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万里觅封侯 作者:漫漫何其多 文案: 【偏执阴鸷攻X达观臆想症受】 真暗恋,伪破镜重圆,架空扯淡。 郁子宥和钟宛,效忠不同主上。 两人惺惺相惜过,明争暗斗过。 夺嫡失败后,带着两个小主上远走边疆的钟宛为了活下去,仗着自己和郁子宥年少时的那点交情,借着他的一些贴身物品,各种明示暗示,让别人觉得郁子宥和自己有一腿。 郁家权倾朝野,有了这层关系,钟宛的日子果然好过了许多,他编的故事也越来越像那么回事。 + 艳情一传千里,远在京都的郁子宥终于也听说了自己的这笔可歌可泣的风流债,活活被洗了七年脑的郁子宥恍惚间都信了,自己当年跟钟宛好像是真的有那么一段…… 第1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黔安王府外的大街上,前前后后十几辆马车候着,仆役们自角门进进出出,匆匆忙忙的抬行李装车。 隔街的酒肆里,几人探头探脑的看着,嘀嘀咕咕。 “这是怎么了?王爷府里做什么呢?” “再过三个月就是万寿节了,听说王爷府里的几个主子要进京去拜寿。” “那还回来不?” “废话!拜完寿不回来做什么?!” “万寿节每年都有,怎么今年要去?” “这我哪儿知道!” “干活去!”酒肆的老板在两人头上各打了一巴掌,把人轰走了,笑吟吟的亲自给客人倒茶,“慢待慢待。” “无妨。”客人是个外地人,正听的来劲,问道,“王爷府里有好几个主子吗?我之前怎么听说黔安王今年不过刚十几岁,原来已经娶妻了吗?” “没。”老板笑笑,“王爷府里除了黔安郡王,还有王爷的一双弟妹。” 客人点点头,欲言又止,“这天潢贵胄,怎么到了,到了……” “到了我们这穷山恶水之地了?”老板笑着接了话,“这得从先帝时讲起了……” 南疆天高皇帝远,民风开放,从不避讳议论朝政,大早上,酒肆里没旁的客人,老板索性坐下来,娓娓道来。 “先帝一共有六个皇子,先帝晚年,属意的两个皇子,一个是二皇子,一个是六皇子。 “二皇子年长持重,六皇子年少聪颖。” “据说先帝晚年更偏爱小儿子一些,但六皇子实在太小了,先帝驾崩那年才刚满十五岁,大约是想着国赖长君,弥留之际,先帝还是将皇位传给了二皇子,也就是今上。” “先帝驾崩后,六皇子的母妃钟贵妃悲伤过度,跟着先帝去了,六皇子那同入宫为妃的姨母小钟妃,也跟着去了。” “六皇子外家还跟着犯了事,这一桩桩的事出来,六皇子的处境一落千丈……” 客人了然的点点头:“着实尴尬。” 老板和客人相视一笑,隐去不能说的话,继续道,“不过今上对六皇子也算好,登基的第二年就将未及冠的六皇子封为宁亲王,种种厚待……” 客人皱眉,突然想起什么来了,一拍桌子:“宁亲王!就是那个曾经被俘的……” 老板点头:“就是他,太和十五年,北狄来犯,不知客官知不知晓,我朝太祖皇帝定的铁律,每逢战事,必要派一皇子随军出征以振奋军心,那年,今上的皇子们病的病小的小,就……派的宁王。” 客人迟疑:“这……” “哈哈哈,亲弟弟和亲儿子也差不离嘛。”老板悠悠道,“战事如何,咱们小老百姓是不知道,只听说宁王贪功冒进,不敌被俘,半年后薨逝在北疆了,前线又有人说,宁王其实是投敌了,到底如何……谁清楚。” “宁王妃生那对儿龙凤胎的时候就去了,留下一个十岁的长子,一对儿两岁的龙凤胎,三个小主子惶惶不可终日,若宁王真是投敌了,那这几个孩子……” 客人跟着揪心:“也要被牵连吧?” “今上仁慈,压下了那些流言,没迁怒于宁王的三个幼子。”老板淡然一笑,“不止如此,还破例让刚满十岁的宁王世子平级袭了爵,可算是厚待了。” 老板看向外面,道:“如今这黔安王府里住的王爷,就是当年的宁王世子,还有世子的双胞弟妹了。” 客人又不懂了,迟疑,“你方才说,宁王世子平级袭了爵,那应当是宁亲王,外面这明明是郡王府……” “哈哈哈哈,那是王爷来咱们不久,就奏请今上,说自己无德无才,担不起圣上的恩宠,自请降为郡王。” “郡王以咱们黔安为封地,就自然成了黔安王了,自那后到现在有七年了,黔安王在咱们这里,平平安安。” 客人细想了片刻,明白过来了,叹息:“黔安王年纪小,倒聪明通透,知道进退……” 老板摇头一笑,“这话倒是错了。” 客人纳罕,老板慢慢道:“黔安王自是天资聪颖的,但他当时如斯年幼,怎么懂这些。” “是啊。”客人算了一下时间,“黔安王当时不过十一二岁,怎么……” 老板道:“护住王爷和他那一双弟妹的,其实是他们府里的另一个人……” 客人连忙追问那是何人,老板隐秘一笑,“这人就不用我多说,客官必然听说过了。” 客人一哂:“我刚到此地,哪里清楚……” “钟宛。”老板一笑,“客官可听说过?” 客人缓缓睁大眼,一拍桌子,兴奋道:“名镇皇城!传遍江南!多年来让郁小王爷求之不得思之如狂的那个钟宛吗?天下谁人不知他!” 第2章 如非必要,你不要见他。 钟宛打了个喷嚏。 “入秋了,钟少爷莫不是着凉了?” 堂屋里,本地的知县殷勤的客气着,“钟少爷每天为了府内外操劳,该好好保重自身,可不能疏忽了,人食五谷杂粮,怎能不生病?我还记得钟少爷初来黔安时,水土不服,病了足足有一年,如今秋分已过,寒露将至……” 知县文辞繁冗的讲起了养生之道,钟宛不由得走神,但面上还是和气的很,不住点头,过了足足半柱香的时辰后,钟宛才听出来知县老爷到底想说什么。 “下官虽久在外任,不得入京,但也听说过郁小王爷的种种风采,心中很是倾慕,盼着要是有天能入京,也可去拜会一番,才不算辜负。”知县小心的陪着笑,继续道,“听说,知州大人当年带着钟少爷的信物,曾得以拜会郁小王爷……” 钟宛又出神了。 刚来南疆的时候,王府的日子很不好过。 明眼人都清楚,皇上是让宁王的三个孩子来这贫瘠之地自生自灭的,封地的官员不来参见拜会的都算是好的,更有心机毒辣的,妄图行一步险招以讨好京中那些盼着他们兄妹三人横死的人,钟宛当时也不过十几岁,想要护住这摇摇欲坠的王府实在艰难。 钟宛深受宁王大恩,没办法也要想办法保住旧主遗孤,他先是替小主子宣瑞把宁王的封号还了回去,稍稍打消了皇上的戒心,但只是暂时活了命,南疆本就贫瘠,若在此立不住脚,怕是连食邑都讨不来,钟宛不能让府里人饿死,要不得脸了。 钟宛当年给宣瑞伴读,和众凤子龙孙们一同受教于太傅,勉强算是跟郁赦郁小王爷有一点儿同窗交情,他胡编乱造,先是说自己和郁小王爷从小一起长大,继而又说郁赦对自己颇有“情谊”,后来钟宛脸皮越来越厚,索性说郁赦对自己情深意重,多年来纵然求之不得,但依然是予取予求要什么给什么。 郁赦当时年纪不大,并无实权,但他爹是当朝唯一一位异姓王,娘是今上的同胞妹妹安国长公主,身份煊赫如斯,把他抬出来,别人自然要忌惮三分。 钟宛当年受宁王之事牵连,落入奴籍,被郁小王爷买了去,在郁王府别院住过半年,编起这些事来是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一时间唬住了南疆的一群乡巴佬。 在南疆站堪堪稳脚跟后,钟宛又替宣瑞自请降为郡王,半年后,第一份来自皇城的年赏姗姗来迟的送了过来,那天是二月初六,正是钟宛的十七岁生辰。 钟宛过了个算是安稳的生日,稍稍松了一口气,又开始犯愁,这些送年赏的官员回京后,会不会顺便把自己和郁赦的“艳情”带回去。 当年宁王落马郁王府是出了力的,后来也没少落井下石,到现在每每说起来宣瑞还想生吃了整个郁王府,钟宛良心上倒是十分过得去,只是担心郁赦听见自己瞎编的那些话后气炸了肺,去找他的皇帝舅舅请一旨皇命,即刻碾平了黔安王府。 可一年两年的过去了,京中传言纷纷,郁赦那边却一直没动静。 期间还曾有个颇胆大的知州,在进京述职时,带了从钟宛那讨的一把据说是郁小王爷旧物的扇子,准备去敲郁王府的大门。 知州前脚进京,钟宛后脚已经在料理后事了。 可万万料不到,几个月后,知州红光满面的回来了。 知州带着不少礼,对钟宛千恩万谢,钟宛受惊不小,迟疑着问了一句:“子宥……他还好吗?” 郁赦,字子宥。 知州慷慨激扬的将郁赦夸了个天上有地下无。 钟宛又谨慎的问:“那大人所请之事……” 知州喜不自胜:“当然是准了!拿着那信物,再有……咳咳,二位的旧情在,自然是很顺利的。” 年未及冠就已被磨砺的颇为圆滑的钟宛在那天勉强维持着没失态,尽量礼数周到的将喜不自胜的知州送了出去。 …… “下官本不敢妄想的,但王爷一走少说要半年,下官着实思念,这才想着,是不是……” 钟宛回神,对喋喋不休的知县礼貌一笑,心里明白,这是来要东西的。 钟宛摸了摸腰间玉佩,这是从郁赦那顺出来的最后一样东西了,钟宛本想留着,但又想起当年初来南疆时,这知县对宣瑞还算客气,钟宛是承情的。 钟宛平生最不肯欠别人的,他将腰间玉佩摘了下来,一笑:“这是郁小王爷当年总戴着的,他一看便知……” 知县大喜过望,忙双手捧了过去,欢天喜地的走了。 钟宛起身,跟在知县身后将人送了出去。 “动作麻利点。” 今天就要上路了,黔安王府里四处乱糟糟的,仆役们匆匆忙忙的搬着行李,进进出出,王府里的老管家远远看了那知县一眼,没理会,站在院里抬头看了看日头,还嫌众人动作太慢,不住催促,“都快点!先把小姐的车套上,去后院先备着!” 管家前后招呼着,一回头,正见钟宛过来了,才迎了过来。 老管家不大痛快道:“来要什么了?” “没什么,来送行的,王爷不耐烦招呼他,让我应付一二。”钟宛笑笑,顺手替身边丫鬟拿过了她手里重重的一箱书,一边把书箱往车上捆一边道,“不用着急,里面也都没收拾好呢。” 丫鬟对钟宛福了福身,红着脸埋头小跑进了堂屋。 钟宛相貌俊秀,身形高挑,难得的性子好没架子,对谁都很好,二十几了,还没娶妻,府里丫鬟不少都喜欢他。 老管家严平山眉头紧锁:“这不是你做的,进去等着。” 钟宛把书箱拴好,拍了拍,“等着无聊。” 严平山沉默了片刻,沉声道:“这些年,每年万寿节皇上都没想起过咱们王爷,怎么今年突然……” 钟宛淡然一笑,“没事。” 严平山忧心道,“昨晚,王爷屋里灯火一直没灭,他上月才刚满十七,这么小的年纪,他……” “皇上让王爷进京,不去行吗?”钟宛待一个小厮走远后,轻声道,“皇上就是不放心,想看看这几个小孩子,那就让他看呗,看见了,安心了,自然会放咱们回来,到时候咱们接着过消停日子。” 严平山还要再说,钟宛声音更轻了:“宣瑞顶了个郡王的名头,马上就成年了,不让皇上看看他,可能吗?” 严平山皱眉:“那又见瑜少爷和小姐做什么?都这么小……” 瑜少爷说的是宣瑜。小姐说的是宣从心,是宁王的那一对儿龙凤胎。 钟宛一哂:“你也知道他俩还小,更不用怕了,皇上还能跟两个孩子过不去?再说,有我呢。” 严平山欲言又止,最终没再说什么。 有钟宛在,似乎真的什么都不用担心。 巳时,府内众人终于将行李收拾停当,黔安王宣瑞领着自己弟弟宣瑜出来了。 宣瑜不过十岁年纪,人事不知,听说要出门挺高兴,左顾右盼不住催促,宣瑞苦笑了下,自己把弟弟抱上了马车。 “王爷。”钟宛站在马车边上,扶着宣瑞上了车,轻声道,“不要想太多。” 宣瑞眉间尽是忧思,回头看了钟宛一眼,稍稍放宽了心,点头上了车。 钟宛上马,调转马头又去看宣从心,确定没事后打了声长长的马哨,长长的车队缓缓的动了起来,黔安王府一向不讲排场,左无人鸣锣右没人喝道,一行人安安静静的上了路,连在街上扬起的黄土都要比旁人轻几分。 两月后,众人抵达京郊。 再有半天就能进城了,黔安王府众人稍稍休整了下,钟宛被颠了足足有两个月,浑身都疼,正倚在车里小憩,突然车身一沉,钟宛抬眸,带着几分倦意:“严叔?怎么了……” 钟宛坐起来,不等他掀车帘,一人钻了进来。 钟宛大喜:“林思!” 林思身手很好,静静的上了车竟也没惊动别人,他在车里给钟宛跪了下来,钟宛一把拉他起来,“东西准备好了?” 林思点头,从怀里掏出一纸路引。 钟宛接了过来,一笑:“我那卖身契还在子……还在郁王府呢,一会儿进城要是有人盘查,我这个奴籍,说不准要被为难,有这个就好多了。” 林思是个哑巴,不会说话,闻言微微笑了下,打手势让钟宛放心。 林思是钟宛幼时在钟府的伴读,宁王之事后,曾同钟宛一起被卖入郁王府,后来钟宛随宁王几个幼子去了南疆,林思则留在了京中,暗中替钟宛照管京中之事。 手语比划的太慢,林思掏出纸笔,将要跟钟宛交代的事一一写下,钟宛打开手炉点上火,一面看一面全烧了。 马车晃晃悠悠,车内静谧非常,只能听到马车吱呀和偶尔一两声的火炭噼啪,一个时辰后,钟宛轻轻吐了一口气,“跟我想的差不多。” 林思打手语:一切筹划得当,不必忧心。 钟宛点点头,静了片刻迟疑道:“那谁……” 林思安静的看着钟宛,耐心等着。 钟宛自嘲一笑,低声道:“就是……郁小王爷。” 林思看着钟宛,等着钟宛往下说。 钟宛腹诽林思不会说话也不会看人眼色,非要抽一鞭子才能动一下,只得主动问道:“郁小王爷……怎么样?” 林思惜字如金:挺好。 两人相对无言,又安静了半盏茶的时间。 林思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打手语:主子想知道他如何了? 钟宛不自在道:“他好歹……也是我名义上的姘头,这就要进京了,我关心他一两句,没什么吧?” 林思想了下,重新拿起纸笔,写了起来。 钟宛慢慢看着。 “他比我小一岁。”钟宛把一页页纸放进手炉里,轻声道,“今年也二十有三了,怎么……还未娶亲?” “该不是……被和我的那些“艳情”牵累了吧?” 林思摇头:不是。 林思重新提笔:三年前郁小王爷及冠,皇上和安国长公主替小王爷物色了不少名门闺秀,小王爷一概辞了,说不喜欢。 林思一串写下不少闺秀来,钟宛皱眉,“这都不喜欢?那他还想要什么样的?” 林思继续写道:郁小王爷说,想要惠阳公主。 惠阳公主,今上的四公主。 钟宛呛了下,“惠阳刚九岁……他是疯了?” 林思摇头:没疯,人挺好的。 钟宛失笑:“皇上那么宠他,别是真答应了?” 林思写道:没有,皇上盛怒,险些同小王爷动手。 钟宛心里一动,低声道:“我幼时陪宣瑞在宫中读书,听说过一则秘闻……” 林思点头:一直有人传,说郁小王爷其实是…… “嘘……” 钟宛摇摇头。 林思顿了下,继续写道:皇上大怒,差点褫夺了小王爷的世子之位,还是公主连夜进宫,劝住了,最后…… 林思写道:小王爷那么受宠,自然就不了了之,皇上冷了郁小王爷两月,之后恩宠如常,他的婚事也就这么耽误了。 钟宛一笑:“皇上对自己几位皇子怕也没这么好的脾气。” 钟宛又皱眉:“郁小王爷脾气虽然不多好,但也不止于此吧?他明知道这婚事成不了,何必故意去激怒皇上?” 林思摇头。 钟宛没懂:“摇头什么意思?” 林思没再往下写,抬头认真的看着钟宛,打手语: 详情我谈听不到,但近几年,郁小王爷性情大变。 如非必要,你不要见他。 第3章 被皇上盘问后又被公主盘问,郁小王爷的脸黑的吓人。 “性情大变……” 钟宛轻声重复了一遍,眉头微微皱起。 求娶九岁公主这件事,是不太像他会做出来的。 林思以为钟宛听进去了,开始说别的事。 再过一个时辰就要进城了,林思马上就得走,钟宛不敢耽误时间,压下心头疑虑,打起精神听林思“说”。 林思写道:年初,三皇子又病了一场,险些没了,三皇子自小身子就不好,今年三十有四了,半个子嗣也无,太医院的大夫们不敢明说,但……怕是熬不了几年了。 钟宛蹙眉,三皇子也要没了。 说起来皇上也是倒霉,前面两个皇子都夭折了,大皇子十二岁没的,二皇子三岁没的,中间还没了两个公主,好不容易有了三皇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那么小心的养到现在,说没也要没了。 今上今年快六十了,膝下只还剩三个皇子,半个皇孙也无,除了三皇子,就剩二十二岁的四皇子宣璟和二十岁的五皇子宣琼这俩齐全儿子了。 林思犹豫了下,没写,慢慢打手语:早年有相师说过,今上皇位来的不明不白,并非承天授命,自无法君师宇内,硬改天命,必伤子孙福祉,所以皇上的孩子大多活不下来。 钟宛不甚在意的说:“这不也活下来了好几个?成年且康健的皇子就有俩呢,够用了。” 林思皱眉。 “我懂你意思。”钟宛一笑,“皇上的子孙接连夭折,你担心他看到宣瑞宣瑜会不太痛快,起别的心思,皇上今年突然让我们进京,八成也是因为这个。” 林思点头。 钟宛安抚他道:“所以来之前,我把这些事添油加醋的跟宣瑞说了,把他吓得几天吃不好睡不着,这一路上忧思重重,人瘦了一圈,两眼无神,容色萎顿非常,面圣时皇上看他那副样子,绝对能放心。” 林思忍不住笑了。 “所以这趟必须得来。”钟宛淡然道,“我们怎么避让也都没用,他得自己看过才能信,才肯放过他们俩。” 林思稍稍放下心。 林思又问起钟宛身体,两人当年分开时,钟宛病的下不来床,林思一直担心着。 林思摸了一下钟宛的脉,比划:我听严叔说,你从那之后落下了病根,每逢天寒必然犯病,如今已经入冬了,你…… “小毛病,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钟宛摆摆手,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你刚说……” 林思静静等着。 “你说……”钟宛抿了下嘴唇,“你说他……性情大变……” 绕了一圈,又回到了郁赦身上。 钟宛十三岁就认识郁赦了,同窗三年,之后又朝夕相处过半年,对他算是熟识,他想不出来这人能变成什么样。 林思就知道钟宛不会信,重新拿过纸,下笔如飞:你们走的第一年,宁王事毕,京中几厢安好。过了一年,好端端的,郁小王爷突然向圣上请旨,自请皇上夺去他世子之位。 钟宛哑然,半天道:“为……为什么啊?” 因安国公主生了郁赦后不能再孕,皇上怜悯郁王爷子息单薄,赐过几个妾,郁王爷是有两个庶子的,郁赦要是没了世子之位,就要由庶子顶上了。 林思摇头:不知。 钟宛干笑:“先不说皇上会不会把他打死,公主呢?没被他气死?怎么教训他的?” 林思写道:公主怎么说的不知道,皇上盛怒,将郁小王爷软禁在宫里,管教了两个月才放出来。 钟宛哭笑不得:“他就是在宫里长大的,这算哪门子软禁。” 林思继续:这事之后,郁小王爷又自请去北疆。 钟宛:“……” 钟宛叹为观止:“厉害了,这是要替他爹造反吗?” 先帝开国时封过六位异姓王,只有郁王府留下来了,郁家不但活下了来,还在朝中混的风生水起,但身为异姓王,很多事本就敏感,郁王爷深谙君臣之道,在军事上一向避嫌,不想居然被郁赦破了戒。 林思:郁王爷当天带着王印入宫,在大殿外跪了一个时辰,谁都劝不住,最后还是皇上亲自赶来扶起来的。 钟宛喃喃:“先得罪公主,再触郁王爷的逆鳞,他是嫌命长么……” 林思继续:是嫌命长。 钟宛无奈一笑。 林思接着道:过了一年,安国公主无意间发现郁小王爷服食寒食散…… “什么?!”钟宛脸上的笑意散去,“他吃什么?” 林思在“寒食散”三个字上画了一个圈。 “他……”钟宛磨牙,“他怎么不直接去吃砒{霜?后来怎么样了?” 林思写道:公主大怒,将郁小王爷足足关了半年,郁王爷请了皇命,将京中所有药房和京郊所有的道观都清理了一遍,杖杀了不少偷偷贩卖此药的奸人,直到半年后郁小王爷身体康复,郁王爷才收了手。 林思想了下,继续写道:又过了一年,郁小王爷…… …… 一时竟先写不完。 钟宛静静地看着,眉头越皱越紧。 方才他还奇怪,郁赦怎么会做出求娶九岁的惠阳公主的事,现在看这对他来说还真不算出格了。 “他……”钟宛喃喃,“他这些年是怎么了?到底有什么不顺心的,要这么作死?” 郁赦是安国长公主的独子,是先帝走的那年有的,当年安国长公主孕中经国丧,哀思过度,孩子险些没保住,之后公主又去为先帝守陵,孕期将至时,都没来得及回京,在皇陵别庄就生了,之后大约是伤了身子,再没有过孩子。 公主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爱若珍宝,太后和今上也对这个孩子非常看重,郁赦的名和字都是今上起的,郁赦周岁时就被封为王世子,两岁就被接进了宫,饮食起居,一如皇子。 一如皇子,又不一样,皇子们还得明着暗着憋着劲儿争储,郁赦身为唯一的嫡子,一出生就是王世子,天生富贵双全的命,什么都不用愁。 他能有什么不痛快的,要这么糟践自己? 在钟宛记忆里,郁子宥秉性极佳。 比起旁人,郁赦只是稍稍孤僻些,不爱跟别人打交道,眉心总似有股散不去的忧虑,和手腕老辣的郁王爷不同,郁赦为人行事光明磊落,深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要不然……钟宛也不会有命活到现在。 林思见钟宛一直出神,拿起笔来写道:郁小王爷这几年好似换了一个人,行事乖张,性情阴鸷,去岁进了大理寺,种种手段令人胆寒,我有一次办事不利,落在他手上,险些被他直接杀了。 钟宛心中一凛。 林思怕钟宛担心,匆忙补道:无事,我提前知会了四皇子,四皇子将我的事转给了刑部,小事化了,稍查了查就将我放了。 四皇子宣景,林思这些年一直躲在他府上。 林思在纸上重重写道:郁小王爷,并不念旧情。 钟宛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钟宛倚在车窗边,静默半晌,还是不明白,低声道:“那五年前,他为什么……” 林思疑惑的看着钟宛,没听懂。 钟宛慢慢道,“四年前黔安府知州沈复临进京述职时,打着我的旗号去郁王府打秋风,他……当真帮忙料理了。” 林思想起这事来了,写道:是很奇怪,或是当时郁小王爷还没这么疯? 纸终于用完了,林思打手语:说起来,就是这件事坐实了主子你和郁小王爷的传言。 钟宛满腹心事,抬眸:“啊?” 林思比划:就是因为这件事,京中人信了关于你俩的传闻,大家都觉得郁小王爷是真的钟情于你,才唯独对你百般迁就。 钟宛静了片刻,道,“你再说一遍?” 林思这个哑巴,说是说不出口的,只得再比划了一遍:就是因为这件事,京中人信了关于你俩的传闻,大家都觉得郁小王爷是真的钟情于你,才唯独对你百般迁就。 林思以为钟宛是看不懂哪个手语,扯过一张纸,刚要找空白处写下来,被钟宛笑着拦下了。 “你的手语都是我教的,我能不懂?”钟宛眼角微微弯了,忍笑,“我就是想听你再‘说’一遍。” 林思哭笑不得,细想了一下,心底又难受起来。 钟宛倒是神色如常。 林思想了下,又比划道:京中刚传来流言时,着实热闹了一段日子,那段时间大家都在议论这个,听说郁小王爷乍听了此传闻后,被气的生生病了一场。 钟宛咳了下,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茶。 林思又比划:听四皇子说,皇上有日兴起,还特意问过郁小王爷,是否确有此事。 钟宛呛了一下。 林思替钟宛拍了拍后背,继续道:那天,郁小王爷是铁青着脸从宫里出来的,回到府里不吃饭也不说话,长公主以为他又顶撞了皇上了,大晚上的特意把他叫到公主府里去问话,估摸也是问的这个,从公主府里出来时,郁小王爷那脸都黑了……很黑很黑,黑的吓人,得亏他样貌英俊,不然太渗人了。 钟宛忍笑忍的肚子疼。 林思道:自然,也就皇上和公主能当面问小王爷,别人见他如此,根本不敢在在他面前提你半个字,但后来…… 林思咽了一下口水,比划:流言蜚语实在太多了,不知是活活听太多了麻木了还是发现流言已然深入人心,郁小王爷心如死灰不再解释……几乎是被按头认了这桩事。 林思想了想,道:大约是听太多,自己都信了吧,京中没人敢明面上提这事儿,但江南那边民风开放,那这事儿编曲做戏的都有,郁小王爷有年微服外出游历,在苏州画舫上听了一晚上你俩的戏,走时还打赏了呢。 钟宛一脸惨不忍睹,这下是真的不敢见郁赦了。 第4章 钟、归、远 “万寿节之后,你跟我一起回黔安。” 马上就要进城了,钟宛吩咐林思:“有什么未了之事,你提早处置。” 林思一怔,比划:我不能走,我得留在京中帮你。 “不用了。”钟宛摇头,“见过宣瑞宣瑜后,皇上应该就能彻底放心了,你留在这也没什么大用,不如跟我们回去,以后天高海阔,你跟着我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不等林思反驳,钟宛又道:“你也说了,郁赦并不念旧情,他上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你了,下次呢?且四皇子和五皇子怕还有的斗,五皇子有郁王府的支持,四皇子不一定能扛得住,你在他府上不安全,我不能把你留在这。” 林思想了下,没再坚持,犹豫着点点头。 钟宛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林思给钟宛磕了个头,同来时一样,又悄悄的去了,钟宛掀开车帘,看了看不远处的城门,整了整衣冠。 钟宛担心被盘问,没下车,外面严平山去和礼部的小官还有守城的官吏交接文书,他们半月前就接到了黔安王府要来京中的消息,没怎么为难,远远的朝宣瑞的车驾行了礼,略问了问随行的仆役人数就引着众人进了城。 曾经的宁王府早被今上收回,修缮后,如今已是五皇子宣昕的府邸了,路过宁王府时,钟宛掀开了车帘。 今上刚继位时,至少面上对自己这个幼弟十分宽厚,封王赐府,亲选高门贵女赐婚,颇有一副长兄如父的架势。 当时宁王的外家钟府已经犯了事,钟家多女少男,出了两位皇妃,但本家男丁并不多,数得上号的基本全被牵连了,就一旁支小户里还有个男童,因为年纪太小才勉强没受牵累,后来辗转被宁王接进了府,认做义子,堵住了御史台的口。 有宁王如此庇护,钟宛才得以无忧无虑的长大。 深受宁王如此大恩,后来事变之时却险些没保住宣瑞,钟宛没脸看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气后,放下了车帘。 众人被带到了另一处府邸,地方不大,但还算精致。 严平山不惯于跟这些小官吏打交道,钟宛自己拿了几个荷包揣在袖中,跳下车,走过去熟络的招呼了起来,将礼部的几个小官哄的满脸笑意。 “还请王爷在此好好歇息,最好是稍稍梳洗一下。”一个小官笑着提点道,“申时前后,宫里大约就会来人请了。” 钟宛把荷递上去,“多谢。” 将礼部的人好生送出去后钟宛来不及歇,揉了揉酸疼的脖颈,去内院招呼众人先收拾小姐的房间,钟宛站在院里隔着门帘问道:“小姐的闺房布置的还行吗?” 宣从心被他从小看到大,并不避嫌,自己拿着一条狐裘披风走出来,“做了一路,终于缝好了,你看看合不合适。” 钟宛忙接过来,笑道:“原来这些天是给我做的?我以为是给你大哥……” “你更怕冷。”比起天真顽劣的同胞弟弟,宣从心要早慧许多,她性子清冷,关心人时语气也是淡淡的,“京中果然很冷,早点去屋里呆着吧,回来别又犯了病。” “知道知道。”钟宛笑着将披风裹上,答应着,“这就去了。” 宣从心左右看了看,默默记下尺寸,道,“来不及改了,你先穿着,等晚上让人送来,我把领口收一收。” 钟宛哭笑不得:“折死我算了。” 宣从心没多话,说完话就转身进屋了。 钟宛哪有空休息,又转身去了宣瑞院里。 宣瑞脸色很不好。 一半是回到京中想起了陈年旧事,一半是被钟宛吓的。 钟宛也没想到宣瑞老大不小了这么不禁吓,有点愧意,倚在门口笑道:“王爷要是这么去面圣,圣上得以为咱们黔安穷的连王爷都吃不上饱饭呢。” 宣瑞知道钟宛在逗他,但还是笑不出来,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满眼焦虑,“我从进城就心慌,脑子里全是七年前我一个人被困在王府的情景,父王走了,你也被人带走了,我……” 钟宛叹了口气。 钟宛低声道:“是我不好,我当时也是一心想去找你,但郁王府那边消息里外不通,我……算了,都过去了。” 宣瑞担忧道:说:“他要是问我,问我……” “他不会问让你为难的话,陈年旧事,他比你更不想提起。”钟宛正色道,“他就图个安心,你让他安心就是了,要真是想了结你,那就是往黔安送一壶毒酒的事,何必特意把你叫到这里来?还嫌史书不够编排的吗?” 宣瑞闻言脸色稍稍好看了些,钟宛轻声道:“都过去了,回来……我送你们去。” “真的?”宣瑞眼睛一亮,“你陪我入宫?” “当然是假的。”钟宛笑了,“我倒是想,进得去吗?我在宫外守着。” 宣瑞无奈一笑,但总算安心了些。 申时,宫里果然来人了,只传了宣瑞宣瑜两个人。 钟宛充作仆役跟着去了,但连宫门口都没到就被拦了下来,宣瑞宣瑜下了马车,跟着宫里的人走了。 两人跟着太监们,一路小心,七拐八绕的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见到了皇帝,磕上了头。 宣瑞根本不敢抬头,问什么答什么,说话的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还得靠老太监帮忙高声传话。 相较之下倒是小宣瑜应答更得当一些,宁王事变时他才两三岁,还不记事,这些年无忧无虑的长大,胆子比他大哥要大许多,被皇帝问话时,还抬眼看了皇帝一眼,心里暗暗诧异。 这个“皇伯父”年纪太大了一些,看上去得有六十了,做宣瑜的祖父都够岁数了。 崇安帝这几年老态渐现,说话中气有些不足,他细看了看小宣瑜,慈和的笑了笑,问了问他的课业。 宣瑜还没说话,宣瑞先暗暗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年,崇安帝也是这么问的宣瑞,隔日,他和钟宛就被送进了宫。 崇安帝……会不会借着这个由头,把宣瑜留在京中? 宣瑞忐忑不安间,崇安帝已随口考教了小宣瑜几句,宣瑜一一答了。 崇安帝满意的点点头,温声道:“很出息,你哥哥给你请的先生好吗?学问怎么样,严厉吗?” 宣瑜低头答道:“并未延师,是跟着……” 宣瑜虽小,但本能的觉得不能说出钟宛的名字来,顿了一下道:“跟着家里一个识字的管家学的。” 崇安帝沉默片刻,问道:“是归远在教导你吧?” 钟宛,字归远。 宣瑜困惑的皱眉,这怎么知道的? 崇安帝慢慢道,“有他教你,自然不会错。” 崇安帝话说的很慢,似是在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当年他若是入了殿试……” 小宣瑜静静听着,不敢接话,等了好久崇安帝也没往下说,他摆了摆手,没再问两人的课业,宣瑞暗暗松了一口气。 又叙了一会儿家常,天色渐晚,崇安帝精神似乎有点不济,赐了两人一桌御膳,让老太监带着两人去了。 宣瑞宣瑜被带到小暖阁里,没了旁人,宣瑜低声问道:“怎么皇上一听说钟宛,就……” 皇上身边伺候的老太监带着传膳的人进来了,宣瑜马上闭嘴,老太监嘴角略略弯了一下,装没听见,自己给两人布菜。 “老奴方才听说。”老太监笑着说,“小殿下的课业,是钟少爷亲自教导的?” 宣瑜纳罕:“公公也知道钟宛?” 老太监身后一个小内侍掩嘴无声笑了下。 艳情传天下的钟宛,谁不知道呢? 小宣瑜自然也听说过那些事,明白过来他们是在笑话钟宛,脸气的有点发白。 宣瑞横了宣瑜一眼:崇安帝身边的太监,也不是他们能得罪的。 宣瑜低头,硬邦邦的扒饭。 老太监扭头瞟了那小内侍一眼,一边布菜一边不紧不慢道:“自然是知道的,本朝最年轻的举人老爷,谁不晓得?” 宣瑜抬头,他并不知道钟宛原来这么厉害,一时呆了:“啊?” 老太监笑了笑,慢悠悠道,“钟家虽败落了,但宁王爷将他当儿子一般的养大,这样的世家子,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才情,将来三省六部哪个衙门去不得?偏偏钟少爷心高气傲,要走科举正途,还走了个平步青云……春闱的解元,秋闱的会元,要不是……” 老太监隐去不能说的话,“老奴听闻前朝最年轻的状元是十八岁,钟少爷当年若是能进殿试……” “怕就是几朝间最年轻的状元郎了。”老太监抽出腰间浮尘,转身朝那个不晓事的小太监打了过去,“不知天高地厚的狗才,滚下去!” 宫外,差点儿就连中三元的钟才子在寒风中立着,打了个喷嚏。 “真冷……” 钟宛已经等了两个时辰,手炉里的碳都烧光了,他怕冻僵了腿,干脆下了车,来回走走活动活动手脚。 已是戊时,天早黑透了,钟宛远远瞟着宫门口,心里其实不着急。 最坏的情况,也就是皇上将宣瑜留下当质子,但这个可能也很小。 将手握军权的藩王世子留在京中教养还说得通,留下宣瑜算什么?防什么?防着宣瑞在黔安集结几十口人造反吗? 黔安地广人稀贫瘠如斯,隔三差五的要朝廷赈灾,钟宛若是皇帝,听说黔安有人造反,第一个同意,巴不得这群穷鬼滚去另立山头,也省了连年的救济。 钟宛僵硬的搓了搓手,他两手冻的没了知觉,现在全凭着胸口一腔热气撑着。 远处突然传来车马声,钟宛提起精神看了过去。 车驾渐渐走近,马车上挂着的灯火摇晃,车灯上赫然印着“郁”字。 钟宛心里咯噔一声。 郁王府的车马渐渐走近,钟宛心中思虑纷飞。 安国公主自有自己的车驾,不会是她。 郁王府的闲杂旁支,绝不可能在这个时间从宫里出来。 车里坐着的,只有可能是郁王爷和那个谁。 钟宛提了一口气,心中默念,郁王爷,郁王爷,郁王爷…… 钟宛身旁的马车上挂着的是黔安王府的灯笼,对方不可能看不见,若车上是郁王爷,他不会带理会,自然就走了,但若是郁赦…… 无论郁赦有多受宠,他毕竟还没袭爵,见到黔安王的车架,还是要停车避让的。 郁王府的马车越走越近,寒风中,钟宛后背起了一层热汗。 片刻后,马车停了。 钟宛闭上眼,完他娘的了。 郁赦的车马缓缓停在了路边,一个管事下了车,远远先行礼,继而起身小跑了过来。 钟宛心中一喜,大冷天里,郁赦不会愿意下车,应该是遣管事来问一句,知道车上没人,自然就走了。 管事迎上来,一抬头,愣了。 管事一下子就认出钟宛来了,大声道:“钟……钟少爷?!” 钟宛崩溃,能小点声么?!! 钟宛攥了攥冻僵的手,深呼吸了下,淡淡笑道:“是我,王爷进宫了还没出来,还请郁小王爷先行。” “猜到了。”管事上下看看钟宛,语气激动,“我先告诉主子去,您在这呢!” “不不不……”钟宛被冷风呛了下,咳了起来,“不不……” 那管事早已踩着风火轮一般跑回去了。 钟宛揪着领子咳的喘不上气,心中恨不得将那个管事生吃了。 他远远的看着那管事跑到郁赦马车前,躬着身子低声说着什么。 完了完了完了…… 这次真完了…… 钟宛心跳的飞快,盘算着一会儿该怎么应付郁赦。 那管事在郁赦车前站了许久,久到钟宛都怀疑郁赦是不是已经在安排御林军来射杀自己了。 “这是做……什么呢?” 钟宛冻的话都说不清了,他眯着眼,看着郁赦的车驾。 过了有半盏茶的时间,那管事招呼一声,郁王府的车马动了起来,缓缓的,走了。 这就走了? 钟宛静静地看着郁王府的车驾走远,不妨突然被冷风灌了进了肺,又惊天动地的咳了起来。 跟车的仆役忙过来扶钟宛,急切道:“您要不先回去?这……这……” “没……没事。”钟宛扶着仆役缓了好一会儿,自嘲一笑,“是我自己吓唬自己,想、想多了。” 钟宛看着郁赦车马渐行渐远,笑了下。 郁赦性子变没变,跟自己都没什么关系。 就算知道自己在这,又怎么了? 下车跟自己叙个旧? 那明日,大约京中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和他在宫门口相会了。 钟宛忍不住笑了,那他可真就洗不清了。 钟宛吃了几口寒风,胸口一片冰凉,身上好似又有点发热,紧要关头,钟宛不敢拿自己身体开玩笑,自己若是这个关头倒了,那几个孩子就真的六神无主了。 钟宛不敢硬撑,听了仆役的话,让他给自己叫个轿子。 钟宛没让人跟着,自己上了小轿。 钟宛倚在轿中轻轻吐了一口气。 七年了,当年才情如斯的风流少年郎,已经成了话本里的断袖。 没什么可见的了。 钟宛身上忽冷忽热,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迷迷糊糊的,做了梦。 梦里那人十几岁,不爱说话,坐在窗下静静地写着字,窗外满树桃花,在他肩头撒了点点落英。 轿夫抬着他摇摇晃晃不知多久,终于落了轿。 钟宛被震了一下,醒了。 钟宛揉了揉眼睛,怔怔出神,那么沉默寡言规行矩步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林思说的那些事的? 钟宛被冻的浑身僵硬,正要吃力站起来时,轿帘被掀开了。 轿外,身形高大,披着墨色狐裘的郁子宥面无表情的掀起轿帘,一字一顿道:“钟、归、远。” 第5章 钟宛,我的桂花糕呢 钟宛一时间以为自己梦还没醒。 郁子宥长高了许多,眉眼更锋利了,少年时眉心那常年散不开的忧思化为戾气,给这张英俊的面庞添了几分阴鸷之气。 钟宛心道我是这是醒了还是没醒,要是醒了,怎么会见着郁子宥,要是梦着……怎么能将这人看的这么清楚。 钟宛发热发的两耳嗡嗡作响,脑中混沌不清,挣扎着想站起来,冻僵的双手双脚却像被灌了铅一般,他稍稍缓了一口气,扶着轿子起身,还没站稳,使不上力的两腿一软,直直倒了下来。 钟宛跪在雪地里,看着郁子宥玄色靴子,觉得自己又在做梦了。 梦里在十年前,钟宛入宫伴读不久的时候。 当时一同受教于史老太傅的,年纪相当的就是钟宛郁赦,还有四皇子五皇子四人。 这四人里,钟宛虽为伴读,但无论是文章还是才情都是最好的,将一众龙子凤孙压的死死的,一手好文章不单是太傅喜欢,就连崇安帝偶尔考教他们时也频频夸赞,崇安帝当年还戏言问过钟宛,要不要进中书省。 进中书省做天子秘书,是要为天子草拟诏令的。 钟宛当时少年意气,并不懂藏锋,说自己不敢受皇帝如此殊遇,也让人小看了宁王府,但请皇帝在中书省给自己留把椅子,只待一个大比之年,他自然能明宣入紫宸。 崇安帝虽不确定钟宛真能少年登科,但很喜欢这明艳刺眼的少年意气,笑着应了钟宛所请,说明天就让宁王打一把椅子送去中书省给钟宛备着,把四皇子五皇子两个气的牙痒痒的。 五皇子宣琼嫉恨钟宛只会出阴招,面上还假惺惺的跟钟宛客套,四皇子宣璟脾气暴性子直,有什么不满都是当面来,当天的酒宴上连连挤兑钟宛,仗着自己酒量好把钟宛灌醉了。 钟宛醉了也没失态,只是有点迷糊,出宫的路上他辨不清路,头又晕,就坐在一个凉亭里歇了歇。 那天,钟宛遇见了郁赦。 许是外甥肖舅,郁赦眉宇间有几分像宁王,钟宛醉眼朦胧,以为是宁王寻他来了。 钟宛自觉失态了,带着笑,规规矩矩跪下给“宁王”请安。 少年郁赦没听明白钟宛哼唧了些什么,轻声问他怎么了,钟宛以为宁王在训自己,仗着受宠,没脸没皮的,跪在地上轻轻扯住了“宁王”的衣摆,低声告饶:“我以后都不喝酒了,父亲饶了我……这一次。” 郁赦:“……” 青天白日,少年郁赦在御花园被人认了野爹。 钟宛说完这一句,扯着郁赦的衣角倚在人家腿上睡着了,郁赦动弹不得,犹豫了下,将人扶了起来,钟宛醉的腿软手也软,根本站不住,整个人扒在了人家身上,最后…… 钟宛跪在雪地里打了个冷战,天马行空的想,当年最后到底怎么来着?郁子宥难道是把自己抱回去的吗?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不是做梦? “钟宛。”郁赦静静地看着钟宛,淡淡问道,“我的桂花糕呢?” 钟宛胸中好似被蓦然捅了一刀似得,割的他五脏六腑生疼,心里瞬间就清醒了。 没在做梦。 钟宛明白过来,自己入套了。 这轿子,那轿夫,都是郁赦的人。 郁赦等了片刻,见钟宛不答,问道,“爬得起来么?” 不是十年前了,宁王不会来寻他,如今的郁赦也没扶他一把的打算,钟宛咬着后槽牙,慢慢的站了起来,他烧的浑身都疼,勉强道:“请郁小王爷安。” 郁赦脸色阴晴不定,片刻后道:“进来吧。” 钟宛没带着人,就算带着人也不可能从郁赦手里脱身,只能跟了进去。 钟宛跟在郁赦身后,余光扫过周围,看出来了这里是郁王府别院。 当年他落入奴籍,被郁赦买回来,就被他安置在这里。 郁赦将他一路带进了暖阁里,钟宛身上已经冻僵了,乍一进暖和地方,浑身微微发抖。 郁赦坐了下来,下人奉上热茶,他端起来,慢慢地尝了一口。 钟宛站在厅内静静地看着郁赦。 郁赦相貌没变太多,但周身气质好似换了一个人一般。 郁赦将钟宛晾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后,道:“你穿的不少,还披着裘,在寒风里站一会儿,就冻成这样了?” 郁赦微微眯着眼,“我记得你身子底子很好。” 钟宛想了下,斟酌着语气,“自去黔南后,水土不服,病了一场,从那以后身子就有点虚……让王爷看笑话了。” 郁赦把茶盏放在了桌上,淡淡道,“不是实话。” 钟宛忍着针扎似得头疼,勉强应对:“卑贱之身,不敢劳王爷费心。” 郁赦又静了片刻,问道:“是不是跟我有关?” 钟宛头晕目眩的,摇摇头:“没有。” 郁赦嗤笑一声,似乎要说钟宛在说假话,但终究没说出来,又开始品茶了。 钟宛心道你要问什么就快点儿,等我一会儿晕死过去了,你连假话都问不出来了。 郁赦独自品茶,好像把钟宛忘了一般,钟宛慢慢地活动着手指,心里清楚自己这会儿该把精力放在应对郁赦上,但还是忍不住走神。 郁赦果然变了好多。 这些年,他到底怎么了? 钟宛年少时在宫里宫外行走,偶然听说过一则秘闻。 传闻,郁赦并非郁王爷亲子,而是崇安帝的私生子。 会传出这样的流言,自然是有道理的。 比如崇安帝对郁赦那超乎寻常的恩宠,相较之下,同龄的四皇子五皇子都得靠边站。 再比如崇安帝前面一直养不住的皇子们,崇安帝的长子次子接连夭折,三子又是个病秧子,若郁赦真是崇安帝亲子,那按年岁算他排行老四,会不会是皇帝信了相师的话,也知道自己这帝位来的不明不白,会伤子孙福祉,见自己前三个儿子死的死病的病,怕自己第四个儿子也养不住,所以才将他送到了同胞妹妹安国长公主府里? 类似的佐证有许多,但钟宛少时听说了这个传闻时,并不相信。 第一,钟宛以前照着郁赦生辰往前推,发现崇安帝没有哪个妃嫔有可能在那一年生下郁赦。 自然,郁赦也可能是哪个没名没姓的宫人秘密生下的,但郁赦周岁就被封为王世子了,若他真是崇安帝亲子,皇帝把自己儿子送给郁亲王当王世子,这就是在逼郁亲王造反。 郁亲王并不是不能生,他庶子都有好几个了,却要被迫立别人的儿子做世子,将父辈好不容易挣下的世袭罔替的王位拱手让人,他怎么肯? 钟宛不信郁亲王忠君能忠到这个份上,替人养儿子,顺便还要把祖宗基业一起送出去。 但是…… 钟宛轻轻皱眉,崇安帝那么宠爱郁赦,为什么不肯给他一个公主呢?亲上结亲,又能维系加固和异姓亲王的姻亲关系,何乐不为? 四公主确实太小了,但三公主和郁赦年龄十分相当,但崇安帝也没赐婚。 且在郁赦求娶四公主时,少见的对他动了怒。 钟宛头疼欲裂,来不及想自己此刻的处境,倒是替郁赦焦心。 皇帝的儿子孙子接连夭亡,所以才开始不放心宣瑞宣瑜,定要亲自见过,这个心思,旁人看不出来吗? 四皇子宣璟,五皇子宣琼,看不出来吗? 他们连宁王的两个儿子都要忌惮,那对郁赦呢? 郁赦身世到底如何,崇安帝自己心里清楚,但宣璟宣琼不会知道。 钟宛突然有点喘不上气来,这两位皇子,是不是已经将郁赦当皇子来防备了呢? 崇安帝这到底是真的宠爱郁赦,还是把他当靶子…… 钟宛脑中嗡嗡作响,几乎站不住,他实在太难受了,一时没绷住,脱口问道:“这些年这么折腾,你是想……避开争储之乱吗?” 郁赦愣了下,突然笑了。 郁赦把茶盏放在案上,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自顾自笑了好一会儿,钟宛心里暗暗惊异,以前的郁赦,绝不会这样。 郁赦终于笑够了,他轻咳了下,整了一下乱了的衣襟,摇头:“不,我是生怕搅不进去。” 钟宛这会儿耳鸣又头疼,若不是太熟悉郁赦的声音,他根本都听不出来这人说了什么,钟宛心里冒火:“你根本就不可能有希望,何必……” 郁赦顿了下,明白钟宛想到了什么,又笑了起来,半晌道,“你想什么呢?” 郁赦收敛了笑意,平静道:“我只是想让大家都不好过罢了。” 多年来,单是为了活下去就要耗尽全部心血的钟宛听了这话被气的险些站不稳。 钟宛失笑,自省自己是不是已被这些年的蝇营狗苟消磨掉了志气,不然怎么听到郁赦这话,很想替他父亲骂他几句呢。 活着不好吗? 钟宛怒火攻心,眼睛都红了。 郁赦饶有兴味的看着钟宛,问道:“钟宛……你是在关心我?” 钟宛没听清郁赦说了什么,茫然的抬眸,郁赦嗤笑:“懂了……你只是想从我这里脱身,觉得关怀我几句,我会念着旧情,放了你,是不是?” 钟宛睁眼都费劲,现在全凭一口气撑着,要不是不想在郁赦面前失态,这会儿早找把椅子先坐下了,他只能依稀察觉出郁赦说话了,但说的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见。 钟宛额上冷汗直冒,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轻轻抽了一口气,无意识道:“子宥,我难受……” 郁赦一怔,片刻后道:“煮碗姜汤来。” 下人抬头,忙答应着去了。 钟宛已经彻底烧迷糊了,十分不见外的哑声吩咐:“多放点糖。” 郁赦:“……” 下人也挺意外,看向郁赦,郁赦点了点头。 钟宛已经迷糊了,等他再醒过来时,已经倚在郁赦原本坐的榻上了,多放了糖的姜汤被送了上来,钟宛顾不上别的,接过来灌了下去。 一碗姜汤进肚,钟宛脸上多了点血色。 郁赦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钟宛。 下人又给钟宛端来一碗,钟宛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郁王府的下人很会做事,在姜汤里加了些祛风寒的药,都是好药材,一炷香后,他马上舒服多了。 身上舒服了,脑子就清楚了,心里更焦急。 郁赦把自己弄到这里来,到底想做什么? 郁赦不说话,钟宛自然更不敢多言,两人相对无言,一个品茶,一个喝药。 过了好一会儿,郁赦突然道:“钟宛……” 钟宛咽下最后一口姜汤,将小碗放在了桌上,隐隐察觉出,郁赦这是要给他个痛快了。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郁赦轻叩桌面,慢慢道,“这些年,我几次扪心自问。” 钟宛抬眸,什么意思? 要开始一起清算当年的事了吗? 郁赦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往事中,慢悠悠道,“时时困惑,刻刻不解,我是不是……曾大病一场,烧坏了脑子。” 钟宛茫然:“哈?” “又或者是不慎坠马,摔伤了头?” 钟宛愕然,这都什么跟什么? 郁赦淡淡道,“每次,我自己都要信了那些被你的编排的事的时候……” 钟宛猛地呛了下。 郁赦看了钟宛一眼,继续道,“每一次,当我没法相信自己,当我动摇的时候,我都会问自小跟着的我老人,我是不是失忆过,不然,怎么那么些风流韵事,我一件都记不得了呢?” 钟宛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 钟宛死死捂着嘴,这个关头,绝对绝对绝对不能笑出来。 郁赦既然能杀林思,那也能杀了自己。 但一想到少年郁赦崩溃的自我怀疑,抓着老仆追问自己是不是失忆了,钟宛实在忍不住了。 钟宛借着咳嗦,深深埋着头。 郁子宥平静的看着钟宛,“笑,别憋着。” 钟宛使劲摇头。 郁子宥勾唇一笑,“乖,笑出来……笑一声,我让你哭一次。” 钟宛没来由的腿软了一下,他本来忍得住的,但听了这话没绷住,漏了一声笑音。 郁子宥莞尔:“很好,一声。” 钟宛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他这会儿已经舒服多了,不敢再坐着,起身站了起来。 郁赦神色复杂的看了钟宛一会儿,突然道:“你走吧。” 钟宛哑然,这就……让自己走了? 郁赦起身,“我累了,你走吧。” 钟宛如蒙大赦,刚一转身,又听郁赦冷冷道:“管好你那条不会叫的狗,别让他再来烦我。” 钟宛顿了下,知道他说的是林思,嗯了一声,退了出来。 万寿节之后,他原本就要让林思回黔安的,自然不会再烦到郁赦。 回黔安王府的路上,钟宛心里几次挣扎。 钟宛原本计划的很好,让崇安帝彻底放下心后,带着自己的人回黔安,再也不回京的,但这会儿他突然又有点犹豫。 钟宛想了想郁赦的处境,心里十分不放心。 反正宣瑞马上就用不着自己了,自己是不是能帮郁赦筹谋一二,劝他早早脱身呢…… 钟宛瞬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先不说这次能不能全身而退,自己坑了郁赦这么多次,他怎么可能会信任自己会帮他。 钟宛紧了紧身上的狐裘,自嘲一笑,况且自己混到了这部田地,还有什么脸面再去找他。 郁赦大概只是想警告林思,才有了今日之事,以后……钟宛不觉得郁赦还会再见自己。 恶心还来不及呢。 三个月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此生大约不会再相见了。 同一时刻的郁王府,别院的老管家伺候着郁赦就寝,温声道:“世子今天见钟少爷了?” 郁赦点点头。 “老奴也隔着门帘看了两眼,钟少爷个子又长高了许多,人也更俊秀了。” 郁赦没说话。 “世子和钟少爷的传言纷纷,虽然世家大族里只当笑话,并不相信,也不耽误他们想同咱们府上结亲,但总归不太好,今天这样夜里避开众人见一次就算了,要是总见面……” 老管家欲言又止,郁赦微笑,明白老管家想说什么。 “你不想我再见他?” 老管家不敢管郁赦的事,低声道:“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 “不,有必要。” 郁赦玩味一笑,“今天说了,敢笑一声,我让他哭一次,过几天……我得让他偿回来。” 第6章 我辛辛苦苦替你找爹,你却想日我 钟宛回到黔安王府时天已蒙蒙亮了,因他没回来,府里多半人还醒着,马车刚转过街口时就有人迎了出来,黔安王府的下人看到郁王府的车驾愣了下,面面相觑。 “没、没事……”钟宛从车上下来,他浑身无力,扶着一个家仆边往府里走边低声吩咐,“去告诉王爷和……两个小主人,我没事。” 一旁的家仆忙答应着跑进去传话了,钟宛意识模糊,怕自己一闭眼先醒不过来,又强打着精神道:“我醒之前,府中闭门谢客,去告诉严叔,让他想办法叫……叫哑巴来一趟,我有话要问。” 家仆没听明白,低声问道:“哑巴是谁?” “严叔知道……”钟宛咳了两声,“如果是他来了,务必把我唤醒。” 家仆无奈应下,钟宛心头一松,就昏睡过去了。 钟宛心里存着许多事,睡着了也存着几分警醒,他心里乱,一个梦连着一个梦的做,睡的十分不安稳。 一会儿梦到崇安帝赐宴,自己被迫和宣璟那个一根筋的愣子拼酒,一杯接一杯。 钟宛当时也是十分不受激,根本不懂什么叫能屈能伸,更学不来半分油滑,被宣璟冷嘲热讽了两句就当真跟他拼起了酒,喝的三魂七魄飞了一半后宣璟那杀才还要灌他,最后……好像是郁赦淡淡说了宣璟一句,不可御前失态,宣璟也怕自己再喝下去要在崇安帝面前出丑,才忿忿不平的收了手。 一会儿又梦见北疆传来宁王投敌的消息,阖府不安,自己被诬陷和宁王传递消息,下了狱。 当时春闱刚过,他提了会元,之前三月都被史老太傅拘在史府准备春闱,逼他一天作一篇文章,年都是在史府过的,三个月都没能出府,怎么可能和宁王传递消息? 钟宛心里清楚,这些人不过是想借自己这个“义子”之口拿到宁王投敌的证据。他虽年少,但功名在身,那些人不敢动刑,就日日熬他,茶无好茶饭无好饭,白天夜里连番审问恐吓,足足审了三个多月。 有威逼:“钟少爷,您一直不开口,我们只能上书请旨请宗人府协同审案,到时候有宗人府出面,就能跟瑞小世子问话了。” 有利诱:“您若是被宁王爷诓骗了,就说出来!皇上圣明,又是看着您长大的,素来爱重您,自会念在您将功折罪的份上不计较之前之事,钟少爷……您文采登科,如今只差临门一脚了,再过十天可就是殿试了,只要您现在招供,就什么都不晚……” 钟宛死撑了一个月,人瘦脱了相,闻言垂着头,声音沙哑不似人声:“宣瑞乃宁王亲子,王爷遭此大难,他势必会被牵累,该吃的苦,我替不得。该受的罪,我担得,宣瑞亦但得。” “你们自可去请旨,我也想知道……宗人府敢不敢审十岁的孩子。” “殿试是在十一天后,我比你清楚,送我去殿试?呵……我已是白身,你居然能送我去殿试,你本事好大……” 又过了一个月后,钟宛仍未松口,他被熬的精神恍惚,审问他的人觉得只差最后一步了,便派一个人守在他牢门口,反复对他说:宁王昨日已然招供了,宁王昨日已然招供了,宁王昨日已然招供了。 只待钟宛精神崩溃之时,顺着他们的话认罪。 钟宛知道自己不能疯,这口气一旦松了,宁王府上下就真的一个都活不得了。 钟宛清楚宁王不可能投敌,他心里抱着一丝希望,宁王还没死,现在必然也在苦苦熬着。 宁王能熬下去,自己就不能吗? 钟宛当时被折磨的一口饭都吃不下,怕自己失了神智,要给自己找点事做,就倚在墙边,把送来的馒头掰成小块,隔着牢门,面无表情的拿馒头往那冲他念经的人脸上砸。 念经的人被砸了惊的都没反应过来,被砸了半天才气的大骂,恼羞成怒,闪躲不及,又被汤汤水水的菜泼了一头。 审问他的人不敢让他饿死,不多时又送来了饭食,钟宛就攒起来,谁来了打谁。 过了半月,刑部尚书亲自来问,钟宛就向尚书举报之前审问他的人弄权舞弊,操控科考,隔日,许他可以去殿试的人就被收押了,就关在了钟宛隔壁,日日被钟宛砸饭泼汤。 又过了一个月,宁王薨在了北疆,钟宛在牢里喷了一口血,隔日,落入奴籍。 钟宛这样的人落了奴籍,有人不平,有人惋惜,有人感叹,更多的人是在看热闹。 钟宛才十几岁,相貌英俊是出了名的,买卖罪臣仆役是常事,但到了他身上,就多了一丝暧昧的意味。 钟宛才情动京城,这样的人要是能买进府里,把他踩在脚下,实在是件值得得意的事。 不讲究的世家子弟有的是,有特殊癖好的更不少,钟宛结了案的消息刚出来,往狱里递条子的人就挤破了门。 钟宛当时只剩半条命,依稀听到,有人要买他去扩充府内戏班子。 钟宛恹恹的想,行,我去给你唱小寡妇上坟。 还听到有人要买了他送给江南豪绅,钟宛心道这就算了,他不想出京。 又听说,四皇子宣璟也派人来了,但不慎让他母妃知道了,被他母妃抓住了好一顿教训。 钟宛这几个月饱尝人情冷暖,听说宣璟要来买他,难得的咧嘴笑了下。 宣璟对他没什么别的兴趣,拼着被母妃揍一顿也要买下他,不可能只是想折辱他。 得不偿失。 宣璟也没那么恨自己。 钟宛有点欣慰,觉得这个酒友没白交,打着精神托来人给宣璟捎了一句话:你这才情,一辈子也比不上我。 据说宣璟被气的差点上房。 来人络绎不绝,竟跟狱中做起了交易,钟宛叹为观止,原来竟有这么多人想日自己。 真是……让人不知该喜该悲。 钟宛静静等着,狱中差役怕他寻死,日夜盯着他。 钟宛冷笑,自己为什么要死? 他又不是女人,就算是女人,都这会儿了,还顾得上名节吗? 那三个孩子……还不知如何呢。 钟宛没空替自己发愁,只想早点离了这里。 又等了几日,钟宛终于被人接走了。 买他的人看来还是个世家大户,很规矩,嘴很严,什么也探听不出来,马车摇晃摇晃,晃了好久,终于到了地方。 钟宛下了马车,抬头一看,险些又喷出一口血来。 郁王府。 钟宛千算万算,没想到郁赦居然也想日自己!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宣璟要买自己都会被揍一顿,郁赦却能抗住安国公主和郁王爷两方,顺顺利利的把自己接过来,也是英雄出少年。 …… 钟宛梦里笑了下,皱着眉翻了个身,感觉有人在拉他的手。 钟宛费力的睁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是林思来了。 林思满脸急切,又是摸钟宛的脉,又是拭钟宛的额头,钟宛勉强一笑:“没事……就是冻着了,扶我起来。” 林思半跪着,将钟宛扶了起来。 钟宛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已经退热了,精神还行。 钟宛抬手指了指一旁的书案,“去……拿纸笔,我有话问你。” 林思拿了过来,钟宛却接了过去,原来是他自己要写。 这府邸是崇安帝安排的,钟宛并不能放心说话。 钟宛下笔飞快:当年见王爷最后一面的人是你,王爷最后说了什么,你再说一遍,写下来,一个字都不要错。 林思顿了下,接过钟宛的笔,写道:告诉归远,事已至此,保重自身,不要为我犯傻,我这三四个血亲,请他好好护住。 钟宛微微皱眉,写:三四个血亲? 林思点头。 钟宛继续写道:王妃早逝,王爷就三个孩子,明明白白的,为什么直接不说三个,要说三四个? 宁王死前,身边守着不少不相干的人,会不会是他有什么未尽之言不能明说,所以靠着这句话,想告诉钟宛什么呢? 林思皱眉。 钟宛写:你是不是也怀疑过? 林思点头。 钟宛写道:几年前,你落在郁赦手里,是因为什么? 林思比划:身世。 钟宛心道果然。 林思比划:并不是为了王爷临终的话,四殿下对郁小王爷的身世也颇多疑虑,是他派我查的,自然,也是我想查的。 钟宛写:结果如何? 林思摇头,什么也没查出来。 钟宛倚在床边,怔怔出神。 林思打手语:主人怀疑郁小王爷是王爷的孩子? 钟宛沉吟:“只是怀疑……但其实说不通的。” 只是凭着宁王的一句“三四”就把这俩人连起来,太牵强。 且郁赦是先帝驾崩那年出生的,那年宁王刚满十五,怀胎要十月,再往前推,也就是宁王十四岁上就…… 钟宛失笑,怎么可能。 林思揣摩着钟宛心思,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耿直的比划:十四岁,也不是一定不行。 钟宛尴尬一笑,不想跟林思讨论自己义父的这种事,想了下写道:当时王爷还是最受宠的六皇子,由先帝亲自教养,很有可能会继承大统,先帝不会让他在大婚前莫名其妙的有一个孩子。再者,安国公主和郁王爷替宁王养儿子?还养的这么精心? 林思点头,比划:不可能,皇上连宣瑞都忌惮,又怎么可能留下年龄更大的郁小王爷。 钟宛叹口气,宁王亲子这事儿也不对,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三四个血亲”,到底是随口一说,还是别有深意呢? 林思琢磨着“三四”两个字,又猜测着比划:那个四,会不会说的是主子你自己? 钟宛失笑,写道:我比郁赦还大一岁!王爷十三岁就跟人同房了吗?想什么呢!咱们钟府虽没了,但我实实在在是我爹娘生的。 林思低头笑了。 “那到底是谁呢……” 林思建议:主人要是想知道,我可以继续查下去,我不着急去南边。 “不行。”钟宛摇头,“他刚跟我提起过你,你若再落在他手里,他绝对不会饶了你。” 林思无奈,钟宛想了下,道:“或者……万寿节之后,咱俩换一换,你陪着他们回黔安,我留在京中。” 林思皱眉,比划:主人不是说,这次之后,再也没咱们什么事了吗? 钟宛沉默,若这三个孩子没事了,他也算对得起宁王的一番养育之恩了,以后的年岁,他是不是可以…… 林思不想钟宛再陷泥淖,快速的比划:两个小主人刚十岁。 钟宛苦笑一下,也是。 自宁王死后,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哪儿来的自由去想旁的事。 第7章 我给您唱个曲儿吧? 林思同钟宛自小一起长大,对他的心事不说完全知道,但总能猜到一二分,他抬头看看钟宛,打手语:主人难道是替郁小王爷忧心? 所以才硬把郁赦的身世往宁王身上拗,说服自己留下来? 钟宛没说话。 宁王当年被构陷,郁王爷是出了力的,钟宛不该操心郁赦。 林思想了想,比划:出事之时,郁小王爷才十几岁,他并没插手,主人不用觉得对不起王爷。 钟宛揉了揉眉心,低声道,“我分得清。” 林思当时虽然也被买进了郁王府,但一直在二门外喂马,对里面钟宛和郁赦的事知道的不多,他想了下,直接问:主人当年和郁小王爷,有过情愫吗? 钟宛呛了下。 “没……”钟宛笑了,“你别是也信了那些谣言了?没有的事。” 林思困惑的看着钟宛,彻底不明白了。 也没定过情,那为什么现在要替郁赦担心? “他……” 钟宛枕着自己的手臂倚在床头,悠悠道,“之前……虽跟他算是同窗了几年,但整整三年,几乎没说过话。” “我不想给王爷惹事,从不跟那些人打交道,除了没事儿跟四皇子宣璟相互斗斗气,没和旁人有过什么牵扯。” “五皇子宣琼手黑心毒,总想给我耍阴招使绊子,我瞧不上他……郁赦是宣琼的表兄,两人同为一派,我自然也敬而远之。” 五皇子宣琼的母妃,是郁贵妃是郁王爷的胞妹。 钟宛揉了揉酸疼的脖颈,“说起来我当初也困惑,他跟我既不沾亲带故,又不像是和宣璟似得打出了三分情谊,怎么会费那么大力气把我买去?” 林思略想了下,很直接道:那就是倾慕你,或是想那些不干不净的事了。 “也没,真没。”钟宛摇头,“他把我丢在他们家别院里后不见不问不理会,一丢就是三个月,隔了好久,大约是被他别院的管家闹烦了,才住过来了。” 林思困惑:被管家闹烦? 钟宛要笑不笑,又咳了起来。 “我在别院躺了半个月,能下床后,当然是要跑啊……藏在装厨余的大桶里想被运出去,或是装成仆役从角门往外溜,每天半夜我还都去找地方翻墙……他别院里没住着主家的人,一院子的仆役只管看着我,那管家怕我跑了,日夜盯着我,寸步不离。每天晚上,那管家都搬把椅子放在我床头,坐在椅子上盯着我。” 钟宛咳了两声,忍笑:“我就问那老管家啊……” 少年钟宛躺在床上,安安静静的,看上去人畜无害。 只有老管家知道这是个什么货,三个月了,钟宛就没一刻不想着往外跑的,管家苦口婆心的劝了:少爷你已经落了奴籍了,你就算出去了,没路引文书,你连城都出不去,这辈子你不能买房不能购地,到哪儿只能藏着躲着。 钟宛心道废话,本朝律法,我能不比你清楚。 管家被烦的没了耐心,还吓唬过他:少爷,我们世子可是拿着您的卖身契了,您要是跑了,世子只消知会衙门一声,不到一天就能把您抓回来,到时候,这窜逃的叛奴是要被官府黥面的,黥面您知道吧? 钟宛根本不在乎,冷冷道:“我一个男人,脸毁了就毁了,还省的让人惦记了呢!” 老管家急了:“黥面是一辈子的事,你怎么能不在乎自己的脸呢……” 少年钟宛莫名其妙:“我本来就不要脸啊,管家!!!我都混到这份上?!还要脸?” 老管家被气的喘不上气来。 两人吵了一个白日,入夜了,老管家觉得钟宛大概能消停会儿了,刚想在椅子上凑合着眯一会儿,钟宛突然开始说话了。 “冯伯。”钟宛半分睡意也无,看着床帐顶子,“咱俩谈谈心吧。” 冯管家:“……” 冯管家心里咒骂着这个不省心的,强打着精神硬邦邦道:“聊什么?!” 少年钟宛平静道:“我们聊聊令慈吧。” 冯管家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老娘被调戏了,当即暴起,要跟钟宛动手。 “消消气消消气,你急什么?”少年钟宛忙不迭的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您冷静点!您这个年纪真的不能老动怒,坐下!坐下……” 冯管家气的胡子翘,背过身坐下了,不想再理他,过了半柱香时间,刚要迷糊的时候,钟宛又突然道:“冯伯,您有夫人吗?” 冯管家满脸煞气,“贱内尚在。” 钟宛点点头,“您和夫人,夫妻和睦吗?” 冯管家茫然,大晚上的……他为什么要跟一个半大孩子聊自己跟自己媳妇的事? 冯管家回头瞪了钟宛一眼,“有什么好不好的!这事儿跟少爷有关系吗?” 钟宛很坦然:“当然。” 冯管家压着火,“那请问钟少爷……跟您有什么关系呢?” “夜半、三更、你和我。”钟宛指指自己,又指指冯管家,“共处一室,我会担心您是要监守自盗,趁我睡着了,日我。” 冯管家彻底疯了,站起来大怒道:“我今年五十四了!孙子跟你差不多大!我跟你……我我我……” “别别别生气啊……”钟宛怕把他气出个好歹,忙劝着,“我就是说有这个可能!只是有可能……我怕您晚上看着我的睡颜,一时控制不住,不小心酿下苦果,您是有家室的人,我也要替你家世子守身如玉,咱俩要是好上了,既破坏了您跟夫人的感情,又要害您丢了饭碗,我是不忍心……” 冯管家那听他的,暴怒下指天画地的一顿诅咒发誓,气的脸都紫了。 “消消气……我错了,是我跟你朝夕相伴,对您起了别的心思,不是您,不是您。”钟宛连忙赔礼,“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给您谢罪。” 钟宛下床亲自替冯管家倒了一杯茶。 冯管家喝了,缓了好一会儿才把气喘匀了。 钟宛躺下了,冯管家又坐下了。 半个时辰后,冯管家依稀有了睡意,钟宛又道:“我想了一下,我刚才言辞很过分,抱歉,冯管家,您是个好人。” 冯管家:“……” 少年钟宛看着窗外,幽幽的说:“您看,今晚月色很好。” 冯管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钟宛自顾自道:“我们这会儿气氛也很融洽。” 冯管家觉得自己怕不是困疯了……哪儿就融洽了? 钟宛认真的说:“所以我给您唱个曲儿吧?” 冯管家麻木的看着钟宛。 钟宛腼腆道:“我原本要被买去当戏子的,所以在狱中……我就提前准备了一下。” 冯管家满目苍凉,不知该不该夸他未雨绸缪。 “那我开始了。” 钟宛清了清嗓子,轻轻地拍着床板,“过了门子啊……犯了白裙儿……死了这个啊……当家的人儿……” “闭嘴!!!”冯管家大怒,“对着主家唱这个!你找死吗?!” “不行吗?”钟宛惋惜,“可我这半路出家的……只会唱小寡妇上坟。” 冯管家气的手抖:“你……别唱了。” 钟宛点头:“好罢,您不要生气,我只是想唱个曲子哄您睡觉。” “你别说话了!我自睡得着!!!” 钟宛保证,竖起三指对天发誓:“我闭嘴。” 冯管家悻悻,再次坐了下来。 钟宛说到做到,这次真的一个字也不说了。 半个时辰后,折腾了一个白日又熬了半夜的冯管家睡的死沉死沉。 目光灼灼一直未睡的少年钟宛嘴角微微勾起,坐了起来。 “对不起您了……” 钟宛没敢穿鞋,就赤着脚轻轻的走了出去,当夜逃出了别院。 当然,天还没亮就被抓回去了。 钟宛被按在别院堂屋里,还在耍光棍:“不就是黥面么,随便!老子这脸上就算刺了青,一样有大把的小姐姑娘想嫁给我!” 冯管家追了他一夜,这会儿已经累的半死不活了,气若游丝道:“你不怕是吧?行,行……你等着,你再等会儿的。” 钟宛就等着,半个时辰后,他等来了郁赦。 钟宛跪在地上,看到郁赦的第一眼就知道完蛋了。 真的能日自己的人来了。 第8章 我这一觉睡过去,再醒来,就变成真正的男人了 不等钟宛恶人先告状,冯管家先跳起来,指着钟宛的手指哆嗦,口齿不清道:“他、他……聊我娘……还唱曲儿……要给我上坟,三个月了!!!那……那墙那么高!那么高!!” 少年郁赦:“……” 这是在说什么? 冯管家终于把小主人请来了,一心要告状,奈何他奔波了一天一夜,又是累又是气,已经说不清楚话了,偏偏他又着急,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想到什么说什么,把郁赦说的一头雾水。 少年郁迷惘的看着把自己从小照顾到大的老成持重的冯管家,沉默片刻,转头吩咐随从:“去请魏太医来。” “我没疯!!”冯管家气的呛了下,扶着椅子背指着钟宛,“是他……他……他他他!” 郁赦点头:“我知道,你总得得先看病。” 冯管家无法,拼劲全力瞪了钟宛一眼,奄奄一息的被下人们扶下去了。 堂屋里只剩下钟宛和郁赦两人了,两人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你父亲做了这么漂亮的‘好事’。”钟宛微微眯着眼,“你把我买来,不怕我宰了你,为王爷报仇?” 郁赦静了片刻,点头:“想到过。” “但还是把我弄来了,胆子真大。”钟宛上下看了郁赦一眼,喃喃,“没想到……年纪不太大,色心倒不小,拼着一条命也得玩个刺激……” 郁赦片刻后才明白钟宛的意思,表情僵了下,“我不是想……那样,而且……” 郁赦道:“而且我知道,你不会杀我。” 钟宛深吸了一口气,确实。 他对郁赦下不了手。 “你猜对了。”钟宛起身,揉了揉被人拧的生疼的肩膀,“冤有头债有主……我……我他娘的……” 钟宛一阵头晕目眩,没站稳,又跌跪了下来。 钟宛摔了个实在,疼的直抽气。 冯管家熬了一天一夜,可中间至少还打了个盹,钟宛则是活生生一直熬到了现在,中间饭都没吃过几口,撑到现在,也有点站不住了。 少年郁赦想扶钟宛,但想到钟宛方才说的话,觉得自己不便碰他,只得吩咐下人把钟宛搀了起来,送去了卧房。 不一会儿魏太医来了,给两人诊了脉,给钟宛留下了些外伤药,给冯管家开了一副静心安神的药。 冯管家病恹恹的养着,暂时没精力看管钟宛了,郁赦只得自己盯着他。 卧房里,钟宛不劳旁人动手,掀起裤脚,露出一片擦伤的腿,取了药膏往伤处涂。 郁赦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前看书,目不斜视。 不多一会儿,郁赦听到一片悉悉索索的声音,本能的抬头…… 钟宛已经把两膝的伤口料理好了,他站在床下,背对着郁赦,将上衣脱了下来,又将里面的中衣褪下,露出了少年瘦削的筋骨。 钟宛皮肤很白,衬得伤处青青紫紫的,分外骇人。 钟宛自己给自己上药,一边上一边轻轻吹着,嘴里好像还在念叨什么。 郁赦下意识的屏息,原本以为钟宛是在骂骂咧咧的咒自己,没想到—— 钟宛一边轻声抽气一边小声说:“不疼不疼不疼不疼……” 少年郁赦心里莫名软了一下。 他一时看住了,不想钟宛正上好药转过身来,四目相接,郁赦飞速偏过了头,看向窗外。 钟宛:“……” 钟宛心里有点慌,虚张声势:“你、你想做什么?!” 郁赦心里也不多安稳,他重新低头看书,一言不发。 钟宛警惕的看着郁赦,披上衣服,躺了下来。 钟宛困极了,但是不敢睡着。 郁赦方才看他的眼神似乎也不太对,钟宛怕自己睡着了要被他做什么。 一个时辰后,郁赦看完了一本书,批注都做好了,起身正要再取一本的时候,余光扫到钟宛,见他正瞪着一双熬的通红的眼,死撑着。 郁赦换了另一本书过来,沉声道:“你睡吧。” 钟宛梗着脖子:“我不困!” 郁赦掀开书,低声道:“我不会做什么。” “是。”钟宛点头,“你只是‘看看’,不做别的。” 郁赦:“……” 郁赦刚才真的就只是下意识的看了过去,他想辩解,但又不知道说什么,犹豫之间,耳朵微微红了,他起身拿了两片安息香,放进了桌上的小香炉里。 馥郁的香味慢慢传了出来,钟宛原本要扛不住睡了,但一闻到安息香的味道,眼睛瞬间瞪的如铜铃一般大。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钟宛无助的想,挡不住的。 郁赦平时不声不响,原来心机如此深沉,对风月上的事这么懂,还知道先把自己迷晕。 钟宛想到什么说什么,“你心好脏。” 郁赦:“……” 郁赦看向桌上的香炉,明白了,急道:“我点香是为了,我……” 少年郁赦拿着书的手微微发抖,想替自己分辨,又觉得这话说出来非常不体面,气的耳朵更红了。 钟宛了无生趣的躺在床上,等着命运的审判,“是我小看你了。” 郁赦被憋的气息不稳,尽力克制着,一字一顿:“我、不、想、碰、你。” 钟宛一个字也不信。 钟宛困眼朦胧的看着看了郁赦一眼,心存一丝侥幸,试图跟郁赦打商量:“郁赦……我能问你个私房话吗?” 郁赦心里漏了一拍,低声含糊道:“什、什么私房话?” 钟宛认真问道:“床上,你喜欢在上面还是下面?” 郁赦愣了下,“什么……上面下面?” 钟宛抿了下嘴唇,“那什么……你要是喜欢在下面,其实不用点这个香的,我就当是全了你的心愿了,你花了那么多银子把我弄来,我也不能让你这钱打了水漂,咳……我今天虽然累极了也困极了,还带着伤,但小事儿,我这年富力强的,现在还是能把你……” “我不喜欢!”郁赦终于听明白了,忍不住把手里的书扔在书案上,“我什么都不喜欢!!!” 钟宛“呵”了一声,心道信了你的鬼,他商量无果,躺了回去,继续等待。 郁赦气的捡起书,继续看。 两人又僵持了半个时辰。 钟宛满眼血丝,就是较着劲不睡。 郁赦被气的胸口发闷,他觉得钟宛再这么熬着不行,捂着要气炸了的肺,起身,又往自己香炉里丢了几片安息香。 少年郁赦耿直的很,觉得只要钟宛睡醒再起来,发现什么都没发生,自己就清白了。 床上的钟宛则欲哭无泪,他都要困死了,郁赦还烧香熏他! “你这是什么爱好啊……”钟宛困的都要说胡话了,“我一会儿睡的跟死狗一样,能有什么意思……” 郁赦一顿,负气一般,又抓了一把香。 钟宛彻底没脾气了。 比自己还犟。 他这会儿骨头都有点软了,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睡过去了。 钟宛看破了红尘,觉得自己逃不过去了。 钟宛苍凉道:“郁赦,我这一觉睡过去,再醒来,就变成真正的男人了,对吗?” 郁赦双手发抖,想打人。 钟宛到底还是不甘心,抬手狠咬了自己一口。 “你!”郁赦气结,“你做什么?!” 钟宛困的说话声音都小了,“我在等你……意图不轨……” 郁赦急道:“我是让你睡觉!” 钟宛摇头:“睡了就要遭你日了……” “那你到底在等什么?!”郁赦气的口不择言,“就你现在这精神,我真的要做什么,不管醒着睡着,你挡得住吗?!是不是一定要我对你做了什么,你才能死心睡下?!” 钟宛终于等来了一句准话,起身大声道:“你看!果然还是想日我!” …… “噗……”钟宛想起前事,笑的呛了下,把手里的药碗递给严管家,“咳……不喝了。” 严平山欲言又止,端着药碗,好一会儿道:“你前天晚上,是坐郁王府的车回来的?” 钟宛愣了下,点头:“是。” 严平山踟蹰着问:“见着郁小王爷了?” 郁家的别人,绝不会在大半夜明目张胆的当街劫人。 “见着了。”钟宛倚在床头,想到郁赦阴测测的那句“笑一声,让你哭一次”莫名觉得后背冷,咋舌道,“和少年时比……变了好多。” 第9章 你想要你的卖身契? 严平山看着钟宛眼底淡淡的乌青,想说什么,没开口。 钟宛看出来了,抬眸:“怎么了?有话就说。” 严平山心里憋不住事,他低头看看手里端着的半碗药,低声道:“你当年要是老老实实的在郁王府里,一辈子衣食无忧,现在也不至于把身子糟践成这样……” 钟宛笑了出来。 “以为你要说什么呢。”钟宛扯过宣从心给他改好的狐裘披上了,不以为然,“我是能好好过下去,他们……” “我天生贱命,过不了好日子。” 严平山听不了钟宛这么说自己,还要反驳,钟宛最不耐烦聊这个,起身道,“问你个事儿。” 严平山说:“什么?” 钟宛下床走到炭盆前坐着,伸出手在火盆上拢着,漫不经心道:“严叔,王爷的血亲,还有几个?我是说宁王。” 严平山没太明白,“王爷的血亲,那不多了?” 宁王出身皇族,他的血亲遍布京城,先不说宫中住着的那些人,死活攀连起来,怕是跟哪个世家大族都能牵扯上。 “我是说……自己家的。”钟宛声音低了点,“进京一趟不方便,下次不知何年何月了,我想等我病好了,避开别人走动一二,看哪家有些不宽裕的,周济周济,宣瑞他们不方便露面做这些事,我是无妨的。” 严平山一想也是,但仔细回想了下,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来。 “哪儿还有亲戚可走动?”严平山叹了口气,“王爷的外家钟府多少年前就败落了,当初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才勉强找到了个已出了五服的你,哪儿还有旁人?” 钟宛微微蹙眉,“三四个血亲”。 若从亲戚上算,严平山说的不错,钟宛虽也姓钟,但同本家钟府早已出服,他和宁王甚至不能算是有亲,不然当年也不会没被牵累,活了下来。 钟宛自己绝不是宁王那三四个血亲里的人。 从严平山这是问不到什么了,钟宛无法,坐了片刻觉得腿疼,又躺回去了。 钟宛身体和少时相比差了许多,当年先是在刑部大牢被轮番严审了三个月,出来后又天天熬着跟冯管家斗智斗勇,但不管多苦多累,只要好好睡一觉就什么毛病都没了,现在则不行了,一场小风寒,拖拖拉拉了六七天才彻底大好。 钟宛病中,黔安王府闭门谢客,对外只称黔安王宣瑞病了,如今他已经好了,宣瑞也不好继续装下去,该有的应酬就得有了。 好在愿意跟黔安王府走动的人并不多,宣瑞还应付的过来,不敢轻易应对的,能躲的都躲了。 “但这个躲不了了。”钟宛刚把传旨的小太监好好打发走,“皇后娘娘明日要见小姐。” 宣瑞如临大敌,不安心道:“她……见从心做什么?” “没见过,想看看?”钟宛也不确定,“不过我刚问过那个传旨的小公公了,不单是要见她,明天不少王妃郡主的都会入宫,也有小姐这样的宗室女,应该……就是年底了,要一起见见吧。” 宣瑞忧心忡忡,“能不能说她病了?” “最好不要。”钟宛沉吟片刻,“皇后办事周全,这会儿称病,皇后八成会赐医赏药的,等病好了,要不要去谢恩?皇后万一又想起她来,会不会再召见?” 钟宛摇摇头:“到时候单独见她,那还不如明天混在一堆人里呢,没事,明天还是我送她去。” 宣瑞想了想觉得钟宛说的没错,无奈点了点头。 翌日,钟宛亲自送宣从心入宫。 同上次一样,钟宛早早的下了马车,他走到宣从心轿前叮嘱了几句,宣从心倒比她两个兄弟淡然,在轿子里答应着,还让钟宛快回马车上去,又吩咐他觉得冷了就回去,不必死等。 钟宛笑了下,摸了摸袖中的荷包,要去打点接引宣从心的内侍。 不等钟宛开腔,内侍躬身恭敬道:“还请钟少爷一同入宫,圣上想见见您。” 钟宛微微眯起眼。 上次宣瑞宣瑜进宫,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宣瑜回来就一五一十的跟钟宛讲了,钟宛也想到崇安帝可能还不放心,也要见见自己,提点敲打几句。 该来的躲不掉,钟宛扶了向他行礼的内侍一把,把手里的荷包往对方手里一推,淡淡一笑,“我们小姐头一次入宫,若有礼数不当之处,请公公多多照拂。” 宫中十年如一日,没什么变化,钟宛熟门熟路的被带到了崇安帝面前。 暖阁里,九龙香炉静静的吐着袅袅清香,微微晃动的帘帐后,崇安帝盘坐在榻上,正在看折子。 钟宛跪下行礼。 崇安帝命内侍把帘帐掀开了。 一时无言。 跟宣瑞宣瑜还能当成没什么事发生,不疼不痒的关怀几句,对着钟宛,饶是崇安帝也装不下去了。 “这些年,还好吧?” 钟宛跪在地上,垂着眸子,并不抬头,须臾间把崇安帝的话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好几遍,崇安帝既然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套话,钟宛就也得随着他,钟宛思虑片刻,低声道:“还算好,起初不太适应南边的气候,住的久了也就那样,只是没想到,这次回京,反倒是不习惯了北边的严寒,来了没多久,府内上下病了大半。” 崇安帝沉吟片刻,道:“旁人就罢了,你自小长在这里,也不习惯吗?” 钟宛道:“不习惯了,自去南疆后,反复病了好几场,身子已经虚了,受不得寒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寂。 “你当年……”崇安帝想不太起来了,问道,“你现在,是不是还是奴籍?” 钟宛低头:“是。” 想起当年钟少爷的风采,崇安帝似乎自己也觉得很滑稽,摇摇头:“回头吩咐下去,你、你那卖身契……” 崇安帝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在子宥那呢?” 钟宛顿了下,点头:“大约是。” “他今天也要入宫,等他来了,我让他给你送去。”崇安帝叹了一口气,“让人给你脱了奴籍,你以后……在黔安走动,也方便点。” 这会儿是不能装的受宠若惊的,那就真是在讥讽崇安帝了,钟宛垂眸,不咸不淡道:“谢圣上。” 崇安帝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钟宛就静静的跪着。 “史太傅……”崇安帝突然道,“你走的第二年就没了,你知道吗?” 史今史老太傅死后,钟宛曾在黔安守孝一年,他怎么会不知道。 钟宛却摇头:“黔安路远,里外消息不通,老太傅走了好久我才接到讣闻,伤心了……好几天。” 崇安帝审视的看着钟宛,好似在猜测他说的是真是假。 崇安帝道:“史太傅……很疼你。” 钟宛深呼吸了下,没说话。 崇安帝扶着炕桌,回忆前事,慢慢道:“走之前,史今跟朕说……归远天资聪颖,本应一枝桂折,名扬天下,当年若未受牵累,汗青卷上必有他重重一笔。” 钟宛一脸平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 崇安帝继续道:“归远年少经难,这些年,吃苦太多,将来若有一二不周之处,请圣上念在此子命苦不易,多加宽宥……” 钟宛嘴唇微微颤动,他不肯让崇安帝看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了手背上,再起身时,神色已如常。 好似在谢恩。 崇安帝长吁了一口气。 “没什么事了,去吧。”崇安帝精神不济的摆摆手,“藏书阁内还有些史今留下的一些手抄和字画,你想要,就去挑拣一二,再出宫吧。” 钟宛磕了个头,起身随着内侍出来了。 钟宛揉了揉眉心,想起自己少年时被史今拘在府中写文章的情景,淡淡笑了下。 内侍带着钟宛进了藏书阁偏殿,引他到里间的一片书架前道:“史老太傅生前的手抄大半是放在了这里,只是奴才们都不识字,匆忙间找出来,也分辨不清那些是老太傅的,烦请钟少爷自行挑拣了。” 钟宛点头:“好。” 一堆陈年典籍堆在一起,一时半会儿理不清,内侍交代好后就退下了,钟宛走到书架前,逐本翻看,准备把史太傅的手抄全部带走。 钟宛一本一本看下来,把前面的两个书架查看了一遍只挑拣出了两三本,他揉了揉酸疼的眼,又走到更靠里的阁子里,刚拿起一本,突然察觉身后有异动,不等他转身,已被一人揽住了腰,腰间的手臂一用力,钟宛整个人撞进了那人怀里。 钟宛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心口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 郁赦…… 钟宛挣动了一下,郁赦手臂瞬间用力,将他困的死紧。 郁赦眯着眼,“你想要你的卖身契?” 钟宛一顿,没解释。 郁赦索性将钟宛抵在了书架上,问道,“着急了?不想同我再有干系?” 郁赦的气息扫在钟宛耳畔,钟宛耳朵泛红,低声道:“放开……被别人看见,我是高兴,但你一辈子都洗不清了!” 郁赦怔了下,嗤笑:“又玩这套……你以为我会心软?” 郁赦小声道:“想不想知道,我怎么回皇上的?” 钟宛下意识问道:“怎么?” 郁赦声音里带着笑意:“我说……不给。” 钟宛受不了郁赦这么贴着自己说话,他奋力挣扎了一下,撞在了书架上,书架摇晃了下,吱呀一声,几本书扑簌簌的掉在了地上。 “闹。”郁赦死死揽着钟宛,微笑,“继续闹,我不怕丢人。” 第10章 归远,带着感情朗读并背诵吧。 到底是谁在闹? 成年的郁赦比钟宛高出两三寸来,力气也大的出奇,钟宛根本挣脱不得,钟宛无法,只能故意恶心郁赦,“我当然要闹……我巴不得今天入宫的所有人都知道才好……郁小王爷,您大概忘了,我这些年是靠什么活下来的了吧?” 郁赦垂眸,眼中不辨悲喜,“我自然知道。” 钟宛尽力压低声音:“外面那么多内侍,真闹起来,你以为传不出去吗?!让别人知道了,你……” 钟宛脱口道:“你怕是一辈子都娶不上郁王妃了!” 郁赦怔了下,反而笑了出来,“那就太好了。” 钟宛语塞:“你……” 郁赦死死的攥着钟宛的手腕,低声问道,“你要卖身契,是真的想走个干干净净,再不回京了?” 钟宛简直想一棍子敲死崇安帝那个老东西,半点儿忙没帮上,倒把郁赦激怒了,钟宛气结,“不是我要的……我就算是想要,你会给?!” 郁赦想了下,手上放松了一点,低声道,“算你有点脑子。” 钟宛想象不到郁赦是怎么回拒崇安帝的,无力道:“你……直接说不给?” 郁赦嗯了一声。 钟宛失笑。 “觉得我行事太乖张了,是不是?”郁赦微微侧过脸,看着钟宛,眯起眼睛,“其实我能更乖张……钟宛,你担心我娶不上郁王妃,是不是?” 郁赦微微俯下身,在钟宛耳畔小声道:“说起来,我的亲事,你是可以帮忙的?要不要帮忙?” 钟宛手指微微发抖。 钟宛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清心咒,闭上眼,尽量忽视贴在他身后的郁赦,让自己别东想西想。 郁赦低声道:“你帮不帮我?” 钟宛深呼吸了下,咬牙:“你到底想说什么?” 郁赦随口道:“你把宣从心嫁给我吧?她应该很听你话的,是不是?” “你敢!”钟宛心里的那点儿旖旎顷刻间散尽,怒道,“郁赦你……” 钟宛又要挣扎,郁赦死死钳住钟宛的手腕,笑道:“你生什么气?她虽勉强还算是个宗室女,但黔安王府现在已经败落了,这亲事说起来……是她高攀了我吧?” “是……” 钟宛气的脸色发白:“从心年幼,资质未定,自小又无母亲教养,将来……怕是撑不起郁王府的门第,请王爷……高抬尊手。” 郁赦眯起眼,“她跟你朝夕相伴着长大……你想娶她?” 钟宛怒极:“她才几岁!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郁赦又问道:“你当真不想娶?” 钟宛彻底没力气了,他倚在书柜上,喘息片刻后道:“王爷……我现在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我娶她?你觉得可能吗?” 郁赦没说话。 若当年没出事,宁王那么疼钟宛,也许真的会将女儿嫁给他的。 钟宛见郁赦不出声,咬牙继续道:“郁小王爷……我从没想过别的,只想好好将这对龙凤胎养大,让宣瑜能顶门立户,让从心能嫁个年岁相当的青白门户,她也是凤子龙孙,别拿她……和我这种人牵扯,好不好?” 郁赦静了片刻,点头:“好。” 钟宛松了一口气,冷静了几分后,后悔自己如此失态。 郁赦这个疯子…… 他怎么可能会娶从心? 先不说这门亲事有多门不当户不对,他求娶惠阳公主都会被崇安帝气的禁足,从心……也姓宣啊。 钟宛明白自己被郁赦耍了,低声问道:“你在借题发挥么?” 郁赦被戳破了心思,反而笑了,“你清楚我因为什么才要发挥就行了。” 钟宛心道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跟你讨卖身契。 郁赦偏过头看钟宛,问道:“你方才是不是要急哭了?” “哭什么?”钟宛愣了下,“上次哭还是我的爹娘死的时候……我没那么容易哭。” 郁赦回忆了下……自己确实没见过他哭。 知道宣从心不会有事,钟宛放松下来,也不跟郁赦较劲了,他刚病了一场,体力不济,心里一松,嘴里的话就不经脑子了,“手腕好疼……” 郁赦一怔。 钟宛轻轻挣扎了一下,无意识问道,“是不是掐红了?” 郁赦垂眸,把钟宛袖口挽起些许,果然……钟宛手腕上被攥出了几痕指印。 郁赦沉默片刻,道:“你说错话了。” 钟宛皱眉:“什么?” 郁赦重复道:“你说错话了。” 钟宛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发热,烧迷糊脑子了,他说错什么了? “你原本应当说。”郁赦放开了钟宛,沉声道,“世子,我手腕好疼,你替我揉揉。” 钟宛:“?” 我疯了吗? 郁赦继续道:“然后我没理会,依旧揽着你,你又说,世子,真的疼,你轻一点。” 钟宛:“……” 钟宛终于被放开了,反而心惊胆战,他头皮发麻的看着郁赦,这……到底是自己疯了,还是郁赦疯了? 郁赦坐下来,面无表情道:“我说,别撒娇,我没用力。” 钟宛:“……” 郁赦道:“你又说,你力气大自己不知道,你快给我看看,替我吹吹。” 钟宛汗毛倒立,郁赦……这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吗? 郁赦瞟了钟宛一眼,从袖中拿出一本书,丢进了钟宛怀里。 钟宛不明所以的拿起书来看了一眼—— 《俏钟卿书房幽会小世子》 钟宛:“……” 原来没疯,只是在默读话本。 但钟宛依旧觉得这事冲击很大。 京中居然有这种话本? 北方民风竟也开放至此吗? 皇上,公主,郁王爷……随便是谁…… 都没人管管吗? 郁赦为什么会看这个? 居然还背下来了?!!! 钟宛艰难问道:“郁小王爷……您天天带着这么一本断袖风月出入宫禁,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钟宛试探道:“还是……特意带来给我看的?” “不是给你准备的。”郁赦神情自然,“我自己平日看的。” 钟宛:“……” 郁赦看着钟宛的神色,笑了:“关于你我的,叫得出名的话本,我都看过。” 钟宛十分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他苦苦挣扎着问道,“你……图什么呢?” “图个乐子啊。”郁赦莞尔,“有几年,我日子过得很不如意……唯一开心的事,就是看你我的话本,我觉得很有趣。” 钟宛敏感道:“什么不如意?” 郁赦静了片刻,一笑:“不如意的事与你无关……这句是实话。” 钟宛还想再追问,郁赦打断他,“这本写的还不错,艳而不俗,我挺喜欢。” 钟宛看个题目就要羞耻而死了,根本不想看里面的内容。 郁赦也看出来了,他故意道:“我送你,你要不要?” 钟宛讪讪:“既然是小王爷心爱之物,我哪敢要。” 郁赦危险的眯起眼。 钟宛迅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硬转口道:“但……我又实在很想看,还请问小王爷……可否割爱?” 郁赦点头,大方道:“送你了。” 钟宛松了一口气,把书揣进怀里,准备出宫就烧掉。 “一出宫门就丢了,是不是?”郁赦一眼看透了钟宛的心事,冷冷道,“你想应付我……” 钟宛心虚的低头:“不敢,王爷所赠……必然要日夜拜读的。” “日夜就不必了。”郁赦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喝了一口,“你就在这,完完整整的读一遍吧。” 钟宛:“……” 钟宛问,“你认真的吗?” 郁赦点头:“你读完了,我可能会放你走。” 郁赦威胁的十分明显,“你知道,我是可以把你困在宫里,不放你走的。” 钟宛崩溃,拿起书略翻了一下,心都凉了…… 这是本纯风月…… 郁赦嘴角一点点挑了起来。 钟宛欲言又止:“小王爷……” 郁赦淡淡道:“不读也行,我今天就宰了林思。” 钟宛深吸一口气,七年了,林思在京中一直活的好好的,吃得饱睡得着,自打自己来了京中,可怜的哑巴,日日命悬一线…… 钟宛咬牙:“我读。” 郁赦点点头:“声音别太小,带点感情……开始吧。” 自作孽,不可活。 钟宛坐下来,翻开第一页两眼就开始发黑。 钟宛清了清嗓子,“如今且说那某朝某代,有一钟姓公子,尤为多情……” …… 钟宛浑浑噩噩的开始想,有关郁赦的身世,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呢? 什么内情,什么私生……长年累月的读这种东西,好人也得性情大变吧…… 第11章 你要是有个好歹,这事儿就一辈子也说不清了。 郁赦静静坐在一边,神色自然的听着钟宛念话本。 民间话本,写的再好在两人面前也略显粗糙,有不通不顺之处,钟宛念的时候当场就能改了,只是没想到郁小王爷过目不忘,早已逐字逐句熟记在心,故而每次听到他的校对,嘴角都微微勾起。 相较而言,钟宛简直如坐针毡。 前面就算了,读到后面,钟宛仗着自己才情过人,略了好些句子,再将前后润色一番,妄想瞒天过海。 可惜骗不过郁赦。 郁赦品着茶,打断他:“你少读了一句……翻回去,重读。” 钟宛:“……” “只见那里衣薄如深秋叶上霜,朦朦胧胧只一层,钟卿再也撑不住,他……”钟宛闭上眼静了静心,睁开眼继续念道,“钟卿他……他……” 郁赦整好以暇的看着钟宛,眼底带着几分谐谑。 钟宛终于绷不住了,将书摔到桌上,“他不想读了!” 郁赦撑不住,闷声笑了起来。 钟宛耳朵微微红了,他偏过头看向窗外,磨牙,“你以前……明明什么都不懂……” “后来我就全懂了。”郁赦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但可惜,你已经走了。” 钟宛没听明白,“可……可惜什么?” “没什么。”郁赦把话本拿起来,拂平封皮上被钟宛摔出的折痕,“好看吗?” 钟宛咬牙:“好、看。” 郁赦笑了:“那回头我再给送你些。” 钟宛声音发颤,“你……还有许多?” 郁赦点头,“自然,郁王府书斋里,有十来架书柜里都是你我的话本,比这本好看的有很多。” 钟宛:“……” 郁赦眼中闪过一抹幽光,“比这本艳的……也有许多。” “郁王爷他……”钟宛难以置信的看着郁赦,“他老人家知道自己府中书斋里都是他儿子和别的野男人的话本吗?” 郁赦神情愉悦的点头:“自然知道。” 钟宛艰难道:“没……打死您吗?” 郁赦摇头:“他从未对我动过手。” 钟宛不死心:“公主呢?皇上呢?” 郁赦笑了:“没人管得了我。” 钟宛喃喃:“看出来了……” 郁赦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只是收藏点儿话本而已,又没做别的什么,他们很知足了,并不会管我太多……大家都清楚,让我闲下来,没事做不痛快了……可能更麻烦。” 钟宛心道比如去奏请崇安帝,要求夺了你的世子之位。再比如自请去北疆带兵,让郁王府和崇安帝的关系变得微妙紧张。 钟宛神色复杂的看着郁赦,很想知道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就不能……”钟宛忍不住道,“好好的?” 郁赦抬眸看着钟宛,一笑:“不能。” 不等钟宛再问为什么,郁赦又道:“我说了……我只是想让大家都不好过。” “这本书送你了。”郁赦突然就下了逐客令,“你走吧。” 钟宛却不着急了,他动作迟缓的收拾着史老太傅的手抄,包裹好抱起来,犹豫片刻,道,“史太傅……” 郁赦看向钟宛。 钟宛道,“老太傅……曾跟我说过你。” 郁赦挑眉:“那个老东西并不喜欢我……对我从不假以辞色,他说我什么了?” 钟宛垂眸:“子宥同郁王爷不同,秉性良善。” 郁赦好似十分不屑,“他什么时候说的?” 是钟宛春试前在史府小住时,偶然和史今聊起郁赦时史今说的。 钟宛隐去实情,暗暗捏了一把汗,赌了一把:“是在我去黔安的头一年的时候,太傅给我的信中提及的。” 郁赦不置可否,不在意道,“原来如此……他要是能活到现在,大概就不会这么想了。” 钟宛确定了,就是自己离开京中的第一年上,郁赦出了什么事。 从藏书阁出来后,宣从心也刚刚被内侍送出来,两人一同回了黔安王府。 书房里,钟宛捏着话本,眉头紧锁。 他走的第一年,京中明明一切安好,郁赦能遇到什么事?以致他性情大变? 或者……是他知道了什么事? 会不会是他身世真如传言那般,有些蹊跷,而他恰巧在这时知道了内情? 可这也说不通,就算他真的是崇安帝的私生子,这就能将他逼成这样? 现在的郁赦,疯起来不想让任何人好过,这个“任何人”,也包括郁王爷。 郁王爷待他如亲子,替别人养儿子本就很倒霉了,为什么也要被郁赦这样报复? 钟宛深深记得,七年前的郁赦,明明很敬重自己父王的,对安国公主也很孝顺。 钟宛拿着话本来回翻,心里一团乱麻。 好好的子宥……到底是怎么了? “当年我那么作死,都没把他逼疯……”钟宛自言自语,“这样的人……当时能因为什么事彻底崩溃,连活也不想活,要去吃寒食散……” 同一时刻,郁王府别院中,郁赦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轻轻的吹着口哨,逗弄着廊上挂着的一只鸟儿。 “世子。”冯管家捧着一条狐皮毯子过来,替郁赦盖在了腿上,“外面天冷,待一会儿就把窗户关上吧。” “不急。”郁赦吩咐,“替我去拿两本书,架子上的,随便什么。” 想起架子上那些书冯管家有点牙疼,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去取了。 不多时送了来,郁赦抬手接过,道:“我在宫里又见着钟宛了。” 冯管家脸色一变,“钟宛”这俩字对他来说,就是煞星魔障。 郁赦抬头看了他一眼,莞尔,“放心……他比以前乖了很多。” 郁赦轻轻摩挲着手里话本的封皮,“非常识大体,顾大局,被我轻薄了半天……为了不得罪我,居然都忍了。” 冯管家装聋,当做没听到“轻薄”两字,讪讪道:“这不很好?都是大人了,当然不能像小时候一样。” 冯管家揣摩着郁赦的心意,又道:“不过……说起来,那还是少时张扬不羁的样子招人喜欢,若真没脾气了,倒……也没意思了。” “不啊。”郁赦完全不这么觉得,“一样有意思。” 冯管家呐呐,心道钟少爷,我可是帮过你了。 郁赦吹了声口哨,引着窗外的鸟跟着叫,逗了一会儿道,“钟宛来咱们府上半年多的时候,有一次,我同他打赌打输了……你知道,我那会儿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同他玩什么都是被他耍的团团转,我输了,便许他带他出去透气。” 郁赦看着窗外的大雪,缓缓道,“我们去了城西的珍宝斋,恰巧遇见了史老太傅的小儿子,那个比他父亲还要死板的史小公子史宏。” “史宏看到钟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厉声质问他……” “明明已考取功名,在御前有一席之地,却无法为宁王作证翻案,是为无能。” “身为宁王义子,受宁王养育大恩,在宁王死后却不戴孝,脸上半分哀思也无,是为不忠不孝。” “宁王遗孤如今惶惶不可终日,身为义兄,却无半点相助,是为忘恩负义。” “为苟活于世,委身仇敌之子,是为寡廉鲜耻。” 史宏那铿锵有力正气浩然的责问言犹在耳:“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有脸苟活于世!” 冯管家不知道还有这段事,气的浑身发抖:“他凭什么这么说?!当时那个情形,钟少爷一个半大孩子,他能做什么?!一头碰死在牢里,还是揣着刀去闯午门?!苟活?他不苟活,宁王那几个孩子是怎么活到今天的?这个史宏……” “我当时也气的浑身打颤……”郁赦看着窗外,“但钟宛一句也没辩驳,反嘱咐史宏,说史太傅年纪大了,大雪天里,老人家骨头松,腿脚又不好,要小心。” 冯管家不可置信的看着郁赦。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出门,也是为了探听宁王那几个孩子的事。”郁赦看着窗外,“你看……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是耻于将自己的情深意重摊开给旁人看的。 “装乖,装不在意……不过是那臭毛病犯了,又或者是装习惯了,改不过来了。” 郁赦掀开书,喃喃自语:“他变什么了?明明没有,你看……就算是后来我让他走了,他不也给我留了点乐子么?” 冯管家看看郁赦手里这本《我同世子的二三事》,哭笑不得,不自觉的想起六年前的事。 六年前,也是在这别院中,知晓了前尘旧事的少年郁赦将自己关在房中,三日未沾米水,披头散发,眼中尽是血丝,几欲就死。 冯管家当时真的以为,小主人会将自己困死在房中。 好巧不巧,两月前被少年郁赦派到黔安探听钟宛情况的家仆回来了。 冯管家在郁赦卧房外拍了半个时辰的门,身上没半点人气的郁赦才将门栓抽开,将门打开了一条缝。 少年郁赦面如白纸,唇上带着点点血痕,声音沙哑:“他……怎么样了?” 冯管家忙将风尘仆仆的家仆揪了过来。 家仆什么也不知道,见郁赦这幅厉鬼的样子,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少年郁赦冷笑了一声,没心思再听,转身就要关门,冯管家急的在家仆后脑上狠拍了一下:“有话快说!” 家仆瑟瑟发抖,断断续续道:“没……没见着钟少爷,但……但听、听到了钟少爷最近的一则传闻,听、听人说,钟少爷在黔安,逮着个人就说,说、说……” 冯管家恨铁不成钢,踹了家仆一脚,“钟少爷说什么了?!” 家仆被踹倒在了地上,破罐破摔,磕头大哭道:“钟少爷说!无情无义的郁子宥始乱终弃!得不到我就把我抛弃!” 少年郁赦目眦尽裂,几个呼吸后,哇的一口将连日来郁结于心的一口血吐了出来。 冯管家松了一口气,忙替他拍打着,哄道:“世子你可不能有事,你这要是有个好歹,你你你……你和钟少爷这事儿,就一辈子也说不清了!他没准还要给你戴孝!给自己唱小寡妇上坟!牵着个未亡人的引子,赖你一辈子!” 少年郁赦喘了半晌,声音发抖:“他……他当真……” 家仆叩头:“当真!” “我呸!”冯管家后知后觉的扇了自己一巴掌,“说什么呢!世子你一定没事!你就是为了洗干净这屎盆子,也得好好活着!” “他……他……” 少年郁赦“他”了半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突然喘息着大笑了起来,癫狂若疯子。 当日,少年郁赦开始吃饭吃药,再过了半月,他身体大好,但性情却一点一点,渐渐的变了。 第12章 世人无利不起早。 钟宛白天在藏书阁跟郁赦斗智斗勇了一番,回家后精神不济,晚上早早的就躺下了,他觉少,睡得早,半夜就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初来京中时,听林思说了郁赦这几年的事,钟宛还怀揣一丝希望,是皇帝他们太骄纵郁赦,生生将他宠坏了,毕竟自己当年离京时,郁赦才十几岁,少年人心性不定,长大后如何都有可能,但近半月两次同郁赦接触,钟宛暗暗心惊。 现在的郁赦,性情乖戾,眼中带着藏都藏不住的森森鸷气,好似随时准备着拉上所有人一起死。 这股深深的怨气……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钟宛枕在自己手臂上,心烦虑乱,刚要起身点灯时,听到了窗棂微微响动的声音。 钟宛屏息,片刻后,窗户外有人轻轻敲了三下。 钟宛松了一口气,起身披上衣裳,下床把窗户打开,林思轻盈的翻身进来,没带出一点儿声音。 “你来做什么?”钟宛点上灯,轻声道,“不是跟你说了,我不叫你,不要过来。” 林思给钟宛行礼,来不及找纸笔,打手势道:郁小王爷的事,我查出了一些眉目。 钟宛快步走到桌前,写:如何? 林思打手势:先问主人一句,可否知晓郁小王爷生辰? 钟宛点头,写道:天和元年三月十六卯时生。 他曾和郁赦同吃同住了半年,那会儿郁赦年纪还小,身上带着辟邪的桃木符牌,钟宛记得,那小小的木牌上刻着“三月生”,钟宛有次拿着那个小木牌打趣郁赦,问他生辰,少年郁赦自己亲口说的。 林思比划:主人确定吗? 钟宛顿了下,眉头拧起,写:什么意思? 一块辟邪木牌而已,京中哪个寺庙里都能请来,自然不能当做证据。 而且这能怎么确定?钟宛又没看着郁赦出生,且郁赦是安国长公主为先帝守灵时生在皇陵别庄的,相传当年长公主早产了半月,京中的太后都没能来得及送太医和安胎嬷嬷过去,就是皇陵别庄的一个老太医临时接生的,情形到底如何,知道的人本来就很少,只知道长公主早产加难产,将养了许久才缓过来,但那之后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林思比划:郁小王爷的这个生辰,同我近日查到的,略有出入。 钟宛突然有点心悸,他隐隐猜到什么了,但不死心。 钟宛坐了下来,低声道:“你说。” 林思打手语:四殿下这边,这几年一直在暗暗探查郁小王爷身世,我出力不少,但一无所获,四殿下近一年来本没了这个心思,可近日,四殿下从安插在五殿下那边的探子口中得知了些内情。 钟宛眼中闪过一抹冷光,“都在查……呵,郁赦是宣琼的亲表兄,连他都在查……” 林思点头,继续比划道:就因为沾亲的缘故,方便许多,故而查到的比我们多一些,五殿下查到,安国长公主是太裕四十七年六月由太医院的胡太医诊出了喜脉,当年的脉案,现下就在五殿下府中。 太裕四十七年,先帝走的那一年。 钟宛蹙眉,这没问题。 长公主在六月时怀上了身孕,先帝是在转过年来正月时驾崩的,当时长公主孕中哀思过度,还险些出了事,过后跟去皇陵,在三月产下了郁赦。 林思比划:关键是,五殿下查到,当年三月,皇陵别庄中,并无婴儿降生。 钟宛心跳渐渐加快,他突然有点目眩,定了定神,写道:证据? 林思比划:皇陵别庄伺候的人,到现在还活着的没几个了,苦苦寻觅到了一两个,也是粗使仆役,并不知内情,但听他们说,整个三月里,皇陵别庄不闻一声啼哭。 钟宛忍着目眩,写:也许郁赦生来不爱哭?他不是早产的吗?早生的婴儿体弱,可能哭不出什么声音来…… 林思摇头:那也不对,若真是体弱的哭都哭不出,那太医们应当忙乱非常,毕竟这是长公主和郁王爷的嫡长子,但太后派来的人进进出出,也没看出他们有多急切,甚至听说,伺候长公主的嬷嬷传话,长公主产后怕见光又不能被风吹,所以根本就没什么人进过产房。 钟宛深吸了一口气,写:那是何时才听到哭声的? 钟宛抬头看着林思,怀揣着几分希望,问道:“四月?” 顺产应该是在四月,或是记录有异呢。 林思摇头。 钟宛写:五月? 林思继续摇头。 钟宛指尖微微发抖:六月? 林思比划:长公主一直在皇陵别庄将养到了七月,那会儿,原本伺候的仆役已换了几轮,就连世世代代子孙交替的守陵人都被换了泰半,五殿下找到的这个粗实仆役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换走的,他走的当日,终于在皇陵别庄听到了一声啼哭。 林思拭去额间汗珠,打手语:当日,正是七月十五。 钟宛把手里的毛笔放下了。 安国长公主在头年六月被诊出了喜脉,隔年七月十五孩子才出来……这无论如何不是她的了。 七月十五……鬼节,最差的日子。 林思打手语:那仆役走后,没隔几日就听人说,皇陵别庄的管事在寻奶妈。 林思又道:又过了两三天,安国长公主带着小世子回京了。 钟宛面色沉寂,飞快写道:回来时有没有带着什么不能见风的人?安国公主身边有没有什么身份特殊的人?回京后,长公主有没有安排什么人去庄子上养着? 林思摇头:没有,什么也没有,长公主带回来的人,各个有名有姓,没任何特殊之处。 钟宛咬牙。 那个女人,显然在产下郁赦当日就被处理了。 林思比划:两种可能,郁小王爷的生母身份极其低微,长公主无可顾虑,不想以后麻烦,所以轻松轻松的就处理了她,又或者是…… 钟宛心道还有一种可能,“她”的身份不能见光。 世人只要看到“她”,就能知晓更多秘辛。 这人是谁? 钟宛现在来不及想这个,他看向林思,正色写道:有没有可能,把那份脉案从宣琼那偷出来? 只要毁了那份脉案,这桩旧事就能判成糊涂账。 生辰可以记错,长公主可以忘了,只要不能证明安国长公主是在六月怀孕就好。 一怀一生,只要把一边的铁证毁了,他们就永远查不清楚。 林思为难的看着钟宛。 钟宛苦笑,自己糊涂了。 这么要紧的东西,宣琼不会轻易让人拿了去,且就算通过林思真的将那脉案偷出来,自然也就落在了宣璟手里。 在他们两个谁手里,其实都是一样的。 宣琼想当太子,宣璟就不想吗? 崇安帝对郁赦的偏爱早就引的旁人起疑了,四皇子和五皇子针锋相对之余,会不会暗暗揣测,自己这番争斗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万一郁赦的生父是崇安帝呢? 万一将来山陵崩,崇安帝在临终前一纸诏书,表明了郁赦的身世呢? 那这些年的明争暗斗,不就成了笑话? 若郁赦真是崇安帝的私生之子,一旦宣璟宣琼查清真相,恼羞之际,第一个就要除掉他。 钟宛咬牙,“他这个处境……” 林思知晓钟宛心事,劝道:如今只确定了郁小王爷非安国长公主所生,但他生父是谁尚不得知,不能判定什么,他们还不敢轻易动手,且…… 林思想到了一种可能,比划:没准,将来皇帝驾崩,真就是郁小王爷他…… 林思指了指天,意思不言而喻。 钟宛头疼欲裂,“你忘了郁王爷?” 林思一时没反应过来。 钟宛拿起毛笔,飞快道:郁王爷是宣琼的亲舅舅!一个旁人的儿子,一个自己亲外甥,你若是他,你扶持谁?! 林思不比钟宛通透,想了片刻,心里咯噔一声。 