怀明墨和季博儒甘心受之;季德恩苦着脸,身背微颓,眼神很是绝望;唯有季德勤虽是跪地,双眸瞪视季念先,唬着脸愤愤不服,而狄凤始终柔柔弱弱地跪在季德勤身边。 季先生指了指狄凤的丫鬟,“快把你家小姐扶起来。” 季念先下颚微动,并没异议,待丫鬟把狄凤扶起坐在一旁,他才冷声道:“你们可知错?” 季德勤冲动道:“儿子不知有什么错。” “逆子,你忤逆长辈,还不知错。”季念先气得不轻,反手挥下红木茶几上的瓷杯,碎片四溅,割破季德勤衣摆。 季老太爷早亡,长兄为父,几个弟妹从小被季念先罚大,早摸透自家大哥脾气,眼看季念先大动肝火,忙不迭地劝上两句。季肃善更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既说孩子们长大该是做些主了,又道快到过年,现在重罚到吃团圆饭时个个顶着伤痛,被老太太瞧见不好,反正是想出大堆理由。 “罢了,你们去祠堂跪一个时辰,自己想错处吧。”季念先刚在气头上,如今稍有冷静,望着眼前的小辈皆已是成年,方觉自己老了许多,有些事该到放手时候了。 屋外头的常嬷嬷匆忙而来,战战兢兢地候等。季先生扫过眼,转头看向狄凤,似如从前般和蔼,又像是防了她些,“今天出了这事,你院里有许多事要你做主,先跟嬷嬷回去吧。刚才他们几个孩子间的争锋,关心则乱,话上说重点很常见,你不必放心上。” 狄凤扶着丫鬟起身,模样乖巧,对季先生福身道:“侄媳省得。” 季肃善托腮似笑非笑地看向狄凤,直瞧得狄氏心里发虚,不安地低下头,“你院里如今少人,可忙的过来?不如让你二婶去搭把手,减轻点你的负担。” 鼻尖微动,狄凤连忙道:“不劳二婶操心,有常嬷嬷在旁相帮,应该没问题。”自己拒绝的慌忙,她淡笑掩饰情绪,“我若忙不过来,定会去找二婶、三婶帮忙,绝不会客气。” 她既如此说,旁人也没意见,便随她去。 祠堂的规格往往要看这家祖辈功伟,像隐世山庄这种百年大家,先祖风光,家族源远流长,不是小门小户可比拟的。季家的祠堂是二进门的规模,幽深庄严的大堂,高柱挑起房梁,在这深冬里分外寒冷刺骨,刀刮般地冬风刮过,让人瑟瑟发抖。 得到消息的白昭容深谙自己这大伯哥脾气,又心疼得紧怀明墨,便偷偷让院里嬷嬷送去四个厚蒲团和毛皮子大袍。季念先闻讯来问,这白昭容跟自己丈夫一样贼,大把理由搪塞过去,季念先听得无话可驳,摇头离去,到门口忍不住道:“慈母多败儿。” 虚生把一瓶御寒丹交给院里小厮,让他悄悄送去给辛里,并没明言药瓶里是什么。辛里在祠堂外拿到药瓶,又听小厮转告是虚生遣他送来,立刻会意闪进祠堂,让里面几人服下。 身边再没旁人,厢房外的人也被打发走,虚生这才忍不住黑了脸发作,“好一个佛口蛇心的长孙媳。” “她似乎特别想置属下于死地。” 虚生冷笑出声,“不是对你,她真正想要借刀杀的人是我。” 皙白地手紧握住剑柄,沉香短促地一哼,“偷鸡不成蚀把米,她这么激进,反把自己给漏了出来,惹得一身羊骚。” 两手掌背相合抵在唇前,虚生缓缓道:“她嫁来已有半年多,能蒙混过所有人的眼目,可见本事。偏今天这么不管不顾,恐怕是背后人下的死命令,才让她失了分寸。” “莲心慧姬为什么要这么做?”沉香未曾怕过,适才在堂间半声不发,也只在想其中原因而已。 虚生一语道破:“耍些小手段自然动不了我,她这般大费周章,无非是想使我与季家反目,将我从隐世山庄逼走罢了。” 沉香似有头绪低声呢喃:“她要对付的事隐世山庄?” 虚生指尖轻弹沉香侧脑,提笔在特制的信笺上龙飞几笔,待吹干方把信笺卷起交给沉香,“飞书去给五学书院,书香门第家的事,他们消息十分灵通。”他又提笔画上几笔,像是武器类,才洗完笔搁起,虚生回过头来说:“不啻是隐世山庄,藏宝图闹戏后,季家会邀来参加季老太太寿辰的会是什么人?” 耳濡目染多年,沉香头脑原就伶俐活泛,稍有点拨立刻明白过来,“她打算对付与季家交好的武林人士及朝中势力?借季老太太寿辰,众人警觉低时一网打尽?”沉香复又摇头道:“不该啊,要闹出这般大动荡,朝廷必会追究。她就不怕孟帝震怒彻查,难保查不出她来。” 虚生拨弄着桌上长势极好的矮子松叶,眸中泛出一抹剑锋上的寒光,冷笑道:“骨鲠在喉,她若真能成事,孟帝面上许会动怒,背地里谁知道会怎么偷乐。” “难道孟帝就不记季家一点好?” “自古君王多薄情,谁也走不出这俗套。”虚生有些乏累,绞了块帕子,用沾湿冷帕子敷脸片刻,打起精神道:“通知阿虞,给我去查狄王氏病死的真相。” 沉香疑惑道:“楼主为何不直接揭穿这狄凤?想来狄王氏必是死于她手,不查也无所谓吧。” “今日你瞧见季家那几位瞧狄凤的眼神了?”虚生没由头问句,没等沉香答话,又自顾自说:“他们显然对狄凤有些失望,可到底没怀疑她的身份有假。我要贸贸然说出怀疑,空口白话不好服众。倒不如先行按下,等找到证据,她下手时抓个现行,省得我多费唇舌。” 心头一盘,沉香冷脸道:“那几个没眼色听撺掇闹事的,要留着么?” 虚生森冷道:“杀。”双眼盯瞧着屋外竹林,他凝神说:“你再派人沿途去义庄问,有没有收到过十七岁上下的无名女尸,若有去好好查一查身份。” 沉香颇有兴味地顽劣笑道:“楼主放心,查到身份后,我就让他们把尸体往狄家门口一摆。可惜没知情人,不然定拉扯上知情人去哭闹番。” “知情人,常嬷嬷不就是个么。”虚生思量道:“可撬开她的嘴不容易。” “奸人害死自家小姐,这常嬷嬷居然一言不发,实在奇怪。” 虚生估摸猜说:“家中老小被人捏握在手里,她就是想说,也得有所顾忌。”如今沦落到这点鸡毛蒜皮的事也得揽上身,越说越烦心,虚生烦躁地啧舌,“把常嬷嬷家里人找出来,确保安全无虞后,在私底下带话给她。这事尽快去办妥,一旦季老太太寿宴后,不论这假狄凤身份是否东窗事发,那家子都不会再有活命机会。” 沉香托腮觑看虚生,露出女儿家的娇俏色,“楼主把隐世山庄的麻烦全揽上身,也不怕累着自己。” 拐着弯挖苦自己,换做从前,借沉香个豹子胆也是不敢的。虚生看着沉香良久,心中清楚症结在哪,不由得想给辛里下点绊子。正在虚生想主意时,门外传来一阵急躁的叩门声,沉香不耐地翻眼,双手撑桌支起身,没好气地走到门旁,用力打开,险些被指节打到脸。 幸亏辛里反应快,及时停住甩动的手腕,才没敲到沉香脸上。辛里瞧见沉香,恰如拨云见日般舒心,神情即变,“你家楼主在里头吗?” 沉寂片刻,屋里慢悠悠传邀请,“进屋来说。” 沉香闻声未动,如尊门神挡在辛里面前,直瞪着辛里就不让进。辛里也不急,扬眉立在沉香前,忽往前半步,差些与沉香鼻对鼻。沉香大惊踉跄往后两步,好在辛里眼疾手快把她拉住,才避免仰面摔倒。 “你……”沉香甩开辛里的手,再要说话,却不知道骂什么好,半天挤出两字,“无赖。” 辛里一副坯样,朝沉香弯腰作拱,“沉香姑娘赎罪。刚才我被挡去路,实在无法,只能不得已而为之。”前儿还嬉笑着,忽然他觉到背后如有芒刺,僵着脖子转头,瞧见虚生正含笑看向自己,笑得让人发毛颤栗。 第65章 第65章 颤颤巍巍地接过虚生斟满的茶,辛里垂眸盯看半会儿,不自禁地吞咽两下口水,胡思茶里会不会下毒。他想得太过出神,完全没注意到虚生说的话,直到虚生忍不住轻咳提醒,他才回过神来,目光呆滞半张嘴。 虚生掌心捂眼,拍了拍额头。沉香一旁没好气道:“楼主问你,特意来找他有什么事?” 有道是敞开天窗说亮话,偏这辛里心思活络,笑嘻嘻道:“你家楼主乃是神人,岂会不知我来意?” 沉香看着这嬉皮笑脸的讨厌样,恨不得撕了这嘴脸,偏遭虚生拦下,就见虚生手抬一挥道:“沉香送客。” 虚生说作势欲要起身,辛里见状忙收敛笑色,连赔不是。见好就收,虚生复又坐下,“既然来套话,得拿出些诚意来。” 辛里眼瞧占不到便宜,微微耸肩认输,老老实实说:“不瞒你说,我还真一点不知情。”说着抬起手来,仿佛发誓般振振道:“我只是觉得这狄凤为人处世很是圆滑,待人友善像刻意为之。” “少糊弄我。”虚生冷笑了下,“你知道,我不信你这套鬼话。” “我是真没查出什么来。”辛里这下真有些沮丧,无奈地开口:“我曾有派人去暗查这狄凤,奈何她掩藏得极好,我多番打探并无所获。” 虚生料准辛里知道些事,犹是不松口,只说:“偌大个隐世山庄,我看旁人对这长孙媳都甚是满意,今朝事前,根本没人怀疑。怎么就你疑她?” 辛里苦笑道:“我有次夜半回来,无意山庄偏僻的角门撞见她手下的人,正抬着一个人出去,那人不知是昏迷是死,四肢被绑,嘴里塞了布团子。那之后我特意留心,发现那晚被抬出的人再未出现在山庄里。”说得眉头紧皱,像吞下苍蝇般难受,“事后我越发留心狄氏院里情况,发现她院里人身上时常带伤,甚有无辜消失。” 沉香越听越糊涂,眉眼轻皱,着实有些奇怪,“难道山庄里其他人没发现?” 辛里伸手帮歪头的沉香撩开挡在眉前的簇发,收回手时无意瞥见虚生神色,顿时鸡皮疙瘩四起,手僵在半空无所适从,尴尬的笑道:“季先生他们很少会去小辈馆院里,季小姐和季少爷虽爱串门,也很少去季小爷院里。何况院里小厮众多,谁会全记得。” 沉香拍下那碍眼的手,凑上前问道:“旁的人倒罢了,她那枕边人也没发现?” 辛里余光盯着一言未发的虚生,见他眉头皱得更紧,连忙自觉扳直后背,与沉香拉开些许距离,“季小爷……”踯躅片刻,辛里双眼一抬,低声道:“季德勤脾气大变,说他是婚后成熟许多也不为过,可我总觉得他似乎在掩盖些什么。” 窗外渐飘起细雪,窸窸窣窣地盖在尚没化去的旧雪上。虚生听着辛里大半晌话,转头赏起景窗外景,沉寂半天,总算开了金口,“你对合欢斋了解多少?” “合欢斋中皆是女子,只有那明面上的斋主——丁子胥是男子。”辛里满目不屑道:“我查出他们主要做的事皮肉生意,大多手下的女子是买来的,不过他们的卖主倒是固定,总那么一批人。” 虚生慵懒道:“还有呢?” 张口要说,可辛里不由一咯噔,顿觉自己像虚生下属在汇报事,平白被虚生得了便宜。辛里清了清喉咙,硬气道:“玄机阁所查出得不过是皮毛,里子是什么,我还想请教呢” 虚生先是一愣,旋即笑着又问:“那你可知丁子胥使了什么手段,拿捏住那些个女子?” 吃口茶润喉,辛里冷笑地开口:“听说合欢斋有味秘制□□,名为幽欢盅,一旦用在女子身上,无药可解。可是其药性为何?症状又是什么?实在难查出来。” 有些话原不该在女儿家面前说,但沉香整日在虚生身边,杀戮见过无数,青楼上过不知几回,当真女中豪杰。所以虚生在她面前也没忌讳,该知道和不该知道的,全给沉香透了底。虚生是无所顾忌,可辛里脸皮薄不好意思说来。 虚生管不到辛里感受,张口便说:“这算哪门子□□,用来控制人的媚药罢了。只那味药确也独特,以人为药,季德勤尝了这一整年,性情能不变呢。”看眼面红耳赤的辛里,再看沉香面如常色,没半点羞怯。 “与服用幽欢盅的女子多有接触,会有性命之忧么。”辛里一字一顿道,期间不时暗觑沉香脸色,担心会被误会了去。 “无碍,只是性情不坚定者,容易被拿捏。” 辛里擅于观色,虽说虚生的情绪比之怀明墨更不易察觉,细微动作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到一二,比如虚生不耐烦时,会如现在这般摩挲起手串。东拉西扯套出些有用消息,他不敢得寸进尺,识相地道出来意。 原来辛里打从开始就不信是沉香错手杀人,但碍于当时季先生都在场,不好上去一验究竟,且他略有些不自信,怕自己去验查也查不出来,便想着找虚生同去。辛里似来邀功,得色地看向沉香,“季二爷没看出破绽,何况是我,所以想着找你去。” 虚生点头当即应允,“说来我也有些好奇,她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能瞒过季二爷的眼睛。” 接近晚膳时分,厨房小厮正在往没小厨房的各院厢房送吃食,晚些走免不得会遇上,辛里草草说过两句。为避免碰到人,他特地绕进竹林小路,等送食的小厮走过很久,再三确定无人,他才匆匆离开,等回到祠堂外,正巧赶上里头几人罚跪完出来。 寒冬腊月在祠堂跪上一个时辰并不好受,不过前有婶娘送蒲团,后有友人赠驱寒丹药,几人吹了半晌冷风,除了腿跪得有些麻,其他倒也还好。 季德勤最后个从祠堂出来,依旧板着脸,没和弟妹交谈半句,牵起在院里静候的狄凤就走。 “嘿,大哥还真记上仇了?”肚饿得厉害,季德恩冷地瑟瑟一抖,裹紧大袍,怨道:“莫不是他一意孤行,我们今天犯得着受罚吗?” 季博儒素来不惧寒,刚服过药丸,现下又走动一会儿,身子热和许多,便把自己的狐毛皮大袍脱下给怀明墨披上。边看顾怀明墨身子,边看向季德勤背影,神情凝重道:“德勤哥实在奇怪,像变了个人。” 怀明墨面带愧色,“是我的错,非要与大哥争辩,才会累及你们。” 季博儒揽住怀明墨,话里既是宽慰也是实话,“不干你事,没有你跟他争锋相对,我一样会辩驳上两句。他适才的模样,简直是要把沉香给吃了似得,不分青红皂白,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季德恩点头如捣蒜,想到季德勤不饶人的样子,又见方才他出来连招呼都不打,实在失了体统。在客人面前兄弟间争得面红耳赤,已是十分不妥,如今私下里情面也是不顾了,毕竟是自己亲大哥,还得尽力劝上两句,便也不与季博儒和怀明墨多言,告辞后匆匆沿着季德勤离开的小路疾步而去。 挥手送走季德恩,明明饿得前胸贴后背,季博儒还是没走,拖着怀明墨攀扯许久,说得口干舌燥嘴角起皮,仍没等到辛里张口。她恨恨地盯着那张像蚌壳样紧闭的双唇,直想把他扔进一锅沸水里去煮,又磨了好一阵子,实在熬不过咕噜直叫的肚子,才打道回府。 等周遭人走尽,怀明墨才道:“你去找过他了?” 辛里搀扶腿麻未好的怀明墨慢行,低声说:“见了,滑不溜丢,半点不肯吃亏。” 怀明墨笑了下,“他哪回吃过亏?占尽便宜,还爱卖乖。”沉默斯须,他脸色晦暗道:“他怎么说?是狄嫂嫂有意陷害沉香么。” 陪怀明墨回晚汀馆的一路,辛里半字不差地把虚生所言所疑述完,怀明墨听得容色越发阴沉,等他俩走到馆外时,那张黑脸简直像抹过碳灰般难堪。管事妈妈正巧在院里训新采买的小丫鬟,瞧见怀明墨回来,便想笑迎,刚走前两步,注意到那神情,顿住脚犹豫不前。 之后晚汀馆保持缄默了好长时间,自从红姑被撤换后,馆里人渐知自己少爷的脾气,是个极有主张,内里绝不像表面这般和善,所以当夜谁也不敢去主房,没人想要触霉头,自找麻烦。 如此也省去怀明墨打发人的麻烦,他如常在戌时过后,子时一刻灭尽屋里烛火,紧接着跟辛里同从后窗翻出,悄声无息地赶到停放刘申尸体的荒僻院落。 彼时冷霜色的月光无声打落在院中,洒在虚生月白流影缎外衫上。他背手仰天而望,闻得身后声响亦不回头,良久道:“你们赶得巧,晚些来,我等不到你们,就先进去了。” 怀明墨淡笑摇头,肯定地开口:“有心为沉香洗冤,你就不会独自进去。” 虚生缓步走到怀明墨身边,见他只着了单衣薄衫,唇色冻得有些发紫。忙不迭给他输去写真气,像有先见之明地拿出件貂毛围脖的大氅,眉间微皱道:“你以为玉琼生是仙丹妙药吗?寒冬天穿得这般少。”说话间虚生冷眸扫向辛里,看得辛里直发毛。 怀明墨由着虚生帮自己绑衣带,眸中柔情笑意渐浓,“不有你替我准备着。再说穿多出来不方便,容易被我那院里人发现。” “怎的?你院里人还敢拦你去路不成?”虚生跟着怀明墨步伐,比肩而行,回头冲左右张望的辛里揶揄道:“不用找了,沉香去山庄外办点事,没跟我来。” 冰冰凉的双手被塞进个手炉,怀明墨心头柔暖,轻笑道:“你有心了。他们确是不敢阻我去路,可到底人多口杂,保不齐谁先去通风报信。今日下午已闹得这般剑拔弩张,何必要大半夜的再来一回呢。” 停放尸体的屋外,有个家丁倚墙倒地,像酒醉靠在墙边酣睡。辛里蹲在旁探了下鼻息,提着的心轻轻落下,“明日恐怕避免不了一场风波。” “等他们醒来,必会守口如瓶,绝不敢透出半点今晚的事。”虚生眉目微动,推开半掩的门,径直而入。 怀明墨紧跟在后,笑道:“你怎这般肯定?” 虚生屏息如龟挪地接近刘申尸体,嫌恶地解开皱巴的衣衫,从腰间扯下个布袋,取出数块白帕子,试图把十指裹起。 去过枯草庐的人,对虚生没有不了解的,辛里摇头道:“我来吧。”说罢,他利索地解开内衣袋子,一条横跃过腹部的伤口呈到人眼前,口子极细,莫不是有处被季肃善掰开瞧过,致使血如泉涌留下痕迹,放到现在想要找到伤口也是难事。 虚生往后挪了两步,微向前倾,小心翼翼地躲着。忸怩了好一会儿,怀明墨忍不住嘲笑说:“不如我去请秦仵作来。” 被人一激,虚生逞强道:“掰开瞧瞧。” 辛里依言行动,只见里边的伤口极深,且不像被人用利器割破,再想往里瞧,容易对尸体造成破坏,如此才作罢。收尾的事仍是由辛里来做,他小心地帮尸身穿戴好,才围坐在桌旁虚生为他空留的位上,迎着十二月的渗人寒风,发髻被吹得松散,越发显得狼狈。而背对风与他对坐的虚生,有冥象神功护体,似很享受这烈风袭人。 “窗……关小些吧。”辛里冻得直哆嗦,说话都成不了句。 虚生睁着无辜地黑眸,连眨两下,歪头似有不解说:“为什么?”他转头看向裹得严实的怀明墨,笑问:“你还觉得冷么。”见怀明墨摇头,又转看辛里,讲道理道:“屋里血腥气太重,明日有人来抬尸送走时说不准会发现,先散去些味吧。” 停放尸体的屋子里没血腥气才怪异吧,辛里在心底咆哮,但迫于怀明墨和沉香两层压力,不得不伏低,“我闻这味去得也差不多。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换个地方详谈如何?” 虚生四下张望,又往屋外看了许久,“这不错啊,用不着换地方。再说大半夜谁会来这渗人的地方,安心。” 不知是受冻还是气得,辛里直想呕血,不时瞟向怀明墨求救,奈何他瞧不到。辛里心中叫苦连天,垂死挣扎道:“刘申既是冤死,怨气大,久呆唯恐对活人不利。” 虚生拊掌道:“你提醒我了,我是该为他超度下。”话没说完,他已拿下佛珠,煞有其事。辛里见状,脸色惨白发青,真是要昏厥过去。 “饶过他吧。”怀明墨苦笑摇头开口,打算替辛里说上两句,可想到自从辛里打起沉香主意,虚生便日夜惦记要整治他。又想要自己这时多说几句,依虚生的性子,自己说不准是在火上浇油,索性只轻巧说出四字。 虚生看来怀明墨面上,也没打算把辛里一次往死里捉弄,手腕挥动,掌风即出,掩上木窗只留了小条缝透气去味。忽然他说出句惊人的话来,“在梁上待久容易背疼,季先生下来一说?” 房梁上果然传来一声清丽哼笑,季先生迅捷翻身落下,拖过张圆凳坐在怀明墨和虚生中间,逼得虚生不得已要往辛里那挪移小半尺。 季先生挥手招呼两个立似木人的小辈,“你俩别傻站。” “母亲怎在这?”怀明墨惊疑的问道。 虚生处之泰然,鸡同鸭讲般回答:“原来门口两家仆是季先生放倒的。” “你既然开始便知我在,怎么不早揭穿我,非要到拖到这时候?想叫我在房梁上多待会儿么。”季先生目光灼灼地看向虚生,似要在虚生张口前相处答案。 怀明墨回忆了下刚发生种种,了悟开口:“所以刚才开窗散味,不仅为捉弄辛里,更想确定房梁上是什么人?” “我哪有空捉弄他。”被明说出来,虚生有些窘迫,他很快恢复清冷样子,解释道:“我进屋瞥见地上脚印,便知是个女子。刚屋里的血腥气太重,闻不出是山庄里哪位。” 季先生耳聪当然知虚生暗里所指,又有些困惑,“你怎确信是我,而非我家小女。” 虚生忍住往辛里身上撒粉的心,站起身走到窗边,迎风而站,这才缓过气,委婉道:“季小姐没这么好耐心。” 听外人如此说自己女儿,季先生非但不气,反点头应声,连连叹气,“我这女儿确实不成器。”说话间她余光瞟向怀明墨,咬牙切齿道:“家里余下几个小子也是叫人头疼。” 怀明墨听完,默默垂下眼帘。季先生看似说得咬牙切齿,却没半点怒气,满眼是对小辈的宠爱。 “季小姐缺少些历练,再说年岁还小,过些年就好了。况且季小姐眉目间已有季先生风范,想来将来差不到哪去。”虚生这话不全是恭维,经多日的观察,他发现季博儒虽武功尚弱了些,性子还不足够沉稳,但行为处事渐与季先生相似,将来必成大器。 眼见话题扯远,季先生敛起笑意,直盯虚生黑眸,道:“有查到什么?” 虚生笑容可掬地直视回去,慢慢道:“我还想问季先生高见呢。”不动声色的指了指房梁,他笑得越发和煦。 怀明墨发觉虚生越来越爱戏弄人,任性胡来对他也罢,却不想他因这得罪母亲,连忙圆场道:“你刚看好半天未发话,难道真没瞧出半点来?” 虚生坦然摇头,眼眸清明不见有丝毫闪躲,季先生没能瞧透虚生这人,但他有否隐瞒还是能看出。季先生没有半点意外,反而觉得这事全在意料之中,既然敢公然闹开陷害,不说有十足把握,也是必有八成肯定不会被人瞧出来,才敢这般肆意妄为。 “母亲相信沉香是无辜的?”怀明墨心全系虚生身上,说起话来有些呆愣,连着脑子也不大好使。 “不然我来这做什么?逮你们个正着?”季先生略觉好笑地看着‘笨儿子’,说话间撸起袖管,直往刘申尸体旁走去。 没等虚生拦住,怀明墨已经堵在人前,“母亲若要细查,闹开时就该坚持让儿子请秦仵作来,人家可比我们专业多了。” “难道就让他们主仆俩被冤枉?”季先生见不惯这种背里阴人的行径,口气颇有恼意,“从前瞧那丫头,我只觉得为人处世太圆滑,可想到她家世,以为是世家女儿见多所以如此。倒不想是这么个手段,当真把内宅的东西都学透彻了。” 怀明墨想要解释虚生猜疑,没想到季先生又低声喃道:“不过下手狠厉,剑术高明,恐怕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儿。” 话既说开,虚生便丝毫不隐瞒,坦诚地道出自己的怀疑。季先生果真听得眉头紧皱,额间皱纹静诉着岁月故事。说来季先生虽是江湖女儿,不像那深闺妇人甚少出门,少沾霜尘,可她保养的极好,笑时眼角少有细纹,偶尔蹙眉也未见有额纹。眼下如此,足可见此时心情多么气愤。 季先生沉吟思量良久,无须虚生道明用意,即刻有主意道:“对外沈管事会看紧,对内让绍芝留心着手底下人,要发现有奇怪举措的人,就把名字记下往你那报。至于那狄氏……”声音冷淡许多,她方缓缓道:“且不论真假,敢在庄里行阴诡之事,那别怪季家容不得她。” “季先生打算事发时一并发作?” “当然,季家不会冤枉人,也不会错放人。”季先生眸子里似有只快箭,看向虚生蓄势待发,亦是种警告。 虚生毫无畏惧地笑道:“我无心与季家为敌。”他拿出张折纸交给季先生,“这是我依猜测画下的武器,还想请季先生代劳,找人帮我跑个腿,请人锻造出一柄同样的剑出来。” 辛里凑前一瞧,直言:“如此细的剑,并不好打造啊。” 怀明墨道:“就是难锻造,才好查。” 季先生小心收起画作,左思右想半天,决意将这重要密事交给隐世山庄暗卫去处理,这批人全是她的心腹,绝不会人偷摸假扮。 眼见季先生要离开,虚生鬼使神差地张口道:“季先生为何会信我?” 季先生脚下步子一顿,并未回头,只轻笑了声,“不是我信你,是我儿子他愿意信你。我只是成全他罢了。” 为人子女不能为父母分担,反让其为自己操心,怀明墨握手炉的手愈紧,连指肚无意触碰到没罩绒布的铜面也没察觉,烫了皮亦没觉痛。还是辛里和虚生闻到股子肉香,惊去拉他手,幸亏只是指尖一小块,又是大寒天不容易化脓,才放下心来。 自然辛里不好多说,但打从自家阁主有了心,便不怕没人管束,果然怀明墨等来了虚生劈头盖脸的责骂。可怀明墨听虚生是在关心自己,哪里管得到他在骂自己什么,淡笑着欣然接受,直把虚生气得想踹上他两脚泄愤。 第66章 第66章 隐世山庄在忙碌中迎来大年三十,阖家喜庆,大家仿佛一扫整年的不快。而这一日对虚生来说过得特别举足无措,在无妄崖待了二十五年,他压根适应不了这种太过热闹的环境。大早出门接见过阿虞,得知她家巧在离山庄不到半日路途的镇里,便遣她回家团圆,并放了她几天大假,随后就躲进客房看了大半晌的书信。 直到午后怀明墨和季博儒来拉人,没借口可推,无奈出门。他穿惯清素的僧衣,如今虽不在佛寺,衫子却还是以白灰为主,与这喜庆的日子十分不搭。反观沉香向来爱着红色,平日里看着显眼,眼下倒很是应景。 除夕夜少不得那顿团圆饭,季家不似那些钟鼎鸣食家中规矩大,非得男女不同席,摆个屏风在中间避嫌。整大家子百年来都不兴这样,所以便按往年的惯例,主仆共处一室,只是今年主人家人多不便挤在一桌,白昭容做主让个摆了两桌。那头倒是说笑如常,只小一辈这桌,大家似乎还没介怀先前的冲突,虽是你一言我一语搭着话,可到底不似从前热络。 季德勤尤为明显,他常常在与狄凤悄声低语,偶尔搭理季德恩两句,与其他几人连礼貌问候都甚少。至于狄凤眼圈微红,似有哭过,她倒还识大体,不是应声强笑聊上两句。 季老太太回头笑说:“凤丫头,你头回在山庄过年,怕是不习惯山庄里规矩,可别介意。” 狄凤浅浅一笑,摇头道:“老太太放心,我早跟容姨打听过,说老太太是最和善不过的长辈,让我千万别拘谨。” “这丫头尽会讨我欢喜,跟我说好话。”季老太太指了指狄凤,又朝白昭容道:“你给德勤找来个好媳妇,可别就躲懒了,还有两个也指望着你张罗。” “娘谢媒礼没给呢。”白昭容笑道,说话间目光落到怀明墨身上,“没有谢媒礼,我不出力的。” 季老太太连忙挥手把身后妈妈招来,那妈妈手里端的木盘放了许多红包,佯似生气道:“你一手抓,拿得下多少都你的,省得心里嘟囔我这老婆子小气。” 白昭容掩嘴挥手轻笑:“这谢媒礼我可不敢独揽,三弟那份他还没给呢。” 安婧玥是新妇脸皮子薄,听罢便红了脸,而她身旁的季铎瑞甚是不服,不依道:“这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我不出这钱。” 一时屋里笑声哄堂,此起彼伏,大家互相打趣逗乐,平日里有脸面的管事,齐齐向老太太提前拜贺,气氛好生热闹。沉香跟辛里他们同桌,托腮笑听他们相互揶揄,这是她头回过除夕,越发觉得新鲜。 怀明墨发觉身旁虚生时常静默不言,侧头关切道:“怎么了?不舒服么?” 虚生含笑道:“没有,有些不习惯,还有些……”羡慕,最后两字虚生没说出口,神情有些淡淡的低落。 “以后有我陪你过,过个几年也就习惯了。”碍于有百双眼睛在周围,怀明墨克制地拍了拍虚生手背。 这话就像深冬霜寒忽然刮来第一缕春风,仿若有股暖流淌过干枯的心口,鼻尖酸楚,虚生静默半晌不言。 哄闹好一阵子,季老太太毕竟年事已高,身子骨保养得再好,也敌不过岁月风霜,戌时刚过便让身边妈妈把自己扶回屋里歇息。 主人家不在意,做家奴的却都识相,老太太一走,大家纷纷也就散了,只留下得力的几个在边厅候侍。季念先与弟妹小酌两杯,见时候不早,也回了屋子。 没严厉的长辈在场,守岁的气氛越发活跃起来,季德恩和季博儒拎起酒壶就往另桌跑,拉着季铎瑞等人便要行酒令,喝上个几壶不肯罢休。 这头喝得起劲,那边辛里则拉着满脸新奇的沉香跑到屋外放烟花。 也不知骆辰哪搞来大量的烟花,竟有十箱之多,从亥时起放,足能放两个时辰不止。臧丽望着黑夜花海兴奋地直拍手,沉香亦是仰头而观,完全被吸引住目光。 “在想什么?”倚栏而站,怀明墨手肘微动碰了碰虚生衣袖。 虚生看沉香许久,似有些内疚,“如花年纪让她陪我在无妄崖,伴青灯古佛度日,委屈她了。” 烟火绚烂漫在暗夜,周遭有些嘈杂,怀明墨贴近虚生耳旁说:“但要没你,沉香如今又该有怎样的命运?有得有失,想来沉香并不悔跟你。” 遥望两个年轻人背影,季先生举杯贴在唇边,良久没动,神情复杂却又格外坚定。白昭容顺季先生视线望去,眉间舒展,平淡笑道:“这妙僧不像江湖传言般难处,我瞧着他待明墨就极好。” 季德勤心有芥蒂,不愿跟弟妹相处,干脆跟着家中长辈同坐,听到白昭容的话不由蹙眉,语带嫌恶道:“两个大男人整天腻在一块儿,像什么样子。” 季先生脸色立时有些不悦,沉住气道:“他俩志同道合,走得近些没什么。” 季德勤年岁渐长,眼见力却每况愈下,丝毫没发现季先生的神色,开口还想说上两句。狄凤暗里拉扯自己丈夫下,笑盈盈地开口:“说来平宁郡主与小叔颇谈得来,两人若有缘,将来必是琴瑟和鸣。” 经前日与季博儒探过口风,季先生已有决意,遂说:“缘深情浅,又何必要强求。”说破这话,季先生反倒轻松了许多,她侧头对白昭容道:“母亲那恐要你先敷衍着,等贵妃娘娘省亲时,我与她深谈后,再去把事说破吧。” 白昭容含笑点头,欣然答应:“我知道,放心。” 旁桌的四人正喝在兴头上,乍闻此事,同时停下碰酒的动作,回过头来惊讶地看向季先生。季铎瑞晃荡着酒壶,老神在在地调侃道:“我那时说,事后还被二姐训了顿,如今哪桩没被我说中。” 季肃善和煦浅笑地看向季铎瑞,使得季铎瑞酒气顿消大半,嘴角得意的笑僵化。他自小喜爱跟在这二哥身后,所以比谁都要了解季肃善,整个山庄他最不敢招惹的便是这二哥。 午夜时分爆竹鼎沸四起,小辈们挨个跑来给长辈拜年,沈常林也领着山庄里管事们前来拜年,前堂热闹喧嚣好长时间。没多久厨房里送来好些碗饺子,虚生素来节制,遂只吃了个应风俗,不料直接吃出枚铜钱来。 大家围着虚生哄闹一阵子,季博儒更是不把虚生当外人,直追在虚生后要沾福气,可虚生的轻功是何等了得,带着身后几人在隐世山庄兜转数圈,仍没人能摸到他衣摆。最后还是怀明墨出面,把他拦住,好说歹说劝服虚生让那几个好事的,每人碰一下方休。 哄闹过后,等季先生几个回自己院里,季德恩便邀请兄妹几个到他院里守岁到天明。连拖带拽地把季德勤拉回自己院里,他原想能从中调停矛盾,却不想给小院带来一场暴雨。非但没能劝成两兄弟和解,反是让怀明墨和季德勤大吵了一架,幸好有狄凤在旁劝说,季德勤才没把他院子给砸个稀巴烂。 望着兄长拂袖而去的背影,季德恩长叹气道:“我说你,就不好敷衍两句么。” 怀明墨胸口起伏的厉害,抿了口茶润喉,方缓缓说:“他方才模样,是我能打发过去的?” “有趣……”虚生没头没脑地呢喃,“实在有趣。” 辛里知情最多,刚要问虚生,忽地脑中灵光一闪,眼珠一转,亦是笑了起来,自言自语:“为什么非得是平宁郡主呢?” 骆辰性急,赶在旁人之前问:“你俩在打什么哑谜呢?” 怀明墨明白过来,深知眼下不宜多论,含糊道:“不知平宁郡主给他们俩什么好处,他们竟一味地给她说好话。” “狄家与宁国公府两家是世交,狄嫂嫂似乎在闺中时,与平宁郡主是好姐妹。”季博儒含笑说:“那些京城大家的内宅,妯娌不睦得甚多,狄嫂嫂许是见多了这种,所以才想你找个她合得来的女子做弟妹吧。” 季德恩饮完醒酒汤,挥手把房里丫鬟全撤了下去,单留个心腹小厮在耳房伺候。外人走尽,他才把憋了满肚的话吐露出来,语中略有对季德勤的不满,“甭管他那臭脾气,最近也不知他怎么了,肝火旺得很。刚才他呛了二姑姑两句,亏得父亲不在,不然他得到祠堂去守岁一夜。” 不等旁人发问,季德恩又一股脑地把不久前发生的事徐徐说来,他生来擅于叙述故事,绘声绘色地说罢,只见周围人一脸茫然,半晌才反应过来。在坐的人全看得出怀明墨心思,自然没人会说出扫兴话来,徒惹怀明墨不高兴,偏是虚生颇为失望地撇了撇嘴,喃喃自语:“真可惜。” 怀明墨气结得骂词忘了干净,涨红着脸,起身匆忙险些被凳脚绊倒,“走了。” 屋里一片静寂,余下三人大眼等着小眼,大过年的好气愤搅成这般无趣,任谁都提不起兴致来。又过了会儿,虚生瞧见沉香归来,像是有事找他,借故也离开了小院。 虚生从季德恩的院里走出,没朝自己客房回去,立刻带着沉香往晚汀馆而去。晚汀馆的主人似乎事前料到,早派了郑丰年在门外候着,见到虚生来到,马上领人往主房里走。 “你有话与我私下说,给暗示便是。”怀明墨放下手里的卷书,板脸道:“把我气走你可高兴。” 虚生耸了耸肩,大步走到怀明墨身旁,瞧他在贵妃榻上躺着安逸,便自己坐在臧丽刚坐的杌子上。榻旁的炉子温着碗喝到一半的药,他端起闻了片刻,面色微忧,关心地开口:“身子不舒服么?” 辛里解释道:“往年每次守岁过后,少爷总要病上一回。后来药王便配了个方子来,药材都是温补为主,自那后少爷每年虽还有发病,却没那般凶险。” 怀明墨听着碗勺相碰的清脆声,笑道:“我和他们说了,服过玉琼生后已好许多,可他们太紧张,非要我依着惯例来。” 虚生吹温勺里汤药,递到怀明墨唇边,“怎的你当玉琼生是圣药?你虚亏多年,不养上几年能痊愈?” 明明是在喝苦药,眼下的怀明墨却像在品糖水,眉间舒展满是笑意,直瞧得身边几人鸡皮疙瘩掉一地。慢悠悠饮完半碗药,怀明墨用帕子拭干唇边药渍,方说:“你来找我说什么事?” 沉香见虚生示意,声音里带了半分怜悯道:“刘申家的母子两人全死了,没留一活口。” “怎会?!”怀明墨撑起身惊愕道:“算时间,刘申的尸身应该是昨日傍晚才送到那府上,晚上一家子便没了?” 虚生伸手扶住他,冲辛里使个眼色,等人把靠垫取来安顿好怀明墨,才说:“昨晚守夜时走了水,母子两个因困在屋里没逃出来,等火灭后,狄府家仆就发现两人的尸身。” 辛里冷笑连连,半点不信道:“这是狄府传出的消息?” “是。”沉香又说:“头个这么说的人是刘申的叔父,如今在狄府当差,他声称当时在场。说走水原因是刘妈妈太过伤心,哭到昏厥无意打翻烧了白幡。他当时恰好在门边所以逃出来想去找人灭火,而那小儿子则想把刘妈妈背出屋,没想到火势蔓延极快,把母子两困在屋里,没能逃出来。” 骆辰讥笑道:“诓谁呢?骗三岁孩童么。怎会就这么巧?况且人既昏厥,他不先搭把手,同自己侄子把嫂子救出,而是抛下母子俩去吼人来救?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怀明墨惊奇地问:“狄府那位老爷信了?” 沉香目光沉痛地颔首回答:“像是信这话,他拨了笔银子让那叔父当殓葬费,并没有要调查的意思。” 臧丽支着脑袋,迷迷糊糊听他们说话,半晌道:“为什么要杀他们呢?” 郑丰年在边上沉默已久,见虚生也不解其中缘故,这才心平气和开口:“常嬷嬷藏了封信在衣襟里。常嬷嬷和刘嬷嬷都是家生子,从前是狄王氏身边的丫鬟,两人关系亲近如姐妹。想必这常氏是知道刘申惨死真相,去信要告诉刘氏,没想到……” 截过郑丰年的话,虚生沉声道:“不想这信却成她老姐妹的催命符。” “她知道真相,那日既没说出来,为什么又要告知那刘氏?”骆辰听得实在糊涂,“这刘氏在狄府也就是个下人,知道真相顶多去闹一闹,可这边是亲妹子,那边只是个家生子,狄氏的哥哥再怎样也不可能公允断案吧。” 虚生淡淡道:“心里过不去吧,那日院里发生什么,她肯定看在眼里,可没法阻止。为让自己好受些,所以想把真相说出来,少些负罪感罢了。” 指腹不时摸着下颚,怀明墨低语道:“信上如果只有这件事,这刘嬷嬷丢不了性命。” “如果信里还有狄王氏病死的真相呢?”虚生慢悠悠地说道,果真一屋人坐不住,齐呼惊诧。 这时小厨房照常送来甜汤给他们垫肚,等人退后,虚生才又说:“你们没怀疑过狄王氏的死因?” 辛里略有愧色,抓头道:“先前我确是怀疑狄氏,只那时庄里没出现大事,我无从查起,是以疏忽了。我也是上回见你瞧狄氏的反应,才料定我怀疑不错,可还没派人去暗查,便发生刘申那事。” 骆辰急切道:“别扯开话题,先说说那狄王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瞧着一屋人拉长耳朵等听后续,可惜沉香没说故事本事,只讷讷说:“中毒。” “中毒症状明显,那狄大爷不可能瞧不出。”骆辰摆摆手,颇为不信。 听涛阁里收藏不少医书,怀明墨闲来也会翻阅来读,对药理不及虚生这般了解,可也不至一窍不通,当即想透这其中关键,“此毒非彼毒,其实有很多吃食也是不宜多用,吃得过多,也会中毒。” “不错。”虚生见怀明墨神情有些乏倦,起身给他绞了块热帕敷脸,徐徐道:“她用的是提炼出来的白果汁水,掺进狄王氏服用的补药里。过度食用这会高烧头疼,伴有呕吐腹泻的症状,寻常大夫去瞧多数以为是吃坏所致。如此反复来两次,这老太太的身子哪里受得了,身子也渐熬垮了。” “难怪传来狄王氏久病的消息。”怀明墨沉着脸,不一会儿明白道:“那次来山庄时,她发现狄凤有问题?狄凤亦知道自己已被看穿,所以下了很手么。” 辛里还是有许多想不通的地方,迟疑地开口:“狄王氏既然发现这狄凤有异,为什么不说出来?” 郑丰年尚无子嗣,也是一手带大臧丽,对为人父母的心得倒有些体会,轻笑道:“只是怀疑,没有实质性证据,狄王氏怎会直接说出。万一是她搞错,把事情闹大,事后发现是自己多疑,岂不伤母女感情。” 说再多也是大家猜测,其中缘由也已是随人离世不得而知,想那狄凤平日里和风细雨,在前人待带下极好,对长辈孝顺敬爱,与平辈温柔关爱,竟不想如此佛口蛇心,下手狠厉得让人骇然。 怀明墨长叹口气,心烦地捏着鼻梁,熬到后半夜,他越发觉着疲累,人有些萎靡,“眼下我们也没确凿证据揭穿她,只好先防着,可我怕防不胜防。” 辛里烦躁地在屋里徘徊踱步,才停下两步,又静不下心地走动,“那院子九成是她带来的人,要全看住,实在有些困难。” “稍安勿躁,现在离季老太太寿诞还有好几日。事没发生,尚有余地。”虚生一脸不以为然,笑道:“等常嬷嬷来找过我,再作商议吧。” 算着时辰差不多,没多做解释,怀明墨也没留客,亲自把人送到门外,两人无言站了好一会儿。走过月门,虚生一眼瞧见蹲在厢房后边角的身影,这天气大半夜在屋外等实属受罪,那人抱膝冷得哆嗦,却又不敢走动,生怕发出响声会被人发现。 虚生脚下悄然地走到客房外,轻笑道:“常妈妈进屋吃口热茶暖暖身吧。” 第67章 第67章 屋里漆黑一片,唯有那炭盆里的银碳发出细微的火光,派走沉香去小厨房烧壶热水,虚生坐在炭盆旁,无声地暖手。把常嬷嬷在旁晾上许久,虚生待手暖身热,缓缓转过头看向站在门边一动未动的常嬷嬷,“妈妈坐吧。” 常氏听到虚生发话,上前挪了两步,当即就给虚生跪下了,嘴里不断喃喃,希望虚生能救她一家子的命。 虚生没叫她起身,明知故问:“常嬷嬷这是做什么?” 常嬷嬷身子贴伏在地,颤着手到虚生面前,掌里揉了团纸,正是沉香不久前塞到她屋里的密信。她声音沙哑,有些哽咽道:“求师傅救我孙儿孙女的性命。” 虚生两指在常嬷嬷手背一碰,她只觉手背一阵麻痛,纸团如雪球掉落,化在碳炉里。巾帕擦拭着手指,他低眉淡漠道:“既知他们所在,常嬷嬷大可去找季先生,要救出两个孩子不难。” “不可。”常嬷嬷猛地抬头,神情惊惧而古怪,眼神闪烁似有顾虑。 虚生细细咀嚼她话里深意,饶有兴味道:“为何不能?” 常氏紧抓自己膝前衣摆,双手不住地颤抖,两腮咬得很紧。她从小在狄王氏身边服侍,主子待她极好,后来嫁给狄府得脸的管事,自己也成了老太太院里的管事妈妈,从来不曾这般委曲求全地跪过,如今又是一把老骨头了,跪没多久膝盖磕得疼,人也跪得东倒西歪。 一个想要瞒过,一个绝不退让,就这样沉默僵持很久,等沉香提来热水,屋里两人始终没说上话。借着屋外细微的光晕,常嬷嬷仔细打量着虚生,瞧得越久,心越沉半寸。 如此又过了会儿,常嬷嬷熬不住地伏地,对虚生连磕两个响头,“师傅想知道什么便问,我绝不敢隐瞒。” 虚生见她真心有所臣服,指尖挥动让沉香把她扶起,舒服窝在太师椅中,他目光如炬地盯住常嬷嬷,笑如春风道:“妈妈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常妈妈怯生道:“季先生身边的青桃……常会暗里传消息给夫人。” “青桃?”虚生脑中立时浮现起那张鹅蛋俏脸,颇为意外,“她……可是季先生心腹丫鬟。” 常嬷嬷连忙说:“就是她,我已经陪夫人见过她好几回。” 养不熟的白眼狼,虚生心底鄙夷得很,脸上倒没流露出来,语气温和道:“你家夫人倒是很信你。” “我的孙子孙女俱拿捏在她手里,她当然笃定我不敢叛她。”常嬷嬷双手自然垂在腿上,两掌紧捏衣裤,黑暗里双眸发亮犹如要冒出火来。 “可你还是来这了。” 常嬷嬷见虚生低垂眼眸,漫不经心地发话,整个人似融在黑暗中,无形地围在她四周,周围好像有好多双眼睛,把她看得坐立难安。她小心觑看虚生,惴惴道:“我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安分做事,夫人会念情饶过我及孙孩一命,可看到刘申惨死……”想及骇人的事,她唇色有些发白。 沉香冷哼道:“妈妈当真觉得我家先生好糊弄吗?” “看来妈妈还没想明白,我也就不强求留人了。”虚生双手撑扶手,做状要起身,面无神情地扫了眼坐在不远的常嬷嬷,赶客道:“听这会儿子话,我有些累,沉香送常妈妈出去吧。” 常嬷嬷眼见沉香慢步靠近自己,一狠心,为己生计,为孙孩安危,全豁出去地说:“这狄凤是假的。我因为去信给楠姐之事被她发现,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实在没办法,只好来求先生救命。先生既知我的孙孩在哪里,还请先生出手相救,我死不足惜,却不能让老常家没了后。” 沉香停住步子看向虚生,见虚生挥手让自己退到一边。虚生臂上气力渐散,躺会太师椅中,不徐不疾地开口:“刘妈妈和她小儿子葬身火海。” “怎么会!”常嬷嬷颓然倒地,身子抖动如筛子,喃喃自语:“她说过会放过楠姐,她说拦下那信,必会放过楠姐的。怎么会……她怎么敢……”双手不自主捂上眼,掩面大哭,懊悔道:“楠姐……楠姐,是我对不起你。” 虚生最烦人哭啼,才想开口斥止,忽闻屋外传来声响,“有功夫在这哭,你不如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屋外人推门而入,丝毫没点偷听的羞愧,环顾了下漆黑的屋里,脚步如风迈到桌旁,拿起火折子点亮盏油灯。她搬起圆凳走到炭盆旁,大喇喇地坐下,冲虚生点头微笑,一点不在意虚生神色。 “季先生怎不早点进来,屋外的风吹得可不好受。” 季先生看着虚生嬉笑皆非,接嘴便说:“我等着屋里主人相请,谁知道这屋里人光顾说话,把我忘在屋外。要不是屋外实在冻得刺骨,我也不想擅闯进来。” 常嬷嬷见到季先生便要去跪,却被季先生一把托住,两者力量悬殊,常氏敌不过只好作罢,坐在一旁越发谨慎胆怯。三双眼盯着自己,她很不自在,也知症结在自己这,忙用袖子粗粗擦干眼泪,如实把自己知道的事倾倒而出,半分不敢隐瞒或编撰。 平静地听完常嬷嬷的话,季先生面色沉静道:“你提到的那起子人,没有半个是私心诬陷?” 常嬷嬷忙不迭的摇头,朝天发毒誓:“老奴要有半字说错,就遭天打雷劈。” 季先生转过头对虚生笑道:“你说呢?” “这季先生的家事,我不敢置喙。”虚生摆手忙推脱,笑得很是狡诈。 季先生与他打多交道,也习惯他的奸诈,啐口道:“我今天要没来,你问个底朝天也不打算管?” 虚生腿敲得老高,悠哉地晃着脚,想了想立刻颔首笑道:“山庄里的事自然不管,把知道的消息全告诉怀明墨,有他去决定是否要处置。难道季先生想我暗里插手山庄内的事,别事好说,我后来陪个罪也无妨,可有个人的死活,我难做主。” “谁?狄氏?” 虚生亲自倒了杯温水给常氏,鹰眼般的黑眸似盯住猎物,眸底闪窜出幽光,“妈妈说久口干,先喝口茶润个嗓,把话说完吧。和季先生说说,你家夫人对付季家的法子,又打算让谁去做。” 因知后话严重,常嬷嬷才有所保留没说全,幽怨地看向虚生,缩紧脖子心中发苦,硬着头皮道:“夫人带回来半坛子酒,听说是酿了多年的毒酒,打算在季老太太寿宴时把酒掺进其他酒里。” 季先生脸色阴郁,心底已有些明白,犹是不心死,驳回道:“酒窖如今由沈常林严守,等闲人不得入内,狄凤虽是山庄孙媳,但也是不许放进。她怎么能把酒混进去?” 常嬷嬷听到话里隐约的怒气,脸色越发惨白,脸上的褶子皆夹了层惧怕,“夫人与少爷商量过,这事会交由少爷去办。” 涉足武林二十载,季先生早见惯别的门派阴私风浪,她曾一度以为凭隐世山庄家风教育,这等事绝不会落在季家头上,如今来看是自己太天真。季先生当下神色很是难看,好似喉间梗了根鱼刺,吐不出咽不下,刺拉干疼地难受。 该叫常氏吐露出的已经差不多,再有些旁的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抓紧要的问出来,虚生目的达到,也不想留着这拉脸满面苦涩的老婆子,大过年瞧这张脸实在有些晦气。 “常嬷嬷早些回去吧,安心过个好年。”虚生话不明说,只把意思透出来,“过完年,等事解决了,得空我便让沉香把你孙儿孙女送来,好叫常嬷嬷早日祖孙团聚。” “咚”的一声,常嬷嬷伏地朝虚生便是一拜,起身她挪膝朝向季先生,亦是深深叩拜,方缓缓起身,垂头后退走了出去。沉香意会虚生面色,在后跟了出去,亲自把常嬷嬷暗中护送回。 屋里异常沉静,季先生未言,而虚生亦不问,两人皆望着摇曳的火苗出神。昏黄的光亮照在两人平静的面上,窗外的枯枝飘摇在风中,黑影投进屋里,像黑夜里的鬼魅伸着利爪企图靠近。 沉吟良久,季先生干笑了声,苦涩地开口:“让你见笑了。” 虚生没看季先生一眼,这样的家丑不到万不得已,谁想让外人得知,况且是这隐世山庄的当家人。就算未见,虚生也能料到她脸色是怎般尴尬无奈,绝不该让任何人瞧见的颓败。 看着微晃地茶面,虚生摇头道:“季德勤不过是被人撺掇,其实犯不着……” 季先生肃然打断虚生,“他要是在江湖做出些胡闹事,这话我信。可是这般无家无亲,真叫人心寒。有道是先成人后成家,他倒好成了家,却把如何做人给忘得一干二净。”侧头看向虚生,季先生淡笑道:“这事除明墨外,其他人还望能先瞒下。” 虚生头微微一侧,眼眸向下,目光定在季先生指上宝蓝戒指,仍没看季先生一眼,“谨遵季先生吩咐。” 季先生明白虚生心意,自己的不堪颓丧她亦不想让人瞧见,轻笑道:“你这孩子,做事跟明墨一样,都那么谨慎。” 虚生微微抬头,看了眼季先生下颚,回过头似有试探地淡淡道:“不给他个机会么?” 季先生长叹了口气,“我不会告诉他父亲,省得我这大哥听后,直接把他拉出来打死。但也没打算事发前找他谈话,这心既存了,未必能劝服他,反而打草惊蛇。”慢步走到床边,仰望灿然星河,季先生的心渐平静,“他若还有一点良知,但愿能悬崖勒马。” 干瞪眼熬年过五更天,整个山庄忽然安静了下来,只余萧瑟冬风犹在刮,呜呜咽咽如人低泣,渐带走大过年的热腾喜气。 虚生把太师椅搬到窗边,盖着貂绒翻毛领子大氅,侧倚望天,不知自己几时睡下,这一夜好睡无梦。睡了许久,半睡半醒间,忽闻一股米粥香味,或是早膳未吃,他渐被饿醒,睁眼瞧见怀明墨静谧无声地坐在身旁。他含笑手执卷书,指腹慢慢摸着书上小楷,清雅俊逸像是画里人。 盯看俊颜半晌,虚生缓缓支起身,目光温柔如春水,不自禁淡笑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把我叫起。” 闻得身旁窸窣声时,怀明墨已放下书卷,抬手一扬,几个服侍的小丫鬟接连而入,放下洗漱用具,又垂眼褪去。小心把虚生扶起,他浅笑地开口:“时近晌午,想你也饿了,快些去洗漱,我陪你吃些。” 席间无语良久,怀明墨渐渐淡了笑意,忧心忡忡道:“昨晚你匆忙离开,为了何事?” 略一凝神,虚生放下碗勺,反笑问:“季先生没同你说什么吗?” 怀明墨愣了片刻,失笑摇头,“你这人呐,总要先得好处后才肯等价交换,不肯吃一点亏。”顿了片刻道:“大清早我去母亲那请安,发觉她有些与平日不同,所以多嘴问了句。她没跟我说别的,只说让我来找你。”他生来观察入微,对周遭敏感,切入正题道:“季德勤怎么了?” 虚生深深看了眼这平静的面容,“用我说么?” 心底早已清明的事,何须要人仔细给自己解释,眸中有着难言的失望,怀明墨不可察觉地摇头,“不必了。”深思熟虑过后,他又嘱咐了句,“别让他们知道。” “嗯。”应声答应,虚生一时想不出安慰的话。 怀明墨见惯虚生运筹帷幄的讨厌样,难得碰到他无措,哂笑道:“玉虚八子同石枯道人一早来了隐世山庄。趁母妃还没回来省亲,周围管得还算松泛,博儒姐约了宋大哥他们去孤阳山游玩,你可要同去?” 前还有些低落的虚生,忽地眼冒星光,兴致盎然道:“玉笙来了?” 认识虚生这些时日,怀明墨从没见过虚生如斯欣喜,这下换成他有些不快,唇角略垂道:“你与他很熟?” 虚生瞧出怀明墨有些吃味,正要开口解释,没料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走进来个不过十四来岁的少年。这少年面庞未褪尽稚嫩,个头却只差虚生半头,没长开的脸庞已见清隽英气。他背手大摇大摆地进屋,张狂道:“喂,和尚,我来了。”再定神他瞧见怀明墨,连忙收起狂妄,拱手作揖,客气地笑说:“无情公子许久不见。”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被武林称为少年天才的羊玉笙。虚生张嘴静默半晌,完全忘记想要说的,恶狠狠瞪向羊玉笙,脚下一动,人已到羊玉笙身边,出手就要教训他。轻飘闪过虚生攻击,他翻身而起,转瞬一回手。 两人顿时在屋里打得不亦乐乎,不大的厢房丝毫没阻碍他俩自如行动,风随人行,风过人不在。打斗许久,羊玉笙见自己落得下风,眼看要受些皮肉苦,他立时逃到怀明墨身后,直嚷嚷认输。 虚生的手在怀明墨胸前两寸停住,抱臂笑道:“大有精进,这半年很刻苦啊。” 羊玉笙得意地抬起下巴,笑咧咧道:“那当然,不丢你脸面。”他眼眸一转,急切地问:“你用了几成力。” “比上次打斗多一成。” 在虚生说话间,羊玉笙兀地出手暗袭身前人,怀明墨反手接招,脚微动躲开。自己袭击落空,羊玉笙见状没半点愧疚,兴奋地拊掌笑道:“无情公子好身手。” 虚生眸中闪过丝慌乱,来回打量怀明墨,确准无事后,嗔责道:“有你这么胡来么?信不信我跟你师父去说。” 只一会儿相处,怀明墨看穿两人关系,轻笑道:“我没事。” 眼见自己惹了祸,忙不迭陪笑道:“哎呀,我不是跟你闹惯了么。”羊玉笙平生最怕自己师父,动不动要自己抄道家书静心。他瞧虚生板着脸,双掌紧贴连连求饶道:“不敢有下次,绝对没下次。”告饶了会儿,他搭下双眼,可怜兮兮地说:“我昨儿刚抄完一百遍道德经,手腕酸得厉害。” 久绷不住佯怒的脸,虚生失笑说:“算你运气好,遇到个不爱计较的主。” 羊玉笙乖觉地点头如捣蒜,蓦然间他好像想到什么,奇异地看向两人,伸手指向他们嚷嚷道:“你居然在外人面前出手?!” 在两人言语往来间,怀明墨才渐了解到,虚生是在往玉虚派的山道上用轻功正巧被羊玉笙撞见,万般无奈下只好交了底,但仅限让羊玉笙知道自己武功极好。而羊玉笙也是聪颖,半点没追问虚生何故隐瞒,只要求虚生指点自己武功,抽空能跟他交上几回手,指教自己不足。虚生肯答应,自然也有相迎的要求,便是他不可对任何人提起,这少年亦是守约,当真从未跟人说过半字。 第68章 第68章 大年初二外嫁女回门,季贵妃身为六宫之首,省亲队伍浩大自不必说。季贵妃虽有再三叮嘱,整个隐世山庄仍是被护送季贵妃省亲的士卒包围起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随意进出,山庄里四处可见士兵巡逻,让人很是拘束。 虚生立在重兵把守的院外,双眉似蹙非蹙,亲娘回门要见儿子很正常,特意召见自己,还是在季老太太院里,目的昭然,令人腻味的很。 细微的声响没逃过前头领路姑姑的耳力,她停下步子回头,“虚生师傅,可是有不妥?” “姑姑请带路。”虚生不敢多耽搁,忙提步跟去。 院外守卫看到这带路的姑姑,无一敢拦她去路,见其皆是恭敬见礼,不敢有丝毫怠慢。人到正房外,这掌事姑姑停下步伐,让虚生在屋外静候,她撩开厚重门帘子进去,没多久便走了出来,请虚生进屋。 虚生并非第一次见到季贵妃,他曾有几次夜里摸进皇宫,远远看到过季贵妃几回,所以也不陌生。他上前朝季贵妃行礼参拜,身还没弯下,已被贵妃身旁穿官服的男子托住。 季贵妃手掌朝上一扬,端庄地笑道:“不必多礼。”她又朝方才领虚生来的姑姑道:“唐韵看茶。” 屋里坐着好些人,不仅季先生等在,小一辈也都在场,而季贵妃身边正坐着一个刚及笄的丫头,皓齿明眸若珠玉,梳着寻常的飞仙髻,佩戴的饰物多是样式简单的羊脂白玉。这姑娘挽着季贵妃有说有笑,口齿伶俐风趣,引得屋里笑声不断。 虚生静坐在旁,看着这刻意哄旁人高兴的姑娘,始终喜欢不起来,许是他见的小丫头太多,眼界才高出许多,瞧不上这样特意卖好,虚伪的面具下又会是哪样的血肉模糊。 言谈说笑好一会儿,这姑娘方把目光移到虚生身上,笑盈盈道:“这位师傅是……” 季贵妃伸手帮她抚平鬓边乱发,眼眸瞥向虚生,不动声色地开口:“他是少林的虚生师傅。”说罢,又轻抚她头顶,凤眸稍眯,“让你见笑,她是宁国公的孙女,平宁郡主。” 虚生闻言起身向平宁郡主行礼,而郡主亦是天真地欣然接受,等虚生礼全,她方无措地扬言:“师傅无需如此,玉懿受不起。”说罢,她爬下榻子想要回礼,却被季贵妃一把拉住。 风暴来临前,海面总是很安静,恰如现在,虚生仿若无事地让郡主不必介怀,低垂黑眸等季贵妃发话赐坐,眸底宛若深渊让人瞧不出点心思。 怀明墨坐在季先生旁欲要开口,察觉到季先生暗扯他衣袖,深呼口气,几番克制按下冲动。 季贵妃眼看差不多,才缓缓笑道:“虚生师傅坐。”说话间她觑看眼唐姑姑,唐韵立刻明悟地拍手,随后走进数个捧木盘的宫女,盘里满是珠宝玉器、黄金官银。等几个宫女在虚生面前站定,季贵妃不疾不徐地开口:“虚生师傅数次有恩于季家,小小心意,还望你别推辞。” 虚生蓦地再次起身,似笑非笑地看向眼前财帛,谢绝道:“季家与少林交好,我不过是做些分内事,这些……”眸底闪过一瞬嘲讽,虚生恭顺道:“贫僧不敢收。” 季肃善看不过眼,开口打圆场道:“出家人视钱财为身外物,娘娘总不好叫人为难吧。” 季贵妃似刚回过神,不以为忤地笑说:“是本宫没想周全。” 平白遭人羞辱,三起三跪,虚生仿若无事人一般,复又拜下,直起上身却不起来,“贵妃娘娘,能否替贫僧把这些赏赐送去少林。少林有几座殿宇经久未修,倒是正好能用上。” 季贵妃愣了片刻,朝唐姑姑瞌了下眸子,便当应允,又让虚生坐回原位,晾到一旁再不搭话。平宁郡主很会观色,见众人神情有些难堪,忙笑着说起来时趣事,又渐谈到儿时相似故事,这中大多与怀明墨有关。 安婧玥颇担心地瞥向虚生,耳畔传来季铎瑞低语:“晚些我陪你去找他。” “好。”感激地回看自己丈夫,她美眸生盼淡淡一笑,娇柔婉约让季铎瑞移不开目。 他俩声音极轻,喧笑中旁人听不见,乍眼瞧去,两人浓情蜜意似在互诉情衷。季老太太倚坐在季贵妃案几对边,指着互看地两人,喜道:“这猴孙成完亲总算安定下来。”环顾屋里后辈,终把目光落到平宁郡主身上,笑说:“说来懿丫头笄礼过了吧,说亲了没?” 平宁郡主脸颊微红,腼腆地躲到季贵妃身后,羞赧道:“娘娘……老太太……” 季贵妃亲昵地把平宁郡主往前推了推,笑说:“还没呢,这回我带她来时,国公爷托了我,要我替她目色个贵孙婿呢。” 白昭容与季肃善对视了眼,暗道不好。狄凤一眼瞧出几个长辈神色,忙笑道:“老太太是看上郡主了呐,孙媳也瞧着郡主好。姑母与郡主情同母女,难道舍得郡主外嫁嘛。” 平宁郡主捂着脸颊,羞地直跺脚,宜喜宜嗔低嚷:“凤姐姐欺负人。”作势要去拧狄凤,眼眸却不老实地瞟向虚生。 季老太太捧腹笑看两丫头打闹,半晌止笑道:“老婆子也瞧这丫头好,音童啊,给你找个这样的儿媳如何?” 季先生察觉到怀明墨手猛地一颤,淡笑地开口:“不错,只是怕委屈了郡主。况且郡主是国公爷唯一的孙女,要她远嫁过来,恐怕国公爷舍不得的。” 季老太太佯似板起脸,把平宁郡主招到自己身边,“这孙媳我是要定的,那老小子敢不同意,我这杖子伺候。” “老太太冤枉祖父了呢,祖父常夸明墨哥哥,一直说要帮我找个明墨哥哥这样的。”平宁郡主摇着季老太太的手,鼓囊起两腮,气鼓鼓道:“老太太若要欺负我祖父,玉懿可不依的。” 季贵妃含笑说:“母亲与国公爷是远亲,如今看来要亲上加亲了。”眼看时机成熟,季贵妃当下拍板道:“我这就派人八百里加急去请旨,让皇上赐婚,好让母亲寿诞那日,双喜临门。” 众人听闻面色各异,季念先仍是神情冷淡不见忧喜,狄凤和季德勤极是赞成,其余人面色就不太好看了,作为当事人的怀明墨更是面色难堪至极。 戏演到这般,索然无味,虚生忍不住低哼,冷眼旁观这出蹩脚戏。 怀明墨那声里满是嘲讽,兀地站起身,断然回绝:“外甥只把平宁郡主当妹妹看,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季贵妃重重放下茶碗,茶碟随嘭声出现条裂纹,神色肃重张口要训。平宁微红眼圈,碎步跑到季贵妃跟前,伏在她膝头,凝噎道:“娘娘别生气,是玉懿没福气。” 怀明墨料到季贵妃想要说的话,坚定地说:“草民就算抗旨,犹是不会娶郡主,还请娘娘三思。”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沉寂无声愈发凸显季贵妃急促的呼吸声,待她要张口,屋外忽传来侍卫通报,原来是定西王派人送寿诞贺礼来。季贵妃稍平复情绪,挥手让唐姑姑把人带进。那使臣进屋见过礼,连忙把礼单递上,等季贵妃发过话,转身又交张信笺到虚生手里。 “这是?”虚生打开一瞧,唇角不自禁浮起抹讥笑,眼眸微抬觑了眼季贵妃。这眼神冷得让人发慌,季贵妃好像被他捏住命门似得,顿生惧意。 使臣敬畏地道:“我家王爷送来的年礼单子,麻烦您得空对下,要有短缺劳烦与下官说,下官马上去查。”方才使臣对季贵妃十分恭敬,他毕竟是定西王的人,不把季贵妃放眼里也属正常,可眼下胆怯小心的模样,直让人难以置信,他不像是在对个和尚说话,仿佛是看到地狱恶鬼。 虚生疑惑片刻,恍然大悟地拊掌,“啊,那人还在受罚呢?” 初春料峭,这使臣额头却沁出层薄汗,忙不迭点头,要不是尚有丝理智惦记着季贵妃在,他没差跪下求虚生恩典。 待在屋里浑身不适,虚生看着几个状似热络的,没由来的恶心,遂找来借口道:“贵妃娘娘,贫僧有封急信要回定西王,便不陪在这儿了。” 抬步前他看了眼那要昏厥的使臣,笑道:“你办事仔细,我放心。回去时记得来趟我这,替我带封信回去给你家王爷。你家王爷也真是,一桩小事,犯得着给我结怨吗?”他顿了片刻,冷笑道:“不知好歹,大过年成心给我添堵是吧。”说完也不等季贵妃出声,头都不回地撩起门帘子,径直走出屋外,吹进屋中的冷风则如他周身散出的冷厉,直让人颤栗。 走出季老太太的院子,刚拐过月门,便见着酡颜衫子的花星楼,他的衣摆沾到些久积的尘灰,满脸坏笑地朝虚生走来。 “里头刀光剑影啊。”花星楼手背掸着灰尘,见虚生悄然朝后走了两步。 虚生手捂着鼻,嫌弃道:“堂堂水无宫宫主,竟学人听壁脚。” 花星楼勾住虚生肩头,手臂用力把虚生带着走,“到我那去说说,你从定西王那得来什么消息?” 不情不愿地被拉扯到东厢的客房,一进屋虚生赶忙甩开那只拍过灰的手。他拧干铜盆里帕子,仔仔细细擦了遍花星楼手碰过的外衫,方定下坐在圆桌对面,“怎么人来不早些来信,叫人意外。” 花星楼全然看穿了虚生,笑着开口:“别岔开话题,老实说你刚才忽然转了态度,到底是收到什么消息?” 虚生用火折子点燃银丝炭,将袖中礼单扔进火盆中,直至灰烬,才笑道:“没什么,二皇子与西蜀国君串通,欲意陷害太子勾结他国谋反罢了。”嘴角冷冷一撇,他似有期待地说:“孟启贤的太子位坐不稳几天了。” “其实凭你本事要保住孟启贤储君之位不难。” “是。”虚生大方承认,笑得灿然,“但我不会保他,孟启贤必须被废。留他一命已是我底线,也是我必须做的让步。” 花星楼听到这颇为糊涂,盯住虚生深眸不放,奈何只见一汪深潭,看不到底,“你不会辅佐二皇子,更不可能去帮假的孟英桓。而孟清润他是季贵妃的养子,换他得储,与太子有何区别?” “我能活命。”虚生嘲讽冷笑,目光深邃,“我起初帮孟英桓对付季家,外人或不知情,季贵妃会不知道么?太子要真得帝位,他虽仁厚庸懦未必会除我后快,可季贵妃呢?换我是她,也不肯留我这条命。” 沉香刚进屋,听到这话不解道:“属下近来瞧季家人对楼主态度,不像是会秋后算账的样子。” 虚生闻言颔首认同,又讥笑地开口:“我信季家绝不会,但季贵妃……”话语一滞,他叹息道:“宫里是最吞噬人心的地方,清白赤诚的进去,出来后谁知道那皮囊下是个怎样的食人恶鬼。” 花星楼嗫喏道:“三皇子由季贵妃抚养长大,情同母子。万一季贵妃执意要你命,孟清润万一愚孝听从,你也没活路。” “只是情同母子罢了。”虚生默声一会儿,眸子幽黑深沉,仿若能看透所有,尖利地冷笑道:“从前孟帝也不是多疑狠辣的人,只是那个位子坐了太久,久得足以泯灭良知心性而已,所以孟清润不会永远是现在这样。皇权之下,亲生骨血都可以弃如敝履,何况乎这复杂的母子关系。” “你留着孟启贤的命,是要制衡孟清润与季贵妃的关系?” 缓缓睁开眼,虚生唇角的弧度似有若无,声音低沉而平静,“活着的孟启贤便会是紧绷住孟清润弓上弦的箭,卡在喉间的鱼骨。若他死了,他的血会一点点染污所谓的母子情深。你说情同母子和亲生母子,贵妃娘娘会选哪边?无论如何,这个死结谁都结不开。” 屋里徒然安静下来,花星楼看着眼前陌生的虚生,久不能言,半晌他缓过神,蹙眉道:“你不怕孟清润继承大统后,杀功臣么。” “我没打算入仕,他也不会杀我。”虚生淡然笑说:“利用我抗衡季家,比要我性命划算。” “楼主不打算阻止那荒唐的赐婚吗?” 花星楼借着近来打探到的消息,很快捋顺思路,抢在虚生前回道:“季家与宁国公府结亲,季贵妃这是在痴人说梦话,压根成不了的事。” 虚生双眉微扬,满意地看了看这总算开窍的人,转头发现沉香犹是一脸茫然。他当下心情甚好,话自然比平常多些,让沉香做到身边,徐徐问道:“季贵妃何故要极力促成宁国公府与季家结姻亲?你真傻到以为她单纯喜欢平宁郡主?” 沉香眨着黑眸半天,兀地用拳击掌,开悟道:“宁国公与安国侯、岑将军手握实权在手,季贵妃是在为太子拉……”沉香语顿半天,总算挤出两字:“同伙。” 虚生差点把口中茶水喷出,翻眼摇头,“那叫朋党。”稍正神色,他慢声慢气地继续说:“贵妃久在宫闱,擅察君心,孟帝想要废储的想法,她怎会不知。所以她拉拢几位国之重臣,即使保不住太子之位,孟帝也会顾及这些重臣的非议,饶过太子一命。” 花星楼瞥了眼悠然饮茶的虚生,讥诮地开口:“可惜啊,季贵妃低估了孟帝的决心,既然决意要废储,孟帝又怎么允许季家与朝堂重臣、御前红人成亲家。孟帝若是许了这请旨,岂不是给自己将来易储增添麻烦。这事无论如何成不了,孟帝不许,二皇子、四皇子更会极力阻止。等着吧,八百里加急,那不出两日便有结果。” 往后的两日,虚生仿若特别的忙,今早在羊玉笙畅聊武学,明晚就在季博儒那说谈武林大事,夜里干脆拉上花星楼夜游孤阳山,根本抽不出空单独与怀明墨聊上两句。而怀明墨被平宁郡主缠着,白日里无暇去找虚生,到晚上去虚生客房寻人,几次硬闯碰不到人,总吃到闭门羹。 如此过了几天,大年初五的傍晚时分,宫里派来孟帝心腹宦官,那大太监手里捧着明黄圣旨。平宁郡主快步拽拉怀明墨往前堂走,丝毫没小女儿的羞躁,到前堂时季家人已全到齐,只因旨意与平宁郡主有关,所以直到郡主出现,大太监才缓缓卷开圣旨用尖细地嗓音读出旨意。孟帝让人快马来的旨意确实是赐婚旨意,可是赐婚对象却与季家无关,而是新科榜眼,一位不与任何党派有纠葛的清流。 待大太监把旨意宣读完,平宁郡主呆愣半晌没回过神,直到大太监连咳数声,她才回神红着眼圈接旨。这晴天霹雳的消息彻底击垮了季贵妃,积郁成疾,她顿时一口气缓不上来,当场昏厥,顿时屋里一片慌乱。 正值晚膳时分,消息很快在送膳小厮口中传遍整个山庄,彼时虚生恰好和花星楼在一块儿,闻得消息相互对视淡笑,没谈论半句。 当晚季贵妃醒来已是亥时一刻,昏沉中被灌那许多汤药,嘴里苦的很犹是比不过心苦。平宁郡主趴在她榻旁低泣不止,无理取闹地扬言要抗旨,闹腾得季贵妃愈发心烦,让唐韵把郡主带下,等人走完后,她方转头朝坐在身边的季先生道:“去请虚生来。” 第69章 第69章 庄外爆竹声沸腾不息,衬得季贵妃安养的院子越发沉寂,院里烛火通明,却让人闻到股霉腐味,许是久没修葺的缘故,院墙瓦砾显得有些衰败。院外侍卫见虚生带沉香前来,似有人早前交代过,没人阻拦沉香去路。 撩开门帘子,虚生不经通报就往主屋里进,丝毫不把屋外侍卫首领当回事。屋里的炭火烧得很旺,进屋不一会儿,虚生已热得额头沁出薄汗,接过沉香递上的帕子掖干汗珠。他借机打量了下身软无力斜靠在榻上的季贵妃,没有脂粉遮掩,她眼角有着明显的岁月痕迹,加之病容,越见老态。 脑中浮过绾心正值年华的旖旎玉貌,虚生心中发笑,脸色却静如水,礼数周全,“贵妃金安。” 季贵妃用帕子捂唇低咳数声,倦意深重,温文道:“你早知道这旨请不下来是么。” 虚生望了眼坐在榻旁的怀明墨,见他满目担心,又看向正盯着自己的季先生,良久未答一字。 “难怪那日有恃无恐,原来是揣摩出圣意。”季贵妃喝了药,用漱口水清罢口中苦涩,冷笑道:“可惜啊,仍是不能遂你所愿。” 虚生微微一哂,像是不懂地开口:“贵妃娘娘所言,草民不大明白。”沉吟半晌,明白地笑道:“那要恭喜怀公子了,不知定下的是哪个世家的姑娘?” 怀明墨脸色骤白,张口要说,又担忧季贵妃的身子。趁怀明墨迟疑间,季贵妃按捺下恼意,淡笑激道:“不拘着家世非得显赫,重要得是找个好姑娘,你说是不是?” “是该谨慎些,省得哪日季家败在这几个丫头身上,到时追悔莫及呢。”虚生冷笑回道,受够季贵妃的嘴脸,索性撕破脸说:“贵妃娘娘放心,我与怀公子不过是萍水之交,绝不会纠缠不休,死皮赖脸的事我做不来。至于你们季家要找怎样的媳妇,与我无关,我亦没兴趣从中作梗去破坏。” 这话一出,季贵妃眼中顺有丝慌乱,并不见得胜的喜悦,狐疑道:“你是说……” 虚生不耐烦地打断,居高临下地审视那缠人的妇人,冷笑道:“我的话还不够明白吗?我来隐世山庄只是想为季老太太贺一贺寿,若季家并不欢迎,我现在便可以走。” 季先生早瞧穿季贵妃那丁点心思,看家姐变的如此模样,失望至极,连忙笑着圆场。季贵妃没领自己妹妹的情,她瞪看了眼季先生。 虚生看着怀明墨苍白的脸,暗骂自己优柔寡断,才使自己平白遭这嘲讽。他狠下心,不再看怀明墨,就此决意做个了断,又道:“娘娘究竟找我为何,我看得出。这话我本懒得多言,看在你儿子面上,还是劝娘娘的算盘别打的太精,也别把别人当成傻子。” 进宫二十余载,从没有人如斯忤逆过自己,季贵妃抄手执起药碗扔出,薄胎描金玉碗顿时碎在虚生脚边,她怒不可歇道:“放肆!” 季先生相对平静许多,微蹙眉道:“你是不怕死么。” 冷眼看向季贵妃,虚生低哼声说:“娘娘以为我待你儿子特殊,认为我会服软因他归附你么。然后以我帮太子为条件,默许我与怀明墨往来,要我不计生死危险,为太子卖命?”静默地与季贵妃对视良久,他唇边含了抹讥笑,一字一顿道:“痴心妄想。” 沉香闻言嗤笑了声,她太熟悉不过虚生,这辈子自家楼主从未被感情束缚过,用这招逼迫虚生答应,必落得个下下成。 怀明墨心如跌进冰窖,却还如平常般温文道:“娘娘没这个意思。” 虚生仿若未闻,讥讽道:“狡兔死、走狗烹,看娘娘今日的架势,恐怕事成那日,随意给我扣个大帽子,等我的也是□□白绫吧。” 适才气急,如今渐冷静下来,季贵妃语有威胁地开口:“你以为我现在就没办法处置你吗?” “母亲……”怀明墨慌张地伸手去扯季贵妃衣袖,却遭季贵妃斥责。 虚生未见有怕,冷眼环顾四周,“娘娘要我命有何难?一声命令,围屋的侍卫便会冲进来,或是索性赐死我,也非难事。”脸上带着自信的笑,虚生不惧道:“只是娘娘真敢这么做?” 季先生挥手让绍芝收拾满地玉片,格外欣赏虚生的胆识,愈发喜欢这老友的弟子,心道是两人当真性子如出一辙,叫人又爱又恨。她初听闻家姐说起太子事,又扬言要虚生屈服相助,便知无望,奈何劝不住,终看了场闹剧。 季贵妃眼见用硬逼不行,但要她动之以情,这脸拉不下来,干脆一条黑路走到底,“如斯狂妄之辈,留着作甚。” 站了许久,虚生也不管是否僭越,自己搬过张椅子来坐,悠然自得道:“娘娘要我这条命不难,下令便是了。我绝不反抗,只是我有句话提醒娘娘,我这人性子不大好,别人敬我一尺,我未必会还一尺。” 虚生仿若变了个人,不复平日超然风度,要说平常静时似山巅积雪,此刻他的静谧如同地狱幽暗。他眸子忽地像稚子般清澈,又有着让人害怕的疯狂,轻笑道:“可别人犯我一寸,我必回一丈。草民从小被遗在荒野,孑然一身没有什么怕失去的,娘娘要不……试一试?看看草民能做到什么地步?拿太子、季家、娘娘的荣华以及北孟的子民来赌?” 这样的虚生连沉香都不曾见过,屋内人顿时惊呆,久等不到季贵妃接口,虚生起身作揖就走。人刚走到门帘前,忽从外撩起的帘子差些打到虚生眼角。 