林思迟疑了下,不确定道:主人是说,郁王爷这些年其实是…… 钟宛疲惫不已:“我不知道……” 钟宛看着跳动的烛火,淡淡道:“我只知道,世人无利不起早。” 林思只得勉强劝慰:一切还都是猜测。 “真让这群人查出什么来,就都晚了。” 钟宛将书案上的纸张尽数丢进炭盆里,火苗舔了上来,轰的窜起了尺来高。 钟宛道:“万寿节后,你随几个孩子回黔安,我留在京中。” 第13章 我要是想缠他,他躲不开的。 林思忙摇头:你多年来耗尽心血,好不容易要摆脱京中是非了,现在又跳回来做什么? 林思目光复杂的看着钟宛,神情焦急,急切抬手往正房方向指了指,掌心向下画了一个圈,向下压了压,又快速的指了指钟宛,摊开手掌前后晃了一下,手指向上指了指钟宛,指着自己太阳穴飞快的画了两个圈。 他们、已经长大、你、该、替自己、打算了。 钟宛怔怔出神,片刻后自嘲一笑:“替自己打算?我早就忘了怎么替自己打算了……” 林思急道:他以后如何,跟我们又没关系! 钟宛语塞,确实,他跟郁赦没什么关系。 “他……”钟宛胡乱道,“我们好歹名义上好了这么多年……” 林思一言难尽的看着钟宛,打手语:好了这么多年,这事儿郁小王爷认吗? 自然是不认的。 钟宛不想跟林思掰扯这个,道:“总之就这样定了,这事儿你也不要再查,身世是他的一块逆鳞,郁赦如今喜怒无常,你不要再惹他。” 林思面有难色。 钟宛清楚林思是在替宣璟办事,道:“但你不能为了这个,把命搭上吧?” 林思无法,只得点头,他想了下,又比划:但主人你确定郁小王爷想要你留下?恕我直言……当年他若是想留下你,你是走不了的。 钟宛毫不在意:“他管不了我。” 林思点头:郁小王爷管不了你,但只要不让你接近,你无法知晓内情,一样帮不上什么。 林思抬头看着钟宛,心有不忍,但还是比划着问道:主人自回京后,同郁小王爷已经见过两次面了,郁小王爷可同你亲近一如当年? 钟宛看着火盆里跳动的火苗,没说话。 还有个屁的亲近,郁赦如今性情诡谲,令人捉摸不透,待钟宛忽冷忽热,这几分的“热”,钟宛都怀疑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钟宛不说林思也猜得到,他比划:若不能推心置腹,那如何帮的上忙?说不准,郁小王爷会觉得主人你另有所图,届时分辩不清,反倒是惹火上身。 钟宛叹口气:“我也没说要如何,就是想留下来看看。” 林思执着的劝着:郁小王爷只要不想让你靠近,你就没法子。 钟宛眯起眼,“那你小看我了……我要是想缠他,他躲不开的。” 钟宛破罐破摔:“我又不要脸!死缠烂打没见过吗?去腻歪他我是太有经验了……” 林思设想了下,不尴不尬的,打手语:主人,现在的郁小王爷……你还敢去死缠吗? 钟宛回想起藏书阁里被郁赦死死按在书架上的情形,硬撑着道,“有什么不敢的!我怕过什么?” 林思苦劝无果,又不能多逗留,只能走了。 钟宛大话说的好听,细想一下,也知道这事儿太难。 要是七年前就好了,七年前的郁赦,那钟宛是太敢了—— 七年前,郁世子来了别院后,别院各类仆役跟着多了一倍,府外还来了一班从郁王府调来的家将,内外防守森严,他们虽都是为了保护郁赦的安全,但连带着也“保护”了钟宛这条被殃及的池鱼。 郁赦来之前,钟宛还能跟冯管家周旋一二,想办法逃出去几次,现在是想也不用想了。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儿就有那么多刺客了?”钟宛站在窗口,看着戒备森严的别院愁断了肠,“你们这么小心做什么?你们世子仇家这么多吗?” 自打郁赦住在别院后,白天有他看着钟宛,冯管家只需晚上盯着钟宛,精神好了许多,他看着钟宛闹心的样子心里颇有些快意,哼哼,“这是长公主派来的,防患于未然。” 钟宛摊倒在床上,长叹了一口气。 冯管家看钟宛恹恹的样子,有点心软,没再挤兑他,勉强劝道:“如今我和世子日夜轮班盯着你,不会再被你熬困了让你找到机会,你也别打这个主意了,好好歇息!你看看你……好好的一个少年人,眼底发青,像什么样子!” 钟宛瞥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冯管家一眼,低声道:“我日夜照应你们主仆二人,我能不辛苦?这一天天的……” 冯管家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太对,又说不上来。 “总之,我今天白日里已经睡足了,晚上不可能再打盹,你寻不着机会的。”冯管家老神在在的端坐在椅子上,“就寝,睡觉!” 钟宛满腹烦忧,翻过身,开始琢磨别的法子。 现在熬是熬不过这主仆俩了,且府外守着那么多人,想跑出去几乎不太可能,除非…… 郁赦搬走。 只要那群家将跟着走了,就还有机会。 郁赦是这别院的主人,他不想走,钟宛自然是指使不动的,但钟宛可以恶心他。 第二天,天一亮,钟宛就开始作死。 “郁赦,你天天这么跟我在一起,真的把持得住吗?” 少年郁赦近日在给前朝的一套古籍做批注,一心两用,闻言古井不波道:“那日你睡的那么沉,我对你做什么了吗?” 自打那天把钟宛熏倒,让他睡了一个安稳觉后,少年郁赦就觉得自己已经青白了。 自己还是个高情远致,怀瑾握瑜的好人。 钟宛冷哼:“我那几天脸色不好看,你没兴趣也正常。” 郁赦顿了下,没理会他。 钟宛安静了一会儿,又问道:“郁赦……你知道吗?男人的好年纪,其实就这么几年。” 年过半百,伺候在一旁的冯管家:“……” 郁赦抬头,甚至觉得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我自己啊。”钟宛坦然道,“时光如白驹过隙,你现在不珍惜,等过两年我是什么行情可就说不好了。” 郁赦压着火,低头继续批注,不理会他。 钟宛静了片刻,又小声道:“郁赦,你知道吗?没有什么是会在原地等你的。” 郁赦:“……” 很好,这是越聊越深了。 郁赦深呼吸了下,依旧装没听见,沾了沾墨。 钟宛开始反间了,他指了指冯管家,“你看不上我,别人就不一定了。” 冯管家大怒,“你说什么?!我我……” 冯管家百口莫辩,急急忙忙的向郁赦表忠心,“我看管钟少爷的这三个月里!没多看过他一眼!天地可鉴!再说,再说……老奴都五十四岁了!我就是有什么心思,我能做什么?!” “哎!”钟宛劝慰冯管家,“我不许您这么说自己!” 冯管家登时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郁赦无奈的放下笔,叫来仆役把冯管家扶下去了。 打发走冯管家,郁赦定定的看着钟宛:“你到底想如何?你不是怕被我怎么样吗?那你总凑到我跟前做什么?” 钟宛心道我想恶心你啊! 相处几日,钟宛也看出来看了,郁赦是个真君子,确实对自己没那肮脏心思,还很遵礼义,非礼勿视非礼不言,自律的可怕,既然如此,钟宛索性变了个态度,故意去黏糊郁赦,另辟蹊径,想让这个洁身自好的小君子受不了了,自己跑掉。 碍事的冯管家已经走了,屋里终于只剩郁赦和钟宛两个人了。 钟宛慢慢地走到了郁赦身后,问道:“你……看什么呢?” 郁赦头也不抬,“《豫章遗》。” “讲什么的?”钟宛凑近了点,把手搭在书页上,“都没听说过。” 郁赦低声道:“前朝孤本,讲一游历老人路经豫章郡时的见闻。” “哦。”钟宛干巴巴道,“我能看看吗?” 郁赦没说话,起身拿了前几卷递给钟宛,自己重新坐了下来。 钟宛把书放在桌上,自己走到一边搬了把椅子过来,就放在郁赦身边,也坐了下来。 郁赦:“……” 郁赦想问他你贴我这么近做什么?但怕是自己想多了,问了以后被钟宛反咬一口,说不清楚,只得当没看见。 钟宛坐下来安静看了半柱香的书,突然指着一处道:“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 郁赦心道还有你看不懂的?但还是偏过头来,扫了一眼后讲解了一二。 钟宛点点头,夸赞:“你怎么什么都懂啊!世子你好棒!” 郁赦没理会,低头继续看自己的。 钟宛翻了两页,一会儿一个问题,郁赦耐着性子,一一回答了。 钟宛问一个问题就往郁赦身边凑近一点,半柱香后,手臂几乎要跟郁赦挨上了。 而郁赦目不转睛,膝不移处。 钟宛狠了狠心,故意用腿蹭了郁赦一下,接着警惕的留意着郁赦的神色。 郁赦表情略僵了下,继而起身,拿起自己看的那一卷,走到窗前去了。 钟宛磨牙。 两人泾渭分明的看了一晌午的书,午膳时,冯管家带着仆人们摆膳,钟宛看了看那一桌子的饭,非常识时务的殷勤问道:“世子……我需要伺候你用膳吗?” 郁赦压着火,“不……不用,你一起吃。” 钟宛满意的点点头,坐下了。 食不言,寝不语。 郁赦静静地吃着东西,屋里十来个仆人也静悄悄的。 钟宛咽下一口菜,扫了屋里众人一眼,想想自己徒劳无功的一上午,狠了狠心道,“郁赦……我想吃烧鹿筋,你喂我一口。” 屋里的十来个人瞬间僵了。 冯管家一脸震惊,不敢想象这一上午两人都发生了些什么,现在居然都要相互喂饭了! 郁赦看着自己面前的这道红烧鹿筋,“……” 郁赦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钟宛,眼中意味不言而喻:你疯了吗?! 钟宛硬着头皮,张嘴:“啊……” 十几个仆役,惊恐的面面相觑。 郁赦拿着银筷子的手微微颤抖。 这一筷子要是真的喂下去,郁王府的百年清正家风,自己这些年读的圣贤书,这几日好不容易守住的清白……就全毁了! 第14章 作死我可是太会了 将自己从小照料大的冯管家在看着自己…… 屋里这十来个仆役在看着自己…… 郁家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自己…… 少年郁赦咬了咬牙,放下筷子,将自己面前的一盘烧鹿筋端起,放在了钟宛面前。 郁赦耳廓微微发红,强自镇定道:“爱吃,就自己夹……” 钟宛看着自己面前的菜失望的叹气,并没恶心到郁赦。 他并不喜欢荤菜,更不想吃烧鹿筋,做得再好也有点腥味,说要吃不过是因为这道菜离郁赦最近罢了。 冯管家则松了一口气,欣慰郁赦还没被小妖精迷了眼。 郁赦余光一直留意着钟宛,察觉钟宛好似有点消沉,他自忖是不是下了钟宛的面子,想了想吩咐道:“从明天起……” 冯管家忙抬头听着。 郁赦看了钟宛一眼,道,“一日三餐,都准备鹿筋。” “噗……”钟宛干笑,“不是,我不……” 冯管家白了钟宛一眼,心里嘟囔了几句红颜祸水,勉强答应着,“是。” 郁赦点点头,又看向钟宛。 钟宛有苦说不出,心道你这期待的眼神是什么意思?还要我跪下来说谢主隆恩吗? 钟宛苦笑,“谢谢……世子。” 郁赦权衡利弊,平衡了各方面的势力,觉得这事儿自己做的不错,这顿饭还多吃了半碗。 钟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愁苦的守着一盘子不喜欢的鹿筋,没吃下去几口。 用过午膳,郁赦又去看书了,钟宛只得跟着。 恶心,还是得继续恶心的。 不把郁赦堵心走,自己怎么逃出去找宣瑞他们? 郁赦将书案让给钟宛,自己依旧坐在窗口的矮榻上,专心致志的做批注。 钟宛寻着借口想靠近,“书案这光不太好,要不我也来你这……” 郁赦点头,拿起书卷,折回书案前,大方的将矮榻让给钟宛。 两人换了个位置,依旧相隔两丈远。 钟宛想咬死郁赦。 郁赦显然是不许钟宛靠近的,钟宛无法,只得想别的法子。 “郁赦……”钟宛突然道,“我怎么记得,从去年长公主就开始给你议亲了,定了吗?” 郁赦顿了下,道,“只是说有这事……还未定下。” “哦?”钟宛眼睛亮了,“那就是说已经在商议了?议的哪家?还是……三公主?” 郁赦头也不抬,“不是三公主,你别乱说。” “你的皇帝舅舅那么疼你,就差把你当儿子了,难道不想招你做个小女婿?”钟宛不死心,“那说的哪家啊,说说嘛……三书六礼,行到哪一步了?” 郁赦没再下笔,静了好一会儿道:“哪一步也没有,只是议了议。” 钟宛百爪挠心,“那到底是哪一家啊,你说吧……我保证不说出去,我也没人可说啊。” 郁赦无奈的抬头,问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钟宛无辜道:“将来她做大我做小,我提前了解一点儿,免得以后受罪啊。” 郁赦呛了下,想解释什么,但还是没说,低头看书,不理钟宛了。 “说说怎么了?”钟宛可怜兮兮的,“郁赦……等你娶了世子妃,还会来别院看我吗?” 郁赦:“……” 钟宛放下书,倚在矮榻上,开始为自己的今后打算,“她会不会带着很多人,闯到这里来?” 郁赦当没听见。 “她会喜欢我吗?” “她会给我立规矩吗?” “她会不会骂我是狐狸精?” “她会不会找嬷嬷用针扎我?” 郁赦深呼吸了下,还是没理钟宛。 钟宛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烦,还在问,“到时候,我们还能这样一起看书吗?” “我以后还能跟你一起吃饭么?” 钟宛悲怆的看着郁赦:“我还吃得上烧鹿筋吗?!” 郁赦放下书,直直的看着钟宛,双眸中隐隐有几分愠色。 钟宛马上怂了,不再问了。 房中安静了半柱香的时间后,郁赦突然道:“你放心,除了我,没人能进这个别院,别说是……就是长公主和父王,也进不来。” 钟宛愣了下,郁赦想了下又道:“那从今天起,别院的守卫会再加一倍,定能护你周全。” “不不不不……”钟宛叫苦不迭,“我不怕别人来找我麻烦,真的,你别再让人来了!” 郁赦心意已定,“你放心。” 钟宛恨不得扇方才嘴欠的自己一个巴掌。 “那什么……一般情况,不管你怎么护着,也会有人来找我麻烦的。”钟宛垂死挣扎,“你要是真的为我好,应该故意冷着我,把别院里的仆役全部撤走,然后让我吃不饱穿不暖,这样我就安……” 郁赦接口道:“这样你就能跑了。” 钟宛哑口无言,郁赦这……不也不傻吗? 郁赦反问:“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话本上。”钟宛惨兮兮的,“都是这么写的。” 郁赦微微皱眉:“话本?没看过。” 钟宛来了兴致:“我出去给你买几本?” 郁赦毫无兴趣:“不想看。” “好吧。”钟宛蔫蔫的,老实了一会儿。 隔了半个时辰,钟宛又突然问道:“你方才还没说呢,到底议的哪家?” 亲事并没真的定下来,郁赦不想议论人家没出阁的姑娘,但要不说,钟宛估计能一直问下去,郁赦犹豫了下,道,“听我母亲说……是文国公府上。” 钟宛想了下,依稀记得文国公有个孙女好像是跟郁赦年岁差不多。 “门当户对,挺合适。”钟宛点点头,“是国公爷的小孙女吗?” 郁赦垂眸,不说话了。 “怎么了?给你议亲了不是好事?”钟宛干巴巴道,“也挺门当户对的。” 郁赦欲言又止,重新拿起书来了。 钟宛眯着眼,突然觉出哪里不太对了,“郁赦……你是不是并不喜欢这门亲事?” 郁赦沉默片刻,道,“母亲给我选的,我自然喜欢。” “不觉得。”钟宛上下看看郁赦,“你要是真喜欢,我刚才一问你就该说了,就算你不爱聊天,也会忍不住多提两句的,真的倾慕谁……是藏不住的。” 郁赦手里的毛笔一顿,一个小墨点滴在了树上,缓缓的晕开了。 真的倾慕谁,藏是藏不住的。 “我……” 过了好一会儿郁赦才道,“文国公夫人……之前带着她的孙女去公主府赏花。” 郁赦慢慢道:“母亲那天也叫我去了,让我跟文国公夫人问好,其实是……” 钟宛懂了:“其实是为了让你提前相看相看?私下见不着,只能借着给长辈请安的时候,远远看一眼。” 郁赦点头。 钟宛眨眨眼:“怎么样?不好看?” “好看。”郁赦沉吟,“但我并不想娶她。” 钟宛想了想,估计文国公的孙女样貌肯定是好的,不然也入不了安国公主的眼,但大约是品性上并不招郁赦喜欢,郁赦是个君子,君子不能背后说人坏话。 郁赦把笔放下了,道:“况且……我看文国公夫人的样子,其实并不多情愿。” “哈?”钟宛哑然,“跟你结亲还不情愿?说起来,这是他们家高攀你了吧?怎么会不情愿?” 郁赦摇头:“不知,但我见文国公夫人闪烁其词,看着我的时候……那眼神不太对,好像很怕我,又好像在担心什么。” 钟宛想不通了,“有什么担心的,安国长公主就你一个嫡子,你将来稳稳的会袭爵,就不说这个……皇帝那么偏爱你,将来还有什么可愁的?” 郁赦也想不明白。 “我担心这是母亲自己的主意,文国公府不敢不从。”郁赦低声道,“我本来也不想成亲,再勉强别人……没意思。” 这倒是实话,安国长公主给自己挑儿媳,看中了谁谁就只有谢恩的份,哪敢说什么。 “那就去跟公主说呗。”钟宛道,“说你不喜欢。” 郁赦皱眉,“父母之命……” 钟宛失笑:“这可是一辈子的事!要不……” 钟宛干脆道:“你带我出去一趟,我保证,让文国公府有由头有胆子有魄力的,干干脆脆退了这门亲。” 郁赦迟疑,“你准备怎么做?” “这你先别问,肯定不伤你脸面就是了。”钟宛豁出去了,他揉了揉脖颈,“作死……我现在可是太会了。” 郁赦心里其实已经有主意了,准备明天就去公主府跟安国长公主说清楚,但现在看着钟宛发亮的眸子,不自觉的就道:“好。” 第15章 没有人,可以让我看到这个颜色,你懂不懂?” 翌日,钟宛同郁赦出了别院。 马车上,郁赦撩起车帘看外面,再看着钟宛,眼中游移不定。 钟宛看着郁赦,迟疑,“怎么?你后悔了?你……是不是不想退亲了?” 郁赦摇摇头,“我不后悔退亲。” 郁赦一言难尽的看着钟宛,“但我突然后悔带你出来了。” 明明去跟公主说一句就能解决的事,为什么要绕这么大圈子,把这个人弄出来让他演戏? 钟宛忍笑,“我说了,肯定不伤你脸面,就让你破个小财,你又不在乎的,怕什么?” “不是怕伤脸面,我是觉得……”郁赦犹豫了下,跟钟宛打商量,“我一定要说那句话吗?” 钟宛点头:“当然啊,你别是一句话都记不清吧?就一句,我对你一使眼色,你就说出来,记着了吗?” 郁赦咬牙,点点头。 马车停在了奇珍轩店门口,两人下了车。 “稀客稀客,早知道您要来,我们该早早把库房全打开,把珍玩打点一二,直接给小王爷送到府上去,哪儿敢劳动小王爷来店里?这……哈哈哈,这太仓促了,不像话,不像话。”店主人忙不迭的从楼上下来给郁赦行礼,亲自招呼着两人,“小王爷,是……想看点什么?” 郁赦看向钟宛:“我不看,他看。” 店主人忙招呼钟宛。 钟宛也不说话,左瞧右看,慢悠悠的拖着时间。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文国公府的少爷来了。 等的就是他。 文国公少爷前些日子在这定了个摆件,今天要来取的,他也没想到郁赦会在这,也不敢取东西了,忙上前拜见。 钟宛装没看见,不行礼也不说话,自己看自己的。 奇珍轩还在殷勤招呼着,“您看这套茶具,虽说是小窑口出的,但您细看这釉,润不润?再看这色儿,端端正正的梅子青,这……” “砸了。”钟宛把手里拿着的小茶盏放回架子上,用丝绢擦了擦手,淡淡道,“我不喜欢青色。” 郁赦:“……” 文国公少爷:“……” 店主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干笑:“少爷,您……您刚说什么?” 钟宛不耐烦道:“我说,我不喜欢青色,看不了这个色儿。” 店主人差点找不到自己舌头了,结巴道,“不、不喜欢……哈?” 钟宛看着店主人,一字一顿,“没有人,可以让我看到这个颜色,你懂不懂?” 文国公少爷惊恐的看向郁赦,郁赦强撑着,不发一言。 钟宛扫了一眼前面的珍宝架,“所有青色的,全砸了。” 店主人吓疯了,半跪不跪的,求救的看向郁赦。 郁赦点了点头,“随他。” 郁王府带来的几个仆役上前,干脆利索的把青色摆件全拿了出去,包上麻布,砰砰砰的砸了。 文国公少爷听着那砰砰的声音,起了一身冷汗。 钟宛偏头,看了看另一个架子上的一只木雕老虎,眯起眼,不可思议的看向店主人,诘问,“我不喜欢虎,你不知道?” 店主人声音发抖,“这……还真不知道!” “那你今天知道了。”钟宛摆摆手,“烧了。” 店主人眼睁睁的看着郁赦的仆役把那老虎取下来拿走了。 侍立在郁赦身旁的文国公少爷惶惶不安胆战心惊,他妹妹就是属虎的! 郁小王爷有个男宠没什么,但纵容成这样……就很有问题了。 文国公少爷扭头看郁赦,见郁小王爷嘴角要挑不挑,脸色虽然有点奇怪,但并没有任何要阻止的意思。 那将来……自己妹妹过了门,这位钟少爷说个不喜欢,自己妹妹是不是也能烧了?! 钟宛把店里跟虎沾边的东西全毁了,点点头:“这看着还稍微顺眼一点。” “记住了,少爷我属马的。”钟宛语气平静,“店里所有跟马有关的摆件,以后都披上红布,听到没?” 店主人哆哆嗦嗦的,忍不住扭头看郁赦。 差不多了。 钟宛给郁赦使了个眼色,让他说最后一句话。 钟宛怕郁赦忘词,给他安排的很简单,就一句:你还有完没完? 然后钟宛撒泼耍赖,两人作出一副打情骂俏的样子来,把文国公少爷恶心走,这事儿就算齐全了。 郁赦嘴唇动了动。 店主人心里有了几分期许,忙热切的看着郁赦。 郁赦放下茶盏,道:“那就……都披上红布吧。” 钟宛猛地呛了起来。 文国公少爷彻底疯了,都不敢取自己的摆件,屁滚尿流的跑了。 一炷香后,奇珍轩里几大大小小,四十多具瓷的木的铜铸的马摆件上都系上了大红色披风,虎虎生威,好不精神。 钟宛一脸惨不忍睹,借口自己累了,出了奇珍轩。 回到马车上,钟宛头大如斗,失声道:“你怎么回事?!” 郁赦抿了抿嘴唇,“我……就没记清。” “一句话你都记不清!”钟宛崩溃,“我不管,过几天无论你找什么理由,你让店家把那些红布撤下来!人家已经够倒霉了!” 郁赦道:“毁了的东西,我都会赔上,他一次卖了这么多东西出去,算不上倒霉。” “遇见个疯子,还不够倒霉?”钟宛回想自己刚才说的话觉得浑身痒痒,抽了一口气,“我真是……把祖宗的脸都丢出去了。” 不过想想文国公少爷方才的神情,钟宛笑道:“他回去肯定要退亲的,到时候你顺水推舟的应下,公主最多怪罪我,不会说别的。” 郁赦点点头。 两人又去了宁王府。 这是郁赦昨晚答应钟宛的。 郁赦没陪着钟宛,在马车上等着,半个时辰后,钟宛从宁王府出来了,他怔怔的,没甚精神的样子。 “你……” 郁赦觉得这会儿该劝慰他几句,奈何不知说什么好。 郁赦想了想,没提宁王,没提那几个小孩子,反问道:“我听说……你是宁王妃带大的?” 钟宛愣了下,点头一笑:“是,我刚来王府的时候刚三岁,我本来是由一个从钟府跟来的嬷嬷照顾着,嬷嬷老了,眼睛不太好,颜色都分不清,给我做了好多姹紫嫣红的衣裳……” “王妃进府几年一直没孩子,王爷那会儿认了我为义子,嬷嬷怕我碍着王妃的眼,整天把我拘在房里。” “但我太淘了,也不懂事,总是偷着跑出去玩,可怜嬷嬷已经半瞎了,每天还得摸摸索索的出去找我,还不敢大声喊,怕扰到王妃,只能压着嗓子叫着我的小名唤我……” “有天我好像是跑进了内院,把嬷嬷急疯了,她壮着胆子颤巍巍的进了内院,好不容易找到我的时候,正好被王妃撞见。” 郁赦皱眉:“然后呢?” “王妃看我一脸的泥,身上还穿着小姑娘的花衣裳,根本没认出这是谁来,还以为我是个丫头,问清楚后就让嬷嬷带我回去了,然后过了一天……王妃就让我们搬到内院去了。” “王妃说,自己没孩子的话,抱一个来养着,渐渐的就会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总之,我和嬷嬷就在王妃院里住下了,王妃待人宽和,对我很好,亲自教养我到十岁才让我去了自己的小院子里单住,嬷嬷年纪太大了,王妃说她照料不了我了,就把嬷嬷留在她院里养老了。” 郁赦静静地听着,道,“我以前也见过宁王妃几面,是个和善人。” 郁赦抬眸看看钟宛,心道要不是长辈慈和又娇惯,是养不出你这样的性子的。 “是啊。”钟宛脸上并不见悲戚,“人那么好,可惜身子不太行,生他俩的时候,就……” 钟宛没再往下说了。 不用他说郁赦也知道,宁王妃在生双生胎的时候因为难产去了。 “你……”郁赦不想钟宛伤心,挑起别的话头,“你刚说,你的嬷嬷在王府里找你,唤的是你的小名?” 钟宛抬头,“嗯”了下,不知道郁赦怎么留意到了这个,干巴巴道:“是……是啊。” 郁赦迟疑了下,问道:“你小名是什么?” 钟宛警惕的看着郁赦:“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郁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好奇,他不自在道:“就是……问问。” “我那小名……就我爹娘、嬷嬷,还有王妃叫过,王爷都不叫我那个。”钟宛不放心的看着郁赦,“你要是知道了,叫我那个,不就成了我长辈了?你这人心思怎么这么歹毒?!” 少年郁赦很想告诉钟宛,不只有长辈才会叫小名的,但这话要说出来,似乎就更不对了。 郁赦脸色越来越不自然,索性不说话了。 钟宛欠兮兮的,试探着问道:“那你先说你小名是什么!” 郁赦摇头:“我没小名。” 钟宛不信:“怎么可能没有?那你很小的时候,公主他们是怎么叫你的?” 郁赦道:“就叫名字。” 钟宛根本不信,觉得郁赦是故意不说,“那我也没小名,我刚才是瞎说的。” 少年郁赦较真道:“你方才明明说了有的……” …… “我后来问过他好多次,他都没说……”郁赦看着自己屋里一个系着红披风的小瓷马,喃喃,“怎么问都不说。” 冯管家失笑,“那会儿钟少爷都算半个大人了,当然不想听别人叫自己小名,怪害臊的。” “但我就想知道。”郁赦轻轻的点了点那个小瓷马的头,“想看他哭,想叫他小名……想边让他哭边唤他小名……” 冯管家打了个冷战,心道钟宛今年都二十好几了,您还想叫人家小名,这是什么古怪兴趣。 “上回没让他哭出来……好像是有点难。”郁赦把手里的话本放在一边,自言自语,“那还是先问小名吧,最近那条不会叫的狗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冯管家摇头:“倒没听说。” “想办法让他有点动静。”郁赦挑眉一笑,阴测测道,“用那个哑巴逼他,让他告诉我,小名到底是什么,以后我要用小名叫他……” 冯管家只得答应着:“是。” 第16章 你如此忠义,你主人钟宛知道吗? 钟宛打定主意后,跟宣瑞几个人通了个气。 钟宛不想让他们无端担心,没把这个当正事儿,在饭桌上语气轻松道:“万寿节后,我想在京中留一段日子。” 钟宛说的轻松,几个孩子还是怔住了。 钟宛神色自然:“我在京中还有一二旧友,现在不方便,等你们走了,我想避开人,去照看照看。” 几个人面面相觑,钟宛还有什么“旧友”? 宣从心最先反应过来,她用手帕按了按嘴角,慢慢道,“这次见过之后……皇上大约不会再想起我们来了,黔安那边左右也没什么大事,你要是在京中有未了之事,就留下吧。” 宣瑜看看宣从心再看看钟宛,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急道:“为什么要留下啊?!我不跟你分开!这这么冷,你受得了吗?咱们一起回去呗,你到底有什么事?不然……让哥哥和姐姐先回去,我陪着你,等你的事儿了了,咱们再一起回去!” “钟宛自然有自己的事。”宣从心十分看不上自己弟弟动不动就掉眼泪的窝囊样子,皱眉斥道,“这有什么值得哭的?!不许哭!憋回去!” “我……”宣瑜自小就怕自己这个强势的同胞姐姐,被骂了一句登时不敢哭了,他死命撑着眼泪,可怜巴巴道,“那钟宛,你什么时候回去?我……我等着你总行吧?我、我……” 宣瑜病急乱投医,胡乱道:“我还得跟着你念书呢!” “念书跟着谁不能念?!”宣从心拧眉,“我们请不起个先生吗?还敢哭!” 宣瑜马上收了眼泪,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钟宛叹气,心道可惜了,宣从心要是个男人,过不了两年必然能顶门立户,自己就真的能放心了。 钟宛看向宣瑞,宣瑞忧心忡忡的埋头咽饭,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还是跟我们回去吧,你在这……你不放心我们,我们也不放心你。” 宣从心皱眉:“大哥,怎么连你也……” 宣瑞抬头瞪了宣从心一眼,低声怒道:“京中是好呆的吗?你们从小在黔安无忧无虑的长大,怎么知道我们以前受的罪?那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 “你放心。”钟宛宽慰的拍了拍宣瑞的手,“我不做什么,就是……” “你们怎么一点儿都不替他想想?”宣从心实在忍不住了,“钟宛今年都二十四了,寻常人家里,这都……” 宣从心一个女孩儿,再强势有些话也说不出口,她脸色微红,顿了一下才道:“万寿节后,咱们王府就算是彻底安稳了,照料咱们这么多年了,他总得想想自己的事了吧?” 宣瑜呆愣愣的,“什么……自己的事?” 宣从心两颊绯红,低声道:“如今皇帝已经免了钟宛的奴籍,正该把大事定一定了,黔安有什么高门贵女?回去之后,也寻不着什么合适的,他这是要在京中把亲事定下来,你们怎么什么都……” 宣从心说到这再也说不下去了,她低头喝了一口汤,声音轻不可闻,“等他亲事定下来……自然会带着夫人回去的,瞎急什么?” 宣瑞转头看向钟宛,高兴道,“原来是这样?你是给我找小嫂嫂吗?” 宣瑞也看了过来,哑然:“你是……这个意思?” 钟宛一言难尽的看着三人,干笑:“这让我怎么说呢……” 宣从心十分好奇,但碍于女儿身份,不能多口,只能旁敲侧打的淡淡道,“还是说……你是已经相中了哪家?” 宣瑜兴奋道:“小嫂嫂生的好看吗?” 钟宛只能将错就错,尴尬道:“好看……” 宣从心忍不住打听:“多大年纪?” 钟宛艰难道:“二十……三。” 三人面面相觑。 厅里一时间落针可闻。 两个小的不好意思说,还是宣瑞迟疑道,“这年纪也太大了些吧?你……不要委屈自己。” 钟宛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吞,尽力笑着:“不委屈……我觉得不算很大。” “是不小了。”宣从心喃喃,“你……何必找个这么老大岁数的?” 钟宛干笑:“我也不小了,且他……看上去倒不很显老。” 宣瑞吃了一惊:“你见过了?!” 钟宛后悔不跌,“嗯……”钟宛恨不得咬死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撒这种谎……说个什么由头骗不过他们?! 宣瑜两眼发光:“那说说,身量如何!” 钟宛心里正暗悔,嘴上一时没把门的,“比我高一些。” “嚯……”宣瑜受惊不小,“比你高!!!” 宣瑞和宣从心脸色亦骤变。 钟宛这是寻了个什么姑娘?! “啊不是。”钟宛死死攥拳,“和我……差不离吧,我……我不看重这些东西的。” “你喜欢就好。”宣从心脸色复杂的看着钟宛,忍不住又问道,“那……秉性如何?” 这么大年纪,生的如此魁梧,还能让钟宛喜欢上,此人必然有什么过人之处,许是脾气很好,温柔又体贴? “秉性……” 钟宛心道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时时想杀人,刻刻想发疯。 这话要是说出来,宣瑞宣瑜宣从心怕是死也不让自己留下了。 这是看上了个什么怪物…… 钟宛死撑着道:“很好……” 三人两两对视一番,心道钟宛自己开心就好。 一顿饭后,几人各怀心事的,各自回了各自的屋子。 钟宛松了一口气,笑了两声,回了自己院里。 刚进屋,外面严平山严管家跟了来。 “怎么了?” 钟宛坐在火盆旁边,拿过铁筷子,在自己手炉里夹了一块儿炭放进火盆里,拨了拨盆中的炭,轻轻吹了吹,不多时,炭盆热了起来。 严平山把门窗关好,低声道:“听我们的人说,三皇子怕是要不好了。” 钟宛拧眉。 三皇子自出生就病恹恹的,拖了这三十几年已经很不容易了,但为什么非在这个当口上出事…… 严平山忧思重重:“最好再能拖几个月,等万寿节过了……不然丧事赶在万寿节前后,我们还是先走不了。” “是啊……”钟宛问道,“太医怎么说的?” 严平山道:“太医说,若熬得过春分,就可见大好了。” 钟宛嘶了一口气:“这是说他活不过春分了……正巧是万寿节前后。” 严平山忍不住低声抱怨:“不选好时候。” 钟宛问道:“皇帝必然也知道了,那万寿节还过吗?” “过啊。”严平山轻蔑一笑,压低声音道,“三皇子如今喝口粥都费劲了,也没见皇帝多伤心,该怎么还怎么,就近日,还宴请宗室了呢,吃得饱睡得着,谁都没他自在。” 钟宛忧虑,这么一来……怕是又要多耽搁几个月了。 郁王府那边,郁赦连日来心情颇不好。 他本想寻林思一点儿错处,把他再抓到大理寺去关两天,奈何几天过去了,林思好似突然蔫了一般,整日缩在四皇子府中,头也不露一下。 郁赦不知林思是得了钟宛的授意按兵不动,只觉得这个哑巴是天生克自己,不用他的时候天天在眼前碍事,用得着了,竟怎么也寻不着。 郁赦不耐烦了,“他没毛病,我就揪不得他吗?不用找由头了,直接把他弄来!” 冯管家讪笑:“无故就把人抓来,怕是会得罪四殿下……” 郁赦反问:“我怕得罪他?” 冯管家一窒,心道是啊,您连皇帝都敢得罪,还有什么怕的? 就这么,林思只是出个府透个气,就被郁王府的人套上麻袋抓了来。 郁赦坐在正位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林思。 七年前,钟宛走后,郁赦起先和林思没有任何交集。 郁赦不照料他,也不会去寻他麻烦,彼此相安无事。 直到林思不知死活的查了郁赦的身世。 郁赦当日是真的动了杀心的。 就是宣璟大闹了大理寺一场后,郁赦也没改变主意。 宣璟敢查自己身世,自己不给他个教训,就是在等死。 “要不是看在……”郁赦看了林思一会儿,没往下说,淡淡道,“拿上来吧。” 仆役抬了无数刑具上来,摔在了林思面前。 “我的手段,你是清楚的……”郁赦慢慢道,“不用跟我说什么不可妄动私刑,在我这,没有规矩,我就问你一件事,你可以不说,咱们一件刑具一件刑具慢慢来。” 郁赦深谙刑讯之道,并不着急动手,而是找了个善于用刑的老衙役来,让他将几十件刑具,一一安置妥当,准备先给林思一个下马威。 大理寺的刑具比刑部的要精致许多,老衙役摆弄了半个时辰才料理好,郁赦慢条斯理的品着茶,“你放心,我有的是时间。” 林思看看刑具,抬头看向郁赦。 郁赦终于理会林思了,问道,“钟宛的小名,叫什么?” 林思:“……” 郁赦语气平静:“不用同我说你不知道,你俩自小一起长大,我不会信。” 郁赦放下茶盏,看向一件刑具,道:“不想说?可以,我先说……你想不想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我今天正好闲着,可以慢慢同你讲……” 林思微微挣扎了一下,郁赦眯起眼。 林思艰难的抬起一只手,按在了地上。 郁赦疑惑的看着他。 林思被两个仆役按压着,行动颇为不便,他抬手,费力的沾了沾洒在地上的辣椒水,在自己面前的青石板上,一笔一划的写下了两个字——钟宛的小名。 然后磕下头来。 郁赦:“……” 过了好一会儿,郁赦才道:“你如此忠义,你主人钟宛知道吗?” 林思脸上稍有愧色,低下头来,不回答了。 郁赦一言难尽的看看满屋的刑具…… 折腾这一个时辰,摆弄这些陈年摆设是为了什么? “很好,能屈能伸。”郁赦半晌道,“你走吧。” 林思又磕了个头,走了。 第17章 夸父逐日。 郁赦起身走到林思方才跪着的地方,低头看着那未干的水渍,看了许久。 以前为了问这个小名,郁赦费了许多心思,那会儿的他不会威逼,只懂利诱,可钟宛是吃硬不吃软,问多少次都被他挡了回来,郁赦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的小名了。 万万没想到,林思那个哑巴,竟半点骨气都无。 “你说他……”郁赦好似在自言自语,“知不知道,钟宛曾经放过狠话,宁愿死,也不要告诉我这个?” 冯管家干笑:“大概不知道吧?” 林思当然不知道。 从郁王府出来后,林思本要往钟宛那跑一趟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郁赦此番闹的动静虽大,但就是问了个小名而已。 且是钟宛自己说的,“没要紧的大事,不要来找我”。 这算哪门子大事? 郁赦半点儿道理也不讲,起先也不说清楚,上来就把人按在了地上,想打个手语都不行,欺负哑巴说不出话,若是能开口,自己一个时辰前就能出来了。 林思没有丝毫愧疚之心,为了个钟宛的小名,难不成自己还要走一遍大刑?那不是疯了? 林思揉了揉被按的酸疼的肩膀,接着遛弯去了。 郁王府别院里,郁赦嘴里还在念叨着那两个字,好一会儿突然问道:“听说,宣瑾要不成了?” 宣瑾,崇安帝的三皇子。 冯管家低头:“是,说是只吊着一口气了,两三月之间,不知哪天怕就要……” 冯管家压低声音,“礼部那边,都已经备下了。” 郁赦表情淡然,不见半分悲戚。 “长公主前几天入宫去探视,说贤妃娘娘哭的眼睛都要瞎了,娘娘命苦,养了三十多年了,三殿下一儿半女都没留下,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唉,贤妃娘娘说,三殿下要是没了,她也不活了。”冯管家唏嘘,“长公主劝了好一会儿,不过看样子……劝不动的。” “不错了。”郁赦神情自然,“这不是也养了三十多年了吗?皇帝的儿子里,属他寿数最长了。” “嗨!”冯管家皱眉,“世子这是说什么呢!” “说的实话啊。” 郁赦坐回矮榻上,倚在软枕上看着窗外,好一会儿道:“其他人,年纪最大的才二十三……不是不比他吗?” 冯管家听不得这个,打断郁赦道:“三皇子那是胎里弱!从生下来就病恹恹的,其他……其他人又不是这样。” “是啊,前三个都是因病去的,也许下一个就该横死了?”郁赦闲话家常一般的问冯管家,“哎,你说,下一个是宣璟,还是……” “世子!”冯管家真急了,“怎么说起来没完了呢!” 郁赦低声笑了起来。 冯管家狠狠的瞪了郁赦一眼,替郁赦倒了一杯热茶过来。 郁赦接过茶盏,缓缓道:“我听说……那个女人,死前一直在诅咒尖叫,生生叫了一天一夜。” 冯管家恨不得把郁赦的嘴堵上,“先喝茶吧。” 郁赦低头喝了一口茶,慢慢道,“鬼门大开的日子里,这么叫上一天一夜,应当是很吓人吧?你说他们怕不怕?” 冯管家急促的呼吸了两下,没说话。 郁赦故意问他:“你知不知道她诅咒的什么?” 冯管家近乎哀求的看着郁赦,“别……别说了!” 郁赦笑着点头:“好,你不想听,我不说了。” 郁赦渐渐地收敛了笑意,道,“你歇着去吧,我累了,想眯一会儿。” 冯管家不太放心的答应着,走之前,给郁赦点了一炷安息香。 郁赦合上眼,不一会儿真的睡着了。 梦里,郁赦不知多少次的见到了那个女人。 女人身穿红衣,坐在床上,右手搂着一个婴儿,左手扯着床帐,声嘶力竭的哭喊着。 “……你口蜜腹剑,恶事做尽,坑害我至此!” “我咒你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 “我咒你生时断六亲,死后无香火,绝子绝孙!留不下一条血脉!!!” 女人怀里的婴儿被吓得啼哭不已,女人低头看了怀里孩子一眼,双手发抖,又哭又笑的,癫狂的可怕。 “哈哈……还有你……还有你这个小孽障……” 双目赤红的女子突然高举起孩子,生生的摔在了地上…… 郁赦梦里似乎也会感受到那锥心的疼,他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额间沁出点点冷汗。 婴儿被摔在地上,一时断了气一般,一声也不出了,女人怔了片刻,又发狂一般扑到地上来,抓起婴儿细看,口中还重复着:“绝子绝孙,绝子绝孙……” 郁赦修长的手指掐进软垫中,指尖发白,过了许久才从噩梦里挣脱出来。 郁赦虚脱一般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呼吸粗重,失神的看着窗外,一炷香后,郁赦似乎才明白过来方才不过是在做梦而已。 郁赦狠狠的捏了捏眉心,重新闭上眼,不知是不是那安息香的缘故,片刻后,他又睡着了。 方才的噩梦竟连了起来。 梦里,红衣女人宝贝一般把婴儿搂在怀里,轻轻晃着,眼泪扑簌簌落下,“孩子……娘的好孩子……别死,别死啊……” 那婴儿也是命大,竟还存着一口气,呛了一下,又哭出了声。 女人先是一喜,继而惊恐的看着怀里的婴儿,指甲残破的指尖微微发抖,慢慢的掐在了婴儿纤细的脖子上。 屋外传来一群人急促的脚步声,女人疯了一般,指尖瞬间收紧…… “咳……” 郁赦蓦的坐了起来,好似溺水的人一样,咳了半天。 郁赦起身灌了半盏放凉了的茶,脸色才稍稍好了一点。 “呵……” 郁赦冷笑了一声,不准备再睡了。 觉得有这个功夫,不如琢磨琢磨怎么把钟宛诓骗出来,用小名的事……逗逗他。 黔安王府,毫不知情的钟宛惨兮兮的,一边看着书,一边应对着宣瑞宣瑜宣从心三人。 这三兄妹,大约是在一起商议过什么了,这会儿一起聚过来,看样子是想打探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宣从心自恃是黔安王府唯一的女眷,理应操持家事,打听起嫁娶之事来也不难为情了,旁敲侧击:“她……家风可清白?” 钟宛点头,瞎应付着:“清白,清白。” 宣从心委婉道:“门第高吗?” 钟宛含糊道:“不算低……” 宣从心迟疑片刻,小心刺探:“应当不会让你入赘吧?” 钟宛呛了下,摆摆手。 宣从心放心了,只盼着小嫂嫂能早日过门,自己就有伴儿了。 宣从心又问道:“能帮忙打理家业吗?” 钟宛迟疑:“大约能吧……不过也用不着他吧?等王爷将来娶了黔安王妃,自有王妃打理,也轮不上他啊。” 宣瑜还是最关心钟宛什么时候能回黔安,“那你们何时能定下日子来?” 钟宛犹豫了下,“这个……怕是先定不下来。” 宣从心皱眉:“为什么?” 钟宛干笑:“他还不一定乐意呢……” 宣瑞骇然:“她这个年纪,这样的身量……有你去求娶,还不乐意?她有什么不满意的?!你是不是聘礼上小气了?这大可不必的,咱们府上虽败落了,但也不至于拿不出一份像样的聘礼来,你不要缩手缩脚的,让人家轻看了。” “跟聘礼无关……”钟宛苦哈哈的,翻了一页书,随口道,“大约是嫌我矮吧。” 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怎么能这样?”宣从心忍不住挑拣道,“她自己长了九尺高,又不是我们生喂出来的!嫌你矮?那她想找个什么样子的?比你高的能有多少?不是我刻薄,她这个身量,再找个十尺的,将来孩子一个赛一个高,一家子走出去,生生比旁人窜出一截来,也太扎眼了。” 宣瑞设想了下,担忧道:“是不好,按照她的心思,只能找比自家高的,那你们孩子世世代代这样传下去,身量越来越高,怕是会异于常人,以后你们钟家随意走出来一个就是十来尺高的,惹人侧目……” 宣瑜惊恐道:“这岂不是生生造出一种人来?对!就是《山海经》里说的那种!老大老大的!夸、夸……” 宣从心白了课业不精的宣瑜一眼,“夸父逐日。” 宣瑜一拍腿,“对!夸父!她还想让自己子孙去追太阳不成!” 宣从心道:“劝劝她吧,追太阳有什么好下场了?” 宣瑞皱眉:“大喜的事,别说不吉利的话!” 钟宛:“……” 钟宛把手里的《大荒东经》放下了,长叹了一口气。 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第18章 下面轮到谁,还真不好说 临近万寿节,三皇子宣瑾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雨水那日,按旧例宗室们是要带着红绸进宫和崇安帝共进家宴的,但就在前一晚,三皇子宣瑾出了事。 “是皇上说,记挂着三皇子殿下,今天要赶早出宫一趟,去三皇子府上看看三皇子,同他一起吃了家宴再回宫陪宗室们,贤妃娘娘觉得这是个天大的体面,又觉得有皇上亲自探望,三皇子必然能见好了,提前一天出了宫打点着。”冯管家一面给郁赦整理着衣襟一面道,“三皇子病中憔悴,贤妃娘娘觉得这样面圣不敬,嗨……提前一天让人准备了药汤,给三皇子沐浴梳理,本来也没什么……” 冯管家取了玉佩来给郁赦戴上,“三皇子自己也说了,觉得舒坦,要多泡一会儿,但谁知道……就是个下人们出去拿东西的功夫,三皇子竟被那热气熏的晕厥了过去,直直的就这么滑进那浴桶里了!半人高的金箍浴桶,躺着下去了,那不登时就没了顶?” 冯管家拿起仆役递上来的狐裘,给郁赦裹好了,“也不知道呛了多久,反正听说,人捞上来时,那肚子都涨了起来,几个太医救治了半个时辰,差一点人就没了……” 郁赦接过仆役递给他的小手炉,“救回来了,也快不行了吧?” “就这一个月了。”冯管家叹气,“您说这叫什么事儿?之前还说能熬到春分呢,现在行了……” 郁赦嗤笑:“他就不该去看宣瑾。” 冯管家当没听见,给郁赦整了整狐裘,“世子一会儿去三皇子府上,露个脸就回来吧,不是什么好地方,他府里的园子里还有小池塘,三皇子刚犯了黄泉水,晦气,长公主说了,今年一整年不让您靠近水处了。” “他明明是自己体力不支淹在浴桶里……”郁赦说着说着愣了下,问道,“有人说宣瑾是犯了水?” 冯管家撇撇嘴,“说的更邪门的也有,还有人说,三皇子原本没事的,是那浴桶底有女鬼在拉他的脚……唉,多半是伺候的人怕被株连,编出来的鬼话。” 郁赦轻轻摩挲着小手炉,道,“仆役这么说就算了,长公主为什么也跟着这么说呢?” 冯管家笑道:“还能因为什么?担心您呗,这次您就听长公主的吧,这一年,沾水的地方不要去。” “昨天。”郁赦看向外面,“长公主在哪边歇下的?” 外面一个下人进来了,低头道:“回世子,昨晚长公主是在公主府歇下的。” 郁赦问道:“王爷呢?” 下人回道:“也在公主府。” 郁赦了然,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平日里,郁王爷和他的两个庶子住在郁王府,安国长公主住在公主府,郁赦自己住在郁王府别院,几人互不相扰,只有郁王爷偶尔歇在公主府。 冯管家不懂郁赦问这个做什么,试探道:“王爷宿在公主府怎么了?您是觉得是王爷在托长公主提醒您,让您避着水?” 郁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反问:“你觉得他会信这种无稽之谈?” 冯管家讪讪:“按理说是不信的,但王爷和公主如此在意您,不信也得信了,小心驶得万年船嘛,王爷和公主是怕您有事,您就听着呗。” 郁赦莞尔:“皇子遇险,为什么让我跟着小心?关我什么事?” 冯管家憋红了脸,为难道:“世子……” “行,我不说了。”郁赦吩咐道,“备车吧。” 冯管家道:“等会儿吧,长公主这会儿怕是还没梳洗停当,您一会儿再去公主府不迟。” “我不跟长公主一起去了。”郁赦道,“我早点过去,吓唬吓唬宣璟。” 冯管家急道:“那怎么行!长公主特意说了!三皇子府里那个池子里有活水,故而隆冬里也只结了一层薄冰,一想起来就让人不安,长公主不放心您,让你跟着她一起去一起回……世子!” 郁赦听也不听,自己早走了。 三皇子府。 前来探病的宗亲络绎不绝,但大多连三皇子内院都进不去,里外乱糟糟的,郁赦走过场似得在三皇子院外看了两眼就走了,不等他去寻宣璟,宣璟先气冲冲的找了过来。 郁王府是五皇子宣琼的外家,故而郁赦和宣璟自小就相互防备,并不亲厚。 宣璟长大后性情愈发冲动急躁,郁赦则是破罐破摔不给任何人脸面,故而近几年两人彻底撕破了脸皮,例行的虚与委蛇都没了,随时随地都能吵起来。 “郁赦!你前几日是什么意思?”宣璟推开拦着他的人,暴怒道,“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光天化日之下抓我府里的人!谁让你抓他的!” “哦……林思啊。”郁赦这才想起来,笑道,“他回去跟你告状了?” “他没说,我就不知道了?!”宣璟冷笑,“郁子宥……别人捧着你,我可不捧着你,这事儿你给我个说法,不然我定要参你们大理寺一本!我倒是想知道知道,大理寺的人,什么时候成了你府上的家将了,竟由着你这么差遣!” “好大的威风……”郁赦上下看了宣璟一眼,一笑,“果然是不一样了。” 宣璟一怔:“什么不一样了?” “四皇子的地位如今不一样了啊。”郁赦往三皇子内院看了一眼,“里面那位一走,你就是皇上的长子了,确实能跟我叫板了。” 郁赦点点头,“熬了这么多年,不容易,恭喜。” “你……”宣璟被戳中了心事,恼羞成怒,“我从没这么想过!再说我三哥定然会安然无恙的!” “希望是吧。”郁赦真心实意道,“我比你更盼着他长命百岁,不然下面轮到谁,还真不好说。” 郁赦转身就要走,宣璟被郁赦唬住了,迟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郁赦回头,“看在……当年同窗的份上劝你一句,梦别做太好,心别安太早。” “等下!你……你给我站住!”宣璟听出郁赦话中有话了,几步走过来拦着郁赦,“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是不是也听说……” 郁赦挑眉:“听说什么?” 宣璟不太敢说。 他今天也听到一些鬼鬼神神的传闻。 他听说三皇子宣瑾是被女鬼抓进水里的。 他听说宣瑾府里的池塘不干不净。 他还听人又翻腾起陈年旧事,说崇安帝于子孙运弱,膝下的儿子大多养不住…… 宣瑾要不行了,宣璟心里自然是隐隐欣喜的,崇安帝剩下的两个儿子中,自己若能居长,就又是多了一重胜算。 但想起那流言,宣璟又隐隐不安了起来。 宣璟低声急促问道:“你说‘下面轮到谁’,是什么意思?!” 郁赦见宣璟眼神飘忽,满意了,“字面儿上的意思,你都听不懂,你是蠢吗?” 说罢走了,宣璟还想拦他,奈何前面人多,再拉拉扯扯实在不好看,生生忍下了。 宣璟看着郁赦的背影,狠狠道,“你比我还大几个月呢……轮也先轮你!” 宣璟本是来找郁赦麻烦的,现在麻烦没找到,还被郁赦吓唬了一顿,什么心情也没有了,匆匆走了。 另一边,钟宛带着宣瑞和宣瑜,规规矩矩的进了三皇子府,跟着众人一起走过场。 宣瑞完全是被赶鸭子上架来的,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宣瑾病情如何,但京中宗亲全来了,他不得不也带着幼弟来充个人头,他频频侧头看钟宛,忐忑不定道:“不会让我们进去看他吧?我就算了……宣瑜万一不会说话,坏了规矩怎么办?” “没事,宣瑜可以不说话。”钟宛叮嘱道,“这种日子,没人会注意到你们,进了里面,自有他们府中的人来接引,跟着就行了。” 宣瑞清楚钟宛这身份肯定是进不去的,无奈点头,拉着宣瑜进去了。 钟宛走到倒座房前,看着几株红梅出神。 钟宛原本还怀着一丝期望,盼着三皇子能争口气,多撑俩月,容宣瑞他们回黔安后再断气,万万没想到,这位自己差点把自己淹死了。 “是钟少爷吗?” 钟宛回头,一个仆役躬身道:“小人乃长公主府厮役。” 钟宛认出仆役身上的腰牌,略点了点头,“不知……” “钟少爷别担心。”那仆役温和一笑,“长公主刚才在里面陪着贤妃娘娘,看到黔安王后,聊起些旧事,因说起当年钟少爷也是在郁王府住过一段日子的,长公主一听说钟少爷也来了,就让小人来寻,说想见见。” 钟宛迟疑片刻,笑着从袖中拿了个荷包出来,拉起这仆役的手,“不知长公主怎么这么有兴致,是不是我们王爷……” “可不敢。”仆役侧身躲了,婉拒道,“我们公主府上没这个规矩的,小人绝不能收少爷的东西。” 钟宛也知道安国长公主上规矩大,无奈点头:“那烦请小管家引路吧。” 仆役起身,带着钟宛进了内院。 当年在郁王府别院住着的时候,钟宛见郁赦并不喜欢文国公的孙女,在奇珍轩一顿装疯卖傻,吓跑了文国公少爷,果真搅黄了二人的婚事。 文国公夫人以“小女属相不吉,恐于世子相克”为由,顺顺当当的退了亲。 安国长公主大怒,派人来押钟宛去公主府上,要亲眼看看这是个什么牛鬼蛇神,但来人却连郁王府别院都没能进去。 郁赦自己下的令:除他以外,任何人不得入别院。 从那到钟宛离开郁王府别院,安国长公主始终未曾见过钟宛一面。 钟宛苦笑,今天终于能见着了,新仇旧恨,一起算吧。 仆役带着钟宛走了许久,终于绕到了内院厢房,仆役在院外停住了脚,道:“里面小人不能去了,请钟少爷自己进去吧。” 钟宛点头:“有劳。” 钟宛整了整衣冠,进了厢房…… “唔……” 钟宛一进屋就被人捂住了嘴,按在了墙上。 钟宛瞳孔瞬间放大,刚要还手,突然愣了下,泄了气,不做挣扎了。 郁赦锁着钟宛的手臂,一笑:“对不住,骗了你……但不借着长公主的名义,你怕是不会老老实实的过来。” 钟宛心里窜起几分火,想咬郁赦的手一下。 郁赦偏头细看他脸色,好一会儿低声道,“……宝宝?” 第19章 你把林思怎么了?! 钟宛眸子微微颤了下,脸上褪去一层血色,他拼力挣动了下,大怒道,“你把林思怎么了?!” 郁赦:“……” 钟宛奋力转过身,“他一个哑巴,你难为他做什么?!你把他关到哪儿了?!他现在如何?” 郁赦被钟宛带的晃了下,继而攥着钟宛的手臂。 郁赦一言难尽的看着钟宛,缓缓道,“我一时间,竟有些心疼你。” 钟宛没听懂,他眉头紧蹙,低声质问:“你到底对他用了什么刑?!” 郁赦深呼吸了下,“我要是说,我连他一根头发都没碰,你信不信?” 钟宛斩钉截铁道:“不信!” 郁赦表情复杂,“如此,我更心疼你了。” 钟宛彻底懵了,“为什么这么说?到底……怎么了?” “虽然你不会信,但我还是要给自己辩驳一句。”郁赦放开钟宛,转身坐了下来,“我是把他抓了,但前后统共不过一个时辰,他怎么进来的就又怎么出去了,毫发无伤。” 钟宛警惕的看着郁赦:“这一个时辰,你对他做了什么?没用刑,那就是威胁了?你威胁他什么了?!你是不是用我威胁他了?!” “别说了别说了……”郁赦听不下去,打断钟宛,怜悯的看了他一眼,“你越着急,我越心疼。” 钟宛一头雾水。 郁赦低头品茶,好一会儿才道:“没威胁,我问了,他答了,就这样。” 钟宛死也不信。 郁赦笑了,“那我没办法,我说的你又不信,等你回去你自己问他吧。” 这是自然。 一会儿离了这里,钟宛必然要先确定林思一切无恙才能放心。 郁赦挑眉看着钟宛,饶有兴味道:“说实话,他答的那样干脆,我原本还怀疑那条哑狗是在诓骗我,但看你这个样子……应该是真的了。” 钟宛这会儿才想起来害臊,他尽力冷着脸,低声道:“我早不叫那个了。” “宁王妃已去,你的小名自然没人叫了。”郁赦好心道,“不过你若怀念,我今后可以叫你这个……” 钟宛红了耳朵,“不劳郁小王爷体恤至此!” 郁赦自顾自的乐了好一会儿。 钟宛戒备的看着郁赦,问道,“郁小王爷费这么多心思把我骗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笑话我的小名?” 郁赦毫不遮掩,坦荡道:“是。” 钟宛被气的头晕目眩。 郁赦乐够了,摆摆手道,“你去吧。” 钟宛犹豫了下。 这些日子,自宣璟那得来的消息扰的钟宛心神不宁,他一直想找机会给郁赦露个口风,让他小心些,见郁赦一次不容易,钟宛不想就这么浪费了。 但不能把宣璟卖出来,钟宛同宣璟有几分旧交,且中间还夹着一个林思。 钟宛决定坑一把宣琼。 “世子……”钟宛斟酌着语气,“前几日,我从五皇子府上打探到了一段皇室秘辛。” 郁赦抬眸:“宣琼?” 钟宛点头,“和世子有关的。” 郁赦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什么秘辛?” 钟宛暗暗捏了一把汗,低头道:“有关世子身世的。” 郁赦脸上笑意彻底散尽,他放下茶盏,“滚。” 该提醒郁赦的已经提醒到了,郁赦很聪明,废话不用多说,只要引出身世的事来,郁赦自然会心生警惕,多多防备着宣琼。 钟宛目的已经达到,转身就走。 郁赦突然道:“站住!” 钟宛停住脚。 郁赦指尖掐着红木扶手,好似苦苦忍耐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都知道了什么?” 钟宛心道你不该问宣琼都查到了什么吗? 钟宛不知郁赦真正忌惮的是什么,避重就轻道:“从五皇子府上传出来的消息看……世子可能并非安国长公主所出。” 郁赦轻蔑一笑,神色稍霁。 钟宛怕郁赦轻忽了这件事,想了下又道:“五皇子怕是在怀疑……世子是皇上私生的。” “这种无稽之谈自我幼时就有。”郁赦不甚在意,“宣琼和他母妃一直在担心这个,我知道。” 钟宛实在是看不透郁赦了,“那你就不担心?三皇子一旦没了,你猜宣璟宣琼两个是会内斗,还是暂时结盟先解决了你?” “这要看宣璟如何考量了。”郁赦想也不想道,“我同宣琼背后站着的都是郁王府,宣璟若先解决了我,郁王府就彻底成了宣琼一个人的臂膀,这样将来一对一的较量起来,宣璟占不着什么便宜,但若是先解决宣琼……” 钟宛接口道:“你绝不可能同他联手,宣璟单占着一个‘长子’的名分,又没多大可能斗倒宣琼。” “聪明。”郁赦敲了敲桌面,“所以说现在最两难的是宣璟,我为什么要着急?” 钟宛蹙眉:“如果他真的和宣琼联手了呢?!” 郁赦干脆道:“那就来吧,我不在意。” 钟宛急道:“你就这么相信皇上保的住你?” “我当然不信。”郁赦笑了,“我说的不在意,不是不在意他们,而是我自己的死活。” 钟宛气结,这个人…… “我就是个疯子。”郁赦笑吟吟的看着钟宛,“你不已经知道了吗?” 钟宛脑中嗡嗡作响,他艰难道:“世子……你这条命……单是你自己的吗?” 郁赦嘴角的笑意传不到眼底,他看着钟宛,反问:“不然呢?是你的?” 钟宛自那场大病之后,凡怒火攻心必会心悸,他脸色有点不好,转口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郁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钟宛定了定神,“你这么说,是已经清楚自己的身世了?你……” “我是顺着你的意思替你在分析啊。”郁赦并不入套,“你已认定了我是皇帝的私生子,不是吗?” 钟宛摇头:“并不很确定,但我隐约觉得……你是知道了。” 郁赦点头:“自然。” 不等钟宛开口,郁赦又道,“但我不会告诉你。” 钟宛本想找个机会说服郁赦同意自己留在京中,但现在看郁赦戒心很重,且两人之间早无信任可言,贸然开口,郁赦只会觉得自己另有所图。 这事儿只能缓缓图之了。 钟宛低头:“这是自然。” “虽然不知你是为了谁,但既然你好心提醒了我,我也告诉你一件事。”郁赦敲了敲桌面,“不出我所料的话……近日会有一些鬼神传闻,有人想借此生事,你可以告诉那条哑狗一声,让他劝宣璟龟缩度日,不要生事,不然……轮不到他同别人斗法,就要先被人当了奠仪。” 郁赦似乎一句也不想再聊了,摆摆手:“言尽于此,你走吧。” 钟宛转身走了。 不出郁赦所料,不过两日,京中就传出了许多流言。 钟宛同林思坐在黔安王府的书房里,一个写一个比划,安安静静。 林思道:果然有人翻起了陈年旧事,说起了当年相师的话,今上皇位来的不正,所以皇子们一个都保不住。 林思忧心忡忡:还说,下一个遭难的,必然就是四皇子了。 钟宛写道:宣璟怎么说? 林思叹气:他整日发火,说要严查流言的源头,杀一儆百,我劝阻了,他……并不听。 钟宛写:一石二鸟。 宣璟这会儿要是当没这回事,不加防备,被人害了就是糟了天谴,不明不白。他要是很在意,急吼吼的去纠察,就等于是承认了流言中“皇位来路不正”的说辞,犯了崇安帝的忌讳。 钟宛眉头紧蹙,都被郁赦说中了,先陷入两难的,竟真就是宣璟。 林思有点着急,比划:怎么办? “查肯定是不能查。”钟宛低声道,“现在唯一能保他的就是皇帝,开罪了皇上,争储就真的无望了。” 钟宛抬头看向林思:“他不是很听你的吗?劝着点。” 林思苦笑,比划:劝不动,那日从三皇子府上回去后,宣璟怒不可遏,亲自写了一沓郁小王爷和五皇子的名讳,找出百十来件瓷器,挨个贴上,然后找来一根这么粗的棍子! 林思比了个碗口大的样子,钟宛骇然:“做什么?” 林思打手语:大吼一声,举着棍子砸向瓷器,再大吼一声,砸向另一个瓷器,循环往复…… 钟宛沉默许久,问道:“砸完之后,他消气了吗?” 林思摇头,比划:没有,因为后来砸顺手了,不小心把皇帝钦赐的一个九环琉璃盏也砸了,那个琉璃盏很是珍贵,皇上之前来府上还特意看过,四皇子怕皇上将来问起,悔之不跌,一边痛骂着五皇子和郁小王爷,一边去捡那琉璃盏碎渣,一共有……几百片吧?混在其他碎瓷中,好如大海捞针,我方才来时,他还在分拣呢。 钟宛头疼:“他以前只是才情不好,怎么现在脑子也不行了?就这样还好意思争储?” 林思叹气,比划:主人还有事吗?若没事了,我就回去,替他分拣一二。 钟宛点头:“你去吧。” 林思又想起一事来,比划:主人,郁小王爷如此忌讳身世之事,会允许你留在身边?若不行……你还是回黔安吧。 “不。”钟宛想也不想道,“他现在自然不信我了,但我不能不管……唉,随便吧,最多挨他几次羞辱,还能如何?” 林思心道按着郁赦如今的阴晴不定的诡谲脾气,怕不只是“几次羞辱”这么简单。 钟宛决定的事,林思向来劝不动,他叹口气,转身要走。 “等等。”钟宛突然道:“还有件要紧事,我要问你。” 林思认真的看着钟宛。 钟宛沉声道:“前些天,郁小王爷是不是抓了你去,问我小名?” 林思愤愤不平,比划:郁小王爷蛮横又不讲道理!他问主人你的小名,我当即就要说!奈何他上来让人按住我,我一个哑巴,口不能言,白白吃了好半天苦头。 钟宛回想自己厉声质问郁赦是否刑讯林思的场景,满目苍凉。 钟宛无力的摆摆手:“委屈死你了……你去吧。” 林思耿直的磕了个头,走了。 第20章 去查查,那个夸父后人是哪路神仙。 “这话到底是谁传出来的呢……” 钟宛躺在榻上,长吁了一口气。 不过几天,流言已经从女鬼索命拉扯到崇安帝帝位来路不正的事了,钟宛不信这其中没人推波助澜。 流言的走向让钟宛隐隐不安。 扯到崇安帝即位的事,必然就会让人想起宁王,想起了宁王,必然就又会提起黔安王府的几个人。 钟宛这些年殚精极虑,只希望让宣瑞他们远离是非,万万不想再搅这趟浑水。 不过现在看,崇安帝显然对宣瑞几个还没什么别的心思,钟宛明知宣瑞不想露面,但近日还是逼他同其他宗亲一样每日去三皇子府上探病,宣瑞畏惧不安的样子,是他们最好的保命符。 流言下一步会被传成什么样谁也不知道,钟宛不想冒险,出门叫了严平山来。 待人来了,钟宛直接道:“我想让宣瑞他们早点回黔安。” 严平山像是听了个笑话,“万寿节还没到,三皇子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气,咱们怎么早点回去?” 严平山想了下,“你是因为流言的事不放心?那也太小心了吧?哪儿有人想到咱们了?” “不小心不行。”钟宛发愁道,“京中形势波谲云诡,谁知道会栽在哪股暗流中?” 万一崇安帝的哪个儿子再出事,钟宛不确定年迈的崇安帝会不会把视线转移到黔安王府来。 严平山迟疑道:“你是觉得皇上的皇子真的还会出事?” “不知道,希望不会。”钟宛皱眉,“但我总觉得有双手在暗中默默的推动什么。” 严平山一头雾水:“推动什么?” 钟宛也不清楚,但自打知晓了一二分郁赦的身世后,钟宛心中就总是隐隐不安,不然他也不会拼着再蹚浑水也要留下来。 这些话就不能跟严平山说了,钟宛商量道:“我想给宣瑞下点药,让他病一场,你觉得行吗?” 严平山咋舌,“什么药?你……你让王爷吃毒药?” “当然不会太伤身的。”钟宛无奈,“要是我病了就能借故回去,我自然不会让他遭这个罪,但……我现在就是一碗毒药喝下去,他们也走不了。” 严平山不满道,“好好说话!” 钟宛一笑,继续道,“两个小的太小,不能乱来,所以……让宣瑞吃点苦吧。” 严平山犹豫道:“装病行不行?” 钟宛摇头:“宣瑞一病,皇帝必然会派人来看,混不过去的,万一被发现了,那事儿就大了。” “三分病,装出十分来就行了,到时候说宣瑞受不住北方严寒,求皇帝放我们回黔安养着,八成是能走的。” 严平山瞪大了眼:“八成?” 钟宛一笑:“哪有什么实打实的事?你先把药准备下,我去跟宣瑞商量商量,看看他的意思。” “行,不过……”严平山突然想起什么来,“你是不是不跟着王爷回黔安了?我怎么听说你要留在这说什么亲?” “说亲?”钟宛反问,然后回过神来,自嘲一笑,“是……是要说亲。” “你这又是作什么妖?说个亲用得着你多长时间?还特意留下?”严平山是宁王府的老管家了,婚丧嫁娶的事他比钟宛清楚多了,不似那几个小的好糊弄,“是要说哪家?总不能你自己去说吧?请媒人了吗?你也没长辈,谁替你操持的?人家家里如何说的?” 钟宛被严平山问的一句也答不上来,敷衍道:“没那么多礼数,不需长辈,也没请媒人……” “那怎么行?!要不你说不下来呢。”严平山不满道,“你礼数如此不周,轻忽人家小姐,人家没把你打出来就是好事!明媒正娶,哪有你这么做事的?你告诉我是哪家,我来替你操办……” “不用。”钟宛根本不知道婚嫁之事的细节,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编,“再说也不是明媒正娶……” 严平山瞪大了眼睛,“你不明媒正娶是要怎样?!你难不成要拐带人家姑娘?!” 钟宛闹心道:“不是!我……我就纳个妾,哪有这么多事?” “哦。”严平山呐呐,“原来是纳个小妾……你年纪不小了,是该找个人来伺候你了,那女子如何?哪里人?年岁几何?会疼人吗?” 钟宛一个头比两个大,借口要同宣瑞商议,抬脚跑了。 黔安王府正房,宣瑞坐卧不安的来回走动,忧心忡忡:“我……我吃了药,万一被看出来怎么办?” “不会。”钟宛宽慰道,“和普通风寒没什么不同,太医也看不出来的。” 宣瑞又问道:“对身体损害大吗?” “没什么大损害吧?”钟宛回想了下,道,“应当是没什么的,我以前吃过好几次,看着吓人,但只要一停了药,养上半个月就好了。” 宣瑞看看钟宛,更不放心了:“你这身子……” 钟宛好笑道:“我身子现在是不行了,但也不是吃这个药吃的,我骗你做什么……” “怎么这么多话?”宣从心在里间做着针线,听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隔着屏风不耐烦道,“把药拿来,我替你吃!” 宣瑞就是这样婆妈的性子,被亲妹妹训了一句也没动怒,只是皱眉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没你的事,回你自己房里去!” 宣从心闻言更动了气,怒道,“不是你跟我说,让我替你也做身狐裘的吗?!” 钟宛忍笑,打圆场道,“我送小姐回房。” 宣从心把手里的针线丢在一边,起身跟着钟宛走了。 宣从心憋着火,边走边低声跟钟宛道,“你还不如直接跟我商量。” 钟宛走在宣从心身后,抬手虚比了一下,惊觉宣从心又长高了许多,竟比宣瑜都要高出半头了。 “到底是什么药?你一会儿拿过来,我吃了就行了。” “别告诉宣瑜了,他心里藏不住话,就让他觉得我是真病了吧。” “钟宛?” 钟宛回神,笑道:“瞎说什么,有你两个兄弟呢,哪儿轮得到你?” 宣从心不胜其烦道:“那你说动他了吗?” “王爷只是小心,他从小吃苦吃太多,吓怕了。”钟宛低声道,“从心,别这么说你哥哥。” 宣从心瞟了钟宛一眼,冷冷道:“是,他吃的苦比你多多了,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年,多可怜啊。” 钟宛叹口气。 钟宛后悔自己当年年纪太小,人事不知,带着几个孩子去黔安后,都不知道请几个嬷嬷来带宣从心。 钟宛那会儿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也粗心,焦心劳累的什么都顾不上,就把两个小的放在一处,哪去哪捎着,一起教养,直到宣从心七岁就能将宣瑜按在地上教训的时候,钟宛才惊觉得有个女眷来教导这个丫头了,特意让林思从京中请了老嬷嬷送去黔安,但到底是晚了。 宣从心容貌一如宁王妃,但脾气性子和早逝的王妃是一个天一个地。 宣从心刻薄了自己大哥一句后没再往下说,半晌道:“你说你小时候吃过那个药,是什么时候?” 钟宛道:“十六岁的时候。” “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了。”宣从心很放心,“你如果懒得跟我大哥废话,就把药送来,好过耽误事,还有……” 钟宛低头看着宣从心。 宣从心静了片刻,垂眸道:“我大哥懦弱又愚钝,说的话怕是总会刺你的心,你别寒心,我心里是明白的,你当年……为了我们吃过多少苦。” “人不能只把自己的命当命,不把别人的命当命吧?”宣从心眼眶微微红了,“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也懂什么叫知恩图报,如今不过略尽一点儿心而已,跟你之前为我们做的没法比,有用我的地方,你说就是,别总把我当小孩子,行不行?” 钟宛方才其实一点儿也没在意,但听宣从心这么一说,心里突然就软了。 钟宛点头,“好。” 宣从心转身继续往自己院里走,接着问道,“你以前吃那个药,是什么症候?过后治了多久?中间谁照顾的?妥帖吗?” “症候和普通风寒无异,来势汹汹……”钟宛想起前事,嘴角微微弯起,“我的相好照顾的我,很妥帖……” 郁王府别院,郁赦略有不适的按了按鼻尖。 郁赦喝了一口茶,脸色阴沉,“你继续说。” 一家将打扮的人单膝跪在地上,一字不漏道:“他们府上晚膳都是一起吃的,那个老管家在一旁伺候,老管家说,纳妾也不能太随意了,我备好了一份礼,已经打点好了,你回来看看。” “小姐很惊讶,说不是娶妻吗?怎么又纳妾了?” “黔安王点头说,如此年纪,如此身量,确实做个小妾更妥当。” “然后那老管家问,什么年纪,什么身量?为何你们都知道了?” “小少爷说,新嫂嫂身高九尺,年纪很大,性格刚毅,顶天立地,气拔山河,许是上古之神夸父后人。” 郁赦:“……” 郁赦眯着眼看着自己的探子,一字一顿,“你在逗我?” 探子一腔苦水没出吐,他为郁赦卖命多年,出生入死,是靠着自己一身的刀疤才混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上,如今不知为何被送去探听这种小事,还要因这奇奇怪怪的事失了郁赦多年的信任! 他怎么会知道钟宛好好的为何要娶夸父后人?! 他也很不解! 探子双膝跪地磕下头来:“若有一句捏造,小人愿受五雷轰顶!” 探子说着抽出腰间短刀,这就要往自己腿上刺,郁赦摆了摆手,“罢了。” 短刀落地,铁汉也流了泪:“世子……” 郁赦淡淡道,“去查查,那个夸父后人是哪路神仙。” 第21章 我现在又不想去睡冰窟窿了。 郁赦叫来冯管家,大致交代了下,吩咐:“去查查,他要纳个什么玩意儿。” 冯管家也是一头雾水,他小心的问道:“世子……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郁赦冷冷道:“什么误会?” 冯管家谨慎的分析道:“这自古以来,小门小户借着自己的姓氏强行往古时圣人门上攀扯的是有不少,反正无从追溯,不过是他们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但……老奴还是头一次听人炫耀,自己是夸父后人的。” “一来,夸父山海经里的人物,是不是真的有此人都不得而知,除非这女子真的高大非常,令人惊骇,不然也不能取信于人。” “二来,夸父并非圣人,硬说自己是他的后人……也不见得就能抬身价了,这要是招入府中做家将自然很好,做小妾……着实不算是个长处。” 郁赦淡然道:“可能除了魁梧,也没别的勾引男人的能耐了。” 冯管家揣摩着郁赦的心意道,“确实,此沽名钓誉之例不可开,今天她说自己是夸父后人,明天另一个说自己是盘古后人,再过两天,又有说自己是嫦娥后人,孟婆后人,观世音后人的……这算什么?以后不攀扯个上古神魔,就娶不着亲嫁不了人了?将来这京中鬼妖聚集,又成什么了?!” 郁赦一阵头疼:“别说了。” 冯管家忙闭了嘴,转口道,“钟少爷定是被人糊弄了,待我们查明白了,第一个告诉他!” 郁赦烦躁的揉了揉眉心,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说起鬼神来。”冯管家低声道,“正要同世子说呢,晚间宫里刚传出来消息,世家大族中,再有把三皇子溺水的事往鬼神之说上拉扯的,一概以谋逆论罪。” 郁赦一笑:“皇上终于急了?” 冯管家压着嗓子:“发了几次火了,只是这事儿不能明着说,不然知道的人更多了,只能暗暗放出口风来,震慑一二。” 郁赦的心腹不止冯管家一人,外面的事很多都是郁赦直接交给别人做的,冯管家知道的不多,冯管家慢慢道:“这是谁……放出这种流言来搅混水呢?” 郁赦听出来冯管家的言外之意,眼中带了几分讥讽,“不是我。” 冯管家忙道:“是老奴糊涂了。” “这事儿要是我来做,绝不会这么轻拿轻放。”郁赦大方道,“皇帝现在最怕的是什么?” 冯管家想了下,答道:“那必然是再有皇子出事了,真的出事了,就显得……显得……帝位来路不正的事是真的了。” 郁赦问:“那他最怕哪个皇子出事?” 冯管家迟疑:“四……四皇子?” 郁赦冷笑。 冯管家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声音微不可闻:“您……” “他现在最怕的,是我出事。”郁赦声音如常,没放低半分,“宣璟宣琼就算出事了,最多就是让更多人可以拿当年相师说的话做文章而已,但能如何?这能算什么证据?且皇子们就算死绝了,也不一定有人能撼动帝位。” 冯管家听的心惊肉跳,点头:“是……” “我就不一样了。” 郁赦低头一笑,“这个关口上,我出了事,才能牵连出更多令人作呕的旧事来。这事要是我在幕后操纵,我第一个不能放过的,就是我自己。” 郁赦看看窗外,轻松道:“咱们院子里池塘,破冰了吗?” 冯管家不知郁赦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如实道:“还没呢。” “这个池子连着外面的活水,结的冰层不会很厚。”郁赦幽幽道,“你说我踩上去……会不会踏碎那层冰?” 冯管家大惊失色,忙道:“老奴刚才是瞎说的!这事儿当然跟世子无关,你……你别瞎想!” 郁赦神色如常:“我没瞎想,只是觉得在这个当口上,我要是夜半溺死在冰窟中,一定很有意思。” 冯管家急的额上青筋都出来了,别的人说这话可能只是说说,但眼前这位可是曾经背着别人吃过半年寒食散,险些就被砒|霜毒死的! 郁赦道:“其实那天长公主让你吩咐我离水边远点时,我就考虑过了。” 冯管家焦急道:“你!你……” “逗你的。”郁赦笑了,“我现在又不想去睡冰窟窿了。” 郁赦想起方才听探子说的话,目光阴鸷,“我得先弄明白……他到底要纳个什么妾。” 冯管家松了一口气,哭笑不得,“您真是……” 冯管家想要笑,回想郁赦这些年过的日子,心里又突然酸了起来。 “没这个糊涂想头就最好了。”冯管家宽慰道,“天也不早了,世子先歇下?” 郁赦点点头,起身去卧房了。 冯管家到底不放心,他准备出门一趟,没法守夜,只得叫了几个家将来,命人严守住郁赦卧房的窗子和门,绝不许他半夜出来,就算拦不住让他出来了,也一定要跟着,寸步不离。 家将们应下了,冯管家定了定心,出门去了。 同一时刻,宫内兴和宫中灯火通明。 崇安帝坐在暖阁的围子床上,面色沉郁,声音低哑:“会不会是子宥那孩子又有什么想不开的了?” 内阁大臣粱齐坐在一个小矮凳上,轻轻摇了摇头,“不像,郁小王爷行事果断,这事儿要是他做的,三皇子怕不会有命拖到现在。” 崇安帝眼中晦暗不明,“是吗?那年他吃那种东西,朕就想过,他是不是存了这个念头,故意刺朕的心。” 崇安帝疲惫的叹了口气:“朕自问待他不薄,这些孩子里,只有他是朕从小疼到大的,早年……还动过认回他的念头。” “万万不可!”粱齐起身,躬身道,“郁小王爷资质过人,但性情孤僻,行事乖戾,若他没有争储之心还好,若郁小王爷是有这个念头的,皇上贸然将他认回……怕要害了四皇子和五皇子,届时国本动荡,天下不安。” 说起宣璟和宣琼,崇安帝脸色更差了,“他俩若出息,朕又怎么会动这个心思?子不肖父……” “两位皇子刚刚成年,还可慢慢教导。”粱齐担心崇安帝因膝下单薄,真的要认回郁赦,又道,“且不说认回皇子平息内外质疑之声有多难,将来郁小王爷问起自己母亲,皇上又该如何向他解释?” 崇安帝垂着眼睑,“府中旧人而已……” “郁小王爷若硬要问个明白呢?”粱齐心事重重,“就算他不问,将来……若要立郁小王爷为太子,皇上总要给宗亲和朝内大臣们一个交代的,不然名不正言不顺,总有人要借此生事,自然,皇上可能并没有立他为太子的心思,那又绕回来了……郁小王爷,容得下其他两位皇子吗?” 崇安帝靠在软枕上,长吁了一口气,“不认回他,你觉得他就能容得下那两人了吗?” “郁小王爷如今还没有争储的心思,且他一个异姓之人,名不正言不顺,只要皇上不认,他翻不出风浪来。”粱齐抬眸看了崇安帝一眼,声音轻了些许,“为保皇子平安,将来若有万一,只要皇上狠得下心,就能……” 崇安帝簌然睁开眼,冷声道,“你是让朕亲自除了他?!” 粱齐跪了下来。 暖阁内安静了许久。 崇安帝倚回软枕上,摇摇头:“朕没几个儿子了……他是朕留在长公主那的最后一个念头,将来若有万一,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得……算了,你起来吧。” 粱齐知道崇安帝舍不得,没再深劝。 “接着查吧。”好一会儿崇安帝才道,“朕也觉得不像是子宥做的。” 粱齐起身,想了下问道:“皇上,关于郁小王爷的身世……他自己都知道了吗?” 崇安帝疲惫道:“六年前就都知道了,朕还记得,记得他冲破数道宫禁,带着一身落雪夜闯深宫,就在这,他问朕……” 粱齐接口道:“问……什么?” 崇安帝按了按眼角,不堪回忆,摆摆手让粱齐下去了。 暖阁外的太监给粱齐掀起厚厚的帘子,灌进一阵冷风,年迈的崇安帝瑟缩了下,咳了起来。 夜半,冯管家叩响了黔安王府的大门。 钟宛迷迷糊糊的起身披上衣服,半睡半醒道:“谁啊?” 严平山把自己的手炉塞到钟宛手里,悄声道:“郁王府别院的冯管家。” 第22章 那我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亲热。 钟宛将冯管家请进小书房,等茶的功夫里,两人相对无言,偶然对视上,马上双双移开眸子。 尴尬无比。 钟宛心里有愧。 年少时太不是个东西,住在郁王府别院那半年,钟宛没少给冯管家添麻烦。 严管家亲自沏了一壶好茶送了上来,钟宛给他递了个眼色,严管家带着其他仆役下去了。 钟宛自省近日的言行,不知道得罪了郁赦什么,劳动他半夜了派人来府上。 还特意派了自己最怕的冯管家来,是让他来骂自己的吗? 钟宛让茶,试探道:“可是……郁小王爷有什么事要交代?” 冯管家忙摇头:“不是,我是特意趁着世子睡下后,偷着出来的。” 钟宛心道那您可太不避嫌了,面上老老实实道:“哦,这样。” 冯管家问钟宛:“待过了万寿节后,钟少爷是不是就要随着黔安王回封地了?” 钟宛没打算回去,但说:“自然。” 冯管家叹了口气。 钟宛抿了一口茶,小心翼翼道:“冯管家是嫌我走的太晚?” 冯管家忙摇头:“没有没有,钟少爷多心了。” 冯管家慢慢道,“钟少爷这一去……大约不会再回京了吧?” 钟宛点点头:“自然。” 冯管家目光复杂,好一会儿道,“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钟少爷能不能看在老奴也曾看顾你一二的份上,照应一二?” 钟宛道:“您说。” 冯管家左右想了半天,紫涨着老脸道,“钟少爷若是无事,能不能……在京中略住一住?” 钟宛差点就脱口说求之不得了,但为了套冯管家的话生生咽了下去,故作为难道:“不好吧。” “我在京中早就没亲人了,且身份尴尬,每每同故人相见,彼此都难堪,还有就是……”钟宛看向冯管家,“之前郁小王爷将我拐到府上的事您大约也清楚的,说实话,我现在很怕他。” “正要说世子。”冯管家苦笑一声,“明人不说暗话,世子这些年的情况……钟少爷必然已经知道一些了。” 钟宛心里转过千百个年头,嘴上还是滴水不漏:“只听说,世子性情变了一些,不似少时温和了。” “岂止。”冯管家愁断了肠,“我同少爷交个底,世子能活到今日,实在是……实在是不易了。” 钟宛心里焦急,脸上一切如常,故作讶异道:“郁小王爷上有皇帝庇佑,下有长公主和郁王爷爱护,怎么会呢?” 冯管家似是憋了一肚子的话,他摇摇头:“天家之事,我说不清楚,总之……世子如今,是不能闲下来的。” 钟宛蹙眉:“不能闲下来?” “世子只要一闲下来,必然要生事。”冯管家回想前事还会心悸,“而且每次都要闹出个大动静来……几年前,皇上带着宗亲们去秋猎,长公主担心流矢伤人,不许世子跟着,您猜如何?” 钟宛下意识觉得没什么好事。 冯管家后怕道:“世子甩开跟着他的人,没带弓箭没带长刀,就带着一把匕首,自己纵马进了猎场,出来的时候……带着一身的血,万幸只是受了点轻伤,但谁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猎场里面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他那次能活着出来是不是运气。” “那年公主府中修缮园子,建了一栋三层高的栽花楼,建成当日,连皇上都去了,长公主内外照应着,没顾上世子,也不知世子看见什么还是听见什么了,自己走到那栽花楼楼顶上去了,他喝的半醉,坐在扶栏外面!这一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那人可就没了!长公主被吓得差点厥过去,还是我们王爷镇定,让几个身后好的侍卫慢慢的上了楼,将世子带了下来。” “还有一回,也是世子一连多日无事可做,听说五皇子府上新来了个驯蛇的艺人,他去五皇子府上看艺人吹曲儿御蛇,不知怎么的,世子自己抓了一条毒蛇摆弄,被那毒物一口咬在了手臂上!幸好那蛇毒不能要人命,且太医救治得当,不然……因这个,五皇子被皇上申斥了好一顿。” “这些事说都说不完,世子这些年……步步走在刀刃上,若不是皇上和长公主盯的紧,不知要出多少事了,总是如此……只要连日没事做,世子必然如此,老奴……日日心惊胆战。” 钟宛死死的攥着椅子扶手,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语气自然些,“郁小王爷他……如此不爱惜自己,到底是为什么?” 冯管家端起放凉了的茶喝了一口,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 “您今天来找我,想来是对我有几分信任的。”钟宛低声道,“您让我帮忙,我自不敢辞,但我得知道该怎么帮吧?” “给他找点事做就好。”冯管家忙道,“分一分他的精力,别让他腾出空来折磨自己!” 钟宛犹豫道:“你确定……我能分了他的精力?” “能!”冯管家确定道,“肯定能!钟少爷不知,世子对您的事最较真的。” 钟宛干笑了下,并不信。 “您抬举我了。” 冯管家忙道:“这话是真的!少爷可记得那次,那个姓沈的知州进京述职?他来府上打秋风,世子当真就答应了他的请!虽然那知州走后,世子发了一顿脾气,还借故去找了四皇子的不痛快,同四皇子吵了一架,但我看得出来,世子那几日心里非常舒坦!” 钟宛哭笑不得。 郁赦在京中替钟宛遮掩,默认了两人私情的事,是钟宛心头的一个疙瘩,每每想起来,钟宛心里都半酸半苦,想跟郁赦问个清楚,但有觉得很没意思。 如此自作多情,何必呢? 钟宛抬眸看看冯管家,狠了狠心,“那我有件事想问……” 冯管家忙道:“少爷请问。” 钟宛豁出去了,“子宥他……对我有过情谊吗?” 冯管家局促道:“您和世子当年朝夕相处……您不知道吗?世子当年对您那么好,到底如何……您自己不知道?” 钟宛摇摇头。 钟宛其实问过郁赦。 那会儿郁赦刚推了亲事,钟宛旁敲侧击的问郁赦,这次推了,下次怎么办? 少年郁赦自然而然道:“这次两厢都不情愿,自然要推了,下次若都合适,就娶了。” 少年钟宛干巴巴道:“是啊。” 这句话钟宛谨记在心,从此不敢再多想其他。 心里明明很清楚了,不知怎么的,还是想再问一次,钟宛道:“知道他有没有那个心思,我才……我才好对症下药。” 冯管家仔细的想了下,拍了一下桌子,“我觉得是有的。” 钟宛抬眸,冯管家也顾不得什么非礼不言了,老着脸皮道:“您走的头一年,世子有段日子很不好过,几乎熬不下去,世子有天喝了酒,自顾自的说了几句话,被我听到了。” 钟宛飞快道:“他说什么?” “他说……” 少年郁赦醉眼朦胧的坐在地上,拿着一小坛酒生灌。 “没一个人想我活着……爹,不是我的,娘,不是我的……亲爹不是我的,亲娘不是我的,兄弟不是我的,姊妹不是我的……”少年郁赦咽下烈酒,呛了下,哑声道,“远归之人……也不是我的。” 冯管家隐去前面几句话,只告诉了钟宛最后一句。 冯管家低声道:“老奴记得,少爷字归远。” 钟宛闭眼偏过头,不让冯管家看自己。 当年明明是你说要娶亲的。 钟宛好一会儿才平复好情绪,点了点头。 冯管家存着一分希冀,道:“所以我想,世子当时念的就是少爷的名字。” “而且,而且!”冯管家又想起什么来,急道,“隔日我旁敲侧击过!问世子,是不是后悔放少爷走了,是不是同少爷朝夕相处,舍不得了,世子说……” 冯管家仔细想了下,道:“世子当时万念俱灰,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又说,有些事注定是要藏在心里埋一辈子不能同任何人说的。” “他如此,您亦然。” 冯管家顿了下结巴道:“然后没几天,就传来了消息……原来您在黔安逮着个人就说您和世子的事。” 钟宛收起心头痛楚,咳了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冯管家怕钟宛以为自己在讥讽他,忙又道:“少爷别误会,自有了这些传言,世子有精神了不少!” 钟宛按着冯管家说的时间往前推算,惊觉那竟是他和郁赦彼此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阴差阳错,两人一个在京中,一个在南疆,竟靠着彼此生生撑了过来。 钟宛低声道:“您要我做什么,吩咐就是,我无所不从。” 冯管家大喜道:“那您这是答应了?先不回黔安了?” 钟宛点头:“确定他没事前,我不会走。” “不过……郁小王爷就算对我有过两三分情谊,现在也不一定了。”钟宛深吸一口气,道,“将来若是玩脱了,还请您看在当年的情分上,让郁小王爷给我留个全尸。” 冯管家痛快道:“这是自然。” …… 翌日,刚用过早膳的郁赦难以置信的看着冯管家,“你昨天大半夜的去找钟宛了?” 冯管家提心吊胆的,“是。” “……”郁赦道,“我让你去查查,你就直接问到他脸上去了?” 冯管家拼了,“我觉得世子着急知道,就直接去了!” 郁赦一时无话可说。 郁赦怀疑冯管家被自己传上了。 “那……”郁赦一言难尽的看着冯管家,“那他说了什么呢?是不是觉得你跟我一起疯了?” 冯管家擦了擦汗:“没有,钟少爷说,说……说……” 郁赦觉得冯管家简直莫名其妙,不耐烦道:“说什么?!” 冯管家狠了狠心,大声道:“钟少爷说!他自进京来,世子对他不亲不热,全然不顾惜当年情谊,他心如死灰,决定自暴自弃,要娶上十几房小妾,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郁王府别院的天上祥云飘绿!” 郁赦眸子微微发颤,隐隐带了几分血色。 郁赦怒极反笑:“他是觉得我对他不亲不热?好……很好,那我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亲热。” 第23章 归远,我是来羞辱你的,你这个反应…让我有点难做。 冯管家目的达到, 要退下了, 郁赦突然道:“站住。” 冯管家心里咯噔一声, 面上如常,躬身道:“世子吩咐。” 郁赦审视的看着冯管家,“钟宛现在走路都恨不得绕开郁王府十里以外, 他会这么说?他敢?” 当然是不敢的。 冯管家昨晚跟钟宛聊了许久,全是在说郁赦,把纳妾的事抛到脑后, 回了别院才一拍大腿想起来自己忘了要紧事。 冯管家知道去黔安王府的事瞒不过郁赦, 无法,现在只能胡编乱造。 冯管家原本觉得自己编的话很合钟宛的语气, 没想到还是被郁赦听了出来,他稳了稳心神, 反问:“钟少爷他不一直是这样么?他有什么不敢的?” 郁赦闻言心头火又加了一把,“好, 真是本事了。” 冯管家跟着叹气:“人大心大了。” 郁赦被气的险些摔了茶盏,“你去吧。” 冯管家待要走,但看郁赦这样子, 又替钟宛担心, 他揣摩着郁赦的心思,替钟宛周旋道:“不过也怪不得钟少爷,他二十好几的人了,至今孤孤单单一个人,圣人都说, 食色性也,又说人之大欲存焉,他正经的一个成年男子,至今房中无人,才不对劲呢。” 郁赦闻言周身的戾气又强了几分,他抬眸冷道:“你是说我不对劲?” 冯管家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哪壶不开提哪壶! 冯管家忙补救道:“不不……世子比他年轻!不急!” 冯管家这一顿火上浇油彻底惹怒了郁赦,郁赦冷笑,“行……他房中空虚是不是?我明白了。” 冯管家多说多错,不敢再劝,讪讪的退下了。 出了正厅,冯管家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庆幸郁赦如今性子癫狂,越是怒火攻心脑子越是不清楚,才能糊弄过去。 砰地一声,正厅里郁赦不知砸了个什么器物,冯管家放心了,被气成这样,郁赦总没心思去跳冰窟了吧? 冯管家心满意足,去忙自己的事了,几番惊吓后,又忘记了托人去同钟宛串供。 黔安王府内,宣瑞和宣从心坐在暖阁里,一起看着一碗药。 宣瑞盯着这碗药足有半柱香的时间,终于端起了药碗。 宣从心瞥了他一眼,低头给自己绣荷包。 宣从心的针线其实不太行,做大件的衣裳看不出,摆弄这些精细小物件就容易露马脚,两株牡丹花,被宣从心绣的看不出头尾来。 给宣瑞做了一半的狐裘,至今还被她丢在里间小榻上。 宣瑞端着药仔细的闻了闻,又放下了。 宣从心凉凉道:“大哥,药是不是凉了?我让人替你热热去?” “你又在这做什么?”宣瑞皱眉,“做针线哪里不能做?” “等着。”宣从心摆弄着手里的针线,将牡丹改绣成老虎,心不在焉,“你若是耗到晚上还没喝,我就替你。” 宣瑞被妹妹一激,又端起了药碗。 然后品茶似得,尝了一点点。 宣从心尽力忍着,没发火。 宣从心低头戳着老虎,头一次体谅了历代皇帝,为何为了那枚玉玺可以手足相残,兵戎相见。 别说皇位了,宣从心抬头看看自己大哥,心道我若是个男子,为了这个郡王之位我大约都会跟你斗一斗法。 实在是……忍无可忍。 宣从心感叹了几句女儿命苦,继续绣她的老虎。 过了好一会儿,宣瑞第三次端起了药碗。 又放下了。 宣从心麻木的看着宣瑞,心道你我若同为皇子,就算咱俩出自一母,我肯定也不会手软。 早早的将你扔到封地上去吃草。 又过了半个时辰,宣瑞似是下定了决心,站了起来,端起药碗,手抖了抖,又放下了。 宣从心把已经被她绣成了凤凰的针线丢下,一把拿起药碗,仰头就要灌下,宣瑞吓了一跳,扑上来抢了过去,药撒出了半碗。 “你做什么?!”宣瑞急了,“你才几岁!你能喝这个?!” 宣从心拿起帕子按了按嘴角,“不然怎么办?我想回黔安了,你不喝,只能我喝了。” 宣从心抬头看着宣瑞,“你耗了这么久,不是想让我替你?” “混账!”宣瑞大怒,“我是胆子小!但我能害你?!” 宣从心眼中疑豫不定,宣瑞被气的直喘气,他将宣从心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通,命她的嬷嬷将她带回房。 宣瑞看看只剩了半碗的药,叹了口气,吩咐:“去……再给我熬一碗,熬……浓一点。” 过了一会儿人下人将药送来了,这次宣瑞没犹豫,趁着热,将一整碗药喝了下去。 外院,严平山拍拍身上的落雪,进了钟宛的房间。 “喝了?”钟宛隔着屏风问道。 严平山点头:“喝了,这会儿已经发起热来了,我想着让王爷再烧热点再去请太医,显得严重点。” “行。”钟宛忍笑,“是不是跟小姐吵起来了?” 严平山嗔怪的看了钟宛一眼:“你让小姐过去做什么?” “激他。”钟宛淡然道,“我若不回黔安了,宣瑞就要自己操持王府的事了,他总要一步一步的强硬起来。” “真先不回去了?”严平山欲言又止,“你不是为了纳什么小妾吧?昨天来找你的……那不是郁小王爷的心腹管家吗?” 钟宛点点头。 “此番若是能顺利回黔安,我们就再没什么可担心的,终于能好好过日子了。”严平山不忍道,“这是费了你多少心血才换来的?放着好日子不过,何必呢?” 钟宛一哂,“你当我命贱,过不了安稳日子吧。” 严平山急道:“瞎说什么?!” “没瞎说。”钟宛突然道,“你知道……史今史老太傅的书房叫什么吗?” 严平山愣了下,不明白钟宛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叫什么?” 钟宛道,“四为堂。” “我当年头一次去太傅府上,看到书房上的匾额时,胸中心潮澎湃,觉得这三个字提的实在太好了。”钟宛眼中带笑,“四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少年时不懂事,心高气傲,觉得身边琐事都不值一提,唯有这四件事值得我去耗费心力,觉得将来一定要封侯拜相,才不算辜负了这一腔报复,后来……” “去他娘的吧。”钟宛面无表情道,“能照应自己家里几口人活下来就不容易了,我根本就没那个能耐,是太傅高看我了。” 严平山急道:“你既然这么惜命了,就该跟我们一起……” “严叔。”钟宛打断严平山,无奈一笑,“但我放不下的,不止府里的这几个人。” 严平山一窒,轻声道:“你是对郁小王爷……” “往事无须再提。”钟宛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唏嘘,“我不想哭。” 严平山:“……” 严平山心里一阵心酸一阵好笑,他想了下道:“只是……将来若有万一。” 钟宛点头:“生死有命,我自找的。” 初来京中时,钟宛确实没留下的打算,但回想冯管家说的话,钟宛觉得这边可能更用得着他。 明知郁赦时时命悬一线,钟宛哪儿还走得了? “好吧,府里有我照应,你一切放心。”严平山宽慰钟宛道,“王爷胆小,不一定是坏事,胜在稳妥,将来娶个能操持家事的王妃就好,只是小姐……” 钟宛道:“不要强给她定人家,听她自己的意思,不行就招个小女婿吧,养在自己府上,免得她这脾气去别人家里受委屈。” 严平山苦笑着点头:“是。” 说话间伺候宣瑞的人来了,说宣瑞不知怎么,突然发起热来,已经开始说胡话了。钟宛则命人去请太医,又让仆役慌张点,务必要让京中所有人都知道宣瑞要不行了。 仆役走了以后严平山起身将门帘压了压,免得冷风吹进来。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严平山接着问道,“你要先同郁小王爷修复关系?怎么修复?有我能帮忙的吗?” “没有,这事儿只能我自己来。”钟宛自己其实也头疼,“闹成今天这样,本就尴尬,他脾气又变了许多……我想先和缓一点吧,慢慢地示个好。” 严平山不懂:“如何慢慢示好?” 钟宛也没头绪,他转念想起什么来,问道:“黔安那边前些日子又送来不少土仪,送光了吗?” “没有。”严平山道,“大多送入宫了,又往老宗亲的府上送了些,还剩一些。” “茶叶什么的,拿一点。”钟宛道:“以我的名义,送去郁王府。” 严平山点头,钟宛又叮嘱道:“别送错了地方,是郁王府别院。” 严平山答应着:“懂得,今天天冷,你别出屋,我去料理。” 严平山说罢去了,钟宛惴惴,盼着自己送的东西不会被郁赦丢出来。 严平山出了钟宛院直奔库房,左右查看了一圈,叫了小管事来,皱眉问道:“那剩下的几包毛尖呢?” 小管事摸不着头脑:“剩下的?不是您说不再送人了,让分到几个主子屋里去的吗?钟少爷最喜欢毛尖,他那边估计都喝了一半了。” 严平山这才想起来:“对,那还有几坛子酒呢?从咱们黔安运来的,去哪儿了?” “厨子那边要去了……”小管事如实道,“前天说要做米酒蒸鸡,全拿走了,用了一半儿,剩下一半儿小姐又让人做了糟鹅。” 严平山无奈,“那还有什么剩下的?!” 小管事摇头:“没有了。” 严平山着了急,小管事忙道:“有有有……还有十来只咱们那边的土鸡,活着呢,现在就养在厨下!” “放屁!”严平山皱眉,“送几只活鸡过去,扑腾扑腾的,像什么样子!” 小管事吓的不敢说话了。 “算了。”严平山无奈道,“你带我去看看。” 两人去看土鸡,严平山弯着腰看着鸡笼子里十来只冻得发抖的母鸡,不甚满意,“畏畏缩缩的,毛也掉了好多,看着就不漂亮!” “是有点不好看……”小管事一拍脑门,“那就送鸡蛋吧!咱们这土鸡是一路颠簸的不好看了,但下的蛋是好的啊!也新鲜!一个一个擦干净了放在小竹篓里,再包上红绸,哎呀……体面!” 严平山想了下,这确实比送几只掉毛鸡好些,犹豫着点头:“好吧,勉强也算我黔安的土仪了,那你马上收拾出来,让人好生送到郁王府去。” 小管事忙屁颠颠的去了。 两个时辰后,本已消下火的郁赦看着桌上欢天喜地的红绸鸡蛋,脸色都变了。 冯管家站在一旁,惴惴不安。 “我听闻……”郁赦语气平静,“民间送人红鸡蛋,是家里有了喜事,生了孩子,对吧?” 冯管家谨慎:“好像是。” “那他这是什么意思呢?”郁赦额间渐渐积攒起怒气,“是在挑衅我,让我知道他要纳妾,要生儿子了?” “不不不……”冯管家忙道,“钟少爷绝没这个意思!他不敢!” “我看他没什么不敢的了!”郁赦心里的一腔怒火随时能将整个府邸烧个干净,“要娶夸父,还送我他和夸父的红鸡蛋……钟归远还有不敢的事吗?!” 冯管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他也很想捶钟宛一顿,之前不是说的好好的吗?这事儿得慢慢来,他这是在弄什么?! 冯管家竭力劝着:“不不不,这肯定有误会。” “他完了……”郁赦被气红了眼,“黔安王府完了,整个黔安郡全都完了……” 冯管家苦着脸:“世子!” “什么时辰了?”郁赦看向外面,“备车!” “别别别……”冯管家忙劝道,“马上就亥时了,闭门鼓都敲了多半天了!现在出去犯了宵禁不说,外面滴水成冰,正下着雪,根本走不动路,明天……明天再说。” 郁赦哪里会听,最后还是冯管家生拉硬拽的郁赦拦了下来。 郁赦怒火攻心,足喝了两盏三花茶才堪堪睡着。 同一时刻黔安王府,刚去看过宣瑞的钟宛回到自己院里,喝了口热茶,看着茶盏定定出神,突然笑了下。 郁赦现在也许和自己喝着一种茶吧? 钟宛有点不安,有点兴奋。 他好些年没这种感觉了。 钟宛记得郁赦喜欢喝茶,今天他收到那些茶叶的时候,不知想到的是什么。 无论怎么想,两人的关系,也许缓和一些了吧? 把过往一笔勾销是不可能的,但下次见面时,看在自己主动示好的面上,郁赦至少不会那么疾言厉色了吧? 钟宛回想两人的几次见面还有点心悸,曾经温柔又有礼的郁子宥,这变得也太多了吧? 钟宛放下茶盏,躺下了。 第二天一早,钟宛狠了狠心,又让人给宣瑞送了一剂药过去。 宣瑞这次没精神犹豫了,他烧的口舌发干,明知道是毒药也接过来一口干了,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宣瑞烧的更严重了,将早起吃的一点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面如金纸,上气不接下气,宣瑜什么也不知道,见宣瑞这样,生生吓懵了,宣从心拿着个帕子按眼角,低声道,“没事,还有姐姐呢。” 宣从心不说还好,说完宣瑜趴在宣瑞床前嘶声大哭了起来,宣从心在一旁看着他哭,想起自己早逝的父母,也跟着流了几滴泪,黔安王府上下登时显得凄风苦雨,好不惨淡。 钟宛命人再去请太医,这次终于惊动了宫中,崇安帝听说以后派了两个太医过来,又赏了不少补品。 崇安帝亲自过问了,其他宗亲自然也开始来看望了,自晌午开始,来人络绎不绝,天气实在太冷,严平山怕钟宛再犯病,没让他出门应酬,自己在前面招待着。 直到郁王府的车马也到了。 严平山吓了一跳:“郁王府也来人了?谁来了?郁王爷派人来了?” “好像不是。”门上的人也是云山雾罩的,“这要是派府上管事的来送东西,不应该提前清道吧?还有家将先来通报……郁王府家管事出门,也这么威武?” 严平山怒道:“想什么呢!这是郁小王爷来了!人到哪儿了?” 门上的人吓了个半死:“到到到到……这会儿大约已经到了!” 严平山来不及找人去通报钟宛了,郁赦来了不能没人迎着,他硬着头皮先赶了过去。 钟宛早起因为去看了宣瑞一眼,被严平山着实训了一顿,他不敢再出门,在屋里守着个炭盆看书打发时间。 外面传来几声嘈杂的脚步声,钟宛头也没抬,今天府上来了不少人,他估计是严平山忙不过来,让人将收的礼先放在了自己院里。 有人敲了两下门,钟宛抬头,“严叔?进来吧……门没插着。” 门被人推开了,钟宛抬头。 郁赦带着一身寒意,眼中隐隐带着火气,定定的看着钟宛。 钟宛懵然不知自己先被冯管家卖又被严平山坑的事,不明白郁赦怎么来了,一时愣住了,呆呆的。 郁赦一言不发,冷冷的看着钟宛,尽力压着火。 外面严平山快步追了过来,在门外喘着粗气道:“小、小王爷……这不是我们王爷的院子!您……” 郁赦微微侧过头,眼睛依旧看着钟宛,沉声道:“我头一次来,不识路。” “没没事。”郁赦下了车以后直直的往这边来了,严平山在后面追着跑了一身的汗,他在门外躬身道,“您、您随我来。” 郁赦深深的看了钟宛一眼,转身。 不等严平山松一口气,郁赦在屋里将门的关好,抬手上了门闩。 外面一众仆役被关在门外,面面相觑。 屋里的钟宛:“……” 钟宛看着郁赦的脸色,怎么看怎么觉得这表情实在说不上是友善。 钟宛自省,自己最近又做什么了吗? 没有啊! 上次见面时郁赦让他滚,钟宛就老老实实滚了,昨天还送去茶叶,送东西还会让人这么生气吗? 郁赦周身好似燃着火一般,偏偏嘴角还噙着笑,钟宛本能的觉得不妙,有些事……似乎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钟宛一边飞快回想自己最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值得郁赦动这么大的肝火,一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请郁小王爷……安。” 郁赦环视房中一周,“夸父和你的儿子呢?” 钟宛脑中一片空白。 什么玩意儿?什么儿子? 郁赦见钟宛并不否认,笑了,“你还要让我府上云彩飘绿?” 钟宛更茫然了。 什么云彩? 钟宛想起冯管家说的郁赦疯起来时不讲道理,估摸他又犯病了,不敢激怒他,含混道:“嗯……是吧。” 郁赦怒极,表情却愈发淡然,他解开领口的披风带子,将厚重的披风丢到一边,“你不否认就好了。” 钟宛心道完了完了,郁赦这是真的疯了。 钟宛侧身要往外走,郁赦一把扯过钟宛的手腕,将人扯到身前。 “你……”钟宛竭力稳住心神,抱着一线希望,结巴着问道:“是不是又看了什么古怪的话本?生……生孩子的?” 郁赦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幽光,声音低了下来,“听说你觉得房中空虚?” 钟宛呆了一下恼羞成怒:“你自重点!” 郁赦冷笑:“咱俩是谁不自重?你不是空么……我来陪陪你。” 郁赦贴钟宛贴的很近,说话时,气息都会扫在钟宛耳朵上,钟宛咬牙,“郁小王爷这么闯成年男子屋子,又脱衣服又往人身上扑……呵,得亏你不是个姑娘,你要是个姑娘,我就得娶你了。” “自己看看清楚。”郁赦扯着钟宛手臂微微抬高,强迫钟宛贴在自己胸口,“现在是谁往谁身上扑?你要是个姑娘,别说娶,我怕是已经让你怀上了吧?” 钟宛气结,他推拒不过反倒被郁赦捆住了双手,郁赦紧紧的盯着钟宛,噙着笑低声问道:“你……怀得上吗?” 钟宛竭力跟郁赦挣动了几下,突然,郁赦怔了一下。 他和钟宛紧紧贴着,钟宛有什么变化他都感觉的出来。 钟宛耳朵簌然红了。 郁赦察觉出了什么,脸色一变。 钟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都是什么事?! “……”郁赦依旧没放开钟宛,他本能偏开头不再看钟宛,免得他更难堪,但嘴里还是道,“归远,我是来羞辱你的,你这个反应……让我有点难做。” 第24章 听清楚了,我,还是块完璧。 钟宛不想在郁赦面前露怯, 他尽力让自己冷下来, 闭上眼, 假装自己面前的不是郁赦,磨牙道,“怪、谁?” 钟宛察觉到郁赦稍稍后退了一点, 不等钟宛放松下来,郁赦的气息又扫在了钟宛耳畔。 钟宛看不见东西了,听觉越发敏感, 他听见郁赦在他耳边低声道:“怪你自己……” 郁赦说半句留半句, 还有一点未尽之意,有些词太粗俗, 郁小王爷是说不出口的,但钟宛无师自通的意会了郁赦没说出来的那个字。 怪、你、自、己、浪。 钟宛这下脸也红了, 他睁开眼,一眼看见近在咫尺的郁赦, 又忙闭上了。 郁赦虽然说疯就疯了,但长相比少年时还英俊,剑眉星目, 犯了疯病也不无癫狂之态, 反倒是多了几分味道,被他这么贴近的看着,钟宛没事儿也要有事了,钟宛闭着眼,从牙缝里一字一顿道:“你、能、先、放、开、我、么?” 过了好一会儿, 郁赦才松开了手。 钟宛背过身,倒了半盏放凉了的茶灌了下去。 郁赦也没想到钟宛会这么不禁欺负,诧然之下,人比方才冷静了许多,他退后几步,站在窗前不看钟宛,好一会儿他突然察觉出什么不对来。 郁赦转头眯着眼看着钟宛,“钟宛,你那妾室知道你对男人这么来劲儿么?” 钟宛彻底懵了,“什么妾室?!” 郁赦冷冷道:“夸父。” 钟宛:“……” 钟宛突然就明白了。 钟宛深呼吸,过了一会儿恢复如常后,他问道:“我身边有你的探子?” 郁赦十分坦然:“是。” 钟宛死也要死个明白,得弄清楚自己今天被郁赦发作这一通,里子面子都丢了到底是因为什么,“你的探子,跟你说我要娶夸父?” 郁赦点头。 钟宛被气的喘不上来气:“然后你就信了?!” “他跟了我十几年了。”郁赦冷冷道,“且愿意为这件事发血誓。” 钟宛无话可说了。 钟宛回想前日冯管家来找自己的事,又问道:“冯管家是不是也跟你说了什么?” 这没什么可瞒着的,郁赦坐下来,把小妾的事连上那两篓鸡蛋,一五一十全说了。 钟宛听罢后倚在墙边,气若游丝。 一时竟不知如何辩解。 “人活在这世上……”钟宛被气的脑中嗡嗡作响,“只能靠自己,身边人……谁也不能信,你永远不会知道谁会突然在背后捅你一刀。” 郁赦皱眉,不知钟宛前言不搭后语的在念叨什么。 钟宛有气无力,“我一个小妾也没有,不信你自己搜。” “现在没有。”郁赦冷冷道,“是还没过门吧?” 钟宛无法,老实道:“没过门的也没有。” 郁赦显然还不信,但脸色比方才好了一些。 钟宛脑中不断回想方才自己被郁赦紧紧揽在怀里还有了反应的事,羞愤的恨不得去投湖。 钟宛现在脑中一团乱麻,只想让郁赦忘了方才的事,他急于换个话头,胡乱问道:“你做什么管我这个?” 郁赦怔了下,噗嗤一声笑了。 钟宛心跳又乱了两下。 郁赦收敛笑意,冷冷道,“因为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钟宛语塞。 郁赦上下看了钟宛一眼,轻声道:“说起来……你刚才那个样子是怎么回事?” 钟宛心里叫苦,就不能不提这事儿了吗?! “钟宛。”郁赦回味刚才的事,压了两天的火一时间竟消了,他好整以暇的看着钟宛,“你方才……那是因为什么?” 钟宛侧过头,生硬道,“我久不和人亲近,把你当女子了。” “你身量这么高,哪家女子能像我似得这么抱你?”郁赦嗤笑,“嗯?有人能这么抱你吗?” 钟宛一点儿也不想回忆刚才被郁赦困在他怀里的事,心道有人敢这样,早要被我送去见阎王了! 郁赦脸色一变,突然想起什么来,“难不成果真有个夸父?” “没有!”钟宛崩溃,“别提夸父了。” 郁赦玩味的看着钟宛。 重逢后,两人每次见面钟宛都绷得很紧,郁赦总觉得他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现在的钟宛变了许多,但偶尔会让郁赦想起少时的自己。 