季肃善挡在虚生身前,并没有让开,笑道:“昏君无道,百姓之灾。等待江湖的也会是场血雨,你我都逃不脱。” “季二爷是觉着太子登基,能挽回北孟的局势?”虚生奚落道:“太子的资质难成大器,当下的北孟交到他手中,黎民百姓真能受益吗?” 北孟的情势微妙,即使没在朝廷入仕,季肃善了解的也不少,心中自然有见解,可碍于季贵妃在养病,不想影响二姐安养,一时哑然。虚生一欠身,想要绕过季肃善出去,哪知门外突然出现个黑影,差点撞上。他脚下生风稳健地向后退了几步,无奈地看着挡在门前的两人。 来者是隐世山庄的护院姜典,他进屋的脸色十分难看,快步走到季先生跟前跪地,犹豫地开口:“禀庄主,刚才在酒窖抓到个正在下毒的贼人,郑丰年恰巧路过发现。” 季先生眉心一跳,旋即看向虚生,侧头对身旁绍芝说:“速去把大哥请来。”绍芝领命离开后,季先生缓缓问:“人在哪?” “已被郑丰年和骆辰扣在酒窖外,是不是要把人带来?”见季先生颔首,姜典眼神有些飘忽闪烁,终是把到喉边的话吞咽下去,赶忙起身去传话。 虚生见状猜到大概,可刚才一席话,他无心看季家的笑话,紧跟在姜典后要走,哪知怀明墨一把将自己拉住,低声道:“大概是我多心,我感觉你留下会儿,许会好些。” “二妹,你怎么了?”坐在季先生旁,季贵妃敏锐地察觉到她有些躁动失望。 季先生淡笑回应并没说太多,看了眼在门边的三人,笑道:“你们三个杵在那儿做什么,坐吧。” 屋里噤若寒蝉地等着人来,用不了多久,骆辰和郑丰年就架来犹在挣扎的黑衣人,季念先紧跟在后,神色低沉直盯眼前黑衣人背影。虚生饶有兴味地看着季念先,颇好奇他一会儿的神情会怎般。 “把人带到偏厅去吧,在这影响娘娘休息。”季念先冷眼扫过黑衣人,等人到齐,他坐在左旁肃穆道:“架住他做什么?他逃不了。” 郑丰年和骆辰相互觑看一眼,犹豫之际,季先生忽抬手道:“慢着。”她失望地看向那黑衣人,“你的面罩,是我让人扯下,还是你自己扯?” 那人闻言手猛然一颤,终究是自己把面罩脱去,季念先顿时大惊,转瞬脸色阴沉似黄梅暴雨落下前夕。他拿起丫鬟端在手中的茶碗,直朝季德勤砸去,胸口不停地大幅度起伏,“逆子,逆子!” 季肃善很是惊诧地看向季德勤,半晌道:“刚姜护卫来报,说你在酒窖里下毒,可是真事?” 季德勤咬紧牙,半句不言。郑丰年见状上前两步,作揖道:“是属下和林管事在酒窖外商议事,听到细微声响进去查探,发现小爷打开了个酒坛盖子,正要往里加这东西。”他手中拿起林管事刚送来的酒壶,交到季先生手中。 季先生命骆辰速去晚汀馆取来辟毒珠,又让绍芝拿来瓷碗倒入酒壶中的酒,两者相触果真验出酒中有毒。罪证确凿,季先生才惋惜道:“你还有什么要说?” 季念先正在气头上,直道:“取家法来,打死这逆子也不可惜。” 季肃善犹不全信季家会出这等鼠辈,沉声开口:“郑丰年的话,你可认?” 季德勤如锯嘴的葫芦,始终不抗辩说上一句。没多时姜典亲自送来家法的板子,季念先大步上前一把拿过,季德勤后背顿时皮开肉绽,疼得他直冒冷汗,他突然大声道:“我为你卖命,你当真见死不救吗?!” 这话甫出,众人目光齐看向虚生,季先生很快看回季德勤,轻笑道:“你的意思是虚生指使你这么做的?” “是,这酒便是他交给小侄的。”季德勤咬死道:“姑母大可以问他,这酒是不是醉生梦死。” 虚生闻言心底冷笑鄙夷这拙劣伎俩,面上却不露分毫,和善地对季先生道:“可否给我瞧眼那酒?” 季先生早知内情,在众人惊疑中把酒壶交给虚生。闻过壶中气味,虚生眉目略有迟疑,片刻展眉明悟,笑道:“你说这里头的酒是醉生梦死?” 季德勤当下神思紧绷,一时没反应这话中之意,只颔首道:“你交于我时说是醉生梦死,难道眼下你不认了?” 虚生不与他多辩,笑对季肃善道:“听闻季二爷颇懂医术,想来对简单的毒.药也甚了解,能否告诉季小爷这酒中到底为何毒?” 虽没弄懂虚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季肃善注意到小妹打来的眼神,接过酒壶细闻,“砒.霜?”季肃善当即明白过来,略带鄙夷地瞥了眼侄儿,满含歉意向虚生微垂眸,再抬起方道:“醉生梦死用的毒是砒.霜?岂不很容易被人发现。” “这原就不是醉生梦死,只是掺了砒.霜的毒酒而已。”虚生眼底有着抹不去的凄哀,愤恨地看向季德勤,紧咬牙半晌道:“数月前,无妄崖曾发生场大变故,我所居的枯草庐遭莲心慧姬洗劫,那时醉梦生死就不明下落了。季小爷说这酒是我给你的,还告诉你这酒是醉生梦死。那我倒想问问小爷,是谁给你这酒,我好知道醉生梦死在谁手上,早些夺回来,免得被人用去害人,殃及无辜。” 季先生捏着扶手,暗愤季德勤不争气,但念及他是自己亲侄,望其能回头,所以又问:“我再问你是谁给你的酒?” 铁了心要冤枉虚生,季德勤哪里肯松口,一口咬定,半点不改口。见逆子没有丝毫悔悟,季念先痛心疾首,恨得直拍桌案,心底凉透,全当没有这儿子。 沉香紧握剑柄,忍不住讥道:“我家先生轻功武学皆在你之上,如果要做这事何必要委你去做?今日要是他自己去暗里下毒,压根不会被人发现,更不谈遭人活捉。若按你说的,让你去做,成事不足,岂不是成心给自己添麻烦?” 莫看沉香平常寡言,但凡说出两句,多在点上。季德勤没想有人会发问,面色涨的通红,想着说辞,却又觉都没说服力,半晌只无力地回了句,“我哪里知他打什么主意。” 虚生听了发笑,向季先生请示道:“为给季小爷个明白,季先生去请常嬷嬷来吧。” 季德勤眉眼一慌,上身紧张的微动,后背顿传来刺拉地疼。昨晚他与狄凤秉烛夜谈计划,察觉到屋外有人偷听,可他出屋并发现私闯的贼人,倒是遇到端茶前来的常嬷嬷,她毕竟是狄凤身边人,又神情镇定自若并无异样,所以当时他没多想。到大清早发现常嬷嬷消失不见,他依旧没有多疑,如今看来原早去通风报信。 进屋向屋中当家福了福身,常嬷嬷当众人的面把昨晚所闻一五一十道出,她说得公允,没添油加醋分毫,只叙出季德勤是被唆使干下这等违逆的事。哪知季德勤竟是猪油蒙了心,半点不领情,破口大骂她背主忘恩,与外人勾结陷害自家主子,称狄凤人太过善软,才会被她这种奸奴。 常嬷嬷见季德勤这般冥顽不灵,又听他提起自家小姐,双眸微红瞪大,流泪如泣血,悲恸道:“我家小姐待老奴极好,自小心善,连地上的蚂蚁都不舍得踩到。” 季德勤以为说动常妈妈,极力掩住欣喜,责道:“那你何故还冤枉她。” “好人没好报啊!”常嬷嬷忽地仰天长啸,随后猛然倒下伏地恸哭,极喘着大气,让人看了真怕她会蓦地咽气,良久哭泣声戛然而止,她愤怒至极地指向季德勤,“你口中那温柔善良的女人,那蛇蝎毒妇,是她在小姐远嫁途中害死她,然后易容成小姐的模样嫁进季家,企图将季家一网打尽!她为了控制小姐家来的家仆,把我们的亲人全拘禁起来,以命要挟。” 字字句句犹如刀子割心,季德勤顿如窗外飘落的枯叶,恹恹侧倒张嘴说不出话来,脸色如死灰,有些诡谲痴呆,喃喃道:“不可能,你撒谎……不可能。” 常嬷嬷支着膝盖慢慢爬起身,喘大气冷笑,目光坚定地投向他,“我的好姐妹,狄府刘妈妈就是因为我去信告知真相,全家被她灭门。还有我打小服侍的太太,也都是她害死的。” 空气仿若凝滞般,季念先用家法板子重击青砖地,肃重的话语带着不容人违令的口气,“把狄凤给我带来。” 辛里恰好从门外进来,附在怀明墨耳边低语。怀明墨没听完话,眉头已经紧蹙,上前道:“舅舅不必派人去找了,她已经不在府上。事发后辛里和林管事已让人去找,德勤哥院里人说,她在德勤哥出门后已经离开。刚经门房那证实,狄凤在半个多时辰前离开山庄,再没回来。” “好一招金蝉脱壳,她恐怕早发现事迹已败露。”季先生失笑道:“她只是弃车保帅呢。” 辛里得到授意,恭顺道:“禀季先生,在季小爷房里找个暗格,其中个木盒子,藏了多张□□,我已取来。”说着便捧上已打开的木盒子。 季肃善身向前倾,看过眼挥手便让辛里收起,转头对着季德勤道:“你还有什么可说?” 发愣许久,眼下季德勤已有些回过神来,也不知被灌了怎样的迷魂汤,犹是没供出狄凤,还一个劲说常嬷嬷、虚生,甚至是怀明墨合伙冤枉他夫妻俩。事发到此,季家对他算是彻底心灰意冷了。 虚生讥嘲道:“季小爷既情深义重,为何要至亲人于死地。如果今日你下毒成功,在过两日寿诞时,没人发现,到时季家、武林乃至朝堂,将有多少人会受这灭顶之灾。” “我……我、我……”季德勤纵是糊涂,到底也知会殃及多少无辜,心生愧疚,难再巧言辩驳。 季先生见他尚算良知未泯,心中暗叹,惋惜地摇头说:“你可知那假狄凤是什么人?她是合欢斋的女子,根本不是什么良善。” 季德勤头低得贴地,心中清明得很狄凤为人,可是自己鬼迷心窍,对她言听计从。季先生见其还有救,心下略有些欣慰,她使了个颜色给身边绍芝,等人到季德勤身边,方道:“把那柄害过人的细剑交来。” 果真季德勤从腰间抽出把细如丝的短剑,不定神仔细去瞧,只能看到剑柄不见剑身。众人瞧见便知怎回事,更是心凉,季念先神情复杂地看这儿子,好像完全不认识般,“你天资不足,但非蠢钝至极,为什么要这么做?” 季德勤不言片语,跪着直视自己父亲,‘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儿子不孝,做出糊涂事,任凭父亲责罚。不孝子恳请父亲、季先生能放过狄凤。”紧接又是连磕数下头。 到临头,他犹在维护那妖妇,季念先眉头一跳,他自问为人行事磊落轶荡,平日教儿子更是言传身教,哪里会想到教出这么个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来。前见这小子有悔意,刚消了些气,谁料他仍旧执迷不悟,气不打一处来,扬言便道:“好,既你这么说,我打死你也不为过了,就当没生过你这儿子。” 自己这大哥性子刻板,说一不二的性子,季家兄妹都知道,当下听闻季念先这么说,俱变色要开口求情,却被季念先呛回:“季家家法有记载,谋害族人,不忠孝、不仁义之辈,逐出家门。”混掺内力的一板子打下,季德勤差些昏厥,又听父亲道:“二妹妹,放这混账出去,只会祸害他人,留之无用。” 虚生拦下想要劝阻的怀明墨,双眸紧盯寝卧静垂到地的帘子,季念先打了季德勤大约二十来板子,屋那头传来声极具威严的喝止声:“住手。” 季贵妃手扶唐韵慢慢从帘后走出,眯眼看了眼脸色煞白,神思已经涣散的季德勤,凤眸微挑,“大哥够了,再下去当真要打死他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抱歉吃鸡更晚了 第70章 第70章 尽管气极这不孝子,众人并不想要季德勤性命,只是论长幼来,他们不好忤逆兄长,论亲疏,毕竟不是自家儿子,也不能越俎代庖。好在论君臣,季贵妃能说上几句,其实她压根不同情季德勤,只是顾及到近来局势,北孟刑法严禁对良民私行,季念先若打死季德勤,一旦传到朝堂,又不知怎般妖言,会于太子不利。 季贵妃病容厌倦,歪靠在太师椅上,“过几日就是娘寿辰,大哥这是要活活气死娘么?” 季念先如被浇盆冰水,理智稍许,面露愧色道:“是我糊涂了。” 季贵妃颔首让人去请跟随太医,瞧季德勤状况,随后对虚生道:“方才侄儿构陷的事,让虚生师傅见笑了。” 虚生刚要客气回话,偏这季贵妃要事,转眼来句:“当初要少结交些邪道,其实也不会遇到今日风波。” 说完打住,季贵妃也没再说别的。可季先生等人听了掩不住惊诧,渐渐转为羞愧,心想到虚生忙里忙外帮季家,换来被人诬陷不说,还遭受恩一方的奚落嘲讽,越发觉得脸红,难免对季贵妃有些诽腹。 季先生等太医看过季德勤情况,确保性命无碍,托了太医配上方治伤的汤药,又命人取来祖传外伤敷膏,正了正色道:“这两日先把他禁足在他自己院里吧,派人轮班看着。” “凡事等娘寿辰过后,再做商议吧。”季肃善在旁接口,以防兄长气不过又下狠手,连忙命人把季德勤送去。 屋里的事刚完,好不容易松泛下来,忽听到屋外错落嘈杂的脚步声,众人心头又是一紧。来通报的丫鬟得允许进屋,见一屋子人,赶忙下跪道:“禀季先生,青桃姐姐没了。” 虽说摸清青桃底细,但到底是服侍自己很久的丫鬟,季先生闻讯心中不大好受,面上亦有抹沉痛,就语气有些冷淡,“好端端的人,前不久还瞧见,突然就没了?” 那丫鬟跟过青桃学规矩,时候并不长,可念及旧情声音略有哽咽:“奴婢半刻前见青桃姐姐神情恍惚,放心不下便跟在她后头。跟到西南空院子时,只见青桃姐姐突然发了疯般大哭,我想上去安慰她两句,没想她投了井。等奴婢找人来救,捞起她时,人已经没了气。” 稍加宽慰几句,又嘱咐绍芝亲自陪去打点,等外人走尽,季先生让人传来沈常林,神情凝重地说起山庄里内奸等事。 刚经历过亲子亲侄的下毒冲击,相比较再听到府里小厮许也不干净,季念先几个并无多少惊愕,只是听到季先生提出的名单里,除了晚汀馆,各馆院都有人涉在内,颇为嫌恶。 林管事办事效率甚高,当夜便把所有人处理干净,待到次日清早,这底下的暗涌已平息的差不多,少有几个闻风从狗洞逃离山庄的人,午时不到就全被抓了回来。 隐世山庄行事宽厚,极少打骂下人,更不说杀人出气。在庄里做工的家仆清楚主子们的秉性,所以大早起来发现院里少了人,又从别院了解到到处如此,便知庄里发生了不得的大事,做事越发谨慎妥帖,也不敢多嚼舌根探究原因。 仆役能装聋作哑,可身为主子家却不行,季博儒倒还好,特意去告知的季先生话里虽有隐晦的提醒,但总体称得上是和颜悦色。 可怜的是季德恩,季念先一朝被蛇咬,季德恩便被殃及了池鱼,明明自己毫不知情,却因兄弟闯祸遭到连带,先被父亲警告了番,后又遭一顿痛骂说他不思进取,幸亏季铎瑞有先见之明,来救他于危难,否则免不得遭罪跪上夜祠堂。 处理完旁的院子,林管事这才着手老太太院里的人。未免惊动季老太太,院里管事妈妈非常谨慎的配合林管事拿人,还好平日里管事妈妈看得严,安插进来的眼线始终没能在老太太跟前服侍过,神不知鬼不觉解决掉不太难。 季德恩一早起来洗漱完,草草吃上几口早饭,就往亲大哥的院落走,在院外恰巧遇到同赶来的季博儒。院子里外被庄里护卫严守,受命除季先生等,谁都不许随意进出,所以他俩没能见到季德勤。 虚生原以为会先迎来季德恩,不想会等来个意料外的人。 石枯道人瞧虚生神情错愕,笑道:“怎么不欢迎我来?” 虚生把人请进屋,又用定西王送来的贡茶款待,才定神坐下,“我哪里敢不欢迎老哥哥,倒是不知来找我什么事?” “瞧你安好我也放心,省得我要去季先生跟前帮你争辩两句。”石枯道人生性直,说话不喜欢绕弯试探,“还以为你瞒下的那些,昨晚发作起来会让你吃亏,看来是我担心的太多余了。” 虚生捧茶的手一抖,险些把滚烫的茶水洒出,看那双发亮的眸子,自知想装傻充愣也是不能了,眉间似凝结了片愁云,他叹了口气,“老哥哥几时发现的?” 石枯道人头回见他紧张如斯,觉着稀奇又好笑,便笑说:“你和羊玉笙在太姥山后山峭壁练功,能瞒过我几回?当初你没事前来总要找他,我便有所怀疑。你前年中秋来小住,可记得我不在玉虚派?” 虚生绷着脸,实在松快不起来,眸珠转动两下,像是对石枯道人说,又似自喃自语:“原来不是我错觉,真是有人在窥视。” 谈聊好一阵子,虚生大致摸清石枯道人对自己的了解,除去武功方面,也就是料准自己是香盗,其他概不知情。稍松口气,虚生便把能坦白的稍稍补充上几句,不该说的自然只字未提,石枯道人亦是半句没问。 刚送走石枯道人,没多久季德恩才姗姗前来,仿佛虚生的屋里又洪水猛兽般,步履维艰地跨进屋,眼神有些闪躲。 虚生见不惯人忸怩样,爽利道:“人都来了,做出这般腔调做什么?” 季德恩来时惴惴,现下发觉虚生未有迁怒,又恢复往日嘻哈的脾气,“昨晚出这么大的事,我不在场,没能帮你说几句,这不内疚么。” “平时说话颠三倒四,你没帮倒忙,我就要谢天谢地了。”虚生没打算揭穿季德恩来时低沉的缘故,也没打算迁怒旁人,干脆直接揭过这桩令季家人都觉不光彩的事。 季德恩心中感激,环顾四周,进屋时他心情寡欢,没注意到屋里变化,当下松泛许多,方惊觉屋中大为不同,吃穿用度到摆设大变了样。他抿上两口西蜀的贡茶,站起来回走上两圈,发现物品不时御窑宫里的东西,便是珍品,隐世山庄未必能拿得出几件能比得上。 虚生看那发直的两眼,笑道:“御赐物我不好拒绝,反正收下,索性全摆出来了。你出去可别宣扬,省得我这遭人惦记。” 季德恩当然知道虚生口中御赐所指是西蜀那方,也知道传到孟帝耳里的轻重,所以哪怕虚生不提后半句,他也不敢出去多嘴。 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挂在床架两侧的香球,他翻眼道:“怕贼惦记,你倒是把这些全藏起来别被人知道啊。” 说笑间,他忽想起怀明墨无意漏嘴说出的事,“难怪你赶顶撞贵妃娘娘,原来有西蜀在你背后撑腰。” 虚生毫不谦虚地点头,嘴角浅笑犹在,眼中却冒了丝精光,却不接季德恩后话,只揶揄道:“才这些你便眼红了?说出这般酸话来。过两日南齐和西域诸国要送来贺礼,你岂非得起歹念。” “要不让小厮再给你辟间厢房出来?方便堆你那成箱的贺礼。”怀明墨调侃着推门走进屋,这些日子虚生有意避开自己,一次都没登门过晚汀馆,所以自己赌气从不私下前来,奈何心不争气,想的紧。 “这两日陆续有贵客前来,你不在外招待,跑我这来偷闲么。”虚生把烧旺的炭盆稍稍移向怀明墨。 怀明墨赌气回嘴:“整个隐世山庄都是季家的地儿,我爱上哪是我的事。” 季德恩看这老大不小的两人置气,颇为无奈,扯开话题道:“怎不见沉香?” “五学山庄那几位这两日要来,他们毕竟年事已高,我清早派沉香去半路照应了。” 怀明墨顿了一下,才道:“我昨晚收到信,也调了辛里去接几位老先生。”闻言先是一愣,虚生侧头看了会儿怀明墨,又听他说:“我刚从前院回来,遇到位你的老熟人。我与他闲聊过两句,感觉他似乎对隐世山庄,还有狄凤的事并不清楚。” 不用讲清楚,虚生也明白他话里说的是哪位,既然安国侯与季家交好会来,身为侯府世子的多情公子没有不随父前来的道理。虽决定与合欢斋撇清关系,虚生对这多情公子却讨厌不起来,甚至说有些怜悯。 又想到不久前与绾心见的一面,越发压抑的难受,清愁涌起,因为是从前没有过的情绪,心口堵得慌。 沉默了好半晌,他平复情绪,缓缓道:“多情公子看着有些轻浮,其实人不算坏。” 玄机阁针对性调查多日,怀明墨也有些眉目,应声说:“要说歹毒,当属那丁子胥。我与母亲已商量过,等老太太寿辰后,空出手来便要除那丁子胥。” “这么做无异于同合欢斋宣战。”季德恩大体知道内情,免不得有些担忧:“合欢斋的手段了得,小心吃亏。” 怀明墨恨得咬牙,“放任不管,合欢斋便会太平?这几日给季家使得阴毒手段还少吗?” 早春的风料峭依旧,虚生见怀明墨穿得略有单薄,掩紧门窗,道出长久来的疑问:“莲心慧姬与季家究竟结过什么仇怨?屡次针对季家,且下得都是杀招。我曾与她接触过几次,从她口气里听似乎恨毒了你们,季先生那可知是何故?” “就这事我先前有问过母亲,但她似乎也没头绪。”怀明墨身子日渐健朗,没从前那般怕冷,觉着闷遂脱去斗篷。 季德恩素来不管庄里事,爱过闲散日子,又不常在父亲跟前走动,更不曾秉烛夜谈季家事,所以有心无力,想破脑袋也帮不上忙。 “会不会是无意得罪到人?”虚生常观莲心慧姬行事,心中其实已有些计较,只是想从旁侧证下观点。见怀明墨果断摇头,更加确信自己所想,不过暂且无证无据,他便没说出所想。 近来几日虚生总是躲着怀明墨,两人相见大多在众人眼皮子底,周遭人多时倒也不尴尬,现下人少,两人倒是浑身不自在。季德恩原想留两人单独相处,说了会儿话就要走,谁知怀明墨二话没说,跟在他后头一起出了屋。 刻意疏远躲避多日,如今总算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可虚生看着那离去的背影,却有些憋得慌,心里酸苦得很。他撇了撇嘴,回到案旁磨起墨,指望抄写经文能平复情绪。 心难静,抄再多经书也是无用,虚生气恼地将笔一掷,便打算去找花星楼消磨时间。才走到东苑厢房那,没料到会与多情公子打了个正面,多情公子今日一改轻佻样,整个官家子弟的打扮,身边只带了个心腹侍卫,没见有任何女子跟随。 虚生愣神片刻,淡笑道:“真巧。” 多情公子亦是颔首回应,漠然开口:“听说你与季家走得很近?” “你回去问莲心慧姬做了什么,你手下人被调遣多次,难道你心中没数?” 东苑往来人多,与西苑的冷清形成强烈对比,林管事原是打算等东苑住满贵客,再往西苑安排,实在是执拗不过虚生,只得把他安排在那。眼瞧这来来往往,多情公子觉得说话多有不便,就随着虚生往东苑月门外小径往林里走。 步行到林苑深处,虚生才缓缓停下脚步,背对多情公子远眺河对岸的晚汀馆,眼神放柔片刻,旋即寒意森森道:“她要把我赶尽杀绝,难道还要我行孝吗?” 多情公子虽为斋主,平常多是把斋务交给丁子胥去管,只是偶尔看事记了解情况。而这丁子胥做事也小心,通常不会把对付虚生的事记录太详细,可但凡有过记录的事,想要完全瞒住必是不能,所以多情公子多少也嗅出有异。 身后闷声不响,虚生便知他都知情,冷笑道:“为活命,我不得不为自己打算。” 多情公子敛下眉眼,眸中看不到悲欢,像是牵线的木偶般没有生气,沉默半晌喟叹道:“他派去的人,伤不到你。但你违逆娘的意思,若娘出手,那就难说了。” “娘?”虚生哼笑了声,神情渐渐冷如剑锋寒霜,“我劝你别信她那些鬼话,万一有日发现事情并非如此,你会追悔莫及的。” 这提醒太过直白,多情公子当即扳过虚生身子,情绪十分地激动,追问道:“你想说什么?” 虚生双肩微动,含带内力直震得多情公子双手发麻,踉跄后退好几步,颓然垂下手臂。他身旁的侍卫见状就要拔刀,好在多情公子知道虚生性子,深谙是因自己刚才心急鲁莽,便拦下他身后的侍卫。 “我好说的就这些,你听能进便听,听不进那便当我没说。”虚生并没解除对多情公子的怀疑,所以点到即止,不太愿多说。 多情公子听得满脸迷茫,想再问的详细点,见到虚生的神色不像会多言。薄唇微张又合,他想了许久,只说:“你既有决意,再强求恐怕也无用,好自为之吧。” 虚生看了眼他,闭眼感受着湖面吹刮来的初春萧瑟凉风,淡漠地开口:“近来莲心慧姬有没来找过你?” 多情公子颇为警惕地看向虚生,眉眼微凝道:“你想见娘?” “算了,无所谓。”虚生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无话可多说,眼看虚生要迈步回去,多情公子神色有些闪避,声音极低道:“她过得好吗?” 虚生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的眼神有些鄙夷,嗤鼻笑道:“入宫当娘娘,一举成为孟帝宠妃,三妃之位也是指日可待,能过的差吗?” 多情公子嘴角有些抽搐,这类似的话自己与虚生说过多次,亦自欺过无数回,但始终无法抹平心口那道疤。他生来长了双笑眼,此时却有些悲哀,还有些颓败,不甘心的又道:“除这外呢?我知道她又找过你。” 虚生敛起讥笑,沉声冷漠地看向他,许久缓缓道:“她找过你好多次了吧。你要真有心,在京城总有能见到的时候,亲眼去瞧一瞧,便都能知道。” 仿佛看到令他恐惧的东西,多情公子神色慌乱,不停地摇头,声音十分凄厉,“不!我不能见她!我不能……不……”他痛苦地蹲下身,双手抱头,情绪波动起伏,犹如个魔怔的疯子。 “少爷!”多情公子身旁的侍卫快步上去,企图制止住他的自我伤害。 虚生没见过多情公子这般消沉自残,眼见那侍卫控制不住,他弯身捡起两颗石子粒,看准时机打在多情公子穴上,周围一时安静许多,仅余冷风瑟瑟轻呼过耳畔。 那侍卫似乎见惯多情公子发狂的样子,神态间未有慌张无措,只小心翼翼地背起多情公子往回走,这侍卫的嘴犹如蚌壳,虚生觉着适才奇怪,想问个两句,他皆是冷漠回应,态度不卑不亢,软硬不吃,格外的难对付。 快到走出小径时,迎面走来个风韵犹在的妇人,通身的派头,穿了件墨绿色蝙蝠团纹貂毛蜀锦褂子,两手对插在袖中,貂毛帽围着抛家髻,髻上仅有根简单式样的嵌琉璃珠玉簪子,只是这簪子水润翠绿,且通透得很,虚生瞟了眼便知是珍璃阁的藏品。这妇人身边站了个左右张望的大丫鬟,衣着打扮亦要比小户的小姐穿的还好。 那大丫鬟看到侍卫背上的多情公子,失色捂嘴轻叫,惊慌冲上前。那妇人脸上稍有惊讶,步子略有些碎,却端庄仪态犹在。 这侍卫见到妇人连忙要跪下,又想到身后背着多情公子,身子一僵停住脚,微低头垂眼:“太太。” “慧儿这是怎么了?” 虚生见状上前两步,朝那妇人拱揖行礼道:“安国侯夫人别担心,世子爷刚情绪有些激动,我恐他伤到自己,所以点了他的穴。世子爷过会儿便会醒来。” 那妇人听罢,放在捂在胸口那双保养极好的玉手,神色安定许多,侧过头来看虚生,吐气中有股幽兰的香气,“这位师傅是?” “吴岱川放我下来。”侍卫身后的人有了声响,轻拍吴岱川两下背,下脚有些不稳,他扶住上前的大丫鬟,对安国侯夫人道:“母亲,这位是少林的虚生师傅,是儿子的朋友。” 安国侯夫人见到儿子无事,右手拍了拍胸脯,舒展眉眼笑道:“我的佛,老天保佑,总算醒了。你近来神思多虑,我听你房里的丫鬟说,你夜里经常惊梦吓醒,太医开的药又不肯老实服用。深夜难眠,白日里倦怠,哪能不暴躁。”喋喋不休老半天,她察觉到自己失礼,忙冲虚生展颜笑说:“我常听小儿提起师傅,雍慧行事鲁莽,亏得师傅多有提点。” 虚生客气回道:“侯夫人过誉,贫僧不敢当。” 等多情公子精神头恢复,又说了好一会儿子话,安国侯久不见妻子回来,亲自出来寻人,虚生见状找了个由头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存了搞忘记定时间了!为补偿,今天三更吧。 第71章 第71章 正月初九,沉寂多日的隐世山庄总算一扫阴霾,迎来季老太太六十六寿辰。这日林管事忙的见首不见尾,焦头烂额地打点里外,可即使如此,他仍没忙中出错,连抓住好几拨混进戏班子、送菜食等要职的贼人。 强加严防到傍晚开席,宾客云集在到前堂,人数虽不及往年隐世山庄大事来贺喜的人多,可每人脸上皆挂满真诚的笑意,倒也少了过去的阿谀奉承。主桌上自然是季家当家人及天家贵胄,季家小辈的则安排在旁桌,当然季德勤暂被解了禁足,他的神情呆木,也不与其他人交流。 与季德勤同样刻意藏起自己,正是那享誉武林的少林妙僧,按往常情况来所,少林甚少会出现这等场合,可奇怪的是,少林高僧苦海大师竟来了,且正坐在邻桌与几大派掌门说。 虚生背对苦海大师而坐,比平日里话少许多,只偶尔哼声接上两句,权当表示自己在场听着,极少张口说上两句。 这边说得起劲,另边却冷清的很,季德恩笑着调侃道:“我还以为你天地不怕,原来并非如此。” 手沁薄汗,虚生努力装作镇定,笑说:“季老太太寿辰,就以为别人不敢撕你那张嘴了?” 季博儒来劲道:“就是,前两日被训得跟个小媳妇的人是谁?” 冷不防被揶揄,季德恩不见有收敛,横眼看向季博儒就回嘴:“我也没见你在我爹面前好哪去。”姐弟俩性子谁也不让谁,当即便杠上了,你说句我回嘴,给当下的鼎沸更添热闹。 花星楼与这几人相处,倒是臭味相投,所以坐在同桌也没觉尴尬。而且季家小辈在酒上多有节制,虚生本身又不碰酒,这下整桌酒全进了他肚里,嘴里连连称赞:“隐世山庄管事确实本事,寻来这好酒,味道香醇,又不容易上头,多吃几杯也不怕。”话音未落,他头皮一阵发麻,眼往旁瞟,傻愣笑道:“与你酿的当然不好比,但比之外头那些,已是珍品。” 虚生往自己空酒杯里倒了两滴,举到鼻前微微一闻,“吴南酿?你们竟然还能找到他,不是已隐世多年么。” 季博儒素来贪杯,先一口气下肚整壶,挥动空杯道:“这几十翁藏在酒窖好些年了,林管事藏得严实,一直没舍得拿出来,若非老太太寿诞,恐怕窖藏着呢。” 虚生含笑刚要张口,忽然脸色凝滞,手指抵唇。怀明墨立刻发现虚生有异,凑上前小声道:“这酒有问题么?” 踯躅了会儿,虚生微摇下头,低声回:“酒是没问题,就是这酒有原料是来自西域。而那儿有种花若与这原料凑在一块,有软骨酥肌的效果,沾上后会很久没有气力。”尽量缓和语气,他宽慰道:“吴南酿既是隐世山庄珍藏多年,外人未必会知还有剩余,或许是我多心。” 花星楼与他们坐得近,听到这段话吓得不轻,立刻用内力逼出体内的酒,等酒逼尽,再没碰半滴。若遇到季德恩劝酒,佯装喝下后,便马上把酒催出,后来干脆装醉倒桌,连带还要□□几声,连绵数声惟妙惟肖。 季德恩找不到人喝酒,只好硬着头皮陪季博儒比拼,全一副舍命陪姐的苦脸样,而季博儒得季先生真传,又青出于蓝,在隐世山庄论酒量,她当属第一。两人相逐较劲,几坛灌下,季德恩渐落败势,哪怕酒再不宜上头,吃得过多,他越发头昏脑涨,呆愣地直看四周,只觉天旋地转。 满桌荤腥,虚生几乎没动筷,微侧头注意谭明阳身旁的人,只偶尔沾几滴茶水装个样子,“那人是谁?” 怀明墨想凑到虚生耳边低语,不料虚生见状主动往旁微倾,他误算了两人距离,双唇直贴到虚生耳廓,随后闻到淡淡的沉香味。虚生惊骇地朝后仰,好在怀明墨及时拉住,迅速抽回手,一阵窘迫无言。 来客的目光都在杂耍戏子身上,而同桌的人不是在拼酒,便是装作伏桌,唯有季德勤注意到这事。季德勤嫌恶的偏过头,眉头紧皱,越想越觉离谱,没由来得恶心,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沉默尴尬半晌,怀明墨率先回过神,镇定道:“他就是蝴蝶君。” 此前虚生只闻其名未见过本尊,脸上微露惊讶,若非是怀明墨道来,他实在无法想象眼前这质朴笃实,且其貌邋遢的男人会是当年享誉武林的玉面郎君。那蝴蝶君似也注意到虚生,朝这来久看,眼底满含了久经风霜的疲累,他忽地瞪大眼眸,好像在暗夜中见到一抹曙光,难以置信的看向虚生。 怀明墨虽不能见,犹感受到那望来的灼灼目光,附在虚生耳边问:“蝴蝶君似乎认识你?” 虚生回过头微微摇了下,亦是困惑蝴蝶君的反应,“我与他素未谋过面,他大概是在看别得东西吧。”说是如此说,他心底终究是存下些疑惑,打算事后去调查。 酒过三巡,屋外走进数个穿着西域衣裙的女子,身上四散异域奇香,带着薄纱遮面,一双双眼都狐媚得很。西域女子随胡箜篌拨出的乐翩然曼舞婉若游龙,西域舞在北孟并不多见,立时吸引住众人眼目。 兀地众人头上只觉有阵凉风拂过,再定神就见穿着素华的和尚出现这些西域舞娘面前。人声鼎沸的前厅蓦地鸦雀无声,虚生面无神色地冷眼看着几个舞娘,细细闻起这些人身上的香粉味。 季老太太极不喜虚生,见到虚生这般在自己寿宴上捣乱,提起拐杖砸地。季贵妃更是给身后的侍卫首领示意,那侍卫首领会意,立刻大步上前要去抓虚生,眼看手要碰到虚生肩头,谁料眨眼人以在一尺外。 蝴蝶君眼前登时一亮,拊掌叹服:“好一招迷踪影,有我当年之风,和尚你是从哪里习得?” “曾听个老头提起你自创的轻功,摸索来的。”虚生说话间巧妙闪过数次,恼得侍卫首领憋红脸。 蝴蝶君接口便问:“你说的那老头是姓穆?”虚生从容地耍着侍卫首领在舞女中穿行,神色怪异地看向蝴蝶君,但没回话的意思。蝴蝶君见状不以为忤,反而愈发急切道:“你与穆老头什么关系?” 季先生模糊记忆渐被唤醒,想起曾无意听到玄空唤她那老哥哥的名字,而那老哥哥的容色在脑中也越发清晰,心中蓦然生出一念,尚没来得及张口,却听季贵妃道:“来人!” 屋外闻声冲进少许侍卫,上去就要帮侍卫头领抓虚生,怀明墨闻言忙从人群头上飞过,谁知脚未站稳,四面八方的舞女齐向他投去暗器。 虚生一把拉住怀明墨,脚踩着暗器用踏云步直蹬上房梁,只闻几声低沉吭气,随后是数人的窸窣探讨。先放下怀明墨,他冷眼看着徒然出现的几具尸体,“才这会儿时候就忍不住出手,恐难成大事。” 原有人要去帮虚生抗敌,但转眼瞧到他与几个西域女子对打应对自如,倒一时忘记出手。 虚生所用武功看似少林工夫,可内力走法却完全不同。 苦海大师观察多年虚生,深谙其隐藏极深的性子,生怕虚生会抵不住杀戮欲念,想要出手去生擒那几个女子,刚站起身,背后忽觉刺痛,顿时浑身无。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情况,屋中突然出现声巨响,头顶的红灯笼炸开,香粉如雪般飘落。 褚远鹤抹净脸上香粉,虽没闻到这粉末有毒,但马上警觉地想要用内力,却是半点内力提不起来。不仅是他,在坐的谭明阳、石枯道人、蝴蝶君、旁桌的季家几位以及各派掌门纷纷发现有诈,可为时已晚。 至于那群保护在山庄里外的侍卫家仆等,亦是接二连三地传来惨叫声。 缠斗之际,虚生分神观察周围情况,突然那几个异邦女子大变武功招式,皆是杀招。怀明墨急着去摸中毒人的状况,等发现身后虚生有危险时,想要再去救已来不及。 眼看暗器要刺穿虚生胸口,虚生脚下轻功骤然一变,整个人犹如烟云飘忽在十几个女杀手中,还没等别人看清他出招,却已能闻得女杀手凄厉的叫声,已经倒地的尸身。 蝴蝶君和季先生震惊齐叫道:“烟波浩渺掌?!” 蝴蝶君定神再看,先颔首又摇头地说:“不止,还有残风惜花指。” 季先生当下顾不上自身中的毒,虚弱的抬起手揉眼,双眼睁大良久道:“秦玉安,你说这虚生的武功内力……” 听了半句,已知后半句的话,蝴蝶君插嘴道:“是,这小和尚的武功远在穆老头之上。” 纵然知道虚生武功了得,石枯道人仍旧愣神半会儿,回过神来,这才问:“这招式须极深的内力催使,他才多大,怎会有这么厚的内力?” 几人说话间,虚生已解决完屋中的女杀手,横眼冷看刚对苦海大师出手的人,他纵身一跃抓住刚窜逃出半丈的季德勤,“以为你已知错,倒不想竟这般死不悔改。” 可没等虚生出手结果季德勤,冲进许多才把屋外人解决干净的杀手。虚生咂舌踢了脚伏在桌上的花星楼,飘过怀明墨身边时,又按住怀明墨不让他轻举妄动。络绎不绝闯入的刺客,幽欢盅的气息随着越来越多的尸体,愈发浓烈。即使虚生有三头六臂,也难以摆脱这如蝗虫般扑来的人。 虚生专心对付着周身的人,耳畔忽传来怀明墨吃痛的低吟。原来是怀明墨受幽欢盅的影响,渐渐手脚变得软弱无力,躲在屋外的丁子胥见状,忽然窜进屋中,一掌打中其身后,反手擒住怀明墨。 “明墨!”季贵妃惊叫地站起,随后又因无力颓然倒地。 虚生回头看了眼,硬生挨到两下匕首劈砍,他肩微动直接震碎周围几个杀手的五脏六腑,这一下把女刺客们吓得也没敢再上。涓涓的血如泉涌,丝毫没觉痛意,虚生猩红了眼直盯向丁子胥。 余下的刺客得丁子胥命令,见虚生停了手,一拥而上意在取其首级,虚生瞬地把戒弩中数支冰针射出,伴随女刺客到底痛苦呻.吟的是怀明墨呕血声。 丁子胥下手不带犹豫,力度适中地又打向怀明墨,完全不顾自己属下死活,威胁道:“你最好别轻举妄动,否则下掌,我可无法保证能保住他心脉。” 虚生愤恨地看向他,冷笑道:“你的属下死完了。” “那又如何?没用的废物,留了也只是浪费米粮。”丁子胥右手中指的指甲极长,锋利如刀刃,抵在怀明墨咽喉。 花星楼不敢乱来,低喘着气说:“你倒真狠心,可别忘记,没她们便没人掩护你逃走。” 丁子胥毫不在意地拎了拎面无血色的怀明墨,狷狂地笑道:“那又怎样?有他在我手里,我还怕你们不成?”眸子嘲讽的划过虚生紧绷的面,他越发胆大地开口:“莲心慧姬真没说错,抓住这小子就是抓住你命门,有意思。” 得令守在晚汀馆的沉香,闻讯心中焦急,辛里如今与她相处多日,已渐能读懂她脸上神情,淡笑把她赶走。沉香没想赶来看到的会是眼前这番情形,外院已无合欢斋的女刺客,来路时周围遗留的刺客也已被她杀完,暗中观察过屋中情况,发现双方僵持,她思量了会儿,决意躲在外伺机而动。 虚生余光瞟见屋外一抹红,暗幸沉香没贸然出动,身后的血仍流淌为止,大半臂膀的月白衣衫已染上血色殷红。虚生仿佛感觉不到痛楚,直盯住丁子胥,及面色惨白已意识浅薄的怀明墨,那衣襟前满是他吐出的鲜血,触目惊心的血渍,让虚生头一次感觉到害怕。 季先生冷声道:“你觉得事后季家会放过你?” 丁子胥指甲微微掐尖怀明墨喉口,温热的血自他指尖淌下,笃悠悠地冲季先生挑衅道:“既然我命不久矣,拖个人陪我去死,好像也不亏。” 季贵妃差些昏厥,亏在有唐姑姑及时托扶,才不致倒地受伤。季家人见这厮如此疯魔癫狂,也没敢言语多有刺激。 有过会儿喘息时间,虚生逐渐冷静下来,纵观局势,他倒没先前那么担心。毕竟丁子胥此番前来绝非意在送死,必也算好计划失败该怎做,所以才会在恰当时机擒拿住怀明墨,既把怀明墨当保命符,他就绝对不敢要其性命。 虚生一动未动地观察着丁子胥,蓦地笑道:“没想到这莲心慧姬竟不念半点旧情,看似命你前来剿灭季家,实则是她已视你为弃子,想借机铲除掉你。无论你此次刺杀隐世山庄成功与否,你这条命怕难留住。” 丁子胥脸色微白,手上力道加重,嚷道:“少挑拨离间,别以为我会信你。” 嘴上再逞强,丁子胥的神情犹是出卖了他,虚生抓住机会又说:“你信不信我,事实摆在眼前,否则你陷入如此困境,为何她始终没现身来救你?” 闻言骤然色变,忆起事发前莲心慧姬的话,分明说好是会派人接应他,如今看来全是诓他的假话,这女人完全打算隐在幕后坐收渔翁之利。 就在丁子胥分神之时,辩机先生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以极快的速度打击他手臂,没等他回过神,虚生已从他手中救出怀明墨,而沉香的赤虹剑在下一瞬已抵住他咽喉。三人配合的非常默契,使得丁子胥连反手机会都没。 虚生着急地去探怀中人的气息,发觉怀明墨虽呼吸薄弱,但还好并没性命之忧,悬空许久的心总算落地。手仍不自禁把人搂紧,像是怀里揣了珍宝,怕有人会从自己怀里抢人似的。而他另只手也没闲出,不断给怀明墨输着内力疗伤,倒对自己背上的口子毫不在意。 如此公然地亲昵举动,旁人想装作视而未见也难,自然想法也各有不同。 季贵妃只觉丢人,若非自己无力,恨不得可以拉走儿子。 而像季先生、季肃善等几个,却是心中怡悦,这下彻底把虚生当成自己人看。 待怀明墨脉息渐稳,虚生稍松开手,扶着略恢复神智的怀明墨落座,站在他身后,虚生看向丁子胥,冰冷如二月霜的嘴角微扬,露出道让人心底发毛的笑,“用莲心慧姬的命,换你的性命,你意义为何?” 季贵妃有气无力的拍桌,“这恶贼理当重惩,岂是你说放便放?” 虚生侧过头,好笑地看向她,抬手摆出请的手势,“贵妃娘娘既有气力说话,那就出手吧。” 朝自己看来的眼中嘲讽清晰可见,季贵妃的神情当即沉如霾,鼻翼微动。 季肃善不擅饮酒,吃下肚的酒只有三两杯,所以尚有余力支起身,他与季先生眼神交楼过后,拿定主意说:“密谋要害季家的人是莲心慧姬,我可以代季家,当众武林豪杰的面承诺你,若你说出莲心慧姬在哪,将来定不会再找你麻烦。” 隐世山庄素来一诺千金,丁子胥听了略有心动,转念又想莲心慧姬的手段,用余光环顾四周,终究忍下话来,没吭气。 用好话劝说无法,虚生目光缓慢划过宾客脸面,心中算盘轻拨,眸子瞬间凝滞了下,弯身附在怀明墨耳畔低语:“晚些帮我讨份宾客名单来。” 才恢复神智的怀明墨,身子软弱无力的借靠在虚生腹上,全无顾忌地做出亲密状,也不问虚生缘由,干脆地回:“我晚些去问母亲要。” 虚生颔首张口只让沉香看住人,却也谙道理规矩,没有多管闲事发落丁子胥。 季先生与兄弟间稍作商议,当即发话:“把丁子胥关押起来,一切等事后议定。” 隐世山庄经此一事,庄里上下的人伤亡颇重,姜典集来好些受轻伤的护卫,把丁子胥捆紧,即使如此还有些不放心,还请了沉香相帮,把人带到庄里的湖下牢房。这牢房只有一个出口,整个建在湖下,所以直到把出口看守住,就不怕人会逃跑。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我定时间了!!!还有章晚上更!!! 第72章 第72章 等该发落的人都解决完,大家回头再找叛徒季德勤,才发现人早趁混乱逃走,寿宴闹到这般地步,已够难堪,要当即把不孝子拉出处置,脸上难免更加无光。所以季德勤逃跑,倒让季家人心底松口气。 刚才情况慌乱,未必会有人注意到季德勤出手的,家族颜面总算勉强保住。 残阳在缠斗间逐渐西落,现下的黑夜暗如墨,枯枝影随风摇曳,像是夜半放出的鬼魅魍魉。 在坐多是武林众人,平常见惯打杀,如今遇到自己没还手之力,身家性命全攥在旁人手里,事后想来仍心有余悸,是以脸色都不太好看。 暂把怀明墨交托给辩机先生,虚生急冲到苦海大师身旁,拔出他臂上毒针,自责道:“师叔没事吧?” 靠虚生帮自己逼出余毒,方有力摆手道:“阿弥陀佛,无妨。这针上涂的只是寻常软骨的麻毒,你无须挂怀。” 苦海的毒好清,其他几人虚生把脉看过,脸上没露,心底倒有盘算,虽说他能用内力趋逼,可九成人与他非亲无故,出手去救也就给自己博个好名声,半点意思没有。他刚有计较,还没来得及开口,屋外人脚下生风地大步迈入,豪爽道:“看来我来对了时候。” 花星楼搜刮好些尸身,没见有解药,丧气之际,听到舒沐玺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听到幻觉,抬头惊奇道:“你怎么来了?” 舒沐玺得意地甩晃手里布囊,麻布里散出淡幽的药香,“你们前脚刚走不久,文松派人去关外采买,听到药贩说去过几个西域女子,买光了市面上的罂绒草。她思前想后大半天,实在不放心你们,非让我来趟。” 虚生手疾一把夺过那布囊,细闻许久,却不知怎开方子。亏在他眼尖瞧到躲在角落恶狠狠看向自己的小人儿,三两下跃到那,恭敬地把药囊递上,压低声道:“荀先生依你瞧,这草药该如何用?” 荀克文甚少饮酒,今日场合又担心众人吃酒过多,本打算席后开上两方解酒汤和消食散,所以没喝过半口,没想倒避过中毒祸事。他拿起搓药草,三指碾碎细闻,不一会儿便有主意。 林管事打了个眼色,让无伤的丫鬟理出台面,又让家仆速取来笔墨,端到荀克文面前,等他把药方写完,赶紧派信得过的下属,去镇上购药材。 又因担心莲心慧姬会有计中计,季先生左思右想,请苦海陪同走趟,苦海明白季先生心思,爽快答应下。 解完众人的毒,已是东方熹微露白,季家这才有工夫去着手处理府中伤患,好在这回合欢斋主要是冲前院而来,后院伤亡不重,绝大多是都是皮肉小伤,包扎过养段时日,就无事了。里外安顿好,隐世山庄渐恢复往日平静,庄里丫鬟小厮逐渐整理起凌乱的地儿。 正当众人松口气时,晚汀馆又来报,看守主屋的郑丰年和骆辰昏倒在屋里,辛里则倒在暗门旁。怀明墨暗道不好,即刻快步赶回去,大约半刻多后,他垂头回到松照馆,张口讨罚,“请娘娘、母亲责罚,儿子看顾不力,把星宿剑谱给弄丢了。” 恰好这时虚生在晚汀馆,闻言嘲讽笑说:“这声东击西用得好,她总没让自己亏了回去。” 季先生手抵唇轻咳,睨了眼虚生,唇角含笑,可碍于长姐那张紧绷的冷脸,肃然道:“莲心慧姬还真难对付。有查到是何人所为?” 怀明墨匆忙来回,根本没来得及查明,低咳两声,忙说:“儿子这就回去严查。” 季贵妃神情有些慌张,亦是有点不满,不由分说拨给怀明墨个老人,说要让其协助去查。 怀明墨还没迈出屋,却被走进的季念先拦下。两手搭在怀明墨双肩,他仔细观察怀明墨脸色,因为伤势没好,他犹见苍白憔悴,整个人精神涣散。 跟在季念先身后的季肃善,亦是清楚瞧见怀明墨面色,心疼道:“先让姜典待人严搜下庄里,如果贼人还在山庄,那搜个底朝天,总能把剑谱找到。若贼人早已离去,查出人来要找出来,也差不上这一两日工夫。” 季念先放开怀明墨,往前两步,身为长辈慈爱地拍了两记虚生,神情认真道:“带这小子去吧,术业有专攻嘛。” 虚生冷不防被点到,一时呆愣,想要拒绝,但看怀明墨的反应,话到嘴边却又怎也说不出来。季贵妃迄今不喜虚生,闻言要据理力争,但注意到兄弟妹妹反应,心凉大片。她看向季老太太一眼,发现老太太面上略有不愉,并没发话,可见老太太态度亦有少许改变。 极力压抑住脾气,季贵妃又瞟了眼身边心腹。 覃驰俨是前玄机阁副阁主,贵妃身边的老人了,主子一个眼神传递,立刻会意道:“我认为不可让他去查,万一是他与人里应外合,演出诸多假象,为博取季家信任,交予他去调查,岂非开门揖盗?” 昨夜的事历历在目,季铎瑞知这话乃季贵妃授意,却有不好明说贵妃的不是,遂笑道:“前不久的事,大家全看在眼里,分明忠贱可辨,想来覃总管过虑了。” 有人撑腰,覃驰俨没把季铎瑞放在眼里,失笑回道:“大奸似忠的道理,季三爷总懂吧?” 季铎瑞脾气虽和善,但遭下人冷嘲热讽,脸色实难和悦,但碍于长姐身份,只好忍下气,没当场发作,几乎要把茶盏捏碎。 季肃善蹙眉见季贵妃没斥责,越发对她失望,神色微冷道:“覃总管认为这事该怎么处理?” 覃驰俨心中定是早有主意,一刻没犹豫直说:“照我意思,先把他关押在院里。”他也非没眼见力的,暗里观察季先生几个的神情,马上改口气,淡笑说:“这么做也是以防万一,相信虚生师傅定能理解。” 虚生并不在意他说什么,低头陪着小叶元玩解毒游戏,闻言乍一抬头,双唇泛紫渐黑,额头密布豆大的冷汗,直把人吓到。荀克文当即责骂叶元,要他交出解药,连小叶元自己都有些吓到,忙往暗兜里找解药。 “小孩子家家的玩心大,骂他做什么。”虚生微抬左手,用内力催出毒血,用指尖在他左手中指划出个口子,飙出毒血来,等黑血滴尽,用种透明的药膏抹在伤口上。 小叶元轻拉虚生衣袖,躲在他身后,虚生很时配合把小家伙护在身后,压根不让人碰其根手指头。忽然虚生感觉有只毛茸茸的脚爪子踩上自己手掌,转眼就在他臂袖上踩出两个沾上墨汁的脚丫子,虚生侧头瞧是那只厚皮狐狸,迅速站起险摔个趔蹶,气道:“你这臭小子。” “嘿嘿嘿。”小叶元抱着大米逃窜虚生抓捕,没两下就被抓到,两脚离地乱蹬,连忙告饶:“虚叔叔,我放我下去,下次不敢了,真不敢了。”说笑间,他双眼微微瞟看眼覃驰俨,脸上天真犹在。 小心放下叶元,虚生仍旧没搭理覃驰俨,把人继续搁在旁,悠哉地跟荀克文聊起医术。 许是虚生跟自己养女有几分相似的缘故,荀克文待他特别亲近,加之虚生对医术精通,这一老一少倒能畅谈到一块儿去。 覃驰俨没想到季贵妃在,虚生会这么无礼,也不知是气得失了分寸,还是本就眼高于顶,撂下话说:“虚生师傅这是心虚不敢回答,还是全没把娘娘放眼里,竟这般大胆放肆。” 虚生早就烦透季贵妃,又向来我行我素,全不管所谓的人情世故,凝眸淡笑道:“无凭无据便要拘禁人,原来是贵妃娘娘的意思么?” “糊涂东西,还不退到外头去。”唐姑姑服侍在季贵妃旁,低斥地将覃驰俨赶出去。 季贵妃端起茶轻吹,良久笑道:“覃驰俨抓人心切,难免有些冒失,望你别放心上。” 虚生笑了笑却没答话,相较对季念先反是恭敬许多,连回绝也是行足了礼,“季大爷高看,我心领了。只是我到底是个外人,实在不该插手这事,免得将来落下话柄。” “大哥,这事勉强不来的。”季先生摸准虚生脾气,笃定说:“明墨要遇麻烦,或没头绪,想他也不会袖手旁观。” 季铎瑞冷不防说:“大哥,打算拿德勤那孩子怎么办?” 热闹的气氛瞬间冷似屋外温度,季家人的脸上皆是又愤又愧,特别是季念先羞愧地直想往地缝里钻,自己生养出这么个逆子,六亲不认祸害家人,说出去当真毁尽英明。 季念先挥袖背手,冷脸道:“二妹,抓住那不孝子,就按家规,不!按江湖规矩处置吧,留着将来也只会辱没隐世山庄名声。” 到了早膳时,白昭容跟安婧玥在小厨房看着,这会儿盛了亲自端来,刚进门听到这狠话,又瞧众人脸色晦暗,白昭容浅笑道:“大侄儿许是有苦衷,做出这起子糊涂事。是动家规,还是逐出季家,且等人找到,问清缘由,才好下判断。” 季先生含笑慢语:“二嫂说的对,等把人找到,查问清楚后再下决定也不迟。” 早膳草草吃过,府里还有大堆事要去忙,季先生分配完任务,大家马上各司其职去里外忙碌。怀明墨匆匆忙忙地要去调查,走时竟也不跟虚生说上句话。 虚生陪小叶元又在晚汀馆院里玩过好一会儿,等他慢悠悠回到西苑客房,屋里竟遭人闯过空门,这贼人还留下字条在桌上,凑上前拿起一瞧,立刻黑了脸赶去晚汀馆。 晚汀馆里的小厮正在忙碌的搬箱,虚生忙跃到人前挡路,“你们主子呢?” 郑丰年醒来后便在院里打点,出来瞧见虚生在与院里人僵持,有些犯难。 辛里后脚走出,半句没跟虚生招呼,上去摆手就说:“愣着做什么?往里搬呐。” 虚生盯住自己几大箱年礼,“怀明墨人呢?抢我东西就走,强盗行径。” 阁主突然耍起任性,不管不顾命自己派人去搬来虚生满屋东西,这下主人寻上门,自己可绝不挡在前头遭骂。辛里乐呵把人往里带,责任推脱干净,整个表现出一副听主令办事的忠仆样。 院里热火朝天的忙活,始作俑者在倒听涛阁是自得其乐,握笔作画,偶尔要问旁边臧丽几句,时而蹙眉时又展颜。虚生瞧他模样,恼得大步走上到案前,双掌拍桌,张口要诮骂,可垂眼看见怀明墨的画,蓦地咽住声,呆滞良久。 “你在画……我?”虚生不大确信,因为画里人像他,但神情又大为不像。 怀明墨恰巧落完最后一笔,笑道:“不像么?” 笔下的人面带恬静安谧,全不像自己这般浑身有刺,虚生苦笑道:“我哪是这样。” 怀明墨提袖搁下笔,笑说:“将来定是这样。” 跟在怀明墨身后回主屋,虚生面色和煦,眼眸柔和似春光明媚,“有时我真怀疑你在扮猪吃老虎,装瞎唬人。” “有些人用眼在雾里看花,而我用心看那簇暗里明光,反倒更清楚些。”怀明墨淡淡回答,两人走过沿湖飞廊,快主屋廊前时,他突然伸手揽住虚生肩臂,“走吧,去瞧瞧你新居。” 所谓的新居,其实就是主屋另侧空出的房间,怀明墨让辛里开了库房,寻来整套鸡翅木家具,又依着自己喜好挑拣摆设。虚生进屋仔细瞧来,发现倒也无可挑剔,只花架上四盆光秃的木干枝,颇为突兀。 虚生走到最近的花架边,凑前细瞧,惊愕地难以言表,“这……” 怀明墨屏退走其他人,只留下辛里,淡笑说:“我让辛里找了老资历的花匠,去过趟无妄崖。花匠翻挖好久,就找到这四株根保存尚好,或能养活,辛里便私自做主全带回来了。” 虚生心中一阵感动,再想到那座孤坟又酸楚好久,脸色有些阴郁道:“多谢。” 知他勾起伤心事,怀明墨忙岔开话题笑说:“口头上道谢就作罢?总得给些实际回礼,方对得起我这般用心吧?” 瞧那主仆俩一脸坏笑,虚生哪能猜不出他俩肚里弯弯绕绕,无奈轻推了下怀明墨,“走,去瞧瞧你藏剑谱的密室。”话音甫落,他又给自己找退路道:“先说好,我只陪你去瞧上眼,可未必比你高明,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怀明墨心道这狐狸太滑头,嘴里却说:“有你作陪,好过我自个瞎摸索。” 虚生站在暗道门外静默片刻,心中已然有数,拉住怀明墨道:“从昨晚到现在,已过去四五个时辰,想要追到这个王八羔子太难。恐怕那本剑谱早送到莲心慧姬手里,你其实若还记得册里内容,倒不如早些防范,远好过去找回星宿剑谱。” 辛里听完可没怀明墨这么淡然,跳脚竖眉道:“真是妙手空空儿做的?”不等虚生回应,他又疑惑满面,“这地道可是当年隐世山庄庄主请来卢班,那位大师呕心沥血的大作,怎会这么随意被破。” “那真不巧,这妙手空空儿,正是卢班大师的嫡传徒孙,琴大师老来得的宝贝爱徒,自是倾囊相授。”虚生耸肩回答,见身边两人越发黑沉的脸,不厚道地咧嘴笑了笑。 虽有虚生帮自己疗过伤,怀明墨脸色仍有些苍白,说话一急便喘地厉害,“你有法子找到他吗?” 虚生微耸肩摇头,扶着怀明墨到窗边贵妃榻躺下,“我从来不主动找他,平常都是他来招惹我比较多。”手指摸了摸下颚,迟疑道:“你可以派人去庆州府那一瞧,竺苓曾与我提起,她偶有几次在庆州府的赌坊见过他。” “你立刻放话去让人找妙手空空儿,记住切不可为难他。”怀明墨又吩咐说:“主要是要回剑谱,还有找到莲心慧姬在哪。” 长睫扇动,虚生凝神道:“其实不必去庆州府。” 怀明墨与他似有灵犀,唇角轻扬道:“把骆辰他们派去,帮着姜护卫看守住湖牢。” 辛里转念细想,当即明白地回:“阁主放心,一只蚊蝇也不会放进湖牢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完!明天能不更吗? 不行! 哦T T 第73章 第73章 久没单独相处,屋里忽然少了人,两人不禁有些举足无措。困窘干坐半晌,两人忽急切道:“你的伤好些没?”“你的毒解了吧?”,又愣上片刻,瞬时一同笑出声。 “我很好,小家伙那些毒伤不了我。”虚生抓过怀明墨的手,默然把脉斯须,又帮他掖好袖子,“荀克文医术果然高明。” 怀明墨心头温软,笑说:“你这人就爱穷紧张。” 虚生瞧着怀明墨唇干有些起皮,倒了杯温水给他,说得很轻,几乎像在自言自语,“也不对谁都是了。”像又想起什么,微皱眉道:“不三思,寸步难行。这不是,因一时贪玩,给自己添这多麻烦,还被人当猴耍了回。” 怀明墨听罢微微支起身,“能戏耍你堂堂无知楼主的人不多,这莲心慧姬当真好本事。” “呵,拿着我做幌子。”虚生拳重击在酸枝木贵妃榻靠背,吃痛闷哼声。 怀明墨儿时常会撞到屋中家具,深切体会过这种痛楚,他拉过虚生的手,轻柔他指侧,手感极好,浅笑道:“没你来迷惑我们的眼,妙手空空儿又怎么能轻易得手。其实是我疏忽了,以为她会派人硬闯,谁想会找天下第二的神偷来。你也不说他是卢班大师的徒孙。” 任由他拉着自己手,虚生事不关己地推诿道:“哎,堂堂玄机阁主消息这么闭塞吗?你只稍去细查下,马上能知道的事,怎还要我告诉你?” 被呛地语噎,怀明墨抿嘴含笑,突然加大手中气力。敲痛处顿觉酸得很,虚生要抽回手,却发觉怀明墨抓箍的很紧,用平常力气根本挣脱不开。他手腕微扭,滑不留手地轻点怀明墨手筋,而怀明墨像是料到他的举动,忽地松开他的手,避开他的手指,反手又拽住。 “你,放手。”虚生瞪看怀明墨得意的神色,脸色微微涨红。 怀明墨咧嘴笑说:“我刚放了,谁知你没缩手。”料准虚生不会伤自己,整一副赖皮的模样,实在讨打。 如此打闹了好一番,直到屋外人撩厚帘子进来,两人还是没有消停。季铎瑞先要去西苑找虚生,扑了个空,便辗转前来看下晚汀馆情况,半路巧遇辛里,得知虚生就在晚汀馆,又知只有他们单独相处,犹豫着晚些来,偏爱妻有些木讷,非拖拉自己前来。 安婧玥尴尬地站在门旁进退两难,相较来说,季铎瑞淡定许多,只是重重敲了两下屏风,“贵妃娘娘还没回去呢,你俩收敛点。” 虚生忽地抽回手,从容不迫地慢起身,淡笑道:“季三爷来了,想必有事找怀公子说话。” 有道是翻脸比翻书快,前还像个孩童,笑容澄澈地在与人嬉闹,这会儿突然变回清雅的世外和尚。季铎瑞瞠目结舌,良久啧舌道:“你拜过师傅,学过变脸的么?” 安婧玥噗嗤笑出声,上前关切道:“你们两个身子好些没?我听瑞说,一早你中了毒,面色都发青了?” “无碍。”虚生面容平静地瞥看季铎瑞,眼底有丝对他多管闲事的嫌弃。 季铎瑞素来爱直话直说,最烦自己二哥那套弯弯绕绕,指着虚生就说:“这回事你可得给我保证与你无关,我刚在老太太跟前,给你打了包票的。” 虚生有些看不下去,忍不住提议:“下回要套话,还请府里季二爷来。三爷和季先生都不太能胜任。” 季铎瑞咳了声,“我本不想来,可架不住老太太那逼迫。你也是知道的,近来山庄那院里的变故,要再出现这样的事,隐世山庄委实承受不起。” 怀明墨让出半张贵妃榻给虚生,请季铎瑞夫妻委屈些,挤坐贵妃榻旁杌子,“季德勤还没找到?” 季铎瑞重叹口气,这都是自己看到大的小辈,大哥那两孩子,季德勤老成持重,季德恩倒整日不着调像个猢狲。没想到头来,竟是这个结果,看好的那个偏成季家建庄百年来,第一个叛徒,当真造化弄人。 “假使抓到季小爷,季先生会怎么处置?”虚生冷声问。 季德勤给虚生使了许多绊子,还差点让他折损掉沉香,季家里没傻子,这话问出,在坐的所有人便嗅到丝森冷狠绝地气息。季铎瑞暗掂自己分量,算着加上自己妻子也不够格,颇有自知之明的一笑。 怀明墨接过话,道:“德勤哥做出这事来,母亲定不会轻饶过他。” “不轻饶,也不会重罚吧。”虚生冷声不满哼道:“废他武功,逐出隐世山庄,便算是个交代了。至于那狄凤,始作俑者,恐怕也不会罪极至死,把人交给官府,赶明儿人就跑了。” 季铎瑞眉眼微皱,打心底不希望这么轻饶过狄凤,实话道:“今时今日的隐世山庄,我二姐有太多顾忌,打碎的牙也只能往肚里吞。” 换季家其他几个人,虚生许会给些面子,可遇到那一个,便是半点脸面懒得给。他话没听罢,嘲讽地笑了笑,“到底是季先生顾虑多,还是贵妃娘娘心思复杂,又横竖不愿落人口实,明眼人看得出来,没必要遮遮掩掩了吧。” 自小分离,谈不上有多少感情,到底季贵妃是自己生母。怀明墨听得不大舒服,但他又太熟悉虚生性子,服软道:“姑母有她太多的不得已。” 虚生觑了眼怀明墨脸色,微一咬牙,吞进余下讥讽,淡笑说:“太子前路多舛,贵妃娘娘自然得思虑周全。”可他又忍不住道:“很多事做再多,有时候也是白费力气。” 话语甫出,听到的人齐齐变色,却又因心知肚明谁也没说什么,朝堂相关的事,从来都是武林忌讳的话题,不宜过多的去讨论。 安婧玥细声细语道:“你们没觉得那覃驰俨……说话有些冒失吗?” 接手玄机阁时,覃驰俨早就随季先生陪嫁进的宫了,所以对这人,怀明墨不甚了解。季铎瑞接口道:“覃驰俨从前就这脾气,有好多回把我二姐都气的不轻。” 怀明墨眉头有瞬息微动,含笑插嘴道:“母亲常说覃先生为人极好,就是性子急,话里容易得罪人。” 细细咀嚼怀明墨话里意思,虚生淡笑说:“覃先生一心为季家,我能理解。” “你俩在打什么哑谜?”季铎瑞警觉地开口,迟等不到回答,白了他俩一眼。 “没什么。”两人忽地轻笑出声,异口同声道。 留人吃过午饭,季铎瑞尚有交代的事没办,言明后便带着安婧玥告辞,怀明墨也不做挽留,笑着把人送到馆外。回来巧遇从屋里出来的虚生,手里捧了个紫檀嵌银线棋盘,案上搁着两个棋盒。 怀明墨伸手拿过棋盒,柔笑道:“总算有机会能和你走上一局。” 虚生下颚微抬,带些许骄傲,“但愿不是仅这一回。” “放心,绝不让你失望。”怀明墨失笑摇头,两手捧物不便出手,遂用肩臂轻撞虚生,“你这人还敢数落别人,先管你自己那张嘴吧。” 由怀明墨摸瞎决定先后手,因得后手,虚生格外认真,每下一子都三思再落,怀明墨落棋高明,他半点不敢怠慢,专心在棋盘之上,连辛里回来站在旁也未曾发现。 捏棋半晌久落不下,虚生卷指捏住温润的羊脂白玉,“辛苦半日,居然下成长生劫。”明明有个把时辰没张口说话,他的声音却有些沙哑,仿佛使尽气力。他向后仰靠,神情平淡如晴空薄云,眉目里透出一缕欢悦。 怀明墨依着记忆收拾起黑子,只子不差,淡笑道:“你这人够难伺候。” 虚生按怀明墨落子顺序帮他收拾,随后一臂揽过白子,倒入棋盒,也没让人把棋盘端回自己屋里。天干气躁,屋里又燃着炭盆,越发口干,他接过辛里让丫鬟送进的茶,润过喉,慢悠悠地开口:“辛苦好半晌,下成平局,无趣。” 喝过香茶,怀明墨哼笑了声,喷飘出淡淡兰香,让虚生有一瞬惶神,“哪就非要比出个输赢来。” 虚生抬眸一看辛里的欲言又止,侧头盯住怀明墨慢悠地淡泊,笑出声道:“你快把他憋坏了。” 见怀明墨挥手,辛里抿嘴半会儿,忽然挠头羞赧道:“沉香去哪了?” “我不放心肖去华和史观独自回去,所以让沉香护送他们。”虚生暗里翻眼啧舌,可也没隐瞒,又道:“她过几日便回来,不用担心。” 辛里被虚生眼神看得有些尴尬,半晌清嗓子道:“贵妃娘娘明日便要启程回京师,刚唐姑姑来报,娘娘今晚请阁主过去用晚膳。” 怀明墨微一犹豫,马上道:“唐姑姑还在外头么?”听到辛里应声,他遂说:“你去回个话,说我晚些自己去。这大冷天的,不必等在门外,先去复命吧。” 人快走到门旁,虚生冷不防开口:“覃先生在山庄里么。” “他清早从松照馆出来后,就没了影。”辛里眸子里有隐晦的犀利精光,抿嘴意味深长地笑说:“我恰好随口问了唐姑姑,听她说覃驰俨已不在庄里。散了后没多久,他便说有事要查办,得贵妃娘娘应允,出庄去了。” 沉吟片刻,怀明墨听着辛里打帘子出去的声音,叹息道:“覃驰俨果真有问题吗?” 虚生用手有下没下地敲击棋桌,浅笑说:“你心知肚明,揣着明白当糊涂。” 怀明墨苦闷地把头抵在虚生手背,“三舅说他性格如此,许是你我多心弄错也未可知。” 抬出另一只手,虚生点了点怀明墨紧皱的眉头,“季贵妃有些话不宜直说,担心会伤兄妹和气,所以借用覃驰俨的嘴说出。可今日,你瞧不见,难道也没感觉出季贵妃的态度么,显然没料他会说这些话。” “难道他也投靠了合欢斋?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怀明墨怔怔的出神许久,心中疑惑渐解,恨道:“他们要孤立母亲?” 虚生慢抚怀明墨眉间,安慰道:“莲心慧姬确有挑拨的用意,但也只是想让贵妃与季家产生嫌隙。毕竟人心这东西,一旦有了芥蒂,便会多有顾虑在。她就是要季家在行事时,多出分犹豫,才好在关键时候掌握住时机,扳倒太子,甚至是贵妃娘娘。” 伸手握住抵在自己眉间的手,怀明墨心绪有些激动,语中含了些许希冀,“你呢?会出手吗?” 虚生眉眼微皱,唇角上扬,反问道:“你说呢?” 怀明墨半送开手,心中明了,“换我是你,大抵也只会保住他俩性命。” 虚生把怀明墨扶起,笑道:“贵妃明日就要回京了,下次你们母子再见,也不知是在几时。早些起来过去吧,瞧你现在这模样,哪里是江湖传闻的无情公子。” 靠撑虚生起身,怀明墨也不叫人进来,头侧倚着虚生,一时有些灰心沮丧,心口苦闷,“不是我故意拖延,只是近来几次单独相处,母妃来来回回就那些话。我听得已能倒背如流,觉着烦人,想来我那两句敷衍的话,她也已经听腻味了吧。” “估计你得失望了。”虚生拿他孩子气没法,失笑摇头:“相信我,这趟你定能听到不同的话。” 怀明墨接过虚生递到面前的氅衣,“你又掐指算出什么来?” 虚生替他穿戴好,又依着从前盘假发的手法帮他绾发,从首饰盒里拣自己看顺眼的玉冠给他戴上,老神在在地摇头晃脑,“天机不可泄露。” 怀明墨回嘴讥道:“你是在少林寺出家修行,几时改去通天观了。” 虚生莞尔把怀明墨送出门,彼时霞云赤红似火烧连绵万里,霞光落在怀明墨周身,整个人看起来温暖柔和。望着怀明墨的背影,即使料到季贵妃找他的目的,虚生也没说半句话,满目信任,亦信他会为自己做出决断。 送走怀明墨没多久,虚生的前脚还没踏进主屋,他身后便传来唤叫自己的声音,这声音还是犹如数月前那般潇洒爽利,可有隐隐含了些许迷茫。 “六殿下数月不见,风采依旧啊。” 孟修染摆手跟在虚生后头进屋,“若让你挖苦几句,便能请你相助,那我委屈些,倒也值得。” 请孟修染进自己屋子,虚生用怀明墨准备的点心借花献佛,有些疑惑道:“哦?六殿下有事要我帮忙?你直说便是,力所能及,我也不敢推辞。”沉香不在身边,阿虞今日未见,虚生倒真有些消息滞后,略想片刻,瞎猜道:“可是三殿下遇到麻烦?” “没有,三哥他好得很。”孟修染见虚生松了神情,自己却皱起眉来,又说:“是我大哥。太子的情况……好像不太妙了。” 虚生悠悠然尝过几口素心糕点,吃得嘴里干,又啜上口茶润了润,方徐徐开口:“太子怎么了?” 孟修染有些激动地撑起身,语气急躁道:“这次不一样,我收到消息来报,探子说二哥暗中入宫,递给父皇不少密信。”狠踹一脚椅凳,他愤慨道:“父皇见信后龙颜大怒,直接让二哥带侍卫围了东宫,拘禁太子,还把东宫里外围得水泄不通。而且好像还将大哥的几位老师、心腹及亲近的人等关押起来,严刑拷打。” “意料之中。”虚生不以为然地开口,又笑道:“二殿下倒是很会见机行事,贵妃出宫远行,确实是个动手的好时机,等季贵妃收到消息赶回去。该拷问的已经得到口供,该诬陷的也能罪证确凿,再雷厉风行地杀去些许人,便能弄个死无对证。等贵妃回到宫中又能怎样,若孟帝有心配合,在贵妃回宫前出道废储诏书,那贵妃回到宫中又能怎样。” 孟修染听得心惊,急得起身就要告退,却遭虚生拦路,燥烦间微有恼火,“你要拦我去路?” 虚生瞧出他微有生怒,仍是没让开,又说:“六殿下赶回去又怎样?人微言轻,你急忙回去也帮不上忙。” 孟修染来回踱步,道:“我自知在父皇心中分量轻微,可总得赶回去,助三哥一臂。”见虚生犹如磐石,纹丝未动,孟修染知自己那些拳脚功夫绕不过虚生,急得直跺脚,“你不让我去,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二哥入主东宫?” 虚生依旧淡然道:“六殿下稍安勿躁。” 与眼前人对峙了会儿,孟修染突然豁然,“你是不是已经有了法子?” 虚生一点头,慢慢道:“他既有张良计,别人就有过墙梯。只是搭起这过墙梯的人不是我罢了。” “谁?”孟修染双眼微蹙,想了想马上明白道:“四哥,对,定是他。现下他根基未稳,如果这时大哥被废,他必会心急,又岂会坐以待毙。”又顿片刻,他神色凝重,久盯虚生未语,“这所有事,你早就知道了?” 闻言不置可否,虚生侧身让开路,浅淡的一笑如浮光缥缈,“西蜀的事,哪怕我想闭眼不看,仍旧会有耳报传来。” 孟修染细想也是如此,放下介怀,便问:“让孟英桓独自对付孟广亨是不是太勉强?要我回去与三哥暗中帮上一把么?” “劳烦六殿下连夜八百里加急赶回去。”虚生低声道:“但不是去添乱,而是看戏,做个渔翁便可。” “此话怎讲?” 虚生耐着性子说:“孟英桓手头上的证据,足够证明太子无辜。他手下有的是人帮他揣度圣心,想来绝不会闹大,多半藏着捂着也就揭过了。你俩要是在背里把事情闹开,众朝臣知晓后,会是怎般情形,结果可想而知。孟广亨倒霉自不用说,你俩也瞒不住,到头来皆输,谁都没讨到便宜。” “说得没错。”屋外忽飘来第三人的声音,辛里主动现身,淡笑说:“按兵不动,让他俩斗法。会揣摩圣意又如何,孟英桓阻止孟帝废储,无论处理得多么妥帖,总归是违逆圣心,是以他们两方得不好处。” “其实孟英桓明白这利害,只是迫不得已而为。”虚生没在意辛里在场,不以为然道:“说到底是这事发太突然,他乱了方寸。明明有的是法子,可惜用出下策。” 因辛里的出现,孟修染吓得大半晌没说话,呆立在旁,由着虚生和辛里对谈。渐听辛里话里意思,他惊讶地开口:“怀明墨打算辅佐我三哥?” “太子尚在,何来辅佐一说?”辛里侧头淡笑慢语,说话滴水不漏。 自知失言,孟修染没再多言,聊过半天,已然醍醐灌顶,当下抱拳,脚步匆匆地离开晚汀馆。他连晚膳都顾不上吃,问厨房要了些干粮,便于在路上果腹,连夜赶回京城报信。 作者有话要说: 第74章 第74章 离别总是伤感时,特别是宫里人,关在那红墙绿瓦的牢笼中,一辈子难出来一回。尊贵如贵妃,亦是有太多的约束,想宣个男子进后宫,即便人尽皆知,那人是自己的侄子,也极不容易。所以这次一别,难料哪年哪日再能相见。 气氛融洽地吃过晚膳,季贵妃留怀明墨在院里散步消食,话里皆是关心的嘱咐,好像完全把近些日子的分歧抛诸脑后。 心有伤怀,怀明墨神情有些低落,可想到别离,心底却又松口气。母子两保持距离,围院子走了好几圈,院子里外全是侍卫在驻守,耳目众多,实在不便谈话,季贵妃便提议到书房打上两把叶子牌。 怀明墨听唐姑姑在后提醒,手停在长牌上,声音极轻犹似唇语,“今早覃驰俨的那番话,当真是母妃授意所言,还是他自作了主张?” 季贵妃静默片刻,笑意渐失,“为什么这样问?” “我得到消息,覃驰俨已被人收买。”怀明墨长叹了一口气,“他现在是合欢斋放在宫里,用来监视您的探子。” 季贵妃放下手中牌,紧紧盯住怀明墨,低声道:“覃驰俨近来确实做事略有鲁莽,可他做事向来冲动,倒也不足为奇。况且今早我确也怀疑虚生,他说这话并不算过。”她反问:“你近年来让玄机阁调查过的事,我全部知道,其中并没有对覃驰俨的人和调查,又怎么知道他叛变一事?” 捱不住季贵妃投来的目光,怀明墨微微垂下眼,坦白道:“儿子是从虚生那听来的。” 季贵妃不动声色地问:“他还和你说过些什么?” “母妃可听过一个叫合欢斋的江湖组织?” “前阵子张楷靖有跟我提起过,说你最近在派辛里调查这组织。”季贵妃转念一想,紧接说:“合欢斋,以前从未在江湖出现过,你又知道的?” 怀明墨深知瞒不住,干脆地回道:“亦是虚生有日提起,儿子这些时日让辛里去暗查,查出的结果与他所言的相差无几。”紧握住拳,他语带愧疚,“儿子无能,没发现合欢斋踪迹,才让其乘虚而入,险些毁了玄机阁。” 掌下的叶子牌捏成团,季贵妃微微变色,不想离别时还徒增冲突,压下窜起的怒气,慢语道:“又是那个虚生和尚,你当真这般信他?” 怀明墨猛地抬起眼,烛火映在黑眸中,衬得明眸更加清亮,如似月光清晖。稍松开拳,他不假思索回道:“是,儿子信他,信他不会诓骗自己。” 