但今天钟宛大喜大悲,倒有点小时候的样子了。 “那你说实话。”郁赦敲了敲桌面,还在纠缠刚才的话,“你方才,到底是为什么?” 钟宛根本不想回忆刚才的事,只想找个地方钻起来。 郁赦好脾气的建议道:“你若是想不起来了,我们可以再试试。” “别!”钟宛受不了这种撩拨,他犹豫了下,自暴自弃,“因为,因为……” 郁赦目光深邃,“你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说的话?” 钟宛两害取其轻,飞速道,“因为你说的话。” 郁赦低声笑了。 “怎么?”郁赦看着钟宛,轻声问道,“你当真想替我生一个?” 钟宛的脸彻底红了,他竭力保持着平静,低声道:“郁小王爷……请自重。” “是你先不自重的啊。”郁赦起身,漫不经心道,“郁小王妃。” 钟宛愣住了。 钟宛心里清楚郁赦是随口轻佻了一句,静了静心,当没听见。 “是误会那就最好了。”郁赦拿起披风,向钟宛走了过来,在他面前两尺处站住脚,看着钟宛的眼睛冷冷道,“再用‘纳妾’这事儿引诱我过来,我就真的要让你试试,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怀上。” 钟宛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了几句清心咒。 郁赦转身走到门前,抽下门栓,将门拉开了。 钟宛的小院里站满了郁赦的家将,黔安王府的仆役,众人眼观鼻,鼻观心。 郁赦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外面,慢慢的给自己穿好披风。 钟宛把手捂在脸上,没眼看了,用腿想也知道外面的家仆看到郁赦这么整理衣裳会想到什么。 郁赦抬手揉了揉脖颈,带着众家将走了。 过了许久,严平山才轻手轻脚的推开门,侧着头看钟宛。 钟宛坐在榻上,抬头看到严平山,气不打一处来,“你好好的送他红鸡蛋做什么?!” 严平山没反应过来,顿了下无辜道:“不是你自己说的,以你的名义,送点咱们黔安的土仪去吗?那茶叶多半都是让你喝了,酒也做成菜了,就剩了十来只落了毛的母鸡,我怕伤你脸面,没直接送过去,然后……” 钟宛被严平山说的头大,打断他道,“算了算了。” 钟宛竭力压下脸上的春意,尽量表现的和往常一样:“封锁消息,不要让别人知道他来过。” “这怕是封不住了。”严平山不忍心道,“我也没想到郁小王爷的排场如此大,来咱们府上还封了路,前后四条街全被拦了,郁王府的家将严防死守,吓得来咱们府上探病的贵人们都不敢出门,直等郁小王爷走了,才刚从后院出来……” 钟宛生不如死……这下行了,宣瑞病的要死的事能不能传出去钟宛不确定,郁小王爷硬闯自己院子,反锁房门跟自己共处一室的事肯定是能传遍京中大街小巷的。 过不了几天,江南江北大概也都会知道了。 那些写话本的书生,听了这消息不知要有多兴奋。 等他们写出来,再传入京中,郁赦大约也会很开心。 反正倒霉的只有自己而已。 好不容易守了这么多年的处子之身,说没这就要没了。 严平山侧头瞄了钟宛一眼,想问问郁赦方才在屋里对钟宛做了什么,又隐隐觉得这事儿是不能问的。 钟宛不用看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头更疼了。 严平山既怕钟宛吃了亏不能说,又怕他受了什么隐秘的伤不开口,欲言又止了半天,吭哧出了一句,“你要热水吗?” 钟宛生不如死,心道要热水做什么?清洗我被郁赦攥过的肮脏了的手腕吗? 严平山眼神闪烁,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知趣的闭了嘴。 “……”钟宛彻底没脾气了,他真心实意道,“你问吧,你问了我才好把话解释清楚了,咱们府上不知道有多少别人的探子,我得借着他们的口给自己一个清白。” 严平山怕刺伤了钟宛的心,忙摇头,一脸的讳莫如深。 钟宛怒道:“问!” 严平山赶鸭子上架似得,艰难道:“你是不是……” 钟宛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听清楚了,我,还是块完璧。” 第25章 我怎么记得…钟少爷卖身契还在您手里呢? 钟宛不说还好, 话音落地, 严平山看向他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不忍和怜悯。 钟宛捂着被气疼的肝, 气的说话声调都变了,“我俩就是聊了两句,什么也没做, 红鸡蛋的事我不跟你追究了……算我求你了,别送热水来,我不想边哭边沐浴, 忙你自己的去吧。” 严平山不放心的看看钟宛, 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钟宛揉了揉眉心,把门关好, 自己走到手盆前,神情恍惚的一点一点清洗自己的手腕。 钟宛肤色白, 手腕上被掐出了几点指痕。 钟宛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苦心练了二十四年的童子功,就这么废了…… 还他娘的废的不明不白。 钟宛又想起自己方才情动的事, 恨不得一头扎进水盆里淹死自己,这以后还怎么同郁赦见面? 这还要留在京中呢,以后见一次丢一次人, 多见几次……在郁赦那仅存的一点儿颜面就全掉光了! 钟宛擦了擦手, 强迫自己不再想郁赦,出门去后院了。 宣瑞两颊烧的绯红,嘴唇发白,呼吸粗重,胸口大起大伏, 双腿还时不时的抽搐一下,看上去不能更惨了。 钟宛偏头看向守在病床前的太医,问道,“我们王爷这是怎么了?按着太医的方子喝了一天的药了,病丝毫不见好,是不是要换换药?” 太医疑惑的很,“昨日来看,觉得王爷是受了风寒,突发急热,今天看……又觉得不太对。” 有外男在,宣从心就坐在了屏风后面,闻言道,“原本确实只是着了凉风,大哥也没当回事,但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烧了起来,人再也叫不醒了,喝了几服药下去,病的越来越严重,现在吃什么吐什么,再这么下去……” 钟宛暗暗向太医施压:“原先至少还能吃两口粥,现在什么都喂不下去……这么拖着,怕要把小病熬成大病。” 太医也着急,连忙道:“是是,容我同其他两位太医再商量一下,重新拟个方子。” 钟宛颔首:“费心了。” 太医忧心忡忡的去了,严平山压低声音,着急道,“他们还要再治下去?那我们什么时候跟皇帝请辞?” “皇上派他们来的,他们不敢不尽心。”钟宛轻声道,“没事,宣瑞病越来越严重,太医们不想将来受连累,回去必然会更添油加醋的同皇上说,皇上不会信我们,但会信太医的。” “太医们怕治不好宣瑞,皇帝也怕我们在京中出事,他说不清楚。”钟宛淡淡道,“到了那会儿我们再请辞,皇上会愿意甩掉我们这个麻烦的。” 严平山想了下点点头:“你说的对,皇上不可能管也不管就放咱们走,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总要好好的医治上一阵子才说的过去,只是……要让王爷受罪了。” 严平山把宣瑞头上的湿帕子取了下来,换了一条新的上去,忧虑道:“这么连着吃那药……没事吧?这可都吃了两天了!” 钟宛不甚在意道:“没事。” 严平山皱眉看着宣瑞,还是不放心,看向钟宛,压低声音又问道:“你当时吃了几天?” 钟宛淡然道:“十七天。” 严平山一窒,眼中闪过一抹羞惭之色,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钟宛一笑,并不往心里去。 说话间,宣瑞肩膀抖动了两下,突然翻过身来,对着床下的痰盂“哇”得吐了起来。 宣从心用帕子捂住口鼻,闷声道:“我先回自己屋了,有事让人叫我。” 说罢走了。 钟宛看着宣瑞这幅形态,突然想到,自己少时吃了那药也是这样吗? 那会儿……可是郁赦照顾的自己。 钟宛拼命回忆,自己当时也吐了吗?也是这么个……脏污的样子吗? 郁赦居然没把自己丢出府? 果然少年时脾气太好了。 钟宛是真的记不起他当时吐没吐了,只能确定,那会儿的情形绝不会比宣瑞强到哪里去。 钟宛当时急于向史老太傅传递消息,郁王府的人自然是不能用的,传递的消息一旦被有心人拿到,就会连累了史老太傅。 除了府中仆役,钟宛能见到的就只有郁赦了,但钟宛并不信任郁赦,只能另辟蹊径。 太医院的一个老太医是将钟宛从小照看到大的,钟宛想借他联络史老太傅,所以先装了两天病。 钟宛病了,郁赦自然会请太医,但请的不是钟宛要的。 钟宛防备着郁赦,郁赦也防备着钟宛。 郁赦不能给自己父王找麻烦,也不想让钟宛引火烧身。 钟宛装了两天病,被郁赦的心腹太医灌了一肚子无功无过的清火汤药,气的肚子疼,无法,只能再寻他路。 钟宛借着之前生病的引子,溜进别院的小药室内偷了许多药材,他没法避开人熬药,只能将药材全磨成细粉,分成一包一包的藏在自己床下,每天生吞一包。 如此,钟宛真病了。 钟宛怕引起郁赦注意,起先老老实实的由着郁赦的心腹太医医治,太医给开什么药他吃什么药,半夜没人时他再偷吃药粉,如此下来,病的越来越重。 半月下来,钟宛瘦了一圈,床都下不来了。 他心里有个念头撑着,精神还好,还能跟郁赦叨叨:“郁赦……你这次可赔了本了,花了这么多钱把我弄来,什么也没做,过些日子还要赔一副棺材板。” 郁赦在一旁的椅子上坐着,一言不发。 钟宛事多的很,又提要求,“棺椁……要金丝楠木的,我嘴里不要含珍珠,我要玉蝉,这样我来世托生,八成还是个文曲星……” 少年郁赦眼中隐隐带了几分愠色。 钟宛病的头昏眼花的,根本没看见,还在作死:“你说……我这个身份,将来要埋在哪儿比较好?我的棺椁那么好,你别把我埋到城外乱坟岗啊……会……会被人挖走的,但我应该也不能埋回我们钟家祖坟了,我落了奴籍,没脸去见祖宗,那……” 钟宛无奈道:“那就只能埋在你们家了,你可以把我埋在你的坟茔边上吗?” 少年郁赦低声道:“埋我旁边作甚?” 钟宛坦然道:“不然我没处去了啊,将来你把我和你的郁王妃埋在一起吧,行吗?” “……”郁赦道,“你跟我的王妃葬在一处?那我去哪儿?!” 钟宛调戏了一把未来的郁王妃,想笑不敢笑,“我又不要多大地方,大不了给我的棺材定小一点就是了,这样吧,咳……给我定个小小的棺材,把我葬在你和你的王妃中间,这样百年之后,我们三个就能在地宫里开开心心的住在一起……” 郁赦声音带着冰碴,“钟、归、远。” 钟宛吓了一跳,费力的看向郁赦,咳了两声,“怎么了。” 郁赦双目发红,两步走到钟宛床前,掐着钟宛的手臂狠声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最好马上说了!等你真的死了,你的那些小算盘就全打不通了。” 钟宛心里咯噔一声,他本要在今天装个可怜,求郁赦请照顾自己的老太医来的。 但万万没想到,郁赦已经猜到了。 “把你的那些小聪明都收起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让自己病的,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郁赦声音冰冷,“但你再这么玩下去,我能保证,绝对会在我家祖坟里给你找个风水最好的坑!” 郁赦头一次这么失态,钟宛一时吓呆了,好半天才轻声道:“我……我想让柳老太医来看看我……” 郁赦推开钟宛,当即吩咐下人去请柳太医,又命所有仆役退出房间,好方便钟宛和柳太医说隐秘话。 “见了你要见的人,你最好能马上好起来。” 郁赦凉凉的看了钟宛一眼,走了。 之后再没来看钟宛。 而钟宛也在郁赦刻意的纵容下,顺利的给史老太傅传递了消息。 钟宛如此放下心来,精神一松溃,连日积在身体里的毒如狂风骤雨一般反噬而来,当天就将他烧了个人事不知。 那会儿林思已经被郁赦寻来了,小林思急的跟着上了火,日夜照顾着钟宛,但钟宛就是醒不过来,病也丝毫不见起色。 林思并不会照顾人,粗手笨脚,给钟宛换个湿帕子能淋钟宛一脸一头的水,给钟宛喂药能灌到他脖子里去,郁赦心里憋着气,本在和钟宛冷战,但一看两人这幅样子,忍无可忍的把林思轰回了马房,挽起袖子,自己亲自照料钟宛。 钟宛记得自己再次醒来时,是躺在少年郁赦怀里的。 郁赦连着照顾了钟宛几天,也累坏了,手里拿着帕子倚在床头就睡着了,被梦中不见外的钟宛当了枕头。 …… 钟宛当时大病初愈,没精神想别的,但现在回想起来,禁不住两耳发红。 钟宛清楚的记得,自己醒来时周身干净清爽,被林思泼了药的里衣不知所踪,身上穿着的里衣是新的,身下躺着的被褥也干燥蓬松,一看就是刚换的。 所以……都是谁给自己换的? 钟宛看着病的不成人形的宣瑞,头皮发麻的想,自己当时也是这个样子? 郁赦他生生看顾了这样的自己七八天……是怎么照料的下去的? 钟宛一脸惨不忍睹,不敢再细想。 知道钟宛曾连吃了十几天的药后,严平山将心放回了肚子里,给宣瑞灌起药来毫不手软,三日后,宣瑞身体越发不好,太医们纷纷向崇安帝请罪,钟宛以宣瑜的名义适时的向崇安帝递了折子,以京中酷寒,不宜养病为由,奏请崇安帝允许他们回黔安慢慢调养。 崇安帝没准也没说不准,只说不忍宣瑞病中奔波,当日又派了几个太医过来,赐了许多补药。 钟宛明白崇安帝的心思:直接放他们走,会显得他这个做伯父凉薄,分毫不在意侄儿的病,定要做出关切的样子来留一留,再将他们这个麻烦送走。 钟宛放下心,开始跟严平山交代回黔南的事。 郁王府别院。 郁赦把玩着手里的一串珠子,低声道,“已经准备要走了?” 探子跪在地上,点头:“黔安王一病不起好几天了,沾上一点儿凉气就咳个不停,太医一筹莫展,说大概是水土不服,加上受不得北方的天气,所以……劝黔安王回南边慢慢调养。” 郁赦眼中非喜非悲,淡然道:“知道了,去吧。” 探子走了,郁赦静静的坐着。 冯管家隔了一个时辰再来找郁赦时,他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的。 冯管家最怕郁赦这样双眼死寂的出神了,心里暗道不好,赔笑着凑上来,替郁赦换了热茶,轻声道:“刚才听说,黔安王要回封地了?” “京中波诡云谲。”郁赦好似在自言自语,“他不想让宁王的几个孩子被牵连,所以又要走了。” 不用郁赦细说冯管家也知道这个“他”说的是谁,冯管家暗暗着急,上次同钟宛聊了不少,但钟宛并未放下准话,要不要留下来。 设身处地的想,那自然是不留下来的好。 去黔安做土皇帝多自在! 冯管家抬头看看郁赦,暗暗叫苦,但这位怎么办? 冯管家想起郁赦前些日子笑着说要跳冰窟的样子心惊胆战,狠了狠心,在心里发誓来世给钟宛当牛做马,低声道:“黔安王要走……但钟少爷不一定啊。” 郁赦看向冯管家。 冯管家把换好的热茶放在郁赦手边,“黔安王此番回去,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入京了,钟少爷可是够对得起宁王了,那……是不是也不一定要跟回去了呢?” 郁赦面如沉水,没说话。 冯管家又道:“我怎么记得……钟少爷卖身契还在您手里呢?” 郁赦淡淡道:“是。” “那不就得了。”冯管家笑了下,“自然,提那卖身契就太伤情分了,可以不说这个,钟少爷本就在咱们府上住过,咱们当日……对他也不错。” 郁赦语气平静:“不错?住了半年,病了好几次。” “啊……是。”冯管家讪讪,转口道,“不提这个,世子自己就不想钟少爷留下来?” 郁赦静静地听着,没说话。 冯管家低声撺掇:“世子想想,钟少爷多好啊,长相好,性子好,要是能把他留在府里……” 郁赦不由得回想起前几日钟宛伏在自己怀里的样子,喉咙突然痒了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冯管家觉得有戏,低声道:“您要留下钟少爷,本就占着理,黔安王府绝不敢同您抢。” 郁赦眸子微微一动。 冯管家自顾自道:“您要是有了这个心思,老奴就提前吩咐下去,嗯……要不要准备点儿蒙汗药?” 蒙汗药…… 郁赦没来由的想起多年前钟宛病中的情形。 少年钟宛当时发着热,整日整日的昏睡着,郁赦每次给他喂药都要非好一番功夫,喂了药也不能放心,钟宛烧的一阵冷一阵热,时不时的就会踢被子,郁赦整日坐在钟宛身旁看书,见他踢了被子就放下书上前他掖好,这还好说,最要命的是钟宛冷的时候。 少年钟宛睡着了后十分黏人,觉得冷了就往身旁的郁赦身上凑,拉扯着郁赦的衣服往郁赦怀里扎,郁赦红着脸,推也推不开,又怕他摔下床,只能好生搂着他。 这人还很不规矩,烧迷糊了瞎摸瞎碰,有次竟把手伸进了郁赦里衣中,把郁赦衣襟全拉扯开了,将郁赦气的恨不得丢下他自生自灭。 自然,最后也没丢下他。 给现在的钟宛灌一碗蒙汗药,他是不是还同少时一样,会…… 郁赦闭上眼,狠灌了一盏茶。 第26章 要死你自己你先死! 郁赦时不时的出神, 始终不表态, 冯管家心里着急:“世子就不想跟钟少爷长长久久的?” 郁赦喃喃, “长长久久,长长久久……” 这四个字不知怎么就诛了郁赦的心,他脸上仅存的点暖意渐渐散去, 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郁赦嘴角微微挑起,笑着问,“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有多少日子可活, 哪儿来的长长久久?” 冯管家最怕听郁赦说这话, 焦心道:“您怎么总想这个?世子身子这么好,只要不做那些吓人的事, 何愁活不到一百岁?” 郁赦淡淡道:“但我就是喜欢做吓人的事,我也不想受一百年的罪。” 冯管家气结。 “不要自作聪明, 背着我做多余的事。”郁赦垂眸,“也别想着算计他, 你斗不过的。” 冯管家真是要心累死了,郁赦这根本就是油盐不进,且他同常人不一样, 软硬不吃不说, 一句话说不对,当场就疯了,让人不知该怎么劝,冯管家觉得这事儿还得从钟宛那边下手,想了下, 苦哈哈道:“那……世子能不能对钟少爷好一些?” 郁赦若能好好待钟宛,冯管家觉得这事儿还是有戏的。 郁赦皱眉:“对他好一点?怎么好?” 冯管家无奈,“拿出您当年待他的三分温柔来,就算是好了。” “你想劝他留下来?”郁赦一语道破冯管家的心事,冷声道,“我当年对他不够好吗?他不一样走的干干净净?” 冯管家简直没法说理了,“宁王将钟少爷从小养大,对他恩重如山,当时那个情况,他必然是要走的啊!再说。” 冯管家想说又不敢说,声音低了许多,“那几天,是世子自己命人撤走了别院的守卫,又命人取了不少银票来放在明面上,明明就是故意放他走的啊。” 郁赦想起前事来,脸色又差了几分,他倚在椅背上,阴沉着脸,“下去。” 冯管家心惊胆战的,但还是壮着胆子问道:“若钟少爷自己执意要留下呢?” 郁赦想也不想:“不可能。” 冯管家不死心:“若少爷不留他,他也要来咱们府上,那怎么说?老奴总不能把他赶出去吧?” 郁赦愕然的看着冯管家。 冯管家狠了狠心,又道:“到时候钟少爷带着行李,硬要搬入世子的卧房,怎么办?还请世子给个准话,若这样都不留他,老奴就让家将烧了他的行李,将他痛打一顿赶出大门!” 郁赦怔了片刻,皱眉问道:“你是不是同我待的日子太久了,也疯了?” 冯管家梗着脖子,“老奴只是要世子给个话。” 郁赦眼中阴晴不定,看了冯管家两眼,起身走了。 郁赦这次并未全然拒绝,冯管家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事儿还是有一线希望的,他想了下,匆匆写了一张纸条,命人明天避开郁赦,把这纸条送去黔安王府,交到钟宛手上。 第二天,黔安王府中,钟宛看着手里的纸条,久久无言。 冯管家跟他说,若有留在京中的念头,不必提前和郁赦透口风,送走黔安王府的人后,直接带着行李搬入郁王府别院,住进郁赦卧房,和郁赦同吃同睡就好。 钟宛实实在在的惊了。 冯管家知不知道自己昨天有多丢人? 只是让郁赦搂了一下,就差点…… 这个当口上,让自己直接和郁赦“同吃同睡”去,郁赦会不会觉得自己占便宜占疯了? 不止如此,冯管家还特意补了一句,让钟宛不要有所顾虑,死缠着郁赦就好。 死缠现在的郁赦? 怎么缠? 半夜去掀郁赦的被子解他的寝衣吗? 郁赦会不会一刀捅了自己? 钟宛攥着纸条,心里许久无法平静。 这太刺激了! 钟宛把纸条燃了,喃喃,“要想留在京中,竟这么难吗……” 说话间,外面下人敲钟宛的门了,问他可否收拾得当了。 钟宛收敛心思,点头:“好了。” 钟宛今日要入宫。 宣瑞的病越来越严重,崇安帝要叫个人过去问问,黔安王府里,也就只有钟宛能去了。 宣从心在正厅等着,见钟宛来了站起身来,十分不安心的低声埋怨,“怎么这样麻烦?有什么不能问太医吗?” “叫我去问问是好事。”钟宛一笑,“皇上不问,我怎么提要回黔安的事?” 宣从心想起上次入宫的事耿耿于怀,“上次突然说要见见你,把你叫去,隔了那么久才出来,我在宫门口等的心焦,就差折回去找你了。” 钟宛怔了下,想了起来。 就是送宣从心入宫那次,钟宛被郁赦劫在了藏书阁里,然后…… 钟宛不由得又想起方才那张纸条上的话。 冯管家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送走宣瑞他们,自己就要直接搬入郁王府别院? 直接……就这么走过去吗? 钟宛行李倒是不多,都没必要雇辆车。 那边冯管家是不是都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 哦对,还得死缠郁赦。 得等晚上去缠他。 这真行么? 为了防止郁赦捅了自己,应该提前给他捆上吧? 可自己打不过他。 先给他下点药? 钟宛是有给郁赦下药的前科的,只是在茶水里放了一点点蒙汗药,少年郁赦就睡的人事不知,任人随便摆弄。 那会儿的郁赦已经很英俊了,比起现在来,眉眼要柔和一些,但睡着的时候又有点清冷的意思,钟宛那会儿看着睡着的郁赦,都不太好意思去拉他的手。 现在的郁赦…… 钟宛喉结动了一下,觉得自己更不敢了。 现在的郁赦,就是被药迷倒了,估计也十分骇人。 “钟宛?钟宛?” 钟宛回神,“啊?怎么?” 宣从心无奈,把自己的手炉递给他,“早去早回,皇上让咱们走最好,不让……再想法子,不要惹怒了他。” 钟宛笑了:“自然,放心吧,最多两个时辰就回来了。” 钟宛接过手炉,转身去了。 钟宛没抱太大希望,崇安帝不会太在意宣瑞的死活,多挽留几日只是在做面子,钟宛得陪着他演,这一次可能不成,就还得耗几天,但总归是会放他们走的。 只要能赶在三皇子宣瑾死之前出了京就行。 黔安王府里有不少郁赦的人,钟宛前脚刚走,郁赦后脚就得了消息。 郁赦低声道:“替我换衣裳,我要入宫。” 伺候郁赦的仆役忙去了。 郁赦身份和旁人不同,自小入宫出宫不必知会任何人,皇子们都不及他。 入了宫,郁赦却没特意去寻钟宛。 郁赦自己也说不清楚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冯管家的话扰的他心烦意乱,让他的脑子比往常更不清楚了。 郁赦并不想让钟宛留下,但一想到钟宛会如少时一般和自己朝夕相处,郁赦又开始犹豫。 但钟宛当时不是走了吗? 冯管家如此折腾是为了什么,郁赦心里一清二楚。 郁赦低声笑了,无论是为了什么,但很奇妙的,所有人都不希望自己死。 郁赦不自觉的走到了碧波池边上,看着池水上破碎的枯荷静静出神。 宫中地气暖,宫里的几洼池水都没结冰。 郁赦看着深色的池水,转身下了观景亭,直直走到了池边,目光空洞的看着深不可测的水底。 这么一了百了该多好。 谁都干净。 凉亭上传来几声脚步声,郁赦皱眉。 总有人在这种时候出现。 “他怎么入宫来了?” 凉亭上,五皇子宣琼扶着栏杆,不耐烦道:“还让我先等着?这什么规矩?” 宣琼的随从附和:“是,实在不像话,不过皇上也不是给钟宛脸面,是在问黔安王的病情呢。” “莫名其妙。”宣琼提起钟宛来就是一万个的不痛快,“父皇偏爱表兄就算了,偏偏对钟宛也高看一眼,以前一同读书那会儿,呵……钟才子傲的,除了宣瑞从来不跟别人说话,陪太子读书读成他这样的,真是独一份了。” 随从笑笑,“再傲气,如今不也就是个奴才了吗?当年是主子仁慈,不然把他买来,宰了杀了也不是没可能,只可惜……让郁小王爷买去了。” “什么小王爷!还没袭爵呢。”宣琼烦躁,“要真能早早袭爵就好了……现在不上不下的,更让人心烦。” 郁赦身世成迷,宣琼早早就有疑心,总担心他真是崇安帝的私生子,将来挡自己的路,随从也明白,压低声音道:“隔墙有耳。” “这儿不是没人吗?”宣琼虽如此说,但还是不再提这个了,转而笑道,“听说没,昨天,表兄去黔安王府上了,哈……好像是去找钟宛了。” 随从跟着低声笑。 “钟宛确实好看,我刚打远瞅了一眼,比以前更俊了,不过……”宣琼一笑,“下贱骨头。” 随从胜不可闻道:“他以前不就跟了郁小王爷么?现在遇到旧主,背着人不知怎么讨好呢。” “说起来,当年我也想买他来着,但母妃不让,舅舅也不许。”宣琼冷笑,“真是有意思,舅舅那会儿对我严防死守的,说不许沾惹宁王府的事,倒管不住自己儿子,让郁子宥把钟宛买了去。” “嗨,谁管得了郁小王爷。”随从笑道,“反过来说……越是疼,管的越严,郁王爷疼您,所以什么都要管,郁小王爷么……不过是放着好看罢了。” “是啊……”宣琼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侧过头跟随从嘀咕了几句,两人都笑了起来,宣琼吩咐,“拦着他,一定要给我拦住他!出了宫,他就是个奴才!” 随从迟疑片刻,劝道:“算了吧,钟宛他也不是好惹的。” “有什么不好惹?你……”宣琼低声笑道,“就说是表兄接他!他肯定跟着走了。” 随从还要劝,宣琼笑道:“这有什么,我跟他叙叙旧,哈哈……就算回头闹起来,你说舅舅是护着我,还是护着表兄?呵……舅舅没准巴不得我替他下了表兄的脸面呢!” 随从干笑:“这是自然,谁对郁小王爷不都是面上说好,背地里烦他烦的要命呢?” 宣琼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哈哈……钟宛一会儿看见我,那表情哈哈哈哈……” 观景亭下,郁赦面无表情的静静地听着。 郁赦低头看着池水,还是很想走下去,一直走下去,沉入湖底,一了百了。 死了,就再也看不见这些人,听不见这些话了。 郁赦往水中走了两步,观景亭上,宣琼带着随从顺着另一边的游廊走了。 “你别跟着我了,先去安排。”宣琼憋着笑,“一定要装得像一点,对了!表兄今天是不是也入宫了?哈……多合适!你就去装成他的随从,钟宛肯定认不出来的,到时候啊……” 宣琼蓦然停住脚,被吓了一跳,结巴道:“表……表兄。” 郁赦站在游廊下,面色阴沉。 宣琼不知被郁赦听去了多少,心中不安,干笑道:“表兄怎么来这了?” 郁赦双眸发红,双唇泛白,宣琼本就怕他,这下心里更不安了,惴惴道:“怎、怎么……” 郁赦直直的看着宣琼,突然道:“你盼着我死是不是?” 宣琼勉强笑道:“什么……这是说什么?” 郁赦自言自语:“你怕我早早死了,无人替你制衡宣璟,但心里,又希望我能出个不测,是不是?” 宣琼吓得根本听不清郁赦说了什么,只是觉得郁赦这幅样子十分吓人,他张了张口,想解释,又说不出话来。 郁赦侧头看看一旁的池水,“我现在跳下去,你高不高兴?” 宣琼浑身发抖,“跳、跳下去?” “我寻死这么多次了……”郁赦俯视着宣琼,声音发哑,“这有什么奇怪的? 宣琼的随从猜到郁赦是听了两人刚才的话了,强自镇定道:“小、小王爷……我们殿下方才只是玩笑,没、没想动钟宛。” “钟宛……”郁赦头中刺痛,他低头皱了一下眉,“钟宛要回黔安了……” 宣琼不是第一次见郁赦疯癫的样子了,尽力稳了稳心,磕巴道,“是,我们只是……说着玩儿的,我没说要把钟宛怎么样,就是……就是叫他来开个玩笑。” “钟宛……”郁赦低声笑,“我死了正好……钟宛就是你的了,是不是?” “我死了……大家都好,都干净……” 郁赦侧头看向池水,喃喃,“都盼着我死……” 宣琼要被郁赦吓死了,他担心郁赦把刚才的事说出去,心急如焚,他心里一发狠,道,“确实……死了干净。” 郁赦看着池水,深不可见的水底总有什么在诱惑着他,要解脱他。 “是干净,但……”郁赦眼中尽是戾气,簌然看向宣琼,“为什么要我替你们干净?” 宣琼被吓得差点跪下来,郁赦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拽住宣琼的领口,低声笑,“你也想要他是不是?你舅舅也这么想的,是不是?你们都希望我早早死了,是不是……” 郁赦脑中闪过无数片段,让他的头疼的要炸了,郁赦声音发抖,“你盼着我跳下去,你盼着我下去……” 郁赦这么攥着宣琼,让他突然想起,昨日,他也是这么扯着钟宛的。 钟宛伏在自己怀里,情动了。 郁赦低声笑:“但我现在,突然就不想死了。” 宣琼被吓得抽噎了一声,郁赦低头看宣琼吓得惨白的脸,胸口突然涌起一阵恶心。 “你也配学他!”郁赦厌恶的推开宣琼,一把将人推进了水中,冷声怒道,“要死你自己你先死!” 宣琼摔进水里,杀猪似得嚎了起来,他本就不会水,骤然跌进冰冷的湖水里马上沉了底。 宣琼的随从吓呆了,怎么也没想到,这好好的,怎么是自己主子掉下去了?随从疯了似得叫起来,马上有侍卫冲了过来。 一旁的郁赦整了整衣袖,不管这些人呼天抢地的闹腾,他突然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脑子也不乱了。 郁赦深吸一口气,神色淡然的走了。 宣琼刚才说的什么来着? 这会儿出宫……是可以劫到钟宛吗? 第27章 说好的,下了车就到家了呢?! 钟宛觉得自己当真是流年不利。 好不容易得了面圣的机会, 没等他替宣瑞请辞, 外面突然有人来传:五皇子宣琼落水了。 钟宛心中一惊, 突然想起这些天的流言——皇子们命犯黄泉水。 崇安帝脸色骤然就变了,顾不得钟宛,厉声道:“跟着宣琼的人呢?!怎么让他掉下去的?宣琼现在如何了?!” 前来通报的侍卫担不起这么大的罪责, 叩头道:“跟着五殿下的人和池畔巡守的侍卫现已全部扣下,到底如何还要细审,五殿下如今被送到千秋殿中, 郁妃娘娘和太医都已经过去了。” 崇安帝心急如焚, 命人去看宣琼,又让人将宣琼的随从带来。 钟宛这会儿本该退下了, 但他实在想知道宣琼那个讨人厌的东西死没死,犹豫了片刻, 一言不发的立在一旁,当没自己这个人。 不多时, 宣琼的随从被带上来了,那随从自腰以下全被湖水浸湿了,还没来得及换, 这会儿被冻的不住发抖, 说话都不甚利索。 不等崇安帝发问,随从口齿不清的将方才的事避重就轻的交代了下,他不提宣琼说了什么,只说宣琼候在殿外许久,冻的腿麻, 就往碧波池那边走了走,从观景亭下来的时候,正好遇见郁赦,没说两句话,就被神情有异的郁赦推进了湖水里。 崇安帝一听说郁赦,脸色更差了,“子宥好好的,推宣琼做什么?” 宣琼的随从不住磕头,哭着摇头说不知道。 崇安帝要发怒骂随从糊涂,随从边哭边磕头:“郁小王爷平日就总有异于常人之举,今日也不知是怎么气不顺了,但……就算真的有什么不如意的,拿小人撒气就好,怎么能推殿下呢?都怪小人未能护及殿下……” 崇安帝想起郁赦平日种种荒诞之举,迟疑片刻,不再责问随从,又命人去看宣琼。 宣琼的侍从抹了一把冷汗,稍稍宽心,庆幸郁赦以前做过不少荒唐事,崇安帝每每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过后为了周全郁王府的面子和保全郁赦的名声,都不许人彻查,更不真人深究,如此……大约就能把宣琼落水前说的那些话含糊过去了。 钟宛立在一旁,侧头看向那个随从,心一横,沉声问道:“到底是郁小王爷无故发狂,还是你侍奉不周,引诱五殿下去水边?或者……就是你将五殿下推入水中的?” 崇安帝一怔,这才想起钟宛还在这。 钟宛跪下,“五殿下如今昏迷不醒,下面还不知会是什么情形,事关皇子性命,许还关系着之前三殿下溺水之事,烦请皇上彻查。” 崇安帝沉默片刻,问老太监,“琼儿如何了?” 老太监摇摇头,满脸愁苦:“救是救回来了,但还昏迷不醒呢,郁妃娘娘险些哭死过去,正闹着……让郁小王爷抵命呢。” 崇安帝揉了揉眉心,半晌道:“子宥大约还没出宫……把他带来。” 钟宛心道郁赦你最好不是一时开心就把宣琼推下水了,不然我这么帮倒忙,你回来大约真要一时激愤日了我。 钟宛余光扫过跪在地上的宣琼随从,感觉他好像比刚才抖的更厉害了。 这个奴才果然没说实话…… 钟宛心里安稳了三分,但又禁不住替郁赦心凉。 郁赦身世复杂,知晓内情的人秘而不宣,其他人不知内情,只晓得他身份不一般,且不管他做了什么,崇安帝为了不翻腾起陈年旧事都会替他担下。 郁赦自己也不一定会替自己解释什么。 所以,什么黑锅都能甩给他。 但无论他身世如何,这难道是他自己选的? 钟宛回想起冯管家之前说的郁赦这些年九死一生的种种,突然开始怀疑,那些事到底全是郁赦自找的,还是别人看他一心寻死,推波助澜,借刀杀人? 七年前的郁赦,连蒙汗药都没听说过,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寒食散? 那些药到底是他自己找来的,还是别人知道他心存绝念,引诱他服下的? 就郁赦这个样子……要害死他实在太容易了。 钟宛看着趴在地上不住发抖的随从胸中怒火滔天。 一个奴才,都敢堂而皇之的给郁赦泼脏水。 不多时,刚到宫门口的郁赦被拦下,带了过来。 郁赦神态自然,好像把宣琼推下水的不是他一般,只是看到钟宛时稍稍迟疑了下,随即神色如常。 崇安帝问道:“是你把宣琼推下水的?” 郁赦点头:“是。” 显然不想解释什么。 宣琼的随从抓住一线生机,不住磕头,只怪自己。 崇安帝头疼不已,“你又是要做什么?好好的……” 郁赦看了看地上的随从一眼,冷笑了下,好奇自己这次又被扣了什么帽子。 郁赦淡淡道:“看他觉得恶心,就将他推下去了。” 崇安帝怒道:“你!” 钟宛磨牙,这个混账! 郁赦懒得辩驳,宣琼说的那些话他也一句都不想重复,反正崇安帝不会将自己如何,他们说什么,自己认什么就是了。 郁赦抬眸看着崇安帝,心里涌过一丝不耐烦。 他不信崇安帝猜不到自己为什么会发狂。 每次都是因为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崇安帝怕听这些,自己也不耐烦说。 能含糊过去,大家都好。 反正宣琼也没死,自己最多又是被软禁,还能如何? 郁赦要认罪,余光扫过钟宛,愣了下。 钟宛正焦急的望着他。 郁赦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他一想就知道八成是钟宛说了什么,崇安帝才会传自己来细问。 钟宛等了半晌也听不到郁赦说一个字,心里要急死了,恨不得替他辩驳,他抬头看向郁赦,见郁赦居然也在看着他。 四目相对,钟宛愣了下,听到郁赦皱眉低声说了一句:“多管闲事。” 郁赦静了好一会儿,像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似得,烦躁道:“请皇上屏退闲杂人等。” 崇安帝点点头,钟宛这个“闲杂人等”就被客客气气的请出来了。 钟宛料到宣琼大约是说了些自己不能听的话,郁赦能愿意辩解,大约就没事了。 钟宛在殿外候着,看着郁妃带着太医一脸愠色的进了大殿,又梨花带雨眼神闪烁的出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宣琼的那个随从被人拖了出来,老太监垂着眼皮,低声交代:“圣上仁慈,只罚了一百板子,带他领罚去吧。” 殿外的侍卫答应着,老太监又慢慢的哼道:“这是得罪了郁小王爷的人,你们晓事一点,不要让郁小王爷不痛快。” 那被吓了半死的随从听出来这是要灭口,吓得要叫起来,被侍卫一把捂住了口鼻,拖下去了。 老太监转头看向钟宛,温和道:“不想今天出了这么多事,真是不巧,皇上大约也没精力跟您说话儿了,钟少爷倒是不用在这干等了,老奴送你出宫吧。” 钟宛点头,跟着老太监出宫去了。 路上,听见老太监和跟着他的小太监轻声细语的聊着天。 “郁妃娘娘当真是糊涂了,皇上正在气头上,非要硬闯进去,当着郁小王爷和这么多下人,被皇上好一番申斥,闹了个没脸……” “娘娘是糊涂,皇上本就忌讳她跟五殿下说那些没影儿的事,偏偏就是不听,这会儿撞到刀尖上,现在好了,不是她教的,也变成她教的了。” “郁小王爷今天也是有精神,竟说了这么多的话。” “是那个奴才胆大,别人说说就算了,他也敢说郁小王爷喜怒无常,不是找死是什么?” 钟宛轻轻吐了一口气,到宫门口时谢过老太监,老太监眼含笑意,轻声道:“天冷了,钟少爷小心别着凉。” 钟宛点点头,心道这一路应该是说给我听的。 皇帝身边的太监们没有个人的喜好,他们敬重的人,都是崇安帝在意的人。 老太监们这么偏护郁赦,应该也是知道内情。 钟宛脑子里乱的很,正要走,送他出来的老太监又笑道:“钟少爷慢走两步。” 老太监上前两步,笑道:“说个刚听来的笑话给钟少爷听,无关要紧的事儿,老奴一说,钟少爷一听,千万别动怒,也别上心。” 钟宛蹙眉,“公公请讲。” 老太监躬着身,慢悠悠道:“刚才那个杀千刀的奴才说,方才五殿下落水前,正同他商量着,要假作郁王府的奴才,在宫门口拦钟少爷,诱拐少爷走呢。” 钟宛眸子一颤。 “是真是假不知道,狗奴才的话,听听就是。但您看,郁小王爷失手这么一推……”老太监看向宫外,笑吟吟道,“现在这宫门口不就一片清平,没事儿了吗?” 钟宛心中好似被人捅了一刀,生生发疼。 “所以,钟少爷安安心心的走吧,天不早了,等下了车,少爷就到家啦。”老太监躬了躬身,带着小太监走了。 钟宛尽力不失态的上了马车,老太监的话久久萦绕在他耳边,搅的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的子宥啊…… 钟宛额间沁出冷汗,难耐的弯下腰,深深呼吸,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钟宛揉了揉脸,平复呼吸,打定主意,无论郁赦如何赶他,他都要留下。 他不放心。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过了许久,马车才缓缓停下了。 钟宛下了车,抬头看着郁王府别院的匾额久久说不出话来。 说好的,下了车就到家了呢?! 第28章 我现在应该一边咬着被子一边哭我好脏我好脏吗? 钟宛看了马车夫一眼, 马车夫羞愧的低下头, 钟宛无奈, 这人看来也是郁赦的。 该来的躲不了,钟宛下了车,进了别院。 郁赦还没回来, 冯管家看见钟宛吓了一跳,听了宫里出来的人说了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冯管家被气的手抖:“五殿下是世子的亲表弟, 郁妃娘娘是世子的亲姑姑, 他们,他们……” 说话间又有人来回, 说宫里来人了,传了那边府上郁王爷入宫。 钟宛蹙眉:“郁王爷是被叫去申斥郁赦吗?” “那怎么可能?”冯管家舒了口气, “必然是让王爷去教导郁妃娘娘和五殿下的。” 钟宛还是不多放心,“怎么说也是郁赦把五殿下推下水了, 真的没事吗?” 冯管家丝毫不在意,“五殿下人要是没事,就没事了,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最多……罚上半年的食邑,软禁个十天半月的,不碍事。” 冯管家叹气,“郁妃娘娘大概也知道又是这么个结果,才非要闹的……” 冯管家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钟宛却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儿荒诞。 “您怎么来了?”冯管家这才想起钟宛来,意外道,“您……这么早就要搬来了吗?我这还什么都没收拾呢。” 钟宛无奈:“你家世子把我拐来的,若是没事……能让我回家了吗?” 冯管家想也不想道:“自然不行!” “既然是世子的意思,那我们哪儿敢放您走?”被少年钟宛生生折磨了三个月记忆深深刻在冯管家脑中,他怕钟宛又偷着跑,先恫吓道,“您要是真走了……您想想世子回来了,看不见您,会怎么样?” 钟宛喉结动了下,“会……怎么样?” “轻则发一顿脾气,回头想个法子找补回来,倒霉的还是您。”冯管家大言相骇,“重则怒火冲天!大半夜的带着人砸了黔安王府的大门,把您直接抓回来……黔安王还在病中,禁不起这样的惊吓吧?再者,大半夜的被世子从黔安王府一路押回来……您还要不要面子了?” 钟宛心累的看着冯管家,“您上次一顿游说,激的郁赦跑到我们府上跟我要说法的时候,我的脸已经丢的差不多了。” 冯管家理亏,讪讪一笑:“上次是我老糊涂了,没说清楚,连累钟少爷了,但这次不一样,您想想,世子刚在宫里生了一顿气,脾气最不好的时候,这个时候把您抓回来,会……会对您如何?” 钟宛呆呆的想,会……会将我如何? 一怒之下,把我捆在床上,这样又那样吗? 钟宛耳廓稍稍红了,一时间,竟真的想跑了试试。 “我不走就是了,我也有话要问他。”钟宛咳了下,左右看看,“我去哪儿等他?书房?” “世子的书房不让旁人进的。”冯管家胡编乱造道,“去世子的卧房等吧。” 钟宛心累的看着冯管家,“您是不是还在卧房放好了浴桶和花瓣了?” 冯管家老脸一红,“自然没有!那……钟少爷还去您以前住的厢房?” 钟宛一愣:“还留着呢?” 冯管家道:“自然,我带您去。” 冯管家将钟宛带到他以前住的地方就走了,钟宛轻轻的吁了一口气。 厢房中一切未变,一时间钟宛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七年前。 屋里只多了一个掌灯的小丫头,看上去就十二三岁。 钟宛一笑:“你是伺候郁小王爷的?” 小丫头摇摇头,不太敢说话的样子。 钟宛道:“你去吧,我不用人伺候。” 小丫头不敢走,就站在桌边。 钟宛无法,对这个姑娘,他躺也躺不下,只能正襟危坐着,没话找话,“你在这边府里几年了?” 小丫头半天才轻声道:“五年了。” “哦,那我没见过你。”钟宛点点头,“我……以前在府上呆过一段日子,那会儿你可能才四五岁。” 小丫头胆怯的看着钟宛。 赶也赶不走,话也没得说,钟宛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刚翻了两页,看见那个小丫头慢慢地往书案前蹭了蹭。 钟宛继续翻书,余光留意着她。 小丫头以为钟宛没注意,颤颤巍巍的,抖着手,打开了小香炉。 钟宛又翻了一页书。 书页哗啦一声,吓得那丫头忙缩起手,一动也不敢动了。 钟宛估摸着是冯管家嘱咐了她什么,小孩子胆子小,手脚又不利索,拖到自己进屋还没料理好。 钟宛依旧不说话,静静地翻着书看。 过了好一会儿,小丫头又蹭到书案前,轻轻的打开香匣子,战战兢兢地,抓了满满一大把的安息香。 钟宛:“……” 小小年纪,心狠手辣。 小丫头不知得了什么授意,想了想,又抓了一把,全放进了香炉中,好悬将炭火扑灭,她抖着手把香炉盖好,退到了一边。 香炉中的安息香如熊熊燃烧,泛起滚滚浓烟。 钟宛一个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小丫头吓得如小鸡仔般扑棱了下。 “下去吧。”钟宛被气的没了脾气,“我困了,你一个丫头,总不能看着我睡觉吧?” 小丫头差事已经办成,本也不敢多留,她福了福身,如释重负的退下去了。 钟宛起身,看着那个小香炉哭笑不得,少年郁赦当年逼自己睡觉,也只是用了三五片安息香,冯管家这个老东西手太毒了,这满满的一香炉安息香……是要把自己熏的人事不省吗? 钟宛捂着口鼻咳嗦了两声,端起茶盏,泼在香炉里,转身躺在了榻上。 郁赦今晚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钟宛失笑,这幸好是安息香,要是春药,自己一晚上独守空房,得被那个老东西害死了…… 钟宛最怕这种香,被熏了这一会儿就开始困了,他捏了捏眉心,脑子里一团乱麻。 他还是想不明白,郁赦的身世是怎么回事。 先不管宣琼说了多诛心的话,郁赦实实在在的是谋害皇子了,这都没事吗? 崇安帝到底在想什么? 是不是……年老的崇安帝顾虑太多,也不敢把郁赦如何呢? 钟宛紧紧皱眉,想想宣璟,想想选琼,感叹崇安帝命是真的不好。 仅剩的两个儿子,一个赛一个的没出息。 宣璟那个没脑子东西时至今日还在自己府里拼琉璃盏,宣琼……钟宛同他没甚相处过,但看他今天办的这破事,就知道这些年也是半分进益也无。 钟宛设身处地的替崇安帝抉择了一番,越想越心凉。 郁赦若真的是崇安帝亲子,那宣璟宣琼选哪个,将来怕是都扛不住郁赦的造反。 但皇位总要有人继承的,崇安帝快六十了,就算皇陵冒青烟让他再有个皇子,崇安帝也熬不到新皇子的成年了,但将来皇位总要有人继承的,钟宛翻了个身,头疼……难不成崇安帝真的想立郁赦? 要真这样,宣璟宣琼就一个也活不了,郁赦若要即位,不可能留着这些“名正言顺”的皇子。 宣璟宣琼也料到了,所以必然要早早除掉郁赦。 钟宛越想越心急,又开始惦记着吃着药的宣瑞,宣瑞病了好几天了,今天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向崇安帝请辞,偏偏又被宣琼这个糟心玩意儿搅黄了,钟宛气的磨牙,他被安息香熏的脑子转不动了,又愁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钟宛睡的很不踏实,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回到了少年时,生病被林思照料的时候了。 钟宛那会儿已经把消息传递出去了,心中大石落地,昏睡了过去,每天只有断断续续的半个时辰是清醒的,但也睁不开眼。 他记得林思那个粗手笨脚的东西端着一碗药灌自己,好似以前在宁王府同自己打水仗一般,直接往自己脸上泼。 钟宛积攒起全部的力气,顶着一头滴滴答答的汤药,跟林思咬牙切齿的说:“你给我走……” 却正巧被压着火来瞧他的郁赦听见了。 少年郁赦以为这话是对他说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转身就走了。 钟宛见他误会了,被气的差点吐血,急的摔到了床下,把自己直接砸晕了过去。 钟宛那会儿昏睡着都在想着怎么去哄跟他闹了脾气的郁赦,心焦无比,有心起来跟林思打一架,又没那个力气。 还好,后来郁赦好像自己来了。 钟宛根本不记得郁赦当年是怎么照料自己的了,但梦里却好像能看见了,他看着少年郁赦无奈的搂着年少的自己,用一个小勺子舀了汤药,一点一点喂自己吃,每次喂好,还会从怀里拿出一个糖荷包来,取一块糖放进自己嘴里。 钟宛又看见年少的自己又咳又吐,郁赦搂着自己拍着,然后挽起袖子,让人送水盆来,亲自替自己擦洗。 钟宛又看见少年郁赦红着脸,坐立不安,犹豫了半个时辰后,走到床前,轻轻地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钟宛在梦里低声笑了下。 钟宛险些把自己笑醒了,混沌间,他觉得有人坐在自己床头。 钟宛在这张榻上睡过半年,一切都熟悉的很,并没被惊醒,他被安息香熏的神志不清,心道这是连着少时的回忆,开始做春|梦了吗? 那会儿的郁赦,可没这么高大。 钟宛隐约觉得坐在床头的人微微俯下|身,靠他很近,钟宛耳畔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感觉对方替自己顺了顺头发,微凉的手指扫过发间,让钟宛舒服的眯了眯眼。 钟宛无意识的偏过头,他的脸在那人手边蹭了一下,对方立即抽回了手。 钟宛皱眉,过了好一会儿,他感觉自己衣襟被一点点解开了。 钟宛本能的要拢好衣衫,但他的手腕被人轻轻地按在了枕畔,力道不重,只是限制了钟宛的动作,没让他觉得难受。 钟宛醒不过来,感觉梦里的人一点点解开了自己的衣裳,又托着自己的腰,把自己的外衫褪了下来,放在了一边。 对方又将手放在了自己里衣的衣襟口,修长的手指犹豫的碰着最上面的一颗盘扣,隔了好一会儿才移开手,并未解开。 钟宛梦里也不知道自己是庆幸还是惋惜,他稍稍动了下,以为这个梦到此为止了,但下一刻…… 对方俯下|身,突然靠自己靠的很近,钟宛清晰的感觉到对方的微凉的头发垂了下来,扫在了自己脖颈上。 对方的呼吸就在耳畔,钟宛突然有点情动,低声呓语:“子宥……” 对方呼吸登时粗重了许多,安息香的后劲儿袭来,钟宛彻底睡死过去了…… 第二天清晨,钟宛坐在床上,目光空洞的看着床尾自己的外衫。 钟宛记得清清楚楚,昨晚他绝对没脱这件衣裳。 那是……怎么被脱下来的呢? 衣裳还被折了两下,显然不会是他梦中不适自己脱的。 钟宛深吸一口气,隐隐感觉自己昨晚可能失去些了什么。 外面冯管家敲了敲门,推门进来,眼神闪烁的偷瞄钟宛。 钟宛心存一丝希望,尽力语气自然道,“昨晚……郁小王爷回府了吗?” 冯管家谨慎点头,“一回来,就来您这里了。” 钟宛绝望了。 钟宛疯狂回忆,自己昨晚有没有嘴不严,叫了不该叫的名字,说了不该说的话。 冯管家小心问道:“钟少爷,您要不要、那什么,要不要……” 钟宛声音发抖:“不要热水!” 冯管家咽了下口水,“好好不要,但您……您这么安静,我倒不放心了。” “那如何?”钟宛万念俱灰,道,“我现在应该一边咬着被子一边哭我好脏我好脏吗?” 第29章 他什么也没拿。 钟宛怀着一线希望, 硬着头皮问道:“郁小王爷昨天在这屋里……呆了多久?” 冯管家清了清嗓子, “两、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 能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钟宛尽力回想, 但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唯一一点印象,就是半睡半醒之间,影影绰绰间感觉有人坐在床边看着自己。 那人看来就是郁赦了。 他到底做了什么啊?! 钟宛红着耳朵感觉了下, 觉得周身并没有什么不适,但…… 郁赦当真就枯坐了两个时辰? 他不嫌累的吗? 大半夜的不睡觉,死盯自己两个时辰?想想还怪吓人的。 钟宛拿起自己的外衫, 心跳又加快了几分。 若只是坐了两个时辰, 那这到底是怎么脱下来的呢? 闹心死了!!! 钟宛尽力忽略冯管家探究的眼神,边穿衣裳边尽力镇定道:“郁小王爷呢?我有事问他。” 冯管家为难的看了钟宛一眼, 低声道:“世子吩咐,您要是醒了, 就送您回黔安王府。” “什么?”钟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就让我走?他……都不给我个说法的吗?” 冯管家摇头, 他也觉得郁赦这事儿做的不地道,心虚道:“世子说他不想见您,让您醒了就走。” 不想见自己? 钟宛震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贵府……”钟宛艰难道, “就是请个唱曲儿的来过夜, 也得点辛苦钱,打赏几个车马费吧?郁小王爷这一口早点都不让我吃,就让我滚?” 冯管家忙劝慰道:“钟少爷怎么能跟那些戏子比?” “我比戏子还不如呢!”钟宛怒道,“郁子宥平时叫戏子要花多少银子!去拿给我!” 冯管家犯了难:“我们世子从没叫过戏子,我哪儿知道要用多少银子?” 钟宛顿了下, 尽力压下要往上挑的嘴角,道,“是么……” “自然,我们世子从不沾那些不干不净的人。”冯管家想了下,道,“钟少爷是饿了?您要是饿了,我这就去命人准备,不过……您吃了早点,就真的得走了。” 钟宛无力道:“我不饿……不是,这又不是我自己找上门来的,昨天我也是被拐来的,现在怎么弄的像我上赶着来找他,反倒被轰出来一样?” 冯管家按着郁赦之前吩咐的,低头解释道:“世子说,昨日,五皇子本来要拐带您……不知要把您如何的。” 钟宛不懂冯管家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呆呆的点点头。 冯管家坦然道:“这不就对了?您昨天本来就又要被拐带的,不是世子,也是别人,世子既然替您挡了五殿下,自然……是可以拐带您的。” 钟宛:“……” 这话细想起来竟他娘的有几分道理! 钟宛深呼吸了下,不肯顺着郁赦这个疯子的想法走,压着火反问:“明日有人若是想拿刀捅我,郁小王爷替我挡了,他是不是就可以随时捅我了?反正我也要被人捅的啊!” 冯管家想了想,谨慎道:“按照世子的说法,是这样的。” 钟宛把到嘴边儿的“那后天万一突然有个人想日我”生生咽了下去,点头:“行……我认了,你去叫人套车,我走了。” 冯管家忙去吩咐,郁王府的下人办事利索,不一会儿就把钟宛客客气气的送走了。 钟宛云山雾罩的被拐了来,又糊里糊涂的被送走了。 好生送走了钟宛,冯管家来跟郁赦回话了。 郁赦躺在贵妃榻上,半阖着眼。 他昨晚一夜没睡,这会儿眼下微微发青。 郁赦听到冯管家的脚步声,没睁眼,“送走了?” 冯管家躬身:“送走了。” 郁赦嘴唇动了动,似是想问什么,但没问。 冯管家揣摩着郁赦的心思,主动道:“钟少爷早上起来吓了一跳,问了半天,问世子昨天是不是去找他了,在他房里呆了多久,老奴照实说了,钟少爷……受惊不小。” 郁赦像没听见一般。 冯管家半吞半吐,“这得亏是钟少爷脾气好,什么都不往心里去,要是个心窄的,您这样把人拐来又打发走……怕是要真动怒的。” 郁赦淡然:“动怒就动怒。” 冯管家是真的不懂了:“世子明明是在意钟少爷的,为什么总这么若即若离的?钟少爷不知哪天就要随黔安王回封底了,您再这样……” “下去吧。”郁赦不耐的偏过头,“我困了。” 冯管家叹气,替郁赦拿了一条毯子盖上,退下了。 好一会儿,郁赦慢慢地睁开眼,十分不适的按了按太阳穴。 先是在宫里跟宣琼闹了一场,回来又在钟宛床畔生生坐了一夜,他是真的困了。 郁赦原本什么都没想做,只想去看看钟宛,但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偏偏在梦里瞎叫人,郁赦没忍住,就…… 郁赦闭上眼,静了静心。 郁赦昨晚看着钟宛,忽而就想到了七年前,钟宛走的前一夜。 那会儿宣瑞袭了宁王的位,已带着弟妹前往黔安封地,钟宛得到消息后日夜坐卧不宁,心神恍惚,少年郁赦心里明白,自己留不住他了。 郁赦那会儿看着钟宛心里就难受,心里明白自己父王坑害了他,自己不该强留他在身边,但又舍不得。 少年郁赦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舍不得让钟宛去封地受苦,还是舍不得这个人。 心里有些话呼之欲出,又不知该怎么说。 两人貌合神离的相互打了好几天的太极,郁赦记得钟宛有天突然跟他说:子宥,上次把你亲事搅黄了,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少年钟宛顾左右而言他,结巴道:“但现在想想,文国公孙女也很好,将来……你可得找个更好的小郁王妃,不然我就太对不起你了,若我知道你婚事不如意,我不心安的。” 郁赦也磕巴了下,“好,我……我定然找个更好的,不让你惦念。” 少年钟宛闻言安静了许久,低头笑了下,轻声道:“如此,我就安心了。” 郁赦隐约觉得钟宛神情不对,要细问他,又不知如何开口,两人不尴不尬的好几天了,说话总是这样没头没脑的。 郁赦猜不到钟宛何时要走,担心他独自去黔安不安全,想开口问问他,要不要自己派人送他,又不想主动提起。 万一钟宛并不要走呢? 万一钟宛只是忧心宣瑞,过几天,又同往日一样了呢? 郁赦心存希冀,但还是将几张银票放在了钟宛屋里,怕钟宛看不见,直接明晃晃的放在了炕桌上。 南疆路远,一去就是几个月,总要有盘缠的吧? 若要出城,他一个奴籍,自然也要文书的,郁赦狠了狠心,把钟宛的卖身契也寻了出来,自己又写了一纸路引,说明情况,将路引和卖身契叠在一起,露出一角,压在了钟宛书案的镇纸下。 郁赦把这些东西摆的很显眼,料定钟宛都能看见的。 隔了一日,郁赦去钟宛屋里看,银票卖身契果然都被收起来了。 郁赦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知道,钟宛这是真的要走了。 又过了两日,钟宛有天晚上突然要喝酒,又拉着郁赦跟他聊个没完,郁赦心里明白,就是今日了。 郁赦不胜酒力,但还是强撑着跟钟宛喝了不少,他记得少年钟宛目光复杂的看着自己,小声道:“子宥,你要是我家的人,就好了。” 郁赦抬头灌了一盅酒,沉声道:“我姓郁,怎么能是你家的人?” 钟宛洒脱一笑,“是啊。” 钟宛直接给自己倒了半碗酒,一口闷了下去。 中间钟宛说头晕,让郁赦把香炉里燃着的香熄了,郁赦去了,再回来时,郁赦察觉出自己的酒被动过了。 少年郁赦心中五味杂陈,装作不知,将酒咽了下去。 那会儿的郁赦甚至心中愤愤的想,就算是给我下了毒,我也认了。 但那不是毒,只是一点点蒙汗药。 钟宛放的蒙汗药实在太少了,过了一炷香的时辰郁赦才开始觉得困,他不忍心的看着钟宛,心想夜路难行,我就睡了吧,也让你能早点安心走。 少年郁赦借着酒意,起身晃了两下,倒了下来,被钟宛扶到了榻上。 郁赦清楚的记得,钟宛扶他的手都在抖。 郁赦倚在床头装睡,感觉到钟宛半跪在自己面前,看了自己许久。 久到蒙汗药的药力彻底上来了,钟宛才动了动,站起身,轻手轻脚的往郁赦腰间摸索。 半睡半醒之间,郁赦胸中如擂鼓,心道……钟宛是要在走之前,做些什么吗? 少年郁赦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紧闭着双眼,生怕让钟宛发现自己还没睡着。 又过了一会儿,郁赦感觉到钟宛又开始摸索自己的袖子。 郁赦强撑着药力,心道他方才不是要解我的腰带吗?怎么还没解开?这怎么又开始摸袖子了? 郁赦听到叮咚一声轻响,他实在忍不住,想知道钟宛到底在做什么,就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少年钟宛用桌布当包裹,摊开在榻上,手脚利索的将郁赦身上值钱的配饰全拆了下来,一一装好。 少年郁赦气的险些装不下去了。 那么些银票还不够用吗?!这个人……还真是不吃一点亏。 郁赦任由钟宛搜刮,不一会儿,身上的钱袋玉佩扇子戒指等等全被摘了个干净,郁赦暗暗后悔……今天戴的玉佩并不十分珍贵,不如那成套的值钱。 被钟宛悉悉索索的摸索了一阵,蒙汗药的药力彻底上来了,郁赦再也撑不住了,昏睡之前,郁赦感觉钟宛凑近了些许,但他下面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二天醒来,钟宛果然已经走了。 冯管家急疯了,将偌大府邸搜了好几遍,将钟宛以前藏匿的地方找了又找,但什么都找不着了。 钟宛真的走了。 郁赦由着冯管家四下寻觅,并不着急,也不许人出门巡查。 郁赦关上门,在自己屋里寻了两圈。 但什么也没找到。 钟宛一封信也没留给他。 少年郁赦摸着自己空荡荡腰间隐隐有点怒气,他哪怕……随手留个只言片语呢! 哪怕在桌上刻个到此一游呢?! 郁赦不死心的又去钟宛屋里找,把床头小柜子全翻遍了,一样什么都没找到。 钟宛什么也没给他留下。 他干干净净的来,利利落落的走了。 郁赦在钟宛的书案前坐了许久,起身时,宽大的袖子扫过一本书,书掉在了地上,郁赦低头一看,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是本诗经,诗经摊开在《郑风》那一页,几张银票、卖身契、路引好好的叠在一起。 小钟宛什么也没拿。 第30章 世子血气方刚,骤然见人睡觉不脱外衫,哪里能把持得住?! 郁赦想象不到, 钟宛当年是怎么一路风雨兼程的走到黔安去的。 没盘缠, 没路引, 那几个月,他到底吃了多少苦? 少年郁赦原先还能安慰自己,钟宛至少拿了自己一些随身物件, 那些东西还是能换点银子的,但之后一年又一年,那些东西一件一件, 全被人送了回来。 原封未动。 一如他同钟宛之间, 始终干干净净,无甚瓜葛。 郁赦又开始头疼, 他十分不适的翻了个身,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冯管家一直在外面守着, 他听着郁赦来回翻身睡不安稳,轻手轻脚的进屋来了, 低声道:“世子,世子,又做噩梦了?” “没有。”郁赦冷冷道, “还没睡着。” 冯管家担心郁赦心里不痛快又做出什么事来, 问道,“那点上安息香?” 郁赦不耐烦,“你当我是他?” 冯管家笑笑:“是,钟少爷实在是受不得药,每次都是, 用一点香就睡的雷打不动的。” 郁赦看着窗外,目光悠远,似乎又想起什么前事来。 郁赦犹豫是不是真的用点香,他实在是不想再让脑中的钟宛再闹腾自己了,烦躁道,“不用盯着我,我现在没精神做别的。” 这话倒是真的,郁赦每次折腾点什么事,都会安稳一段日子,刚在宫中跟宣琼闹了一场,至少半月之内,他不会再有兴致去寻死。 冯管家暗暗焦心,他能察觉的到,郁赦也不想这样。 好好的,谁会这么跟自己过不去? 只是心里太苦了,隔一段日子,就好似承受不住了一般,要寻点事故来发泄。 冯管家上前替郁赦往上拉了拉毯子,见他还睁着眼,轻声道:“送钟少爷的人已经回来了,他们代世子问候了黔安王,听黔安王府的管家说,黔安王病的更重了。” 郁赦闭上眼:“多半是装的。” 冯管家干笑:“也不一定吧。” “他着急回黔安。”郁赦皱眉道,“昨日入宫,就是想替宣瑞向皇帝请辞。” 郁赦嗤笑:“说起来,还是宣瑞命好,这么个废物,居然也好好的活到了现在。” 冯管家敏锐的闻到了一丝半酸不苦的味儿,他心里觉得有戏,轻声道:“其实,世子当年可以不让钟少爷走的。” 郁赦最烦听这个,闻言眉头紧皱,“说了多少次了,我留不住。” 冯管家见缝插针,“但现在就不一定了啊!现在还留不下吗?” 郁赦又不说话了。 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留得下,保不住。” 冯管家心里一阵难受,焦心道:“世子你就料定自己活不久?” 郁赦淡然道:“是。” 冯管家恨不得跟郁赦动手。 郁赦把话说出来了,反而舒坦了,他将手臂枕在脑后,慢慢道:“且……我心里恨着他,留他在身边,不知道哪天犯病,就将他掐死了。” 冯管家茫然:“您恨他什么?恨他这些年编排您的事?” “不。”郁赦眯着眼,“我恨他明明能无情无义的安稳过一生,可偏偏对谁都实心实意。” 冯管家失笑:“这不是钟少爷的好处吗?” “是,所以更留不得。”郁赦深吸一口气,“他若不是这样的性子,我昨晚就……” 冯管家感觉自己听到了关窍,忙追问:“昨晚如何?!” 郁赦眼中闪过一抹恨意:“昨晚就将他做了。” 冯管家气不打一出来,那你就做啊!!! 冯管家恨铁不成钢,“那昨晚两个时辰,世子到底……到底……” “没碰他,不……”郁赦皱眉,踟蹰道,“也碰了。” 冯管家心急的要死,又怕把郁赦问烦了,只能老着脸皮,缓缓着问:“碰什么了?” 郁赦沉默许久,“亲了下。” 冯管家暗暗吃惊,急不可耐,“只……亲了一下?” 郁赦看向别处:“是他自找的。” 冯管家彻底糊涂了,“自找的?” 钟宛睡得死死的,怎么自找? 郁赦烦闷道:“我不过是替他脱个外衫!他就做出那副不自重的形态来,还……叫了我的字。” 冯管家:“……” 冯管家想让钟宛死个明白,小心翼翼的替钟宛问道:“是如何那个……不自重的呢?” 郁赦拧眉看向冯管家,“你探听这些做什么?” 冯管家吓了一跳,干笑,“老奴只是想不出来,钟少爷这样的人能多不自重。” 郁赦想要说,又生生忍下了,“总之……是很不体面的形态。” 回想上次找钟宛兴师问罪时钟宛情动的样子,郁赦喉咙口发干,不适的动了动身子,“我原本只是要去看看他,他非要招惹我……是他活该。” “活该,太活该了,不自重,不自爱!”冯管家苦着脸附和,心道他如此活该,您竟只是亲了亲! 冯管家犹豫再三,怕郁赦是有什么不会的,留意着郁赦的神色,轻声道:“说起来,世子也不小了,头几年长公主就问过老奴,是不是该给世子安排几个房里人了,老奴估摸着世子不会要公主的人,就替世子辞了,现在想想,是不是该寻几个妥当又年长的丫头来……” 郁赦簌然看向冯管家,“不用人来教我,我知道那事儿是什么样子的。” “是是是。”冯管家吓了个半死,“世子自然晓得。” 郁赦莫名其妙的看了看冯管家:“你们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我是同常人不大一样,可也不至于连这个都不懂,我十几岁上就都明白了。” 冯管家忙哄着:“懂懂懂。” “别弄些奇奇怪怪的人来我房里。”郁赦戒备的看着戒备,“我不要女子,也不会留下血脉,若让我突然在屋里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人……我当即就会掐死了她。” 冯管家心头一动,“那男子……” 郁赦想也不想道:“自然更不要。” 冯管家欲言又止:“世子对钟少爷明明……” 郁赦皱眉:“我亲他,是因为他自己不自爱!” 冯管家险些又被郁赦说服了。 冯管家喃喃自语:“是,是钟少爷自己在梦中轻浮,好好的,竟在梦中呼唤世子的表字?这不是轻浮是什么?世子年纪轻轻,什么时候见过这种事?必然被他迷惑住了!他敢在梦里叫这个,就明摆着就是让世子去做什么!” 郁赦觉得在理,心情好了些许。 冯管家生无可恋,“所以他让世子占了一点便宜,也是活该!” 郁赦被这事儿扰的心神不宁,这会儿彻底想开了,闭上眼:“正是。” 冯管家恨不得捶郁赦一顿,咬牙切齿道:“那既然他如此不堪,世子何不就……就……” 郁赦烦躁道:“他不堪,我就得跟着一起不堪吗?且……之后他安分了许多,趴在我怀里,睡的很老实。” 郁小王爷赏罚分明,冯管家无话可说。 郁赦用这一顿缜密的分析开解了自己,舒坦了许多,给自己盖了盖毯子:“我困了,你去吧。” 冯管家退下了。 冯管家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他又给钟宛写了一封信。 黔安王府,钟宛屏退众人,正同宣从心说话。 钟宛彻夜未归,宣从心担忧不已,不住问他到底怎么了。 “昨天……唉不说了,一团乱麻。”钟宛失笑,“我跟你有正事说。” 宣从心几乎一夜未睡,她责怪的看了钟宛一眼,耐着性子道:“你说。” “昨日我本要替你哥请辞的,偏偏被别的事搅了,如今五皇子宣琼被灌了一肚子池水,也不知道如何了,皇上定然没精力管我们这点儿事了。”钟宛一个头两个大,“又一个皇子出事了,咱们再一次次的去请辞,怕适得其反,让皇帝疑心什么,我的意思是……” 钟宛顿了下,商量道:“我以宣瑜的名义上个折子,就说宣瑞实在病的不好,所以想让他一个人……先回去。” 宣从心皱眉:“只让我大哥回去?” “万寿节还没到,京中接连出事,我们一起走太惹眼,皇帝多疑,我担心他觉得是我们黔安王府在生事。”钟宛无奈道,“到时候,就真的一个都走不了了。” 宣从心想不太明白着里面的事,但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皇帝不会对孩子下手的。”钟宛轻声安抚道,“你是女孩儿,更安全。” 宣从心听了这话也没多高兴,低头道:“这我清楚。” 钟宛道:“有我在,必然保的住你们,所以先让你大哥回去,行不行?” 宣从心一笑:“你同我发什么誓,你安排的,必然是最周全,对我们最好的。我听你的就是,不过……” 钟宛同宣从心异口同声:“就不用告诉宣瑜了。” 两人笑了起来。 宣从心叹了口气:“也是我无用。” “你对我没半点疑心,已经够了。”钟宛一笑,“你哥马上走了,这两天别跟他置气,那狐裘替他做出来吧。” 宣从心点点头,突然道:“不然你跟着他一起回黔安吧,你也说了,皇帝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等过了万寿节,我带着宣瑜再回去。” “那哪儿行。”钟宛想也不想,失笑,“王爷在天有灵,知道我把你们两个小孩子丢在这,半夜降个雷来劈了我。” 宣从心心里一阵难受,她知道自己撑不起门户来,不再多言,故意笑了下:“也是,你还没娶上那个姑娘呢,说起来……如何了?这么多天,也没个动静。” 说起这个来钟宛一阵头疼,“怕是……不太顺利,难弄的很。” 宣从心不满道:“她到底有什么不顺心的?!” “不怪他。”钟宛苦笑,“他……少时大约是吃了不少苦,现在性子不太好,我得多费点心。” 宣从心想了下,体谅的点点头:“她年纪大了,身材又魁梧,所以才比旁人更敏感,你既然这么喜欢她,就耐心点吧。” 钟宛一笑,外面有人叩门,钟宛让人进来了。 冯管家的信。 钟宛接过来当着宣从心的面拆了,看完之后脸色变了几变,险些当着宣从心的面骂出粗口来。 宣从心小心的看着钟宛的脸色,试探道:“是……那姑娘给你的信?” 钟宛艰难的点点头。 宣从心暗道这姑娘大胆,“她说什么?” 钟宛心如槁木,“他嫌我浪荡。” 宣从心大惊失色。 钟宛摆摆手,请宣从心先回自己院子,宣从心惊叹京中民风开化,啧啧称奇的走了。 待宣从心出了院,钟宛才拿起那封信来,他不信邪,觉得自己刚才是眼花了,他抖着手,又细细看了一遍…… “世子说,少爷很不自爱。” “世子说,少爷夜间睡觉不脱外衫,这明摆着就是在勾引男人,让世子去替您脱。” “世子血气方刚,骤然见人睡觉不脱外衫,哪里能把持得住?!” 钟宛被气的耳鸣目眩,他喝了口茶,继续往下看—— “世子一时不察,所以……亲了您一下。” 第31章 这府上在这一刻,似乎有什么已经变了。 “我浪荡……” “我轻浮……” 钟宛尽力忽略信里最后一句话, 磨着牙想我还真是真是红颜祸水不减当年, 衣服没脱一件, 都能激的如今的郁赦把持不住,这要是脱了一件半件的,还不得惹得郁小王爷把我锁在他家永远不放出来了? 而且郁赦这是真疯了吧?这都是什么歪理? 钟宛不死心, 把信来回看了几遍,试图弄清楚郁赦到底在想什么,可看了半晌, 他脑中只剩一件事…… 亲了? 钟宛怔怔的想, 亲一下,是怎么亲的? 亲的哪儿? 怎、怎么亲的? 钟宛还是觉得口渴, 他把半杯茶全喝了,坐下来好好回忆。 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故意的吧。”钟宛把信纸攥成一团, “有本事明着来啊……” 但要真的明着来,回想那日郁赦直直闯进来的样子, 钟宛耳畔发红,他还真的……招架不住。 现在的郁赦太吓人了。 钟宛强迫自己先不去想亲不亲的事,还是不懂, 就算真亲了, 郁赦又为什么生气?气到面也不想见,把自己早早的轰了出来。 郁赦如今的脾气还真是让人拿捏不住。 钟宛把信纸丢进炭盆里,定了定神,以宣瑜的口吻给崇安帝上了一封折子。 钟宛没让宣瑜再誊抄一遍,崇安帝不是傻的, 一想就能知道这是钟宛的意思,钟宛索性也没遮掩自己的笔迹,大大方方的写好后就命人将折子送入了宫。 钟宛已经将黔安王府的立场摆的很明显了:我们不想搀和京中之事,只想早日回黔安好好过日子,但又不敢辜负圣恩,所以即使黔安王病重,也留下了自己的同胞弟妹代自己为皇帝贺寿。 黔安王府已给出了最大的诚意,只希望崇安帝让他们的王爷早日回黔安养病,如此谦卑,崇安帝自然准了。 当日宫里就来人了,照例赐了许多的补品,钟宛胸中大石落地,能把宣瑞送走就好。 宣瑞终于停了药,严平山的意思是让宣瑞修养几日,钟宛想也不想道:“不,明天就走。” 宣从心放下手里的针线,讶异:“这么急?” “迟则生变。”钟宛道,“谁知道三皇子哪天就不行了?三皇子是宣瑞的堂兄,真不好了,那边举丧,这边热热闹闹的回黔安,像话吗?” 严平山一想也是,他看向钟宛,“你……” “我肯定不走。”钟宛吩咐,“把林思叫回来吧,让他送宣瑞回黔安,不必再回来了。” 严平山答应着去了,宣从心的狐裘还没缝制好,她急着连夜赶出来,也来不及闲话了,让人拿着针线回自己院里赶工了。 钟宛去清点跟着宣瑞回黔安的仆役,又亲自替他打点行李,王府前后乱糟糟的,钟宛进进出出,呛了两口冷风,不一会儿就觉得头有点热。 “不争气啊……” 钟宛懒得找府里的太医,回到自己屋里找了两粒治寻常风寒的丸药和水吞了下去,裹上厚衣裳又出了门。 忙乱了半天,终于将行李打点好了,严平山一个人回来了。 “人呢?”钟宛抬头,“哑巴呢?” 当着其他仆役,严平山含混道:“没寻着。” 钟宛皱眉,让严平山跟着自己进了屋。 “林思不想走。” 严平山着急道:“我托咱们在四皇子府上的人交代他,他说走不开,我又想办法把他叫了出来,当面问,他……说不想走。” 钟宛失笑:“为什么?” 严平山摇头:“没说为什么,他一个哑巴,问也问不出话来,我让他写,他也不写,问急了,连比划都不比划了。” 钟宛仔细回忆,突然发现自自己回京后,几次同林思说让他跟着回黔安,林思都是半吞半吐的。 “他……”钟宛低声道,“这是被什么绊住脚了?” 钟宛好笑道:“林思也不小了,他在京中有相好的了?” 严平山茫然:“这哪儿知道……但总得说一声啊!这好不容易有机会回黔安了,早点回去比什么不要紧?我是说不动他的,他也不爱听我的,趁着天早,不然你去找他……” “不必了。”出神片刻后,钟宛突然一笑,“随他吧。” 严平山急切道:“怎么能随着他胡来?四皇子府上不是什么好去处!将来有个万一,他一个人在京中受了牵累,咱们想帮也帮不上,到时候……” “严叔。”钟宛轻声道,“别替他打算了。” 严平山错愕的看着钟宛,“你不管管他?” “我管不了他,林思不是我的奴才。”钟宛不甚在意道,“他虽然整天管我叫主人,其实他是我奶娘的儿子,算是我半个亲哥哥了,奶娘走的早,他这些年跟着我颠沛流离,没少吃苦。” 钟宛一笑:“就算当初我们钟家对他有点小恩小惠,这些年也该还完了,到现在……随他吧。” 严平山不解道:“什么叫随他?这不是为了他好吗?他一个人……” “我要是为了自己好。”钟宛忍笑,“我也该同你们回去了,但现在不也走不得了吗?” 生生的,被一个性子古怪的人绊住了脚。 钟宛轻声道:“人各有命,宣瑞既然没事了,我就想做点旁的事,林思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严平山听不明白,但他现在看着钟宛,突然感觉这府上在这一刻,似乎有什么已经变了。 “他那边我肯定会过问的。”钟宛宽慰道,“等我回头寻他问问,别的就算了吧……他既然不肯回去,你陪着宣瑞回去好了。” 严平山吓了一跳:“我回去?那你们呢?” “府上也没什么事,留个小管事在就行了。”钟宛随意道,“我跟两个孩子都没什么事,也用不着这么多人照看。” 严平山不放心,但想想病恹恹的宣瑞,左右权衡,无奈道:“好吧,等王爷平安到了黔安,我再回来。” “可别,那会儿两个小的可能都回去了。”钟宛一想就头疼,“来来回回就是好几个月,没准儿中途还要错过,你就看顾好宣瑞就是了。” 严平山一想也是,只得点头:“那你……多留意身子。” 钟宛不在意的一笑。 严平山临时要走,又有不少事要打点,他没空跟钟宛多话了,抬脚就要走,临出门前,严平山回头看看钟宛,突然道:“钟宛……下次再见,不知道是哪年了。” 钟宛最怕离愁别绪那一套,笑道:“怎么?催我提前给你结了今年的份例吗?” 严平山哭笑不得,神色复杂的看了钟宛一眼,“总之……保重身子。” 钟宛点头:“知道了。” 翌日,黔安王府的人起了个大早,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出了城。 钟宛陪着宣从心和宣瑜在二门上站了一会儿,宣瑜泣不成声,“大哥……大哥他身子这样,路上要走那么久,他在半路上会不会……” “不会。”宣从心道,“闭嘴。” 宣瑜死死憋着,不敢再出声,往钟宛身边靠了靠。 钟宛忍笑,在宣瑜头上揉了一把,正要催两个小的回屋,外面一个仆役连滚带爬的扑了进来。 宣从心皱眉,“怎么了?!还没有点规矩?” 钟宛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挡了宣从心一下,“出什么事了?” 仆役跪在地上,抖声道:“三皇子……殁了。” 钟宛暗道好险。 钟宛看了宣从心一眼,宣从心讪讪,低声道:“幸好听你的了,我……我现在去让人扯白布?先要把这些红灯笼蒙起来吧?” 婚丧大事,钟宛其实也不太懂,现在严平山已经走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的料理:“是吧,让人备下孝服,估计过不了半天,宗室那边就有人来了,到时候问问他们。” 宣从心糟心的看了自己哭成一团的弟弟,皱眉道:“去守灵的话,我跟宣瑜肯定不在一处,他怕是自己去不了,你能陪着吗?” 钟宛笑了:“那是自然。” 宣从心放心了,先去后院料理,钟宛突然想起什么来,心里咯噔一声。 郁赦他……也要去守灵的吧? 钟宛耳朵发红,心里暗暗祷告,不管是看在早逝的三皇子还是谁的面子上,郁赦千万千万别在灵堂里发疯,质问自己为何如此浪荡…… “死了?” 郁王府别院,郁赦逗着鸟儿,轻快道:“拖了这么多天,终于走了?” 冯管家把孝服送了上来,“是,早上没的,听说贤妃娘娘要哭死过去了,长公主已经过去了,长公主走前派人来说、说……” 郁赦不耐烦:“还说不说?” “说、说。”冯管家笑笑,“长公主说,世子今年犯水又犯火,又刚受了惊吓……” 郁赦嗤笑,冯管家赔笑:“对外自然要这么说的,长公主的意思是,世子本就跟丧事犯忌,又刚被圣上软禁,不如……不去了吧?” 冯管家压低声音:“长公主是为了世子着想,世子待会儿见了郁妃娘娘,要怎么说话呢?彼此都尴尬,不如躲了吧。” 郁赦本来就懒得去,“那就不去。” 冯管家笑笑:“就是这个意思了,守灵多受罪,去做什么……不过孝服还是要穿的,世子先换上,回头过了四十九天,等出殡的时候世子露个面,就行了。” 郁赦换上素色衣衫,突然问道:“黔安王……走了吗?” 冯管家一愣:“走了吧?大约是走了,说起来钟少爷是真果断,一刻也没耽误,这要是晚走了半天,怕就出不了城了。” “他……”郁赦顿了下,“他跟着走了吗?” 冯管家自然知道郁赦问的是谁,忙道:“没有没有,探子天天盯着呢,钟少爷还在府上,没走。” 郁赦脸色好看了些许,他想了想,道,“黔安王走了,但宣瑜没走吧?” 冯管家茫然:“是啊。” 郁赦道:“那我去守灵。” 第32章 你以为我在念话本?不…我说的是那晚的事。 郁王爷郁慕诚进了暖阁里间, 看了看还躺在床上的宣琼, 替他放下床帐, 走了出来。 外间,郁妃未施脂粉,眼睛红红的, 见郁慕诚出来了,眼泪将落未落,“大哥……” “小声点, 五殿下睡着了。”郁慕诚坐了下来, “我刚问过太医了,说没什么事了, 既如此,等他醒了, 你就同他一起去三殿下那边……” “不去!”郁妃怫然,“去做什么?遇到郁赦, 我是当没看见,还是当他不曾把琼儿推下水过?!” 郁慕诚皱眉:“不都已经说清楚了?是他们两人在湖边看水,五殿下自己一时不查落了水……” 郁妃盛怒:“皇上拿来骗别人的话, 你现在来糊弄我?你也听见了, 郁赦他自己都承认了,就是他把琼儿推下水的!” “那又如何呢?”郁慕诚声音依旧放的很轻,“娘娘若不服,是不是要再去皇上面前闹一场?让子宥再学一遍五殿下说的那些混账话?” 郁妃咬唇,不说话了。 “你要是没记清楚, 那我再跟你说一遍。”郁慕诚看着自己亲妹妹,低声道,“别再拿那些道听途说来的话说给五殿下听,更别自作聪明,心存妄想,做那些多余的事……皇上最恨别人提那些没影的事儿,你为什么就是喜欢提呢?自己说就算了,还非要再说给五殿下听,殿下已经成年了,竟像个长舌妇似得,背后说那些话!像什么样子?” 郁妃气的脸发白:“你说我是长舌妇?好,我没见识,那今天你跟我说清楚啊,郁赦他到底是不是你儿子?长公主当年六月有了身孕,转过年七月才把孩子抱回来,硬说是几个月大了,我自己没生过吗?那明明就是个刚落地的婴孩!你们……” “子宥是公主早产生下来的,襁褓中自然比旁的孩子羸弱几分。”郁慕诚无可奈何道,“这话我同你说过很多次了,你到底想听我说什么?” “我想听一句实话!”郁妃愠怒,“我想知道,我和琼儿这些年是不是都在替别人做嫁衣!” 郁慕诚道:“那我再说一次,不是。” “行,若他真是你的儿子,你让他现在过来,给我跪在这里磕头赔罪!”郁妃冷笑,“父亲的话,他总要听吧?你去叫他来!” 郁慕诚失笑:“你这不是无事生非吗?皇上都说了,是五殿下自己一时不甚……” “别什么都用皇上来搪塞我!”郁妃气的脸发白,“我本来不会管你的事,反正你自己都认了,还要将祖父好不容易保下来的王位传给他,我一个出嫁女,娘家的事我不说什么!可皇上呢?多偏爱他几分我忍了,让郁赦什么都压在琼儿头上我也忍了,现在呢?郁赦他得寸进尺,已经对琼儿动了杀心了,你们还护着他!那将来山陵崩!郁赦要我们母子殉葬,你是不是忙不迭的要替他送白绫来?!” 郁慕诚皱眉:“你到底在说什么?让别人听见……荒唐不荒唐?” “还有比郁赦更荒唐的吗?”郁妃冷声道,“大哥……我这次是彻底心寒了,你要替别人养儿子,别拉上我,我就琼儿这么一个孩子,他若做不成太子,我就吊死在这里,免得将来被郁赦羞辱!” “闭嘴!”郁慕诚动了怒,“你还嫌害琼儿害的不够惨是不是?” 郁妃气的掉眼泪:“你……你……” 郁慕诚深呼吸了下,压了压火,“我朝并无妃嫔殉葬的先例,你不要凭空臆测,让五殿下不安。” “没有?”郁妃冷笑,“那前朝的大小钟妃,是怎么死的?” 郁慕诚眸子骤然动了下。片刻后道:“先帝走后,大小钟妃悲痛过度,不医而亡。” 郁妃讥诮,“是吗?真是好巧。” 郁慕诚低头喝茶,过了一会儿道:“好,你想听这个,我就跟你说一段……前朝钟贵妃育有一子,就是宁王,你肯定知道的了?” 郁妃不懂郁慕诚怎么说起这个来了,皱眉:“自然。” “宁王年少聪颖,天资过人,容貌又肖像先帝,很得先帝的喜爱,只可惜……”郁慕诚放下茶盏,轻声道,“他是先帝五十岁上才得的小儿子。” 郁妃点头:“我、我知道的啊。” 郁慕诚缓缓道:“先帝暮年时,是动过立幼的心的,不少老臣都知道,也不必遮掩什么,不提这个,你知道先帝有了这个心思后,第一个想杀的人是谁吗?” 郁妃怔了下,下意识问道,“谁?” 郁慕诚道:“钟贵妃。” 郁妃脸色大变。 郁慕诚看着她,轻声问道:“你以为先帝想动今上?” 郁妃额上冒出冷汗,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怎么可能,皇帝只会偏心,不会起杀心,因为那都是他的亲儿子……但妃嫔就不一样了。”郁慕诚继续道,“当日钟贵妃刚满三十,身体康健,少说还有几十年好活,比起有可能威胁到王位的今上,先帝更不放心的是年轻的妃嫔,怕她扶持外戚,怕她摆布幼帝,怕她干涉朝政!” “帝王都是狠心的,当日钟贵妃逃过一劫,是先帝走的突然,是她命好,如若不然……不等先帝驾崩,她就要先下去等着了。”郁慕诚看向郁妃,“皇帝对自己儿子会心软,会偏私,对嫔妃不会,若皇上有天觉得你对五殿下的事干涉过多了……” 郁妃跌在椅子的软垫上,额上的汗水流了下来。 郁慕诚一笑:“自然,皇上若无意立五殿下为太子,也就不会忌惮你的那些小动作,可这又是你不乐见的……所以妹妹,你明白了吗?” 郁妃彻底失了方才的气焰,拭了拭汗,哑声道:“明白了。” “当然,你跟钟贵妃不一样。”郁慕诚起身,低声道,“你是我们郁王府的女儿,只要你不做糊涂事,皇上就不会动你,也永远会对五殿下另眼相待。” 郁妃惶然:“你真的不是在骗我?皇上……真的会多看重琼儿一点?” “会的。”郁慕诚宽慰道,“他的外家是我们王府,我不倒,他就永远比旁人多一分可能,只要他别再犯皇帝的忌讳,娘娘,没事劝五殿下多静静心,办好皇上派给他的差事,就行了。” 郁妃还是不甘心:“可是,可是……万一皇上将来糊涂了,非要立郁……” “娘娘。”郁慕诚打断郁妃,“我再说一遍,子宥姓郁,是我的儿子,所以他是不可能继位的,懂了吗?” 郁妃想了片刻,彻底明白了,急道:“我、我是不是不该提这个?我……” “是不该提。”郁慕诚尽力耐着性子,“我一直不懂,你们都爱翻腾这些事到底是为了什么,着急替他证明什么吗?” “是怕皇上起别的心思啊!”郁妃垂泪,“而且……我看郁赦他比我知道的都多,你敢保证,他没那心思?” 郁慕诚低头:“我保证,他没有。” 三皇子府上。 钟宛也换了丧服,领着一头雾水的宣瑜进了府,两人马上就分开了,有人带着宣瑜去给宣瑾上了香,宣瑜学着别人的样子,在灵前跪了一会儿。 钟宛至少还见过宣瑾两面,小宣瑜是一次都没见过,虽是自己亲堂兄,却哭也哭不出来,只能想着自己大哥流了几滴泪,又过了一会儿里面宣瑾的王妃就派人来劝了,几个不知名姓的人将宣瑜扶了起来,将宣瑜领到了一处灵棚前,又是上香,磕头。 钟宛始终远远的看着他。 磕过这次头后,宣瑜回头看钟宛,钟宛轻轻摆摆手,让他跟着别人一起,宣瑜用手拢着嘴,对钟宛小声道:“你找个地方坐着!” 钟宛想笑不敢笑,低头装没看见,再抬头时,宣瑜已经被领进了灵棚,跟其他宗亲跪在一起了。 宣瑜年龄最小,穿着孝服跪在一群人之间,可怜兮兮的。 灵棚外,如钟宛这样的人还有不少,他们不用跪着,但也不能像仆役一般在外院等着,没处可去,只能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等着。 钟宛穷极无聊,自己给自己找乐子,猜想郁赦今日会不会来。 落水的事,崇安帝没深究,只是软禁了郁赦,若是别人,软禁时必然战战兢兢,日夜自省,郁赦就不一定了。 被崇安帝留下问话,宣琼生死不知的时候他都能分心让人拐了自己,这样的人……软禁不一定能的禁得住他。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外面通报,郁小王爷来了。 郁赦的排场不比郁王爷小,他一来,不少人都站起来了,里面的贤妃娘娘还特意派人出来接着,不过郁赦没进内院,直接走到了灵前。 郁赦上了香,膝盖刚一沾地就站了起来,而礼部的人好似看全瞎了一般,眼皮都不抬一下的。 钟宛远远看着,叹为观止,郁小王爷这不是来赴丧的,他是来赏脸的。 死者为大,郁赦没必要这点儿礼数都不讲的,真不想来,干脆不来就是了,让所有人看他这个样子……有什么好的? 虽然大家都是习以为常了。 钟宛尽力往后站了站,不想让郁赦看见自己。 钟宛自嘲一笑,郁赦前两日刚把自己轰出了府,应该本来也不想见自己的。 不等钟宛想办法躲了,一个管事的人出来低声招呼他们:“过来过来。” 宗亲们越来越多,随从们也越挤越多,渐渐的不像样子了,三皇子府中管事之人终于在外院打点出一个简单的灵棚来,专门安置这些随从。 钟宛往宣瑜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跪的老老实实的,估计没事,跟着旁人一起走了。 钟宛一撩衣摆跪了下来,脑中不闲着,一会儿掐算宣瑞和严平山现在走到哪儿了,一会儿猜测宣琼到底喝了几口湖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灵棚的门帘突然被掀起,冷风灌了进来,钟宛抬头一看…… 郁赦冷冷的看着里面。 郁赦走了进来,坐在了灵棚中唯一的一把椅子上。 正在钟宛面前。 钟宛:“……” 众人面面相觑,慢慢地起身,一个接一个退了出去,钟宛想要混在其他人里,也要起身,郁赦眼中倏然闪过一抹戾色。 钟宛又重新跪好了。 不多时,灵堂里只剩两个人了。 钟宛如跪针毡。 郁赦出神的看着供桌上的香烛等物,不发一言。 半个时辰后,钟宛跪的腿麻,他稍稍动了动腿,忍不住抽气,不小心惊动了郁赦。 郁赦看向钟宛,微微蹙眉。 钟宛怕郁赦又要误会自己这是故意引起他的注意,忙老实的跪好了。 钟宛又跪了一会儿,听郁赦突然道:“你那日……是不是醒了?” 钟宛咳了下,“没有。” 钟宛偷偷瞄了郁赦一眼,郁赦听了这话脸色似乎更差了。 钟宛心里叫苦,这个疯子整天到底在想些什么? 郁赦审视的看了钟宛一会儿,似乎在判断钟宛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好一会儿低声道:“放荡。” 钟宛:“……” 放你娘。 郁赦不再理会钟宛,他在灵棚里坐着,外面的人不敢怠慢,送了炭盆手炉进来,甚至还给郁赦换了壶好茶。 灵棚里瞬间暖和了起来,郁赦彻底坐稳了。 钟宛暗暗叫苦,这人还走不走了? 钟宛时不时的偷看郁赦一眼,看着他喝了两口茶,看着他给自己手炉加了炭,看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小巧的话本来…… 这人把这儿当家,来过日子的吗?! 郁赦低头翻看着话本,不紧不慢。 钟宛腹诽着郁赦,突然听他道:“不用一直看我……等我看完了,这本书也送你。” 钟宛悲愤的趔趄了下,腿麻的他使不上力,踉跄着弯下了腰,郁赦皱眉:“送你就送你了,不必磕头谢恩。” 钟宛咬牙跪好,敢怒不敢言。 郁赦翻看了一会儿,淡淡道:“无甚趣味……就有个洞房,有点意思。” 钟宛装听不见。 郁赦偏偏要问他:“你想不想看。” 钟宛忍辱负重:“想。” “等我看完。”郁赦低头,“不过我可以先给你读一读……” 钟宛干笑:“不好吧……” 郁赦像是没听见一般,已经漫不经心的开始读了:“我坐在你床畔,你一只手伸出来,扯住了我的袖子……” 钟宛心惊肉跳。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人不怕宣瑾在天有灵,半夜来敲门吗?! “我一时情动,低头在你眉间亲了亲,低声让你好睡,你抬头,吻在了我的唇上……” “我躲闪不及,被你亲了正着,一触即分,我迟疑间,你已经把唇分开了,予取予求……” 钟宛脸红过耳,费力道:“郁、子、宥。” “我只是揽着你的肩膀,你却已经把手搂在我腰间了,你不许我走,嘴里还低声嘟囔着我的字。”郁赦合上书,“你以为我在念话本?不……少有把你写的这么浪的,我说的是那晚的事。” 钟宛这下,全身都麻了。 第33章 我们这好好的车轮子,就这么没了! 钟宛艰难道:“你说的是……” 郁赦道:“真的, 你那晚就是这样轻薄我的。” 钟宛抬头看着郁赦的眼睛, 郁赦那表情并不是在打趣自己, 眼中反而隐隐有几分愠色。 郁赦不是在逗自己,就应该是真的。 钟宛崩溃……自己梦里这么放得开的吗?! 这还真的是房中空虚了? 居然把郁赦给…… 不对,钟宛尽力让自己语气自然些, 硬着头皮道:“你要是不硬把我拐到你们府上,不像个鬼似得半夜坐在我床头,我能轻薄的了你吗?!” 郁赦冷冷的看着钟宛:“你继续辩解, 我听着。” 钟宛咬牙道:“我睡着了, 你又没有,你推不开我的吗?!” 郁赦眸子微颤, 似乎在压着火,“你一直搂着我的腰!我怎么推?一个过肩把你丢到地上去?!摔死你吗?还是把你丢进湖里清醒清醒?就你这个破身子, 你禁得住吗?” 钟宛死撑着道:“你也知道我就是一个病秧子,我睡着了能有多大精神?” “你精神挺好的。”郁赦将手中话本攥的死紧, “把我外袍都扯松了。” 钟宛矢口否认:“不可能!我睡着了从来不爱挨着别人,我以前同林思一个床上睡,我俩之间放碗水都没事!” “但你确实不是第一次撕扯我衣裳了, 用我一点点帮你回想吗?”郁赦怒极反笑, “以前还只是撕扯衣裳,现在直接……你不承认?好,你那夜睡前是不是喝了茉莉花茶?” 钟宛:“……” 是的。 冯管家那老东西大约是怕自己喝了茶水先睡不着,没让人准备寻常茶叶,只在茶壶里放了几朵茉莉。 钟宛失了气焰, 结巴道:“我还真的亲、亲……” “不只是亲,你还……”郁赦不看钟宛了,顿了下,咬牙,“你当真想听我说个细致?” 钟宛脸红过耳,“不必了!” 郁赦深呼吸了下,平复了片刻后皱眉道:“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一次,我不会放过你。” 钟宛茫然,怎么不放过? 钟宛讪讪道:“再有下次……你把我推开啊。” 话又绕回来了,郁赦的脸又黑了一层。 钟宛喉结动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又触了郁赦的逆鳞。 郁赦闭上眼,片刻后道:“我推不开。” 钟宛心道你放屁。 郁赦似是苦忍着什么似得,好一会儿才冷冷道:“钟宛……我不想同你走的太近,我想你也不愿意。” 钟宛错愕,自己什么时候不愿意了? 郁小王爷这……又开始自说自话了? 钟宛小心翼翼的看了郁赦一眼,意料之外,郁赦并无癫狂之态,反倒比平日正常了许多。 郁赦垂眸:“我现在心里很清楚,现在跟你说的话,你好好记在心里。” 钟宛磕巴道:“好、好。” “这些年,你在黔安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不会追究。” “日后你再去说什么,做什么,我也不会管,相较你编造的那些话,我在京中做的更过火的事要多多了……名声是我自己败坏的,我从不在意这些。” 钟宛心累突然一疼。 “只有一点。”郁赦抬眸,“你不要太放肆,自爱些,不要妄想同话本里一样,同我真的如何了。” 钟宛呛了下。 郁赦皱眉,“也不要总想那些不干不净的事!把你那点心思放在你们黔安去……” 钟宛心一横:“黔安已经没我什么事了,此番进京……我就没准备马上回去。” “不行。”郁赦当即变了脸色,“丧事之后,你和宣瑜马上回你们封地去。” 钟宛终于忍不住了,“那天你推宣琼入水,是不是因为听见他说,要将我如何?” 钟宛是真的不明白了,“世子,你……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反复无常吗?” “我就是反复无常。”郁赦突然笑了,“懂了……好好同你说话,你不爱听,就喜欢我这么冷嘲热讽的是不是?钟宛,多年未见,你这是添了些什么毛病?” 钟宛不想自找难堪,把马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问道:“你对我……不是半分情谊也没吧?至少还有几分同窗之情吧?” 郁赦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郁赦才沉声道:“随你怎么想……若我对你有心思,你屡屡勾引我,不怕我真的将你如何?” 谁他娘的勾引你了?!!! 钟宛心里憋着气,脱口道:“不怕。” “你!”郁赦双目发红,“钟宛……” 钟宛吓了一跳,心里叫苦,郁赦这又是怎么了?!这人到底是不是疯了?! 郁赦半晌压抑道:“我要真的同你如何了,你还走得了吗?” 钟宛被郁赦气的肚子疼,“我说了,我原本就不想走!” “不行。”郁赦低声道,“你如果想要卖身契,我可以还给你,再替你写一份文书,让你彻底脱了奴籍。” 不等钟宛说话,郁赦起身了,钟宛也要起来,奈何腿麻。 郁赦披上裘衣,匆匆道,“这些天,你就在这个灵棚里反省,仔细想想……该不该如此轻浮。” 钟宛气的肺疼,他四下寻看,想找个什么东西砸郁赦,桌子太沉,炭盆危险,灵幡太轻…… 不等他找着,郁赦已经出去了。 钟宛坐在蒲垫上,咬牙切齿的捶着一双长腿,嘴里骂骂咧咧。 出了三皇子府,郁赦手还微微抖着。 他上了马车,费力道:“先别走。” 马车夫自然不敢动,跟车来的仆役们见怪不怪,一言不发的站在雪地里,好似一群铁铸的兵俑。 郁赦坐在车里,周身不适,头疼欲裂。 那一晚,钟宛搂着他拥着他的画面在脑中挥之不去,纠缠着郁赦,让他到现在还有冲动,冲进灵堂把钟宛绑回府。 郁赦回想钟宛方才说的话恨的牙痒痒,钟宛他…… 若真的只是想利用自己帮黔安王,那该有多好。 真若如此,还忍什么? 可偏偏深知他的为人,知道钟宛没那么功利。 郁赦咬着牙,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掀开车帘,哑声吩咐:“那个灵棚……就说我每天过来要去,不许别人再进去。” 跟着郁赦的人答应着,迟疑道:“那钟少爷……” 郁赦皱眉,小厮忙不迭道:“是是,自然要让钟少爷去的,不过,也让人这样日日烧着炭吗?那些下人的棚子,里面是不烧炭的……” 郁赦不耐烦道,“烧!” 小厮忙答应着。 郁赦心更烦了,他呼吸略急促了几分,控制不住的就想到那一晚,钟宛闭着双眼,嘴角带笑,在自己唇上亲了亲。 郁赦当时真是惊着了的。 偏偏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舔自己的唇缝。 他莫不是也看了不少话本,不然从哪儿学来的这些孟浪之举?! 或者…… 他果然纳妾了? 又或者,在黔安有了什么相好? 从别人那学来了这些东西,反倒来勾引自己…… 郁赦眼白发红,冷笑两声,他突然很想知道,钟宛的相好到底是谁。 那日,钟宛自己说过他没纳妾的。 自然,钟宛的话不可信…… 又会是谁? 宣瑞那个窝囊废肯定不敢,还有谁? 郁赦对黔安一无所知,只见过几个知州知府,他觉得钟宛不至于放着自己不要,去跟那些相貌模糊的人勾勾搭搭。 或者是在京中找的? 郁赦看向车外,好巧不巧正瞧见了宣琼的车驾。 宣琼那日说,要把钟宛拐去的。 拐去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跟钟宛相好吗? “等他们进去了,把宣琼马车的轮子都给我卸下来。”郁赦声音发冷,“一个也不留,全卸下来……给我带回府去。” 家将们怀疑自己没听清,什么玩意儿? “他不是要拐钟宛吗?”郁赦自言自语,“我让宣琼他自己都要走着回去,我看他怎么拐……难不成牵着手牵回去?” “牵手……” 郁赦脸色又差了几分,“随便,牵着手回去……也要冻死他。” 郁赦心情不好,突然斥道,“没听见吗?!” 跟着郁赦的人饶是见过不少大世面了,听了这个命令还是迟疑了片刻,但一想郁赦的脾气,勉为其难道:“是!” 郁赦放下了帘子,马车内,听他长吁了一口气后,家将们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炷香后,郁赦的人扛着着刚卸好的车轮,声势浩荡的回府去了。 钟宛一个人占着一个灵棚,郁赦刚刚来过,没人敢再进来了,他乐得自己清净,坐在蒲垫上烤着火发愁。 郁赦的神智虽然有一点点不太对了,但他并没真的疯,钟宛很确定。 不说别的,天家无情,郁赦若真成了个疯子,崇安帝还会如此放纵他? 不将他幽禁至死都是好的了。 如此放纵,必然还是有所图的。 所以郁赦行事悖逆的原因,崇安帝肯定是知道的。 “只要没真的疯了就好。” 钟宛挺达观,只要人没事,一切都好说,至于对自己的态度忽冷忽热……虽那点儿“热”虽然可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但钟宛觉得还是有的。 这些不合常理的作为,有个说法是能解释的通的,但钟宛不敢想。 钟宛把手拢在炭盆前,一笑,都老大不小了,不能再那般没脸没皮的痴心妄想了。 天渐黑的时候,宗亲们都要回府了,钟宛自己在灵棚里眯了一觉,精神大好,出来寻着了宣瑜,两人一起出了府。 正看见宣琼的人气急败坏的闹腾,钟宛侧耳一听…… “我们这好好的车轮子,就这么没了!” “都说没看见!怎么可能?!” “那车轮子自己滚走了?” “放屁!” 宣瑜懵懵懂懂:“什么东西没了?” 钟宛也不甚明白,干巴巴道:“谁知道,丑人多作怪,瞎闹呢。” 钟宛有心看看热闹,奈何天不早了,明日还得过来,钟宛等了片刻,等着宣从心的轿子出来后就招呼着人回府了。 晚间,郁赦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横七竖八的马车轮,轻声道:“送回去了?” 身后的人欲言又止。 郁赦心烦意乱:“不会说话了?” “送是送回去了,但……”刚从黔安王府赶回来的冯管家上前,双手把那份卖身契放在桌上,“可钟少爷……他不要。” 郁赦倏然回头,冯管家又讪讪的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出来,干笑,“钟少爷说,这是他原本要送给世子的茶叶,可惜被他自己喝的没多少了,只剩这一小点,钟少爷说,世子若不嫌弃,让老奴给世子泡一壶……” 郁赦半晌说不出话来。 郁赦低声道,“给我。” 冯管家把那一小包茶叶递给郁赦。 郁赦两指捏着好似毒|药一般小纸包,心累道,“这也太……” 冯管家赔笑:“是太少了,钟少爷把茶叶匣子倒空了,只剩这些,但也够沏一壶了,我给世子……” 郁赦将茶包揣进了怀里,打断他:“你去吧。” 冯管家一怔,点点头,退下去了。 第34章 爹不是爹,娘不是娘 自那日起, 郁赦再没去过三皇子府上, 更没出过郁王府别院的大门。 不知是不是钟宛多心, 一时之间,黔安王府内似乎也少了几双眼睛。 钟宛总觉得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突然就消失了。 倒是少了许多麻烦, 但也空落落的。 郁小王爷好似突然转了性,一连多日,不出府, 不惹事, 安静的好似少时一般。 钟宛却越发的不安。 钟宛给林思传了几次消息,却似泥牛入海, 钟宛心急,直接让人同林思说自己不会再提让他会黔安的事, 隔日林思才一脸羞惭的来了。 “你不愿意回去就算了。”钟宛看着林思那惴惴不安的样子哭笑不得,“我还能逼你?” 林思看着钟宛, 认真的比划:你真逼我,我就回去。 “没那么多闲心。”钟宛让林思坐下,突然道, “你不想去黔安, 是因为宣璟吗?” 林思险些坐空了。 钟宛心道果然。 那年钟宛和林思一同逃出郁王府别院,一出府就分开了。 小钟宛不敢确定郁赦会不会来抓自己,两个人目标太大,容易被发现不说,也没法一起出城, 钟宛同林思约好几日后在城郊会合,相互等三日,等不到就直接走。 钟宛顺利出城,等了三天,始终不见林思出城来。 钟宛心急如焚,怕林思被郁赦抓回去了,更怕林思是被别人抓住了。 钟宛低声道:“我当时……” 林思忙打手语:不怪主人,说好了的,就等三天,是我无用,没能混出去。 钟宛轻笑,没往下说。他当时不放心林思,其实在城外活活等了一个月。 不过这话现在再说就没什么意思了。 钟宛最终还是一个人走了,抵达黔安半年后才再次得着林思的消息,知道他当日不甚被抓,辗转去了四皇子宣璟府上。 林思始终没说他被抓后吃了多少苦,只告诉钟宛,四皇子人其实不错,没苛待他,反而待他很好。 钟宛原本以为林思只是将宣璟那当做一个落脚之地了,但现在看,林思似是有知遇之恩要报答的。 林思局促的看着钟宛,比划:我不太放心。 林思似是觉得自己这样十分对不住钟宛,不住解释,手语打的飞快,钟宛有点眼花,失笑,“我又没说什么,你急什么……既说到这里了,你心里实在不过意,就答应我个事吧。” 林思忙点头。 钟宛道:“将来宣璟若能继位,你替我美言几句,代我保下一个人。” 林思问:谁? 钟宛道:“郁小王爷。” 林思认真想了下,打手语:四皇子虽有争储之心,但我觉得他不太行。 钟宛一言难尽的问道:“这些大实话,你敢跟宣璟说吗?” 林思笑了下,摇了摇头。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钟宛笑道,“你就先答应吧,当哄我玩儿了。” 林思想了下,郑重点头,又替钟宛谋划道:要不要直接削了他的爵,平了郁王府?四殿下必然很愿意!再将郁小王爷打入奴籍,给他喂点软骨散,连着他的卖身契一起送给主人。 “打住打住。”钟宛牙疼,“你跟宣璟是多恨他?” 林思比划:我还好,四殿下确实是日日恨不得郁小王爷死的,若将来真有那么一日,单要留他性命怕就要费些功夫,主人知道的,郁小王爷有可能是皇帝的私生子,要真是那样…… “所以才跟你说,必要替我保下他啊,你反正已经答应我了,真有那么一天,绝对不能让宣璟杀他。”钟宛想了下,不忍心道,“打入奴籍就不必了,软骨散万万不能用,将人送给我么,倒是行。” 林思想笑不敢笑。 “我今天找你是有正事的,我安插在宣琼那的探子跟我说……”钟宛心猿意马,“郁赦到时候不会寻死觅活的吧?!他当年有那么多家将看着我,我现在可没人帮忙,不然还是喂点蒙汗药……” 林思死死忍着,不让嘴角挑起来。 钟宛丝毫没察觉出自己又说到郁赦了,“你说他这命也是不好,唯一的出路竟是落在我手里,真是世事难料。” 林思比划道:说不准,郁小王爷很愿意的。 钟宛一笑,“愿意什么?被我金屋藏娇?” 林思回想自己两次被郁赦扣下差点动了大刑的事,后背一冷。 能把这个煞星金屋藏娇了,确实是不容易。 “别老跟我谈他了。”钟宛摇摇头,“有正事的。” 林思作洗耳恭听状。 钟宛把心里那些缱绻绮念压了下去,道,“我安插在宣琼那边的探子跟我说,前几天,郁王爷曾同郁妃密谈,自那之后,郁妃消停了不少,不再吵着闹着要说法了,前几日,郁赦不知为何卸走了宣琼马车的轮子,宣琼气疯了,要跟郁赦拼命,被郁妃拦了,还让郁妃怒斥了一顿。” 钟宛皱眉:“我记得郁妃娘娘一直挺能招惹事端的,从前就是。怎么和郁王爷‘密谈’了一次后,就突然安分了呢?” 林思沉思片刻,道:这我不清楚,但我近日打听到了另外几件事,跟郁小王爷有关。 钟宛也不再说话了,走到书案前,拿起纸笔。 林思比划:我这几日没过来,不是躲主人,确实是在替四殿下查一些事,主人可还记得,之前五皇子寻到了两个当年看守皇陵的粗使仆役? 钟宛点头,不止如此,宣琼还寻到了当日安国长公主有孕的脉案。 林思继续道:五皇子沿此探查,又寻到了一些别的线索。 林思比划:那个秘密产子,又秘密消失的女人,或许早就被运到了皇陵,至少……比安国长公主要早。 钟宛皱眉,那就是先帝还没出殡她就被送去了? 林思道:奇怪的是,那女人起初好好的,躲在别庄里安安稳稳,但自打安国长公主去了以后,那个女人一见安国长公主,不知为何突然崩溃,死也要堕掉腹中胎儿。 钟宛心里一梗,那个“胎儿”多半就是郁赦。 钟宛提笔:为什么? 林思摇头:不知,只知道那女人为了流了这个孩子,曾生生吃了一碗的香灰……民间有传言,说吃香灰能堕胎,但也只是传闻,被灌了药下去,她将香灰全吐了出来,人是受了不少罪,但孩子还是保住了。 钟宛骇然,写:她这样折腾,长公主是如何待她的? 林思沉默片刻,打手语:长公主起先是让人日夜看着她,但人若想寻死,看是看不住的,那女子趁人不备,拿起什么来都往自己肚子上砸,有次差点就把孩子生生打掉了,长公主失了耐性,让太医…… 林思深吸一口气,比划:将她双腿废了。 钟宛遍体生寒。 钟宛尽力忍着,写:再然后? 林思道:具体怎么废的不清楚,她怀着身孕,必然不能把腿打断,许是施针,总之那女子再也站不起来,也走不了路了。这之后,那女子彻底的疯了,不吃不喝,伺候她的人就将她整个人捆了起来,手臂手指,哪里都困死了,好似……一个摆件一般。 钟宛声音发抖:“然后呢?” 林思继续道:一直这样捆着,直到她生下了那个胎儿,生产的时候,自然是要将人放开的,据说产下孩子后,众人一时不查,险些让她将胎儿生生摔死了。 钟宛闭眼,片刻后写:这些事,郁赦他自己知道吗? 林思不忍的看着钟宛,打手语:我觉得,郁小王爷他什么都知道。 钟宛心口狠狠地一疼。 郁赦什么都知道。 小郁赦乍然知道将自己养育成人的母亲是用这等手段虐待自己生母时,他是怎么挺过来的? 林思不能久留,他顾不得钟宛让慢慢消化,接着比划道:还有一事,很蹊跷。 钟宛抽了一口气,道:“你说。” 林思道:起先,那个女人腿还没被废时安国长公主同她说过一句话,我不明白。安国长公主说:之前没人强迫你半分,孩子也是你想要留下的,怎么如今看见我,就后悔了呢? 钟宛尽力不去想郁赦,他把这句话无声的咀嚼了片刻,写:怀这个孩子是她心甘情愿的,甚至主动藏匿于皇陵,安心待产,她从始至终没想过安国长公主会出现,会抱走这个孩子。 钟宛心中一动,那会儿,安国长公主曾经怀过的那个孩子必然已经没了。 如若不然,那个月份上她的肚子已经很显眼了……女子看见没有肚子的安国长公主,料到了这个孩子会被她抱走,明白自己会被灭口。