季贵妃从未见过这般样子的怀明墨,一时发怔,半晌回过神,身子微向前倾,一字一顿说:“你怎知他没骗你,隐世山庄种种麻烦,哪件他的脱得了干系,你别忘了,正是他来盗取那本假剑谱,才让季家惹了这般多事端。他能瞒住众人诸多事,把季家、四大派玩在掌中,要诓你有多难。他说合欢斋是莲心慧姬操控,你便信,许是这些都是在骗你呢?或是这一切皆是他与莲心慧姬共同做的局,等你全然信他后,再给你下套呢?” “是,他瞒过许多事,蒙骗过许多人。可我信他说出的话,亦信他绝没欺骗我半点。”怀明墨缓缓站起身,又深深弯腰拜下,“儿臣已心有所属,恳请母妃,别再给儿臣赐婚了。” “你……”季贵妃张着嘴说不出后话,心口闷得喘不过气,良久缓过气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怀明墨沉重一点头,没出神回答,只拜地更低。季贵妃微仰起脸,不去瞧他,冷声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唐韵上前两步,弯身要扶起怀明墨,“殿下。” “那儿臣只好抗旨了。”怀明墨挣开唐韵要扶起他的手,轻声喃喃。 心口一片茫然,季贵妃慢慢闭上眼,语带伤感道:“罢了,起来吧。”见怀明墨仍犟得不起,她颓了两肩,似是妥协,有些无力地开口:“你放心,我不会下旨赐死他。一来,那要不了他的命,反倒会要太子的命。二来,若他死,恐怕你也活不成吧。” 怀明墨呆愣了片刻,喉间干涩有些刺拉的疼,“母妃……” 季贵妃苦闷笑道:“平宁郡主这孩子,是我思虑不周,才害得她被赐婚嫁个寒门子弟。我原瞧她喜欢你,想着宁国公乃国之重臣,若你与郡主成婚,宁国公府定会成为太子助力。”心口有种像被人撕裂的生疼,季贵妃目露凄哀,“没想到二十多载夫妻,他竟会疑我至此。那可是他至亲骨肉啊。” 唐韵轻抚季贵妃后背,帮她顺气,眼角湿润,转眼落泪道:“娘娘别这样,小心伤了凤体。” 怀明墨蹙眉道:“宫里发生了什么?” 手臂艰难撑着身子,季贵妃忍下酸楚哭意,语带愤懑,“贤儿被他父皇拘禁起来了,东宫上下现在就像是铜墙铁壁,连只蚂蚁都爬不出去。” 怀明墨大惊,“大哥怎会被拘禁?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二皇子几日前忽然秘密进宫,把一沓信笺交予皇上。”唐韵用巾帕掖去眼角的泪,“全是太子与西蜀密谋的书信,皇上看后大怒,当即发落几位太子太傅。也不查明信中属实,直接让御林侍卫围住东宫,禁足了太子。娘娘今早回来后得到的消息,一时昏厥了过去。” “母妃没事吧。”怀明墨紧张地问,又顾忌到屋外人。那群侍卫站得虽离书房有些远,听不到屋里低声谈话,可这烛火通明中,他若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必会被人瞧见。 唐韵扶着摇摇欲坠的季贵妃,察觉到手腕被轻捏了下,看到主子递给自己的眼神,忙苦脸道:“太医说娘娘是心力交瘁所致,娘娘近来为太子爷的事,茶饭不思,夜里难以安寝。”松开季贵妃的手臂,她快步走到怀明墨身旁,搀住其手臂,“主子爷,奴婢知您素来有办法,想法子救救太子吧。” 怀明墨抽不开手,为难道:“姑姑快请起,太子的事,我自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季贵妃立刻精神一振,扫去脸上苦闷,面露喜色,期待地开口:“你已有办法洗清太子冤屈?” 怀明墨微抿嘴咬里唇,心渐沉落,已然猜到季贵妃的谋划。沉默地掰开唐韵的手,他低首道:“母妃应该很清楚大哥近来处境,儿臣定会竭尽全力保住太子性命。” “那你大哥的太子位怎办?”季贵妃不复平常端庄,露出一副市井妇人的粗俗气,脸色阴沉道:“是了,你没有办法。那便让虚生去想,不计用什么法子,总之定要保住你大哥的太子位。” “恕儿臣难从命。”怀明墨断然回道:“虚生的脾气古怪,儿臣无能,怕是难以说服他。” 季贵妃掌心一拍榻上案几,目光如刀锋般凌冽,寒光扫过怀明墨,怒不可歇,紧握着案沿,指甲几乎已经嵌进了木料里。就在季贵妃要发作之时,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唐韵张口询问,传来的是季先生的声音。 季贵妃示意唐韵去开门,望着这满周岁便送出宫的儿子,无奈地叹息道:“你先下去吧。” 怀明墨走过季先生身边时,忽觉一掌强有力地捏住自己左肩,他朝季先生含笑摇了摇头,用唇语道:“娘放心,儿子没事。” 远眺慢步走来晚汀馆的两人,虚生坐在主屋房顶悠然吹着凤舞羽衣曲,一腿曲起随音律抖动。眼瞧怀明墨已走进院里,翻上屋顶坐在自己身旁,虚生慢悠悠放下翠水笛,笑道:“你的脸色很差。” 怀明墨紧抓身旁人手腕,拉向自己,神色黯淡,“你早知道书信一事是么?” 虚生微颔首,诚实回道:“是,你还记得定西王遣使臣来送贺礼么。那时我便知道孟广亨勾结蜀帝,想要构陷太子的阴谋。”觑眼怀明墨,大抵猜到他在怨自己隐瞒,虚生抽出手,仰躺下,“我是有心要瞒你,省得节外生枝,徒添些没必要的风波,你若怪我,我也无法。” 辛里站在墙边冷哼,抬头道:“卖乖,明知我家少爷绝不会怪罪。” 虚生哂笑了声,对怀明墨说:“后续想来你也从辛里那听说了,这下子,你总好放心了吧?” 怀明墨想起被蒙在鼓里,气不过掐了下身边人,“放心?我还心惊胆颤着呢。谁知道你是不是又说得假话。” 虚生大喊冤枉,仰躺看着上弦冷月,抬手对天,伸出三指发誓。听他誓言越发毒辣,怀明墨忙不迭压下虚生的手,气急连嗔,直骂他没心没肺,乱发毒誓。训斥完虚生,怀明墨脸色略差,慢慢说起适才与季贵妃的谈话,他越说,手握得越紧,耳边传来虚生吃痛低哼,方松开虚生手腕。 沉吟好半晌,虚生笑而未言,良久轻笑出声,“且不说娘娘心思,你是怎么想?” 怀明墨侧身躺到虚生身边,为能更清楚知道虚生情绪,干脆伸手轻摸虚生的脸,“我是被娘娘气极赶出来的。” 由着他的手无礼乱来,虚生笑道:“连着自己儿子都不肯帮自己。” “不是我不愿帮她。”怀明墨发觉虚生心情不错,遂收回手,手臂枕在脑下,神色凝重,“我晓得你有办法保住我大哥性命,但要留住他的储位,谈何容易。即使你真用手段保下他的帝位,这其中要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 虚生唇角上扬,略微靠近怀明墨,岔开话题道:“娘娘至今还以为那桩婚事是孟帝截得胡?” 怀明墨侧过头,略有困惑道:“难道另有隐情。” 虚生用手指点了点怀明墨额头,咧嘴轻笑,眉眼里仿若藏了片星海,熠熠生辉,语气满是宠溺的温柔,“亏得你跟那群老狐狸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竟然还瞧不透那丁点心思。你当真只有孟帝不想季家与宁国公府结亲?” 这边话音刚落,辛里倏忽地窜上房顶,瞧见瓦上两人依得很近,他撇撇嘴,坐在稍远处,忍不住插嘴道:“国公爷素来中意我家公子,曾有意结亲,常让平宁郡主进宫里陪娘娘解闷。娘娘那儿也是得到国公夫人的暗示,考虑再三,才默许平宁郡主来隐世山庄玩。如此说,国公爷又怎会希望这事给黄了?” 虚生支起身,手轻搭在怀明墨发鬓,乐祸幸灾地低笑,“他想搅黄这口头婚事是真,却未料,被孟帝摆了道。” “怎么说?”怀明墨将头挪到虚生膝上,磕起眼,听那徐来春风。 给辛里递了个眼色,让他去房里取来翻毛领披风。虚生仔细给怀明墨披好,又把辛里拿来的手炉放怀明墨手中。久等不到虚生回答,好奇心经人吊起,怀明墨心如猫抓的难受,连番催促。 虚生拗不过,摇头说:“宁国公那只老狐狸,官场爬滚多年,会瞧不出孟帝心思?从前想结亲巴结,如今瞧太子快不行了,所以后悔起这决定。否则你以为旨意怎会来的这么快?我估计贵妃的请旨,这会儿大概刚到宫里。” 怀明墨脑筋一转,诧异失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宁国公自己把这事给皇上交了底?” 虚生眉头瞬动,颔首点头说:“多半是,就算不是他自己进的宫,这消息必是他漏出去的。” 辛里指捂在唇前,兀地笑出声,心中畅快,痛快地开口:“孟帝是什么人,怎会看不出国公爷的那些小心思。是以故意把平宁郡主赐婚给寒门子弟,以此惩戒宁国公的异心,又拉拢了这些寒门新秀,还能用来儆猴。一箭三雕啊!只可惜了这平宁郡主,这般低嫁。”他嘴里虽有同情,但语气和神色却是没半分惋惜。 怀明墨倒不认同,温和笑说:“嫁于高门虽说风光,但那些个内宅,都甚为复杂。皇上这回赐婚,于平宁郡主而言,未必是坏事,或许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你倒关心她。”虚生随口说,哪知怀明墨挣扎起身,慌张地忙要解释。好不容易安抚住怀明墨,虚生又道:“你与贵妃似乎……” 怀明墨知道虚生要言的话,打断笑说:“我尚是襁褓婴儿时便被送出了宫,二十多年来,与母妃相见的次数,也就十多次。说句心里话,生恩不如养恩重,对这贵妃母亲,我是真亲近不起来。” 这都是早已打探清楚的事,虚生早知这对母亲情淡薄得很,又谙当初季贵妃如此行事的意图,不免有些心疼怀明墨,还有些佩服他的宽厚,毕竟这事换在自己身上,恐怕早就结成了仇怨。 胡思乱想间,渐想到自己遭遇,神色当即有些晦暗,像山雨欲来的天,无心讥讽道:“这些个慈母,倒都会为自己孩子着想。” 此言一出,怀明墨立时变色,辛里的神情亦是有些愤慨。 其实怀明墨怎会不知季贵妃当年所为的想法,在他年少时,尚不懂事,还能被谎言所骗,天真的以为是季贵妃担心自己,双目失明难在宫中立足。可随着年岁渐长,他对往事了解越多,便明白了,季贵妃把自己送出宫,又找了具婴孩尸体代替自己,主要目的是用来打击宫中敌对的妃嫔。 而自此后二十载,自己这母妃的地位,确在宫中屹立不倒。至于那为他的打算与担忧,许是会有,却也是少得可怜吧。 怀明墨默然枕着虚生,心底有些戚戚然,更多是意难平。借着柔和的月光细瞧侧颜,虚生有些懊悔自己失言,手伸在披风下,轻抚怀明墨身背,直到他气渐平顺。 第75章 第75章 贵妃回宫,排场铺张可想而知,侍卫随从浩荡,喧嚣繁复。跟从同回京的还有安国侯等朝臣,经前两日刺客袭击一事,就算是久经沙场的安国侯,脸上都有些惊魂未定。隐世山庄离京师甚远,骑马坐车多有不便,所以一众人是从沧浪江水路船行。 随季家众人到沧浪江边渡口送行,虚生没跟在人群间,而是择了个视线极佳的位置,仔细观察往来人群,细枝末节也没错过,只是一圈看下来,并没发现任何可疑。 花星楼伸头张望,眼见季贵妃上了最大一艘船只,哂笑道:“你的大麻烦总算走了呢。” 虚生耸肩笑道:“她走或留,不都这回事么。” “看把你给能的。”花星楼看虚生嘴角不自觉上扬,不由生恶,却又好生羡慕,说出两句酸话来,“瞧你这没出息的样,你呀,也不知到底谁拿捏住了谁。” 自前夜里与怀明墨赏月畅谈,虚生至今心情甚佳,所以完全没在意花星楼这暗讽的话,目光亦不自禁落到一身碧水色氅衣的怀明墨身上。沉默远望好半晌,直到船队起航,渐行渐远,才收回目光,对花星楼疑道:“你怎没跟舒沐玺一起回去?” 花星楼白眼虚生道:“还不是想着你许要帮忙,我留下给你当帮手。” 结交多年,自己从没交心,却没想他俩这般待自己,处处着想。虚生心口温热,竟有些端不住往日宁和,眉头打结,沉默了许久,方挤出愧疚话,“这些年总要叫你们为我担心,给你们添麻烦,要你们担着,我细想来很是过意不去。还好,没让你们卷入太多危险里去,否则我悔之不及。”煽情话说到一半,他忽又笑说:“说来,你俩也是异类,就我这刁钻脾气,居然还没把你俩赶跑。” 前儿还听得感动,花星楼的安慰话刚到嘴边,谁知紧接而来的揶揄,气得他直瞪向虚生,“迟早撕了你这张臭嘴。” 虚生也没回嘴,漆黑的眸子透出寒光,直勾勾盯住某个人,伸手向身旁手臂拍了拍,指向在白昭容身后不远的家仆,“那人的轻功不错啊。” 花星楼顺虚生手指着的方向看去,定神细瞧斯须,“还真是,江湖有这轻功能耐的不多。” “他好像要溜,走,跟去瞧上一瞧。”话音未落,虚生已跃出五丈外,身影越远。 跟在后头的花星楼,轻功亦未逊太多,而且虚生故意放慢脚下速度,花星楼很快追到他身后,打量前方家仆,奇道:“他习得轻功稀疏平常,造诣倒高。” 船队刚行出渡口,此时送行的人未散去,这其中有许多是来看热闹的百姓。毕竟寻常人家要见一面凤颜王侯并不容易,所以即使只见这会儿,大家便在原地谈开了,有说季贵妃姿容华贵,有聊盛大排场,直把季家众人堵在里头,走不出来。 身下人潮如海,沸反盈天,很难注意到头顶发出的树叶低微的簌簌声。虚生和花星楼脚踏枯叶,轻盈如燕没踩落一片枯黄树叶,两人前后脚飞跃过,紧跟在那神秘家仆后,距离没近半分,也没远毫厘。 两人跟踪好一会儿,原来那家仆是回到了山庄,自高墙跃如,径直向个偏僻无人的院子赶去。 躲在小院墙上悄声观察,直等那家仆从院角的梅树下挖出个小瓷瓶,虚生纵身跃下,抽出翠水笛为武器,手腕轻轻一挑那浮在这人脸上的易容.面具。 那人并没注意到有人跟踪,惊嚷道:“哎哟,谁?!” “你胆子倒肥,偷了星宿剑谱不跑,竟还待在山庄里找东西。”虚生敞开了心,性子里多了分玩心,握翠水笛的手上下挥动,就是不让妙手空空儿拿到易容.面具。 花星楼瞧是熟人,便纵身跃下,眼疾手快抢过面具,打量了番神情慌忙的妙手空空儿,随手扔去面具,“赖在隐世山庄不走,怎么你还有坏事没干完?” 提起这边来气,妙手空空儿一口唾沫吐地,面露明显的怒愤,破口大骂好些句,句里多是狠毒咒骂,却始终没说出那大仇家姓名。骂过好一通,他似乎稍稍顺了气,将手伸到虚生面前。 虚生没做多想,两指搭上他经脉,稍把过会儿脉息,俄顷间蹙起眉。沉吟半晌,虚生有拿起空空儿另只手一探,鄙夷道:“用毒要挟,下作的手段,像是她的作风。” “呸,什么让江湖闻风丧胆的莲心慧姬,就是个妖婆子。”妙手空空儿又骂道:“没见过这么阴险的老婆子,竟使阴险的手段。我看她整天易容,爱装神弄鬼的,估计是个丑八怪,见不得人。所以只会躲在暗处,像是水沟里的臭老鼠。” 花星楼抱臂笑道:“有力气骂人,看来中毒不深。” 虚生应声说:“毒确实没进心脉脏腑,若不然,他早跪下求你我了。” 闻得他俩奚落,空空儿恶狠狠瞪去,手里紧攥小瓷瓶,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落地摔碎。花星楼去了眼,立刻明白瓷瓶中是何物,不解道:“这莲心慧姬怎得还把解药藏在山庄里?” “她人先前必是在庄里。”虚生旋即看向空空儿,笑道:“难怪季家人去抓你,连季二爷、三爷都出面了,还没逮住你。原来你是易了容就在山庄里头,想来你已经把星宿剑谱交出去了吧。” 妙手空空儿心系自己性命,哪有空斗嘴,赶紧拔开瓷瓶盖,抬手张嘴要喝下。却没料虚生迅疾抢过,两指夹着瓶口,只用了半分力,瓷瓶在他指尖看似摇摇欲坠,虚生眼眸冰冷道:“莲心慧姬在哪?或简单些,告诉我,你把星宿剑谱交给了谁?” 虚生手里捏的仿佛不是瓷瓶,而是妙手空空儿揪起的心,空空儿出手想去抢夺,几番没成,沮丧道:“哎,你就别问我了。赶紧着,把解药给我。”又想着自己无端着了道,越觉郁闷,张口嚷道:“你个臭和尚,给不给?”一边说一边扑上前去,没想虚生轻飘躲开,他气急吼说:“你再不给,我拉你一块儿死得了。” 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虚生憋住忍不住要扬起的嘴角,凑到瓶口细闻解药,忽地双眸一眯。他掌心瞬间紧捏,指缝中渐流下晶莹液体,细碎的瓷粉随风散去。妙手空空儿见此景,目瞪口呆,当场腿软就给虚生跪下了,很快他回过神,叫嚷着要去掐虚生脖子。 “你个死秃驴,我要死了,你也别想活成!” 花星楼赶紧拦住妙手空空儿,目中投去疑惑,似又有些明白,含笑调侃道:“不就骂了你两句,至于不给人活路吗?” “我像是这般小气的人么。”虚生抽出暗袖里的帕子,仔细擦赶紧手上药渍,徐徐解释:“狗咬吕洞兵,不识好人心。哪那么天真呢,信莲心慧姬会给你解药?我这是在救你的命。” 妙手空空儿并非不识好歹的人,闻言当即回过味来,唇色发白地问:“那这是什么?” 虚生再三确认巾帕上的味道,冷笑道:“醉生梦死。” 妙手空空儿止不住地手抖,后怕道:“没诓我?”看着虚生面无表情的神色,笃定又怜悯地朝自己看来,妙手空空儿再没怀疑。他的脸色愈渐涨红,心口惊怒交加,憋了一嗓子话,紧接着又是一番痛骂,咒骂的内容反复多样,恨不得老天爷伸耳听到,好让莲心慧姬被折磨,死上多回,解他心头之恨。 花星楼松开手,发现虚生十分淡然,丝毫没为妙手空空儿着急,遂道:“你素来爱制毒,这毒.药可有解药?” 虚生瞧着人可怜,所以也没再逗趣空空儿,正经回道:“解这毒不难,可找解药的药材非常麻烦。我想隐世山庄里应该也没藏各种□□的药庐,估计一时难凑齐需要的药材。” 大方地掏出水无宫腰牌交给妙手空空儿,花星楼淡笑说:“你拿这块牌,即刻赶路去水无宫,那里自有能为你解毒的人。你大可放心,那人脾气虽古怪,性子比那千年寒冰还冷,但见到这块牌子,便定会救你。” 正感动间,妙手空空儿又觉手里被塞进个宝相花雕纹的紫檀木小盒,又听虚生道:“里头是颗玉琼生。此去水无宫,若连夜赶路的话,应该五日足以。你过三日后服下,玉琼生能压下半月毒性发作,想来足以让你撑到解药制成那日。” 虚生思忖片刻,又添上两句,絮絮嘱咐:“你暂且退隐江湖吧。毒结后,这阵子也别出来,等莲心慧姬的事解决了,那便随你怎般闹腾。” 江湖流血不流泪,可这会儿妙手空空儿管不了丢人与否,红了眼圈,紧握住虚生的手,“以后我绝对不在你忙时挑事非,定找你空闲时,再来捣乱。” 明知狗嘴里难吐出象牙,虚生还忍不了翻眼哼笑,见空空儿把玉琼生藏得严实,没机会拿回丢了喂狗。 性命忧关,耽误不得时间,花星楼瞧空空儿蹬脚要离开,连忙出声问:“你现在总能告诉我们,莲心慧姬是谁吧?” 妙手空空儿停住立在墙上,回头说:“我那晚确实在山庄里把星宿剑谱交出,来取剑谱的那人身着山庄里婢子的衣衫。而且只是普通洒扫丫鬟的衫子,绝非各院馆里有头有脸的,应该连三等丫鬟都算不上。” 没打听出有用消息,虚生接口问:“长相可还记得?” 妙手空空儿与那婢女见面时,恰好夜黑风高,那女子又藏在树荫中避开月光,本就没看清。他努力回忆好半天,眉眼几乎要皱成一条缝,最终摇头道:“叫你失望了,她的相貌实在平常的很,毫无特色。你现在就是让山庄里的婢女全站我面前,恐怕我也指认不出来。” 遥望远去的身影,花星楼嘴唇微动,“你怎么看?莲心慧姬这些年难道躲在隐世山庄里头?” “不可能。”虚生果断反对这说法,当机立断道:“山庄里的婢女虽说众多,但每个人每日都要各司其职的忙活,何来时间在江湖走动。而且你若是她,会用乔装的身份去见空空儿?”眼角瞥看眼门外,他冷笑着开口:“何况她那高傲的性子,怎么会屈尊当个婢子潜伏在山庄里。” 花星楼赞成地颔首,用折扇敲击着掌心,满目笑意揶揄道:“看来这回,得无功而返了。” 越想越觉心烦,虚生轻捏鼻梁叹气,“雍慧那我也有试探过,没问出什么消息来。” “多情公子这合欢斋主当的,还不如丁子胥知道的多。” 虚生依着莲心慧姬的心思细想片刻,了然一笑,“他啊,表面上看似风光,其实是让莲心慧姬推出来的靶子。瞧这样子,莲心慧姬应该并不信任他,所以事情基本全交给丁子胥去办。” 这方是个极偏僻的小院,平日里要几天才有人来打扫一回,又因为院子离江畔湖边甚远,所以静谧地几乎能听到所有细微的声响,更别说脚踩在铺地枯叶的沙沙声。 花星楼眼睛盯住半掩的院门,玩笑道:“说不准是莲心慧姬疼惜他呢,所以这些造孽的事,没让他去做。” 虚生抿嘴一笑,张口要请躲在院门后的人,却先听道一声轻唤,“母亲?”怀明墨立在门槛前,双手停在门把上,疑道:“您怎么在这?” 被抓个正着,季先生尴尬地一时举足无措,想找个借口解释,脑中却是空白一片,支吾半天没想出说辞。 “没想季先生也有听壁角的喜好。”虚生戏谑淡笑,这张嘴叫人恨得牙痒。 陌生的地方,怀明墨行动多有不便,幸有季先生扶住,没被高出半寸的门槛绊倒。季先生笑意深浓地搀扶怀明墨进院子,微露窘态,强自保持镇定。 花星楼轻推了下虚生后肩,笑得有些奸诈,却是一本正经道:“我瞧你活得太舒坦了。”闻言虚生果然回头看向自己,满脸困惑,花星楼憋笑的腮帮有些发酸,忍住笑又继续说:“这么帮你的岳母……婆母说话。”他摆了摆手,不管称呼,往后跃了三丈,嗤笑出声:“往后你日子还过不过了。” 没等花星楼话说完,虚生掌法冷不防打出,奈何对方狡猾,早不在自己掌风范围内。两人追逐打闹好一阵子,方消停,花星楼早已气喘吁吁,可见虚生跟个没事人般,季先生心中不由喟叹,自己老友眼光极佳,收得这么个好徒弟。 虚生弯身整了整衣摆稍有的褶皱,对季先生恭敬地略行礼,含笑道:“季先生既已早来,大可进来一谈,何苦在外吹冷风呢。” 季先生垂眸片刻,听到话里讥嘲,也没来气,心平气和地开口:“这回是我不对。” 虚生对季先生尚算尊重,所以没穷追猛打不饶人,反客气说:“季先生刚听到多少,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花星楼擅于读心,悠哉地坐在院里假山上,稍稍看了两眼,帮季先生道出,“喂,你确信妙手空空儿的话么?” “你怀疑他本就是合欢斋的人?”一扫众人忧色,虚生自信说:“这点我还能替他保证。” 怀明墨摸到块光滑的大石,坐定后说:“他身上没合欢斋的味道。” 怀明墨的嗅觉素来灵敏,季先生听他这么说,又见虚生神情笃定,渐打消最后的怀疑。可星宿剑谱被盗,她虽没亲眼见过其中记载内容,但大致还是有所了解的,而如今剑谱落入莲心慧姬手里,可想将会发生的威胁,打从心底笑不出来。 事态一筹莫展,连向来乐观地花星楼也有些寡欢,纵身落地到虚生身边,恭敬地问季先生,“丁子胥那有问出什么来没?” 不提还好,这一说起丁子胥便来气,季先生心口发闷道:“那家伙的嘴紧的跟蚌壳没两样。别说问到事,这两日他就连话都未曾说过,谁都没法子叫他开口。” “对付他这种人,季家手段终究是太斯文了。”虚生轻笑了声,“关上几天,饿上两顿,受些皮肉苦,这些对他而言,就是合欢斋从前受过的苦。想要从莲心慧姬的人嘴里挖出点东西,就是断他的手脚都没用,况且是这个会把亲妹拱手送给合欢斋的禽兽。” 花星楼忙问:“你既说的头头是道,那快去撬开他的嘴。” 虚生沉吟片刻,随口便说:“要他张口容易,让他说话难。谁告诉你,我有办法让他说话了?” 花星楼飞过个白眼,反唇讥道:“敢情你说半天,就唠嗑一堆废话?” 季先生原也有些期待,但听虚生这般说辞,面色诚恳,便没有多说。沉思之际,她听到虚生恭谨对自己道:“虽说丁子胥迄今不说半字,但他落在季家手里,这几日想那莲心慧姬定是寝食难安,想破脑袋要解决这隐患。这丁子胥或还有期许,所以始终不愿开口,而莲心慧姬……” 虚生目光缥缈,神情让人有些瞧不清,好像面上浮了层寒冰透出的冷烟,稍仰头眺望,他把手背在身后,仿若对凡事都运筹帷幄。沉默了好半晌,他缓缓道:“她不会留丁子胥的命,曝露身份的棋子,必会被她抛弃。” 作者有话要说: 第76章 第76章 接连几日,隐世山庄守备严密,比贵妃省亲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是湖牢那块,三班轮守,姜护卫派人日夜巡逻,各院各馆防得紧,主人家脸色难堪,连着底下人也个个人心惶惶,做事格外仔细谨慎。 前来贺寿的客人陆续离开,山庄逐渐清冷下来,三大门派掌门原有留下相助的意思,但听虚生一番劝说,纷纷表示会回去严守,以防莲心慧姬声东击西。 这日送走石枯道人,虚生与怀明墨比肩而行,打算厮杀走棋,下出个胜负。可人还没走到晚汀馆,半路上虚生的脸色忽变,痛苦地拧紧眉眼,鼻息混乱,他紧咬住牙,没多久整个人如在冷湖里淌过一般,直冒冷汗。 怀明墨即刻注意到虚生身子异样,及时扶住差些腿软摔倒的虚生,焦急道:“怎么手这么凉?”话刚说完,他顿觉虚生手滚烫,体内有股内力在乱窜。 “我没事。”艰难回过话,虚生抖着手摸暗袋,半晌想起前几日自己的慷慨。 揽住整个软靠在自己身上的人,怀明墨怒嗔:“都这时候,你还要瞒我?”握住虚生手腕的两指稍用内力,虚生顿觉气息一凝,差点昏厥过去。适可而止地松开手,怀明墨是又气又急,替虚生运气也没见有效。 五脏犹如巨石碾过的疼,全身的骨头又像万千蝼蚁啃噬,虚生虽已料准这回发作定会格外痛苦,却没想会是到这等地步。极力镇定下来,他运气企图压制顺行的真气,再分不出神去向怀明墨解释。 怀明墨特意选了条僻静的路,却没料会发生意外,眼下只有他与虚生二人,不敢走开,只好在边上守着,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风声中传来的脚步声,急忙大声叫人。 自受水无宫相助,季先生大改对水无宫的印象,这会儿刚巧遇到花星楼,遂邀请他与自己同去晚汀馆。两人畅谈甚欢,突然听到怀明墨叫唤,季先生从未听过儿子这般急躁失态,忙道:“恐怕出了大事。” 花星楼跟在季先生后赶到,见虚生那般痛苦状,眸珠一转,立刻明白发生何事,一箭步冲上前去,直点虚生前后几处穴道,又用力为他渡气。 季先生在旁静默好半天,直到虚生脸色有所好转,方道:“是走火入魔么?” “应该是冥象神功第十重的劫。”怀明墨镇定下来,渐想起虚生曾与自己说起的话。 花星楼收气,惊异地看向怀明墨,没想虚生会对他透露这么多,再想这发作的时日,虚生理当有所料见,不该会这般粗心忽略,却还全不顾惜自己,跟着怀明墨四下走动,可见对其信任。想及此处,花星楼一撇嘴角,可惜当下不是嬉笑揶揄的时候,扶起虚生,道:“先把人扶回屋吧。” 关心则乱,怀明墨方寸既乱,哪里听得出言下意,愣头愣脑道:“他怎样?有没有危险?要不请大夫来看看?” “大夫还能帮虚生运功不成?”季先生笑道:“得了,你别在边上添乱,听花宫主便是。” 院里氛围原就紧张,当大家瞧见虚生被人扶回,且又神情涣散,皆以为发生不得了的大事,又见季先生跟在后头,神色焦灼,众人越发确信想法,或有害怕低垂脑袋,或是好奇伸长脖子。 足足大半天,花星楼在用内力帮虚生运气,只是他俩功力差距甚远,效果始终不佳,好在总算稳住虚生性命。拿过辛里递上的帕子掖干额颈薄汗,花星楼盘地而坐,自行调理运气。 怀明墨绕过花星楼,坐在榻旁为虚生把脉,“他做事素来周全,从没有过这样的疏失,这次怎么会……” 花星楼稳住气,又起身要给虚生渡气,瞥了季先生眼,忽灵光一闪,笑道:“江湖传言季先生为人仗义,乐于助人,想必不会见死不救的。” 季先生是个明白人,旋即笑大:“我倒是想帮你分担,但是你们所练心法武功与隐世山庄内功天差地别,实在爱莫能助。” “这简单。”花星楼爽朗回应,“我教季先生些诀窍,凭先生的功底,定能运用自如。” 前有花星楼吹捧,后有怀明墨希冀,季先生当即应下,“如此,我倒也推拖不得。”恰如花星楼断言,季先生学得极快,而那几十年内力,也是他比不上的。没过多久,虚生的脉象趋于平和许多,粗喘渐由规律有序的呼吸替代。 把棘手的任务交出,花星楼这才气定神闲的有功夫解释,“人算不如天算,他自是预见这情况,可他哪能知道妙手空空儿会中毒,又岂会想到沉香没回来。原本将两颗玉琼生分开保管,以备不时之需,却没想全都出了岔子。” 经他提醒,辛里立刻焦急跳起,终于明白这几日的惶惶不安,“沉香送五学书院几位回去已有多日,到现在还没回来,这不合常理。” 花星楼鄙夷地看了辛里眼,心道他反应够慢,才发觉有异。可他性子不像虚生,从来只顾自己高兴,全不管别人听得刺耳与否,花星楼淡笑道:“应该无事,沉香的剑术高超,又有黑面跟从,就合欢斋那几个女刺客,想暗算近身都难。” 季先生分出神道:“那姑娘对虚生忠心不二,这时候却没回来,只怕是被些麻烦事绊住脚了吧。” 怀明墨脸色阴沉得可怕,即刻下令道:“你马上派人沿途去找沉香。” “是。”辛里应声退下,脚底生风。 等虚生醒来已是夜半子时,床头挂了盏琉璃羊角宫灯,床边炉上温着描金药碗,透出淡淡药香。微侧头看去,怀明墨坐在床沿,正拿着书卷,手指覆在字上一动未动,想事出神。 羊角宫灯里的烛芯快要燃尽,光亮熹微,映照在怀明墨侧颜,柔和而温暖,像春日里温煦的日光。虚生抬起手,想去触碰那张温润的脸,奈何刚醒来,内力暂时仅剩两成,刚从鬼门关回来,气力全无,手努力抬起三五寸,就没了力气。 怀明墨忽觉有手摔在自己腿边,马上有了精神,喜道:“总算醒了。” “叫你担心了。”虚生羸弱地笑答,后头话还没接上,嘴已被怀明墨一指封住。 “好在药王打算小住阵子,没着急赶回去。”怀明墨轻手扶坐起虚生,摸到身边不远处的炉子,拿起温热的药碗,用勺子慢搅会儿药汤,才仔细喂起虚生,恬静笑道:“算你倒得及时。” 虚生老实地喝下苦口良药,连皱眉头的气力都没,只好心中暗骂药王医术不够精湛,配得药这般苦涩难咽。待碗里见底,虚生动眸瞥了眼昏暗的屋内,没见有旁的人,怀明墨屋里少有丫鬟出没,这倒也正常,稀奇的是辛里不在。 没等虚生张口问,怀明墨失笑地开口:“你家沉香久去未归,我虽以派人沿途去寻,可辛里放不下心,遂请愿亲自去。” “竟不想有这么多人惦记我,算准时日,绊住沉香回来,每一步算得都够精准。”虚生说得缓慢无力,仍能听到语中怒意,气势凛然。 怀明墨担心道:“沉香短时赶不回来,没服玉琼生,你可要紧?” 虚生冷笑说:“无妨,我既然醒来,就死不了。这次活受的罪,以后我也定要加倍还回去。” “你这人,刚醒来多久,已经在想那档子事。”怀明墨察觉到虚生发冷一颤,立刻命人往屋里多添热碳。 任由怀明墨服侍自己,虚生手指无意识卷着怀明墨披散的一簇青丝,想到自己这么快苏醒,忙问:“季先生帮我运的功?” 怀明墨不明就里道:“是,花星楼请母亲相助。这有什么问题?” 休息了会儿,虚生渐有些力气,稍撑起身,脸色肃重道:“湖牢那可还太平?” “放心,我已加派人手在那。”怀明墨伸手按下虚生,替他掖好缎子棉被,“你安心养着。” 虚生就是想揽过来管,掂量当下的自己,也是有心无力,干脆择了个舒适的角度,慵懒侧躺,方想起关心道:“季先生怎样?为我疗伤需耗费极多的内力,便是季先生想必也吃力,她现在怎般?” 怀明墨轻笑出声,“亏你想到,没全抛到脑后。母亲她很好,就是有些累着了,休息上两天边好。”话音甫落,又道:“花星楼也好着呢。” 轻哼回应,仍旧放不下心,喋喋地说:“不能啊,这么好的时机,居然没有人硬闯湖牢,岂非白丢了机会。”虚生全忘记身边人,自喃自语道:“如果没劫湖牢的打算,又为何要牵制住沉香,赔本买卖不像莲心慧姬会做的事。到底她在打什么算盘……” 人在伤病中,起床都难,却还关心旁事,怀明墨无奈摇头,不让他再起身,“时候不早,你早点歇息,少想这有的没的。” 虚生见怀明墨取下宫灯,移到床尾后瞧不见光亮的地方,随后也没回来的意思,疑道:“你去哪?” “回屋睡,去养养精神,省得后半夜真有人硬闯,自个先没气力阻挡。”嘴上说着,怀明墨脚下却始终没动。 看了眼怀明墨,虚生淡然轻笑,“你在我这待了整晚?”见怀明墨点头,他又道:“辛里不在,还有人会进你屋里么,就现在让人往你那烧炭,也得好半天才暖和起来。”往里挪了些,虚生空出一人的位置,“得了,别装出那模样来,你今晚在我这将就吧。” 小心思被道明揭穿,怀明墨脸色兀地绯红,心中羞臊,偏又不肯违背本心,三两步挪回床旁。他深吸两口气,像是在下艰难的决定,纠结好半晌,忽然果断退下衣衫,叠放在床柜,仔细谨慎地躺下,生怕自己一不注意会压到虚生。 虚生瞧那模样,忍不住笑骂:“造作。” 一不做二不休,怀明墨才躺下没多久,直接伸手把虚生揽住,全不管怀里人意愿,反正人现下伤着没力气反抗。而虚生并非反感,只是打小不习惯与人亲近,所以觉得有些别扭。 静谧不过到后半夜,虚生和怀明墨同时被风声夹带来的喧闹吵醒。怀明墨惊爬起身,摸到丫鬟叠放在床头柜子上的衣衫,穿戴完就要出门,听到虚生起身的声响,忙道:“你起来做什么?身子不要了么!” 虚生哪能听劝,利落起身,也顾不上换身衣衫,甩开怀明墨搭上的手,“赶晚去,便抓不到人了。” 怀明墨堵在门前,寸步不让,道:“你在屋里等我。万一莲心慧姬躲在人群里偷袭你,这可不是玩笑事。” “就是她可能在庄子里,我才得去。”料准怀明墨不会对自己动粗,虚生绕过身前人,行色匆匆地赶去湖牢,半途解释道:“她若要杀我,必定会趁我内力大失,且独处时候动手。现在湖牢那儿热闹着呢,凭她的武功,绝不敢贸然在众目睽睽下动手。” 怀明墨并非婆妈的性子,虽听虚生话里半真半假,却知自己拦不住,只得板脸道:“你等下跟在我身边,切莫走远。” 虚生清雅淡笑,仿佛没把那些个隐在阴鸷危险放在心上,毫不在意地摆手,“你放宽心,就算有心人想要我的命,还得问阎王爷收不收呢。” “净胡说。”怀明墨没好气地扁嘴。 穿过捷径小道,走过湖上九曲廊桥,总算赶到湖牢外。晚汀馆离湖牢略有距离,虚生又有内伤在身,只走上这一会儿,连内力都尚没用,却已满头是汗,冷月光洒下,他的脸色越显苍白憔悴,直把在湖牢口手背的季铎瑞吓大跳。亏得季铎瑞反应极快,刚要开口慰问,见虚生微摇头,再看眼怀明墨,立刻把堵在喉间的话吞进肚里。 湖牢周围皆是护卫,层叠围起湖牢唯一的口子,季铎瑞严守在石阶口,往里望去,可见季肃善的身影,兄弟俩里外把手,且脸色极差,愤恼间微显羞愧。这般阵仗,湖牢里头可想动静之大。 听季铎瑞呼吸急躁,怀明墨皱眉就问:“有人来劫牢?” 无力地轻哼应答,季铎瑞胸膛起伏,显然还没平复情绪。怀明墨闻声,又问:“丁子胥可还在湖牢,抓到闯湖牢的人了么?莲心慧姬有没有现身?……” 连串的问题把季铎瑞问得来不及答,等怀明墨停下嘴,他方缓缓回道:“我赶来时已没莲心慧姬踪影,适才我问过周遭,也没人见过,恐怕她本人并没来。至于丁子胥……他仍在湖牢,跟他在一块儿的,还有劫牢的人。”季铎瑞要想说再多,胸口闷得慌,只重重叹气道:“具体情形,你们到里头去,便知道了。” 虚生淡漠的眸底仿佛能看穿一切,直盯得季铎瑞浑身不自在。有道是丑事不外扬,话里头的隐情,只稍走几步便知道。虚生轻扯怀明墨衣袖,淡笑说:“你如此心焦,揪着季三爷问个好半天,不如下去,便可知道情况。” “我得在这守着。”季铎瑞瞟了眼石阶尽头,难掩厌恶之色,转头关切道:“你甚少来地牢,不熟悉地势。底下的路有好些凸起的石块,得靠虚生提醒着些。” 作者有话要说: 第77章 第77章 隐世山庄的地牢造的机巧,虚生素来喜欢研究密事机关,特意放慢步子观察四周,怀明墨知其意,也不催促,任他细瞧这机密的地儿。似如信步地走到石阶底,就遇在里看守的季肃善,脸色不比湖牢外的那位好到哪去,那张生来弯翘的嘴,此时绷得笔直。他见着两人也不说话,用扇柄指了指最里面的牢房。 虚生眼尖瞟到落在不远处的□□,以及昏死过去的郑丰年几人,立刻心里明白,难怪季家人个个脸上想像涂了层灰,神情失望沮丧。他手指一拍怀明墨手背,幽幽道:“你别忙问,先去瞧瞧里头情形如何。” 季肃善忽地叫住虚生问:“你……早就知道会是这结果?” 虚生微微点头,又听身后季肃善自嘲轻笑,没头没脑道:“我们竟不如你个外人了解他。” “只是旁观者清罢了。”虚生挽着怀明墨胳膊,时不时小声提醒,闻言停住脚,“论识人的本事,季先生阅人无数,当真就一点没瞧出?季二爷素来观察细微,那粗糙地掩饰,蒙蔽的了你的眼?说到底,就是不愿承认罢了。” 怀明墨心如明镜似的,只听过这粗略两句,已然明白,话憋在心里头难受,但又吐不出,只好道:“走吧。” 湖牢深处只有两人愁眉站在牢门外,走到门边虚生才注意到房里还有个人,正蹲着在瞧两个满身染血的人。荀克文先看过擅闯人的膝腿伤势,再去瞧丁子胥胸口涌血的口子,好半晌起身走到门外,长叹摇了摇头。 虚生睁大双眼,猛地松开挽人的手,穿过人群,三两步走到丁子胥身旁,急道:“告诉我,莲心慧姬是谁?!” 丁子胥瞪着充血的眸子,眼里燃着憎恨怒焰,用尽力把虚生拉下,嘴一张一合,想说出话,却发不出声。 荀克文说:“他被人用毒哑了喉咙,说不出话来的。” 丁子胥极力张口,似乎在重复一字。虚生心下烦躁焦急,反倒猜不透,没会儿就见丁子胥像是痛苦地沉吟阵子,渐渐没了气。 虚生恼火地重砸地面,许久放下丁子胥渐冷去尸体。他怒视在旁狰狞着神情的季德勤,气急攻心,起身时眼前瞬间晕眩,一时站不住,幸亏在身后的怀明墨及时扶住,才没站不住摔下。 帮着把虚生扶到边上坐歇,季先生痛惜地看向季德勤,眼角一片鄙夷,“他那条腿还有得治?” “季小爷的膝盖骨已被打碎,难以接上,以后恐不能再站起。”荀克文再三确诊,不敢胡乱下定论。 “这不肖子孙,死活与季家何干?二妹,无须操心他的死活。” 季先生想出声劝上两句,但自己又着实对这侄子失望,“总要他亲口说出缘由,况且狄凤尚没找到,现在知道她行踪的,也只有季德勤。” 虚生静下心,低声无力地开口:“那冒充狄凤的女子,手段阴毒,虽易容之术了得,武功却不怎样。我早命人围了隐世山庄,她现在定还在山庄里。季先生只需命各院仔细盘查,搜寻庄里各个角落,她必然藏不住。” “小凤没跟我来,今晚的事全是我自己所为。”季德勤挣扎支起身,强忍痛苦,脸色狰狞丑陋,全无大家公子的风范。 事到这地步,仍是不知悔改,季先生心底仅存的痛惜顿如烟消,扬声对恰好下来的沈常林嘱咐,要他立刻带人去严查,一定要在天亮前把狄凤抓出。季德勤闻言神色惊变,几番徒劳尝试起身无果,又忍着剧烈疼痛用手爬到门边,扒住季先生的脚踝,央求季先生放过狄凤,口口声声把罪全揽上身。 季念先想下脚踹开这恬不知耻的忤逆子,但脚到他身边,望着那烂污的一身,也下不去脚。沉默半晌,他张口唤来人,将他抬到干净的牢房,又请荀克文照看一二,拂袖而去。 等牢里仅余下自己人,季先生才慢慢道出事情始末。原来是季德勤与狄凤耍了伎俩,装扮成季先生与季念先的模样,蒙混进湖牢,两人进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听到牢里传出凄厉的惨叫,恰好这时姜典带人来换班,姜典当即领人进去查探,便发现季德勤双膝被打碎的一幕。姜典一看便知中计,连忙派手下人去通知各院家主。 “那假扮狄凤的女子应该就是趁机逃了出去。”怀明墨叹息道:“德勤哥心心念念为她,真是不值。” 季先生席地而坐,适才强打的精神,这会儿没了踪影。她耗费内力后没得好的休息,整个人精神有些不济,神情倦乏得很,疲惫道:“这女子本就是故意接近季德勤,有心利用他,有岂会动真情。可怜这混小子被蒙在谷里,一心为她着想,到头来竟是这等下场。” “心没藏恶鬼,又怎么会被鬼缠身。”虚生唇色苍白,揉了揉犹如千斤重的眼皮子,“季先生心里明白。” 季先生眸底渐暗,讥嘲哂笑道:“我等他亲口说出来。” 回到晚汀馆后,虚生耗完最后一点强撑的精神,倒头便打起了盹。这一夜隐世山庄灯火如昼,姜典带着人在庄里严厉搜查,整个庄里人心惶惶,凡已搜寻过的院落全有人看守,不得允许谁也不能随意走动。季先生带人亲自调查老太太的院里,如此忙碌了整晚,竟没见到狄凤踪影。 清早虚生从怀明墨那得了消息,慵懒的轻哼应声,睡眼朦胧间拍开怀明墨的手,酣畅惬意地翻个身,仿佛毫不在乎未尽人意的结果。 怀明墨尴尬地干笑了声,又手力不重地推了两下身边人,虚生极度不满地哼唧了声,越发裹紧缎被。 季先生声音里带着整夜未歇的疲惫,吃过下人特意送来的醒神茶,再等上好一段时间,仍没见虚生醒来,这般轻慢,季先生没恼反笑道:“山庄喧嚣了整夜,人人被搅得睡不着,你倒好,一夜好睡。” “既知我正睡得舒坦,何来扰人清梦。”虚生慢吞吞支起身,带着刚醒来的庸散,脸色犹有些如纸般苍白,脸颊浮着不自然的潮红,说话有些气虚。可唯有那双黑眸清澈如泉,又幽深似井,他直勾勾盯住季先生,似有些被扰醒的恼怒,“吵闹一整晚不给人好眠,如今还没抓着人,季先生真该好好整治下这庄里人。” 怀明墨习惯虚生的乖张,却担心其他人看不惯,张嘴要说上两句好话,却听季先生轻笑说:“所以还请你把人交出来。” “你已经抓到狄凤了?”怀明墨略微有些吃惊,不信似得又追问:“人真在你手上?” 自练冥想神功起,虚生身子素来体质如火,如今忽然没了大半内力,极怕起冷来,他裹紧缎被,淡笑道:“你在我身边守了整夜,有瞧我接见什么人没?狄凤现在没在我手里。”拿过季先生命丫鬟送来的手炉,藏塞到怀里,“季先生耐心等上两日,必会有消息。” 季先生甚为不解,回想前个夜里沈常林的汇报,确实把山庄里外角落查个遍,角门严把,连只蚊蝇都没能飞出,偏还是让人偷溜出去。越深想,脸色越阴沉,她渐想到山庄中或没清除干净,留了叛徒与狄凤串通。 虚生一眼看穿季先生想法,偎在垫高的软枕里,用薄荷水淑过口,有喝下小半杯润喉暖胃的桂枣山药羹,方悠悠道:“偌大的隐世山庄,总得有上几个狗洞。这假狄凤身量纤纤而娇小,找个狗洞,钻逃出去委实方便。” 一言说中,才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虚生起身正与季先生吃早膳,姜典亲自来请罪,说是自己搜查不力,没抓到逃跑的狄凤,又报在庄子西北墙角,发现个新开的小洞,洞口有人爬过的痕迹,而且在墙外还发现碎布片。 季先生拿过碎布,凑近细瞧,反手重拍桌,“这假狄凤还真有本事,不知不觉间偷出我常穿的衣物,想必我近来丢失的首饰也在她身上。” 想及丁子胥冰冷的尸体,又想到季德勤伤势,怀明墨面露怒色,“胆大妄为。” 虚生悠然笑道:“虽冒不小风险,但也算值。” 听出那笑语里夹带之意,怀明墨嗔道:“她屡次针对你,不惜下手陷害沉香,你倒还有心情去佩服她。” 季先生瞧着虚生笃定的模样,料准狄凤已在他掌握内,却又想不透何故要拖拉两日,才肯交出人,仔细想了良久,她不确定地说:“你是想从狄凤那顺藤摸瓜,查出莲心慧姬的下落?” “这假狄凤的身份已经曝露,按莲心慧姬的一贯处事作风,铁定不会留她性命。也不知莲心慧姬会留几手,但愿她这次能马虎一回。”虚生的手习惯性的拨动着手腕串珠,眼眸微眯,阴恻恻地开口:“虽然希望不大,总比不试错失机会要强。” 事实证明,莲心慧姬的心思缜密,压根不会给虚生捡漏的机会。两日后沉香亲自压回假狄凤,顺便带来具女子尸体,这正是要下手杀假狄凤的人。 “虚生看向停放在晚汀馆院中的女尸,眉头微皱,话里蕴出薄怒,语调尚算平静道:“再三吩咐你要留活口,怎么还出这岔子?我要具死尸做什么。” 辛里含笑帮着说:“这女子在牙里藏了毒,被沉香抓到后,趁我们没注意时,服毒自尽的。”他见虚生神色犹差,心气未消,他也不怕虚生的臭脾气,指向那具女尸揶揄道:“反正事已至此,你若气不过,便拿她来鞭尸泄愤吧。” “浑说。”怀明墨一挥手,让骆辰和臧丽先把活着的那个送季先生那去,听到虚生喉头低颤声,连忙对虚生道:“外头风大,进屋里说吧。” 虚生点头应允,回首看向眼老实的沉香,眸底微露笑意,软和了口气,“你跟进来吧。” 臧丽站在一角甜糯糯地嘀咕:“这怪和尚感觉,好像跟从前不大一样。” 郑丰年淡笑着摸了摸臧丽细软地乌发,对骆辰谨慎道:“你俩将人压到季先生那,若半途遇人来袭,莫恋战,保人安全送达松照馆,也别急着回来。山庄里接连发生几次变故,季先生那处理了不少人,人手短缺,你们候令行事。” 刚走进屋,虚生再撑不住,借沉香的力走到稍大些的怀明墨屋里,只是站了那会儿工夫,又走上两步,身背已是虚汗淋漓。沉香见状连忙拿出仅有一枚玉琼生,让虚生服下,竟不想没半点用处,内力始终滞留在会宗穴,若强行运功恐会经脉尽断。 慢慢放松手腕,虚生神情全无地沉默半晌,顺风顺水多年,竟没料有此一遭,连玉琼生都无用,他顿时束手无策,落寞隐隐在眼底,整个人平静得可怕。 学武之人岂有不懂虚生当下心情,自知沉香身世经历,辛里愈发敬重虚生,出自真心,亦有讨好地要开口安慰,却被怀明墨阻拦。 怀明墨冷声道:“虚生的事不得出去宣扬。” 郑丰年自也知道这多余的嘱咐是说给自己听,连忙抿笑保证:“这话到我这即止,阁主放心,我已把那两个打发去季先生那,短时间内应该回不来。反正近来山庄里外都需人手,他俩办事素来得力,正好能帮着季先生。” 虚生这会儿回过神,相较旁人的紧张,处之泰然,看开道:“瞒得了一时,可若我长时如此,亦难掩藏下去。也罢,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尽人事听天命,强求不得。” “可不是比我们在少林多修习数年,说起话来,动不动要扯上两句,以显悟性。”怀明墨吹温驱寒茶,送到虚生嘴边,等虚生接去慢啜,转头朝辛里发声的方向道:“将这两日发生的事一一报来。” 原来这女尸正是莲心慧姬派来结果假狄凤的杀手,沉香跟踪假狄凤多日总算等来,趁这女杀手要下手时,和辛里双双出手扣住两人,却没想这女杀手会吞毒自尽。事发后,沉香曾派手下黑面在周围严密搜寻,就没差掘地三尺,终是没找到莲心慧姬的行踪,而且连其他合欢斋的人也没发现,莲心慧姬似乎十分自信,解决假狄凤仅用一人足以。 虚生瞥了眼角落里满脸消沉的沉香,破天荒地淡笑地安慰:“你不用太在意,本就没多大指望的事,你无须自责。莲心慧姬行事狡诈,季家、我那几位老哥哥全折在她手上过,想抓她哪那么容易。” 郑丰年甚有些想不通,问道:“她就没想过有人会救下假狄凤,从她口里套出自己的消息么。” 虚生嘴角一撇,没报多少希望地叹气,“假狄凤会被派来隐世山庄,估计是莲心慧姬重用的人,既在那女人身边久呆,会不了解她性子?莲心慧姬一向是睚眦必报,十倍奉还,你猜她对背叛自己的人,会怎么做?” 怀明墨用铁叉拨了拨烧灰渐冷的银碳,没见半点着急,淡然道:“依你性子,既无用还会留她么。” “季先生他们至今没处置季小爷,是还指望他能回头吧?”虚生一副看穿的精明,累得斜倚在贵妃榻背,眉目里带了些惋惜,道:“他如今得的是心病,系铃的那个人若死了,就没下药的药引子,如何还能治得好。” 几次事后,辛里颇看不上季德勤,正巧与沉香对上眼,两人似乎想到了一块儿,微微对笑,才开口:“病入膏肓的人,服了药也未必能回生。” 怀明墨星眸似有浮云飘过,略有黯然,“他要真死性不改,那整个季家也就容不下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78章 第78章 虽抓到了假狄凤,但季家并没对其用刑,只关在空出的偏院里,派人在外把守,不过这回吸取前儿的教训,季先生命姜典仔细搜查山庄墙边每个角落,把不管人为还是狗挖的洞,一律填严实。如此把人放上两日,每日只让绍芝送上两餐,院里也没派人严守,似乎全不把她放在心上。 季德勤的出卖并没对季家造成实质的伤害,却还在人心口划了道口子,连了几日,一家都闭口不愿提起他。 隐世山庄渐渐清静下来,虚生自服用玉琼生后,每天打坐运功半个时辰,或是玉琼生多少有些效果,他的功力渐恢复些,但还是失去泰半内力。 从虚生知事起,就知自己武学天赋极高,这二十载来,他无论练什么武功,只稍自己愿意去学,皆是一学便会,举一反三,从未遇到过挫折。 如今突遇这状况,他脸上看似平静如常,面色明媚,可到底心底郁结得厉害,连晚汀馆都不太爱出,季德恩和季博儒来串门,也多以借口回避,日夜躲在听涛阁练字。 “成日闷在听涛阁书画,你也不怕闷坏。”怀明墨送走季博儒便赶来,一进屋立刻让辛里把门窗敞开透气,他两手撑着书桌,指肚触到干透微硬的密麻草字,“怎么你光握那笔杆子,就能找到恢复功力的办法来?心静不下来,写再多,也如春蚓秋蛇,歪七扭八的。我房里全是泰轩笺纸,可供不起给你浪费。” 虚生如今内力在怀明墨之下,两相较量,转眼被夺去手中狼毫。 其实几日来,虚生脾气甚差,比起过去还不如,整个晚汀馆里莫说招惹他,连搭话的都没有,在他跟前院里丫头小厮个个气不敢喘,沉香相帮看守假狄凤,也甚少回来,唯有怀明墨不管自己热脸是否贴了冷屁股。 赌气地揉紧纸团,虚生愤愤扔向怀明墨,“前日游园,昨儿拉我游湖,今来你又想出什么花招?这才刚入春,那枝头还秃着呢,你可别告诉我去游山。” 怀明墨先是愣片刻,忽而反应过来,虚生这是在耍孩子气,笑眼愈深,直把虚生惹得烦躁,才轻笑开口:“你若有兴致,等天气暖和些,我陪你去游山。”说着他眼底笑意渐失,低叹道:“现在我想邀你去一处地儿,但去那全是糟心事,你若不想同去,也无妨。” “上回的事都还心有余悸,季先生敢把你们放进去?”虚生用温水洗过手,又拿出玉兰香膏涂手,取下衣架子挂着的狐绒毛披风,边绑衣带边笑:“都说季家行事大胆,如今看,果真如此。” 清幽的依兰香缭绕在鼻尖,怀明墨打小不沾女色,院里的丫鬟甚少有涂脂抹粉或妖妖娆娆的,所以乍然闻到这味,心中一片燥热,冲动地抓住虚生的手。 冷不防的举动,虚生霎时茫然一惊,瞬间耳红面赤,瞥到辛里抿嘴窃笑,他连忙抽出手,小声嗫喏:“不得体,辛里在边上看着呢。” 怀明墨剑眉微挑,低笑戏谑:“若他不在呢?” 虚生被问得哑然无言,半晌恼羞板脸道:“到底还去不去季小爷那?” 正经事在前头等着,怀明墨心头的火浇灭大半,神色凝重似乎累心得很,苦笑说:“屡次让你撞见家中难堪。” “谁家没点难处,走吧。”见身边人未挪脚,虚生轻扯他袖口,也没用力便把人往屋外带。 关押两人的小院看守说严正是四周围人,虫鸟难进,说不严,守门的沉香和郑丰年见着来人,赶忙给虚生几个让路,在旁当值的守卫也没个出来阻拦。院里只有骆辰和臧丽轮流把守,他俩瞧见人来,也不出声,院里冷清静默,所以屋里轻声的对话,也显得十分明显。 虚生和怀明墨说定般停在屋外,细听禁闭季德勤的屋里声响,听出是季德恩的声音,怀明墨拉着虚生从隔间窗外翻入,悄声躲在屏风后头。 季德恩始终认为自己大哥是有苦衷,才会做出这不孝不忠的事,所以他没得准许,还是偷溜进的院子,想撬开季德勤这张蚌壳嘴。他一心为洗脱季德勤犯下的大错,却遭人劈头盖脸的一顿嘲讽,直把他讥得哑口无言,甚是落魄。 “大哥,你究竟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季德恩难以置信地看向季德勤,一把抓住他衣襟揪起,愤慨低吼:“那女人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你为她不分是非,颠倒黑白。你知不知道她接近你,只是为利用你而已,她从头至尾没替你想过半分啊。” 季德勤近些日子寝食难安,双眸充血猩红,瞪视回去,“季先生、我们的父亲就有为我着想过?我是季家长孙,可季先生有栽培过我吗?没有!她只顾自己那宝贝女儿,想着把隐世山庄传到季博儒手里。” “你几番害季家,是为庄主那位子?”季德恩略松开手,不可思议地看向季德勤。 “季博儒算什么?只是个武学天资平平的丫头,难当大任。”季德勤用力推开季德恩,整个人瘫落在床,巨疼激得他面色惨白,“她娘……我们那个好姑母,把武林盟主的位置让了出去,还真是会为季家着想啊。” 季德恩头脑一阵混沌,讷讷呢喃:“武林盟主?” 季德勤大声言是,用力点头,很是激动道:“姑母不中用,把盟主位子拱手让人。你觉得凭季博儒那小丫头,能夺回来么!如今季贵妃已经不得势,季家逐渐没落,长此以往,隐世山庄百年基业全都毁那几个弱妇手里。” 怀明墨的脾气再好不过,闻得这番话,气极涨红了脸,垂手紧捏胯边外衫,又听那头传来,“父亲和伯父他们实在也有趣得很,怀明墨不过个残废的瞎子,委以重任。你我呢?扔在一边,好像我们才是外人。为人父,竟不为自己儿子着想,成日嘴上叫我们兄友弟恭,结果呢,山庄里谁把你我当回事?连那来路不明的养子,都比你我活得高贵。” 从外间传来骂骂咧咧好些话,这季德勤越说越难听,说话的声音不响,却犹如惊雷轰鸣,震得怀明墨瞠目失色,薄唇半张半合,神情恍惚地不自禁左右挪步,差些被身旁花架扳倒。虚生快步揽住怀明墨,两腮紧咬,微眯的双眸渐起狠戾,大跨步要去教训那胡说八道地混小子。 还没等虚生推开房门,那一侧已传来叱骂声,季念先看了眼呆愣的小儿子,箭步走到季德勤面前,揪拽起这个不孝子,扬手便是猛一巴掌,直打落两颗白牙。 气氛一片死寂,季念先满面沉痛,抿嘴久没说话,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脸颊微抖动,松手扔放下季德勤,失笑摇头:“好……好好,没想到我养出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 季先生看着那张被打得红肿的脸,自己这疼爱的子侄,只觉面目可憎,“我们知你从小心志高,所以你父亲想着,磨炼你性子,却没想适得其反。” “父亲,大哥他……”季德恩想要辩解上两句,方觉说任何话都有些苍白无力。 季念先斥道:“没经准许偷摸了来,你去外头守着。”等季德恩走出屋,他转头看向季德勤,禁声许久,冷声说:“逆子,你可知错?” 季德勤仍不悔改,咧嘴笑道:“错?我何错之有?别说笑了,你们就瞧不上我而已,还捧着个废物当宝。”他伏在床上,狂妄大笑,“拱手让出武林盟主的位子,季先生,你对得起季家列祖列宗吗?!” “混账东西,你懂些什么。”季念先咬牙切齿地冲到床边,一脚踹翻季德勤。 季肃善从门外疾步赶来,趁季念先下第二脚前抱拦住,“有话好说,他也是一时被蒙蔽罢了。” 季铎瑞悠悠慢步,望着气喘吁吁拦人的二哥,又看向愤愤不平的季德勤,喉间冷哼了声,幽幽道:“二哥,你瞧他样子,心里分明得很。” 与季念先相比,季肃善身材相较矮瘦些,况且平日里季念先有习掌拳工夫,越发壮实。季肃善阻拦得吃力,埋怨地开口:“三弟,你不来相帮也罢,还在那添乱,小心我晚些来收拾你。” “我哪说错话?你自己看这小子,像是会随便被人撺掇的傻子么。” 回头瞪了眼火上浇油的小弟,季先生见季念先已丧失理智,若放任必会当场清理门户,三两步走到人前,她睨看眼呕血的大侄子,生不出半点怜悯,“我们全把他们当小辈看,却忘记他们早不是孩子,有些事合该让他们明白。” 季德勤正固执己见,哪里听得进人劝,人到这时,压根没把长幼尊卑当回事,他一个劲地直说,嘴里没点干净,几乎将季家人嘲讽了个遍。 虚生忍了半天,从隔间走出冷笑讥嘲:“你与外人联手,险些害季家遭难于人手,为得庄主之位甚至不惜牵连无辜。口口声声说为季家,为有颜面去见季家祖宗,却做出来一堆烂污事,你倒也有脸说。” 旁人的家事,虚生原不想狗拿耗子,可那些说怀明墨的话犹在耳畔萦绕,实在刺耳,他又见那凄哀受伤的脸色,咽不下这口气。众人见到怀明墨乍然出现,虽在情理之中,但都有些错愕。 其他人尚没缓过神来,虚生又疾言厉色道:“季家何故看来日薄西山,你可有想过?连季先生、你父亲及几位叔伯的用心都没看出,就自以为是,做出这么多蠢事,还在侃侃而谈,夸口要复兴隐世山庄?笑话!你季德勤算什么东西,被人捧上两句,就轻飘飘起来了?你哪来资格看不起这、瞧不起那,就你那不知死活的样子在江湖闯荡,没有季家威名给你兜着,早不知死回。若隐世山庄交到你这种人手里,才真完了。” 季德勤胸口起伏如涛涌,拿起手边枕头砸向虚生,大吼道:“亲爹娘都不要的狗杂种!” 虚生脚下一晃,浑身发抖,满含阴鸷的目光,冷冷看向季德勤,恍若个受伤的稚子。忽而他耳边飞过阵掌风,迅疾打过,穿过季先生等人,击在季德勤胸口,众人只觉身旁有人窜过,眨眼沉香的赤虹剑已架上那季德勤的脖间。 “我在江湖多年,头回见你这般狂妄的鼠辈。”辩机先生甩衣摆踏入,抬手拱揖,“季先生多年未见了。” 季先生神情十分难堪,笑容僵硬,“自他离世,我们确有十年没见了。那日寿宴,实在抽不开身,后你又走的匆忙,没来得及相送。”仔细打量过辩机先生,诚然道:“多年不见,你倒是风采更胜。” 说完过场话,辩机先生眸光似刀扫向趴伏的季德勤,作请罪状,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季家公子的事,我越俎代庖,是行事太鲁莽。但这混小子话里太欺人,恕我不能忍。” 怀明墨缓过神,搬过圆凳,虚生刚坐下,心口憋闷得难受,忽地吐出郁结在心肺的淤血,眼前茫然一片白,昏迷前耳边充斥着嘈杂,屋里人好似慌乱在四处走动。 那日气到虚生吐血,隐世山庄一阵忙乱,幸而药王还在庄里做客,季铎瑞急忙请来人看治。好在虚生底子不差,先前因内伤造成的脏腑淤结,这回吐出积血,反倒成因祸得福,虽无法帮他恢复武功,却不用再担心会郁久成疾。 仲春渐暖的柔风,融进梅香桃味,杏瓣簌簌落如雪,从窗外飘进,落在虚生安然的额间唇畔。太阳东出西落,春日里风光大好,而虚生整整昏睡了三天,光照下他的肌肤剔透净白,像尊汉白玉睡佛。 怀明墨衣不解带地陪伴在旁,任谁劝说也不肯离开,三日来食寝难安,人有些清瘦,刚醒来的虚生乍然瞧见,吓了大跳,好像躺床昏迷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的怀明墨。 昏睡的这几日,虚生其实也有意识,半睡半醒间听进榻边零星对话,所以瞧见那半人半鬼的模样,心疼嗔上两句。只是心尖人醒来,怀明墨偷乐还来不及,哪里听得进那几句带了关心的抱怨,忙着去通知同心焦守候的沉香等人,又去请荀克文来复诊,经药王多次保证,总算放下心。 虚生刚醒过来时,身子仍旧非常虚乏,睁眼不过一个时辰,吃过药后不久,又香沉睡去,如此又过两日,才精神了许多。 塞颗酸梅进嘴去苦药味,虚生目光聚在床脚沿边的兔子花灯,愣愣有些出神,他听到耳边细微的声响,侧头看了眼来收药碗的小丫鬟道:“上元节已经过了?” 小丫鬟拿着药碗,双眸低垂,恭敬道:“先生醒的那日,正是上元节。” “竟这不巧。”虚生弯身揉捏有些发麻的小腿,目光略黯,似有若无地流连在花灯上,“小叶元来时留下的花灯?” 怀明墨悄声进屋,挥挥手打发走丫鬟,小心往床沿边走,脚尖触到兔子灯,弯身拿起又放到虚生肘边桌案,“你好像很想过上元节呢。没见你在别的日子上过心,小正月对你很特别么?” 虚生直起腰,拿着花灯把玩,若无其事地笑说:“师傅在找到我的时候,恰好是上元节。我从小不知自己生辰是何时,所以便把上元节这日当生辰。”虚生凄然一笑,放下东西,无奈道:“虽是如此,可总被事耽搁。” 怀明墨忽地站在虚生跟前,轻巧一拉,虚生上半身重心未稳,直扑进怀明墨的怀中。淡淡的檀香飘悠在鼻尖,怀明墨的下颚搁在虚生头顶,轻揽住怀里浑身僵硬的人,温柔浅笑道:“以后每年,有我在。” 贴在缎面上的双手一震,虚生缓缓放下两手,半晌没吭声,只闭着眼,额头抵在怀明墨腹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79章 第79章 接连数日,荀克文都会亲自前来问诊,这会儿饭点刚过,算着虚生已吃过药,他照例赶来,途中遇到正与叶元玩得欢腾的季博儒,闻得他要去看望虚生,季博儒立刻提议同去,自然叶元也屁颠地跟在后头。 事情暂告一段落,晚汀馆又回到往日的热闹,一行人来到院里时,骆辰正与臧丽在过招。辛里站在主屋外看着两人的打斗,偶尔给臧丽提点两句。沉香则坐在屋檐上,手不断在空中比划,似乎在破两人身法,过会儿发现招式不过尔尔,略觉无趣,便用软布擦拭起赤虹剑,十分的悠哉。 季博儒站在庭院里看了两眼,对辛里奇道:“怎么人全在外头,里面没人陪么?”说完大咧咧往里闯。 辛里根本来不及阻拦,紧跟在后要拦人,却听前头传来“哎哟”一声。季博儒突然停步转身,直接撞倒在她身后的叶元,她扶起叶元后,嚷嚷:“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故意说响的声音,立刻引来院里丫鬟小厮的侧目,其实大家对主屋里两人的关系心知肚明,听到季博儒这般说,个个伸长脖子,好奇里头究竟发生些什么事。 怀明墨松开虚生,冷漠道:“乱嚷些什么,还不进来。” 季博儒故作惊讶变色,大声开口:“没打扰你俩吧?” “我说你惹人嫌,你便会回去?”怀明墨口气不佳地说:“那好,辛里送客,好生把大小姐送回去,千万不可怠慢。” 脸色一阵青白,季博儒放开叶元,叉腰道:“什么时候起,你变得这般态度,别以为有人撑腰,我会怕你。” 虚生听出这话有所指,轻笑了声,“几位请进。” 季博儒得意挑眉,大步跨入,嘴里得色地哼哼两声,也不等屋主相请,半点没见外,找了个离虚生近的位子就坐。倒是小叶元瞧着虚生脸色颇差,气息不稳,心里担忧其病势,比往常要老实不少,乖巧地坐在虚生身旁,头伏在他膝头。大米紧跟爬上虚生膝头,得寸进尺的往腿上一趴,倒头就呼呼大睡。 进屋照理先给虚生把脉问诊,好半会儿药王哼哼唧唧收回手,捋着山羊须摇头晃脑,这几日药王心情一直很好,每每想到自己连玉琼生都没治好的内伤,在自己医术下渐有好转,他就会忍不住哼上段小调。 “脸色瞧着好上许多了。”没人招待,季博儒自给自足地烧水斟茶,疑道:“老太太寿诞那会儿还能蹦能跳,好端端怎么突然受这么重的内伤?” 怀明墨插嘴:“这事说来话长。” 季博儒凤眼略横,入鬓长眉一扬,笑得洒脱,英气十足不输须眉,“嘿!拿这话打发我呀?且不说别的,有个词还真适合你,见色忘义。” 叶元抬头看眼虚生,懵懂地嗫喏:“见色……”小肉手拉晃虚生衣摆,好学地开口:“色是什么?” 虚生肌肤养的极好,稍有些羞红都格外显眼,愣了片刻,他张口娓娓道出的便是佛家经法,直把叶元绕得一脸懵逼。 屋子里安静良久,荀克文笑唤过叶元,看了眼虚生,欲言又止。花园里巧遇药王单独前往晚汀馆,季博儒就才想他是有意避开,当下瞧这情况,立刻左手抱起四脚朝天打呼的大米,右手拉过叶元,笑说要带他去吃点心,连哄带骗将人带走。 辛里往屋里看上眼,心领神会地屏退在外候侍的丫鬟,单独守在主屋外,当然屋顶上悠哉赏景的那位,他驱不走,也没必要赶走。 旁的人走尽后,怀明墨神情紧张道:“是不是虚生有隐疾瞒了众人?”久没听荀克文回答,他越发没底,急忙说:“荀叔叔先别唉声叹气,究竟怎么了?” 虚生慢条斯理地卷起衣袖,手心朝上露出手肘的刺青,“荀先生认识这刺青?” 荀克文手指颤抖,面色痛苦,指着这神秘图腾道:“我义女手肘上,也有这刺青。义妹曾说过,这图腾是她丈夫的家纹,族中的后代,无论男女都会纹上。我那义妹的丈夫是个武痴,她受不了才带刚出生的阿芜离开,后来落脚在我这。我有次碰巧看到阿芜手上刺青问起,才知道这事,至于其他,义妹不愿说,我也不好逼问。” 虚生激动地站起身,两手锢住荀克文手臂,“她……你义女可是我……” “阿芜只是有个女儿,现在算来,应该刚满十八。”荀克文踯躅片刻,见虚生眼底光芒渐失,想虽说荒唐还是说出口:“曾有个男子来过药王谷,声称自己是阿芜的身生父亲,可是他的年岁比老夫长了许多,我瞧年纪做阿芜的祖父都足矣,所以便直接让谷雨请了出去。” “先生口中之人,是否个鹤发童颜,粗瞧像是个修道人,容色清隽俊美的男子,那男子着一身玄色,头戴墨玉冠,腰间挂着块白玉龙爪形玉佩?”房顶上的声音正急促呼气,可说话的语调慢悠。 荀克文努力回想半晌,颔首道:“虽快二十年,可这人给我印象深刻,几乎与先生说得一致。” “那便是了。”辩机先生长叹口气,倏忽地跳进屋,仔仔细细打量过虚生,“肖去华说你像,我还当他老眼昏花,如今看来是我糊涂。难怪了,老楼主待你这般好,看来他早知身份。” 怀明墨握紧那只暗里抓住他衣摆,正不住颤栗的手,极客气请教,“辩机先生的意思……” 辩机先生感念总算老天仁善,没太过惩罚老楼主,提袖掖了掖眼角,方微皱眉道:“老楼主是个武痴,一生痴迷武学,过了不惑之年遇到夫人。夫人她……当算女中豪杰,二八年华的姑娘家,不顾世俗看法,硬是要与老楼主在一块儿。老楼主起先是不愿耽误夫人……”说到这辩机先生摇头失笑,“夫人足足花了两年时间,才说服老楼主。可惜本性难移,大婚后,楼主他已然改不了性子,沉迷在武学中,后来夫人受不了,生下大小姐,没过两年,在生下二小姐时,独自偷偷离开了。” 虚生咽喉干涩的疼,良久缓过气,颤巍道:“后来呢?那位大小姐呢?” “大小姐爱上个书生,不顾老楼主反对,与书生私奔了。再后来,那书生带了最后口气,回到无知楼,楼主这才知道,小姐生下小少爷后,百日宴时遇到莲心慧姬,她打死了小姐,把小少爷抢走了。”辩机先生苦闷道:“楼主去找过小姐尸体,还有小少爷的踪迹,可是动用了无知楼所有力量,都没消息,这之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虚生眼圈微红,忽然魔怔似得捧腹大笑,笑着笑着,神色逐渐变得悲戚,嘴角似笑非哭,低低呢喃:“她果然不是我母亲,原来我不是没爹娘要的东西……” 自说自话很久,虚生一把抓住怀明墨,甚是兴奋道:“你可听见,我有个外祖,还有个表妹。我表妹还在世上,我还有亲人。我外祖一直在找我……我的武功都他教的,我有个外祖很疼我……”渐渐地,他话声越来越轻,话声里带了丝鼻塞声,“我没有怪他,为什么他到死都没告诉我?我不是无牵无挂的一个人。” 有些情感在心底憋了二十多年,忽地倾泻而出,于谁都无法一下子控制,虚生宛若个稚子蜷曲在地上失声痛哭,全然沉浸在自己无穷无尽的哀恸里,半点听不到周围声响,嘴里来回喃喃几句话。 所有人印象里的妙僧从未有过失态,总是那样恬静超然,淡漠的容色好像不会为世间任何事动下眉,有丝愁。 荀克文开了贴护嗓子的药方,又嘱咐上好些话,方叹息离开。怀明墨叮嘱丫鬟立刻去熬药,便回到床头默声守着,自白昼坐到日落,他的手不时卷握再松开,手背干去的泪渍,还在灼灼发烫。 夜半时分,季先生突然到来,发现晚汀馆依然如旧,谁也没在角落嚼舌根,甚为满意地点头,遂叫来院里管事,吩咐开库打赏。 进屋后,陪着说好一会儿话,季先生看着蜷身熟睡的虚生,眼角犹挂泪,心下寂寥有些伤怀,“我这个老友,每当说起自己外孙,总一脸骄傲,好像谁家孩子都不比上他宝贝外孙似得。如今看来,还真没几个比得上。” “母亲……我……” 季先生站起身轻拍怀明墨肩头,淡笑道:“时候不早,你别光顾着照顾他,也得早点休息,别累坏自己,省得他醒来为你担心。” 但凡庄里的事,有两个人是绝对瞒不住,前一个刚来看过,后一个便派亲信送来支百年老山参、林芝等补品。彼时已是晚汀馆下钥后,可管事发现来者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哪里敢阻拦,马上请人进院稍候,进屋通报。 怀明墨得信出屋,这大丫鬟即刻施礼,音容清丽,笑道:“老太太听说妙僧身子近来不爽利,特让奴婢送来些东西,用来补身再好不过。” 老太太蓦然转变态度,实在令人大为惊讶,忍下满腹疑问,怀明墨含笑让人收下,念着时候已晚,不宜留人喝茶,便让管事取了锭银子表谢意。 辩机先生做事顶真,经他手的东西,没查验清楚,是绝不会送去给虚生用。他像饿肚多日的豹子,从院里有声响开始,便一直在旁伺机而动,晚汀馆院门刚关紧,他迅疾地跃到那几个捧物的小厮身旁,整个翻箱倒柜的架势,堪堪耐心查过,确保送来之物没有被动过手脚,反复几番才罢休。 这鲁莽的行事,本该要遭到阻拦,只是怀明墨亦想这般做,自然不会出声,晚汀馆的主人没发话,做下人的哪里敢多嘴。 怀明墨贴在辛里耳边,压低声说:“回你和郑丰年再看一遍,以防辩机先生疏忽。” 郑丰年在边上恰好听见,犹疑道:“老太太自来行事磊落,应该不至于做出这下作手段。” “老太太那犟脾气,认定的事,用六驾马车都难拉回。”辛里捂嘴细声细语,遮在掌心底下的嘴角微扁,“别说阁主怀疑,我也觉着老太太忽然转性,这事蹊跷,确该小心为上。” 因惧老太太早年威名,晚汀馆从上到下,都格外谨慎,反倒是虚生没当回事,他醒来后平静许多,眉宇间愁云未褪尽,眸底却渐有温度,如今整个人再不像从前故意伪装,是真真切切透出一股子宁和,有点像个活生生的人样了。 虚生呷了口怀明墨用雪水烹的茶,探出头看着小厮手里捧的木盒,眼眸一亮,由衷笑道:“老太太忒大方了,这整根百年老山参用在我身上,实在浪费。还先收着吧,等以后有需要救命用。” 怀明墨挥手让小厮退去,以为虚生别有他意,会错意解释:“老太太那送来的东西,已经都仔细检查过,你放心全没问题。” 骆辰就是瞧不惯虚生的样,翻着白眼,语气略冲道:“满心满意地为你,却没想狗咬吕洞兵。你要信不过我家少爷,搬出晚汀馆便是,如今季家受你恩,你想住到几时都行,张个金口,马上季先生会为你腾个僻静小院出来,哪里还要委屈挤这个地。” 好端端的气氛突然冷到极点,虚生缓缓用茶盖拨动茶水,没掩饰自己含讽的冷笑,抬手微动四指,压下沉香戾气杀意,戏谑而强硬地说:“这张嘴放我那,也不知要死几回了。” 过去虚生掩藏得极好,外人面前偶有怒意,说话也总是和风细雨,语调软绵,骆辰又与虚生接触不多,所以偶尔相处,话里常不敬。今虚生这一出本性流露,骆辰左右顾盼没见人帮自己,立刻被整治得老实许多。 虚生只想堵那张嘴,并没要伸长手越俎料理,震慑完骆辰,他又和煦笑道:“老太太出名的性子倔,但并非不明事理的人,用不着防贼人似得。” 臧丽年纪最小,加之虚生待她很好,向来和颜悦色,所以半点不怕虚生,拉过小矮凳,依在怀明墨身边坐下,悄悄拉虚生衣摆,仰头朝虚生灿然一笑,“你说谎,明明刚没收老太太的东西。”虚生轻摸臧丽脑袋,心底有些抑郁,遥想数年前,沉香明明也这般可人,哪知如今变成这冰霜样。 往昔与现实重叠,虚生笑得柔和,“我只是现在用不上,没想一句得这么多牢骚。” 臧丽瞪了双小鹿眼,气鼓鼓道:“不许说我骆哥哥坏话。” 臧丽与虚生对上眼,眼皮子快眨两下,表示明白虚生所想,又回应肯定他的想法。无声交流了会儿,这下次虚生更看骆辰来气,浑身尽是缺点,面目可憎。 怀明墨遣走这两个闹腾的,独留辛里在屋里便于说正事,门窗半掩,院里瞧不进来,他放下架子,淡笑道:“骆辰的心眼不坏,就嘴上把不住门,大大咧咧的,说话没少气岔人。” 虚生耸肩嗤笑道:“你不用说情,我没要对付他的意思。” “你这人难琢磨。”怀明墨抱怨嗫喏,虚生闻言也懒得反唇,只专注看向他,这目光犹如三伏天的阳光,明明瞧不见,还是烧得怀明墨脸红。轻咳化解尴尬,怀明墨道:“得知真相后好些日,没听你过问德勤哥的事,沉香和辩机先生时常见首难见尾,但也没在打探山庄里的隐秘。难道你就一点没有好奇,他的下场,还有那假狄凤……” “刀抹脖子,或吞食藏毒,假狄凤用哪个手段自尽的?”虚生嗤鼻插嘴,语中多有不屑,意料中的事,毕竟假狄凤比自己更清楚合欢斋作风,要图个痛快,也是意料中事。 辛里神情晦暗,低声道:“自你昏去后,大家都冷静了两日,直到有日季先生将我叫去打下手,把假狄凤带到季德勤面前,当他面撕了那张□□。”说到这,辛里鼻尖微动,似有些泛恶心,“那张脸像是万马踩踏过,除那双眼睛极漂亮,其他几乎没点像人样,地狱恶鬼不过如是。” 怀明墨心有不忍道:“母亲说她那张脸,是别人故意毁去的,只是如今她已死,究竟如何,也就不得而知了。” “季德勤乍瞧见假狄凤真面目,愣了好半天,破口大骂,难听的话实在不堪入耳。”辛里半是幸灾乐祸半是鄙夷的啐嘴,“假狄凤被恶语羞辱了许久,忽地眼冒杀意,拔下头上簪子,就要去刺季德勤咽喉。季先生为救人出手伤了她,可她仍不死心,就在她拿起簪子时,突然痛苦扭地,后来请药王来瞧,药王说她是原先体内□□发作。” “是幽欢盅。”虚生解惑道:“我亲眼见过女子这毒发作时的模样,听说极其痛苦。” 晚汀馆里有许多丫鬟,辛里怪不好意思地压低声,“季先生当时打她一掌颇重,所以幽欢盅发作时,她也没气力去四处寻男人。” 虚生清雅一笑,“季先生为人宽厚,这毒既无解药,是给了掌让她走的痛快吗?” “没得来及。”怀明墨颇低落道:“老太太身边的贴身嬷嬷及时赶到,拦下母亲,又命人抬她回原先关押的院子,任其自生自灭,过了两日才派人去收尸,听说死状可怖。” “若非心存歹意,也不会落这下场。”虚生不懂如何安慰,索性转开话题,“季德勤呢?” 沉浸在情绪中良久,怀明墨慢慢缓过神,喟叹道:“关在他自己的院里,就留两个小厮在边上伺候换药。大舅舅的意思是打死便罢,权当没生过。母亲不忍,和二舅舅商议送到佛寺,让他悔过。三舅舅看他就心寒,说是依从大家意见……” 辛里性子急,拍过大腿,没点忌讳,接过话就说:“他现在武功尽失,死活没两样,无论按哪个提议,都是留条命也是苟活罢了。可麻烦在老太太那儿,前日季先生去寿喜堂说话,到现在还没个准信,反正就这么拖着,请药王医治,又派人服侍,也不知怎么想的。这种不孝子孙……”话没说完,便被怀明墨一声呵斥闭了嘴。 虚生嘴角弯了弯,却又不语,看着神情难堪的怀明墨,心里亦有些不好受。 “德勤哥的母亲身子一直不好,生德恩那时,还落下了病根,没两年人就没了,那时德勤哥也才三岁。”怀明墨徐徐说:“老太太担心大舅舅养不好,干脆把他们带到身边抚养。嫡长孙落得这下场,家中最难受的,肯定是她。” 明媚的春光透过薄纱照在怀明墨面上,微风吹起纱帘子,拂过他眉角,像是要拂去他眼底的愁绪。 虚生推开半扇窗,心不在焉地朝窗外张望,心口压着事,早膳也是就着囫囵吞,连着碗里见底都没注意到。他咽喉憋着话不肯说,怀明墨也不好逼问,索性装聋作哑,等他自己说出口。 作者有话要说: 第80章 第80章 虚生甚少因事而茶饭不思,就连当下内力大失,仍旧吃睡如常,别人若来安慰他,反会被他絮叨一堆佛经缘法,可这几天他却一反常态,整天唉声叹气不说,特别喜欢坐在主屋廊下,手拿卷杂书,心思却从不在这上,时常仰头看屋檐,千盼万盼在等人。 春日里头气候变化无常,怀明墨知自己劝不住,干脆无事就跟在旁,有样学样,哪样遭罪就赶着上,天公落细雨,他便打伞在边上,傍晚江风冷飕飕刮来,他就站在风口挡风。这样过两日,他那好不了虚生的身子哪里承受的住,果然春寒侵体。 “让你进屋偏不听,如今受着吧。”虚生眉间微皱,拿勺子有下没下搅动汤药。 怀明墨抿嘴轻咳,身下盖条薄被,有软枕不靠,非要倚在虚生后背,脑中浮现虚生懊恼的模样,轻笑道:“能骗你进屋,不计用什么办法。” 虚生肩头猛一动,药碗稳拿在手,讪笑道:“怪我心太软,早该让你再淋上两日雨,吹个把时辰风,看你还能说这话来么。” 怀明墨仰头咕噜吞下苦药,眉头打成结,还没来得及喊苦,嘴里已被塞进个酸梅。 “自找的,好不容易摆脱这些药罐子,非要自己往前凑。”虚生用帕子擦干净手,又将含有丁香、苍术、紫苏等为芯子的药囊挂在床头,多有助呼吸的用处。闻得身后低咳不断,他嫌弃的那手旁枕垫乱挥,嫌弃道:“你可别传给我。”怀明墨使坏,故意把虚生往自己面前拉,谁知力气过大,双唇直接贴上他侧脸。 辛里在边上垂眸数着雨水打落飘进屋的花瓣,打情骂俏像是颗蜜糖,塞进嘴里酸得他牙疼,听到送药丫鬟的轻呼,方抬起眼,顿时嘴张老大。好半晌他回过神,赶忙把丫鬟赶出屋,又厉色命令不许出去乱说话,还威胁传出半点,虚生一定会拔她舌戳瞎眼,吓得丫鬟直告饶。 “哎哟,青天白日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们,能不能收敛点。”辛里连忙掩上窗,举动犹如闯空门的贼,贼头贼脑地朝外张望,确保没人发现。 事发突然,完全在虚生常识见闻外,脑中轰然,他手撑在床沿呆愣许久直眨双眼,传来的抱怨好似天外来音,又听那头说起:“我去屋外守着。” 虚生并不懂事后该发生什么,但本能性推开,大跨几步要拉住正开房门的辛里。 “楼主?”辩机先生两手腾空作开门状,见虚生脸色桃红,神情略有慌张。 虚生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好些日子,乍然见到辩机先生,先是失神茫然,随后眼神徒然一亮,急切地拉人进屋,“怎样?她是不是我那表妹?” 奔波多日,又餐风露宿,辩机先生清瘦了些许,衣摆灰黑可见,来前虽有拍拭过灰尘,但粗瞧整个人仍是一身灰土。换过别时,虚生自是会发现赶人,但眼下有他更关心的事,难得忽略不见。 隐世山庄位于南方,天气多是湿冷刺骨,二月寒冻不及十月冬,但还是冷得人发颤。可辩机先生大口喝下一盏冷茶,仍汗水汗涔涔,他开出折扇猛打风,缓上多日赶路的气道:“如果这女娃子从中没掉过包,八九不离十。” 虚生没避开怀明墨的意思,挨坐在旁,半晌静默未语,闭眼苦笑:“她竟是我妹妹。” 屋里另两人正伸长耳朵好奇着,辩机先生马上解惑道:“我仔细查过,绾心无论从年纪、被掠拐的地点、还有她身上的胎记,皆符合楼主你所言,而且她身上迄今挂的平安锁,正是老楼主赠与二小姐特意订制,样式绝无仅有。” 怀明墨和辛里齐齐发声:“绾妃是你妹妹?!”随后两人觉得话声太响,又同闭了嘴。 “难怪我总觉得她甚为亲近。”虚生艰难苦笑,回忆过往,心里像嚼碎黄连般苦涩,“还有她母亲,我的姑母,儿时偶见会觉熟悉。”想及眼睁睁看绾心遭虐到送入宫中,自己从没伸过援手,当初哪怕帮一丁点,就不会是如此局面,越想越觉懊悔,深切的内疚像刀刻在他脸上。 辩机先生读出虚生透露的心思,略略一沉默,思量周全地问:“要么,我再京城跑一趟,将绾妃救出来。” 怀明墨当即道:“这事鲁莽不得。” 终究是理性站住脚,虚生亦不赞同,“她现在是孟帝心尖上的人,若在人眼皮子下消失,恐怕许多人要掉脑袋,到时前朝后宫都将有动荡。她既然已在宫中站稳脚跟,没人伤的了她,与其现在带出掀起风波,还是先让她在宫里的好。你派人暗中护她,等局势稳定,我定亲自去。” 辛里近来收到不少消息,补充道:“贾半仙来消息,官船进了京城后,其中有艘送京官的船上,一个不起眼的丫鬟,当夜去过京郊的合欢斋,次日合欢斋便人去楼空。” 虚生目光森冷,“将那船子的人列出来,既是丫鬟,那就不是混在官船上打杂的人。我倒不信了,这次莲心慧姬还藏得住。” “昨儿,我已经让他去办了。”怀明墨出手替虚生顺着气,行为轻柔暧昧,连辩机先生这张老脸都瞧不下去, “沉香。”虚生见人出现在眼前,立刻吩咐:“让阿虞给宫先生传信,给我找出秦娥和红杏蕊来。” 辩机先生颇为不解道:“找她俩做什么?她们不可能知道莲心慧姬的身份。” 怀明墨立刻明白说:“我记得丁子胥死时,有对你说过话。” 虚生郑重点头,“他要我去找他妹妹。”临死前那双黑眸,迸发出来自炼狱的仇怒,每想起那双眼,虚生坚信那时的丁子胥恨毒了莲心慧姬,所以他既活不了,也绝不会让莲心慧姬好过。“丁子胥打理合欢斋多年,时常会接触莲心慧姬,会窥伺出她身份不足为奇。”虚生缓缓道:“他一定是留了些东西给自己妹妹,为自己惨死后,能拿来揭发莲心慧姬,用以复仇。” 指节有节律地敲击木桌,辩机先生颇有顾虑说:“这会不会是丁子胥和莲心慧姬设下的全套?” 辛里暗查丁子胥许久,绘制成册的消息,占满听涛阁一柜书架,其中且不论虚实,但对这人,他大体已经了解,道出己见,“丁子胥这人,骨子里跟莲心慧姬一样,这种人压根没忠义两字,为杀自己的凶手尽忠,不可能。” 与丁子胥接触过几次,又时刻派人盯梢,虚生几乎了解这人所有事,甚是赞同辛里所言,这种为富贵能将相依为命,而且自小带大的亲生妹妹当垫脚石的人,要他至忠,比太阳自西边起还难。 “他料准莲心慧姬会出卖自己,所以也早算计上她。”心境的改变,虚生如今心软下许多,念起绾心,不由连带同情起多情公子。 呼吸杂乱的瞬息,怀明墨伸手覆住虚生的手,“听说雍慧是侯府养子,偏生得运气好,安国侯除有个嫡女,没有其他子嗣。他如今已是世子身份,只要别做得太出格,莲心慧姬随意不会动他的。” 虚生见沉香欲要出门,又道:“让黑面沿沧浪江去找,蝴蝶君现今在哪。” “蝴蝶君曾与老楼主是酒友,好些次我陪老楼主去前去,年轻时性子就有些乖张,后来经历许多事后,他先后与所有友人断绝往来,性子越发孤僻。这次季老太太寿宴,你也瞧见他本人了,除对你感兴趣说上两句,其他时候,甚是寡言独饮。”并非辩机先生说丧气话,想起曾经的几番接触,他无奈摇头,“他若要靠别人对付莲心慧姬,早就与季先生等联手,可他偏是嘴如蚌壳撬不开,恐怕你去,多半也是无功而返。” 虚生不置可否轻笑声,并没沮丧灰心,老神在在道:“且让沉香去找便是,我自有办法引他请我上一叶扁舟。” 怀明墨嘱咐辛里取来笔墨,亲自给虚生磨墨,“准备一个大缸给你可够?你要得材料写下,我命人去采买备齐,跑腿的活交给我这来做,费心神的活只好交托你了。” 虚生提笔好半天,只字写不出,用从前的方子,老调重弹,又觉得腻烦无趣,所以干脆搁下沾墨的笔,抓住怀明墨的摇动的手臂,“你别白费力,我现在想不着,等有头绪再说吧。” “又不是拿来喝得,还要穷讲究。”怀明墨摊手让虚生给自己擦墨汁,春雨淅淅沥沥叮咚在耳,“用这絮雨吧,沾了桃香梨甜。” 虚生摆手否决,“不成,前年已用过。” 辛里渐明两人对谈,越觉离谱,嘴角扯动道:“这时候,你俩还在探讨酿酒呢?” 怀明墨似听不出他口中埋怨,转头冲他笑着开口:“素日里属你主意多,来帮着想想。” 向来行事靠谱的阁主竟成这样,跟在虚生后胡闹,辛里一时愤恼,张口想要骂咧咧两句。屋外小丫鬟进屋报到,苍塾斋的主子遣来身边大丫鬟珍珠有事相问,怀明墨听了忙让人请进来,正好堵起欲要唠叨的嘴。 “二舅母寻明墨有何事?” 珍珠朝屋里几个稍稍行过礼,恭顺道:“太太知道怀三爷爱吃笋,这不连下几日春雨,笋子冒了头,马上命人挖了出来,太太说今日要设宴,命奴婢来问怀三爷吃不吃问政山笋。”珍珠观察过怀明墨神色,笑说:“若怀三爷没意见,那奴婢先去回话了。” 虚生歪了头,略有嫉妒地开口:“谁都想着你。” 珍珠停下步子,用帕子掩口淡笑,打趣道:“太太早问过沉香姑娘,只是先生口味刁钻,好些菜太太说她没本事做,所以打算择几个简单拿手的,还望先生别嫌弃。” 话语方落,虚生立时听到齐声嗤笑,脸色青白一阵,板脸要斥责,观之周围,便觉自己太顶真。正是懊恼,脑中忽闪过一念,他仔细想来越发觉得可行,立时嘱咐辛里道:“我记得山庄里有片紫竹林,麻烦你让院里的丫鬟去那收集几翁竹叶上的露水。” 怀明墨派院里管事带两人去苍塾斋相帮,转身笑说:“我记得药王谷石板后,也有片紫竹林。” 虚生喜欢跟怀明墨说话,不用做多解释,格外轻松,含笑点头写了两笔,交给辩机先生又说:“派人去摘些凝须草来。” “亏你想得出来,不过这样确实能引他出船舱。” 辩机先生明白虚生意图,心含些许怜悯道:“你这么糟蹋药材,若传到药王耳里,定会心疼。药王谷中那些药草,他哪样没当宝贝似得。” 虚生不以为然地浅浅一笑,低头拨弄着佛珠串子,“莲心慧姬活着一日,住回药王谷就难安生,这荀克文难道要与性命过不去?况且对付莲心慧姬,为武林除害乃是好事,药王谷理当出些力。” “头回见你这般厚颜的人。”怀明墨很喜欢听虚生这种说话的调调,轻快戏谑的口吻,对自己独一份的对待,“凝须草味苦,虽不及黄连让人却步,但也难以下咽。你拿这来做酒,实在有些……别具一格。” “又没说请你喝,上杆子来说意见。”虚生故作置气地摇头,回敬一丈,调侃道:“也不知道谁的脸皮更厚。” 怀明墨羞恼地伸手去戳虚生腰间,果然惊得他急忙跳开,还被埋怨揶揄,“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算小人行径。”虚生怕痒是他无意发现的,却没想到头一次偷袭,就会被躲开。 出庄吩咐完事的沉香刚踏进屋,恰好看到这幕,她见怀明墨满面不解,唇角淡淡上扬,似笑非笑道:“花公子一向爱用这招,楼主从前吃过几次亏,如今早习以为常,自然会马上反应躲开。”明明在说趣事,她口气依旧如汇报重要情报,如此反差,画面略有些诡异。 屋内气氛松快,众人脸上都带了笑意,这屋子人嘴皮子都了得,你来我往,谁也没沾着便宜,直到苍塾斋的女主人遣人来请,方才休止。 白昭容出自之乎者也的书香大家,比起季先生更适合打理内宅家事,所以她刚嫁进季家,季先生立刻像抛开烫手山芋般,把管家权让出。当时老太太私下里虽与季先生提过顾虑,像是新妇初来难服众,或是她年纪尚轻难担众人,而季先生再三保证,这后老太太便也没再干涉。后来恰如季先生所信,她将山庄宅里事一把抓,皆安排得妥当,各院小厮比从前规矩许多。 可惜白昭容年轻时怀过两胎,一个胎死了腹中,另个不到两岁夭折了,等药王诊过脉方知她是身子原因,开方子给她调理,这一调理便是十年,错过了最佳生育的年纪。夫妻俩虽有尝试,但始终未结果,好在季肃善情深重义,为此从没有过不满,更没想过休妻别娶,只为留后。如今她已三十五有余,自己无后,所以把季家小辈当自己孩子看。 所以,怀明墨儿时最爱往苍塾斋跑,母亲生得祖父性子,在自己生活方便实不靠谱,而二舅母慈爱,二舅舅和善,小的时候常跑来吃点心,相较季先生,反是白昭容让他感受到慈母情爱。 “慢着些,没人跟你们几个抢。”白昭容失笑摇头,命珍珠再去小厨房端些出炉的菜肴来。 城门失火,池鱼跟着倒霉,从被严管那日起,季德恩的日子就十分难过,先是不得随意出庄游玩,每日晨昏定省得去祠堂给自己母亲请安,他喜爱的那些个古玩充了公,偷请进自己院里的厨子也用不上,每日吃食全是季念先院里送去,这不过半月,人已经清瘦了一圈。 季博儒亦被盯着紧,虽然季先生没严苛到那地步,但也不太好过。 两人争相抢食,风卷残云解决每盘,惊得虚生轻推面前素食,默默啜起茶来,生怕被两人争斗波及自己一身酱汁。 “哎,小厨房还有好些菜,你们俩仔细呛着。”看着那两个用筷子在桌上斗招,白昭容伸手要拦他两胡闹。 安婧玥轻笑扒下她手,瞧见对坐虚生小心翼翼躲避头上大臂,“菜不合口吗?” 虚生轻摇头,想要张口回话,那头又传来声音,“不用顾他,有人在边上时刻护着,可比你我用心得多。” 捧着茶碗呷上几口,虚生目光游离在白昭容身上,越觉有意思,出生侯门的小姐,却有这般豁达性子倒属难得。他继续面不改色地自顾自静坐,极少言语两句,因他这般,白昭容见逗趣不成,马上转变对象,集中在怀明墨这,直说得怀明墨脸颊烫红。 没人约束,苍塾斋里几个主子全胡闹不成样,不分辈分尊卑,这规矩比别院多,小厮不敢四处喧嚣,平日里安静得很,哪见过眼下的情况,缄默站在院里,相互觑看,互相打眼色。 苍塾斋管事的吴妈妈,是侯府老夫人特意陪嫁来的,她目光严厉地扫过院里,冷声道:“把眼睛看住了,我这老婆子还没瞎。” 大老远听到院里妈妈在训人,季肃善跨入门槛,嬉笑声阵阵,他往主屋看了眼,又扫了眼院子里候侍的下人,笑道:“容儿每回招待那几个小的,小厨房总会一大堆,着实是吃不完。院里的都还没吃过晚饭吧,吴妈妈去小厨房拣些已上过的,端来给他们分了吧,省得也浪费。” 吴妈妈赶忙弯身,恭敬道:“是,全听老爷安排。” 季铎瑞看着那笔挺离去的身影,小声嘀咕:“幸亏小玥不是大族家小姐,这规矩实在令人压抑。” 季肃善像看奇葩样侧头白眼季铎瑞,忍不住回嘴:“就你这样?母亲也不敢让你取娶大族小姐,没得给季家丢人。” 无端遭奚落,季铎瑞张嘴就要回嘴,主屋外小丫鬟先一步报:“太太,老爷和季二爷来了。” 白昭容立刻出来相迎,见季肃善神色愉悦,想必有好事,她挽起丈夫的手,娇俏笑道:“可回来了,饭菜我让人在炉上热着,你们快洗把脸,先吃饭。” 季肃善伸手帮白昭容理了理鬓边乱发,含笑回:“夜里风冷,进屋吧。” 第81章 第81章 屋内众人见来的人,并没老实,仍旧打闹不休,饭桌上多是见底的菜碟,一片狼藉,幸好吴妈妈聪慧,没进过屋已料准情况。 季肃善洗过脸出来,旁边已备上个小桌,热腾的饭菜也已端上,正冒着热气。 忙碌了整天,季肃善和季铎瑞早饿得饥肠辘辘,所以食不言先果腹,偶有从脑后飞来的筷子,瞬息间打回,却也没申斥一句。这般场景司空见惯,除非季念先在场,否则根本镇不住这几个猴孙。而让他俩提起好奇心的则是虚生,明明身份被揭穿,还常遭他们怀疑,却是丝毫不慌,只见他淡然地走来,往空余的位上一坐,又命人添副碗筷,自得地拣自己爱吃的素食。 “真不知说你胆大,还是妄为。”季铎瑞抬头上下打量,又继续说:“我看两者都有。” 吃到七分饱,虚生很自律的放下碗筷,用丫鬟递来帕子擦干净嘴角,笑道:“季三爷变法子讥我呢。” 季铎瑞忙放下筷,连连摆手,解释道:“我是真有些服你,二哥以为呢?” 季肃善拭干手,颔首赞同地说:“我行走江湖多年,你这样的,还真头回见。” “忠奸难辨,难怪大姐要防你。”季铎瑞侧头看眼始终关注这的怀明墨,眼光冷然冒寒光,笑容还如春日般暖和,“且说现在,只怕你也没多真心待他吧。” 虚生定了定神,浅然一笑,“我全记着他待我的好,虽说我不算重情的人,却也不会负义,所以没有害他之心。” 季肃善看着虚生,久久不言,嘴角略微一撇。 这话听着让人气闷,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说话的人就是个笑面虎,哪怕为子侄感到憋屈,季铎瑞也不好破口骂两句图自己痛快,难堪了怀明墨的脸面。 这头憋着火,那边吵闹不止,心火难泄,季铎瑞重拍梨花木桌,吵囔囔:“你们两个把大哥的话全忘脑后了吗?这个年纪还整天胡闹,不成体统。” 两筷交锋,手臂伸直僵在空中,季博儒和季德恩同时停住手,脖子僵硬地转向季铎瑞,两人又互看眼,季博儒扔下木筷,似是可怜的看向安婧玥,“男人心……海底针,也不好摸透。”语调十分欠揍,瞬间她话音上扬:“进来时,还乐得跟什么似得,说变就变。” 季德恩已拳击掌,紧接道:“三叔刚那笑脸,必是有好事,说来听听。” 他向来是个岔开话题的高手,既说在点上,季铎瑞 “太子一事已经查明真相,是有心人故意陷害,前日太子已被解禁,老天有眼,没让奸人得逞。”季铎瑞说话间,时不时地瞟向虚生,见他面色平常,与季肃善互看眼,又道:“可惜没查出陷害的主谋,不然皇上断然不会轻饶他。” 白昭容展颜含笑说:“雨过天青,娘娘也好安心了。其实也是天降大任于太子,磨难所以多些,如今既守得云开,以后的路都会顺遂的。” 虚生微垂下头,嘴角的笑如雾里看花。季德勤眼利捉住虚生细微的神情,心底疑团四起,故意叹气提起:“可恨的是季德勤那个小子,做出这等事,好端端搅得季家没个安宁。” 怀明墨走到虚生身边,手笼在袖中,趁旁人不注意,悄悄捏他手心以示责备,“德勤哥受人一时蛊惑……” “要他没这心,怎会被那三两句动摇,换你会么?”虚生插嘴抬杠,亦是故意回敬季德勤过去种种的冷言冷语。 气尚没消的人,稍有人一激,就像季铎瑞这般如遇火花的爆竹,点着就炸,屋里来回踱步好久,被安婧玥拦下直骂:“说的在理,你看那小子迄今不知悔改的样儿,瞧了就让人来气。二姐给他多次机会,有什么用,难怪大哥气得要打死他一了百了。”越说越气,他说话急喘,“隔代亲,慈祖多败孙,这个不肖子孙,娘竟然还原谅他,要把他送去佛寺静心?我们从前呢,做错点事,就是家法伺候。” 春夜里气候还凉,季铎瑞说得却是汗水淋漓,不客气地抢过季肃善的折扇,一个劲地扇风驱热。 “绕了个大弯,原来就是抱怨母亲待你太严苛。”季肃善夺回折扇,一打自家弟弟的脸颊,“那时你犯的错,几桩不是我替你挡的,受罚全是我,你还好意思抱怨。” 手臂挡住季肃善打来的扇子,季铎瑞两步侧开,“反正我是真不知道娘是怎样想。” 等婢女进来收拾过,送来新茶,季博儒坐定才道:“三舅舅真要他的性命?” 白昭容笑道:“小叔其实就是气不过,他若真要重罚德勤,哪里还特地跑去季先生那,明里暗里给他说好话。” “我只想护隐世山庄颜面,没救他的意思。”季铎瑞嘴犟得很。 虚生放下擦拭的手串,悠悠道:“人渡佛、佛渡人,若他心难平,就算老死寺中,也难醒悟。”怀明墨听罢轻笑了声,转瞬吃痛微哼,挪出垫在虚生鞋底的脚。 季德恩双手合十朝四方摆手,嘴里碎碎叨没完,一副样子敷衍至极。看他那不虔诚的样子,季博儒实在觉得丢人,瞟了眼似笑非笑无声看戏的道行高人,忙拉下季德恩的手,低嗔道:“丢人现眼,你做什么呢?” 季德恩面露苦涩,故意作出欲哭无泪状,神情讨打,吐苦水道:“愿大哥此去能看破,别再无端连累我。” 季博儒跃上去就是一栗子,气冲冲地开口:“好没良心的东西,就记得自己委屈,从前我俩陪你受罚全忘了,我俩遭你坑害的时候还少?” 季德恩揉着自己额头,疼得表情扭曲,辩解的话急追而来,“我那些小错,不过是大家挨上两板子,你怎就这么记仇?!季博儒!我告诉你,你这样粗鲁可不行,以后嫁给宋大哥,如果还这样,我真替宋大哥忧心。” “你个小兔崽子给我站住!”季博儒羞地跺脚,小媳妇样地忸怩片刻,咬牙切齿在后追季德恩,满屋子跑,时追上房梁,转眼又跃过桌椅,两人身轻迅疾如燕,追打好一会儿,屋里摆设却始终没挪过毫厘。 自事发后,隐世山庄人人心口像蒙了层雨云,明媚的日头也变得灰蒙,主子家脸黑如锅底,下头人更是惶惶不安,生怕自己当差不力,惹得主子心烦。虽季家不兴打骂,但也非一味容忍家仆没规矩逾越,特别从白昭容进庄后,行事果决作风素来利落,已经发落发卖过好些仗资格入庄早,服侍过老太爷而不把现在主子放眼里的老奴。今日难得喧闹不断,主屋外侍候的婢女小厮仍面无常色,可心底吁了口闷气。 既有人挑头谈起季博儒的婚事,况且平日里女侠风范的人,忽的变样成娇羞的大姑娘,大家哪里肯轻易放过,东一嘴西一句,拿着季博儒逗乐。众人正说在兴头上,屋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房门旋即被推开,郑丰年愁眉走了进来,喉间喘出的气似带了无奈的喟叹。 白昭容稍瞧了眼,立刻把静站在屋角的丫鬟打发出屋,又拉着安婧玥笑道:“刚闹腾好一会儿,想他们晚些会饿,三妹妹陪我去小厨房,给他们做些点心填肚子吧。” 安婧玥性子娴静,也是长了颗玲珑心,马上含笑点头答应,挽着白昭容往外走,要踏出门槛前担忧地回头看了眼季铎瑞,见他对自己淡笑眨眼,方安下心跟着出屋。 适才的气氛荡然无存,唇角的笑皆僵硬得很,怀明墨打破沉默道:“说吧,又什么事?” 郑丰年叹气捶腿道:“刚贾半仙来报,皇上昨天大早先在前朝后宫斥责了太子,转头把贵妃娘娘召去问话,似是发了大怒。” 季肃善紧握扇柄,困惑地问:“太子解禁后行事一直谨小慎微,怎会惹怒皇上?” 季铎瑞不待郑丰年开口,毛躁地插嘴:“宫里发生什么查清没?” “已派人去查,一两日内应该就能出消息。” 注意到周身似有若无飘来的眼神,虚生垂眸轻笑了声,带了些许不屑和讥嘲,看在怀明墨面上,缓缓道:“有人照抄了数份星宿剑谱,送到西蜀、南齐、贺沁族及西域诸国的储君手里。”众人闻言脸色大惊,虚生谁也不看,继续说:“如今北孟在他国的探子尽被杀,产业遭到查封,买通主张交好的官员大量下台。孟帝几十年的心血,因季家看顾不力,致使一朝尽毁,龙颜还能不怒么。” 季肃善脸色凝重,挣扎般又问:“消息可靠?” 眼眸微瞌又睁,虚生笃悠悠地说:“今早我收到的传书,是孟帝心尖上那位送来,孟帝收到消息时恰好在早朝前,正在她宫里穿朝服,且全程没避着她,你说呢?” 打从虚生知道绾心身世,当日便写了封信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到宫里,绾心得知自己尚有亲人活在世,又是时常照顾自己的虚生,喜极而泣。好在虚生心中再三嘱咐让她耐住性子,万般不可伸张,她亦是听话,所以除了身边心腹的丫头,没向任何人透露半句,亦是回信称虽不知虚生所为所求,但定会全力相助,并每两日会把前朝可打探到的事写信送出宫,再由宫先生删选有用的飞书给虚生。 怀明墨清楚虚生情况,丝毫不怀疑,抓住虚生胳膊急道:“现在情势如何?” “尚可。孟帝只是寻个由头泻火,斥责了太子而已,可季贵妃那,他究竟说过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虚生反手握住怀明墨的手,发现他在明显的微颤,自责如同藤蔓迅速爬上他脸面,他握住的手不经加大力,却如实说:“绾心在信中只说到,贵妃娘娘似乎已经被囚禁在宁福宫,日常看似还能正常出入,身边人却换了大批,全是皇上的人。” 茶碗突飞落在房中央,碎成片的青瓷四散溅落,在异常沉静的环境里,碎片翻落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格外刺人耳。 季肃善右手紧捏圈椅扶手,可以听到清晰的木料断裂声,他眼下略有抽搐,耐住脾气一字一顿道:“这狗皇帝,当真忘恩负义。” 季铎瑞素来口无遮拦,也被这话唬了大跳,连忙伸手捂住二哥的嘴,小声道:“这话说不得。” “有什么说不得?”季德恩亦是愤愤难平,在旁煽风点火。 “父亲及季家两位叔伯……为他的天下,先后丢了性命。大嫂在后方照料当今太后,深染重疾无药可医而亡。大姐嫁给他二十年多年,先皇后仁弱难担大任,是大姐温厚贤良替他打理好后宫,才使如今后宫这般太。”季肃善越说越觉不公,神情悲哀,反复摇头失笑,“张玉衡乃□□父的门生,北孟建立后便在朝为官,兢兢业业多年,他呢……说流放便流放。真是狡兔死、走狗烹,为他尽忠,实在不值。” 闻讯赶来的季先生将门边几个家仆驱到院门处守着,自己停在门外半天,听完屋里大段话,眉间深锁,寒气自眼中透出,像是深秋的萧索冷意。 半晌她推门而入,仔细掩紧房门,笑道:“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怀明墨此时已冷静许多,平和地开口:“母亲,太子那儿……” 季先生进屋后没看过旁人一眼,双眼盯在脸色淡漠的虚生身上,只见他在一边气定神闲地枯坐,像在发愣出神,可自己进来时嘴角有分明的弧度。感受到看来的目光,虚生缓缓抬眸,冲季先生淡淡一笑,对方不开口,她亦不言,就这么相互僵持不下。 “这事你怎看?”毕竟是家中事,季先生率先捱不住。 灼灼地目光从四处看来,虚生想故作无知也难,遂也不装,垂眸轻声笑了笑,身上散着对凡事了若指掌且不容置疑的自信,偏是他习惯伪装,即使如斯自负,却并不惹人生厌。大体摸透虚生脾性,所以见他这般慢悠,季先生亦不督促,反看向季铎瑞压其躁气,与季肃善相视摇头失笑。 静默一阵子,虚生缓缓开口:“申斥而已,还动摇不了太子地位,只是也岌岌可危了。” 季铎瑞难得沉静下脾气,正经道:“孟帝会这么轻易放过?”其他几个应声点头附和,犹是不信。 “不放过也得放过,孟帝很清楚要是就这事发作的结果。”虚生定定看向季先生等,幽暗的烛火飘忽,昏暗中他的眸光如鹰眼凌厉,沉吟良久,缓缓道:“此时罢免太子,季家定然会竭力查出盗取星宿剑谱的幕后主谋,莲心慧姬也不过是一个幌子,实质得好处的那几位,掰指头也数的出来。季家一旦查到,难道会吞下那口气么,到时天下皆知,皇家的颜面放哪?所以不会,也不敢借这个由头。” 季德恩不服道:“难道用谋反的名头,季家就会忍气吞声?他这倒不顾皇家颜面了?” 怀明墨一拳砸在花梨木桌案,神情气愤,口气轻描淡写般开口:“你可知道,这次不是虚生把定西王搜集的证据送到京里,太子压根没机会翻案,不仅太子,季家也得跟着倒霉。那些罪证辛里全看过,当真是罪证确凿。” 季博儒难以置信地站起,“怎么会?无非仿造些书信,算哪门子证据。” 谈及此,连季先生也有些坐不住,“哐”一声放下茶碗,“那些书信全是太子亲信的笔迹,上头还加盖着太子印章。太子身边的那几个人,从开始便是有人故意安排在他身边。” 怀明墨嗤鼻冷哼,“这人心思实在缜密,早早就布下了网,就等机会将季家一网打尽。” “季家在,孟帝就不敢随意动太子,反之亦然。”虚生拿起剪子剪去灯芯,顿时周遭亮堂不少,他笑得和煦却没温度,“季家韬光养晦多年,自以为能躲过帝王的忌讳,结果还不是这样,孟帝依旧忌惮季家在武林的势力。他怕极了,生怕有一天季家突然摸上他龙床,让他身首异处,扶持太子上位,把孟家的天下变成季家的。” 季肃善坚定道:“季家不会,要当初有这想法,坐拥天下怎还会是孟家。” 虚生悠然给自己添了半杯茶,小啜润喉许久,余光瞥见那张张焦急的脸,缓缓放下茶碗,“我信季家没这野心,可孟帝信么?自古帝王哪个不多疑,过去他许是眼目清明,可现在他老了,年老的帝王,无论年轻时多英明神武,老时多昏聩。他还想多坐几年那个帝位,而今看着他钦定的储君,渐的人心,外戚多是绝世好手,能随时要自己的性命,他会不怕吗,只要害怕,怎么去相信。每朝每代,太子为提前登基,逼宫的事还少吗?” 睨了眼季先生平静的模样,虚生淡笑道:“其实心里清楚,只是不愿承认罢了,举一家之力扶持起的君王,会这般……让人失望。” 一时万籁俱寂,虚生的话直戳所有的痛处,有两个想开口驳回,话到嘴边却又全说不出了,季家的两世忠良,仅因帝王多疑便被否定,就恰如他所言,对孟帝除了满心失望,还剩些什么。 季先生话语疲累,靠躺着矮榻软枕,目光犹聚了光,“君王无情,既然明知结局,你为何还要卷入漩涡里?难道不怕走上季家的老路吗?” 虚生弹了弹褶皱的袖口,笑道:“我不想荣华,不要富贵,走这条路是有其他目的,谁当帝王都可以,只要我能功成身退就行。” 隐世山庄发生每件事,季先生全了若指掌,自然不会漏了晚汀馆。她吩咐吴妈妈让丫鬟换过茶,等人退尽关上门窗,方道:“你要报杀母之仇?” “真是瞒不住季先生所有事,不过这回,不光为别人,我更为自己,她欺瞒我多年,这口气我咽不下。”虚生双眼抬起与她直视,面无表情但让人直觉阴寒,“别指望我会与季家合作,我没兴趣。” 季肃善前刻捋着胡须,听罢胡须吹得老高,再三毁平日形象,“你当明墨面也不给季家面子,说句好话就这么难?” 手捂住面,季先生捧腹笑出声,手指着虚生连晃数下,止住笑声道:“你说话这般直,就不担心我会生气?老太太还没松口明墨所求,如果我再生气阻挠,该如何是好?” 虚生微侧头看向坐在身边的怀明墨,目光渐柔如拂柳清风,“我信他不会恼。” 好端端说着正事,忽然岔开话说起自己,怀明墨正想着替虚生好言的说辞,许久回过神,恼羞成怒道:“谁说信你?我头个怀疑你的目的。” 严肃的氛围顿时被打破,见惯怀明墨润玉的公子样,看他突然耍起脾气,众人蓦地捂肚大笑,笑得是人仰马翻,暂时忘却烦恼。江湖人性子爽利,既是发生的事,再多纠结也无用,说过愤慨过,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解决。 季先生安定下来,摆手含笑道:“罢了,只要你没害他、害季家的坏心,孩子大了,我管不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82章 第82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起来,坏事总是接二连三的出现,坏消息刚消停了两三日,季家人好不容易从低沉中走出,就有人大清早到隐世山庄门口闹事。 虚生自受了内伤后,心郁几日便想通,又因身子弱不宜操劳,索性大改往昔早起习惯,每天好睡,这一大早睡得正香,朦胧间听到晚汀馆外吵得扰人清梦,他翻过身不予理会,可没想半天没有颓势,反是越发吵闹。 实在扰得没法,虚生满腹牢骚怒火,睡眼朦胧地坐起身,扯过枕头扔向窗外,沉香闻声进屋,虚生微睁眼觑看她眼,两指挥动道:“去打听下。” 沉香领命便要退出,虚生又道:“叫他们去别处吵,否则休怪我不客气。”说完抱着缎被,盘腿倒头继续睡。 要说如今的季家,那些奴仆最怕的可不是原先的主子,而是住在晚汀馆的贵客,脾气差手段狠,他虽给足山庄脸面,不杀那些个没长眼的下人,但细碎手段极多,手上□□比叶元还磨人。 况且他又架子大,除怀明墨外,谁出面都副爱理不理的脸面,山庄里的下人哪里还敢得罪他。这可不,瞧见沉香出来恶狠狠朝自己一瞪,立刻呆若木鸡,没到半刻大家便传开来,马上都宁愿绕远路,也没敢往晚汀馆外走动。 沉香回屋见虚生仍在熟睡,想着打探来的事,与虚生无关,所以也没叫醒他,又守回主屋外,目光狠厉地盯视院子里外,吓得晚汀馆里小厮个个缩紧脖子,做活计愈发悄声小声。 辛里陪着怀明墨走回来,远远瞧见房顶的沉香,目不转睛地轻笑,等到主屋外见骆辰在,遂道:“沉香怎么了?” 骆辰一脸无力,回手指着虚生房里,颇觉好笑又无奈道:“嫌院外吵他安眠,刚发过脾气。”话音未落,辛里已跃上房顶,故意逗弄神色冰冷的沉香。 怀明墨慢步走进屋,又不让人跟进,骆辰托腮直摇头,手肘搭在郑丰年肩上,轻哼皱眉道:“这主仆俩下了什么迷魂药,瞧这一个个的,被勾了魂似得。” 气候渐暖,繁华正值争艳华浓,方推开门,满屋花香袭人,淡淡幽幽,让人闻得舒甜心暖。怀明墨轻步走到床边,摸着床沿寻空处坐下,轻拍虚生没听到人醒,他顽心顿起,猛一推熟睡的人。 好睡中受到惊吓,虚生猛一清醒,坐起就要开骂,瞧见来人,恶言到喉间一滞,口气软和道:“闹醒我,你可高兴了。” “山庄里快闹开了,你倒好睡得香甜。” 虚生嫌弃地白看怀明墨一眼,委屈巴巴地抢过被子裹在身上,“又不是冲我来的麻烦,季先生、季大爷、季二爷、季三爷全在,再说还有你们出面,关我哪门子事。” 在外总是冷似块冰,比着谁都成熟,唯在自己面前犹如顽童,怀明墨心中欢喜,拉过虚生非得搂住,“狄家人来闹事讨说法,非说是季家害死狄凤,那狄凤的尸体明明是二舅亲自送去,还将前因后果全说了个明白的。” 虚生侧倚在怀明墨肩头,半闭着眼,看似迷迷糊糊地说,“既是如此,来闹事者多半是假冒的身份,派人撵出去就是。” 怀明墨稍放低双肩,好让虚生睡得舒适些,心底恼火,却没敢大动作,“要你说的早扔去官府那儿了,偏来的是那狄崇柏,一口咬定是季家人所为。亏他还是个读书人,不明事理,还跟市井似得耍泼耍赖,大早在山庄外泼了季家好些脏水。” 趁怀明墨说得起劲,虚生抱被偷摸着倒下,随后死拽了不放,“这便是有人故意逼来,要抓这背里使坏的难,解决狄崇柏容易啊。” 清早被人闹起,在前院听了好久烂污事,眼下怀明墨也疲得很,他躺在虚生身边,大叹口气道:“玄机阁的情况属你最清楚。” 虚生不甘不愿地挪了些空出来,声音越来越低,“沉香就在房上,你跟她说去,还要我传话么。” 怀明墨下颚抵在虚生颈窝,闻到清雅地沉水香味,甚是觉得心平安定,“她比你难差使。” 肩头嫌重,虚生不满哼唧地扭动,手臂朝窗那头乱挥,意思让怀明墨找去便是。 身下人好睡,唯自己心烦,怀明墨想着羡慕又有些嫉妒,故意闹他,手伸进虚生寝衣里要去挠他腰,谁知衣下触感竟比手还细腻,宛若无暇温玉,比着襁褓婴孩而无不及,神不知鬼不觉摸到虚生小腹,怀明墨的手情不自禁要去解那裤袋。 虚生兀地睁开眼,推开怀明墨往后坐,警觉道:“你要做什么?” 怀明墨一下恢复理智,心底有些无措,强装镇定地往前倾,伏在虚生耳畔带了蛊惑的轻笑,“吃斋念佛时久,当真不谙人事了?” 头脑一阵浑浊,却又格外的清新,虚生打了个激灵,脸颊火烧似得红热,抵住怀明墨道:“找你通房丫头去。” 怀明墨噗嗤笑出声,直接轻击虚生脑门,“你几时见过我有通房了?” 虚生见机一脚把怀明墨踹下床,大声道:“沉香进来!” 休养生息泰半个月,虚生脸色虽没见红润,可到底去了病态的苍白,步子比不得从前无声,还算得上轻悄,只是内力始终没复如往昔,眼瞧短期恢复无望,而且有一摊子事等着要自己料理,强撑口气也得办。 仰靠在榻上粗听辩机先生说着有的没的,偶尔附和两句,稍微吩咐些楼内事务,他神色倦怠有些心不在焉。听好半晌话,没有感兴趣的内容,虚生正欲把楼务全交给辩机先生处理,刚想借口让自己省活干,却听到他谈及蝴蝶谷,整个人顿时来了劲,精神抖擞坐起,仔细听辩机先生讲得一字一句,交谈也多了起来。 “没想到蝴蝶谷竟也在连祁山脉那儿,可江湖人怎都只闻其名,却没见过其境?” 辩机先生坐在虚生榻旁,拿起一沓册子放到榻沿,笑得老奸巨猾,“楼主要的消息全在里头,我年纪大了思须混乱,说不清楚,还是自己看快。” 虚生回瞪了眼,“你个老……”家伙二字还没说出,转瞬他想起辩机先生手腕,省得自己往后数月累死累活,马上变个态度笑道:“辩机先生打理无知楼二十多载,可是楼里的老人了,谁不知道您身子骨好老当益壮呢,处理这些个事得心应手。”说话间,他又把除关于蝴蝶谷外的消息的册子推了回去。 虽说他反应快,可辩机先生易记仇,既知他本要说的话,笑意越发深邃,瞧得人背脊骨发毛,他长叹道:“并非老夫推脱,近来楼主这般身弱,老夫不放心日夜坚守,实在人老不中用。我瞧楼主如今已大好,该管的楼务我怎么好代劳,这事传到楼里,有心人恐怕会觉我别有意图。” 虚生嘴角僵硬,殷切地笑道:“辩机先生的心明月可鉴,楼里谁人不服。我瞧着您的身子骨,硬朗得很,再活个百年也绝非无稽言谈。” 靠在门边听里头动静,恰当时候,怀明墨从外推门而入,“你打算几时出发?” 辩机先生深深看向怀明墨眼,鼻息促呼了下,含笑抱起楼里信册往外走,“怀公子请。” 怀明墨亦是浅笑点头回应,慢步走到榻边,坐在还正热乎的圆凳上,前倾身子低声道:“你该怎般谢我?” 虚生翻眼冷哼,甚为嫌弃,“你也没安好心。” “说正经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蝴蝶谷?”榻边的册子不知几时被打开,怀明墨指腹在纸面缓缓摸动,蹙眉道:“连祁山脉深长,从西域关口一路延伸到西蜀边境,你难道要沿途去寻?估计到你我七老八十,也未必能找到。” 拿过信册细览,虚生入神徐徐道:“从水无宫到无知楼那一路,我能确保绝不没曾有人迹的山谷。这上面也提到,当年北孟颠覆前朝,当时庆宁公主往西蜀逃亡,护她的侍卫一路披荆斩棘,直至西蜀国境,在过境时,那侍卫被乱箭射死,却没搜到庆宁公主身影。” 辛里听得入迷,忍不住从窗外问:“庆宁公主那时刚与侯爵之子定亲,还未出嫁,你怎知莲心慧姬与她有关?” 虚生抿嘴淡笑道:“我外祖……无知楼老楼主恰好知道些前朝皇家密事,他又爱记载杂事为记,有本书中,刚好记载了这事。那庆宁公主原来早倾慕于一男子,两人常有情信往来,后来无意被前朝太后发现,当即剥去那侍卫官服,逐出宫外,又下了懿旨,赐婚当时的永宁侯长子。” 怀明墨机敏道:“永宁公主与那侍卫私奔了?” “是,逃出宫的第二日,孟帝率兵打进京城,前路无阻,直入皇宫。”虚生话语渐冷,讥嘲说:“孟家终没肯放过这独活在世的前朝遗孤,连个公主都不肯放过。” “所以你认为蝴蝶谷的谷主,是永宁公主?”怀明墨颇疑惑道:“前朝公主哪会武功?莲心慧姬要与她有关,那她武功又是谁教的?” 辛里总算有用武之地,立刻道:“永宁公主身边的嬷嬷是个好手,公主与她情同母女,当年出宫时,想必她定出手相助过。” 虚生熟虑点头,不确信地开口:“许是吧,我也只知大概,还得先找到蝴蝶谷,才知始末了。也许全是我胡猜,事实并非如此也未可知啊。” 门外响起几下叩门声,随后传来骆辰的声响:“阁主马车已经准备好,季先生那儿,郑大哥已去禀报过,一应事已打理妥当,阁主可以随时出发。” 先斩后奏,打了个虚生措手不及,他盯看怀明墨大半晌,无力道:“你家老太太更记恨我了。” 路上有人相伴,时日要容易打发许多,马车里久坐无聊便走上两盘棋,偶尔琴笛合奏曲,行两把茶令,半点不像出门办事,游山玩水亦不过如此。 只是在大半好时光中,总有些事堵人心,好比前朝,虚生差不多每天会收到来报,全是太子遭到训斥,太子伴读受牵连受罚,太子师傅被罢免,听得怀明墨心惊不已。虽然孟帝对季贵妃还算礼遇,可处理起太子身边人是手起刀落,十分利落。 虚生不擅长安慰人,好在跟怀明墨出来的三人,个个是哄人好手,用不着虚生绞尽脑汁。只有一点让虚生心底不爽,辛里整日对沉香大献殷情,沉香意志也不够坚定,竟会脸红,把虚生气得,若非怀明墨阻拦,虚生定教训那登徒子不可。 这日又得宫先生来信,虚生粗扫过眉头皱地越发紧,怀明墨心急夺过,疑道:“这些个消息与前两日差不多,你怎么……” 虚生指尖敲打着案面,沉吟良久道:“你不觉着有些奇怪么。明明这么多人遭了殃,这群老臣子却没有受到任何波及,这……说不过去吧。” “许是皇上怕风波闹得太大,朝堂动荡,你也知道如今局势,北孟承受不住。” 虚生不可置否地一笑,淡淡道:“或是我想太多,你别在意。” 过沧浪江后一直驱车西行,马车沿着沧浪江逐渐驶离官道,入春后雨水难断,道路经春雨洗涤,四处是泥浆难行,木轮时常会陷入泥地里,总要花大半天才能移出。如此艰难出行,连续几天的行程被耽搁,好些天没能赶到驿站,只得露宿荒野。 这日,清早的天已甚是阴沉,眼瞧又将潇潇落雨,一行人好不容易在晌午过后赶到泉溪镇,眼瞧当夜无望赶到下个城镇,辛里便做主宿在镇里一宿,大家好生休息上半日,等次日清早再赶路。 虚生强忍两日,胃里早被颠得翻江倒海,恨不得举双手同意辛里提议。 这镇子不大,可这是条去往西蜀国的必经路,所以镇里非常热闹,镇里人瞧惯外人往来,瞧见他们赶路前来,并不当回事。幸亏他们来的恰巧,客栈里正好还有三间上房,辛里二话不说地全包下。 辛里躲避虚生冷看自己眸子,尴尬笑道:“这是镇子上唯一的客栈,这间又是余下最好的上房……只好委屈少爷和虚先生了。” 虚生按捺住脾气环顾四周,窗沿长久失修,屋外细雨绵绵,里头嘀嗒个没完,墙角斑驳泛着黄渍,像是雨天渗水又自然风干的缘故,满屋一股子霉味令人作呕,床椅桌角大多掉漆,好在瓦顶尚算结实牢固,否则比镇外破庙真没好多少。 近乎绝望地左右扫看,虚生转身拔腿要走,怀明墨一把抓住,“你要到哪去?” 虚生亮出硬扯出的笑容,干脆利落回答:“马车。” “前两日谁在抱怨呢,现在赶着去给自己找罪受?”怀明墨态度强硬得很,半点没松手。 虚生站着屋里最干净的地,一脸委屈,看向怀明墨的眼神像路旁受欺负的小狗,“这……半斤八两。” 辛里见虚生那样,立时抖了个激灵,起一身鸡皮疙瘩,见机逃离。初见虚生两张面孔时,他大为惊诧,而今相处久了,已经泰然许多,却依旧习惯不了,江湖传闻脾气清冷的妙僧,耍起脾气来跟个孩童一样,死缠烂打,还尽耍无赖。 怀明墨听那故意惹自己生怜的口气,脸色低沉地摇头,“就住这,这些日子你不愿说,所以我也没过问。可你自己身子状况比我更清楚,非得要我揭穿你么?” 本以为自己装得自然,却没想丝毫逃不过个瞽者的眼睛,虚生叹了口气颇气馁,言语镇定,“旁人跟踪我们多日,就是想探我个虚实,一旦他们知道我武功尽失,还每日要受内伤折磨,那后头的路,就难太平了。” “这次虽没带郑大哥来,可骆辰和臧丽跟着,沉香的本事你很清楚,还有我在,定能护你周全。”面对虚生,怀明墨很难长时间生气。 虚生淡泊道:“我不怕,只是没想让你们牵扯进来。” 怀明墨轻笑点了点他木鱼脑袋,“早踏上同条船,哪还有谁拖累谁一说。” 虚生静默思虑良久,无奈地点头,心结系开,他提起精神揶揄道:“扮猪吃老虎,跟我初见你时的性子完全不一样,只是倔强劲倒没变。” 怀明墨用指节划过虚生鼻梁,轻笑反唇:“一丘之貉,我真想知你还有几张面孔。” 淅淅沥沥的飘雨落了整日,虚生无所事事地坐在没漏水一侧的窗边,望着楼下往来的行人,仔细观察过每个人,满面警觉多疑。 “目不转睛一个下午,你也不累?”怀明墨放下书卷,走到虚生身旁。拉起虚生,发觉雨水打湿了他的脸,马上吩咐小二准备热水。 “小心驶得万年船。”用热帕子敷过脸,虚生伸展久坐僵直的身背。 怀明墨轻笑道:“辛里几个轮流看着呢,你安会儿心吧。” 虚生虽然很挑剔,也不爱委屈自己,马车装饰确好,但要屈腿睡个好觉实在不易,揉着隐隐作痛的膝盖,想到好些天的折磨,他终究难敌床榻诱惑,或是久看习惯的缘故,如今他眼中这屋里味没那么冲人,床犹看着破旧却也算舒适。 足足盯梢两个时辰,虚生眼酸身乏,算了时辰离开饭时还能打个小盹,近来怀明墨经常搞偷袭,害得自己成天生活在一惊一乍中,预感夜里许还难太平,虚生决定借机补眠,养精蓄锐以对付晚上的拉锯战。 “是谁说被子潮,裹了难受,这会儿倒不介意了?”怀明墨覆在虚生后颈,贪恋着手下的触感。 虚生拨开他手,把微潮的被褥围住全身,话语不顺道:“春寒犹在,我怕着了凉。” 那点小心思哪能瞒过自己,怀明墨摇头叫来隔壁房的辛里,让他去马车里抱来缎被和银碳,又让骆辰去要来炭盆,这来回之间,虚生已迷糊地睡了。 辛里看怀明墨蹑手蹑脚换去被褥,眼眸闪了闪,悄声道:“这虚生近来常思睡,倒是你大好了。” 怀明墨深知难蒙辛里,轻笑低语:“玉琼生对他没用,于我确是圣药。” “那虚生……”辛里见怀明墨微摇了头,止声没说下去,转念他喜上眉梢,神情中透着藏不住的喜气,“那我也不用怕他。” 怀明墨警告道:“沉香第一个不放过你。” 放置好炭盆,骆辰在窗边用油纸贴补漏,回头瞧辛里正与怀明墨说笑,嚷道:“好你个辛里,我在这忙里忙外,你在那边闲聊,还不过来帮忙。” 辛里小心翼翼地看向身后床榻,瞬间只觉有似暗器的薄片从面前飞过,骆辰尚不及反应,发冠带已松,乱发在风雨中四散,薄片直插进墙体中,风从陷进的洞里流进。 怀明墨悄然爬上床,摸到虚生指尖,发现原来是柱上脱落的薄木片。 没想到虚生的起床气这么重,骆辰脖子僵硬,扭动每一寸都发出咯吱声,用余光瞄眼泛黄的墙,半晌吞咽下唾沫,加紧尾巴没声的埋头苦干。 西边的天色像墨滴入水,一点点墨染到东边,怀明墨未免让外人看出异样,特地在房里点了灯,烛光从窗缝墙洞透到街外。低咳两声,身上压着难受,虚生抗议地哼哼,鸦翅般的睫毛微微颤动。 睡得昏天暗地,虚生忽觉身后有人在拍自己,力道由轻到重,显然十分焦急地唤醒他。虚生本不想搭理,神思混沌中尚有一丝清醒,这人举止定是怀明墨准许,他睁开眼定神一瞧,沉香的脸色阴沉得吓人,虚生刚醒过神瞧见,免不得吓了跳。 屋外雨势未消,在这静若无声的夜半,只能听到这淅淅沥沥的雨声。环顾四周见众人围在屋里,虚生疑道:“现在什么时辰?” “酉时二刻。”沉香急促回答。 “才酉时?”虚生眉头轻皱,立刻发现其中蹊跷,“这个时候客栈怎这么安静?” 沉香道:“楼主,镇子里出事了。” 吃过晚膳闲在无事,臧丽便拉着骆辰打叶子牌,沉香觉得新奇在边上观望,辛里在窗边守着,所以谁也没注意到客栈太过寂静得怪异。后来算时辰差不多,沉香下楼打算让小二送些吃食去给虚生,到大堂没看见有半个人影,客房的房门都紧闭着,连掌柜和小二全不见了踪影,这才觉得奇怪。 沉香当即搜了遍客栈,发现客栈里的人全已被人杀了,她匆忙回屋告诉其他人,辛里宛若醍醐灌顶道:“难怪我刚起就觉得哪儿怪,原来是整个镇子没半点烛光。” 等骆辰和臧丽转圈归来,辛里半分不耽搁地把镇上人已死绝的事告诉怀明墨,并和骆辰合力抬来一具尸体。镇上的人死得都十分怪异,神色很安详,脸色红润,浑身没有一条伤口,眼耳口鼻也没流血,唇色如常,若不搭脉细瞧,就像睡着般。 虚生粗略翻瞧过尸体,不需要仔细验尸,光闻这味,起身下定论,“合欢斋所为。” 镇定听完,顷刻间怀明墨惊道:“快走,现在就驾马车走,我们得立刻去管辖的州府报官。” 虚生附在沉香耳边说了几句,转头就对怀明墨道:“沉香会安排人去报官,你有无办法找到项青,只稍让他去州府衙门那,他便知我要他做什么。” 说完见那些人无动于衷,虚生奇道:“还不去?” 见惯虚生发号施令,难得怀明墨抢在他前,没人言语,臧丽甜糯糯地笑道:“阁主已经让我们把马车备好了,骆辰在客栈外看着,就等你起来呢。” 虚生只是打个盹,所以不用再起身更衣,旁的物已经全收拾到马车上,现在只用拿起缎被就好赶路离开。 等马车驶离泉溪镇,马车越走越偏僻,骆辰因有来过,熟悉这块地形捷径。雨势渐小,山里四处弥漫着雨后的气味,沁心宜人,怀明墨紧绷的脸逐渐瓦解,松了口气方有笑意道:“为何不自己去报案,委于属下去做,难把事情给说清。” “你还想掺和进去呀?”虚生性子爱挑事,可不爱来事给自己添堵。 怀明墨守了虚生几个时辰,这会儿子有些累倦,屈腿侧躺在马车里,头枕在虚生腿上,一手环在虚生后腰,“当然不想,只是我们不送上门,他们会罢休?” 虚生低头松开他发髻,手指插入发里,有下没下帮他按头,笑道:“肯定有下计留我们,依我的了解,估摸是派大量杀人来取我们性命,所以得早点逃走,让人给我们拖延上两日。再说,比起被人追杀,我想你总不想进回狱里,再找法子还自己清白吧。” 臧丽陪着骆辰驾马,听到车里谈话,稍撩开帘幕,求惑道:“让别人去,难道就能洗清嫌疑?一个镇子人都死完了,就我们活着,量谁都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骆辰一手拿着缰绳,一手轻拍臧丽笨脑子,“你也说全死完了,那谁能作证,我们有到过那儿?” 臧丽捂着脑袋,看向骆辰的眼神委屈似小兔,又带着崇拜的仰慕,可脑子并没转过弯,想不通,弄不明白。直到几日后消息传来,她总算搞懂虚生为何要让项青去,得知消息连连佩服,整日在虚生身边跑腿,不时给他锤个腿,捏个肩,直把骆辰看得嫉妒地说出酸话。 第83章 第83章 不出一日工夫,泉溪镇全镇百姓遭人屠杀的事,很快传遍江湖,杀害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最为江湖人所唾弃,一时建安周围颇有正义的江湖人涌入。建安知府此时斗大如斗,虽说手里已有三个疑犯,偏偏其中涉及到权贵皇亲,两头全不好得罪,这事办不好,自己丢官算小,一家老小丧命才是真。 原来是那日虚生下令后,沉香马上着阿虞去办,阿虞和下属自称是商贾家奴,立刻前往泉溪镇所属的县衙报案,知县闻言大惊,立刻派人护送他俩前往建安府衙,知府次日清早了解过情况。衙门里的人还没出建安,那头有人来报同案,阿虞见状指了那人称是凶手,这般大案传到朝廷,定会责令他限时破案,如今凶手送上门,这知府大喜,全不问来者身份,先打个几十板子。 那人以为是怀明墨亲自前来,看到阿虞指认自己,一时没反应过来,如此生生受了那些板子,转眼被打下大狱。 可这知府上报朝廷的急信才写到一半,同知捧了块玉佩而来,关在大狱的人竟是四皇子文王的亲信,知府吓得冷汗直冒,亲自把人从大狱请出来。平白受了顿板子,来人亦是恼火,可心想任务在身不宜得罪朝廷命官,所以也不拿大,只说来意。 知府本想阿虞那头污蔑,肯定是凶手,可听到那人告的是季家,这下次彻底虚了,两头他全得罪不起。后来还是他身边的同知出的主意,说索性两边一起关了,在狱里先好吃好待,这般大案,又涉及权贵,定会经大理寺,三司会审,指不定要闹到御前,倒不如先拿了人,让圣上裁夺去,等事情有个了结,再去脱官帽赔礼。 信送出不过三日,项青便来到建安,才进城门,马上转道去了府衙。项青是前御前统领,地位自不一般,这知府曾在翰林任职,识得他,立刻把人请进。 两人打面寒暄两句,项青谨慎道:“老哥哥不瞒你说,我是是奉绾妃之命暗查个无恶不作的贼人,这贼人自称是文王手下,四处作案,他以杀人取乐。前些日,我恰号途经永安村,见到那贼人要下手,可惜被他给逃了。昨日听到泉溪镇的案子,急忙赶来,倒不知你抓着的人里,可有这号人?” 知府一听连忙拍手,头如捣蒜般使劲点,“项老弟来的正是时候,大狱里真有这样个人,还污蔑这事是季家三公子干的。” 项青神情肃重,连忙道:“赶紧带我去,这人心思狡诈,可别给丢了。” 这事牵扯季家、文王,如今还关系到孟帝宠妃,那大狱于知府而言,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他立刻带项青前去,项青见到这人大喝声:“贼人,这回你还逃得掉?”旋即出拳去打他。 那人只觉项青眼熟,却一时没想起,又见项青出手,未多加思考便回了手。建安知府在旁瞧见这人不认识项青,且武功高强,越发信了项青的话,两人打的不可开交时,阿虞见机抽出匕首刺中那人,项青又趁那人吃痛分神时,一拳打断他心脉,人当场就毙了命。 次日刑部八百里加急,来了旨意,孟帝不知哪早得知了泉溪镇的事,雷霆大怒,可奇怪的是谁也不知,他又怎知凶手是谁,总之旨意里说要将那已死的人腰斩,挂人于建安菜市口,已做警示。 消息当天传到虚生那,众人正在泉边休息,这封飞书就像水珠落进了油锅里,顿时便炸开了。 怀明墨轻笑道:“这回孟英桓算是吃到哑巴亏。” 辛里看着贾半仙的来信,朗声大笑,痛快道:“孟英桓昨日脱冠进宫请罪,称自己无德,才会被人借名行凶。” 虚生吃着怀明墨剥好去核的枇杷,撇起嘴角满是嘲讽,冷哼道:“他算计别人,就不许别人算计他么。” 怀明墨担忧地说:“你让他折损了个心腹,就不担心记仇?到时候这些个帐,得全算你身上。” 下过好些日的雨,这两天才放了晴,天像洗过般水蓝明澈,阳光暖暖洒在身上,渐晒干前几日阴雨连绵地潮腻,林中雀鸟鹂鸣,潺潺流动的泉声与其相融,似在和鸣奏乐。 虚生心情极佳,不以为然地耸肩,用清泉水洗过手,“孟英桓暗杀过我几次了?被你都撞见过两回,还能怎么着我?” 骆辰素来锱铢必较,听到孟英桓轻易脱了身,实在来气,愤愤把起转移到虚生身上,“就不该轻易放过他。” 怀明墨低沉喝了声,虚生没多计较,才没多言。脸上眉露神色,但他心中确是舒畅,拿信细读了遍,忽道:“孟帝那儿,是她传的消息?” 虚生用手指轻抵住怀明墨的唇,淡笑道:“属垣有耳。” 话音未落,林中突然射出无数支毒箭,沉香见状拔出赤虹剑斩断最前的几支箭头,其他人后一刻反应过来,拔剑应战,可那林中偷袭得那伙人始终没出面,只不停地往他们这射箭而来,箭如雨下,情势十分危急。 虚生站在最后,眼神凌厉地看向林中深处,冷声道:“他们在故意拖时间,以此消耗我们体力。走!” 用轻功飞出十多里,身后那批人果然没人追来,又飞上十来里,众人才驻足停歇。虚生的手颤得厉害,背对所有人撑着树干勉强站着,体内脏腑阵阵绞痛,真气顺行急窜,喉间腥甜,他弯身低咳多声,直咳出血来。 怀明墨赶紧扶住他,急唤来沉香,他只觉有温热液体低落在自己手上,“我带你去找大夫。” 骆辰惊道:“这是怎么了?” 辛里推开堵在前面的骆辰,两大步走到虚生身边,稍把过脉,紧皱起眉头,“他伤势没愈强行运功,就是在雪上加霜。” 虚生一把抓住怀明墨的手臂,用衣袖替他擦额头急出的汗,强忍剧痛,语气淡然道:“我没事。”他说话的牙在打颤,实在说服力不强。 沉香那冰雕般的脸极难做出表情,蹲在虚生身旁干着急,自从进无知楼起,再艰难的训练,她也未曾红过眼,更别提掉泪,此刻却是噙泪在凤眸。辩机先生在时,辛里常跟他套近乎,套出不少沉香的故事,所以他很清楚虚生于她的重要性。 辛里果决地背起虚生,急躁道:“我送虚生去镇子上找大夫,沉香麻烦你护着我家阁主。”大家心里清楚,适才刺客的目标,谁跟着虚生便是揽祸上身,辛里这般奋不顾身,沉香看着尤为感动。 “慢着。”虚生盯着地上布囊觉得眼熟,轻拍让辛里放下自己,指着布囊,勉强说出几字,“沉香。” 沉香弯身拿起,打开只闻一股药味,拿进瞧原是两颗药丸。 这股药味,怀明墨从小闻到大,再熟悉不过,“是还露丹?” 虚生没力气说多余的话,虚弱道:“给我。”他手抖地拿出药丸,打算干服,肘下碰到双小胖手,臧丽不知何时用卷叶去取来的水。 服过药后许久,虚生的脸色没见好转,呼吸却已经平缓很多,如此耐心等了足有一个时辰,众人见虚生神情渐平和,再没先前痛苦地拧紧眉宇,吊起的心稍落下,缓过神来,这才想起行头马车全落在荒野,适才跑得又慌张,根本记不得来的路线。 他们身上物件换盘缠是不成问题,可一旦去镇子里换盘缠,免不得要泄露行踪,但靠步行,其他人可用轻功日行数百里,偏虚生身子撑不住,莫说要他再用内力,就是轮流背他前行,这身子骨也经不起折腾,所以哪怕虚生坚持,他们只摇头拒绝。有怀明墨挡在前制止,旁人都无须费口舌,虚生只有妥协的份。 骆辰围着人不停踱步,快把人绕晕时,忽用拳击掌道:“趁夜,我和辛里去四处找一找,或能找回马车呢。” 辛里猛地就送给他一脚,低吼道:“馊主意,万一有人守在那儿,你找回来,不就把人给引来了?或他们现在正搜山在找我们,你我走开是安全,若是不巧,他们找到阁主,你个小子活腻了?” 大约半盏茶后,骆辰又说:“那我们往回走,沧浪江尽头离连祁山脉不远,我们到那儿再想办法?” “得得得,哪边凉快呆哪边,指望不上你。” 怀明墨一心在虚生身上,忧心忡忡,随他俩在旁边叽喳,半字没听进。沉香更是寸步不离虚生,鹰眼般盯着四周,目露杀气。至于臧丽还是小孩子心性,任何事不带怕的,无聊地坐在大石块上托腮发呆。 “往北走。”虚生说得着急,吸到口冷气,捂嘴低咳会儿,“我若没弄错,这往北是无知楼,只要进无知楼势力范围,就不必怕他们。” 沉香仔细瞧四周环境,印象中不算太熟悉,又并不陌生,依稀记起自己曾有来过,确定后她对虚生微微颔首。 怀明墨揽住虚生,让他尽量靠着自己能坐舒服些,轻掐虚生的脸,道出他要烂在肚里的隐患,“你想得到,那些刺客难道料不到么,此去无知楼的一路定是危险重重,你不要命了?” “让沉香早一步去,只稍到再往前行个百里,拿烟弹放空,黑面就会来。”虚生最是有办法拿捏怀明墨,口气软了些许,“无知楼里还有几颗玉琼生,有那些在,我好的能快些。再说眼下大家也没其他更好的办法,在这久呆也是坐以待毙,不如试试?” 明知虚生是拿话搪塞自己,偏闻得玉琼生对虚生有益,怀明墨到底还是心动的,深思熟虑半晌,却没想到其他对策,不得已只能点头,但他也和虚生再三约法,虚生决计不能隐瞒自己内伤,不可为赶路而隐忍。 他们日夜赶路,由三个男人轮流背虚生,以为能用此摆脱身后追杀的杀手,可一茬茬的杀手就像割不完的韭菜,全在前等守株待兔。 辛里弯身用树枝拨动树根附近的杂草,仔细地寻找沉香留下的记号,“阁主这边。” 悄声绕过背对他们的杀手,谷中狂啸的风,恰好掩住他们最后那一丝的脚步声,才走远没几步,声后突然传来厮杀阵阵,细听像是两方人马在厮打。 怀明墨小心放下虚生,挥手示意辛里去一瞧,转头对臧丽道:“小丽,你去寻些水来。” 臧丽照顾虚生很是上心,高兴应声,便转身努力去完成任务,人回来时,恰好遇到通回来的辛里,脸上堆笑,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明明浑身污泥蒙灰,眼窝凹陷像个恶鬼,偏整个人精神焕发,在霞光间熠熠生辉。 “哟,你怎么成这样的?”花星楼从树后突然窜出,蹲下身左右打量。 “你赶来得够及时,还好见我最后一面。”虚生捂腹慢语。 花星楼手拍他额头,明摆是借机欺负,得意的扬眉,邀功道:“有你这么跟救命恩人说话的?我就知道你这人心肝黑,忘恩负义的宵小。” 虚生懒得同他费舌多言,左右张望,语里略有担忧,“沉香呢?怎没见她。” 臧丽屁颠跟在转悠在虚生身边,小胖臂往西北方指,甜糯糯地开口:“沉香姐姐带了人在那儿围堵合欢斋的人,我刚去取水回来,刚好遇到她,她说晚些就过来。”她瞧虚生脸色苍白,气多出少进,人有些虚软无力,考虑片刻,大方的从兜里掏出私藏的杏梅糖,小胖手递到虚生面前,“喏,给你。” 虚生素来不太爱食甜食,摸了摸臧丽额发,哄道:“张开嘴。”旋即拿起糖塞进她嘴里,“我不饿,自己吃吧。” 臧丽高兴地拍手,偷偷瞄了好几眼虚生,见他常往沉香在的方向看,笑嘻嘻说:“我去帮沉香姐姐。”她走前回头要寻辛里,左右张望没人在,就瞧眼前这个穿着花俏的男人往西北指了指。 经无知楼和水无宫两边夹击,合欢斋很快败下阵来,死伤非常严重,合欢斋的人大多是掳来的,少有至忠的下属,败势既显,有些人想趁乱偷逃摆脱合欢斋的控制。 花星楼向来爱看戏,一跃上树干,伸长脖子张望周围激烈的厮杀,“嘿,他们自相残杀起来了。你瞧他们杀自己人的劲,可比杀敌时软脚虾的模样强。” 怀明墨不喜打杀,就觉周围吵得心烦,扶起虚生欲往北行,转头骆辰道:“你去准备车马,还记得藜娘打理的客栈吗?到那来与我们碰头。”紧牵住虚生的手,试探道:“我先陪你过去?” “好。”虚生反握怀明墨,声音极低道:“你不信我呢……你讨厌杀戮,所以觉得我嗜血如命。” 缓缓松开手,他戚戚然一笑,略觉受伤,微抬起下颚,“是,我性情就是如此。五岁时我遇到莲心慧姬,她自称是我母亲接近我,这些年她只送过我把匕首,那是在我被猛禽追击时,她随手扔给我的,然后告诉我,要活命必须要靠自己。数十年前我初掌无知楼时,我并不犯人,可那莲心慧姬知我香盗身份,便威胁我。与她合作后我以为能太平,结果呢,一次次遭到偷袭。我不想手沾血腥,可我能怎办,活命的路就一条可走,老天没给我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第84章 第84章 在藜娘的客栈稍歇息两日,虚生便催促了启程,无知楼里他说一不二,绝没人敢阻拦。那日谈开身世,虚生的话犹如魔咒久萦绕在耳,心存内疚,耳根子也就软了,就是知道有人故意卖惨,怀明墨偏就吃这套,所以虚生说什么也就是什么。 指望得上的人两下便弃甲丢盔,沉香掂量自己尽量,不耐打定没戏,正烦恼时,辩机先生派人来令,命黑面沿途跟随,要虚生拒绝,那他就亲自前来,直接捉回无知楼疗伤。老头子死时把自己托付给辩机先生,也许是少时余威尚在,虚生不敢拒绝,苦着脸答应,又觉得自己当众被下了面子,心中暗骂。 一路有黑面在前开路,后面有人保护,不用过风声鹤唳的日子,浑身轻松自在,就是走在沼泽地里,辛里望着周围弥漫的瘴气,也觉得风光旖旎,充斥在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香气四溢,连□□的叫声都犹如芙蓉泣露。 沉香偷瞥了眼辛里,掌捂住嘴,极低地轻笑声,“傻瓜。” 相识至今,沉香始终冷脸对自己,眼下破天荒冲自己娇笑,辛里差些跌下马,语调略贱道:“你刚在笑?” 沉香闻言脸嗖乎地拉下,转头超前并没搭理他,两脚夹马腹将他甩到身后。 怀明墨恰好听到这幕,淡笑道:“这一路来,也不知是第几回了,总被冷脸相待,却也没放弃。” 虚生用香勺往错银莲佛纹三足铜炉中洒进清远香去味,与怀明墨的意见相左,“沉香是在害羞,怪我不是,养得她性格古怪,不太擅长流露出情感来。” 怀明墨的嗅觉比常人灵敏,沼泽地飘来的腐味,让他觉得恶心,亏在虚生不断往香炉里添香粉,才盖住大半这气味。他想起先前虚生对季铎瑞的话,分明也是口不应心,含笑揶揄道:“说人倒会,自己呢……半斤八两。” “我哪口是心非过?”虚生脱口辩驳。 怀明墨要张开,忽地马车急停住,马车外传来沉香的声音,“楼主,探路的黑面来报,再往前走三里路,没办法再用马车前行。上山的路已经荒废多年,灌木丛生,这块多是沼泽地,如今被枯叶铺满,若贸然坐马车继续往前,恐会遇险。” 撑着沉香手臂下了马车,虚生用帕子捂鼻,打量很久周遭环境,招来几个黑面首领嘱咐道:“拨几个人跟我进山,其他人守在这。” 黑面首领们异口同声答:“是。” 得令安排,很快便落实完,为确保虚生安全,其中一个黑面首领决定亲自陪同,其余几批则在山下候令。进山前,虚生让人从马车端来小桌案,两个黑面托着桌脚,四平八稳如平放在地,虚生写好信密封完,又招来个首领,嘱咐他立刻前去西蜀定西王府,将信送到定西王手中。 辛里在旁看着,心中暗服虚生手腕,即使所有人全知他武功丧失,依旧对他恭敬如常,这是何等手段才培养出的死士。骆辰瞧着也暗吞唾沫,这群黑面武功不差于自己,忆起自己从前种种无理,颇为担忧虚生记仇。 一切安排妥当,虚生方让人带路进山,怀明墨本打算把臧丽和骆辰留下,奈何骆辰坚决要跟随,只好点头同意。虚生走过骆辰身边时,意味深长地冲他浅淡一笑,这下骆辰吓得越发老实。 进山前见满是沼泽,众人已料准路难走,但没想到一路这般艰险。 黑面首领捂胸折返回来,低咳两声,请罪道:“楼主前布满了瘴气毒烟,地上窜爬着虫虿,我刚派人想强行通过,可这地儿的虫格外的毒,人进去被咬口,少时便会肢体麻痹,全身血脉清晰可见,然后变七窍流血而亡。” 骆辰捂住臧丽的耳朵,等黑面说完才放开手,面露难色,“就没别的路可进深山?都到这了。” 黑面首领怯怯看虚生不言,一咬牙道:“属下这就去一试,总要找条路出来。” 眼看人平白要送命,怀明墨急着要开口,虚生睁开眼缓缓道:“回来,这些天已经折损了不少人,我不会让你们无辜送死。这条路既走不通,先下山再议。” 辛里亦赞成地应声:“这路凶险,确实不像能进深山的路。” 骆辰截过话,刺道:“就你马后炮,怎没早说,大家这两日哪还用走这条冤枉路。” 辛里气得红了脸,哪知沉香冷声道:“谁嚷着这路陷阱多,一看就是要道,沿路进去定能找到蝴蝶谷的。”臧丽闻言点头附和沉香,连连说:“就是就是。” 敌众我寡眼看吃亏,骆辰及时闭嘴,唇角朝两旁拉扯,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嘴脸。 “闹够就回去。”虚生冷睨眼众人,静静说了句:“力气没地儿花,容易解决,去前头找路去。” 怀明墨跟着虚生在前面比肩而行,身后的沙沙作响,脚步委实沉重,轻笑摇头,“看你把他们吓得,全老实了。” 虚生心里还有气,这会儿撒在怀明墨身上,半嗔道:“就你家的辛里,带坏沉香。” “我上梁可正,但下梁要歪,管不了啊。” “分明没管,还好意思跟我这诉苦。”