她才发现自己中了一个圈套,所以崩溃了,死也要打掉自己的孩子。 可能是在自保,可能是在报复。 钟宛低声道:“安国长公主为了把这个孩子认成自己的,避开了所有人,在皇陵住了这么久,她……瞒过郁王爷了吗?” 林思打手语:这就是我要同主人说的第二件事,五皇子查这条线的时候,不经意发现,这是数年前,郁小王爷曾查过的。 钟宛眸子骤然一缩。 林思比划:我也发现了。我顺着郁小王爷查探的痕迹往前追溯,很多事就简单了许多,我又查到了一件事,还没来得及向四殿下禀报。 林思道:郁小王爷当日知道自己并非安国长公主亲子后,消沉许久,他担心郁王爷一直被蒙在鼓里,担心郁王爷这些年来疼错了人,担心这是旁人诓骗郁王爷王位的一个局,所以……他用计,将此事透露给了郁王爷的一个心腹。 钟宛咬牙:“他是傻的吗?!郁王爷若是不知道,他这一说,还能有命在?!” 林思攥了攥手指,打手语:那个心腹知道此事后如遭惊天霹雳,连夜求见郁王爷。 钟宛声音发抖:“郁王爷……怎么说?” 林思道:心腹焦急非常,同王爷分析厉害,但王爷不甚在意的说—— 林思眼中闪过一抹阴霾,比划:郁王爷说,放心,世子必不可能袭爵,更不可能做了太子。 钟宛嘴里泛起一股铁锈味。 郁王爷心知肚明,且早就给郁赦寻了“好去处”。 这些人,根本就没打算让郁赦活到袭爵。 而那会儿的少年郁赦,竟还在担心他敬重的父王被人诓骗。 郁赦当时大约就躲在郁王爷门外吧? 十五岁的郁子宥,谦和,温润,怀瑾握瑜。 听到他忧心的父王不动神色的安抚心腹时、轻飘飘一句话定了自己的生死时,想的是什么呢? 爹不是爹,娘不是娘。 钟宛闭上眼,胸口疼的他说不出话来。 林思上前半步,站在钟宛身畔写道:主人,郁小王爷的父母都靠不住,你还要留下吗? “留。” 钟宛踉跄了下,起身,“你走吧,我……我要去趟郁王府别院。” 第35章 “你…轻点。” 钟宛没林思飞檐走壁的身手, 只能让人套车, 天已经很晚了, 这会儿出去犯了宵禁,必然会被盘查,钟宛顾不上了, 拿了宣瑜的手令,披上外袍就上了车。 去郁王府别院的路上,钟宛倚着车窗, 心如刀绞。 钟宛还记得, 当年住在郁赦府上那半年,每隔几日宫里就有赏赐送下来, 大到西域进贡的宝马,小到郁赦寻常戴的配饰, 崇安帝什么都想着他。 好到连别院里伺候的下人都忍不住背着人议论,暗暗揣测郁赦的身份。 小钟宛听到了也只装没听见, 不想一抬头,正看见了出来寻他的郁赦。 两人隔着一道屏风,听着几个粗使仆役窃窃私语, 彼此无奈一笑。 少年郁赦温和的很, 轻易不会发作下人,小钟宛觉得尴尬,待仆役们走后故意满不在乎的问道:“你是不是总听人这么说?” 郁赦轻轻地点头。 小钟宛安慰的很牵强:“皇帝就长公主这么一个妹妹,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外甥,当然会对你好, 且你是将来的王爷,手握大权,是皇帝要倚重的……” “不必开解我。”郁赦打断钟宛,淡然道,“都是无稽之谈,我明白的。” 小钟宛呆呆的:“你怎么明白的?” 郁赦失笑:“我爹娘如此疼我,我怎么可能不是他们亲生的?真爱护还是虚糊弄,我还是分得清的,我若怀疑这个,还配为人子吗?” 钟宛记得清清楚楚,那会儿的郁赦,对他的身世深信不疑。 无论旁人怎么擦侧,无论崇安帝对他的偏爱有多不寻常,郁赦也从不去怀疑自己父母。 那为什么,在自己离开不久后,他突然就去追查自己身世了呢? 按照郁赦当时的说法来看,别说去追查,就是有一分怀疑都是大大的不孝,那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是谁引诱他去查的? 且,郁赦当时最多十六岁,他能有多大的能耐? 宣璟宣琼忌惮郁赦多年,探查了那么久,也是在出宫立府数年培植起了自己的人手后,最近才查出了一二分来,当年的小郁赦,何德何能,就这么顺顺当当的想查什么就查出了什么? 谁在帮他? 或者说,谁在毁他? 少年郁赦被心怀不轨的人引导着,一步一步,从郁赦生母,到安国长公主,到郁王爷,也许还有崇安帝,这个人,暗暗引导着郁赦,推着他一点点看清楚,他待若珍宝的亲人,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真心待过他。 那么好的郁赦,就被生生的毁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郁赦后来一次次的寻死,是不堪重负,还是想顺了这些人的心思? 钟宛突然想起自己刚入京来时,还曾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似得问过郁赦:你到底有什么不顺心的?! 他有什么不顺心的…… 钟宛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有一件事是顺心的吗? 郁赦当时听了那话,想的是什么呢? 他不悲戚,也不怨愤,只是不甚在意的笑了下。 类似的话,这些年来,他怕是早就听习惯了。 钟宛把头磕在车窗上,咬牙回想,郁赦受这些苦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 自己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的往南疆赶,生怕那几个孩子吃一点苦。 没去想过郁赦半分。 马车晃晃悠悠,半个时辰后终于赶到了郁王府别院,钟宛撩起车帘来,看着别院的大门怔怔出神。 夜里的寒风把钟宛吹了个透心凉,把他一时烧热的脑子冷了些许。 现在去跟郁赦说,说自己知晓了前事,怕是会将郁赦彻底惹怒。 设身处地的想,钟宛希望郁赦离自己越远越好,永远不要知道自己的身世最好。 郁赦骨子里是骄矜的,他不屑于别人的怜悯,不管是不是善意。 现在跟他挑明了,先不说如何向他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钟宛都不确定郁赦会不会悲愤下一剑劈了自己。 钟宛不怕死,但不能是现在。 钟宛被寒风吹的打了个寒颤。 他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应该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过,在郁赦发现前回府,来日遇见,也要死守住秘密,先想办法留在京中,其余再缓缓为之。 如今的郁赦必然敏感又多疑,什么都要慢慢的来。 两人如今的关系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以后想要见他一面怕是都难。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钟宛不能赌。 钟宛的车夫见他许久没动作,不解道:“钟少爷,我给您去叫门?还是说……” “咱们……”钟宛艰难的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咱们回府。” 马车夫哑然,大半夜的,好不容易赶过来了,这就回去? 钟宛点头:“回、回府。” 马车夫只得点头,刚扬起马鞭,只觉得车一沉一轻,钟宛已跳下了车。 钟宛失神的喃喃:“去他娘的缓缓为之。” 他等不得了。 别院正房卧房里,郁赦还没睡。 郁赦正在同自己下棋。 冯管家守在一旁,低着头打瞌睡。 郁赦前几日似是突然对钟宛失了兴趣一般,命人撤走了安插在黔安王府的人手,又让冯管家把钟宛的卖身契送了去,打有一副一刀两断,从此互不相欠的架势。 卖身契虽送去又被退回来了,但也没激起郁赦多大精神,郁赦只是说知道了,就再也没提过钟宛。 事出反常必有妖,郁赦安分的吓人,冯管家反而更担心了。 被郁赦吩咐去送卖身契的时候,冯管家甚至不安的想,郁赦这不是要寻短见了,在料理后事吧? 故而这些天冯管家多调了一倍的人手来府里,日日夜夜盯着郁赦。 不过郁赦并未做什么过激的事,这几日每天按时用膳,到时辰了就睡觉,睡不着了也不会一个人灯笼也不打的在府里乱走,多数时候就是这样,自己同自己下棋。 只有一件奇怪的小事,就是冯管家给郁赦带回来的那小小的一包茶叶不见了。 冯管家明明记得郁赦是将茶叶揣进怀里的,但隔日替郁赦换衣服的时候却没见着,冯管家以为是郁赦脱换衣服时落在地上了,留意看了看,也没寻到。 冯管家暗暗的揣测,郁赦不会是丢进炭炉里了吧? 那可太可惜了。 那一点儿茶叶,可是钟宛洗干净了手,挑着灯,在茶叶盒子里,一点一点挑拣出来的呢。 虽然少,却全是最鲜嫩的芽尖儿。 冯管家没头没脑的想着想着就有点困了,他揉了揉眼,凑上前对郁赦轻声道:“三更了,世子是不是歇下了?” 郁赦捏着一粒白子,迟疑片刻后落子,点头:“睡。” 郁赦自己把黑子白子一一分拣开,冯管家上前替他脱衣裳,突然听外面有人来报,说有客来访。 “瞎说。”冯管家莫名其妙道,“大半夜的,谁来了?是长公主派人来交代什么?还是宫里来人了?” 暖阁外下人回道:“黔安王府的钟少爷来了。” 郁赦手一抖,一粒白子掉到了地上。 钟宛坐在正厅里,心道我这是疯了吧。 既怕刺激了郁赦,一时不能说开,那一会儿见了郁赦,说什么? 钟宛心里发憷,心中暗暗祈祷郁赦最好是已经睡着了,那自己在这坐一夜,明天……明天再说明天的。 钟宛轻轻搓着他干冷的双手,怔怔出神,盼着郁赦睡了,一会儿是冯管家来招待自己。 屏风后面有脚步声传来,钟宛抬头…… 郁赦出来了。 郁赦显然已经是准备睡了,繁复的外衫全脱了,里面只剩一身月白色的常衣,外面披着一件宽大的玄色袍子。 郁赦眉头微皱:“你们府上出事了?” 钟宛怔了下,摇摇头:“没!没事。” 郁赦不信任的看了看钟宛,许是以为他不方便直说,回头对跟着他的人吩咐道:“都下去。” 仆役们鱼贯而出,只剩了冯管家还在。 郁赦坐下来,不耐烦道:“那是有什么事,值得你大半夜来我这?” 钟宛抬眸看着郁赦,忍不住出神。 若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郁赦现在应当和少年时一样吧? 温其如玉。温其在邑。 钟宛不觉得现在的郁赦有什么不好,端方如玉的郁子宥很好,如今桀骜乖戾的郁赦也很好。 只是一想到少时的郁赦是如何一点一点被折磨成这样的,钟宛心里就止不住的发疼。 郁赦心烦意乱,“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还说不说?” 钟宛深呼吸了下,压下心头滔天恨意,“我、我做噩梦了。” 郁赦:“……” 郁赦下意识的揉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看了冯管家一眼,茫然道:“你、你刚说什么?” 钟宛咳了下,重复道,“我做噩梦了,被吓醒了。” 冯管家终于发现自己也多余了,他带着难以自控的笑意矜持道:“老奴先退下了。” 冯管家溜的飞快,屋中只剩下了两人。 郁赦愣在原地,如临大敌的想:钟宛方才是在同自己撒娇吗? 他误食了寒食散吗? 也疯了吗? 郁赦声音发干,“你……” 钟宛喉结动了下,道,“我之前做噩梦,你、你不是还哄过我吗?” 郁赦久久无言。 郁赦指了指凶神恶煞的自己,面无表情道:“先不说我还会不会哄你,我现在哄你……你睡得着吗?” 自然是睡不着的。 钟宛皱眉抽气,他也知道这个理由糟透了,但现在还能说什么? 钟宛硬着头皮道,“我前两日受了点风,可能是有点糊涂,我……我能在你这歇下吗?” 郁赦难以置信的上下看了钟宛一眼:“你是受了风寒,还是得了什么癔症?有病就去找太医,找我有什么用?” 钟宛答不出来,低头不说话。 钟宛半张脸在灯影下,显得人瘦削无比。 郁赦看了他一会儿,似忍无可忍了,起身道:“我没空跟你耗,没甚说的就马上走。” 钟宛抬眸,低声道:“子宥。” 郁赦停住脚。 片刻后,郁赦风一般霍然转身,几步走到钟宛面前,双手按在钟宛椅子的扶手上,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你、到、底、想、做、什、么?” 钟宛被郁赦吓得心里一惊,他定了定心,尽力忽略郁赦身上强烈的压迫感,老实道:“我没做噩梦,就是想来看看你。” 郁赦嘲讽一笑:“你觉得我信吗?” 钟宛想拉郁赦的手,但怕太轻浮了会遭郁赦厌恶,“我说的是实话。” 郁赦俯视着钟宛,片刻后道:“钟宛,深更半夜,独处一室,只有你我,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吧?” 钟宛耳朵微红,他清了清嗓子,“大约……知道。” 郁赦冷笑:“我明白了。” 钟宛心里咯噔一声,郁赦知道什么了? 郁赦冷冰冰的看着钟宛,“说吧,你们府上出什么事了?值得你把自己卖给我,宣瑞?他在路上出事了?” 钟宛咬牙,不怪郁赦。 是自己于他已无半分信任可言了。 郁赦讥讽一笑:“还是宣瑜?让我保他在京中周全?” 郁赦见钟宛不说话,道:“或是宣从心?怎么?来求我替她寻个好人家?” 钟宛深吸了一口气,下了决心。 郁赦失了耐心,“钟宛,没人教过你要在事儿前把要求说明白吗?有什么要求,一字一句,现在,说清楚。” 钟宛抬眸看着郁赦,声音很轻,“是……有件事要求你。” 郁赦低头,几缕额发垂了下来,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郁赦自嘲一笑,“果然。” 郁赦冷冷道:“就一件事?” 钟宛点头。 郁赦倏然抬眸,“说!” 钟宛喉结动了一下,声音很轻,“你……轻点。” 第36章 每一旬你可以来我府上住一夜,但到此为止,你不要肖想太多。 钟宛话音落地, 郁赦眼中瞬间爬满了血丝, 他长发凌乱, 这么一看,当真有几分森森鬼气。 郁赦心里那只能毁天灭地的厉鬼被这句话揭了佛旨法帖,咆哮着就要扑出来了。 郁赦死死克制着, 声音发哑,“我做什么……都行?” 钟宛耳垂红了,他心中砰砰直跳, 轻声道:“是。” 郁赦的牙关被他咬的咯吱咯吱作响, 钟宛心道完了完了,这可能又说错话了, 这样子……怕是不能“轻点”了。 郁赦这幅形态实在有点吓人,钟宛心惊胆战的想, 自己这等会儿要是生生被郁赦日死了,魂魄到了地府, 和自己早逝的爹娘、宁王宁王妃相见,这该怎么解释?见到了史老太傅,又该何去何从? 心里挺害怕, 但还是不想走, 钟宛小声结巴道:“我是头、头一次……” 郁赦忍无可忍的怒道:“闭嘴!” 钟宛噤声。 郁赦手臂不自觉的发抖,身上披着的宽大外袍已滑到他肩下,钟宛犹豫了下,试探着伸手,替他将外袍拢了上来。 若不是怕弄巧成拙, 刺激了郁赦,钟宛其实想抱抱他的。 郁赦抬头看着钟宛,怔怔的抬手,掐了钟宛的手臂一下。 钟宛吃疼,抽了一口气,郁赦心安了。 活的。 确认这不是自己的臆想后,郁赦冷静了些许,他就这样伏在钟宛身前,好似一头疲惫的野兽一般缓慢的调整呼吸,好一会儿后他神色恢复了,起身站好,自己整了整衣襟,随手拢了拢散乱的长发。 郁赦退后两步,脸色苍白。 钟宛耳朵发红,“我知道你不信,但我真的没什么求你的,我今日当真就是……” “我知道。” 郁赦眼中没了之前的讥讽,转而目光复杂的看着钟宛,低声道:“所以,我更不能……” 钟宛茫然,更不能什么? 不等他再说话,郁赦转身道:“跟我来。” 郁赦拿起烛台,带着钟宛一路走进了内院,进了郁赦的卧房。 钟宛从后面看着郁赦,喉咙微微发紧。 这是两人重逢后,钟宛第一次见郁赦穿这么少的衣裳。 郁赦比少时高大了许多,肩膀宽了,腰身愈发挺拔,现在只披着薄薄的一层外衫,没法不让钟宛多想。 郁赦把烛台放好,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你今天为何突然要过来,我不想猜,也不会追问你了,你既然,既然……” 郁赦背对着钟宛,片刻后道:“你既然如此想留下,我就容你和我同寝一夜。但到此为止了,其余的……你不要妄想。” 钟宛:“……” 现在该说谢主隆恩吗? 钟宛感觉自己被泼了一身看不见的冷水,方才那些心思全被浇没了。 钟宛谨慎的问道:“那晚上……要是出了点儿什么事,算谁的?” 郁赦眼中窜起几把火,生生忍着,“我不想的话,就出不了事。” 钟宛无话可说了,心头那点儿旖旎散尽,他不想惹郁赦不快,干笑,“那我去外间睡。” “不必。”郁赦看了钟宛一眼,欲言又止,“你既漏夜前来……我就成全你一半儿。” 被成全了一半儿的钟宛心情复杂的躺在床上,觉得自己来这一趟简直蠢透了。 郁赦若真对自己有几分情谊还好说,要是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那以后……郁赦怕是要绕着自己走了。 钟宛想将郁赦从这潭泥淖中拉扯出来,想为郁赦出谋划策,想做郁赦的心腹,但谁会要个想跟自己睡觉的心腹? 钟宛一面同自己说不要自作多情,一面又忍不住直接问了:“世子……你是更喜欢女子吗?” 躺在床的外侧,身体紧绷的郁赦僵了下,皱眉道:“不喜欢。” 钟宛“哦”了一声,又犹豫着问道:“那你想要自己的孩子吗?” 郁赦最烦听这个,“不想要。” 钟宛喉咙一紧,缓缓道,“那什么,你知道……那事儿是怎么回事吗?” 黑暗里,郁赦没答话。 钟宛豁出脸皮不要,轻声道:“咱俩就算做了什么,我也怀不上的,你不用担心……” 钟宛太熟悉别院了,躺在这里,就忍不住觉得是回到了七年前,一时间钟宛以为两人又回到了七年前,他放松了许多,敢说的话也多了:“郁赦,你没有侍妾,你是不是……” “钟宛。”郁赦突然冷冷道,“过了十五岁的男子,说不懂这些事,都是在装,这道理你比我清楚吧?” 钟宛讪讪。 郁赦闭上眼,想睡了,片刻后又睁开眼,心烦道:“我今天没把你如何,不是我不懂如何做!我是……不想而已。” 钟宛自讨没趣,小声道,“哦。” 郁赦难以置信道:“你们每天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只是偶尔发发疯,就算我是个纯疯子,那谁告诉你们疯子就做不了那种事了?” 钟宛脸上发热,呐呐:“我、我就是怕你不知道。” 钟宛忍不住又对他讲:“我跟你说,男子是真的怀不上……” 郁赦忍无可忍,突然坐了起来。 钟宛心头一紧。 郁赦借着月光看着钟宛,沉声道:“钟宛……我是不想要自己的血脉,但你要是能怀上,我还真就会要。” 郁赦微微俯下身,自言自语,“但怎么样才能让你怀上呢……” 钟宛难以自控的腰软了一下。 “也许可以……”郁赦声音很轻,“可以召集京城内外万名和尚道士来,齐聚太庙。” 钟宛一怔,叫这么多和尚道士来做什么? “让他们跪成一片,日夜诵经,连做七七四十九日的大功德。”郁赦语气平静,“祈求老天显灵,让你替我怀个孩子。” 郁赦说着说着十分意动,喃喃,“如此史无前例的祝祷,说不准真能感动上天。” 钟宛想象了一下那声势浩大的场面吓得呛了下,“别、别拿这种事玩笑。” “我从不同人玩笑。”郁赦蹙眉道,“我说得出,必然也做得出。” 钟宛心中叫苦,服软了,“我不该瞎说话,你你别冲动。” 郁赦瞥了钟宛一眼,冷声道:“那你也别再问我这种傻话,我说了不要留下血脉,就是不要。” 钟宛撩拨郁赦无果,老老实实道:“嗯。” 郁赦重新躺了下来,“睡觉!别总是想那些淫邪东|西,还有……” 钟宛被郁赦吓唬了一顿,老实多了,“还有什么?” 郁赦背对着钟宛,闷声道:“夜里……你不可碰我。” 钟宛无可奈何的应下了。 翌日钟宛走后,冯管家察觉到郁赦的神色相较往日似乎又有些不同了。 具体如何冯管家也说不清,只觉得郁赦不像前几日那样死气沉沉了。 只是更爱出神了,自钟宛走后,郁赦站在书案前,活活立了一个时辰。 “世子……”冯管家一边换桌上的茶点一边喜孜孜的旁敲侧击,“这下,不能再让钟少爷走了吧?” 郁赦抬头,眼中犹疑不定。 冯管家变了脸色,“世子!都这样了,你可不能再把人放走了,虽说都是男子,但也要负责的吧?您……” 郁赦低头拿起毛笔,“我没碰他。” 冯管家恨铁不成钢。 “自宁王出事。”郁赦头也不抬,突然道,“到现在多少年了?” 冯管家想了下,掐指一算,“七八年了吧?转过年来,是有八年了。” 郁赦点头,道:“八年了,他才堪堪觉得自己还上了宁王的养育之恩……” 郁赦抬头看向冯管家,“来日我若死了,他要再熬多少年?” 冯管家心疼道:“您怎么又说这个?就不能不死吗?!” 郁赦这次没如往日一般冷笑,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笔,迟疑了好一会儿后自言自语,“是,若是能不死,我就能……” 郁赦回想昨晚的种种,不堪其扰似得放下了笔,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闭目养神。 冯管家看出来他心里乱,不敢再多言,但他总觉得郁赦身上那股浓浓的死人般的颓败之气淡了许多。 冯管家退出来,没走两步,听到屋里郁赦在砸东西,驻足一听,里面郁赦好像还骂了句什么,冯管家嘴角挑起,憋着笑走了。 “严管家信中说,大哥自出了城就精神了许多,之后吃了不过两副药,就大好了。”宣从心把一封信放在桌上,道,“让你放心。” 钟宛心不在焉,随口答应着。 宣从心又道:“明日就是三殿下的三七了,所有人都得去,我不懂京中规矩,问了问其他人,说三七这天守灵是要守一天一夜的,你身子不好,就别去了。” 钟宛回神,一笑:“那怎么行?我不去,谁陪着宣瑜?” 宣从心皱眉:“都多少天了?我都将京中命妇们认了个遍了,他一个人去跪个灵还不成吗?” 钟宛讶然:“那么多命妇,你都认过来了?” “不止,宫里的娘娘们也都认过来了。”宣从心不甚在意道,“每天也没什么别的事做,光记这个了。” 钟宛上下看了宣从心一眼,惋惜道:“让你在咱们黔安,真是屈才了。” 宣从心笑了下,“你要跟着就跟着吧,自己留意着点,有什么事别硬撑。” 钟宛笑笑:“听小姐的。” 如宣从心所言,三七这日,宣瑾府上的人比往日多了一倍有余,进进出出尽是宗亲,意料之外的,林思随着宣璟过来了。 林思让一个小厮给钟宛递了一个纸团,钟宛打开一眼……林思让他避开宣璟。 钟宛皱眉,为什么非要避开? 钟宛自来京中后虽还没同宣璟碰过面,但见就见了,以如今这个身份再见故人,钟宛自己都不觉得羞惭,做什么要避开? 虽这么想着,钟宛还是把纸团藏进了怀里,远远看着宣璟,侧身避开,绕到了其他仆役身后。 钟宛心中不安,时不时的看向宣璟那边,心道该不是宣璟知道什么了吧? 那日林思来黔安王府找钟宛,钟宛曾吩咐林思,有关郁赦之事,先不要告知宣璟。 如何替郁赦筹划一条脱身之路钟宛还没想好,在这之前,郁赦的身世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钟宛尽力混在人群里,但宣璟似是有心在寻他一般,时不时的往仆役堆里瞟两眼,钟宛无法,混在送奠仪的人群里,溜进了内院。 钟宛刻意落后几步同其他人拉开步子,幸好所有人都行色匆匆的,顾不上他,钟宛脱身后往外走,经过假山时,被人一把扯了过去。 钟宛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更紧张……是郁赦。 郁赦倚在假山边上,扯了钟宛一把后就松开了手,他看着钟宛,目光复杂。 想起之前莫名其妙同寝的那一夜,钟宛还有点讪讪的。 郁赦眯着眼,心里似乎在纠结着什么,片刻后诘问道:“你躲什么?” 林思的事自然是不能跟郁赦说的,钟宛犹豫着,想着找个什么由头搪塞。 郁赦眉头紧皱,“你方才……频频偷看我,做什么?” 钟宛:“……” 他看的明明是宣璟,只是不巧郁赦同宣璟站在了一处。 钟宛硬着头皮认了,“没什么。” “没什么?你看我那眼神都……”郁赦顿了下,烦躁,“周围那么多人,你也收敛一二!” 钟宛:“……”这个时候,说自己是在瞟宣璟,怕郁赦会更生气。 郁赦犹豫了下,道:“我不是说你不能看我,但人多的时候,你总要把持一下,眼神那么露骨,谁看不出端倪来?” 钟宛无言以对。 郁赦又道:“你……找了我许久?” 钟宛语塞,区区三七,他根本没想到郁赦会赏脸来。 “言尽于此,你自己克制一下。” 郁赦转身走了,钟宛嘴角难以自控的微微勾起,忍不住抬头看他背影,只见郁赦忽而转身回来了。 这次脸色更差了。 钟宛没来由的有点紧张。 “我不是每天都过来,你不要这样天天找我。”郁赦蹙眉,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罢了,以后……每一旬,你可以来我府上住一夜,但到此为止,你不要肖想太多。” 第37章 一生一世,只日一次。 郁赦行色匆匆的走了, 钟宛看着郁赦的背影, 忍笑忍了好久。 行吧, 一旬一次……比牛郎织女好一点。 钟宛慢慢的往回走,等他再绕回去的时候,宣璟他们已经被请去了别处, 之后钟宛注意躲避,没再同这些人碰上。 宣璟找自己到底是作甚? 钟宛揣着林思的纸团心里不安,三七之后, 让人叫了林思来, 可一连两日林思都没过来,钟宛调度自己在京中的人手暗暗查探, 还没查出个收尾来时林思就来了。 林思照旧是入了夜才进的府,钟宛见他脸色如常, 稍稍放下心,两人进了内室, 钟宛给林思倒了一盏茶。 林思忙起身双手接着,他放下茶盏,比划:上次来这边, 我没藏好行踪, 被四殿下发现了。 钟宛脸色一变,不等他说话,林思忙又比划道:主人交代,让我将郁小王爷的事瞒下来,我无法, 就顺水推舟同四殿下说,五殿下那边的消息是被主人你扣下了,我来索要消息无果,所以才了有那一趟,所以郁小王爷的事才无功而返。” 钟宛失笑:“我说呢,宣璟好好的找我做什么。” 林思满脸歉疚,打手语:是我不小心,把主人你牵扯进来了。 “无妨,宣璟又不是不知道咱俩的事,再说我也不怕他。”宣璟虽和郁赦势同水火,但和钟宛却有几分不打不成交的情谊,两人虽多年未见,但轻易不会真的闹僵,钟宛不甚在意,“上次我心急去找郁赦,有正事忘了跟你说,正巧跟你一起交代了。” 钟宛顿了片刻,“自我来京中,几次听你同我说起郁赦的身世,都是宣琼那边查到了什么,你们跟着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林思不解,点头。 “到底是你们跟在宣琼后面路好走,还是……”钟宛沉吟片刻,问,“还是宣琼想让你们知道什么,就让你们知道什么?” 林思脸色微变。 林思思忖片刻后打手语:“五殿下不一定布的出这样的局。” “我没说他。”钟宛莞尔,“宣璟是个废物不假,但废物身边多少会有几个聪明人吧?我之前不觉得什么,又被郁赦占了心思顾虑不到,但是次数多了,总觉得身后有只手在推着我走,让我有些心烦了。” 林思蹙眉,比划:主人是怀疑有人在拿四殿下做刀? 钟宛不确定:“到底谁是刀现在还说不好,可能是宣璟,可能是你,也可能是……郁赦。” “三皇子没了,宣琼和宣璟现在都想让对方同郁赦鹬蚌相争,你们一直跟在宣琼后面,这事儿不太对。”钟宛眉头紧锁,“郁赦的身世是争储的一个关窍,谁都想知道,所以只消把这事儿抛出来,宣璟宣琼都会老老实实的跟着走……太被动了。” 林思面露难色,比划:毕竟事关太子之位,四殿下一听说郁小王爷的事,就是这样在意,劝不了的。 钟宛抿了抿嘴唇,“不单是他,就是我也……” 林思迟疑,打手语:主人要如何?你也要查? 林思心中一动,皱眉比划:还是,要灭口? 钟宛被说中心事,笑了。 宣璟宣琼查郁赦,是要把陈年往事翻个明白,而钟宛则是想把过往痕迹擦个一干二净。 对钟宛来说,郁赦是谁的儿子都一样。 钟宛道:“放心,我总不会去害宣璟就是了……我现在只想知道,到底是谁一直在推着我走路。” 钟宛看向林思,将他之前的顾虑说了,又道:“你们就没奇怪过吗?这些隐秘的事,为什么郁赦那么小就全都知道了?” 林思茫然。 钟宛闹心,就宣璟这个脑子……可怎么跟宣琼郁赦争。 钟宛轻声道:“郁赦知道内情后一时接受不住是一回事,那他之后的种种作为,会不会也是有人在刻意引导?” “我托郁王府别院的冯管家,请他帮我往前追溯郁赦第一次碰到寒食散的情形。”钟宛顿了下,压下心头悸动,“冯管家说,郁赦第一次知道那种东西,是在宣璟府上。” 林思一愣,忙摇头,比划:四殿下绝没吃过那东西! “他当然没吃过。”钟宛眼中闪过一抹郁色,“是他府上一个下人,有一日神情恍惚的撞在了郁赦身前,那人神情有异,眼神飘渺,郁赦看了疑惑,问了旁人,旁人同他解释了,后来……郁赦就开始服用寒食散。” 林思迟疑片刻,比划:主人,恕我直言,郁小王爷自己不想吃的话,没人逼得了他。 钟宛知道这笔账算不到宣璟头上,但还是道:“但若是明知他心中憋闷,故意同他说,吃了寒石散可暂忘忧愁呢?郁赦不会不知道那东西的毒性,但他自己想死是一回事,旁人给他递刀子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林思无言,比划:我不敢保证,但四殿下行事直率,怕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我没说是宣璟做的。”钟宛沉声道,“那次冯管家为了留我在京中,同我说,郁赦曾去宣琼府上看艺人御蛇,明知那蛇有毒,却仍拿了一只在手里摆弄,被那蛇在手臂上咬了一口……” 钟宛看向林思,“我当时没多想,但现在细想起来觉得十分奇怪,那艺人是有多大的胆子,敢把有毒的蛇放到这些皇子龙孙的面前来摆弄?” 林思迟疑:那是五殿下……授意的? “我记得冯管家当时说,事后宣琼被皇帝怒斥。”钟宛垂眸,“陈年旧事,查不彻底,早就说不清了……” 林思想了下,比划:郁小王爷自己若一心求死,就必然有无数人会帮他,毕竟…… 毕竟他挡了不少人的路。 “我明白,但还是会迁怒……”钟宛又道,“这些就算了,我现在只想揪出那个推波助澜的人,林思,我想先从宣琼身上下手。” 钟宛慢慢道:“我不想再跟在宣琼后面吃他剩的了。” 林思心里难受,打手语:你是必定要搀和进来了,是不是? 钟宛一笑:“不是我要搀和,是……算了,说不清。” “我在宣琼府上也有些人,试试吧。”钟宛道,“反正同他的梁子已经结下了,也不怕什么了……我想先把那几个曾在皇陵中侍奉过的人弄出来。” 林思心里一惊,比划:如何弄出来? “借刀杀人,我有办法。”钟宛垂眸,低声道,“……你说,史老太傅,会不会知道这些事?” 林思不懂钟宛怎么提起史今来了,怔了下,打手语:按年岁算,可能是知道,但老太傅走了这么多年了,主人如何问? “老太傅走之前,曾给我寄过几封信,留了些人给我。”钟宛自嘲一笑,“我不争气,老太傅怕我日后再受到什么牵连,留了些人给我保命用的,但既然是太傅的人……就有可能知道些旧事。” 钟宛深吸一口气:“宣琼这边的消息太少,也不可全信,老太傅这边,大概有些别的东西能让我知道。” “不让宣璟从宣琼那边偷消息大概不可能,但你提醒他一句,可以听,但别全信。”钟宛语气飞快,“有人想把宣璟当刀子用,但谁能确定没人想拿宣琼当刀子使?” 林思比划:主人,若来日你得了郁小王爷的信任…… 钟宛失笑:“那就能省一些麻烦了。” 林思继续比划:将来若有万一,也请主人保四殿下一命。 钟宛一笑,“好。” 隔日,称病在家的宣从心心情不错,命人做了些黔安当地的茶点,形形色色,五花八门。 钟宛刚刚联络了史老太傅的人,一回府看见了一桌子精致茶点,笑了:“怎么想起做这个来了?” “宣瑜想大哥想家了,昨天背着人偷偷哭来着。”宣从心很看不上兄弟哭啼啼的样子,但嘴硬心软,“我想做点黔安的吃食……哄他高兴。” 钟宛一笑:“哄高兴了吗?” 宣从心笑着点了点头,又道:“怕你也想家了,做了许多,这些是你的。” 钟宛笑了下,没说黔安并不是我的家,他坐下来,十分捧场的挨个吃了一遍,称赞:“往常也不觉得,几个月没吃,竟真觉得好吃了。” 钟宛边吃边道:“我能捡些出来送人吗?” 宣从心嘴角微微挑起,“送小嫂嫂吗?” 钟宛笑而不语,男女之事,宣从心不好意思多问什么,转头亲自挑拣了一盒精致的出来,让人送到了钟宛院里。 钟宛让人送去了郁王府别院,不过两个时辰,又被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 钟宛蹙眉,郁赦这是……不肯吃自己送的东西吗? 是他太谨慎,还是没法信任自己? 送食盒回来的家将十分高大,钟宛总觉得他有点眼熟,钟宛迟疑道:“郁小王爷不要吗?” “钟少爷别多心。”家将双手把食盒放在桌上,后退两步,躬身道,“我们世子说,十日之期未到,钟少爷不可擅自同世子走动。” 钟宛:“……” 他都忘了那个“一旬可以来一次”的事了,郁赦竟不是在玩笑? 钟宛哑口无言,“这就只是盒点心……” 家将根本不懂是怎么回事,只是鹦鹉学舌,声音洪亮:“那也不成!规矩就是规矩!” 钟宛被气的目眩,抖着手拿起茶盏喝了两口。 家将又道:“但我们世子看到这食盒,心里大概还是欣慰的,所以还说,钟少爷若今后表现好,他或许会将一旬一次,改成九日一次。” 钟宛:“……” 郁小王爷还真是赏罚分明。 家将严谨道:“东西还请少爷收好,少爷也别沮丧,我特意问过世子了,世子说,只消再过五日,少爷就能把这食盒送去了。” 钟宛无力道:“等不了五日,再过一天这些点心就坏了。” 家将愣了下,“但规矩……就是这样定的!少爷还有什么交代的吗?” 钟宛摇头:“我,无话可说。” 家将单膝跪地,起身走了。 钟宛看着被退回来的食盒,久久无言。 自己殚精竭虑,日日替郁赦忧心,但郁赦整日都在做什么?! 先不说这个,郁赦将来要是娶郁小王妃,也会这样和自己的王妃这样约法三章吗? 大婚之夜,脸色阴沉的给自己的王妃定规矩:每隔十日,你可以来我床上躺一躺,其余的,你休要多想! 成婚十年后,郁王妃表现若是好,郁赦或许会格外开恩:以后每隔七日,你可以见我一面。 成婚满二十年后,郁王妃或许就有那个荣幸可以牵一下郁赦的手了。 成婚满三十年后,郁赦终于能接受彼此亲一下了。 钟宛以前只是听说过有人于情事上有些慢热,但万万没想到,还有慢成郁赦这样的! 按这个进度算,若三十年才只能亲一次的话,那……那…… 那种事呢?! 郁赦又是如何打算的呢? 在垂垂暮年时,郁王妃披荆斩棘,通过了郁赦几十年的层层考验,闯过了九九八十一关,终于取得了郁赦的信任,可以同他…… 这真是用尽自己一生,去考验一个人了。 钟宛万念俱灰,对郁赦来说,也许那顶顶亲密的事,是一生只能做一次的? 一生一世,只日一次。 钟宛身形恍惚的打开食盒,咬了一口点心,喃喃:“郁小王爷对他自己的头一次,可真是太看重了……” 第38章 干净里衣在哪儿? 让人把点心送走后,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郁赦又心烦意乱的扔了手里的书, 皱眉道:“到底送走了没?怎么连个回话的都没了?若还没送走就不必去了!” 冯管家以为郁赦是怪家下人手慢了,忙进屋道:“送回去了送回去了,没敢耽搁。” 不想郁赦听了这话脸色更差了。 冯管家提心吊胆道:“世子……怎么了?” 怎么了?还能怎么了?后悔了呗。 冯管家猜到了, 但不敢说出来,想了下,缓和着劝道:“世子也太较真了, 钟少爷就是送了点东西过来, 竟也不让。” 郁赦心中浮躁,低声道, “我怕我太放纵他,没过几日, 他就要……” 冯管家接口:“如何?” 郁赦冷冷道:“他就要登堂入室了。” 冯管家腹诽:你若是不愿意,谁敢上你家来登堂入室。 郁赦又拿了一本书, 坐下来翻了两页,不胜其扰似得,又问道:“那食盒你打开看了吗?” 冯管家呆呆点头:“打开了。” 郁赦冷声道:“什么样子的?” 冯管家愕然, 期期艾艾:“样式……和咱们寻常吃的不太像, 有一说一,那花样儿看着是没咱们府上厨子做的精细,可闻着倒是挺香的。” 郁赦眉头一拧,“你既然闻着很香,为什么不同我说?!” “……”冯管家费力道, “世子如此洁身自好,老奴以为您是不许自己闻那点心一下的。” 郁赦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不舒坦,转身不说话了。 冯管家见郁赦没甚交代的,退下了。 之后几天,郁王府别院中众仆役噤若寒蝉,生怕不小心触了郁小王爷的霉头。 三日后的夜间,郁赦的一个心腹有要紧事来回话,还被冯管家嘱咐,说什么都行,万万不可提“点心”二字。 心腹一头雾水,应着了。 郁赦已经睡下了,被唤醒后脸色差的吓人,他的披散着头发,冷冷的看着心腹:“怎么了?” 这是郁赦安插在宣琼身边的人,轻易不会过来。 心腹行礼,起身道:“上月同世子说过,五殿下几经周折,寻到了几个当年的守陵人。” 郁赦不耐道:“怎么了?终于能弄出来了吗?” 心腹颔首:“属下无能,那几人被五殿下藏在了十分隐秘的地方,多番探听不得,连月来一直没能查到线索,但今日,不知道怎么的……” 心腹疑惑道:“这事儿突然被捅开了,三个守陵人,全被带走了。” 郁赦愠怒:“什么?!” 心腹也不明白:“五殿下这次行事格外小心,就连郁王爷都不知他藏了那几人的,因四殿下也在查探,所以最多不过是被四殿下知道些风声,不会再有人知晓,但今日寅时,天还没亮,府里突然来了外人,来人关上门同五殿下说了几句,再出来时,五殿下脸都白了,没多一会儿,那些人带着五殿下的亲信去了城边一家当铺里,那几人竟是被藏在了当铺的地窖里,之后……那几人就被带走了。” 郁赦皱眉。 心腹道:“此事蹊跷的很,我们和四殿下的人都在暗暗的查探,想将那几个守陵人夺过来,五殿下亦将那几人视作命根子,三方人周旋这么久,不想会出这种变故。” 郁赦冷笑:“是谁带走的?这总不会不知道吧?” “清晨那会儿,确实不清楚。”心腹惭愧低头,“府里都还睡着,也不敢贸然起身查探,等天亮时人早被带走了,属下查探了一日才知道……那些人是宫里出来,皇帝身边的亲卫。” 郁赦愕然。 郁赦早有命,要那几人,且要活的,心腹怕担责任,道:“世子,这事儿说不通,我们三方都要抢夺那几人,没人敢漏风声,就怕这事儿闹开了,或是让上面知道了,或是五殿下情急灭口,那这……是谁的手笔?属下常在五殿下府上,同世子消息不通,不知是不是世子这边另有人手按捺不住,坏了事?” 郁赦面色阴沉:“我没吩咐过旁人。” 心腹怅惘:“那属下也不懂了,这正相互暗暗过招呢,突然就被扫了个干干净净。” “不是我,不是宣璟……”郁赦喃喃,“还有谁?” 心腹想不透,“属下无用,如今皇上已出手,疾风骤雨一般料理了个干脆,如此必然成悬案了,不过……属下并非在为自己开脱,世子,如此一来,其实对我们是最有利的。” 郁赦冷冷道:“自然。” 郁赦非要那几个活口,不过也就是想再将往事探听的仔细些罢了,但要落在宣璟宣琼手里,那就是他们将来对付郁赦的利器了。 心腹还是不死心,壮着胆子问道:“属下万死,再问世子一次,世子是否在五殿下府上还有人手?此一番……实在是像我们府上所为。” 郁赦并没生气,摇头:“没有。” 心腹放下心,又担忧起来:“不知是不是属下杞人忧天,经此一事,属下觉得这京中似乎又多出了一股势,且不清楚这是谁的助力。” 郁赦面沉如水,半晌嗤笑:“不知道,但此人实在有点不规矩,打不过就掀棋盘……路子有点野。” 心腹愁虑:“原本以为三皇子没了,京中局势能清朗一二,不想竟还能多出一股暗流。” “有意思了……小心查探吧。”郁赦原本也是搅浑水的,到底有多少人在谋算皇位,他并不在意,“留意一二,我想知道这是谁在插手。” 心腹磕头,悄悄地退了出去。 黔安王府,路子十分野的钟宛病恹恹的倚在榻上,听宣从心唠叨他。 这几日钟宛频频外出走动,虽自宣瑞走后,没了黔安王的黔安王府已经没什么人留意了,但他行事小心,每每出门拜会旧人不是早就是晚,什么时候冷他什么时候出门,折腾了几天就病了,夜里突然发了热,喝了两剂药才好些。 宣瑜一直在钟宛床边前后照顾着,听宣从心训钟宛,斗胆帮钟宛解释了两句,被宣从心一起教训了起来。 钟宛顶着一块湿帕子,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笑道:“小姐教训了这么久,渴不渴?” 宣从心皱眉:“不渴。” “但我渴了。”钟宛吃力一笑,“咳……劳烦小姐,把茶递给我……” “服着药呢,喝什么茶。”宣从心命人给钟宛盛了银耳汤来,“渴了就喝汤。” 钟宛笑笑,喝了一碗汤,舒坦了不少。 “你这几天总出门。”宣瑜小声问,“是去见夸父了吗?” 钟宛虽病了,但刚做成一件事,精神很好,闻言莞尔,也小声道,“是啊,不然这么冷的天,我图个什么?” 宣瑜有些钦羡,问道,“可将人哄着了?” “那倒还没。”钟宛唏嘘,胡乱道,“三年五载的,怕是难……” 宣从心大骇:“你这到底是看上了个什么人?!” 钟宛失笑:“我乱说的,没那么难。” 宣从心难以置信:“我还盼着你早日将人娶进府,我们能一块儿回黔安,你……你这是走的什么运,撞上了个什么人?” “我撞上了什么?南墙。”钟宛笑笑,“行了,小姐训我也该训累了,这屋里有病气,你们不要总在这,回自己屋子吧,我这不是已经醒了吗?再躺几天就好了,过了三七,不用天天去跪灵了,宣瑜,你也该看看书了,我回头会考你,去吧。” 钟宛连消带打的把姐弟俩哄走了,自己费力的把汗湿的里衣脱了,换了新的,躺回了床上,长吁了一口气。 要收敛起史老太傅留给他的人手比钟宛料想的要难一些,人心易变,史老太傅一走多年,过往再大的恩情也禁不起岁月磋磨,会真心实意替钟宛奔走的人没那么多,再者,有的人要么被眼前的富贵绊住了手,要么被满屋儿女缠住了脚,钟宛并不怪他们,就算是以恩相胁,那也是史老太傅的恩,自己只是老太傅的学生,没那么大的脸面。 万幸,能用的人虽不多,但胜在衷心,且很得用。 这次解决那几个守陵人的事做的就很干脆,如今宣琼哑巴吃黄连,根本不敢声张。 钟宛揉了揉酸疼的肩膀,低声笑了下。 一点一点,慢慢来吧。 钟宛知道自己身子不行,不敢太拼,探查郁赦身世的事暂且要放一放,等病好了再说。 钟宛一连多日安心养病,郁赦那边愈发焦虑。 伺候郁赦的一个小丫头怯怯的看着郁赦,颤巍巍的端了一碗莲子汤给他,“管家说,世子有点上火,须得……” 郁赦头也不抬,“拿走。” 小丫头是被冯管家赶来的,不敢走,颤声道:“世子这两日眼尾发红,确实是上火了,必得……” 郁赦冷冷道:“滚。” 小丫头抖做一团,“世子心火太旺,得败败火,世子若不喝莲子汤,冯管家就要请太医了,或者……世子想吃点旁的败火的东西?甜梨汤?藕粉汤?” 郁赦突然低声道:“十天了。” 小丫头吓了一跳,眨眨眼:“什么?” “十天了。”郁赦好似在自言自语,“他没来,也没再送点心来。” 小丫头见郁赦又开始说胡话了,更害怕,胆怯的答应着:“什么点心?” 郁赦怔怔道:“不知道,我闻都没闻到。” “世子上火了,还是少吃点心为好。”小丫头干笑,“但……世子想吃就吃吧,什么样式的?我我让人去做。” 郁赦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子骤然一缩,哑声道:“桂花糕。” 小丫头忙答应着,转身跑了。 郁赦不知听没听见,犹自低声道,“说好的了,说好了的……桂花糕。” 郁赦几乎在咬牙切齿了,“明明说好了的,每一旬,他来一次……十天了,他没来,没来……” 郁赦闭上眼,调整呼吸,他不想这样,他之前打定主意,这几月不再做什么过激的事的。 “绊住脚了,那么多事……宣瑞那么废物,他被宣瑞绊住脚了,他被宣瑞绊住脚了……” 郁赦不自觉的嗫嚅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竟真的平静了下来。 郁赦深呼吸了下,脱力一般瘫在椅子上。 郁赦想要去躺一会儿,一起身,正看见方才那个丫头乐颠颠的捧着一碟桂花糕走了进来。 郁赦的眼神登时就变了。 郁赦牙齿咯吱作响,“十天已经到了,他没来,他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郁赦大步出了屋子,小丫头大惊,手忙脚乱的放下桂花糕跑去找冯管家了。 可她哪里跑得过郁赦,等冯管家接着信儿,郁赦早已一阵风似得出了府。 黔安王府,钟宛捂着口鼻,把刚从宣从心那磨来的点心一一放进食盒里。 钟宛怕烫似得,用帕子垫着手指,将点心系数放好,从头到尾不曾让自己手指碰上那点心。 直到将食盒盖好钟宛才拿下帕子,他舒坦的呼吸了两下,正要叫人来,听外面有人砸院门,钟宛皱眉,这会儿能有什么事? 钟宛院中的仆役去开了门,不多一会儿,钟宛屋里的门被推开了。 郁赦似是骑马而来,头发微乱,衣襟也皱了。 钟宛一怔:“你、你怎么来了?” 郁赦死死的盯着钟宛,尽力压着胸中澎湃的怒火。 钟宛察觉出郁赦神色不对,心道难不成自己暗中动的手脚被发现了? 可又不太像。 钟宛看着郁赦这形态,匪夷所思的想,怎么觉得……郁赦似是受了天大的冤屈似得? 出什么事了? 钟宛又轻声问了一句,只见郁赦呼吸粗重,像是在尽力压抑着什么。 钟宛在这屋里足足闷了好几天,因他不能见风,窗户都没怎么开过,钟宛担心自己把病气过给郁赦,道,“你先去前厅?我这就来……” 话音未落,郁赦眼睛瞬间红了。 钟宛惊骇,这人…… 郁赦嘴角微微挑起,勾起一抹讥讽笑意,道,“怎么?怕我?还是嫌我?钟宛……你是不是都忘了?对……只有我自己记得,只有我还等着……” “忘什么?”钟宛被郁赦身上带来寒意带的咳了起来,费力道,“我病了好几天了,你在这站着,一会儿被我咳……染上……” 郁赦一怔,周身的戾气瞬间弱了许多。 “你……病了?” 钟宛咳了一会儿缓过来,往后退了两步,“你先听我一句,先去前厅行不行?我咳……咳咳咳……” 钟宛扶着桌子咳了起来,不忘偏开头避开桌上的食盒,郁赦定定的看着他,嘴唇动了动。 “算我求你了,离我远点……”钟宛咳出了一身的汗,“宣瑜就是不听,整天来找我,所以昨日就跟着发热了,你要是也……” 钟宛一句话没说完,身子一轻,一阵头晕目眩后,被郁赦放到了榻上。 钟宛躺在床上惶恐的想,刚、刚才……郁赦是抱自己了?!! 郁赦一撩衣摆坐在了钟宛床边。 郁赦闭了闭眼,脸色比方才好了许多,他抬眸,突然道:“钟宛,你绝不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钟宛咽了下口水,结巴道,“那年,当真是你……” “是我,足足照料了你半个月。”郁赦眼中还带着几分怒气,“不记得了?行……我让你想起来。钟宛,你一咳就就出汗,现在里衣都湿了吧?” 钟宛下意识道:“是……” 郁赦抬眸:“干净里衣在哪儿?” 第39章 只会偶尔走神,出神的去看郁子宥一人。 钟宛被吓得磕巴:“不不不、我我自己来……” 郁赦面若冰霜, 执拗道:“干净里衣在哪儿?!” 钟宛察觉出郁赦哪儿有点不对, 像是气疯了, 又像是喝多了,偏偏他身上又不带半分酒气。 难道是犯病了?可近日有什么事能惹的他如此? 看着神情……好像还是自己惹的。 钟宛想让郁赦别胡闹,但一撞上郁赦这眼神, 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钟宛抿了下干燥的嘴唇,指了指一旁的柜子,“头一层……就是。” 郁赦起身, 打开柜子, 迟疑了片刻,将干净的里衣拿了出来。 钟宛倚在软枕上, 看着站在床下的郁赦,心跳快了些许。 他要……脱自己衣服吗? 不管当年郁赦是怎么亲力亲为的照料自己的, 毕竟都是昏迷时的事,钟宛没什么回忆, 现在两人可都是清醒的,自己让他这样摆弄…… 万一再出上次那样的事怎么办? 另一边,郁赦攥着手里薄薄的里衣, 周身的戾气淡了下来。 郁赦这会儿脑子清楚了, 明白过来钟宛不是不想去寻自己,只是病了,去不了。 郁赦神色和缓了些,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衣裳,如梦初醒似得, 怔了怔,似乎有点进退两难。 钟宛看他神色知道他清醒过来了,心里竟有点惋惜,咳了下,“行了,你给我吧……” 郁赦眉头一皱,没理会钟宛,他往柜子里扫了一眼,又拿了个什么出来,钟宛没看清。 钟宛紧张的看着郁赦,看着他走近,两人对视片刻后,郁赦将里衣丢在床上,他手里还拿着什么,钟宛偏头看了眼——是自己的一条发带。 钟宛迷茫,还要梳梳头发吗? 不等钟宛说话,郁赦抬手,用钟宛的发带将他自己的眼睛蒙了起来。 钟宛:“……” 郁小王爷真是非礼勿看了。 郁赦将眼睛蒙好,上前两步,坐在床上。 成了瞎子的郁赦动作迟缓了许多,他微微俯身,一点点顺着被子摸索,指尖碰到被角后将被子往下拉了拉。 蒙着眼的郁赦有种别样的英俊,钟宛脸颊微微发红,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世子……你看不见,不怕摸着不该摸的吗?” 郁赦闻言顿了下,皱眉警告:“你别乱动,就不会。” 钟宛靠在软枕上,艰难点头:“是。” 郁赦抬手,试探的摸到钟宛肩上,他的指尖顺着钟宛的衣领滑下来,褪下钟宛的外衫。 郁赦将外衫放在一边,微微侧过头,似乎在回想钟宛领口的位置。 钟宛看着和自己相距不过两尺的郁赦,喉结动了下。 钟宛一动也不敢动,看着蒙着眼睛的郁赦抬手,将自己领口的第一个扣子解开了。 钟宛忍无可忍,也将眼睛闭上了。 但闭上眼睛后,想的就更多了。 郁赦动作很轻,钟宛只能听到悉悉索索的声响,听到郁赦轻微的鼻息……和郁赦微凉的指尖。 钟宛难耐的皱眉,尽力让自己想点别的,他咬着牙,突然想到了什么,脱口问:“你当年也是这么给我换衣裳的?” 钟宛感觉郁赦僵了下。 钟宛难以置信:“连着半个月啊,你……你这么自律的吗?” 郁赦没答话,他将钟宛汗湿的衣裳丢在一边,拉起被子替钟宛盖好,拿过干净的来,双手探进了被子里。 动作竟有几分娴熟。 钟宛抿了下嘴唇,闭着眼小声道:“我那会儿……老实吗?” 郁赦依旧没说话。 钟宛尽力忽略郁赦,拼命找话来讲,又结巴道:“那你给我擦身的时候……” 钟宛听郁赦在自己耳畔不耐道:“闭嘴!” 钟宛闭嘴了。 钟宛一时间有点冲动,要不要故意动一下?让郁赦摸到什么不该摸的…… 算了算了。 郁赦也许会剁了自己。 片刻后,郁赦给钟宛换好了里衣,起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摘了蒙在眼上的发带,长舒了一口气。 钟宛尽力装出不甚在意的样子,道:“谢、谢了。” 郁赦阴着脸,道,“无事,我走了。” 钟宛呆呆的,这就走了? 钟宛迷迷糊糊的,不忘道:“桌上的点心,你带去吧。” 郁赦怔了下,钟宛以为他误会了,忙道:“不是上次你退回来的,是我让从心新做的,还……应该还是热的。” 郁赦眸子一颤,拿起点心走了。 钟宛最终也没明白郁赦跑这一趟是为了什么,郁赦心,海底针,太难琢磨了。 钟宛的病本就好了泰半,郁赦来的那日他连出了两场汗,彻底退了热,隔日就大好了。 身子好后,钟宛又开始记挂仍留在宣琼处的那张脉案。 记录着安国长公主是在太裕四十七年六月有孕的脉案。 把宣琼藏匿守陵人的事捅出去不难,毕竟那是三个喘气儿的大活人,宣琼抵赖不得,脉案就不同了,随手放在哪儿都有可能,只要宣琼咬死了不承认,就拿他没法子,同样的法子是走不通了。 钟宛周转数日,寻到了一个史老太傅留给他的人,前朝的起居令史,汤铭。 汤铭曾经也是史老太傅的门生,算起来还是钟宛的同门师兄,只是汤铭致仕多年,钟宛在之前根本不晓得自己还有这个师兄。 钟宛查过后才知道,汤铭给先帝做了十二年的起居令史,今上继位后,汤铭十分知趣的辞了官,消失在人前了。 汤铭无妻无子,不同任何故人来往,要找他费钟宛好一番功夫,最后还是让林思帮忙,才查探到汤铭如今住在京郊的一个庄子上养老。 钟宛没敢耽搁,当日出了城,赶了半日的路寻了过去。 连日来钟宛吃了不少闭门羹,钟宛已经做好了被拒之门外的准备,不想这次到了汤铭庄子上,刚刚报上名就被客客气气的请进了府。 汤铭本人也并非钟宛料想一般的出世孤僻,反而有几分梅妻鹤子的怡然自适,他今年已有六十,但十分精神,见了钟宛笑吟吟的:“是归远吧?” 钟宛忙答应着,不敢以师弟自称,跪下行晚辈礼,汤铭笑着扶了钟宛起来,将人请进了内室。 “几次听老师说起过你,早就有心结交一二,只是我不便多露面。”汤铭亲自给钟宛烹茶,“请。” 钟宛跪坐下来,寒暄了几句。 汤铭温言道:“你来见我,应该是有事要问吧?” 虽然是自己的亲师兄,也是史老太傅留给他的人,但两人不过第一次见,钟宛并不敢全然信任他,钟宛想了下,先问了件不咸不淡的事:“想问问师兄,安国长公主,可好相与?” 汤铭不解:“这话怎么讲?” “实不相瞒。”钟宛道,“我有一棘手的事,自己料理不得,想借一借安国长公主的手。” 汤铭静了片刻,一笑:“好不好相与,要看是什么事。” 汤铭似是看出了钟宛的拘谨,慢慢道:“安国长公主是今上的胞妹,是今上唯一的手足,又有郁王爷这个驸马,算上前朝,没有比她更尊贵更有权势的公主了,这样的人,自然不是好摆弄的,更别提……” 汤铭声音低了几分,一笑:“更别提,她还替今上养着一个皇子呢。” 钟宛脸色骤变。 汤铭安抚的看了钟宛一眼,温言道:“师弟不必慌张,老师临走前既然托付过我,我自然不会同你遮遮掩掩,有些事……是我做起居令时就知道的,有些事是老师走前告诉我的,如今你想知道什么,师兄我知无不言。” 钟宛多日来探访故人,头一次遇见个这么敞亮的,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他想了想,还是不敢多言,反问道:“师、师兄方才说安国长公主替今上养着一个皇子,这……还请细说。” 汤铭深深的看了钟宛一眼,不言而喻:你不信任我。 钟宛装没看出来,事关郁赦,他不能不谨慎。 汤铭并不在意,一边烹茶一边道:“这话还要从前朝说起……” “今上做皇子那会儿,长子次子接连夭折,好不容易保住的三子也十分孱弱,风一吹就能倒,太医都说养不大,先帝当日很替今上担忧,怕他没子孙缘,那会儿先帝心生疑虑,迟迟没立今上为太子,也是考虑过此事。” 钟宛一愣,这个倒是头一次听说。 “今上当时已三十有四了,膝下只有一个病怏怏的儿子,先帝替他着急,今上自己也急,那个孩子……”汤铭顿了下,道,“就是那会儿有的。” “那个孩子的生母是谁,我并不知晓,只是猜测……她身份应当是有些特殊的。”汤铭抬头看向钟宛,“你知道是谁吗?” 钟宛摇头:“不知,确实不知!不是我不肯说。” 汤铭笑笑:“无妨,师弟先听我说……师弟想一下,先不说其他,你若是先帝,三十几岁了,好不容易有了个可能是男胎的孩子,你要不要?” 钟宛皱眉,点头。 “但是,怎么要呢?”煮的水烧开了,汤铭熄了火,“孩子的生母既不能见人,就得给他找个能见人的出身,今上信不过别人,这不……就想到了自己的亲妹妹。” 钟宛低声道:“这正是我不解的地方,今上若很看重这个孩子,就算不能让他的生母见光,把他记在随意哪个妃嫔名下就是了,为什么……” “这话要分两下说了。”汤铭慢慢道,“其一,当日就已有传闻,说二皇子……就是今上,留不下孩子,今上自己大约也信了,所以不敢再留在自己名下,自然,神神鬼鬼的事,这有点牵强了,最重要的是……” 汤铭给钟宛沏了一盏茶,道:“今上当日已有了争储之心,今上是个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他这是在为将来打算。” 钟宛接过茶盏,皱眉:“安国长公主当时已经嫁给郁王爷了,郁王府就是他的助力,还要打算什么?” “不,今上当时虽还不是太子,但已有了十成十的把握,他要打算的早已不是如何拉拢郁王府,而是……”汤铭低声道,“如何在将来将这个异姓王位收回来。” 汤铭一摊手:“师弟通今博古,自然知道,异姓王都是于国本动荡皇权不稳时受封的,一旦皇帝站稳了脚跟,头一样要紧事不就是杀功臣吗?老郁王爷和现在的郁王爷都是聪明人,能将王位保全到现在,已经是非常不易了。” 钟宛眸子里闪过一抹阴霾,咬牙:“郁王爷又不是傻的,他……” “郁王爷当然不傻,但他早在数年前就已娶了安国长公主,全数身家早已压在了二皇子……不,今上身上,他这会儿已然走不得了。”汤铭一笑,“这,就是皇帝。” 汤铭又道:“自然,今上行事和缓,就在那一年,赐了郁王爷两个贵妾。” 钟宛回想这些年同崇安帝相处的过往,背后渗出一层冷汗。 钟宛低声道:“郁王爷被今上摆了这一道,心里不一定不恨,这些年……或许早有了自己的计划。” “自然。”汤铭点头,“但他们会一直君臣和睦下去,只要……” 钟宛咬牙:“只要郁赦这颗让他们彼此制衡的棋子还活着。” 汤铭看着钟宛的脸色,沉默片刻笑了下,“师弟这样……我可不敢往下说了。” 钟宛收敛神色,低头道:“师兄请说。” “师弟问的是安国长公主,我还是说公主罢。”汤铭缓缓道,“前事你已知晓,必然明白,安国长公主的立场十分尴尬,但安国长公主出身皇族,应当早就清楚,父兄为大,自己一辈子都是要以皇权为先的,所以今上让她认下这个孩子的时候,安国长公主虽不十分甘愿,也顺从了今上的意思,毕竟……那会儿她刚没了自己的孩子,且太医说过,她不会再有孕了。” 钟宛低声道:“我少时曾同郁赦相伴过半年,看得出……安国长公主是真心疼爱他的。” “疼爱?”汤铭摇头一笑,道,“那会儿师兄我已辞官多年了,具体如何,就不敢说了,但是后来老师同我说过一事,师弟要听吗?” 钟宛道:“自然,师兄请说。” 汤铭道:“传闻,郁小王爷是在六年前突然转了性的,师弟可知因为什么?” 钟宛摇头:“不清楚,我当日已去黔安了,只是猜测他应该是那时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汤铭问:“为什么知晓?” 钟宛愣了,“这……他去查探的吧。” 汤铭又问:“那郁小王爷为什么突然要查探呢?” 钟宛答不出了。 汤铭叹气:“这是老师同我说的,老师说,当日其实是安国长公主不知为何,突然一连数日不见郁小王爷,后来勉强见了……竟一言不合,当头扇了郁小王爷一巴掌,还一连几日,罚他跪在堂前。” 钟宛哑然,不可置信:“长公主罚郁赦?为什么?” 汤铭叹气:“因为有人告诉长公主,当年她怀的那个孩子,不是因她身子不好没保住,而是今上设计,害她流了产。” 咔嚓一声,钟宛生生攥碎了手中茶盏。 碎瓷扎进掌心,钟宛闭上眼,血顺着他掌心的纹路蜿蜒而下。 子宥…… 汤铭吓了一跳,忙要替钟宛包扎,钟宛将牙关咬的死紧,半晌道:“无妨,请师兄细说。” 汤铭唏嘘:“长公主之前那样溺爱郁小王爷,骤然如此,郁小王爷必然惶恐必然不解,自他出世,关于身世的谣言就没停过,郁小王爷也想到了这个,他……就要查个明白。” 钟宛深吸一口气,脸色青白:“长公主的孩子,当真是……” 汤铭倒吸了一口气,摇头道:“不,最毒的是,这一切只是有心人设的局,长公主的孩子确实是她自己不慎没了的,但当安国长公主终于查清楚想明白的时候……纸已经保不住火了,郁小王爷……全都知道了。” 钟宛攥着手中的碎瓷,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钟宛默默忍着,过了许久才缓了过来。 离开庄子的时候,钟宛心中一动,突然问汤铭:“师兄告知我的前事,事事绕着子宥,好像知道我是为他而来一般,师兄……怎么能这么清楚我的心事?” 汤铭无奈:“师弟还是不信我,但今天,所有的话都是我说的,你不曾透露过半分,你怕什么呢?” 钟宛眼中一片阴霾:“事关子宥,我不得不小心。” “我们头一次见,你不放心我也不奇怪。”汤铭浑然不在意钟宛的防备,道,“至于我为何知道你是为郁小王爷而来,是因为老师同我说过……” 钟宛警惕道:“说过什么?” 汤铭淡然一笑:“因为老师曾对我讲,你当日随黔安王同皇子们一同在宫中读书时,两耳不闻窗外事,心高气傲,不屑与任何人结交,只……会偶尔走神,出神的去看郁子宥一人。” 第40章 你能不能分分场合?! 这么多年刀枪剑戟里走过来, 钟宛原本以为自己早就修成金刚不坏之身了, 但今天一个不留意, 先被碎瓷割了手,又让头次见面的师兄一句话扎穿了心。 钟宛站在初春的寒风里,捂住绞疼的肺腑, 自嘲一笑,“师兄,看破别说破啊。” 汤铭也笑了, 叹气:“我本不想说, 陪你演一演,但你从始至终都忌惮着我, 师弟防备我无妨,耽误自己的事就不好了。” 钟宛扶着马车调整了下气息, 低声道:“太傅他原来早就……” “老师那么大年纪,什么没见过?教导你数年, 什么看不出?只是不说罢了。”汤铭喟叹,“既然说了,师兄为老不尊, 再提两句?” 老底都让人家掀了, 钟宛也没什么可捂着瞒着的了,道:“师兄请讲。” “这话其实是老师嘱托我让我尽力看顾你时说的。”汤铭悠悠道,“这事儿还得往前说……你可知道,当日你在牢中时,老师也曾要将你赎出来的。” 钟宛哑然:“太傅他、他不在意名声的吗?” “老师怎么会在意?且你本就是老师的关门弟子了, 天下人谁不知道?老师筹谋的很好,只可惜……”汤铭咋舌,“多年来两袖清风,家底不够厚,没比得过那一掷千金的郁小王爷。” 钟宛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汤铭唏嘘:“让自己另一个学生用黄白之物砸了脸,老人家当日被气的不轻啊。” “老师知你心意,见你被郁小王爷赎去了,想着这怕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就罢了手。”汤铭又道,“再后来,宁王的事定了案,宁王的几个孩子已被送去黔安,老师原本以为这事儿尘埃落地,几厢都得了自己的结果,之后众人命数如何,都是自己的造化了,万万没想到……” 汤铭看着钟宛,叹气:“万万没想到,你竟跑了。” “就是因为知你心意,所以听说你逃走后老人家更是……替你扼腕。”汤铭目光复杂的看着钟宛,“师弟胸中有大忠义,师兄佩服。老师心中也清楚,师弟怎么不想想,你当日去黔安,明摆着是一条一走不回头的路,老师何必在临终前,如此惦念你,为你安排这些?” 汤铭轻声道:“老师早就料到了你心里有个放不下的人,早晚会回来的。” 钟宛偏过头,突然被寒风吹红了眼眶。 钟宛声音干涩:“是我无用,太傅为我筹谋至此,我都没能回来给老人家送终,我……” “你哪儿回得来。”汤铭宽慰道,“老人家身子骨一直还行,是梦里走的,没受罪,比孔圣人还多活了一年,算是喜丧。” 钟宛点点头,躬身行礼,他勉强上了车,一放下车帘子,挺了一个时辰的脊梁就不堪重负似得软了下来,钟宛直直的躺了下来,费力的抬手扯过放在一旁的披风,盖在了脸上。 马车行了有半个时辰,钟宛才堪堪缓了过来,他搓了搓脸,吃力的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肩膀坐了下来,静静出神。 若汤铭说的都是真的,那很多事就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无论郁赦做什么,崇安帝和郁王爷都要尽力保全他。 为什么小郁赦会突然对自己的身世起了疑心。 为什么长公主这些年对郁赦如此纵容。 她心中有愧。 钟宛原本还以为能借借安国长公主的东风,现在看不可能了。 当年到底是谁布的局? 安国长公主当日是在知晓自己不会有孩子后,才同意将郁赦认做自己的孩子的。 对当时的安国长公主来说,这笔买卖不亏。 郁赦将来若能继位,那她既是郁赦的亲姑母,又是将郁赦养育成人的母亲,郁赦必然会尊她敬她,保她无上尊荣。就算郁赦不能继位,那也会承袭郁王府的王位,安国长公主总之是不会有自己的儿子了,与其把王位让给竖子,那不如留给自己的亲外甥。 所以她当年对郁赦的种种纵容,大约不是装的,她曾真心实意的将郁赦当自己亲儿子的。 直到有个居心叵测的人来同她说,她当年在太裕四十七年六月怀的那个孩子,是被崇安帝她的亲哥哥设计害死的。 安国长公主当日怕是连弑君的心都有了。 可她奈何不了崇安帝,就将满腔恨意倾泻在了十六岁的郁赦身上。 这件事最绝的是,这竟是个骗局,还留了三分余地,让安国长公主冷静后查清了真相。 从此安国长公主和郁赦母子离心,这世上唯一一个对郁赦有几分真心的亲人,没了。 布局的人以此为开端,用心之毒,让人难以想象。 当日郁赦骤然被自己依赖的安国长公主冷待,罚跪在郁王府祠堂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天塌了也不过如此吧? 钟宛想着胸口又疼了起来,他紧紧皱眉,强迫自己想些别的。 史老太傅是怎么看出来的?! 钟宛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来,自己发乎情止乎礼,若不是当日在黔安实在过不下去了,绝对不会把这事儿咧咧出来的,钟宛自认藏的还算深,尤其是宁王出事前,自己对情事都迷迷糊糊的,太傅是怎么看出来的? 好些事根本不能回想,钟宛突然又想起来一处关窍。 当年一同读书时,有一次钟宛糊涂,忘了当日史老太傅要他们写大字,没让书房的人提前为宣瑞和自己准备大抓笔。 钟宛马马虎虎的,说是给宣瑞做伴读,这些事一般倒是宣瑞提醒他,那日两人都忘了,没法子,钟宛就去同史老太傅求情,想借了史老太傅的笔来用,他一向得太傅的看重,以前也借过纸笔,原本觉得无妨的,谁知那日老太傅却动了怒,斥责钟宛做事不仔细,不借不算,还…… 钟宛不堪回忆,史老太傅骂了他一通后,命他去同郁赦借。 钟宛被骂的晕头转向,还真不尴不尬的硬着头皮去借了。 那还是钟宛头一次主动同郁赦说话,意料之外的,郁赦脾气很好,微微错愕后,将自己的笔借给了钟宛。 现在回想…… 老太傅太坏了。 钟宛听着一路的闭门鼓回了府,堪堪在宵禁前赶回去了,回府后钟宛找了人来,命人先去查汤铭。 汤铭确实是钟宛的同门师兄,他说的话也都合乎情理,但钟宛仍不敢全然信任他。 钟宛总觉得这个给先帝做了十几年起居令史的人没看上去那么简单。 查汤铭要比查郁赦简单多了,钟宛的人隔日就给他来了信。 钟宛从头到尾将汤铭的生平看了一遍,清清白白,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并没为郁王府或者宣璟那些人效力的理由。 钟宛又拿起汤铭盘根错节族谱来,顺着一点点看下来,突然察觉出了些猫腻。 汤铭的生母姓钟。 钟宛哑然,汤铭难不成同自己沾亲? 皇城中姓钟的并不少,钟宛不敢十分确定,且钟宛自己就是钟家旁支了,就算汤铭的母亲是钟家的人,钟宛都不敢确定自己和这老太太同宗。 凭着这点儿出了五服的血缘,汤铭就会多看顾自己几分吗? 还是只是因为受了史老太傅的嘱托? 钟宛把手里的几张纸就着烛火燃了,出了一会儿神。 不敢全然信任汤铭,但汤铭说的那些话钟宛已信了七八分。 钟宛又有些想去找郁赦了,只可惜…… 钟宛一边给自己右手的伤换药一边气的磨牙,“还有六日。” 不过明日就是三皇子宣璟的五七了,也许能碰一面。 五七这日,钟宛几人早早的去了。 好巧不巧,刚一进府就同安国长公主撞了个对脸。 而郁赦正跟在安国长公主身后。 宣瑜之前已见过安国长公主几面,他本就机灵,如今不用人教,不慌不忙的给安国长公主行了礼。 安国长公主保养得当,看上去只有四十岁上下的样子,她身份尊崇,宣瑞这种身份在她眼前根本不够看的,不过安国长公主倒没怠慢,她略弯了弯嘴角,让宣瑜起身,拖着上位者特有的缓慢语调,慢慢地问他冷不冷,连日过来累不累。 宣瑜应答得当,安国长公主点点头,淡淡道:“贤妃娘娘舍不得三皇子,正哭呢,先别进去磕头了,彼此看见不体面……五七了,苦命人回来的日子,让她哭个痛快吧。” 安国长公主眉梢眼角有几分倦怠,照看了贤妃这么多天,起初还能跟着哭两声,时间太久,她早就烦了,方才贤妃发了疯似得,哭的头发散了衣裳也乱了,安国长公主劝也没劝,不耐烦的带着郁赦出来了。 宣瑜答应着,钟宛就站在宣瑞身后,自然,安国长公主看也没看他,只把他当寻常的仆役了。 钟宛也没留意安国长公主,他心思全在郁赦身上。 两人方才四目相对,一触即分,钟宛都能猜到郁赦在想什么——还有五日,不能多看。 钟宛低头站在宣瑜身后,嘴角微微勾起。 贤妃在里面哭的越发悲苦,众人就在灵堂外等着。 安国长公主轻声道:“听人说,你这几天晚上睡得早了?” 安国长公主声音亲和许多,显然是在同郁赦说话。 钟宛没抬头,只是听郁赦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 “那很好,饮食上也要在意点。”安国长公主笑了下,“听说你那日突然想吃点心了?我让人新做了几个花样的,早上已经给你送去了,回去记得吃。” 郁赦眼中闪过几分懊恼,他飞快的看了钟宛一眼,皱眉打断道:“谁说的?我不想吃。” 安国长公主脸上笑意一僵,她下意识的看了宣瑜一眼。 安国长公主脸上的笑意散去,“那算了……” 安国长公主显然是不满郁赦当着外人对自己不敬,片刻后淡淡道:“贤妃还不知要哭多久,别在这站着了,去外面的棚子里跪着吧。” 郁赦不疼不痒的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说者无心,钟宛却被那句“去跪着”噎的胸口发闷。 钟宛轻轻地碰了一下宣瑜的手,宣瑜忙说也要去外面了,安国长公主略点点头,宣瑜同钟宛就出来了。 宣瑜要去寻别的宗室子,照常让钟宛自己找地方偷闲,钟宛看着他跟着礼部的人走了才转身。 钟宛跟着其他仆役往外走,连着来了这么多天,钟宛对这里已经熟悉了,他一身寻常丧服,十分不起眼,哪儿都好混,不一会儿就寻到了郁赦。 郁赦在钟宛往日待的灵棚里,居然真在跪着。 钟宛从郁赦背后看着他,感觉自己看见了个小了一圈的郁赦。 十六岁的少年子宥,面色苍白,脸上带着几道指甲血痕,直直的跪在郁家宗祠中,一连数日,不吃不喝。 这些人……怎么能如此待他? 郁赦察觉出异样,忽然回头,看见钟宛后愣了下,“你来做什么?” 郁赦起身,看向钟宛的右手,皱眉:“你那手是怎么了?” “不小心划了一道。”钟宛走近,抿了抿嘴唇,恍惚道,“你的脸疼不疼?” 郁赦莫名其妙的看着钟宛。 钟宛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压下心头滔天狠意,哑声道:“我……能不能亲亲你?” 郁赦:“……” 郁赦匪夷所思的看着钟宛,嘴唇微动。 钟宛清醒过来,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这一悲愤就什么都敢说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好?! 钟宛怕郁赦这是要叫侍卫来打自己了,忙清了清嗓子道,“不行就算了,我这就走。” 钟宛后退了两步,勉强解释:“我不知你在这,还有五天是不是?我先出去……” “你……”郁赦闻言脸色更差了,他难以置信的看着钟宛,“你能不能分分场合?!” 钟宛也不知道自己方才是怎么了,他尴尬的很,躬身行礼告退,不等他起身,已被郁赦一把拽了过去。 郁赦烦躁的看着钟宛,呼吸急促,似是因钟宛的冒犯着了恼。 钟宛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等他想出说辞来,突然听耳畔郁赦声音冰冷,咬牙切齿的告诫—— “这次……你不许动舌。” 钟宛倏然睁大眼,没等他反应过来,郁赦已亲在了他唇上。 第41章 我能动,你不能 二人一触即分。 钟宛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被郁赦拽的重心不稳, 本能的将手揽在郁赦腰上, 郁赦一皱眉,攥住钟宛的手腕扭到钟宛背后,将他抵在了桌前。 郁赦眼中带着几分火气, 恼怒道:“闭上眼。” 钟宛心慌的说不出话来,郁赦说什么他听什么,闻言合上了眼睛, 钟宛惴惴, 心道郁赦到底会不会亲人,这架势这气势……是凶杀厉鬼要吞人吧? 钟宛闭着眼, 做好了被郁赦咬出血的准备,下一刻—— 下一刻, 钟宛感觉郁赦重新亲上了自己。 出乎意料的,郁赦动作非常轻柔。 郁赦轻轻碰着钟宛的唇, 比方才还轻了几分。 钟宛心里一松,嘴唇不自觉的分开了,瞬间感觉到郁赦气息急促了些。 钟宛闭着眼想完蛋了, 郁赦怕是又要觉得自己放荡了, 刚要抿紧嘴唇,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滑进来了…… 钟宛的脸登时红了,这人…… 刚刚明明还警告了自己,这会儿他自己倒是……倒是…… 钟宛什么都没法想了。 郁小王爷年纪轻轻,但大约是话本看的杂, 会的比自己多多了。 钟宛腰都软了。 钟宛被郁赦亲的失神,舌尖不自觉的动了下,郁赦一皱眉,分开了。 郁赦眼含怒意,瞪了钟宛一眼。 钟宛咬牙,合着这是他什么都能做,自己稍微动一下就不行了? 哪家的规矩?! “我家的规矩。”郁赦一眼看透了钟宛在想什么,他愠怒的看着钟宛,迟疑了下,低声重复道,“你……不能动。” 钟宛还有点失神,下意识的点点头。 算了,这疯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郁赦皱眉,并未放开钟宛,他拉起钟宛的右手腕,“这个到底是怎么弄的?” 钟宛随口道:“不小心被划了个小口子……” 郁赦根本不听,直接将钟宛手上缠着的白布松开了。 钟宛疼的轻轻抽气,郁赦手指顿了下,不为所动,将白布整个拆了下来。 郁赦冷冷的看着钟宛掌心狰狞的几道伤口,“不小心划的?” 钟宛干笑,“这个时候……你跟我掰扯这个做什么?” 郁赦顿了下,脸色淡了几分:“不想说就算了……” 钟宛一怔,本能的觉得这要是不说清楚,郁赦怕会多想,钟宛快速道:“我见了个故人,听他……说起我们府上的往事,我一时愤慨……” 郁赦没想到钟宛会跟自己解释,眸子一颤,他平息了片刻,低头,一言不发的又替钟宛将伤口包好了。 “陈年旧事,说了也没意思。”钟宛一笑,“也不是什么好事,郁小王爷就别问了吧。” 郁赦没说话,替钟宛包扎好后放开他,道:“你去吧。” 钟宛想起方才的事脸还有点红,也想快点躲了,他转身还没出棚子,就听郁赦低声道:“五日后……你还是可以来我府上。” 钟宛嘴角微微勾起,出了棚子。 五七这日,钟宛心思飘忽,总是想郁赦。 晕头转向的跟着旁人折腾了一顿,好不容易回了府,他只想回自己屋子里把灵棚里的事再好好回想一遍,不想马车停下后,钟宛下了车,一眼看见了林思。 宣从心从没见过林思,隔着帘子看了一眼,诧异:“那是谁?” 钟宛心中一紧,林思一向行事小心,怎么会明目张胆的的站在这里? 钟宛让人送两个小主人进院,自己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察觉林思神态有异,似乎被人打过,嘴角都破了皮。 林思眼神空洞,见钟宛来了怔了下,累极了似得,跪了下来。 “进屋再说。”钟宛一把抄起林思,“起来。” 钟宛房中,林思手里捧着钟宛递给他的热茶,一声不吭。 “出什么事了?”钟宛偏头细看林思的嘴角,皱眉,“谁打了你?!” 林思低着头,不回应。 钟宛急的头疼,“到底怎么了?不想打手语就写下来!谁敢打你?!” 林思把茶盏放到一边,比划:四皇子。 钟宛哑然:“他……不是十分信任你么?他跟你动什么手?” 钟宛心里一动,急道:“他是不是以为你还替我做事?会去害他?!” 林思摇头,疲惫的叹了口气。 钟宛被林思气的坐立不安:“那到底是怎么了?!” 林思沉默了好久,起身,对着钟宛跪了下来。 钟宛心中一动,“还是你……准备彻底效忠于宣璟了?” 其实从那次和林思密谈后钟宛就考虑过,宣璟同郁赦立场不同,自己既已决定留在京中帮郁赦,那林思夹在中间难免难做,钟宛快速道,“连日来琐事太多,我没顾上,林思你听我说……” 钟宛半跪下来,扶着林思的肩膀,一笑:“我正要跟你说,林思……你以后不必再替我做事了。” 林思瞬间睁大眼。 “你先听我说。”钟宛按了按林思的肩膀,低声道,“你虽然本来是我们钟家的人,但你也知道,你和嬷嬷来我们家不久府里就出了事,你和嬷嬷也没落着什么好,论起来,是我们钟家欠你的……” 林思忙摇头,他要抬手打手语,被钟宛按下了,钟宛继续道:“听我说,咱俩都是在宁王府长大的,非要说什么恩情……那也是王爷对你有养育之恩,你奔波多年,如今宣瑞他们已经平安,你这恩也报的差不多了。” 钟宛看着林思,轻声道:“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是你主人,我是你弟弟……之前是我没为你考虑周全,日后你只为自己打算就好。” 林思眼眶红了,他俯下身,给钟宛磕了个头。 “大男人,别弄的黏黏糊糊的。”钟宛起身,“行了,头也磕了,就这样吧,日后该走动还可照常走动,若要为了宣璟避嫌……也行。” 林思跪在地上,肩头微微抖动。 钟宛低头看着林思,二十几年来相互扶持的情形在心中呼啸而过,他深吸了一口气,释然一笑:“有完没?起来!” 林思好一会儿才爬起来,他眼睛发红,打手语:我来此,不是为了这个。 钟宛诧异:“还能因为什么?是……宣璟已经误会你了?这倒是有点麻烦了。” 钟宛皱眉,难不成要演出苦肉计,自己也揍林思两拳,让他回去跟宣璟哭?或者……让林思揍自己一顿当投名状?” 林思比划:四皇子不知我和主人的事,他同我动手,是因为我做错了事。 钟宛不明白:“你行事仔细周全,能做错什么事?” 林思低头,迟疑片刻后比划:昨日,四皇子拉着我喝闷酒,四皇子不胜酒力,醉了,我也喝多了,晚间……我欲行不轨,被他察觉了。 钟宛僵在原地。 好一会儿后钟宛小心问道:“你……你对他做了什么?” 林思耳廓红了,他捻了捻手指,比划:不轨之事。 钟宛突然觉得脑子有点转不动了,他吃力道:“怎么个……不轨?” 林思摇头,显然是不想说了。 钟宛哑口无言,想了片刻还是有点来气:“你能做出多不轨的事来?他这就动手?!” 林思艰难的抬手,比划:他醉了,动弹不得,我……趁人之危,他打死我也是应该的。 钟宛心里明白林思不是那种人,不可能真的把宣璟如何了。贸然被人轻薄了,宣璟气炸了动了手也有情可原,不过…… 钟宛喃喃自语:“咱们钟家门上这是什么断子绝孙的好风水?怎么你也……” 林思惭愧的低头。 “我不是怪你,你的事你自己愿意就好。”钟宛勉强宽慰道,“而且就宣璟那个脾气,要真的对你无情无义,怕也不会让你有命跑出府,早劈了你了,你……你怎么出来的?” 林思垂眸,比划:四皇子让我有多远滚多远。 钟宛叹了一口气。 “那你先在我这住着吧。”钟宛心里一团乱麻,“还是……还是你避避嫌?免得日后想回去,宣璟忌惮你是我的人。” 林思思虑片刻,打手语:“怕是回不去了,我留下。” “以后的事,别说死。”钟宛道,“我院里左边厢房还空着,你住下,从今日起,你也不用为我做什么,先好好歇几天吧。” 林思点头,起身去了。 钟宛吐了一口气,替林思发愁。 宣璟虽没什么脑子,但为人还行,至少比宣琼强多了,他对林思有救命之恩,这么多年朝夕相处,林思对他起了点心思……也算是合情理。 可宣璟要是没那个心思,林思怕有的心要伤了。 都是什么破事! 第42章 替我…解决一个人 钟宛本想趁着天早再去见汤铭一次的, 被林思搅了, 现在出城也来不及了, 只得作罢。 想到林思,钟宛又琢磨是不是去钟家祖坟上烧烧香,想到祖坟, 又想起汤铭的母亲可能也是钟家的女儿,这么一想—— 钟宛瞬间确定了,汤铭同自己必然是沾亲的! 汤铭无妻无子, 他也断子绝孙了! 钟宛忍不住笑了下。 不自觉的, 又想到了灵棚里那情景。 钟宛轻轻抿了一下嘴唇,回想了片刻, 觉得此生血脉无继也值了。 正遐想着,外面宣从心来了。 家里突然来了外人, 宣从心不太放心,过来问了问。 “没什么, 我……我年少时认识的一个故人。”钟宛含混道,“当年被我连累也遭了难,前几日得罪了主家, 躲出来了, 我就留他住下了。” 宣从心不甚在意:“哦,那就住下吧,对了,今天刚听人说,几日后的万寿节不再大办了, 一切从简,宗室进宫磕个头就出来,没宴饮,也不必准备什么了。” “丧期里,也就这样了。”宣从心见钟宛有点神不守舍,问道,“怎么了?是不是……” 钟宛心不在焉道:“怎么?” 宣从心轻声道:“五七一过,咱们就能回黔安了,你那夸父如何了?咱们能不能一同回家?” 钟宛回神,低头笑了下,静了片刻后道:“我看看,林……就是我那故人,看他能不能替我送你们回去,他若不方便就是我,将你俩送回黔安后,我再回来。” 宣从心不舍的看着钟宛,欲言又止,无奈道:“好吧,不过……我们也不着急,等你娶了小嫂嫂我们再一起走也行。” “没那么快。”钟宛胡乱道,“再说……这还在孝期呢,哪儿能纳妾。” 宣从心皱眉:“我和宣瑜在孝期,你又不在,怕什么了?而且……” 宣从心冷冷道:“我看这皇城里也不比咱们黔安多规矩,就这几日,还有人跟安国长公主议亲呢。” 钟宛感觉自己好像上台阶时不小心踩了个空。 钟宛静了片刻,坐下来,漫不经心:“哪家?” “那不清楚,那些人我虽都认得了,但她们那些七拐八弯的姻亲我不知道,什么侄女外甥女的,猜不到是谁。”宣从心皱眉,“可能是……算了,说不准,总之是说了,安国长公主看上去也很有意,呵……丧事上谈这个,这规矩也是真好。” 钟宛点头:“郁小王爷二十有三,确实该成家了。” 宣从心好奇道:“就是那个还来过咱们府上看大哥的郁小王爷?” 宣从心未出阁,又被钟宛瞒的实在,并不知道外面传的那些郁赦和钟宛的风流韵事。 钟宛心神不宁的“嗯”了一声。 “没见着过,听说是安国长公主的心肝宝贝,被娇惯的无法无天。”宣从心道,“虽不是本家兄弟,但他好歹是皇亲,居然这个时候议亲……” 钟宛本能的回护郁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又做不了主。” “谁知道。”宣从心对皇城中的任何人都无好感,略带刻薄道,“不说没人能做的了他的主吗?说要议亲,必然是他自己乐意的。” 钟宛淡淡一笑:“可能吧。” 安国长公主府。 郁赦摆弄着一个小把件,头也不抬道:“不必为我费心。” 安国长公主放缓声音道:“聂文两朝阁老,门生遍天下,他就这么一个孙女,视若珍宝。那个姑娘我也见过了,长相好,脾气更好,也很识大体,将来……堪作王妃的。” 郁赦漫不经心:“我不要。” “做什么不要?”安国长公主耐着性子,好言好语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生人,这不没逼着你什么吗,你先娶进来,慢慢相处着,相伴一段日子就知道了,这姑娘脾性是真的好,到时候你们两厢情愿了,再……” 郁赦把手里的把件放在一边,抬头,“我不用守孝吗?” “你竟是在意这个?”安国长公主笑笑,“三个月,那不是可有可无吗?就算现在定下来了,真的过门也要半年了,什么也不耽误的。” 郁赦嘴角微微勾起,笑了:“等下……” 安国长公主隐约觉得郁赦下面不会有什么好话。 果然—— 郁赦好整以暇,认真问道:“公主,先给我个准话,宣瑾死了,我是该守三个月,还是一年?” 安国长公主脸上的笑意淡去。 身为皇亲,守三个月就行了。 若是宣瑾的亲弟弟,那就要守一年。 侍奉安国长公主的几个丫头自觉的退了下去。 安国长公主尽力压着火,勉强道:“你是不是喝了酒?胡说什么呢……” “问问规矩。”郁赦漠然道,“免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再做出悖逆之事来,像上次一样……” 郁赦低头一笑,“满心满意的去求娶四公主,反而被皇帝用镇纸砸破了额角……” 安国长公主怒道:“你!” 郁赦轻松道:“怎么了?我被打怕了,想谨慎点,不行吗?” 安国长公主被气的气息不稳,急促道:“你上次分明是不满王爷给你说亲,才故意去同皇兄要四公主!险些将皇兄气病,你现在倒打一耙了?” 郁赦笑了:“但到现在也没人同我说过,我为什么不能娶四公主啊。” 郁赦看着安国长公主,声音轻佻:“说真的……我到现在还惦记着那丫头呢。” “你能见过她几面?!你知道她长的是圆是扁吗?”安国长公主大怒,“你就非要让我不痛快,让皇兄不痛快,是不是?!” 郁赦神色自然的看着安国长公主。 安国长公主气的心口疼,她揉了揉胸口,不再说话。 这几日,安国长公主听别院的人说,郁赦似有收敛之态,连日来没惹祸,每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规行矩步,好似回到了少时。 安国长公主以为他想通了,心里高兴,想趁着郁赦举止正常的时候把他的亲事定一定。 不想,还是这样。 安国长公主语气不稳,焦心道,“你就……不能好好的吗?” 郁赦轻轻的敲了敲椅把手,慢慢道:“这几年,宫中接连有丧事,宣璟宣琼的婚事全耽误了,到现在没大婚,府里也没听说什么动静。” 安国长公主抬头,郁赦似是自言自语:“我比宣璟还大几个月,若是能赶在他们之前成了婚,再早早的有个儿子……” 郁赦看向安国长公主,“皇帝见我身子康健,又有子息,必然会多看重一点,是不是?” 安国长公主被说中了心事,眸子一动。 郁赦看着安国长公主,轻声道:“母亲,到底是谁在算计谁?” “别费心了。”郁赦起身,“我还是那句话,要娶只娶宗室女,公主最好,别的王爷的女儿也凑合,非宗室女就罢了。” “子宥。”安国长公主咬牙,“你就非要戳我的心,戳皇兄的心,是不是?” 郁赦脚步一顿,转头看着安国长公主,“这话说反了吧。” 郁赦说罢就要走,安国长公主匆忙起身,脱口急道:“皇兄他……他身子不好了!” 郁赦脚步一顿。 “子宥。”安国长公主起身,走到郁赦身边,无奈道,“我是替你着急!自打宣瑾没了,皇兄病了一场,精神大不如从前,要是有个万一……你准备如何?” 郁赦偏头看安国长公主,对视片刻,郁赦轻声道,“公主,你是宣琼的亲姑母,郁王爷的发妻,你只要不犯大错,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是跑不了的。” 郁赦轻声笑道:“知足点吧,还非要做皇太……” 啪的一声,郁赦被安国长公主扇了一巴掌。 打了郁赦,安国长公主自己先慌了,急道,“子宥……” 安国长公主要拉郁赦看他的脸,被郁赦一偏头躲了。 不是头一次被扇巴掌了,这次的郁赦没惊没恐,面无表情的抬手用拇指抹了一下嘴角上的血,看了一眼,随手拭在帕子上。 郁赦舔了舔嘴角,笑着补完方才的一句话,“还非要做皇太后吗?” 安国长公主即愧又悔,“我方才让你气着了,让我看看……” “不用。”郁赦后退半步,“公主打也打过了,我回府思过去了。” “子宥……”安国长公主近乎哀求,“我不是只为了自己!无论如何你也是我如今最近的血亲了,我怎么会不帮你?你……你就不怕将来宣琼上位,让你没有容身之处吗?倒时候不单单是你,你身边的人,怎么可能不受牵累?!我到时候就算能保住这公主府,也只能仰人鼻息了!我……” 郁赦眸子一颤,身边的人…… 郁赦咬牙。 他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呆在黔安?!! 安国长公主见郁赦似有意动,忙道:“子宥……你当真已经绝情了?什么都不管了?” 原本确实是绝了的。 郁赦耳中阵阵耳鸣,头又疼了起来,他眉头紧皱,“日后再说……” 郁赦踉跄了两步,出了暖阁。 回郁王府别院的路上,郁赦头疼欲裂。 宣瑾的死打破了京中微妙的平衡,夺嫡之争已经开始了。 郁赦原本能轻松快意的一旁搅混水一旁看着别人厮杀,最后再无牵无挂的死在某个蠢货手上。 一了百了。 但是,但是…… 郁赦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他的嘴角还在疼,他好似一瞬间回到了六年前,就是在公主府,就是这个巴掌……一下子结束了他懵然混沌的少年时光。 郁赦原本那会儿就能解脱的,但是钟宛在万里之外,竟生生把他气活了过来。 郁赦现在也可以不管不顾的,但钟宛现在偏偏就在那个什么鬼黔安王府里呆着! 郁赦怒不可遏,难以自已的把满腔恨意全倾注在了钟宛身上,都是这个人,都怪这个人…… “他也在利用我,他其实也在利用我……“ 郁赦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抹杀意。 随车的家将耳力非常,听到了车里的动静,催马跟到车旁,俯下|身问道:“世子可有是吩咐?” 马车中,郁赦双目赤红,声音喑哑:“替我……解决一个人。” 家将听到一个名字,心中一凛,忍不住再次问道:“世子确定?” 马车里安静了片刻,道:“是。” 家将躬身,细细听清楚郁赦的吩咐,问道:“……今晚吗?” 马车里的郁赦声音冰冷:“现在!” 家将目光复杂,但不敢违命,一挥马鞭走了。 黔安王府,钟宛一天没吃几口东西,躺在床上也不舒坦,不住翻身。 钟宛自言自语:“他又不欠我的……” 钟宛又翻了个身。 钟宛并没多想什么,他和郁赦什么都不是,郁赦若真的娶亲了,那…… 那钟宛也会留下。 只是再不会越雷池一步就是了。 钟宛小声道:“早知道之前就多亲一会儿了……” 钟宛房中窗棂一响,钟宛失笑:“你跟我住一个院子,进我屋还要翻窗?” 钟宛抬手撩起帐帘,迷迷糊糊道,“怎么了?” 房中没点灯,钟宛起身,借着香炉里一点火星点着了蜡台,一转身,心里咯噔一声。 一个蒙面男人带着刀站在屋中央。 钟宛轻轻地放下烛台,尽力镇定道:“侠士是……” 家将扯下面纱,冷声道:“我受郁小王爷命而来,得罪了。” 家将说着上前一步,一把拉起钟宛左臂,家将低头看了一眼,确定无误,是没缠纱布的那一只手。 家将抽出腰间匕首,没拔下刀鞘,反手捏着刀鞘,用匕首柄在钟宛手掌心一拍。 轻轻的一声:“啪”! 钟宛:“……” 家将收起匕首,一抱拳:“我也不知道钟少爷做了什么错事,但是我们世子气愤难当,动了大怒,让我来……来对钟少爷惩戒一二!” 钟宛低头看看自己白皙的掌心,茫然道:“哦。” 家将躬身:“还请钟少爷静思己过,不要再犯!我走了。” 第43章 郁小王爷一言不合,把房里人打的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夜半, 郁赦披散着头发坐在榻上, 一旁地上跪着一人, 不住发抖。 郁赦也不问话,也不拷问,自顾自的出神。 冯管家拿了药膏进屋来, 偏头看了一眼,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似在安国长公主府上见过。 冯管家把药膏放在小桌上, 不太敢开口。 天底下敢对郁赦动手的人屈指可数, 郁赦是从公主府那边过来的,脸上的伤是谁打的……可想而知。 郁赦嘴角还洇着血, 冯管家看不下去,小声问道:“世子, 疼不疼?还在渗血呢,我给您上点药?” 郁赦没说话。 冯管家见他没说不, 就取了药膏出来要给他上药,郁赦偏过头躲了,终于开了口:“你去吧, 我有话要问。” 冯管家低头看看地上跪着的人, 叹口气出去了。 郁赦便接着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跪着的人险些要吓死的时候,郁赦才终于想起了他。 郁赦突然问道:“皇帝身子如何了?” 这人是安国长公主的心腹,平日里藏的很好,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被郁赦留意到, 他清楚安国长公主的立场,定了定神,抖声道:“确实不太好……只是,只是没人敢问。” 打探皇帝身子如何,这算是谋反,众人都知道避讳。 郁赦眯起眼:“那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长公主时常去向皇帝请安,可能是自己看出了什么?加上……”心腹低声道,“长公主在太医院自有自己的人手,长公主一心为世子,就是拼着犯忌讳,也要替……” 郁赦淡淡道:“说一句废话,砍你一根手指。” 心腹语塞,转口道:“长公主探听这个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皇上同先帝一般,太、太……太不考虑世事无常。” 心腹不敢多言崇安帝,只得拿先帝来说:“先帝当日不就是笃信山河万岁,没早早的立下太子,才惹出了不少事么?长公主不想将来再有一场大乱,想趁着咱们皇上精神好的时候,把该料理的料理了。” 郁赦失了耐心,“只是因为皇帝抱恙,她就突然这么着急了?” “还有!还有……”心腹出了一头的冷汗,忙道,“不瞒世子,长公主原本没想插手的,奈何郁妃娘娘咄咄逼人,世子知道,长公主同郁妃娘娘不睦已久,日后若是五皇子登基,说的好听,五皇子是同公主两下里的血脉,但私底下的事谁看不明白?郁妃娘娘心窄,她若做了太后,能对长公主有多宽厚?” “咱们王爷这段日子跟五皇子走动的也太多了点,长公主心不安啊,王爷跟公主虽然也恩爱了几十年,但、但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中间毕竟还是夹着两个庶子的……如今是无妨,但以后呢?将来咱们王爷若成了掌权的国舅,长公主式微,郁王爷还会……如此尊重公主吗?” 心腹看了郁赦一眼,硬着头皮道:“届时,您的世子之位,公主怕也无法替您保全了……” 郁赦嗤笑,“真好……我这颗棋子果真是好用。” 郁赦抬眸,好奇道:“你们怎么不担心,我并不在意这些事呢?世子之位没就没了,我这条命,谁爱拿走谁拿走。” 心腹冷汗淋淋,怎么不担心?! 郁赦多年来时不时的寻死,安国长公主原本已经熄了这个念头,不敢多指望他,打算听天由命了,总归无论谁继位,她都是皇帝的亲姑母,可偏偏郁赦近日突然多了几分人气!唾手可得的皇太后之位就在眼前,安国长公主怎么可能不心动? 心腹低声道:“公主是觉得……世子可能是有了要争一争的念头,世子若有此意,公主自然要倾力襄助的。” 郁赦淡淡道:“她想怎么帮?” 心腹却胆怯了,他犹豫了半晌,“公主想、想,想……” 心腹“想”了半天也没敢说出来,郁赦替他道:“想让皇帝在身体康健的时候认回我。” 心腹忙道:“如此最好!” 郁赦微微俯下身,看着心腹的眼睛,轻声道:“那公主想没想过,对他称父……我会多恶心?” 心腹一愣,一抬头正撞上郁赦阴鸷的双眸,吓得磕头不止。 这颗心早就寒透了,如今不过再被插两刀进来,郁赦没什么感觉,麻木道,“你走吧。” 心腹怔住了,他以为自己不死也要褪层皮的,这……这就让自己走了? “告诉公主。”郁赦起身,“别自作聪明,别擅做主张。” 心腹迟疑,郁赦这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心腹试探道:“那议亲的事……” 郁赦垂眸道:“提一次,我就去向皇帝求娶四公主一次。” 心腹忙道:“不敢不敢,方才是小人多嘴了!” 郁赦闭上眼,尽力把少时同安国长公主相伴的种种欢愉封回心底,免得让自己再发疯。 “你们是什么心思……我都清楚,只是想让我成亲么?只是想让我有子嗣吗?”郁赦回头看心腹,一笑,“公主想找个人来,名正言顺,无时不刻的看着我,盯着我,把我当木偶,是不是?” 心腹心头一惊,没想到郁赦连这都猜到了,但还是抵死不认,“公主只是想给世子找个伴儿!世子年纪不小了,平日里府中空空荡荡,世子心绪岂不是更不宁?若有个人相知相伴的人在就最好了,就算不能同世子交心,那……” “那也可能会有个孩子,如此公主就放心了。”郁赦自言自语,“我若是喜欢她,就更热闹了,公主更能方便的操控我了……” 郁赦低头看着心腹,轻声呢喃:“早早断了这个念头,先不说我不会娶亲不会纳妾,就是有……” 郁赦用靴尖轻轻碰了碰心腹的头,“就是有,就是喜欢上了,我也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在我这里,没什么人能让我舍不得放不下,懂么?” 心腹不住发抖,点头。 郁赦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呢喃:“再喜欢……我也不会在意,我想打就打,心里不痛快了,大半夜的也会把他叫起来,让人把他往死里打,打死了……我也不会在意。” 心腹吃了一惊,勉强答应着。 郁赦晃神,似乎刚发现脚底下还有个人似得,心烦道:“知道了就滚!” 心腹感觉郁赦已经有了七八分意动,觉得可以跟长公主交差,忙滚了。 郁赦疲惫不堪,本想睡了,但还是不放心,让久候在暖阁外的家将进来了。 家将跪下来,将黔安府中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郁赦静静听着,点点头:“差事做的不错,还有一件事交给你办。” 家将并不是很想办,但敢怒不敢言,低头道:“世子吩咐。” “把今日之事……夸大几分,传出去。”郁赦烦躁道,“好让我耳根清静清静。” 家将尴尬:“世子……属下无能,不会这个啊。” “不会就去问别人!阖府这么多人,没个会编排瞎话的?”郁赦揉揉眉心,“我头疼……别烦我。” 家将勉为其难的点头:“好。” 家将看着郁赦进了卧房,一攥拳,咬牙去了。 两日后,黔安王府,宣从心一边看书一边同钟宛聊天。 “郁小王爷那婚事,黄了。”宣从心翻了一页书,感叹,“这京中的人啊,真是……” 钟宛尽力不动声色,“怎么……黄的?” 宣从心看了不远处写大字的宣瑜一眼,放下手头的书,悄声道,“你跟我来。” 钟宛神色凝重,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披上狐裘,同宣从心一起出了书房,轻轻的带上了门。 两人走到院里,宣从心轻声道:“在三皇子府听来的,这事儿有点龌龊,我不想让宣瑜知道。” 钟宛哑然:“怎么……龌龊?” 郁赦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就是那个郁小王爷。”宣从心压低声音,“有恶癖!” 钟宛一惊,“什么恶癖?!” 郁赦难不成还有什么病没让自己知道? 宣从心踟蹰再三,斟酌着用词,快速道,“郁小王爷他爱打房里人!” 钟宛瞠目结舌:“我……我怎么不知道?” 宣从心莫名其妙的看着钟宛,“你为什么会知道?” 钟宛语塞。 宣从心不解道:“我没事儿编这种瞎话做什么?旁人说,我就听着了,郁小王爷是真的不能嫁,他不单是性子不好,竟还会对自己屋里人动手!别说京中了,就是在咱们黔安,这样的人也讨不着夫人,所以……现在怕是没人敢同他议亲了,好好的姑娘嫁过去,没准没几天就被他打死了。” 钟宛哑然无声,费力道:“不是,这都谁说的?怎么能这样造谣?!” “到底哪个夫人太太说了哪一句我是记不清了。”宣从心认真的回想了下,“哦,是说郁小王爷一言不合,把房里人打的血肉模糊,不成人形。” 钟宛悚然:“不成人形?!” “我也怀疑是有人夸大了,因为前头还是说,郁小王爷是看房里人不顺眼,一把抄起匕首,捅了房里人一刀。” 钟宛被震的说不出话来。 “再前面,是说郁小王爷脾气不好,看房里人不顺眼,让府中家将捅了房里人一刀。” “再再前面,是说郁小王爷脾气大,房里人惹他生气了,都大半夜了,他想起来还是怒火中烧,忍无可忍,当即就派十个铁甲家将过去,把人从床上抓出来打掌心!” 宣从心打了个冷颤,低声道:“就算是最轻的这个也很可怖了!你想想……一言不合,就派十个家将过去打,十个壮汉啊!那不得把手都打烂了?” 钟宛低头看看自己的左掌,久久无言。 第44章 到底是谁在频频插手我的事? 宣从心还在唏嘘京中权贵道貌岸然, 私下里什么腌臜事都有, 不忘见缝插针道, “这京中虽繁华,但都是些什么人?你娶了夸父以后就回黔安吧,免得学了坏毛病, 也爱和人动手了。” 宣从心想到了什么,计上心头,“你可别有学有样, 你怎么可能打得过夸父?” 钟宛哭笑不得:“先不说我, 这事儿必然是瞎传的,他不是这样人……” 宣从心看向钟宛, 困惑:“你方才就一直替郁小王爷说话,你认识他?” “我……” 钟宛一笑, “认识。” 宣从心想了下,了然:“小的时候见过的吧?说过话吗?熟悉吗?” 钟宛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 一时有点感慨。 这要不是对着宣从心,钟宛怕是不小心就要把真心吐出来了。 他和郁赦,何止是熟悉。 “不很熟, 他是皇帝和安国长公主的眼珠子, 我们这些人不敢多沾染的。”钟宛笑笑,“行了,你去歇着吧,我还有点事。” 宣从心回屋里去了,钟宛看着自己的左手, 不敢放纵自己臆想些有的没的,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大半夜的翻墙进来,把人拎起来就揍什么的,大约就是说的自己了,但这事儿过去不过两天,怎么会被传成这样? 背后绝对有人在推波助澜。 郁赦手下的人都是死士,不管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只要郁赦一声令下他们都会办的明明白白的,这样的人,难道会出去编郁赦的闲话? 还是这么不堪的闲话。 如此一来,除了那豁出女儿不要争名利的,哪个好人家还会把女儿嫁给郁赦? 郁赦前几日还在议亲,现在就出了这个事,这人心怀叵测,不想让郁赦的婚事顺遂,会是谁? 半夜翻墙教训人这事儿知道的人不会多,这么快的被传出去,可见郁赦府上也被人安插了不少人。 钟宛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抹幽光,管他是不是呢,先料理了再说。 钟宛叫了人来,如此这般的交代了一番,又道:“命他连夜出城去黔安,不必再回来了。” 把黑锅甩了出去,钟宛看看天色尚早,不想虚耗光阴,预备再去见汤铭一次。 上次钟宛悲愤交加,有好多事没顾上问清楚,钟宛虽还没全然信任汤铭,但这个师兄知道的事实在多,钟宛要将前尘往事缕清楚,目前看最好的法子还是去寻他。 钟宛命人去备车,不想林思正在马棚里喂马,听说钟宛要用车,林思亲自套了马,来前院同钟宛比划:去哪儿? “出城。”钟宛看着林思一身粗使仆役的打扮失笑,“让你在这歇着的,你怎么又做起马童来了?把衣服换了去,我自己去就行。” 林思拧起眉,指了指天上,五指分开向下抖动几下,又指了指钟宛,双手摊开又翻转,抬手往外面指了指:天气不好,大约会下雨,你做什么出城去? 钟宛顿了下,没同林思说汤铭的事。 钟宛倒不至于防备林思,只是他总觉得林思和宣璟的事还有的缓和,在这之前,林思若总替自己替郁赦奔走,将来怕会平添他两人之间的龃龉。 林思比划:你又禁不起折腾,病了怎么办?有事交代我就好。 明天就能见郁赦了,钟宛也确实不想再生病,他想了下道:“罢了,我写封信,你替我交给一人,让他回信给我,中间不要经别人手。” 钟宛回屋写了信交给林思,林思也没套车,把信往怀里一揣,牵了匹马就走了。 翌日,郁王府别院,宫里来了几个老太监,正隔着帘子,低声细语的“申斥”郁赦。 帘子后,郁赦坐在书案前看自己的书,分毫不受影响。 四皇子宣璟,五皇子宣琼,算上殁了的三皇子宣瑾,都受过崇安帝的申斥,皇子们犯错或是被罚幽闭时,都是这些老太监们日日过来,代替崇安帝教导一番,皇子们一般也都战战兢兢,只有郁赦不同。 郁赦甚至还听睡着过。 这些年来,几个老宫人没少做这差事,已经见怪不怪,说了个口干舌燥后劝道:“还请世子好生约束下人,不要再传出这种无稽之谈,惹的圣上不快。” 郁赦翻了一页书,语气平静,“你们怎么知道是无稽之谈?也许我就是有这种癖好呢?” 老太监结巴:“什、什么癖好?” “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你没听过吗?”郁赦抬头,面无表情道,“我喜欢折磨房中人,喜欢看人哭,喜欢看人叫疼,玩出过好几条人命……你们不知道吗?” “哎呦哎呦,您这是乱说什么呢?!”老太监苦口婆心,“都是旁人构陷您的,圣上能看不出来吗?” 郁赦嗤笑:“没人构陷,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们不用申斥我的下人,申斥我就行。” 老太监心疼的看着郁赦:“皇上也知道您受了委屈的,这不,只是让我们来轻飘飘的说几句,五殿下那边,可是直接下了口谕,命五殿下闭门思过的!” 郁赦:“……” 郁赦放下书,皱眉:“这和宣琼有什么干系?” 老太监叹了口气,无奈的看了郁赦一眼:“您委屈受大啦,您可知道,这些不堪的流言,是打哪儿传出来的吗?” 郁赦怔怔道:“知道。”自我府上,我交代的。 老太监们对视一眼,嗟叹:“哎呀!您怎么到现在还要为五殿下开脱!怨不得圣上疼您,世子您就是吃亏在太忠厚,太老实!” 忠厚的郁赦满眼阴鸷的看着老太监:“到底怎么回事?” “那流言,根本就是从五殿下府中传出来的!”老太监唏嘘,“前几日,安国长公主不是在给世子议亲吗?五殿下许是还记着之前跟您拌了两句嘴的事,心里不痛快?命人传出这种不堪流言来,五殿下府上的一个人不住往外传递消息,物证还在,就是……就可惜人没了。” 老太监深深的看了郁赦一眼,“五殿下急的发火,说是他府上的人被人收买了,定要抓出他来,但人已经没了,您想想,一个大活人,好好的,怎么会没了呢?” 郁赦一时间不知说什么。 这事儿……还真不是宣琼做的。 “五殿下近日也是糊涂了,频频生事,圣上这两天本来就不痛快,这不,又罚了五殿下,但到底是说不清了,就顺带也让我们来同世子说两声,走个过场而已。”老太监轻声笑道,“世子受委屈了。” 郁赦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委屈。 郁赦无话可说,摆摆手,“知、知道了。” 老太监们走了,冯管家给每个太监都塞了荷包,周到的把人送出去后转回来,也是一头雾水,“这是……” 郁赦抬眸:“你做的?” “冤枉,除了钟少爷的事,老奴可从未自作主张过!”冯管家忙辩驳,“老奴如何敢擅自替世子去算计五殿下?这么大的事,老奴也做不来啊。” 冯管家又道:“不单是老奴,就是家将们,也绝不敢的。大家为了传这些流言,这两天想破了头,又使了各种说不得的小手段去传递,已经焦头烂额了,哪儿有这功夫?就算有,没世子的授意,也没人敢的。” 郁赦匪夷所思:“那是谁?又是谁在暗中动手脚?!我好好的造自己的谣,这人瞎搀和什么?” “老奴倒觉得这人心思很巧。”冯管家琢磨了下,“四两拨千斤,没费什么心力,把脏水全泼在了五皇子身上,做事也干净,人都寻不着了,让五皇子有口难言,只能背了黑锅,且……也稍稍洗清了世子有那个癖好的事。对咱们没什么坏处啊。” 郁赦皱眉:“我用得着他帮忙洗清?这……莫不是和上次告发宣琼藏匿守陵人的是同一人?” 这下换冯管家听不明白了,“守陵人是什么?” 郁赦满脸不耐:“无事……” 冯管家给郁赦换茶,笑道:“管他是谁呢,能帮到世子就好,确实……这事儿细想起来,就应该把尾巴甩到别人头上,一箭双雕,替咱们多行了一步,这人做事够周全的。” 郁赦接过茶盏,低声道:“不是一步,是两步。” 冯管家茫然:“还有什么?” 郁赦淡淡道:“你若是皇上,知道此事后,是信我自己在发疯,还是信宣琼在害我?” 冯管家为难的干笑,答不出。 “你也会犹豫,是不是?宣琼记恨我是真,我发起疯来什么都不顾也是真,总有人喜欢用我借刀杀人也是真。”郁赦沉声道,“但这事儿说起来,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如何追究,按头让宣琼认了最好,第一……皇上觉得这事儿很可能就是他做的,第二,把这件事定为宣琼编造的流言,将来……” “将来再为我说亲时,若再有人拿我的恶癖做文章,就可用宣琼来堵他们的嘴……” 郁赦看向冯管家,“皇上根本不在意我是不是有这种恶癖,也不在意宣琼有没有害我。” 冯管家咋舌:“至少……至少这么看,皇上是更偏爱世子的,这是在尽力保全世子的名声呢。” 郁赦淡淡道:“或许。” 郁赦喝了一口茶,还是来气:“到底是谁在频频插手我的事?!” 冯管家苦笑:“这哪儿知道,世子也别着急……总归是没害世子就是了。” 郁赦不适道:“手段太细,让人心烦。” “世子行事一向利落果断,但有点……太粗暴了。”冯管家一笑,“难免让人说您恣睢太过,身边真要有个这么周全的人倒是不错,相辅相成嘛,就好似今天的事,顺带着坑了五殿下,多好。” 郁赦冷笑:“我只是图个耳边清净,不想再有人来跟我谈亲事,这次……算他倒霉。” 