虚生说罢加快脚步走在前,将怀明墨甩到身后。跟在最后的几人见了,都在想连怀明墨说好话也没用,自己这回在劫难逃了,如斯深想,脚下的步伐越发沉重。 一去一回花了七日,他们回到山下营地,发现多了个身材矮小瘦弱的男子,这人长相平平,皮肤黝黑,举止神情老实,就个普通的山野村夫。这人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如今坐在一群眸色狠戾的黑衣大汉身边已是瑟缩,况且这些人腰间挂刀,始终一言不发,跟恶鬼似得看牢自己,更是颤巍惧怕,所以黑面给他水,他便不管是否尿急也全饮尽,给他吃食,再撑也吃干净。 余下的黑面首领见虚生回来,立刻上前恭迎,其中有个首领一把拽起那村夫,扔到虚生面前,又恭敬地递上定西王的回信。 虚生抖开信稍稍看过,目光停在那老实巴交的人头顶,“王爷送来的人想来不错,你叫巴焦?” 巴焦趴伏在地,抖动地厉害,怕得说话有些结巴,“回先生,小的正是巴焦。” 见这人抖得有点可怜,虚生语气柔和道:“哦……你知道王爷送你来是为什么?”见他点头,又说:“听说你非常熟识这块地形,进过几次这座山里,这进山的路,你应该记得吧?” 没等巴焦回答,虚生又问:“你可知道这处山里有个叫蝴蝶谷的地方?”巴焦听闻一哆嗦,连忙使劲地摇头,虚生见状冷笑出声,语调越发轻慢,两指挥动又对巴焦指了指,“既然是个不会说话的,绞了他舌头,反正放着也就个摆设。” 定西王跟自己说时,明明和颜悦色,巴焦本还不当回事,没想到厉害的主在这,他死命磕头,磕磕巴巴道:“我说,我说!大人饶命。” 黑面首领看见虚生下颚微点,这才松开巴焦胳膊,厉声开口:“那就老实交代,别想耍花样。” 辛里弯身与怀明墨咬耳朵,“阁主你几时能偷师学到五成?” 怀明墨轻笑间看穿他的盘算,低声回道:“然后你就可以撂挑子是吧。” “哪的话,只是你瞧瞧现在玄机阁的样子,老人不服管,新人又无能,实在难以指使。”辛里话里流露出羡艳,身虽在汉,心已飘去曹营,“这虚生真有本事,年少得大权,如今已经把楼里管地服服帖帖,说一没人说二的。” 虚生张口要问话,回头瞥了眼发出窸窣声的辛里,因为他身上煞气未散,这随意一瞥,吓出辛里背后冷汗涔涔。 多日没养,虚生的手干燥略有起皮,手背布满细小浅伤,他无声看着手背蹙眉,越加让人瞧得恐怖。 巴焦伏在地偷瞟虚生,哆哆嗦嗦像只掉入虎口的小动物,舌头打结似的,“往西走五天,蝴蝶谷大概就在那儿。” 黑面首领得示意厉声问:“你怎么知道那是蝴蝶谷?” 巴焦听声老实答:“这山里有许多稀少的药材,我常上山劈柴会采撷点拿去卖,以补贴家用。有回我儿病得严重,所以我想着进深山里多弄些药材换钱,没想到那日狂风大雨的,我在山里迷了路,误闯进一个谷中,没想里头有人住。后来是那谷里的主人,派人送我下的山,还给我不少银两让我去给儿子看病,那谷主许我定期到谷里采药,时常会让我买点日常所需送进去,好让我赚些子养家糊口。” 虚生掌心撑着侧脑,用单指按摩眼周穴位,缓解眼睛发酸的难受。这话里有问题,就是骆辰也能听出,哼笑道:“你可识字?”看人闻言摇头,骆辰遂问:“你怎么知道那儿就是蝴蝶谷,难道谷里人告诉你的?” 巴焦连忙回答:“那谷外有块石碑,上头刻了三个字……”话音顿停,巴焦额上冷汗直冒,如雨滴落。 臧丽吃着身边黑面端的点心,两腮鼓得像只胖松鼠,咬字不清道:“你不识字,怎知那是蝴蝶谷。” 冷哼从虚生喉间溢出,笑眼迷成了条缝,虚生用玉锉子磨平坑洼的指甲,轻吹指尖,悠悠然道:“说这大半天,原来是在诓人呢。”他转身挥挥手,让黑面将人拖走。 “大老爷!您看这个,这块木牌子是那谷主给我的,上面有刻字。”巴焦眼看性命不保,哪里还敢守约,立刻屁滚尿流地吐露干净,“进那谷里需要用这木牌子才能进,只稍带这块木牌子,方圆百米的毒虫绝不会近身。” 骆辰这下子骂咧道:“还没说实话,满山毒虫,你当初怎么进的谷。” 木牌多年没用早沾满烂污,虚生用巾帕垫着稍瞧眼,看不出牌上刻的字,转手交给黑面道:“去弄干净拿来。” 巴焦不断摆手道:“那些毒虫是我进谷后半年才有,原本没的,后来听谷里的老妈妈说,是闯谷人多,后面加的。”说罢他连连重磕头,磕破头流血也不敢停,“大老爷,我说的句句实话。” 怀明墨心善听不下去,柔声道:“别磕了,你照实说便是。”巴焦虽是山野农户,眼见力倒很好,偷偷观察怀明墨,发觉虚生听后周身戾气少了几分,马上听话没再扣头。 沉香见黑面捧来湿漉漉的木牌子,微皱眉半路截下,用帕子擦干净,又拿来新帕子垫好,方送到虚生面前。合欢二字呈现在眼前,虚生神色俨然肃重,拿起木牌子凑到鼻尖细闻,虽然牌子已洗干净,但汗渍常年浸透到木牌里,淡幽的汗臭令虚生作呕,稍拿开些,他忽闻到股药酒香。 木牌随手抛回,他用黑面端上的茉莉水稍稍沥过,“如今那谷中,还有人没?” 巴焦摇头道:“我不知道。” 一推一动,耐心再好的人都被他磨的要没了性子,辛里不耐烦道:“有就有,没就没,什么叫不知道,我看这人不老实。” “我真不知道。”巴焦急得直拍大腿,苦脸哀叫,“我十五年前就搬离这儿了,这个地方是两国边境,西蜀和北孟都不大管,所以特别乱。十五年前这来了匪贼,我看日子过不下去,便带了婆娘和儿子去西蜀生活。” 虚生冷声问:“去那个山谷的路,你还记得么?” “记得,那时候每月得去三次,虽然十五年没来,路还是记得的,我可以给你们画个路线出来。”巴焦自以为聪明的开口。 沉香抛出布包,因为扎紧里头的黄金滚落在地,明晃晃的夺人眼目,“这是百两黄金,等你带路找蝴蝶谷,还有百两黄金赏你。” 巴焦就实诚的老百姓,哪里见过这么多钱,抱起布包的手止不住得颤抖,听到要自己带路,手臂一松,黄金顿时滚了满地,他顾不上去捡,又是一阵扣头,“大妹子……”他匍匐到虚生脚下,“大老爷,我去不得啊,谷主要知道是我带你们进的,一家老小都保不住啊。” 尖利的声音在耳畔,虚生捂耳叹气,很久没这般无力感,“你再吼,一家老小也难保住。” 巴焦吓得立即止住声,沉香冷面说:“你两个选择,拿着办事,或是等你家人奔丧。” 眼巴巴地瞪着满地的金子,想到事成后还能多一倍,横竖都是个死,好歹能给儿子搏个将来,巴焦心一狠,扒拉地将散落的金子笼到面前,利落的收拾包好,拍胸脯道:“大老爷放心,我肯定把你们带到那谷口。” 既有对山里熟悉的人在前带路,前进就方便了许多,巴焦带来的木牌年久药效略散,保护他们几个不被虫噬倒没什么大问题。这巴焦也算个实诚人,应下的事没点含糊,带的路确实是好走又是捷径。 一众人大约走了五日,来到个幽暗的谷中,瀑声隆隆作响,巴焦带人从瀑布后湿漉的天然长廊绕过,大约又在谷中走了半个时辰,来到块石碑前,碑上赫然刻着合欢谷三字。 黑面首领揪起巴焦衣襟,指着碑上字,怒气腾腾道:“谁让你带我们来合欢谷。” “住手,进去吧。”虚生难得没法脾气,慢步往里走。 怀明墨嘴里咀嚼这三字,顿悟道:“江湖称莲心慧姬出自蝴蝶谷,是因为没人知道这儿到底叫什么,只不过蝴蝶君名声大,又听说她出自山谷乡野,所以随意起的命。合欢斋,合欢谷,原来如此。” 巴焦害怕的跟在后头,警惕地低垂头,用眼角余光左右张望,害怕突然跑出人来要自己小命。 第85章 第85章 往里走上不到半刻,数栋吊楼出现在前,只是这楼已破烂不堪,楼梯木板经蠹虫啃噬的晃荡掉落,房顶的瓦落得满地都是,蛛网挂在房檐栏杆间,显然这处久无人居,才变得如此破落。 谁都没料来会见到这等光景,皆是呆愣半天,还是辛里抢在前道:“我先去看下,谷里是否还有人在。” 怀明墨感觉不出有人生活过的气息,心知虚生失落,悄声安慰:“先去里面转圈,说不准只是这块不住人了而已,毕竟山谷里阴湿,久住对身体不宜,但凡生活过的地方,总是能找到些足迹线索的。” “但愿吧。”虚生有气无力地回答,并没多大希望。 这山谷其实不大,因为前面树木参天,常年遮住阳光,相对比较阴雨潮湿,往里走的树木似乎特地被人砍伐过,树木相对都不高,阳光稀疏见从树叶中透进,照的林中翠意盎然。谷中一切东西都有些破旧脏乱,所以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石碑,立刻吸引住所有人目光。 那块石碑十分干净,虽已有些年数,却如新的般,碑前放着些新鲜的山花,香烟袅袅,且还没烧过半,明显是有人刚来过。只是石碑上没有半个字,看样子能猜出应该是人墓碑。 “你们是何人?为什么来合欢谷?”众人身后传来苍老嘶哑的老妪声,纷纷回头去瞧,老妪身背伛偻龙钟,手里撑着拐杖,她的手贴在后背,脸面布满褶皱,乍眼瞧就是个普通不过的老婆子,可那双眸子在这阴暗的谷里格外明亮。 老妪突然见这许多人,一点没有恐慌,她目光慢慢看过每个人,最后定在巴焦身上,低哑着声道:“原来是小巴啊。” 巴焦连滚带爬地走到前,殷勤地点头,“婆婆,是我。” 老妪指着怀明墨等人,警觉道:“他们是谁?” 虚生没回答,而是从腰带间结下块游龙扣,摊手展示在老妪眼前。老妪见到游龙扣瞪大双眸,惊诧地捧着游龙扣,两手微微不停颤栗,嘴里呢喃:“小姐,这是小姐的。”老妪一把抓住虚生手臂,激动地开口:“你说,这游龙扣你哪得来的?你今年多大岁数?” 这块游龙扣曾是莲心慧姬的贴身物,虚生几次要没求来,后来有回在孟英桓身上看到,趁其没注意顺来的,只是孟英桓从莲心慧姬那得这玉佩,没当回事,所以掉了也没让人找,他平日里从不带,莲心慧姬自不知这事。 虚生淡淡道:“二十五。” “二十五……二十五……”老妪怔怔松开手,自言自语道:“那是二十六前,对,对,对!是二十五岁。”她情绪起伏极大,手抖得十分厉害,轻摸虚生的脸,“你是小姐的儿子?” 急促抽气了两下,老妪面露喜色,四处张望,“小姐呢?小姐回来了?” “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虚生眼露悲哀,似有哽咽道:“数十年前她得了重病,药石无灵,母亲死前告诉我让我来这,说在这我能知道自己的身世。” “小姐居然也……”老妪顿时泪流满面,用袖子掖了掖泪水,“孩子真是苦了你,你怎么长大的?” 虚生脸色越发苦楚,“我无处可去,便上了少室山。” 老妪死死抱住虚生,眼泪如泉涌,“少林寺的苦戒大师慈悲心怀,也好……也好。” 眼前一幕来的太突然,唬的大家呆愣,好半天都没人回过神,只有怀明墨在骆辰后嘴角微扬,又佩服又觉好笑,自己也是这么被骗,如今实在熟悉,心中暗骂虚生太会做戏,声情并茂,真情的模样任谁都会信。 说了半晌话,老妪发现虚生脸色憔悴,忙替他把过脉,惊道:“小少爷,你怎受这么重的内伤?我们到屋里说。”这才搭理那些目瞪口呆的人,拉着虚生手腕问:“他们是谁?” 虚生淡笑柔声道:“他们是我朋友。” 老妪脸色顿时好些,冲他们热情地招呼,“都进屋坐坐,我泡壶茶。”话音甫落,所有人面色发青的看向那些危楼,老妪笑道:“不是那儿,吊楼早没人住,我在里边有个茅草屋。” 茅草屋有些小且布局极简单,茅屋周围用些篱笆挡风,屋后有块小菜地,屋外有个茅草棚,有个简易的烧饭炉子,至于屋里就张三尺宽的床,角落放置着个樟木箱子,一张四方小桌。人多挤在屋里像下饺子,骆辰和辛里把饭桌端出,大家围桌坐着。 辛里见谷里生活艰苦,心有不忍道:“婆婆这么大年纪怎么不下山呢?” 老妪弯身用蒲葵扇扇旺炉子,知足乐呵说:“我老太婆一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懒得倒腾,就在这守着公主的墓,哪天啊,就下去陪咯。” 大家听到重点却只字没提,骆辰反而提起,“我看茅屋里一应俱全,婆婆筋骨倒好,还能下山采买。” 年纪大了,听到别人说自己年轻,个个都高兴,老妪果然笑出声,拿扇的手摆摆,“这山里实在潮湿,住的久腿骨就不太好。十四年前我山下无意捡到个女婴,我瞧了可怜,就养回来了,这几年都是她在走动,今日不巧,她出去七天还没回来。不然给小少爷认识认识。” 沉香接过老妪手里的热壶,默声在虚生身边服侍,老妪瞧见咧嘴笑道:“小少爷好眼力,这姑娘长的标致。” 虚生笑笑没做解释,又问:“谷里就你们俩吗?” “是啊,算算有二十多年了,公主死后,我便散去谷里的姑娘,让她们下山自己生活去,这就是个活死人墓,何苦困住她们呢。”老妪望着谷口方向,目露凄凉,“吊楼没人住,时间长久破败了,公主活着的时候,那时小姐还在,谷里可热闹了。如今物是人非,就谷里的花木还是依旧茂密。” 臧丽捧着羊乳茶,故作天真的笑盈盈地开口:“老婆婆口中的公主是谁啊?” 辛里低声呵斥:“臧丽,休得无礼。” “没事,这丫头还小,拘着她做什么。”老妪眼神黯淡,叹息道:“那是庆宁公主,前朝皇上最宠爱的女儿,我是她母妃的贴身嬷嬷,后来庆宁公主出生,我便到她身边去服侍了。”粗麻帕子捂面擦脸,老妪缓过气道:“可怜的庆宁公主,要不是该死的孟家叛乱,她的夫婿就不会死,也不用郁郁而终,小姐又怎么会逃出合欢谷。” 虚生眼尖看到茅草屋墙角处露出的陶盖,眼眸微闪,疑道:“我们进山时遇到不少毒烟和虫虿,都婆婆养的么。”见老妪点头,虚生不露声色说:“婆婆似乎还懂医术,说来母亲也懂得许多。我有个朋友无意服食母亲留下一种叫幽欢盅的毒,有解药可解?” 怀明墨帮着说:“我们前阵子有次去找他老家,结果在他以前住的屋里找到瓶酒,那姑娘又好酒,所以没多加考虑就喝了,谁知中了毒。后来找到个隐世的神医,制了些丹药给我们,说暂时能压制毒性,可是治不了根。” “哎哟,这姑娘也太粗心了,什么都能瞎喝。”老妪急得拍腿,起身往屋里走,过会儿出来,手里拿了个小瓷瓶,交给虚生,“这你拿着给她,几滴就好。” 虚生转手给沉香藏放好,然后提议去墓前拜祭,老妪见虚生一片孝心,愈发感动。过后又絮絮叨叨跟他们说了许多陈年往事,当然少不得大骂蝴蝶君,痛骂季家假仁义,又说起莲心慧姬小时候的事,从教她武功说到教她做蛊毒,老妪虽年迈,记性思路都极好。 转眼聊到夜深,如此相处了一日,还没等到老妪口中的小满归来,怀明墨倒觉得老妪人挺好,走时道:“婆婆不如跟我们下山吧,到山下去村里给你找个间舒适的屋子,然后我们派人来把庆宁公主的坟迁下去,以后你们生活也方便些。” 老妪当即拒绝道:“我在这住惯了,省些功夫折腾。以后啊,你们常来看看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虚生制止怀明墨继续说,浅笑地开口:“那我们走了,婆婆保重。” 老妪挥挥手,人到这把岁数,生离死别看得都很开,所以也没伤感,笑道:“去吧去吧。” 世间多有遗憾事,虚生只走了一个多时辰,小满便回来了,可看到的竟是具还没冷透的尸体。小满不敢置信地冲去抱住老妪温热的尸身,痛苦哀恸大叫:“婆婆!婆婆!是谁杀的,谁杀的!” 山谷里突穿出声娇媚的冷笑,是个衣着华贵的女子,身上是烟霞色的云锦袄子,下身着赭红色流影缎襦裙,她容色娇艳如似盛开的牡丹,衣着略显老气。她慢步走出,轻笑声灵清犹如昆山玉碎,一颦一笑皆令人痴醉,她定神瞧着小满,娇俏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 “是你杀的婆婆?”小满眼眸通红,紧握住腰间匕首。 冷眼俯视,莲心慧姬轻笑道:“没错,这老婆子脑袋糊涂得很,早点下去陪她主子吧。” 小满听罢怒火中烧,拿起匕首刺莲心慧姬,可她的拳脚功夫哪能跟莲心慧姬相比,三两下就被打倒在地,呕出血来。小满捏起把尘土,朝莲心慧姬洒去,拿起匕首奋力一击,大吼道:“我要杀了你!” 忽然小满觉着身子一轻,被人抱起带到数丈外,黑衣首领挥手道:“杀!” 莲心慧姬没想到黄雀会在后,眸底闪过一丝慌张,无知楼的黑面都是武林的顶尖好手,自己对付一个就呛,何况是数个。这个从容的贵妇勉强夹存在数十个黑面中,没过多久身上已出现刀剑划伤,袄子和襦裙被割裂,数块碎布掉落,莲心慧姬脸色狰狞无比,变得丑陋难堪。 斗缠间她拿出数颗粉球扔向四周,那些黑面以为是暗器,自然用刀剑去砍劈,顿时谷中弥漫出一股幽香,白烟如雾遮住了大家的视线,黑面首领暗叫糟糕,抱起小满,大声喝:“是合欢毒,撤退。” 小满受伤严重,等她醒来已是五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布置雅贵的马车里,她惊讶地爬起身,匍匐到马车帘旁,撩帘瞪目到处看,一眼认出其中个在旁护送的黑衣人,她使尽力气道:“停车!” 臧丽坐在外面,突然见个人窜出来,吓得往后仰,直接从马车边缘摔到在地,滚出个大马趴,她坐地揉着屁股,抱怨道:“你嚷什么呀?!”情绪激动间手上力道略重,惨叫地说:“哎哟,疼。” 骆辰见状立刻翻下马车,慌忙地扶起她,左右打量臧丽,嘴里急道:“有哪摔伤没?” 臧丽掀开袖子,手肘倒还好只敲出淤青,可手腕擦了大片,鲜血淋漓看得人心惊,骆辰这下恼了火,伸手就要把小满拖出马车。小满见自己闯出大祸,缩了缩脖子往后爬,眼看骆辰要拽住自己,吓得直闭眼。 “住手,边上去。”虚生箍住骆辰手腕,复又松开手,他冷眼打量小满,虽布衣朴素,可掩不住眉眼的清秀,而且敦朴憨厚很是讨喜,“你就是小满?” 小满点点头,周围所有人里她最怕就是眼前这和尚,明明对方是在冲自己淡笑,但不知何故,她就是怕极了,分外老实地点头,“你怎么知道?” 怀明墨挤到虚生身前,笑得温和道:“合欢谷里婆婆说的。” 血肉模糊的场面印在脑中,突然想起,小满大喘起气,激动道:“婆婆,婆婆被妖女杀死了。” 沉香用剑挡住要冲上前的小满,她两手撑木板,豆大的泪水滴落,板子很快结出大滩水渍,小满抽泣嗝喘,忽地用起蛮劲要下马车,“我要给婆婆报仇。” “凭你?说去送死也不为过。”虚生毫不客气道冷语,像盆冰水浇在小满身上。 小满像是冷得直颤抖,她转眼看着沉香,见其英姿不输男儿,手握剑柄气势逼人,不问就知是使剑高手。婆婆惨死,仇恨像在这春日播撒进心口的种子,眼泪便是甘霖,逐渐让种子萌芽,小满眼神坚毅,立刻就对沉下跪下磕头,“姑娘,请收我为徒吧。” 突如其来的大礼让沉香惊慌失措,她连忙弯身去扶,可小满铁了心,非得跪到沉香答应为止。 怀明墨碰虚生手腕,轻笑道:“这丫头很机灵,武功平平,却知道天下武学各不同,所以找了个最适合自己的师父。” 沉香无法可施,求助地看向虚生,偏生虚生瞧见当没瞧见,辛里不知几时出现在虚生身后,语有埋怨道:“沉香在找你,好歹吱一声吧。” 虚生拿着黑面首领送来的布料细瞧,头也懒得抬,“从现在起,所有事由她自己决定,只一句话,看好人别惹祸上身。”说完又埋头研究布料绣文,可没想许久后,辛里还站在自己身边,见虚生朝自己看,马上一副贼样笑道:“所以她的婚姻大事,也能自己做主?” 这边在忙正事,没头没脑来这句,怀明墨来了火,语调平静道:“沉香能不能做主,我无法保证,可再多说一句,我保证你绝对做不了自己的主。” 辛里刚还觉得自己很机智,闻言神色很是尴尬,一步一顿地后退,灰头土脑回到沉香身边,凑在她耳边低语,沉香听后反而更没主张,从小听惯命令,忽然翻身做自己主,她着实难适应。 “缎织坊的云锦,西蜀永定城邱家的流影缎。”虚生抽出绣线,低着头观察良久,没有头绪,他忽然灵光一闪,举天细瞧,立刻恍然大悟,欣喜拊掌道:“原来是湘阳城老周家的银彩线。” 虚生的举止怪异,周围很快安静下来,目光全聚到他身上皆是困惑,他全然专注在缎子上,两指夹着碎布久闻,“秋昙夜……” 握住虚生的手指凑到鼻尖,怀明墨反复闻了许久,直到虚生硬抽回手,他颇佩服道:“没想到你连女人的胭脂香粉都了若指掌。” 虚生玩心顿起,使坏叹息道:“窑子逛得多了,我还能不清楚这些姻脂水粉么。” 怀明墨果然气得牙痒,恨不能咬上虚生嘴脸一口,气恼地甩手爬回马车。黑面首领惊呆地看全这戏,转瞬绷住脸,弯身恭敬地退到边上, “沉香过来。”虚生摸着额头,神色疲惫,冷声道:“方才我说的那些,你全记住了?派人着手去查,近来有哪些京里的妇人买过,其中又有哪些曾去过季家老太太的寿宴。我倒要看看这莲心慧姬,还能藏多久。” 第86章 第86章 为着安顿小满,一行人只好先绕道跑趟藜娘那儿。除了无月夜外,平常的日子极少有人会来这荒僻山野,三月底气候渐暖,山里蛇虫鼠蚁频繁可见,眼看快到四月初的无月夜时,藜娘便领着酒馆里的小厮仔细打扫客栈里外。 藜娘叉腰倚靠着墙监督,听到轱辘驶来的车马,还以为是哪个急躁的江湖客,走到客栈外正撞上虚生正下马车,先眨眼愣了片刻,回神忙不迭让小厮去打理客房。 “就是这丫头吧?”藜娘听过小满的故事,仔细打量她,黝黑的肌肤十分粗糙,手指关节宽大,看便知是常年劳作的结果,可见小满山野丫头一枚,目露仇光若隐若现,眼神倒是清澈实诚,藜娘甚是喜欢小满,掩嘴轻笑道:“楼主带来的丫头,没差的。我刚巧这缺个丫头做细活,收个多张吃饭的嘴,倒也养得起。” 小满讨厌被人像货品一样地打量,轻咬下唇,愤懑道:“虚先生,我只想学武为婆婆报仇,不是要找个落脚的地方,既然沉香姑娘不愿收我为徒,我走便是。”说罢,小满作揖就要走。 刚走出两步,小满忽觉左右有数十只竹筷飞出,从她擦发而过,斜插进大门框里。她没当回事,走到门边,想打开紧闭的门,才发觉怎也打不开,她再到门旁细瞧,惊诧地发现原来是竹筷左右定死了门。 没回神时,她听到身后虚生淡淡道:“人各有志,留着也只会生怨,放她去。” 藜娘外头睨眼目含柔情的怀明墨,娇媚地笑说:“是,属下遵命。”抽出余下两支竹筷,藜娘手腕一动,掷出打在门缝间,只听“吱啪”一声,门旁的小厮打开客栈大门,礼貌地对小满做出驱客的动作。 莫说小满愣了眼,连辛里几个也看得傻眼,方觉自己从前自大,更是感叹无知楼里藏龙卧虎。藜娘柔媚地站起身,矫揉造作地伸了个懒腰,对虚生淡淡一笑,等得默许,扭着杨柳细腰回屋,全懒得回头看小满。 怀明墨已然有些见怪不怪,揶揄道:“难怪你这楼主敢满天下惹事,我要手里有你这一半高手,也定横着走。” 骆辰奇道:“无知楼这么多高手,怎么没个在武林行走,别说闯出名堂,就是名号都没有。” “俗。”手撑着脸颊,虚生拿了块臧丽面前的点心垫肚,含笑道:“但凡武功登峰造极之辈,就非得在江湖排个名号出来吗?不是每个人在意这些浮名的。” 习惯遭到奚落,骆辰挺直起腰杆,挑衅道:“我就是俗人,不像妙僧名满江湖,却不以为意。” 怀明墨噗嗤捧腹笑出声,听着身边虚生拨动茶盖砰砰作响,就要发作时,屋外赶来个送信的汉子,他匆忙闯进,看见虚生脸色吓得两脚一绊,面朝地扑倒,不过他反应极快的接住飘落而下的信,“顾姑娘来了信。” 沉香弯身拿起信,背对虚生轻吹走灰尘,撕开信封,扫阅过信中内容,冷笑道:“楼主,竺苓那儿来信,说是已经抓到碧瑶,现在人关在汉宫春,她来问楼主该如何处置这叛徒。” “蝴蝶君现在在哪?还没有来消息吗?”虚生的气息有些浑,明明是动了气,却是在怀明墨面前勉强忍下来,平静道:“碧瑶嘛,让竺苓派个人把她送到这来。” 对虚生的行径,沉香已是见惯不怪,领命让送信的汉子跟自己出去,虚生也不去看别人脸色,冷眼瞧着在门边的小满,淡漠朝门边小厮道:“送这位姑娘下山。” 小满灵活地摆脱那小厮,窜到虚生面前,眸中泛出希冀,“我愿意跟着藜娘。” 藜娘站在拉开房门,走到廊上娇声道:“楼主,我藜娘教不来傲气的丫头,您还是另请高就吧。” 小满性子里股蛮劲,认准的人不会轻易放弃,哪是藜娘一句话赶得走,十五的年岁正是无畏的时候,她又从小跟在婆婆身边,三岁时就在学识人的本事,所以立刻看出藜娘的脾气是嘴硬心软。她的眼珠子轱辘直转,拿出哄婆婆的工夫,仅用两天就把藜娘给哄住,藜娘再没说把她扫地出门的话,倒是一天里带个半日在身边,带她熟悉客栈的事物。 在自己地盘,虚生显然比在外自在,每日天刚破晓,他便阅一遍新送来的书信,吩咐下去命令,便种养起他派人去无知楼搬来的稀花异草,客栈后院有间单独辟出的小屋子,里头飘满酒香,几丈外就能勾起酒鬼的馋虫。 “那婆婆是你故意放莲心慧姬出手的?”压在心口多日的疑问,这日四下无人,怀明墨沉着脸开问。 虚生斩钉截铁道:“不是。我若告诉你,她是自戕而亡,你信不信?” 怀明墨静了半晌说:“她……为什么?” 虚生摇摇头,目光悠远地眺望被薄云遮了半片明媚的天际,慢慢说:“莲心慧姬是想杀她,可莲心慧姬到那时,婆婆已经死了。我手下的人比莲心慧姬早片刻到,恰好看到婆婆自戕的一幕。我不知道婆婆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些话我没半点掺假的成分,信或不信,随你。” 怀明墨从酒壶里倒出小半杯,一饮而尽,桃花香留在齿颊间,鼻尖仿佛闻到春雨独有的芬香,他是头一回品尝虚生的酒,仅那小口,顿时明白那些好久人,不远千里只求喝上口的缘故。 “你为什么不告诉小满真相?”怀明墨晃着酒壶,酒香挥发到空气中,飘香四溢。 “告诉她?为何?”虚生不乐意地蹙眉,像是个孩子被抢了心爱的玩物,“有人与我同仇敌忾挺好,反正我不会告诉她。” 雨桃醉的后劲颇足,怀明墨甚少饮酒,只是一杯,便有些头昏薄醉,皙白的脸浮着红晕,吐气含桃香清甜,“你就是嘴硬,明明怕告诉她,她没了恨意,会跟随婆婆的性子,回去守墓,到时你鞭长莫及救不了,所以你索性编个谎骗她,等莲心慧姬伏诛后,再告诉她真相也不迟。” 虚生夺过酒壶,替他斟满,“喝你的酒,才这么小杯,就已经醉话乱说,喝死你算了。” 院里气氛先是一滞,两人憋了口气,忽地低头轻笑出声,哪知这时客栈里走出个膀大腰宽的糙汉子。 没眼力的朝虚生走来,这粗汉子自恃武功还不错,见院里是个文弱书生和个花和尚,全不放眼里,他抓住虚生手腕夺下酒壶,嘴里还没个干净,“他娘的,这臭和尚手怎么跟娘们似的。” 虚生最见不得人糟蹋自己的酒,看那大汉仰头往嘴里灌,上前一手打起酒壶,大汉哪肯罢休反手就是拳打虚生后背。 “小心!”怀明墨冲上前一把拉过虚生,与那大汉对了两招。 “武功不差啊。”大汉拔出重剑,目露凶光,朝怀明墨斩去,嗤鼻道:“大爷来会会你。” 怀明墨一个侧身后退,躲开大汉的攻击,抽出腰间折扇用流水剑应付。大汉起初就想吓唬怀明墨,没想这看似文弱的书生,武功却是上乘,这下子怒火直烧冲上脑门,手中的力立时没了分寸。 虚生稍稍往后退,看着大汉是用硬功夫,若是硬拼,怀明墨必定吃亏,静下心定神观察,一眼看出他武功路数,连忙道:“打他的太乙和气户二穴。” “多嘴。”大汉用剑稍逼退怀明墨,反手砍向虚生。 心急间,怀明墨也管不上是否会伤人,用上万生心法的阴阳两极剑削了大汉的袖管,左手先扣住大汉脖子侧面,大汉顿觉刺痛扔剑想捂颈,手还没碰到脖子,手腕经脉完全被怀明墨扣死,他不知其招,大幅度动作想要甩开怀明墨的手,却没想到那手像黏在身上般,每打到一处就疼得让他咬牙,冷汗冒出一身来。大汉的几个兄弟在客栈里头闻声出来,凶神恶煞地朝怀明墨跑来。 藜娘从客栈中飞出,指尖含这内力打中怀明墨手腕,怀明墨只觉手瞬间麻痹,自然松开。藜娘转眼反手打在大汉腹上,那大汉犹如团棉花轻飘打出院落墙外,森冷地睨看那大汉眼,刻意与怀明墨保持距离,她笑道:“怀公子,奴家没打伤你吧?” 怀明墨转动手腕,淡笑道:“我没事。” 藜娘妩媚陪笑地说:“几位客官,何必因小事结仇呢?不如藜娘请大家喝酒,大家笑泯恩仇。” “老子今天要教这小子做人。” 骆辰和辛里同时飞出,到怀明墨身边,齐声道:“阁主小心。” 藜娘眼眸笑意越发深邃,只那静若寒潭地眼眸冷意森森,“客官何不给藜娘个面子,小事化了呢?” “骚婆娘你一边去,否则有你受的。”另个汉子咧嘴淫.笑,满眸的欲望蠢动。 “真把自己当回事。”虚生嗤鼻讥嘲笑出声,没等那汉子发问,眸子定在几人身上,双掌轻拍,俄顷间血洒院中满地,沉香站在虚生身边,俯身又起,平淡道:“楼主。” 墙瓦上乌压压的黑面围住,任谁都插翅难飞,所有人垂目微低头,等候虚生下令。 虚生冷眼望着满地单臂打滚的几个大汉,语气淡泊道:“扔下山去,找人医治,下次他敢在踏入这块地界,就把他们两条腿卸下,人抛到荒野。”黑面领命,马上有队上来抬人,虚生睨眼地上又说:“手一并带下山,当他们面喂野狗。别放这污我的眼。”眼神缓缓扫过探出头来看戏的江湖人,人全马上被他吓回,院里又恢复适才的宁静。 看着虚生仔细检查怀明墨手腕的模样,藜娘有些心虚,笑道:“楼主安心我没用力。” 虚生头也没抬,语气像在说件平常事,“下次,就是你一根手指。” 藜娘十指握拳藏到身后,嘴角笑意僵硬,岔开话题道:“怀公子的阴阳两极剑和般玄指练得极好,没想有生之年,我得幸能瞧见万生心法。” “瞎紧张。”怀明墨一捏虚生鼻头,转头对藜娘笑道:“藜娘好身后,晚辈自愧不如。” 藜娘轻笑摆手,招来小满让她带人洒扫院落污血,又慢步走回客栈里招待人,这下那些冲无月夜来的江湖客全老实下来,凡见到虚生出现,一下都拘谨如大家闺秀,连吃个饭都不敢大嘴发出声。 藜娘尝到甜头,厚脸皮道:“以后每个无月夜前,楼主多来住两天?” 虚生自然回了句话,“缝住你的嘴,我便来。” 过上两日清静日子,等无月夜结束后,客栈逐渐安静下来,可这份安静还没维持半日,深夜忽来的嘶鸣声惊醒了客栈里头的人,随后大门外传来阵阵用力的敲门声,藜娘赶到门口,小厮这才缓缓拉开前院大门。 藜娘伸手挽了挽松散的坠马髻,打量敲门的人一眼,媚笑道:“官爷这时候是要住店吗?” “藜娘,是我。”竺苓撩帘探出身,嫌弃地看眼伸手要扶她下马的贵气公子,躲开他的手,绕开他慢慢走到藜娘跟前。 藜娘拉过竺苓的手,端看了会儿,笑着要往客栈里带,“连日赶路累坏了吧,你啊时常为忙事而废寝忘食,想来现在还没吃过饭,藜娘这给你做去。” 竺苓拉住藜娘觑了眼客栈外,嘴角瞬息扁下,淡笑都:“这位是北孟六皇子。” 藜娘两步上前,嘴角扯笑,恭敬的对他福了福道:“弘郡王里边请。” 孟修染眉头微动,不动声色地看眼藜娘,挥手让属下去安顿,笑道:“请起,我听说虚生在这?” 藜娘看眼竺苓,刚要开口,虚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六殿下真是我知心人,我去哪都知道。” “我去庆州府时,巧遇竺苓姑娘出城,我听她要来这人烟稀少地方,担心只有两人护送并不安全,刚巧我想你的酒了,得知你在这,索性陪同竺苓姑娘来,路上好有个照应。”孟修染笑嘻嘻凑上前,悄悄观察虚生着了身俗家人的衫子,奇道:“你……还俗了?” 虚生深看眼孟修染没做回答,几步走到竺苓跟前,目光盯在马车中,话音冷到极点,“她人呢?” 竺苓久不见虚生,日思夜想的侧颜映在自己眼里,她有些看痴,闻言收拾失态,恭顺垂眸道:“碧瑶就在马车里,有个小丫头正在照顾她。”想起再见的情形,竺苓眼底有丝怜悯,“她这些日一直在后悔,我……” “你想她已经知错,要我原谅?”虚生斜睨看向竺苓,见竺苓点头,嗤笑道:“见过那些被碧瑶逼迫的姑娘么,你去问她们能不能原谅她,而不是问我。”鼻息微叹,虚生失望地移开眸子,吩咐道:“藜娘把柴房理出来,将碧瑶带那去。” 藜娘拉住欲再张口的竺苓,含笑说:“楼主放心,我会找好好看住她。” 虚生点点头并没多言,转身打算进客栈,却见怀明墨摸瞎走出来,他在这虽住了几日,但地形还不太熟悉,或许又因虚生在身边的缘故,对记路的事不甚在意,这不差点被门槛绊倒。虚生见着疾步上前,一把搀扶住他,语气温柔地嗔道:“你怎么出来了?” 怀明墨道:“睡得朦胧间听到楼下嘈杂,我翻身发现你不在,所以下来一瞧。” 虚生知他是在担心自己,那日有人找过自己麻烦后,就总要护在自己身旁,虚生凑到怀明墨耳边眉眼弯似弦月,眼底灿若星河,凑到怀明墨耳畔道:“你忘记这可是无知楼的地盘,没人敢寻我麻烦。”他指着房顶笑道:“沉香就在上头,你放心。” 夜深的昏暗遮住竺苓大半张脸,布了血丝的眼圈微红,她脸上的笑再难撑住,朱唇血色全无,十指紧绞着帕子,半晌瞧见藜娘担忧自己的目光,强颜欢笑道:“先把碧瑶带进去,省得等下楼主要骂人了。” 小满跟在藜娘身旁,听到这话笑着甩手,“先生才不会生气,有怀公子在,先生没有发过脾气……” “多嘴,还不着人去安排,哪这么多话?”忽被厉声责骂,小满眨巴着大眼,马上老实地挥手带人去马车边,碧瑶虽是叛徒,只是虚生还没下结论,客栈小厮不敢怠慢。 小满扶着碧瑶下马车,瞧见她脸顿时吸口气,好好一张脸皮,嘴角被人撕裂道小口,鼻梁微歪,脸颊两侧有针戳的痕迹,眼下淤青,身上更是没块好肉,刀割鞭打,伤痕布满每一寸肌肤。碧瑶的眼中充满对陌生人的恐惧,再不是装出的楚楚可怜,她见小满要碰自己,吓得惊声尖叫。 竺苓回头于心不忍,快步上去安抚住碧瑶,仔细地给碧瑶带好面纱,对小满道:“还是我来吧,有劳姑娘带路。” 擦身而过之际,竺苓目光微侧看向虚生,却见虚生丝毫没向自己这看上眼,她眼眸微垂,自嘲地清浅一笑。 送碧瑶进柴房后,竺苓便打算离开,就听碧瑶讥笑道:“你为他做这多事,有用么,他压根就不在乎你,竺苓别犯傻了。难道你还看不出虚生对怀明墨的感情吗?” 竺苓轻咬下唇,握拳的手微微颤栗,神情凝重道:“碧瑶,你还记得我们流浪时,与人抢食的日子么,被打人得半死。窑子的妈妈瞧见你我模样,把我们骗进窑子里。那时候你我只有十岁,如果那时楼主没出现,这十来年的安稳与风光,是谁给的?我是喜欢楼主,可是做这么多事,我是报他的恩。你扪心自问,楼主这些年有逼过你我做过任何违背本心的事?” 踏出门前,竺苓停住脚,良久沉吟,半晌叹口气道:“从前劝你的话,你当耳旁风,你做过什么我不知道,楼主的脾气你知道,望你能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87章 第87章 送走唠嗑半天的孟修染,怀明墨放下竺苓送来的汤羹,“你会杀了碧瑶是吗?” “竺苓让你帮着说好话?”虚生的口气有些许冷漠,明显不大爱细谈这事。 换做旁人许会生畏,可怀明墨哪里怕虚生,平常众目睽睽下还有收敛,现下好时机,怀明墨忽地横抱起虚生,虚生哪想他竟有这力气,翻身想要下地,又顾忌万一摔倒磕着受伤,瞪目道:“你做什么?放我下去。” 抱人到床上,怀明墨锢住人不让乱动,伏下唇轻贴在虚生额头上,蜻蜓点水般离开,轻笑道:“你倒也会急,还以为你打算整晚用那阴阳怪气的态度对我。” 虚生慢爬起身,防贼似得靠死角屈坐,“江湖人称的无情公子,原来是无赖的无,情.欲的情。” 怀明墨作势要靠近虚生道:“你既这么说,我总不好叫你失望。”一把按住欲要逃跑的虚生,他微笑说:“不闹你,其实你楼里事我多说,只是她到今日境遇,你还下狠手,传到无知楼,你不担心下头人说你刻薄冷血?” “嘴长别人身上,我管不着。”虚生舒服的在怀明墨两腿搁好,用脚趾踢踢他手臂,“如何处置她,等我问过话再做决定。” 怀明墨领会地帮虚生捏腿,“你要问什么?” 虚生玩味的看向怀明墨,故意吊胃口沉吟半晌,慢慢道:“我与你交手那晚,身受内力逆走之苦,可是有不少人特意来探望,我忙的不亦乐乎,所以想知道那日的行踪,是不是她说出去的。” 怀明墨停住手,笑意渐无,“后来我追查你身份时,郑大哥在江边有打斗过得痕迹,之后沿途也常见相似的剑痕留在石木间,一路有人在追杀你?” 虚生抬脚用脚趾碰怀明墨脸颊,“原来你也有想杀人的时候。” 怀明墨拍下虚生的脚,手感竟略有毛糙,“你从前懒,肯定常用轻功代步行,如今吃到苦头了?” 虚生怕痒抽回脚,墨迹下床,出门前回头说:“早点睡。” 走出房门,沉香果然已经在外等着,神色冰冷,眉间结着隐隐的不耐烦,虚生瞥了眼,淡笑道:“竺苓来找你说情?”沉香嗯声也没说话,虚生又说:“都查属实了?”沉香惜字如金只点头当回复。 柴房里,碧瑶痛苦的蜷曲在地上,双手紧紧抱臂,她紧咬贝齿,□□不断从唇缝传出。客栈小厮麻利地搬来张禅椅,赶忙碎步退下。等人走尽,只留沉香外守门,虚生坐着眼睁睁地看碧瑶合欢蛊发作的样子,心情大好。 碧瑶实在痛苦难耐,丧失理智的她索性爬到虚生脚边,试图引诱虚生。虚生眉目一拧,脚下用力,碧瑶在最底层的窑子里被折磨数月,早已瘦骨如柴不成人形,她根本经不起虚生这脚,整个人像后倒,她人不死心的爬起,嘴里叨念望虚生能救她。 虚生目光冷到极点,“救你?我是来看你的落魄样,等你的死期。”对上碧瑶渐起恨意的眸子,虚生拨动手里串珠。 碧瑶不知哪来的气力,用力笑道:“沧浪江畔,你没死真是可惜。” 虚生听得没恼,可屋外的沉香听不得,她用力推门而入,却被虚生制止,“为什么?这背主忘恩的人,楼主要饶她?” 虚生目光清澈极了,露出孩童的天真烂漫,屋外守在暗中的黑面恰好瞧见,吓得剧烈哆嗦。 虚生动了动戒弩,碧瑶顿觉脸颊有瞬息的刺痛,没多久碧瑶惊恐地看向虚生,体内的疼痛饥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脸颊难耐的剧痒。 “沉香,去拿面铜镜来。”虚生目不转睛地盯住惊恐的碧瑶。 沉香应声出去,柴房里留下的两人相互对视,空气像是凝固般,呼吸声都显得没那么真实。碧瑶的脸越来越痒,肌肤白皙看似如常,可碧瑶只觉得自己的脸像有万只虫蚁在爬,她把手放在后背,十指紧紧相扣,指节发白。 来回不过半盏酒的工夫,沉香回来借月光看到碧瑶的脸,略有不忍地撇开眼,将铜镜交给虚生,就打算退出门外去。 虚生偏不遂沉香所愿,努嘴道:“给她拿去,搁在她面前。”轻吹门框飘落在指尖的灰尘,他的话像把刀子插在碧瑶心头。 沉香不太在乎自己容貌,但听到这话也陡然一个寒颤,她悄悄瞟了眼碧瑶,看她恶狠狠盯着虚生,像是要用生吞活剥了虚生般。 碧瑶的脸痒得厉害,她忍不住想用手去挠,十指越扣越紧,静谧中忽传来“啪”一声东西断裂的脆响,疼痛刺激地碧瑶暂时忘却难耐的痒。虚生微愣后笑出声,就像孩子看到新奇好玩的事物般抚掌,旋即他眼底渐露贪恋地期待。 忽然虚生眼前一片漆黑,温热的掌心贴在他眼前,没等虚生恼怒,耳边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跟我回去。”怀明墨又命令道:“辛里,给她个痛快。” 被人推出柴房,虚生欲意走回去,哪知怀明墨一把将他扛起,任由他乱发通脾气,反正紧抓住虚生的腰。虚生像米袋似得被人扛在肩头,在属下面前丢尽颜面,气得锤击怀明墨身背,只是下的力道像在弹棉絮。 无知楼见过虚生多张面孔,却没见过这样的虚生,狼狈地被人背走,呼喊声像是孩提的耍赖,听起来有点可爱,客栈里的人不约而同地想到,整齐地打个寒颤,立刻装作听而未闻。 “听说昨晚后院热闹,可惜我睡得早,没瞧见。”孟修染用小菜就着清粥稍稍果腹,一脸贱相地冲虚生眨眼。 前夜刚丢人现眼完,旧事被人重提,话里还有明显的揶揄,虚生半晌未语,忽而道:“藜娘送客。” 面对没按章法的出牌,孟修染像被人用一棍子打闷,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向后侧身像是要确认虚生的话,呆呆愣愣地问身边服侍的小厮,刚才虚生说的话。 那小厮话瑟缩地看眼虚生,还没来得及说话,第一个因自己主子说错话而遭殃。 客栈里的大汉架起小厮往客栈门外轻敲一抛,又走回孟修染身边,当然对他身份有所顾忌,尚算礼貌道:“六皇子请。” 孟修染到底是天家贵子,就是个不得宠的皇子,也没人敢这个态度毒自己。 郡王府的侍卫在外瞧见,立时拔出刀来与黑面对峙,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整天拉着张臭脸给人瞧,你有本事别冲我们来。”花星楼昨晚整夜在房顶,瞧的清楚,他指向怀明墨道:“那边,对他发个脾气试试,柿子就会挑软的捏。” “藜娘,这边个也一起轰出去。”虚生早知花星楼躲在客栈,此时正懊恼没早点赶人,口气愈发的败坏,“以后无知楼方圆十里,不许花公子踏入,进次给我打次,打到他不敢来我这儿地。” 花星楼毫无畏惧地坐下,两腿往桌上一搁,悠哉的靠在官帽椅背,凳脚两只离地,他的腿轻轻使力晃椅,眼笑如弯月直看虚生。天渐热起,花星楼看了会儿戏,心情有些激动,开扇慢挥,活像在茶馆里看戏的大爷。 花星楼嘴角擒笑,合扇冲怀明墨点点,“你到底使的什么妖法?” 怀明墨淡笑围到桌边,先请孟修染落座,又拉来虚生,自己亲自沏了茶,方才坐在旁,开口打破沉寂道:“六殿下怎会去的庆州府?” “我参加完季老太太寿宴,原打算回京师,可在半路收到三哥密信。没想到宫里出了这么多事,所以想会山庄找妙僧商议。派去的家仆却说你们早已出山庄,而且季先生也不知你们所去,我无法便想去庆州府碰运气,倒真是自己好运气,巧遇竺苓姑娘,所以找个借口跟来了。”孟修染生来大度,又十分了解虚生乖张性格,脸色肃重起身,朝虚生一拜,“是我举止唐突,还望海涵。” 脚踝一吃痛,虚生盯了眼怀明墨,勉强对人挤出笑来,好话却是半句不说,姿态好不傲慢。自家主子原受就了气,拉下身份跟低等人道歉,换来却是这副态度,那被扔出的小厮从小是孟修染伴读,瞧了愈发生气,跳脚就道:“你这和尚真不识相……” 虚生阴冷的眼神扫去,吓得庆年直接堵住后半句话,只哼了声撇开头。 花星楼的人虽在水无宫,对京城近来的风云也大体有些知道,奇道:“太子一案不是已经水落石出?至于近来在外损失严重,怎么不抓背后行阴诡事的人,反过来揪着太子不放,岂非本末倒置?” 子不言父之过,孟修染一时不好回话,虚生口无遮拦道:“孟启贤坐太子位多年,羽翼早就丰满,孟帝要易储不正先要剪他羽翼么。这事我们全知道,你没必要为这事特意赶来,难道三皇子没忍住,出口为太子求情,被殃及了?” 孟修染摇头道:“这倒没,三哥知道自己说不上话,所以送信进宫求过绾妃,只没想到那妖……”顿时停住话,捋平情绪,他方道:“她一口回绝,说自己绝不参与党政中,还让三哥别再为太子的事去找她。” 怀明墨想到绾心身份,说好话道:“后宫本就不得干政,绾妃虽得宠,也不好违了祖宗规矩,这也正常。” 孟修染气道:“又不是要她干政,就说上两句好话让大哥过得舒坦些,难道不成么。她刚入宫时,曾遭安淑妃和卫夫人陷害,若非大哥恰巧路过相助,她那条命在哪还不知呢。” 虚生懒得跟孟修染解释,岔开话题道:“太子近臣被罢免贬官的不少,朝堂那些重臣呢?” 孟修染摆手说:“说起这事来也气人,这群老臣子突然集体没了声。” 花星楼看着他愤慨激昂的样子,实在觉得好笑,揶揄道:“六殿下不是心心念念三殿下继承大统么,怎么为太子打抱不平了?太子占着茅坑不让,三殿下就得在外头憋着,只好闻那味,可怜哟。” 稀疏地嗤笑从八方传来,江湖人活的自在,压根瞧不上别人争破头的地位,孟修染在江湖行走多年,倒也理解,所以并没恼怒或觉花星楼说得虚伪。 怀明墨发现虚生在旁静默不语,似在想什么,低声唤道:“想什么这么入神?” 虚生闻言回过头,半晌道:“没,就觉得有趣,这群老八股怎么突然开了窍。” 辛里在旁忍不住插嘴道:“皇上拿张玉衡儆猴,为前程,为子孙,谁又敢轻易站出来摸龙须。前一个张玉衡保住命,后一个可就难说了。” 如此解释也算是合理,可虚生却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奈何苦思冥想没得答案。 孟修染想到张玉衡的下场,气焰顿时熄灭,仅有少许热气袅袅。得气旁人,他反倒焦躁不安起来,烦躁地在客栈里转悠,玄紫绸缎面绣着银线,在春光下越加炫目,略微有些刺眼。 “预料中的事,六殿下何必这般烦恼?”虚生性子素来是走到南墙,也非得凿出洞来,所以也体会不到孟修染心中的纠结懊悔。 怀明墨亦劝说:“太子如今尚安,那事情便有转圜余地,殿下先别急。” “他那是内疚……”花星楼待孟家人刻薄,就是这看地顺眼的六皇子,嘴上却是不饶道:“明明心有异心,但真见太子有难,难免会有同情,再想起过往种种兄友弟恭的情形,惭愧得很。可是殿下又不愿改初衷,两种情绪相矛盾,所以脾气越发烦躁易怒,又无处可宣泄,这不气就到处撒了吗。” 小心思被人揭穿,孟修染脸颊一阵臊红,尴尬的摸脑,傻笑了声,神态憨得可以。花星楼见他没恼,着实喜欢这小皇子,心生几分好感,放下托腮的手来,态度没先前那般倨傲。 孟修染天生性子宽厚,比起朝堂,更喜欢江湖没拘束的生活,许是近朱者赤,他如今比从前多添份侠气豪爽,利落承认。 虚生瞧见孟修染眼神飘忽,常往某处看直眼,活脱个小淫贼的模样,他近来人事开窍,立刻瞧出道:“如今你知我曾金屋藏娇的原因了吧。” 怀明墨瞧不见竺苓的绝色容资,可耳闻过她与绾妃齐名一说,听虚生这么说,大致猜到孟修染在枯草庐撞见过竺苓,心想当时情形,琼姿惊现无妄地定是古怪,笑嗔道:“你也真是大胆,尽藏女子进少林。好在如今你下了山,否则少林清誉迟早毁在你手里。” “既在俗世外,又何必在意尘世虚名,若是在乎,那便本就在俗世间,又何来清誉一说?”虚生强词夺理惯了,大家听着也是纷纷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88章 第88章 沉香从外跃墙飞进客栈,将身后警觉声抛在身后,三步并两步到虚生身后,俯身在耳畔低言。虚生侧耳倾听,唇角的笑逐渐虚化,无意瞟向坐在孟修染身边的竺苓,目光渐冷,仿佛是因他俩的亲昵而吃了干醋。 “既然秦娘在京师有地栖身躲藏,那你就派黑面在暗中保护,切莫暴露她行踪。你依她给的地址去找红杏蕊。”竺苓故意在虚生面前与人亲近,心里正是欢喜,忽见虚生转过头对沉香说话,顿明虚生适才眼神的含义,脸色立时没了血色。 沉香疑惑道:“红杏蕊?” “丁子胥妹妹的事,就交给她去找,如若她拒绝,你也不用客气,给她一剑,全了她当日的诺言。”虚生拨着佛珠幽幽开口,话语冷淡地让客栈的人皆打了个激灵。 沉香习以为常地应声:“黑面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赶在沉香退下前,虚生拿出主意道:“让秦娘在那儿栖身地安分呆着,以后我会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再传句话给她,等事后,我放她自由,或留或走,全凭她自己选择,从此后山高海阔,绝没人会知道她的过往。” 怀明墨正为刚瞎吃的醋自省,心底一阵尴尬,没由得来气,掐了记虚生大腿,切齿道:“花和尚。” 一口茶喷出,花星楼顺杆子说道:“日久见人心,你真面目藏不住。”他一一指过客栈里的春花秋月,像是惋惜少林名声似得,摇头长叹,故意挑拨怀明墨的酸意,“就这荒山小客栈里,就这么多的美人,这花和尚平时是怎样的生活,可不是左拥右抱吗。” 越说越得劲,花星楼坐挺直腰杆,说得那个叫激动,他因常年生活在山洞里,肤色有着不太自然的苍白,而此刻脸色红润,比喝几壶还少酒或吃鹿茸都未必有这效果。 忽地花星楼只觉自己后颈一冷,余光瞥觑虚生,顿时闭了嘴。明明虚生的内力大不如前,自己要撂倒他是轻而易举的事,可这多年余威积存,他依旧颇为害怕,又想起那些阴毒地弄人手段,凉意立刻从脚底油然而生。 花星楼嘴角上扬,拍桌道:“照理是如此,但我是特别清楚,他呀,荤腥不沾,女色不近,对佛祖虔诚着呢。” 话圆到这,花星楼吐了口气,才要坐下,虚生摸着弩戒,有意无意朝向花星楼,幽幽道:“贫僧对别的确实没兴趣,就喜欢杀人,你说怎么着吧。” “说到杀人……”孟修染眉目渐皱成团,手摸脸烦闷道:“近来各地发生多起杀人案,受害人几乎全是青楼女子,偶尔有两起是平常百姓家的女子遭到杀害,特别是京师和庆州府,时常有尸体飘在河边,一日内有时会发生数起,如今已闹得人心惶惶。” 虚生感慨道:“合欢斋的手笔,还真令人叹为观止。” 怀明墨特别喜欢虚生这戏谑的语调,轻捏鼻梁轻笑,“为铲除异己,这莲心慧姬明知自己或会被暴露,还痛下杀手。” 花星楼发表意见说:“这女人行事胆大,且心狠手辣。你们得小心了。” 客栈的长条板凳坐得累人,虚生挪动方向,背靠上怀明墨手臂,怀明墨宠溺一笑,稍侧身,给他能靠得更舒服些,有人肉靠背撑着力,虚生怯意道:“在我襁褓时她就要杀我,还不是让我活得好好的,可见我命硬。” “悠着点,你现在可不是两个月前。”花星楼两指捏住鼻子,挥扇企图扇走一股子药味。 仰头一口闷,虚生喝得太快,呛得不停地咳嗽,用藜娘递来的帕子掖干净药渍,虚生得意的拍了下怀明墨的肩,笑道:“有他莫怕。” 竺苓在一边服侍孟修染,倒茶的手一顿,立时把茶水洒了出来。孟修染抓住竺苓手腕,怜惜看着她慌乱的神情,心生怜爱,毫不在意撒在衣摆的水,用借口让竺苓退下,化解她的尴尬不堪。 孟修染道:“京郊的合欢斋被四哥查封出不少好东西。” 辛里嗤鼻道:“左手出右手进,终归是落回自己口袋,四皇子真是好算计。” “合欢斋多少宝贝,换我也不舍得拱手让人。”虚生去过一回合欢斋,早惦记上那些好东西,之前没好时机下手,这回知道转进王府,一时歪念顿起。 孟修染眼底爬上隐忧,“太子大哥遭难,二哥如日中天,如今连四哥也站稳了脚,而三哥他……整日无忧,我没说上两句,便拿话把我打发了。” “梁王自有他的打算,旁人又怎么劝得动。”虚生淡笑说:“厚积薄发未必不可。” 虚生的话语调平常,可在怀明墨耳里总觉有古怪,只是当下他没揭穿,跟在虚生后头开口劝慰了孟修染两句,这般聊到晌午才散。孟修染因担心宫里头,所以也没多留,午膳后就告辞离去,走前顺带捎走惶恐不安的竺苓。 自从水无宫接手合欢斋的烂摊子后,花星楼整日忙得焦头烂额,这回赶来无知楼也是见虚生万分危急,不得已才抽身,这下还得赶回去,所以连絮叨的工夫也没。说完正事后,他便急忙离开,好在虚生也没亏待他,让黑面去水无宫搬去两坛好酒,又送去数株名花做谢礼,花星楼如此还不满足,趁机顺走虚生房里多副字画,如此才吹着口哨离开。 这下子虚生原本铁青的脸色,更像是栽进煤堆里,黑沉得吓人。客栈里的小厮多是无知楼最下层的楼里人,平时虚生往来隐秘,他们连楼主的面也难见到,而今见得频繁,做事越发战战兢兢。 “竺苓姑娘走时那模样,委实可怜。”骆辰下肚两杯酒,胆子越发大。 辛里亦是点头,赞成地拍案道:“吃个醋就给人脸子瞧,这可不好。” 虚生充耳未闻,打开缸瓦里取出少许,给怀明墨倒了小杯,急切问:“怎样?” 怀明墨仿佛置身在竹海间,闻到那雨后清新的竹香,暖风拂过,似有带来一阵药香,令人心平淡然,想到这其中有药草,怀明墨生怕味苦,只用唇沾了沾杯边酒珠,微抿片刻,眸子忽地微瞪道:“怎是甘甜味?” 虚生抢过酒杯凑近闻,半晌满意的盖起酒缸木盖,“我酿的是酒,又不做药,做出苦味来,岂不是落得下成。” 怀明墨一口饮尽,忽地凑上前,虚生眼前他的唇要抵来,用手挡住,怀明墨略觉失望道:“真是可惜,原想让你尝口,自己酿的酒。” “贫僧不饮酒。”说罢他推开怀明墨,逃走到辛里那,方回道:“这儿醋意最大的属你家阁主。” 四下无外人,怀明墨许是喝得有些醉,从后环住虚生,下颚搁在虚生颈间,轻笑道:“你是出家人,可我不是,所以你这出家人打算什么时候还俗?”虚生窘态立现,用肩打开怀明墨。 臧丽从客栈的窗中跃出,眨了眨眼,不谙人事道:“还俗能做什么?” 骆辰尴尬一笑,随口回了句,又问:“来的信呢?” 臧丽交出信,跃上二楼吃起黑面不知从哪得来的糖葫芦,她看骆辰在慢吞吞打开信,嘴里含含糊糊道:“信我瞧了,好像是说查到个叫秦玉安的人……” 这话像是刮过的冷风,令薄醉的几人顿时清醒,辛里抢过信细读,脸上渐露出喜色,“半月前蝴蝶君的一叶扁舟路过石湖帮地盘,帮里人说是顺水而下,依常年一叶扁舟漂荡的速度,如今应该红河镇附近。” “红河镇……”虚生默默呢喃,半晌道:“对了,红河镇再过半月有个会酒市,每年会有不少酒坊特意去参加。” 骆辰以拳击掌道:“此地日夜赶路去红河镇,不足半月就能到。” 臧丽吃完最后个冰糖葫芦,一口气把核全吐出,拍拍小手,嬉笑地说:“我就去跟藜姐姐要几匹好马。” 得到蝴蝶君消息,众人脸上皆露出喜色,只有怀明墨跟在虚生后头,愁眉苦脸心事重重的,虚生盘坐在榻上坐禅养神,耳边不断传来怀明墨窸窣的挪步声,搅得心头静水阵阵涟漪,没得平和时候。 虚生睁开眼,伸手拉住走到面前的怀明墨,抱怨道:“你自己心乱,非得搅得我跟你一起乱。” “我只是……”怀明墨话刚出口,唇便被虚生三指堵住。 “我好的很,虽然内力尚没恢复,也是稳住了真气脉息。”虚生自嘲的轻笑,“放心,如今我是个废人,可骑个几日马,还死不了……” 话还没说完,唇上只觉软绵,虚生睁大眸子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半晌反过来,等他想起反抗时,才发现脑后被大掌压覆,根本没有给他挣脱的机会。“吱呀”的推门声不自然地响起,顿时打破房内异常的安静。 怀明墨耳力极好,迅速直起身,脚步杂乱地走到窗边,强自镇定。 沉香走到里头,恰见虚生面无表情的擦嘴角,气息有些微喘,再见怀明墨站在窗边,侧身而站,两人神情颇为凝重,像在密探大事未果,又被自己莽撞进屋而打扰到。 “楼主……藜娘那已把马备好,酒也让人日夜兼程送去红河镇,其余的事,我也安排妥当了,可以随时动身出发。”沉香恭顺道,余光偷瞟虚生,她的话音越说越轻。 虚生没说话,甩甩手让沉香先退下,等那边关门声传来,他拿起榻边的软枕用力扔向窗那,正中怀明墨脸颊。怀明墨笑得比八月烈阳还灿烂,弯身捡起投来的凶器,轻轻地拍打落地那面沾上的尘灰。 眼见怀明墨拿软枕走近,虚生像见鬼似得惊跳起身,迅疾地下地绕开,一溜烟地消失在屋中,临走前还不忘骂上句。 这之后加急赶路的好些日子,虚生总在躲避怀明墨,且十分明显,连眼拙的臧丽都瞧得出,只是连沉香都不知其中缘故,其他人就是好奇,也没胆张口问。倒是辛里看自家阁主春风满面似是偷到腥的猫,脑中顿时闪过一念,不过他立刻摇头,深觉自家阁主温文的性子绝做不出流氓的行为来。 他们日夜兼程飞驰赶到红河镇时,离会酒市还有足三天,时间尚算充裕,只是红河镇虽不算大,坏就坏在这恰好是北孟漕运和海运码头的交界处,常年船只往来络绎,大到海船,小至渔船,算是应有尽有,想要在这其中找搜,最常见的漕运货船样的一叶扁舟,这是在也有够难的。 这不,骆辰跟臧丽去渡口转悠了圈,望那连绵不见尽头的满江停船,就连眼都瞪僵了,依旧一无所获而归。 辛里习惯与骆辰斗嘴,张口要说讥上一讥,怀明墨先温润笑道:“红河渡口本就热闹,这回还碰上个会酒市,来往商船众多,你们找不着也正常。” 虚生听那故意拉长的尾音,勉强开佛口说:“蝴蝶君久居江中孤舟,平常肯定会上岸采买生活所需,去渡口那些摆摊或是老渔夫那打听,应该会得些消息。” “听到了,你俩还不去。”省去动脑地累活,辛里乐得在后应。 虚生伸手想拉怀明墨,可手伸到一半,恰好对上他的黑眸,不禁想起那日情景,心没由得快了半拍,手一瑟缩,尴尬清嗓子道:“去酒市那,黑面护送来的两缸酒,早一个时辰前就到了,我要去瞧瞧有没有问题。” 手藏在袖中,怀明墨两指揉搓,到底忍下内心骚动,哼笑了声,“走吧。” 虚生偶尔酿出的次品,时常会被辩机先生拿出来卖,借的是一品居的名头,所以当黑面装成平头百姓把酒送进一品居分店,立刻引来周围酒客围观,只是碍于这些送酒人凶神恶煞的脸,遂不敢造次。 众客把店门外堵得水泄不通,虚生只好将就从后门进酒馆,转眼一头栽进他的酒房,好半天才满身沾香地出来,已经被喂叼的骆辰恰好归来,走到院里闻到酒香阵阵,肚里不争气的酒虫爬出,差点将虚生扑倒吮上两口。 怀明墨心明手疾地伸手挡住,低斥两句,方呵醒被酒香醉倒的骆辰。 骆辰发觉自己失礼,挠头傻笑了声,给自己寻借口道:“这不是好多天没喝酒,闻到这股味,有点馋了么。” 虚生推开怀明墨的手,淡然笑说:“不碍事,站这儿我怕引来一群酒鬼,先进屋里说。” 第89章 第89章 一叶孤舟在沧浪江虽是随波逐流,时常飘忽不定,但船的主人好美酒,每年都会趁会酒市囤积半年量的酒放船上。有次这船的主人恰好遇巧,帮当地酒坊的几个老板打走海倭,那些老板为表谢意送了他满船的酒,因而他在红河镇附近甚是有名气,只是大家就知他武功高强,并不知他真名,所以都称呼他为酒鬼阿秦。 骆辰起初去打探,大家都没把仅用过一次武功的酒鬼阿秦想起,后来还是个渔夫那次正巧在场,他年轻时候又是走过漕运混过帮派,会写腿脚工夫,所以听后随口一提,哪知骆辰问得越细,倒也对上了。 夜半的沧浪江边犹旧热闹,渡口附近停了许多船,这边渔歌对酒略显粗俗,那边琵琶弹奏以酒对诗。 一行人站在江边张望,可这停了百多艘船,瞧得头晕眼花也难找到一叶扁舟。 忽然虚生在莹莹泛光的江面看到艘似是运货船,船舱里飘出微弱的烛光,它离大量停泊船的渡口不远,却像被遗忘在喧嚣外,随波轻微摇曳,在黑影中有种说不出的萧条寂寥。 黑面看沉香一挥手,立刻打开酒盖,用特制的风轮扇往那船扇去,顿时酒香如清晨弥漫在江面的薄雾。又有几人拿出小酒罐,使内力直往那搜船砸去,瓦罐落在船头夹板,酒水四溅,打湿了遮风的帘子。 “哪来的酒味?” “好香的酒,这是哪家酒坊的酒?” …… 停靠在岸边的船家闻着味纷纷从船里走出,站在仓板动着鼻尖,四处在嗅酒香的来源,渐渐沸腾喧闹的江岸,黑面继续着干手上的任务,大约倒完三缸酒,忽有人道:“是江中飘起的酒香,你们闻闻是不是?” 众人一闻果真如此,好些人惜酒忍不住抱怨可惜,还有几个不拘小节的,索性伸手到江中捧起一口来喝,称赞连连。 就是江上如此热闹,那一叶扁舟上的主人犹就在船舱里没出来,这边亦是没张口请人出来,两边始终僵持着,只有那数缸酒缓缓倾倒进江中发出的咕噜声。 “慢着!这些好酒全倒进江里太可惜,妙僧留些给我吧。”黑面掀开仅剩一缸酒时,船里的蝴蝶君总算开了口,只见船突然急速驶来,稳稳靠在江边。 蝴蝶君从船舱中走出,刺拉的胡须蔓延到鬓边,身着麻衣粗布,整个人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明明自带风流却被沧桑所掩,他的长相不老,但神色看来像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虚生见到人,立刻礼貌地冲他作揖,淡笑道:“姨夫。” 这句称呼直惊掉了骆辰的下巴,他张大嘴好半天愣在原地,反观蝴蝶君眉目只是刹那微动,半晌道:“你是阿芜的……” 怀明墨信步到虚生面前,挡住他脸上没来得及流出的哀伤,含笑替他开口:“他的母亲是芜姨的姐姐。” 蝴蝶君沉吟半晌,眼底淌过一丝苦楚,似是苦笑叹了声,“上船说吧,只是我这破地方有点小,恐怕挤不下这么多人。” 怀明墨不由分说道:“我与虚生上船,其他人在江岸边等着。” 沉香见虚生颔首不敢质疑,而那边立刻反对的齐张口:“阁主……” 怀明墨抬手制止他们多言半字,等黑面搬完酒出来,蝴蝶君淡笑把两人请上船。虚生扶完人,后脚刚踏上,就觉脚下微动,只见蝴蝶君手扶船杆,用内力催使,没多久便稳稳行到他方才停泊的方位。 待船停后,虚生方扶怀明墨进了船舱,舱内的布局很简单,一张简单的柳木床放在角落,边上放了个樟木箱子,不远处安了张四方小桌,就再无其他,其余的地儿全被酒缸占满。 虚生走上前掀盖粗闻,居然九成是一品居的酿品,略觉惊讶,又心里得意。 蝴蝶君眼尖看破,笑道:“天下买得到的好酒,当属一品居。可惜我没这运气,尝到你的珍品。” 虚生二话没说,立刻奉上随身带的玉酒葫芦,蝴蝶君拔盖稍闻,仰头便灌,意犹未尽地倒尽最后一滴,他又说:“你倒是小气。” 怀明墨弯身摸着桌沿盘腿而坐,闻言笑道:“他只对自己大方。” 虚生略不服地辩驳,“好酒难得,又岂是那大缸能酿。” 蝴蝶君似是认同地颔首,起身去船尾滚了壶水,在船尾的樟木箱里翻了好半天,只找到几片快发霉的庆安茶,一把抓起直接扔进江中,光提了壶滚水回来,倒进杯口破碎的白瓷茶杯里。 “我这拿不出好东西招待你们,若是你们好酒,请随意。” 怀明墨捧茶笑谢,却听到茶杯摩擦案面的轻微声响,虚生往前推了推白瓷杯,扯笑摆手。他还从手腕抽出帕子,细细擦拭过自己身前的桌沿案面,方把手轻搁上,他又从暗袋拿出个玲珑袖珍的墨玉小杯来,倒了杯滚烫的水,轻吹热气。 怀明墨呆愣了片刻,与蝴蝶君同笑出声,摇头道:“我今日真算是服了你。” 虚生白一眼他,像只高傲的猫微抬下颚,不予理会懒得辩驳,可惜他现在猫步有点笨拙,没法子撅了翘臀就飞回岸边。 蝴蝶君酒量甚好,又小酌了两坛酒,仍是面色不改,他用手背擦嘴,笑道:“没想到你是那穆老头的外孙,更没想到,他居然是阿芜的生父。”说话他咂舌道:“那臭老头。” 虚生眼神略有黯然,嘴角扬起一抹苦涩,低喃道:“那日在隐世山庄,从你口中,我才知他原来穆。” 蝴蝶君颇为惊讶,奇道:“他没告诉你吗?” 虚生一摇头,心底懊悔不已,感叹说:“他待我极好,却从来没说过缘由。有回我是问过他,也只是说与我有缘,又看中我武学天资,可到他死前,都没说过原来我是他的……” 蝴蝶君翻了翻身边正烤到一半的鱼,递给他俩全遭回绝,他不在意的耸肩,两指不停捏着两头,急促朝那冒烟的烤鱼吹气,半晌道:“玄空那老秃驴和穆老头可是生死之交,难道玄空也没说你身世?” 虚生扁嘴瞧秦玉安狼吞虎咽的样子,实在无法和江湖传言的蝴蝶君想到一块儿,沉默间怀明墨猜想道:“或是故意不想你知道,因为他怕你会怨,怕你恨他当初没找到你,害你受了苦,还险丧命在荒山里。所以干脆只字不提,如此你至少记得他待你的好。” 憋住口冲到喉间的涩意,虚生岔开话欲引到莲心慧姬身上。 而他还没说出口来的目的,蝴蝶君抢在前头道:“我知道你们来找我的目的,可我真帮不了你们。” 怀明墨又问:“你与她不是露水夫妻吗?” 蝴蝶君心口干涩,眼底悔恨难掩,他面色痛苦的闭眼,良久才睁开道:“我不该招惹她,有今日的下场,是我的业果。可对她……我并不了解,如果你们去过合欢谷打探,那知道的事恐怕不会比我少。” 虚生目光游走在蝴蝶君眉目间,“难道你就没她一点消息?” 蝴蝶君侧头哼笑,又灌下壶冷酒,露出愤色道:“我那些年四处找她,要拿她的命来祭阿芜,可是这女人真的狡猾,我根本找不到她踪迹。青锋派的掌门,我那左兄弟是多么精明的个人,一样栽在她手里。季先生不也找她多年,结果呢?如今她都上门来挑衅,季家还是拿她无法。” “难道……不是因为你知道她怀了你的孩子?”虚生尖锐道:“所以忘记我姨母之仇。” 蝴蝶君不知是怒是悲,抬头回瞪的眼圈泛红,情绪激动地开口:“莲心慧姬武功不高,可你知道她的易容术有多高明?她不仅会易容,更能学人学得惟妙惟肖,就是再亲近的人也分辨不出来。” 虚生目光直逼,这双眼与阿芜极像,蝴蝶君有一瞬的恍惚,耳边的话变得没那么真实,“你记着与莲心慧姬的儿子,难道忘了与阿芜的女儿吗?” 在蝴蝶君追问前,怀明墨淡淡开口:“她很安全。” “她……在哪?”蝴蝶君双手握拳搁在桌边,头垂的很低,因没尽过为人父的责任,心中愧疚得很,连抬头与人对视的勇气也没有。 虚生简单回答:“宫里,孟帝身边。” 久不走江湖,蝴蝶君的消息并没落后,闻言后他神情立刻变得复杂,牙咬得咯咯作响,“绾妃,合欢斋……莲心慧姬!” 怀明墨按住虚生的手,在眼底的温情里透出隐隐可见的难受,“前辈有心避世,难道要子女于不顾?” 虚生破天荒地反握住怀明墨,平静下情绪道:“你心有愧意,所以颓然隐世,可是你忍让并没让她收手,她变本加厉危祸武林。”实在看不下去蝴蝶君的窝囊样,虚生一把拽起他衣襟,“你从前那侠义之气哪去了?” “我只知道,她非常喜欢穿松花绿色的衣衫,儿时因顽劣从树上掉下,摔断过左手,手肘处留了疤。”衣领揪住脖颈,蝴蝶君有些喘不上气,喉间低咳。 话说完不久,虚生还没来得及松手,一叶扁舟忽然猛一摇晃,先有数支毒箭穿来,他们刚避开箭要出舱去瞧,又是猛烈的撞击,船身连遭撞击,没多久只听‘哐啷’巨响,满缸的酒顿时浸湿满地。 蝴蝶君拿出床板下的刀,急声道:“不好,这船撑不了多久。”他想用内力驶船到岸边,才发现一叶扁舟的两头已被牵制住,根本动不了,“先出去。” 怀明墨护在虚生身前,三人刚到船头才发现自己被围在许多渔船中,放眼望去不见一人,就在他们观察之时,水里突然跃起几十个黑影,他们嘴中叼着细竹,俄顷间这群黑影集体吹竹,细如牛毛的针如天女撒花般飞来。 怀明墨一嗅觉得与幽欢盅味有相似,立刻道:“是合欢毒?!” 这飞针细密难避,他们不得退回舱里暂做躲避,而那些黑衣人也不进来,只是在外守株待兔。 “辛里怎么还没来?”怀明墨一手护住用不上轻功的虚生。 虚生冷笑道:“那些渔船全涂成了乌黑色,我们离渡口又远,现在江面风刮得厉害,他们远观顶多以为我们这是风浪大才摇晃,未必想得到这层。” 说话间,江水已渐满到膝头,蝴蝶君靠在舱板后观察舱外,唾骂了句,道:“这群杀手武功一般般,却熟识水性,我们贸然出去就是送死,可在这呆着,这艘船就是个水中棺材,横竖得埋在这沧浪江里头。” 江水越涌越快,逐渐淹没到几人腰间,虚生暗使内力,虽是勉强也可一试,“我来对付他们。” “你伤得这么重,强使内力,轻则经脉尽断,或是你根本撑不到回岸上。”蝴蝶君叱喝挡在虚生跟前,出手极快地点住虚生穴位,“带他走。” 怀明墨迟疑间,船舱外突然打进一股浪头,差点将舱里几个勉强站立的人扑倒,江浪刚从涌道身后,船顶传来了音色苍老的话声,“趁现在快出来。” 江风四起刮着老僧的衣摆,他的手背褶皱干枯,布满茧子的掌心紧捏着一根细棍,而方才的浪便是这更木棍打起,直接打散了在一叶孤舟周围布阵的杀手。他目光慈悲净澈,嘴旁的笑像是弥勒,唯有他手中的木棍在淡薄的月光下,泛着银光犹如杀人利器。 “师叔?”虚生惊异地看向苦海,因为穴道还没解开无法动弹。 苦海手执木棍朝下又是一杖,刹那周围的江水涌起三丈高,躲在江里的杀手顿觉五脏六腑如被千吨挤压,没躲过的立刻在江里吐出血来。他用的是少林内功,苦练几十载,其威力可想而知。 黑夜里瞧不到江面渐被染成的血红,只是弥漫在江上薄雾见的血腥气,愈渐浓重,令人作呕。 “阿弥陀佛。”苦海缓缓睁开眼,无言望着那幽暗的江面。 一叶扁舟即将淹入江中,他们迅速转移到最近的渔船上,周围的黑衣人经刚才一遭,暂时停了攻击,却也围着不让他们离开。怀明墨这又碍于对方手中有暗器,难以强行突破,所以一时束手无策。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忽然江岸那头传来凄厉的叫喊,不少商船渔舟被灼热的焰火吞噬,还有些船正朝这驶来。 蝴蝶君手握刀柄已露青筋,镇定道:“看来他们是真没打算让我们活着上岸。” 苦海目光紧盯住乌压压驶来的渔船,还不时解决掉两个伺机冲上来偷袭的刺客,半晌没回头地问:“你们在岸那边是不是有不少人?” “是,足以对付这些鼠辈。”不知是气氛紧张,怀明墨忘记给虚生解穴,还是他有意而为,虚生仍旧无法动弹,任他拦腰抱住。 “好。”苦海目色渐露杀气,嘴角弯起一丝嘲讽,许是没想到自己出家多年后,还会再入世。沉吟片刻,他眼见黑影越来越近,平静道:“虚生,此事后你回少林一趟,去了结你没该了结的事。” 虚生明白这话里意思,自己匆忙离开,没给少林的交代,如今也该到面对的时候,他垂眸羞愧道:“弟子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有辱师门。” 苦海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奈何时间紧迫,所有的话终化成一缕叹息,他转头对怀明墨道:“这里有我顶着,你们快上岸。” 话音甫落不久,那些杀手突然奋起一搏,苦海借由江水连挡两波袭击,转头瞧见蝴蝶君已经抢到条渔舟,冲自己道:“苦海大师快来。” 木棍被直插在船头,苦海双手合十朝他们弯了个身,速度极快的拿起木棍朝身后一挥,又有几个人应声落水,见蝴蝶君扔没行船,淡然笑道:“贫僧杀孽已重,你们快走吧。” 蝴蝶君深谙苦海意已决,遂不再犹豫,用内力驶船而行。虚生见状极力要用内力冲穴,只是内力损了大半,又被怀明墨早先封住穴,一点使不出。 渔舟离一叶扁舟沉没的地方渐行渐远,虚生颤声道:“回去,我要回去接师叔,驶回去。” 怀明墨想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他自己也很矛盾,既想去帮苦海,又觉该成全苦海那份成仁之心。 