郁赦闭了闭眼,突然发怒:“我这一天都在应付些什么人?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没来吗?!是不是又不来了?还是又病了?还是……” 郁赦突然头疼:“点心……” “刚到申时,刚到申时!”冯管家忙劝哄着,“早着呢,世子,可需要准备什么?” 郁赦揉了揉眉心,想了想,低声吩咐,“去……准备点儿伤药。” 冯管家手一颤,险些砸了茶盏。 冯管家收好茶盏,不动声色的劝道:“世子,钟少爷身子不大好。” 郁赦敛眸,“这些年……不知他怎么糟践的。” “流言是流言,世子您一向是……”冯管家卡壳,也没什么可“一向”的,冯管家伺候了郁赦这么多年,也不知他到底温柔不温柔,但凭着感觉来……郁赦还真可能是会动粗那种。 冯管家转口道:“总之,慢慢来,天长地久的,不急于一时。” 郁赦头一次没反驳冯管家的“天长地久”,他皱眉,“急什么?” 冯管家不太好意思的给了郁赦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郁赦瞬间明白了,愠怒:“我还没碰过他!” 冯管家不懂郁赦怎么又生气了,忙道:“是是,老奴只是多一句嘴,钟少爷他身子不大好,经不住那什么……” “他禁不住?”郁赦失笑,气的磕巴了下,“回回都是他撩拨的我!我好生同公主在一旁站着,他那双眼睛把我从头看到脚,来来回回,没完没了!我要是个姑娘我就要骂他了!有那样看男人的?!不知羞!我都走了,他又寻了来,问能不能……能不能……” 郁赦偏头,愤懑道:“他那些话,我说不出口。” 冯管家并不知道五七那日的事,被郁赦吓得心肝扑通扑通跳,“消消气,消消气,一会儿钟少爷来了,世子再训他……” 第45章 子宥,你当日还敢说你没动心。 钟宛不是不想早早去见郁赦, 他实在是被绊住了脚。 宣璟打上门来了。 昨日林思替他往城外跑了一趟, 林思怕钟宛心急, 没套车,自己骑马走了个来回,纵然身子好也累着了, 转过天来起的晚了一点,这边刚起了床,外面宣璟就已经进府了。 林思披上衣服就窜进了钟宛屋里。 “你……”钟宛也头疼, “躲着算什么?不去跟他说清楚?” 林思眼睛发红, 摇了摇头,比划:殿下不一定是为了寻我, 就算是,我也没脸再见他。 “你占了人家便宜, 你当然不好意思!”说是这么说,钟宛一向护短, 不会逼迫林思什么,低声吩咐,“去宣瑜院里。” 宣璟最多闯一闯钟宛的院子, 宣瑜那边, 尤其是宣从心那边,他是不会擅闯的。 钟宛整了整衣冠,迎了出去。 钟宛把林思的事在腹中打了几个来回,备好了应付宣璟的话,不想宣璟开口先大怒道:“造谣郁赦的事, 是不是你做的?!” 钟宛被问懵了。 时隔多年未见,钟宛怎么也想不到,同宣璟重逢时先要辩驳这件事。 钟宛按着规矩要给宣璟行礼,宣璟恼怒道:“你少来这套!” 钟宛叹口气,也懒得行礼了,摆摆手让人给宣璟上茶,尽量带着点儿下位者的谦卑,“不知四殿下说的是什么?我这些日子闭门不出,并不知道外面出了……” “别跟我装!宣琼让人扣了顶黑锅摘不下来,现在来找我的麻烦,同父皇告了一状,说是我在他府里安插人手,说是我在隔岸观火,引着他和郁赦鹬蚌相争。”宣璟气的要跳脚,“我思来想去,这事儿多半就是你做出来的!” 钟宛:“……” 事是钟宛做的不假,但钟宛只做了个“十五”,前面那个“初一”是谁的手笔,钟宛是真的不清楚。 钟宛真心实意道:“我确实不知道。” “你以为我信?”宣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郁赦房里的事,也就你知道,不是你说的还能是谁说的?” 钟宛闹心,这么多年过去了,宣璟怎么还是这么蠢? 钟宛一边想着怎么尽力客气的把宣璟轰出去一边客气道:“郁小王爷那些隐秘的事,我无从得知。” “呵……当初他买了你去,跟你不清不楚的在一处住了半年,你现在说你清白谁信?”宣璟鄙夷的看了看钟宛,“你那个毛病是不是还过人?自己有就算了,还能传给别人,弄的……弄的别人也那样!” 钟宛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外面……宣璟带来的人并不多,把他扣下打一顿不难,就是事后不好料理。 钟宛决议不跟脑子少根筋的人计较,一笑:“或许真能传人,那殿下在我这呆着,怕也不好。” 宣璟警惕的看了钟宛一眼,皱眉:“你少看我!我跟你们不一样!没那毛病。” 钟宛点头:“希望是吧,殿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谁问你了!我已料到是你做的了,我这是来申斥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担,少推到我身上来!”宣璟气不打一处来,“我跟宣琼可不一样,他忌惮着郁王府这个外家,我可不怕!” 钟宛看着宣璟,替他演的累,钟宛还惦记着去见郁赦,十天才能见一次的,由不得这么耽误,叹气道:“殿下……你特意来一趟,到底是想说什么?” 宣璟被钟宛说破心事,一时哑口无言,勉强喝了一口茶后才皱眉道:“林思呢?快点把他交出来!” 钟宛眸子微微一动,道:“前几日,他确实来了一趟。” 宣璟眼睛一亮,钟宛继续道:“但没落脚,他同我说,他言行失当得罪了殿下,被殿下轰出来了,然后就走了。” 宣璟呆了:“去哪儿了?” “不知。”钟宛反问,“殿下不是说不想再见他了吗?” 宣璟语塞,含混道,“他知道我那么多事,我怎么能放纵他乱跑?” 钟宛点头:“那无法了,他当时失魂落魄,前言不搭后语的,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就走了,并未告知我要去哪儿。” 宣璟疑虑不定的看着钟宛:“真的?” 钟宛坦然道:“不瞒殿下,我也在寻他。殿下若找到了他请告诉我一声,也让我放心。” 宣璟沉默片刻,烦躁道:“等找着再说吧。” 钟宛看了宣璟片刻,道:“殿下,当日,你曾要赎我出狱……” “你可别多想!”宣璟忙高声道,“我那会儿年轻!脑子一时犯浑才起了那糊涂念头!我可一点儿都不想碰你!就算买了你,八成也是把你打一顿,再给你个安身的所在就罢了。” 钟宛莞尔:“我知道,我一样领情。” 宣璟悻悻,“我当时真的就只是一时兴起,银子还没筹好,先被我母妃教训了一顿就算了,过后又被郁赦质问,我招谁惹谁了……” 钟宛倏然看向宣璟,“郁小王爷质问殿下?” “啊。”宣璟鄙夷道,“疯子从小就是疯子……” 钟宛心跳微微加快,道,“还请殿下细说。” 宣璟厌恶的看了钟宛一眼:“我做什么要说他的事?” 钟宛压着火,“若我得着林思的消息,我会马上派人告知殿下。” 宣璟脸色一僵。 宣璟捏着鼻子回想了片刻,同钟宛说了,又道:“你说说,他这疯病是不是从小得的?寻常人能做出这种事来?我从早就跟我母妃说了!他从小就不对劲儿!我还要跟父皇说,可父皇偏心,不听……” 钟宛没心思应付宣璟了,他起身,魂不守舍道:“殿下放心,一旦有林思的消息,我就……我就马上派人告知殿下。” 宣璟不满钟宛突然给自己下了逐客令,但一想自己还有正事要做,没跟钟宛一般见识,冷哼了一声就走了。 钟宛在院里找了两圈,寻不着林思,估计他躲了,没再找他,让仆役同宣从心交代了一声,自己出了门。 郁王府别院,钟宛一下了马车就被人迎着催着请进了内院。 “钟少爷你可来了。”冯管家急了满头的汗,小声道,“世子从早上开始时不时的就问几时了,方才不知怎么了,又问了一次时辰后,突然动了怒,那眼神都不对了,恍惚间……世子突然问,还有没有寒食散。” 钟宛心头一紧,“你没给他吧?!” “当然没有!府里早就没那种药了,我们王爷当日来回查了几次,京中也早就没卖的了,但那药不少大夫都会配,世子要是想要,必然能弄来。”冯管家苦道,“钟少爷,世子有两年没吃过那东西了,你可别折腾他……这比以前还疯可不行。” 钟宛皱眉:“府里突然来了人……我知道了。” 冯管家退下,钟宛自己进了书房。 郁赦在看书。 郁赦右手拿书,左手搭在书案上,左手食指快速的敲动桌面,似在焦虑什么。 钟宛轻轻吐了一口气,低声道:“世子。” 郁赦左手掌心按在书案上,不动了。 郁赦头也不抬,面色如常,沉声道:“来的这么早?” 钟宛嘴角微微挑起,心里却疼了下。 钟宛想了下,道:“原本想更早来的,可四殿下突然来我们府上了,没法子……耽误了一会儿。” 不知是不是钟宛的错觉,他感觉郁赦眉头舒展开了一些。 郁赦依旧看着书,问道:“宣璟找你做什么?” 钟宛自己坐下来了,道:“前两天有些关于世子的流言,四殿下觉得是我传出去的。” 郁赦淡淡道:“不是你。” 钟宛哑然:“世子知道是谁做的了?” 郁赦合上书,“你手疼吗?” 钟宛右手上还缠着白布,郁赦皱眉,将桌上的一个小瓶子往前推了推,“伤药……大约比你府上的好。” 伤药旁边还放着叠好的白布,钟宛一并拿了。 钟宛坐下来,自己拆了右手上的布放在一边,单手拧开药瓶,他左手没右手灵活,洒出了不少药粉。 郁赦远远的看着。 钟宛不甚在意,往右手掌心撒了些药,落在了身上不少,药粉散出一股苦气,钟宛打了个喷嚏,郁赦不满的看了过来。 钟宛抖开干净的白布,用牙咬着一头,左手拿着另一头,一道道的往右手上缠,一不小心牵动了右手的伤处,钟宛吃疼,皱眉“嘶”了一声,郁赦忍无可忍一般,起身走了过来。 钟宛想笑不敢笑。 郁赦拍开钟宛的左手,自己给他包扎,钟宛看着郁赦,想起了宣琼方才说的话。 七年前,钟宛吃药装病时,同郁赦冷战了数日。 那些日子郁赦脾气也不大好,整日冷着脸,在宫里遇见了宣璟,宣璟那个不会看人脸色的傻子偏偏凑到郁赦跟前,阴阳怪气的问他同钟宛如何了。 郁赦起初没理会,宣璟非要嘴欠,同郁赦说:“你要是玩腻了,就把他给我,大不了我折半银子给你就是了。” 少年郁赦勃然变色。 宣璟头回见郁赦这么生气,吓了一跳,以为他要跟自己动手了,但郁赦没有。 当日,听史太傅讲课时,在被问到“伦常乖舛”何如时,十五岁的郁子宥起身,当着众人的面,走到宣璟面前,怒斥宣璟不兄不友。 郁子宥义正词严,掷地有声,将宣璟骂了个哑口无言,史老太傅都惊了,忘了自己今日要讲些什么。 钟宛抬头看着郁赦,小子宥,你当日还敢说你没动心。 郁赦让钟宛将手腕搭在他手心上,低头替钟宛包扎好,一脸不快:“行了。” 钟宛微微活动了下右手手指,郁赦缠的不松不紧,刚刚好。 钟宛想着那个一本正经的小少年,心里一阵阵抽疼。 “世子……”钟宛抿了下嘴唇,轻声道,“今天,不亲吗?” 郁赦没料到钟宛突然就说这个,愣了。 钟宛清了清嗓子,低头摆弄自己右手上的白布。 钟宛低着头,听郁赦不可置信的从牙缝里一字一顿的往外挤:“青、天、白、日……” 钟宛闭眼咬牙,完蛋,又说错话了。 钟宛尽力表现的自然点,不等他说话,郁赦似无奈似愤懑道:“钟宛……你吃不够是不是?” 钟宛没绷住,耳朵倏然红了。 第46章 罢了,不吃就是 钟宛不想这么丢人, 但脸红这个事儿实在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钟宛很想问问郁赦, 弄弄清楚他到底懂不懂?看话本看杂了吧?!什么叫……吃不够…… 钟宛气的脑仁疼,压着嗓子低声道:“敢问世子……我吃过你什么?” 郁赦一怔,往门口看了一眼, 满目的匪夷所思,“你居然还敢问?!” 钟宛顿了下,突然明白了什么, 骇然:“你让家将大半夜的去教训我, 难不成就是午夜梦回,想起我我舔了你一下, 气的要打我?” 郁赦看了钟宛一眼,并不解释, “你心里明白就好。” 钟宛被气的说不出话来,郁赦道, “之前我不与你计较,现在……” 钟宛一抬头,被郁赦亲在了唇上。 郁赦碰了他一下就分开了, 冷声道:“别动。” 郁赦不让钟宛动, 但又舔开了钟宛的唇。 钟宛一被郁赦靠近脑子就不转了,郁赦一手按在他肩膀上,钟宛撑不住劲儿,下意识扯住了郁赦的袖口。 郁赦身子僵了下,似乎很喜欢钟宛这样拉扯他, 动作不自觉的温柔了许多。 钟宛脑中乱糟糟的,忍不住瞎想。 这人可是太怪了,以后他和心上人做那种事呢?对方也不能动?像个死人似得?那他图个什么劲儿呢? 钟宛迷迷糊糊的又想到了年少时郁赦拿香熏他的事儿了,心中警钟大响,郁赦该不会当时就对自己做了什么吧? 他好像是就喜欢对方一动不动…… 应该不会,那会儿郁赦还是很君子的。 郁赦用舌轻触钟宛的,钟宛有点吃不住了,偏头躲了,呼吸急促:“世子,你这么来,我可又绷不住了……” 钟宛一抬眸就看见郁赦深深的看着自己,心弦一动,不走脑子道,“我若忍不住……你又要骂我浪。” 郁赦似乎也情动了,他不悦的皱眉,不想听钟宛说话,低头又要亲钟宛,钟宛无法,只得小声道:“那先说好了,你骂也……别骂的那么难听,行……行不行?” 郁赦一僵。 郁赦似乎在压抑什么,手都有些抖,他以额头虚虚抵着钟宛的,胡乱呢喃道:“你不动,这就是我强迫你的……” 钟宛恍惚:“啊?” 郁赦失神低语,“我强迫你的,你不是自愿的,所以才不会动……都是我逼你的,都是我在逼你……来日我死了,你也只会觉得快意,不会伤怀……” 钟宛眸子一颤,胸口狠狠的疼了一下。 郁赦情动间有点迷糊了,一不留意,让钟宛隔着千万重山瞥见了他的一点少时真心。 钟宛心中怆然,忍无可忍的抬头主动亲了郁赦。 外间,冯管家脚步匆匆。 书房门大开着,里面一片静谧,冯管家估计两人看书呢,没多在意,直接走了进去,转过屏风后冯管家哎呦一声,吓得忙闭眼低头,结巴道,“世、世子……” 郁赦呼吸粗重,怒目看着钟宛,扯住钟宛的手腕,将钟宛探到他衣襟中的手一把抽了出来,对冯管家怒道,“怎么了?!” 冯管家活活冤死了,他怎么能想到这两人门也不关,大白天的就就就…… 冯管家勉强找着了舌头:“四殿下来了,吵着闹着,问世子要林思。” 钟宛:“……” 郁赦愣了下:“他同我要什么林思?!” 冯管家也云山雾罩的,“不知道啊,四殿下说,定然是世子又把林思抓来了,老奴同殿下说了,世子这些日子闭门不出,根本没理会过旁人,殿下不听啊,就是要人……” 郁赦闭上眼冷静了下,先看向钟宛,恼怒道:“你方才乱摸什么?!?” 冯管家骇然! 钟宛红了脸,不自在的看了一眼冯管家。 郁赦脑子不甚清楚,没顾上冯管家还在,怒不可遏:“你是不是想让我以后都把你的手绑起来?!” 钟宛崩溃:“你能不能先去看看宣璟!” “别想混过去,你……”郁赦转头看向冯管家,气的声音发颤,“去……准备个最粗的绳子来,多准备点,放在书房,放在卧房,再送去黔安王府一些,让他日日看着,杀……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冯管家忙不迭答应着,忍不住催促,“世子快去看看四殿下,四殿下拎着棍子来的!他若是把您的那些宝贝瓷马砸了怎么办?下人们又拦不住他……” 郁赦揉了揉眉心,狠狠瞪了钟宛一眼,转身去了。 冯管家咽了下口水,静了片刻,小声道:“少爷,你……” 钟宛丢了大人,索性也不要脸了:“我就是摸了他一把,怎么了?!” 冯管家咳声叹气:“您怎么这么……算了,我先去找绳子。” 冯管家急匆匆走了,钟宛失神的瘫在椅子上,抿了抿比平时红艳的许多的唇。 钟宛合上眼,郁赦方才在他耳畔呢喃的话还在脑中回响。 “来日我若死了,你不必伤怀。” 钟宛心里发疼,低声笑了下,“自欺欺人……” 方才摸他的时候,他明明是喜欢的。 钟宛也有点后悔,刚才好像是有点太孟浪了,只盼着以后别真的要捆自己就好了。 钟宛脑子里也乱的很,他闭上眼,等着郁赦回来同他解释一二。 这一等就是正正一个时辰。 宣璟认定了林思不在黔安王府就在郁王府,郁赦还是个有前科的,宣璟越想越觉得是郁赦在使坏,还觉得林思已经被郁赦动了大刑奄奄一息生不如死,决议要搜府,还要搜大理寺,郁赦简直莫名其妙,他没扣下林思,也不可能让宣璟搜自己府上,原本就带着火气,没好气对宣璟讲,两人吵个没完,郁赦脑子让钟宛闹的混沌,说话有点颠三倒四,“十天一次……十天一次,你还要耽搁我的时间?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他?!” 宣璟“嗨呀”一声抓住了关窍,怒道:“到底是谁惦记他?果然在你这!你让我搜!我不敢搜郁王府,还不能搜你这别院了?你心里没鬼就让我搜!” 郁赦头晕目眩,内院书房里好好的摆着一个让自己亲软了的钟宛,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同宣璟吵闹,待脑子稍微清楚了一点后就命人将宣璟轰出了大门。 宣璟自然不服,被轰走时还叫嚣着要去让崇安帝评理。 待郁赦再回内院时,天已经黑透了。 冯管家制备了一桌好菜,还不忘在钟宛面前摆了一盘烧鹿筋。 闹腾了一顿,两人再坐下来时,彼此都有些讪讪的,没说话。 食不言。 饭毕,两人坐在书房里,同少时一般,一人坐在书案前,一人坐在矮塌的小炕桌前。 郁赦书房里大多都是他和钟宛的话本,钟宛随手抄起一本来,看了一眼就红了脸。 郁赦却看的很认真,甚至还会做批注。 钟宛叹为观止,很想过去看看,郁赦对着这种书能做出什么评价来,但又不太敢。 钟宛合上书,他看了郁赦一会儿,轻声道:“世子。” 郁赦没理会他。 钟宛想了下,低声道,“我今天刚过来的时候,冯管家同我说,你……你今天跟他要了寒食散。” 郁赦眉头微动,抬头,“他还说了什么?” “没什么了,我就是好奇……”钟宛谨慎道,“那东西吃了,是什么感觉?我没吃过。” 郁赦抬头看了钟宛一眼,冷声道:“你想吃?” 钟宛斟酌道:“好奇而已,传闻你吃过小半年的那个药,看上去却没怎么样,是不是……其实没什么事?” 郁赦低头,“有事。” 钟宛尽力委婉道:“会如何?脾气……暴躁么?我记得以前有个皇帝就喜欢吃这种东西,吃的多了,精神错乱,易躁多疑,最后……” 郁赦淡淡道:“被他儿子杀了。” 钟宛轻轻吐了一口气,郁赦都知道。 钟宛正琢磨着再怎么劝比较好时郁赦低声道:“我性情有变,不是因为这个。” 钟宛默然。 郁赦抬眸瞟了钟宛一眼,沉声道:“但服食了半年后精神确实更差了些,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要想着。” 钟宛刚要说话,郁赦又淡淡道:“我疯了,也没人能奈何我……至少现在还没人能奈何我,你就不同了。” 钟宛被气笑了。 “我没想吃,只是想劝你。”钟宛轻声道,“我怕你真疯了,哪天一不痛快,将我杀了。” 郁赦一怔,困惑的看着钟宛,“你整天在想些什么?” 郁赦低头继续看书,“我还没疯的那么厉害。” 钟宛结巴了下,“那以后呢?你若一直吃,再过些年……不会很久,道武帝三十岁的时候就彻底疯了,喜怒无常,到那会儿,没准就因为我打个喷嚏,你就将我宰了。” “或者因为我吃饭的太多,就很看不过去……” “或者因为我走路姿势不够端正……” “再或者……”钟宛声音越来越低,“因为我那什么,不小心摸了你一下…… “你还敢说?!”郁赦不可置信的看着钟宛,“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 想起白天的事钟宛也不太好意思,忙低头乱翻书。 又过了许久,郁赦不耐烦道:“罢了,不吃就是!” 第47章 太裕四十七年冬,小钟妃有孕 宫中。 郁妃宫中进了一个老太监。 郁妃头疼不已, 白日间, 宣璟精力过人, 在郁赦那索要林思无果后,想着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又去宣琼府上闹了一顿, 自然,依然没寻到林思。 宣琼近日连番倒霉,气炸了肺, 晚饭前入宫一趟, 同郁妃吐了半天的苦水,刚刚离开。 郁妃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儿子, 身心俱疲,伤神道:“皇上再不立太子, 我怕是先要被这些人折磨死了……琼儿还让我去跟皇上说情,这孩子真以为枕头风是那么好吹的?我都快两个月没见过皇上了, 我就是想帮他,我如何帮?” 伺候郁妃的宫人轻声安慰:“五殿下最近受了不少委屈,也只能跟您说说, 您若有天能见着皇上了, 替五殿下分辨两句就好了。” “快别提这个了。”郁妃忧心忡忡,提起这个来脸色更差了,“上次大哥同我说,前朝时,先帝想立宁王为太子, 先一个起的念头就是杀钟贵妃,我并不比钟贵妃大几岁,又有这样的娘家,皇上忌惮我怕是要比先帝忌惮钟贵妃还要厉害,我要是再插手……怕将来琼儿能被立为太子,我也没命看着我儿登大位了。” 郁妃抓住宫人的手,惶惶不安道:“大哥同我说了这话以后,我日夜不安,你说……皇上会不会已经有了这个心思?我近日思来想去,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过往说的话句句犯忌讳!” “娘娘安心。”宫人放轻声音,“娘娘让我寻的人,我已经寻着了,这个老太监自前朝时就给咱们郁王府办事,只是咱们不知道而已,老东西嘴很严,我怕打草惊蛇,让咱们府上的人跟他说,娘娘近日来惶恐不安,屡屡多言做错事,是郁王爷看不下去,让他来跟娘娘说说前朝的事,警醒娘娘一二,娘娘一会儿别说漏了嘴。” 郁妃想了下,点头:“是,还是你周到,我威逼利诱也没用,大哥的人……从来都只听他一人的,不到临死不帮我。” 宫人叹气:“是呢,那我叫他来?” 郁妃点头。 郁妃放下帘子,等了片刻,见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监颤巍巍的走了进来,跪在了帘外。 郁妃定了定神,故意做出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都这么晚了,大哥让你跟我说什么?” 老太监低声道:“王爷说娘娘近日心绪不定,行事……冒失,让老奴来给娘娘说说古。” 郁妃道:“那你说吧。” 老太监不紧不慢的将先帝当年欲杀母留子的事说了一遍,只比上次郁慕诚说的细致了一点,郁妃心中焦灼,听罢后静了片刻,道:“钟贵妃到底插没插手过立储之事,谁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她最后还是死了,大哥让你跟我说这个到底什么意思?插不插手都要死?” 老太监摇头:“钟贵妃是病逝的。” 郁妃冷声道:“你糊弄谁呢?她病逝,她妹妹也病逝,俩人一前一后一块儿死的?说出来谁信?” 老太监好似个枯死了多年的老树根,半晌才飘出一句话来:“确实如此。” 郁妃难得的动了动心思,逼迫道:“我看不是,钟贵妃到底怎么没的,到底几时没的,宫里瞒的仔细,先帝驾崩后根本就没人再见过她了,说不准她是先帝驾崩前被先帝赐死的。” 老太监缓缓摇头:“不是。” 郁妃气的拍了炕桌一下,满头珠翠叮当作响:“我大哥让你跟我说古,就是让你这么敷衍我的?” 老太监似有无奈,好一会儿叹气道:“钟贵妃确实不是先帝赐死的,说起来,钟贵妃是受了小钟妃的连累。” 郁妃从没在意过这人,有些意外,迷茫道:“小钟妃?” 老太监点头:“小钟妃做错了事,不能传出来,所以太后……哦不,当时的皇后,借着先帝的丧事,料理了她们姐妹。” 郁妃哑然:“我都没怎么听说过这个小钟妃,我记得……先帝对钟贵妃还算宠爱,对这个小钟妃一直淡淡的,她能做错什么事?” 老太监道:“小钟妃当年是随着钟贵妃一同入宫的,她年岁小,又不及钟贵妃貌美性子好,所以先帝没怎么留意过她。” 郁妃道:“所以呢?她做错了什么?” 老太监垂着眼皮,声音喑哑:“太裕四十七年冬,小钟妃她……有孕了。” 郁妃没在意日子,愕然:“有孕?没听说过啊,有孕怎么了?难不成她自己不小心把孩子弄没了?也不对,这罪不至死啊。” 老太监摇头,声音更轻了,“有孕自然没错,错就错在,那会儿……先帝已五年没和她同塌过了。” 郁妃脸色骤变。 老太监咳了两声,继续道:“因着有钟贵妃这个姐姐,小钟妃也总能在先帝跟前走动走动,但先帝确确实实许多年没碰过她了,小钟妃不规矩……闹出这种不体面的事来,被太后知道了,太后自然留不得她,这种事有损皇室声誉,不能张扬,太后又慈悲,不想牵连到宁王,就替小钟妃瞒了下来,然后借着先帝的丧事,给了她们一个体面的死法。” 郁妃花容失色,失声:“她……她疯了吗?做这种事?不对,不对不对,小钟妃不规矩,钟贵妃为什么也要被……” “娘娘。”老太监打断她,慢慢道,“钟贵妃和小钟妃若不死,娘娘怕也没今日的富贵,娘娘还要再问吗?” “太后借此发挥……原来真的杀母留子的是太后……”郁妃惊慌失措,“那……那孩子的生父是谁呢?太后把那人也杀了吗?” 老太监眼皮微微抬了抬,不说话了。 郁妃心惊肉跳,“居然有这种事,怪不得她们姐妹走的那么不明不白……” 老太监低声道:“先帝当日想立幼,确实起过杀她们姐妹的心思,也试探过钟贵妃几次,但最终也没真的动手。” 郁妃心神不宁,“原来是这样……罢了罢了,我不想听了,你当没说过吧,你快去吧。” 老太监颇为费力的爬了起来,郁妃又急匆匆道:“慢着,你……我来日可能还会唤你过来,你叫什么?” 老太监弯下腰:“老奴汤钦。” “哦,汤钦,我记着了。”郁妃失神道,“你去吧,走的时候小心点,不要让旁人看见了。” 老太监躬身走了。 郁妃惊魂甫定,一个人坐了好一会儿,又后悔不该问这些事,叫了宫人来,让她去叮嘱汤钦,不要告诉郁王爷今日之事。 郁妃满心懊悔的倚在炕桌上,细想方才汤钦说的话,眸子骤然一缩。 “太裕四十七年冬,小钟妃有孕。” 郁妃脸色变得惨白,只觉得浑身都爬满了毒蛇。 郁妃头皮发麻,失声:“那不就是,那个孩子不就是……” 郁王府别院,郁赦突然一阵头疼。 “怎么了?” 钟宛看了过去。 郁赦不太在意,把手里的话本放好,“该睡了。” 当夜,两人同塌而眠。 钟宛睡里面,郁赦在外侧和衣而卧,两人中间隔着几捆手腕组的麻绳。 钟宛只穿着一层薄薄的里衣,搭在被子外的手腕被麻绳刺的痒,他挠了挠,“这绳子……能不能先放到床下?” 刚刚躺下,郁赦必然还没睡着,但他好似没听见一般,闭着眼,一动不动。 钟宛想了下,又道:“世子,近日有些关于你的传闻,你听没听说过?” 废话。 郁赦动了下,依旧没理钟宛。 钟宛好言相劝:“传言传的很难听,一开始还只是说你会打人,会对屋里人动手,现在已经是……很不堪了,你现在还把绳子放在床上,明日传出去,就坐实了你有那种癖好了!” 郁赦求之不得。 “好说不好听啊。”钟宛又挠了挠手臂,拿起麻绳,小声商量,“我能不能把这个先……” 郁赦终于开了口,“你敢将这个扔下床,我就敢真的把你捆起来。” 钟宛顿了下,一瞬间竟举棋不定,不知该不该试试。 钟宛的喉结动了一下,“怎么捆?” 郁赦闭着眼,声音平静,“双手捆在一起,绑在床头,双腿分开绑在两床脚,褪去你的衣衫,用一些药,待你忍耐不住哭出声来再将你放开,然后……” “别别说了……”钟宛忙打断郁赦,小声艰难道,“你再说我真的要扔了。” 郁赦:“……” 郁赦深呼吸几下,压抑道:“你喜欢那样?” 钟宛心猿意马,“好、好像还挺带劲儿的。” 黑暗中,郁赦难以置信的看向钟宛。 钟宛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郁赦搭腔,困着困着就睡着了。 郁赦睁着眼,心中震动,久久难眠。 一个时辰后,郁赦语气挣扎:“我以前……没想到你喜欢这样。” 钟宛好梦正酣,被郁赦吵醒了。 钟宛睁开眼,迷糊道:“怎、怎么了?天亮了吗?” 借着三分月色,郁赦坐起身来,面色复杂的看着钟宛,突然质问,“你也是自小读圣贤书长大的,为什么会喜欢这样?” 钟宛眼中氤氲,跟着坐了起来,声音还带着鼻音,“我喜欢什么?天没亮啊……” 郁赦似乎非常困扰,他不解的看着钟宛,抬起手,又放下了。 郁赦闭上眼,不知是同钟宛说还是同自己说:“你身子不好,不能如此。” 钟宛双眸失神:“不能什么?” 郁赦看着钟宛,眼中似乎出现幻觉,觉得自己真的将钟宛捆在了床上,逼得钟宛难耐的求他…… “罢了。”郁赦躺下来,背对着钟宛,吐了一口气,“你睡吧。” 钟宛一头雾水,闭上眼就又睡着了。 翌日清晨,郁赦递给了钟宛几页纸。 钟宛低头一看……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抄十遍,清清你心里的浊气。”郁赦一言难尽的看了钟宛一眼,“下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起来。” 第48章 我他娘的真是被他逼的要犯病! 郁妃乍然得知惊天秘闻, 即惊又怕, 当夜发起高热来, 她本来就是个没主意的人,自宣琼出宫建府后,在宫里也没什么人能商量的人了, 她怕自己猜错,又怕那个老太监转头去告诉了郁慕诚,天一亮就又让宫人把汤钦叫了来。 “我问一句, 你说一句。”郁妃本是要警告汤钦的, 但又耐不住好奇,尽力稳住心, “小钟妃怀的那个孩子,是不是, 是不是……” 汤钦被催着赶着叫了来,精神比昨夜还不济, 他佝偻着身子,闻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抹光。 郁妃声音急促:“是不是郁……郁……” 汤钦微不可查的躬了躬身。 “果然。”郁妃眼中尽是厌恶,“我早就猜到他是皇上的, 但没料到会这样不干不净!但我不明白, 小钟妃她……她怎么敢?皇……又怎么敢?” 汤钦木然的听着,不发一言。 郁妃难以置信:“她一个深宫妃子,就算不得宠……不是,越是不得宠,越是碰不着前面的皇子们, 她怎么认识的……认识的呢?” 汤钦垂着手,迟缓道:“钟家原本和二皇子府上是甚少走动的,可偏偏小钟妃在闺中时曾同二皇子妃是手帕交,二皇子妃嫁与二皇子后,小钟妃自然和二皇子妃见的少了,可也有走动,既然有走动,怕是早在入宫前,就见过二皇子了。” 这个二皇子说的是崇安帝,郁妃哑然:“竟在入宫前就……若是早有情愫,为什么不干脆嫁给皇……嫁给二皇子呢?” 汤钦似乎被郁妃蠢的说不出话了,他沉默了片刻,喑哑道:“娘娘,钟家早有意将钟贵妃送入宫,钟家怎么敢把两姐妹一个送进宫,一个送进二皇子府呢?” 郁妃这才反应过来,恼怒道:“我被气糊涂了。” “原来早就相识……”郁妃低声细语,“钟贵妃真是让自己妹妹害惨了,小钟妃倒是被藏了起来。我就说,安国长公主那年在皇陵住了那么久,莫不是怀了个哪吒!十好几个月才把孩子抱回来,那……那小钟妃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郁妃心一狠:“她若没死就好了!要是能把这丑事捅出来,我看郁赦还有什么胜算!” 汤钦顿了下,“……或许吧。” 郁妃心中一动,看向汤钦,“你知道这么多事,怕是大哥很要紧的心腹了吧?你……你知不知道小钟妃是死是活?” 汤钦摇头:“确实不知,不过……” 郁妃忙道:“不过什么?!” 汤钦又不说话了。 郁妃冷笑:“老东西,你想清楚点,将来琼儿若能继位,是听他亲娘的多,还是听自己舅舅的多,大哥再手眼通天也管不着宫里的事,你后面这些年怕还是得从我手底下过日子,别犯糊涂,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汤钦似有不甘,叹气道:“还有个弟弟。” 郁妃挑眉:“也是个内侍?” 汤钦摇头:“前朝小官,犯了事,回老家种田了。” “你好好的替我办事,你弟弟一家子就无事。”郁妃冷冷道,“你若敢把这些事告诉郁王爷,你弟弟的小命就没了!” 汤钦腿一抖,跪了下来。 郁妃稍稍放下心,“以后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可告诉王爷……你方才的意思,小钟妃还可能活着?” 汤钦颤巍巍道:“不知,但有迹可循。” 郁妃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咬牙狠声道,“这要是能找到,那就有意思了……” 郁妃咳了两声,低声道:“你先走吧,记住我跟你说的,你要是从这出去就去寻郁王爷,呵……就是不要你弟弟的命了。” 汤钦摇头:“不敢。” “以后我吩咐你什么,你就做什么,将来也少不了你和你弟弟的好处。”郁妃自认恩威并施了,摆摆手,“去吧。” 郁王府别院。 好生送钟宛走后,冯管家来寻郁赦,“世子又跟钟少爷说什么了?钟少爷走的时候那神色好像不太对。” 郁赦道:“他心中有鬼,神色当然不太对。” 冯管家哑然:“怎么不对?” “他……”郁赦难以启齿,“没事。” 冯管家不敢多问,见郁赦要动笔墨,上前伺候,轻声道:“宫里刚传出来消息,郁妃娘娘病了。” 郁赦眼神微动。 冯管家道:“昨夜突然病的,传了太医,没说怎么样,不是个大事,但郁妃娘娘说不用请安,这就怪了,平时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必然闹得所有人都知道,让五殿下和王爷入宫请安,这回不,特意告诉那边府上了,只是微恙,不必劳动。” “事出反常必有妖。”郁赦道,“查了吗?” 冯管家点头:“让人去查了,还没消息。” 郁赦眯着眼,他拇指与食中二指轻轻捏着笔,好半天没落下。 郁赦低声道:“从小郁妃同我就不亲厚,见的少,也没说过几句话,少时是我蠢,不懂姑母为何不喜爱我,不懂姑母为何和母亲不睦,后来明白了……” 冯管家怕郁赦又想起什么来不痛快,咳声道,“深宫妇人,懂什么,世子不用跟她在意。” “不。”郁赦手腕轻动,写了一个“赦”字,问道,“她忌惮我,我自小跟她没见过几面,不太清楚,只是觉得她不算聪明……你觉得呢?” 冯管家坦然道:“是不多聪明,不然这些年也不该跟长公主闹得那么僵,世子不知,早些年的时候,郁妃娘娘和咱们公主姑嫂俩可是很亲睦的,后来有了世子……郁妃娘娘觉得长公主在借着您谋算什么,她心里藏不住事,总对公主冷言冷语的,面儿上情也不顾,长公主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怎么会纵着她无礼?也没了耐心,渐渐的情分就淡了。” “我喜欢不聪明的。”郁赦又写了一个“宥”字,“你说……从她这下手,怎么样?” 冯管家上下看了郁赦一眼,头一天见郁赦似得,眼中似惊似喜,“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郁赦不徐不疾地放下笔,“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冯管家几乎要老泪纵横了,“世子头一次要争什么,老奴有点……嗨,没事没事。” 郁赦近日越来越有人气儿,冯管家一时间都想去给谁烧柱香,但又不知该给谁烧,胡乱想着改天给钟宛供个长生牌位。 郁赦看着纸上的字,抬头对冯管家一笑:“你是高兴,我终于有了争储的念头了,是不是?” 冯管家急道:“世子怎么这么藏不住话?!别瞎说,世子只是、只是想给自己争条活路罢了。” 郁赦眼中有些未尽之意,他不提这个,转口道:“我不想跟妇人过不去,只是想起一件事来,觉得我也不算对不住她。” 冯管家道:“什么?” 郁赦道,“那年宣琼设计让御蛇人以毒蛇伤我……是她的好心思。” 冯管家骇然,郁赦道:“郁王爷查的,查清楚以后特意入宫告诫了她一通。” “她不聪明,且对我早有杀心,做起事来要方便许多。”郁赦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道,“等你查了她到底怎么了再说吧。” 冯管家答应着,心念一转,“世子,要不要干脆都同钟少爷说了算了,也多个……” 郁赦脸色瞬间就变了,他冷冷的看了冯管家一眼:“嘴严一点。” 冯管家忙道:“是是。” 冯管家怕诱的郁赦犯病,换个话头道:“钟少爷昨天又做错什么了吗?走的时候说世子好像罚他抄写什么,没听明白。” “罚他抄点心经。”说起钟宛来,郁赦神色缓了缓,“本来想罚的更重一点的,可……” 冯管家眨眨眼:“但什么?” 郁赦默默的看着书案上的字,道:“他昨天同我亲昵时跟我说……让我骂他不要骂的太难听。” 冯管家没明白,郁赦自顾自道:“我待他很不好。” 冯管家心道您才知道吗? 郁赦闭上眼,憋不住怒道:“但我没想到他有那些毛病!不罚他又不行。” 冯管家好奇死了,“什么毛病?” 郁赦沉默了片刻,也想找个人说说,不堪重负的摆摆手:“先把门窗关了。” 冯管家如临大敌,方才争储的事都能敞开了说,现在倒要紧闭门窗了,这是什么关乎性命的大事! 冯管家去料理好了门窗,折回来屏息听着。 郁赦嘴唇动了动,“他在房事上,有些不好的癖好。” 冯管家老脸一红,声音比郁赦还轻:“什么癖好?” “他喜欢……”郁赦尽力措辞文雅,“喜欢蛮狠凶暴的房事。” 冯管家满眼惊恐。 但有点儿想不透的,冯管家厚着脸皮问道:“世子不是还没同钟少爷如何吗,那您是怎么知道的?” 郁赦揉了揉眉心,心烦的要命:“我当然没碰他,是他自己说的!” 冯管家震惊:“真的?” 郁赦低声道,“昨天半夜,他不知从何处找来了绳子,放在床上,入夜后拿着绳子哼哼唧唧的跟我缠磨……想让我绑着他,对他、对他行那种事。” 冯管家:“……” 冯管家小心翼翼的提醒道:“世子,旁的先不说,那绳子,不是您让我寻来的吗?” 郁赦看怪物似得看向冯管家,满眼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让你找过绳子?!” 冯管家倒吸了一口凉气。 冯管家在心里替钟宛扼腕,钟宛这命是真的不好,每逢要紧事,回回赶上郁赦犯病,这桩移花接木实在是冤。 “他……”郁赦忍着头疼,艰难呓语,“他说的很详尽,如何绑手,如何绑脚都说了……还挨挨蹭蹭的,求我喂他吃春|药,说了很多不堪的话。” 郁赦一闭眼就能想到那情形,忍无可忍的说了粗口,“我他娘的真是被他逼的要犯病!” 冯管家怜悯的看着郁赦,不忍心告诉郁赦,他这其实是犯了一天一夜的病,到现在还没清醒。 郁赦失神道,“他这些年到底是怎么了?还是自小就喜欢如此,只是我少时太蠢,没发觉?” 冯管家硬着头皮道:“可能是一直就这样吧。” “昨夜他睡着后,我好不容易清净了一会儿。”郁赦喃喃,“但只睡了一个时辰他就醒了,又缠着我要……我压着火同他说了,他身子不好,不能如此,好不容易才让他又睡了。” 郁赦眼中一凛,面若冰霜:“我、却、一、夜、未、睡。” 冯管家如履薄冰,吃力的劝道:“世子要不现在去眯一会儿?” 郁赦不知听没听见,磨牙,“你知道我昨晚是怎么挺过来么?他真是……不知死活。” 冯管家点头如捣蒜:“是是,钟少爷不知死活。” “我原本想……”郁赦深吸一口气,语气淡然,“我死了,钟宛另觅他人,也没什么,毕竟前路漫长,他还有许多年岁好活。” 冯管家焦心:“您怎么又提这个!” “但是!”郁赦胸中意难平,“我是不知道他偏爱这个调调!将来我躺在地下,若亡灵有感,知道他被新找的姘头夜夜捆在床头调弄搓磨,我怕是要气诈了尸,掀了棺材板!” 冯管家目瞪口呆的看着郁赦,已然跟不上郁赦的思绪了。 这怎么还……说起鬼鬼神神的事了? 冯管家一砸手心,大声道:“所以世子不能死!” “是。”郁赦揉揉抽疼的额角,“我先去睡一会儿……” 冯管家亲自把郁赦送进卧房,伺候他躺下后健步如飞的回到自己院里,提笔给钟宛写了封信。 第49章 子宥他永远都不会让我失望。 这边钟宛已回了府, 钟宛回了院, 林思正在他屋里。 林思一身风尘仆仆的, 似乎也是刚从外面回来,钟宛关上门,奇道:“你这是去哪儿了?” 林思眼中带着血丝, 应该是一夜未睡,他比划:替主人去城外找汤铭,给他送信去了。 钟宛失笑:“那也别连夜去啊, 没那么急, 信给我,你先去歇着……对了。” 钟宛接过林思递给他的信, 眼中带了点揶揄笑意,“昨天, 宣璟从咱们府上找你无果后,打到了郁小王爷府上, 跟他又闹了一顿,非说是他把你扣下了。” 林思眸子一亮,跟着又暗了下去, 他摆摆手, 比划:我连夜出城替主人送信,就是为了躲他。 钟宛有心帮林思,不过他自己那点儿破事也是剪不断理还乱,不知该如何安慰林思,只能道:“我就劝你一句话。” 林思看着钟宛。 “别因为一时的想不开, 白白耽搁大好光阴。”钟宛莞尔,“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七年呢。” 林思默然,他走近两步,比划:不说这个,主人先看信,我还有话说。 钟宛将信展开。 信中汤铭说,他在宫里有个人能用,是个老太监,早年替郁慕诚郁王爷做过一两件无关要紧的事,如今他年纪大了,早失了郁王爷的倚重,只因为他没插手过什么要紧事才保下了命来,如今他年纪大了,也没什么权柄,只是胜在活得久,在宫里还有些许人脉,这人可为钟宛所用。 钟宛一目十行的看过后就烧了。 钟宛看着跳动的火苗,若有所思。 不知为何,这个汤铭给他的感觉总是有些不对。 说起来也奇怪,汤铭明明是史老太傅留给他的人,又是史老太傅的学生,但钟宛总不敢完全的信任他。 钟宛看向林思:“还站着做什么?坐下……要跟我说什么?” 林思坐下来,眉头紧锁,同钟宛打手语。 林思两次替钟宛去寻汤铭,起初还怕汤铭不会信自己,头一次时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不想汤铭见了林思一样也是一副热络的样子,同林思饮茶聊天,他甚至也会一点手语。 林思那次着急回城,没比划几句,说明了来意同汤铭交换了书信后就回城来了,昨日因为怕回来撞上宣璟的人,林思刻意拖延时间,汤铭顺势跟林思攀谈了许久。 汤铭不紧不慢的拆了信,却不着急看,笑吟吟先问道:“小兄弟,以前也是钟府上的人吧?” 林思点头,比划:我是主人奶娘的孩子。 汤铭笑着点头:“记得,当年宁王爷费了好些功夫,将你和归远一同找回去的。” 林思比划:王爷当日只寻到了主人,是主人几番同王爷说,王爷才知晓还有我在外面,将我寻了去。 汤铭感叹:“归远原来从小就这样,只要是他身边的人,他都要顾着。” 林思颔首。 汤铭看罢钟宛的信,一把火燃了,想了片刻后拿过纸笔来,林思特意背过身去门外守着,并不多看。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汤铭晾干了几页信纸,沓好了装进信封,并不封火漆,随意一卷就拿了出来,递给了林思。 林思接过来揣进怀里就要告辞,汤铭忙道:“不急,小兄弟听我一言。” 林思点头听着。 汤铭叹口气,“有些话……我上次就想跟归远说,但又怕徒增他的烦恼,这几天我几番思量,到现在还没拿定主意。” 林思拧眉,比划:那请大人再多斟酌。 “不必同我这么生疏。”汤铭感叹,“归远不信任我,这几日必然已将我的老底查了个明白,那你也应该知道了,钟府是我的外家。” 林思哑然,比划:并不知情。 汤铭细看林思神色,一时竟分辨不出林思是不是在装傻,他摇头一笑,“钟府若没出事……你和归远早就该同我认识的,罢了,不提这个。” 汤铭将林思请回了屋,重新上了茶,“我心里揣着这桩案,在说与不说之间摇摆不定,几乎成疾,如今见着你,算我人老耍无赖罢,我告诉了你,由你来权衡。” 林思蹙眉,比划:我只是主人的奴才,不管事。 汤铭不言而喻的看了林思一眼,笑问:“你只是个奴才?罢了,我只说我的,我想问问归远,他如今重蹚浑水,如此劳心费力的帮郁小王爷,是想要个什么结果。” 林思比划:自然是要救郁小王爷。 汤铭又问道:“如何救?归远心思通透,听我上次同他讲过前事之后应该已经明白了,郁小王爷他的出世都是别人行的一步棋,能活到现在只是因为他对所有人都还有用,而他要想长命百岁,唯一的出路,就是……” 汤铭看向林思:“林思……你这些年是受了四皇子庇护吧?” 林思没想到汤铭突然问起自己的事来,他戒备的看着汤铭,并不回答。 汤铭叹气:“将来郁小王爷若继位,四皇子要如何呢?这两位似乎早就水火不相容了吧?这些年是个人就在毒害郁小王爷,你可别同我说这其中没四皇子的一份。” 林思眼中一动。 汤铭叹气:“是,我知道归远同四皇子有点旧交,将来必会顾着旧情替四皇子周全周全,但他真的挡得住吗?郁小王爷是皇上的私生子,他若继位,能不清理这几个名正言顺的皇子?我几番思量,觉得这还是步死棋,若再有个人能……” 林思瞿然:你知道郁小王爷是皇上的儿子? 汤铭比林思还惊异:“我告诉归远了呀,他没同你说?” 汤铭急的咳了起来,一时间抖若筛糠,林思忙上前替他拍了拍,汤铭喘了半天,叹气:“我犯了大错了!你……” 林思眸子微微一动,抬手在桌上写:我装不知就是了。 汤铭悔之不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点头让林思走了。 林思比划:前后就是如此,或是我多心曲解了他的好意,或是…… 钟宛道:“或是汤铭故意,在你我之间埋了一根针。” 钟宛看向林思,没说什么矫情的废话,两人自小一起长大,纵然现在各有其谋,也不会对彼此勾心算计。 “汤铭话说的真周全,按常理说你是不会告诉我这些的,你心有介怀,他就能趁虚而入,把手插到宣璟那去,他就在四皇子府中也有了自己人。”钟宛淡淡道,“就算你告诉我了……也能解释,是他在忧心你我将来不能两全。” 林思问钟宛,眼中闪过一抹杀意:要做了他吗? 钟宛闹心的看了林思一眼,“你这毛病是跟宣璟学的吗?你知道宣璟昨天是怎么去郁王府别院的吗?” “拿着一个棍子,我头一次见皇子拎着棍子争储的,真的,他要是哪天一棍子敲死了郁……呸!”钟宛轻扇了自己一巴掌,“他要是哪天因为一棍子敲死了宣琼得了太子之位,我二话不说,头一个称臣。” 林思讪讪。 钟宛闭上眼,把林思方才“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轻声道:“汤铭到底想做什么……” 林思眨眨眼,不确定的看着钟宛。 “钟府是他的外家,虽然不知道那位钟夫人是谁,但估计不是我这种出了五服的旁支,他很有可能同宁王是沾亲的。”钟宛低声道,“他帮我可能是真心,对郁赦就不是了,现在看他是想要郁赦和宣璟相残……那他想要谁上位?” 林思哑然,比划:他老糊涂了?为什么要替宣琼卖命? 钟宛失笑:“当然不会,宣琼骨子里有郁家的血,应该是汤铭最厌恶的那一个。” 林思茫然:还有谁? 钟宛嘴唇动了动,只说话,不出声。 林思会读唇语,吓了一跳。 宣瑞。 林思站起了身,他在屋里走动了一圈,焦急的同钟宛比划:咱们不要命,将来不成功便成仁,我命贱,死就死了,宣瑞是宁王唯一成年了的儿子,这么些年好不容易躲过了是非,不能让他再搅进来!若让宣璟他们知道宣瑞有这个心思,必然要生吃了他! 钟宛也不出声了,他和林思一样,甘愿走一遭这条九死一生的路,但不代表要拖着宁王的几个孩子走。 钟宛拿过纸笔写道:汤铭大约是足够自信,觉得能替宣瑞拼一把……我这师兄到底什么来路? 林思打手语:不知,但你确定他要帮扶宣瑞? 钟宛看向林思,写:赌不赌?我猜他的人已经寻到宣瑞了。 林思骇然。 钟宛长吁了一口气:“棋差一着……我废了那么多心思把宣瑞送回去,千算万算没料到还有人在这等着。” 林思着急比划:这怎么能怪你?让他早早回黔安就是为了替他躲避灾祸,再说也不一定,这不还是主人猜测的吗? 林思迟疑的放下手,钟宛心思过人,他猜测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钟宛低声道:“好的不灵坏的灵,就盼着宣瑞信我,盼着他胆小怕事,无论汤铭许诺他什么,都不要动心。” 林思不懂钟宛这意思,比划:宣瑞对你还不是十分十的信任吗? 钟宛沉默片刻,“……希望吧。” 希望? 林思看着钟宛,一时间心潮涌动,居然更替钟宛心寒。 “先不说这个。”钟宛眼中怅然一闪而过,他神色如常,“汤铭有意在挑拨咱们,你就装受了挑拨吧,我,我……” 钟宛下意识的站起身,“我……” 林思打手语:“什么?” “我得先确保宣瑞无事。”钟宛压低声音,“汤铭这里不能撕破脸,得瞒住了他……” 钟宛低声道:“汤铭不可信,也确实在算计我,但我总感觉……他至少对我没那么心狠,太傅留给我的人,不应该是个为了私欲搅弄风雨的人。” 林思不置可否,但比划道:对,还用得着他。 钟宛点头:“我派人回黔安看看,你先去歇着。” 林思答应着,他刚一走,外面仆役送了一封信来,说是郁王府别院的管家送来的。 钟宛心头不安的跳了下。 自己刚回来,冯管家能有什么要说的? 郁赦出事了? 史老太傅留给他的亲师兄别有所图,远在黔安的宣瑞不知有没有受蛊惑……这会儿郁赦要再出什么岔子,钟宛怕自己会支持不住。 钟宛深吸一口气,想着早死早超生,拆了信—— 一炷香后。 “子宥还真是……”钟宛眼冒金星,“永远都不会让我失望……” 别的皇子年少岁月静好不争不抢的时候,小郁子宥上天入地腾云驾雾无所不为,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有心争储。 现在其他皇子年岁渐长开始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了,郁赦却了无生趣的把精力重新放回了话本戏文上,好不容易有了一念生念,居然还是为了……为了…… 钟宛一把揉了信,气的声音发抖:“谁他娘的用他为了我不被人糟践而夺嫡!” 第50章 有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惯了。 钟宛将信又看了一遍, 叹了口气。 宣璟, 宣琼, 郁赦……现在很可能又多了一个宣瑞。 如今最要紧的是派人看看宣瑞那边的情况。 钟宛捏着信,回想自入京来这几个月的点点滴滴…… 汤铭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插手的? 他知道自己倾心于郁赦,知道自己会在安心后彻底脱离黔安王府去帮扶郁赦, 也知道自己入京后心心念念的就是把宁王的几个孩子送回黔安。 三皇子宣瑾病逝是个变数,所以自己先将宣瑞送走了,但这个变数对汤铭来说不疼不痒, 他要的只是自己和宣瑞分开。 汤铭同林思是初相识, 只见过两面,就险些让林思和自己起了嫌隙, 那他会怎么同宣瑞离间? 宣瑞胆小,汤铭又要怎么激起他夺嫡的念头? 钟宛暗暗心惊, 要是巧合就算了,汤铭要是从自己入京开始就在谋算, 且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那这人也太厉害了。 不止厉害,野心还大。宣瑞是崇安帝的侄子, 要让他继位, 至少要把宣璟宣琼先杀了,他哪儿来的自信? 这么难的一件事,稍有个万一,宣瑞的小命就没了…… 钟宛把手里的信烧了,起身叫了一个府里的心腹家将来, 如此这般的跟他说了,让他今天就起身去黔安。 钟宛做戏就做足,隔日又自己去了汤铭那一趟,待汤铭问及他为何没再派林思来时,钟宛神色微动,低声说还是自己来安全。 若林思跟他已起了嫌隙,这个反映是最恰到好处的。 可汤铭闻言却神色如常,自然的让钟宛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无论如何,汤铭若是有心挑拨,他现在已经确定自己成功了。 钟宛不算白颠簸这一趟。 折腾了一整天,钟宛回府之后浑身酸疼,他喝了口茶,闭上眼细细回忆同汤铭交谈时的一点一滴。 汤铭很聪明,说话办事几乎滴水不漏,但钟宛已经确定,自己没怀疑他,自己这个师兄就是在暗暗帮扶宣瑞。 可有一点钟宛就是想不通,他到底要怎么说服宣瑞?! 这不是逼着兔子去吃人么? 钟宛苦思冥想之际,外面门被推开了。 是宣从心。 “回来了?”宣从心已经习惯钟宛总往外跑了,她猜钟宛是去会相好了,不好意思多问,装不知道,“今早你走以后,有人来府上找你,宣瑜替你打发了,怕耽误你的事,他问了那人的名字。” 钟宛一笑:“四皇子又来了吗?” “不是。”宣从心道,“说是你的旧识,叫……哦,史宏。” 史宏,史老太傅的儿子。 钟宛讶然。 宁王刚走了的那会儿,钟宛郁赦买去,有次他俩出门撞见了史宏,钟宛被他句句铿锵的骂了个狗血淋头,钟宛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宣从心道:“宣瑜傻乎乎的,人家说走就让人家走了,也没留人家用饭,别是你的什么要紧的旧交吧?怠慢了……” “我老师的小儿子,前两年进了御史台,倒是适合他……旧交是旧交,但他跟我实在说不上亲厚。”钟宛失笑,“我回来这么久,怕他把我打出来,都没敢去拜会他,奇了……他厌恶我厌恶的要死,来府上做什么?” 宣从心摇头:“不知道,不过你放心,也没真怠慢他,从严管家走了以后,小管事们看见个穿官服的就当丞相来奉承招待,宣瑜也赶着出来跟他说话了,只是他一听说你不在就走了……你明天去拜会拜会?” 钟宛没心思去见那个书呆子,“算了……跟他没什么话说,送点东西倒行,别太丰厚,心意到了就行,我名声不好,别让人说我老师府上的闲话。” 宣从心不悦:“你名声怎么不好了?” “我……”钟宛一笑,“没事,昨天还有什么事吗?” 宣从心道:“没了,我去安排人去史府。” 宣从心从钟宛院里出去后就让人备了一份礼送去了史府,她想着钟宛要留在京中,朋友越多越好,拟礼单的时候,特意没落宣瑜的款,只写了钟宛,想着让人家只承钟宛的情,回头有事多照应照应。 好心办坏事。 翌日。 “哈哈哈哈……”宣琼摇头大笑,“钟宛这真是不怕死,史宏前脚接着人举报黔安知州行|贿黔安王,黔安王同当地官员往来频繁的事,他后脚史宏送了一份礼过去,哈哈哈……这不是疯了?” 郁妃一笑,低头品茶。 宣琼自打因为钟宛的事得罪了郁赦,被郁赦推下水后就走了霉运,一连多日不是被算计就是被申斥,气的险些生病,这么多天来终于通了一口气,得着消息以后就兴冲冲的入宫来找郁妃了。 “早跟你说了,别冒失,为娘有安排。”郁妃放下茶盏,眸中冷光一闪,“那个钟宛……我听说他和郁赦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呵,郁赦上次推你下水,多半就是他的注意,我早就想收拾了他,偏偏你舅舅拦着。” 宣琼对郁慕诚即敬又畏,听了这话迟疑了下,低声道:“舅舅不让咱们跟郁赦斗,他要是知道了,会不会,会不会……” “不会。”郁妃安然道,“同封地的官员往来过多的是黔安王那个倒霉蛋,行|贿的是当地的官员,受|贿的是钟宛,把这事儿捅出来的是史宏,这从头到尾,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宣琼想了下,笑了:“是是是,哎……母妃是怎么查着这事儿,还存下证据的?” 郁妃但笑不语,架不住宣琼不住的催问,只得低声道:“其实还是靠的你舅舅。” 宣琼不明白:“母妃刚刚不说舅舅不会知道?” “他是不知道。”郁妃哼笑了一声,“他现在还不知道,他的人已经投靠了我。” 郁妃把汤钦的事同宣琼说了,她悄声道:“这个老太监知道的不少,还很怯懦,稍微吓唬几句,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说我想杀钟宛……他就告诉我了这些,还借着你舅舅的人手,查到了人证物证,这不,两天的功夫,已经把事儿捅到了御史台。” 郁妃惬意的倚在软枕上,冷笑,“你舅舅确实厉害,我原本以为他是真的被安国长公主摆布成了个软柿子呢,没想到他暗暗养了这么多人,还都这么得用……可惜啊,他再厉害也不能时时盯着自己的人,尤其是宫里的人。” 宣琼大喜,忙催着郁妃要见汤钦,郁妃不多聪明,但她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知道宣琼比自己还沉不住气,怕他知道太多前朝的龌龊事反而出岔子,皱眉道:“总见他,打草惊蛇让你舅舅知道了怎么办?到时候他一碗毒药要了那老太监的命,咱们又变成瞎子了。” 宣琼无法,只得听着。 “先给你出口气。”郁妃对儿子一笑,“别的不提,单单是结交地方官员行|贿受|贿这件事,就能扒了钟宛的皮。” 宣琼也笑了起来,“那黔安王呢?” 郁妃不在意道:“谁知道会得个什么罪过,无关紧要的人。” 宣琼一想也是,笑道:“这回钟宛下了狱,我可是能去见他了?” “别不长好毛病。”郁妃皱眉,“你见他做什么?!我都听说了,他名声差得很,你还没娶亲,别跟这种人有牵扯,真有气……等他被收押了,交代底下人,在狱中给他点苦头吃就是了。” 郁妃坐正了些,皱眉叮嘱:“不过得等过了一次堂以后再动手!别上来就弄得血糊糊的,瞎子也看得出了。” “这我当然知道。”宣琼一笑,“只等他过一次堂,再有什么伤都能推给前面用刑的人了。” “没想到,他居然这个当口上去给史宏送礼。”郁妃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真是神仙也救不得他了,明天早朝有意思了。” 宣琼畅快的一拍桌子,“明天这个时候,我让人把他吊起来打!” 翌日。 钟宛打了一早晨的喷嚏,被宣从心灌了一肚子姜汤。 “我真没冻着,八成是有人背后说我坏话了……”钟宛苦哈哈的,“这姜汤谁熬的?一点儿糖都不放。” “我熬的。”宣从心皱眉,“明明就是又冻着了,今天你不能再出门了!好好的喝一锅姜汤,闷一天就好了。” 钟宛实在灌不下去了,“我要是真风寒了,你在这做什么?让我染上怎么办?去去……” “我几年不生一次病,我怕你?”宣从心油盐不进,“喝!病了还不老实。” 两人周旋着,外面吵吵嚷嚷,钟宛的院子离着大门最近,他起身,“你回后院,我看看去。” 宣从心再不想也没法露面,只能先躲了。 外面,一个家仆跌跌撞撞的扑进了钟宛院里,摔了一跤以后忙爬起来,抖着舌头:“大大大大……” 钟宛迎出来,“大什么?” “外、外面有军爷来……说要抓少爷。”家仆吓得结巴,“说少爷……犯了事!” 钟宛眉头微微蹙起:“我犯了什么事?” 家仆畏惧道:“怂恿王爷私交封地官宦,意图不明,行|贿受|贿,还有……还有……” 钟宛脸色一白,家仆后面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连日来困扰他的谜团终于清晰,钟宛脑中闪过一道白光,缠绵混沌的迷雾瞬间散开。 为什么汤铭那么自信,为什么汤铭似乎早就确认了他能说动宣瑞…… “私交封地官宦”。 单这一条,就能让崇安帝对宣瑞治罪。 此事可大可小,崇安帝不会因此要了宣瑞的命,但必会有所惩戒。 重则削爵,轻则申斥。 自己无品无爵,是要替宣瑞顶罪的,情况最好也要坐牢,到时候宣瑞寻不到自己,又被崇安帝疑忌,定然六神无主。 就宣瑞那个性子,在他惶惶不安之时,汤铭对他施以援手,他必然什么都听,什么都信。 汤铭只要陪着宣瑞度过这个难关,就能得到宣瑞的信任倚重,届时汤铭只要再稍微用点手段,就能让宣瑞深信崇安帝早晚会杀他,然后他不得不反…… 汤铭对自己的事了若指掌,知道自己当年在黔安吃不上饭,同当地官宦勾搭受贿的事一点也不奇怪,他之前说过他在宫中有人,那把这事儿捅给有心人也很方便。 他要闹出大动静来,这把柄必然是要给最恨自己的人…… 很可能是宣琼。 电光火石之间钟宛已经把事捋顺了,但没用了。 太晚了。 汤铭甚至心思周密到安排了那个六亲不认的史宏在自己出城的时候来了府上。 因着史老太傅,自己和史宏擦肩而过,很可能会回访,再不济也会送点土仪,这就又坐实了自己心虚,听到消息后对史宏行|贿求情。 洗不清了。 “钟少爷?少爷?”家仆见钟宛愣了下,慌张的催促道,“怎么办?怎么办?” 钟宛闭了闭眼,一把攥住家仆的手,定了定神,“别慌,告诉小姐和少爷,不管谁问什么都说不知道,不要跟任何人求情,林思……他不知去哪儿了,等他回来,把事情都跟他交代一遍,告诉他先自保,不要意气用事,替我看顾两个小主人,得了空替我宰了汤铭。” 这话说得太不详,家仆急出泪来了,“这怎么办好啊,少爷,你……” “我去拿件厚衣服……他们有的审,我不能先被冻死。”钟宛心里清楚,自己一死,这些人就要审宣瑞了,“让他们等下……” 家仆哭着点头:“少爷快去,大理寺的官爷们都催着呢!” 钟宛脚步一顿,倏得回头:“谁?” 家仆抹了下眼泪:“大理寺的官爷啊!倒是没喊打喊催的,但来了那么多人,也够吓人了……” 钟宛喃喃:“督捕赃罚,这是刑部的事啊……” 家仆心惊胆战:“少爷您说什么呢?!就是大理寺的人啊,大理寺怎么了吗?” 钟宛的提起的心瞬间被填回了肚子里。 有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惯了,让大家几乎都忘了,如今的大理寺卿,姓郁名赦。 第51章 我过的不顺,你也不多容易吧。 一个时辰前。 自三皇子宣瑾薨逝后, 崇安帝哀思过度, 先是从三日一朝改成了五日一朝, 又从五日一朝改成了十日一朝。 郁赦按官爵品级本来是五日一朝的,现在按理必然是要上朝的,不过他自来都是时去时不去的, 御史台这些年参奏他无故旷阙的折子都能埋了大理寺了,崇安帝都以“子宥身体孱弱”为由挡了回去。反正自郁赦任大理寺卿后大理寺的事已越来越少,有公务也都是两位少卿主理, 时间长了, 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郁赦没来大家不意外。郁赦来了, 就当个惊喜。 朝会前,宣琼见郁赦到了, 心里打了个突,随即又觉得无妨, 郁赦对钟宛能有几分真情实意?会不会替他开口都不一定,多少年了,除了当庭被言官痛骂时骂回去, 郁赦从来就没在别的事上置喙过。 再说就算开口了, 真凭实据都攥在史宏手里了,郁赦能翻出什么浪来? 去大理寺的路上,钟宛也想不透,郁赦是怎么把这案子从刑部硬挪到大理寺来的? 来带钟宛走的大理狱丞也不知内情,“这个咱们真不清楚, 只听人说今日朝会上我们郁小王爷难得的开了尊口,同御史台的那个史大人对答了几十个来回,最终……” 钟宛难以想象前两天那个神情恍惚的郁赦条理分明跟人当朝争辩的样子,哑然:“最终如何?” 大理狱丞咽了下口水:“最终……也无法。御史台那群人有凭有据的,连您和那些小官宦的往来信件都带着去了,白纸黑字的摆着,郁小王爷实在没法替您开脱干净。” 钟宛道:“那……” “那又如何?”大理狱丞道,“洗不清就走别的路子呗,郁小王爷就当庭奏请皇上,把您的案子挪到了我们大理寺来,自然,御史台又炸了锅,但咱们小王爷不跟他们讲理了,不讲理就简单了,这不,就轮到我们来接您了。” 钟宛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 “他……”钟宛心里即疼又酸,“他搀和这个做什么?!” 大理狱丞笑了:“不搀和,您可就要进刑部大牢了。” 另一狱丞跟着道,“刑部是五皇子的地盘。” 钟宛了然,自己要是去了刑部,估计过堂就要被扒一层皮,这些……郁赦也明白。 “下了朝后郁小王爷留下了,估计和皇上有话说。”一狱丞又道,“所以少卿大人让我们先来带您过去,估计过上不到一个时辰郁小王爷就能过来了。” 钟宛被带进了大理寺,大理寺少卿见钟宛是郁赦如此费周章的挪来的,不敢慢待,让人稍稍搜了身就将他关在了一处净室中。 净室中只有一桌一椅,钟宛坐了下来,把方才被散开的头发随手束起,静静思量,该如何在不牵累郁赦的情况下脱身。 这个案子的重点并不在行|贿受|贿上,汤铭和宣琼必然会把这事儿往“黔安王私交封地官员”上引,得把重点转到自己身上来。 怎么转? 钟宛明白,这案子要是郁赦来审,他多半会简单粗暴的把事往宣瑞身上一推,好让自己尽早脱身。 这不行。 害了宣瑞不说,这也正好着了汤铭那个老不死的套,宣琼那个废物若突然有了点脑子,还能在事后借此阴郁赦一手。 不能这样…… 一会儿跟郁赦动之以晓之以理,尽力劝动他,案子该怎么审怎么审。 钟宛把“汤铭”两个字从头到尾嚼了一遍,想要咬死这个老东西,但不得不佩服。 就算如今徒生变故,郁赦救了自己,也碍不着他的计划。 这老东西甚至还能假惺惺的觉得他对得起史老太傅了,确实没要了自己的命啊。 钟宛自言自语:“林思接着消息没有……早点宰了老东西算了。” 虽如此说,但钟宛估计汤铭已经跑了。 钟宛起身在空空的屋子里走了一圈,心里渐渐有了主意。 钟宛等了足有一个时辰,听外面说大理寺卿回来了,又过了半个时辰,有人就来唤他了。 钟宛整了整衣裳,起身跟着去了。 钟宛没被带到正堂,而绕了两圈,直接被带到了郁赦理事的阁子里。 郁赦一身朝服还未换,他坐在书案前,面若冰霜。 郁赦的书案上放着几封信函,还有一张礼单,郁赦没看钟宛,抬头同大理寺少卿交代吩咐,有条不紊。 自回京之后,钟宛每次见到郁赦,郁赦对他都没平心静气的说过几句话,钟宛心里对郁赦多是愧疚和心疼,也知道他先被身世伤了心又让寒食散伤了身,觉得他如何癫狂都是正常的,头一次见郁赦如此条理清楚的办公务,钟宛一时间看呆了。 郁赦打发了少卿,“去吧,先写份案宗上来。” 少卿退下了。 郁赦看向钟宛,面沉如水。 阁子里再没别人了,现在要是磕头就拜,不免太不是个东西了。 钟宛嘴唇动了动,“把我弄来……废了不少功夫吧。” 郁赦冷冷的看了钟宛一眼:“这些年,办的好差事啊。” 钟宛垂眸,他也不知道汤铭整理了多少罪证来,单看郁赦案上厚厚的几封信函,就知道少不了。 钟宛认罪认的很老实:“是。” 钟宛懒得同郁赦掰扯自己刚去黔安时有多不容易,过了这么久了,多说什么都是矫情。 “但……”钟宛低声道,“黔安王当日才刚过十岁,他是真的不知情,所有的事都是我的主意。” 郁赦目光复杂的看着钟宛。 钟宛并没死在这桩案子上的打算,有的罪他脱不了,有的是能解释清楚的,他刚要开口,郁赦打断他道:“你当年,就是靠着这么要饭活下来的?” 钟宛抿了抿嘴唇,突然有点后悔了。 他宁愿去刑部看宣琼小人得志,也不想让郁赦知道自己那些年过的多狼狈。 钟宛自作多情的不想让郁赦心疼自己。 钟宛道:“也……还凑合。” 郁赦定定的看着钟宛:“方才,你来之前,我先审了两个原在黔安任职、如今留在京中的官员。” 钟宛心道完了。 “没动刑,他们就说的很详尽了。”郁赦轻叩书案,“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钟宛低声道:“先不说这个了吧,这案子……” “案子没什么可说的了。”郁赦看向钟宛,“我担下来了。” 钟宛愕然:“什么?” 郁赦道:“朝会后,我在皇上那把这事儿认了,也不算替你担着,原黔安知州之前确实找过我,我也确实见了他,许了他的请,你不是知道吗?” “不。”钟宛急道,“这不能混为一谈!受贿的是我!且你只插手了一次,你……” “别学史宏说话!”郁赦眉头紧锁,眼中隐隐带着火气,“若不是碍着史今教过我几天书,我今天就把他杀了……” 钟宛急促道:“你到底认了什么了?!你别急,我已经有了主意,我……” “你能有什么主意?”郁赦好整以暇的倚着椅背,反问,“他们明着查你,暗着已经准备派人去黔安问话了,为了给宣瑞开脱,你准备如何?全认下来?替他顶罪?” 郁赦语气泠然:“这一共才几两银子?值得在朝会上闹起来?皇帝不会看不出是有人借题发挥,但若能借着这个机会削宣瑞的爵,皇帝乐见其成,你不明白?现在不拦下,等着你府上再被抄一次家,攀扯个没完没了?” 钟宛费力道:“你……你都说了什么?” 郁赦淡然:“能认的,都替你认了。” 钟宛看着郁赦,思绪飘回数年前。 那会儿,黔安不少人都信了钟宛和郁赦的事,府里的管家严平山惴惴不安的,觉得这事儿早晚得被桶破,曾问钟宛,万一流言传到京中,让郁小王爷知道了,你预备如何? 钟宛当时病的下不来床,混账道:“活一天算一天吧,真让他知道了再说,是死是活由他。” 钟宛千算万算没料到,时隔多年,被他坑了的郁赦,在今日将这些事默默地替他抗了下来。 郁赦神情自然,嗤笑:“你准备如何?跟小时候似得,宣瑞背不下来书,你替他挨手板? 郁赦拿起书案上的礼单,呢喃,“那这次可不是一顿手板就能了事的了……” 钟宛怔怔的看着郁赦,心里疼的他手都有点抖。 郁赦把书案上的“证物”都看了一遍后抬头,见钟宛神色有异,郁赦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郁赦审视的看着钟宛,眼睛微微眯起,“我懂了,从始至终,你就没想到我会帮你。” 钟宛担心郁赦误会,声音艰涩,“不是,原本就是我的错,我不能让你……” “钟宛。”郁赦打断钟宛,眼神平静的看着他,有些突兀的问道,“许多年没人待你好过了吧?” 钟宛一时没明白郁赦东一句西一句的在说什么,下意识要反驳,但张了张口,居然没说出什么来。 郁赦看向钟宛,平静道:“不然,怎么我就简单帮了你这么一把……你就如此惶惶不安呢?” 钟宛语噎。 自去了黔安,所有事就全落在了钟宛肩上,没人能商量,也没人能依仗,钟宛早就习惯了无论出什么事自己先顶上。 “这些年。”郁赦把手里的信函和礼单一并丢进炭盆里,火苗扑的冲了上来,轻嘲,“我过的不顺,你也不多容易吧。” 郁赦拨了拨炭火,“你要是不习惯,不明白,看不懂,察觉不出来,察觉出来了也觉得这其中还有别的什么……那我就说的明白点。” 郁赦看向钟宛:“我这是在疼你。” 第52章 不多,三千四百两。 许多年没被“疼”过的钟宛, 眸子瑟缩了下。 也不是没让人纵着惯着过, 宁王宁王妃还在时, 钟宛也曾是亲王府里的小少爷,尊贵不下王世子。 宁王脾气温和,待他很慈爱, 没有严父的架子,钟宛和林思如何调皮都不会动怒。宁王妃更是将钟宛当成了自己的头一个孩子,对他溺爱非常, 什么都依着。 不过这些记忆已经模糊了, 钟宛每每想起来,细节都不再分明, 总觉得那差不多就是上辈子的事了。 自宁王薨逝后,偶然提起宁王, 钟宛甚至没再唤过他一声“父亲”。 路是自己选的,自王府出事后, 钟宛不肯再心疼自己半分。 什么事都有个生疏,风里雨里这么多年过来,早就忘了被人疼是个什么滋味了, 乍然如此, 钟宛心底闪过一丝无措。 落在郁赦眼里,就成了插到他心口的一把刀。 钟宛有点茫然的看向郁赦,下意识道:“皇帝不傻,你硬要替我担下来,你……你被罚了吗?你答应皇上什么了吗?” 看, 郁赦心里苍凉的想,这人又开始担心自己了。 这人是怎么脱胎换骨,活成了孑孓一身的样子的? 钟宛所料不错,凡事都是有得有失的,郁赦咬死了要向崇安帝保下钟宛,自然也要表现出一点诚意。 早朝后,郁赦留下,就是在和崇安帝做买卖谈生意。 今日的事,明摆着是有人在借着宣琼搅弄风雨,摆布皇子是崇安帝最不乐见的,所以郁赦死咬着不松口的时候,崇安帝顺了他的心意,不单是纵容郁赦,也是想让这潭浑水沉一沉,让他看看清楚,是谁在兴风作浪。 但既然放弃了借机削黔安王爵的机会,崇安帝必然要在别的地方得到补偿。 比如,今后每逢有朝会,郁赦不能再旷阙了。 该他处理的公务,他不得推给两位少卿,该他参与的政事,郁赦也不能再回避。 再比如,这桩案子结案之后,郁赦要闭门思过五天,堵一堵御史台的嘴。 郁赦垂眸,避重就轻:“我要闭门思过几天,无所谓……已经惯了。” 钟宛根本不信只有这些,但郁赦不肯再说了。 “再有这样的事……最好提前同我说。”郁赦盯着那些“证物”被烧个干净,“我今日是一时兴起去朝会了,我要是没去呢?” 郁赦明白,钟宛纵然是落到了宣琼手里最终也是能脱身的,只是不免伤筋动骨。 郁赦心中隐隐后怕,又无法自控的怨恨钟宛。 从始至终,钟宛都没想过自己。 郁赦脑中不断闪现钟宛被宣琼拷打的画面,眼中泛起淡淡的血丝,他不想迁怒,闭上眼,转移话头,“你自己有银子吗?” 钟宛怔了下,还有些呆呆的,“什么……银子?” 郁赦皱眉,冷声道:“真当大理寺是随便进出的地方了?!不追究你其他就算了,你收了这些赃银,难道不用还的?” 钟宛结巴了下,“多、多少?” 郁赦拿起大理寺少卿刚刚呈给他的文书,扫了一眼,“三千四百两,早点还上……就能走了。” 郁赦假借低头看文书的功夫,捏了捏眉心。 先跟史宏那个被人利用不自知的蠢货当朝吵了半日,又跟崇安帝周旋了半天,郁赦脑子里乱的很,不是怕这事儿出岔子,郁赦早就要先找个人杀了冷静冷静了,现在他满脑子都是钟宛被各路人折磨的画面,让他头疼不已,现在只想快点结案,让钟宛马上走,免得自己一会儿犯病,怒火攻心掐死了他。 好不容易保下的人,因为自己犯病再没了命,也太亏了。 郁赦烦躁翻动文书,不再看钟宛。 钟宛看着郁赦,心中百味杂陈。 三千多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但黔安王府还是拿得出来的。 如今府里的账目都是宣从心在管,现在让人去府里捎句话,就算没这么多现银,宣从心就是去当铺变卖首饰,必然也能马上凑出来送来。 银子送来,自己就能走了。 汤铭筹谋多日的阴谋,就能雷声大雨点小的这么轻轻揭过了。 最多两个时辰,自己就又能回府,继续替宣瑞劳心,继续替黔安王府周全。 钟宛看着郁赦的侧脸,心头涌起一股疲惫,数年来头一次,钟宛也想“疼疼”自己。 “我……”钟宛低声道,“没银子。” 郁赦抬头看了钟宛一眼,他眼中尽是血丝,正在苦苦压抑着心头妄念,他像没听懂似得,茫然道,“你说什么?” 钟宛喉结动了下,道,“我没银子,还不上。” 郁赦失神的看了钟宛一眼,显然是没料到,自己安排的如此周全的案子,会卡在这一步。 郁赦勃然大怒:“我这还没多罚你!只是三千多两,你这也还不上?!” 钟宛硬着头皮摇头:“还不上。” 大理寺卿僵在原地,他任职来已有三年了,头一次听说被宽恕的犯官会拒缴赃银。 这是要钱不要命吗? 徒生这种变故,郁赦脑中嗡嗡作响,他费力的压抑着自己不去打钟宛。 幼时,伺候郁赦的嬷嬷就跟他叮嘱过,打房里人的男人是最无用的,无论内人做错了什么,绝对绝对不能动手。 郁赦深以为然。 再生气,至少是不能动手的…… 郁赦手腕微微发抖,他吃力道:“我不管,你们府上就是砸锅卖铁,你也得给我还银子……” 钟宛咳了下,道,“宣瑞走的时候,把来时得的各种赏赐,值钱的东西,现银……差不多都带走了,当真没这些钱了。” 郁赦一时反应不过来,居然被钟宛气的也有点着急,“那怎么办?!” 钟宛闭了闭眼,跟郁赦商量,“那……我要不先在这住着?” 郁赦:“……” “归远。”郁赦艰难道,“我不绷着了,我同你说句实话,为了你这破事,我在朝上同史宏吵,同御史台吵,同宣琼吵……到这会儿,估计长公主和后宫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为了你,头一次在朝会上闹起来了,现在,你因为没钱了不了案,你猜这些人会怎么想我?” 郁赦咬牙切齿:“朝会之后!我还信誓旦旦的同宣琼那个蠢货说,今日若不能让你全须全尾的出大理寺,这个大理寺卿我让给他做!你……我不管,我给你三个时辰,会有人听你差遣,不管找谁,找旧交找亲戚,你给我把钱凑来……” 钟宛抽气,郁赦没事儿说什么大话! 钟宛迟疑着走近两步,郁赦怒道:“别过来!这事儿没的商量!你不要欺人太甚,全京城的人都在盯着这案子,我就不要脸的吗?!” “要要要……”钟宛干巴巴道,“可我没银子也是实情,旧交什么的,世态炎凉人走茶凉……” 郁赦怒火攻心:“那怎么办?!你、你身上的玉佩呢?扇子呢?拿去典当!还有之前史今留给你的字画,拿去换银子……” “都不太值钱,当了也没几两银子,填不上的。”钟宛明示暗示半天没用,只能直接道,“要不,世子……你借我?” 大理寺卿头一次被犯官赖上,一时没反应过来。 钟宛小声道,“我身无长物,就凑合凑合……让我把自己抵给你?” “……”郁赦气的声音发抖,“你、别、妄、想。” 郁王府别院,冯管家噼里啪啦的打着算盘,边记账,边顺带教导几个小管事。 “府中最要紧的是什么?世子!”冯管家刚刚四两拨千斤的把五皇子府上来挑事的管事挡回去,趁着新鲜,教导,“今天八成是咱们世子和五皇子又不痛快了,这不,刚才,五皇子府上的管事来说,郁妃娘娘不知被什么事气的病了,心口疼,要老山参,王府那边没好的,就来咱们府上要,还点名要咱们库里那棵已化了人形的参,这时候该怎么办?” 小管事笨笨的:“怎么办?” “就不能给!”冯管家不耐烦道,“郁妃娘娘身子骨要紧,咱们世子就不金贵了吗?!哪天有个头疼脑热的,自己也要用老参了怎么办?” 小管事又道:“郁妃娘娘怎么病了?” 冯管家摆摆手:“那谁知道,说是被气的……不关咱们的事,不理会,接着说,府里第二要紧的事是什么?” 冯管家一拍账册,“账目!” 正说着,外面往日跟着郁赦出门的一个家将走了进来,道:“世子那边要些银钱。” 冯管家讶然:“今天不是上朝去了么?怎么还要花钱了?要多少?” 家将一拱手:“不多,三千四百两。” 第53章 算你三钱 钟宛有多能赖, 郁赦方才在审那几个原黔安的官员时已经知道了。 郁赦也是想不开, 明明知道钟宛那些年过的不容易, 但还是想问问,到底有多不容易。 那两个官员出自寒门,没什么根基, 胆子也小,被郁赦传来后吓破了胆子,一开始本是问什么说什么, 不敢有丝毫隐瞒。 郁赦要替钟宛遮掩, 总也要有个名目,郁赦有意引导, 没审就直接道:“这些银子到底是贿银,还是黔安王原本该有的食邑?” 郁赦原本是要给这些官员一条活路走, 免得他们收了牵累再攀扯钟宛,替他们想了个说辞, 不想两个小官闻言对视一眼,哆嗦着交代:“大人明鉴!黔安地处边陲,土地贫瘠, 本就供奉不起王府, 前些年大灾后又连着大旱,数年来黔安百姓都是指着朝廷的救济过活,哪里能有田邑?下官任职时,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下不敢强收田邑, 上不敢怠慢王爷,实在没法子了!” 另一个小官跟着叩头不止:“黔安幸得天恩垂悯,得赐王爷来此,本应倾力供奉,奈何数年来亏空实在太大,民力不足是实情,下官等无法,只能变卖祖产以私产充做封邑!如今竟被污蔑至此,还请大人明察!” 郁赦嗤笑,这些人还真能顺杆爬。 黔安贫瘠不假,但不至于养不起一个黔安王府,这些人不过是得了京中授意,二是想撇清干系,把黔安王府晾起来而已。 郁赦懒得跟他们较真:“那也就更没有黔安王私交官员的事了……” “正是正是!”小官忙点头,“当日黔安王不过十来岁,初来黔安,有些水土不服,终日足不出户,下官等想见王爷也见不着啊!下官等只是将银……将封邑私下交给了王府的钟宛而已。” 郁赦眯着眼,冷冷道:“是他先找的你们,还是你们主动找的他?” 两个小官顿了下,道:“是钟少爷……向我们过问了食邑的事。” 郁赦淡淡道:“你们许久不给他们该有的食邑,逼得他吃不上饭,无奈跟你们这些人低头。” 小官忙叩头不止。 郁赦深吸一口气,既然要糊弄过去,就不能再继续问了。 但看着这些人,想到钟宛之前吃的苦,郁赦又实在压不下火。 不能从钟宛这问责他们,另起一案,借着别人查一查还是行的。 郁赦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连王府的封邑收不上来,那黔安其他官员呢?封地官员的俸禄向来都是自给自足,从封邑里分出来的,你们又是怎么料理的?” 小官语塞。 俸禄银子自然是短不了的。 只是现在说封地官员盆满钵满,黔安王府中倒是揭不开锅,就是自打脸了。 一个小官嗫嚅道:“朝廷每年还有些春赐腊赐……” 郁赦冷笑。 另个小官忙道:“下官想起来了!我们、我们也曾问过钟宛的!年岁好的时候,稍稍有些田邑的时候,我们也问过要不要从这些银子里划出一些来,补贴给其他大人,但钟宛说,说……” 郁赦早听够了他们这些假话废话,厉声道:“说什么?!” 小官抖声道:“钟宛说,说……说就人家府上那门第,用不着这点儿银子,送去是瞧不起人家!” 另一个小官突然也想起来了,跟着道:“是是是,是钟宛他自己说的!那些大人会来黔安赴任,那必然就不在意这点儿俸禄,来这儿就是来图个开心,不在乎银银钱钱的,我们硬要送过去,弄不好要气的人家大人罢官。” 小官还哆哆嗦嗦的补充:“是,钟宛还放出话来,给谁送银子,就是看不起谁,这话都出来了,下官等……有心也没胆了,只能把银子尽数送去黔安王府。” 郁赦:“……” 行吧,郁赦早该料到的,钟宛就算是沦落到黔安,也是不会吃亏的。 郁赦被扰的没了脾气,想另觅路子发作他们也没法,摆摆手让两个小官滚了。 那会儿郁赦还没料到,半个时辰后,钟宛又赖上了自己。 郁赦从早朝开始就在替钟宛周旋,劳心劳力,最后还得派人回自己府上取银子。 三千多两银子而已,养尊处优的郁小王爷并不放在眼里,但他咽不下这口气! 凭什么?! 偏偏冯管家和送消息的家将还十分不晓事,问问问个没完! 家将把银票送来之后,单纯又倔强的问道:“冯管家问属下,世子这是花的什么钱,他好记账,属下同管家说,是犯官的赎金,管家就又问,为何世子身为大理寺卿,判完案子还要为犯官缴纳赃银,属下就又说……” 郁赦声音冰冷:“闭嘴。” 家将无辜的吧唧了一下嘴。 钟宛在一旁肩膀微微抖动,死死忍着。 郁赦气的音调都变了,他含混道,“欠条……给我写欠条!必须写。” 钟宛倒是乖觉,没再敢抵赖,上前两步,就着郁赦的笔墨,认认真真的写了一张欠条,还按了手印。 郁赦把欠条折好收了起来,心里稍稍有个安慰。 郁赦揉揉酸疼的脖颈,觉得今天的事简直不可理喻,他皱眉低声道:“回府。” 郁赦起身往外走,钟宛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 郁赦出了大理寺,缴清了赃银了了官司的钟宛也出了大理寺。 郁赦上了自己的马车,钟宛忙跟着往上爬。 “你上来做什么?!”郁赦实在忍不住了,怒道,“我还得折道送你回黔安王府?你不要欺人太甚?!” 钟宛呆了一下,小声道:“我跟你去你府上啊。” 郁赦一怔:“你去我府上做什么?” 钟宛抿了抿嘴唇,“我……我方才欠了你的钱。” 郁赦茫然:“什么意思?如今欠债的都要住进债主家里去蹭吃蹭喝?” 钟宛趁着郁赦被气的神志不清,胡乱道:“那卖身葬父的,得了钱不都跟着主家走了?” 郁赦没见过卖身葬父的,想了下,被钟宛逮着了机会,钻进了马车里。 钟宛就这么混进了郁王府别院。 进了别院,郁赦自己去小憩,不许钟宛跟着,钟宛被冯管家欢天喜地的迎进了他少时住的小院里。 钟宛甚至不见外的同冯管家讨情,要冯管家替他黔安王府送个消息。 冯管家自然无不肯的。 钟宛定了定神,给宣从心写了一封信,没跟她说的多详尽,只告诉她自己已经没事儿了,如今在故人家中小住,抽空就回去。 钟宛又在信函中塞了一张纸条,上面是他给林思带的话。 虽然清楚汤铭八成已经跑了,但还是要追查的,钟宛不是对谁都无底线的好,汤铭这次下的是死手,稍有不慎不但是自己没了命,宣瑞也逃不了,如今没事了,那全是靠郁赦担了下来,汤铭这老东西还是该死。 钟宛没点名道姓,但林思肯定是能明白是谁的,钟宛让林思不必手软,做的越干脆越好。 将信送出去后钟宛倚在塌上,自嘲一笑。 说好的,这是亲师兄呢。 这么些年过来了,寒心也不是头一次了,钟宛心宽,只念着宁王宁王妃的好,什么苦都能当饭咽下去填肚子,但一想到这是史老太傅留给自己的人,心底不免还是有点怅然。 害他的,是史今留给他的亲信,救他的,是…… 冯管家乐颠颠的替钟宛拿了洗换的衣物过来,钟宛谢过,问道:“世子呢?” “歇着呢。”冯管家喜笑颜开,“钟少爷真是福星,您一来,世子心气儿都变了,刚才吩咐我说,以后每逢朝会都要叫他起来,他都要按时去了。” 钟宛脸上笑意一僵。 果然,崇安帝不会无故施恩。 自己轻松过关,靠的不是那三千两银子,是郁赦对崇安帝做了妥协。 冯管家见钟宛面色不对,问道:“怎么了?这不是好事吗?” 钟宛点点头,“是……是好事。” 钟宛轻声道:“我能去见世子吗?” 冯管家干笑:“等晚上?不瞒你说……世子刚才那脸色不太好。” 冯管家轻声道:“世子已经开始头疼了,这个时候同他说什么,他也记不住的。” 钟宛拧眉:“头疼?” “老毛病。”冯管家叹气,“原本就有这毛病,大喜大悲后,心绪纷乱,太医看了也不见好,吃了那害人的药之后,更严重了些……发作起来就是头疼,有时候好像还听不太清楚别人说什么,往常这样的时候,就是要发脾气了,世子也知道自己脑子乱的时候会迁怒旁人,每每此时,一般都自己躺着去,等心里静下来再出来。” 钟宛心里一紧,“太医也没别的法子?” “没什么好法子,吃药没用,太医说过,这毛病就是得心绪平和,长年累月的养着,就好了。”冯管家苦笑,“这不是白说吗?就世子这个境况,怎么可能长久的心绪平和?” “那就让他自己呆着?”钟宛深吸一口气,“我去看看他。” “别啊!”冯管家赶着拦着,“好不容易来一趟,少爷你这是要跟世子吵一架吗?等会儿,真的,今天看那样子不严重,等世子自己歇一歇,到晚间就好了。” 钟宛起身:“我不跟他吵。” “谁敢同世子吵啊,但他这样的时候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话诛心他说什么,前些天,跟长公主还吵了起来,长公主还不够纵着世子吗?还忍不住打了世子一巴掌呢。”冯管家怕钟宛被神情恍惚的郁赦几句话气跑了,忙不迭的劝着,“听我的,等两个时辰……” 钟宛轻轻推开冯管家:“放心,他说什么我都不会走。” 钟宛进郁赦屋里的时候,郁赦正阖眼躺在榻上,一手拿着话本搭在一边,一手挡在脸上。 钟宛轻轻走近,郁赦倏然睁开眼,见是钟宛后,又闭上眼,翻身背对着他。 钟宛走近,坐在一旁,突然道:“世子,那些银子……” 郁赦没理钟宛。 过了好一会儿,郁赦似是想让钟宛快走,敷衍道:“你在黔安王府,连份月利都没有吗?攒着,攒够了还给我。” 钟宛顿了下,“还真没有,我本也没用钱的地方,真的用的时候直接去账上支。” 郁赦冷笑:“那你这日子过得还真是好,随便个下人都比你强。” 钟宛被怼了一句,没甚感觉,静了片刻又孜孜不倦道:“那银子……” 郁赦一想到钟宛这些年过的这破日子就想发火,他心绪不宁,拧眉低声道:“出去。” 钟宛好像没听见一般,好声好气:“要不,咱们打个商量?” 郁赦愣了下:“什么商量?” 钟宛耳廓发红,“那什么,用点儿别的抵,比如……亲一次,抵一点银子,行不行?” 郁赦不知是不是被钟宛这厚脸皮惊着了,好半天没说话。 好一会儿,郁赦睁开通红的眼,“一次抵多少银子?” 钟宛比了个二。 郁赦冷笑,“二百两?” 钟宛声音很低,“二钱。” 郁赦:“……” 这是要亲到下辈子去吗? 钟宛坐到塌上来,凑的很近,“怕是先还不上,要不……抓紧着点?” 钟宛要亲郁赦,郁赦微微偏开头躲了。 钟宛有些尴尬。 郁赦犹豫片刻,“你若张口的话,算你三钱。” 钟宛没听明白,“什么三钱?不是……唔……” 钟宛被郁赦一把扯了过去,跌坐在他身上,钟宛躺在郁赦怀里,这姿势颇为不堪,他要撑着胳膊起来,一把按在了郁赦腿上,被郁赦轻轻推开了。 郁赦蹙眉,不满钟宛挣扎,一把将钟宛胳膊拧在了身后,将人彻底固定在自己怀里后心里才舒服了些,他低头亲了上去,分开钟宛唇齿,收了个长长的三钱的债。 第54章 好男孩接吻都是不动舌头的 两人分开后, 郁赦静静地看着钟宛, 嘴唇微动:“方才这个……不算。” 钟宛呼吸略急促了些, 他有点失神,闻言神智回笼,“为什么不算?” 郁赦曲起膝弯, 抬手整了整乱了些的衣襟,瞟了钟宛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低声急促道, “你自己心里清楚。” “……”抵债不成的钟宛不抱希望的问道,“就、就因为我刚才舔了你的舌一下?!” 郁赦身子一僵, 瞪了钟宛一眼,似乎是觉得不可思议, 怎么能有人把这种话挂在口头的? 钟宛心口瞬间憋了一口血。 郁赦上次发疯的时候,不防备被钟宛窥到了一点真心。 这个疯子执拗的觉得, 只要钟宛不主动,就不会动心。 将来若有万一,钟宛能轻轻松松的独善其身, 不会伤怀。 钟宛心里感念郁赦待他的这份小心, 但有些话该说请还是要说清的,该纠正的思路也是要纠正的。 如今只是亲一亲,这疯子不让自己动就算了,只要不十分情动难耐,钟宛其实是能忍得住的, 但……但再深一层的时候呢? 只能他摸自己,自己不能碰他?皇帝宠幸妃子也没这霸道规矩吧? 再、再深一层的时候呢? 钟宛确信,按着郁赦这莫名其妙又自觉很有道理的奇怪念头,他没准会倔强的认为,他能……咳……射,自己不能! 八成会这样! 钟宛万念俱灰的想,郁赦将来可能会在床上用什么东西绑住自己的那啥……然后绝望的同自己说:“你不射,就不会动心。” 将来我死了,你也不必伤怀。 钟宛心如槁木,喃喃:“你让我一点儿都不期待那事儿了……” 郁赦困惑的看了钟宛一眼,“你期待什么?” 钟宛回神,脸颊微微发红,他随手抹了一下比往常红艳了些的嘴唇,尽力心平气和道:“世子,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同钟宛亲昵了片刻,郁赦脸色好看了许多,眼中血丝也少了些,他看看钟宛,皱着眉,微微点了点头。 钟宛抿了抿嘴唇,道:“那些话本……你看了不少了吧?” 郁赦防备的看着钟宛。 郁赦表情太正经,钟宛倒先有点难为情了,他硬着头皮道:“这种事……都是有来有回的,真的,你别总用看淫|魔的眼神看着我,真不是我放荡……” 郁赦显然是没料到钟宛突然聊这个,他难以言喻的看了钟宛一眼,片刻后转过脸,“话本上的话,怎么能当真。” “也是有能当真的!”钟宛急切道,“这事儿你别总靠着自己想……你……你别强人所难好不好?” “还是……”钟宛心中一动,头疼道,“你看了什么奇怪的话本上说,我就该害臊又放不开,一动不动的?” 郁赦没听懂,但点点头:“倒是有这种话本……” 钟宛心道完了,怕是郁赦少时看的,这念头一直转不过来,着急道:“那话本上是不是还说了,好男孩从不会主动跟人亲昵,亲吻时也都是不动舌头的?” 郁赦:“……” 郁赦刚刚清明一点的脑子又乱了,他根本就听不得钟宛说这些他羞于启齿的话,怒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事。”钟宛欲言又止,“就、就是心疼我自己,替我以后的那事儿……发愁。” 郁赦眸子一动,烦躁道:“你后悔了?又不想还债了?!我算你还了那三钱就是了!” 彻底说不清了,钟宛放弃,坐到一边心累的磕巴道:“没事!总之,你答应我一件事行不行?” 郁赦脑子乱糟糟的,也不想同钟宛吵,“你说。” 钟宛可怜巴巴道:“以后在床上……你不能绑我。” 郁赦彻底懵了,“不是你自己喜欢那样吗?!你还特意找了麻绳来。” 钟宛:“……” 郁赦迟疑问道,“你这是在欲拒还迎?” 钟宛崩溃,起身往外走:“你当我没说吧……你歇着。” 鸡同鸭讲了一通后,郁赦觉得自己终于把这事儿理清了,重新躺了下来,被钟宛闹了这一遭,他头已经不疼了,躺了片刻后,竟真的睡着了。 钟宛出了郁赦的院子,郁王府别院的仆役不知得了冯管家的什么授意,所有人对钟宛都毕恭毕敬的,当贵客一般,随着他进进出出,没人管他。 钟宛憋着一肚子火回了自己以前住的院子里,进了卧房后一愣。 林思用手指比了往外比了一下,钟宛不动神色,转身把房门关严了。 林思上上下下的看了钟宛一眼,稍稍放下心,比划:这府上家将好多,我在外面绕了半个时辰才翻进来。 钟宛点头,“汤铭呢?” 林思摇摇头。 林思比划:你被大理寺的人带走后,我马上出城去寻汤铭了,那庄子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了几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佃户。 意料之中的事,钟宛吐了一口气:“七成是躲了,三成是去黔安寻宣瑞了。” 林思比划:还好,这事儿被郁小王爷提前压下来了,汤铭就是去找王爷,也说不出什么来,皇上并没要追究的意思吧? 钟宛摇头:“没有,比起宣瑞,皇上更在意子宥。” “宫里那个人呢?”钟宛轻声道,“我猜汤铭把他安排在了郁妃身边,查到是谁了吗?” 林思点头:查到了,是个老太监,叫汤钦。 钟宛嗤笑:“钦……还是他本家亲兄弟。” 林思打手语:郁妃如今很信任他。 钟宛哑然:“郁妃至于这么蠢吗?随便来了个老太监,就算有点小手段,她就把这人当心腹了?” 林思比划:自然不是,郁妃以为汤钦是郁王爷手中得力的人,娘家的人,她自然信任,如今她觉得汤钦已被自己收揽,就算这次没伤着你的筋骨,但事属意外,郁妃未必会迁怒他,大约还会很依仗汤钦。 “这事儿不太对啊。”钟宛道,“这汤钦若是汤铭埋在郁王爷那的暗桩……郁王爷这些年没查出他们的底细来?” 不等林思解释,钟宛说罢已经想明白了。 钟宛忍不住笑了一声,“郁妃……” 林思比划:是,汤钦根本不是什么郁王爷心腹,郁王爷也早就不记得还有汤钦这个人了。 钟宛坐下来,莞尔:“汤铭真是打的好算盘,让自己弟弟假做郁王爷心腹,再去接近郁妃,郁妃要背着郁王爷拉拢娘家的心腹,自然不敢伸张,反过来要替汤钦遮掩,这样……这个老太监倒是更安全了,且还能把郁妃当刀子,且……”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他故意让我知道了汤钦,也猜到我能查到汤钦在摆布郁妃,如此我更不会动他了。” 林思点头:若不是知道这个,若主人真的陷在了刑部,待我查到了汤铭有这个兄弟,怒火攻心下必然会回了四殿下那,借四殿下之手杀了汤钦,他最后还不忘给汤钦留一道护身符。 林思心头火难平,比划:汤铭这个老东西太聪明了,将来找出他来,马上宰了他。 钟宛一笑:“估计先寻不着他了。” 林思磨牙,打手语:挖地三尺,早晚找出来! “不必。”钟宛眸子微动,轻声道,“想出气简单……把汤钦的事儿告诉郁赦就行。” 林思眨眨眼,没明白。 钟宛轻声问:“汤铭算无遗策,但这次的事是谁搅黄的?” 林思呆了下,比划:郁小王爷。 钟宛低声道:“我这次吃了汤铭的亏,是因为他知道我的软肋,知道我遇事会瞻前顾后,但郁赦就不一样了。” “郁赦没有软肋,也不会被任何人掣肘,你猜,不知躲在何处的汤铭要是知道自己亲兄弟被郁赦攥在手心了,会如何?” 林思一怔,同钟宛对视一眼,嘴角微微勾起:心、急、如、焚。 钟宛笑了下:“这京中唯一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就是郁赦。” 林思点头,憋不住想笑:郁小王爷不因为什么,可能只是一时不痛快,就会掀了汤钦的老底,汤铭日日忧心兄弟安危,日子怕不会好过。 “行事悖逆也有好处啊。”钟宛轻轻吐气,“这次也是我大意了……一心只想查子宥的事,汤铭抛出什么饵来我都吃,怪我。” 林思忙比划:这怎么是你的过失?明明是…… “没,我不是在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钟宛坐下来,淡淡道,“从他那知道了那么多子宥的过往……纵然进了刑部,我也是赚了。” 林思无言以对。 钟宛吩咐道:“没事儿别再来了,他府上的人身手都不错,别让他们误伤了你,出去后……” 钟宛轻声道:“先把汤钦的底细想办法让子宥知道,他如今有心同宣琼斗,这根钉子对他有大用。” 林思难言的看了钟宛一眼,比划:主人不怕我先去告诉宣璟? 钟宛坦然一笑。 林思心头一热,钟宛刚遭人背叛,这会儿还能如此信任他,显然是从未因为他和宣璟的事心生芥蒂过。 林思知道钟宛不爱矫情,没说什么肉麻话,比划:这事我做不难,但主人先不走吗? “我走什么?”钟宛愕然,“我好不容易赖到他府上了,为什么要走?” 林思:…… 林思跪下来磕了个头,转身去了。 第55章 一片丹心自有天鉴知 钟宛看着林思的背影, 叹口气。 林思隐了行踪后, 宣璟快把京中翻遍了, 明目张胆的挨个府邸搜人,誓要把林思抓回去,这其中要是没点什么暧昧心思, 打死钟宛也不信的,钟宛感叹,林思必然是不懂自己这种倒贴的苦处。 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 钟宛一天中大喜大悲, 这会儿也累了, 送走林思后合衣躺在床上,本想只是歇一歇, 但合上眼就睡着了。 钟宛睡得并不安稳,断断续续的, 居然做起梦来。 一会儿梦到在宫中做宣瑞伴读的时候,那时他同宣瑞之间毫无芥蒂, 每日同进同出,宣瑞整日跟在他身后,有人的时候叫他的名字, 没人的时候, 就管钟宛叫大哥。 一会儿又梦到宁王事变,自己被关在大牢里,日日被审问。 一会儿又梦到自己被郁赦接了出来,安置在了别院中,自己假借生病, 终于请来了自小照看自己的太医。 老太医将宁王从小照看到大,又先后照看了钟宛、宣瑞、双生胎,算是宁王府的亲信了。 宁王走后,老太医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太医院革了职,当日崇安帝正在清理宁王一派,老太医没丢了命已经算是万幸了,钟宛那会儿几次装病,都是为了见他,通过他联络宣瑞,联络史老太傅。 崇安帝虽留下了宣瑞,但他是宁王长子,他一天天的长大,不免要变成崇安帝的眼中刺。 本朝的亲王们,一些是在兄弟继位后留在京中当富贵王爷,一些是在成年后受封,凭着和皇帝的亲厚关系做个或富庶或倒霉的封地王。按例来说宣瑞哪头都不沾,他既不受宠,也没成年,但钟宛希望他能远走封地,封地不必多好,够远就行。 钟宛托太医问史老太傅,老太傅也觉得如此最好,也愿意替钟宛向皇帝求情,让皇帝早早的打发了宣瑞。 封王的旨意下来后,小钟宛彻底放下了心,觉得这算是尘埃落定了,他每天算着日子,盼着几个孩子早早离开京中。 再后来…… 钟宛心口憋闷,在梦中长吁了一口气。 梦里,他听见老太医跟在他耳畔含恨私语。 “王爷怎么会投敌?!” “郁王爷多年来一直在替皇帝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此人心思毒辣,此事必然同他有关。” “事有蹊跷,是太凑巧了些,但谁知皇帝是不是突然想起当年险些未能继位的事,耿耿于怀,突然要下手……” “王爷遭此大难,都是这些人在暗中安排……” “几个孩子马上就能离京了,他们一走,京中再有什么事,都赖不到他们头上了。” “你我皆深受宁王大恩,你难道不愿意替王爷报仇?” “我为了王爷都甘愿赴死,你呢?王爷可是你的义父!若没有王爷,有你这些年的好日子?你能活到现在吗?” “我知道你见不着郁王爷,但你不是日日能见到郁王爷世子吗?他对你……似乎并不设防。” “郁赦是郁王爷唯一的嫡子,还有传言说他是皇帝私生的儿子,不管是不是,郁赦都是这两人命根子……” “他没害宁王又如何?!他可怜,宁王的几个孩子就不可怜?幼子无辜,不一样要受牵连?” “你这也要推诿?只要你做的干净,你自己的命也能保住!” “这是药……” “这是药……” “这是药……” 钟宛额上沁出汗珠,想要醒过来,但梦魇纠缠着他,鬼魅一般的声音一直在他耳畔嘶哑:这是药。 “你本来不也要逃了这里吗?你让我替你准备文书,替你绘制前往黔安的地图,不就是为了逃了这里,去黔安吗?” “反正是要走了,不用怕什么,走之前,把药下了,看着郁赦服下后再走……” “这药发作的很慢,足够你逃了这里,待你出城后郁赦毒发,既报了仇,也不会连累到你自己。” “他们就算要抓,天高海阔,你早就走了,抓谁去?” “大不了,你先不要回黔安就是了,这些人将王爷戕害至此,你难道就不恨?” “若不是安国长公主御下极严,想要毒杀郁赦难上加难,我自己就动手了!何必会来求你?” “郁赦对你不设防,这是他活该。” “别忘了宁王待你的情谊……” “走之前,把药混进他的饭菜中,诱他服下,切记,切记……” “出城之后,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能知道他毒发身亡的消息了……” 郁赦毒发身亡。 钟宛猛地坐了起来,身上的里衣已被汗水浸透,暮色低垂,卧房里还没掌灯,钟宛一时间没想起来这是在哪儿。 钟宛掐了掐自己眉心,深呼吸了下,低声安慰自己,“没事,没事……” 钟宛当日没下药。 也不对,他下了,只是不是老太医给他的那些,而是一点点蒙汗药。 走的那晚,钟宛趁郁赦不备,在郁赦的酒盅里撒了一点蒙汗药,被郁赦毫不设防的喝了下去。 钟宛每每想起那一晚还是觉得心惊,自己当时要是下的毒药呢? 小子宥对他没丝毫疑心,必然也会咽下去。 幸好,没下。 现在回想,老太医让钟宛下药的计划还算周密,但若真下了,后面的事怎么可能会简单? 就算自己伏法后将罪名一力担下来,崇安帝难道不会迁怒宁王后人? 盛怒之下,崇安帝怕是要让整个黔安陪葬。 但当日血海深仇当头,所有人都疯了。 钟宛出城后不久,老太医也离了京,并先他一步赶到了黔安。 钟宛到现在也不知老太医同年幼的宣瑞说了什么,只是待他栉风沐雨餐风饮露的回到黔安后,宣瑞没再叫过他一声大哥了。 宣瑜宣从心尚在襁褓,待他们长大后,就根本不知钟宛曾是宁王义子的事了。 自然,钟宛自己也没提过。 他要报的是宁王宁王妃的大恩,小孩子将他当大哥还是当谋士还是当什么,他都不甚在意。 没过两年,老太医就死在黔安了,宣瑞除了称呼改了待他和以前也没甚差别,渐渐地,这桩旧事也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不是汤铭闹出今天的事来,钟宛自己都要忘了。 钟宛随手抹了额上的汗,虽不想承认,但还是有点后悔了。 当日不该那么自负,若他一回到黔安就早早的同宣瑞说开,同他道明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宣瑞未必听不进去。 钟宛倒不是贪恋他那一句“大哥”,但两人之间若毫无芥蒂,很多事就简单了许多。 比如见宣瑞郁郁不得志,畏畏缩缩的不上进时,钟宛就能拿出长兄的气势来,一巴掌将他扇醒。 比如之前劝宣瑞服药装病,可能就没那么难。 再比如…… 今日钟宛就不必忧心,远在黔安的宣瑞会轻信了汤铭的话。 但钟宛当时太年轻了,纵然在刑部大牢里趟过三月,满身锋芒一身傲骨仍未被打磨圆滑,回黔安那日正是钟宛的十七岁生辰,十七岁的钟宛,见宣瑞眼神闪烁的唤自己“钟宛”时,见老太医戒备的看着自己就差把“贪生怕死不忠不孝”挂在脸上时,薄唇抿成一条线,将一腔怨气咽进了肚子里,半句不曾解释。 有什么可解释的?一片丹心自有天地鉴知,天上的父亲母亲看见了,宁王宁王妃也看见了。自己也老大不小了,过了这生辰,就是个大人了,同个孩子和老糊涂的东西有什么可说的? 钟宛自嘲一笑,谁还没个少年狂妄的时候呢? 后悔药吃不得,真能后悔,当日回到黔安后,自己拼着让宣瑞疑虑到底,也要先把那个昏头昏脑的老太医宰了,也不至于后来…… 钟宛嗓子一痒,咳了起来。 他摸了摸额头,好像是有点热。 折腾了一天,可能又要犯病。 钟宛不敢托大,出了卧房,走出来推开房门,让院中侍奉的仆役跟冯管家说一声,自己可能病了。 钟宛回屋点上一盏小灯,躺回床上,苦哈哈的发愁,最好能快点吃药把病压下来,还不容易混进黔安王府,还不知道能赖几日,再因为生病平白耽误时光就不好了。 自己若是病起来,也不知道冯管家还肯不肯让郁赦来看自己……郁小王爷身娇肉贵的,被自己传上就不好了。 钟宛突然想起什么来,心中大恨。 病了以后,就没的亲了!!! 钟宛头越来越热,他迷迷糊糊的想,两钱一次,三钱一次张口的……自己若是命长,同郁赦长久的牵绊下去,勤勉刻苦一点,过不了多少年就能把这债还清,还清之后呢?再亲的话那不是还能挣点银子么? 两钱那也是钱啊…… 钟宛扣扣索索的算着账,感觉有人进屋来了,钟宛浑身都热起来了,他费力的睁开眼,眯眼看了看……天已经黑透了,屋里灯火暗淡,钟宛又烧的迷糊,没看出来这是谁。 钟宛闭上眼,听郁赦声音里带着几分怒气,“什么时候病的?” 钟宛咳了起来。 郁赦咬牙道,“不舒服不知道早说?!” 钟宛清醒了点,一笑:“我也没察觉,你离我远点,别让我……” 郁赦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太医来了,给钟宛诊了脉,又出去了,再过了一会儿,郁赦端着药碗进来了。 不等钟宛再开口,郁赦不耐烦道:“闭嘴。” 钟宛只能老老实实的接过药碗,皱眉几口咽了下去。 郁赦冷冷的看着钟宛,从衣襟中摸出一个小荷包出来。 钟宛茫然。 郁赦从荷包里捏出一粒什么,钟宛没看清,就被郁赦将那物塞进了嘴里。 是一块饴糖。 不知是不是方才那个梦的缘故,七年前的记忆山呼海啸的汹涌扑来,钟宛心口狠狠的的疼下,逼得他眼眶红了。 钟宛不想让郁赦看出来,他翻了个身,偏头把脸埋在软枕中,声音微微发颤,“什么糖啊,怎么这么甜……” 第56章 大楚兴,陈胜王 多年来埋在钟宛心头的隐忧被汤铭翻腾了起来, 连着他体内的余毒一起开始讨伐这具身子, 一碗药下去只是扬汤止沸, 钟宛没有半分好转,半个时辰后,直接烧的晕迷了过去。 自来京中, 钟宛过的十分在意,生怕自己病了耽误事,每次稍有点犯病的苗头就忙不迭的喝药往下压, 压的多了, 病痛在体内连番积累酝酿,如今终于找到了出口, 轰轰烈烈的发作了起来。 郁赦喂钟宛吃了一块糖后就坐到了一边,晚饭也没吃, 等了两柱香的时间后觉出不对来,几步出了卧房叫了太医来, 郁赦疑心重,怀疑之前那碗药有问题,命人去查药渣, 又派人去请太医院其他太医, 折腾了半个时辰,几个太医轮番给钟宛诊脉后,商议了片刻,出来了个人同郁赦交代。 郁赦冷声道:“这什么意思?先治不好,就让他这么烧着?” 太医讲了半日佶屈聱牙的医理, 细心劝道:“发作出来不一定是坏事,钟少爷身子并不多好,是药就有毒,每次稍有病痛就用虎狼之药往下压,把风邪全压在身子里,纵然这次勉强应对下去了,过不了一月半月,稍不在意又要复发,不如索性用点温和的药,让他发作发作。” 郁赦不信任的看着太医,一旁的冯管家劝道:“世子,咱们也不懂这些,听太医的吧。” 太医怕郁赦多心,又道:“自然,想要快一些也可。” 郁赦眼神晦暗,“快治多久?慢治多久?” 太医低头,“要快,三五天就能好了。要慢,少则十几日,多则一个月。” 郁赦犹豫。 宣瑾的棺椁已经被送进皇陵了,丧事已过,黔安的人过不了几天就能走了,钟宛要不要走? 这拖拖拉拉的治起来个没完没了,他还赶得上回黔安吗? 钟宛之前倒是说过,丧事过后也暂时不回黔安,但也只是提过一次,他刚刚被宣琼坑了这一把,会不会又想走了? 钟宛若是要走,郁赦不会留他。 郁赦狠了狠心,沉声道:“快……” “世子。”冯管家打断郁赦,对太医使了个眼色,太医退下,冯管家道,“还是听钟少爷自己的意思吧。” 郁赦皱眉,“他病成这样能知道什么?” “慢慢治也不是不治,太医刚才也说了,可以像给小儿退热似得,不灌药,先给钟少爷针灸退热,估计明天钟少爷就能醒了。”冯太医苦口婆心,“我知道世子是不想耽误钟少爷回黔安,但咱们谁也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走不是?若是他死也不走,岂不是白白遭罪?世子也不必疑心太医,这都是自小伺候您的,身家性命都攥在您手里,谁敢不尽心?且慢慢地治纯属医者仁心,能早点交差不好吗?还不是看钟少爷身子不好,不想下重药,想要给他调治调治?还有……” 冯管家句句往郁赦心头最软的地方戳:“这几个太医都是国手,钟少爷他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等他回黔安,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太医去?别说针灸了,估计连个会写好药方的都没有,不然钟少爷怎么这么些年把身子糟践成这样?必然是那边没个好郎中!” 郁赦怔了下,犹豫了。 冯管家趁胜追击,又道:“最好的太医和最好的药材都在咱们这里了,世子当真不要给钟少爷医治?” 郁赦心头烦乱,“让他们去针灸!等他……等他醒了,听他自己的。” 冯管家大喜,颠颠的去了。 郁赦吩咐下了,太医们不再耽误,稍稍准备了下,让药童端了几盆炭火去钟宛屋里,将卧房捂热后褪去钟宛衣衫。 郁赦一直在钟宛屋里,冯管家也不敢劝他走,行针前,郁赦命人放下了帘子。 施针的太医颇为困惑,屋里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没,遮遮掩掩的这是做什么? 太医不敢多问,把帘子放了下来后,拭了拭手,开始行针,郁赦则背过了身。 从始至终,郁赦不曾转身看一眼,活活站了一个时辰,待太医针灸后替钟盖好了被子才转过身来,上前在钟宛额头上摸了一把。 果然退了一点热。 钟宛还昏睡着,太医压低声音道:“半夜若是醒了,可以喂点米粥,但不要多喂,诊过脉后再看看用什么药。” 郁赦点头,让人送太医出去。 屋里的炭盆被撤了下去,只留了一个笼小炉火,上面放着一口精致小锅,锅里煨着米粥。 郁赦让仆役都下去了,他独自坐在钟宛床头,彻夜未眠。 翌日一早,天蒙蒙亮的时候,钟宛终于睁了睁眼,他浑身被烧的酸疼,一醒来觉得四肢都散了架,疼的不住抽气,郁赦起身出了屋子,命太医来给他诊脉,自己回了自己院中洗漱。 待郁赦洗漱好换了身衣裳后,冯管家追了来,郁赦心头一动,尽力不动声色,“他自己怎么说?” 冯管家尽力装的自然些,但眼中已带了几分喜色,“钟少爷说,要麻烦太医,慢慢医治了。” 郁赦将手中丝绢丢到水盆里,长吁了一口气,“那就慢慢治吧。” 钟宛醒了,郁赦反倒不去他院里了,郁赦被罚在府中闭门思过,就当真捡起了堆置的公务,边料理边思过,宫里来看他的老太监都暗暗纳罕,不知这郁小王爷怎么突然转了性。 过了两日,钟宛病了好些,能下地了能吃饭了,郁赦还未稍稍放下心,当日替钟宛针灸的太医又找了来。 太医求郁赦屏退众人,郁赦心头一沉。 郁赦心中隐隐不安,“他又烧起来了?还是又病重了?” “这倒没有。”太医忙道,“钟少爷身子已又好转,世子不必担心,只是……就是因为少爷病好了些,所以诊脉倒是觉出点儿不对。” 郁赦问:“怎么不对?” 太医也百思不得其解:“前两日钟少爷烧的厉害,只能看出风寒来,我们也是按风寒医治的,这股高热退下去后,再诊脉,竟发现钟少爷还有点旧日症候,医家不敢探听别的,但世子既要我们慢慢地将钟少爷调养,那就不得不问一句了,钟少爷……可是中过什么毒?” 郁赦眸中一暗,尽力平静道:“什么毒?” “不知,我们刚刚问过钟少爷,钟少爷说是他自己身子不好,这些年吃药不节制,积了余毒在体内,但……”太医抬头小心看了一眼郁赦的脸色,继续道,“但就我们诊脉看,这明明是数年前曾服过毒药,这……不知钟少爷到底清不清楚,我们也不敢多说,只能来问问世子。” 郁赦面似沉水,“他自己说吃吃药吃的,这必然是清楚了。” 郁赦早就觉得不太对,钟宛少时身子那么康健,怎么过了这么几年就成了个病秧子,就算是水土不服,那宁王的几个孩子如何没事? 他被下过毒。 谁做的? 能让钟宛甘心被害,到现在还在维护下毒的人? 郁赦合眸,掩去眼中杀意,“能治吗?” 太医踟蹰片刻,道,“能治。” 不等郁赦放心,太医又道:“只是慢,要缓缓用药,靠着天长日久的慢慢把余毒排出来,这就不是个小功夫了,且用药上也要斟酌,药材……都是难寻又名贵的。” 郁赦稍稍松了口气,淡淡道:“治,缺什么药材跟管家说,我必然弄得来。” 太医忙点头:“那就好。” 太医退下去了,郁赦握着笔,在书房中枯坐许久后,一把将桌上的笔洗砸了个粉碎。 “少爷,你真的……”惊喜来的太快,冯管家喜孜孜的,反复问钟宛,“真的先不走了?” 钟宛病后瘦了一圈,他把冯管家刚送来的药喝了个干净,舔了舔嘴唇,“这太医开的药怎么这么寡淡?都不多苦……这么用药我得养到什么时候?真的不走啊,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哪儿敢信呢。”冯管家唏嘘,“不过……就怕世子那边不好说。” 冯管家干笑:“两天了,世子只呆在自己院里,也不说话,不知道又憋闷什么呢,我怕他又钻了牛角尖,非要送你走。” 钟宛垂眸,苦笑一声:“他……” 冯管家发愁的坐在一旁,“世子定的事,从来就不听别人的,我连劝都不敢。” 钟宛喝了药,稍稍有了点精神,他想了下,眸子一亮,招招手,“我给你想个法子,你先这样,你找个会口技的,再寻点蜡来,然后……” 钟宛同冯管家嘀嘀咕咕了半晌,冯管家脸色古怪的看了看钟宛,一咬牙一跺脚,去安排了。 当夜,郁赦躺在自己床上,眼中血丝满布。 原本想着,送钟宛回黔安是最好的结果,将来自己若能侥幸赢了,他若想回来,自然就会回来,自己要是死在将来这场动乱中,也就罢了。 但现在看,黔安也不是什么安全地方。 到底是谁给他下了毒? 为什么要下毒? 钟宛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他到底是为了自己想留下,还只是向宁王报恩那般,要向自己报恩? 郁赦心中疑虑越多越是恨钟宛,恨他什么都不同自己说,恨自己贪图一时温存,一步错步步错,走到这两难的一步。 郁赦心头激荡,把牙齿磨的咯吱咯吱作响,拼命忍耐着。 就在郁赦又要犯病的时候,他突然听到窗外有一声异动。 刺客? 郁赦冷笑,府中家将众多,这要是还能混个刺客来自己院里,也算能耐了。 找死。 郁赦起身,拿起床头佩剑,刚走到窗前,突然听到外面呜咽几声,好似……什么野兽的叫声。 郁赦迟疑间,外面那野兽突然半人半兽的高声鸣叫—— “钟宛不能走!钟宛不能走!钟!宛!不!能!走!!!” 郁赦:“……” 郁赦拿着佩剑的手微微发抖,本能的先怀疑自己。 自己这是……彻底疯了吗? 郁赦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犹豫着退回了床上。 转过天来,被那不知什么的野兽嚎了一晚上的郁赦眼底发青的坐在桌前,犹在自我怀疑,没有清醒。 冯管家蹑手蹑脚的走到桌前,小声道:“世子没睡好?” 郁赦愣了下,下意识道,“茶……” 冯管家巴不得这一声,忙端了茶盏来,他颤巍巍的,没拿稳,茶盏倒在桌上,杯倒茶流…… 冯管家骇然指着桌子,“世子!你看!!!” 郁赦转头看向桌子,只见那茶水泼了一桌,但茶水偏偏有灵似得,避开了道道笔画,隐隐显现了几个字:钟、宛、不、能、走。 郁赦表情僵硬,半晌说不出话来。 郁赦闭了闭眼,尽力不去想到底是自己疯了还是这世道疯了,一头钻进了书房里。 晌午,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郁赦舒了一口气,刚要起身,外面冯管家攥着一条滴血的死鱼,满脸震惊的冲进了书房。 郁赦:“……又怎么了?” 冯管家惊骇的拿着那条死鱼,结巴道:“世子!厨下方才在宰鱼,想着中午给钟少爷炖鱼汤,没想到啊没想到!一刀子下去,在鱼肚子里发现了这个!” 冯管家从鱼腹中套出一卷还未湿透的纸,满脸敬畏的递给郁赦。 郁赦麻木的接过,将纸打开…… 纸上写着五个字:钟宛不能走。 郁赦:“……” 冯管家满目虔诚:“这是天相啊……” 郁赦五指一攥,将这沾着鱼腥的纸揉成一团,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挤:“去……告诉钟宛……我不会赶他走了……还有……” 冯管家大喜,不等他转身,郁赦又拿了一本《史记》出来,丢给冯管家,崩溃道,“让他把《陈涉世家》抄十遍!连着上次的心经一起给我!” 第57章 要跟我比谁疯的更厉害?比这个我怕过谁? 郁赦走到桌前, 用手指在茶水避开的笔画上抹了下, 捻了捻……滑腻腻的, 是一层薄薄的蜡。 水不沾蜡,泼到桌上时自然会避开。 狐鸣篝火,鱼腹藏书。 身为同窗, 都是在史老太傅手下读过数年书的人,郁赦还比钟宛多读了几年,谁比谁傻?郁赦就算课业上比钟宛差了些, 也不至于连《史记》都没背过。 而且! 郁赦将手心的那张皱巴巴的纸抻开——故弄玄虚的用篆体写这几个字就罢了, 这显然是钟宛写后冯管家誊抄的,照着葫芦画瓢, 还描错了两个笔画! 若真是天相,还能有白字的?! 郁赦被钟宛气的耳鸣, 昨晚他一夜没睡,整夜都在忧虑自己病情又加重了, 设想了许多情况,连托孤的事都考虑到了,万万没料到…… 郁赦晕头转向的去补眠, 另一边, 冯管家赶着去同钟宛报信,先欣喜大事已成,又忍不住嗔怪钟宛:“我就说只在桌上涂点儿蜡就行了,你非要弄那死鱼,血淋淋的……吓得世子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你之前还说万无一失,还说你若是个女子入宫为妃必然斗的其他妃嫔裤子都穿不起,你……你这也没多厉害啊。” 钟宛苦着脸拿着《史记》,“你家这什么规矩?我都多大了?犯了错不是罚打手心就是罚抄写?当我三岁呢?他就不能用点符合我们这个年纪这个身份的手段罚罚我?” 冯管家没听懂,呆了下,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符合你年纪的手段?” 钟宛幽怨的瞥了老管家一眼,没答话。 什么叫符合年纪都不懂? 郁赦若真的生气,就该冲过来扒了自己把自己绑在床上这样那样,然后再罚自己三天不许穿衣服被迫在这屋子里任他施为,过后再罚自己半月不许穿亵裤,再府里各处随时随地都能被他调戏…… 钟宛闹心的叹口气,郁赦那些话本大概都是白看了…… “少爷?钟少爷?”冯管家用手在钟宛面前晃了下,“怎么了?” “没,一辈子才能有一次的事,是我不该肖想太早。”钟宛的耳朵微微红了些,他收起心中旖念,把《史记》放到一边,端起药碗来喝了下去,“行了,结果是好的,总归不会赶我走就行了。” 冯管家点头:“是……唉,少爷,这碗底还有点,喝干净了。” 冯管家盯着钟宛将药汤喝尽后起身,“罚抄书虽不着急,但少爷要是有精神了,不妨先写着,免得让世子觉得你认罪的态度不好……我先去了。” 冯管家去忙自己的事了,钟宛苦哈哈的开始抄书。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半月过去了。 林思中间偷偷来过一次,同钟宛说了,郁赦已知道了汤钦的事,钟宛放下心来。 钟宛将《史记》抄了十遍,《心经》也抄了十遍,病还未好利索。 钟宛风寒已经快好了,但太医说要缓慢调治,让钟宛自己养出抵御风邪的底子,并不急于给他用药,自他不再发热后药下的更轻了,每日还让钟宛吃一种看不出成色的药丸,钟宛不明所以的把药吞了,问道:“这是什么?不像药……有点甜,还有点香气。” 太医笑笑,没解释,只道:“这药丸隔日吃一次,吃上个三五年……” 钟宛呛了下:“我就染了个风寒,要治三五年?!” 太医忙道:“少爷别多心,这是补药,药方子世子看过的,药丸世子也让人查过,绝无问题,是治……治体弱的,少爷吃了就是。” 钟宛将信将疑,道,“那劳烦太医让我看看药方?” 太医一笑:“祖传药方,恕我不能给少爷看了。” 钟宛心道胡说,你们常年给贵人们看病,哪次敢昧着药方?这是生怕不被猜忌吗? 钟宛心中一动,突然想起了数月前郁赦曾神叨叨的说,要召集千名道士同时做法,祈祷上天让自己怀上个孩子…… 钟宛迟疑道:“这该不是……” 钟宛不太好意思说,在太医耳畔小声问了一句。 太医身子一僵,艰难道:“少爷多心了。” 钟宛笑笑:“逗您的,我吃就是。” 太医又留下了十丸药,躬身退下了,自去同郁赦交差。 “吃了?”郁赦书案上摞着高高的两沓公文,头也不抬,“有效吗?” 太医低声道:“钟少爷这些天每日按时吃药,只是要有效……怕是先不能,药丸里多是补药,且药性温和,须得天长地久的吃下去才能看出些成效来。” 郁赦点头,“他没起疑心吧?” 太医顿了下,低声道:“钟少爷方才问我,这是不是保胎药。” 郁赦手中的笔一滑,在文书上画出一道墨迹来。 太医困惑的看了郁赦一眼,想着外界传的郁小王爷性情古怪的事,慎重道:“世子,恕我直言,男子是不能……” “别说了。”郁赦把文书丢在一边,重新拿了个空白的来,摆摆手,“去吧。” 太医小心翼翼的溜了。 太医刚走,冯管家进来了。 “世子……” 郁赦抬头,“又怎么了?” 冯管家道,“宫里来人了。” 郁赦沾了沾墨,“你打发就是,怎么?是要我进宫?” “不是。”冯管家低声道,“是皇上要传钟少爷。” 冯管家道:“前两日,黔安王的弟妹入宫了,原本皇上那意思是要让钟少爷同他们一起去的,也没想到钟少爷在咱们这,见他没去,问了几句。今日宫里有家宴,四皇子五皇子都去的,皇上听说钟少爷在咱们府上,就派人来咱们这了……我现在去同钟少爷说,让他换衣裳,准备入宫?” 郁赦整了整笔尖,淡淡道:“不去。” 冯管家一愣:“什么?” 郁赦自己写自己的,“我说不去。” 冯管家干笑:“皇上传他,怎么能不去?” 郁赦好似没听见一般,将手中文书工工整整的写好之后放到一边,见冯管家还在身旁站着,皱眉,“没听见我说什么?” 冯管家为难死了,“世子你这是做什么?钟少爷又不是没见过皇上,他自回京后入宫好几次了,每次都好好的,那次去,皇上不还赐了他史老太傅的书画了吗?可见对钟少爷还是有几分慈爱的……” 郁赦嗤笑了一声,没听见一般,拿起另一份文书,继续忙自己的。 冯管家不上不下的,干笑,“世子到底是怎么了?” 郁赦低头看文书,自言自语,“他不是要见钟宛……是在借机敲打我。” 冯管家没听懂。 “那日我为了钟宛同他做了笔买卖,他看我上进,自然高兴,但不免起了别的念头,觉得……”郁赦重新拿起笔来,边写边道,“觉得我服软了,觉得可以用钟宛来拿捏我了……宣琼同钟宛已势如水火,他刻意让他俩见面,就是要让宣琼羞辱钟宛,以此让我警惕。” 郁赦嘲弄道:“帝王之术……” 冯管家怔了下,“那……那怎么办?” “那就让他知道,我没那么好控制。”郁赦眼中渐渐现出些许血丝,语气倒是如常,“终于找着我的软肋了,挺高兴吧?呵……” 冯管家干笑:“那您这么护着他,不更是让皇上看出来您在意钟少爷吗?” “我从来就没避讳过这个,怕什么知道?别跟我提什么在意他就冷着他的屁话,我不过那种憋屈日子。”郁赦抬眸,突然一笑,“知道怎么应对最干脆吗?那就是明明白白的让他知道,我就是疼他,我就是要护着他,他要是有个万一,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郁赦自嘲一笑:“要跟我比谁疯的更厉害?比这个我怕过谁?他不是一直怕我死么?那今后……他也该顺便担心钟宛的安危了。” 冯管家咽了下口水,明白了。 郁赦这是把自己的软肋转给了崇安帝,让崇安帝明白,钟宛好好的,郁赦就好好的,钟宛有个差池,郁赦会翻天。 “告诉宫里的人。”郁赦把文书丢在一边,“钟宛不会去,以后不必来传,皇上自然能明白我的意思,以后也不会故意设这鸿门宴来堵心我。” 冯管家还想劝两句,郁赦虽早就同崇安帝失了情分,但也没必要弄的这么难看,那毕竟是皇帝。 不等他多言,郁赦又道:“我前几日……想了许多。” 冯管家抬头:“嗯?” 郁赦低声道:“那日我怀疑自己彻底疯了,几番思量,想我若有万一,能将钟宛托付给谁。” “想了一夜,竟一个人也没想出来。” “我这些年……也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走到今日,竟是连个托孤的人都寻不着。” 郁赦淡淡道,“不必劝我行事和婉,无所依仗的人,只能靠自己,我既信不着他,也没必要委曲求全,盼着他日后念着什么情谊多看顾钟宛……我指望不上。” 冯管家叹口气,转身出来了。 冯管家退出书房,一抬头,正看见了书房外的钟宛。 冯管家干笑,“钟少爷,你、你来了多久了?” 钟宛艰难的笑了下,“好半天……我是听说宫里来人传我,想要跟郁赦说一声,我要入宫一趟。” 冯管家失笑,“不用了,这……您也听见了。” 钟宛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全听见了。 郁赦说,无所依仗的人,万事只能靠自己。 第58章 我有很多话,需要亲自问问宣瑞。 钟宛在书房外站了小半个时辰, 仆役们经过时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钟宛揉了一把脸, 转身回自己院中了。 方才他一直在想,若是现在冲进书房,同郁赦翻牌, 把自己查到的有关他身世的事和盘托出,郁赦会如何。 钟宛几次冲动,又几次生生按捺了下来。 得让郁赦再喜欢自己一点才行。 喜欢到纵然被自己知道了过往, 也不会激愤之下赶自己走, 反倒会把内情同自己交代个清楚,愿意让自己留下为他当个谋士。 钟宛是真的没这个自信。 自己毕竟出身宁王府, 如今宣瑞也有了夺嫡的可能,郁赦会不会怀疑自己是宣瑞安在他身边的底牌? 如今看, 最好的办法就是…… 钟宛喃喃:“让他日我一次……” 就一次,钟宛就有自信能讹郁赦一辈子。 来给钟宛送药的小丫头吓得踉跄了下, 钟宛一把扶住她手中的药碗,“你怎么总是心惊胆战的,我又不咬人。” 小丫头警惕的看了钟宛一眼, 她一直觉得这不是个好人。 小丫头也不说话, 盯着钟宛喝过药后拿着空药碗飞也似的跑了。 晚膳前郁赦被叫走了,这次倒不是崇安帝无事生非,说是北边边境有些不安稳,如今朝中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关不关郁赦的事崇安帝都会将他唤去让他在一旁听着, 郁赦心里一百个不耐烦,奈何之前为保下钟宛已做了许诺,现在也推脱不得,随时叫随时去。 钟宛看看时漏,叹口气,原本计划着晚膳后跟郁赦缠磨一二的,现在看没戏了,郁赦怕是先回不来。 钟宛有点困了,自吃了太医的药后他身子倒是好了不少,睡的也比往日沉了,每日比往常要多睡近一个时辰,每日天黑了不多一会儿就想睡了,他揉揉眼,正琢磨着是不是干脆去郁赦卧房里,窗棂突然微微响了下。 钟宛心中一动,看看屋外——小丫头已经走了。 钟宛先关好门,起身将窗户打开,林思一翻身跃了进来。 林思比划:早上就想来的,只是府中防范太严,郁小王爷出门后家将跟走了一半,这才混进来。 钟宛点头:“宣瑜和从心可好?” 林思点头:很好,小姐一直问你。 “没事就好。”钟宛感叹,“原本急着让他俩走,现在看也不必了,也不知汤铭到黔安没有,他若是去了……黔安还真不算个安稳地方了。” 宣瑞若真被汤铭蛊惑的做些什么蠢事,两个孩子在京中还能说个不知情,不会被牵累。 林思闻言脸色一僵,顿了下,打手语:汤铭没去黔安。 钟宛一怔,“他没去?我猜错了?他布了这么大的局……不是为了去见宣瑞?” 林思摆手:没猜错,是…… 林思似是压抑着什么,比划:宣瑞根本没回黔安,他当日离京后走了不到十日就遇见了汤铭的人,汤铭同他说,黔安回不得,要他命的人久候于黔安磨刀霍霍,就等他回去了。” 钟宛脑中一阵眩晕。 汤铭…… 林思继续道:宣瑞将信将疑,因为汤铭的人同他说,说…… 钟宛低声道:“你说就是。” 林思咬牙:汤铭的人同宣瑞说,黔安若是无事,怎么钟宛自己不回去? 钟宛愣了下,突然笑了出来。 林思又道:汤铭的人还说,王爷若不信,且借病缓缓往南走,听着京中的动静,看皇帝是不是要发作黔安,果然,在半月前……出了主人你的事。 钟宛难以自抑似得不住笑,林思看了钟宛一眼,替他心寒,继续打手语:你和郁小王爷纵然全担下了,但宣瑞还是听到了些风声,惊魂甫定,果然不敢回黔安了,他跟着汤铭的人,折道往北走,严管家觉得不对,他劝不动宣瑞,只能心急如焚的派人往京中传递消息求助于你,你不在府中,送信的人被我拦下了,我怕这其中有诈,昨日亲自去探查了,果然……宣瑞昨夜已住到了汤铭在京郊的另一处庄户上。 “封地王……”钟宛嘴唇微动,“私自返京,皆以谋逆罪论处……” 林思心焦的比划:正是,宣瑞被吓得不敢回黔安,但要被人知道了行踪呢?且他能躲到什么时候?三月?半年?黔安的驻军和官员不是瞎子,若一直等不到王爷回封地,怎么可能不往京中送信?到时候被皇帝知道了,那…… 钟宛双目赤红:“汤铭呢?” 林思脸色凝重,打手语: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个……这些日子这老东西不知藏在了哪里,大约就是等宣瑞返京了,严管家送信跟我说,汤铭今夜凌晨十分会去庄子上见宣瑞,严管家已失了宣瑞的信任,苦劝不住,他熬尽心思也只能送出个消息来,做不了别的,只盼着主人能从郁小王爷这借一些人,将那庄子剿了,严管家说汤铭随便主人处置,只求主人不要把宣瑞回京的事告知郁小王爷,免得传出去了,宣瑞小命不保。” 钟宛不发一言。 林思急切:主人,你调的动郁小王爷的人吗?我想过去向宣璟求援,就只怕他不会保全宣瑞。 林思坐立难安,比划:郁小王爷今日恰巧不在府中,主人能不能先调些人去,今夜就将此事料理了?然后不管是打晕了还是捆起来,让严管家马上送宣瑞回黔安,如此郁小王爷就算知道了,要追也来不及了,只要宣瑞一回黔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主人…… 钟宛声音很轻:“瞒着子宥?调他的人?” 林思迟疑点头。 钟宛淡淡道,“来日若有人说是子宥诱拐黔安王返京,苟且密谋之后又派人送了黔安王回封地,怎么办?” 林思愣了,情急之下,他没想到这些。 “宣瑞的命是命,子宥的命就他娘的不是……”钟宛一闭眼,说不下去了。 林思直直的跪了下来:是我顾虑不周,我……我去求宣璟! “不必。”钟宛深吸一口气,“我有办法……你在这等着,最多半个时辰,我同你出京。” 钟宛转身,快步出了屋子,寻到冯管家道,“我……我有点不好,劳您想想办法,让郁赦回来一趟。” 冯管家吓了一跳,他细看了看钟宛的神色——钟宛脸色苍白,眼中无神,是真的不太对,冯管家心惊肉跳:“怎、怎么回事?你吃的药都有人试过,每日的饭菜和世子的也一样,怎么会……你哪儿不舒服?我先去叫太医。” “先去叫子宥。”钟宛轻声道,“见不着他,我不看太医。” 冯管家急疯了,忙不迭的派人去找郁赦。 钟宛就坐在堂屋中等着,他疲惫的趴在了桌上,苦中作乐的想,这下行了,自己还没掀郁赦的老底,怕要先被他掀自己的了。 不到半个时辰,郁赦带着一身寒意和太医院的几个太医回来了。 郁赦一看钟宛就知道他没事,他冷着脸脱了披风,命太医们先去歇着。 郁赦屏退众人,眼中带了几分怒气,“大晚上的,你闹什么?!内阁大臣都在,府里人突然闯进来说你病了要见我才吃药,你……你知不知道那些阁老都是用什么眼神看我?不好好睡你的觉,故意撒什么娇?!” 钟宛想笑一下,生拉硬拽的扯了下嘴角,还是没笑出来。 钟宛自己坐了这半天,已经尽力想好了他力所能及最周全的办法,他简单的同郁赦说了下汤铭和宣瑞的事,道:“今夜必要把这庄子剿了,天一亮,我怕那老东西又要跑。” 郁赦微微眯起眼眸,“你要我将大理寺的人偷偷借调给你?” “不。”钟宛道,“不用偷偷,你给我人,趁着现在还能入宫,你去同皇上说,接到秘信,听说黔安王被歹人所虏,先斩后奏,派人去围剿了,这样……无论如何,同你都没干系了。” 郁赦意外的看了钟宛一眼。 郁赦道:“你觉得皇帝会信?他必然会疑心宣瑞,且只需稍稍一审就能知道宣瑞是自己返京的,杀了他倒不至于……但这顶郡王的帽子,他怕是留不住了。” “我知道。”钟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我尽力了……” 郁赦眸子微微一颤,火烧眉毛的关头,郁赦心中竟难以自控的泛起一点狂喜。 钟宛不该是利用自己全力保下宣瑞吗? 自己是死是活关他什么事? 这事儿若让自己悄悄处置了,宣瑞是能全身而退的。 他这是……怕自己日后被牵连? 郁赦忍不住想问钟宛,为何你看我比宣瑞重了?!你不是更喜欢宣瑞的吗? 钟宛见郁赦半晌不说话,犹豫道:“世子……行吗?” 郁赦合了一下眼眸,屏退心中杂念,“不够周全。那个庄子上到底藏着多少人,你不知,我也不知,这是不是个计中计,你不知,我更不知,况且我派你多少人你能有把握拿下?” 钟宛一愣。 “给你人若过多了,大晚上的,你就算拿着我的手书,出城也不易。”郁赦嗤笑,“再说,你既要我提前去向皇帝请尚方宝剑,那活捉蛊惑宣瑞的人这样的大功劳,不该记在我头上吗?这个头功,我要了。” “且只是同皇帝说一声,用不着我亲自去。”郁赦拿起自己的披风丢给他,“穿上,叫上你的狗,我陪你一道出城。” 不等钟宛回绝,郁赦深深的看了钟宛一眼,眼中泛起一股杀意,“最重要的是……关于你的事,我有很多话,需要亲自问问宣瑞。” 第59章 他当年才十六岁。 出门之前, 郁赦眸中一黯, 借着要另拿一条披风的功夫避开了钟宛, 随手抓了个人来,低声嘱咐了几句。 时间不等人,钟宛没让人套车, 要同众人一起骑马,郁赦没劝他,命人准备了快马, 另一边命人召集大理寺的人和郁赦私养在京中的数百家将, 钟宛问了问人数,觉得差不多够了。 “不够。”郁赦一面系披风一面吩咐家将, “带着我的手书,让京兆府调兵, 将……” 郁赦瞟了林思一眼,皱眉问道, “庄子的位置。” 林思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来,指了指图中画圈的地方,郁赦看了一眼, 道, “将这几条官道封了,周边驿馆全部封锁,从接到消息开始往来人员全部扣留,一个不许放。” 林思倒抽了一口气,郁赦看向钟宛, 冷声道,“你不是也担心这是个计中计吗?” 钟宛点头,“是……” 可再深的计谋,在绝对的兵力面前,都是一纸空谈。 几人不再多言,出门上马,郁赦只命十几名家将跟随,其他人全部殿后。 待出了城,数人下马,家将们以布帛裹棉花,将马蹄都包了起来。 林思不解的看了钟宛一眼,钟宛淡淡道:“郁赦想听听……他们到底要说什么。” 林思难言的看了看郁赦。 十几人策马飞快,不到两个时辰就赶到了宣瑞藏身的庄子。 汤铭还没来。 其他人等在庄子外,林思自己悄悄潜进了庄子,同严平山里应外合,悄悄的开了一道小门,钟宛和郁赦从小门潜入,家将们则如鬼魅一般,悄然分开,暗暗潜伏在庄子各处,众人手脚很轻,没惊动庄子里的其他人。 严平山不敢让宣瑞察觉,没去寻钟宛,只跟林思交代了方便藏匿的地方,他自己则始终守在宣瑞身旁,心神不定。 郁赦和钟宛静静地走进书房的隔间里,借着月色,林思对钟宛比划:我去房上,若有万一,主人喊我一声,我向外面发信号。 钟宛点点头,窗外竹叶微微一动,林思已翻身出窗,一跃上了房顶。 黑暗中,钟宛和郁赦倚墙而立,彼此无言。 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后,外面有灯火摇晃,严平山咳了两声,有人走进来了。 钟宛倏然睁开眼。 墙的另一边,严平山急切道:“你们要说什么就快说吧,王爷……此地不能久留,您还是……” 宣瑞含混道:“知、知道了。” 墙外传来微微几声茶盏声,有人带上门出去了,大约是严平山。 一人长叹一声,钟宛眸子骤缩……果然是汤铭。 钟宛下意识的看向郁赦,郁赦微微摇了摇头。 钟宛是来抓汤铭的,郁赦不是。 费这么大功夫,郁赦就是想听一听,这个钟宛护了多年的人,会在这会儿说些什么。 墙的另一边…… 汤铭感叹:“王爷受苦了。” 宣瑞犹疑道:“黔安的案子……了了吗?” “说了也了了,说没了,也没了。”汤铭叹气,“郁小王爷一力替归远担下了罪责,可却没在皇上面前为王爷你分辨过一句,皇帝多疑,对王爷已然不放心了。” 宣瑞急切道:“那到底怎么办?我总不能一直东躲西藏的!黔安有人要杀我,回不去了,可我弟妹还在京中,我……” “王爷有没有想过,两位小主人,可能就是别人牵制您的把柄呢?” “这……” 汤铭唏嘘:“王爷再有没有想过,自己是怎么一步步的,走到这两难的境地的?” 宣瑞:“怎么没想过?都是这万寿节,若不是皇上这一年突然要我们来京中过万寿节,我们本能在黔安好好的,我……” “非也。”汤铭感叹,“从一开始就错了。王爷当年虽还年幼,但应该还记得,当日宁王走后,皇上是破例,让您平级袭了爵的吧?” 宣瑞哑然:“是……” 汤铭问道:“您并无大错,怎么如今成了郡王了呢?” 宣瑞解释道:“是钟宛替我……” “他瞒着您,替您上书,说您无德无才,担不起亲王的爵位,生生将您父王传给您的爵位送了出去!”汤铭扼腕,“若不是如此,今日之事,就没那么难做了!您就没想过,钟宛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宣瑞语气迟疑:“可能是为了……向皇帝示好,让皇上知道我无僭越之心。” 汤铭又是一阵叹气,他压低声音道:“钟宛回黔安前,是靠着谁活下来的?” 宣瑞静了片刻,“郁赦……” 汤铭冷声道:“那郁子宥就是皇帝的儿子!” 黑暗中,郁赦紧咬牙关,生生忍着没冲出去扭断汤铭的脖子。 墙的另一边,汤铭唏嘘,“这么连起来,王爷还不明白?钟宛当日硬要你将亲王之位拱手让人,到底是为了谁,您还看不出来?” 宣瑞抽气。 汤铭感叹:“说起来……钟宛对郁小王爷也算是情深意重了,为了报答郁小王爷的救命之恩,竟早在数年前就替他扫清了障碍,夺了您为父报仇的资格,您若还是亲王,今日……未必不能同几个皇子一搏。” 宣瑞好似被吓了一跳,忙道:“你莫要害我,我怎么能去跟皇子们争?!” “宁王当日险些就继位了,您是他的嫡长子,怎么就不能争一争?况且现在哪里是王爷您去争?是他们逼的您不得不争了。”汤铭道,“王爷想要过任人鱼肉的日子都不得了!皇帝已起了杀心,王爷避无可避!” 宣瑞嗫嚅:“我……我还是想再见见钟宛。” “我替王爷筹谋至此,王爷不感念我无分毫怨怼,但王爷还要去见钟宛……恕我不能不说一句难听的话了。”汤铭问道,“王爷,您同钟宛相伴多年,钟宛有没有二心,您必然比我明白,这么多年了……您当真就没疑心过他?” 汤铭低声道:“钟宛当日回黔安……王爷就没察觉出什么不对的地方?” 又是一阵寂静。 “离京前……”宣瑞声音沙哑,“一直照料我们的太医,曾给过钟宛一包毒药。” 汤铭怔了下,“那是什么?” 宣瑞静了片刻,“一包毒药,下了药后,三天后才会发作……太医让钟宛把那药下在郁王府,毒死郁王爷和郁赦,太医说钟宛每日和他们起卧同处,要下毒很方便,如此……便报了我父亲的大仇。” 郁赦呼吸突然粗重了几分。 钟宛闭上眼,他不想往下听了。 汤铭缓慢道:“钟宛必然是没有下了。” “没有。”宣瑞低声道,“所以他刚回黔安的时候,我有些不放心……我也不敢问,到底是时机不对他不敢下,或是怕牵连到我不能下,还是,还是……” 汤铭替宣瑞道:“还是他早就同宁王府离了心,压根就不想替宁王报仇。” 宣瑞垂头,低声道,“都说我父王是被郁王府害的,我当日恨透了他们……钟宛在仇人家一住就是三个月,我以为他是为了报仇,但后来……他没下毒,我没法不怀疑什么。” “可、可……”宣瑞急切道,“可后来,钟宛为我们府上奔走也不是假的,我渐渐的就将此事淡忘了,只是每每想起来,觉得……心中有个疙瘩。” 汤铭叹息:“王爷心慈,是随了宁王。” 宣瑞磕巴道,“只是此番回京后,不到几日,钟宛就同郁赦私会了一次,我就又疑惑……” 汤铭意外:“他一回京就同郁小王爷见过了?” “是。”宣瑞点头,轻声道,“就是我们入宫的那日,钟宛本该在宫外等着我和宣瑜的,但从宫里出来后却不见了他,我让人去找,没过多长时间他就回来了,我问他去哪儿了,他说是雇的轿夫不知路,走迷了,但我问过去寻他的人,明明是说……钟宛他是去郁王府别院了。” 汤铭顿了下,“这也不必我多言了,甫一回京就去寻了郁小王爷,还特意瞒着您,这……” 宣瑞低声道:“在京中这些日子,钟宛几次往郁王府跑,我……我都没敢问,只能装没看见,当不知道。” 汤铭道:“他去做什么,您现在也该知道了吧?诬陷您私交封地官员的事,谁知是不是郁小王爷所为呢。” 宣瑞声音很低:“他只要不害我,我都能装不知道的……” 汤铭道:“但您现在已经知道了,也该明白,谁能依仗,谁不能依仗了吧?这些年下来,钟宛他……也未必没疑心过您的。” “他疑心过我,我知道。”宣瑞迟疑,“那年……那年……” 汤铭忙问:“什么?” 宣瑞惊恐不定,似乎真的将汤铭当依靠了,忍不住快速道,“那年,老太医死前,逼问他……问他……” “问他,当日没给郁赦下毒,到底的是怕黔安被牵连,还是不肯手刃仇人,钟宛说——” 汤铭哑然:“归远说什么?” 宣瑞抖声道:“钟宛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那会儿……外面都是传言,说钟宛和京中的郁小王爷有私情,说他两年前在郁王府别院如何如何,空穴来风,必有其因。” 一墙之隔,钟宛倚在墙壁上,胸口起起伏伏。 “老太医觉得钟宛对不起我父王,死之前,将……将……”宣瑞低声道,“将之前交给钟宛的毒药下在了他的饭菜中……不过还好!他没吃多少!救回来了!太医这才对我说了,这不怪我啊!我也是之后才知道的啊!且老太医也是因为忠心我父王的缘故……所以……” 宣瑞声音发抖:“这事儿真不是我指使老太医做的,但我总觉得,钟宛似是疑心我了,但这么些年过去了,他活过来了,谁也没再提这个,我以为就过去了,我以为……” 宣瑞急急道:“我也没办法啊!我怎么知道老太医都要不行了还恨着钟宛,要下毒呢?那会儿正是流言满天飞的时候,钟宛如不是真的和郁赦如何,为何,为何……要传出那样的流言呢?若全是假的,京中的郁赦,又为何对这不堪流言听之任之呢?钟宛他自己也没同我们解释过啊!” 隔间,钟宛手指发抖,他几番忍耐,最终苦忍不住,“哇”的一口,喷出了一口血。 郁赦脸色骤变,嘶声道:“归远!!!” 电光火石之间,隔间外的汤铭宣瑞大惊,不等他们反映过来,外面林思破门而入,家将们跟着冲了进来,家将身后还有一个被郁赦暗中吩咐带来的宣瑜和宣从心。 宣瑜小脸苍白,被人推搡着上前,怔怔的看着宣瑞。 宣瑞被这阵仗吓坏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呆滞片刻,哑声道:“你俩……怎么来了?” 宣瑜抖着嗓子:“哥……你刚说的,是什么啊?” 宣瑞只见林思,还没多害怕,他闹不清这些人是不是自己府上来救自己的,只白着脸失神道:“你不懂,我回头同你说,你们怎么来了?这些人是你们带来的?” 宣瑜不可置信的看着宣瑞,还在问,“你刚说……钟宛是来害我们的?” 宣瑞怒道:“我没这么说!我只是……是人就有私心,你还小不懂,我回头同你说!” “我是不懂……”宣瑜声音喑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父王是怎么死的,但……钟宛是为了我们,才会黔安的,这不是真的吗?” 宣瑞心虚的看了林思一眼,他知道林思是钟宛的心腹,怕他回头跟钟宛说什么,情急之下推搡了宣瑜一把,低声道,“回头再说!” 宣瑜被推倒在地上,浑身发抖,他踉跄着爬了起来,低声念叨,“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但……但这些年,把我带大的是钟宛……教我识字的是他,让我明理的是他,手把手……” 宣瑜眼泪崩溃,仍在嗫嚅,“手把手的教我写仁义礼智信的人是他……” 宣从心双目噙泪,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攥住宣瑞的衣领,盛怒道:“宣瑞!!!他当年才十六!比现在的你还小一岁!七年来他几次差点把命丢在南疆!图了个什么?多少年来生死挣扎,就图让你这么猜忌的吗?!” 第60章 七载间,深恩负尽,本已无颜多言 郁赦将钟宛轻轻放在地上, 慢慢地走了出来。 郁赦脸色青白, 眼中通红, 如厉鬼一般直直的看着宣瑞,声音嘶哑,“他身上的毒……” 宣瑞一见郁赦登时吓得跪在了地上, 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到底怎么了,惊恐道,“郁、郁赦?” “我……”郁赦不可置信的看着宣瑞, 咬牙切齿的喃喃, “我当年是疯了?我居然故意放他走,让他去找你, 我……我明明舍不得,我居然纵他去找你, 我……” 郁赦口中泛起一股腥甜,他恨不得一头扎回七年前, 一耳光扇醒自己。 自己是多蠢,将那么好的归远,拱手让给了这个东西。 郁赦竭力按捺着心头邪念, 来之前, 他已将局布好,一面同钟宛悄悄潜伏进来,另一头命人虏了宁王的两个孩子来,让他们两个看看清楚,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如此自己来日夺了宣瑞的郡王爵位,这两个孩子也不会误会钟宛,不至于让钟宛多年来一片苦心尽付东流。 自己明明是想尽力不想让他伤心的。 郁赦本能的摸向腰间藏着的匕首,反正已错上加错了,不如现在直接宰了他…… 另一头,汤铭见有人来了,且人数不多,原本心头一喜,只是左右不见钟宛有些疑惑,一见郁赦他也白了脸色,失神,“怎么又是你?!” 郁赦闭上眼,转头看向汤铭,他深呼吸了下,低声道,“留着黔安的人,留着这个老的,庄子其他人……杀干净……一个不留,庄子烧掉。” 汤铭心头大惊,“我庄子外还有……” “已经解决了。”郁赦的心腹家将对郁赦一拱手,“方才带小姐少爷来的时候,属下等不慎露了点行踪,我们怕惊扰到别人,乱了世子的事,索性先把他们杀了,庄子里十七人,庄子外藏着二十三个人,路上接应的还有十四个人,是不是?” 汤铭目眦尽裂,“郁赦!” “闭嘴。”郁赦声音哑然,“你最好保佑钟宛没事,不然……这屋子里的人,我一个都不会留……” 郁赦转身返回内室,一把将钟宛扶起,心头慌乱,“先回、回家。” 郁赦用自己的披风将钟宛包裹好,拉他上了一匹马,由几个家将护送,头也不回的回城去了。 钟宛做了个梦。 梦里他还是个懵懂幼童,顽劣不堪,整天跟林思在宁王府里捣乱,上树掏鸟蛋,下水摸鲤鱼,好好的新衣裳,穿不了两天就要打补丁。 他的嬷嬷每天就一件事要做,给他俩补衣裳,就这嬷嬷也补不过来,干脆去库房里讨了点结实粗糙的布匹来给他俩制衣裳,宁王妃看不下去,说…… 说钟宛就算是义子,那也是王爷的儿子,不能穿打补丁的衣裳。 宁王妃选了最密实的绸缎给钟宛做衣裳,又特意命人在衣服的袖口膝盖内里处缝上鞣的薄软的兽皮,又结实,又抗摔,从那么高的假山上摔下来,手肘着地,都不觉得疼。 宁王妃自己没有孩子,钟宛和林思想要个弟弟做跟班,钟宛几次问宁王妃,自己何时能有个弟弟,宁王妃总是浅浅的笑一下,接着做自己的事,不答话。 后来,钟宛偶然听府里的老人私下窃窃,说宁王妃是皇帝指婚给宁王的,起初两厢都不情愿,只是圣意难为,凑合着过日子罢了,如今缓和了些,但不冷不热了好几年,如今彼此都拉不下面子来,总也不在一处。 钟宛听的半懂半不懂,拉不下面子来又怎么了?他俩在不在一处又怎么了?女人年纪大了,不自然就能生孩子吗? 但他还是想要个弟弟的,又过了一年,弟弟还没等到,钟宛大了一岁,稍稍明白,这俩人还得是经常在一处的好。 那日是中秋,一家人难得的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宁王和宁王妃彼此都有些尴尬,都想说点什么,但一开口就莫名其妙的尴尬冷场。 钟宛个头还矮,夹菜也不方便,宁王妃就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亲自替他夹菜。 钟宛看看宁王妃再看看宁王,没心没肺道:“母亲,你给我改个名字吧。” 宁王妃蹙眉,“改什么?” 钟宛咽下嘴里的菜,含混道,“招娣,钟招娣,我不嫌难听。” 做了二十几年的大家闺秀的宁王妃,头一次在饭桌上笑的肚子疼,宁王死死忍着笑,起身替宁王妃拍了拍,宁王妃脸稍稍红了。 从那日起,宁王和宁王妃就总在一处了。 过了不到一年,宁王妃果然给钟宛生了个弟弟。 再过了几年,那个弟弟也果然成了钟宛和林思的跟班,整天追在钟宛和林思后面,被两人逗来逗去,钟宛和林思都爱欺负宣瑞,但又宠着他,上树的时候,宣瑞爬不上去,钟宛会背着宣瑞。摸鱼的时候,宣瑞一条都摸不到,钟宛会把最大的那只送给宣瑞。 宁王妃生双胞胎的时候难产了,走之前,宁王妃跟宁王说了几句话,又看向了钟宛,眼中藏了许多说不出话,钟宛红着眼睛跪在宁王妃床前,拉着王妃的手低声道:“母亲放心,父亲将来若是续弦,我也会护着弟妹,不让后娘欺负我们,不让他们吃苦。” 宁王妃脸色惨白,闻言撑不住笑了下,她在钟宛头上揉了一把,叹口气,让钟宛好生待自己,说完就走了。 钟宛半睡半醒间,哑着嗓子,低声呢喃,“王妃,我怕是……我怕是……” 床头,郁赦攥着钟宛的手,闻言心口狠狠的疼了下。 郁赦在钟宛头上揉了一把,沉声道:“你放心,宣瑞的事,我料理好了。” “宣瑞的爵位没了,我会亲自派人押他回黔安,留下人在黔安看着他,不许他再出封地一步。” “读书那会儿,我记得你穿的衣裳都是宁王妃亲手做的,她待你很好,我清楚,你的心思,我都知道……” “宁王的这爵位,暂时还没处置,待我料理好,会让宣瑜承袭。” “宣瑜顺利袭爵后,就能带着宣从心回黔安了,以后只要他肯老实度日,也能安稳了。” “归远……你好好的活着,我就不会杀他们。” 钟宛不知梦中听没听见,他皱了皱眉,又睡着了。 待钟宛再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 钟宛醒来时身边只有冯管家,他嘴唇泛白,张了张口,“黔……” 冯管家忙跟钟宛交代了,又道:“世子没把实情全部跟皇上说,一半一半吧,世子说了有歹人虏了宣瑞,但没说是谁,如今那庄子上的人全死了,皇上想追查也追查不出什么来,也是巧了。” 冯管家给钟宛递了一盏热茶,轻声道,“皇上这几天身子不太好,根本也没这精力管,就这么放过去了,那个叫汤什么的,被世子秘密关押起来了,世子说还有话要问他。” 钟宛闭上眼,点头:“好。” “你这些年……”冯管家叹了口气,“罢了,不说这个,黔安王府的两个小主人一直想见您,都被世子拦下了,府上的小姐送了些衣物过来,我给放到一边了。” 钟宛声音喑哑:“世子……” “世子挺好的,说起来也怪了,越是事多,世子越是明白,这几天处理公务十分得当,因为围剿逆贼有功,还被皇上赞赏了呢。”冯管家不放心的看了钟宛一眼,“就是担心你。” 钟宛勉力起身,轻声道:“挺好的,我……我自己待会儿。” 冯管家答应着,退下去了。 钟宛出了一会儿神,披上外袍,慢慢地下了床,走到了书案前。 钟宛拿起笔,他有点畏冷,瑟缩了下,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疼。 数年前,在狱中得知宁王身殒时,钟宛也曾喷了一口血,但那会儿年轻,没吃药没歇着,竟就那么生生的挺过去了,现在想想也没觉得多难受,这次却不行了,钟宛觉得自己肚子里好像是被人埋了十多柄刀锋进去一般,只要稍稍一动,就扎的他五脏六腑跟着一起疼。 钟宛伏在书案上休息了一会儿,展开一张纸,提笔刚写了个“男”字,钟宛失笑,揉了丢到了一边。 “宛跪禀。” “宣瑞之事,料父亲……” 钟宛攥拳,他低头深吸了一口气,一把将纸又揉了,丢到了一边。 钟宛缓了好一会儿,重新提笔。 “宛跪禀。” “宣瑞之事,料王爷王妃在天有灵,已具悉。” 钟宛眼眶红了,咬牙忍着。 “宛自京中至封地,蹉跎数年,为求自保,无所不为,种种下作之事,料王爷王妃亦具悉。” “数年来,于王府,辱门败户。” “七载间,于子宥,深恩负尽……” “你……” 钟宛愣了下,他抬头,郁赦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他身后。 郁赦怔怔的看着钟宛给宁王宁王妃写的信,低声念,“七载间,于子宥,深恩负尽……” “深恩负尽,深恩负尽……”郁赦重复呢喃,心里难受的无以名状,他闭了闭眼,握住钟宛的手将这一句划了,哑声道,“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钟宛突然不太敢看郁赦,他胸口生疼,就势低下头,沉声道,“你也听宣瑞说了吧?当年……我差点给你下毒的事。” 郁赦默不作声。 钟宛低声道:“只差一点,我就要了你的命,你不怪我?” “宣瑞觉得我是为了你,才没替宁王报仇,你怎么看?你该比他明白吧?该清楚,我其实是为了保下黔安的人才没对你动手,一念之差,没准我当年……” 钟宛看着自己的手,低声道:“来日若再来一个汤铭,同你说,我其实……” “闭嘴。”郁赦打断钟宛,淡淡道,“不管你是为了谁,随你如何说,随别人如何说,我心里……你就是为了我,才没下毒。” 钟宛心中一震,费力道:“你……” “我不是宣瑞,没人能蛊惑的了我,你也不行。”郁赦漠然道,“你心里有我……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信。” 说好了绝不会流泪的钟宛,吃力的睁大眼,声调变了,“你怎么知道我心里……” “当日……”郁赦喉咙哽了下,“你走了,把我给你的卖身契、银票、路引都夹在了一本书里,那本书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钟宛紧咬牙关。 郁赦道,“是诗经。” 郁赦道,“是郑风。” 郁赦道,“是……子衿。” 郁赦几乎是怨恨的看着钟宛,“你当日知道留不下来,所以你不肯同我说,不肯告诉我……” “但偏偏,又留了一句未尽之言给我,青……”郁赦死死的盯着钟宛,眼睛通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纵……” 钟宛终于崩溃,眼泪蜿蜒而下,哽咽道,“……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第61章 还装? 七年前, 钟宛走之前, 突然间爱凑到郁赦眼前碍手碍脚, 没事儿就喜欢逗郁赦。 郁赦那几日心浮意乱,偏偏又躲不开他。 郁赦在窗下看书,钟宛就坐在窗外的游廊扶手上, 摘了初开的梅花往郁赦看的书上丢。 少年郁赦脾气好很,被钟宛如何搅扰都不会生气,钟宛往他书上丢梅花, 他就捡起来放在手心, 钟宛又丢,他就再捡起来, 书没看两页,手心里却已攒起了一捧暗香。 钟宛把一朵梅花丢进郁赦怀里, 问郁赦,“子宥, 你……有倾心的人吗?” 郁赦将梅花夹在书中,问,“何谓倾心?” 钟宛折了一支梅花, 含糊道:“就是……到了一处, 先看看他来了没,听别人讨论他,会忍不住驻足听听,有事没事,总想看他, 他要是不在了,就觉得整个屋子都空落落的。” 郁赦闻言心头更乱,他摇摇头,“没有。” 钟宛将手中的梅花插在了雪地里,想了一会儿点头道,“那就好。” 过了两天,钟宛又问郁赦,怪不怪自己给他搅黄了亲事,问安国长公主是不是又给他寻别家贵女了。 少年郁赦深谙非礼勿言的道理,一般都不会接话,钟宛却非要拦着他问,郁赦无法,反问钟宛关心这个做什么,钟宛说自己搅了他的婚事,心里不过意。 少年郁赦单纯如斯,真的以为钟宛在自责,无奈向钟宛保证,自己将来必然娶个更好的世子妃,来日夫妻和睦,儿孙满堂。必不让钟宛歉疚。 钟宛闻言静了许久,久到郁赦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不待郁赦再问,钟宛洒脱一笑,说如此甚好。 再后来。 “再后来,你走了……”郁赦喉结剧烈的哽动,“整个郁王府别院,就都空了。” 郁赦翻遍了这个宅院,觉得钟宛肯定会留给他什么,但什么也没找到,只发现了钟宛不要的那些银票,还有那本诗经。 少年郁赦看着那页诗,回想三月来混沌懵懂的相伴,如大梦初醒。 到了那会儿,郁赦才知道钟宛这些天是在说什么。 被宁王府压的喘不上气来的钟宛,什么也不能同他说,但偏偏这人骨子里的风流意气藏也藏不住,借着一纸诗经,遥遥同他笑了下,带着三分怅然七分玩笑,发乎情止乎礼的只说了一句: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我说不出口的话,你这下应该知道了吧? 钟宛再也绷不住,崩溃恸哭。 之前再苦再难的时候,钟宛也觉得自己能撑得过去,就算是多年来衷心错付,钟宛憋炸了肺腑也淌不出一滴泪,可听郁赦说“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信”时,连日来的种种隐忍的焦虑难堪宣泄而出,止也止不住了。 对宁王宁王妃的愧疚,对宣瑞的心寒,对自己年少情愫的不甘……数罪并发,终于冲破了钟宛心头的骄矜。 郁赦深吸一口气,揽过钟宛的肩膀,钟宛将头抵在郁赦腰间,嚎啕大哭,声嘶力竭。 过了许久,钟宛体力不支,再次晕厥了过去,郁赦将他抱回床上,按捺着滔天怒气,请太医看看顾。 钟宛一连多日高烧不退,大病来势汹汹,比上次闹的还厉害,他身体里积年的病症似乎也知道这具身子的主人终于绷不住了,声势浩大的讨伐了起来。 “不过世子不必忧虑,世子之前拷问黔安王府的人后拿到的毒药我们已经细细探究清楚,这是好事,所谓对症下药,知道了毒从何处,我们医治起来就更方便了。”太医低声劝慰郁赦,“早前就说过,钟少爷这是多年的病症,急治不得,只能慢慢来,如今病的看着厉害,其实是急火攻心伤了肺腑的缘故,我们现在多开点开胸顺气的药给他,等钟少爷将这股气消化下去,就好了。” 郁赦脸色发青,冷冷道:“怎么消化?我将惹他悲愤之人的头割下来,放在他床头,会不会好些?” 太医吓了一跳,一旁的冯管家听不下去了,摆摆手让太医下去,苦哈哈道:“世子别冲动,您……您就看在宁王宁王妃的面子上吧。” “他俩又没看顾过我,我为什么要给他们面子?”说是这么说,郁赦运了运气,“……我尽力,让宣瑞早点滚。” 冯管家跟着小声提醒,“还有宣瑜,他若能袭爵,或许钟少爷心里的愧疚会少几分。” 郁赦烦躁道:“知道了!药呢?还没熬好?” “好了好了。” 冯管家忙招呼着,一个小丫头捧了药过来,她是给钟宛熬药的人,遵着规矩自己先喝了一口,等了片刻才奉过来,冯管家他不敢让毛手毛脚的小丫头给钟宛灌药,自己颤巍巍坐到钟宛床头,在钟宛颈后垫了个软枕,吹了吹药汤,舀了半勺,一点点的给钟宛喂。 喂一半,洒一半。 郁赦连日来宫里大理寺几头跑,在府里时间不长,钟宛的药多半都是冯管家这么喂的,郁赦看了片刻忍不了,“你们……你们怎么都是这样?都没照顾过病人?都……流到他脖子里了。” 冯管家苦哈哈的,“钟少爷他不开口啊!老奴也没办法,所以每次都让她们多熬一点药,尽力多喂一点就是了。” 郁赦闻言更是觉得不可置信:“那岂不是根本不知道喂了多少?这药几钱几两都是太医斟酌的,怎么能这么多一口少一口的瞎喂?” 冯管家心道你何时这么仔细了?干笑道:“可也不敢硬掰开嘴灌啊,只能是……” “罢了。”郁赦实在看不下去,“给我。” 冯管家求之不得。 郁赦自己端过药碗,自己尝了尝,一点一点喂给钟宛,钟宛牙关咬的死紧,一样的半流半洒。 郁赦不厌其烦的,一遍遍用布绢替钟宛擦拭嘴角。 冯管家撇撇嘴,这不一样? 一旁的小丫头低头无辜的看着自己的绣鞋。 郁赦又喂了钟宛两口,钟宛似乎是睡熟了,洒出来的汤药越来越多,郁赦将药碗放到一边,叹口气,起身,将床帐放了下来。 冯管家迷茫的看着郁赦,这是做什么?觉得自己也喂不进去,丢人? 可郁赦卧房的床帐是纱帐,影影绰绰间,什么也遮不住。 冯管家和小丫头忍不住抬头偷瞄。 床帐内,郁赦端起药碗,喝了一口,弯下腰,俯在钟宛身前,吻在了钟宛唇上,口对口的,让钟宛将药咽了下去。 冯管家和小丫头:“……” 冯管家老脸一红,不自在的别开眼睛,小丫头忙不迭的低下头。 卧房里一时安静的落针可闻,只能听到些微吞咽水声。 过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一碗药终于喂了下去。 郁赦起身,将床帐收拢好,自己端过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茶压了压口中的苦味。 冯管家和小丫头眼观鼻鼻观心,装什么也没看见。 等郁赦端着空碗出来时,冯管家犹豫再三,问到:“那什么,世子……回来再喂药……” 郁赦警惕的看了冯管家一眼,“你们自然不能这样。” “那是自然!”冯管家被吓了一跳,慌忙辩白,“我们怎么敢……但回头再喂药,我们不还是……” 郁赦拿过手帕按了按嘴角,想了下道,“罢了,早上的药我来喂,晚上……我以后尽力回来早些。” 冯管家点头,“那好,哎……哈哈,这倒是不会洒了。” 老人家自来没见过这个,越想越觉得老脸发红,搭讪着退下了。 从这之后,郁赦果然每日早上出门前先来给钟宛喂药,晚上则是能回多早就回多早,大理寺的两位少卿近日都发现了,别的时候都无妨,但只要一过了申时二刻,再给郁赦送公务过去,那必然是要挨郁赦冷眼的。 两位少卿摸清楚了时辰,也学乖了,不敢讨人嫌,当日有事,早早的同郁赦交代。 “世子,送先黔安王回封地的事,实在不是我们能管的,这要么是皇上指派,要么是宗人府那边派人,我们插手……似乎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郁赦淡淡道:“有人怪大理寺的手伸的太长了?“ 少卿干笑了下。 “随便别人如何说,这件事不许别人插手。”郁赦道,“皇上那边我会交代,你们不必管,还有……” 郁赦道:“我关着的那个人,如何了?” “派老狱官看着呢。”少卿忙道,“原本一句话也不说,这几天不知道是想通了还是怎么的,吃的好睡得着。” 郁赦前些日子带回来一人挂在了城中暗庄的私牢里,没交代任何事,两个少卿不敢多问,命心腹好生看着,到现在连那人名字也不知。 郁赦玩味一笑,“吃的饱睡得着?呵……那不是比我过的还好了?” 少卿不敢说话。 郁赦突然道:“前几天刑部那边的死囚……问斩了吗?” 少卿点头:“昨日都问斩了,怎么?有世子的人?” “没有。”郁赦淡淡一笑,“只是想起件好玩的事……问斩的那些人里,必然有年老的男子吧?” 少卿答应着:“是。” “选一个最老的。”郁赦不紧不慢的吩咐,“把尸体的指头全切下来,人死后不流血,你们做的像一点,不要被人看出破绽,然后……” 少卿背后发凉,弄死人手指头做什么? 郁赦道:“然后,每日送给那老东西一根,告诉他,那是他哥哥的。” “别丢到他面前去,给他看一眼就行。”郁赦道,“他爱信不信,一句旁的话也别跟他说,他或是不信或是装不在意都没事,急着要见我也别理,一天一根,十天后我再见他。” 郁赦冷冷一笑,“不是睡得着么……” 处置好了公务,郁赦早早的回府了。 “他……”郁赦看着躺在床上的钟宛,压低声音道,“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是不醒?太医不是说他腑内的淤血已经吐出来了吗?” “啊,说起来也是啊。”冯管家也发愁,“几位太医诊脉说没大事了,但钟少爷他就是醒不过来,难不成……是这些年累坏了?要多歇歇?” “总这样躺着,哪里能歇着了?”郁赦烦躁,“明天再另请两个太医来,好好看看,他到底是坏了肺腑还是坏了脑子?这总是昏迷不醒的是怎么回事?” “前些天,钟少爷连着烧高热……”冯管家隐隐觉得不太对,小声道,“老安王的孙子,就是小时候连着发了一月的热,现在二十几岁了,字都不识一个,钟少爷他是不是也……” “不可能。”郁赦冷冷道,“他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说傻就傻了?” 冯管家轻轻的给了自己一嘴巴,连着“呸”了两声,“是是,一般都是小孩子烧傻了,大人……没怎么听说过。的。” 说话间,外面小丫头把熬好的药送了过来,郁赦接了过来。 郁赦眉头紧皱,摆摆手,让众人下去了。 郁赦低头看着钟宛,抬手替他拨了拨头发,突然自嘲一笑。 “你要是真傻了,来日我再疯了……”郁赦轻声道,“咱们要如何过日子?你……到时候还记得我么?” 床上的钟宛一动不动,睡的死沉。 郁赦静静地等药放温了后,端了起来,低声呢喃,“我找最好的太医,肯定能治好你,就算不能……我一样要你,傻就傻了,傻了活得更自在……” 郁赦吹了吹汤药,皱眉吞下一口苦涩汤药,低头亲在钟宛唇上,慢慢地哺给他。 突然,郁赦眸子倏然亮了下。 郁赦起身,眯眼看着钟宛。 郁赦沉声道:“什么时候醒的?” 郁赦拿过帕子擦了擦嘴唇,磨牙…… 不是肺腑坏了也不是脑子坏了,是这样人的色心坏了!明明已经醒了,还想诓骗自己如此喂他! 钟宛的眼皮微微动了下,死撑着。 郁赦被气的深吸了一口气,忍无可忍,“舌头那么不老实,还想装?” 第62章 世子,喂药用得着舌头吗 钟宛睫毛颤了下, 不太死心, 硬着头皮还要装, 戏要做全套,他像是被搅扰了似的,不适的皱了皱眉, 稍稍动了动肩膀。 “……”郁赦压着火,“没醒?” 钟宛自然不能回答。 郁赦真的是快被钟宛气疯了! 担心他旧疾复发身子撑不住,担心他这些年精力消耗过多熬干了心血。担心他经此大变伤了心, 担心他真的是无可留恋, 没了求生的意志。 就在刚才,郁赦还悲天悯人的想, 这么干干净净的一个人,让人伤成这样, 大约是厌恶了这个肮脏的世道,不愿再沾染一点尘埃了, 他本就是文曲星下凡,如今历劫够了,是不是要走了? 若真是如此, 自己还争什么? 就将这京中彻底搅乱, 能拖上一个算一个,大家都别想好过,待自己死了,去和钟宛一起托生,来世随便投生到哪家去做对小鸳鸯。 怕只怕自己这些年没积下善因, 没那福气再跟钟宛再纠葛,那…… 那不等郁赦再伤怀,冰魂雪魄的文曲星的就轻轻的嘬了一下他的舌。 郁赦:“……” 然后现在还在装昏迷,企图蒙混过关。 满腹伤怀喂了狗。 郁赦抬手揉了揉眉心,咬牙,“睁眼……” 钟宛依旧闭着眼。 郁赦点头,忍不住笑了,行…… “归远。”郁赦起身,边将床帐挽起边道,“知道我怎么审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犯人的么?” 床上的钟宛眼球稍稍转了一下,还是没动。 郁赦也不急,他起身,命屋外守着的仆人送了两盆炭火过来。 床上的钟宛心里咯噔一声,什么玩意儿?炭火?! 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仆役端了两盆炭进来,就放在钟宛床边。 郁赦点点头,让人下去了,自己拿着铁筷子,慢慢地烤着火,静静等着。 床上的钟宛有点不太安稳了。 钟宛感觉到床边传来的微微暖意,听着火炭噼啪声和郁赦拨弄炭火的声音,心中有点慌。 郁赦……不至于的吧? 知道自己在装睡,不该欣慰一笑,然后含着眼泪多亲自己几下,将自己慢慢亲醒吗? 他呢?要用拷问犯人的法子?那这是用烧红了的铁棍烙自己? 这是什么简单粗暴开门见山的套路? 这别说自己是装的,就是真的昏迷了也能被活活烫醒吧? 他有必要玩这么大吗? 跟这疯子调个情怎么这么难? 屋里被炭火烤的越来越热,钟宛如躺在钉板上一般,碍着面子不好意思就这么起来,但一直闭着眼,又怕那烧红的烙铁不知何时就“呲啦”一声烫在了自己身上。 钟宛欲哭无泪,大理寺卿这么较真的吗?为了证明心上人在装睡,也要炮烙一下试试? 钟宛犹犹豫豫的,要起要不起之间,听到了衣料摩擦的声音,钟宛屏息,感觉郁赦靠近了些许。 钟宛心中哭嚎,要被烫了! 被烫过之后,自己就有瑕了! 钟宛想睁眼看看,不太敢,想跳起来,又觉得丢人,崩溃之际,听的郁赦低声问:“不起?” 钟宛死死闭着眼,听郁赦自言自语道,“那看来是真没醒了。” 不等钟宛松口气,郁赦又漫不经心道,“那我做什么……你也不知道了。” 钟宛呆滞,郁赦要做什么?不、不是要烫自己吗? 另一边,郁赦敛眸,坐在钟宛身边,掀开了被子,解开了钟宛身上里衣的头一个盘扣。 床上的钟宛:“……” 郁赦看着钟宛的耳朵一点点红了,嘴角微微勾起,没理会他,继续解下一个扣子。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反正屋里已经被炭火熏暖和了,郁赦不怕冻着钟宛,将扣子尽数解开,然后顿了下,将两片衣衫往旁边一拨。 钟宛耳朵瞬间红透了。 郁赦起身,端了盆热水来,拧了帕子,拉过钟宛的手,仔仔细细的,一只手指一只手指的替他细细擦拭。 擦过手就是手臂,擦过手臂,郁赦洗了洗帕子,靠近了些许,替钟宛轻擦脖颈,然后再往下…… 郁赦并未使坏,没故意照顾哪里,但钟宛还是撑不住脸红了。 擦好上身,郁赦将帕子丢回水盆里,闭上了眼。 郁赦合眼将手放在了钟宛的腰带上。 病中穿的少,钟宛瘦削的腰间只松松的系着一条暗纹丝绢,别说解了,就是用力一揉,就会散开。 郁赦将手按在钟宛腰带上,耳廓微微红了,低声道:“脱了?” 钟宛全身紧绷,终于撑不住了,猛的一侧身,咬牙捂住了自己的腰带。 郁赦睁开眼,轻嘲:“没醒?” 钟宛面红耳赤,憋了个大红脸,“大理寺卿,你平日审犯人,就是这么审的?!” “分人。”郁赦拉过被子推给钟宛,“这样审你比较合适,醒了多久了?” 钟宛讪讪,“前……前天晚上。” 郁赦:“……” “前天就……”郁赦被气的无话可说,“那为什么不起?吓唬我好玩?刚才要不是我觉察出来什么不对,你还要装多久?” “幸好你……”郁赦说不出口,低声道,“刚才放荡了下……” “我放荡?”钟宛气的一边红着脸系紧腰带一边数落,“世子,你这些天是怎么喂药的,你自己心里没个数?前天晚上,你喂了药后给我吃了一块糖,郁小王爷,恕我见识少,喂糖为何也要嘴对嘴的喂?” 郁赦:“……” “昨天早上,你喂好了药,糖喂给我了,被子也盖好了,都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折回来,亲了我一次,那次又是个什么道理?” “昨天晚上就更不用说了,世子,喂药用得着舌头吗?” “今天早上,你借着被子遮掩,以为冯管家看不到,在被子下捻了我的手心……哦对,你为了多亲我一会儿,还故意把外袍打湿了,然后指使冯管家去给你取干净外袍,把人支走后你在我眉心亲了下!” “再说刚才,你……” “好了好了我不追究你了!”郁赦侧过头,听不下去了。 郁赦骨子里是君子不假,但就是圣人,这样日日看和自己心上人毫无招架之力的躺在自己面前,也没法不做点什么吧? 自日日这样喂药之后,前几次郁赦还忍得住,除了哺药绝不多碰钟宛一下,但几次之后…… 郁赦眼神闪烁,他确实是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 钟宛前日就醒了,一直没起来,一是想起宣瑞的事多少还有些伤怀,不愿面对。二是对郁赦趁自己昏睡偷偷揩油的事颇为震惊,还想等等,看看郁赦会做到什么份上。 非礼不看的郁小王爷,已经会趁人之危,刻意支开旁人对自己亲亲碰碰的了,那再过两天,岂不是要做的更过火? 会晚上跟自己同塌吗? 同塌的时候,会忍不住再摸自己手心吗? 摸过手心,是不是顺着要摸到自己衣襟里来了? 可惜,没等到郁赦犯禁,钟宛自己先露馅儿了。 郁赦不想自己的小动作被钟宛知道了,一时也有点不自在,他耳稍微微红了,坐远了点。 钟宛害得郁赦多担心了几日,心里理亏,怕郁赦跟他兴师问罪,恶人先告状,虚张声势,“世子……你没生气吧?你这两天也没少占我便宜,就……算扯平了,还有,还有,你刚才自己说的,我就是真成了个傻子,你也要我,哎……” 钟宛突然好奇,“世子,我若是傻了,等我醒了,你会怎么跟我说?说我是你哥哥?你弟弟?你同窗?” 郁赦看了钟宛一眼,深呼吸了下,确定了,是真的醒过来了。 郁赦倚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犹豫了下,“同你说,你是我……” 钟宛好奇的要死,“什么?” 郁赦看了钟宛一眼,不说了。 钟宛挖心挠肝,刚要追问,外面冯管家进来,见钟宛醒了高兴的了不得,上前嘘寒问暖了半日才想起正事来,同郁赦道,“大理寺那边来人说是有事同世子说,世子要见吗?” 郁赦道:“命他进来。” 片刻后,一差役服饰的人走了进来,同郁赦行礼,道:“‘那边’让小人来给世子回话。” 郁赦脸上的几分不自在瞬间消散,他眯起眸子,“说。” 郁赦转头看了钟宛一眼,同他解释:“这是看押汤铭的人。” 钟宛微微皱眉。 差役道:“刚开始将那手指头送过去,那老东西被吓了一跳,但确如世子所料,并不十分信,觉得那是别人的指头,是我们吓唬他的,要用他哥哥的性命威胁他。” “但连着几日,我们什么都不问他,这老东西就有些不安稳了。” “前日,他自己同我们说,问我们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床上坐着的钟宛心中一动,看向郁赦,“你……问他什么了?” 郁赦淡淡道,“我什么都没问。” “我讨厌他那一副对所有人都了若指掌的神态,所以……”郁赦冷笑,“偏偏不按着他的心意走。” “是。”差役道,“这老东西原本以为咱们世子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还想反过来同咱们谈条件,不料世子一连多日见也不见他,日日给他送去一个带血指头,还一句话都不问他,这老东西才真的慌了,今天,我们故意给了他一个拔去指甲的手指头,老东西看了以后坐立难安,要求见世子,少卿那边派小人来问问世子的意思。” 郁赦摇头:“不见。” “手指头继续给他,手指头没了,还有脚趾头,脚趾头没了,还有夹的残破的耳朵……看不出是哪里的皮肉……”’ 郁赦道:“慢慢来……告诉他,不想看这些东西了就去死,撞墙可以撞死,摔破瓷碗可以割腕,解下腰带可以上吊,随便他。” “别让他以为我有多在乎他这条老命,什么时候他能清楚跟我没得条件讲时,须得他竭力讨好我而不是我去求他时,我才有可能见他。” 一旁的钟宛心虚的吐了一口气。 相较而言,大理寺卿方才审他的法子……实在是太宽和了。 第63章 又是不肯吃药? 交代清楚后, 郁赦命差役去了。 钟宛若有所思, 看着床尾出神。 郁赦知道他有许多事要问自己, 也不催促,就静静地等着。 宣瑞的事,是郁赦一力处置的, 他其实也不清楚钟宛到底愿不愿意。 钟宛连着病了一个多月,瘦了一大圈,几乎是形销骨立, 隔着中衣都能看见他肩上支起的骨头。 嶙峋的肩头, 扛着的是整个宁王府。 郁赦看着钟宛,心中怨气尽消。 能好好的醒过来就行了, 一会儿钟宛就是求自己将宣瑞的郡王爵位争回来,郁赦也不会有半分不满。 郁赦又等了片刻, 钟宛还是一句话也不说,郁赦心头有些不安, 这人……到底在考虑什么? 有什么要求不能直接跟自己说?经此一事,还有什么话不能直接问自己? “你……”郁赦憋不住了,“想问我什么?” 钟宛怔了下, “啊?” 郁赦蹙眉, “你这半日在想什么?” 钟宛心虚的看向别处,抿了抿嘴唇,“在猜……我要是真傻了,你会怎么骗我。” 郁赦:“……” 又想多了。 “骗你同我是青梅竹马,骗你家里出了事后, 是我将你接了来,我们一同长大。”郁赦自己说的都牙酸,偏偏钟宛就是想听这个,他只得说的飞快,“诓你,告诉你你对我情根深种,一向是对我予取予求,行了吗?” 钟宛埋头低声笑,笑的咳了起来。 郁赦心头却忍不住酸了下。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郁赦低声道:“前些天你病着的时候,跟你说过宣瑞的事,也不知你到底听没听着,这么处置,你觉得……” 钟宛道:“很好。” 郁赦心中大石落地,“宣瑜袭爵的事,急不得,我还在想法子,你……” “那个再说吧。”钟宛摇摇头,“这事不好做,不要强求,这次的事皇上能如此由着你安排,就是因为你削了宣瑞的爵位顺了他的心思,再给宣瑜……皇上不会愿意,先拖一拖,不能就算了。” 郁赦并不居功,“近日北疆不安稳,皇帝精神不济,本来就没什么心思管宣瑞,我愿意出面料理他求之不得。” 钟宛愣了下,“北狄的事前些天听人说了一句,那边不只是惯常的来劫掠一下么?事闹大了?” “没闹大,北狄的王三个月前死了,最小的儿子承袭了王位,又斗不过他几个大哥,他养不起自己的部众,就来边境侵扰。”郁赦沉声道,“北狄现在一共也没多少人,轰回去就是了……都是小事,待北狄自己内耗过了,该死的都死了,活下来的能担起大局,就没事了。” 宁王当年就是死在北疆的,那一战之后,北狄被打的七零八落,休养了七年民力兵力还不足当年的一半,如今若在内斗,确实不可能再翻起大浪来,钟宛闻言点点头,“希望吧……” 说话间,外面太医听说钟宛醒了,要来诊脉,郁赦命人进来了。 太医给钟宛诊了脉,问了几句,见钟宛还有些发热,不欲给他用药,仍是要行针,问郁赦的意思,郁赦见钟宛好好的醒了,对太医也多了几分信任,点头。 太医接过药童手里药箱,按着郁赦的规矩,让药童出去等着,太医自己将银针排布好,站在了床边,等着。 一盏茶后,太医一动不动,还在等着。 摆好姿势的钟宛和太医干巴巴的大眼瞪小眼,太医则疑惑的看看郁赦。 郁赦皱眉:“你还不行针,看我作甚?” 太医结巴了下,“在、在等世子啊,世子往日不是要……不是要避开的吗?或者是转过身去……” 太医蛮无辜,“这不是世子自己定的规矩么?” 郁赦看了钟宛一眼,随手拿过一本书来看,尽力将话说的不经意一些,“前些日子……病人已同我倾诉过倾慕之意,所以以后我不用避开了。” 趴在床上的钟宛:“……” 太医呆在原地,郁赦以为太医不信,拧眉,“我会骗你?他确实跟我说了,就是……诗经,《子衿》你该读过吧?青青子……” “行了行了。”钟宛崩溃,“别背诗!” 郁赦从善如流的闭了嘴,太医再次震惊于高门大户里的规矩严明,咽了下口水,“好,那……钟少爷就脱衣服吧。” 钟宛红着脸将中衣脱了扔到一边,趴了下来。 钟宛这才明白过来,为何郁赦方才为何不遮眼就脱自己衣服,合着是他自己自动将两人的关系推进了一步,觉得能看自己上身了。 醒来之后,郁赦先处置了汤铭,接着太医又来了,两人还没来得及说几句私房话。 昏迷前的事,钟宛现在想想有点讪讪的。 年少时办的矫情事说的酸话,现在提起来……怪难为情的。 年纪都不小了,万事心中有数就行了,该亲亲,该……做那种事就做那种事,矫情话就不必提了。 自然,这只是钟宛一厢情愿的想法。 郁赦显然很想提一提。 “之前说,要快治还是慢治听他自己的意思,以后就不必了。”郁赦盯着太医,突兀的开口,“他的病,我今后是能做主的。” 太医忙答应着,“是是。” 郁赦又道:“至于为何如此,方才已经说了。” 钟宛把脸埋在了枕头上。 郁赦欲言又止,“太医若没读过《诗经》也无妨,一会儿我送你一本就是。” 太医紧张道,“那就……太好了,多谢、谢世子赠书。” 郁赦点点头:“没事多读读书。” 钟宛气息奄奄,恨不得让太医扎死自己算了。 幸好,宫里突然又来人传郁赦,将郁赦请走了。 朝中不安稳,北疆还有事,其实跟郁赦都没什么关系,只是崇安帝之前得了郁赦的保证,有心要让郁赦学着理政,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传他。 另一边,郁赦日日用尸体残肢折磨汤铭,也没忘了汤钦。 汤钦在宫中,自然知道了汤铭蛊惑宣瑞被端了老巢的事,可从始至终都没听到有关汤铭的消息,汤钦相信汤铭一定是逃过了这一劫。 郁赦一样的没同汤钦多言,将汤铭扣下那日,郁赦将汤铭的东西搜刮了个干净,让人在那些衣饰上泼上血,一天一样,让宫里的人送给汤钦。 同汤铭一样,汤钦起初也是不动声色,似乎并不在意,且时刻提防着,做好了应对各种威逼的准备,但并没有人理会他。 染血的物件,就一样接着一样的送了去。 汤钦终于坐不住了,开始主动联系宫外,但所有消息石沉大海。 郁赦这次下了狠手,将汤铭的人宰了个干净,汤钦谁也寻不着。 汤钦明白这是郁赦在吊着他,又忍了几日,最终无法,主动托人给郁赦带了话。 那日钟宛还昏迷着,郁赦根本没心思理会别的,让汤钦滚去一边儿凉快,老太监从没同这样的人交手过,一时间更不知该如何应对。 又被晾了好几天,汤钦实在憋不住了,再次托人给郁赦带话。 朝会后,郁赦又被崇安帝留了下来议事,给郁赦送消息的探子寻不着郁赦,又着急,冯管家想了下,干脆把人领进了内院,交给了钟宛。 钟宛一头雾水,“怎么了?” “世子的人,说有急事跟世子交代,耽搁不得。”冯管家对探子道,“跟钟少爷说一样的。” 说完冯管家就退下了,探子给钟宛行礼后低声道:“宫里那个老太监想知道汤铭的消息,说愿意卖世子一个人情。” 钟宛道,“什么人情?” 探子道:“老太监说,昨日,北疆那边有人联络了五殿下。” 钟宛愕然:“北狄?” “是,就是北狄王的人。”探子道,“详情小人不懂,只是听说这北狄王无用的很,承袭了王位后处境很不好,被他几个哥哥连番欺辱,几个月里,颠沛流离,带着部众迁徙了几次,已经被赶到边境上了。” 钟宛点头:“世子跟我提了一次,他联络宣琼做什么?” 探子道:“说的很含糊,小人听不懂,只能按着原话转述,北狄的王问五殿下,想不想让七年前的故事在北疆上重新传唱。” 钟宛眸子一暗。 钟宛尽力不动声色,“他还说了什么吗?” 探子摇头,“没了,小人怀疑这老东西还知道别的,如今他已然成了郁妃的心腹,五殿下一天里往郁妃那边跑几趟,他们的事……他肯定知道,老东西这是在向世子示好,小人想问一句,是继续吊着他,还是想办法收服了他,问清楚这事儿?” “先吊着他,不要理会。”钟宛道,“等世子回来,问世子……你先去。” 探子不能多留,闻言就去了。 钟宛体力不支,坐下来喝了两口参茶。 郁赦吊着汤铭和汤钦,汤钦现在显然是想反客为主,争做主动。 他说的话能有几分真? “让七年前的故事重新在北疆传唱”,说的自然是宁王的事。 本朝太|祖皇帝定下过铁律,每逢战事,必要派一皇子随军出征以振奋军心。 钟宛想到了一个最坏的情况。 北狄王……也许并不是被兵强马壮的哥哥们驱赶到北疆上的,他是故意的。 钟宛将探子的话重新想了一遍,隐隐觉得山雨欲来。 钟宛盼着是自己多心了,但还是起身叫了冯管家来。 “我……”钟宛干笑,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但还是厚着脸皮道,“我身子有点不好,劳烦您……去宫里请世子回来一趟。” 冯管家为难的看了钟宛一眼,“有什么事等世子晚上回来再说呗,又是去请世子提前回来,又是用这由头……世子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信?” 钟宛不敢耽搁时间,无法,如此这般的同冯管家交代了一番,“去……去吧,他听了定然会回来。” 冯管家一言难尽的去了。 一个时辰后。 议事厅中,最中间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崇安帝已早早的回后宫了,议事厅一分为二,外间,小翰林们分门别类的整理文书,阁老们则坐在暖阁中处理政事,被迫留下郁赦也坐在暖阁中,接过阁老们批阅过的文书,一一看过。 皇子们或是受倚重的小亲王们初一听政时,都是这样来学着的,如今郁赦也被送了过来,阁老们心照不宣,默认了郁赦这个外姓之人。 一个小太监在暖阁外探头探脑的看了看,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也不见郁赦出来,无法,只能自己躬身进了暖阁,一进去就被里间伺候的太监一个浮尘扫了出来,小太监硬着头皮又钻了进去,道:“郁王府有事要禀。” 别人不敢再拦,将小太监放了进来。 暖阁中静谧无声,只能听见小翰林们沙沙的脚步生和众人翻动文书的声音,郁赦放下手里的文书,压低声音,“又怎么了?” 小太监一脸纠结,小声道,“钟……钟少爷身子不舒服。” 暖阁中的阁老们各自忙自己的,但都在立着耳朵,恨不得凑近了听个清楚。 又是那个钟少爷! 郁赦扫了众人一眼,压下心头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开心,面上淡然,“没跟他说我忙着?” 小太监苦着脸,“说了。” “说了就下去。”郁赦另拿起一本文书,“告诉他,我这边的事完了自然回回府陪他。” 小太监不敢走。 郁赦尽力压着嘴角,“不舒服就找太医,一难受就非要见我是什么毛病?谁惯着的?” 小太监磕巴,“找……找过太医了。” 郁赦几乎要藏不住眼中笑意了,他尽力冷着脸,“又是不肯吃药?要我喂他?” 阁老们牙酸不已,但耳朵却立的更直了。 小太监的脸皱成一团,“世子……别问了。” 郁赦就是想听钟宛跟他耍赖,怎么会不问,他端起一盏茶,淡然,“没甚要紧的就算了。” “有!有……”小太监无法,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崩溃道,“钟少爷说太医给他诊出了喜脉!让世子无论如何回去看看!” 郁赦呛了一口茶。 同时间,半个暖阁的人一起咳了起来。 第64章 钟宛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 小太监委屈的要命, 说了别问, 非要问! 还非要当着这么多大人的面问, 冯管家那边说是要偷偷的告诉郁赦的,这下好了,所有人都知道了…… “喜脉……” “没听错, 就是喜脉。” “这个钟少爷,不就是钟归远吗?他不是男子吗……他怎么可能有孕?!” “钟归远,我知道他, 当年差点连中三元的文曲星!” “就算他是文曲星下凡, 那也不该生孩子啊……” “无论是真是假,诊出喜脉的这个太医怕是回不去太医院了。” “回不去了……” “喜脉一出, 一切都无法同以前一样了。” …… 郁赦心中一片空白,怀疑自己又犯病了。 自己这是开始臆症了吗? 郁赦耳力突然敏锐了不下十倍, 暖阁中,小太监小翰林们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的声音尽数传到他耳朵里, 扰的他脑中嗡嗡作响。 传话的小太监还跪在郁赦脚下,他带着哭腔,“世子, 事出突然, 府里谁也没料到会这样,您……快回去吧!” 暖阁中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就连今年已过了七十高寿的孙阁老都难以自抑的放下了笔,紧张的看向了郁赦。 所有人,都在等待郁赦的一个答案。 郁赦眼睛发红, 无数个念头从他脑中穿梭。 他一点也不想要孩子,但若是钟宛一定想要呢? 那就得生下来。 郁赦尽力让自己表现的自然些,语气从容不迫:“这很好……” 郁赦听着众人倒吸气的声音,本能的要维护钟宛,用见惯了大场面的仪态。自言自语的解释道,“这、这很正常……是个人就会怀孕的……没什么可新鲜。” 小太监脸憋的发紫,吃力的点点头。 “那我……”郁赦不小心打翻了茶盏,他起身,“那我是得回去看看……” 郁赦往孙阁老那边看过去,阁老们不敢拦,敬畏的起身,一同恭送郁赦出了议政厅。 从宫里出来走了许久后,郁赦才被冷风吹清醒了。 郁赦停住脚,被钟宛气的肺疼,几番挣扎犹豫,要不要折回去同众人解释几句。 “世子?世子?” 郁赦右手纤长的五指攥的死紧,骨节噼啪作响,郁赦摇摇头,“罢了,清者自清,没、没事……” 郁王府别院,钟宛心急如焚的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等到了郁赦。 钟宛见郁赦脸色不太对,想想自己自己刚才让人传的话不太好意思,但一想这只是两人之间密不外传的小情趣又觉得没什么,总归没丢人给外人,怕什么? 郁赦满腹怨气的瞪了钟宛一眼,也没脸告诉钟宛现在全内阁都知道他怀上的事,两人对视一眼,都略过了这一段,郁赦坐到一边,低声道:“到底怎么了?!” 钟宛将之前探子说的话尽数转述给了郁赦。 郁赦静了片刻,呢喃,“七年前的事……什么意思?” 钟宛道:“你之前同我说了几句北狄的事,不太详细,我想问你,如今的北狄王,同他的哥哥们交战过吗?” 郁赦摇头,“没有。” 郁赦道,“老北狄王死后,几个年长的儿子带着自己的部众脱离了王帐,他们之间也是相互忌惮的,都急于占据自己最熟悉的那片草原,没人会去给别人做嫁衣,头一个公开反叛王帐。” 钟宛又问道,“那就是说,只要他们不合力,还是没十成的打算能打赢新王的?” 郁赦道:“是,新王再废物,也还有老北狄王留给他的部众。” “不是被打过来的……”钟宛沉吟,“新的北狄王,何必主动跑到北边边境上来?腹背受敌?” 郁赦沉默片刻,“边境传来的消息是北狄王惧怕兄长们,故而被迫南迁。” “但这形势似乎没危急到这份上,南迁是下下策。”钟宛道,“南边是我们,再往北是不怀好意的兄长们,一仗没打,就退让到的这份上,似乎有些……牵强。” 郁赦迟疑片刻,“我也想过,但北疆那边传来的消息不一定那么准确,或许打过,或许北狄王兵力比我们知道的要少,或许……” “或许,他是主动南迁,想要置之死地而后生。”钟宛轻声道,“世子,我有个不太好的预想,你要不要听?” 郁赦眼神示意他说。 “无论汤钦有没有被你吓唬住,他如今都是在主动同你示好了,那开头先传来的这个消息,有九成可信。” “毕竟是头一次同你示好,若是假的,后面什么也谈不了。” “若这是真的,‘七年前的故事,重新在北疆传唱’,就是说要再次开战。” “谁和谁开战?我们和北狄。” “北狄王如此作死,要的就是引起我们的注意,诱我们出兵。” “但新北狄王的兄长们都在更靠北的地方,且犯我边境的是北狄王的部下,我们打也只会打北狄王,他要如何祸水东引?” “就算他能在我军压境时及时退走,劈开一条路让我们攻到更北处,他又要如何把控整个局势?如今北狄兵力并不足以同我们抗衡,在我们眼里,北狄人和北狄人没有任何区别,没人关心他们到底是谁的人,仗一旦开打,我们很可能将他们全剿了,他不怕吗?” “他怕。” “所以不敢侵扰过甚,只敢劫掠,不敢屠戮,怕的就是完全的激怒我们。” 郁赦喝了一口茶,低声道:“所以,他是想……” “想和同他有一样心思的人做个交易。”钟宛低声道,“宣琼。” “新北狄王必然也清楚我们这边的局势,知道皇帝年老,知道我们还没有太子,知道皇子们如今不上不下的处境,他愿意给某位皇子做这借刀杀人的刀,当然,事成之后,他也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宣琼或是在朝中运作,左右出兵之事替北狄王踏平他的兄长部众,或是更干脆一点,在我们的新帝登基之后,直接借兵与他,助他统一草原。” 郁赦轻轻地敲了敲桌面,“北狄王有什么本事,自信能替皇子做争储的刀?” “他有。”钟宛沉声道,“我朝太|祖|皇帝定下过铁律,逢战必派一皇子随军出征以振奋军心。” 郁赦眯眸,“我料北狄王如今连五万兵马都凑不出来,就算宣琼能想办法让宣璟出征,北狄王倾尽全力怕也难撼动我们的兵马,那……” “不。”钟宛打断郁赦,“北狄王不会以卵击石,倾尽全部兵力只为杀了随军的皇子?那太难了,且损耗过多。” “北狄王不需同出征军硬碰硬,相反,他要讨好前来出征的将领。” “舍出几千北狄人来,由着北征军屠戮以积累出征皇子的战功。” “做出节节败退之态来,让出征皇子有个漂亮的战绩。” “最后向我们的军中传递几封似是而非的密信,然后……” 钟宛想着当年之事心头多了几分悲愤,他缓了下,继续道,“然后,这几封密信,必然会按照他们的安排,传回朝中。” 钟宛看向郁赦,“世子,到时候……通敌之人变成了谁?” 郁赦沉默许久,低声道,“当年宁王,就死在了这上面。” 钟宛没再往下说,他看着窗外,片刻后道,“自然,这都是我的猜测,宁王当年到底如何,我并不知道,但北狄王现在的念头,我笃定自己至少猜中了八分,世子,你信不信?” 郁赦将茶盏放下,道:“我信,但有一点……我觉得你想的不一定对。” 钟宛怔了下,他自认自己考虑的算是周全了,还有什么? 郁赦看着钟宛,问道:“随军的只要是皇子就行,你为何觉得宣琼是推宣璟出征呢?” 钟宛心中一动,愕然:“难道是……” 郁赦自嘲一笑。 “兵行险招。”郁赦道,“拼着让皇上认下我,也要把我送到北疆,反正只要我一出兵,就等于是半条腿踩进了棺材里,还能活几日,就看他的心情了,如此……干干净净。” 围剿汤铭那日,汤铭曾同宣瑞说过郁赦是皇帝私生子的事,之后钟宛一直病到了现在,两人中间没再提过此事,钟宛知道这是郁赦的忌讳,万万没想到郁赦自己会主动提起。 郁赦扫了钟宛一眼,凉凉道,“到时候,你就得带着我的遗腹子改嫁他人了。” 钟宛愣了下,窘迫,“这是在说正事!” “说的就是正事,你考虑的不错,早早提醒了我,记你一大功。”郁赦起身,“不能只听汤钦老太监的,我在选琼身边有人,得查探清楚,先去了,你……” 郁赦欲言又止。 钟宛认真等着,“还有什么吩咐我的?” “你以后……要叫我就叫我。”郁赦皱眉,“别总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钟宛耳朵微红,不自在道,“怕你不知出了什么事,太着急,故意逗你的,反正……反正别人不会知道,我也只跟你这么丢人。” 郁赦:“……” 郁赦不忍告诉钟宛内阁里的事,表情复杂的走了。 钟宛将北疆的事在心中过了一遍,尽力替郁赦计划应对的法子,他不自控的总想到宁王,心中不免悲怆。 钟宛吁了口气,起身走到窗口前透气。 钟宛站了一会儿,听到窗外几个仆人凑在一起小声聊天。 钟宛忍不住一笑,郁赦看着凶,但对下人很好,这么多年了,府里的人一直这样,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聊。 钟宛想听郁赦的闲话,倚在窗口,嘴角微微勾起,侧耳倾听。 听了片刻,钟宛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 “不会吧……我就不信钟少爷能怀的上!” “但有了就是有了,不管你信不信,现在宫里宫外,都知道了。” “如今只看世子认不认这个孩子了。” “世子方才行色匆匆,神情恍惚,似乎并不高兴……” “要是不认怎么办?” “那这孩子就不是世子的!” “别瞎说!这必然是世子的……” “不要命了!不是世子的还能是谁的?!” “是是是。” “哎,钟少爷命苦……在黔安受了这么多年的罪,好不容易回京了,又偏偏怀上了孩子……” “人生大起大落,不过如此。” “人的命,天注定。” “该怀上的,总归会怀上的……” “谁又能料到呢?钟少爷逃了七年,也没逃过咱们世子这一下。” “逃不过……这个孩子,他注定是要怀上,注定还会生下来,然后在咱们府上立住脚!” “没有人能再撼动钟少爷在这个府上的地位。” “说到底就是咱们世子厉害,这都怀上了。” “那是!” “世子年富力强……” “世子百炼成钢……” 钟宛把头抵在窗户上,双手发抖。 不想活了…… 第65章 你们算是什么东西 先不说这事怎么传这么快, 没到一个时辰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这个府上的人……是都疯了么? 难不成还真是信了? 这些家将和仆役这是平日替郁赦卸人车轮的事做多了, 也跟着魔怔了? 该不是郁赦已经偷偷请过道士做过法了? 那就是说……郁赦刚才也信了? “子宥他到底知不知道……男子怀不上呢。”钟宛声音发抖,“他又知不知道……就算是能怀上,也要先日一日呢……” 想到这儿钟宛不免有点意难平, 郁赦凭什么没出过一点力就硬让自己生小孩?! “我想要个孩子了,你自己看着生一个吧。” 郁赦估计是说得出这样的话来的。 但自己何德何能,要以男子之身, 凭一己之力给他延绵香火呢? 只是调个情而已, 这怎么突然还担上责任了呢? 窗外,家将和仆役们越扯越远, 钟宛听得胆战心惊,吓得从窗口躲开, 坐去了别处。 另一边,郁妃宫中。 宣琼坐立不安, 起身转了好几圈,急躁道:“母亲到底想没想好?” 郁妃十指丹寇将帕子掐的满是窟窿,她眼神闪烁, “我、我还是想问问你舅舅……” “跟你说了舅舅没这个胆子!”宣琼转了个身, 焦虑道,“被他知道,这事儿就真的没戏了,母亲也看见了,父皇现在有多倚重郁赦, 天天将他拘在内阁听政,自三哥走后,父皇身子越来越不好,父皇力有不逮,却没有把政事往我这边托付过半分,这什么意思,还不清楚?” 宣琼脸色发青,“江南贪腐案,原本该交到刑部这边的,父皇不知在想什么,竟把这案子挪去了大理寺,还派了检查司去帮忙,明摆着是在历练郁赦!贪腐案结案后,江南那边等于就是被郁赦亲手捋了一遍,留下的必然全是他自己的人,再安插上去的,那就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亲信!这是多大的事!” “舅舅呢?只知道诚惶诚恐的替郁赦谢恩,半句话不敢说,回过头来安抚我倒是一套一套的,说什么不要计较一时得失,不计较,再不计较,郁赦就要被封太子了!” 郁妃不安道:“但皇上这不还没认下他吗?你要逼他出征 ,他就真的要认祖归宗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就算不推他一把,父皇早晚也会认下他的,到时候还不是一样?”宣琼着急道,“母亲你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父皇已有了认回他的心思,正愁没个由头,我这是在借力打力!” “认回郁赦,派他去北疆,这是多顺水顺风的一件事,父皇不会不动心,只要郁赦踏上北境,要他何时死就是我一句话的事了。”宣琼道,“北狄王已经许诺了我,只要郁赦抵达北疆,他必能栽一个叛国通敌的罪名给郁赦,若我再能替他传递我军中消息,他还有七成的把握直接在战场上宰了郁赦,如此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担心谁?宣璟吗?剩他一个,他有什么能跟我拼?” 郁妃起身,在房中转了一圈,声音发抖,“但我还是心慌 ,要动郁赦没那么容易,他身后还有安国长公主!你舅舅说过,只要皇上不认回郁赦,那他就永远名不正言不顺,没法真的同你相抗,我怕你这是放虎归山啊,不然……不然你还是想想宣璟吧!借着北狄的事除了他不好吗?” “杀鸡焉用牛刀!”宣琼急的嘴上起了一圈泡,“而且宣璟现在不能死!他死了,郁赦眼中就只有我了!我的处境必然更艰难!” 郁妃惶恐,“可……可那北狄人的话,能信吗?” “自然可信!”宣琼眼露凶光,“探子送来的是北狄王手写的血书,他如今命垂一线,只能靠着我帮他!” 当夜,郁王府别院,郁赦一脸玩味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陌生人,莞尔,“我竟然能有这么大的面子,让素未谋面的北狄王如此信任,真是荣幸。” 钟宛站在里间的房间里,抱着手臂倚在墙边,静静听着。 他和郁赦都没料到,这个北狄王一女多嫁,竟还找上了郁赦。 陌生人摘了厚重的围巾,从怀里掏出一封血书来,膝行几步,眼中含泪,一脸肃穆的双手奉与郁赦。 郁赦用帕子捂住口鼻,微微往后坐了坐,“我晕血,你把这东西拿远些。” 陌生人:“……” 里间的钟宛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憋住了没笑出来。 陌生人只得再把血书收回了怀里,道:“我们大王久慕郁小王爷大名,多年前就曾想同小王爷结交,无奈南北路遥,不得如愿,如今大王今日日在水深火热之间煎熬,在最艰难的处境里,第一个想起了这里的朋友。” 郁赦垂眸掩去眼中讥讽,没说话。 陌生人道:“我们大王的处境,郁小王爷必然是清楚的,郁小王爷的困境,我们大王也听说了一二。我们大王愿意倾尽全力替郁小王爷完成您的宏愿,只盼着您在心愿达成后,还能记得远在草原的朋友,略施援手。” 郁赦淡淡一笑:“我有什么困境?” 陌生人迟疑片刻,道:“这……” 郁赦不刁难他,又问道,“你们大王想怎么帮我?” 陌生人忙讲之前许诺宣琼的话跟郁赦重复了一遍,郁赦听着不由得暗暗感叹。 钟宛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陌生人给郁赦画了好一副江山如画的蓝图,满怀信心道,“小王爷只要将五皇子殿下送上战场,我们大王就能让他再也回不来!如此……” 陌生人郑重的磕头,“小王爷得偿所愿,我们大王不敢奢求别的,只求小王爷掌权后,分出一点点兵力,助我们大王夺回他应有的东西。” 郁赦轻轻地摆弄着腰间玉佩,道,“得偿所愿……我有什么愿?” 陌生人无法,尽力不得罪郁赦:“有关小王爷的身世,我们大王也听说过一些传言……若那是真的,夺位之苦想来小王爷也是品尝过的,就更能体会我们大王如今的仓皇无奈了。” 郁赦面上依旧是淡淡的,“你们知道的到是多。” “我们大王对中原很是倾慕,从以前就很爱听过往的商人们聊中原的故事,所以就……”陌生人抬眸扫了一眼,试探着道,“就知道了一些事,知道郁小王爷本该入玉蝶,本该承皇姓,本该……” 郁赦偏过头,“够了。” 陌生人怕触怒郁赦,忙转口道,“不提这个,是我们大王很替小王爷不甘,愿意替小王爷扫清障碍,小王爷……” 陌生人抬头,看着郁赦沉声问道:“您就没恨过他们吗?” “这天下本就应该是您的,他们拿走了您的东西,反过来却要逼迫您到这境地,这是什么道理?”陌生人道,“我们在草原上也听过您和文曲星的美好又悲伤的歌谣,小王爷,若不是那些人心狠手辣,若不是您手中有足够的权力……您又怎么会同自己心爱的人分开这么多年呢?” 郁赦脸色微变。 陌生人趁势而起,“小王爷,只要您来日能继位,再没有什么人能挡住您和您心爱的人了。” 隔间的钟宛暗道不好。 郁赦别是也要被这北狄人蛊惑吧? 郁赦眯着眼,突然道,“皇上如今并没有出兵的打算,你们要如何应对?” 来人见郁赦有所意动,忙热切道,“怕来不及同小王爷联络上,我们不敢侵扰过甚!只等小王爷一个点头,我们马上会举兵压境,再向南走一百里!北疆上年壮的中原人不少已南迁,但总有老弱病残的,我们会将他们解决干净,若你们的皇帝还不动兵,我们可以再往南走三百里!一切但凭小王爷吩咐!” 郁赦道:“宣琼去北疆后呢?若他贪功冒进……” 陌生人道:“那我们会将活捉的中原人扮成我们的样子,命他们迎敌!待五皇子殿下向你们朝中汇报军情时,小王爷直接向你们的皇帝参奏五皇子殿下冒领军功!这在你们中原是重罪,五皇子殿下提前又不知那些人是中原人,他百口莫辩。” 郁赦又问,“那他要是畏缩不前呢?” “那就更简单了,我们只需继续向南行军就是,一百里一百里的屠戮下来,全是五殿下畏敌不前的过失!我们可以再给小王爷提供一点儿‘罪证’,证明五殿下是得了我们的好处,所以才不正面迎敌。”陌生人对郁赦自信一笑,“通敌的罪有多重,小王爷就更清楚了。” 郁赦眸子一动,“死路活路,都堵死了……” 隔间,钟宛听出郁赦意动,急出了一身的汗。 陌生人压低声音,“小王爷什么也不用做,静候五皇子殿下被困死在北疆的消息就好。” 郁赦自言自语,“只要我让他随军去了北疆,我就能永远的解决了这个麻烦。” 陌生人道:“正是!” 郁赦静了许久,抬眸:“事成之后,北狄王只要一点兵?” 陌生人大喜,忙谦卑道,“正是!我们需要的只是您在心愿达成后的一点点回报罢了!给我们大王一点点兵力,我们会永远是您最忠诚的朋友。” 郁赦起身,慢慢踱步到窗口,轻声道:“有一点我还不放心,北狄王……为什么这么确定我会同他交手?” 陌生人眼中闪过一抹血色,发狠道:“因为我们大王说,心中怀有大恨的人,才是真的能做大事的人,小王爷这些年来尝遍世间苦楚,被至亲一个接一个背叛的滋味您是最清楚的,被迫和心爱之人分离,日日看着心爱之人受苦而毫无办法的无助,您也最明白。” “小王爷数年来被身边亲人在心中插了一刀又一刀,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常人难以想象。”陌生人索性将话摊开了说,“小王爷的血统是没五皇子殿下纯粹,但我们大王说的好,身体里血液最肮脏的人,才越是能成大……咳……咳……” 郁赦一把取下墙上挂着的佩剑,转身一剑穿心,从陌生人背后将他捅了个对穿。 陌生人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从自己胸口捅出的刀刃,口吐鲜血,“小……小王爷……” 郁赦面无表情,将剑往前一寸寸的推进,低声重复,“将边境上的老弱妇孺留给你们残杀?” “纵着你们南侵?” “让你们逼迫我北疆子民迎战北伐大军?” 郁赦手腕一转,让剑在陌生人的胸口活活转了一圈,陌生人杀猪似的嚎叫了一声。 郁赦松开手,转过身撕开陌生人的袍子,将那封血书拿了出来,淡淡道:“我的血是脏,但我再脏再恶心,也不至于同异族苟且……” 郁赦厌恶的看了死透了的北狄人一眼,“你们算是什么东西。” 隔间里,钟宛脱力的坐在榻上,彻底放了心。 第66章 过不了多久,郁赦就要变成皇子了? 钟宛大病未愈, 心力不济, 心绪几个起伏后有点儿支持不住, 他闭上眼稍稍休息了片刻,再睁开眼就见郁赦已经走进隔间来了。 郁赦将血书放在一边,见钟宛神情不对, 皱眉,“不舒服?” “没有……”钟宛估计自己脸色不太好看,自嘲一笑, “我自惊自怪……见笑了。” “好歹也是在史太傅身边读过几年书的人。”郁赦表情平静, “纵然比不上你,也不至于做出卖国的事来。” 钟宛垂眸, 低声道,“北疆的事……你预备如何应对?” 郁赦没回答, 反问道:“北狄王到底想做什么,能猜到吗?” 钟宛肺腑有点疼, 他怕让郁赦看出来,没敢揉,假做思索暗暗调整呼吸, 片刻后道:“我猜他派人来寻你, 不单单是想多一重保障。” 郁赦微微皱眉,“你说。” “你们两人都知道他的计划了,之后无论谁去了北疆都会多加防备,这计划再要实行起来没那么容易,如此一来……”钟宛看向郁赦, “有两种可能,一是你和宣琼都想通过北疆的战事借刀杀人,都想让对方随军出征,这样朝中两股势力彼此制衡,反倒是难以出兵,如此北狄王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在北疆站稳脚跟,待他在我们边境上虏获了足够的粮草和俘虏,他就有了和自己兄长们一战的实力,到时候他拍拍屁股就走了,就依着朝中如今这个不主战的形势……八成不会在意他掠夺的那点东西,随他走了。” 郁赦静静听着,道,“第二种可能?” “第二种可能,自然就是出兵了。”钟宛道,“可不太会是你们其中的一个了,很大可能,是在你和宣琼彼此明争暗斗许久后,发现两下僵持,然后退而求其次,将宣璟推了出去。” “这样就更简单了,北狄王既养足了兵马,又能同你们之间的一个甚至是两个同时合作,齐心协力的除掉宣璟,这样北狄王手中又多了未来皇帝的一份承诺,想要攻回草原腹地,指日可待。”钟宛道,“新的北狄王很清楚我们朝中的动向,命脉拿捏的很稳,也很了解你们三个人之间宣璟的势力最薄弱,继位的可能最小,所以……” 钟宛眼中带了三分谐谑,“这份血书,他唯独没有送给宣璟,你信不信?” 郁赦闻言嘴角微微勾起,低声道,“宣璟若是知道自己被看人下菜碟了,估计要气炸……” 钟宛轻声笑了下,道:“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北狄王大概唯一没料到你根本不理会他,世子,来使已经被你斩了,第二条路已断,你准备如何?” 郁赦没接话。 钟宛并不催促,就安静的等着。 半晌,郁赦忍住心头恶心,皱眉,“我自请出征。” 钟宛愕然,不等他说话,郁赦道:“不然,我要如何让皇上名正言顺的认回我?” “你……”钟宛斟酌着语气,“当真……愿意让皇帝认下你?” 郁赦道,“不愿意。” “但已经没得选了。” “无论是宣璟宣琼谁继位,他们都容不下我。”郁赦似是在说别人的事,语气轻松,“我想活命,就必须要夺权,怎么夺?用这个世子之位?” 钟宛吃力道,“我只是觉得……你心中恨皇帝,不想顺他的心意。” “是不想,但也要分分轻重。”郁赦道,“肆意了这么多年,如今临时转舵没那么容易,总要做些违心的事,不然……” 郁赦看向钟宛,咽下下面的话。 不然,我们要如何活下去? 肉麻的酸话郁赦想听不想说,他继续道:“皇帝清楚宣璟的资质,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要让他继位,他又不喜宣琼太依赖郁王,这些年他对郁王既倚重又防备,并不想在百年之后将政权交到郁王手上,所以……如今更偏重我一点,自然,同我资质无关,只是我恰巧成了如今最合适的人。” 钟宛沉默片刻,“被认回之后呢?你……真的要北征?” “当然不。”郁赦摇头,“皇上身子不太好了……我不能出京。 ” “那你……”钟宛一愣,他看向桌上那封血书,瞬间明白了,“待出征前,你再把这封血书送给皇帝……皇帝自然不肯再放你走了。” 郁赦淡淡一笑。 钟宛前后想了想,点头:“可行,宣琼并不知道北狄王也联络了你的事,怕是会反过来助皇帝认回你。” 郁赦深呼吸了下,“如此,万全。” 郁赦起身,“没时间耽搁,我去宫中请安……给皇上献出点认祖归宗的诚意来。” 钟宛知道郁赦并不甘愿,心里发苦,迟疑道,“要不……我同你去?” 钟宛突然觉得可行,起身道,“让我陪你去吧,这样你什么话都不用说,我来替你,我同皇上说你多年来心中一直将他当父亲,只是因为小人在中间作梗才让你们之间有了误会,我来,我求他,跪着求哭着求都行!反正他心里也有数,明白现在只是缺个人服软,我来我来……” 钟宛越想越觉得合适,“我去换身衣服……” “别闹了。”郁赦失笑,“你去说?” 钟宛点头,“对啊,我又不要脸!” “可我要。”郁赦皱眉,“我巴不得你根本不知道此事,还让你看着?当着你的面向他低头……这不可能。” 不等钟宛再争,郁赦又道:“且你以什么身份同他说?奴籍?前进士?还是……世子妃?” 钟宛呆了下,耳廓微微泛红,嘴角止不住的要往上挑,他尽力绷着脸,先顾着正事,“你信我,我说绝对比你要强很多,且这种事是我做惯了的,真的,就那边陲之地的九品小官我都能奉承的妥妥当当的,我……” “你做惯了这种事。”郁赦淡淡道,“不是我能如此糟践你的理由。” 钟宛怔了下。 “你如今既已斩断前尘,改来到我家,就要遵循我家的规矩。”郁赦起身,“我不好耽误时间,不跟你缠了,你自己好好想想,该不该再拿应对宣瑞的那一套来应对我。” 郁赦说罢就走了,钟宛站在原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自己不是谋士吗? 受辱的事,不堪的事,令人不齿的事……本来不就该自己做吗? “而且……”钟宛恍惚,“他这话说的,怎么跟我是改嫁来的似的……” 钟宛头一次揽烂摊子被拒绝,很不适应,呆呆的回到郁赦卧房里许久不上不下的。 久没让人疼过,钟宛反倒是不习惯,在房里走来走去,吃过晚膳后也没等到郁赦回来,他躺在郁赦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足足又等了半个时辰,外面传来脚步声,钟宛披上衣裳起身,果然是郁赦回来了。 郁赦看了钟宛一眼,不满道,“太医不是让你早睡?” “睡了一觉醒了。”钟宛睁眼说瞎话,不安道,“如何了?” 郁赦脸色不是太好看,他喝了口茶,“没如何,我没明说,但他知道我的意思了,挺意外,不免……教训了我几句,我跪着听了。” 钟宛上下看了郁赦一眼,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这…… 过不了多久,郁赦就要变成皇子了? 郁赦转头看钟宛:“又想什么?” “我……”钟宛顿了下,道,“想……你来日并不北征,北疆的事要如何处置。” “没什么不好处置的,总归不会如北狄王的意就是了。”郁赦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之色,“为了夺权就引诱我们北伐去征讨他的子民,八成也是个疯子……” 钟宛忍不住,笑了下。 钟宛深深的看着郁赦,想着他方才的话,不由得出神。 初来京中时,林思同钟宛说,郁小王爷性情大变。 之后钟宛同郁赦不尴不尬的见了几次,几次骇然,不过数年,郁赦竟脱骨换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但就是那会儿,钟宛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意中人,仍是移不开眸子。 被郁赦如何冷言冷语,钟宛也不会往心里去,只是有一点点伤怀。 他们分开实在太久了。 但变得再多,那依旧是他自年少时就心心念念的人。 再后来,知道了郁赦是如何被一步步折磨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时候,钟宛又觉的郁赦就是变得再不通人情也怪不得他,他是活生生被逼到这一步的。 但再过了一段日子,同他靠的越近,钟宛就越能感受到藏在他这幅成年骨肉里的郁子宥。 克己复礼的还是他 ,为仁由己的还是他。 任凭风霜摧残,八千里刀山火海趟过,即使让这坎坷命途磋磨的面目全非,少年心中自有絜矩。 不管是面对外族的诱惑,还是日日伴他身旁仍是完璧的自己,郁赦自有章程,不会做一点不规矩的事。 即便自己非常想,且想的都要怀上了。 说起来,郁赦到底为何到现在还不肯给自己破个处呢?自己这些年风里雨里来过得也不容易,到底要再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才能在和郁赦亲昵时,有那个资格和幸运,能动动舌头,顺便将手伸到他衣襟里呢? 上次自己一只手刚刚摸进去,就被郁赦恼怒的一把扯了出来,还被骂了放荡。 钟宛半酸不苦的笑了一下。 怀孕的事一传出去,江南江北传出来的话本,不知又会如何香艳,但那些执笔书生们,谁又能知道自己的处境呢? 外人只觉得自己过得光鲜亮丽,但侯门深深深几许的苦,只有真正尝过的才能懂。 郁赦见钟宛半晌不说话,表情先是悲怆又是愁苦,继而又多了几分淫|荡,不禁骇然,“你又在想什么?!” 钟宛自苦喃喃,“想你什么时候能日我……” 郁赦满目震惊。 生死关头,家国大义面前,这人…… “方才……”郁赦费力道,“皇上还真问过你。” 钟宛回神,讶然:“问我什么?” 郁赦磨牙,“宫中传言,你我深情感动了上苍,老天显灵,赐我一子,就在你……肚子里。” 第67章 怕你弄出人命来。 想起这个来郁赦就气的牙痒痒, 方才捏着鼻子去给崇安帝请安, 崇安帝似早就料到了一般, 着意早早的叫了两个内阁的老臣和几个宗亲过去了。 郁赦没再同往日一般神情冷淡的敷衍应对,神情肃穆,规规矩矩的给崇安帝磕头请安, 崇安帝有意敲打郁赦,没让他起身,当着众人的面, 让郁赦在冰凉的石砖上跪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 先问他近日在内阁听政的事,实打实的教训了郁赦一番, 摆足了老子的威风后,又缓和了语气, 问了问郁赦最近累不累,辛不辛苦, 这要是往日,郁赦起身就走了,但这次他没有。 郁赦脸上那表情虽说不上恭敬, 但他跪的端正, 崇安帝问什么废话他都一一应答,没敷衍半分,看的旁人一愣一愣,不知郁赦怎么就突然转了性。 崇安帝始终不让郁赦起身,最后还是一个老宗亲看不下去, 开玩笑的闲话家常,说起了钟宛的事。 老宗亲含笑看了郁赦一眼,问道,“听说郁王府上出了个喜事?子宥还不起来,跟皇上说说?” 崇安帝不明所以,他身边的老太监忙上前,将内阁里传出来的新鲜事跟崇安帝低声说了一遍,崇安帝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摸不准钟宛这是什么路数,不由得看向郁赦,“归远……他要做什么?” 郁赦跪在地上气的肝疼,这才过了多久,已经传的有鼻子有眼,孩子是男是女居然都已经定了。 郁赦在心里将钟宛骂了一顿,冷声回道:“府上人糊涂,传错话了。” 崇安帝心头一动,笑道,“那是别人怀上了?你屋里的丫头有了?” 郁赦眼中厌恶一闪而过,早几年的时候,因为他不肯成亲,有段日子崇安帝和安国长公主轮番的想往郁王府别院里塞人,郁赦一个不要,尽数都挡了。 这两兄妹见安插不进人来,又相继劝郁赦纳几个妾,再不行,收几个丫头也行,不说还好,说了这话后郁赦将自己府中成年的丫头全遣散了,只留下了几个年过五旬老妇和一个不满十岁没家可回的黄毛丫头,到现在,郁王府别院偶然招待外客,回回都只能靠那个十来岁的丫头撑场面。 这事儿崇安帝也知道,他困惑道:“你府中的丫头才多大?” 郁赦心中腻烦,“没人怀上。” 崇安帝闻言摇摇头,道,“那不是空欢喜一场?罢了,不如朕给你挑几个好女子,你不喜欢高门大户家里出来的,朕知道,给你挑几个门第清寒的可好?早早晚晚的,也有人伺候……” 郁赦心道果然,这些人都是这样,你让一步,别人就要欺上来一步。 崇安帝近日给了郁赦不少好处,那都是标好价码的,相应的,郁赦该给崇安帝的,一样都不能少。 比如他如今要日日竭力把持着自己不犯病做个“正经人”,比如现在就要老老实实的跪在这里,让崇安帝显摆给别人看。 郁赦深谙这权柄相互制衡的玩法,但并不准备做过多的让步。 “谢皇上关怀,但不必了。”郁赦眸中闪过一抹戾色,“我如今刚学着听政,没那工夫应对房里人。” 崇安帝笑着咳了两声,“这会费你什么功夫?