突然那处火光一瞬,旋即传来一声巨响,硝烟味随阵风冲来,怀明墨睁眸道:“苦海大师他……” 虚生仿佛被人重敲了后脑,就觉得嗡地一下,整个人顿时眼前迷糊,除了风啸声不断灌入耳中,此外听不到任何声响,好半晌他一声嘶叫划破沧浪江惊涛巨响,脱力般靠在怀明墨的怀里,良久无言。 蝴蝶君眼下顾不了虚生如何,渔舟后如浪般朝自己围来的舟子,这些人太熟识水性,在水中与他们对打,即使自己能以一抵十,可显然怀明墨不识水性,这般动手必是吃亏。 第90章 第90章 岸边人原不知江中发生的事,直到那声爆炸的巨响传来,这才慌了神,骆辰立刻去附近想找船,才发现在一叶扁舟出事的同时,附近江面的船只也同时遭到袭击。 沧浪江畔一片狼藉,百姓地哭喊声此起彼伏,刺耳得让人有种错觉,就像处在地狱里般。 江畔这边搓手顿脚地张望,江里人更是五内如焚,恨不得这会儿多出三头六臂来,眼见后头就要追上来,正欲借水底礁石甩开他们时,身前兀地从臂边擦过数支弓箭。 沉香稍估算距离,立刻命黑面在岸边放箭,自己一跃上渔舟,等瞧见有怀明墨护着虚生,才放下心,转瞬目光阴冷地盯住眼前猎物,慢慢抽出赤虹剑。 虚生气急攻心,呕出一口血,声音低哑地吩咐:“我要他们,生不能,死不得,受尽一世折磨。” 沉香听完眉眼都没动下,冷声道:“是,属下明白。” 虚生既要活人,沉香就不好出杀招拿人性命,所以她只是在船尾护着虚生,有箭阵在前,身后的杀手明显不敢急追。等他们发觉已在弓箭的射程范围,打算撤离,调头才发现身后已被数名黑面和暗卫堵住。 两方交锋前无声对峙许久,不知谁先出的手,仅过半盏茶的工夫,所有杀手的两臂,全连着肩胛骨被卸下。 江面大火引来周围百姓扑救,而这漆黑的江畔与两里外的嘈杂孑然相反。 “带他们下去,依着老法子处置。”虚生说话的声音格外平静,转头又朝沉香道:“去找找我师叔,活要见人,死……我得见到尸。还有莲心慧姬不在附近,她那些个心腹一定在,你就是把红河镇给掀了,也给我找出来。” “是。”沉香瞟了眼那些杀手,眼眸底如古井般幽深冰冷,挥手让黑面带走人。 辛里看着那几个伤口已被伤药包扎的杀手,想到那句生死不能,人情不自禁地抖动了下。 骆辰则远见江上厮杀时,便偷偷拉走臧丽说要她跟自己去查案,等他们差不多在渡口帮完人回来,恰好沉香把人带下。 怀明墨一改常态,对带走的那群人没半点同情,他的手始终牢牢握住虚生,回想刚在渔舟的险境,他在半途就解开了虚生的穴道,而后面的穷追不舍,那些杀手不断射来毒针,有两次不是自己手快搭救,虚生如今必有生命危险。 虚生感觉到那死抓住自己的手心潮腻冰凉,淡笑把怀明墨拉坐到自己身边,低声道:“我没事。” “我知道。”怀明墨这般回答,手却是始终没放。 虚生望着江面发愣片晌,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衣角褶皱,“找个地方安顿一晚,总不能全在这守到天明。” 红河镇的临时居所辛里来前早已让人安排,亏得他有先见,特意派人去置喙了一品居,无知楼没多久便准备个二进的宅院,勉强能塞下两边人。 回到屋里,虚生独自一人在,四周沉寂的令人害怕,他的脸色再绷不住,心像被揪捏住地疼,痛得他直想在地上打滚。无意间,虚生余光瞥见不起眼的屋角的酒柜,鬼使神差般地走到柜前。 虚生从没喝过酒,所以当水般第一口灌的有些猛,只觉呛得难喝极了,他捂嘴直咳,便把酒壶往边上一放,打算倒些清水解这味,可水还没喝,整个人已经有些晕乎,三千烦恼立时抛在脑后。 怀明墨安排完诸事,回到房里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味,他依酒味飘来的方向走去,摸到虚生滚烫的脸,顿怒道:“你学人借酒消愁?!喝酒犯傻?”他的话音未落,唇已被堵住。 虚生犯着浑,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就是听到身边吵嚷嚷地难受,迷糊中又想起先前感受,颇为贪恋,便冲动行事。 松开怀明墨,虚生完全发觉他身子僵硬,继续凑到他面前,吐气如兰,傻愣愣地笑道:“你好烦。” 没等虚生后退,身后突然出现的手封住他的去路。怀明墨气息微喘,经这撩拨,哪还能存有理智,他稍低头封住虚生的嘴。 虚生此时脑里就一团浆糊,压根想不起自己还是个佛家弟子,他被吻得有些气短,只觉天旋地转,迷糊中感慨:这温吞小子原来还挺霸道的。 平时看着文弱的人,也不知哪来的气力,怀明墨横抱起虚生直接抱人到床榻,生怕人会反悔似得,压得虚生难以动弹。 怀明墨那细密的吻落在虚生脸颊耳边,声音有些低哑,蛊惑道:“为我还俗吧。” “嗯……”虚生像是听后应了声,神思恍惚间觉得颈间一阵酥麻的痒,他伸手痒去推开始作俑者,嘴呢喃喃娇嗔:“别闹。” 怀明墨伸手缠住虚生的手指,心口如有火烧,他从没经历过这种感受,所以有些手足无措,举止免不得有些粗暴。虚生哼唧两声像是要表达不满,膝盖稍稍用力,想要把身上千斤重的人挪开。 感受到虚生的抗议,怀明墨稍稍侧身,手却亲不自禁地拉开虚生衣带,想要去脱虚生外衫时,才发现这点火的人呼吸平缓,竟然已经睡着了。 怀明墨脑中顿时空白,侧躺在旁发愣,他虽然熏到点酒气,到底还清醒着,好半天他干笑了声,摸着虚生的俊颜,俯身在他唇角轻轻一吻,气道:“你个酒肉花和尚,给我等着。” 从没喝过酒的人,宿醉醒来必是头疼,东方刚露鱼肚白,虚生就已经醒来捂头傻坐良久。 忽然他瞥见自己皱巴巴地外衫,脸色瞬间青白,虽然只记得零星片段,可他还是明白发生了什么。 等虚生想起七八成,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耳边回荡着怀明墨在他耳边话。 “楼主。”沉香急忙闯进,就见虚生羞赧地捂嘴干坐,像是羞躁的小媳妇。 怀明墨被忽然响起的人声吵醒,迷糊中摸到正犯傻的虚生,手腕一用力,直接将人拽回自己怀里,趁势还在虚生鼻尖一吻。 沉香完全看呆眼前一幕,直愣瞪眼,朱唇微张有话忘记言。虚生听到沉香声音已经全然清醒,他用脚蹬了两下怀明墨,阴恻恻地看向沉香,气急地说:“出去。” 虚生利索地翻下床,像无头苍蝇般在屋里挪步,走到床边恨不得给怀明墨一脚,但他记不起后事,却清晰地记得昨晚是自己挑的头,这要发泄到怀明墨身上又说不过去。 怀明墨听那杂乱的脚步声,噗嗤笑道:“你别转悠,绕得我头晕。” “你个瞎子……”气急败坏的虚生嘴上没把门,话声一顿,“又看不见。” 怀明墨心情甚好,抓住疯狂甩手的虚生,“我听得见。” 虚生被他抓住,又想起几个时辰前的时,立刻像只炸毛的鸡,那爪子甩个不停。 沉香站在门外有急事要报,她虽还没开窍,倒也非全不懂□□,所以这会儿已经回过味来,对她这事太过冲击,远比人在她面前放鞭炮手舞足蹈地求死还稀奇,当下神情古怪。 守了好半天,没等到人来开门,沉香以为里面又好上了,丝毫不敢打扰,干站许久,她终于鼓足勇气清嗓子道:“楼主,苦海大师的尸身已经找到,只是他身子已经被炸得残损,属下正在让人继续搜寻余下部分。” 虚生推搡怀明墨的手一僵,心口酸楚难受,良久苦涩道:“不用了,昨夜之事定已震惊朝堂,恐怕现在江边已满是官兵,你们趁还没严查立刻把师叔的尸身送去少林。” 怀明墨把虚生搂在怀中,忍住身后肉被掐的疼,手温柔地慢抚虚生。 自合欢斋明面上被剿灭后,其行事反而越加的隐秘,黑面和灰鸽在红河镇找了半日,并没发现任何可疑人,晌午时州府派了官兵下来,将红河镇团团围起。搜索遭遇阻碍,虚生以免暴露无知楼,只能把人全部撤回。 黑夜里瞧不清,大白天经过渡口,大家才知昨晚的惨烈,满地的血用水扑洗多次还留着淡淡的暗红,渡口周围多处可见是残垣破瓦,江面漂浮着不少舟船的残片。 他们出镇时果然遭到阻拦,辛里交涉之际,马车帘后伸出只手来,负责围镇子的官头把总瞧到那上挂的牌子,他凑近一瞧立时脸色惊变,连忙让下头士兵让出路,亲自送人出三道关卡外。 怀明墨连那牌子都没摸,却像看到似得,“你这妹妹认的够及时。” 虚生把东西塞回袖中暗袋,笑道:“朝堂有人在,江湖好办事。” 辛里在外面心痒痒,皮厚地开口:“我家阁主出行常有不便,妙……虚先生行个好?” “贵妃娘娘的牌难道不好使?”虚生嘴角一弯,揶揄道:“给你家阁主是无妨,不过这块是绾妃身边心腹公公的腰牌,你们要不怕被误会,拿去使就是。” 马车里头话音刚落,旋即传来虚生的轻呼声,沉香赶忙道:“楼主怎么了?” “没事,水洒身上罢了。”虚生尴尬笑答,只有马车里人知道他心扑扑跳得多快。 怀明墨从后抱压住虚生,一手怀住他腰,一手撑着铺车板的绒布,屈膝的腿靠在虚生后腿,小腹压着虚生的臀,头侧在虚生耳畔道:“要不要试试,免得你误会?” 虚生个子矮怀明墨些,要是内力未失,那还能过招反抗,如今打是打不过的,比力气更是吃亏,他立刻怂了,讨好地笑说:“我不就开个玩笑,你何必当真呢?” 怀明墨轻哦了声,贴在他耳边低语,“可我说的事真的,无论是昨晚,还是现在。”热气呼在虚生耳边,像是三伏天的热风,吹红虚生耳根。 作者有话要说: 第91章 第91章 离开少林不过几个月,如今回来却恍若隔世。待少林多年,虚生常遛出少室山,这还是第一次走正门,不习惯之余,他有些紧张。怀明墨几乎是连拖带拽,总算把虚生拖到少林门外。 少林处在俗世外,本最不该是沾染尘俗的地方,今日却有些特别,守门的寺僧看到虚生,连忙进里头急急忙忙请来子定。 “虚生师叔,你可回来了。”子定立刻跟身边子智说:“快去通知师傅。” 虚生觉得怪异,抓住子定的手臂立刻问:“寺里发生什么事?” 子定朝几位施主合十,那慢吞吞的样子,看的人着急,“季施主正在寺里,伤势不轻,听宋施主说是他们半路遇袭所致。” 怀明墨的心吊到嗓子眼,急忙道:“我姐姐如今人还好?” “季施主如今尚算安好,请怀施主放心。”虚道恰巧在大门附近安排苦海的丧仪事,所以来得很快。他见到虚生半字没说,只让子智带他们前去季博儒所在的厢房,转身又去忙还没处理完的事。 虚生见怀明墨着急,便先按下自请受罚的事,陪他赶去探望季博儒。刚看子定神情还以为发生了大事,等他们赶到厢房外,里头传来的笑骂声,大家这才面面相觑,回头看向子智。 子智喘着大气,注意到大家看来的目光,摸起光溜地脑袋,一脸茫然地回看。 虚生挥动大臂让子智去忙自个事,回头看到身后几个表情,轻咳干笑道:“和尚庙里,整天就对着佛经,说得最多的话,就是阿弥陀佛,所以……” 怀明墨深知虚生的心不在这,指使完辛里去敲门,他在屋外拦下虚生,轻拍虚生肩臂,“去吧,我在这等你。” “好。”虚生气息一顿,声音有些颤。 怀明墨像能看穿他般,注意到周围没人,迅速地捏了捏虚生的手,淡笑道:“有我在,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虚生回捏那只温热的手,分开交缠的手指,脸上总算有丝真心的笑意,回嘴调侃:“别说得我没地去,我要是落魄了,无知楼和水无宫自会收留我,才不去你那狼窝。” 怀明墨这人外表大度,里子却是醋劲极大,他一把抓住要走的虚生,还算顾及到身在的场合,没做出再亲昵的行为,“满脑都想你那花星楼呢?” 虚生顿时被说蒙,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后背被轻推了下,回头要反唇,他发现怀明墨已经半步踏进屋里。 三两句的玩笑话后,虚生的心情平复许多,亦知怀明墨实在逗他,嘴角稍有勾起,转身往不归崖方向走。 玄空捻着佛珠,嘴里在低念佛经,两耳不闻周边事,而虚生静默地跪在前,完全不去打扰。 约莫半个时辰后,玄空忽然睁眼道:“你下山去吧。” 虚生顿悟玄空的意思,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玄空,坦白道:“弟子犯了杀戒,喝过酒,还……弟子自知罪孽深重,自请领罚。” “领完后呢?”玄空盘腿而坐,低眼目不转睛地盯住虚生,“五十棍罚过,你就能看穿尘俗,然后又一心向佛?” 虚生伏地,毫无隐瞒道:“弟子的心给了个人,已经收不回来。” “那五十棍罚或不罚有何差别?”玄空平行道:“你今天走的路,是因为我和外祖的私心所致,寺规要罚,也该是我来承担。你还俗的事,我会去告诉虚道。” “师傅。”虚生声音有些微颤,伏在地上不肯起。 玄空并没伸手拉起虚生,只自己站起身背对自己这爱徒,良久叹口气说:“去做你该做的事,江湖和朝堂,你惹出的麻烦,该你去解决。” 虚生在石阶边忽然停住步子,淡淡道:“当日与虚悟师兄交手的香盗,是师父吧?” 玄空别无他话,只说:“下山去吧。” 解开心中疑惑,虚生三拜叩别,再无他言,站在下崖的路口,临走前回头再望眼背对自己的玄空,深一弯腰,随后深吸口气,至此再不回头往山下走。 离开不归崖,虚生在岔路口没做犹豫,径直爬上无妄崖。他原以为久不打理的无妄崖会是一片萧条的景色,可走上去他方大吃一惊。枯草庐已被人精心修缮过,子规的墓也是特意找人来修葺,周围种活不少根没被自己毁坏的草木。 这是谁的安排自不必说,虚生慢步走到墓前,手缓缓抚摸冰冷的墓碑,喉间涩疼难受。 就在他全神贯注时,枯草庐的门忽然从里打开,莲心慧姬轻扭腰肢慢步走出来,迤迤然走到虚生身边,手搭上子规的墓碑,感慨道:“这小家伙死时嘴里还不停呢喃你的名字,那声音连我听着都可怜。” 莲心慧姬笑得柔媚,岁月在她脸上仿佛没留过痕迹,可这张脸在虚生眼里丑陋无比。 咫尺的距离便能给子规报仇,虚生不由分说地打向莲心慧姬,只是这指太过软绵,还没打到莲心慧姬身上,就已被她闪开。心腹的搅动顿时传来,嘴里立刻泛上腥甜味,虚生硬生生吞下那口令人作呕的血,阴冷地看向莲心慧姬。 莲心慧姬抚平额发,越发笑得张狂,明明媚眼如丝,却像蛇般幽冷得让人害怕,笑过半晌,气氛突然一凝,她冷眼讥诮:“你当从前呢?” 虚生警觉地往后挪步,眼看那掌已到额前,本能侧低头要躲避,忽地觉得后腰被人环住,轻巧的躲开。 “你们……”莲心慧姬眼眸微眯,警惕地看着周围。 怀明墨揽住那腰的手有些颤抖,杀念腾起,温润的眸底透出寒气森森,“只许你下套,不好别人算你吗?” 就这紧张关头,羊玉笙仍是嘻哈地叉腰,指向虚生道:“臭和尚,可记着你欠我的。” 宋岳善的剑已出鞘,眼角睨看这不着调的小师弟,警醒道:“你先把人给看牢,要人从你那溜,我回去可不顶罪。” 他们在调侃的同时,莲心慧姬瞧了眼身后虎视眈眈的辛里和沉香,四方路被堵,她却丝毫不慌张,只抬手轻拍两下,众人朝发来声响地方看去,脸色顿变。 虚生冷笑道:“你也不换新招。” 莲心慧姬拿出帕子轻擦嘴角虚浮的尘灰,好不要脸地笑道:“方法不在多,好用就好。” 在座的都是武林正道人士,最恨人拿别人性命威胁,更何况是稚子和老人的命。 羊玉笙愤恨的看着莲心慧姬,不敢轻举妄动,嘴上骂道:“你个老妖婆子,想怎样?” 形势逆转,莲心慧姬悠然站在团围自己的人中央,笑盈盈地看向完全吓傻的叶元,转而把目光落在虚生脸上,“放我走,我就扰他们性命,否则鱼死网破,我保证这小鬼会比子规更惨。” 虚生整个人一颤栗,脸色煞白没点血色,踉跄地退了步,语似气出,对怀明墨道:“放她走吧,她向来为人毒辣,说到做到。” 扯进无辜之人,绝不是怀明墨想看到的,但他有点信不过莲心慧姬,他没回话,站在虚生身后良久,气氛逐渐冷到冰点。 莲心慧姬眼神一瞟,叶元的脖子立刻出现道不深不浅的血痕,她不耐烦的擦拭指甲,“隐世山庄的三公子,难道打算见死不救吗?还是说,我非要杀掉一个,你们才能做决定?” 宋岳善额边青筋暴起,时刻准备攻其不备,“莲心慧姬,你的为人,我可不敢恭维。难道放过你,你就会放过他们?” 莲心慧姬有恃无恐地松了松后背,越发不耐烦起来,“你们让我走,我马上放人,决不食言。我这人轻功不好,难以逃过你们追捕,所以要是杀掉他们,肯定得死。至于下毒,荀克文在么,你问问他,我有没有做过。” 荀克文这把年纪早不怕死,只是身边被挟持的叶元,年纪这般小,如果为帮阿芜报仇说谎,平白害人,那便与莲心慧姬没有不同,所以如实说:“她只是让人把我们掳来而已。” 怀明墨能感觉到身前人僵硬如石,为能虚生早点安心,他松开虚生,两步走到虚生身前,挡住莲心慧姬那令人作呕的视线,“就算我答应你,宋大哥他们要抓你,又怎样?” 莲心慧姬笑说:“不会,只你一句话,我定能平安。” 骆辰没头脑插嘴,“为什么不是我家公子,难道你想借这事坏我家公子名声?” 眼前的身躯,并没比自己高出多少,可虚生犹觉伟岸,情绪渐恢复平静,他在莲心慧姬前开口:“这是其一,二来怀明墨的做派,她能笃定只要他答应,其他人必定不会为难自己。”虚生眼睛微微眯起,冷哼了声,“其实你不抓他们,你也有的是人来牵制我们,比如……山下柳县那些无辜百姓。” “真不愧我的乖儿子,什么都知道。”莲心慧姬脸上笑意像清晨露珠,渐消失在艳阳里,她收起帕子,往要离开放下侧过身,幽幽道:“所以,放我走吗?” 怀明墨胸口憋闷,却又无可奈何,沉吟半晌道:“辛里,让开。” “业果报应,迟早会轮到你头上。”虚生一时话急,气短地捂嘴咳血,他的手撑在怀明墨背后,低喘着道:“还有杀母之仇,我一定会亲自来报。” 莲心慧姬已经走到叶元身边,她两指捏着叶元下颚,修长的指甲在叶元脸侧慢话,听到虚生的话捂嘴大笑,半天冷下脸,嘲讽地开口:“就你那样,报仇?我等着。”说完便挥手让下属放人。 叶元受大极大的惊吓,适才憋吓的没敢哭,这一下精神放松,小胖手抹脸嚎啕大哭,眼泪汪汪地跑向怀明墨,急喘着气,不停地打嗝。 浪费大好机会,所有人心中都有些恼火,就在大家以为事已平息时,密林里突然传来两声男人的惨叫。没多久一只白狐狸从里窜出来,三两下爬上虚生的肩头,舔了两下他嘴角血渍。 叶元瞧见消失的大米,连忙抱紧,刚止住的眼泪,又像决堤的洪水涌出。 无妄崖狂卷的风声,与叶元大嗓门的哭声,相呼照应,直到所有人耳朵被吵出茧子,还久久难平。 作者有话要说: 第92章 第92章 药王谷既已被盯梢上,荀克文即使想回去,怀明墨也不会放任他们往危险里跳。回到季博儒修养的厢房后,等荀克文给虚生开过药,他们再三商议,还是让荀克文去隐世山庄避难,可眼下情形,怀明墨不好亲自护送,只派出臧丽和骆辰,又怕人手不够。 陷入两难时,羊玉笙陪着两孩子在边上玩,回过头道:“我陪他们走趟,顺便回去把事告诉师傅。” 宋岳善陪在季博儒身边,点头应允:“也好,记得将事情解释清楚些,免得之后武林流言一起,让怀公子白遭误会。” 羊玉笙上月到束发年纪,在这群人里明明还算个孩子,却是一派少年老成,嫌弃地摆手道:“知道,这么担心你小舅子,我瞧他有主意着呢。” 虚生正垂头在养神,抬眼看见羊玉笙朝自己暧昧使个眼色,羞恼无措地又垂下眼。 羊玉笙灵活地闪躲同时飞来的‘暗器’,脚下生风,身子飘然一翻,爬上房梁,得意道:“仔细着点,我要是受伤,就没人护送药王了。” 谈闹中,麻布门帘突然被打开,虚济端进两碗药,分别送到虚生和季博儒面前,含笑说:“虚净在忙寺里时,走不开身,所以托我端来你们的药。” 手臂伸过自己面前时,怀明墨清晰地闻到股幽欢盅的香气,立刻伸手拿住虚济手腕。 虚生扶着怀明墨站起身,鼻尖凑前细闻片刻,冷笑道:“师兄这里头放了什么?可否告诉师弟一声。” 虚济勉强回笑,脚尖朝外,膝盖微微抖动,“师弟这是什么话,这里面不就是荀大夫开的药方嘛。” 得此答案,虚生也就不跟他多废话,药端到沉香面前,下颚朝虚济方向一动。沉香当即领会他的意思,拿起药碗就要往虚济嘴里灌。 虚济两颊几乎要被捏碎,眼看汤药灌来,他使尽吃奶的气力反抗,察觉到有少许药滴入嘴里,吓得浑身瘫软在地,连忙扣喉干呕,又用水漱口,很久才停下。 虚生撑着怀明墨手臂蹲下身,周身寒气像是能冻住人,没神情的脸,忽然笑出一声嬉笑,屋里人顿时激起一声鸡皮疙瘩。两指捏住药碗,他轻轻晃动两下,露出灿然柔笑,话语却阴恻恻得令虚济害怕,“师兄不是说里面没东西,这普通的伤药,你怕什么?” 怀明墨一把拉起虚生,抱起往榻上‘扔’,那力道看似不轻,其实刚好,顶多让虚生觉得臀下微酸。 “骆辰,去厨房让小师傅再熬两碗药来。”怀明墨膝盖搁在矮榻上,一手压住虚生不让起,回头朝辛里道:“请寺里几位大师给前来,越俎代庖总不太好。” 平日里的大雄宝殿香烟缭绕,此起彼伏的是那诵经声,今天不大一样,少林所有高僧聚集一堂,盘坐于蒲团,在殿中的所有人目光齐聚中央。 虚净神情恍惚地捂着头,眼中瑟瑟伏在青砖地的虚济有两个虚影,他被人打蒙,反应有些慢,反复听过虚悟发问,几遍后才有反应道:“打我的人是从背后偷袭,我没看到他的面目。” 虚道已得知虚生还俗的事,只当下不便说,遂道:“虚生,你坚称药里有毒?” “虚慈师兄一验,便知真伪。”虚生唇色苍白,软绵绵的侧靠在怀明墨身边。 苦难大师看向正在凑闻药汁的虚慈,又看眼半句不解释的虚慈,闭眼捻起佛珠。 虚慈细验后,如实禀报:“禀师父,这里药里确实掺了些东西,只是我没见过合欢斋的合欢毒,所以不好断言。” 苦难大师面色无常,说话的口吻也是淡淡的,“有没有毒?” 虚慈拿捏不准,为难之际忽然看到怀明墨,马上有了主意道:“听闻季先生给过怀公子一颗辟毒珠,不知是否带在身上?” 辛里早做准备,没等虚慈说完,已经主动交上辟毒珠。虚济先前还有侥幸,心想虚慈未必验得出合欢毒,顿时直冒冷汗,汗珠如雨般滴落。 见此情形,玄苦大师心中已然有数,只公平起见,他仍是等虚慈得出结论,才又开口:“虚净,你来说。” 虚净这时已经清醒很多,他年纪尚轻修为定力不足,所以喜怒皆放在脸上,瞪完眼虚济,这才道:“弟子早被人打晕,并没让师兄去送过任何东西。” 到这地步,虚济仍不肯认罪,辩驳道:“师父,确实是有个师弟模样的人给我的这碗药,由子慧可以给弟子作证。” 人用不着虚道去找来,殿中响起声惊叫,只见有个穿蓝灰麻布僧衣的小和尚被人扔进来,虚悟手里拿着个葫芦状瓷瓶,冷声道:“禀师叔,弟子刚在后山角门外抓到子慧,眼瞧他把子恩推下悬崖,随后就打算将这瓷瓶一起抛下。” 虚悟手执长棍一挑,直接按下起身要逃跑的虚济。子慧只是听令行事,眼下见虚济已经自身难保,自己犯得杀戒又是被撞得正着,要是半句不说,倒时全推到自己身上,那百棍后自己性命必是难保,吓得结巴说虚济的吩咐自己的事。 虚济听子慧都抖落出来,颓然坐地,瞥向虚生时,见就他嘲讽冷笑地看着自己,那幽黑的双眼像是要吞没自己般。 “师父下毒时,正好被守在门外的子恩见到。”子慧身体抖动得像筛子,吐出心中事,语句总算顺畅道:“子恩不知师父下的是毒,是师父怕子恩事后会想起,以防万一,所以让我暗里处理掉子恩。太师父明鉴,我真的没说半句谎话。” 合欢毒的味是特别调制,香味特别,只稍沾上就久难消散,很快达摩院的弟子便在虚济房中找到沾过这味的僧衣,又找到枚绣相思诗的荷包,荷包里头有张纸,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写着淫词艳曲,尾处写的事赠吾郎,落笔人名娇娘。 这张纸十分褶皱,折叠的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是已经被人打开阅览过多次。 虚悟话语冷硬地读出信上淫词艳曲,在场的小和尚听得内心稍有骚动,只是他们没吃过肉,不知肉味,自然也没有其他反应。 可虚生听到半,已经觉得自己脸色发烫,喉间发出微不可听的轻哼,放在背后的手不由自己勾上怀明墨。两人四指缠绕摩挲,在这庄严的佛殿中,越显桃色淫靡,好在他俩理智尚存,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没做出其他事来。 苦难到底是得到高僧,早已把七情六欲抛在尘世里,他面不改色的听完虚悟的话,眼底微微露出失望,慢声道:“虚济,你还有什么要说。” 虚济脸色如死灰般沉寂,过了良久爬起身,拜倒在青砖地,声音苦痛道:“弟子无话可说。” 子慧见苦难看向自己,连忙匍匐道苦难脚边,连声哀求,“太师父,是子慧糊涂,求太师父不要将我逐出师门。” 苦难没做回答,转过头对神色恍然的虚生道:“虚生,你认为呢?” 虚生掌心热的像火烧,忽然听到苦难的声音,兀地起了身冷汗,掌心立刻变得潮腻,好在有怀明墨的手臂挡在身侧,他掐了下怀明墨手心,迅速抽出手,平下如擂鼓般的心跳,方徐徐道:“合欢斋有心要拖虚济师兄下水,必定是使过浑身解数,我觉着怪不得虚济师兄。” 虚济猛地侧头看向虚生,目含感激,就没差给自己这个师弟磕头了。 苦难收回在怀明墨身上的目光,慢慢站起身,朝虚悟一挥手。虚悟立刻吩咐弟子带走两人,转身面无表情地走出大殿。 事情既已解决,宋岳善得季博儒所托,在苦难离开前赶紧拦住道:“少林不宜久接女客,博儒如今已经好地差不多,明日我们便会下山。她托我向苦难大师道谢,谢您的搭救和收留之恩。”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苦难喃喃低语,走在前要离开大殿,忽在门槛边停步,回头对虚生道:“以后有空常回来看看,无妄崖那儿,我会派人时常看顾。” “是,师叔。” 虚生虽知少林的门会一直为自己敞开,可是终究身份不同,自己是再也回不来的。所以这整日他情绪始终很低落,平日里他的话就不多,如今是更少,这边聊得热火朝天迎接初夏,虚生则是腊月寒冬,萧条得令人却步。 怀明墨被冻一天,进屋决定给自己好好暖个身。虚生前脚刚进,听到身后的门急关上,察觉到身后呼吸突然急促的变化,虚生一个回头撞进怀明墨怀里,“你怎么……” 缓缓松开那日夜所思的唇瓣,怀明墨附在虚生耳边蛊惑地笑道:“玄空大师已许你还俗了?” 虚生如今不是当初懵懂时,他很清楚任由事态发展的结果,只是紧贴的两人,像是两团相互取柴燃烧的火,一丝丝烧掉清醒的神志。虚生的心像是要跳到喉口,呼吸急喘,神思混沌地点点头,“是。” 说完虚生蓦地想起还在少林,想要张口阻止,就在说出话来,等他再有机会开口,已经是仰躺在榻上,而榻边挂了两件男子的外衫。 怀明墨几乎贴在虚生身上,根本不给他挣逃的机会,感觉到虚生在扭动,喉间难受地低吟,“别动。” 两人相触间的变化,让虚生明显然觉到自己乱动的后果,他紧张地一动不敢再动,声音已经有些沙哑道:“这是少林。” “嗯。”怀明墨应声时拽开了虚生内衣。 腰间忽来的冷飕令虚生腰腹一紧,委屈道:“我是出家人。” 怀明墨懒得再理他,自顾自动起手来。 屋外的撞钟声铿锵作响,夜里的寺庙越显庄严肃穆,弥漫在寺中的檀香经年不散,在这样清肃的地方,厢房里的巫山云雨越显淫靡,在那些夜课诵经的掩盖下,谁也没注意到这靡靡之音。 当然扰乱寺里清修,又岂会没有报应,虚生一早起身要稀疏,两脚刚下地,人还没站直就坐在地上了,腰间的酸软无力,腿都觉得不是自己的。 “小色鬼。”虚生随手拿起棉被往怀明墨脸上扔,扒着床榻要爬起来。 虚生骂自己时,怀明墨已经醒了,听那数声“哎哟”的哀嚎,觉得格外动人。 顺着突来托扶自己的手臂看去,虚生忍不住骂道:“你个小色鬼。”紧接像孩子一样撒娇道:“我腰酸,帮我捏捏。” 怀明墨这一揉大有添柴点火的嫌疑,吓得虚生翻身滚下地,很快门外传来急切的扣门声和关心话。 “没事,我不小心绊倒了圆凳。”怀明墨低笑扶起虚生,轻声道:“你要不反应再激烈点?” 虚生恶狠狠瞪了他眼,听到沉香质疑声,担心她会没头没脑地闯进来,声音略哑地开口:“沉香,去柳县问问,有没有宫先生的信。” 第93章 第93章 从少林出来后,虚生自灌整整三壶茶润喉,可声音仍旧沙哑没见好转,他下颚搁在软垫上,头随着马车颠簸起伏不停,一下一下的节奏像是和尚在敲木鱼。这事忍上半个时辰还好,可连续颠几个时辰,虚生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下巴磕得疼也罢,胃里翻江倒海得难受。 虚生看到在旁饮茶的始作俑者,抬起脚就踹去,谁知怀明墨一把抓住,还在他脚尖轻吻了下,随后说出让虚生恶寒地话,“你的腰不酸了?” “哎哟,我的腰……疼。”虚生柔柔弱弱地轻呼,乍听像那么回事。 怀明墨松开虚生的脚,轻轻帮他揉着腰,忽地一用力,“你特意让沉香在马良镇备车马,是打算与我分道扬镳,独自敢坏事去?” 虚生松开捂住的嘴,气到忘记自己不适,翻身急道:“我哪里是要去做坏事。” 怀明墨听到虚生起身急造成的轻咳,忙不迭帮他抚背顺气,“你倒也承认打算抛下我往京城那大染缸里凑了。”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就该知道,这事成不成难以预料。事成未必能得到好处,事败那就是抄家灭族的祸。”虚生劝道:“我大不了留到西蜀去过我的逍遥日子。可你呢,隐世山庄呢,都折里面?” 怀明墨没做考虑扬声对车外道:“辛里,去京城。” 自己的苦口婆心换来冥顽不灵,虚生气岔地语噎,“你……” “你什么你?我问你,如果孟广亨或孟英桓登基,季家能得什么好处?”怀明墨稍改坐姿,好让虚生靠的舒服些,手不自觉揽住他腰,缓缓开口:“你还有地方去,季家能去哪里?贵妃娘娘能逃出宫?你不想把季家拖下水,可那位子上的人未必是这么想。” 虚生懒懒往怀明墨怀里窝了窝,嘀咕道:“跟我同行,祸事肯定不断,而且他们必定会把你归到三皇子一派。且不说他俩,你那太子大哥会不会原谅你也未可知,你到时候别怨我。” “没事,我会加倍跟你讨回来。” 虚生一阵冷颤,想起初见怀明墨的时候,只觉自己眼瞎,心底忍不住感慨,您老真会装。 不过这回完全超乎虚生的预料,他们顺畅无阻的到京城,根本没遇到任何的阻挠。等他到京城后安顿下来才知道,是宫先生派人盯住了几座官宅,换来的太平。 虚生刚走进季家在京城的宅子,后面阿虞就送来宫先生查出的名单,匆匆扫过眼纸条,虚生随手扔进院里煮水的炉子里,“安国侯府……看紧些,还有让宫先生派人去阳明派传句话,让我那老哥哥别识人不明。” 说罢,虚生大摇大摆就往宅里走,好像这不是别人的宅子,而是自己的枯草庐,只是他还没跨进前堂,差点撞上里头出来的季铎瑞。 季铎瑞伸手护住倒仰的虚生,连拍他两下肩,笑道:“甥媳小心。” 虚生尚没反应过来,怀明墨差点被自己唾沫呛到,羞恼道:“三舅舅!” 这一吼倒把季铎瑞有些弄糊涂,接嘴就说:“还没吃干抹净?小明墨不能啊,就你这性格,扮猪吃老虎也不是一两回了。” 季肃善平时惯装斯文,闻言忍不住给季铎瑞一脚,“少说几句,没人当你哑巴。” 季铎瑞两步稳住,瞟上眼虚生那张像煮熟虾子般的红脸,又看眼怀明墨,立刻露出满脸贼笑,可还没等他继续揶揄,季肃善又插嘴道:“进屋说,贵妃娘娘有事来托。” 京城没人打点多有不便,所以白昭容这次是陪季肃善来的京城,她刚见到怀明墨立刻围上去打量了圈,嘘寒问暖好多句。关心完怀明墨,又转头看虚生,见他俊颜憔悴比离开隐世山庄时更差,回头还骂上怀明墨两句。 突如其来的热情让虚生很不适应,他目光朝怀明墨求助,对方却是一脸笑意没有开口的意思,显然是指望不上。 就在虚生僵站像根木棍时,季肃善从后轻捏爱妻双肩,柔声道:“你不是在厨房炖了补汤,给虚生多补两碗就是了。” 白昭容回头看眼丈夫,心疼全挂在脸上,“可是这孩子瞧着跟纸片似的,那么单薄。”说完她从季肃善掌中挣脱,急吼吼道:“不对,这孩子从前只吃素,炖汤太油腻容易引起腹泻,反而不好。于妈!” 虚生望着白昭容冲出去,半天没回过神,直到季肃善拍他,让他先坐,虚生便迷糊地坐到怀明墨身边。 等虚生坐定,季肃善和季铎瑞互看眼,郑重道:“贵妃娘娘前两天托唐姑姑来话,让你们扶持三皇子夺嫡。” “她总算醒悟过来,这太子是保不成了么。”虚生讥刺笑说,完全变了个人样。 季铎瑞轻咳道:“你这么说你婆婆不好。” 在当下还有心思玩笑,怀明墨真想撬开季铎瑞脑壳一瞧,“太子虽已不如过去得圣心,可近来似乎也没再遭申斥,好端端的,母妃怎么起了这个意?” 季肃善实在忍不住甩出折扇,只闻啪啪两声,扇又回到自己手中,季铎瑞脸两侧则多了两道不到寸宽的红印,对称在脸颊两侧,颇具喜感。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季铎瑞用手捂住火辣辣的两颊,难以置信地看向季肃善。 “个中情况,我们并不知情。”季肃善抽出信交给怀明墨,又说:“我们进京城这天,有人特地送到这来,我已经对过确实是贵妃娘娘的笔迹。” 怀明墨细摸信上文字,确实是季贵妃的字迹,然而信中语言平淡如常,仿佛只是在与他们说家常,字里行间没有半点情绪差别,这是在太奇怪,恐怕只有当面去问才能解惑,可是如果在平常,还可以让太子相助,眼下怕是不能的。 虚生性格有时不大讨喜,比如现在,他乐呵地看季家一筹莫展,事不关己的后靠在椅背,手指小心的拨着荔枝,不让汁水滴到。 “我来吧。”怀明墨拿过虚生手里剥到一半的荔枝,三两下除皮,塞到虚生嘴里。 这下目光全聚到虚生身上,虚生横白眼怀明墨,深知他是推出自己,气不过的拉过怀明墨的手,虚生用力吐果核,对季肃善清风明月般淡笑,“明日我让人去宫里送个话,请绾妃想个办法,让我进趟宫。” 对虚生变脸的绝技,季肃善没任何反应,回了个同样的笑,“你打算一个人进宫?” 虚生很快领会季肃善意思,冷淡道:“进宫又不是去游山玩水,难道还能都去不成?” “贵妃娘娘毕竟是明墨的……我们去不去倒不打紧,可明墨总要去见个面吧。” 怀明墨猜到虚生的顾虑,简单说:“我没见过他,他也不知道我。” 虚生微微颔首,没这层顾虑带上怀明墨也无妨,可刚想答应,又道:“既是绾妃来请,我不能保证你能见到季贵妃,或许顶多能从她那得来些消息。” 季铎瑞没想到虚生这么爽快,如此想半天的话撑在肚里没的说,憋声许久,说一句丑媳总要见公婆,虚生此时正好在咽荔枝,闻言差点呛得喘不上气。 次日大早,信送到宫里没到一个时辰,绾心立刻派心腹太监来请,管事太监对虚生格外客气,在去皇宫的一路,他是丝毫不敢疏忽,全程陪笑,笑得虚生都觉得嘴角略僵,最后怀明墨忍不住小声说管事太监不必如此,他才稍稍放下嘴角。 马车从中央大街绕道西侧奉孝门驶入,去路顺畅无阻,明显是特地打点过的,管事让人直接把马车驶到月华门外,才请虚生下马车步行。 “李公公下次还是停在奉孝门外吧,我们走进来便好。” 李如看眼言行谨慎的虚生,笑道:“虚公子放心,这事娘娘已经请示过皇上,是皇上许您在这下马车。” 虚生轻回了声,叹道:“娘娘圣眷优渥,当真是宠冠六宫。” “是呢。”李如声音尖细,带他们拐过数弯,来到处布高墙外,还有百步路的距离,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主子,忙不迭道:“哎哟,娘娘怎么在如熹宫门口,你们怎么做的事?” “李公公,是本宫要在这等。”绾心手推开挡在面前的李如,疾步走到虚生面前,无语凝噎。 虚生和怀明墨一套礼行过,才小心提醒:“宫中耳目众多,娘娘得小心为上。” 绾心温柔道:“哥哥放心,我已经把你的身份告诉皇上,不怕有人借机做文章。”她眉目轻轻扫过怀明墨,浅笑道:“我知道你们的来意,这里说话不方便,跟我进宫里再说。” 如熹宫和其他宫室不同,是孟帝特意为绾心新建的,宫宇雅致面积不大,大部分造了亭台楼阁、蜿蜒小径,一派江南水乡之色。 绾心屏退旁人,只留两个心腹在身边,亲自带着虚生绕进竹林中的雅房。 “你啊,仗着圣宠,胡来。”虚生扶着怀明墨进屋,等把人安顿好,才带笑嗔骂。 绾心亲自斟了两杯茶,前倾递给他俩,朝下看的两眼黯淡无光,小声道:“我这世活得身不由己,如果眼下还得守这宫里规矩,那活着做什么。” 虚生脸色惊变,低斥:“胡说,有哥哥在,定给你想要的。” 绾心讥嘲般淡笑道:“那你去挖那个人的心来,帮我刨根究底地问问。” “好了,说些别的。”虚生岔开话,脸色正经地问:“那边发生什么事?” 绾心信中已知虚生来意,压低声道:“太子在朝堂上犯了错,他与皇上的意见相左也罢了,不知怎得会在朝上当众朝臣面与皇上争辩了几句,那天皇上下朝发了好大脾气。” 怀明墨急道:“为什么事?” 绾心并不介意,看眼怀明墨,又对虚生抿笑,方道:“好像为公主和亲的事。最近贺沁部族屡犯边境,皇上不是打算用和亲来平息这事。太子的意思是战,而非和。” 虚生抓到点上问:“朝臣们支持谁?” “太子。”绾心回头指示李如在外看紧,确保没人听壁角,慢慢道:“无论哪派皇子底下的人,这回出奇的齐心,站在太子这边。说实在的,太子说得也并不错,和亲是没办法抑制贺沁部族的野心,迟早是一战,而且应该已经是眼前的事,可是皇上一意孤行,认为太子这么做是在逼宫。” 虚生抿茶润喉,冷笑开口:“这些人里头,有些是真为北孟而想,还有些是在火上浇油,老皇帝还在呢,朝堂已经一致向着太子。这能救得了谁啊,宗室女还是要倒霉,太子自己也难保。” “绾妃娘娘知道和亲的公主哪个?” 绾心愣了片刻,笑道:“怀公子跟哥哥一样,叫我绾心就好。”或是能感同身受,绾心略有伤怀,说:“是永安公主。瑜宁她这两已经哭闹好多次,有回闹到我宫外,正巧被皇上撞到,如今正被禁足在自己宫里,闭门思过。连带静贵嫔也被申斥,如今她更是二门少出,大门不迈。” 虚生指腹摸着杯沿,言语冰冷,“这事你千万别管,你好好做你的宠妃。谁插手这事,谁倒霉。” 怀明墨不自禁握上虚生手腕,“娘娘,为何太子会提出这事?” 绾心眉眼带笑瞥见那细微的举动,吉光片羽地眉目相触,满是无言的祝福,半晌她道:“我不知道,太子之前来找过我,当时我便劝过他。后来这事他也没再提及,不知怎么得,又说起,而且还在朝堂之上。” “那贵妃娘娘呢?”虚生帮怀明墨开口问。 “贵妃她……”绾心话刚出声,宫外传来尖利的叫唤,所有人顿时停住话,说起了家常。 没多久着一身玄色龙纹袍的孟帝走进,进屋立刻示意他俩不必多礼,随后揽住绾心的腰坐在对面,笑道:“真不想妙僧,哦不,虚先生竟是心儿的哥哥。” 虚生说话前还是恭顺地行过礼,淡笑目视龙须道:“启禀陛下,其实草民也只是几个月前知道自己身世。” “啊。”孟帝痴爱地看向笑靥如花回视自己的绾心,宠爱地刮了下绾心鼻梁,“也不早点跟朕说。” 绾心稍唬了脸,娇嗔:“皇上最近忙,臣妾多少日子瞧见您了。现在反过来说我。” “是是是,朕的不是。”孟帝拿过吃过小半盏莲子羹,又笑说:“这位是?” 虚生半张嘴倒不知怎回,倒是怀明墨泰然起身行礼,举止如常人,温和道:“禀陛下,草民姓怀。” 孟帝盯了片刻怀明墨,有种亲切的感觉,半晌听到绾心娇媚提醒,方回过神,请怀明墨落座,“怀公子的姓氏特别,不知是哪里人?” “家父在庆州府开了个私塾。”怀明墨笑得有些疏离,垂眸有下没下的搅动甜羹。 作者有话要说: 第94章 第94章 自孟帝来后,大家只能聊些宫外风光美食人文趣事,直到出如熹宫都没再能与绾心私下说上两句。走出如熹宫,虚生深深望眼门内,低声道:“坏事。” 怀明墨淡定不少,拉了拉虚生袖子,笑说:“走吧。” 午后的艳阳透过宫墙斜洒而下,疏疏密密,他俩走在阴凉的一侧,拐出月华门时差点撞到在门外不惹眼处静站的宫女。 那宫女稍有慌张,很快淡定站稳,恭敬道:“虚先生,卫夫人有请两位。” “卫夫人?”虚生见宫女颔首,略有不解。 怀明墨轻拍虚生肩头,对宫女客气道:“劳烦姑娘带路。” 跟着宫女七拐八绕到宫里一处偏僻的花园,卫夫人正坐在花园高亭饮茶赏花,只见身边姑姑很远瞧见几人走来,便在卫夫人耳边低语。得应允后就走下来迎人,她打发宫女到梅花门外守着,独自引人拾阶而上。 卫夫人神色贞和,淡笑道:“秋夕,去下面守着。” 秋姑姑福了福应声,走前朝虚生和怀明墨稍行礼,走到廊下没回过头。 “坐吧。”卫夫人在宫里的恩宠仅次绾妃,凭生了个女儿已是夫人之位,盛宠下的她犹是恬静平和,并没见眉眼中有丝毫张狂傲慢。 虚生与卫夫人对视片刻,淡笑道:“不知夫人找我们来为何事?” 卫夫人没怪虚生僭越,倒了两杯茶给他们,又将茶点往他们这推了推,“听闻虚先生是绾妃的哥哥?皇上今日下朝早,不巧去了绾妃那儿,你们应该没来得及说多少话吧。” 这卫夫人态度和蔼,说话曼声慢语,像有种魔力,让人很难拒绝,虚生微微颔首道:“是。” 卫夫人好像染了风寒用丝帕捂唇,声音越发轻细,像拂过耳畔的清风,“贵妃娘娘正在被禁足,不过吃穿用度上,皇上没说要苛刻,你们放心。” 虚生微挑眉学上了样,徐徐道:“如今卫夫人掌里后宫一切事宜,想必定会善待贵妃娘娘的。” 怀明墨面色顿白,低喝地开口:“虚生!不要命了你?” 卫夫人面色未改,犹是眉眼清亮弯如弦月,她摆手毫不介意道:“没关系,虚先生初次进宫,但对宫里的事很熟悉啊。” “娘娘不出宫,对宫外的事也很清楚。” 卫夫人目光复杂地看了眼怀明墨,继续打哑谜道:“我入宫后,贵妃姐姐对我多有照顾,那些我险些难产,若非姐姐,我未必能平安生下福乐,这救命及救女之恩,我不会忘。” 怀明墨手一抖,立时有茶水洒在指尖,眉间有瞬间微蹙,低声道:“娘娘……”唤完却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虚生忽地起身朝卫夫人深深作揖,“望娘娘能多顾念绾心,我知道她因为得宠,在宫中常被孤立,也知道娘娘对她多有照顾。有些事她迫不得已,如果有得罪过娘娘的地方,望娘娘能海涵。” “呵,起来吧。绾妃的性子我知道,清冷些,但心思不坏。比起后宫里其他的女人,她既没害人心,更没害别人子嗣的心。”提到其他的妃嫔,卫夫人目光里闪过一丝凌冽,复又笑道:“宠妃该有宠妃的样子,浅薄张扬也好,娇柔妩媚也罢,最主要能抓住皇上的心,这点绾妃很聪明。” 怀明墨叹息道:“可她不适合在宫里。” 虚生像是听到句笑话,轻笑出声,“谁适合在宫里,谁都不适合。” 卫夫人望眼月门方向,佯似板脸责道:“你才真不适合在宫里多待,话别乱说,说不好就是杀生祸。” 话到这时,月门外的宫女匆匆进来,对卫夫人福了福,“娘娘,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卫夫人点点头,挥手让宫女去外看着,含笑对怀明墨道:“你来过的事,我会和贵妃姐姐去说,你们早些出宫吧。放心,有我的牌子,那些个妖魔不敢为难你们。” 陪他俩下到廊中,卫夫人细想觉得不妥,索性让秋夕亲自陪同,直到马车驶离奉孝门,秋夕才慢步走回,半路果然遇到贞夫人派来的大宫女,只是她慢了两步没拦住人。 贞夫人在宫中得知消息,顿时大发雷霆,摔了手边青花瓷瓶,“好个虚生,答应帮我儿夺嫡,如会倒打一把了。还有那许湘云,装得一副贤淑的模样,真叫人看得恶心。” 宫里的话若不掩着门说,很快就会传到别人耳中,卫夫人听闻,只淡淡地开口:“由着她去吧,她那张嘴说这么些年,皇上都已经听惯了,你还有什么气的。” 出了宫,虽得知季贵妃的情况暂时无虞,可是怀明墨犹就觉得心情沉重,所以很久没注意到虚生在苦思冥想。 快到季宅时,他才发现虚生有异,狐疑道:“在想什么?” 虚生眉间紧蹙,沉吟半晌,方道出疑虑,“这事奇怪,太子先前既然已经放弃和亲一事,为什么又突然会提起,这是在说不过去。” “你不信绾妃和卫夫人的话?” 虚生拇指摩挲戒弩,目光深邃地盯住马车一脚,“我信她们。可,就是觉得有蹊跷。” 怀明墨亦有过疑心,只是想了很久没想通,刚又听绾妃的话,大体猜测,“永安公主哭闹得厉害,太子的性子又敦厚良善,或许是不忍看自己妹妹如此,所以才想一争。说来,他也不是这样一回了。” 虚生深思许久没有答案,长叹道:“应该是这样,近来我时常多疑,免不得会把事情想复杂。” 季宅里的人伸长脖子在等消息,听到小厮说马车已经到坊外,大家纷纷走到门边张望,只是还是没沉香速度快,她怕晚些会七嘴八舌,自己插不上话,便提前在主街上等待,半路拦人。 “怎么了?”虚生探出身子看着沉香,看她端在自己眼前的信,粗略扫过,脸色兀地阴沉如雷雨前的雨云。 怀明墨拿过信一摸,神情亦难堪如蹭过锅底,如此回到季宅,季铎瑞吓得以为是自己大姐出了事,跟在后面追问,两人却是半句不回。情急时,他无意看到怀明墨捏在手里的信,趁其不备夺来,片刻后他的声音蓦然响起,声音震天,差点掀了瓦顶。 季肃善见状便知是大事,向白昭容打了个眼色,散去周围好奇的小厮,拿过信一读,似乎是信里内容太惊人,哼笑数声,摇头道:“这莲心慧姬到底是什么胆子?竟拿自己儿子冒充皇子。” 季铎瑞在屋里踱步几圈,考虑再三地开口:“这事得报到宫里,岂能让她奸计得逞。” 怀明墨此时已经冷静不少,紧握交椅手把,无奈道:“证据呢?仅凭这封信,污蔑一位皇子身份?如果贞夫人一口咬定这就是自己儿子,说是季家故意污蔑,意在毁去其他皇子,来保太子之位,又该怎办?” 虚生抢在前面说:“皇上未必会听信,更别提滴血验亲一事。” 季铎瑞站在他俩面前,用掌心不停轻击自己额头,烦闷道:“难道就放任他陷害太子,坐上位子?” “有个孟广亨在前,那位子对他仍旧是触手不及,现在该急的应该是他们。”虚生冷笑道:“孟帝摆明是要易储了,可是有珠玉在前,他们在费劲去努力,还是会被那光泽照得黯淡无光。因而他必须除掉孟广亨,可是螳螂捕蝉,黄雀难道就不在后面等着吗?他们如今不敢轻举妄动,就是怕季家反扑。” 睁开半闭的黑眸,季肃善拉下自己弟弟,按坐在旁,又轻捏鼻梁,喟叹地开口:“不错,所以我们只能等,等他出手除掉孟广亨。” 虚生脸上多层顾虑,忧色忡忡地说:“只是我们眼睁睁看他们兄弟相斗,季贵妃怕会怪罪。” 怀明墨侧过头,眸底有无尽的温柔,慢慢伸手盖住虚生手背,淡笑道:“有我在,用不着你担干系。” “我不是这意思。”虚生想要解释,可见怀明墨摇头,便没再说下去。 屋中气氛沉重,大家都懒得开口。沉香不太擅长插嘴,刚话说到半,没来得及将宫先生的话说出,眼下好时机,她脸上有着不合时宜的松快淡笑。 沉香把握时机打破宁静,语调不像从前平板,缓缓道:“楼主,宫先生说要向您请罪。” “什么?” “他漏查您要他暗查的事,要我转告你,京城里不止给你名单上的几个官家贵妇,在宫里也有两位符合。”后头的话,沉香说得愈发慢,一字一顿道:“贞夫人和卫夫人。” 想起出宫前卫夫人的可以行径,她首当其冲成了怀明墨怀疑对象,“难道是……” 虚生打断道:“卫夫人不会武功,而且她在季贵妃身边多年,娘娘不可能察觉不出一点来。至于那贞夫人,没见着人,不好下定论。早知就不承卫夫人这情,先去会会也好有个底。” 季肃善眉头皱得有些紧,捋须沉吟,半晌提醒道:“这些人没个是能轻易动的了的,你们别轻举妄动。” 怀明墨骤然起身,像尊石雕般纹丝不动,良久颓坐回椅上,两颊微微泛红,气闷道:“我知道。” 这边气氛凝固地让人喘不过气,前院管事拿帖子进屋,笑嘻嘻说:“三皇子请少爷和虚先生过府一叙。”说罢,他迟钝地注意到屋里氛围有异,怯怯道:“怎么了?” 季铎瑞正在烦躁,趁此起来走个两步发泄,他拿过帖子,挥手让管事退下。前面已经看过不少字,他现下就觉头昏眼花,没心情在看密密麻麻的小楷字,所以直接往虚生手中一塞,几步走回适才坐的椅前,人还没坐下又重叹站起,脚下生风迅速上了楼,没过多久楼上传来用力关门的声响。 楼上传来的低哑闷气完全吸引住虚生的注意,忽然他眼前一片昏暗,抬手扒下来瞧,随手翻了翻帖子,“昨日刚进京城,还没休息上两天,现在又要到处折腾。” 傍晚时分,梁王府的马车如约而至,停在季家门外。这下子永平坊顿如油里掺水,百姓对这宅里主人充满好奇,毕竟平日里要见个官老爷都不容易,况且是宫里和王府里来人,所以纷纷猜测起这人身份。 因而在京城的日子,周围对他们都特别客气,生怕自己不注意饶舌得罪贵人不自知,当然这皆是后话了。 第95章 第95章 两个时辰前刚被马车颠过,眼下又来一回,虚生的脸色实在不好,自从内力消散后,他身子似乎也大不如前,起码娇贵了很多,想起出门前刚喝过完苦药,越发颠的反胃。等下马车时,脸色差的像身患大病的人,直接把梁王妃吓得要去请大夫。 手拿冷帕子敷头,周身散发的阴冷气息令人望而却步,唯有怀明墨一点不怕地坐在虚生身旁,听着虚生那和尚念经般的抱怨。 年宝函坐在虚生对面关切道:“要不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 虚生拿下帕子,淡笑摆手,“用不着,过会儿就好,王妃不必担心。” 年宝函见虚生坚持,便也不勉强,侧头对身旁丫鬟道:“芙绿,你去前院看眼,王爷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总有那么些人,生来带出的威严令人害怕,说话时让人有种容不得驳回的错觉,沉默时只稍那双黑眸盯住,被盯上的人就会觉到一股压迫感,令人浑身不适,坐立难安。 “太子那事,王爷回来后整日难安,所以午时在宫里得知虚先生进了京,从里宫里传出话,把你请来。”年宝函被看得汗毛竖起,侧头避开与虚生对视,勉强陪笑。 芙绿出门没多久,很快疾步折回,在她身后跟着几个尚没来得及脱下朝服的人。其中走在最前面的人是孟清润,他的脸色黑似炭,和孟修染比肩同行,拉开与身后人的距离,嘴里相互在交流些什么。 年宝函见到走在后头的两人,果然夫妻同心,眉心有少许不满的蹙动,但转瞬即逝,笑迎出屋,娇嗔笑道:“二哥哥和四弟弟同来,怎么王爷通报声。这下倒好,小厨房只做了些清淡家常菜,拿出来丢人。” 孟英桓笑得和煦,两步走到前面,“三嫂嫂是拐了弯骂我们麻烦么,我和二哥是听说虚先生前来,久闻大名,就厚脸皮跟来了。嫂嫂别麻烦,我们不拘着吃什么,说来家常菜也是别有风味的。” 话到如此,也是没借口再赶人,孟清润只好硬头皮把人请进前堂,留人吃晚膳,而这顿饭吃得有多难入口可想而知。 好在食不言,孟广亨和孟英桓两人在台面上话不多,偶尔开口两句,也全被孟修染给顶回,两人眼见没机会嘲讽,干脆恶狠狠地看向虚生,恨不能生吞活剥。 晚膳后没多久便硝烟四起,最先打破这份平和的就是两面三刀的孟广亨,他讥笑道:“虚先生还真是左右逢源,从宫里出来没多久,就一头扎进梁王府。不知道虚先生哪日有空来我府上,让我见识见识先生的本事。” 虚生冷眼直逼孟广亨,全部给面子道:“晋王既然知道我很忙,我又哪里有时间要登门造访。” 私下里的孟广亨是个暴脾气,他直接砸烂茶碗,拍桌起身,冷声道:“我看你是活腻了。” 孟广亨记仇的性子,大家都知道,不禁为虚生捏把汗,却看他丝毫不怯,带了丝讥讽的笑看向孟广亨,慢悠悠道:“晋王可以跟皇上去说,我在府上等着。说起来我也是好奇,到底谁的人头先落。” 消食茶含在口中,孟英桓惊异地打量着虚生,他从没见过虚生面,因而对他脾气并不了解,今日初见方知是个天地不怕的人,想到自己先前种种行为,手心不禁沁出冷汗。 孟广亨没遇过这样的人,气得脸色涨紫,切齿道:“你还敢杀皇子不成?” 虚生拍开怀明墨制止的手,略带挑衅地扬眉,“我也想知道,要么,晋王试试?” “放肆!”孟广亨怒气冲冲地拍桌,可虚生并没他想象的害怕,反而笑意愈发深邃。 事发太突然,孟修染和孟清润压根没来得及反应,等再回神已是不可收拾,孟广亨毕竟是最得宠的皇子。平时他们几个根本不敢正面得罪,更没想过学虚生这般威胁,不过在震惊的同时,连孟英桓都有些佩服虚生,就是说他胆大过量来形容虚生,也觉是种贬低。 虚生扭动手腕,垂眸缓缓抬起直视孟广亨怒瞪的眼眸,嘴角擒了抹冷笑,眼底杀意顿起,悠然道:“我这人向来不爱惹麻烦,也讨厌麻烦自找来。孟广亨,要不要赌一把,你活不过三天?” 听到唤自己名时,孟广亨脚下一虚,往后挪了半步,他紧咬打颤的牙,明明不信虚生的话,可是那周身的寒气,令他畏惧。 孟英桓不轻不重地放下茶盏,和气地笑道:“虚先生这话传到外头,可是会杀生祸的。” 怀明墨亦淡笑说:“屋里就我们几个,这话谁会说出去?” 话里意味明显,孟英桓犹似没听出来,继续劝说:“两句玩笑话,谁会往外传呢?只是虚先生以后还是注意些好,否则绾妃也未必保得住。” 虚生垂眸拨着指甲,丝毫没把这几个皇子放眼里,轻笑出声,“这种小事当然不该打扰到绾妃娘娘,我可以自己解决。其实要避免旁人多嘴很容易,别管那些身份,绞了多话人的舌头,一个、两个……后头的人,哪个还敢瞎说呢。再说没了舌头,说不了话,谁又去御前告状。哦,对了,还能写字,那就手脚都剁了。等皇上明白那些人要表达的意思时,我就在这等着囚车来。” 忽然身前一声桌椅相击的沉闷声,孟广亨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那话里一分假九分真,所以清楚自己要是贸然出手,虚生是绝对以牙还牙。 在场的人听罢哪个不是冷汗涔涔,谁都知道,一个说不了话,没手没脚的皇子结局是怎般。 孟修染崇拜又钦佩地望向虚生,毕竟能把自己这嚣张跋扈的二哥吓到说不出话来的人,世间无二。不仅是孟修染,房内有谁觉得不解气的,毕竟被孟广亨暗里欺压多年,今日这场戏看完,心口的气也顺了不少,着实舒坦。 至于孟广亨这纸老虎,踉跄后退了几步,蒙声不吭地摔坐在椅上,神情有些茫然浑噩,仿若遭到重击,还没能回过神。 “虚先生,不得放肆。”孟清润低沉道,话里没听出有多少怪罪语气,其实他只是担心孟广亨会做出离谱的事,比如派兵包围梁王府,如此闹到朝堂,难以收拾。 孟广亨一口恶气滞在心头,紫涨了脸,想要朝自己兄弟发泄,但在那冰冷眸子的注目下,他的气焰如在冰水中被泼灭,沉默良久,站起身甩袖往门外走,“走。” 孟广亨走没多久,孟英桓见挑拨没成,担心自己继续留下反成虚生针对对象,遂找个借口在后脚离开,比起吓破胆的孟广亨,孟英桓倒还算镇定。他故作淡然地走出二门,出了二门,他忽地警惕回头,确保虚生没跟来,方松口气。 等前院管事来报后,大觉痛快的孟修染畅快道:“我第一次见二哥气成这样,我说你,就不怕死么。二哥这人很会记仇,今日你得罪他,迟早要被讨回来,到时怕有你受的。” “得他有命活到那时候。”虚生神情淡漠,像全然不知自己说话的含义。 孟清润眉心猛跳,目中精光闪现,本能的压低声音问:“你要对他做什么?” 虚生抬起眼,回看孟清润的目光清澈,天真一笑,“能做什么?二皇子身份贵重,掉根毫毛都要人头落地的,我是躲都来不及,难道自己凑上去么。” 怀明墨岂会被这两句糊弄,疑道:“别藏着掖着,知道什么说出来。” 指腹抵住怀明墨柔软的朱唇,虚生略顽皮的一笑,嘴紧似锯嘴葫芦,“过两日就知道的事,你们这么着急,多不好玩。” “玩……这……”孟修染没想到虚生真实性格是这般,转头见孟清润示意自己别多言,只好重叹口气,放弃挣扎。 任性戏耍完他们,虚生渐恢复原来模样,忽想起与绾妃的谈话,疑道:“梁王可知太子为何突然会提起和亲一事?” 孟清润茫然地摇头,痛惜道:“太子大哥来找我说这事时,我几番劝他,才总算劝阻住他。也不知怎么的,没过几日,他突然会在晨会时提起,还当着满朝文武大臣面和父皇争论不休。” 孟修染愤恨地踢椅脚,气急败坏道:“二哥和四哥也没安好心,故意让底下人帮着呛声,加深父皇误会。” “太子如今在哪?”虚生没等他们回答,自顾说:“禁足在东宫?那便是还没理由发落,那刚好,有人能迎合圣心了。” 其实即使没逼虚生说出实情,光从他简单的三言两语来推测,大抵也能猜到孟广亨或有杀身之祸。至于谁要出手,除自己外,无非还有两个,不成器的五皇子从不入孟帝法眼,其余的皇子的生母都是官女子身份,根本没继承大统的资格,能放手一搏的也就孟英桓一人。 只是孟清润并不信孟英桓真会出手,可两日后突然报进宫里的丧讯,让连有心里准备的他,都露出惊讶的自然神情。更别提正与他在商讨西北庶务的孟帝,闻讯当即昏死过去。 宫中一片大乱,等绾妃传出消息,虚生得知时已是申时过后。 和别人听过后诧异不同,虚生冷静的几乎像尊玉雕,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哦”了声当听过后的回应,埋头看起墨迹方干的画,拉过怀明墨的手,指着画中人眼睛道:“不像,我哪有这么狡诈,得重画。” 怀明墨摸了摸画中人,又抬手细摸虚生眼睛,洗笔不理会,反唇道:“哪里不像,明明栩栩如生。” 虚生拿起画像又端详片刻,不容分说地撕个粉碎,垂头磨好墨,硬是把笔杆塞进怀明墨手里,颇有无理取闹之态,“反正你得重画。” 怀明墨无法只要重新下笔,两人在这打情骂俏,完全没去搭理在边上看的牙酸的人,辛里唇角略动,忍不住道:“什么时候了,你俩还有心情作画?那日你在梁王府得罪孟广亨,公然拿他性命威胁,如今出了事,孟英桓必定会去御前胡说。现在死的是皇上最心爱的儿子,要是知道你曾说过这话,还管你是不是绾妃的哥哥,处死你都来不及。” 虚生莫名其妙的朝辛里看去,相处久了,也并不把他僭越当回事,俄顷后,凉凉解释,“孟英桓并不傻,先除去心腹大患,再利用这机会解决太子才是当务之急的事。拿这事来对付我?太不划算,换你会这么做么。” 想来也有道理,辛里一时哑然无言,回头又觉这话有漏洞,拍着桌角,话语有些急躁,“万一他污蔑你是受太子之命,去杀孟广亨的怎么办?” 怀明墨发觉书桌晃动,只得停住笔,搁到一边,淡定道:“他不敢,一来他怕虚生出手要他命,二来得罪绾心的结果,就是没事给他吹上两句枕头风。如今他还没坐上太子位,绝对不会冒险多惹是非。” 辛里见怀明墨一副洞若观火的样子,又瞧虚生挨在他身边,不许怀明墨停笔,不自觉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掉个满地。 虚生抬头看眼没话的辛里,笑道:“放心,我有分寸,只是……”略带忧虑的看向怀明墨,虚生无声叹了口气:“太子恐怕难过这劫。” 怀明墨手一顿,嘴角带有苦笑地开口:“你答应过我,定会让他活下来。” “是,我答应过,也会做到的。” 怀明墨渐握紧笔杆,感觉像吞了大口黄连,细嚼下肚,嘴里心口都发苦,“姨母……母妃,她会没事的吧?” 虚生虽不喜季贵妃的无礼跋扈,但她终究是怀明墨的生母,当年也算保全住怀明墨,看这份上,他也不好眼看季贵妃死。 或是被怀明墨传染的缘故,虚生情绪亦跟着有些低落,沉默许久才开口:“孟帝没废季贵妃的意思,禁足季贵妃也只是想在废太子时少些阻拦,只要娘娘别冲动行事,绝对不会被殃及到。” “那便好,我也别无他求,只要大哥活着,母妃不受牵连,等以后梁王登基后,能善待他们便好。” 当下的气氛不宜开玩笑,虚生心想这要求难道还不算高,废储的皇子在新帝眼中就是肉中刺,况且是被人冤枉的,要何等的气度才能容忍这个威胁自己帝位的人存在。 而季贵妃,有曾经做过储君的儿子,孟清润难道就不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季贵妃是季家的女儿,身怀的武功足够在别人察觉不到的情况下闯入,帮亲儿子杀了自己,为亲儿子夺位? 这大堆话,虚生不细谈,怀明墨也能想明白,两人仿佛心有灵犀的没再多有交谈,又恢复适才的模样,一个耍赖要求,另个含笑答应。 五日后一卷明黄纸的十来句话震惊朝堂,太子忽然被废,贬为庶民,其中缘由只是寥寥数语笼统概括。那日太子派的朝臣被罢免了不少,可有趣的是,那些两代老臣却都沉住了气,竟是一句话没讲。 又过两日,宫里传来消息,孟帝在京郊给孟启贤座宅子,将人囚禁在里,派重兵把守在外,任何人不得前去见孟启贤,否则视为谋反论处,届时殃及十族。 季贵妃于那日下午解了禁足,京城这场暴雨看似消停了下来。 第96章 第96章 午夜子时,城门已经下钥,坊外宵禁早已开始,季家宅子所在的坊市,多是普通宅院,虽有少量几家行商,这时也早关门休息,唯有季宅灯火通明,焦急在等摸黑遛出去的人。好在受京郊宅邸的侍卫只是普通武官,辛里极容易的找到看守稍松的前太子妃那,大致了解过情况,没敢久留。 大约在丑时刚过,众人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回辛里,见他面色阴郁,忙迎上去道:“打探下来,怎么说?” 辛里跑了半天,用茶壶对嘴灌完,喘过气道:“孟广亨死后,因为皇上一病难起,便交由太子打理一切丧仪。哪知二皇妃去太子在外的府里商量事宜,尽在外府的库里发现细粉末。当时太子妃也注意到了,只是她不知是何物,也没注意到皇妃会取了少许回去。后经太医查验,与毒死二皇子的毒是一种。” 季肃善眉头打结几乎堪比麻绳,“太子在京城的府邸,多年未去,怎么会藏有毒害孟广亨的毒.药,若非这次意外,怕是直到太子登基也不会踏入。而且如果真是太子下毒要害孟广亨,又怎么会轻易让皇妃进去。孟帝好糊涂,难道看不出其中蹊跷?” 虚生熬了这会儿,眼皮耷拉,只好白昭容泡来杯醒神茶强撑精神,他吹着茶面热气,神色倦怠道:“所以废储旨意写得也含糊,他就是不糊涂,太清楚将这丑事公开的结果。” 怀明墨眼白微微泛红,情绪略有些激动,痛恨道:“他是怕朝臣质疑,到时查出真相。毕竟已经折损了个儿子,绝不能再毁去第二个。” “那太子呢?成为牺牲品?”季铎瑞一拳击在案几上,小桌顿时四分五裂。 虚生耸肩冷笑道:“与权势在手相比,太子的冤枉算得了什么。他很清楚可能是哪几个儿子下的手,可是这几个儿子眼下根基不稳,威胁不到他帝位。如此对他而言,是真相重要,还是帝位重要,显而易见了。” “好个明君,原来这就是明君的表率,实在令人大开眼界。”谦和惯的季肃善冷不防地开口嘲讽。 白昭容愁眉道:“现在怎办?你们既然知道,还不快去给他翻案。” 虚生摇头道:“不可,要保命,保季家,他就不能再东山再起。” “可也不能让孟英桓奸计得逞。”怀明墨气氛地开口。 虚生非常困乏,强打精神才没多久,眼皮又快要紧闭,忽地他察觉体内真气有异,只是那股气像淌过干涸地的清泉,让他觉得很是舒服,精神头似乎也好了些。 怀明墨很快发现虚生有恙,忙上前关切地问:“那不舒服?” 虚生故意掩嘴打个哈欠,不愿透漏口风,浅笑道:“没事,就是有些困。” 让个内伤未愈的人陪大家熬夜,委实有些过意不去,季肃善遂道:“时候确实已经不早,有事大家明天再商议,都早些休息吧。” 虽说练武之人精神要比常人好,但熬夜总是个苦差事,所以谁也没异议,散场离开。只是怀明墨的屋是在宅子最里,需要走上几步,平常走来没觉多远,可眼下精神不济,这路走得愈发慢。 怀明墨和虚生比肩慢步,等周围人都散去,忽地抓上虚生手腕,两指准确无误地搭在虚生脉上,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老实回答我,别想像忽悠他们一样来骗我。” 谎话被戳穿,虚生并没有惊慌,轻快笑道:“我现在说不清,反正不是坏事。” 怀明墨的手扣得紧,似是用上半分万生心法的功力,听虚生对自己敷衍,气愤低骂了声,“还不跟我说实话。” “痛!”虚生这招果真有效,怀明墨急忙松开手。 五月初的夜里仍有些清凉,虚生拉了怀明墨急急要回屋,边走边说:“我撒点小慌都能被你一下看穿,哪里敢跟你说假话。适才我确实觉得内力有些异样,但是就俄顷间的事,所以我不敢瞎猜测……” 怀明墨被虚生随意拉扯,一点不反抗,就听虚生絮叨,快走到房门时,才总算听出大概。 “你怀疑自己内力正在恢复?” 虚生快步跨进门,直接栽倒上床榻,累得已管不上换屋内软拖,懒懒道:“大概是吧。” 大概?怀明墨似乎不太满意虚生的回答,轻声关上房门,大步走到虚生身边,想再追问,却发现虚生已经呼吸缓慢,显然刚闭眼便睡着。没多久,他耳边传来那像在睡梦里不满的哼哼。 怀明墨无奈叹了口气,拿虚生实在没法,只好合衣跟着睡下。 耳畔传来平缓的呼吸声,虚生悄悄睁开眼,冲那一本正经的人稍挤眉弄眼,甚至孩子气地吐了吐舌头。哪知他舌头还没收回,已经被温热柔软的东西卷住,这才发现自己上当,心里大呼哀哉。 两人酣畅淋漓地睡饱睡足,全忘记旁人的感受,结果次日清早沉香进屋吓着了。 “阁主,你们下回就在门口贴张非礼勿扰的纸吧。”辛里的余光偷瞥向虚生,拇指朝沉香指,怜惜道:“看她受得这刺激,那脸蛋红的跟喜蛋似得,可怜她每次撞见你们干正经事。有你们这么带坏黄花姑娘吗?” 虚生朝后看了眼故意远离他们的沉香,想起一早险被看光的尴尬,眸中寒光阵阵地瞪向怀明墨,连忙跟着应声:“就是,门也不知关上,迟早被人闯空门。” 辛里白眼义正言辞的虚生,明明是罪魁祸首之一,还有脸皮推卸责任。他心想虚生不去别人家摸黑就不错了,哪用得着担心别人来当贼,摸进他的房里。 当然在沉香面前,辛里哪会流露出不满,举止表情法场狗腿地笑说:“说的没错,就是没贼来,万一门半夜被吹开,你们受整晚的凉风,也容易得风寒。以后还是注意些的好,免得徒惹病灾。” “你现在回疼媳妇了,很好,很好。”虚生使坏地回了句。 话音尚未落,辛里顿觉后颈一阵寒凉,他瑟缩地回过头,巧对上沉香的眸子,竟还傻气地冲她一笑,转眼脚底抹油的开溜。而紧随在他两寸后的,则是沉香不知几时拔出的赤虹剑。 怀明墨抬手敲了虚生的额头,忍俊不禁道:“你又在戏耍他。” “知道为什么他们个个踩你头上吗?就因你这样,太好欺负。”话音甫落,俄顷间,虚生已出现在丈外。 怀明墨旋即跟在后,可衣摆还没摸到,虚生脚下的步子一个虚晃,迷惑住怀明墨的感官,嘶溜地跃回原地,好像压根没移动过。 可等怀明墨再回去逮他,虚生却乖乖地站在原地,当起被待切剁的鱼肉。 “刚恢复点内力就乱来,要不舒服也是活该。”话虽不好听,怀明墨却是伸手要去扶他,想顺带把个脉。 哪知怀明墨刚摸到虚生衣袖,锦缎似柔水滑手,虚生又消失在他身旁。 如此嬉闹半天,虚生终于停住脚步,神情淡漠地盯住墙边,面无表情而站,让人瞧不出他在想什么。 怀明墨几步站在他身后,声音亦森冷地开口:“人走了?” “恩,走了。”虚生暗打手势,很快院里有两个身影窜出院墙。 怀明墨确保虚生无虞后,才跟着虚生往前院方向走,他很想抑制住自己好奇的心,等虚生主动告诉自己,可虚生仿佛没把这记心上,虚生越是一字不提,怀明墨越是感兴趣。只是怀明墨越想知道,虚生反而更不愿说,一片静默中,两人像是在对立拔河,沉吟中展开了场十分无聊的拉锯战。 走到前堂后门时,两人出奇地同时停住脚步,好像是互看了眼,怀明墨虽是什么都瞧不见,偏虚生看见他面上因得不到答案而生出的焦虑,但就是如此,虚生还是一声不吭,戏谑的对怀明墨眨眨眼。 怀明墨瞧不见虚生,却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出的顽劣气息,他认输般地颓了两肩,“说吧,哪个在派人监视你。” 虚生抬眼想了想,咧嘴朝怀明墨笑嘻嘻道:“不知道。” 嬉笑中带着三分认真,显然虚生没有瞒怀明墨的话,怀明墨闻言气得不轻,撇下虚生独自进屋。 “我说实话还生气,男人这难伺候。”虚生扁扁嘴嘟囔,跟在后面进了前堂。 早膳时分,许是住的太晚的缘故,大家眼下都有些许乌青,睡眼惺忪懒懒的不大乐意开口说话。也非全不想提,只是大家一时没由头继续昨晚的话题,想要说讨论两句,总觉昨晚已说完,不摊开讨论,又觉遗漏了些没说清楚,所以干脆都没开口。 一顿安稳的早膳还没吃完,管家跌跌撞撞地闯进来,神情甚是慌张,跟在他身后的李如亦是举止冒失。 “李公公请坐,容儿快给李公公看茶。”季肃善见是宫里来人,立刻放下木筷出门迎人。 李如摆摆手,前气不接后气,他的手压在自己胸口,反复吸吐气,觉得顺畅之后,立刻发出凄厉刺耳的声音道:“虚先生,娘娘不大好了!” 第97章 第97章 渗人的声音像是寒冬天夜半传出的鬼叫,屋里人闻言顿时汗毛直竖,忍不住打个颤,视线齐聚向李如。 事情来得突然,虚生有些缓不过来,咀嚼了阵子话里含义,他本能的抗拒自己胡思乱想,木讷地问:“娘娘怎么了?” 终于等到虚生回话,李如呼啦一声跪地,头差点磕到虚生的膝盖,悲戚道:“娘娘今早忽然昏倒,皇上吓坏了,忙命太医来诊治,说是有了。” 闻言所有人面色变得匪夷所思,这天大的好事哪有用这哭丧的法子来报喜的。 虚生神情亦是不解,刚要发问,又见李如抬头,满面泪痕道:“可娘娘晕倒并非因为有孕,而是,而是中毒了。” 什么!虚生倏地站起身,撑在桌面的手臂青筋暴起,他因为常年刻意抑制,所以即使怒气冲天也是一派平静的样子,可他幽黑似古井的眸子,却让人害怕,而他散发出的平静,既好像暴雨来临的前夕,那样的寂静。 季肃善迅速地把李如扶起,又让白昭容绞块热帕子给李如擦脸,客气道:“娘娘现在还好吗?” 李如情绪颇激动,说话有些不太利落,“还好,还好。可太医说,这毒不似平常毒.药,宫里无法解。