不过是多了几个伺候你的人,你放心,朕知道你规矩大,不会硬塞给你谁,你自己去挑,挑你喜欢的,合心意的,不管是谁,朕都给你。” 郁赦语气平静:“我没什么喜欢的。” 崇安帝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这半日郁赦都老老实实的,不想一提到纳妾的事又左犟了起来,崇安帝其实对此并不十分着急,但他既要敲打郁赦,想要将郁赦彻底驯服,就不能让他再由着自己的心意做事。 崇安帝倚在软垫上,语气淡了些,“这还只是纳妾,将来娶亲呢?没喜欢的,就不娶了?子宥……你也不小了,别再说孩子话,你不喜女色无妨,但孩子难道将来也不要?别胡闹了,自己去挑挑,选几个……” 郁赦并不松口,“不必。” 崇安帝默然,语气又冷了几分,“子宥……别忘了你想要的是什么。” 郁赦闻言嘴角微微的挑起了些,忍不住笑了下。 崇安帝心头疑惑,这有什么好笑的? 郁赦垂眸,没再说什么。 他想要什么?他如今只想活下去,同钟宛一起活下去。 但自己若是有了旁人,再同旁人有了孩子,那还算是跟钟宛一起活下去吗? 不。 是自己和自己的妻妾,还有一个没名没分的奇怪谋士一起活下去,那是什么鬼日子? 真要如此,不如自己和钟宛一起死了算了,早点投胎去做野鸳鸯。 崇安帝困惑的看着郁赦,不懂他怎么突然就上来脾气了,自己近日还不够偏爱他吗?如今不过是让他纳个妾,这有什么? 崇安帝心口憋气,咳了数声后问道,“又出什么神?!” 郁赦没解释,根本不是一路人,说不通的。 崇安帝丢了些面子,想要找回来,又怕逼郁赦太紧物极必反,犹豫间,一个宗亲适时插嘴笑道,“子宥这是怕耽误正事,罢了,依我说,皇上就是太疼子宥了,一气儿让他挑好几个,他也应付不过来,不如折个中,只挑一个就是了。” 崇安帝勉强默许了宗亲的说法,看向了郁赦。 郁赦皱眉,心中烦躁,忍不住迁怒钟宛,好好的,非要说什么喜脉的事,牵扯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来。 郁赦跪在地上,闭了闭眼,心道是钟宛你对我不仁,将我坑害到这一步,就不要怪我对你不义。 “想什么呢?一直走神。”不明真相的钟宛疑惑的看着郁赦,“皇上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了?还是跪了太久,累着了?” 郁赦多少有点心虚,他偏过头不看钟宛,“不早了,睡吧。” “我又不困。”钟宛道,“是有什么为难的事?跟我说啊。” “没什么。”郁赦起身,“你睡吧,我去书房睡。” 钟宛哑然,这是怎么了? 前些天还衣不解带的守在床前呢,现在自己病还没好,怎么突然不理会自己了? “这是……”钟宛干巴巴道,“要当上皇子了,所以我不配跟你睡在一起了?” 郁赦:“……” 郁赦无法,“睡……我陪你。” 钟宛躺回床上,久久无眠。 郁赦心中有愧,也一直睡不着。 钟宛觉得郁赦神色不对,心里暗暗着急,他替郁赦将前后之事又想了一遍,想着想着又记起了话本的事,更觉得自己命苦,到现在什么实在的好处没捞着就算了,这眼看着还有点色衰爱弛的意思。 郁赦这将来若真的登基做了皇帝,可能只肯让自己去睡御膳房。 御膳房倒是也不错,至少吃喝不愁,看谁不顺眼,还能在谁的饭菜中撒尿,郁赦将来若娶了皇后妃子什么的,自己就日日站在灶头前尿尿,让这一家子白眼狼吃个没完。 但…… 钟宛苦道:“童子尿好像还是一味药,便宜死你们了。” 郁赦背对着钟宛,闻言倏然睁开眼,“说什么梦话呢?” “没。”钟宛可怜巴巴道,“世子,你知道薛平贵吗?” 郁赦木然。 郁赦翻了个身,“又在想些什么古怪东西?” “想你忘恩负义……”钟宛小声道,“世子,将来我要是在御膳房撒尿了,是不是连御膳房也不能住了?然后连饭都吃不上?你和一群妻妾坐在屋里吃饭,我只能蹲在窗外饥肠辘辘的吃草,吃秃了盆景还会被人骂,然后我就只能去喝湖水,等到冬天湖水结了冰,我就连湖水都喝不上了……” “……”郁赦尽力心平气和的问,“你是不是晚饭没吃饱?” 钟宛摇头,“吃饱了,但饭这种东西,你知道的,有了上顿没下顿。” 郁赦合上眼,不想理钟宛,但又忍不住坐起身,“你到底要做什么?” “没啊。”钟宛苦哈哈的,“我就是觉得自己命不好。” 郁赦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你命不好,我命就好了?! 郁赦本要训钟宛两句让他快睡,但郁赦白天才在宫里做了对不起钟宛的事,这会儿没那个底气发火,只能压着火气道,“明天还有不少事做,我得去内阁,你得去见宣璟,早点睡。” 钟宛双眼炯炯有神,“心里突然有好多事,睡不着……” 郁赦在牙缝里往外挤字,“你是真睡不着,还是想让我碰你?” 钟宛闭上眼笑了下。 “太医说了,你连番生病,身体快被熬空了,我不能同你亲近。”郁赦身子绷的死紧,低声道,“睡不着就念清心咒,或者陈涉世家……随便什么东西,多念几遍就睡着了。” 钟宛惨兮兮的,真的开始背《心经》。 中气十足,声音洪亮。 郁赦:“……” 郁赦被折磨的没了脾气,“大半夜……你是想让全府都睡不着吗?” 郁赦忍无可忍,掀开被子翻过身,低头堵住了钟宛的嘴。 “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唔……” “亲一会儿,就睡觉。”郁赦微微抬起头,垂眸看着钟宛,声音很轻,“行不行?” 郁赦气息扫在钟宛脸上,钟宛骨头软了几分,瞬间老实了,犹豫了下先小声问道,“那能……乱动么?” 郁赦一顿,“能。” 钟宛抬起下巴,主动亲在了郁赦唇上。 隔日,钟宛起床时郁赦早已走了,钟宛吃早膳时见冯管家从外面回来,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态,问道:“怎么了?” “没事。”冯管家上前给钟宛倒茶,“刚听说了昨日皇上要给的世子纳妾的事,吓了一跳。” 钟宛愣了下,咽下嘴里的粥,“他要、要纳妾了?” “是啊。”冯管家道,“原本是要纳的,但……” 冯管家上下看了钟宛一眼,磕巴,“但世子同皇上说少爷你……善、善妒,黏人的很,世子多看别人一眼你都能哭一夜,然后你还、还……心黑手毒。” “皇上怕你哭瞎了眼,又怕你弄出人命来,就没再提这话了。” 第68章 甜吗? 钟宛哑然, “跟我闹着玩的吧?他说得出这种话?” “世子确实是这么同皇上说的, 不少人都听见了。”冯管家硬着头皮, “世子应该没说的那么糟心,但外面传的就有点难听了,说您很娇气, 一吃起醋来就哭闹不止,轻易哄不好,早年安国长公主给世子议亲, 您就大闹了一场, 然后您一边哭一边跑,一跑就是七年, 沿着两河一路哭过去,经过的地方, 还留下很多凄婉的话本……” 钟宛失声:“活活哭着跑七年?我就是个牲|口也该跑死了吧?!” “还有!老子当年是一路风餐露宿强撑着一口气走回黔安的!为的是宁王!”钟宛被气的脑袋嗡嗡作响,“郁子宥他往自己脸上贴什么金?!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什么时候成了他的事了?!而且谁是一路哭着跑回去的!三个月的脚程!还要哭着跑!你让他连着跑一个给我看看!!!” 冯管家忙安抚道:“这可不是世子说的, 就是口口相传,谁料到传着传着就……” 钟宛被气的五脏六腑一起疼,“他……还说什么了?” 冯管家忙道:“世子没再说什么不好听的了, 就说您不喜欢他纳妾, 到时候没准会天天缠着他,不许世子去上朝,麻烦的很……” “行了行了别说了。”钟宛头皮发麻,崩溃,“我突然不想替他去见宣璟了。” 冯管家怕钟宛回来同郁赦吵, 忙又劝和,“别动气别动气,世子这不也是为了不纳妾吗?您如今可是世子的谋士了,气量不能小,不是您自己说的吗?您是谋士,什么丢人的事都愿意为世子做,这事儿您就认下吧,这是大义!是您对世子的忠心!” “我他娘的就没听说过……”钟宛被气的奄奄一息,“谁家的谋士要为主人背这种黑锅的。” 冯管家只能干笑:“能者多劳……” 钟宛心中淌泪,把所有的苦都埋进了心底。 勉强吃过早膳,钟宛让人备车,自己去寻宣璟。 钟宛到了宣璟府上的时候,正好遇见宣璟下朝回来,宣璟看着挂着郁王府标志的马车很不痛快,但还算是客气的将钟宛迎进了府。 上了茶,宣璟让下人们避开,一拍桌子,“林思呢?” 不等钟宛开口,宣璟怒道:“别想再骗我!原黔安王私自回京,郁赦去围剿的时候,不少人都看见林思了!他必然是从我这一跑就去找你了!枉我之前还信了你的鬼话!” 钟宛哑然,都这么久了,林思竟还一直避着宣璟吗? 钟宛不知林思是怎么打算的,虽对他这一味躲着的做法不太赞同,但也不想替林思做主,顿了下道:“是,林思确实是找过我,但你也知道,之后我连着病到了现在,一直没出过郁王府别院,他如今到底在哪儿,我确实不清楚了。” 宣璟眼神暗淡,犹豫道,“他……是不是还怪我?” 钟宛根本不知两人到底如何了,只能道:“没有,我问过他,他说是自己心中有愧,不敢见你。” 宣璟骂了句粗话。 宣璟不耐烦:“你来找我,是郁赦有话跟我说?” “是,也是我自己的意思。”钟宛正色道,“北狄王频频在我边境侵扰的事,你必然已知道了?” 宣璟不信任的看着钟宛,“知道啊,如何?不过是现在青黄不接,那些狄子又吃不上饭了,惯例来打劫一波。” 钟宛在心里叹口气,果然,四皇子没人疼没人爱,异族同朝中苟且都不带他玩。 宣璟皱眉,“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替世子来提醒你一句。”钟宛道,“来日朝中若同北狄开战,你万万别被人蛊惑,随军出征。” 宣璟警惕道,“你们在想些什么?北疆上统共才有几个北狄人,这值得开战?” “值得。”钟宛隐去北狄探子找过郁赦的事,将北狄王同宣琼密谋的事告诉了宣璟,道,“朝中就两位皇子,既然北狄王没找过你,那这个陷阱就是给你准备的,来日若真应验了……你自己想个法子,装病也好自残也罢,总之别出征就是了。” 宣璟听傻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盛怒道:“北狄王他娘的也不是个东西!他怎的不跟我合伙坑宣琼?!” 钟宛:“……” 钟宛安慰的很违心,“大约是知道四殿下你心怀天下,料到您不会与他同流合污。” 宣璟闻言怔了下,被钟宛搔到了痒处,不自在的咳了两声,“那是自然。” 宣璟端起茶盏来,又放下来,疑心道:“郁赦怎么会这么好心,特意来提醒我这话?” “四殿下。”钟宛坦然道,“您不会同北狄王同流合污,世子就会吗?” 钟宛道:“朝中自己人内斗就算了,勾结上异族人,将本该早早平息的边境小乱拉扯鼓动成一场大战,这种事能做?“ 宣璟拧眉,想了片刻后冷笑,“别瞎奉承了……北狄王这是没来找我,若是找我了,我说不准就会想办法把宣琼送到北疆去……谁爱死不死,宣琼背靠着郁王府的大树,他一天不倒,我就没一天日子好过。” 宣璟转头看向钟宛,“郁赦就不怕宣琼?实话跟你说,就我这边知道的消息……宣琼如今忌惮郁赦比忌惮我还多,郁赦既然突然有了良心好心来提醒我一句,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郁王爷近日对郁赦的种种举动很不满意,你们……” 钟宛皱眉:“什么意思?郁王要做什么?” “那我怎么会知道?郁王那边的消息是出了名的不好探听,我能知道这个就不容易了,总之你们好自为之。”宣璟道,“让郁赦别做梦也别瞎指望,他是个什么东西,郁王最清楚,郁王一心要保宣琼上位,郁赦现在已经碍着他的眼了,你们……自己掂量吧,消息是从安国长公主那边传出来的,你们自己去问。” 钟宛沉默片刻,点头,“谢了。” “你……”宣璟欲言又止,“你既要谢我,那……待你见着林思,让他早点回来,就跟他说,说……” 宣璟满脸烦躁,“说我不怪他了,一个哑巴,在外面让人堵了,叫都叫不出声来,东躲西藏的做什么?!” 钟宛一笑,起身,“好。” 宣璟满腹心事的将钟宛送出了府,忧心忡忡回府去了。 钟宛心里清楚,自己刚才说的话,宣璟并不会全信。 但这并不重要,只要宣璟的知道宣琼的计划,在将来不会脑门一热跟着北征就好。 而且在这种情况下,郁赦再自请出征,宣璟就知道了郁赦有借此争储的念头,必然是要拦着的。 还会往死里拦着。 崇安帝会怎么想? 两个皇子,一个默不作声,一个竭力拦着,待来日,郁赦将留下的那封北狄探子的血书呈上去,崇安帝又会怎么想? 经此一事,崇安帝会对宣琼彻底失望。 钟宛轻声叹气,盼着来日宣璟不要太怪罪自己。 大不了……哪天林思来找自己,替宣璟给他下点蒙汗药,让冯管家帮忙把林思送到宣璟那去就是了。 从宣璟府中出来后天色尚早,跟车的家将问钟宛是回府还是去哪儿,钟宛犹豫了下,“罢了,不去了。” 家将一愣:“钟少爷想去别处?世子说了,您只要不出城,哪儿都能去。” “不了。”钟宛怅然一笑,“我同他……没话说了。” 家将试探道:“少爷说的是原黔安王?他还在京中呢,要见也方便。” 钟宛摇摇头,放下了车帘。 晚间,听了一天政的郁赦终于回府了。 郁赦没在前院停留,回府就往钟宛院中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 钟宛正在看书,两人四目相对,郁赦眼神瞬间转向了别处。 在崇安帝面前造谣钟宛爱吃醋的事,钟宛必然是知道了。 郁赦有些过意不去,下朝回来的路上经过点心斋,特意下了车,给钟宛买了一包糖回来。 “给你的。”郁赦将包好的糖放在小桌上,“早晚吃药的时候吃。” 钟宛叹气,郁赦这是将自己当小孩哄了? 自己二十好几了,什么物件也不比别人少长,现在缺的是糖吗? 钟宛低头玩玉佩,突然小声道:“宣璟今天笑话我了。” 郁赦瞬间有些心虚。 钟宛可怜巴巴的,“我今天回府,走在路上感觉所有人都对我指指点点……说我善妒。” 郁赦眼神闪烁,迟疑着,把桌上的糖包往前推了推。 钟宛要被气笑了,吃了糖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马上就要吃晚膳了,小丫头照例进来掌灯伺候,钟宛放轻声音,“世子……我是不是该还债了?” 外间,郁王府别院中唯一的丫头正在收拾杯盏,卧房中,屏风后,郁赦将钟宛抵在床头,躲着那小丫头,偷偷亲吻。 钟宛并不喜欢浅尝辄止的轻吻,郁赦也清楚,他像是在补偿又像是在道歉,亲的很凶,揣摩着钟宛“那方面”的喜好,还着意半强迫的,把钟宛的双手拧到他身后。 钟宛让郁赦亲的有点喘不上气来,往后让了下,郁赦一手揽在钟宛腰上,把人又扯了回来。 郁赦稍稍让钟宛缓了口气,低声道:“不喜欢糖,就喜欢这个?” 钟宛让郁赦亲的呼吸急促,小声“嗯”了下。 郁赦重新亲上他。 卧房里没掌灯,小丫头以为里间没人,端着烛台就进来了,一眼看见两人,小丫头吓得辫子都立了起来,撒腿跑了。 郁赦放开了钟宛,自己坐到了一边。 钟宛有点意犹未尽,但也不好意思再缠郁赦了,他拿起郁赦带回来的糖,拆开糖纸包,看了一眼,又忍不住瞎说话:“世子......话本里,你都是怎么喂我吃糖的?” 钟宛抿了下嘴唇,意思不言而喻。 亲都亲了,再含着糖喂自己一次呗。 郁赦垂眸,眼神晦暗,“你真想听?” 钟宛清了清嗓子,压下心头那点儿难为情,“你话本看的那么多……肯定知道的吧。” 郁赦偏过头,突然似感叹的笑了下。 不知死活。 再不教训教训,就真的管不住了。 郁赦起身,走到钟宛身前,捏起了一粒糖,喃喃细语,“想知道,话本里是怎么喂你的?” “话本里......我会把这个糖。”郁赦看着钟宛,语气平静,“放在你身后的那个地方.....然后再逼问你甜不甜。” 钟宛的脸轰的一下红了,“你!” 郁赦根本不理他,微微俯下|身,低声在钟宛耳畔道,“敢说不甜,就再往里塞两粒,一直逼到你受不住了,说甜,说你喜欢这么吃......” 钟宛腿软了,偏过头,“别、别说了.....” 郁赦耳朵也红了,但他还崩得住,借着夜色没被钟宛发现,郁赦警告的扳过钟宛的下巴,冷声道,“清楚了?这种调调我不是不想,也不是不会……你如今既受不了,就别不分轻重的撩拨我。” “就这个破身子,你能禁得住什么?”郁赦上下看了钟宛一眼,难以置信,“还喜欢让人捆着,真捆你一晚上,你还有命在?” 钟宛刚要反驳,外面冯管家见小丫头头也不回的跑了,还以为两人吵架吓着丫头了,忙赶了过来,两人适时闭嘴。 冯管家见两人没吵架,很是欣慰,上前收拾杯盏,笑道,“呀!怎么还在外面买糖?咱们府里什么进贡的好糖没有?” 冯管家无心随口问道:“甜吗?” 钟宛呛了下。 郁赦看向一边,嘴角微微勾起,淡淡道:“问你话呢。” 钟宛憋了个大红脸,半晌道:“甜。” 第69章 你若没走,我必然待你比宣璟待林思好 吃过晚膳, 钟宛将今日见宣璟的事详细同郁赦说了一遍, 问道:“郁王会做什么?” 郁赦半晌无言。 郁赦摇头:“猜不到。” “自小, 他在想什么我就总是拿不准。”郁赦道,“所以我如今主动做皇上制衡他的棋子,不断激化他和皇帝的矛盾.......说到底, 皇帝立宣琼就是立郁王,皇帝一直纵容我,很大原因也是知道我不会做郁王的傀儡。” 钟宛道:“你说......宣琼勾结北狄的事, 他知不知道?” 郁赦摇头:“多半不知道。” 钟宛顿了下, 忍不住笑了。 郁赦眼中笑意一闪而过。 “消息是从安国长公主那传出来的,到底是不是故意就不好说了。”钟宛道, “世子你要去见见长公主吗?” “自然。”郁赦道,“明天。” 钟宛:“我陪你一起?” “别, 纳妾的事……”郁赦难得的理亏,“她怕是会怪你, 别去自找不痛快。” 钟宛故意问道,“你会看着公主打我不管吗?” “不会。”郁赦道,“但我不能捂住她的嘴不让她骂你, 行了这事没得商量, 你明天自己在家呆着。” 钟宛无法,点头道:“对了,劳世子跟你那些家将们嘱咐一声,近日林思若是来找我,劳烦大哥们通融一二, 别再拦了,我有正事跟他说。” 郁赦下意识皱眉,不是很情愿。 钟宛好奇,“世子……有件事我特别奇怪,你为什么会讨厌林思?” 郁赦垂眸喝茶,不回答。 “他一个哑巴,并烦不着你,平心而论……”钟宛道,“他心肠很好,人也实在,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不喜欢他。” 郁赦嗤笑,反问钟宛,“你想要见他,除了有事交代他,可是还要替宣璟当说客?” 钟宛一愣,郁赦怎么知道的?! 郁赦又问道:“我要是再没猜错……是不是他和宣璟之间出了点儿不痛快,两人闹崩了?” 钟宛想了想道:“也不算崩吧……宣璟今天刚跟我说,让我同林思说,他不怪林思了,让林思回去。” 郁赦听了这话脸色更差,厌恶道,“明着分开了,实则打情骂俏,还让你在中间跑腿……矫情恶心!” 钟宛忍不住笑,“还没问你,你怎么知道他俩的事的?” 郁赦漠然:“早就猜到了。” “有多早?”钟宛哑然,“我还是前几个月才知道的。” 郁赦道:“数年前。” 钟宛骇然:“林思他这么早就……他这良心可以啊,那会儿向黔安传信说他有多不放心我,忧虑的茶饭不思,整日整日的吃不下饭,我还真信了,怕他担心我,还糊弄他说我身子挺好,合着他早就将宣璟日了?那前几个月还跟我装?!” “日……”郁赦有点说不出口,他瞥了钟宛一眼,转口道,“有没有到那一步我不清楚,但他俩必然早就有事了,不然之前……” 郁赦不是很有谈兴,拿了药来给钟宛,钟宛好奇死了,“之前如何?” 郁赦无奈,“想听?” 钟宛点头如捣蒜,郁赦道,“先吃药。” 钟宛无法,吃了药丸,不住催促,“说说……” 郁赦眯眼想了一会儿,“四年前?宣璟的母妃淑妃去他府上……给林思吃了点教训。” 钟宛变了脸色,郁赦不甚在意道:“没下狠手,而且根本就是个误会。” “那段日子……临近淑妃的生辰,是个整生辰,宣璟在自己府中设宴,要大办特办,淑妃提前一天去了他府上,一眼看见了林思。” “林思穿着仆役的衣裳,却在内院进进出出,身上还不伦不类的佩着一枚古玉,淑妃看他觉得古怪,问了一句,知道他是落了奴籍的罪臣之后,更觉的讶异。” “淑妃以为他是混到内院来偷东西的,让人去他房里搜看,果然找到了不少金银之物,他一个奴才,月例都没有,怎么会有银子?淑妃料定他偷东西了,林思那个哑巴又只会比划,谁看的懂?” “他解释不得,被捆了起来,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谁家没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淑妃还在过生日,也没想重责,就让人打了……有二十几杖吧?” 钟宛眉头拧起,“然后呢?” “然后宣璟就回来了,就看见了,当时其实已经要打完了。”郁赦表情漠然,“但宣璟一见林思趴在地上挨打,仰天大吼一声,质问苍天谁敢打林思,知道是淑妃的意思后,他声嘶力竭的说母妃你要打死他先来打死我。” 钟宛:“……” 钟宛扶额,宣璟这个蠢货…… 郁赦木然:“别说淑妃,我都惊着了。” 钟宛费力道:“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了。”郁赦道,“淑妃被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宣璟以为淑妃是要活活把林思打死,气的跳脚,扑上去替他挡,林思翻身把宣璟挡在了身下,因着他这一番闹腾,林思多挨了好几下。” 钟宛忍笑,一点儿也不心疼。 “淑妃简直莫名其妙,好好的过个生辰,差点把自己儿子打了,她本没起什么疑心,见状却觉得有些不对,质问了二人许久.....”郁赦道,“但那会儿他俩大约是什么都没有,只是感情较旁人亲厚一点,问他们,问府中下人,都没查出什么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郁赦道:“后来,宣璟怕林思再出事,没再给过他值钱的东西。” 郁赦出神的看着烛火,幽幽道,“宣璟那院里,有一株老核桃树......结的核桃还不错,宣璟不敢再给林思金银,就把自己院里结的核桃当银钱赏给他,林思想要什么或是想买什么的时候,就拿那小核桃跟宣璟换。” “后来我再去宣璟府上赴宴。”郁赦道,“曾亲眼见他偷偷摘了树上的核桃往林思袖中塞,那神情......他俩想没想明白不知道,我是看的一清二楚了。” 钟宛想了想那画面,忽略宣璟是个白痴的事实,那几乎是副画了,钟宛眼中带了几分笑意,“那也不对啊,这是宣璟蠢,你迁怒林思做什么?” “我不是迁怒他一个人,我是嫉恨他们两个。” 郁赦脸上的笑意散去,漠然道:“凭什么相似境遇下,他们两个就没分开,还能过的这么有滋有味,而我......” 钟宛心里疼了下。 “你若没走,我必然待你比宣璟待林思好.......” 郁赦看了钟宛一眼,没再往下说了。 七年过往,现在想想,到底还是意难平。 钟宛病还没好,体虚又易累,吃过晚膳后就一直在打哈欠,他强打着精神听郁赦说了半天的话,这会儿眼睛已困得睁不开了,他见郁赦有点不快,还想跟郁赦说会儿话,郁赦却起身道,“睡吧,今天就不应该让你出去。” “还好,就是有点累。”钟宛揉了揉眼睛,对郁赦歉然道,“都因为我,你近日天天要跟着早睡……” 郁赦反问,“谁跟你说我要陪你睡了?” 钟宛尴尬的愣了下,“你……你不跟我一起?” 郁赦道,“我还有事,你自己先去睡。” 钟宛不太放心,强忍着困意道,“你是不是又要去书房?” 郁赦失笑,不等他解释,钟宛吓唬道,“你知不知道别人府里,主人家不睡自己卧房,都是什么意思?” 郁赦这个还真不清楚,他蹙眉看向钟宛,钟宛虚张声势:“那意思的就是咱俩吵架了!夫妻俩吵架,丈夫怕妻子晚上把自己杀了,才会去睡书房!” 郁赦骇然。 钟宛表情认真:“确实是这样,而且你府上若是有老人,见小夫妻们不在一起,还会来过问,劝和劝和,咱俩命不好,是没能管着咱们的长辈了,但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就放纵自己,随随便便去睡书房,是不是?” 郁赦迷茫,这都什么跟什么? 钟宛说的有板有眼,“还有一种情况是,主人家一个去睡书房,是去私会姘头的,但就你府上这个情况,你说你去会谁合适?那几个嬷嬷?个子刚过我腰的那个小丫头?还是你那些山一样高的家将?或是冯管家?这话传出去了,你觉得好听吗?” 郁赦:“……” 钟宛自怜道:“而且你这样也会让我很难做,你去睡书房了,你府上的人会觉得你不喜欢我了,长此以往,然后他们就不会这么用心的照顾我了,继而给我穿旧衣服,给我吃剩饭,最后把我赶到柴房里去,我就只能一边舂米一边唱歌……” 郁赦平静道,“接着编。” 钟宛讪讪闭嘴。 郁赦皱眉,“你先睡,我一会儿就来。” 郁赦去了书房,让人将今天跟着钟宛出门的家将叫了出来。 家将事无巨细,将钟宛这一天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细细说了一遍。 郁赦听到钟宛迟疑着见不见宣瑞时顿了下,家将道:“原黔安王的妹妹派人往咱们府上送了好几次东西了,每次都让人带话,说想见钟少爷,钟少爷倒是给她回过信,但一直没去见过,今日出门事又少,属下特意问过钟少爷,要不要回府坐坐,钟少爷说不必。” 家将道:“但看钟少爷那神情,明明是犹豫的。” 郁赦敛眸,“他还是觉得对不起宁王。” 家将不懂这些,“那怎么不跟世子你说?” “他怕我难做,不肯跟我开口。”郁赦闭眼低声道,“反倒是怕我不痛快,总跟我没心没肺的说笑话.......” 家将隐隐也察觉到了自己主人如今争储的意思,硬邦邦的低声劝道:“这有何难?将来世子若能得偿所愿,给那小少爷一个亲王之位,还封他做宁王,再给那小姐封个郡主,如此钟少爷可就彻底对的起宁王了!” 郁赦心中一动,“......倒是个法子。” 第70章 生父不详。 隔日, 郁赦没去朝会, 自己去见了安国长公主。 钟宛还是想跟着, 他如今以郁赦的谋士自居,怎么想怎么觉得这应该是自己的差事,他又担心郁赦一言不合同安国长公主吵起来再被扇巴掌, 想着若有万一,自己还能在中间缓和一二,遂跟着郁赦一同起了个大早, 衣服都穿戴好了, 死活要一起去。 郁赦命他留下他不听,郁赦往外走一步他跟一步, 就差贴郁赦身上了,郁赦被缠的无法, 又不能真找条锁链将他拴起来。 无可奈何,郁赦让跟着出门的人先回避, 自己关上房门,将钟宛拉进内室,向他收了三文钱的债。 郁赦如今料理钟宛很有一套, 没费多少功夫就将人亲的站都站不稳了, 郁赦放开钟宛,看着钟宛眼中春情淡淡道:“自己去照照镜子,看看你有多……” 有多浪。 郁赦说一半留一半,耳料定钟宛猜得到,果然钟宛听了这话难得的有些害臊了, 郁赦用拇指抹了一下钟宛通红的嘴唇,“这幅样子,你要出去给谁看?” 郁赦转身出了门。 家将们见郁赦出来了,忙跟了上来,郁赦回味着钟宛方才跟自己低声说让自己亲重一点的样子,嘴角微微挑起。 家将回头看看紧闭的房门,没头没脑的问道:“钟少爷不是说要跟着吗?” “他昨夜还发热了呢,跟什么。”郁赦边走边整理刚才被钟宛拉扯乱的衣襟,“只是借故同我撒娇而已,不必理他。” 家将咽了下口水,心道我也只是随口问问。 郁赦却很有谈兴,体察民情道,“你们平日出门,屋里人也是这样腻歪个不停,不许你们走的吗?” 家将语塞,想了下道:“贱内……不敢。” “他就很敢。”郁赦又问另一家将,“你家呢?” 另一家将呆滞了下,忙硬邦邦摇头,大声辩驳道:“从不会!” “也是个胆子小的。”郁赦点点头,杀人诛心,“自然,也可能是因为并不在意你们。” 几个家将暗暗咽下血泪,敢怒不敢言。 郁赦整理好了衣襟,上了马车,自言自语的烦恼,“非要黏个没完,又晚了好多,这要是去上朝,这月又要被罚俸了。” 马车夫默然,这些年郁小王爷上朝甚少有不晚的时候,现在居然突然做出一副晨兢夕厉的样子来,矫情。 安国长公主府。 安国长公主让人仔细准备了茶点,早早的等在了暖阁中。 因着早上出门前的事,郁赦心情很好,母子俩至少维持了个表面的和睦。 安国长公主不疼不痒的问了几句郁赦近日饮食起居的事后屏退左右,叹了口气,“我上次同你说什么来?宣琼若上位,必然没你的容身之处,如今皇兄刚起了要认回你的心思,那边就坐不住了。” 郁赦低头品茶,“郁王爷准备如何料理我?” 安国长公主静了片刻,没回答,反问道,“子宥,你先跟我交个底,来日我若助你上位,你……能保全我,保全郁王府吗?” 郁赦笑了下,“公主,来日宣琼登基,郁王会保全我吗?” 安国长公主黯然。 郁赦看着安国长公主,近日不知是不是被钟宛搅合的,郁赦心也软了,总会想起少时那些腻腻歪歪的事。 他和安国长公主,也曾母慈子孝过的。 郁赦顿了下,道:“你若现在想掉头去拥立宣琼,我不怪你,将来无论结果如何我不会动公主府,但郁王……我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不可能给自己留这种后患。” 安国长公主厌恶道,“什么家室……” 安国长公主端起茶盏来,半晌放下茶,无奈,“罢了……你当我没问吧。” 安国长公主身份尴尬,既是宣琼的亲姑母和亲舅妈,又是郁赦的养母,二人争储,她没法置身其外,必然要站队。 安国长公主一辈子心高气傲,不想将来被郁妃踩在脚下,如今就只能舍弃一些东西。 “我同郁王虽早就离了心,但早些年,我确确实实也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安国长公主摇头,“算了,不说了。” 安国长公主低声道:“皇兄近日实在是急了些,先让你进了内阁,又频频同老宗亲们明示暗示,前些日子还要给你说亲,如今就差最后一步了,郁王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你被皇兄认下?他……” 郁赦打断安国长公主,道,“是不是想翻腾我生母的事?” 安国长公主讶然,“你怎么知道?” “猜的。”郁赦平静道,“不然还能如何?我这些年虽混账,但我只混账我自己的,我从未害过旁人,他要向世人证明我不配争大位,就只能从我这身世上找麻烦了,而且……” 郁赦自嘲一笑,“这事儿还是皇帝的一桩隐疾,他如今只消放出一点风声来,皇帝担忧早年的事被世人知道,很有可能将我和那早就入土的人一起埋了,如此大家干净。” “皇兄不会狠心至此。”安国长公主皱眉,“再说……这不是还没翻腾出来吗?” 郁赦看了安国长公主一眼,浅笑:“您这不也犹豫了吗?大家都清楚,我永远是个平衡各方的关窍,到了要命的时候,只要弃了我,就能少许多麻烦。” “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安国长公主低声道,“详细的我打听不到,只是听说郁王前些日子派人去了个挺远的地方,似乎是去寻人。” 郁赦道:“当年宫里伺候过……伺候过那个女人的人?” 安国长公主点头。 郁赦眯着眼,“我只有一点想不明白,郁王就不担心皇帝拼着颜面尽失,咬牙承认同我生母的事,也要认下我吗?” “这……”安国长公主半吐半露道,“若将你生母的事摊开了说,那……其实反而不好证明,你是皇兄的儿子了。” 郁赦不解。 安国长公主狠了狠心,尽力说的和缓些,“先帝驾崩前,宫里多处宫殿在修葺,先帝嫌乱,就挪去北边行宫住着了,一去就是几个月,你生母是没有跟着的,也就是那会儿有了你,可当时宫里进进出出的,不只有皇兄。” “你生母既然能同皇兄……”安国长公主低声道,“那也就有可能,也同别人……” 安国长公主闪烁其词,“若郁王找来的旧时宫人胡乱说话,说你生母还同旁人有些什么……那皇上要如何证明呢?” 郁赦直直的看着地面,突然笑出了声。 安国长公主怕郁赦又犯病,忙道:“自然,我能保证,你绝对是皇兄的孩子!只是当日皇兄见你生母不易,我们只能多让那些工匠们去整修你生母的宫苑,不然又要如何混进去?事情前后我都有料理,我都清楚的,只是……只是当日确实做的有些不规矩,御史台那边说过几次,宗亲们提过要让你生母迁宫,是太后拦下了,但怕是还有记档,郁王近日也在查那些老黄历,我就怕他在这上面做文章。” 安国长公主急急忙忙的解释着,“子宥……你明白吧?你自己可别瞎想,你确确实实是皇兄的儿子。” 郁赦直直的看向安国长公主,问道,“既然这些事这么要紧,你们为何还要留下那些人?没杀干净呢?” 安国长公主嘴唇动了动,突然反应过来,下意识捂住嘴。 说错话了。 郁赦却都明白了。 “你和郁王当年担心皇帝不能顺利登基,怕还有变动,就暗暗藏了这几个人,想着若登基的是宁王,还能凭着这人证物证,向宁王投诚是不是?”郁赦思路顺畅,替安国长公主道,“皇帝登基后,若想鸟尽弓藏,这些人又变成了你们的护身符,再到现在……又成了牵制我的好棋子,不错。” 郁赦看向安国长公主,压下心中难言的恨意,费力的对她笑了下。 你早就知道。 郁赦自嘲一笑。 原来早年的母子和睦,又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就在刚才,郁赦还同安国长公主说,将来哪怕她转头去拥立宣琼,他若能继位,也会保全她。 因为少时,郁赦是真将安国长公主当自己亲娘的。 郁王另有妾室,接连生下庶子,甚少往公主府来,少年郁赦那么规矩,却曾因此事几次顶撞过郁王。 当时这些人看着自己,就像看个笑话吧? 郁赦眼中慢慢爬满了血丝,他闭上眼,自言自语,“没事……早就习惯了,这没什么,本来就是这样的……” 安国长公主后悔不迭,一时不小心,没将自己摘干净,她匆匆补救道,“我……我是早就知道,但我一直藏着这些人,也不光是防备着你,我也要防着郁王啊,况且我若不留这个后手,在其中排布上我的人,如今又如何能告诉你这个要紧的消息?” 郁赦低声道:“别说了……” “我尽力,提前找到那些人。”郁赦起身,“我会想个法子……借旁人的口,将此事透露给皇帝,试着让皇帝去和郁王两人斗法……” 安国长公主焦急道:“子宥,你是不是怪我了?你……” “答应你的,我都会给。”郁赦头疼欲裂,“我要……回府。” 第71章 那个男婴是谁,你自然就知道了 郁赦出府后, 钟宛吃了药, 替郁赦将大理寺那边送来的公文看了。 看了一个时辰的公文, 钟宛精力不济,趴在书案上眯了一会儿。 钟宛是被郁赦扰醒的。 钟宛睡的迷迷糊糊,睁眼就看见了郁赦,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郁赦压在椅背上,钟宛睡眼朦胧,没看清郁赦的表情, 只觉得郁赦周身带着煞气, 胸口里似乎藏着滔天怨气,钟宛恍惚, 这是怎么了? 钟宛刚要开口,就被郁赦捏住下巴亲了上来。 郁赦犯了病, 下手没轻重,另一只手死死的扣在钟宛手腕上, 生生攥出了几道红痕,钟宛吃疼,轻抽了一口气, 就听郁赦从喉咙口含混道, “张……张嘴。” 钟宛无法,依言分开唇,被郁赦从里到外将便宜占了个尽。 钟宛茫然,郁赦这是怎么了? 青天白日,一回府突然就对自己萌生了歹意。 真是……血气方刚。 片刻后郁赦放开钟宛, 脱力一般,俯身将钟宛搂在了怀里。 钟宛让郁赦亲的不上不下的,嘴唇微微发麻,他笑了下,刚要打趣郁赦两句,就听郁赦低声道:“归远……” 郁赦音调不对,钟宛吓了一跳,脸上笑意散去,“怎、怎么了?又跟长公主吵起来了?” 钟宛要偏头看郁赦,但被郁赦重新搂住了,郁赦力气很大,钟宛动弹不得,心中不安,“到底怎么了?” 郁赦把脸埋在了钟宛颈间,好一会儿哑声道,“归远,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恨谁。” 郁赦说的没头没尾,不知为何,钟宛心里却突然疼的厉害。 钟宛犹豫着,回抱住郁赦,轻声道:“是安国长公主说什么了吗?” 郁赦没回答,片刻后突然道:“钟宛,将来无论如何……别嫌我恶心……” “偶尔……”郁赦自言自语,“我偶尔觉得,我对不起所有人,但细一想,又觉得不甘……这出身并不是我选的。” “我想尽办法,不让你见汤铭,不让你见公主,我怕你全知道后,怪我,恨我……我又辩白不了什么,但我总不能将这身血肉剜下来还给他们吧……” 钟宛听不下去,“行行我不怪你,也绝不会觉得你恶心,你到底怎么了?” 郁赦又不说话了。 过了许久,郁赦低声道:“我想睡会儿。” 钟宛无法,“行,我陪你。” 两人和衣躺在榻上,郁赦牵着钟宛的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钟宛侧身看着郁赦,眉头微皱。 有关郁赦的身世,两人一直没说破过。 郁赦默认了自己是崇安帝私生子的事,至于其他,他始终没跟钟宛多言,钟宛旁敲侧击的问过,都被他含糊过去了,钟宛知道这是他心中一段隐疾,没多问过。 不过钟宛近日心中已隐隐有了个答案。 钟宛长叹了口气,谁嫌弃谁呢?都是身不由己。 钟宛枕在自己手臂上,毫无睡意,约莫半个时辰后,郁赦的手动了动,睁开了眼。 神情已经如常。 郁赦坐起身,怔了片刻,记忆回笼,想起自己方才失态的样子有点烦躁。 钟宛轻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没事。”郁赦一边整理衣裳一边淡然道,“近日人变矫情了,听了几句不顺耳的就受不了了……” 郁赦瞥了钟宛一眼,不忘迁怒,“都是让你闹的。” “没事了。”郁赦神态如常,不忘细看了看钟宛的的嘴唇,拉过钟宛被攥红的手腕揉了揉,低声叮嘱,“下回我再发疯……别理我,有多远走多远。” “那怎么行。”钟宛道,“我走了,这便宜要落给谁?” 郁赦失笑。 钟宛由着郁赦给自己揉手腕,收了不正经的调调,再一次问道:“长公主到底说什么了?” 郁赦当没听见,起身道:“有点青了,我去取点药油替你推推淤血。” “子宥。”钟宛坐在床上,轻声道,“你自己我说……总好过别人跟我说吧?” 郁赦脚步一顿,依旧没说话,自去取药油。 钟宛无奈。 不多时,郁赦自己端了一盆热水来。 郁赦挽起手袖口,揉了热帕子,替钟宛敷在手腕上。 “如今的皇上……”郁赦等了片刻,待帕子稍稍凉了,就取下来,重新在热水里浸湿了,拧干后再裹在钟宛手腕上,“做了很久的皇子,很久很久。” “先帝长寿,熬死了好几个皇子,当时最大的皇子,就是如今的皇帝,当日的二皇子。” “先帝并不多喜爱二皇子,他更喜欢六皇子……就是宁王。” 郁赦再次换了帕子,郁赦怕水没方才热了,自己用双手捂在钟宛手腕上,继续淡淡道,“陈年旧事,这些你都是清楚的,不多说了……那会儿先帝动了立幼的心思,不……不是动了,是几乎已经立了,差就差在了一封诏书上。” “那几年,大旱后接着闹了洪灾,先帝觉得年份不好,不吉利,又自认身子康健,想在来年丰饶年份里立储,顺便大赦天下,图个顺当。” “先帝当日很宠宁王,明眼人都已看出来了,二皇子……很着急。” “先帝年纪虽大了,但他一直朝政把控在自己手里,二皇子在明面上是做不了什么的,即使他有郁王这个助力。” “怎么办呢?郁王给他想了个好法子。” “郁王透过安国公主,暗暗的在宫中放出流言,说先帝要杀母留子,在立储后,就了结了大小钟妃。” 钟宛心里咯噔了下。 “你也听了那些传闻,信了这是先帝的主意,是不是?”郁赦淡淡道,“不,先帝自己从未动过这个心思。” “钟府没什么成器的男子,钟贵妃更是个贤惠女子,不至于让先帝如此忌惮。” “但别人就不这么想了,你家的两个皇妃听了这话日夜惶恐,但不敢问,钟贵妃日日垂泪,每次见到宁王就像最后一面似得,一来二去,假话都要变成真的了。” “钟贵妃甘愿为了儿子的前程赴死,小钟妃……就不那么甘愿了。” “宁王又不是她的儿子。” 郁赦将帕子丢到一边,拿起药油来倒在掌心,微微搓了搓,待药油化开后,他将掌心轻轻的按在了钟宛手腕的伤处。 “小钟妃同二皇子妃是手帕交,在入宫前就和二皇子见过面,两人……有点什么?不清楚。” “二皇子待小钟妃信了流言后,托宫人给她传递了消息,同她说,说自己多年来对她念念不忘,只恨她已是自己的庶母,空有再多情愫也只能缄默不语,如今听说她要遭难,没法再听之任之。” “小钟妃当时日日担心自己会因为姐姐的儿子没了命,心惊胆战之际,接到这个消息,如何不动心?” “二皇子许诺她,来日皇帝若要杀她,自己必然设计保全,或用替身,或寻假死药给她,总之不会让她真的身殒宫中。” “小钟妃终于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感念不已,两人托宫人来回传话,各种山盟海誓……说的十分动听。” 钟宛艰难道,“先帝从未想过要杀两个钟姓皇妃,这谎言早晚是会被戳破的……” “对。”郁赦放开手,再往手心里倒了些药油,搓了搓,重新捂在钟宛手腕上,“不急,这只是他们计划的第一步而已。” “二皇子和小钟妃起初还只是透过宫人来回传话,后来渐渐的会在宫中见一两面,再后来……” “小钟妃就有孕了。” “她吓了个半死,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把这个孽种打掉……也真的这么做了。” “但可惜,她身子很好。”郁赦用指腹轻轻替钟宛揉淤血,“一碗堕胎药下去……疼了个半死,竟也没把孩子打下来。” 郁赦嗤笑,“命大……” “二皇子等的就是这一日,听说后忙派人同小钟妃说,绝不可伤了这个孩子。” “二皇子说,他自己儿子夭的夭病的病,很想要这个心上人的孩子,又假作怨怼,说小钟妃狠心,并不以真心待自己。” “小钟妃还要靠着二皇子活命呢,怎么敢同他翻脸,但她又不能真的把孩子生下来……先帝多年没理会过她,这孩子赖不到先帝头上。” “这要怎么办呢?” “二皇子给小钟妃出了个好主意。” “他给了小钟妃一剂毒药。” “先帝当日感染风寒,是钟贵妃日日衣不解带的侍候……小钟妃想要混过去,很容易。” “二皇子同小钟妃说,先下手为强,与其等着皇帝将他们都杀了,倒不如先结果了这个心狠的老东西,如此,她和她的姐姐都不用死了。” “二皇子又问小钟妃……” 郁赦自嘲一笑,“问她,想不想做皇后,想不想让自己腹中的儿子,做将来的太子。” 钟宛手指微微发颤。 “二皇子说,待皇帝驾崩后,他会善待钟贵妃,会将宁王当自己的亲弟弟,会将小钟妃藏在皇陵的庄子上,过个一二年,就给她改名换姓,重新将她娶回宫。” “但事实如何呢?你都知道了。” “药是经了钟贵妃手的,她脱不了干系,先帝驾崩后,钟贵妃百口莫辩,都没能等到消息传出去,就被皇后灌了毒药捆上了白绫,根本没能再见宁王一面。” “钟府自然也逃不了。”郁赦拉过钟宛的另一只手继续揉,“皇后‘仁慈’,说这是皇家丑事,没宣扬,只传出话来,说是钟贵妃畏惧杀母留子的传言,一时糊涂做了这种事,但她毕竟有宁王这个儿子,不能不顾全皇子的前途,所以钟府一夜败落,留下的人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毕竟这已是天恩了,若真按弑君罪论处,钟家人一个也留不下。” 钟宛肩头微微颤动。 “该解决的都解决了,二皇子本要将小钟妃一同杀了,但临了……皇后,哦,已经是太后了,太后突然不肯了。” “二皇子自己没个康健的儿子,太后怕小钟妃肚子里的是个男婴,舍不得了。” “好巧不巧,安国公主刚没了孩子。” “更巧的是,安国公主的驸马,是二皇子既倚重又忌惮的郁王。” “这个没成型的不知男女的胎儿……来的太合适了。” “所以,在皇陵别庄住了一个月,心心念念等着重新入宫做皇后的小钟妃,没等到二皇子,而等到了安国长公主。” 郁赦放开钟宛的手,平静道:“那个男婴是谁,你自然就知道了。” “若是没这个早该被一碗打胎药流掉的男婴……”郁赦起身洗手,“很多人都不用死的,你家……” “也不会家破人亡。” 第72章 你怎么还留着。 钟宛既然要留下来, 那这些事他总会知道的, 早早晚晚而已。 数月来, 郁赦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时时刻刻担心被钟宛知道了内情, 但如今郁王要拿自己的身世做文章,实在是瞒不住了。 钟宛说的也对,自己说, 总比让别人说的强。 郁赦尽力平静的将前事交代清楚后, 钟宛怔怔的,一直没说话。 郁赦想给自己辩解几句, 但又无从开口。 如他到今日也不知该恨谁一般,郁赦也不知该如何向钟宛剖白。 生父生母养父养母一手策划的血案, 自己身为他们的儿子,能干净到哪儿去呢? 若当年宁王能顺利继位, 钟宛身为钟家人,必然能平安长大,少年折桂, 长大出将入相, 何至于沦落到这一步? 自己真就那么无辜吗? 这些年的优渥日子,当真跟钟宛无关吗? 郁赦几乎是逃出了钟宛的院子。 郁赦神情恍惚的进了书房,将门关好。 郁赦倚在门上,手指发抖的摸了摸胸口…… 郁赦想要将胸口的东西拿出来,犹豫了下, 没舍得。 不至于的,还没到用得着的时候。 郁赦不确定钟宛听了这些话后会如何,钟宛要是走了,那自己今后用得着这东西的时候还多是,不能浪费。 郁赦摸了摸胸口,坐下来,不再耽搁时间,传了家将来,吩咐下去,命人尽力搜寻到当年伺候过小钟妃的宫人,交代清楚后郁赦换了朝服,命人备轿,准备入宫。 进宫的路上郁赦尽力冷静了下来,生死关头,现在还不能掉链子。 崇安帝照常没去内阁,在自己宫里看了看送上来的文书就歇了,伺候崇安帝的老太监们守着大殿门口,一晌午拦了好几拨求见的人,见郁赦来了,老太监们犹豫了下,进去通报了一声,不多时就出来,将郁赦迎进了内殿。 崇安帝半躺在榻上,见郁赦来了,满意一笑,“近日怎么总记得来请安了?来……” 郁赦垂眸行礼,起身道:“臣有事要同皇上秘禀。” 崇安帝凝眉,摆摆手,内殿中伺候的太监们退下了。 郁赦深吸了一口气,将从安国长公主那听来的计划,一五一十,尽数同崇安帝说了。 郁赦漠然道:“听了这些话后,臣也有些动容了,还请皇上告知,臣的生父,到底是……” “无稽之谈!”崇安帝脸色大变,气的浑身发抖,“都是无稽之谈!你……你就是朕的,朕的……” 崇安帝晕眩了片刻,扶着小桌狠声道,“朕如今就这么一个成器的儿子了,这些人还要来害朕,老天好不容易留给朕一个好孩子,他们、他们……” 郁赦直直的跪在地上,不告罪,也不劝慰。 屋里没太监伺候,崇安帝只能自己颤巍巍的起身拿起茶盏,他勉强喝了一口参茶,脸色苍白,“这是谁的阴毒主意?” 郁赦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幽幽道:“五殿下,宣琼。” 崇安帝失神,“琼儿?他……朕上次明明警告过他了,他为何……” “上次秘密扣押皇陵之人未果之后,五殿下频频在臣身边安插人手,臣不胜其扰,每每隐忍,不想他查的如此深……”郁赦沉声道,“此番查探,更要给臣改名换姓,臣……” “别瞎想。”崇安帝打断郁赦,“你的身世朕再清楚不过!别说了……” 崇安帝悲愤不已,“逆子!自己不成器,整日只会依仗着外家钻营些歪门邪道的东西,现在还敢污朕清誉,逆子……” 崇安帝摔了茶盏,郁赦微微偏头,避开了飞溅而起的碎瓷片。 这其实是钟宛的计划。 北狄王私下联络宣琼的事,郁赦人证物证俱在,钟宛原本是想将实情告知宣璟,待事发时,再同崇安帝说,一切都是郁王的计划。 郁王从头到尾不知情,如此才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届时宣璟不可能不落井下石,如此两厢告发,崇安帝疑心重,必然会认定这是他们甥舅合谋的。 既能将宣琼的罪责攀到郁王头上,那郁王的动作,又为什么不能栽给宣琼呢? 郁王心思深沉,这会儿定然已做好了脱身的准备,直白的告发,没准会被反咬一口。 与其如此,不如让宣琼背了这口黑锅。 崇安帝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低声道:“你……回府吧,此事你不要再管,朕自有道理……” 郁赦起身,转身刚要往外走,崇安帝突然又叫住他,“子宥。” 郁赦停住脚。 崇安帝长叹一口气,“好孩子……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如今,你愿意一心向好,朕是当真欣慰。” “朕这一辈子,没子孙福,伤了几次心,如今剩下这两个儿子,不成器的不成器,忤逆的忤逆……”崇安帝眼神浑浊,怜悯的看着郁赦,“幸好还有你,朕明白,这些年你是受了委屈了,但人活在世上,哪有不受委屈的呢?朕也委屈,朕做皇子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 崇安帝叹气,“你回府……别再出门,晚间……朕自有旨意。” 郁赦心中波澜不惊,背对着崇安帝,摸了摸胸口。 郁赦转身,跪了下来。 崇安帝欣慰一笑,“好孩子……要是没你,朕这会儿真不知道该指望谁了,你也知道朕身子不行了,是不是?朕不信你是怕死,怕将来宣璟宣琼容不下你才要争储位的,你是为了朕,是不是?你也不忍心了,是不是?到底……是血浓于水,你终于谅解朕了,是不是啊?” 郁赦死死咬牙,忍着恶心,躬身磕头。 经此一事,崇安帝不会再犹豫了。 这就够了。 崇安帝拭了拭泪,摆摆手,“好孩子,去吧。” 郁赦起身出了内殿,崇安帝脸上笑意散去,低声道:“传……宣琼。” 郁赦在宫门口站了许久,跟着他的随从问了几次郁赦才反应过来,郁赦失神道,“回府?” 随从道:“是啊,不回吗?” 郁赦有点怕。 怕回去了,钟宛不在。 郁赦最终还是上了轿子。 中间郁赦几次叫停,路过点心斋,郁赦下去给钟宛买了糖,路过糕点铺,郁赦下去给钟宛挑了糕点,路过桥边看见捏泥人的,郁赦都下了轿,给钟宛买了几个。 七年前,钟宛没事找事,自己出不了府,总让郁赦给他捎这些东西。 哪座桥边的泥人,哪个胡同的糖葫芦,什么小街上的吹糖人,什么巷子里的纸画,钟宛说的头头是道的,指挥着郁赦去买。 少年郁赦好声好气的跟钟宛说,公主不让自己买街面上的东西,不入口的东西也不行,不安全,就是真买了,也不能带进府,外面的古怪东西,谁知道吃了碰了会如何。 少年郁赦是很敬畏自己母亲的,安国长公主的话,他都会听。 钟宛同他说了几次,郁赦都不听,被问的多了,郁赦就让府里的厨子给他做,做的不伦不类的,钟宛并不喜欢,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劳您捏的仔细一点。”郁赦低声道,“他说了……要孙悟空的。” 捏泥人的老人没见过什么大人物,心惊胆战的捏好了泥人跪着捧给郁赦,不敢收银子。 郁赦就在小摊子边上放了一枚金锭,小心的护着手里的泥人上了轿。 “我当时……”郁赦看着手里的泥人,在轿子里自言自语,“居然为了她的话,不给你买……” “你只想要个泥人,我居然都不给你……” 郁赦闭上眼,心疼的浑身发抖。 戕害你到这份上,到底要怎么补? 郁赦也不知自己是在拖延时间还真的要补救,他在闹市上兜转了许久,买了一堆零碎东西,不让人碰,自己捧着回了府。 “钟少爷……”郁赦护着“孙悟空”头上的翎羽,尽力自然的问道,“睡了吗?” 冯管家小心的上下看了郁赦一眼,低声道:“世子,您出门没一会儿……钟少爷就走了,回黔安王府去了。” 冯管家心惊胆战,生怕郁赦发疯,不想郁赦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样啊。” 郁赦手有点抖,不小心捏碎了“孙悟空”的手臂,他忙用袖子接着,前言不搭后语道,“那我给他留着……给我弄点浆糊来,我给他粘好。” 冯管家眼睛一红,答应着去了。 郁赦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小心的修补着泥人,他手太抖了,修了一会儿,又弄坏了几处,他不敢发火,怕碰坏更多,只能压着脾气,一点一点修补。 郁赦足足修了两个时辰,期间宫里来了人,传了旨意,崇安帝终于将他认回,郁赦隔着帘子忙自己的事,跪都没跪,只让人将圣旨放下了。 没多一会儿宗人府的人也来了,几个老宗亲又来了,都没见着郁赦。 天黑透了,郁赦手里的泥人碎的不成样子,郁赦不敢发怒,几次起身,又几次坐下了。 “对不住……” 郁赦小心的取了一点胶,慢慢地涂在泥人身上,声音发哑,“我尽力了,但还是把你伤成这样了……” “我真的不知道……”郁赦终于崩溃,他放下泥人,死死攥拳,“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钟宛匆匆赶回郁王府别院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冯管家看见钟宛吓了一跳,指着他洇着血的额头惊呼,“您这是怎么了?!全是血……” “没事。”钟宛淡然一笑,随手抹了一把,“自己磕的,我……下午听到消息了,满城昭告,好生热闹,世子呢?” 冯管家咽了下口水,“在书房呢……” 钟宛点点头,要回自己院子,冯管家忙道:“您先去看看世子吧!” 钟宛推开书房的门。 书房中一片狼藉,圣旨诏书被生生撕成了几道丢在地上,书案上放着一堆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小玩意儿,书房窗下,郁赦衣衫凌乱的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纸包。 钟宛心头咯噔一下,寒石散…… 钟宛恨透了自己,非要矫情的去什么祖坟!逼的郁赦又吃了这东西! 钟宛几步上前,不等他把郁赦手里的东西夺过来,突然愣住了。 “你……” 钟宛不可置信的看着郁赦手里的东西,眼眶瞬间红了,“你怎么还留着……” 月色下,犯了病,根本没觉察到钟宛的郁赦痴痴的打开手里的纸包,纸中包着一撮绿油油的茶叶,郁赦捏了一小粒,珍之重之的放进了嘴里。 那是黔安的茶叶,被钟宛喝的只剩了这么一点。 可冯管家说过,虽然少,但都是芽尖。 是钟少爷一点点挑拣出来的。 只有这么一点,所以他不舍得喝。 第73章 这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钟宛半跪在郁赦身边, 他额上不住渗血, 血自他眉心流了下来, 钟宛没顾上管,声音沙哑的追问,“你只吃了这个, 没吃寒食散,是不是?” 郁赦微微抬头,看了钟宛一眼, 他这会儿神志不清, 根本看不明白眼前的人是谁。 钟宛心疼的直抽气,他小心的在郁赦怀中摸索了下, 没找到什么,再次问道:“没吃寒食散, 是不是?” 郁赦细细咀嚼着嘴里的茶叶,轻轻摇了摇头。 不等钟宛放下心, 郁赦又自言自语道,“归远不让我吃。” 钟宛握着郁赦衣襟的手僵在原地。 钟宛死死忍着眼泪,喉咙口微微哽咽, “没看到我给你留下的信?你以为我走了?不回来了?” 郁赦皱眉看着钟宛, 不明白眼前人在说什么。 “我……”钟宛脸上血液蜿蜒,他怕吓着郁赦,起身随手拿了一盏茶,他仰头将茶水浇在自己脸上,茶水刺的他额上伤口生疼, 钟宛顾不上管,抹了一把脸,转过身来跟郁赦低声道,“先……先起来,我不走。” 郁赦被钟宛扯了起来,不忘护着手里的茶叶包,他将茶叶包好,重新放在了衣襟里。 钟宛将郁赦拉到了床上,随便扯了条被子给他裹了上去,郁赦静静地由着钟宛动作,双眼无神的低声嘱咐,“别动我桌上的东西……” “什、什么?”钟宛往外看了一眼,忙道,“我没动,什么东西?圣旨?替你收起来?” 郁赦摇头,“别碰,那是我给归远买的泥人。” 钟宛嘴唇微微发抖,心疼的要裂了。 钟宛隔着被子搂着郁赦,肩膀剧烈的颤抖着,低头将脸深深的埋在了被子里。 “我……” 钟宛顾不得郁赦到底听得到还是听不到了,他将郁赦搂的紧紧的,轻声道,“泥人坏了就坏了,没事,我也没多喜欢……七年前逼你去给我买,是我当时想家了。” “王妃一向纵着我,她前头没有孩子,带我的时候……惯的很,小商贩们都知道宁王府小少爷的银子好赚,那会儿……”钟宛顿了下,低声道,“他们掐着时辰,等着我跟林思下了学的时候,就都凑在宁王府角门外的那条胡同上,只要是小孩子的东西,王妃都会让人给我买。” “还有就是……”钟宛通红着眼,抖声道,“我就是故意逗你……长公主看管你太严,感觉你小时候日子过的没滋没味的,我想让你也去街面儿上走走逛逛……” “那会儿我也是装的很,有什么话,都不肯直说……”钟宛搂着郁赦,艰难道,“我当时清楚自己的心意,但……所有人都说是你父王杀了我父、杀了宁王,很多话,就不能说了。” 钟宛呢喃,“后来,我想开了不少,我这辈子……总归是有负宁王王妃的养育之恩,没脸再见他们了,我自己不怕报应,但……” 钟宛忍着泪看着郁赦,轻声道:“但你呢?” 钟家列祖列宗在天上,知道自己倾心于崇安帝之子,会不会迁怒于郁赦呢? 白日里,郁赦走后,钟宛缓过一口气来后,死撑着病体,留了一封手书,出了府叫了马,去了钟家祖坟。 钟宛已经七八年没去过了。 钟宛自认有辱祖先,自己将自己在族谱里除了名,不肯再踏足祖坟半步。 如今得知当年血仇,不来不行了。 钟宛足足在父母坟前磕了几个时辰的头。 钟宛不敢为自己这些年辱门败户的事辩白半句,磕了数不清的头,血染石阶,只求地下的父母宗亲要怪只怪自己一人,不要不要不要再迁怒他的子宥了。 “先动心的是我,勾引你的也是我……”钟宛随意抹了一下脸,“若真有罪,也是我的……” 郁赦闭上眼,睡着了。 钟宛侧过身,让郁赦躺好,自己则和衣躺在了郁赦身边。 “子宥……”钟宛将头抵在郁赦身上,喃喃,“我也不清楚你这些年受的罪是不是地下的人在讨债,我怕他们不清楚,就想去说一说……做错事的不是你,有罪的也不是你。” 钟宛脸上血泪渗入棉被里,静谧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就这么搂着郁赦睡着了。 天光乍亮时,钟宛醒了。 郁赦仍在昏睡。 钟宛坐起身摸了摸郁赦的额头,没什么感觉,俯下|身和郁赦额头相触,钟宛吃了一惊,自己竟比郁赦热许多。 钟宛浑身酸疼,额头更疼,这会儿才察觉出来自己在发热,钟宛轻轻吐了一口气,轻手轻脚的下了床。 钟宛也不知道自己是风寒还是什么,自悔昨晚不该跟郁赦同塌,也不知传上郁赦没有,他扯过郁赦的外袍穿上了,出了卧房,一弯腰捞起地上被撕扯的不成样子的圣旨。 钟宛暗暗心惊,这圣旨上……居然还有几点齿痕。 钟宛把圣旨拼好看了一遍。 崇安帝还算和缓,旨意下的没那么石破天惊,只说郁赦是他当年同安国长公主府中的一良家女子所生,当日皇长子皇二子接连夭折,皇三子体弱,年岁不和,崇安帝担忧襁褓中的郁赦也会遭祸,故而暂夺了他的皇姓,将他养在了郁王和安国长公主的膝下。 崇安帝旨意上并未正式为郁赦更名,只说择日要为郁赦加封亲王爵,大赦天下。 没该姓,没提立储。 钟宛眯眼…… 这话怎么说都行,郁赦是崇安帝之子的事虽朝中人早已心照不宣,但真要认回,那必然是要一步一步的来,上来就立储不太合适,崇安帝如今让郁赦入内阁,也是为了让郁赦能有点政绩,如此逐步嘉赏,更能服众。 这么想,崇安帝的安排很合适。 但反过来说,这是崇安帝在拿捏郁赦。 崇安帝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真信了郁赦是突然将他当父亲了。 多少条命在中间挡着,多年来父子情渐行渐远,怎么可能真的一朝回到从前。 真的立储了,就郁赦如今的性子,他会不会做出弑父弑君的事来? 郁赦这些日子的忍辱负重崇安帝全看在了眼里,他会想不到这一层吗? 就算郁赦不会做什么,一旦正式立了太子,郁王和宣琼会不会狗急跳墙? 崇安帝两方都在忌惮。 钟宛攥着圣旨,感觉下一封立储的诏书怕是没那么快。 得再想点办法。 钟宛有点晕眩,他浑身烧的难受,不敢再托大,把圣旨收好,自己去寻太医。 走到门口,钟宛犹豫了下,怕床上的郁赦一会儿醒了,又同昨日一样,一时找不到自己就疯了。 郁赦犯病的那个样子,钟宛是真的不想再看一次了。 钟宛想了下,叹口气,折回来,站在郁赦床前,低头苦笑了下,脱了外袍,把自己上衣的里衣脱了下来,放在了郁赦手边。 看见这么私密的东西,这人不该再瞎想了吧? 钟宛自认料理的周全了,穿上外袍,强撑着去找太医了。 半个时辰后,天光大亮,郁赦迷迷糊糊的醒了。 每次犯病后,郁赦记忆都会很模糊,他坐在床上,反映了好一会儿,依稀记起了昨日的事。 郁赦怅然的看着床帐,自嘲一笑。 全完了。 钟宛走了,一切都完了。 郁赦原本以为这已是最坏的情况了,等他坐起身时才明白,世事无常,命途多舛,每当他绝望的时候,前面总有更可怕的事在等着他。 郁赦眸子微微发颤,他看着凌乱的床榻,被子上斑斑的血迹,还有手边来历不明的一件里衣,脸色血色瞬间褪尽。 郁赦绝望的起身,低头查看自己的手臂,胸口…… 完好的,连一道伤口都没。 这血迹不是他的,那就只能是别人的。 郁赦是看过不少话本的人,被子上的血迹在何时才会出现,他心里很清楚。 郁赦憎恶的看着床上的里衣,怒道,“来人!!!” 外间的冯管家摸爬滚打的滚了进来。 “谁……是谁?”郁赦嘴唇苍白,他指着床上的里衣,压着滔天怒火,“这是哪个贱人的?” 冯管家呆滞了片刻,心道两人吵架了? 冯管家小心翼翼的准备和稀泥,道:“什……什么?” 郁赦根本就不记得昨晚发生过什么了,他自己清楚自己有这疯病,所以根本不敢在府里留丫头,就是怕自己在犯病时让人钻了空子,但不想千防万防,居然还是没挡住。 钟宛要是知道了,还会回来吗? 自己要如何解释? 郁赦失魂落魄的想,钟宛会嫌自己脏吗? 冯管家感觉郁赦这神态实在是不对,心惊胆战道:“世子……到底怎么了?” “你看不到吗?”郁赦声音发抖,“被子上的血,还有贱人的衣服,你看不见吗?是谁?!” 冯管家咽了一下口水,轻声道,“这怎么弄的,老奴不清楚,但有件事老奴必须得跟您说清楚……” 冯管家轻声道:“从昨晚到现在,只有钟少爷来过这个房间。” 郁赦如遭雷劈,僵在了原地。 床上的暧昧血迹瞬间不恶心了,那件里衣也变得旖旎了起来。 但是…… 郁赦失神,“我伤他那么深,他没走,回来了,来找我了,我……” 郁赦崩溃,“然后我对他做了那种事?” 郁赦残存着一线希望,问道,“他人呢?” “很不好,早上起来就说又发热了,还浑身疼。”冯管家有一说一,“去找太医了。” 郁赦:“……” 郁赦脸微微红了,他转身自己整理被子,冯管家忙要上前帮忙,郁赦挡在被子前面,迟疑道,“这、这不是你该看的……这是钟宛的那什么落……算了,总之我自己来收拾。” 第74章 话本误人。 冯管家哪敢让郁赦自己动手做这些事, 赶着要伺候, 郁赦执拗道:“下去。” 冯管家实在是想不明白, 怎么钟宛的血自己就不配看了?! 那昨晚钟宛头破血流的,自己不也看见了? 奈何,他犟不过郁赦, 只能忧心忡忡的退下了。 郁赦理了理思绪,稍稍庆幸,是钟宛, 至少不是别人。 郁赦待冯管家出了门后转身, 胡乱将被面拆了下来,他不得其法, 一不小心还将被面扯了个口子。 好不容易将被面拆下来,郁赦胡乱裹了下丢在床下, 又拿起那件里衣来。 里衣上,也蹭了一点血迹。 郁赦本也要丢到床下, 但又觉得这么私密的东西让仆役们来清洗似乎不妥,郁赦想了下,把里衣浸在预备给他洗脸的水盆里。 不便让外人看见, 也不能让钟宛动手, 就只能自己来了。 郁赦来不及梳洗,就这么散着头发赤着足,站在水盆前,挽起袖子,慢慢揉搓里衣。 世家公子, 头一次做这种事,不免笨拙些,好在郁赦够耐心,也够认真。 怕洗不干净,郁赦还抓了一把洗脸用的皂角涂在血迹上,轻轻搓洗。 郁赦惊魂甫定,但还是控制不住的想,寻常夫妻,是不是就是这样,替内人清洗这些贴身衣服的? 郁赦攥着里衣,阖眼细想…… 实在是想不起什么来了。 他只记得昨夜自己一直在修补那怎么也修不好的泥人,根本没印象钟宛回来过。 自己和钟宛的头一回,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过去了。 仓促又血腥。 郁赦根本不敢想刚才拆被面时那触目惊心的一片片血痕是怎么弄出来的。 郁赦虽没同人亲密过,但他博览群书,对男子之间的事,还是有些了解的。 有的话本里,头一次,是没甚苦楚的。 但有的话本里,钟宛血流成河。 更有甚者,洞房中,血流漂杵,尸山血海。 郁赦一直以为那是话本夸大了,又觉得这事儿是因人而异,只要自己足够温柔,不至于真让钟宛受罪,但万万没想到,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还是在自己无意识的时候发生的。 就在这间屋子里,就在昨夜,钟宛血流如注,在自己的蹂躏下,逃都逃不了。 自己却根本没管他。 被子上下都是血迹,郁赦难以想象……在自己睡熟后,钟宛他倒在血泊中挣扎了多久。 不是体力实在难以为继,钟宛何至于到早上才攒足体力去找太医? 郁赦好不容易搓洗干净了里衣,将满是皂沫的里衣展开挂好,胡乱梳理了下,出了卧房。 府里的下人们昨日也听说了旨意,看向郁赦的眼神有敬有畏,都只敢行礼,不敢多言。 郁赦神智恍惚,没多理会,走到钟宛院门口,又停住了脚。 近乡情怯。 府里唯一的小丫头从钟宛院里出来了,郁赦叫住她,眉头紧锁,“钟少爷……如何了?” 小丫头畏畏缩缩的,低声道,“一直发热,也吃不下东西去,太医怕伤了少爷的肠胃,没让少爷吃药,正在行针。” 郁赦踟蹰,又问,“他……说什么了吗?” 小丫头摇头,“没说什么,哦不,说了,说让我们看着点,世子你要是醒了,让我们跟世子说,他昨夜就回来了。” 郁赦稍稍松了一口气。 听这意思,应该没太生气。 想到这,郁赦心里更心酸了。 摆摆手让小丫头下去了,郁赦正要进钟宛的院子,外面一个家将赶了过来。 郁赦不耐,“又怎么了?” 家将看出来郁赦这是要去见钟宛,自知碍眼,讪讪道:“宫里来人了,宣世子入宫。” 郁赦道:“说我病了,不去。” “还有还有。”家将忙拦着,“公主府里也来人了,自然,惯例是让冯管家挡回去了,不过……咱们的人也有事要跟世子说。” 郁赦往院里看了一眼,无奈转身跟家将出来了。 “不出世子所料,昨日皇上传了五殿下去后,大发雷霆。” 郁赦心不在焉,烦躁道,“捡着有用的说!” 探子躬身,“是,皇上昨日传了五殿下后,一开始没提……没提宫人的事,只问五殿下,为何频频同世子犯难,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 “五殿下还算机敏,没提郁王半句,拒不承认之前坑害世子的事,皇上不信……属下猜测,皇上也不信五殿下有本事能找到钟妃宫中旧人,明着暗着问了半晌,逼问五殿下,是不是郁王哄骗了他什么,但无论皇上如何问责,五殿下都没吐口。” “皇上诈了五殿下一句,说宫中旧人已被扣下了。” 探子钦佩的看了郁赦一眼,“世子这招行的妙,五殿下是真不知情,故而应答十分不得当,这下皇上信了,宫里的事,是五殿下在安排,宫外的事,全是郁王经手的。” 郁赦垂眸,低声道,“不是我的主意,其实是钟……罢了,还有什么?” “皇上怒火攻心,但并未问责郁王,但这更要命……皇上心中已有了定论,所以连问也不想问了。” “属下等记得世子的话,昨日待世子出宫后,隔了一个时辰后去公主府传话,说世子触怒龙颜,求公主帮忙向皇上求情,安国长公主听了这话等也没等,马上进宫了,时辰卡的很好,正是皇上责问五殿下的时候。” 郁赦轻声道:“皇上没见她?” 探子点头,眼中发光:“没见,但在听说公主求见后,皇上气的将书案上的东西一把推到了地上。” 郁赦嗤笑,“皇上以为公主是接到了消息,要为郁王求情。” “是。”探子道,“听老公公说,皇上气的只喘息,还说……还说了一句女生外向。” 郁赦嘴角微微挑起。 探子不放心道:“只有一点属下有些忧心,长公主虽没见着皇上,但一回府接着消息,必然就知道是被世子算计了,那……我们以后再如何让长公主帮扶我们?” “从始至终……”郁赦低声道,“我就没指望过她,怕什么?” 探子不解,郁赦淡淡道:“且她心里清楚,我不会诓她,许诺她的,我都会给,但如何给,如何用她帮我,就要按我的规矩来了。” 郁赦相信安国长公主是真心要帮自己的,但多年母子情分早已断,郁赦是真的不敢毫无保留的信任她了。 “我命悬一线,只能在他们彼此猜忌时才能有机会。”郁赦道,“经过这件事,皇上必然疑心公主了,郁王也会怀疑公主是故作姿态,公主会怪我,恨我,但只有这样……她才能更倚重我,她指望不上旁人了。” 探子明白了,点头,“也对,公主虽同世子多番许诺,但谁知回头会不会反水,还是早点断了公主两头顾着的念头好。” 郁赦道:“宣琼呢?” “已被软禁了。”探子忙道,“按世子的吩咐,公公们一直在求情,让皇上顾念父子之情,没真的将五殿下关到宗人府去,不然我们下一步棋就走不得了。” 探子顺势拍了郁赦的马屁,“世子考虑的真周到。” 郁赦冷笑,没说话。 崇安帝不会因为老太监的几句话勾起对宣琼的温情,没大力斥责宣琼,不过是留着他制衡自己罢了。 “暂时不要再做什么。”郁赦道,“该做的我们都做了,万事过犹不及,如今先看他们内斗那好,传出话去,我病了,下不了床,让他们闹吧。” 探子答应着去了。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探子,郁赦来不及喝口茶,起身往钟宛院里去了。 钟宛屋里,外面屋子里吊着一口小小的药锅,正炖着药,屋中空无一人,施过针的太医已经走了。 郁赦转过屏风进了内室,卧房里,钟宛赤着上身趴在床上,后背上还扎着十来根银针。 郁赦微微低头看了一眼……钟宛睡着了。 郁赦放轻脚步,走到钟宛床前坐下了。 钟宛头上裹着白绸,郁赦想了下了然……他昨日刚知道了内情,大约是在给自己家人戴孝。 郁赦上下看了看,钟宛劲瘦白皙的后背上并没什么伤痕,露出一半的脸颊和脖颈也干干净净,没有伤处。 不用心存妄想,这必然是伤在下身了。 郁赦杞人忧天的担心,钟宛虽平时看上去大咧咧的,但他真的张的开口,跟太医说他那里的伤吗? 太医看过了吗? 上过药了吗? 郁赦留意到床边有一瓶药,他拿起来看了眼——瓷瓶上贴着的纸上写的是金疮药。 郁赦皱眉,这种外伤药……真的是哪里都能用吗? 这太医到底会不会治? 还是钟宛不好意思,随便糊弄了太医讨来的? 回想那斑斑血迹,郁赦没法不担心。 郁赦看着钟宛裸|露在外的细瘦的腰身,犹豫再三,放下了药瓶。 郁赦将搭在钟宛腰上的被子慢慢掀开,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钟宛松垮垮的腰带上,迟疑片刻后,将他腰带轻轻扯了下来。 郁赦攥住钟宛的亵裤,往下扯了几寸…… “子宥……” 不知何时醒来的钟宛红着脸一把扯住自己裤腰,艰难道,“我这还病着……你要做什么?” 郁赦耳廓渐红,但没松开手,他忍了片刻,语气里带了几分愧悔,轻声道,“我想……看看。” 钟宛:“……” 钟宛怀疑的想,自己这是彻底烧迷糊了吗? 第75章 公主和宗室女 钟宛发热烧的浑身筋骨疼, 睡的并不踏实, 房里进来人时他就察觉到了, 他估摸着是太医,想着该起来,又困倦的撩不开眼皮。 过了一会儿没动静, 钟宛就又睡过去了,直到他感觉有人在摸自己的腰。 比起郁赦,钟宛才真是从小就被丫头婆子伺候大的, 别人给他穿衣掖被子什么的钟宛都没事, 唯一点,真的贴身的事儿, 钟宛自小都是自己来的,倒不是他从小就懂避嫌, 实在是他身上痒痒肉太多。 郁赦解他腰带的时候钟宛瞬间就醒了,他本就偏着头, 垂眸就看见了郁赦,这才没动。 见郁赦好好的,钟宛稍稍放下心, 起先钟宛还以为郁赦是怕自己系着腰带睡觉不舒服, 就顺水推舟的装睡由着郁赦摆弄自己。 郁赦破规矩太多,见自己醒了,没准就不帮自己了。 想着昨日的心酸,钟宛还暗暗的想,等郁赦给自己解下腰带时突然睁眼逗逗他,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如今两人心意相通,还有什么苦是熬不过去的呢。 但下面的事,和钟宛想的就有点不那么一样了。 是真的装不下去了。 钟宛后背上还插着一排银针,他坐不起身,这种被动的感觉让他有点狼狈,低声道,“别闹。” 若是平时郁赦必然就松手了,但现在他认定两人已有了夫妻之实,郁赦觉得自己再没什么不能看的了。 郁赦想钟宛可能是害臊,也可能是在生气,只能放轻声音,“你跟我都……还怕我看么?” “不是。”钟宛糊里糊涂的,他也不清楚郁赦这是清醒了还是仍在犯病,他压低声音急道,“你突然要那什么没事,但太医不知何时就要进来了,让人家看见了这算什么?你……你……” 郁赦不甚满意的瞟了床上的金疮药一眼,“进来更好,我还有话问他呢,顺便让他也看看你这里。” “你再说一遍?”钟宛怀疑自己耳朵聋了,吓得变了语调,“让他也……看看我这里?!” 钟宛红着脸怒道:“我不!!!” 郁赦不敢硬扯,怕钟宛挣扎起来碰到了后背上的针,叹口气,放开了手。 不等钟宛松口气,郁赦起身把卧房的门反锁了,又将床帐放了下来,郁赦这次没硬来,他坐在钟宛身边,用尽平生攒下的所有温柔,低声道,“我错了,我没料到你这么在意……但总要让太医看看,不然我也不能放心。” 钟宛头皮发麻的想,放心什么?!为什么要太医看看?郁赦要封王了,难不成他跟皇上说了,要跟自己成亲?所以需要让太医证明自己童贞尚在? 没听说本朝还有这规矩啊…… 再说自己一个大男人,这要怎么证明? 是看看自己那根玩意儿猛不猛?还是后面够不够嫩? 钟宛崩溃,“去你娘的!” 郁赦面不改色的受着,“接着骂,等你能起来了,你拿剑给我一刀,我绝不躲。” 钟宛毛骨悚然:“不是,你……” “好。”郁赦不敢勉强,“不用太医,我自己给你看看,行不行?” 郁赦看着钟宛苍白的脸心焦不已,低头在钟宛脸颊上亲了下,在他耳边低声道,“归远,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绝不伤你了。” 钟宛闻言心里更苦了,结巴道,“果、果然只有一次?” “放心,是。”郁赦握着钟宛的手,一面同他耳鬓厮磨,一边趁他不注意将钟宛的手用方才那条腰带捆了起来,不等钟宛再说话,郁赦低头在钟宛唇上亲了下,哑声道,“别动,拖着不看不行的……” 钟宛两手被捆在了床头,他被气的没了脾气,索性把涨红的脸埋在了枕头里,“行……行吧,随便你!” 郁赦站起身,看着钟宛被自己束在床上任人宰割的样子,心头泛起一股异样的旖旎,他在心里骂了句自己是个畜生,深呼吸了下,褪下了钟宛的亵裤。 郁赦:“……” 钟宛从脸到脖子都红了,他闷声道:“看出什么来了?看出老子是个雏儿了?” 郁赦终于觉察出有些东西不太对了。 郁赦小心翼翼的拉过被子给钟宛盖好,尽力镇定道:“我……我还有点事,宫里找我……我去去就来。” 郁赦失魂落魄的出去了。 一炷香后,太医过来取针,看着钟宛双手还被捆着吓了一跳,钟宛已经没脸见人了,他自暴自弃的干笑,“那什么,侯门的日子……不好过。” 太医心惊肉跳的把钟宛放开了,将针都取下后,谨慎道:“少爷,您这个身子,现在可万万不能做那种事。” 钟宛苦哈哈的自言自语,“是……我这不是……太受宠了么,没法子。” 太医不赞同的看了钟宛一眼,又体谅的点点头,“那我去跟世子说说?” 钟宛摆摆手,把所有苦往自己肚子里咽,“行……您要是能劝住。” 太医唏嘘的去了,钟宛神志不清的重新躺下来,心中感伤被郁赦搅合的一点不剩,只剩下怅然。 “看了……然后什么都没做,就走了,就走了……” 钟宛喃喃,“我那个地方……是多让人失望……” 郁王府别院外,安国长公主带着七分火气,怒道,“怎么了?谁在前面堵着?” 安国长公主的马车夫上前回道,“回公主,前面是黔安王府的车马,就是不知车里是谁。” “黔安王府?”安国长公主失笑,“黔安王不都被褫夺了爵位了?哪儿还有什么黔安王府,去……让前面的车马让开。” 马车夫去了,不多一会儿又回来道:“公主,车里是原黔安王的妹妹,好像也是来见世子的,他们府上跟车的正跟门口的家将们说话,等着通报呢。” “呵。”安国长公主笑了,“子宥连我都不见,能见她?去,让他们的马车去外面路上等着,别在这挡路。” 马车夫觉得不太好,如今所有人都知道钟宛是郁王府别院的座上宾,是郁赦真正在意的人,钟宛又是出身宁王府,在郁赦府门口下人家的面子,似乎有点过了,他低声道:“她的车没在正路上,挡不着公主,小的稍拐一下就能避开的。” 安国长公主本就窝着火,怒道:“怎么?如今我连个连封邑都没的小宗室女都要怕了?我体谅她没出阁,没让她当街下来给我跪地请安就算宽厚了,让她去一边儿候着!” 马车夫不敢触安国长公主霉头,忙去了,不多时,宣从心的马车果然驶出了正路。 安国长公主是兴师问罪来的,问也不问让人开了别院大门,坐着马车进了别院。 正路边上,宣从心撩开马车帘,皱眉问,“那是谁的车驾?” 林思比划了下,宣从心勉强看出来了,“安国长公主……是,那我这个小宗室女是该给她让路。” 林思看出宣从心脸色不好看,打手语:安国长公主是世子的养母,身份又尊贵,自然要她先。 宣从心苦笑,“不用宽我心了,这么久了,往这边送了多少东西,问候了多少次,钟宛都不见我,我还敢说什么,要不是他们府上的主子如今改姓宣了,我连来都不能来。” 宣从心和郁赦虽沾亲,但总归是外姓之人,郁王府别院里没当家的女眷,宣从心一个未嫁女,是不能自己来这边走动的,宣瑜本要替她来,宣从心又信不过他,自己大哥是被郁赦亲手处置了的,宣从心怕宣瑜糊里糊涂的说错话又给钟宛惹麻烦,昨日宣从心听说了旨意,知道郁赦被皇帝认回,和自己成了同姓之人,终于不用避嫌了,隔日就赶着过来了。 宣从心皱眉问道:“安国长公主要见的是郁赦,我要见的钟宛,应该……碍不着吧?我难道要等她出来了才能进去?” 林思也说不好,比划:先等等吧。 宣从心看了一眼车上的东西,“算了……见不着就下次,一会儿他们要是不让我们进去,你把衣服和食盒替我送进去,顺便跟钟宛说,有……有时间,让人跟我说一声,不必他回府,我来看看他。” 宣从心吐了口气,憋着火:“听说郁赦不是个好相处的,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他在这边受不受气,缺不缺什么,到底如何了。” 林思比划:再等等。 宣从心放下车帘,等着吃闭门羹,不想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郁王府别院的家将疾步过来,行礼后道:“怠慢了,请小姐入府。” 林思扯着缰绳,本以为要从侧门进,不想家将们大开中门,恭恭敬敬的把宣从心迎进了府。 宣从心进了府,下了车,由内院的仆役领着进了正厅。 正厅首位上,安国长公主正脸色不快的喝茶。 宣从心上前行礼,安国长公主微微撩了下眼皮,低声“嗯”了一声。 宣从心起身,不等她坐下,里面冯管家一溜小跑出来了,冯管家讪讪的同安国长公主躬身笑了下,转头对宣从心道:“小姐这边请。” 安国长公主匪夷所思道:“什么?” 冯管家心中叫苦,心道您前几日刚又伤了世子的心,另一头,世子刚把钟少爷从里到外得罪了个透,听说娘家人来了正心虚着呢,哪儿顾得上您。 冯管家硬着头皮笑道:“世子大约是想着公主过来一趟不容易,所以想让公主多坐一会儿。” 安国长公主被气的变了脸色:“好,好。” 宣从心抬眸看了安国长公主一眼,压下微微挑起的嘴角,对她福了福身,跟冯管家进了内院。 第76章 劝和 郁赦回自己院里, 先找了冯管家来问, 钟宛额头是不是磕着了, 冯管家点头如捣蒜,嗨道,“可不是, 昨晚回来的时候还血流不止呢。” 郁赦抑制着将冯管家痛打一顿的冲动,有气无力,“那你为何不跟我说。” 冯管家无措的看着郁赦, 不懂这有什么可单独说的, 那伤处那么明显,郁赦只要没瞎就看得到啊。 冯管家谨慎问道:“世子刚去看过钟少爷了?他好点了吗?” 郁赦说不出话来。 “三书六礼……”郁赦颓然坐下来, “一样未行时日日睡在一起就算了……我竟在他病着的时候,对他……” 冯管家试探道:“世子?世子?” 冯管家还要再细问, 外面传话来,说安国长公主和原黔安王府的小姐来了, 冯管家意外,“这两位怎么还结伴来了?” 传话的仆人交代清楚了,冯管家看向郁赦:“先见公主?世子?世子!” 郁赦如梦初醒, 想也不想道, “请宣从心来。” 冯管家迟疑了下,“不好吧,老奴估计小姐就是来见钟少爷的,世子可见可不见。” “她八成是给她大哥求情的,不必让钟宛见了。”郁赦稍稍整理了下衣衫, “请她来。” 冯管家无法,去请宣从心了。 郁赦收拾好情绪,在堂屋里见了宣从心。 两厢见过后,两人各怀心事,都没什么话。 郁赦心里清楚自己和宁王后人的血脉关系,但许是因为憎恶生母的缘故,郁赦对宁王的孩子并无半点多余的温情,今天给宣从心这么大的面子,不过是因为钟宛。 郁赦骨子里有点迂性,在他心里,宁王府就是钟宛的本家,无论多不想跟宁王后人碰面,该给的面子必须得给的,不然让外人看见了,不就等于是自己不重视钟宛了么? 按钟宛说的,那钟宛不就在这府里没有立足之地了吗? 另一头,宣从心也有点尴尬。 宣从心自小没受过什么管束,黔安她大哥最大,可她大哥也管不着她的事,横冲直撞的长到这么大,来了京城才知道天宽地阔,在京中住了半年,又经历了宣瑞的事,再锋利的棱角也要被打磨平了。 钟宛将她护的好,有关郁赦和钟宛的事,她是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 宣瑞的事出来后,宣从心回府同严管家问,又问了林思,这才明白,郁赦就是那个“夸父”。 理清楚前事,宣从心五味杂陈,觉得钟宛一辈子都不回府也是可能的了。 郁赦心中只念着要如何跟钟宛赔罪,没空跟宣从心耗着,问道:“小姐这次来,是有什么事用我帮忙的?” 如何料理宣瑞郁赦心中早有计划,将来如何安排宣瑜宣从心他也有了主意,备好了说辞,就等着宣从心来求情。 宣从心犹豫了下,“钟宛……” 郁赦抬眸。 宣从心尽力将姿态放低,“我大哥的事,钟宛是真的不知情的,还请世子不要因为他的事,迁怒钟宛。” 郁赦意外的看着宣从心,“你是……担心钟宛?” 宣从心准备壮士断腕,反正大哥是他自己作死救不回来了,干脆不管他了,尽力将钟宛洗干净,免得他在这府上也住不踏实,她低声道:“他身体不好,好不好的就爱生病,还请……世子不要因为我大哥的缘故,苛待他。” 郁赦眯起眼。 他突然想起了钟宛以前诓他时说的一句话。 寻常夫妻若是吵架了,一般都是有长辈劝和的。 钟宛平时虽总胡闹,但他那句话其实说的对。 郁赦看着宣从心,心中涌起一个堪称下作的念头。 钟宛心里有多牵挂这对双胞胎,郁赦是清楚的。 他和钟宛命苦,没有靠谱的长辈,这个丫头倒可以暂时借来用一用。 郁赦默不作声的看着桌上的小摆件,低声道:“实不相瞒,我和钟宛之间,确实有了点隔阂。” 宣从心心道我就知道。 宣从心暗暗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宣瑞骂了八百遍,尽力恭敬道:“世子不要信别人的话,我可以作证,钟宛他是真的……” “你误会了。”郁赦长吁了一口气,“宣瑞的事,我对他没有半分怀疑。” 宣从心皱眉:“不因为我大哥,还能因为什么?” 郁赦看向窗外,幽幽道:“前日,我跟他说了些前尘往事,自然,同你大哥也有点关系,说完之后……钟宛就跑了。” 宣从心吓了一跳:“跑了?去哪儿了?” 郁赦讳莫如深,又道,“我很心焦,他是带着伤回来的,回来后就病了,我再去看他,他……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郁赦似是有一点难以启齿,顿了下才道:“他不愿意让我亲近他了。” 宣从心咽了下口水,知道自己不该听,但忍不住问道:“到底为什么?” 郁赦摇头:“不知道,他骂了我很难听的话,还说要用剑捅我,还不许我看看他的伤处。” 宣从心大惊失色,“钟宛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宣从心突然想到了什么,道:“他难不成是在怪你?怪你不救我大哥?” 郁赦闪烁其词,“不知。” 宣从心怒道:“宣瑞他自己找死!能保他一条命就不错了,钟宛怎么能这样不明事理的护短?” 郁赦又不说话了。 郁赦起身,片刻后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个拼好的泥人,交给宣从心,低声道:“我拼了一夜的东西,你将这个给他……替我带句话,请他别怪我了。” “这是自然。”宣从心一口应下,“钟宛若还敢跟你发脾气,我也要跟他急了。” 宣从心看着手心里小小的泥人,心酸道:“这难道是他摔了,你辛苦拼的?” 郁赦看向别处,摇头,“别问了。” 宣从心一时间激愤不已,忍无可忍,用帕子将泥人包好,跟着冯管家去找钟宛了。 因着之前的闹剧,郁赦现在是真的没脸去见钟宛了,他默默祈祷宣从心能顶点用,助自己过了这一关,起身去见安国长公主了。 正厅里,茶都凉了。 安国长公主脸色很差,见郁赦来了,如没见一般,眼皮都没抬一下。 郁赦坐下来,命人换茶。 不等安国长公主按捺不住质问,郁赦先道:“公主也接到旨意了?” 安国长公主青着脸,半晌“嗯”了一下。 郁赦不紧不慢的问道:“皇上并未给我改姓,公主怎么看?” 安国长公主憋着火,语气生硬,“哪有那么快?” 郁赦淡淡道:“但公主上次不是同我说,皇上精神不太好了么。” 安国长公主一愣。 “皇上有些自负了。”郁赦声音很轻,“他想以我和宣琼的相互制衡来保全最后一段岁月的安宁,我是可以等,但宣琼呢?他容得下我吗?” 安国长公主皱眉,“皇兄已经认回你了,而且他明显是更偏爱你的,你还没安心?” “一日未等大宝,我一日不能安心。”郁赦眼神隐晦,“我需要再点一把火。” 安国长公主来不及兴师问罪了,她不安道,“你要如何?” “我请公主替我做一件事。”郁赦轻松道,“替我将我的身世捅出来。” “你疯了?!”安国长公主起身,她慌乱的往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你疯了?你生母的事……能让旁人知道吗?!” 郁赦平静道:“为什么不能?皇上已认下了我,无论我生母是谁,皇帝都是我的生父,这动摇不了我的身份,我该继位,还是能继位。” 毁了的,不过是皇帝和小钟妃,还有自己的名声。 郁赦根本不在乎。 安国长公主难以置信:“你到底要做什么?” “替郁王向皇上施压。”郁赦道,“昨日的事一出,郁王措手不及,想不到这口黑锅怎么就落到了宣琼身上,必然慌乱,这会儿不会再做什么手脚,一天过去了,他可能都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法子,正伺机而动。” 郁赦摇头:“我等不得,他不动,我替他动。” 安国长公主气的冷笑:“你是在替他动吗?你这是替我跟他划清界限!” 郁赦失笑:“公主,之前我已同你说过了,你随时可掉头去扶持宣琼,我永远不会拦着,不是你自己说的,要一心帮我吗?” 安国长公主语塞。 安国长公主坐回椅子上,半晌道:“你……要我如何做?” “我信公主在郁王府内必然有自己的人,经他们的口。”郁赦道,“往外传递消息,说我是小钟妃所出。” 安国长公主迟疑许久,最后摔了茶盏,霍然而起,话也不说直接走了。 冯管家心惊胆战的从屋外走进来,躬身收拾茶盏,小声道:“公主这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郁赦嗤笑:“必然是答应了。” 冯管家还是不放心,“世子……这么要紧的事,交给长公主做,能放心吗?” 郁赦轻快道:“无妨。” 反正这一次,安国长公主不过还是个幌子。 自己的身世,会由郁妃宫里那个如今成了郁妃心腹的老太监,汤钦说出来。 吊了那两个老东西那么久,终于也要派上用场了。 郁赦捏了捏眉心,将自己的计划又想了一遍,他刚刚犯过病,不太放心自己,准备跟钟宛交个底,让钟宛替自己周全一二。 不过…… 郁赦问道:“宣从心还在他院里呢?” 冯管家紧张点头。 郁赦有点亏心,重新坐下来,等着宣从心的好消息。 钟宛院里。 钟宛坐在床上,看着振振有词的宣从心,目瞪口呆。 “虽然你们都是男子……这就不说了,我一直不太懂情啊爱的,但既然要在一处,就好好的啊。” 宣从心苦口婆心,“一吵架,你就摔东西,摔过了就跑掉,还跑了整整一个晚上?” 钟宛茫然:“我摔什么了?” 宣从心把小泥人递给钟宛,不解道,“你平时对我们那么好,一点儿脾气也没,怎么就不能分一点好性子给他呢?你们不是青梅竹马么?” 钟宛如鲠在喉,“我他娘的……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你还骂他?这不是他跟我说的,你不要再冤枉他了。”宣从心不满的看了钟宛一眼,“我在咱们府里就听别人说,你平时为了一点儿破事就跟他使性子,哭哭啼啼,还总借着小事把他从内阁叫回来,难道是假的吗?” 钟宛憋的心口疼,点头:“是,我认。” “没冤你吧。”宣从心道,“你知道世子有多可怜么,小心翼翼的。” 钟宛艰难道:“对不住……” “这话别跟我说,去跟世子说吧。”宣从心叹气,“我之前听说郁小王爷脾气不好,日日心惊胆战,以为你要被他折磨,万万想不到……” 宣从心摇头,“听说今天就因为想看看你的伤口,你就急了?怎么脾气这么不好了呢?看看你伤口不是为你好吗?” 钟宛气的咬枕头。 郁子宥这个……实打实的疯子! 他以为让从心来按头自己不生气,自己就真的不会生气了? 他会不会哄人?他真的不是派从心来拱火的?! 宣从心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道:“你就给我一句准话,让他看看,行不行?” 钟宛耳朵红了,他将枕头咬的咯吱咯吱响,“……行。” 第77章 在郁赦缜密的逻辑下,没人能撑得过半柱香的时间。 钟宛院外的凉亭上, 郁赦坐在石凳上, 近乎偏执的盯着院门口, 等着宣从心出来,等着宣从心跟他说,钟宛不怪他了。 那他就能再去看钟宛了。 郁赦坚信, 被家人劝和过的钟宛,是不能再翻旧账的。 虽然他从来没试过。 冯管家给郁赦披了件披风,忧心忡忡:“世子……老奴怎么想怎么觉得, 钟少爷可能会更生气呢。” “不可能。”郁赦死死的盯着院门口, 无意识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冯管家无言以对, 这还用问? 冯管家尽力把话说的和缓一点,道, “世子,您刚才虽没说谎, 但谁都听得出来,你那意思是钟少爷无理取闹在跟您闹脾气,钟少爷……能不气么?” “不然呢?”郁赦语气平和, 嘴唇微动, 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跟那个丫头说,是我自己发疯,误会我将钟宛折磨的血流如注,然后又在钟宛针灸动弹不得时, 硬要给那个我猜想出来的伤口上药?” 冯管家呛了一口风。 郁赦声音越来越轻,“我要是这么说了,你猜那个丫头会不会觉得钟宛在这边度日如年,然后劝钟宛搬回原黔安王府去?” 冯管家细想了下,惊觉还真有可能。 “我也不想这样,但我已经得罪了归远,若不拉拢好这一个,再由着他们见面,两厢一合计,越说越气,气的一起跑了,怎么办?”郁赦看着树上新钻的绿芽,摇头,“钟宛很看重她,我刚同她聊了几句,看得出来她也是真心在意钟宛的,所以不能这样冒险……” “她很可能是来刺探我的……对,她就是来考校我的,她要看我同钟宛是不是真心和睦。”郁赦戒备的看着远处,“他们才是一家人,我一定要表现的很好……她才不会劝钟宛离开我,等她走了,钟宛就不会怪我了。” 郁赦看向冯管家:“我每天都在同各类人说谎,敷衍,为什么不能骗她?” 在郁赦缜密的逻辑下,没人能撑得过半柱香的时间。 冯管家一时不查,差点就被郁赦说服了。 但隐隐总觉得郁赦这神神叨叨的样子有点不对,冯管家疑惑的细看了看郁赦的脸色,叹气,又犯病了。 那就没什么可掰扯的了,冯管家道:“世子说的全都对。” 郁赦点点头,“现在就等那个丫头出来就好了……我猜想钟宛会原谅我的身世,我猜想他会原谅我唐突了他,以后就算再同我吵架,我也能去请宣从心帮忙。” 冯管家心道我猜想钟少爷可能会拖着病躯追出来打你,他不敢说出来,只能同郁赦一起等。 两人等了许久,将近半个时辰后,宣从心终于出来了。 郁赦眼睛发亮,低声催促:“去……好生送她出门。” 冯管家去了,郁赦自己整了整衣衫,进了钟宛的院子。 卧房内,钟宛倚在床头,捧着手里的泥人。 被郁赦气的眼冒金星,但钟宛对这泥人还是小心的很,生怕再碰坏了,伤了郁赦的心意。 钟宛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他撩起床帐,见郁赦站在卧房门口。 钟宛牙根痒痒,他不知郁赦身后有没有人,不想在外人面前让郁赦丢人,磨牙道,“你……先过来。” 郁赦不。 郁赦迟疑了下,道:“你说,我听得见。” 钟宛气闷,郁子宥这是怕自己跳起来咬他吗?! 钟宛憋小声音质问道:“你跟从心装什么可怜了?!” 郁赦微微蹙眉,细看了下钟宛的脸色:“你怎么还生气?” 钟宛失声:“世子!我现在该开心吗?” 郁赦难以理解的看着钟宛:“不是你说的,吵架了……有长辈来劝,就没事了吗?” 钟宛懵了,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个? 钟宛哑然:“再说从心什么时候成了我的长辈了?她刚还问过我,以后能不能管我叫哥……照这么说,我是她长辈才对啊。” 郁赦再一次抓住了重点,犹豫着问道:“必须得长辈才行吗?” 钟宛自少时哄起郁赦来就是满嘴胡话,他根本记不清自己说过长辈劝和的事,不知所以:“什么长辈?” 郁赦不说话了。 郁赦直直的看着钟宛,像是在挣扎什么。 郁赦攥着门框,几番动摇后,艰难道:“我是得……请皇上或长公主,或是郁王来劝你?” 郁赦满心都是拒绝,但还是道:“我哪个都不想理,但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去想办法。” 钟宛难以想象崇安帝或是安国长公主像方才从心一样劝自己的样子,吓出了一身汗,“世子,你饶了我吧。” 郁赦亦松了一口气,他轻声道:“那你不怪我了?” 钟宛忍辱负重的摇摇头,不敢怪。 郁赦稍放松了些,走进了卧房,坐在了钟宛床头。 郁赦拿过钟宛手里的泥人,插在了一旁的盆景上。 郁赦看了看钟宛头上缠着的白纱,沉声道:“是这里伤着了?” 钟宛一哂,“我自己不小心,磕了下。” 郁赦像是没听到钟宛说了什么一样,又问道,“你去给谁磕头了?” 钟宛顿了下,福至心灵,突然笑了,“我明白你误会什么了,你以为你对我……” 郁赦坐的靠近了些,他抬手,小心的解开了钟宛头上的白纱。 “哎别。”钟宛往后躲了下,“真没事……” 郁赦充耳不闻,像在拼泥人似得珍重仔细,慢慢地解开了钟宛头上的纱布。 钟宛原本白皙的额头上,血肉模糊。 钟宛之前趴着不小心,又蹭出了血,将之前上的药化开了些。 郁赦将白纱丢到一边,起身去取药,重新给钟宛换药。 钟宛倚在枕头上看着郁赦,轻声道:“我去给我亲生父母磕头了,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就想多磕几个头,盼着……” 郁赦给钟宛换好药,拿了干净的白纱来替钟宛裹好,哑声道,“盼着他们不要怪我。” 钟宛低声笑了下。 郁赦说:“归远……我会尽力赎罪。” 钟宛想了下,轻声道:“将来你要是登基了,给我家重新修修坟吧,好多年没打理了,我昨天去看,不少坟都塌了,全是荒草。” 郁赦点头:“这不用等登基,明天就让人去修。” 钟宛迟疑:“不好吧,你突然去修钟家的祖坟,会不会让人多想?” 郁赦道:“以你的名义。” 钟宛想了下觉得可行,悠悠道:“将来,给宣瑜封个郡王吧,也别让他再去黔安了,说实话……我是半点不想回那个鬼地方,可能是自小在这边长大的缘故,宁愿挨冻,还是觉得这边好,至于从心……” 钟宛又道:“也给个郡主吧,单独给她建个府,将来让她自己选亲事。” 郁赦默默听着,没说话。 钟宛想不出什么来了,郁赦替他周全:“将钟家人,能找到的都找回来,能给爵位的全部给,实在不能给的,就赏赐金银。” 钟宛笑了:“这么大方?还要给爵位?给什么爵位?” 郁赦道:“承恩公。” 钟宛皱眉,“你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生母是谁?” 这个封号一般都是给外戚的,郁赦给钟家人这种封号,必然让人猜忌…… “猜忌我有多心爱你。”郁赦轻轻叹气,“世子妃,你想什么呢?这外戚是从你这边排的。” 钟宛怔了下,不太自在的小声道,“别胡闹。” 郁赦不置可否。 “说起我生母来……” 郁赦将自己的计划跟钟宛说了。 钟宛考虑片刻,“富贵险中求,可行。但子宥,有件事我从早就在担心……” 郁赦道:“你说。” 钟宛困惑的看着郁赦,“为何我总感觉你行事还是有点过激?凡事都有万一,万一郁王也不要命了,要跟你拼个鱼死网破,就是要将你生母的事大白于天下,或者他还有后招,能模糊你的出身,让人觉得你有可能是小钟妃和旁人生的……你要如何?” 郁赦低头一笑。 钟宛无奈:“问你呢,你就没想过这些?” “想过。”郁赦轻松道,“不就是大家都不要脸了么?在你来京中之前……我原本就想在死前这样轰轰烈烈的闹一场的。” 郁赦道:“放心,只是以前的念头。” “我现在只需要让宣琼彻底没了继位的可能,别的都不重要了。”郁赦答非所问,“只要解决了宣琼就行了。” 钟宛隐隐觉得还有点不对,但不等他细想,郁赦又说了一句十分戳他心的话,“总之,以前那些我不愿做的事,觉得恶心的事,现在都能做,只要能保住你。” 钟宛怅然,郁赦一直厌恶自己的出身,之前连这个世子之位都不想要,如今为了活命妥协了这么多,实在是不容易。 郁赦道:“你要是也觉得可行,那我就命人去吩咐汤钦了。” “汤钦……”钟宛刚要嘱咐郁赦要小心被那个老太监反水做猫腻,心中突然一亮,笑了,“你倒是物尽其用。” 郁赦淡淡道:“汤铭他们本来不就是想要翻腾以前的破事,造皇帝的反吗?我这哪是在逼他,我这是在助他。” 郁赦将这两兄弟留到今日,为的就是这一步。 郁赦道:“他要是脑子不清楚,非要跟我过不去也行,我今晚就割了汤铭的脑袋送给他,我不在乎,反正他俩对我就这一点用处,用不着了就宰了,我想那老太监自己也清楚。” 钟宛点头:“好。” 说完正事,钟宛瞟了郁赦一眼,“今天,你看清楚了吗?” 郁赦身子一僵。 郁赦垂眸道,“不说不生气了么?” “本来也没生气……”钟宛自己说着耳朵也红了,他一条长腿微微曲起,膝盖蹭在郁赦手臂上,“子宥,你早上那样弄我……把我看痒了。” 第78章 林哑巴,闭嘴。 郁赦脊背僵硬, 他抬手按在钟宛腿上, 不让钟宛再乱动。 钟宛轻佻道:“你摸我腿做什么?” 郁赦飞快的移开手, 修长的手指攥在床沿上,指尖泛白。 他不是不想跟钟宛亲近。 之前不越雷池一步,是想给钟宛留一步余地, 将来自己或疯或死,钟宛都还有的选。 之后仍不肯肆意亲近,一是少年时留下的君子骨在作祟, 他总觉得没名没分的, 不管不顾的做了不太对。 还有就是钟宛这幅破身子实在禁不住什么,两人好不容易走到今日, 因为这点儿事出个什么岔子,那也太冤了。 偏偏钟宛不懂顾全大局! 钟宛侧头看着郁赦, 低声笑了下,他其实也没想怎么样, 就是想逗逗郁赦,随口撩拨了一句。 身世的痛,虽被郁赦这一顿阴差阳错的发疯混过去了, 但细想起来, 钟宛还是觉得心口疼。 他替郁赦疼。 过往之事,根本不能细想。 桩桩件件戳人心。 郁赦发病的时候,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小心吃茶叶的样子,到现在还映在钟宛心中。 这人居然会以为自己跑了,不回来了。 要是真的不回来了, 子宥要怎么办? 那么少的一点茶叶,他能吃多久? 郁赦心中几番挣扎,看了钟宛一眼,皱眉,“又在想什么?!” 钟宛道:“想以前的事。” 郁赦短暂的怔了下,似乎也想起了从前,他沉默片刻,道:“归远,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又不太敢问……” 钟宛失笑:“你还有不敢的?什么事?” 郁赦看向钟宛,眼中几乎是带了几分望而却步,“你是什么时候心中有我的?” 钟宛心道这有什么不敢问的。 钟宛其实不爱提这些事,之前被汤铭一语道破心事的时候,几乎有些恼羞成怒。 但他今天想哄哄郁赦。 “初始……我自己也懵懵懂懂的,当时年纪太小了,也说不清楚。”钟宛忍着难为情说了实话,“认真算起来,大约是……初见你的时候吧。” 钟宛又用膝盖撞了郁赦一下,不太好意思道:“比起你,我动心的可早多了,你高不高兴?” 郁赦脸上并不见欣喜。 “所以,七年前你刚来我府上的时候。”郁赦看向钟宛,眼中带了几分不忍,“就已经倾心于我了?” 钟宛呆了下,“是啊。” 七年前,在这院在这府中发生的种种跑马灯一般在郁赦脑中飞快闪过,郁赦紧紧扣着床沿,手指要掐进去了。 往昔相处的日夜,大体其实是轻松开心的,但要是加上“钟宛当日早已倾心与他”这个前提后,再甜的糖,不免也带了苦味。 郁赦一直不敢同钟宛确定,怕的就是这个。 他不敢回想。 他不敢想早已倾心于自己少年钟宛,玩笑一般的同跟自己说,“你知道吗?男人的好年纪,其实就这么几年。” 自己不理他,他接着说,“时光如白驹过隙,你现在不珍惜,等过两年我是什么行情可就说不好了。” 自己仍是不理他,他又说,“你知道吗?没有什么是会在原地等你的。” 原本以为他当时是在故意激怒自己,谁知这人话中藏了双关,又偏偏用最不正经的话说了出来。 点点滴滴,都成了刺人心口的刀。 郁赦按住钟宛的腿,低声问道:“你当时总问我,是不是要那样你……你当时心里是不是盼着的?” 钟宛愣了下,明白过来了,后悔不该提这个,一笑:“陈谷子烂芝麻……” 郁赦却偏要自虐的回忆过往。 钟宛叹口气,郁赦什么都好,就是心不够宽。 八百年前屁大的事,一定要较真。 “好吧,这是你自己非要听的。”钟宛不老实的用腿撞郁赦,“我当时早就倾心你了,知道你把我买了来时,面上演的刚烈,心里却有点隐秘的欣喜,觉得老天待我不算最差的,最倒霉的时候……居然把我送到你手上来了。” 郁赦眼中意难平更甚。 钟宛继续道,“起先你避嫌,不来别院这边,我还遗憾来着,那会儿天天往外逃,想着走了都没见着你一次,有点可惜。” “后来冯管家被我闹的受不了,把你请了来,我心里其实有点高兴。” “再后来,每次问你是不是要日我,心里其实隐隐都盼着的。”钟宛一边说着脸微微红了,他坐起身来,握住郁赦的手,“盼着你气疯了,真的对我做点什么。” 郁赦有点不自在,钟宛同郁赦十指相扣,不老实的用手指挠郁赦的手心,“你知道你十几岁的时候,有多俊吗?迷的我都要疯了。” 钟宛将下巴抵在自己膝盖上,浮想联翩,“特别想你狂性大发,撕了我的衣裳,把我拴在这张床上日日不让我下床,将我做的只会哭着求你,看见你就吓得哆嗦。” 钟宛臆想了下,自己都心动了,忍不住嘀咕道,“你可吃大亏了,十六岁的我,多嫩啊。” 郁赦听不下去了,自己好好的伤心着,这人又来搅乱! 郁赦横了钟宛一眼,忍了下没忍住,“不用遗憾,归远,你现在也挺嫩。” 钟宛一窒。 郁赦想到什么,不满道,“还有,什么叫我十几岁的时候有多俊,现在呢?!” 钟宛抿了抿嘴唇,厚着脸皮在郁赦耳畔低声道,“刚回京你把我劫到府上来的时候,看你现在的模样,我回去做了好几次春|梦……后来每次你对我疾言厉色的时候,我都腰软,想要你为了惩治我,在没人的地方那样弄我……” 郁赦听不下去,抬手捂住了钟宛的嘴。 钟宛已情动,忍不住舔了一下郁赦的掌心。 郁赦指尖一颤。 想要缩回手来,又不舍得。 钟宛脸更红了,他讨好的一点点舔郁赦的指缝。 郁赦声音发哑:“烧退了么?” “没有。”钟宛说话只剩下气音了,“子宥,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我怎么了,你……别吊着我了行不行?” 钟宛微抬着下巴看着郁赦,眼中氤氤氲氲的,语调都软了。 郁赦合上眼,靠着心头唯一一点清明道:“我得、我得先问问……” 钟宛蹙眉:“问什么?问谁?我亲生爹娘吗?” 钟宛马上保证道:“我爹娘同意了!真的,之前给他们磕头的时候他们给我准话了,说行,怎么做都可以,还说你再不对我做什么,他们晚上就带着我太姥姥太奶奶一起来找你了……” 郁赦:“……” 郁赦费力的说完了话:“我要先去问问太医。” 钟宛崩溃,“太医肯定说不能啊!” 郁赦道:“那就不行!” 钟宛气的脑壳子疼,自己脸都不要了跟他发了半日浪,这人居然还犟! 钟宛跌躺回了床上,他有点好笑又觉得有些难堪,尴尬道,“那就……先算了吧。” 钟宛扯过被子蒙在头上,还是觉得有点不甘心,小声道,“但你得答应我,等我病好了,梳洗干净了,你就必须……唔!” 被子里,钟宛瞬间睁大眸子。 郁赦把手放在了…… 隔着棉被,钟宛听到郁赦在他耳边隐忍道:“先……这样。” 钟宛舌头打结,“那、那我也给你……” “不。”郁赦拒绝了 “我只想弄弄你。” 钟宛的腿下意识的要蜷起来,下一刻就被郁赦掰开了。 郁赦在他耳畔低声道:“我不想捆你,自己张开……” 钟宛双腿发颤,微微分开了些。 被子外,郁赦看着钟宛两条长腿,不知想到了什么,受了蛊惑似得,语气中带了些许威胁的意味:“还不够,你又不想了?” 钟宛咬牙,“你……你又不真做……” “但我想看。”郁赦眼神幽暗,低声道,“归远,听话……分到最大给我看看。” 钟宛从脸到脖子红透了,他闭上眼,照做了。 郁赦一只手抚慰钟宛,另一只手掀开了被子,俯身吻住了钟宛。 …… 一炷香后,郁赦给钟宛掖好被子,“都是汗,先别起。” 钟宛被郁赦弄的面红耳赤,本来也没精神起来了,他回想方才的事还是觉得丢人,索性闭眼装睡。 钟宛半睡半醒,觉得房间里一直有水声,他原本以为郁赦是在洗手,但水声淅沥淅沥一直不停,他抬头看了一眼…… 郁赦正站在水盆前替他搓洗亵裤。 “别!”钟宛涨红了脸,“你别动!你……” 郁赦充耳不闻,轻车熟路的将亵裤洗干净后放在一边,平静道,“我不洗,你预备留着给谁看?” 钟宛语塞。 郁赦看了钟宛一眼,到底不放心,想去问问太医,他怕钟宛害臊不让,骗钟宛道:“我还有点正事要做,你先睡,晚上……等汗落下去了再沐浴。” 钟宛如今也很惜命,老实答应了。 目送郁赦出去了,钟宛躺好了,忍不住闭眼重温方才的事。 不等他细想,卧房的窗棂响了下。 钟宛瞬间睁开眼起身扯过中衣披上了,待他把中衣的扣子扣好,林思已经轻手轻脚的进屋来了。 钟宛下面什么都没穿,他怕林思看出来,咳了下道:“病着……就不起来了,你坐。” 林思坐在钟宛床尾,比划:今天随小姐过来,本要替小姐来看主人顺便说点要紧事的,没想到郁小王爷能放小姐进来,这才耽误到现在。 钟宛点点头,刚要让林思先说正事,突然一愣。 钟宛僵硬道,“你不会是就一直没走吧?” 林思端正的点点头,比划:这里的家将太厉害了,从外面混进来好难,我怕麻烦,就干脆没走。 “你刚才……”钟宛干笑,“就在附近?” 林思依旧点头。 钟宛怀揣着一点点希望,声音越来越低,“你……没听见什么吧?” 钟宛觉得声音并不大,低头自我安慰,“没听见,肯定没听见。” 但林思不肯无端被质疑耳力,他是武出身,最忌讳这个,闻言较真的打手语:一字不漏,全听见了。 钟宛:“……” 林思耿直的问:主人,你的生辰年月我记得很清楚的,你明明比郁小王爷大了整整一岁,方才为什么反过来管他叫哥哥?还叫了很多次?还叫了一次好哥哥。 钟宛:“……” 林思比划:是为了求他松开你吗?还是我记错了什么?还是…… “林哑巴。”钟宛尽力保持平静,“闭嘴。” 第79章 你医得了病,医不了他的心 林思忍笑, 点到为止, 证明了自己的耳力后就不再比划了。 钟宛强装不在意, 道,“什么事同我说?” 林思收敛笑意,正色道:主人, 前两天宗人府那边想择日送宣瑞回黔安。 宣瑞的事基本已经结案了,崇安帝只褫夺了他的爵位,但黔安的府邸和封邑并未收回, 如今尘埃落定, 确实该送他回黔安了。 钟宛道:“怎么了?” 林思比划:折子还没送到内阁,就被郁王爷派人拦下了。 钟宛皱眉, “郁王什么时候管上宣瑞的事了?” 林思比划:就是这个奇怪,我这些天一直陪着小姐和小少爷, 小姐听了主人你的话,遇事都会同我商议, 宗人府那边有人来府上,消息往来,小姐从不避我, 听他们前几天的意思, 明明马上就要送宣瑞走的,但就在前两日,突然就转了口风,说南疆路远,万事还要筹备。 