皇上查后发现是秋兰那小蹄子背主,直接将人打死了。” “娘娘呢?有没有醒来?” “有,刚醒来就让我来找您。”自见到秋兰被杖烂的臀腿,李如一路神思恍惚赶来,经提醒,总算想起,连忙扯起虚生胳膊就走,“娘娘想见您一面。” 虚生二话不说起身就往大门外走,果断地跳上已经在外等候的马车,李如不多废话,爬进马车立刻让马夫出发。等怀明墨疾步追出门才发现马蹄声已在很远,他想用轻功去追时,却被季肃善及时地拦住,季肃善制止他冲动行事,只让怀明墨在季宅等消息。 孟帝素来注重自身风评,甚是喜欢在百姓面前装出一副明君的模样,所以早有下令官员皇亲的车马不得在街道横冲直撞,若有违令者皆得重罚。 可今日宫里的马车在中央大街疾行,有两回差点撞到来不及闪躲的百姓,偏偏李如并没当回事,仍没让马夫慢下速度来,虚生见状便知是孟帝授了意,心底不免发出冷笑,又有些感慨,这孟帝是真的爱重绾妃,如此不管不顾。 如熹宫中一片混乱,木杖打在肉糜上的“啪嗒”声,拿起板子时顺板滴下那细微的血滴声,还有满宫院宫女求饶磕头声,宛若人间地狱般,让人闻之却步。 “草民向卫夫人请安,卫夫人……” 卫夫人忙托起虚生,脸色沉重地盯看如熹宫里,“虚先生进去小心,皇上生了大气,下旨要杖毙院里所有的宫女。现在他还在殿里陪着绾妃,你去见时说话切记谨言慎行,别无端徒惹杀身之祸。” 虚生感激拜过,眼望向跪成一排的宫女,生不出半点怜悯,“草民知道。” “恩。”卫夫人也朝里看去,因为曾听绾心提过身世,不禁有点可怜那些宫女,感慨道:“宫里宫外要不太平了。” “宫外?”收回目光,虚生略有不解地看向卫夫人。 卫夫人接触虚生不深,但前些日子大抵听来不少关于虚生的事,便挑明道:“合欢斋。” 卫夫人的话犹似萦绕在耳,虚生已经来到如熹宫殿外,静等李如进殿禀报完,才跟着出来请他的李如进殿。屋里有两个小宫女在忙碌,这些个是卫夫人身边秋夕所带,而秋夕则在绾妃的榻边服侍。 如熹宫的寝殿规制原就不大,而今一群伏地发抖的太医占了大半地,越发显得屋中拥挤。虚生进屋时就瞧孟帝坐在榻边,哄着绾心入睡,像是在哄孩子般轻声细语。 三两步到太医身前,虚生伏地参拜,孟帝眼珠只动了下,威严道:“虚先生起来吧。” 虚生闻言方起身,急切问道:“娘娘她……怎样?” “中毒。”孟帝接过半干半湿的巾帕,小心翼翼的给绾妃掖额上冷汗,半晌掷出帕子,打歪伏在前面的太医官帽,“这群不中用的东西,个个号称千金圣手,却一个都不知绾儿的毒。” “臣无能,请皇上恕罪。”太医闻言个个抖得厉害,冷汗如珠低落在手边。 孟帝懒得多看这些个太医一眼,直盯住虚生道:“朕听绾儿说,虚先生擅长毒理?对合欢斋的毒甚是了解。” 虚生肯定地点点头,微屈背恭敬道:“还望皇上让草民为娘娘诊个脉。” “准。”孟帝沉声应允,稍稍让开些足够绾妃伸出手的位子,“秋夕,赐坐。” 虚生用丝帕盖住绾妃手腕,两指搭脉许久,站起身说:“娘娘中的毒是合欢斋的幽欢盅。” “合欢斋,幽欢盅。”孟帝握着绾心冰冷的手,冷哼道:“李如去把孟英桓宣来,朕要问问他做的好差事!” 忽然伏在后排有个太医颤颤巍巍开口:“皇上,娘娘的毒世间罕见,未必是虚先生口中所说的合欢斋的毒,还是查清为好。” 虚生冷笑站在床边,朝那太医看去,只见他头低伏贴地,根本看不到脸,遂问:“虚生请教高见,您认为娘娘中的是什么毒?” 太医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药碗已朝他飞去,砸落他头顶官帽,“那叛主的脏东西亲口说自己的是合欢斋的人,得人命令来下毒,你还敢说这不是合欢斋的毒。包藏祸心,朕瞧你也是拿了好处,来人,压下去交给卫夫人发落。” “皇、皇、皇上饶命。” 人被拖到如熹宫门外时,殿中还能听到那惨厉的求饶声,如此再没太医敢胡乱发话。 绾心的脸色十分难看,唇色煞白像是将死之人,孟帝越看越心焦,立刻对虚生道:“虚先生既知绾儿中的毒?可有解毒的办法?” 虚生连忙躬身献上解药,“草民恰好在月余前得了解药,给娘娘服下应该就能解毒。这幽欢盅的毒,毒性霸道,会让人整日在昏昏沉中,不过毒解清后,也会有长时这症状,时间长就会好,皇上不必担心。只是娘娘横遭毒祸,必已伤了根本,恐怕要调养很长时日,才能恢复。” 孟帝挥手招来在边上静侍的秋夕,吩咐道:“你带人去腾个偏殿出来,供虚先生以后在宫里久住。” “皇上这千万不可。”虚生说得急,在孟帝变色前整理措辞道:“这不合规矩。” 绾心柔柔弱弱地接口:“皇上,宫里规矩多,臣妾知道哥哥住不惯。他既不嫌麻烦,让他时常进入宫里就是了,也省得流言蜚语,全说是臣妾恃宠而骄,岂非都是臣妾的错。” 孟帝听绾心这么说,倒也没多坚持,让身边大太监取来块牌子给虚生,准他能随意出入宫中。孟帝陪绾心吃过解药,和她说好一会儿子话,直到绾心累得睡着,得知孟英桓已经在御书房外跪等,这才离开如熹宫。 如熹宫外血溅满地,宫中所有宫女已全部被杖毙,尸体堆在门边一角等人来处理,实在触目惊心。临时换来的宫女全是卫夫人信得过人,她门刚到时看到花园的情形,纷纷捂嘴,不过她们都是宫里的老人,很快适应下来,听秋夕姑姑安排,洒扫院中血水。 太医得绾心准许离开,屋里顿时安静下来,静默无声,好像光阴骤停。 绾心弯起煞白的唇色,伸手轻拉虚生的袖管,安慰道:“我没事。” 虚生面无表情地看着绾心,良久声音有些哽咽,“你知道自己中的什么毒?” 绾心淡笑点头,丝毫没在意生死,她笑得像个孩童般美好,眼底清澈一如既往,不见有半点怨恨。 “醉生梦死没解药,你不怕吗?”虚生的手指比绾心的手更加冰凉,两手像是互相取暖似得紧紧握住。 “我本就是命薄的人,上天垂怜,没让我死得不明不白就已经足够了。”绾心坐起身斜靠软枕,虚弱颤巍的伸手轻摸虚生眼角,“我不想在宫里待到华发满头那天,如今倒正好遂了我心愿,所以你别难过。” 虚生脸颊在绾心掌心微蹭两下,又听绾心说:“别告诉他,等抓到莲心慧姬后,也别告诉他真相,他承受不住。就让他一辈子蒙在鼓里吧,当个无忧虑的小侯爷。” 紧捏住拳,虚生的短指甲嵌进掌心肉里,温热的血珠顺指缝外流,他喟叹道:“他总会知道真相的。” “不会的,除了你就是季家,你去同季家说,怀公子一定会答应哥哥的。” 醉生梦死和悲乐极所用料相似,所以悲乐极的解药多少有些效果,绾心的脸色稍有好转。虚生深谙这事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解药顶多只能让毒性发作的慢些,他望着绾心不忍拒绝,只好点头答应,绾心见了轻笑出声,这回是真的累了,侧倚在软枕中渐渐睡着。 虚生开完方子交给秋夕,走出如熹宫时已是月朗星稀,卫夫人已经回自己宫里去了,如熹宫外重兵把守,除卫夫人和绾心外的人无召不得随意进出,硬闯者杀无赦。 当然这宫里也没人敢放肆,孟帝的大开杀戒让整个后宫人心惶惶,谁又敢在这时候恣意生事。 第98章 第98章 虚生也不知自己怎么回到的季宅,出宫后他便让马车在宫门外停了车,执意要自己走回去,宫里人个个是势利眼,得知虚生得孟帝青眼,谁敢对他的话有反对。虚生下马车后便沿着中央大街慢步,脑中满是过往的回忆,混沌不清。 炎夏的暴雨只需一声惊雷打下,瞬间便是倾盆之势,等虚生走到季宅外已浑身湿透,跟只落汤鸡似得,与他过往模样对比,显得格外狼狈。 他这般失魂落魄地回来,瞧得白昭容越发心疼,立刻命人给虚生准备热水洗漱,转身钻入厨房熬了碗姜汤给他驱寒。 怀明墨深知虚生心情极差,默声在旁并不打扰,只是偶尔搭把手,看住虚生,怕他做出极端事来。 虚生回来后半天渐回过神气,方慢慢把宫里头的事说出。 季铎瑞闻言一脚踹翻官帽椅,啧舌道:“这莲心慧姬实在恶毒。” “莲心慧姬故意用醉生梦死陷害你,可惜利用的太医胆小无用,他怕咬死你会被绾妃记仇,到时绾妃未死,先送了自己这条命。”季肃善冷笑道:“偷鸡不成蚀把米,她这回算真正引火烧身了。” 虚生喝过姜汤,沉静道:“合欢斋的势力在京城盘根错节多年,绝非朝夕能连根铲除。” 怀明墨倒要乐观些,安慰说:“好歹皇上已经注意到合欢斋,之后若真查出安国侯夫人或贞夫人就是莲心慧姬,那动起手来也可以更名正言顺。” “这么多人的命换一个人命,真不值。” “那么多条命还换不下她的命,才是真的不值。”季肃善狠厉道。 显然季家人都恨毒了莲心慧姬,谈及她时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大卸八块来当下酒菜,相较他们,虚生表面看来倒是平常,只是熟悉他的人仔细去看,就会发现在他平静的面色下,似乎在打着什么主意,且偷偷暗里下了决定。 虚生这边刚有打算,怀明墨悄声说:“现在起,我就黏住你,你去哪,我跟哪。虽说我轻功或不如你,但你现在伤着,恢复也不过七八成,所以紧跟住你肯定不成问题。” 相处这点时日,虚生对怀明墨的脾气在了解不过,便也不反对,“随你。” 怀明墨有点不信自己耳朵所闻,又问:“今晚吗?” “恩,早些去,趁那些人没把证据抹灭前。”虚生声音压得越发低,试图压制住话里的阴狠,笑说:“这事不管是谁做的,这脏水我都要泼道孟英桓身上,其实要我说,季家装聋作哑最好。” 怀明墨忍不住当旁人‘教训’了下虚生,“一堆废话,还不如说你的打算。” 这头两人在亲昵,那边故意装作视而不见,可他们既谈到正题,就不再装下去,竖起耳朵仔细打算听高见,谁料虚生只说了句:“没计划,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众人闻言险些昏倒。 季肃善倒是担忧道:“你伤势没痊愈,跑腿的事交给我来吧。” 不打自招的话立刻惹来季铎瑞的翻眼,偏虚生好像没听出来,只见他神情眼中透出似感动,轻笑地摇摇头,声音低的跟刚过门的新媳,乖巧又害羞道:“不必,二舅舅不用担心。” 忽改的称呼让大家一时没适应,季铎瑞头个醒过神,忙指自己,笑咧咧地开口:“叫声三舅舅。” 虚生闻言就当未闻,转头跟怀明墨商讨起计划。季铎瑞没如愿,还想再努力坚持下,他在季家里年纪最小,整日和小辈打闹在一起,时日久了,大家也都没把他当长辈看,特别当季博儒带了个坏头,直唤他名字起,他就可怜巴巴得被降了身份。所以季铎瑞今日见有希望,想一正长辈之态,但明显虚生并没想满足他。 白昭容拉过不着调的小叔子,话里略有嗔责道:“别打扰他俩。” 季铎瑞心中哀嚎,怨自己前世一定德修有亏,这辈子才有这遭,不得小辈敬重,又被同辈嫌弃,越想越觉如此,他伤心得就想买块豆腐撞了投胎,或许下辈子能享福。 也不知是季铎瑞的心里话都放在脸上,还是知弟莫若兄,季肃善在旁低声道:“太平点吧,就你这辈子所为,下辈子多半沦到畜生道。” 季铎瑞正巧看到桌上一盘猪肉,微微一哆嗦,心道:这辈子得多攒点功德才行。想罢他方想起让人唤声自己舅舅并不损功德,立刻抬起眼要找虚生磨出那两字来,等他找人才发现,虚生和怀明墨前后脚早就出了前堂。 回屋没休息上多久,沉香便派人来报,再过半个时辰太子府门外看门的守卫便会换人,已经打点齐全,虚生有足三个时辰的时间不会被打扰。当然她嘴里的打点就是将人打晕,把自己人换上,至于那些被打晕的士卒只要发现没祸事发生,绝对不会出卖自己,上杆子去领罚。 虽然正大光明去太子府也无妨,可虚生还是习惯换了身黑缎特制的夜行衣,而且他还有门不走,非要翻墙而入,名曰有当贼的感觉。 太子府被封才几日,在此前每日都有人洒扫,所以空关了几日后,府里犹就干净无尘,方便虚生翻翻找找。 “这是樟毒?”怀明墨凑到虚生手边去闻,“市面上到处可见,京城大多人家中都有,少许能驱虫防害,那岂非京城人人嫌疑?” 虚生在怀明墨开口前移开手,以防细粉无意飘进怀明墨嘴里,哼笑道:“蠢办法又是好个办法,谁都有嫌疑,便就不好查了。万一查错人,定会伤及父子情,他索性什么都不查。” “反正皇权在手,查出真相就得还大哥清白,而且要查,就等于昭告天下,有人为皇位毒杀皇子,陷害太子。这对他没一点好处,或许还反惹一身腥,如今倒好,利人利己皆大欢喜。”怀明墨经历这种种,对这为自己生父的男人已深恶痛绝,难得说出这般刻薄话来,又或说是虚生觉得最刻薄的话。 自下令查封后,太子府便没人再进出动过,库房地上放着匆匆扔下的布匹,箱里架上东西原封不动的摆在那儿,所以这曾放过装毒.药粉盒的地方十分古怪,像是故意被人放在显眼的位置,离放置丧仪物品的地方很近,而且像是有人故意撒翻过。 还有那架板上留下的味,虚生再熟悉不过,可不就是合欢斋的臭粉味。 虚生只稍一眼就能瞧出疑点,不禁暗嘲来搜的官员,根本就是受孟帝指使,走过场便罢,压根没想过为孟启贤翻案。 仔细翻遍整个库房,虽已封死的院落,虚生仍是拿起后摆放的位置丝毫没变,走出时还打开个小木盒,用尘灰轻盖地上脚印,布置成原来的模样。 两人走出库房,又搜遍太子府没发现其他异样,反正时候还早,便躲在假山的石洞里。果然皇天不负,深夜大约子时,库房外传来窸窸窣窣撕封条的声音。 “毒杀皇子罪当斩首,头颅得挂在菜市口,且要殃及九族。”虚生紧抓住想逃的婢女装扮的人,淡笑道:“皇上仁厚网开一面,想来是不会惩处你。可我这人就喜欢打杀私刑,抽筋扒皮还是断手凌迟,选个呗?” 袖中划出匕首,被抓的婢女反手就想刺虚生,虚生手劲加大瞬间掰断他肩胛骨,怀明墨没给她惨叫的机会,直接封住她哑穴。 平常莲心慧姬多是用□□折磨,更多是拿性命威胁,虐待合欢斋姑娘的事,倒从来不做。所以女子初次承受这样的痛楚,几乎要昏死过去,无声地在地上打滚,而旁边有两个似在冷眼旁观,画面说不出的诡谲。 太子妃喜欢养龟,在东宫和别院都养了几只在池塘里。虚生一时兴起,刀起刀落割下那女子手臂一块肉,往池里一扔,这些龟似乎是好些日子没进食,正饿得很,游聚过来张嘴就抢。 “可怜的龟,要不是你和你家主人,它们何至于此。”虚生咂舌摇头,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女子已经痛麻,忽然手臂来的一下,并没觉出多痛,她恶狠狠地盯着虚生,像只会吃人的恶鬼。怀明墨只道虚生所作所为,没出半声阻止,反而觉得有点痛快,可邪念刚生,立刻甩头自检,心中还暗骂虚生带坏自己。 虚生紧接两下断了女子的腿骨,一脚踩住她还能反抗的手,用几乎能碾碎她手臂骨的力道,笑出一副我佛慈悲来,用着和尚念经的缓慢语速,“别冤他点你哑穴,因为他怕我听着你声音,会忍不住割你喉咙,岂不让你死的太痛快。” 怀明墨听到那女子手骨一点点碎裂的声响,虚生踩到底时,还像掐灭烟灰似得来回碾压了两下。 随后虚生拎起那姑娘的衣衫,晃荡了两下,突然想起皮影戏的人偶,顿时玩心大起,想看真人皮影戏会是怎般,伸脚就要去踩另一只手肘。 “够了。”怀明墨从后抱住虚生,直接往后拖,“知道是孟英桓派她就够了。” 虚生委屈巴巴地转过身,眼神比哈巴狗还水灵,鼓脸半天支吾道:“哦。” 既没其他线索,怀明墨不想久呆,拉着虚生就走,走过女子身边时稍稍驻足片刻,叹息道:“由她自身自灭吧。” 虚生听闻眼底闪出璀璨眸光,像是确定般又问:“不管她?” 怀明墨看不下去虚生的残忍折磨,心想肯定会有合欢斋人来给女子个痛快,所以这么说,可他似乎听出虚生努力克制的兴奋,疑道:“怎么?” “没有,就觉得你太好心。”虚生迅速调整语调,佯似不满道:“轻易放过她。” 怀明墨看不到女子对虚生投去的恨意,还以为虚生想使坏,又强调说:“不许你找沉香来插手。” 虚生暗暗窃喜,恨不得立刻拉怀明墨走,表现得可怜兮兮道:“没意思,走。” 女子原希望怀明墨能仁慈的一刀结果自己,没想会是这般情况,她如烂泥般躺在地上,努力抬起下颚,绝望地看着怀明墨和虚生远去,身影渐小,消失在黑夜中,心慢慢冷透。 没人会来,没人会给她个痛快,因为任务失败,等待她的只有被幽欢盅折磨致死。 自从太子外府回来后,虚生明明没查出多少有用的线索,可是心情却是格外畅快,连对待自己都格外热情,怀明墨思前想后没弄明白。他原以为是虚生背里让沉香动手折磨人的原因,但问过沉香发现她也全不知情。 “这两日有什么好事发生?”怀明墨三天后实在忍不住开口问。 哪知虚生打哈哈道:“没啊,觉着你好,想好好待你。” “……”怀明墨无言以对,只好在心里把虚生猪鸭鸡狐狼猴各种禽兽骂了个遍。 第99章 第99章 太子案刚完结,孟帝转眼让内阁拟了份圣旨,玉玺稳落明旨,次日北孟同贺沁部族和亲的喜事便昭告天下,得此殊荣的公主自是早已内定的永安公主。永安公主还在禁足,得知此事不顾孟帝命令,哭喊着冲到御前,求自己父皇能开恩。而孟帝这时正陪着卫夫人,跟福乐公主在院里玩捉迷藏,这副天伦之乐的景象深深刺痛永安公主的心。 那日永安公主像是发疯似得全不顾身份,对着福乐公主、卫夫人,甚至是孟帝破口大骂,话语极其难听,直把得讯赶来的刚至妃位的静妃吓到。 如今宠冠六宫的绾心,平常对孟帝都是哄着的,偶尔耍个小性子,也不过是添些房中乐趣。孟帝哪里见过这等市井泼妇样,当场怒火中烧,一巴掌打在永安公主脸上,立时永安公主脸颊高高肿起,被打得找不着北。 “把公主给我关起来,让嬷嬷严格管教。静妃,若有下回,严惩不贷。”孟帝背手而站,冷眼看向被嬷嬷架住的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没想到会如此,更没想自己会失控,她的眼泪漱漱滴落,嘴里呢喃:“父皇,你不要儿臣了吗?” 福乐公主从小被保护长大,哪里见过这样的孟帝,在她眼中的宫里一直是父慈兄友,所以怕的拉住孟帝的衣袖,小声嗫喏:“父皇?” 孟帝摸了摸福乐公主的额发,轻轻推福乐公主的后背,“刚还嚷着要吃点心,还不去。” 福乐公主还是小孩子心性,马上欢天喜地跟卫夫人进殿,走时回头看了眼永安公主,发现她正目光狠戾地看向自己,福乐公主躲进卫夫人手臂下,跟了进屋。 等福乐公主进了殿后,孟帝立刻收回慈霭的目光,冷眼看向永安公主,漠然道:“瑜宁,就是死,你的尸身也得嫁到贺沁去。” “父皇,我也是你的女儿啊。”永安公主凄厉嘶叫,墙角的乌鸦被她叫声惊吓,嘶哑的哇哇乱叫,挥翅飞走。 孟帝大臂一甩,再无别话转身往永康宫里走。 消息传到季家后引来长久的静默,公主和亲的结局是可料见的,非死即弃,就算北孟将来吞并贺沁部族,永安公主回京师,也不过是得表面的安抚,结果好些会嫁给不得宠的朝官有爵之家,更多的则是青灯古佛为伴。 沉默良久,虚生朝李如作揖,淡淡问说:“李公公可知公主远嫁的日子?” 李如见虚生客气,诚惶诚恐地回礼,“订在半月后。” 虚生仍是礼数周全,“多谢公公。” “国舅爷折煞我了,您知道娘娘身子不好,且这事也不宜出面。”李如凑到虚生耳畔,悄声道:“娘娘可怜永安公主远嫁,想去送一送,却是有心无力,所以想请国舅爷代劳。” 虚生扫了眼李如身后的大箱,了然点头,“请娘娘放心,公主外嫁乃是风光大事,添妆也是应该的。” 季肃善亲自送李如出了季宅,宅里人像是心有灵犀般,谁也不愿去看箱里的珍宝,季肃善直接让人把两大箱子抬进院里小库房,等半月后送到城郊完事。 黄梅雨季天气闷热潮湿,永安公主远嫁的那日天色昏沉阴霾,百姓怕突来的惊雷暴雨,所以甚少有出来看热闹的。只有住在中央大街两旁的百姓,听到十六抬花轿经过时,会打开窗户看上眼。 路上十分清冷,来送行的亲贵不多,朝官更是寥寥无几,这些人中仅有被特许出宫的静妃哭得最真。永安公主在宫中出名的尖酸刻薄,跟兄弟姐妹的感情都不怎样,所以大家冷眼瞧她花轿出了昭兴门。 相比较反是虚生眉眼黯淡,颇同情地看着远去的花轿,心中满是感慨。 怀明墨心情亦不大舒畅,胸口像是被这梅雨季闷的,喘不过气得很是难受,扯了扯虚生袖子,“东西送了,走吧。” 虚生颔首未言,两人悄声下了城楼,瞧逢结伴而行的孟清润几人。 自从孟广亨死后,似乎皇子们之前的感情增进不少,孟英桓渐与孟清润他们走近,其他整日躲在府里的皇子,也时常会出来走动。而且孟帝对自己的几个儿子越发慈爱,再没明显的厚此薄彼。 如此看来,孟广亨似乎是死有余辜,可大家心底都清楚,孟广亨的死是点燃□□的火折子,这后的夺嫡将会越发凶险,因为大家都在一条线上,谁又比谁强。 孟清润而今和孟英桓声势最旺,大家见他两人对虚生很是客气,也纷纷跟虚生作揖点头。 “虚先生打算去哪?”孟清润跟着虚生脚步同行,刻意将孟英桓挤在最外。 孟修染紧跟在后,关切道:“听闻绾妃娘娘先前身子不适,如今可好了?” 脚下步子顿时有如千斤重,虚生含笑道:“没事,调理一段时日便会好,只是她近来有身孕,似乎特别嗜睡,想来也无碍。” 这边几个闻言神态倒还正常,可不远的几个不得宠的皇子,神情兀地大变,宠妃生下的孩子,即使年纪比自己小很多,论机会也要比自己大太多。所以一时露出羡艳的神情,不过他门这些不得宠的被欺压惯了,所以生不出害人心来,更准确的说是压根不敢。 “时候还早,虚先生要不去我那儿坐坐?”孟清润笑邀,实则帮虚生挡去孟英桓。 虚生果断拒绝,笑道:“我还要去宫里头给绾妃娘娘把脉。” 孟清润与虚生互视眼,转头让府里小厮拉来自己马车,“娘娘的身子要紧,赶紧去吧。” 虚生瞥了眼孟英桓,低声道:“多谢。” 马车刚驶进宫里没多久,憋闷大半天的雷雨倾倒而下,虚生如往常般在月华门外下了马车,暴雨下得实在太大,遮挡住人两丈外的视线。 虚生和怀明墨无法只好待在宫门下躲雨,勉强能挡住雨。大约在等了半刻没见雨停,两人正犹豫是否要冒雨去如熹宫时,李如及时赶来,在他身后跟着两顶轿子,李如手中的伞几乎没用,他大声请两人上轿,命人即刻起轿。 如柱的暴雨打散如熹宫中花叶,宫中看着有些杂乱,似乎有好些日子没人打理了。 殿里静谧得令人觉得孤寂,李如换了身干衣,带着两人往寝殿走。阵阵药香弥漫了满屋,像再无声诉说殿中主人病的很严重。 新换来的大宫女,做事很是老实本分,见到李如进屋,连忙用手指抵住朱唇,轻声道:“娘娘还在睡着。” 虚生挥手让那大宫女不必多礼,轻手轻脚走到榻边,眉眼间郁结难散,他如常给绾心把过脉,趁机用内力逼出正往绾心心脏游走的毒。 “娘娘近来嗜睡的厉害,皇上来时,常见娘娘在安睡,很是担心。”李如试探道。 “女子有孕初期都比较好睡,况且娘娘刚伤过元气,喜睡也很正常,李公公不必担心。” 怀明墨颔首道:“太医怎说?” 李如带人到偏殿休息,有让小宫女看茶送点心,等都安排妥当方道:“他们也是这么说,只是娘娘中毒后,皇上就不大信他们。如今既然国舅爷都这么说,那奴婢照实回去禀报,好让皇上安心些。” 虚生面无异样的点头,似是笃定地开口:“娘娘调理上一年半载也就好了,李公公见着皇上照实说就好。” 再得虚生肯定的话,李如脸色这才稍有喜色,在边上陪了他俩说上会儿话。殿那头小宫女匆忙来报,绾妃睡醒了,想见虚生。 绾心半月来几乎一直处在梦中,醒后也觉得很多事像是虚幻般不真实,她见到虚生和怀明墨露出难得的笑,“哥哥来了多久,瞧我好睡,都没发觉。” “娘娘怀着龙胎,该多休息。”怀明墨坐在旁笑道,暗里轻拍虚生。 虚生拿软枕给绾心靠的舒服些,拣绾妃爱听的陪笑道:“我刚诊过脉,孩子怀相很好。” 绾心闻言垂眸摸上自己小腹,周身散出为人母时特有的光辉,眸底有了丝希冀,笑道:“哥哥说他是皇子还是公主。” “都好。”虚生瞧她期待的样子,鼻尖有些酸楚。 绾心掌心小心翼翼的贴着肚子,生怕伤到这还没成型的孩子,笑意渐淡,扁扁嘴道:“还是皇子吧。” 怀明墨知道绾心是想起永安公主的事,笑哄道:“不拘着男女,生个公主以后也肯定跟福乐公主一样,不用担心。” 许是要为人母的缘故,绾心想到宫里年纪小的孩子,立刻眉开眼笑,“皇上也说,若生个公主就由她去,等她长大就给她在京中找个老实的驸马。而且就让驸马一直留任京中,免得山高皇帝远,欺负公主。” 话音未落,绾心突然嘴角抽搐,有些说不出话来,沉吟半晌低声道:“我能看到公主穿凤冠霞帔外嫁的吧。” 虚生顿时语噎,无言以对。 绾心转头紧盯住虚生,又问:“我能熬到孩子平安出生吗?我就想看孩子一眼,可以吗?” 美眸噙泪,让人看了格外心疼,怀明墨瞧不见,但只听到那幽幽期待的声音,心中亦不太好受。 殿里无外人,怀明墨僭越地伸手轻抓绾心的手,安慰道:“会的,你哥哥在给你研制解药。怀哥哥跟你保证,你一定会看到孩子平安出声,将来会子孙成群,怕到时你嫌弃都来不及。” 绾心虽知这是安慰话,可是她幻想儿孙绕膝的画面,犹是轻笑出声,“我想也是,祸害遗千年。人人都骂我妖妃,哪有这么短命的妖妃。” 虚生从袖中取出颗药丸,有命宫女倒杯温水来,兑水化开,喂绾心缓缓饮下,“这能暂时抑制醉生梦死发作,以后我会每五日进宫一趟。吴太医开的安胎药我瞧了,是很好的方子,你安心照吃,但切记,除了秋夕送来的药,其他的送来的都别喝。” 绾心用帕子掖干唇角药渍,神情不解道:“宫里合欢斋的人已经被铲除干净了,不是吗?” 虚生轻笑揉了揉绾心额发,眼底有说不尽的柔情,“傻丫头,世间险恶的人心,又何止合欢斋。如今你怀了龙胎,想把你生吞了的多的去了,你呀,长个心眼,才好看你的小公主出嫁。” “我知道。”绾心看见床头一串破旧的楠木串子,神色渐暗,伸手捏到自己手里,眸中带着无比眷恋,“莲心慧姬还没抓到么。”不等虚生回答,她叹道:“他真的是被偷换出宫的皇子?” 怀明墨初知绾心的心意颇感震惊,私下里亦感慨命运捉弄,又骂多情公子糊涂,那样子远比虚生这做哥哥更愤慨。 “是,他应该才是真正的四皇子。”虚生叹口气道:“你别瞎想,莲心慧姬的事有我在,我不会让她伤害你和孩子的。” “恩。”绾心含笑点头,侧头朝窗外看去。 屋外水汽仍旧很重,但没了刚才的闷沉。 雨声雷鸣良久未停,暴雨像是老天特意倒下,试图去洗净人间的悲哀,洗刷干净人心的丑陋。这场雨下了有近十来天,偶有停过,也只是短暂的半个时辰。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0章 第100章 连绵多日的暴雨造成南方水患严重,灾民众多就免不得不会有乱民出现,孟帝接连两日在朝堂大发雷霆,罢免了南方不少无用官员,又派安国侯去镇压,流民乱窜,夜不闭户的京城,一时户户到夜里家门紧闭。 京城的宵禁越发查的严厉,虚生的马车行驶在无人的街道中,马蹄声笃笃作响。 拐进坊间前,昏暗中忽然窜出个人来,马车一阵嘶鸣停了下来。 虚生撩开窗帘朝外看了眼,笑道:“是你啊。” 多情公子从马车窗外递进请帖,兀自点头说:“母亲听你多有照顾过我,所以让我请你和怀明墨到府上做客。” 请帖上的字体娟秀,虚生粗看过眼,鼻尖凑到帖子细闻,也没闻到一点异味,便合起放到一旁,“明日晌午若无事我定会去。” “恩。”多情公子并没让开,隐在黑暗中,叫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马不满的低鸣了声,马蹄微蹬,在车夫驱人前,多情公子没头没脑地来了句,“绾……娘娘身子没事吧?” “问莲心慧姬不就知道,来问我这作什么。”虚生冷声道,伸手到车外打算让车夫赶人。 多情公子全部退缩,沉吟良久道:“她不会告诉我。” 虚生收回手,微微磕上黑眸,冷静地开口:“她很好,让你不用担心。” “是她要你告诉我的吧,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怎样?”多情公子似乎很了解绾心,所以根本不信虚生的话,他一手拉住缰绳,不给车夫驾车的机会。 虚生拿起肘边空杯掷出,打中多情公子的肩,直接将他打退两步,“你当年将她送进宫的时候,就没有问的资格了。或许你忘了,可我没忘你当年的话,回去吧。” 多情公子犹不死心,打算窜上马车,可他忽然发现身后黑影,轻咬唇片刻,转身离开。可虚生在他擦身走过车窗时,听到多情公子低声道:“照顾好绾心。” “嗯。”虚生鼻息似是不适的低哼。 安国侯府在皇城东边,与梁王府恰好是两个方向,这处的市坊多住的是文武朝臣,安国侯府就在其中的安兴坊,左边是宁国公府,对门则是岑大将军府。有趣的是,这三个武官的府邸布局雅致,没点大老粗的粗犷随意。 虚生刚和怀明墨下了马车,在侯府门外还没站热地,府里的管事匆忙赶出,连忙把人往府里请。 偏厅中安国侯夫人正与自己儿女说话,瞧见远远走来的人,忙不迭笑脸相迎出去,“虚先生、怀公子里面请,我刚和慧哥儿提到你们,说曹操曹操就到,真是巧了。” 跟在安国侯夫人出来的除了雍慧,还有侯府大小姐雍韫琬,虚生乍眼见到颇为惊讶,好在及时克制住情绪,笑道:“我进京时就听闻,安国侯府大小姐姿貌端丽冠绝,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夫人好福气。” 听到自己女儿遭到夸赞,安国侯夫人捂嘴笑道:“虚先生谬赞,里边请吧。” 安国侯夫人热情地领人进屋,又忙碌招待半晌,这才有时间安坐下来,陪客人聊起京城风土人情,及京郊甚至北孟的风光。 “夫人似乎游历过整个北孟啊。”虚生好像听得很有趣,不是插嘴搭上两句。 多情公子应声道:“母亲早些年常陪父亲南征北战,可怜我和妹妹丢在侯府没人看顾。” 虚生望着打量穿得华丽艳色的安国侯夫人,嘴角噙了抹恰到好处的笑,淡笑道:“夫人巾帼不让须眉,这事我从前听了很是佩服。听说夫人在生小姐的时候,好像也是在军营。” 安国侯夫人称不上有美艳,可一颦一笑皆是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与莲心慧姬截然不同。 “就是生她在军营里,才使得她今天这性子,大大咧咧,我也不知她将来嫁出去怎办。” 雍韫琬闻言娇羞地跺脚,娇俏道:“娘。” 安国侯夫人端庄笑道,“娘不说。”她转头又对虚生道:“虚先生打算在京城住多久?” “数月或一年吧。”虚生端茶慢啜,看向安国侯夫人的眼神似乎有些涣散,慢慢道:“等乱事平了,我再走。” 多情公子眼神蓦然闪烁,安国侯夫人却好像不太懂,重复道:“乱事?” 怀明墨含笑接口说:“侯爷可不为这事去南边了么。” “哦,你们说的是这事。”安国侯夫人连忙说:“这么说,你们还是在京城待久些的好,免得乱民没清干净,省得到时候遇到麻烦。” 正值午饭时分,几人聊得热火朝天,倒忘了吃午饭的事,还是大丫鬟在外等很久没见吩咐,自做主让人先去摆了饭,再进屋来请。 吃过饭,安国侯夫人又陪他们在侯府转悠了圈,还欢迎他们时常来府里做客,陪了好半天,才带雍韫琬离开,留着多情公子招待他们。 安国侯夫人担心多情公子招待不周,特意留下自己的大丫鬟在边上伺候。 多情公子便让大丫鬟在院里凉亭准备些茶果。夏风习习,在亭中纳凉倒也舒爽。 目送大丫鬟远去,虚生迅速问道:“你想问什么?” 多情公子谨慎地瞟看四周,压低声道:“那日,你告诉我别信莲心慧姬,是在怀疑什么吗?” “你呢?”怀明墨嗅出一丝多情公子与从前的不同,好奇插嘴。 多情公子紧捏住拳,极力克制住从心口窜到喉间的怒火,声音极低,却铿锵有力道:“我和你都不是她的儿子吧。” 虚生似笑非笑地答:“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怀明墨闻言手臂一摆,差点洒了自己身水,惊讶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们也才……” 多情公子其实并不肯定,所以想试探下怀明墨,他看到虚生怒瞪怀明墨的眼神,便知话的真假,不由得笑道:“近墨者黑,看来这句话不适用在怀公子身上。” 虚生觉得无趣极了,语气不是太好,冷漠道:“说吧,哪里知道的。” 多情公子神态渐冷带些许恨意,用手在自己手腕比划了下,“莲心慧姬有这么个打小的镯子,曾听她说是她母亲送的。这镯子你我都没有,孟英桓却有。而且明面上是我在管合欢斋,可真正能调动合欢斋的人,是丁子胥,而前阵子我查到,丁子胥听命于孟英桓。” “你倒也不笨。” “不笨?我蠢了多年,头一回这么清醒。”多情公子自嘲了句,“现在可以告诉我,绾心怎么了?” 虚生淡淡道:“她中毒了,莲心慧姬下的手。” “莲心慧姬是谁?” 虚生眼尖早早看到逐渐走来的身影,担心会被丫鬟偷听去话,便掰开多情公子的手掌,在上写你母亲三个字。 两手撑石桌跳起,多情公子前倾的身体差点撞翻石桌,不过很快他发现虚生的眼神,顺势望去见大丫鬟已出现在凉亭,奇怪地看向自己。多情公子反应倒也快,伸手拽住虚生得手,骂道:“说好的的酒,结果没给我带来,你说怎么着?” 怀明墨含笑接住大丫鬟端来的果盘,客气道:“谢谢,姐姐。” 怀明墨长得很好,笑起来更是如明月般清朗,大丫鬟看得心跳顿停了一拍,害羞地垂眸,双颊绯红,轻笑回嘴。 定了定神色,多情公子走到两个在调情的人身边,托拿起果盘,揶揄道:“碧妹妹一起坐会儿?” 碧柳啐骂了声自家少爷,羞着脸打扫完被多情公子翻乱的桌面,重新跑了壶茶,期间不停偷瞄了好几眼怀明墨,等事弄完,才扭了腰肢离开。怀明墨手指撑着脸颊,似是目送碧柳离开,听到脚步声逐渐消失,适才似在温存的表情顿消,疲惫的捏起太阳穴。 “姐姐……”虚生抿口茶,略有吃味地开口:“叫我虚生哥哥。” 怀明墨听那口气一阵恶寒,并不想搭理虚生。多情公子没见过这样的虚生,忍不住翻白眼。 遭人欺骗多年,在碧柳转身时,多情公子神色兀地拉下来,神情凝重道:“你是说母亲是莲心慧姬?”见虚生郑重点头,多情公子双拳紧握,眼睛通红,“我又是谁?” “安国侯夫人嫁给侯爷的时候,是带了个孩子嫁来的。” 多情公子不明所以地看向怀明墨,颔首道:“我知道,她同父亲说,是好姐妹的儿子,而她姐妹全家遭到杀害,孩子无人可依,父亲也是孤儿出身,生逢其时,觉着我可怜,便认我为养子。” 虚生点头道:“你儿时体弱多病,在你一岁时,安国侯府人有带你去大相国寺斋戒过两日。大相国寺那两日是闭门谢香客的,因为寺中有两个贵人,一位安国侯夫人,一位是贞夫人。” 多情公子当即明白虚生表达的意思,驳回道:“不可能,偷换皇子那么容易?” 说到这里,怀明墨沉吟良久,想那莲心慧姬的手段作风,猜测说:“恐怕她早有着计划,在嫁给安国侯前,便已经在做这个打算。” 虚生按下多情公子欲起的身,“别冲动,安国侯夫人到底是不是莲心慧姬还有待查证。切莫打草惊蛇,否则如果莲心慧姬在跑了,那就真不好办了。” 说完正经事,在安国侯府里也不便和多情公子多说,几人商议过,决定先回去后再做打算。 大概是虚生从前拘束惯,物极必反,之后出府的一路,虚生都在讨怀明墨叫那声哥哥。 怀明墨实在忍受不住拉过虚生,在他耳边低语,“回去后,今夜我让你听个够。” 虚生前脚刚踩上马车木板,后脚立刻踩空,神情紧张地回头,语气僵硬道:“不用了,我不想听。” “我收回刚才的话,根本就是近朱者赤。”多情公子愤愤地看两人打情骂俏,气道:“你们俩早点回去,关上门,别出来刺激人。” 虚生冲多情公子清雅一笑,背过身用极轻的声音说:“在侯夫人面前别提起任何事,别被她怀疑,切记。”话说完,他头也没回的钻进马车。 怀明墨眉眼微挑,手扶车的木壁蹬上马车,进车里前朝多情公子作揖道别。 “路上小心,走好。”多情公子闻言余光稍动,面色如常抱拳送别,转身瞧见安国侯夫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忙笑脸迎去,扶住侯夫人,关切道:“母亲怎么出来了,您一直身子不大好,仔细中了暑气。” 安国侯夫人目光深远地看着远去的马车,半晌回神,慈笑拍了几下多情公子的手,“现在才六月,天还不热。晚膳已摆好,进去吧。” 马车驶远许久,虚生似是疲惫地瞌眼小歇,身靠马车而坐,放松了紧绷一整天的后背,声音有些冰冷,“那叫碧柳的丫鬟,你怎么看?” 怀明墨仔细回忆,并没发现有异,“武功不错,合欢斋也有没服用过幽欢盅的女子?” 虚生简单解释:“有,不多。这类女子多是自愿加入,长相也一般,所以莲心慧姬不屑在她们浪费用毒。” 怀明墨颔首应了声,想到合欢斋的作为阴毒,会自愿加入的女子其心可见,心生厌恶,所以不愿多谈,岔开话题道:“那雍韫琬是怎么回事?你初见她时有一瞬的气息不稳是为何?” 虚生缓缓睁开眼,目光幽黑似无光暗夜,缓缓道:“她,长得非常像莲心慧姬。不好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但有八成相似了。” 怀明墨疑道:“可就算她是莲心慧姬的女儿,也不好说侯夫人就是莲心慧姬吧。万一她也是抱养来的孩子,你要知道高门深院这种事很麻烦。许是侯夫人年轻时怕因无所出抓不住安国侯的心,所以耍了点把戏,也未可知。” “不会。”虚生斩钉截铁的否定,声音越发冷,“她瞧雍韫琬的眼神和看雍慧的完全两样,而且京城里的情况,宫先生早已查清,雍韫琬必是她的孩子。可惜啊,我只见过莲心慧姬,宫先生只见过雍韫琬,所以都不知两人长得这般像。” 怀明墨听出虚生的决绝,不由得住虚生的手臂,担心道:“别冲动,先回去和二舅舅他们商量,再行动。” 虚生手臂紧绷,拳握得极紧,许久他平下气,整个人窝进怀明墨的臂下怀中,这回是真的有些累,闭气眸子,“我知道。” 第101章 第101章 回到季宅,怀明墨便替虚生一股脑说出大串事,整箩筐的事吐露完,不知是太震惊,还是没反应过来,季肃善和季铎瑞面面相觑,神情有些难以置信。 良久季铎瑞率先反应过来,拔腿就跑到屋外让小厮取来笔墨,草草写上两打字,迅速吹干墨水,又招来府里的骑马好手,吩咐道:“你立刻回隐世山庄,把这亲自交到季先生手里,不得有误,快去。” 眼看人走远,季铎瑞将人召回,说出句废话,“路上仔细点,别被人抓着了。”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管事已经准备让人拉来马匹。小厮得令不敢耽搁,眼看时候不早,立刻骑马赶在宵禁关城门前疾驰出城。 虚生知季铎瑞急让小厮送信,无非是想让自己能静心几日,免得做出冲动事来。 既有莲心慧姬的大致下落,大家抑郁多天的心情纷纷大好,当夜推杯换盏,一夜好眠。可这样的好心情保持不过十二个时辰,或许莲心慧姬生来与季家八字不合,第二天傍晚一家子围了桌打算吃顿好的,屋外管事匆忙跑来。 管事受到惊吓,又跑得及,一时大气粗喘,说话断续道:“二爷,刚安国侯府的雍大公子来报,侯夫人没了。” “什么叫没了?”消息来得太有冲击,季铎瑞脑子转不过来,手拿酒杯,半张了嘴,样子傻愣。 虚生用力扔下手中筷子,力中夹了少许内力,筷子落在地上直接折成两折,神情平静地开口:“怎么死的?” 对旁的主子还好,管事十分害怕虚生,特别当他平静发怒时,管事抹了抹鬓边冷汗,怯生道:“听来的人说,侯夫人说初夏适宜坐船游赏,所以拉了雍大小姐去郊游,哪知那船破了个洞。雍大小姐不会游泳,侯夫人倒会些,所以船夫打算带小姐游回岸,再回头去救侯夫人,等他再去救,就发现人已经沉到湖底了。” 粗劣的伎俩,大概也就能骗三岁孩童,季家听了是半句不信。明显是莲心慧姬知道自己已暴露,所以耍个手段消失在人前。 怀明墨脾性再好,这时也有些疾言气急,“既是知道在哪淹死,那尸体呢?” “个把时辰前敢打捞上来,人都泡皱了,这会儿刚送到侯府不久。”好端端人突然溺死,管事不知内情,惋惜道:“安国侯府里乱成了团,当家主母走的突然,这会儿雍大公子正派人在走得近的几家通知,又让人去南边送信给侯爷。” “知道了,你下去吧。”季肃善头疼地捏起鼻梁,长叹口气,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遇过两回这情况,其实也不算陌生,也就是因为熟悉才知道这事后果。 许是气极反而来戏话,季肃善愤恨地说:“狡兔有三窟,这莲心慧姬就是个兔子精,地上哪有洞都是她的窝。这回给她跑了,想逮她更难。” 安国侯夫人突然的溺毙,引来京城官妇们的一阵唏嘘,大家吓得都不敢再去京郊游船。安国侯府一时无主管事,倒没想到年纪轻轻的世子,做事十分妥帖,伤心了半天后掌起侯府所有事物,低调而漂亮的办完安国侯夫人的丧事,大获好评。 安国侯在南方得到消息,一时难以接受,气闷差点昏过去,立刻上书朝廷,肯定能换将回京。 南边的情势已有平缓,孟帝即刻下旨召回了安国侯,派宁国公前去收尾。安国侯和季先生是同一天清早进的京,恰好在安化门外碰见,所以季先生还没到季宅已经知道莲心慧姬假死一事。 季先生明明气得要骂人,脸上还得十分哀伤的劝说两句。进京城时说了两句,季先生找借口就抽身离开,刚到季宅,冲进自己两个兄弟的房里,就把人揪下床,“你俩怎么回事,看个人都看不住,说,是怎么打草惊蛇的。” 季铎瑞大喊冤枉,不由分说地出卖道:“是明墨和虚生去安国侯府后,第二天莲心慧姬才假借淹死脱身的,跟我什么关系。” 季先生闻言又重打季铎瑞的肩,哪知季铎瑞反应极快地躲开,“他们呢?” “在屋里。”季肃善又说:“进屋最好敲个门。” 季先生愣了斯须,很快明白季肃善话里的意思,惊得直瞪大眼,好半天回过神轻拍自己二哥的肩,小声问:“谁主动的?” 季肃善凑上前小声道:“你宝贝儿子。” 季先生闻言挑眉赶紧抚掌,人也不气了,神清气爽地笑道:“我儿子有出息了。” “出息什么?”怀明墨恰好走到前堂,打算来等季先生到来,正巧听到季先生的话。 季先生侧头看到虚生跟在后面进屋,笑得愈发柔和慈霭,明明是个大男人站在眼前,她却像在看媳妇。人说婆婆看媳妇,越看越碍眼,可季先生却喜欢得很,好在脑中弦没绷,知道‘儿媳’与众不同。 虚生至今不习惯别人太过关注自己,忸怩地朝季先生拱揖,就往怀明墨身后躲了躲。 怀明墨轻咳了声,隔绝季先生的视线,立刻认错道:“母亲,儿子行事鲁莽,让莲心慧姬给逃了。” 季先生单手扶起怀明墨,拍他肩安慰道:“没事,莲心慧姬为人狡诈,金蝉脱壳也不是一两回了,这怪不了你们两个。我倒是有些担心,她会借这事在背里大肆做文章,到时就怕会往你俩身上攀扯。” 虚生不认同地插嘴,“她会销声匿迹好一阵子,别说是往我们泼脏水,应该是会尽量淡化侯夫人的死。” 时逢七月初,盛夏即来,大清早的空气已是闷沉燥热。 季肃善素来怕惹,命小厮大清早搬来冰缸,捋须开折扇扇风,对自己二妹的态度全当看不见,“京城又要死人了,而且还是不少。” 虚生与季肃善互视了眼,会心一笑,只说:“是。” 怀明墨颔首亦是认同,可又有地方不解,他把先送到自己面前的早膳端给虚生,自己接过另一碗吃了少许垫肚子,方才说:“合欢斋的人,她已经除去大半,留下的或是无用碍不着事的,或是心腹之人。她若真杀那些心腹,岂不是之后无人可用,反而制肘?” 季先生眯眼沉默了半天,手肘撑着茶几深思,猜测道:“二皇子已死,如今最有能耐的便是三皇子和四皇子,且孟英桓得储位的可能性更高,她现在除去些没用的棋子,倒也无妨。况且谁知道死的到底是不是合欢斋的人呢。” “不错,随便死些无辜的人,也难以查出。”虚生蹙眉总觉事有不对,却又说不上哪奇怪。 季铎瑞好睡间被托起,人本就浑浑噩噩,听着半天话,只觉脑壳疼,“说半天,你这事是管还是不管?” 季肃善真想打醒这不成器的三弟,慢条斯理道:“管,但不能明着管。否则要皇上不当回事,而季家管了官家的事,那就是打皇上的脸面。” 碗重放到茶几上,怀明墨沉声道:“就是算准季家会管,请君入瓮呢。” “那怎办,当不知道?”季铎瑞想起这些年的破事,实在觉得糟心,烦闷地搓鼻梁,“要我说干脆就别管这事,莲心慧姬也好,朝堂也好。我是看透了,做再多事,扶持个新帝上位又怎样,只要季家不没落,就是朝廷的眼中钉,换谁都一样。” “住口。”季先生和季肃善齐声呵道。 还没等两人张口再骂,虚生幽幽道:“想少一事,那容易。要么放弃隐世山庄,季家人从此隐姓埋名。或者,季贵妃和太子……死。季家前朝没人,只在江湖蹦跶不出事,那孟家就不会再拿闲工夫来对付了。” 虚生这话说得极认真,神情坚毅。怀明墨拉过虚生,轻拍他脸,“你……” “你不算季家人?”季铎瑞说出别人没好意思问的话,以长辈口吻道:“外甥媳妇,别当自己是外人。” 闻言呆愣许久,虚生总算回味过季铎瑞的称呼是在说自己,顿时语塞,再看所有人玩味地在看自己,羞得无地自容。 “总之这事先看事态发展再说,要京城真发生许多案件,就算我们不查,宫里头也不会坐视不管。”季先生目光闪烁地看了眼虚生,无声叹了口气,“绾妃也是被莲心慧姬所害,为此,皇上已然震怒。所以事情一旦闹大,风声传进宫中,只要皇上知道是莲心慧姬所为,又怎会放过她。” 季肃善眉头飞快地一蹙,有点不放心道:“她毕竟是江湖人,我担心朝廷派出的人未必能抓到她。” 季先生爽朗轻笑,倒没当回事,手指拍打两下茶几,坐直身背,“抓不到的话,就会来找隐世山庄,到时候我们出手显得正大光明,也不容易落下口舌麻烦。” 虚生看出季先生还有话说,抢在前说:“我知道季先生的意思,只不过,绾妃如今有一日算一日,此事得尽快。” 季先生听过绾妃为人,怜悯道:“醉生梦死是你酿的毒,难道无药可解吗?” 虚生神情如常,却有种说不出的苦痛懊悔,紧闭双唇直摇头,“应该能抱到她生完孩子吧。” “那多情公子他……” 虚生深叹口气,呼出的气呜呜咽咽,“顺其自然吧,我答应了绾心不把她的现状告诉他,那就不会说。” 有些事瞒着不过在拖延时间,随绾妃的香消,迟早会被知道。屋里人都知道,虚生其实也知道,可是绾心想如此,只得尊重当事人的意愿。 第102章 第102章 京城的贵妇人很多,安国侯夫人的死仅被人唏嘘了没几日,待京城这池水涟漪渐平,大家也就逐渐遗忘了。 天渐入三伏,越发热得人难以忍受,而在这燥热的日头里,京城却异常的平静。无论江湖,还是朝堂,大家仿佛都被这炎炎盛暑热得奄了,足足两月余,没有闹事风波。 虽在初时孟帝出手查合欢斋,当时大手笔处理掉了不少京城妇人娼妓,有些妇人是京城里官员内宅女子,但这中都是妾室,本就是狐媚子,那些大房太太乐得见她们丢命,自然没多少异议。至于那些官老爷,个个自危,急着保官爵性命,自个供出人还来不及。 朝堂上,太子被废,二皇子没了命,四皇子孟英桓一下跃起,成最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可拥护他的多是朝堂品阶不高的官,那些两朝的元老,掌权的国公侯爵,始终没人发话。 而孟帝对孟英桓也似乎不太满意,更怕见他独大,所以有意捧孟清润,形成双发打擂台之势。 孟清润却似有意避让,朝堂上顺孟帝心意发话,下了朝依旧如往昔般友善待自己兄弟。因此比之孟英桓的力争,孟清润越发得了圣心。 “你说说我这个三哥,怎么就不急呢。”孟修染说得口干舌燥,大口吞完杯茶,急躁说:“现在孟英桓声势正旺,我看朝上好多人跟他一派,三哥却还这个样。” 坐在案前,虚生仔细分着朝中大臣的名单,闻言也不抬头,“安习山,董承,宁国公,安国侯等几位老臣发声了吗?” “这倒没,那些老臣子跟哑巴是的,一问三不知,全听父皇决定。” 孟清润笑了笑,“既然他们没发话,你急什么呢?” 孟修染犹是不服,据理力争道:“可他们如今不受父皇重用,反倒是那些贫寒子弟窜起很快,但他们却是也不发表看法。如此下去,孟英桓迟早坐上太子之位,再不急,等他真抢到那位,哭死你们。” 怀明墨自顾批阅着玄机阁的事,闻言放下笔,耐心解释道:“重用的那些臣子是股清流,这些人的话才至关重要,而老臣子不是不说,只是还没到该他们开口的时候。六殿下没发现,现在跳脚最厉害的几个,皇上都是明升暗降,剥了实权。” “你们是说……” 虚生将朝中该拉拢的名单递给孟清润,方有空说:“不争便是争,你三哥不争,那皇上就会帮他争。孟广亨的死,明面上是没什么,太子当了替死鬼,可是大家都心里都清楚。皇上的心更是明镜一般,现在谁跳得最厉害,嫌疑就最大。别看他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等着眼看那高楼塌吧。” 有人这么笃定的说,屋里头谁不知其中深意,虚生是要布局了。 在梁王府几人吃过午膳,虚生难得留下小坐,不似平常说过事,立刻匆忙离开。只是他一直心不在焉地翻着书房里的杂记,余光不时往院外瞟,好像很在意书房外的事。 有贵客在书房呆,府里主人闲空只好作陪,因为虚生没说,贸然问实在有些失礼,所以大家就是好奇,也只是干等。刚到未时一刻,外面日头正盛,前院的管事带进两个女子。 两人一前一后慢步跟随,走在前面的女子身姿婀娜,□□风流,嘴角妩媚的笑恰到好处,多勾一分显得风尘,少勾一份又太清冷。 “王爷,有两位姑娘说是来找虚先生。” 闻声朝虚生看了眼,孟清润应允道:“请她们进来。” 红杏蕊进屋先福身拜过两位皇子,赶紧拜倒在虚生身前,“先生大恩,杏蕊幸不辱命,在京城找了数月,总算找到丁姑娘。” 自打救下红杏蕊,水无宫便通过她又救出不少苦命女子。不得不说,这红杏蕊真是有本事,凭一腔情义,劝说的能耐实在厉害。 原本丁婴根本没意向出面,毕竟她受合欢斋迫害多年,又被亲人出卖,她早对世间厌憎绝望。可就这么个人,红杏蕊仅用月余工夫就把人说服,也算是虚生无心救到个妙人。 红杏蕊见虚生动了手指,连忙笑盈盈起身,拉过在她身后清清冷冷地丁婴,娇俏道:“小汀,你说话呀。” 虚生瞧出难处,笑道:“丁姑娘拣知道的说,我们这听着。” 丁婴狠毒了莲心慧姬,所以知道眼前是虚生,那个能给莲心慧姬添堵的人,立刻也不藏掖,将该说的说清。这其中多是丁子胥告诉她的事,她亦恨极那称不的是人的哥哥,却知道她这哥哥做事素来留一手,既会告诉她的密事,必都是极其重要的,遂也不敢忘。 关于合欢斋的密事,孟清润已经知道大多,江湖的事江湖解决,他就是想要处理,亦是有心无力,所以没多感兴趣。至于假皇子一事,虚生也是在猜测,所以没有贸然提出,没料丁子胥居然查得这般清楚,孟清润乍然听闻,愣怔半天。 “姑娘的意思……是说贞夫人知道孟英桓已被掉包,是个假皇子,她仍在与这假皇子狼狈为奸?” 丁婴郑重点头,眼神格外坚定地看向孟清润,“是,她不仅知道,还知道谁她亲身儿子。” 孟修染惊异道:“为何?” 虚生推测说:“贞夫人是近两年知道的真相,正因如此,她很清楚如果事情揭发,那她的儿子必会错失皇位。儿子夺不到皇位,贞夫人又怎么做得了太后,所以她宁愿要个假的儿子,也不能把真假皇子的事揭穿出来。” 哪怕不说,屋里头都是聪明人,稍稍细想便能明白其中缘故,不由得皆一嗤鼻。 这贞夫人实在是心狠的女人,刚入宫那会儿她很是得宠,得幸不过一年生下个女儿,那时她没少拿那小公主争宠,甚至不惜害小公主生病引孟帝看望。直到有回没分寸,害得小公主得了天花,终没熬过。孟帝得知真相后,格外震怒,当时就禁了她的足,可惜这女人委实命好,竟肚子又怀了个。 在莲心慧姬换皇子的时候,贞夫人早已失宠,还是假孟英桓长大后,颇得圣心,又装是个大孝子,在孟帝那儿给她求来的夫人位份。 所以如果这假皇子不在,要蒋淑贞过回从前的日子,凭她那自私性子,怎么肯,对她而言,真假骨肉有什么区别,她只要坐上太后之位。 丁婴慢声细说曾闻得的对话,令众人唏嘘不已。 “这算什么母亲,因为自己的前程,牺牲儿子,真不配为人母。”孟修染的母妃并不得宠,但待他极好,他自然理解不了。 心口仿佛遭人重打一棍,疼得怀明墨咬紧牙。 孟修染不知,屋里另两个知道怀明墨身份,目光不禁责备地瞪向孟修染。平白惹来怒目,孟修染一时困惑不解,但又不想拉下脸皮子去问,闭了嘴在边上继续听。 虚生听过大概,伸手制止丁婴继续说,只道:“丁姑娘,如果有朝一日,需你去御前对峙,揭穿莲心慧姬的阴谋,你可愿意?” 随两声磕头的巨响声,丁婴神色里带抹决绝狠厉说:“只要她死,就是拿我命去换亦可。虚先生放心,别说是在御前与她对峙,先生哪怕要我在御前杀他俩,我丁婴也绝对不会退缩一下。” 得丁婴首肯的话,虚生顿觉轻松许多,毕竟丁婴这人证算不上多重要,可她手里的证据,定是丁子胥身前所留莲心慧姬换子的铁证。莲心慧姬布局多年,虽看似疯魔的报复武林,搅乱这池浑水,其实真正意在复国,当然也顺带想灭当年颠覆前朝的几个门派。 丁婴既然很重要,虚生不敢交给别人保护,所以他果决地谢过孟清润的好意,暗里交给辩机先生保护。从梁王府一同出来后,丁婴就被交到沉香手里,当日人便被秘密送出了京城,至于人去了哪里,只有虚生和无知楼极少数的人知晓。 怀明墨虽有好奇,但怕自己问了,万一无意透露出来坏事,索性憋住八卦的心,什么都没问。 换做别人瞧不出来,怀明墨却察觉到虚生明显的异样,在私下里有问过虚生:“你近来很奇怪,似乎行事特别谨慎,是发现有什么不妥吗?” 这话当时就把虚生给问倒了,因为他也说不上来,遂答:“没什么,或是我近来多思,所以有些多疑。” 窗外的暖风徐徐拂过冰缸,吹到床榻边已有丝丝凉意。 怀明墨拥紧虚生,暗中摸到虚生光秃的脑袋,笑道:“早些蓄发吧,你整天用那假发,不觉得麻烦?” “整天束发难道不麻烦?”虚生回搂住怀明墨,轻叹口气,淡笑了声说:“这事结束后,我们找个山灵水秀的地方归隐吧。” “好。”微凉的唇贴在那滑嫩的额上,怀明墨劝说:“早些睡,别乱想了。” 第103章 第103章 随着绾心越渐显怀的肚子,她身上的毒越发难以抑制,整日昏昏沉沉的思睡,虚生只好每日进宫用内力为她逼出少许心脉里的毒。 绾心斜靠在软枕上,有气无力地指向李如。李如曾是洗恭桶的小太监,有次无意撞到贞夫人手底下人害人,差点被扔了井,幸得绾心路过顺手相救,后来一直服侍得很是尽心。自那心腹秋兰死后,绾心伤心郁结更是信不过旁人,如今如熹宫里外全是李如做主。 这李如的底细,虚生也摸了个透,宫里宫外不少人收买过他,可他却一心忠于绾心,倒真是个忠义的人。 送过茶,李如瞧了眼绾心的脸色,很识相地带人退到殿外,也不敢让手底下那些宫女守门,索性赶了人,方抹了抹微红的眼圈。 虚生开口还是那句老话,“孩子很好,我刚诊了脉,很健康。” 绾心浅笑道:“恩,太医昨晚来请平安脉,也说孩子很好。哥哥最近看着有些憔悴,宫外头发生什么了吗?” “一切都好,倒是你,我听说皇上近来不太来你宫里?” 绾心毫不在意的笑道:“皇上几回来看我,我总在睡着,也都说不上几句话。听说近来宫里的两个妹妹很得圣心,想必皇上在那儿会多点时间。其实还好,李如说皇上隔个两日总会来看我眼,而且卫姐姐每天都会来陪我说会儿话,倒也热闹。” 红颜还未弹指老,君恩如水向东流,却已匆匆去了不回头。 瞧出两人同情的神色,绾心反笑了安慰:“我没事,你们俩别这样,其实皇上不来也好,免得我费神费心去应付。” 虚生沉吟片刻,喉间有些酸涩道:“有个人让我问你安好?” 柔笑的唇角忽然一动,绾心美眸微颤,即刻垂下眼,鸦翅的睫毛掩住她眸底的哀愁,悲伤过后又有些许欣喜。绾心的声音轻柔,不徐不疾地说:“我一切很好,让他……不必记挂。” 香烟袅袅萦绕在寝殿中,怀明墨似是被烟熏了眼,有些酸疼,憋了口酸涩之气在鼻腔中,“瞒不住他了。” 绾心呼吸一滞,轻声嗫喏道:“替我带句话。”说完又是沉默许久,她似是鼓足勇气道:“告诉他,孩子很好。如果我有事,望他为孩子好好活下去。” 一口茶呛得虚生直咳,大约是太惊讶,他不禁起身向后走了两步,差点绊跌在地,惊吓得话语结巴道:“你……你说,你肚子里,是谁的孩子?”虚生警惕而阴狠地朝门帘那看去,小声道:“你肚里是雍慧的孩子?” 难怪这丫头如此紧张这孩子,即使虚生跟她说,如果除了这个孩子能活地长久些,她又是执意要保下。 同样大为吃惊得还有怀明墨,他几乎怔愣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便问:“怎么会?” 绾心看两人呆若木鸡,遂解释道:“我该恨他是吗?可是你们知道么,当年他除了将我送进宫,已经别无他法。莲心慧姬威胁他,如果不将我送进宫,她就会把我扔到最下等的窑子里,要我受尽折磨,让雍慧找不到我。他闹过求过,都没用,后来他没法子,只好将我送到宫里来。” 虚生诧异不解道:“为何他没和我说这事?” “他其实不太信你。”绾心淡笑道:“难道你信过他?” 怀明墨担心隔墙有耳轻声道:“你怎么会突然怀了他的孩子?” 绾心似乎没怎么担心门外李如听到,声音如旧道:“他从隐世山庄贺寿回来后,就变了个人似的,突然派人送信进宫给我,而且待我又跟从前那样。我曾信里问过他怎么了,他却始终不肯告诉我,只说等时机成熟就带我离开,后来有一日他突然夜闯到我宫里来,我们便……” 柔笑摸着微显的肚子,绾心瞧出两人神情郁郁,反笑劝:“你俩别愁眉苦脸的。对了,有件事不知哥哥是否知道,永安公主没了。” “永安公主和亲没多久,怎么好端端人没了?”怀明墨虽像是在回绾心的哈,脸却朝向虚生。 对贺沁部族的事,虚生平常没怎么特别注意,加之孟帝这似乎也可以封锁了消息,因而虚生听后亦是诧异。还没等他俩开问,殿外便传来太监尖利的通报声,两人闻声赶紧起身,到门边跪候。 卫夫人每日抽空就会前来,这是司空见惯的事,稀奇的是今日贞夫人会同她一块来。 “起来吧。”卫夫人直接请两人起了身,没多停留,直接坐到绾心身旁,笑道:“今日倒赶巧,平常来总遇你在好睡。” 绾心羞赧地垂眸,柔声道:“姐姐又笑话我。” 卫夫人捂嘴笑说:“不笑话你,我怀福乐的时候也这般嗜睡,那时一个月就见不到皇上几面。后来生完福乐,皇上来得可勤快了,撵都撵不走。” 贞夫人看似与卫夫人同位,但如今卫夫人手掌六宫大权,到底不一样的。 余光阴恻恻地瞟向虚生和怀明墨,贞夫人到底不敢为难这两人,看到绾心的独子却似眼红道:“卫妹妹好命,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自然跟我们是不同的,当然绾妹妹一样,皇上多宠妹妹呀。妹妹在皇上的心里,可不是庆贵人和颖嫔两个小丫头能比的。你呀,就安心生个小皇子出来,以后福气着呢。” 绾心压根不在意得宠与否,闻言清浅一笑,“她俩这么快就升位份了?可见是讨皇上喜欢的。” 摆明是来气人的,虚生含笑道:“贞夫人怎说起旁的人,四皇子眼下如日中天,若说福气,夫人是最好的。” 贞夫人得意地看向虚生,讥讽地说:“是啊,可惜有些人物以类聚眼神不好,实在可惜。” 阴阳怪气的口吻,怀明墨听得难受想要开口,又听贞夫人道:“卫妹妹也是可惜,当年这么得宠,却没生个皇子傍身。不知道绾妹妹肚里是男是女,要是个公主呀,肯定和福乐一样受宠。” 卫夫人压住绾心的手,含笑道:“四皇子是个好哥哥,以后福乐恐怕还得仰仗这哥哥照拂呢。” 几人说话间,有小宫女进来送水,没料有个小宫女忽然脚下一滑,手里的茶碗立时飞了出来,洒在卫夫人和贞夫人身前。这小宫女刚来没多久,做事有些粗手粗脚,只是做事比较老实,所以李如才敢留用,没想闯出这祸来。 鸦雀无声间,李如带头跪在房里,冷汗涔涔,想着说上两句,又知贞夫人性子,倒不敢开口替人求情。 卫夫人撇低头看眼裙角,挥手道:“李公公命人重新泡两杯茶来,下去吧。” 这后大家说笑了好一阵子,当然说是说笑,个中你来我往的机锋,却是激烈。三个臭皮匠赛过个诸葛亮,况且是三个本就能说会道的人,直把贞夫人说得恼羞,甩袖而去。 从半透的纱窗瞧到贞夫人走远,卫夫人方摇头无奈道:“刚才她的话,你们别放心上,以前就这么个人。后来不得宠了,收敛不少,近来不知怎么的,越活越回去。” 怀明墨细细琢磨刚贞夫人的话,一针见血道:“或许是绾娘娘怀的龙子,贞夫人担心是个皇子,皇上正当盛年,定能看到九皇子长大。四皇子眼下虽是得势,但终究没得到那太子位,将来到底谁登基也未可知啊。” “难怪姐姐总夸你,看得真是透彻。不错,这两回太医请平安脉,本宫一直在旁边。”有孟帝的一日,卫夫人就能活的风光,她自然特别在意,“皇上的身子极好,活到七老八十根本不是问题。所以有些人的如意算盘,未必拨得响了。” 虚生微挑双眉,抿嘴含笑,慈和道:“你听到了,所以别整天唉声叹气了。赶紧养好身子,生出个小皇子来,以后还能看到小皇子大婚呢。” 越是与绾心深交,很快便发现绾心的心性,恐怕连平常的张扬都是伪装的。卫夫人摸出绾心真性情后,愈发地喜欢这个丫头。说起来卫夫人曾有过一胎,当时因身子弱,又遭人暗害,成型的女胎只好用药打了,那时她也是绾妃这年纪,而这女胎若是生下来,差不多是十七、八岁。 卫夫人伸手拉过绾心冰凉凉地手,目光越发的柔和,“妹妹别多想,好生把孩子给生下来,不论公主还是皇子,皇上铁定都疼。等你病养好了,还会是宫里最得宠的那个,那些新进宫的妹妹们,越不过你去的。” 绾心知事起就待在合欢斋,那里头的女人除了苦命人,便是蛇蝎。 绾心在知道身世前,只觉莲心慧姬特别恨自己,所以身边接触的,大多对她很恶毒,亏有多情公子在暗里保护,才没年幼丧命。 “谢姐姐。” 卫夫人拿帕子给绾心轻掖眼角的泪,看她我见犹怜的样子,心疼得很,道:“傻丫头,别哭啊。” 从如熹宫出来,他们又跟卫夫人走了好一会儿,直到月华门外才分开。虚生和怀明墨如常在角落等马车,彼时秋老虎正盛,不少宫人忙完手里的活,偷偷摸摸去阴凉的树下躲懒,只有他俩汗津津的在闷热的一角。 怀明墨面色如常道:“你刚才故意的吧?” “那股子味道你没闻到吗?”虚生目光盯着红墙,头没回下,絮叨道:“合欢斋那臭味,我闻了太多年,最熟悉不过。也不知道她哪来的自信,以为能瞒过你我的鼻子。” “你故意用内力让那宫女摔倒,就不怕被她发现?” 虚生自信道:“她的武功不高,凭她那点本事,发现不了。” 话音甫落,墙边传来急躁地小跑声,宫里是最为庄严的地方,原不该有这样的声响。怀明墨听觉极好,无声拉住虚生,眼朝宫墙一路扫去,慢慢随着脚步声的方向移动,直到一个穿着体面的宫女出现在门边。 第104章 第104章 说起宫里的女人,虚生接触过几个,但这位高的安淑妃,虚生却从没见过,只知是在四妃之位,仅次于季贵妃的女子,论恩宠比不过卫夫人,所以即使卫夫人位份在她之下,犹是得了掌管后宫之权。 跟身前的掌事宫女绕了几弯,穿过两扇宫门,虚生和怀明墨来到个僻静的宫院外。后宫女子不得随意接见外男,可是似乎宫里人皆忽视了这条宫规。 首领太监躲在墙角阴凉处等人,大老远见到人走来,赶紧拿起付拂尘,笑迎上来。 虚生瞧见眼前人殷切奉承的模样,心底打鼓,摸不透安淑妃按得心。 怀明墨瞧不见,全凭感受来判断,倒是没觉出一丝诡诈的气息。 这时日头还很毒辣,首领太监说过两句寒暄好话,便将人往宫院里带。安淑妃的宫里布局中规中矩,陈设足以显出四妃的尊贵,缺少了宠妃的气势。唯有院中那棵外邦进贡的五针松,常年葱翠,在诉说成年过往。 安淑妃是孟帝潜邸的老人,刚进府那会儿,个性张扬浅薄又不知进退,新鲜感在时,孟帝很是宠她,可时间一久,这本没深度的话本子翻腻就被扔到一旁。不过安淑妃生得个好儿子,母凭子贵,宫里头熬了多年,也算爬上四妃的位份。 可如今二皇子突然薨了,她膝下仅剩个唯唯诺诺的和敬公主,能借儿子势头的风光不在,只是两三月的工夫,她整个人似乎老了许多,华发骤生。 屋里很静,宫女遣出去大半,能留在这儿伺候的,定是安淑妃的亲信。 虚生捧茶细细打量,这安淑妃生得副好面相,凤眼有说不出架势,眼角的细纹已是脂粉难掩,但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貌娉婷。 安淑妃亦是在回看这两人,只是她盯看怀明墨的时间更长,半晌她收回目光,笑道:“虚先生似乎满腹疑惑。” 虚生起身微欠身,恭敬道:“不知娘娘找我俩所为何事?” “外头都道本宫疯了,虚先生倒是胆大,连个疯婆子的宫里也敢来。”安淑妃答非所问,犹在端详两人。 怀明墨轻吹滚烫的茶面,也不怕有毒,轻啜口方道:“三人成虎,宫里的人多到数不清,流言碎语很多,淑妃娘娘其实无需太挂怀。” 一声不屑的轻笑,安淑妃高傲地抬起下颚,“本宫在皇上身边伴了快二十五载,什么话没听过,这些个话,本宫怎会放心上。”忽地她又说:“没想到那个不择手段的女人,生出这么个儿子,呵,到底是季先生养出来的。” 这话甫出,气氛瞬息冻如腊月寒冬,虚生掌心贴在杯口,杯中的茶水冷得极快,在茶杯中沸腾,却是冒出森森寒气。 安淑妃挽了挽似是松散的发髻,淡然道:“虚先生、怀公子无须紧张。本宫无意与两位为敌,没想要揭穿当年那件事。今日本宫请两位来,是有一个疑惑想要两位解开,本宫的皇儿到底是谁害死的?” 那眸子中的阴狠目光乍起,虚生丝毫不怕,唇边笑意淡泊,“淑妃娘娘,皇上已经查明,是太子所谓。” 安淑妃俏笑声轻轻得从薄唇中飘出,话语冰冷,“皇上那点心思谁都看得出,本宫不信,就太子那懦弱的样子,干得出这等狠辣事?虚先生身陷这泥潭中已久,必是知道谁是真凶。”安淑妃神情冷傲得同虚生对视,两人的气势谁也不输谁,僵持半晌,她嘴角弯得越发深邃,“本宫知道虚先生所求,虽然本宫如今不得势,但帮虚先生一些小忙不成问题。” 怀明墨眨了两下眼,面朝安淑妃侧去,“淑妃娘娘,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 “当真是他?” 虚生反问:“娘娘怎么没怀疑三殿下呢?” 安淑妃坐久有些乏累,也不拘规矩,侧躺在贵妃榻上,凤眸冷弯一飞,“孟清润……虚先生接触三殿下许久,便该看得出,这三殿下的性子是季贵妃故意养出来的,人如其名啊。季贵妃特意养出个将来能辅佐太子的亲王,这样的人会去杀本宫皇儿,陷害太子?” 又一次含有深意地端详安淑妃半天,虚生半低垂头,轻笑声复抬起看去,“娘娘想要与我们协作?我们怎知是不是娘娘打算给我们下套?” “本宫对季贵妃没仇意,从前相争为得是给皇儿挣前程。如今皇儿遭人杀害,本宫想为皇儿报仇。” 怀明墨听罢,问:“淑妃娘娘,应该还有所求吧?” 斜阳斑驳地照进殿中,映照出安淑妃的身影,与强撑的气势不同,青砖上的人影透出淡淡的颓然,身背微有些佝偻,带着宫里女人皆有的疲惫。屋里散着股腐朽的气息,四方的房间像是装活死人的棺椁。 安淑妃缓缓瞌眼,久久才睁开,语调不似方才跋扈,确有所求,“永安公主死了,皇上却没昭告天下,亦不打算责问贺沁部族。” 适才在如熹宫没问出答案,这会儿这边同样提到,好端端的人突然死了,任谁都好奇缘故。可两人都没急着发问,等安淑妃命人换了冰缸里化水的冰山,屋里凉快许多,虚生才好奇问了两字:为何? “永安公主的性子,也是活该。”安淑妃没半点同情,只絮絮说:“她嫁到贺沁不到半月,仗着自己公主的身份,打发了贺沁大君不少侍妾。其实这也没什么,偏有个侍妾是大君的心头爱,她见打发不得,竟使出损招,下药让那侍妾掉了孩子,永不能生育。草原蛮人,永安公主就活活被他打死了。” “没有永安公主,皇上打算再送个公主过去?” “是,福乐有个好母妃,自然还轮不到她。而本宫的女儿,便是最好的人选,庸懦乖巧,定能安抚贺沁大君的心。可是身为母亲,谁想愿意看到自己的女儿,嫁给足以做她父亲的男人。” 怀明墨不喜永安公主,却也同情,想到再会有个妹妹受此不幸,眉梢阴霾渐浮起,身子不由自主得向虚生微倾,似有说情之意。 安淑妃看向怀明墨的眸子微眯,心知事成一半,“只要你俩保住静和,本宫不求她将来嫁给权贵夫婿,但望她能平安顺遂一生,过得和和美美。” 这个要求算不得高,而且为人母有这份心,虚生如今心性早不似当初硬如顽石,听着略有些感动,亦知是情理之中的要求。 相处久了,两人已是心有灵犀,怀明墨感受到身边人的情绪,用不着他再相劝。 静默地盯看两人会儿,安淑妃又说:“虚先生帮本宫忙,本宫自然不会让虚先生吃亏。贞夫人当年要杀两个贴身的宫人,被本宫悄声救了下来,一直藏在自己宫里。那两人是知道了,当年换子的一事,才差点遭到灭口。” 听完这话反而让人糊涂了,要知道偷换皇子可是诛九族的欺君罪,照安淑妃的个性为何没揭发。虚生以为是安淑妃从哪打听来的消息,想借这个引他们帮她,平白帮人出力,这种亏本的买卖,虚生一点提不起劲。 怀明墨还算守规矩,客气道:“淑妃娘娘手里有人证,为何没去皇上拿揭发这事?” 宫里多年,安淑妃人瞧得多了,即使是复杂如圣心,她都有把握摸出七八分来,况且是两个毛头小子,只稍琢磨会儿,已能猜出个大半。 “从前和本宫皇儿比算得了什么,本宫大费周章去除四皇子得到什么好处?倒不如留他跟其他几个皇子斗。”眸中划过一抹懊悔,安淑妃揉捏额头,“如今本宫不得势,就算拿出这两个人证,也扳不倒他,” 虚生拨动手里的串子,沉默半晌道:“淑妃娘娘如何能证明两人所言的真伪?” “本宫把人交到虚先生手里,虚先生大可以去查。”安淑妃盯住窗外缓步走来的身影,泛着乏意的眼眸稍正神色,“本宫膝下已无皇子,碍不着虚先生的计划,更没必要跟仇人合作,故意陷害虚先生。只要公主平安,本宫将来得个太妃的位安享晚年,那当年的事,本宫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明摆着就在威胁了,不过虚生性子本来就古怪,他倒没觉得多反感,反而是听到这话,对安淑妃的话信上了三分。 几人隐秘的话随静和公主来请安而结束,安淑妃贴身大宫女亲自送人出宫,说要交出的人则派人暗中送出宫。 宫门外的大街两侧多是京官的办公点,彼时恰是酉正时,各部官员纷纷从衙里走出来。虚生和怀明墨学着京里的百姓,尽量靠边慢走,避开那些官老爷的轿子,省得以免挡道遭人驱赶。 偏就是这样,却还遇到不长眼的轿夫,抬官轿朝他们迎面走来,还非堵停在他俩身前。等官轿里面的人走出来,两人顿时明白,这几个轿夫就是听令故意堵路。 孟英桓从轿中走出,看着身前的人跪地良久,仍没出声让人起来。 换做私下里虚生早就出手教训这找死的人,奈何在这往来的大街上,虚生实在不想引人注目,省得之后孟英桓死时,被人拣这事拿出来说。 “起身吧。”孟英桓笑道:“久没见虚先生,没想到现在先生当真是贵人,在宫里头如此左右逢源。” 去过安淑妃宫里的事,虚生没想要瞒过任何人,也知道瞒不住任何人,反正找个去问诊的借口,只要孟帝相信,被人知道根本无妨。不过从狗嘴里说出的话,有些难听,虚生忍下教训孟英桓的怒气,笑而未语。 虚生回嘴道:“草民没这本事,不然先前又怎么会屡遭人暗害?” “谁要暗害你?” 虚生一时倒不知怎么回答,因为他发现孟英桓似乎没懂话里意思,反而隐隐着股兴奋好奇,心中不禁有些纳闷,事到如今这孟英桓有做戏的必要么。 怀明墨笑道:“虚生先前几次被合欢斋暗杀,四殿下前儿刚查处了合欢斋,难道不知情?” 孟英桓眉眼闪烁,神情说不出的别扭,轻咳道:“当然,我怎么会不知。” 大老远见孟英桓脸色不好,孟修染向来爱看戏,快步上前,笑嘻嘻道:“四哥怎在这?不舒服么,脸色这么差,要找太医来瞧瞧吗?” “孟修染,四哥真不知你整日乐呵个什么。” “哎,四哥,心情不好往身上撒什么气,别学二哥以前那样,现在我们和乐相处多好,父皇喜欢见这。” 孟修染突来的搅局,气得孟英桓脸色一阵青白,瞧那故意挑衅的笑,想要尖酸回嘴。不过话到嘴边之际,孟英桓忽然警惕地瞟眼周围,不少欲要赶回府的臣子纷纷停住脚,探头朝这张望。 从前以为自己这兄弟笨,孟英桓这会儿才发现,原来这六弟精得很,故意想挑怒自己,若自己发怒露出原型,明儿必定传到孟帝耳里,到时他隐藏性子,韬光多年的努力,一夕间就付诸东流。 瞧见对方警觉得朝自己看,孟修染知道计划失败,一点不担心被记恨,还可惜地耸肩撇嘴。 目送走气恼的人,孟修染兴奋给他俩八卦,“你们瞧四哥轿子去的方向,肯定是他那小别院。听说近来他不知哪找来个女子,很是有手段,日夜留住四哥,现在文王府几乎成了摆设。” “哦?长什么模样?” 清心寡欲的两人突然异口同声,孟修染稀奇得侧头看去,摇头道:“不清楚,我只听说,那小四嫂唇角两旁生来长着血红的美人痣,是个极妙的人。” 第105章 第105章 季宅门口撞到气势汹汹的多情公子,便知是为何事,怀明墨直接将人请进宅子。 多情公子刚进前厅,一脚踹翻最近的官帽椅和花架,伸手揪住虚生,黑眸周围不满血丝,显得那双眸子越发骇人。他看向虚生的眼神满是恨意,下一刻就像要吃人般恐怖。 “她到底中了什么毒!你告诉我,能治好她的,全是假话!”多情公子一阵怒吼,手背的青筋清晰可见,根根暴起,指节嘎达作响。 怀明墨上前劝道:“是绾心不想你难过,求虚生瞒住你。” 季先生闻到声响赶来,进屋见自己‘儿媳’遭人揪衣襟,虽然她知这‘儿媳’能耐,但看多情公子的模样,像发疯的猛兽,一不小心就会伤人。她与一起来的季肃善同时出手,霎时就分开了两人。 “雍世子有话好说,何必动手呢?”季先生从中劝说。 多情公子手腕被猛地一击,神色顿蹙,刚那话泄了大半憋在心底的气,整个人像泄气的皮球,颓坐在地,颤抖的手连拳都握不住。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虚生冷漠道:“告诉你,难道你就有办法帮她?” 怀明墨走到多情公子身边,想要将人扶起,叹道:“绾心将从前的事全说出来了,她不恨你,也不怪你,望你能为孩子好好的过下去。” 明明还在九月里,天气尚还暖和,季先生和季肃善却同时感到一阵寒意,钦佩地看向多情公子,他们都不是傻人,稍提这一句,已经明白话里的深意。给皇帝带绿帽子,何等的本事能耐,感慨完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觉头顶飘来水珠,抬头瞧去,原来是季铎瑞听罢没端稳茶。 多情公子此时神情有些恍惚,根本注意不到旁人,痴痴傻傻道:“她呢?为我能活下来吗?为什么,我明明都已经做到她的要求了,她还是不愿放过她。” 事实很残酷,可虚生像是要惩罚他般,不顾怀明墨拉扯,说出真相:“要绾心死的不是莲心慧姬,是你招惹的女人。醉生梦死是莲心慧姬拿走的,可她直接给了你身边那个雀金。” “你说什么?”多情公子迷茫地呢喃。 虚生抑制不住怒气,蹲下身一拳打醒多情公子,咬牙道:“雀金因为嫉妒,所以想要害死绾心,要你痛不欲生。” 多情公子不愿信,爬起身瞪目道:“不可能,我明明……” “明明将感情藏的很深?”虚生嘲讽一笑,“别说笑了,那三个丫头多少都有些像绾心,特别那雀金,有五分像吧。你以为你整日左拥右抱,莲心慧姬看不出?她只是稍微挑拨,便引得雀金起杀心。” 多情公子眸中的希冀像风中烛火,摇摇曳曳,“她会死吗?” 虚生愁眉道:“我不知道,醉生梦死是那老头发明的,说是留他自己的。没人用这个□□,也没知道这毒的解药。如今她的毒已攻心,每日越发思睡,几时睡过会醒不过来,谁知道呢。” 伸手给起身的虚生搭把手,怀明墨疑道:“你是说醉生梦死毒发时会在梦里死去?没痛苦吗?” 醉生梦死传闻中的□□,季肃善曾有过大量的研究,后来还从虚生这打听过不少,近来还听说关于绾妃中毒的症状,捋须道:“应该没痛苦,你们说过绾妃整日只是在昏睡,除这外并没任何寻常中毒会有的模样。这般样子,不正是醉生梦死一般吗?” 虚生掌心抹过双眼,长吁口气,“她如今强撑了口气,其实就在为肚里的孩子。我担心再过四月,她生产后会怎样。” 多情公子急道:“能不能想法子将她带出来?” 季先生久思方展眉说:“我赞成将她带出,宫里这个虎狼地,以她现在的情形若在宫里待下去,一尸两命也未可知。” “就是交到你手里,你能带她去哪?” “其实我已经与父亲说明许多事,等莲心慧姬的事结束后,我便打算离开京城。”多情公子几近恳求口吻,喉间苦痛道:“我只想带她走,她想去哪就去哪,如果有日她走累了,我就陪她在那地方安居。” 多情公子其实也只是说了大致,自然像安国侯夫人的身份,他用善意的谎言盖过。安国侯闻得多情公子身份的时候,震惊得久久无言,很久后问了句他是否想要夺回身份,亦说如果他想要拿回四皇子身份,便是拼去这侯爵之位,也帮他达成心愿。 二十多年的父子亲,即使非没血缘又如何,多情公子自然不愿看到安国侯下场凄惨,当即回绝。有趣的是,等安国侯听到他要带走绾心,竟没半点惊讶,甚至连劝阻都没。 有安国侯的默认,越发肯定多情公子的疯狂想法,这事哪怕虚生不帮忙,他都势在必行。 虚生自然知道绾心的心意,妥协道:“我就是把人给你弄出来,你们以后能安稳?依莲心慧姬的性子,迟早会拖你下水,到时候武林人士必会痛打你这落水狗。你连自己保护不了,又怎么去保护孩子,还有……” 这话还没说完,房顶突然跳下个邋遢的人,腰间的剑泛出冷光,“我会保护他们,北孟不能待,那就去西蜀、南齐、甚至是西域小国,你不用担心。” 蝴蝶君突然的到访令所有人一愣,有些意外,可也是情理之中。在那络腮胡间,有双格外坚毅的双眸,满经风霜,可却像锈剑重新打磨过般,透出清亮。 见众人犹疑,蝴蝶君坚决地开口:“局你们来布,绾心由我去接出来。” 其实要藏起绾心不难,无知楼,水无宫,更甚是四大派,藏起这对苦命人,直到绾心离世,都没任何问题。虚生只是因绾心受过的苦,所以想故意刁难多情公子。如今连蝴蝶君都出面了,可虚生仍不肯松口。 直到次日清早,虚生才答应相助,结果多情公子头个感谢的确是怀明墨,傻子都瞧的出,前晚怀明墨绝对是说尽了好话。 当然他俩知道怀明墨究竟耍了什么手段,遭到怒瞪,怀明墨仿若未觉,欣然接受多情公子的谢意。 虽说决意救出绾心,动一发而牵全身,绝不可仓促而为。加上虚生欲意给孟英桓多添些罪,所以暂时轻举妄动不得。多情公子其实那晚回去,就想结果了雀金,可以防莲心慧姬怀疑他的意图,就是已撕破脸,也不敢动雀金,毕竟谁都不知道安国侯府里,到底还有没有合欢斋的棋子。 京城夺嫡之争,因为多方的按兵不动,平静得像是无波无浪的海面,底下的汹涌藏得太深,暴风雨几时会来,却始终没人知晓。 忽然有一日,清早的朝堂又在为立储之事相争,如熹宫的李如冒死冲到前朝,尖利惨呼:“皇上,如熹宫走水了!娘娘……娘娘困在殿中没能逃出来。” 朝堂官员顿时面面相觑,前还在争吵的言官全紧闭了嘴,大家纷纷朝孟帝看去。 “什么!”孟帝惊讶地站起身,当即道:“散朝。” 等孟帝赶到如熹宫时,已是火光冲天,湛蓝的天际已经烟熏得灰蒙一片。卫夫人正在宫外焦急地指挥宫人灭火,瞧见孟帝前来,整个人忽然垮了般在孟帝怀中呜咽。这样熊熊大火,即使扑灭了,里面的人大概就剩黢黑的尸骨。 孟帝踉跄后退,半张的嘴到火扑灭都没说出话来。 这日除了李如外,整个如熹宫又被一片血洗,当晚贞夫人突然被禁了足,而闻讯赶去的孟英桓连孟帝的面都没见到。 这晚后,孟英桓蓦然失宠,在朝堂多次遭到孟帝斥责,明眼人很快就猜到,绾妃的死约莫与贞夫人有关。 次日清早京郊一座小宅院,忽然住进对年轻夫妻,还有个糟老头。妇人身形纤瘦,长相普通,浑身却自散股风流韵味,挺了个大肚,神色不太好,整个人有些恹恹。不过她家汉子倒是长的不错,很疼她,非但没抱怨过半句,还待她极好,平日里般点粗声粗气都没。 这座小宅子算是这块风水最好,面积最大的宅子,能看得出这户人家是有些家底子的,这妇人身子不大好,丈夫特意买了两个丫鬟来服侍。妇人的肚子大约是个七个月,没想这汉子担心,产婆已经给备下了,奶娘也是早早选聘。 乡里的妇人虽然一生没见过那些深宅的弯弯绕绕,但毕竟接触过不少人,能看出人好坏,自然知道那些聘来采买服侍的人,都是顶好的,做事勤快老实。 如此疼媳妇的男人,瞧得邻里妇人羡慕得很,拿着擀面杖追在后头打自家汉子。 “爹爹呢?”绾心沉睡刚醒,扶腰欲起。 多情公子疾步去扶,笑道:“饿吗?我让厨房给你做点小食和清粥,你快吃些。爹去季宅商量事,要晚些回来。” 一桌的小菜都是绾心从前爱吃的,宫里头的吃食做得很精致,可这两年来,她却像失了味觉,吃什么都食不知味。 她夹了块桂香酱黄瓜,突然一愣,放下碗筷不说话。 “不对味吗?”多情公子见状吃了口,嘀咕道:“我依着记忆做的,应该没错,是这味啊。” 绾心微红眼圈摇头,窝进多情公子的怀里,嘤嘤轻声啜泣。 多情公子强装镇定了几个小时,被绾心这一哭,再也忍不住将人搂紧,喃喃道:“是我糊涂,都怪我。”说话间,他举足无措地给绾心擦泪,心疼极了,“你别哭,哭了对孩子,对你不好。” 两人依偎间,忽然传来一声声撞钟声,多情公子拭干绾心的泪,将丫鬟唤进屋,“外边怎么了?” 小丫鬟赶紧答:“好像是宫里的贵人薨了,没事儿。” “哦,下去吧。” 第106章 第106章 祸国妖妃突然暴毙,孟帝大受打击,可朝廷上下却似乎为之一振,自然大家只是心里乐,孟帝要越祖制给绾妃下葬,一想到与死人没必要多计较,朝堂上下亦没人出来反对。 只是君王自古多薄情,绾妃死后不到两月,宫里一下窜起两个受宠的嫔妃,正是绾心昏沉时得宠的贵人。冬日围猎是北孟建国后的传统,孟帝携了这俩姐妹出行。 冬猎的地方是在京郊外,这儿块常年有禁卫军把守。 孟帝是行伍出身,特别热衷冬猎,除了有两年雪灾,无灾无事时都会举办这盛典。太子不善于围猎,而孟广亨却是个中高手,骑术箭法是皇子里拔尖的,性子与孟帝有七八分相似,这也是为何孟帝很喜欢这儿子的原因。 今年围场却显得有些冷清,相较天家,其他官家子弟倒显得更积极,因为冬猎又是武官出头的机会,安国侯是因为当年百步一箭而平步青云,岑将军亦是好手。 年初祭典受袭一事历历在目,这后孟帝出行守备都极严,偏就是这样,冬猎还是出事了。 孟帝骑马拉弓,正要射杀在林中奔跑的鹿,哪知林中突然窜出一支冷箭,直朝孟帝心口飞来。 “父皇小心!”孟英桓不假思索地驰马救驾,更要扑身去救。 眼看箭头就要刺到孟帝,突然令支箭急飞来,打开那支冷箭,与此同时传来孟清润的声音,“父皇没事吧?” 孟英桓扑出时没算好距离,结果一下扑倒摔地,险些被乱蹄踩到,他只觉浑身一阵巨疼,人就昏死过去。 “护驾!快护驾!” 围场顿时乱作一团,有围着孟帝护驾的,还有几个抬起孟英桓往大帐跑,至于这支冷箭从哪来,却始终没查到。只是这支箭射来之快,目的明确,谁都知道是朝孟帝而去。 孟帝回到帐里,气得拿弓的手不停的在抖,忽然他把大弓往身边一扔,满目警惕多疑地看向自己几个儿子。四皇子还在里面急救,其他的皇子则吓地纷纷跪地,大气不敢吭,大家低头用余光相互打量,互相怀疑。 屏风后的呻.吟声令人揪心,孟帝背手在帐里来回踯躅,猛一挥手打翻满桌文房,“都是朕的好儿子啊。” “父皇息怒。”除了这话,现在说什么都是错。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屏风后的太医院判匆匆走出跪地,手上的温血滑落,没入柔软的毛毯。 孟帝冷声道:“桓儿的伤势如何?” “禀皇上,四皇子伤势很重,命虽是保了下来,但右腿恐怕难以痊愈了。”太医院判试图去克制住心底的害怕,可那双手却出卖了他。 闻讯孟帝阴狠地扫过自己几个儿子,但在那冰冷的眸底下,却有丝令人不易察觉的松快。其实绾心之死,只是有些流言说是贞夫人所为,他根本没让人去查,只是借机打压近来势头极盛的这个儿子。 孟英桓自遭孟帝斥责后,确实收敛许多,可他经营多年的势力未减,这些孟帝全看在眼里。眼下的孟帝尚算盛年,他还没老迈,孟英桓已是如此,再过些年,岂非要逼宫。 所以孟帝听到孟英桓残了,不由松了口气,因为残废的皇子是没办法争储的。 “你们都下去吧。”等几个儿子退后,孟帝冷声说:“张院判,朕将四皇子交到手里了。如果四皇子有任何差池,朕拿你是问。” “臣遵旨。” 等孟帝回到他的大帐时,已有暗卫跪在里头许久,孟帝背手大步流星地走进帐里,瞧见人后,立刻挥手命人起来。 这些暗卫全是从潜邸出来的,跟孟帝几十年,是孟帝最信任的心腹。 暗卫头子捧着冷箭上前,恭敬道:“皇上,臣查了。这箭似乎与祭典的箭是同一批。” “你是说,当时佯装要刺杀朕,借机铲除太子的人,不是孟广亨?”那双已经渐浑浊的眸子,透出凌冽的冷意,“你的意思是说那人正是冲朕而来?” “禀皇上,属下不敢断言。” “去查,给我查个仔细,到底是谁要害朕!”孟帝一口气顺不上,猛咳数声。 …… 这消息传到虚生手里已是午夜,虚生细读宫先生的消息,沉吟了许久,眉头紧锁,半晌交到让沉香去请人来。 趁这空挡,怀明墨疑道:“你……派的人?” 虚生摇头当即否认,“不是我,我没事让人杀孟帝做什么,损人不利己的事,我才不去做。” 怀明墨自然信虚生的话,毕竟相处至今,虚生所作所为从来没瞒骗过他,而且恰如虚生所说,三皇子还成太子,眼下孟帝若是死,对三皇子没任何的好处。 闻讯赶来的季先生和季肃善开口第一句,亦是以为是虚生派人所为。 季肃善听罢虚生的话,陷入沉思良久,“与你们都无关,难道是孟英桓演了出戏?” “二舅舅,信里说孟英桓也受了重伤,险些丢掉那条命。”怀明墨十指交缠抵在唇前,低声呢喃:“刚贾半仙那儿也来了消息,听说袭击皇上的那支箭,与祭典刺杀皇上那批人用得是同一批。可是那次的事情不是孟广亨所为吗?” 深更半夜谈事,大家精神头都不足,季先生在来时命小厮煮了水,接过小厮送来的铜壶,给屋里人都跑了杯醒神茶,才接过话说:“难道这事是有人装成孟广亨所做?” 虚生捧着茶,见那飘在水面的茶叶,想那粗糙的泡茶手法,实在无从下口,趁人不注意,悄悄放下茶杯。 他自以为做得无人察觉,其实早被季先生看去,季先生喝过虚生几回茶,也知道自己这粗糙的泡茶手艺,入不了虚生的口,笑道:“你倒是实诚。” 虚生有些尴尬,挠头咧嘴一笑,赶紧撇开话:“如果有人是伪装孟广亨假意刺杀,事后还要推到孟广亨身上,那这人铁定就是孟英桓。只是这次,我想不透他的意图。” 季肃善倒是没嫌弃,一口热茶喝下,又用湿帕子擦过脸,“也不难猜,他扑身去救孟帝,目的很明显,就是想以身犯险,做出孟帝的举动来。他不是为救他父皇受了伤吗?还是受了重伤,如此舍命相救,孟帝肯定不会再疑他。相反其他几个皇子,立刻成为孟帝疑心忌惮的对象。” 这么解释确实说得通,可其中一个点,虚生却始终没想通。 怀明墨亦是同有这个疑惑,既没听虚生提出,他便抢在前说:“可他这回残了腿,自古登基的帝王,我就没听过哪个身子有恙的。” 季先生瞎推测说:“或许是他没预料到自己会摔下马,毕竟在疾驰的马上扑身救人,没点武功底子,做起来是十分危险的事。” 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除了这个解释外,委实也没有其他更好的解释。只是越想,虚生心中实在没底,自来京城后,他越发觉得自己多疑,心头总是压着许多事,想不明白,道不清楚。 虚生蓦然出神想事,落在旁人的眼里,像是因为精神不济的发愣。季肃善隐约听到宅子外响起的四更梆子声,放眼瞧去两年轻人衣衫似乎都不太整,若隐若现中瞧到两人里衣,罗带松散,明显是匆忙随手绑的。 “哎,你拉我做什么?”季先生被人大力托起,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季肃善横眼季先生,深觉这二妹没眼力,当下解释太细反让人觉得尴尬,索性不由分说地拖人就走,出门后还特别心细地帮屋里人关紧门。 思虑了许久,虚生压根没注意到周遭情形,等回过神就见只有怀明墨在淡然饮茶,其他人没了踪影,困惑道:“他们呢?” 怀明墨没做解释,伸手去摸虚生腰间,手指卷上他里衣罗带,抿嘴轻笑:“以后注意点。” 虚生顺手低头看去,血气立刻冲顶,羞躁地咳嗽两声,低声埋怨:“怎么不提醒我,故意让我难堪。” 怀明墨大喊冤枉,“我又瞧不见,只是听到二舅舅的鼻息声,随意猜的。” 这话可信度实在太低,虚生懒得搭理他,唤来在偷听壁角的沉香,走到书桌旁提笔写了两封信,交给沉香。其中一封给秦娥的信,沉香倒也明白虚生意图,但给定西王的信,她就糊涂了,毕竟北孟的夺嫡之争,实在想不透定西王能帮些什么。 虚生洗过笔,将颗药丸给沉香,啰嗦地嘱咐道:“吩咐秦娥,别耽搁,立刻离开京城。从此以后,天高地阔任她走。” “是。”沉香仔细藏好两封信,走前还是想解疑道:“那定西王……” “老哥哥那收了信自然会知道。”虚生哼笑了声,手摸着桌沿缄默许久,长叹口气,却仍旧吊人胃口,“这封信你亲自去送,无论如何都得送到他手里。”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虚生仿若未闻般走到榻旁,合衣躺下,淡淡道:“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 孟英桓伤很重,可到底还是挺了过来,四日后就已经坚持要下地走动,拄着拐杖一圈一拐上朝。明眼人哪个看不出他的图谋,孟帝的命虽是孟清润救下的,但他舍命救父的举动,果真让他得回圣心。 明面上孟帝似是十分感动,特准孟英桓上朝坐着直到腿好,如此殊待羡煞了不少皇子。唯有孟清润仿若未见,犹是一副淡泊的样子,对所有兄弟仍是过往的样子,不显山不露水。 从前在孟广亨的光辉下,其他儿子并不显眼,如今没了那耀目的骄阳,孟清润这清辉明月般的人越发显了出来。 只是赞扬声还没起,民间传出不少流言,先是有了出宫中有妃嫔狸猫换太子的戏,后又来了段皇子夺嫡陷害兄弟的戏曲。很快这谣言就渐传进了宫里,没过几日的戌时,季宅突然被围,孟英桓一瘸一拐地走进院中,没多久小院的里外立刻遭到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插翅难飞。 第107章 第107章 季家眼下不及从前风光,却绝没有敢造次来季宅闹事的狂徒,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无端遭到围堵,被当成犯人般被请出,季先生恼怒得很,从后院直冲到前院,瞧见拄拐站在院中的孟英桓,差些出手教训,直接废去另一条看着碍眼的腿。 季肃善倒是淡然,有下没下的挥扇纳凉,唇边笑意深浓,眼底却氤氲出丝丝寒意,“四殿下带兵前来,敢问是为何事?” “本王尊父皇圣意,要捉拿这贼子。”孟英桓一下指出最后出现的虚生,手稍一挥,身旁的士兵很快上前围住了虚生,有两个更是胆大地拿手脚镣铐到他眼前。 相比季宅其他人慌乱的神色,最后走出的两人听罢极冷静,好像很早便知,已有心理准备似的。平常里对虚生事穷紧张的怀明墨,竟还反过来去小声安慰神情担忧的白昭容。观之虚生,仿若此时根本与自己无关般,还手贱得用手指去弹那铁链条。 “贼子?草民不明白四殿下所言。”虚生既没反抗,围他的人亦没再上前。 孟英桓瞧他装模作样,哼笑道:“虚先生与三哥陷害太子,谋害我二皇兄,还三番两次刺杀父皇。如今事情败露了,先生倒是很镇定啊。” 欲加之罪,在这破口大骂没任何用处,虚生抱臂站在人去中看去,目光停在孟英桓身上许久,直看得人浑身发毛。虚生面上一片淡漠,心底却有些打鼓,因为孟英桓表现的太自然,仿若这事真与他无关似得,实在是本事。 与人对峙了会儿,虚生瞟眼那些铁链,唇角不屑地翘起,“四殿下这是要带我去御前对峙?我跟你去便是,这些东西别拿出来丢人现眼了,一挣便断。” 孟英桓的手紧握剑柄,狐疑地看向虚生,也知这些东西困住不他,半晌挥手让人退下,做出请的动作,亲自押人去宫里。 一路上两人待在马车里相互无话,偶尔会打量对方,却谁也没开口去讥讽或谩骂,谁都知道将有场暴风雨即来,便也没多浪费唾沫。 明明前路凶险,虚生却很自在地撩起车帘子,赏起夜景。车窗的口子很小,就是有缩骨功要逃出去也得费不少的力。因而孟英桓也懒得管虚生,任由他往窗外瞭望,自己则在闭目养神,嘴角那满满自信像是已经给人定罪般笃定。 马车行驶得不快,巍峨的宫宇在夜幕重重间越发显得死气。 车驶到重华门内渐停,转眼便围上里三圈外三圈的士兵,宫墙上烛火通明,弓箭泛着冷光,一排排的正对向虚生。 孟英桓拄拐慢慢爬下马车,冷笑道:“虚先生请吧。” 虚生唇角微扬,手不自主拨了下戒弩,微微颔首,丝毫没做抵抗,缓步往金銮大殿走去。 大殿里伫立了好些人,孟家的子弟几乎全到齐了,只有几个身子不爽利,爬不下床的老亲王没在。而在这亮如白昼的大殿中,最显眼的就是跪在殿中的三皇子。孟帝满脸疲惫地坐在龙椅上,双眼浑浊尽显老迈。 孟英桓跟在后面走进大殿,见虚生站定未跪,厉声道:“虚先生好大胆,皇上面前还不下跪。” “皇上万岁金安。”虚生跪下后,悄悄瞧眼身旁的孟清润。 孟清润亦是回了眼虚生,继续低伏在地,并不为自己辩解。 反倒是在边上的孟修染心急得很,见三哥不说话,头个就窜起道:“父皇,这事中恐有误会,还望父皇能严查。” 孟英桓拐杖猛地敲击砖面,冷哼道:“六弟与三哥交好,这谁都知道。” “四哥,说话凭良心。”孟修染脸色略涨红,在孟帝面前算是克制住脾气,厉声急气道:“父皇遭行刺一事,先是怀疑到太……孟庶人,后来又谣传是二哥,前阵子是你,这回是三哥。难道就不该查清楚吗?这回又错了怎办?传到外头去,坏的是父皇名声。” “传到宫外?六弟你告诉我,是谁在乱传?”孟英桓两手撑着拐杖,挑衅道:“今日只有这点亲贵在,谁敢往外传,难道是六弟你吗?” 五皇子平郡王性子憨厚,母妃是不大得宠的美人,他自己也不得势,做事就特别瑟缩。 这刚听到孟英桓逼问,平郡王连忙撇清:“谁敢外传,反正我是不敢的。” “好了!你们一个个心思当朕不知道?全给朕闭嘴。”孟帝一声暴怒后,喘了喘粗气,神情森然往下看去,“老三,你自个说怎么回事。” 孟清润低埋头,额头贴在冰冷的石板地,神思越发清醒,掷地有声地一字一字说:“禀父皇,儿臣不知道,儿臣也没谋害过父皇,更没陷害过兄弟。其实儿臣也想知道,究竟谁说儿臣派人刺杀父皇的,望父皇明鉴,还儿臣一个清白。” 话说得情真意切,铿锵有力的话声,半点没有慌张害怕,更多能听出孟清润因被人冤枉的沉痛。 殿中顿时一片静默,在边上坐着的老亲王都是跟孟帝走过来的,对孟帝的性子很了解,自然没人会触霉头去给自己找麻烦。倒是小一辈里有几个窃窃私语了句,可被孟帝眼神凌厉地扫过,吓得赶紧低下头。 孟帝没急让孟英桓带证人,低头看眼自己的龙椅,手摸了摸两侧扶手,抬起眸子停在虚生身上,缓慢而威严道:“虚先生呢?” 虚生跪得落落大方,稍稍弯低声,措辞敬畏地开口:“回皇上的话,草民实在不知四殿下捉草民进宫所为何事。” 那双从上紧缩住虚生眼略有一动,几不可见,孟帝脸上没有波澜,下颚微抬,眸珠向下,坐在龙椅中始终没动。孟帝眼中带着令人害怕的危险气息,似是盯住猎物的雄鹰,又像是打算袭击猎物的毒蛇。 可没多久,孟帝的目光渐移开,在孟英桓的脸庞略作停顿,复又回到孟清润身上。 “老三,那你说是谁要陷害你们大哥,害死你们二哥的?”孟帝的话说完,黑眸已在殿中溜达了圈。 孟清润恳切道:“儿臣不知,恳请父皇明察,还儿臣清白。” 孟帝轻声笑了下,轩眉问:“他呢?” 即使没明说,孟清润也知在说谁,毫不犹豫地开口:“四弟称儿臣与虚先生勾结,谋害父皇陷害兄弟,儿臣没做过,那又怎会虚先生勾结?这样的话,只要查明了真相,谣言就会不攻自破。” 孟英桓性子急沉不住,暗瞧孟帝似有袒护之意,连忙道:“父皇,儿臣已将人证带到,随时可以审问。” 这话一出,孟帝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孟英桓,神情淡漠地挥手,“传人来吧。” 也不知孟英桓从哪找来一堆人,乌拉拉跪在身后,虚生伏身在前无法回头,否则他还真想好好看一看这些个人,说瞎话的嘴脸。 可惜这些人似乎并没穿好供,越说越混乱,错漏百出。 孟英桓眉头紧锁看向这群人,忽地感觉到龙椅那投来的目光,猜忌又失望,还交杂了其他些许情绪。 朝堂像在菜市口那吵闹了半天,孟帝兀地将手腕的玉串往前砸,串珠落地,几颗碎珠子割断穿绳,珠子到处滚轮。孟英桓见状顾不上地上碎玉片,吓得直接跪地。殿中一时静默下来,连几个坐在位上的老亲王纷纷让人扶起,旋即跪地不敢粗喘。 “到底怎么回事?”孟帝的声音已经冷得令人彻骨。 莫说孟帝弄不明白,在场就没有明白的人,这事不论是孟英桓泼脏水,还是孟清润真做了,合该不是眼前这情况,一大群人叽喳半天说了大堆废话,反而像在给孟清润脱罪。 孟英桓恨恨地看向虚生,见那抹唇角笃定的淡笑,怒道:“是你,是你收买了他们。” 眼下已是腊月末,天寒地冻,哪怕穿厚跪在青石砖地久了,那刺骨的寒凉慢慢透进,时间一久,膝盖冻得就会受不了。这些天家贵胄平常哪里受过这罪,哆嗦着强撑,只有虚生笔挺身背,闻言侧头看向孟英桓。 “四殿下,草民在殿下围堵季宅前,甚至都不知发生什么事?又如何能未卜先知,反过来收买殿下找来的人?” 孟修染胆大插嘴:“别说虚先生不知道,连我都是进宫后才知道。四哥可别出了岔子就怪别人身上,难道是因为冤枉不了虚先生,就要别人陷害你吗?做弟弟的想问句,那到底三哥和虚先生有没有构陷孟庶人?有没有污蔑二哥?有没有派人刺杀父皇?” 如此气氛下,孟英桓没想到还有人敢站出来,气得直颤,回头道:“六弟,这话可说清楚,我为什么要冤枉三哥?” “为什么冤枉,四哥心里难道还不清楚?”孟修染意有所指。 “你……” 每朝每代躲不过夺嫡这话题,孟帝是这么过来的,当中的弯弯绕绕,他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因而儿子些阴鸷的手段,只要没伤及人命,他能稳坐龙椅隔山观虎斗,那些你来我往的交锋,孟帝始终是睁一眼闭一眼。只是孟帝没料到,后来会发生这多事,从孟广亨死开始变得难以控制。 在外人面前争吵个没完,丢光天家的颜面,孟帝双眸紧盯住讲个没完的儿子。这双多疑的眸子缓缓扫过他每一个儿子,充满了不信任。 沉默良久,孟帝声音沉缓而威严道:“你俩还嫌不够丢人吗?” 前一刻还在相互质问,转瞬孟清润和孟英桓齐声道:“儿臣不敢。” “朕还没崩呢!一个个不朕放眼里了吧。”孟帝说得越来越平静。 “臣不敢。”“儿臣不敢。”殿里声声此起彼伏,胆小得几乎快尿遁了,至于胆大的几个也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冷风窜进殿中,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这些皇亲贵胄个个抖得跟筛子般。虚生余光朝周围瞟看数眼,最终停在同看向自己的孟清润面上,眼神对上的片刻后,两人忽然高深莫测得一笑,仿佛心照不宣了某件不为人知的事。 可等孟帝的视线飘回到他俩身上时,好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两人的身影有些颓丧,像是强忍下委屈任凭发落,瞧着可怜兮兮的。 孟帝没排除对孟清润的怀疑,只是他现在更疑心其他几个儿子,毕竟如果孟清润和孟英桓被捋去,得益的人可就真多得去了。 越想越觉复杂,孟帝眸子不由盯住虚生,既然今日的事已是笑话,那看笑话的人,也不该留。 只还没等孟帝开口,后宫卫夫人的心腹太监突然赶来,行色匆匆地闯进殿里。 “大胆!没传召谁许你进来的?” 那心腹太监跪在忙道:“皇上,娘娘请您去趟。” 同床共枕多年,卫夫人的为人脾气,身为枕边人的孟帝很清楚,若非天塌的大事,绝不会在这时候请他去。斟酌再三,孟帝缓缓站起身,拂袖而去,留下满殿的跪地的人。这些人没有孟帝的话,谁也不敢这时候起来,只好继续跪着,这一跪就是小半个时辰。 从后宫来的大太监脸色极差,到殿里时,好不容易稳下情绪,才慢条斯理地说出口语。 望着远去的那些老朽和如获大赦的兄弟,平郡王有些坐立难安,来回在殿里踱步,毛毛躁躁地说:“父皇留我们下来干嘛,难道还在疑我们?” 孟英桓从来看不起这五弟,嫌弃冷讽:“静等便是,你怕什么呀?难道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四哥!天地良心,这话可不能乱说。”受惊吓整晚,孟煦纯神经十分紧绷,闻言整个人跳起,“你刚冤枉完三哥没够,这会儿要来冤我是吧,我可以对天发誓没做任何不孝不仁的事。” 孟修染哼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歪,五哥稍安勿躁。到底是谁陷害兄弟,谋害父皇,总会水落石出的。” 孟英桓拍柱怒目说:“老六,把话说清楚,你疑我是不是?明明就是三哥和虚生合谋,你睁眼还在说瞎话。” 虚生冷眼瞧眼前这一切,始终只字不言,没多久,卫夫人身边的秋夕姑姑亲自来请走了他。只是秋夕没将他带到孟帝或卫夫人面前,而将他平安送出宫。 “没事吧?”怀明墨不复以往淡然,小跑上前一把搂住虚生。 虚生抬头看眼夜幕中高耸的宫墙,忽地笑了声,随后拉起怀明墨,漆黑中的两人十指紧扣,半晌虚生说:“要结束了,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8章 第108章 料峭的凛冽寒风在宫中四窜,发出魑魅魍魉的渗人风声,而重重下钥的宫门仿佛将鬼厉锁在其中。 虚生走后,大殿中只留下孟帝四个较有权势的儿子,孟清润始终沉默未语,孟英桓到处找人争吵,孟煦纯吵不过就嚷自己无辜,孟修染时不时挑衅。大约又过了半刻时,孟帝忽然现身,身后跟着卫夫人和安淑妃,还有已经久没露面的季贵妃。 “母妃?”孟英桓目光闪烁地看向最后进来的人,贞夫人面上满是不情愿。 季贵妃禁足多月没见一点沧桑,那双凤眸犹是威势十足,举动庄重,一派中宫典范,母仪天下之态。 许是冷落季贵妃很久,心有愧疚的缘故,孟帝牵着季贵妃的手到坐旁,随后又赐了其他两个的坐,却久没去管站在殿中的贞夫人。站在殿中的几个儿子面面相看,只有孟英桓像是已经心知肚明,他牙关紧咬,两腮硬邦邦地凸起,紧张地看向孟帝。 这对母子以为是自己计谋失败,被孟帝看出孟英桓陷害兄弟一事,所以正在想补救之策。 真正率先明白过来的是孟清润,他极力控制住情绪,偷偷瞟去眼那神色不怎么好的母子俩,没动神色。 孟帝侧头给身边大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大太监会意,很快命人搬来几张凳子。 “都坐吧。”孟帝面色如常地开口,旋即看向贞夫人,“夫人也坐吧。” 贞夫人犹豫不定,恰好对上季贵妃冷如霜的眸子,心底一颤,僵硬地坐下。 两颗玉珠在孟帝手中摩擦滚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除此外大殿听不到任何声响。大太监就是孟帝肚里的蛔虫,不等吩咐已经屏退不相干的人,命人紧关大殿门窗。 殿中一片祥和,连孟帝面上都没任何怒躁,更别说他人。可殿外已经围满宫内侍卫,还要墙上的弓箭手亦随时在待命。通明的烛火照住每个人的面容,照得所有人莫名的心虚,生怕自己的秘密发现一样。 贞夫人坐在殿里较为中间的地方,在季贵妃冷冽的目光中,如坐针毡。她尽力控制住自己情绪,巧笑道:“娘娘怎么这般看臣妾?” 季贵妃小觑眼孟帝,摸出他的心思,方放胆笑说:“几月未见,妹妹看着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娘娘打趣臣妾了,倒是臣妾瞧娘娘还跟从前一样呢。” 安淑妃低头拨弄指甲,闻言不屑冷笑,忽闻右上方传来的轻微声响,她小心地瞟眼喉间仿若不适的孟帝,赶忙低下头。卫夫人看眼对面的安淑妃,心道这人真是沉不住气,想罢又抬眼盯住孟英桓的侧脸,见他神情变化复杂,微微摇了摇头。 随时间的流逝,殿中气氛逐渐让人觉得压抑,坐立不安地何止有那两个,孟煦纯实在蠢钝,还没明白发生的事,竟吓地跪到地上,嘴里嘀嘀咕咕半天,还在给自己辩白。 孟帝委实看不上他这蠢儿子,重叹口气,不耐烦地挥手,“好了,老五你先退下吧。” 孟煦纯胆子虽小,到底还算是个义气的,扣头谢恩时还不忘给几个兄弟说好话,走前还不忘看眼孟清润和孟修染。直到孟帝不耐烦地赶人,他赶紧拔腿走。 季贵妃轻笑道:“久未见五殿下,还是从前那模样。” 见惯宫中的尔虞我诈,像孟煦纯这样憨厚老实的,人确实很蠢笨,可孟帝也是既嫌弃又喜欢,毕竟这样的儿子,他不用费心去防。 “岑将军跟朕提过,说老五这人有打仗的天赋,真打算把他安排到岑将军的麾下好好去历练。”孟帝似有若无地扫眼身前,似有所指道:“以后新帝登基,也好有兄弟帮衬。外臣虽说好,到底不是自家人。朕有时还真羡慕那些平常百姓家,一家子和谐共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哪像皇家这般,满是算计。” “儿臣不孝,让父皇操心。” 卫夫人用帕子掩唇笑道:“皇上,臣妾瞧着几位殿下好,福乐可整天嚷嚷,说几个哥哥待她很好,臣妾看几位殿下就很好。” 孟帝轻指卫夫人,眼中满是宠爱,嗔道:“妇人之见。” 卫夫人捂嘴俏笑道:“臣妾本就是妇人,反正谁待臣妾女儿好,臣妾就觉着谁好。说到这,贞姐姐从前就待福乐公主特别好,有一年福乐在大冬天不小心摔进池子里,臣妾不识水性,好在姐姐经过救了福乐一命,姐姐可还记得?” 贞夫人一改私下的常态,跟往常一样在孟帝面前柔顺,点头道:“当然,好在福乐公主在那后面没落下病根子,否则啊,真是可怜了。” 那边还在绞尽脑汁想说辞,这边几人神色却顿时冷下来,黑眸幽深像是吞噬人,特别是孟帝,眼底有簇火在逐渐燃烧。 孟帝沉住脾气,半晌道:“刚听那起子人说,朕还不信,竟有人这般大胆。” 孟英桓闻言色变,立刻站起,又迅速跪下,“父皇,这些人是儿臣找来的,可儿臣没有要诬害三哥,全要求他们实话实说,不知怎么的,会突然变成这样。还请父皇明察,儿臣真的要构陷三哥,不知是谁想陷害儿臣,挑拨我们兄弟的关系,离间父子感情。” 孟帝身子微倾向前,看向孟英桓,说得越是真情实切,孟帝心底越发有些冷得想打颤,冷笑道:“你是不想无心害老三,你是要朕的命,为你母妃要朕的命。” “父皇在说什么?儿臣不懂。”孟英桓猛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孟帝。 孟帝没搭话,眸子透出寒光,如刀般划过贞夫人的脖颈,“贞夫人,事到如今还要隐瞒吗?” 明明是古怪极了的话,说出来后,殿里除了孟英桓,却没有人脸上露出疑惑之色,大家对孟帝的话十分的了然,所以纷纷看向贞夫人。孟英桓好像是真的没懂话中的意思,求解地看向贞夫人。 贞夫人闻言格外淡定,浅笑地拍了拍袖管,娇声曼语:“臣妾不懂皇上的意思。” 安淑妃打从进潜邸,便吃过几次暗亏,她早看不惯贞夫人这张嘴脸,恨不得在御前撕碎,按捺不住道:“你还真是脸皮厚,怎么得,继续装呢?” 贞夫人年轻时是个美人痞子,泫泪时犹是让人生怜,嘤嘤切切道:“臣妾还请姐姐明说,若是四皇子的事,皇上是知道四皇子为人的,从来不争不抢,又怎么会想要谋害皇上呢。皇上这中肯定有误会,还请皇上派人仔细去查。”这声音柔媚低婉,话语中满是放低了的委屈,叫人听得很是同情。 换到从前,孟帝还会念及多年情分,生出一丝怜惜,可这会儿却是阴鸷地盯住贞夫人,底下的情绪令人瞧不出。盯看许久,孟帝撇开头对季贵妃微微颔首,随后有些疲惫地后仰,手撑在龙椅扶手上,捏起鼻梁。 季贵妃淡笑道:“前阵子淑妃妹妹听到陈年往事,今日刚请来那说书人,贞妹妹一起听听?这故事实在稀奇,想必会妹妹会喜欢。” 随两声清脆的拍手声,立刻有两人战战兢兢地走进来,这两个一看到贞夫人,眸子顿时蹦出恨意,擦身走过贞夫人,两人也不敢耽搁,朝孟帝连磕好几个响头。来者是一男一女,两人加起足过百岁。 季贵妃将贞夫人的迷茫尽收眼底,侧抬头看向孟帝,得准许才说:“两个起身,邓嬷嬷把当年故事说一说吧。” “诶,奴婢遵旨。”邓嬷嬷手脚有些笨拙的起身,身背有些驼,声音沙哑,有不是她这年纪该有的苍老,满头的黑发已经遮掩不住华发,唯有那双眼睛,漆黑透亮像是从地狱爬起来的幽魂。 贞夫人敢到无形威胁,连忙娇媚道:“这老妇是谁啊?” “贵人不认得奴婢了?”邓嬷嬷恶狠地看住贞夫人,讥嘲一笑,“奴婢却认得贵人,不,贵人现在已经是贞夫人,当真是贵人事忙容易忘。奴婢却不忙,待在那浣衣局苟延残喘多年,好在奴婢命硬,没死在那儿,有机会给自己喊声冤。” 安淑妃时刻注意贞夫人的神色,心急道:“邓嬷嬷赶紧说,到底发生怎么个事了?” 跪地又是两响头,邓嬷嬷这才粗声粗气道:“二十五年多前,在大相国寺发生了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有人在天子脚下做出欺君的罪来。安国侯夫人偷偷换了贞夫人的孩子,并且在深夜里将贞夫人溺毙在大相国寺的放生池里,更让人假扮成贞夫人的模样,抱着假的四皇子,仿若没发生过任何事的模样,第二日回了宫。这一幕恰好被奴婢和卓康看见了,回宫不过半月,奴婢就同卓康商量要告发,没想到竟被人发现,我俩险些就被扔进冷宫井里。” 莲心慧姬手中的帕子绞得很紧,在手里勒出了很深的痕迹,拍凳跳起,“你个老婆子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卓康是亲眼看到你底人搬走贞夫人的尸体。”邓嬷嬷砰砰又磕两下头,因为用力过猛,额间已经叩出血来,血水顺鼻侧滑落,配着那冒精光的双眸,神情甚是恐怖。 莲心慧姬捏帕子的手紧握,忽地冷笑道:“当年你在宫里偷了东西,被我抓着,我依宫规杖责你十下。没想到你竟还不知悔改,竟敢污蔑本宫,还打算构陷皇子?邓嬷嬷,你可知这死罪。” 许是气极失去理智,莲心慧姬未加思考说出的话,直接被安淑妃逮住错漏。 安淑妃捂嘴笑说:“妹妹刚不是还说,不认识这老嬷嬷嘛,怎么的记起来啦?” 莲心慧姬反应很快,回首前逼出眼泪,旋即转身,她委屈地盈盈拜倒,“皇上可以去臣妾宫里证实,宫里那些老人都可以证明臣妾的话。” 卫夫人缓缓起身一福,瞧孟帝柔笑看自己,这才屈膝曼声道:“皇上,臣妾在听闻他俩的事后,有派人去浣衣局、宫中与他俩有过接触的地方,还有大相国寺查过。能证明嬷嬷的话属实,这邓嬷嬷确实在二十五年前就去的浣衣局,而在大相国寺的后山里,依卓康给的信息,也找到了具女尸。” 话说到一半,卫夫人怕自己说不清,于是得孟帝应允请来心腹侍卫,那人进殿跪地便说:“禀皇上,庆州府的秦仵作刚巧昨日来京兆伊上任,臣便是带秦仵作去的,且秦仵作已证实,大相国寺外的那女子已死了许久。” 小心取出腰间的一物,那细长的物件被布裹住,瞧不出是什么。这侍卫恭敬地交到来取物的大太监手中,垂眸敬畏道:“这是臣在那女子身下发现的。” 孟帝下颚轻点,是在命身边大太监打开,凑去一瞧,眼眸闪烁了下,又用眼神示意大太监去给贞夫人瞧。 “贞氏这你作何解释?” 第109章 第109章 大太监手中的东珠硕大圆润,细瞧上边却有细微天然的纹路,可是如果不留意,是难以发现这东珠上的机巧。这颗东珠其中的故事,即使季贵妃也不知道,满脸不解得目视着孟帝,莲心慧姬偷见了,以为是孟帝在诓自己。 于是莲心慧姬拿起佯装端详半晌,继续泪眼迷蒙道:“臣妾宫里有许多东珠,难道在个无名女尸身下发现颗东珠,就一定是臣妾的吗?” 卫夫人亦是糊涂,便招手命大太监拿来东珠,捏在光线极佳的地方仔细观察,突然美眸睁大,惊诧地捂嘴,恍然大悟。 明白后,卫夫人细声问:“妹妹,真不识得这颗东珠?” “妹妹确实不识得。” 孟帝一直在看卫夫人,知道对方已经瞧出端倪,指了指卫夫人说:“告诉她。” “是。”卫夫人把东珠放回大太监手中,手指微动,示意大太监再去给贞夫人,方缓缓道:“这东珠上有妹妹的姓,难道妹妹没发现吗?” 莲心慧姬眉心猛一跳,因为这张特制的贴脸面具十分薄,所以面具上的这张脸,亦是皱了下眉。 东珠上果然有个贞字,不是很清晰,可仔细了瞧又确实有这么个字。 当年孟家夺天下,几乎灭了整个前朝血脉,孟帝当时其实是极力反对的,可因为他那时并不算最得宠的皇子,人微言轻,先帝自然不会听他的劝阻,那些兄弟也借这事打压过孟帝。后来前朝皇室血脉被屠杀,孟帝心中一直都不太好受,所以对江湖的事明明很清楚,却也没有插手过,毕竟他本意是想放过莲心慧姬一码。 只是孟帝没想到,养虎终成患,莲心慧姬会胆大到杀害皇妃,调换皇子,陷害皇子,刺杀皇帝,桩桩是诛九族的大罪。 “莲心慧姬到这地步了,还撒算负隅顽抗吗?”安淑妃冷声开口,目光紧盯住莲心慧姬。 在旁边听了好半天,孟英桓总算听懂,他不敢相信地摇头,唇角颤栗,“母妃?这不是真的,告诉他们这不是真的。我是父皇儿子,对不对?” 这般受打击而失魂的模样实在逼真,季贵妃颇佩服孟英桓,到这步还能继续装。 莲心慧姬怒目瞪向安淑妃,仍旧不肯认,“是你?”旋即又指向卫夫人,“还是你?一定是你,我当年害你小产,滑下个成型的男婴,此生不能再孕。你狠毒了我,所以故意污蔑我,想害我也失去皇儿是不是?” 一生的痛被人戳开,卫夫人顿时哽咽说不出话,泪眼婆娑看向贞夫人,柔柔弱弱道:“是你害我的。”卫夫人与贞夫人没太大交际,平常多是看不惯贞夫人的为人处世。 “别装了,肯定是你,联合安淑妃在诬陷我。” 不得不说莲心慧姬的反应实在是快,短短工夫已经想到对策,只要能让孟帝相信,就有转圜的余地,而孟帝确实是有些犹疑的,主要是因为孟英桓的反应太真实,半点不似演出来的。 孟清润和孟英桓早已得知,这时候却没办法插上话,听着安淑妃和莲心慧姬对吵,话题越来越偏,只能干着急。 季贵妃没漏过孟帝一丝表情,插嘴说:“贞夫人还记得卫夫人不久的话吗?本宫问你,福乐公主当真你救的?” 这事时过久远,但莲心慧姬依稀有印象,颔首道:“姐姐,这孩子确实妹妹救的。” 孟帝忍不住骂道:“你这妖妇,还在满口胡言,贞夫人根本不识水性,如何能救下福乐公主?” “但年救福乐公主的是本宫,只是贞妹妹吓病了,在卧上躺了好些时日。”季贵妃笑道:“莲心慧姬,你害了多少人,心里可曾算过?这些人嘴上在怕你,实则哪个不是恨极了你?那假的贞夫人,必是早已料到自己不会有好结果,所以早就给你下了套,还往卫妹妹宫里送信,揭穿你所有的阴谋,包括你当年换皇子的谋逆大罪。” 孟英桓的手执起拐杖,指向季先生怒吼道:“你胡说,你们到底按到底什么心!说我母妃是假的,还扬言我被我人掉包,父皇,父皇别听他们的。” 从前在兄长光芒下,孟清润并不显眼,可现在孟帝倒真对他刮目相看起来,明明政敌即将垮倒,孟清润神色还是波澜不惊,这种稳重是孟帝其他儿子骨子都没的。 发展到这地步,孟帝心底已经认定孟英桓不是他的儿子,哪里还能听进孟英桓的话。只是孟帝顾及莲心慧姬的武功,所以没敢要去亲自捏碎那还在强辩的脸,怒气无从宣泄,孟帝拿起肘边的放凉的甜羹,直接往那张脸皮砸去。 贞夫人没来得及闪躲,连一下被砸到,面上的皮马上褶皱起来,绷拉住其他地方的皮。 孟帝冷眼瞧去,缓缓站起,胸口起伏得很明显,大气粗喘,“朕的儿子被你换去哪啦!” 女人的笑声忽然萦绕在大殿,幽幽扬扬,令人汗毛直竖。所以人的警惕地盯住站在殿中的贞夫人,见她笑得几乎捧腹弯腰,眼角泛珠光,她像是失了神智,一味地狂笑不止。 突然莲心慧姬停住笑,冷冰冰地看向孟帝,“四皇子已经死了。” 话音犹在绕梁,孟英桓拄拐的手一松,整个人跌在地上,抱住莲心慧姬的腿,央求道:“母妃,这时候开不得玩笑。” 莲心慧姬眉角下落,缓缓低下身抱住孟英桓,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露出难得一副慈母的模样。 整场戏看完,孟修染看得有些懵,稍微凑近孟清润小声说:“那和尚也有猜错的时候,三哥你看孟英桓的样子,看来他根本不知道身份啊。不行,等明早我一定去季宅嘲笑他,我还真当他万事万通,比江湖的万通先生还厉害,原来也有错的时候。” 孟清润侧头看眼不着调的孟修染,眼看他快眉飞色舞,连忙低喝道:“父皇还在,你在想什么。” 孟修染瞧见孟帝果然奇怪地看向他,立刻收敛神情,露出一副愤慨的神色,只是装又装不太像,脸色就便是滑稽。不过孟修染的性格,孟帝很清楚,而且也知他爱在江湖瞎折腾,别的没学着,倒养出个直爽的脾气来,所以眉眼不爱遮掩隐藏,用不着猜忌的性格,倒也好相与。 这样一个儿子,孟帝没抱什么希望,习到那些侠义却也无妨,反而能为将来新帝少些隐患。如此想着,孟帝懒得斥责孟修染,又把目光落在莲心慧姬身上。 莲心慧姬忽站起,将孟英桓护在身后,坚毅果决地看向季贵妃,半点不把旁人看在眼里,“季倩婵……拆穿我后又如何?我要带我儿子走,凭你还能拦我?外头些人又能拿我怎样?” 在宫中养尊处优多年,季贵妃早已不是当年行走江湖的侠女,要捉拿莲心慧姬确实不容易。况且她心底很清楚,孟帝放她出来,对外宣称是因为冤枉她,如今查明了真相,实则就是怕莲心慧姬对他不利,放自己出来保护他。 所以这时候,要是季贵妃去追,那孟帝会怎想,可想而知,季贵妃有些踌躇不决。 哪知就在大家僵持时,殿外传来一直骚动,还没等殿里的人做出反应,殿门蓦然间被打开了,一个身形挺拔的黑影站在殿外,没等身后的侍卫走近,他肩背微动,仿佛是有股气朝身后人打去,很快将所有人掀倒在地。 来者着了身粗衣,络腮胡子还是没刮,半点不像当年的玉面郎君,可他手里握的那柄剑,却是杀意腾腾,温暖的烛光照在剑锋上,似是碰到峰巅的冰雪,瞬间失了温度,闪出寒光。 蝴蝶君风流犹在,还是当年那不羁的模样,话里的声音饱含了风霜,“季贵妃拿你没辙,可我有,当年的孽债该有个了结了。” 江湖上曾有过传言,蝴蝶君自创戏蝶十一式,其实该有十二式,可谁也没见过十二式,因为见过戏蝶十一式人都已经死了,而这晚却有好些人见了,但活了下来。蝴蝶君仅用一招多走莲心慧姬的命,殿中人就是手中有过人命的,但都是假借他人的手,所以卫夫人和安淑妃当即昏死过去,孟帝吓得也喊不出来。 至于孟英桓身遭变故,整个变得有些疯癫,要说这个儿子虽不是自己的种,可毕竟看着他长大,孟帝权衡再三,当做为名声将孟英桓的命留下来,赐下府邸终身豢养。 没出五日,孟启贤便洗刷冤屈,恢复亲王的身份,季贵妃禁足被解。而比他们得到旨意更早的是孟清润,以太子之位监国,因为孟帝受诸多打击,突然得病倒了。但谁都没想到的事,卫夫人被封为皇后。 季家得到消息后,宅里顿时一阵沉默,良久季铎瑞跳起,额头青筋直爆,“这昏君到底想做什么!” “君王之道,不就这样吗?” 怀明墨听到讥嘲的口吻很难受,却又驳不出话。 季铎瑞拿长辈身份去压,气着开口:“三皇子得储位,这事我不做评论,但卫夫人被封皇后,这孟帝到底怎么想的?我就为你婆……你的姑母感到不值。” 虚生叹气道:“孟帝身子不大好,这时候不立皇后,等他去后,季贵妃就会顺势成为太后。” 骆辰不解地开口:“那又如何?” 用扇柄轻敲掌心,季肃善沉默半晌,而后抬头望向房梁,良久开口:“大姐要是太后,那孟启贤就是嫡长子,前太子,这样的身份,难道真的愿意屈于人下?后宫掌权在大姐手中,万一大姐意要为孟启贤夺位,便会容易很多。可是如果封卫夫人为太后,那权柄就在卫夫人手里,即使她与大姐交好又如何,卫夫人真的敢拿她一生荣华,和福乐公主安康去赌吗?哪怕是去赌,她能得到的,也不会比现在更好。” 季先生讽刺道:“为孟家的江山,他也算费尽心思了。” 孟清润的太子做得近乎完美,在朝廷大事上令那些朝臣称赞,民生安泰前让百姓歌颂,对兄弟友爱,对宫里妹妹很照拂。至于那些曾经兄弟的近臣,他也没有铲除,只是都移到不得权的位上。 这一派仁心仁德的胸怀,孟清润意在开创北孟盛世。 自从永安公主死后,躺在宫里的孟帝原本打算再嫁去个公主,只是如今他做不得主,而孟清润则直接派岑将军去边境镇守,以强硬的态度对峙,打算彻底改变北孟北面的边境常年纷乱。 京城靠北,冬季特别冷,可这一年冬季,却没几个觉得冷意,百姓户户阖家欢乐。 没想新春过后不久,孟帝突然在夜里去了,季贵妃得闻气没喘上而昏倒,醒来竟然成了中度的脑卒中,整个人瘫痪大半。 宫里立刻派人来消息,刚巧季先生和虚生去送蝴蝶君几人离京,怀明墨听闻等不急,便遂来人进宫。 第110章 第110章 深夜的皇宫,有的是重兵把守,想要硬闯皇宫是非常困难的事,可高墙重围也拦不住几个人。着身红衣在暗夜特别醒目,偏偏沉香就是喜欢着艳红色,她丝毫不在意是否会被人发现。 “什么人!”声音刚想起,这人就感觉自己后颈顿疼,昏死过去。 随着人低哼的昏去声,一丈多宫墙上飘落下一抹白影,冷月下犹似当年的模样,不过那冷如霜嘴角,倒是比从前有了温度。 虚生仔细环顾四周,低声吩咐道:“小心些,别被发现,我去接完人就来。” “我知道。”沉香俯身道:“宫先生已经带季家以及相关人都离开了,在城里还留下几个灰鸽,说是给楼主照应。这些人身份很隐秘,从前没用上过,所以不会被人发现。” “好。”虚生应了声,头也没回的消失在黑暗中。 春风不知几时悄悄拂进宫中,催得满园花开,虚生边走边赏会儿御花园的稀有品种,然后才绕过御花园摸黑前行。 他来过北孟皇宫的次数,大概一个手指都掰不过来,熟门熟路,哪时会有人巡逻,哪个点人会比较多,都太清楚不过。一路走到御书房的宫院外,都没遇到半个人,有几次虚生与人相离不远的走过,只因为他脚下根本无声,所以没人注意到。 今夜的御书房已经换了主,可仍旧和过往一般,灯火明如昼,只是今晚在这值班的人不多,大部分被拨去给先皇守灵。留在御书房外的侍卫不多,虚生很轻松地从小窗潜入侧殿。 御书房外的大太监还没来得及叫唤,虚生已经出手极快地点住他哑穴,即刻又限制住他逃跑的动作。 御书房里窜进个人,孟清润抬头看了眼复又低下头,笑道:“你这样乱跑来,容易被人当刺客抓的。” 虚生耸肩笑了笑,随手开始把玩御书房里的小物件,“皇上,草民也是没法子,只好想这下下策,来宫里溜达圈,顺带找人回去。” 孟清润垂眸批折子,淡然道:“明日朕就打算派人去宣旨,你帮朕这般多,朕岂会就给你个白衣身份。再说你找人怎么摸到朕这来了?怀公子一早进宫,不是来看望母妃的么,去那找啊。” “找了,人不在,说被皇上请到这来了。” 孟清润眉目微蹙,嘴角稍有扬起,像是听到个好笑的故事,搁下批蘸朱砂红的狼毫笔,无奈道:“谁在那儿浑说,朕请怀公子来这干嘛。” 摆在博古架上的玉如意一角,瞬间被虚生捏得粉碎,虚生唇角寒意渐起,冷声道:“皇上,还打算糊弄我呢?” 孟清润犹似不懂地笑说:“朕糊弄你什么了?” “皇上真当草民是傻子?”虚生回头看眼外头漆黑的窗纱那,不以为然地笑出声,“在外头的弓箭手都备下了吧,打算来个天罗地网。皇上,说句杀头的话,今日我要没见到怀明墨,那你的脑袋,我一定拧下来。” 这话后,孟清润双眸渐眯,在两声清脆的击掌声后,御书房的墙面发出咯吱声,没多久从里走出两个人来,走在后面拿刀驾怀明墨脖子的竟是覃驰俨。 怀明墨的手脚被铁镣铐扣住,神情有些恍惚,摆明是被下了药,见到虚生后,他才强撑起精神。 孟清润缓缓挪步到窗边,半点不惧地坐下,喝口热茶,笑道:“我很好奇,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身份的?” “起初我只是在怀疑,为什么太子会突然为永安公主求情?那些老头为什么会支持太子去做?”虚生也坐到孟清润对面,慢条斯理道:“是皇上的提议吧,皇上自告奋勇说要去劝服那些老顽固,让太子朝堂提起。整个朝堂反对自己,先帝能不忌惮吗?这个时候起,我就有些怀疑,您到底从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仅凭这个你就怀疑我?” 虚生森冷的目光游在覃驰俨身上,清清冷冷一笑,“董大人、安大人,还有宁国公本就是您的人吧,看似帮二皇子的柳大人应该也是您的人。皇上真是下了好一盘大棋,把所有的人耍的团团转。” 孟清润复又问道:“你到底怎么会怀疑我的?” 虚生仍不回答,自言自语道:“季贵妃的信,是皇上找人描摹,然后伪造的信笺,让季家来助你。” “不错。”孟清润放弃继续追问,坦白大方承认,“你还知道什么?” “刺杀先帝那两次,应该都是皇上的手笔,诬陷太子的人是你,谋害二皇子的也是你。其实孟英桓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才真的相信,那些他找来的人的话,他也真的以为自己是北孟的四皇子。”虚生稍稍一顿,随后说出让怀明墨震惊的话,“他不是,但也是先帝的儿子,北孟的三皇子。” 这话甫出,孟清润兀地扬声大笑,甚至连拍两下小炕桌,抱腹笑了一会儿,他才恢复神色,唇边还是那抹淡笑,眼底却渐渐结成霜,“你还真敢想啊,孟英桓是三皇子,那我是谁?” 在虚生注目下,覃驰俨连颤两回,握手的剑微微颤抖。 虚生满意地含笑点头,又侧头说:“其实莲心慧姬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性子,也知道瞒不住我,所以打从骗我身份起,就已经在下局。从开始来刺杀我的人,就是你派来的,当然这些都人是合欢斋的人,但是批连丁子胥不清楚的暗卫,用的自然是四皇子的府徽。后来如莲心慧姬所料,我与孟英桓反目成仇。” 扳指慢慢划在青瓷杯侧,发出令人不适的声响,沉默了片刻,孟清润接口道:“因为你与孟英桓成仇,可你已经深陷其中,所以无可奈何,必须再找个人扶持,来抱住你的性命。而那时,江湖上满是你去偷剑谱的传闻,所以你的身份曝露后,定不会与太子合作。二哥孟广亨的为人,容不下功臣。五弟太愚痴不是好人选。六弟的生母身份卑微,且唯我是从,选择他,不如帮我夺嫡。” “从一开始调查,便在查我、多情公子和孟英桓身份。”虚生自嘲地笑了声,认输般叹了口气,“我偏漏了您,北孟三皇子和四皇子,年龄差就几个月。而且两人都是在皇子所长大,莲心慧姬能让人假扮贞夫人,掉包两个本就生活在一起的皇子,能有多难。” 孟清润的四指微动,冷眼扫向覃驰俨,骂道:“松开点手,朕的命握在你手里呢。” 覃驰俨闻言赶紧稍松开些,手上力道刚好控制住怀明墨,让他挣开不了。 孟清润奇道:“既然你都猜到,为什么不那日揭穿朕?” 提起这茬,虚生到真是有些不在意,谁当皇帝对他并不重要,其实天下百姓也不重要,只要在位的这人是个好皇帝,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是不是孟家的种又如何? 仿佛是看透虚生所想,孟清润舒适地往后仰,笑道:“那你为何让怀明墨进宫?” “借机来给皇上一个警告,我敢来,便有本事两人安然无虞地离开。” 清脆的响指声在噤若寒蝉间想起,殿外忽然灯火四照,搁着纱窗便能看到那黢黑的影子,数不尽的箭头正直指虚生的方向。 孟清润挑衅的扬眉,自服地开口:“凭你?” “凭我,皇上不信吗?”虚生回了个自信满满的笑,压根不怕外面那些虚张声势的弓箭,毕竟孟清润在御书房里,谁敢乱射箭,那时在找死。 覃驰俨听出威胁之意,手中力道略紧,在怀明墨脖间压出道细微的血痕。 氛围如此的紧张,虚生听到怀明墨说了声要他快走,他当即抿笑摇头,定定看向孟清润,直把人看得发怵。 藏在龙袍下的手紧紧握拳,孟清润极力保持镇定地开口:“你要告诉朕什么?” 虚生缓缓站起身,走到怀明墨身边,还没等覃驰俨反应过来,两指迅速出手震断覃驰俨的经脉,转身把人扶到桌边休息。 如斯胆大,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孟清润立时就要发飙,可他的话刚冲到唇边,殿外匆匆忙忙跑进来个人。这人一点在意不上书房中的情况,进屋赶紧就跪,也等不及孟清润发问,焦急得就开口。 “皇上不好了,贺沁部族谋反,岑将军却病重倒下,现在只有两个副将在与贺沁部族周旋保城池。还有……西蜀定西王带兵压境,似有要攻北孟之意。” 刚还气势凌人的孟清润一下跌坐在榻上,半晌说不出话,挥手让来报信的人到室外侍候。他发恨地瞪看虚生,腮帮突起很硬,几乎要咬断牙。 “你都算足了。” 虚生收回把脉的手,用内力帮怀明墨逼出点毒,见人开始发汗,才收起手,淡笑回应:“难道只许你们母子布局,就不许别人算计你们吗?” 孟清润声音低沉,眸子发出冷光,手抵在唇前道:“你想怎样?” “草民没逼迫皇上的意思。只要皇上能像从前一样善待你的兄弟,放过季家及所有武林人士,对那些忠臣纯臣能善待,做个好皇帝,草民也不想看到北孟动乱。”虚生扶起怀明墨就要往殿外走,走到门边时,停住脚笑道:“如果有一天草民知道皇上为难季家,江湖的人,你的兄弟姐妹,甚至是后宫的太妃。或是您要当个昏君的话,那草民定会亲自前来,弥补我曾经做的错事。” “好,朕答应你。”孟清润急躁地问:“定西王几时会退兵?岑将军的病什么时候会好?” 扶住怀明墨,虚生低低问了句,方笑答:“等我们今晚离开京城,皇上就会如愿的。” 眼看人就要走出御书房,孟清润奸诈地笑说:“怀明墨中了毒,你就不好奇是什么吗?你难道不知道醉生梦死还有一半没用吗?” 第111章 第111章 北孟的清平二年,各国内患外乱都渐平,两年的动荡,如今天下又是一派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几国商贸网来频繁,百姓安居。贺沁部族在北孟和西蜀合力攻打下,溃不成军,从此十年再别想犯境。西域小国见北孟和西蜀谈和,亦识趣的没敢再边境滋事,纷纷献出诚意贵归附。 江湖上的季家犹在,隐世山庄亦是安然伫立在沧浪江畔,但这庄子的主人,却很难碰到。没有朝堂束缚,大家活得反而更自在,时常在江湖出游,神龙难见尾。季大爷时常会陪在季老太太身旁云游礼佛,季先生和季二爷却是到处访友,在北孟,西蜀,及南齐到处游玩。至于季三爷夫妻则爱蹭在小辈身边。 朝廷大约用了一年才彻底挖干净合欢斋这个毒瘤,而水无宫在江湖名声崛起,成了江湖新的五大派。 虚生那日救走怀明墨后,当晚直接离开京城,孟清润后来派人屡次去找,可是没有玄机阁,没有合欢斋,更没无知楼,朝廷的爪子要伸到江湖,几乎是不可能的。 江湖还是那个江湖,整天打打闹闹,偶尔还得闹出些人命案,但也不是从前那个江湖。 在孟清润登基的半年后,在祁连山脉出现了个酒庄,这酒庄的生意遍布天下,每日运出的酒数不胜数,每日进账的钱更是令人垂涎。但这酒庄从来没人敢来抢,传闻这酒庄里的一个洒扫小厮的武功,或能五大派掌门平手,这样一个地方,谁来投枪谁找死。 连着酒庄边上还有庄子,是武林人士的常出没的宝地,庄子的主人一老一少邋遢的男人,还有两岁的小娃娃。小女娃虽年纪不大,脸肉嘟嘟像个包子,但那秀丽的五官,特别是那双似有秋水的凤眸,已能看出将来是个足以惊动天下的美人胚子。 “来,给叶哥哥抱。” “不要。”小女娃手拿兔子灯,头一扭去找正在和荀克文切磋棋艺的蝴蝶君,撑开肉藕臂,“爷爷抱。” 多情公子蹲下抱起女儿,揉了揉小女娃的小脑瓜,笑道:“爷爷在忙,爹爹带小悦去看你娘好不好?” “好。”雍成悦在她爹脸上香出满脸哈喇子。 药王见那对父女俩出门走远,放下手中棋叹气道:“绾心还没醒?” 蝴蝶君亦是放下手中黑子,神色倒是淡然,反安慰药王说:“前两日虚生有来把过脉,说是当年那原该一瓶的药,用了半瓶,量不足。他推测绾心应该快醒了。” 百谷雨奇道:“之前不是说是天下无药可解的奇毒吗?” 蝴蝶君解释说:“前阵子虚生翻出那小头子的手稿,原来那是那老头子担心自己活太久,所以创出的药,喝下就会在梦里慢慢死去。但是那药就一瓶,整瓶喝下才有用。” 这房里正说着话,小院里突然先后跳进几人,怀明墨亲自站在屋外,做出一副逮人的架势,挡在面色十分焦急的沉香身前不给动,又让骆辰和臧丽在另一处守住,最后指挥辛里去屋里搜。 “你说虚生在这里头是吧。”怀明墨身披的裘衣软毛在北风中摇曳,“沉香,你已经带我们走过三四块地了,就差无所不知楼和水无宫没去,要不要索性都逛一遍,你再说你家楼主去哪了?” 沉香瞪向辛里,用目光威胁,吓得辛里手放在厚门帘上,左右为难。 “楼主说了,今日肯定会回来过上元节的。”沉香实在顶不住,只要漏出半句。 怀明墨挥手让辛里推开帘子,钻进暖和的房里,脱去裘衣,接过百谷雨泡的茶,喝过两杯暖身,“他到底去哪了?” 旁的人不明白,蝴蝶君对这家子古怪脾气很了解,忙让出位给百谷雨,起身坐到怀明墨这,笑道:“听说西蜀皇帝近来搜来不少名家字画,月余消息来时,我就见他很上心,估计这会儿在赶回来。” 沉香嗫喏道:“这是你们自己猜的,不是我说的。” 酒庄原本是藜娘的那间客栈扩建而成,隔壁的庄子则是新建的,庄子外不远还有人不少武林人士来隐居,久而久之倒像是一个小镇。而且镇子有个规矩,无论从前结仇与否,要在镇子里隐居就必须放下过往仇怨。 今日是上元佳节,江湖人多是飘零无处去,所以不少人赶来镇上和庄子过节,明明不大的镇,往来人不少。镇上的孩子不多,雍成悦自从出现在镇上,就没下过地,在天上倒是飞了好几回。 满镇灯笼高挂,镇上的孩子人手几盏花灯,全是沿途的叔叔婶婶们送的,灯笼上有不少简单的字谜。镇上弥漫着糯米香,芝麻的香味从前几日就在飘,一直没散过。 季先生突然来凑热闹,倒引得不少人家热情款待,总算在吃过第十碗汤圆,才看到正在猜灯谜的沉香。 摇头看眼还没进展的辛里,季先生挤开人群凑上去,“明墨呢?没出来?” 辛里见到季先生连忙拱揖作礼,指这镇子后山上酒庄方向,“在生气呢。” “怎么了?他俩闹脾气了吗?” 沉香高兴地接过自己猜出灯谜的礼物,拿着个造型奇怪的灯笼,插嘴道:“楼主就是去西蜀皇宫玩一圈,没告诉怀公子,怀公子正不高兴着。” 季先生无法理解地半张嘴,半晌道:“他那酒庄都快塞满了,还有地方放?” 臧丽嘴里啃着糖葫芦,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说话模模糊糊,“就是,那些又不好吃,也不好玩。” 而被一群人叨念半天的人总算如约归来,这人绕过镇子直接回自己的酒庄,他左右手各抱了两卷画轴,更离谱的是他身后背了个篓子,里头塞满了宝贝。酒庄里的人都去镇上过上元节了,整个酒庄漆黑一片,回到自己的小院房外,依旧是昏昏暗暗,不像有人气。 虚生小心推开门,偷偷摸摸地窜进自己房,结果东西才刚放下,就被人两手箍住。 “西蜀宫里好玩吗?”怀明墨下巴搁在虚生肩头,手指不安分得在虚生腰间游走,欲要挠痒。 “哎哟,哈哈哈,放手……”虚生没来得及逃脱,连连告饶,整个人几乎弯身蹲地。 连赶两日路,虚生的发髻已有些散乱,有几根杂毛窜出,刺在怀明墨鼻尖,搔搔痒痒的感觉一点点传到心口。怀明墨收住手,压在虚生后背上,头埋在虚生颈间,喷出越发烧起的气。 自从恢复武功后,虚生常年只着薄衫子,哪怕在这刚步入春,犹是料峭的天气亦没区别。 虚生脖子冰凉凉的,忽然感觉到那股喷来的热气,不禁一颤,赶紧睁开怀明墨,从篓子里拿出不少好东西,摆放起自己屋子。等一切都满意后,他又拿出两副抱了一路的话,递给怀明墨。 怀明墨解开捆话的棉布,细细摸过画惊讶道:“这话,你真给盗来了?” 灌下两杯凉茶,虚生颔首道:“你不是说喜欢,我就顺手捎来了。不用谢我,当你上元节礼物。” 怀明墨卷起画卷,在虚生脑袋轻敲了下,嗔骂的话到底是说不出来,便道:“江湖现在好些人知道你的身份,你也敢乱来,就不怕惹恼人后,全来找你麻烦?” “有你啊。”虚生轻笑地拉过怀明墨的手,确定脉象完全正常,才收回手,“合欢毒总算解清了。” 怀明墨反手捏住虚生的手,笑道:“你不是说本身最后些余毒不碍事么,还穷紧张。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中得是合欢毒,而不是醉生梦死?” 你不碍事,惨的是我啊!想到那被折腾得昏天暗地的几个月,虚生顿觉自己腰酸背疼,身乏腿软,忍不住去揉腰,恶狠狠看向怀明墨,心底骂骂咧咧好些句。 骂归骂,这手握住了,虚生就没打算再松开。 “季贵妃忽然的病倒,难道不觉得很蹊跷吗?合欢斋的□□瞒不过她的眼睛,所以我就猜到,孟清润为弄垮你母妃,定会用醉生梦死,而且会用足了量,哪还有剩余的能来毒你?”说罢虚生站起身,便要往外走。 怀明墨被硬拖起,一步一停地跟在后面,“你要去哪?” 虚生神色难掩兴奋,摩拳擦掌道:“去过上元节啊,你说过陪我过上元节的。” “那你往外走做什么?”怀明墨眸中满含笑意,拉住拖他往外走的虚生。 “哎,什么?”虚生还没反映过来,小院的周围的墙上突然亮起不少花灯,各色式样,看得虚生眼花缭乱,灯笼上满是怀明墨自己提的灯谜。 藜娘点完灯,立刻拉辩机先生走,路上还忍不住抱怨这老头不懂风情,杵在墙上偷看为老不尊。等周围人远去,虚生这次好奇地去瞧灯上字谜,字都是怀明墨亲自写的,字谜也是他绞尽脑汁编的。 猜出了大半圈,虚生笑得越发深,回头看去,有人在院里正抱臂洋洋得意的对朝自己淡笑。 似是注意到虚生朝自己看来,怀明墨有些急,也有些窘迫,轻咳道:“这看了这大半天,也不给我个回应。” 虚生一下跃到怀明墨面前,坏笑瞧他焦急的样,忽地倾身吻去,唇舌交缠间,依稀吐出几字,“好,一辈子,我们,不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 已开接档文:《死神游乐场》 新马甲:甲乙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