钟宛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这是托词。 林思打手语:我觉得不对, 多番探听,才知道是郁王知会了别人,假借旁人的手拦下了,我不太明白这其中含义,所以急着来告诉主人。 钟宛倚在床头,皱眉,“郁王留下宣瑞是想做什么……” 林思猜测:你和郁小王爷的事,郁王不会不知道,可能就是想留宣瑞在京中,堵心郁小王爷? “不会。”钟宛摇头,“为了这点儿事非周章也太蠢了,他难道是想鱼死网破的时候,以宣瑞的命来要挟郁赦?不……这也不对。” 钟宛失笑:“不用要挟,郁赦自己都想要宣瑞的命。” 钟宛问林思道:“郁王的手伸的有多长?若有万一,他能从宗人府夺人吗?” 林思不太确定,比划:我去查查。 “我会让郁赦也去查一下。”钟宛低声道,“不过若我说,郁王大约做不到。” 林思看着钟宛,钟宛道:“他要真能左右宗人府,又何必派人去拦,从始至终不让宗人府提送宣瑞回黔安不就得了?反正皇帝从始至终没在意过这桩案子。” 钟宛低声道:“倒像是临时起意。” 林思点头,比划:正是,按时间算,应该是皇帝决议要认回郁小王爷的当口上。 钟宛喃喃,“宗人府若送宣瑞走,郁赦必然会派自己的人押送,直将宣瑞送回黔安怕都不能放心,还要留人看守,免得返京之事重演,也就是说……宣瑞从宗人府一出来,就是落在了郁赦的掌控之中。” “郁王是为了避开这个么?为什么?” “宣瑞为什么突然要紧起来了?” 林思也是想不清楚这一关窍。 钟宛沉吟片刻,道:“你去吧,这事交给我,你看好从心和宣瑜就好。” 林思点头起身,钟宛又道,“还有。” 林思忙认真听着。 钟宛叹气:“你抽个空去见见宣璟吧。” 林思敛眸,片刻后比划道:趁他睡着的时候,我看过他几次。 “睡着了还有个屁用。”钟宛道,“他上次同我说已经不怪你了,别虚耗光阴了,早点同他说开了去。” 林思眸子一动,点点头去了。 林思一走,钟宛取了干净衣裳穿好,命人请郁赦来。 郁赦那边还没找着太医就被钟宛急吼吼的催了回来,郁赦命传话的仆役先下去,满脸无奈的低声道,“你怎么一时半刻也离不得我?” 钟宛语塞,耳朵一红,差点忘了想说什么正事了。 “跟你、跟你有要紧事说。”钟宛将林思刚才说的话一字不漏的同郁赦说了,又道,“可以去查查,我心里有个猜想,不太确定,不敢同你说。” 郁赦静了片刻,一笑:“这有什么不敢说的,我也猜到了。” 郁赦坐下来,眯眸,“这些日子郁王不太好过,朝局不稳,皇帝又频频提拔我,他心不安了,狡兔三窟,开始给自己寻后路了。” 钟宛轻声道:“他想将宣瑞当最后的退路。” “宣璟和郁王府交恶多年,指望不上。”郁赦轻声道,“将来若我将宣琼一口吞了,最后关头他还可以走一步险棋,将我和宣璟杀了,然后……” 钟宛道:“扶宣瑞做傀儡。” 郁赦嗤笑:“奇怪了,宣瑞这是什么好命?这么多人都想扶持他。” 郁赦看了钟宛一眼,脸色不佳,“还有人多年拼死护着他。” 钟宛闻到了一丝醋味,失笑,“说正事呢。” “宣瑞再不济是宁王嫡长子,血脉上算,除了皇子他是最贵重的,他又是那样好哄骗的性子。”钟宛自己也承认,“确实是老天赏饭吃的好傀儡。” 郁赦沉默片刻,道,“我有办法。” 钟宛抬眸,郁赦起身,“你不用管了,我明日入宫自有道理。” 钟宛哑然:“急什么?你有什么办法?不、不跟我商量了?” 郁赦看了钟宛一眼,“宣瑞被郁王盯上了,你当真不急?” 钟宛暗暗道醋味更重了。 钟宛抬手握住郁赦的手腕,小声道,“有点着急,但更担心你。” 郁赦脸色瞬间好看了许多。 郁赦将他的打算同钟宛说了,钟宛咋舌,“你……” “最简单的法子,有时候最有效,既然敌在暗我在明,我索性借此为依仗。”郁赦抬手摸了钟宛的额头一下,“还没退热,躺回去,我明日会去上朝,回来就给你交代。” 钟宛无法,老老实实的躺了回去。 隔日,崇安帝不出意料的免了朝会,但郁赦却准时出现在了内阁。 这是崇安帝下了认回郁赦的旨意后,郁赦头次露面。 阁老们也不知该如何称呼郁赦,面面相觑,都有点不上不下的,郁赦却面色如常,淡然道:“诸君一切照常即可。” 众人如释重负,胡乱行了礼,依旧各自忙各自的了。 郁赦看了一会儿文书,走到了孙阁老的书案前。 孙阁老忙要起身,郁赦谦敬的虚按了一下孙阁老的手臂,轻声道,“孙阁老不必如此,是我有事要麻烦。” 郁赦这些年行事悖逆,名声很不好。 乍然得知这位要入内阁学政的时候,内阁众人一面在心里肯定了他是崇安帝私生子的传闻,一面在心中叫苦不迭。 怕郁赦在这吃了寒食散发疯,怕郁赦突然寻死觅活,怕一个照应不好,大家都要跟着一起吃瓜落儿。 出乎意料的,郁赦除了偶然迟到早退,并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郁赦安安静静的,若不注意,都不会发现内阁多了这么一尊神。 由他经手的文书,各门各类,还频频有他独到又切中要害的批注。 倒不能说这样就如何厉害了,但相比什么都看不明白的宣璟,相比没脑子还乱指挥的宣琼,这就太拔尖了。 这么些日子过来,几个老阁臣对郁赦都有些改观。 比如要是另外两位皇子,那万万是不会用这种态度这种语气同阁臣们说话的。 孙阁老不自觉的心已经偏了,见郁赦虚心找他,忙也低声道:“不知……不知世子有何交代?” 郁赦犹豫了下,似乎有点不便开口。 孙阁老忙道:“世子但说无妨。” 郁赦摇头一笑:“内子的事,不想要劳烦大人了。” 孙阁老一时没反应过来“内子”是谁,但话已经说出了口,“世子吩咐就是。” 郁赦轻抿薄唇,低声道,“内子是宁王府出身,大人应该是知道的。” 孙阁老险些呛着,脸色变了又变,干笑道,“归远啊……他年少那会儿,我见过他的。” 郁赦点头:“大人必然也知道,原黔安王的案子了?” 孙阁老点头,“那案子不是世子经手的吗?” “是,但原黔安王是宗亲,进不了大理寺,自案发就软禁在宗人府了。”郁赦忧虑道,“案子已经结了,但这么久了,他一直还在宗人府。” 孙阁老不满道:“是宗人府懒政了。” “倒也说不上,慢不算很慢,但……”郁赦声音更轻了,“归远忧心他,茶饭不思的,我日日看着,心里也着急。” 孙阁老略去郁赦语气里这浓浓的暧昧味道,勉强感叹,“宁王这个义子还真是没白养。” 郁赦道:“我如今身份尴尬,在宗人府也说不上话,想请孙大人帮忙拟一份文书,敦促宗人府将这事儿提到议程上来,不知放不方便?” 孙阁老笑道:“这有何难?” 孙阁老本来心里还揣着几分警惕,怕郁赦是要拉拢自己,怕郁赦有什么大事让自己两难,万万没想到,郁赦头次同他开口,竟是为了钟宛,又竟是这么小之又小的事。 顺水推舟的人情,何乐不为? 孙阁老低声道:“世子若着急,其实有个更简便的法子,避开宗人府,直接就办了。” 郁赦道:“还请孙大人指点。” “不敢。”孙阁老轻声道,“这事儿不大,用不着几个衙门来回周折,也不必再同宗人府拉扯,如今只需写一封折子,说明要务,然后……” 孙阁老示意郁赦看一旁堆的两尺来高的折子,“就放在今天的折子里,一会儿就能送到御前,皇上若看了,必然就肯了,直接发去宗人府……事情不大,皇上若没看,晚间转回我们这来,我们盖上章子,依旧发到宗人府去,宗人府一样要马上着手送原黔安王走,不耽误的。” 郁赦点头,“原来能这样省事,多谢大人提点了。” “不敢不敢,多大的事,我这就替世子拟折子。”孙阁老乐于卖郁赦这个人情,“世子看了后觉得没甚要改的,半个时辰后就能送到御前去了。” 郁赦嘴角微微勾起,“辛苦大人了。” 郁赦回到自己书案前,静静等着,到了晚间,崇安帝看过的折子全部送了回来,孙阁老那封折子果然没动过。 崇安帝如今精力不济,内阁送去的折子都分好了类,他一般也只看最要紧的几封,剩下不疼不痒翻也不翻,直接打回来交由内阁处理。 孙阁老有意帮郁赦,他的那封折子,就放在了不要紧的一类里。 折子挑拣出来后,孙阁老批注,命宗人府即刻护送宣瑞回黔安,不得延误,郁赦亲自下了印。 敌在暗我在明,索性借此为依仗。 圣旨已下,郁王是拦不住了。 晚间回府后,郁赦不急去寻钟宛,先叫了自己的心腹家将来,又命人去请太医来。 这是郁赦原定要他护送宣瑞回黔安的人,不等家将说话,郁赦淡淡道:“免了你的差事,不用跟着了。” 心腹怔了下,“世子不是说要我们始终盯着原黔安王,免得他再受歹人蛊惑,横生枝节吗?” 心腹被郁赦这临时改的注意惊着了,实在想不明白,郁赦费了这么大功夫将宣瑞从宗人府抢了出来,竟又不盯着他了。 那不是白费心思了?! “不用了,我另有安排。”郁赦眼神幽暗,“你们去了反而误事。” 心腹还要再说,郁赦道:“自然,跟还是要跟的,你们送他出城,待他出了城就回来,下面不必再管。” 心腹哑然:“那不是跟没去一样?” 冯管家带着太医来了,郁赦摆摆手,“我心里有数,我这还有事,你先去吧。” 心腹心事重重的退下了。 太医不敢多看多听,等心腹家将走远了才上前道:“世子。” “之前一直忙着,没顾上问太医。”郁赦轻轻的敲了敲桌面,将昨日在钟宛房中的事,隐去细节和过程,同太医含混说了下。 郁赦说的很模糊,不过太医见多识广,什么没听说过,不消郁赦多言就连连点头示意明白了。 郁赦压低声问道:“碍事么?” “这……”太医想了下,严谨道,“钟少爷身子确实不好,但他正当年,不可能没了七情六欲,这本就是人之常情,若只是像世子说的那样,就这么一次,那是没什么妨碍的。” 郁赦眉间忧虑不减,半晌低声道:“怕就怕他不肯只是这么一次。” 太医愣了下,抬头看了一旁的冯管家一眼,“世子的意思是……” 说话间,伺候钟宛的那个小丫头轻手轻脚的进了屋,说钟宛请郁赦过去。 郁赦摆摆手打发走小丫头,好似被多大的麻烦困扰着,看了太医一眼道,“就看他现在片刻都离不了我的样子,你觉得他可能会懂得节制?” 钟宛之前明明还发着热,郁赦越想越后悔,后悔昨日不该使坏欺负他,不该多折磨他,他有气没处发,只能寻太医的麻烦,蹙眉质问,“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有多粘我?” 太医表情呆滞,在心里尖叫我为什么会知道?! 冯管家就站在郁赦身后,见状忙打圆场,“世子不用急,有办法!太医有办法的。” 太医心道你们房中之事,我能有个什么办法!太医忍辱负重,苦思冥想后道:“世子,不然这样……我可以给钟少爷开一点清心的药。” 郁赦蹙眉,“又吃药?” 郁赦记得很清楚,就是这个太医说的,钟宛身体底子不好,应该少吃药,多养着。 “不不,当茶喝就好。”太医对冯管家道,“取一点桑叶、白菊花、陈皮,用滚水冲过后佐一点蜂蜜,给病人当茶水喝。” 都是清火的温和药材,冯管家觉得靠谱,对郁赦道,“应该能管用。” 郁赦却觉得这没什么高明的,“不咸不淡的寻常去火茶而已。” 太医只得道:“或可以再加一点金银花……” “罢了,再多药材,也只能医的了他的身子。”郁赦似忧似喜,一句话轻飘飘的否定了太医的心血,“你,医不了他时时刻刻要粘着我的心。” 太医:“……” 第80章 这朝堂之上还能不能有几句真话? 郁赦幼时在宫中长大, 偶尔有恙, 自然有专门给皇子公主们诊脉的宫中国手看顾。 后来他少年长成, 在内宫中行走多有不便,搬出宫来,就在郁王府和安国公主府两下住着, 有了病疾,都是由安国长公主的心腹太医来医治。 再后来,郁赦同郁王和安国长公主恩情断绝, 常年独居于这边别院中, 谁也信不着了,用的太医也换成了他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履历清白的几个, 这位太医就是其中之一。 在独独为郁赦效力之前,这太医也伺候过不少王公贵族, 类似的被房中事困扰的,他还真医治过。 太医不吐不快道:“其实也是有的, 大多是中年男子,精力有限,应付不了房中人痴缠, 只能同医家讨要强腰健体的药, 类世子这样反过来医治房中人的,确实是头一个……” 这话冯管家就不爱听了,“瞎说什么呢?世子是应付不了吗?!世子从来就没应付过!” 郁赦瞪了冯管家一眼,这事儿有什么可显摆的?不嫌丢人么?! 太医骇然,从来没应付过? 郁赦瞬间就没了谈兴, 起身悻悻道,“我去看钟宛,你们……去准备那个什么茶吧,聊胜于无。” 两人目送郁赦去了内院,太医翼翼小心的悄声问道:“真没有?” 冯管家讳莫如深的摇了摇头。 钟宛院中,郁赦同钟宛一道吃晚膳。 钟宛已经退热了,晚膳准备的都是他喜欢的菜色,被郁赦催着,他吃了不少。 饭后钟宛摸摸肚子,不想躺这么早,正要同郁赦说说就宣瑞的事,外面冯管家送了一壶茶进来,说是特意给钟宛准备的。 钟宛一笑:“不了,刚吃的实在有点多,喝不下东西去了。” 冯管家犯难的看向郁赦,郁赦使了个眼神,冯管家放下东西就下去了,郁赦替钟宛倒了一盏茶递给他,低声道,“多少喝点。” 钟宛低头闻了闻,“甜腻腻的……这什么东西?还说专门给我备的,治什么的?” 治你心中那可怕的淫|魔的。 郁赦没把话说出口,敷衍道,“喝就是,总归对你好的。” 钟宛只得老老实实喝了,问道,“今日的事还顺利么?” 郁赦隐去拿钟宛当借口托付孙阁老的事,跟钟宛交代了下。 “这就行了。”钟宛放下心来,“若是不出岔子,是不是明日宗人府就要送宣瑞走了?” 郁赦点头。 钟宛犹豫:“林思之前说过,想要亲自送宣瑞回黔安,但……” “但来回就是好几个月,我还是想他留在京中,早点把他和宣璟的事说通了的好。”钟宛对郁赦一笑,“能不能劳烦世子多派遣些人,替他跑这一趟?” 这话正中郁赦心事,郁赦不动声色的点头,“好。” 当夜,郁王府书房灯火通明。 “子宥的手伸的也太长了……” 郁王郁慕诚低头看着属下誊抄的书折,眉头紧锁,“我不过刚拦了拦,他就马上让内阁下了折子。” 郁慕诚的幕僚悄声道:“要不要再在宗人府那边想想法子?” “没用了。”郁慕诚摇头,“虽没朱批,但那折子是经过御前的,再由内阁发出来,同圣旨无异……晚了。” 郁慕诚将书折丢到书案上,叹气,“皇上倚重内阁,那是因为内阁中人各个都是皇上的亲信,四殿下五殿下当初都是这么在内阁学政来着,四殿下学了半年,五殿下是生生学了快两年,两年都没能结交上阁臣们,子宥去了不过月余,孙阁老竟已经肯为他的事殷勤了。” 郁慕诚长吁了一声,低声道,“是不是真有天命所归这一说?” 另一幕僚忙道:“哪有什么天命所归,不过是一切都凑巧了而已!当日五殿下入阁听政时,皇上身体康健,将朝政把持的紧紧的,阁老们哪个敢结交皇子犯皇上的忌讳?可如今……谁不是在给自己谋后路呢。” 郁慕诚失笑,“是,我这不也是已经在寻后路的后路了吗?” 一个幕僚还要再说,外面进来一人,跪下低声道:“王爷,别院那边有动静。” 郁慕诚道:“说。” 探子沉声道:“咱们世子私下吩咐了家将,说不必再护送原黔安王回封地,只将人送出城就好。” 众人面面相觑。 殚精极虑的抢不来,不抱希望的时候竟又一头撞了回来。 这是什么道理? 郁慕诚命人下去,不明所以的看向幕僚们。 一个幕僚轻声道:“王爷,小人有个念头,世子出面料理这件事……会不会只是面儿上情呢?” 一旁人问道:“谁的面子?” “宁王义子,钟宛。”幕僚轻声道,“据属下所知,咱们世子当日围剿京郊叛贼的时候可是险些连原黔安王一同处置了的,他会真心想帮原黔安王吗?” 另一人摇头道:“这同真心不真心,帮不帮本也无关,世子既已猜到了咱们王爷可能将宣瑞当最后一颗棋子,只是不肯宣瑞抢在他之前继位罢了。” “都是先帝的孙儿,一个是宁王嫡长子,一个是今上同庶母所出的乱伦之子,宗亲和朝臣们要拥立谁还真说不好,世子怎会容他?” 起先开口的幕僚一拍手,“关窍就在这了,世子既不想容宣瑞,那将他扣在黔安,就能放心了吗?” 郁慕诚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还有人想不明白,“那不再护送看管,不就是将宣瑞放给了我们?” 旁边人见他还没懂,忍不住开口道:“别做梦了,世子这是起了杀心,要在半路杀了原黔安王,再随意栽给宗人府或是我们。” 幕僚心惊,纷纷看向了郁王。 郁慕诚坐了下来,半晌悠悠道,“子宥这次太贪心了。” “世子当真打的好算盘,一面不肯同钟宛离心,要在那边扮深情,一面故意将宣瑞放给我们,再釜底抽薪要了宣瑞的命。”幕僚咋舌,“以前是我等小看了世子,恣意妄为了这些年,以为是个面上狠的,不想背后捅刀子比谁都厉害。” 幕僚看向郁慕诚,“王爷,这……要不我们索性收手?免得拉拢宣瑞不成,回头不查再被世子抓住了痕迹,将杀宣瑞的罪责扣在我们头上。” 郁慕诚静静地,半晌摇头,“不。” “子宥想要什么,我给他什么就是了。”郁慕诚慢慢道,“他想要宣瑞死,好……我成全他。” 一个幕僚忙要劝阻,他身旁的人拉了他一下,悄声道,“假死。” 幕僚想了下,恍然大悟,躬身道:“王爷英明。” “子宥非要宣瑞死,那只有听到宣瑞的死讯才能放心,我就给他演这么一出戏。”郁慕诚低声道,“护送宣瑞的人派多一些,回头事情做得要像模像样,把宣瑞救下后务必要藏好,以待来日……” 幕僚诡秘一笑,“来日若真走到了那一步,宣瑞是信王爷这个救命恩人,还是信亲自褫夺了他爵位的子宥和钟宛呢?” 郁慕诚沉声道,“等不到他,单是受到愚弄的钟宛知道真相后,就能要了子宥的命。” 有个幕僚仍不放心,道:“王爷,若我们猜错了呢?若世子真的只是不愿多理会宣瑞呢?” 郁慕诚微笑,眼中居然真的有了几分慈和的味道,“那我这个做养父的,就要揣摩着这孩子的心思,替他‘杀’宣瑞一次了。” 幕僚彻底放下心来,连声笑道:“王爷做事当真滴水不漏,那时钟宛同世子恩断义绝,说不准不需我们在做什么,世子自己就旧疾复发彻底疯了,一个疯子,还如何继位?” 另一人阴测测道:“世子也算命好了,明明早就有了病,却赖着身世装只是脾气不好,混到现在竟让皇上生生不信他真有疯病,也是运气。” “病的确实不厉害,他又有心克制,皇上就真的被糊弄了。” “不,他真不是折在这病上,子宥这孩子……”郁慕诚怅然道,“是亏在太贪心了,一边想要皇位,一边还想要钟宛,他怎么不想想,古往今来,有谁能如此好命,事事如意呢?” “他什么都想要,就必然什么都要不成。” 隔日清早,得知宗人府马上要送宣瑞回黔安后,郁赦的心腹家将再次同郁赦确认,是不是真的只需送出城。 郁赦点头,“是。” 家将疑虑重重,郁赦一笑,“你知道,近日我最得意什么吗?” 家将下意识的问道,“什么?” “最得意的是……”郁赦轻松道,“疯了这么些年,如今这些人,谁也不知道我真的想要什么,这么多人,都在用他们的恶心心思来猜我。” 家将闻言更迷糊了,郁赦想了下摇头,“不,除了钟宛,归远他还是明白我心意的……” 家将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郁赦不动声色,“去吧,没事了。” 家将还没走,冯管家风风火火的赶过来了,郁赦皱眉,“怎么了?” 冯管家干笑:“世子,坏事了,不知谁的口风这么不紧,让钟少爷听说了……” 郁赦并不在意,“我的事没有什么要瞒他的,知道了就知道了,什么?” 冯管家咽了下口水,“就是那个茶水,不知怎么的,钟少爷知道那是治什么的了,说什么也不肯喝了,还说,还说……” 郁赦面色一僵,“说什么?” 冯管家低声道:“钟少爷说,世子你这是要阉了他!” 郁赦头疼,“我什么时候……” 郁赦起身要去寻钟宛,外面往日跟着郁赦出门的家将寻了来,催促道,“世子,时辰差不多了,该上朝去了。” 郁赦摘了朝冠,匆匆往外走,“今日不去了。” “不去了?”家将愣头愣脑道,“那该寻个什么由头骗他们?” 郁赦嫌他不机敏,又生怕别人不知他是为了钟宛才误了早朝的,烦道,“骗什么骗?这朝堂之上还能不能有几句真话?实话实说就是!” 郁赦说罢回内院去寻钟宛了,家将无辜的看向冯管家,“那到底该……如何说?” 冯管家揣摩上意,叹道:“就说,我们府上的钟少爷昨夜做了噩梦,今早起来还害怕,缠着世子,不让出门。” 第81章 笔锋遒劲,墨迹未干 宫中, 宣琼已被软禁了整整五日。 郁妃心急如焚。 五日前, 郁赦入宫一趟, 不知同崇安帝说了什么,走后崇安帝马上传了宣琼,斥退众人殿门紧闭, 不到半个时辰后,崇安帝下令将宣琼软禁宫中,任何人不得探视。 郁妃三魂六魄吓掉了一半, 没等她来得及同郁王传话, 崇安帝又下了旨意,大张旗鼓的认回了郁赦。 郁妃当即晕死了过去。 这几日, 郁妃度日如年。 皇上虽未软禁她,但让宫人给她传了话, 口谕说的好听,说宣琼言辞无状, 软禁他只是给个小教训,不会再多加惩戒,不等郁妃松一口气, 传口谕的宫人又温言对郁妃道:“皇上让五殿下思过, 待殿下自己想明白了,改正了,自然就没事了,这会儿怕的就是横生枝节,皇上并未斥责娘娘, 还请娘娘忍耐一二,不要探视,不要代殿下请罪,最好……也不要托别人代殿下求情。” 郁妃心惊肉跳,她心里明白,这个“别人”说的怕就是郁王。 郁妃六神无主,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崇安帝的意思,忙命人给宫人塞银票,宫人不动声色的收了,声音放的更轻,“娘娘,圣上如今只是软禁了殿下,有些人不甘心,正在想别的办法呢。” 郁妃失声道:“软禁还不够吗?还会如何?” 宫人摇摇头:“那就不知道了,但皇上既不许娘娘探视求情,那就也使不上力不是吗?还请娘娘先忍耐片刻,或许人家如今得偿所愿,愿意放他人一马呢?” 郁妃气的变了脸色,“郁、赦。” 宫人退下了。 郁妃坐立不安,郁赦如今已被崇安帝认回,择日就要封王,都走到这一步了,他会放宣琼一马? 不可能的。 郁妃想要装病传郁慕诚入宫来,但想到方才宫人的话,又怕引火烧身,不敢触怒崇安帝。 她自己从来就没什么主意,思来想去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半晌突然道,“对了,去……” 郁妃声音发抖,“去把汤钦叫来!” 不过月余,汤钦又老了许多。 郁妃急不可耐道,“大哥可让人跟你说过什么?他如今是不是也在避嫌?不敢入宫来了?” 汤钦刚刚得了郁赦的授意,这会儿像吃了只苍蝇似得。 汤钦不想替郁赦办事,但郁赦偏偏明晃晃的把翻旧案的刀柄递到了他手上来。 这把刀他想要许久了,可一想到是郁赦的意思,总不免堵心。 汤钦眼神浑浊,想到了自己陷在郁赦手里生死不知的亲弟弟,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回娘娘,王爷并未往奴才这边传递过消息。” 郁妃满眼怨怼,“他是不是也想着撇清干系呢?!” 汤钦说话很慢,“娘娘,皇上已认回了郁小王爷,大局将定,这会儿人人都想自保,再说……求情怕也没用了,安国长公主之前不也入宫来求情了吗?皇上一向敬重长公主,但这次连见都没见,让长公主跌了好大的脸面,王爷来怕也差不多。” “这夫妻俩……”郁妃怒目切齿,“怕是想临时转舵了吧?是啊,郁赦说到底也是他俩养大的,就算情分已失,将来也未必会担着不孝的恶名处置他们,但我和宣琼呢?” 汤钦静静听着,低声道,“娘娘如今只能自救了。” 郁妃不安道:“我能有什么办法?!” 汤钦慢慢道,“皇上的旨意里说,郁小王爷是皇上和公主府中的良家女子所生。” 郁妃眉头一动,“你的意思是……” 汤钦道:“这是皇上的一块心病,只要把旧事翻腾出来,圣上必然会想方设法的遮掩,母子一体,要压下小钟妃的事,就得把抬举郁小王爷的事一起往后压……这就要看圣上如何权衡了,圣上要脸面,就必须得委屈郁小王爷了。” 郁妃悚惶,“可万一,皇上拼着不要脸面,也要立小钟妃的儿子呢?” 汤钦顿了下,道,“那就只能见招拆招了,届时娘娘再从郁小王爷的身世上做文章也可,小钟妃是先帝之妃,她肚子里出来的儿子,生父是谁……哪里说得清?” “对,皇上若执意要立他,还可以在身世上做文章,可是……”郁妃六神无主,“我不能出头啊,谁能把这事儿捅出来?” 汤钦低声道,“老奴和郁王早年的几个亲信还有联系,可以让他们帮忙。” 郁妃连忙摇头:“不行,万一被皇上查到了,那不把大哥牵扯进来了?” 汤钦叹气:“娘娘,王爷看样子不就是要明哲保身就是要站到郁小王爷那边了?您这会儿不拉扯他,还要等什么时候?” 郁妃怔怔的,半晌狠了狠心,“是,他不想帮我,我也得逼他帮我……单是这样还不够,你替我在宫里也放出话来,他们不是要瞒么……我就偏要人人都知道。” 十分不堪的皇室秘闻,就这么同时在宫里宫外炸了锅。 多日未在朝会上露面的崇安帝,今日本要上朝的,但听到消息后临时免了早朝。 阴差阳错,郁赦正好误了今日的朝会,朝臣们一面默认郁赦这是避嫌了,一面信了有关他的生母是小钟妃的传闻。 朝会后,宗亲和御史台一同发难,这其中有史今留给钟宛的人,有郁赦安排的人,还有不少是同宣璟宣琼有利益纠葛的,众人好似约定好了一般,折子如雪花一般送到了内阁,内容大同小异,都在质疑郁赦的出身。 出声的人不少,独独没有郁王府一派的亲信。 崇安帝看着山高的书折,目光阴沉,“郁王的人这次倒是没跟着添乱。” 给崇安帝侍奉笔墨的校书太监轻声道:“王爷忠心,又明事理,自然不会听风是雨。” “但怎么……让人去查,查出来消息好像就是郁王府传出来的呢?”崇安帝脸色发青,“前些天,琼儿不懂事,竟去追查旧事,朕问他,是不是听他舅舅说了什么,琼儿咬死了不是,呵。” 崇安帝低声道,“琼儿宁愿被朕软禁,也不肯供出他舅舅来,这是把舅舅看的比父皇还重了……” 崇安帝眼中杀意一闪而过,太监噤若寒蝉,不敢接话。 崇安帝问道:“郁王那边,有什么别的动静吗?” 校书太监摇头,“早朝之后,郁王自己没入宫,但让宫人去给郁妃娘娘请安了,急匆匆的,让娘娘敦促五殿下静思己过,又劝娘娘闭门自省,万万不可听信谣言。” 太监轻声道:“郁王府那边有些慌乱,似乎……是真的不知情。” “如此,朕倒是更不信了。”崇安帝闻言冷笑,“天家之事,宗室过问一二就算了,这些人朝臣们跟着起什么哄?说没人在背后造势,谁能信?” 崇安帝将手里的书折丢在地上,“无稽之谈,没什么可说的。” 校书太监把地上的书折捡了起来,轻声问道,“不批吗?” “不。”崇安帝疲惫道,“告诉阁臣们,不予批复,另让人查这是谁在兴风作浪造谣生事。” 太监答应着,崇安帝抬头,“子宥呢?他今日没入宫吗?” 太监摇头,“告了病,细问过了,说是,说是……” 崇安帝皱眉,“难不成他是提前知道有人在生事了?” “不不。”太监忙道,“说是府上的那位钟少爷,有些小病痛,郁小王爷就被……绊住脚了。” 崇安帝哭笑不得,“子宥啊。” 太监揣摩着崇安帝的心思,低声道:“郁小王爷这些日子好像是在那位钟少爷身上费了过多心思了,皇上是不是……” 崇安帝沉吟片刻,摇头,“罢了,随他闹吧,一个男子,他能闹出什么花样来?朕不做这个恶人。” 太监放低声音:“但钟少爷……再怎么说也是钟家人啊。” 崇安帝脸上笑意淡去,“就是因为他是钟家人,朕才容下了他。” 太监皱眉,随即豁然大悟,“是,郁小王爷越在意钟少爷,越要替圣上瞒下当年之事!不然让钟少爷知道钟家为何灭门,那必然要同他恩断义绝……” 崇安帝皱眉,太监忙噤声。 隔了好一会儿,太监轻声道:“皇上圣明,奴才之前还好奇,皇上如何对此事这般纵容,现在看,如此牵制郁小王爷,甚好。” “子宥这孩子,脾气上来容易不管不顾。”崇安帝叹了口气,“也是孽缘。” “近日的事,委屈子宥了。”崇安帝揉了揉额头,“去……赏他些东西,顺便跟他说,没事进宫来请安,外面越是有谣言,他越应当毫不在意,不然不是自己心虚?还有。” “问问,钟宛身子若好了,让他也来,上回朕传他入宫,子宥拦下了,如今让他俩一同来,不该拦了吧?就怕他没这个心思……” 崇安帝皱眉,“传出这样的话来,子宥不如何闹心呢。” 郁王府别院,郁赦确实十分闹心。 钟宛从早起就凄凄惨惨的。 “我要是个女子,你知道这事儿就变成什么了吗?”钟宛一肚子苦水,“你就等于是给我灌了一锅红花!让我再也不能有孕,你心怎么这么毒?” 郁赦好言好语,“我是为了你好……” 钟宛崩溃:“为了我好,你就阉了我?” 郁赦无奈,“哪里就阉了你了?只是一点点清心的药……” “那我为什么非得吃这清心的药?”钟宛越想越心惊,“子宥,我有时候是真不懂,你为什么这么能折腾?这府上明明就咱们俩人,你居然能把日子过的比后宫还复杂,这东西真的不是哪家小妾为了争宠给别的小妾吃的吗?” 郁赦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什么小妾?” 钟宛难以理解,“还是你觉得我太闲了?怕我养病无聊,府里没小妾,你就自己跟我斗?” 郁赦彻底懵了,忙解释,“我只是想让你心里平静些……” “我为什么要平静?”钟宛警惕的看着郁赦,“我现在都担心,你有天晚上趁我睡了把我头剃了,逼我出家。” “我好好的剃你头做什么?”郁赦耐着心,“今天朝中有大动静,咱们筹划多日,今天就要闹起来了,我还想入宫一趟,你乖乖把药喝了,我就走了。” 钟宛缩在一边,“我不。” 郁赦皱眉,“你……” 钟宛小心翼翼,“你会让人撬开我的嘴灌我吗?” 钟宛心存希冀,“或者你口对口的喂我?” 郁赦倒是想,但怕一会儿又被钟宛勾起火来,只得道,“罢了,不喝就不喝吧,我先走了,你好好歇着。” 钟宛不明所以的躺回床上,越想越觉得郁赦莫名其妙,不多一会儿,冯管家捧着一卷画轴颠颠的来了。 钟宛起身,“怎么了?” 冯管家忙道:“世子走前特意去书房给少爷写的字,让少爷挂在床头,每日看看。” 钟宛一笑,这疯子终于知道对不起自己了,还知道给自己写情诗了哄自己高兴了? 不过…… 钟宛看着冯管家怀里的画卷微微皱眉,写一笺信纸就罢了,怎么还弄的这么大? 不等钟宛接过,冯管家哗啦一声展开巨大的画卷,画卷上郁赦笔锋遒劲,龙飞凤舞的写着六个大字。 “存天理,灭人欲。” 钟宛:“……” 第82章 胸腔里被夜风吹的心灰意冷的一颗心,瞬间暖和了过来。 崇安帝疑心郁慕诚, 一面弹压流言, 一面命人暗中调查, 几番寻访,几条线索直指郁王府。 崇安帝越是疑心,越是不会当面问责, 郁慕诚想要辩解都张不开口。 郁慕诚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他起先怀疑是郁赦要玉石俱焚,查探两日后, 又从安国长公主府查到了点猫腻, 没等他质问安国长公主,下面人又查出来, 消息最先竟是从郁妃宫里出来的。 郁慕诚当即恨不得宰了郁妃。 “皇上根本没真的信了郁赦,留着五殿下, 也是心中还在犹豫!” 郁妃宫中,郁慕诚尽力压着脾气, 声音发抖,“胜负未定,一切都有转机,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急什么?!” 宫内流言四起, 崇安帝借口还没选定吉日将给郁赦封王的事往后推了,郁妃自以为这是自己的功劳,腰杆硬了不少,她还怪着郁慕诚,觉得自己大哥立场飘忽, 闻言冷淡道:“我急什么?如今怕只有我还会为琼儿着急吧?我再不动手,琼儿怕是死了也没人管了。” 郁慕诚失笑,“你这是在帮五殿下?” “不是吗?”郁妃冷笑,“皇上有本事就接着抬举那个野种!皇上敢给他封王,我就敢接着闹,流言只会越传越难听,我倒是想知道,皇上听多了流言,还愿不愿意多看那个野种一眼。” “你以为你这是让皇上和郁赦离心?”郁慕诚不可置信,“你这是生生将他们赶到了一条船上!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就是要把当年之事捅出来,也不该是这样捅!你抓这郁赦生母的身份不放是什么意思?就算别人都信了,他生母确实是前朝的小钟妃,哪又如何?他不还是皇上的儿子?你这到底是在给郁赦泼脏水,还是给皇上泼脏水?!” 郁妃一愣,固执道,“有什么不一样?!他身世不干净,难道不是他身上的污点?” 郁慕诚被气的跌坐在了椅子上,他已在安排当年侍奉过小钟妃的旧宫人入京了,为的就是再观望观望。他同崇安帝君臣几十年,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位的心思,清楚他还没下定主意,只想留着这道杀手锏,若崇安帝真的立了郁赦,再把这事儿抖出来,然后将矛头指向郁赦生父,让宗亲和朝臣们怀疑郁赦是小钟妃和其他人私通生的儿子,以旧日宫人为刀,以诛心流言为刃,一击即中,杀郁赦一个始料不及。 但现在……郁慕诚灰心的看着郁妃,他锻造多年只待插入郁赦心口的一把刀,被郁妃早早的抢了去在郁赦手上划了一道,不疼不痒。 郁慕诚涵养还算好,五脏六腑都被气的移了位也没对郁妃疾言厉色,他扶着心口缓缓道:“我不急出手,不是不担心五殿下,也不是想转头拥立郁赦,而是没到时候……你以为郁赦真的站的那么稳吗?” “他心中并不敬服皇上,这孝子他能装几天?好,先不说他能不能哄住皇上,他自己难道不是一身的麻烦?” “前些年他吃寒食散吃伤了心腑,时不时的会犯病,只是他自己藏的好,我们让他隐匿不住就是了!这很难吗?” “还有他断袖的事,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吧,可以先放一放。” “但他这么大了还不肯娶亲的事呢?上次皇上要赐妾,他扯着个站不住脚的由头生生不受,皇上已然不快了,这上面难道也不能做文章?” 郁慕诚疲惫无比,“他身上多少个把柄,你随意挑哪个发作不行,为什么提前非要动这个?” 郁妃愚妄的让人火大,“大哥说的这么清楚,自然也知道身世的事是最厉害的,我要毁他,自然要挑一把最锋利的刀。” 郁慕诚恨不得大吼,你这是提前用了我的刀! 郁慕诚突然没了力气,一句话也不想同郁妃说了。 他看着自己固执又愚蠢的妹妹,突然心灰意懒的想,自己殚精竭虑,如今更是冒着开罪崇安帝的危险拼死拥立宣琼,将来就是真能顺利,然后呢? 妹妹如今就已疑心了自己,不肯听从自己的安排,待她做了皇太后呢?郁妃年轻,将来必然会涉政。 权力并不可怕,愚蠢的人掌握权力,才是最可怕的。 郁慕诚心焦的想,更更可怕的是,宣琼和郁妃,也差不多。 郁慕诚不由得想到了已被郁赦送出京的宣瑞。 郁慕诚原本只是拿他当个最后的退路,就在方才,郁慕诚也没觉得自己真有用得着宣瑞的那一天。 自己亲外甥还在,轮不上那个蠢货。 但这会儿看着郁妃,郁慕诚忽然犹豫了。 宣瑞虽同自己不沾亲,但他至少没个愚蠢又爱指手画脚的娘。 郁慕诚心中翻天覆地,面上平静依旧,他叹了口气,“好吧,你既然都出手了,我也不再说什么,只有一点,算大哥求求你,别再盯着郁赦的生母了!皇上已经警惕,马上就会查到你头上来,你就不怕吗?” 郁妃眸子一动,不安的看向了别处。 “我今天拼着让皇上疑心也要来看你,不是同你吵嚷的。”郁慕诚恳切道,“你坐不住,非要做点什么,可以,你照着郁赦身上其他的毛病去,行不行?” 郁妃思索片刻,不甘心的点了点头,“知道了。” 郁慕诚略显疲惫的扶着椅子站了起来,苦笑两声走了。 郁妃自己坐了许久,反复咀嚼着郁慕诚刚才说的话,片刻后叫了自己心腹宫人过来。 “大哥刚才说……”郁妃轻声道,“皇上上次要给郁赦赐妾,被他辞了,还惹得皇上不快,他是怎么辞的,你知道吗?” 心腹宫人低声说了。 郁妃憎厌道,“野种就是野种,跟个男人勾勾搭搭,他不觉得恶心就算了,还敢跟皇上说。” 郁妃想了片刻,嘴角微微勾起,“大哥有句话说对了。” 宫人道:“什么?” “万事不该逆着皇上的心思来,那只会把皇上越推越远。”郁妃轻声道,“皇上想要郁赦纳妾,是不是?” 宫人喃喃,“是啊。” 郁妃轻声道,“这就对了,既要合皇上的心思,又要给郁赦寻麻烦,你说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宫人干笑,“娘娘,就算是给郁小王爷纳妾,那也不是娘娘能管的事啊。” 郁妃一笑:“当然不是我要管,走……去给皇后请安。” 宫人还是觉得不太好,“娘娘,是不是刻意了点?” “放心,我不会直愣愣的送人给他,我又不傻。”郁妃低声道,“我先求皇后赐琼儿一个,就说那孩子现在没人照料,至于郁赦那边……让皇后把人送到御前去,就说选了两个好姑娘,给琼儿一个,顺道也给郁赦一个。” “皇上本来就想给郁赦纳妾,他必然愿意。”郁妃冷笑,“郁赦不是不愿纳妾么?我就非要塞给他一个。” 郁王府别院,彻底退了热,病已经好的差不多的钟宛忽然有点心神不定。 钟宛看看床头挂着的画卷,哭笑不得。 自那日挂了这个画卷以后,郁赦已好几日没跟他亲昵了。 冯管家总怕钟宛跟郁赦吵,没事儿就来叨叨,“这还真不怪世子,是太医说您身子不行。” 钟宛撩起额发,对着铜镜看自己的脑门上还没好的伤口,叹气,“行了我没怪他,您真不用一天好几次的跟我说我不行,是个男人就不愿意听这话……” 冯管家干笑:“这不是怕少爷误会世子的心意吗?少爷不知道,世子这几天这么忙,每日还不忘一回府就召太医过去,先问问你这一天吃了什么药,有没好一点……多疼你呢。” 钟宛舔了一下嘴唇,轻笑道,“行,那我也疼疼他。” 同一时刻,内阁中,郁赦接着了消息,冷笑一声,没说话。 跟着郁赦入宫的小太监看看四周,不敢大声说话,压低了嗓子耳:“世子,皇后给挑的人,皇上也看过了,让世子回府的时候带着,这怎么办?” “没什么要办的。”郁赦低头看书折,“不要就是。” 小太监讪讪,“这……怎么不要啊?皇上都开了口了,就让跟着咱们的马车回去。” 郁赦头也不抬,“轰下去。” “轰?”小太监吓了一跳,“奴才们怎么敢?” 郁赦不再理会了。 小太监苦不堪言,左右为难的退下去了。 郁赦心里清楚,崇安帝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同他撕破脸,最多就是再生一次气罢了,不会强逼自己什么。 最多最多,就是崇安帝心里不痛快,借着别的事敲打敲打自己,无所谓。 只要不纳妾,旁的什么都好说。 郁赦很自信,直到晚间从内阁出来,远远看着自己车驾旁比往日多了一倍的仆从。 郁赦脸色瞬间就变了。 崇安帝这次没有让步。 郁赦双眸冰冷,远远的看着自己的车驾上挂着的灯笼,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自已的仓皇。 自己就这一点儿坚持,这些人怎么总是不能放过? 郁赦直直的站在马车前,脸色差的吓人。 “回宫。”郁赦冷冷道,“哪儿来的,我给她送回哪儿去。” 郁赦自己扯过缰绳,一把掀开了轿帘…… 马车里,钟宛裹着一条毯子,倚着车窗,睡的死沉。 郁赦愣了。 钟宛……是怎么来的? 小妾呢?是钟宛把人轰走的? 然后他换了小妾,自己躺在这里等着了? 郁赦没撑住,笑了一声。 郁赦上了马车,低头看着钟宛的睡颜,突然无师自通的懂了旁人喜欢纳妾的心思。 要是这样的小妾,那倒是可以纳的。 郁赦看着钟宛,胸腔里被夜风吹的心灰意冷的一颗心,瞬间暖和了过来。 第83章 没人提醒他,也没人打扰他 郁赦偏头对外面低声道:“他怎么出来了?” 马车外随车的家将沉声道:“钟少爷今天没再发热, 在府里替世子处理了点公务后闲着无聊, 说来接世子回府。” 郁赦淡淡道:“胡闹。” 郁赦怕吵醒钟宛, 声音很轻,“他要出来,你们就没人拦着?” 家将只得请罪, 又问走不走,郁赦坐在马车里,微微摇头, “先别走……让他睡会。” 家将们伫立在马车外, 郁赦在车里出神的看着钟宛。 过了快一炷香的时间,钟宛咳了两声, 醒了。 钟宛看见郁赦瞬间精神了,“出来了?” 郁赦淡淡道:“那女子呢?” 钟宛一笑:“替你送回去了。” 郁赦一愣, “你送回去的?” “怎么?原来世子不想送回去?”钟宛笑下,“那可晚了, 我都替你向皇上谢过罪了。” 钟宛揉了揉肩膀:“那人根本没带出来,今天也是巧了,我想着来接你, 过来的有点早, 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宫里出来人,要把你的车驾挪进去接人,我估计着就是那么回事,问了问,正好那两位公公都认识我, 也愿意替我传话,这不……我进宫一趟,替你料理了。” 郁赦不甚赞同的看了钟宛一眼,钟宛宽慰道,“没多大事,就是皇后不知突然想起什么来了,要送你个人,估计是为了向皇上卖个好。” 郁赦顿了下,道,“可能是郁妃的主意,就为了让我不痛快。” 钟宛想了想,点头,“也可能。” 郁赦还是不放心,“你怎么说的?皇帝为难你了么?别人呢?跟你说什么了吗?” “没为难我。”钟宛轻松道,“皇帝又不傻,估计也知道这是有人故意刁难你,他只愿做顺水推舟的买卖,见你不实在肯就没再说什么。” 郁赦上下看了钟宛一眼,“真的没为难你?” 钟宛微微往郁赦身边靠了靠,放轻声音,“你不放心,自己检查检查?看看我身上有没有伤。” 郁赦侧身躲了下,“别闹。” 钟宛笑笑,老实坐回去,道,“放心吧,就知道你会跟皇帝硬碰硬,多大点儿事,给你挡回去了,也没开罪皇帝,这要是留给你料理,又得大闹一场吧?” 郁赦默然。 钟宛挑眉,“早跟你说了,这些事交给我,给你办的妥妥当当的。” 这点郁赦承认,钟宛办事比他要周全,也更和婉。 钟宛看了看外面,“还不走吗?” 郁赦吩咐家将们回家,顺手握住了钟宛的手,“你难不成还给宣瑞料理过这种事?这么轻车熟路。” 郁赦只是随口一说,为了顺便踩宣瑞一脚,他不信黔安会有谁硬给宣瑞房中塞人。 不想钟宛闻言脸上笑意一僵。 郁赦难以置信:“还真有?” 钟宛笑了。 郁赦冷笑道:“哪家这么不开眼?把好好的姑娘送给他。” “人家再不济也是个郡王,总会有人想巴结的。”钟宛倚在车窗上,想了片刻道,“不过还真不是他,是……” 郁赦等着钟宛往下说。 钟宛想了想,不太好意思道,“是给我送的。” 郁赦脸色瞬间就变了。 这些年来钟宛房中是否有人,郁赦还真不知道。 郁赦眯起眼,“什么时候的事?” 钟宛摇摇头,“早先的事了,不提了。” 郁赦面上如常,心中已不痛快了,这怎么能不提?! 钟宛道,“我又没碰人家,世子这也要追究吗?” 钟宛悄声道,“还是吃醋了?世子,我是不是雏儿……您不是最清楚吗?” 郁赦心中一热,并不被钟宛糊弄,他不许钟宛往他身上贴,捏住钟宛的下巴,言简意赅,“说。” 钟宛后悔,好好的,非提这个做什么。 钟宛想了想,道,“几年前来着……忘了,反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我大病初愈。”钟宛慢慢道,“我们府上难得的摆了宴席,说是给我去去晦气。” “我那天想开了不少事,心情还挺好,虽然身子还没好透,但还是喝了不少。” 郁赦声音低沉,“醉了?” 郁赦记得很清楚,钟宛酒量不错,轻易醉不了。 “半醉吧。”钟宛想了想道,“走路打晃,得让人扶,但脑子还算清楚。” 郁赦道:“然后?” “然后……我本想跟宣瑞聊几句的,可一想开口,他就劝酒,我一想也是,都是大男人了,有什么可说的,都在酒里了。” “最后都喝到下半夜了,实在喝不动了,我就让人把我扶回自己院里去了。” 钟宛踉跄着的进了自己院子,喝了口水准备倒头就睡,不想一掀卧房的门帘,看见自己床上坐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 钟宛当即酒醒了一半。 姑娘局促的很,不知该站还是该坐,紧张的看着钟宛。 钟宛一阵头晕,他扶着门框,沉声问,“王爷让你来的?” 姑娘胆怯的点了点头。 钟宛当日还不到二十,还是少年人的模样,姑娘也不知该叫少爷还是叫老爷,轻声道:“王爷说……让我来替他赔罪。” 钟宛闻言突然弯腰大笑,笑了好久,吓得姑娘以为这人疯了。 钟宛笑够了抹了一把脸,对姑娘拱了拱手,风度翩翩,“姑娘好睡,明日我送你回来处。” 姑娘不安道:“你去哪儿?” “我?”钟宛醉醺醺的摆摆手,“我去……我去赏月。” 钟宛说罢出了屋,将房门关好,摇摇晃晃的自己出了小院,走到园子里坐在游廊的扶手上,倚在廊柱上,嘴里哼着旁人听不出的调子,就这么生生坐了一夜。 郁赦眉头紧皱,“你在外面过了夜?” “我就是不碰她,在院里睡一夜,她名声也毁了。”钟宛叹口气,“何必呢?我又不喜欢她,毁人清白做什么,隔日把她送回家,乡下人家,不计较这个,她后来又嫁了个好人家。” 郁赦静了片刻,问道:“这就是那个太医给你下毒后,宣瑞给你的赔礼?” 钟宛“嗨”了一声,显然不想再提。 郁赦看着钟宛,却怎么也压不下心头恨意。 郁赦问道:“你之前并没跟我说,你死里逃生后宣瑞是如何同你解释的,就是这样?他想送你个女人,就当什么事都没了?” 钟宛静了片刻,道:“我原想同他说开了的,我当时想,他也大了,很多事能同他说了,说通了,免得彼此心里有疙瘩,但宣瑞很避讳,并不想多谈。” “他也是多余折腾这些。”钟宛看了郁赦一眼,一会儿的功夫,他眼中怅然已散了个一干二净,钟宛不太正经的跟郁赦小声道,“我又不喜欢姑娘。” 郁赦沉默的看着钟宛,心里清楚,钟宛只是说的轻松。 当日的钟宛,幕天席地的睡在王府花园中,心中不知有多失望多消沉。 一心一意对待的亲弟弟,在他差点殒命后往他房中塞女人,以求他能闭嘴,能既往不咎,能继续给黔安王府卖命。 一腔热血喂了狗。 郁赦心中早有了将来对宣瑞的安排,想到这,瞬间又改了计划。 对这东西,实在不能太好。 “说了不提了。”钟宛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忙叨叨的给郁赦献宝,“看看这是什么。” 郁赦低头看了一眼,“……红枣糕?” 糕点样式精致,不像是街面儿上的铺子能做出来的,郁赦道,“哪里买的?” “皇上方才招待我的。”钟宛小心的掰了一块儿,“我怕凉了,一直放在怀里,你尝尝。” 郁赦难以想象,“皇上给你吃的点心……你怎么拿出来的?” 钟宛无辜道:“自己开口要的啊,我尝着好吃,想让你也尝尝。” 钟宛大约自己也吃了不少糕点,嘴甜的好似抹了蜜,他怕外面家将们听了笑话,很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看到什么吃到什么好东西,头一个先想到你。” 郁赦垂眸,嘴角不受控制的挑起了些许。 他实在想不到,钟宛是怎么在替自己辞了小妾后,还能旁若无人的跟崇安帝开口要糕点的。 能在宫里连吃带拿的,大约也就是钟宛了。 “你尝尝。”钟宛喂给郁赦,“还热着。” 郁赦低头将糕点含在了嘴里,果然很甜。 郁赦含混道,“这么热,烫着没?” 钟宛不在意的摇摇头,郁赦不信,亲自把钟宛衣襟掀开了些,看着他胸口微红,皱起了眉。 “这不是为了哄你高兴么?”钟宛掖了下衣襟,“对了,打个商量,这两天宣璟可能会来找我麻烦,世子能不能替我挡一挡?” “你还会怕他?”郁赦没往心里去,“你怎么得罪他了?” 钟宛苦哈哈道:“我原本也是好心,从府里出来的太早了,就想先去看看他,顺便问问林思的事,不想……” 郁赦抬眸,“不想什么?” 钟宛叹气,“不想……从他府里走的时候,不小心,碰碎了他一个物件。” 郁赦不在意道,“让他估个价,我十倍赔他。” 钟宛脸色古怪,半晌小心翼翼道:“是一个琉璃盏。” 郁赦蹙眉,突然觉得有点耳熟。 钟宛老实交代,“就是他足足拼了一个多月那个……真不怪我!他家那小厮还是个半大孩子,办事毛手毛脚的,看着胆子还很小,进里间上茶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下,我就顺手扶了他一把,没想到袖子正好扫到了那个要命的东西……” 郁赦:“……” 钟宛苦着脸,“他说要杀了我。” 郁赦其实是有点同情宣璟的,但钟宛偷偷从宫里给他带点心的样子实在太招人疼,郁赦这会儿心都软了,没了原则,艰难点头道:“是,不怪你,是那琉璃盏自己不好。” 郁赦甚至还宽慰了钟宛,“给他点事忙很好,免得他闲的难受,来寻我的麻烦。” 说到这个钟宛更心酸了,痛心道:“你知道我这次去,他跟我说什么吗?” 郁赦看着钟宛。 “你能信吗?”钟宛难以置信,“宣璟最近在很认真的查,上次宣琼在宫里落水,到底是他自己跳下去的,还是你推下去的。” 郁赦:“……” 钟宛越想越心疼,“他神神秘秘的跟我说,查清楚了这个,可能能弄懂很多事。” 郁赦艰难道,“林思就不能提醒他一下,我们最近已经在争储了吗?” “林思根本还没见他呢!”钟宛愁断了肠,“你说宣璟怎么这么倒霉?早年一同念书的时候就他跟不上趟,现在争储也跟不上趟,不过也行,别人争别人的,他自己跟自己斗,也斗的很精彩……他到现在还担心,你或者宣琼会用那个琉璃盏加害他,去御前告状,说他毁坏御赐之物!” 郁赦面无表情的摇头:“我没这好兴致。” 钟宛扼腕,“半年了,整整半年了啊,没人提醒他,更没人打扰他,他还在纠结他的琉璃盏……” 郁赦一言难尽,勉强保证道:“好吧,你欠他一次,我保证……今后只要他不害我,我也不会加害他。” 第84章 子宥也曾努力想融入内阁 快到府门口时郁赦才反应过来, 下车前郁赦捏着钟宛的手腕, 低声道:“跟我耍什么小心思呢, 故意替宣璟装可怜?” 钟宛被郁赦戳破心事,也不遮掩了,一笑, “生气了?” 郁赦不置可否。 钟宛老实交代,“替他装可怜是真的,他太蠢, 也是真的。” 郁赦莞尔, 把自己的披风丢给钟宛,“裹上再下来。” 晚膳还没备好, 郁赦先命人叫太医来,想让他给钟宛看看胸口是不是烫伤了。 钟宛叫苦不迭, “我就是不小心睡着了忘了它,被烫出了个红印, 根本没什么事,你别让人又说我娇气!我这两月不怎么出门都不知道,原来外面现在说我什么的都有, 名声全毁了。” 郁赦无辜道, “瞎说,我何时污蔑过你的名声?” 钟宛敢怒不敢言,早年他也没少传郁赦的流言,现在报应不爽,轮到自己了, 他其实没什么立场质问郁赦,今天出门,从宣璟那从宫里的老太监那听说了不少有关自己的传言,把钟宛听的一愣一愣的,若不是知道这说的是自己,他都要信了。 钟宛实在不想再传出什么奇怪的话来了,可怜兮兮道,“你不放心,你自己替我看看就算了。” 郁赦皱眉,“我又不懂医术。” 说是这么说,郁赦看了看外面,料着太医先来不了,起身放下内室的帘帐,起身走到钟宛面前,稍稍犹豫后,解开了钟宛领子上的衣扣。 钟宛微微抬起头方便郁赦动作。 郁赦将钟宛衣服解开,重新看了看,感觉他胸口那红痕的颜色比刚才更深了,“这不就是烫着了?” 钟宛抬头看着郁赦,喉结微微动了下,“只有这一点吗?下面呢?” 郁赦方才并未往下看,闻言皱眉,“肚子也烫着了?” 郁赦将钟宛衣裳又解开了些,细细看了看钟宛平坦的腹部,“……下面没有红的地方了,你哪里还疼?” 钟宛抿了抿嘴唇,轻声道,“再往下……你替我看看。” 郁赦手指一顿,回过味儿来了。 郁赦定定的看着钟宛的眼,心平气和问道,“归远,刚才的红枣糕,原来你是夹在腿间给我捂着的?你为什么这么豁得出去?” 钟宛调戏郁赦不成,尴尬的咳了下,“自然不是。” 郁赦毫不留情,“不是你下面疼什么?!” 外面太医拎着药箱来了,郁赦放开钟宛,掀开帘帐命太医给钟宛看伤。 郁赦毫不讳疾忌医,还很配合,细细的跟太医交代清楚了,钟宛胸口的红痕是被红枣糕烫出来的,红枣糕呢又是他捎给自己吃的。 太医默默腹诽,心道这个红枣糕不管是带给谁的,该烫伤都是要烫伤的。 “还好,没起水泡,可以涂一点烫伤膏。”太医看过后认真道,“别沾水,过几日脱一次层皮就好了。” 郁赦点头,命太医留下药。 吃晚膳时,钟宛边吃饭边道,“郁妃一计不成,会不会再找你麻烦?” 郁赦给钟宛夹菜,道,“大约吧,不过她翻来覆去还就那点小伎俩,最多就是恶心恶心我,做不了什么别的。” 钟宛沉吟片刻,“她手中没实权,又有汤钦盯着,翻不出大浪来,现在就怕郁王那边,郁王……他这几日又在做什么呢?你知道吗?” “隐忍蛰伏。”郁赦道,“被咱俩坑了,他吃了两次张冠李戴的亏,不会再轻易上当了,如今皇上不许任何人见宣琼,他也没什么好办法,这两日……若我没猜错,他在悄悄收敛当年的人证物证,想着给你府上翻案。” 钟宛哑然,“我们府上?你说钟府还是宁王府?” “宁王府。”郁赦道,“他既然有心想扶宣瑞做傀儡,那就得给宁王翻案,让宗亲和朝臣们信服,先帝当年确实是要立宁王为太子的。” “姓宣的这一辈有不少人,想要证明宣瑞才是承天授命的那一个,这是最简单最合理的办法了。”郁赦自嘲一笑,“不过这也没错,当年若没有他们谋朝篡位,宁王顺利继位,如今该登基的,确实是宣瑞。” 郁赦看向钟宛,“归远,你想过替钟宣瑞争什么吗?我不是说现在,以前呢?你同他还是有些情谊的时候呢?” 钟宛咽下嘴里的饭,轻松一笑,“没有。” “宣瑞原本有继位的可能,但那不是因为他才能过人。”钟宛淡淡道,“是因为宁王天资聪颖,为上所喜。” “他只是沾了宁王的福荫罢了。” 钟宛叹口气,“宁王都没能继位,他又哪里来的这个福气?再说我那会儿只盼着他们能活命,想不到这里。” “不对。”钟宛想了下皱眉,“宣瑞现在等于是还在你手里,郁王为何风向转的这么快,宣琼这边还有希望,他在宣瑞身上费这些时间做什么?” 郁赦喝了口汤,好一会儿道:“谁知道呢?也许……他觉得宣瑞只要活着就还有做傀儡的可能,不过是把人运来要费些时间罢了,他这是笃定了我至死也不会杀宣瑞吧?所以这么放心。” 钟宛一想觉得也合情理。 别人误会郁赦,郁王心里该清楚的,郁赦无论表现的多暴戾,他并不会真的穷凶极恶的去随便杀人。 郁赦轻声道:“让他折腾吧,这不很好吗?” 钟宛失笑,“你这是借郁王的手替我们家翻案吗?” 郁赦漫不经心的一笑。 钟宛想了下,放下了心,“那下面你的日子大概会好过很多。” 郁赦挑眉,“怎么说?” “郁王若存着这个心思,那必然要收敛锋芒,暗中筹谋了。”钟宛道,“装安分了,自然不能再同你针锋相对了,总要做出点输家的姿态来。” 钟宛所料不错,接下来的半月里,郁王面上收敛锋芒,被崇安帝明着暗着申斥了几次都老老实实的受着了,没给自己解释半分,不管是宣琼的事还是其他的琐碎政事,只要是问责,郁王就应着,还应的很诚恳,请罪的折子一封接一封递上来,身段放的越来越低,似乎是真的服气了,忍下了崇安帝认回郁赦的事,不敢再有半句怨言。 另一边,郁王在暗中发力,当年的事本就是他和崇安帝合谋的,他当日就留了一手,除了伺候小钟妃的宫人,类似的人证物证还有许多,这种事他做起来比任何人都方便。 崇安帝有没有被迷惑住不清楚,郁赦和钟宛是万万不会信了他的,钟宛使坏,授意郁赦借助内阁之便,多给郁王找点麻烦。 反正他要装认怂,这会儿不欺负他什么时候欺负? 郁赦深以为然。 自这日起,除了认真给郁王找麻烦,钟宛还多了一件事:每日去接郁赦回府。 风雨不改,乐此不疲。 郁赦同他说过几次,不用他辛苦,钟宛没听。 两人之前有次聊起一起读书时的事,郁赦无意说过,忌恨宣瑞好命,每日和钟宛形影不离。 钟宛心里明白,郁赦不是忌妒宣瑞,他只是还在意难平。 意难平少小同窗时没能早早熟识,没能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钟宛也很不甘心,十几岁那会儿要是就在一处了,暗暗在史老太傅眼皮下传递情书,偷偷在没人的地方亲昵一下,那多带劲儿。 过去的总归都过去了,钟宛现在尽力想补偿彼此。 这天他照例去接郁赦,马车刚一停稳,马车外一个小太监一溜小跑追了上来。 这是每日跟着郁赦入宫的太监,见钟宛来了忙上前请安,道,“少爷,世子说了,今日内阁事多,怕是要忙到晚上去了,让您先回府。” 每日呈递上来的公文内阁是要都处理后才能散了的,事多的时候确实先走不开,钟宛点点头,“行,你去吧。” 小太监话传到了就回去了,钟宛并没走。 回府也没什么事,不如在宫门口等。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暮色时分也不冷,钟宛下了马车,倚着马车眯着眼,不一会儿,一个送人出宫的老太监几步走了过来给钟宛请安。 钟宛笑道,“不敢,公公这是做什么了?” “过来办差,可巧看见钟少爷了。”问清楚钟宛的来意后老太监笑道,“钟少爷又不是别人,要等去内阁等也行的,正巧老奴一会儿要去内阁给郁小王爷送皇上赏赐的茶点,少爷跟我一同过去?” 钟宛犹豫,老太监一心去跟郁赦卖好,低声道,“少爷只说是府里给郁小王爷送东西来的就行了。” 钟宛确实想看看郁赦平日办公的样子,一笑,“多谢公公了。” 老太监殷勤的带着钟宛去了。 内阁重地,要进去也没那么容易,老太监将人带到后,恭敬道:“里面大人们应该在用晚膳呢,少爷在这稍站一下,老奴去跟小王爷通报一声。” 钟宛点头,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厅里。 钟宛抬眸看看四周,浅浅的笑了下。 不懂事的时候,崇安帝问他要不要做天子秘书,他曾放下厥词,让崇安帝等一个大比之年。 到底成了一纸空谈了。 钟宛没能进内阁,其实还是挺好奇的。 他站在门厅里,里间有什么动静,钟宛听得一清二楚。 有些许杯盏声,还有小太监整理书折的沙沙声。 钟宛不知郁赦何时会出来,屏息一听…… 里间屋子里,众人赶着吃晚膳,等着快点吃过了接着忙。 老阁臣们没少年人的好饭量,仓促着吃不下几口东西,应付了几口就算了,等其他人时,看着送上来的膳食闲聊了几句。 一个阁老叹气道,“这两年心口总犯不舒服,太医说要少沾荤腥,屋里人管得严,不让碰了,这些菜,只能看不能吃了。” 另一个大人被触动了心事,“是,这两年太医让戒酒,原本是戒不掉的,也是让家里夫人管住了。” 孙阁老也跟着笑了一声,“贱内近日不知听说了什么,不让在菜里放姜了,说老骨头受不起,也没再碰过了。” 坐在一旁静静用膳的郁赦抬头看了闲聊的两位大人一眼,隐隐有点羡慕。 但他身体康健,并没什么忌口的东西,钟宛也不曾管束过他吃什么的事,故而不太好参与进这个话题。 可既是聊屋里人的事,他又很想说两句。 一个大人道,“贱内让我少吃白肉,说伤肝脾。” 又一个大人想起什么来,补充道,“让我少吃腌菜,说伤肾。” 郁赦欲言又止,几次想插口,都不顺利。 待众人终于聊过一轮过去了,阁子里安静了点,郁赦放下筷子,尽力云淡风轻的说了他这一天在内阁的头一句话,“内子让我少吃寒食散,说会死。” 众阁老:“……” 外厅的钟宛:“……” 第85章 全是钟宛 郁子宥一句话断了所有人的后路。 这未免把天聊的过于沉重了, 老大人们接无可接。 偏偏郁赦还扫了众人一眼, 眼神中隐隐还有几分期待的意思。 他喜欢聊这个,还想再聊几句。 一阵难言的静谧后, 还是孙阁老点头吃力道:“是, 那是会死。” 郁赦点点头, 自认为毫不生硬的淡淡道,“我本不愿理会, 但架不住总是在耳边嘀咕, 只能听他的,他说的本也没错, 毒药就得少吃。” 孙阁老硬着头皮道:“可不是。” 郁赦点点头, 拿起手绢矜贵的擦了擦手指, 命人撤下碗筷,继续看书折。 阁老们面面相觑,迅速扒了几口饭,紧着批折子。 外厅的钟宛把头磕在柱子上, 一点儿也不想进去见郁赦了。 伺候郁赦的小太监过来了, 刚要开口, 钟宛“嘘”了一声,“别通报了,我就在这里等他算了。” 托郁赦的福,钟宛一点也不好奇内阁是什么样的了。 甚至还有点庆幸,自己没有这种疯子同僚。 小太监点点头,悄声退下了。 钟宛坐下来, 一边喝茶一边等着,将近一个时辰后,里面的小翰林开始往外送折子,钟宛知道差不多了,他起身自己出宫去了。 钟宛让众人替他瞒下了他去找过郁赦的事,只说他是回府后又回来了。他们等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郁赦就出来了。 郁赦皱眉,一面训斥家将们不遵他吩咐一面架不住钟宛扯他袖子,不情不愿的牵住了钟宛的手。 马车夫将马凳收起来,挑起灯笼,调转马头,驾车回府。 马车里有炭炉,钟宛的手却比在顶着风在外面走了好一会儿的郁赦还凉,郁赦脸色不太好看的替钟宛捂着,钟宛趁机跟他腻歪,“我身上也冷……这天气实在太不好了。” 郁赦迟疑了下,解开披风,将钟宛一同裹了起来。 钟宛满足的喟叹了一声,低声道,“今日事怎么这么多?” “郁王暂避锋芒,他那一党的人告老的告老,撂摊子的撂摊子……”郁赦沉声道,“内阁中虽没他的人,但下面办事的少了,琐事自然就挪到上面来了。” 钟宛轻声道:“郁王不一定想给皇帝摆脸色,他要做出服输的样子来,手下人必然也跟着龟缩,皇上的意思呢?” 郁赦摇头,“不清楚,今天送上去的折子他倒是全看了,但没批复什么,几个要职上人员撤换的事内阁也给了意见,皇帝没给准话,让内阁再议。” 钟宛道:“是在试探你。” 郁赦“嗯”了一声,“我没开口……那几个说话顶用的老臣全是皇帝这些年一手提拔的亲信,他们不会听我的,到这会儿了,也没向我投诚的意思,多说无益,而且……” 郁赦淡淡道,“我也没什么人可顶上。” 郁赦这些年从未想过要争储,也没培养过什么人手,说起来,他在朝中的势力连宣璟都比不上。 钟宛想了想道,“史老太傅留给了我几个人,其中一个是司天监的少监。” 郁赦按住钟宛不太老实的手,沉声道:“怎么?让那个少监去跟皇帝说,他夜观天象,发现这储君之位非我不可?” 钟宛笑了,道,“我明天去走动一下。” 不等郁赦开口,钟宛忙道,“自然,不会让人发现我去过,明日若回来迟了,就不来接你了。” 郁赦静了片刻,点头,“好。” 深夜的官道上,郁赦的车驾里传出几声嘀咕声,恬逸安宁,好似这山雨欲来的风暴同两人丝毫无关。 几日后,崇安帝难得的有精神上了早朝,早朝之后,将郁赦留了下来。 天气渐暖,崇安帝拄着拐杖,在御花园里走了走。 郁赦跟在崇安帝身后,崇安帝不说话,他也不开口。 “这些日子,内阁的事你劳心不少,朕都听说了。”崇安帝偏头看看郁赦,“子宥,你以前若还不明白,这阵子劳心劳力的也该知道了吧?这位子,不好坐。” 崇安帝停住脚,看着远处春花出神道,“朕在你这年纪的时候,也是心心念念的想要为先帝分忧,真的继位了……又觉得,是真的累啊。” 郁赦默不作声。 崇安帝继续往前走,沉声道,“朕这些年,昃食宵衣,抚内定外,熬干了心血,自认就算早年有些什么过错,也该偿还清了,下面……又该轮到谁了?” 崇安帝说着看向郁赦,郁赦目光幽冷,没接话。 崇安帝继续往前走,不远处是碧波池,崇安帝犹豫了片刻,转头往另一边走。 郁赦眼中闪过一抹讥讽。 崇安帝是怕自己突然发疯,把他也推到水里去。 崇安帝如今倚重他,但还是要提防他。 血亲父子走到这一步,也是讽刺。 崇安帝依旧在念叨,“朕听阁老们说,你每日看书折很勤勉,话少,办的事多,且进内阁这么久了竟只是看只是学,从未插手过一件事。” 崇安帝唏嘘,“朕记得琼儿那会儿……是恨不得整个内阁都听他的。” 郁赦漫不经心,“我才疏学浅,本来也没什么能帮忙的。” 崇安帝继续往前走,问道,“那你学了这么久,体会到为上者的不易了吗?” 郁赦尽力掩住眼中的讥嘲,沉默片刻道,“很不容易,但有时能这种不易就算幸运了,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我怕我不能活的长久。” 崇安帝深深的看了郁赦一眼,叹了口气,“你说几句好听的话,就当是孝顺朕了,不行吗?” 郁赦垂眸。 郁赦长相不随小钟妃,只有眉眼有一点点像崇安帝年轻的时候,崇安帝看着郁赦的眼睛,轻声道,“你自小在宫里长大,子宥,你知道么?你走路很晚,旁的孩子不到一岁就会走了,只有你,快两岁了,还摇摇晃晃的,走的很慢,但你每回一看见朕就顾不上,跑的极快,那天就在这御花园里,你看见朕了,远远的就朝朕跑过来,宫人们都追不上你,你跑的太急,跌在石阶上,两只小手上全是血,朕当日真是心疼的都要碎了……” 崇安帝双手扶在木拐上,咳了两声,喘息道,“现在想起来,后悔极了,当日顾什么礼仪?就该也跑几步,不等你跌倒,早早把你抱起来……” 郁赦面色如常,“我学步晚,自小就爱跌跤,跌的多了,早就习惯了,皇上不必介怀。” 崇安帝苦笑着又咳了几声,“你还是在怪朕。” 郁赦表情平静,“这是实话,我确实习惯了。” 崇安帝自知现在再想把郁赦的心捂热是来不及了,不再多言,摆摆手,“罢了,再陪朕走两步。” “郁王这些日子闭门不出,很安分。”崇安帝道,“你说……他是真的不想争了呢,还是在计划些别的什么?” 郁赦跟在崇安帝身后,闻言道,“郁王的心思我自小猜不透,不敢说。” “你同他父子多年,你都猜不透,朕就更不行了。”崇安帝一步一步的上石阶,“司天监今日来上报天相……” 崇安帝的身子是真不行了,爬了几步石阶就开始喘,他停下来,慢慢道,“原本只是照常,说说今春的雨水如何,说说今夏会不会有洪涝,但这回他们提起……说今年,怕有荧惑星逼心宿。” 荧惑守心,天子大凶。 崇安帝慢慢道:“子宥,这是谁要对朕不利呢?” 郁赦面色如常,道:“天相之说,可信可不信。” “朕今年精神不大好,但自觉还能撑两年,应当不是老天要让朕走。”崇安帝声音冷了下来,沉声道,“司天监还说,心宿旁的两颗星,忽明忽暗,一凶一吉。” 崇安帝看着郁赦,眼神幽深,“这两颗星一向是指代皇子的,一凶一吉,你说,哪个是凶,哪个是吉?” 郁赦脸色微变。 崇安帝在郁赦的肩膀上按了下,“主吉的那个被主凶的困住了,这话说的……是不是有点太明白了?” 郁赦深吸了一口气,“我是七月半生人,确实是主凶,宣琼如今被软禁,也确实是……” 郁赦嗤笑一声,没再往下说。 “这些鬼鬼神神的话,朕是信的,早年有人说朕没子孙福,朕确实是失了好几个皇子,伤心了许久。”崇安帝眯着眼,突然话锋一转,“但如今,朕好好的三个儿子在世,又是怎么回事?” “先说有荧惑守心,又说皇子受困,又说主吉的这皇子或能破这天相。”崇安帝声音彻底冷了下来,“郁王蛰伏多日,原来把心思全放在这里了!想借司天监的口让朕立宣琼,还顺便要拿你的生辰做文章,心思真歹毒啊……” 郁赦提起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忍不住暗暗感叹,钟宛拿捏崇安帝的心思,拿捏的好准。 崇安帝印堂发暗,脸色阴沉,“怪朕,给你封王的事拖太久了,久到让这些人觉得可以左右朕的心思了。” “别担心。”崇安帝对郁赦安抚道,“朕刚刚下了旨意,正式封你为亲王。” 郁赦下跪谢恩,规规矩矩,没什么多余的感恩戴德的话。 崇安帝命他起身,苦笑,“朕怎么听说你同归远话多的很,每日总在一处,别人拆都拆不开,跟朕就没话了?” 崇安帝皱眉想了想,道,“对了……朕听谁说的来着……” “说自朕认回你后,宗人府和内务府那边往你府中送了不少东西,也有人开始记你每夜宿在哪儿了。”崇安帝失笑,“朕怎么听说,那一整本册子,上面全都是……” 郁赦淡然道:“全是钟宛。” 郁赦脸色变了变,有点嫌钟宛丢人,但又忍不住道,“他、他根本不知道那册子是做什么的,以为按日子写谁的名字我就要去找谁,于是要了几十本起居册子过去,没事儿就写他自己的名字,生生写满了,如今……” 郁赦不忍多提,“大概已经为我安排到几十年后了。” 第86章 抄这么点儿东西,还用坐的四平八稳的? 皇子们并没有记录他们言行的起居官, 但为保皇室血统纯粹, 本朝成年皇子每晚同谁共寝,府中人是要有个简单的记录的。 郁赦前些日子被崇安帝认回, 算是正经皇子了, 内务府也往郁王府别院送了起居册子, 由冯管家代为记录,郁赦从不亲近女子, 那些册子没了用处, 被冯管家搁在了一边儿,好巧不巧让钟宛看见了。 钟宛翻了翻空白的册子, 没看明白, 想了想, 觉得这是安排郁赦每夜留宿的册子,遂大为重视。 钟宛趁冯管家不注意,顺了两本册子出来,又偷偷藏了一支笔, 避开人, 仔细认真的填写好了自己的名姓, 又趁人不备放了回去。 钟宛在府中养病,除了给郁赦出谋划策,也没太多事可做,发现了这个漏子,没事就去欢天喜地的偷册子写名字,乐此不疲, 他闷声发大财,默不作声的用掉了郁赦整整一盒子的描金墨锭,郁赦想不发现都难。 郁赦默默的看着自己秃了的毛笔,在心里暗暗叹气,钟宛这样的人物要是能入后宫,怕是个会在绿头牌上出老千的鬼才。 默默把嫔妃的绿头牌都偷走,改造一二,全部写上自己的名字,让皇帝在掀牌子的时候防不胜防避无可避…… 这事儿钟宛绝对做得出来。 郁赦闭眼装瞎,由着钟宛胡闹。 只苦了冯管家,老管家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一旬过去了,内务府的官员来索要册子记档时,他就给送了去。 内务府内官查看记录的时候看着册子里密密麻麻的钟宛两个字,着实惊着了。 新皇子日日离不开钟少爷的事,就这么兜兜转转的,传到了崇安帝耳朵里。 郁赦并不想跟崇安帝聊钟宛的事,半遮半掩的解释了两句就回府了。 回家看见钟宛,没忍住训了他两句。 钟宛虚张声势的装不懂,“什么事?你的东西我什么时候动过?什么册子?” “我的起居册!”郁赦忍无可忍,“起居册!竟记到了多少年以后去,宫里看到了能不觉得奇怪吗?这是闹鬼了吗?能不问吗?” 钟宛脸憋的通红,“我以为是……” 郁赦看着他,忍不住追问,“你以为是什么?” 冯管家进屋来送点心,见状赔笑,“怎么了这是?有话好好说。” 钟宛装可怜,“世子说我碰他东西了。” 冯管家忙护着钟宛,“不小心碰就碰了,王爷这么疼钟少爷,怎么会因为这点事儿生气。” “他那是碰吗?他是……”郁赦顿了下,抬眸问道,“接着旨意了?” 钟宛一笑,“传旨的人刚走,恭喜王爷了。” “封号还没定。”郁赦看向钟宛,低声道,“得亏了你的人机敏,皇帝现在一心觉得是郁王勾结了司天监的人在生事。” 见两人说起正事来了,冯管家放下茶点,知趣的躬身退下了。 郁赦沉声道:“猜猜,皇帝还要耗多久才肯立储。” “身体更差一些吧……”钟宛沉吟片刻,“或者是发现郁王或宣琼再生事。” 钟宛想了想,轻声道:“靠宣琼自己扑腾出什么花样来可能难,要不要把北狄的事往前提一提?” “不急。”郁赦摇头,“给郁王一点时间……你家的事,他还没替你翻案呢。” 钟宛忍不住笑了,“王爷,你心思怎么这么毒?” 郁赦淡淡道:“他自找的,他这人就是这样,别人是狡兔三窟,他是恨不得给自己挖出百十来个退路,贪心不足,活该最后活活累死。” “你就不贪心了?”钟宛轻声道,“我是怕迟则生变,要是郁王真的全豁出去了一定要证明小钟妃曾弑君,你……你毕竟是小钟妃的儿子,有人若以此质疑你,觉得你不配继位,那怎么办?” “不一定走得到那一步,再说我当日还未出生,关我什么事。”郁赦不甚在意,转口道,“公主那边来过消息么?” 钟宛摇头,“自之前替你周全,让皇帝信了是郁王再重提小钟妃的事后,公主就没再往这边走动过了,我让林思探听过,这么多天了,郁王再没去过公主府。” 钟宛看着郁赦,“子宥,你几次逼着安国长公主表态,到底是为了让她死心塌地的帮你,还是在替她划清界限,为了将来她可不受牵连?” 郁赦默然,片刻后深深的看了钟宛一眼,自嘲道,“两下都有。” 钟宛有点心疼郁赦,但看着郁赦阴鸷的眸子,想着他这具桀骜骨下温柔的心肠,又难以自已的觉得着迷。 “把谢恩的折子写了吧?”钟宛拿了一封空白书折放在郁赦面前,“终于封王了,里子你已经有了,面子该给皇上了。” 郁赦不太乐意,敷衍道,“随便让谁写一封吧,反正他也不一定看。” “但万一在早朝的时候让人当朝读了呢?”钟宛催促,“快写吧。” 郁赦实在不想动笔,白天跟崇安帝周旋了半日,现在想起崇安帝来他还在犯恶心,郁赦揉了揉额头,“头疼,你……你替我写几句吧,我一会儿誊抄下来。” 钟宛答应的挺爽快,“行。” 钟宛也不坐,就站在郁赦身前,拿起笔来沾了沾磨,展开书折,半点腹稿不用打,随手写了起来。 郁赦静静地看着,“你没进中书省,确实是屈才了。” “知足了吧?”钟宛下笔不断,一面骈四俪六的写着谢恩的虚话一面还不忘吹嘘自己两句,“七年前的会元,亲自给你当校书童,高不高兴?” 钟宛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写满了一张书折,神采飞扬,“看看,有没有用改的?” 郁赦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摇头,“一个字也不用改。” 钟宛知道他是真的堵心,叹了口气道,“我看你也别誊抄了,我仔细的再抄一份送去就算了。” 郁赦点头,钟宛换了一支细些的毛笔,又拿了一份空白书折来,郁赦要起身给他让位子,钟宛摇头,一哂,“抄这么点儿东西还用坐的四平八稳的?” 钟宛换了个笔体,端正温润,写了几十年折子的老臣怕是都不如他。 郁赦看着这样的钟宛,喉结微微动了下。 就是这提笔安社稷的一只手,前两日,在自己的起居册上,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写下了无数个“钟宛”。 钟宛宽大的袖子垂在郁赦身边,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一下动着,钟宛微微弯着腰,郁赦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看向钟宛细瘦的腰身。 郁赦强迫自己移开眸子,声音不太自然道,“你坐。” 郁赦说着就要起身,被钟宛用左手按了下,钟宛专心抄写着,低声嘟囔,“不用……马上好了。” 郁赦右手攥了下,又伸展开,随后慢慢地放在了钟宛的腰上。 郁赦揽着钟宛的手突然用力,让钟宛坐在了自己腿上。 钟宛手腕一动,差点在折子上滴了个墨点。 郁赦提醒道:“小心点。” 钟宛耳垂红了些许,一面写一面小声道:“王爷,有这样对待校书童的吗?” 郁赦不动声色,“你在我起居册上乱写,做错了事,自然要有点惩戒。” 钟宛较真了:“孙阁老偶尔犯错,你也会罚老大人来坐你的腿吗?” 郁赦差点又笑出声来。 钟宛沾了沾磨,清了清嗓子,红了脸,“你这不也是挺、挺会使坏的么?” 郁赦敛眸,让钟宛倚着自己,“话本里学的……早同你说了,我不是不会。” 这个调调,他不是不会,也不是不喜欢。 郁赦有意让钟宛开心,权衡着尺度,揽在钟宛腰上的手慢慢地往下滑了些许。 钟宛耳朵也红了,他怕写错了一笔两画的害了郁赦,屏息仔细写着,但还是忍不住低声抱怨,“那你平日……” “平日里你什么都不做,我就总是要绷不住了。”郁赦闭上眼,“所以不敢跟你太亲近……怕让你这破身子雪上加霜。” 郁赦自言自语,“我现在也畏手畏脚了,惜命又矫情。” 惜自己的命,更惜钟宛的。 郁赦睁开眼,蹙眉,“还没写完?” 钟宛有意跟郁赦多腻一会儿,写的越来越慢,郁赦一眼看出来了他这点小心思,眼中带了点笑意。 郁赦声音很轻的问,“就喜欢我这样?” 钟宛说不出口,郁赦也不逼他,郁赦将手按在钟宛的腿上,微微分开。 钟宛脊背倏然绷直了,郁赦低声道,“放心,只碰你前面。” 钟宛哆嗦了下,“我还没写完!前面也……” 他一不小心,一笔在书折上划了长长的一道,马上就要写好的一封奏折就这么生生的毁了。 “奏折上有墨迹是大不敬。”郁赦松开了钟宛的腰带,声音温柔,说的话却很严苛,“归远,重新写。” 郁赦一面说着一面将手滑了下去。 钟宛手心冒汗,他费力的拿过另一份空白书折,急促声,“你、你等一会儿再……” “刚才你怎么说的?”郁赦平静道,“抄这么点儿东西,还用坐的四平八稳的?” 钟宛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红着脸没话说了。 郁赦动作很温柔,不知他是真的太宠钟宛了还是又再使坏,一面动作一面问钟宛,喜不喜欢,舒不舒服,自己低头看一看好不好…… 细致的折磨下,钟宛浑身的骨头都跟着打颤。 半个时辰后,钟宛毁了七八封折子也没抄出一份整洁的出来,最终还是郁赦握着他的手,像教小儿学字一般,一笔一划的带着钟宛完成了明日谢恩的书折。 第87章 别再糟践自己,让她在那边心疼了 晚间, 郁赦摸了摸钟宛的额头, 感觉不出什么来,他低声道, “你要是不舒服跟我说, 先坐着, 一会儿让他们把饭菜送到卧房里来吃。” 郁赦命钟宛坐在床上,自己把几条脏了的丝绢丢进了手盆里, 又把钟宛换下来的里衣也丢了进去, 钟宛呼吸还有些不稳,他看看郁赦失笑, “小王爷, 你放着等别人收拾行不行?你又不让我帮你, 我这心里本来就满是愧疚的,你还要把仆役的活全做了,是故意让我心不安是不是?” 郁赦瞟了钟宛一眼,走到书案前, 一面将揉皱的乱七八糟的书折收好放在一边一面淡淡道:“让谁来收拾?” 钟宛倚在被子上, 声音很轻, “随便谁,冯管家,丫头……丫头就算了,她也太小了,别的什么人……” “随便?”郁赦把散落在地上的几支笔捡了起来,表情平静, “谁看了这些,猜不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钟宛眼中还带着几分水气,小声道,“猜到就猜到呗。” “那传出去像什么话。”郁赦随手拿过一张干净帕子把书案上抹了下,难以理解的看了钟宛一眼,眼中几乎是带了几分谴责,“人家谁家正房夫妻,会在书案前做这种事?” 钟宛突然被倒打一耙砸懵了,差点没回过味儿来。 钟宛看着郁赦道貌俨然不染纤尘的样子,差点信了刚才死死攥着自己不放手,逼着自己说了一串平日说不出口的话的人不是他。 钟宛呆了片刻道,“子宥,方才的事难道不是你做的?” 郁赦面色如常,“是又如何?那就该让旁人知道,你像个寻常小妾一样,跟我在书案前胡闹?” 钟宛表情凝滞,片刻后突然懂了郁赦的心思,禁不住笑了。 钟宛将手臂枕在颈后,仔细想了下,确实,郁赦自来只跟别人显摆自己如何倾慕他,如何离不得他,如何黏糊他,但具体如何“腻歪”的细节,他是不肯跟外人透露半个字的。 上次那让人啼笑皆非的血迹,郁赦也是自己避开人默默洗了,没让旁人看到。 郁赦骨子里还是很规矩的,觉得这种事应该是藏着掖着的,换句话说…… 钟宛轻声道,“你觉得我是你三媒六聘的小王妃,怕人知道我私下胡闹,觉得我不自重,是不是?” 郁赦指尖微微顿了下,匆匆把书案收拾好,半晌道,“我是怕别人说……” 钟宛好奇,“说什么?” 郁赦低声道,“说我不敬重你。” 钟宛莞尔,心口突然暖烘烘的。 钟宛回味刚才的种种,浑身骨头还是有点软,他小声说,“是挺不敬重的,你想想刚才逼我说的那都是些什么话……” 郁赦嘴角微挑,外面仆役进来换茶,郁赦收敛神色,飞快的将手里的帕子丢到地上,终于堪堪盖住了所有荒唐痕迹。 郁赦表情平静的吩咐,“钟少爷不舒服,晚膳摆在卧房,不出去了。” 仆役们都知道钟宛身体不好易生病,闻言忙问道:“传太医吗?” 郁赦别有深意的看了钟宛一眼,漫不经心的对仆役道,“不必,小毛病,我就能治。” 当夜,郁王府别院的灯早早就熄了,同郁王府别院相距并不远的郁王府中,阖府灯火通明。 书房中,几个幕僚压着嗓子相互吵嚷,争执不下。 郁慕诚被幕僚们闹得头晕,但不但未发怒,脸色还是温和的。 一个幕僚疑心道:“可也奇怪了,皇上以前是信这些事的啊!不然当初也不会把世子送到咱们王爷这来避难,如今好了,王爷替皇上养大了世子,皇上这边翻脸不认人就算了,又改了性情。” “什么信不信的,利益驱使罢了,有利的就信,不合心意的就当那是有人别有用心。” “那司天监胡言乱语!句句踩着皇上的忌讳来,偏偏明面上好像是在替我们做说客!什么东西!” “事发突然,皇上早起见了司天监的人,早朝时竟一个字没露,下了朝,直接将世子留了下来,接着就下了圣旨,从头至尾没跟旁人提一个字,王爷就是想分辩两句也分辩不了。” “如何分辩?司天监的人没提王爷,句句只捧着五殿下来,咱们王爷如今避还避不开呢,怎么能再替殿下开口?这就是个局!殿下还被软禁着什么都不知道,王爷想帮忙但又遭忌惮!这人是料准了我们只能干着急。” 有人还在纳罕,“你我都知道,这不是我们所为,多半是世子的心思,但……但也没听说过世子在司天监那边有人啊,有吗?” 众人看向郁慕诚,郁慕诚摇头,“子宥这些年虽胡闹,也会在各处安插些人手,但他从不结交权臣,也不跟各个衙门的人来往,就是暗中……据我所查,他也没什么人手。” 幕僚不太确定道,“难道还真能是凑巧了?真有什么天相?” 一人怒道:“没有!我得着消息就让人找了京中有名的术士来问,术士说过了冬日后星宿有变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更没看出心宿旁的星子有什么忽明忽暗,只是稍有变化,根本就是司星监在小题大做!” “那还能是谁?” 一直没做声的一个幕僚看向郁慕诚,试探道,“还请问王爷,五殿下软禁的这些日子里……可是有些沉不住气?” 郁慕诚默然。 这事儿若不是郁赦做的,那多半就是宣琼或者是郁妃的手笔了。 郁慕诚疲惫的吁了一口气。 幕僚们见状也信了几分,不敢再多言。 片刻后,一人壮着胆子道:“事到如今,王爷必须得下定心意了!” 郁慕诚沉声道:“什么心意?” “风雨飘摇中,大船上铆朽钉锈,如今是要倾力修补,还是,还是……”这人狠了狠心,“积重难返,还是弃了这船,另寻一条小船呢?” 另一条小船,说的自然就是宣瑞了。 一人当即反驳道:“那是王爷的亲外甥!多年的心血……” “多年的心血又如何?五殿下如今擅自妄为,一次又一次,自毁基石,这要如何修补?” “这是什么话?那就不保五殿下了?!” 幕僚们又吵嚷了起来,郁慕诚将茶盏不轻不重的放在了桌上,众人噤声。 郁慕诚缓缓道,“不是我不想保五殿下,但你们看不出来吗?皇上已彻底疑心了我,对五殿下,我已然是使不上力了。” “那是我的亲胞妹亲外甥,我比什么人都痛心。”郁慕诚叹气,“但如今,另觅他法,也许更能保住他们。” 郁慕诚合上眼,“吩咐跟着去黔安的人……动手吧。” 自郁赦正式封王后,京中至少是表面上意外的平静了下来。 崇安帝很懂得心疼自己,调养得当,朝会上的都勤了,没人再敢提立储的事,崇安帝自己也很沉得住气,不偏不倚的,给郁赦封王之后,转头又赏赐了尚在软禁的宣琼。 郁赦对此不动声色,每日照常忙自己的公事,倒是宣璟知道后在自己府中闹了一次脾气,埋怨崇安帝封赏了两人独独落了他,但也没人理会这个。 内阁老臣们不知是得了崇安帝的什么暗示,还是也对宣琼宣璟死了心觉得储君之位没多大悬疑了,对郁赦热络了些许,教导他处理政务也更尽心了。 郁赦每天白日里认认真真的学政,晚上仔仔细细的料理钟宛,日子难得的过的平静又充实。 这日,宣从心带了宣瑜来见钟宛。 宣从心上次来郁王府别院郁赦待她算是礼遇有加了,她没了那么多顾虑,觉得郁赦也没传言中那样可怖,大大方方的带了宣瑜来串门。 宣瑜久不见钟宛了,他如今已知道了当年之事,看见钟宛愧疚的红了眼眶,他在自己府上早就打好了腹稿,没等他酝酿好情绪一口气说给钟宛,钟宛先头疼道:“把眼泪擦一擦,过了一个年了,你也不小了,学学从心,别有事没事就掉眼泪。” 宣瑜还要说话,钟宛坐下来,自顾自的考教起了他的功课,宣瑜瞬间紧张起来,这段日子府中没人管他了,他课业荒废了不少,怕让钟宛失望,他集中精神的应对着,没一会儿就忘了之前想说的话。 半柱香后,钟宛点点头,“勉勉强强吧,你得亏是遇见了我这个先生,你这要是受教于当年的史老太傅,你的伴读怕是要天天挨打。” 宣从心闻言横了自己不争气的兄弟一眼,宣瑜呐呐保证,“我回去就、就好好温习。” 钟宛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让人给他拿点心,宣瑜几次张口,又怕自己忘词,几次又闷头默背什么。 宣从心烦躁的催促,“没几句话,你在家里不是同我背的挺好的,这就忘了? 钟宛笑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宣瑜咽了下口水,紧张道,“前些天,前些天……父王和母妃给我托梦了。” 钟宛愣了下,“啊?” 宣瑜一着急,把背好的词全忘了,前言不搭后语道,“他们如今过的特别好!还很年轻的样子!” 钟宛干巴巴道,“是啊。” 宣瑜不自觉的挺直了背,认真道,“父王让我跟你说句话。” 钟宛脸上笑容淡去,“……说什么?” 宣瑜红着眼睛,“父王说,这些年你过的太苦了,他全看在了眼里,大哥的事,是他自己作死,怪不得旁人,父王还说他从未怪过你半分,说你没一点对不起王府的,他如今只心疼你,他让我问你,原先明明那么康健,如今怎么病弱成这样了?” 钟宛失笑,这俩孩子为了宽自己的心,真是费心思了。 宣瑜小声道:“母妃也有话跟你说。” 钟宛顿了下,明知道是假的,还是忍不住问,“王妃说什么了?” 宣瑜一张口又哭了,抽噎的说不出话来,宣从心把自己的手帕摔在宣瑜脸上,忍不住发火,“话也说不清楚,你还有什么用?!” “我说吧。”宣从心清了清嗓子,尴尬道,“那什么,父王母妃也给我托梦了。” 宣从心道,“母妃说,归远吾儿,十载……” 宣从心哽住了嗓子,她骂宣瑜不争气,轮到自己一句话刚出口,眼泪也掉下来了。 宣从心深呼吸了下,尽力冷静道,“母妃说,当年她走之前心中藏着千言万语不能一一说尽,更有许多不方便同父王说的,不知怎么的,就忍不住看向了你。” “你贴心又懂事,同她说让她安心,将来父王就算续弦,也会护住我们,不让我们被后娘欺负,但母妃当日不是这个意思。” 宣从心抹了一下眼泪,继续道,“母妃原本想说的是,父王若续弦,后娘不敢对我们如何,因为我们是父王亲子,但你就不一样了,你一个外姓之人,将来怕是会遭后母忌惮。” 钟宛忍到这实在是撑不住了,起身走到了窗边。 宣从心哽咽着认真道,“母妃让我跟你说万事小心,一定要护好自己,你是她头一个孩子,是她心头骨血,别再糟践自己,让她在那边心疼了。” 钟宛背对着宣从心和宣瑜,许久哑声道:“嗯。” 第88章 我来疼疼你 宣瑞被汤铭蛊惑返京时, 严平山私下给钟宛传递了消息, 算是彻底开罪了宣瑞,从那开始严管家留在京中的黔安王府里伺候双胞胎, 应该是跟他们说了不少当年的事。 钟宛心里很清楚托梦什么的都是宣从心编出来哄自己的, 但看着宣从心同宁王妃七分相似的面庞, 听着她学着宁王妃的口吻劝慰自己,钟宛还是险些在两个孩子面前失态了。 钟宛看着窗外出神, 忽而想起了郁赦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归远, 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恨谁。 钟宛之前在汤铭的庄子上被宣瑞一席话逼的呕了血,心中差不多就是这个滋味。 这些年确实做了许多错事, 钟宛都认。 年少时种种心高气傲的念头早就被打磨没了, 钟宛自觉没什么屈辱是受不了的了。 但偶尔也会矫情, 被自小带大的弟弟怀疑时也会想替自己分辨两句,却又无从开口。 宁王宁王妃大恩在前,宣瑞就算是杀了自己,自己又能说什么呢? 钟宛贪恋的反复咀嚼着宣从心方才的话, 却不敢往心里去。 宁王宁王妃若在天有灵, 看着自己跌跌绊绊十分不体面的这些年, 真的不会失望吗? 若再知道自己将仇敌之子揣在心中,从北捎到南,由南带到北,如今还跟人家滚到一处去了,真的不会痛骂自己是个白眼狼吗? “还有……” 宣从心擦收了眼泪,她收敛神色, 继续道,“母妃还说……” 宣瑜两肩抽搐,呜呜咽咽哽咽个不停,宣从心两次开口都被他打断了,她耐心有限,烦躁道,“你有完没完?还听不听母妃说话了?!” 宣瑜吓得低头捂住嘴,不敢再出一声。 宣从心咳了下,揣摩着宁王妃的语气,年少老成道,“母妃还说,让你不要总和郁赦闹脾气,不要无理取闹,不要任性,不要不交代一声就跑出去。” 钟宛:“……” 郁赦上次对宣从心做戏很成功,宣从心如今越想郁赦越觉得可怜,越看钟宛越觉得他娇气。 宣从心按着自己的心意,长篇大论,以宁王妃的口吻,给了钟宛好一顿教训。 钟宛哭笑不得,心中愁绪被搅了个一干二净。 钟宛留了宣从心和宣瑜在府中用午膳,久违的,三人如同当日在黔安一般,一边用膳一边闲话家常。 钟宛正同宣从心商量着给宣瑜再找个什么先生时,冯管家神色慌乱的进屋来了,他匆匆看了钟宛一眼,欲言又止。 钟宛心中微微一沉,他不动声色的说有点事要去交代,让宣瑜宣从心接着用膳,自己起身出来了。 钟宛跟着等在屋外的冯管家一路出了外厅走到了院里,钟宛皱眉,“怎么了?朝中出什么事了?还是子宥他……” “不是王爷。”冯管家往钟宛房中看了看,神情紧张,“我本不敢同少爷你说,想等王爷回来问王爷的意思,但这两位小主人还在咱们府上,一会儿他们一走,怕在外面知道了消息会出事,现在得有个做主的人。” 钟宛失笑,“到底怎么了?” 冯管家干咽了一下,“黔安来了消息,说原黔安王宣瑞……出事了。” 这日朝会事多,足足吵嚷了将近两个时辰,崇安帝一开始还有点精神,后来实在撑不下来了,最终让众臣将没讨论分明的事全部移交内阁,自己回后宫歇着去了。 说是交由内阁,其实就是交给郁赦了。 近日崇安帝不再只让郁赦“学政”了,在崇安帝的授意下,内阁老臣们如今反了过来,每日会分派些要紧不要紧的折子交给郁赦,由郁赦先批复,之后老臣们再逐一审核,没问题的直接发下去,有异议的再同郁赦商榷。 崇安帝嘴上不松口,确已隐隐有点要让郁赦监国的意思了,宣琼一派的人相视无言,一脸愤懑的一甩手走了。 郁赦宠辱不惊,脸色没半分得意之色,他照常命人整理奏疏,准备回内阁一一批复。 郁慕诚这日也来朝会了,散朝后他慢吞吞的往外走,迟了两步,停在了郁赦的必经之路上。 郁赦自来是看看郁慕诚也当没看见,同郁慕诚擦肩而过时,郁慕诚开口温和道:“子宥。” 郁赦停住脚,眼神淡漠的看着郁慕诚,示意他有屁快放。 郁慕诚慈和道,“没什么事,为父看你近日辛苦,想提醒你几句,小心身子。” 若是以前,郁赦必然要说几句刺耳的话让郁慕诚下不来台,但他如今连崇安帝这个父皇都认了,再没什么恶心的事是忍不了的了。 郁赦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没再耽误时间,直接走了。 郁慕诚目送郁赦走远,喃喃自语的重复他同郁妃说的话。 “子宥身上多少个把柄,你随意挑哪个发作不行……” 郁赦原本以为郁慕诚只是照例在人前同自己演一演父慈子孝的戏码,直到几个时辰后,他才明白了过来。 “你……” 郁赦避开众人,带着来传话的小太监一路走到了无人处,“你说什么?!” 小太监苦着脸,“内情小的也不知道,只会学舌,咱们府上的探子日夜不休,半个时辰前刚刚赶进京,探子听说王爷您还没回府,本想着不急,等着王爷回府后同王爷交代黔安的事。” 这都没问题,郁赦皱眉道,“那怎么突然催你来寻我?!” 小太监焦急道:“错就错在,不知哪里来的人,早咱们的探子几个时辰往黔安王府和咱们府上传递了消息!这是哪里来的人?也不找王爷您,逮着谁同谁说!毫无顾忌,咱们的探子都吓着了!” 郁赦心中一沉,“他们说了什么?!” 小太监受惊不小,呐呐道,“他们吵吵嚷嚷的往两边府上通报,说、说原黔安王遇袭,已经……殁了。” 郁赦脑中突然好似炸了一般。 郁赦派了不少探子随宣瑞往黔安去了,按照郁赦的计划,这些探子既要保护宣瑞也要盯着他,若郁慕诚真对宣瑞出手,探子们会将宣瑞护下,若钟郁慕假意出手,就顺水推舟,然后分人回京来知会自己。 郁赦有个私心。 他并不确定郁慕诚会出手,若郁慕诚不出手,郁赦想将自己以宣瑞为饵的事瞒下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一是免得让钟宛悬心,二是…… 郁赦怕钟宛不会同意。 郁赦原本计划的很好,宣瑞遇袭的事传到京中来需要时间,但怎么也跑不过自己的探子,若真事成,那他也有充裕的时间同钟宛解释清楚,宣瑞只是暂时被郁慕诚扣下了而已。 但现在…… 郁赦脸色极差,“……他们还特意去告诉了那对双胞胎。” 小太监急道:“是呢!就怕那两个小主人什么都不懂,同钟少爷要说法!钟少爷之前同他们保证过,护送原黔安王的事由王爷一力承担,绝不会出岔子,如今出了事,就怕两个小主人不分青红皂白,再怀疑上是王爷你出的手……” 郁赦声音冰冷,“京中半点消息没传来,我的人却知道了个透彻,说不是我做的,有人信吗?” 郁赦牙关紧咬,近日是他太得意了。 郁慕诚在这等着自己呢。 自己最近事事顺心,郁慕诚怎么可能听之任之? 郁赦有点心慌,继而心中突然积起无限愤懑,自己明明是为了给宁王翻案,自己明明只是不想钟宛挂心,为何如今却要被钟宛和那对双胞胎怀疑对宣瑞下了毒手,凭什么?! 自己这都是为了谁? 郁赦心中妄念四起,难以自控的要怨恨所有人,他清楚自己这是要犯病了,尽力平复心绪道,“回、先回府……” 暮色低垂,郁赦回到府中,竭力克制着自己不发疯。 郁赦突然有点怕,怕钟宛像上次似得,不在了。 钟宛的小院,安静如往日。 郁赦心惊胆战的一路走了进去,推开钟宛卧房门的时候,他手都是抖的。 卧房中,钟宛枕着自己的手臂,趴在书案前睡着了。 郁赦微微晃了下,凝在他胸口的一团心火瞬间被打散,顺着四肢百骸发散开了。 郁赦迟疑着,几步走近,轻轻碰了碰钟宛的肩膀。 钟宛微微动了下。 钟宛睁开眼,看着郁赦血丝遍布的眼睛心中一沉,随即不动声色道,“回来了?” 郁赦浑身都紧绷着,闻言生硬的点了点头。 钟宛见郁赦如临大敌的样子心中无奈又心疼。 “子宥……” 钟宛把本要说的正事咽进了肚子里,他认真的看着郁赦,“我骤然接着这种消息,没怀疑你半分,你为什么不能学学我……也对我多几分信任呢?” 郁赦愣了下,忽然有点反应不过来。 钟宛叹气,“……你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这样不小心?今天幸好从心和宣瑜来看我,向他们俩传递消息的人被我拦下了,不然他俩要是闹起来,你要如何收场?两个小孩子,着急起来没章法,万一受人蛊惑,再闹到御前去,要怎么办?” 郁赦还有点失神,闻言心道别人闹就闹,关我什么事?我这些年做了那么多恶事,还怕这个吗? 唯独怕的,不过是你也误解我罢了。 钟宛不想刺激着郁赦,慢慢地抬手牵住郁赦的手,低声道,“你想以宣瑞为诱饵,顺水推舟的把他送给郁王,让郁王爷自信自己掌控了这个完美的傀儡,这样,郁王爷才会反过来尽心竭力的替宁王翻案,以图名正言顺的推自己的傀儡上台,是不是?” 郁赦眸子动了下,微微点了点头。 “就算让宣瑞受了点罪,但你这是在给宁王宁王妃翻案。”钟宛语气不自觉的就重了,“宣瑞身为人子,为了亲生父母受点罪,那难道不是应该的?!” 郁赦彻底怔住了。 钟宛一点准备没有,先是接到了宣瑞殒命的消息,震惊下察觉出其中疑点,尽力保持冷静,按下探子,另一边瞒住双胞胎留他们多坐,同时命人火速叫了林思来,向林思道明厉害,让他看住了双胞胎,不许歹人同两个孩子胡言乱语。 勉强替郁赦把尾巴扫干净了,钟宛身心疲惫,趴在书案上就睡着了。 郁赦瞒着他动了这么多手脚,钟宛说没来气是不可能的,这会儿见郁赦半分不信任自己的样子,钟宛心中邪火直接烧到了顶点。 钟宛满眼疲惫,“你到现在还觉得我待宣瑞比你重,是不是?” 郁赦还没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点反应不过来,他眼中满是血丝,看钟宛都看不太清,胸中有一万句话要说却全憋在了喉咙口,一句也说不出来。 郁赦克制的攥着拳,一遍遍警告自己,别犯病,别发疯,别伤着归远。 钟宛本来要跟郁赦开诚布公的彻谈一番的,但现在看他现在这样子,说什么也没用了。 钟宛起身,“算了,不想说了。” 郁赦浑身僵硬好似铁铸,他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一手攥在了桌角上,想要拦着钟宛不让他走,又怕自己一动手就会将钟宛的手腕生生折断。 钟宛并没有走。 钟宛站在郁赦面前,叹了口气,“跟你这人说什么都没用,还是做点实在的好……” 钟宛一把拽下郁赦腰间玉佩随手丢到一边,然后轻轻解开了郁赦的腰带。 郁赦彻底懵了,下意识的后退半步,又被钟宛黏了上来。 钟宛拿起烛台反手往书案上一扣,烛火熄灭,卧房彻底黑了。 黑暗中,钟宛抬头在郁赦唇上亲了下,小声说,“之前都是你帮我,今天……我来疼疼你。” 第89章 没忘。 郁赦抬手挡了钟宛一下, 生硬道, “别、别这样……” 郁赦六神无主的赶了回来,头发都有些乱了, 这会儿一绺头发垂了下来, 稍稍挡住了他的眼, 将他英俊的面庞衬的越发冷清,郁赦声音艰涩, “今天不行……” 钟宛要被这个别别扭扭的人气疯了, “那你到底要怎么样?说也说不清,亲近也不让。” “今天不行, 等……”郁赦闭上眼, 眉头紧皱, 像是在生生忍耐着什么,“等明天……” 钟宛懵了,“为什么?明天……是什么良辰吉日?” 郁赦失神道,“我犯病了……” 灯熄灭后, 外面朦朦胧胧的月光照进了屋子, 郁赦看了钟宛一眼, 靠着仅存几分清明艰难道,“我犯病了,明天一觉醒来,我就什么都记不清了,归远,你现在待我多好, 明天我也记不得的,别……” 郁赦低头喘息了下,“别白费功夫。” 钟宛张了张口,还没说话,眼眶先红了。 郁赦低头,突然恨透了当年蛊惑他吃寒食散的那些人。 郁赦往后退了两步,深吸了几口气,“你若愿意,明天……补给我。” 郁赦自在宫中就在苦苦压抑着自己,这会儿已近崩溃,他费力的扯出了一个惨淡的笑意,“自然,你要是不补,我也不会知道的。” 郁赦像是在安慰钟宛也在安慰自己,“我这毛病较以前已经好多了,好久没犯病了,犯病的时候也不怎么头疼了,只有一点我还是受不了……” 郁赦喃喃自语,“我受不了忘了犯病时你待我的好。” 钟宛一手扶在书案上,嘴唇微微发抖,五脏六腑都被郁赦绞疼了。 郁赦后退两步,“你好好歇着,我今晚去书房睡。” 郁赦转身往外走,再次被钟宛扯住了袖口。 漆黑的夜色里,钟宛语气轻松,“没事,忘就忘了。” 不等郁赦再说话,钟宛道,“你忘了,我就明天再做一次,后天再做一次,大后天再做一次……” 钟宛哑声道,“待你好的事,我愿意同你做一辈子。” 信念坚定,一心想躲了钟宛寻个没人的地方静待自己冷静下来的郁赦闻言双腿像被灌了铅,突然就走不出这道门了。 郁赦多年来马不停蹄义无反顾往那荆棘满地的地府奔走,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钟宛绊住了脚,逼他生生转了另一条活路来走。 现在不只是走不开了,钟宛只用了一点点力气,就轻而易举的郁赦牵到了床上。 郁赦身体僵硬的倚在床头。 他头发已经乱了,钟宛索性将郁赦的头发散开了,青丝如墨,郁赦散着头发,眼神偏执戒备,这神情其实是有点吓人的。 但钟宛一点也不害怕。 不但不害怕,他还敢贴着郁赦,又碰又摸。 郁赦死死忍耐,“跟你说了,我记不住……” 钟宛眸子一动,小声道:“那正好。” 郁赦没听懂,他这会儿要是看得见,就能发现钟宛的耳朵已经红了。 钟宛嘀咕,“记不住最好,老子为了你……真是什么都能做了。” 郁赦听不分明,恍惚的问:“什么?” “没事。” 钟宛贴在郁赦身前,胡乱在郁赦的下巴上嘬吻了两下,同时把手探到了郁赦的腰间,往下摸索了下。 郁赦下意识的抬手拦,钟宛拍了郁赦的手一下,脸色不太自在,“子宥,你得答应我,一会儿……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动,听到没?” 郁赦犹豫片刻,松开了手,声不可闻的“嗯”了下。 钟宛扯开了郁赦的衣衫,在郁赦脖颈上亲了下,又亲了亲他紧实的胸膛,然后一路往下—— 郁赦突然意识到什么,不等他躲避,钟宛已经在“疼”他了。 郁赦喉结剧烈哽动。 郁赦修长的手臂上青筋鼓起,他的手指不受控制的插入钟宛发间,拼命克制自己没有用力往下压。 …… 一炷香后,钟宛搂着郁赦的腰,把脸埋在郁赦的小腹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用沙哑的不像话的声音道,“子宥,嗓子好疼……” 郁赦瞬间恢复神智,他一把将钟宛搂起到怀里,喘息道,“怎么了?” 钟宛实在不好意思看郁赦,两人也亲昵过了,但郁赦并没给他做过这个,钟宛只在话本上看过,原本以为很简单,不想这么辛苦。他把头抵在郁赦肩上,含糊道,“别问了,让我歇会。” 郁赦不再说话,回想方才情动时做的事有点后悔,低头在钟宛侧脸上亲了下。 钟宛好像很受用,“再、再亲一下……都被你折腾死了。” 郁赦将手撑在床上坐起来些,他轻轻环着钟宛,给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低头又亲了几下。 钟宛无比惬意似得,呢喃了两声。 郁赦就这么搂着钟宛,许久后低声问,“嗓子疼?” 钟宛微微点了点头。 郁赦口舌发涩,他深呼吸了下,“我……你先自己躺着,我给你倒杯茶。” “别。”钟宛一点儿也不想动,他在郁赦胸口蹭了下,红着脸低声道,“肚子都满了,喝不下了。” 郁赦闻言差点又把钟宛按在了床上。 郁赦难耐的闭上眼,“那就别说话了。” 但钟宛这会儿没那么不适了,很想说话。 钟宛叹口气,“说句实话,后悔了。” 郁赦身子一僵。 钟宛继续道,“……你明天要是把这都忘了,我亏死了。” 郁赦嘴角难以自已的挑起了些许,他低声道,“你方才不是说,对我好的事,你愿意做一辈子么?我明天要是忘了,你再做一次就是。” “别。”钟宛惨兮兮的,声音沙哑,“男人在床上的话怎么能当真呢?我就随口一说,你全忘了吧,丢死人了……巴不得你全忘了。” 郁赦笑了。 他哪里肯。 郁赦揽着钟宛,突然道,“归远,我有个办法。” 钟宛其实还很不适,只是不想让郁赦发觉,清了清嗓子问,“什么办法?” 郁赦道:“记下来,明天早上看。” 钟宛忙道,“不行!” 郁赦觉得这十分可行,“我去给你拿纸笔,你文笔好,你写好了给我明天看,好不好?” 郁赦想了下,“写详尽一点……” 钟宛涨红了脸,“王爷,别欺人太甚了,你能要点脸面吗?” “不想要了。”郁赦低头亲了钟宛一下,目光幽深,“我现在只想要你,不是太医说你身子不行,我现在……” 钟宛死也不肯做这种事,他怕郁赦犯起病来拦不住,忙拿话来岔,“对了,宣瑞的事,你原本到底是怎么计划的?” 刚被心爱的人那样“照料”过,郁赦哪里想谈别的人,特别是这个最让他讨厌的人,郁赦不说话,抬手在钟宛的脖子上揉了下。 钟宛脸更红了,“摸什么呢。” 郁赦不说话,他按着钟宛不许他动,怀着一点歉意,一下一下,轻轻按揉。 钟宛让郁赦摸的骨头软,他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废物身板,知道今天不能再折腾,在心里念了两遍清心咒后道:“问你呢,理理我。” 郁赦十分不甘,还是道,“原本计划在我的人返京后同你摊牌,将一切道明。” “然后赶在宣瑞的丧讯传到京中之前把双胞胎送走,用我的人把他们俩护住了,看住了。” “在丧讯传来时,同你一起演一出好戏,能骗过郁幕诚最好,骗不过也不要紧,我原本就想杀宣瑞,他必然是知道的。” “下面的事你就知道了,他都将宣瑞当最后一张底牌,我在明,他在暗,该如何较量就如何较量,我明着还是要将宣琼彻底斗垮,然后静候郁幕诚黄雀在后,等他给宁王翻案。” 郁赦眯着眼,“我这次险些出了岔子,是他棋高一着,我心服口服。” “并不是他有多厉害。”钟宛低声道,“是你有所顾虑,说起来其实怪我,你有了软肋,顾前顾后,被他抓住了空子。” “我不是在安慰你。”不等郁赦开口钟宛又道,“你和郁王不是一路人,他为了赢,能壮士断腕,快刀斩乱麻的弃了宣琼这个亲外甥和郁妃这个亲妹妹,你呢?你能吗?” 郁赦干脆道:“目的不同罢了,他的目标是摄政王,我的目标是你。” 钟宛心里一软,道,“那什么……宣瑞。” “放心,郁王比所有人都怕他出事,绝对不会伤他半分,且还有我的人盯着呢。”郁赦不快道,“他最多是受点惊吓,不会有事。” 钟宛失笑,“别这么着急解释,我没那么没良心,他就是磕磕碰碰两下又怎么了。” 郁赦脸色瞬间好看了不少。 钟宛想了下道,“丧讯估计还要好几天才会传到京中来,怕就怕郁王再使些什么手段,我想……” 郁赦道:“什么?” 钟宛动了动,道,“我记得你在京郊也有庄子?” 郁赦点头。 “送从心和宣瑜去吧。”钟宛道,“不用你出面,我去跟他们说,最近京中倒春寒,就说送他们去庄子上玩两天,避一避这鬼天气。” 钟宛又道:“你的庄子,多派些人也不引人注意,你看紧了他们。” 如此是最好了,郁赦点头,“听你的。” 钟宛蹭了蹭郁赦,“没事了,睡吧。” 一夜好梦。 清晨醒来,钟宛睁开眼看了看四周,天色大亮,郁赦应该是已经上朝去了。 钟宛喉咙口还有些不适,他咳了两声,叹口气。 自己昨夜那么乖,那么卖力气的。 好可惜,郁赦今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钟宛苦中作乐的安慰自己,忘了也好,昨天自己也够丢人的。 钟宛起身洗漱,换好衣裳后冯管家端着茶进屋来了。 钟宛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意外,“雪梨茶?好巧,居然备了这个。” 冯管家一笑,“哪儿啊,是王爷早起吩咐的,说钟少爷今天喉咙必然不适,要喝点护嗓子的。” 钟宛噗的呛了一口茶。 这次怎么没忘?! 第90章 内阁 钟宛崩溃, 什么会忘什么不会忘, 他难道还是凭心情来的? 钟宛小心翼翼的看着冯管家,“子宥他还对你说什么了吗?” 冯管家疑惑的看着钟宛, “也没说什么, 王爷今天起的挺早, 去外面都上了车了,突然想起来这事儿, 让人回来嘱咐我, 说少爷你有点上火,从昨晚开始嗓子就不舒服, 我特意问了, 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王爷说不用,喝点养嗓子的就行,我想来想去,就让人煮了一壶雪梨茶。” 钟宛放下心, 还好还好, 郁赦应该是清醒了, 还知道护着自己仅剩的这点脸皮,不过…… 钟宛心惊,这人什么时候清醒的? 难不成昨天就醒了?! 钟宛红着脸喝茶,他昨晚想着郁赦反正是一觉过后什么也记不得,也不用难为情,怎么浪怎么来, 万万没想到…… 郁子宥现在也是越来越出息了。 冯管家见钟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疑惑道,“少爷?怎么了?” 钟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含混道,“没事……劳烦替我备车,我一会儿出门。” 冯管家答应着,“少爷去哪儿?” 钟宛喝干了茶,“黔安王府。” 一个时辰后,黔安王府。 宣瑜听说要去郁赦的庄子上玩,又听说那庄子上有山有水有温泉,高兴坏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不敢同宣从心说,同幼时一样凑到钟宛身边,吞吞吐吐的想跟钟宛说悄悄话。 自来就这样,比起大哥和姐姐,宣瑜更亲钟宛一些,钟宛无奈,“少爷,多大人了?还咬耳朵呢?要说什么?” 宣瑜畏惧的瞟了宣从心一眼,悄声道,“我们……我们都去吗?” “你和从心去。”钟宛咳了两声,拿过茶盏道,“我不去,没这清闲的好福气,那个庄子我少时就听子宥说过,虽没去成,但说是不错,还是前朝的老王爷留下的,修的很别致。” 钟宛耐心问道,“你是想带着谁去?” “没有。”宣瑜犹犹豫豫的,“能……不带着谁去吗?” 宣从心在一旁冷着脸道:“不带着我吗?” 钟宛莞尔,宣瑜忙摇头,“那怎么敢?!我、我是想……” 宣瑜可怜兮兮的看着钟宛,小声道,“能不带着先生吗?” 宣瑜哭丧着脸,“先生好凶,我不想带着他一起!让他自己在京中挨冻吧!” 钟宛叹气,在宣瑜头上揉了一把,有点发愁,“宁王学富五车,王妃当年也出了名的柳絮才高,如今倒不求你青出于蓝,但也不能太差了吧?” 宣瑜低头受训,委委屈屈的。 “罢了。”钟宛道,“不带着就不带着吧,课业落下的回头再补。” 宣瑜眼睛瞬间亮了,忙不迭的去收拾东西了。 宣从心横了宣瑜一眼,她看向钟宛,皱眉,“怎么这么突然?下午就要我们走。” “还不是因为那边如今山花烂漫,风光正好。”钟宛早就备好了说辞,笑道,“听说花期将尽,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宣从心还是觉得怪怪的,“太急了,我的东西丫头们可能都来不及收拾。” 宣从心现在不太好糊弄了,钟宛想了下叹气,“罢了,同你说实话吧。” 宣从心瞬间坐直了身子。 钟宛豁出脸皮,认真道,“子宥昨天有点事得罪了我,想讨好讨好你们,嗯……你知道,他就这样,没头没脑的,自作聪明。” 钟宛说的暧昧,宣从心尴尬的点了点头。 “得罪……”宣从心犹豫了下还是问道,“怎么得罪?是不是……” 宣从心有点紧张的追问:“是不是郁小王爷要议亲?” 钟宛失笑,“你想到哪儿去了。” 宣从心道,“不是就好,不过……” 宣从心忧心忡忡,“我昨天就想问,但没太好意思,郁小王爷他不成亲的吗?” 钟宛结巴,“不、不啊。” “我不太清楚现在朝中是什么局势,全是听说,听说皇帝认回郁小王爷,还很倚重他,外面都说是有立他为储的意思。”宣从心问道,“他将来要真的做了皇帝,怎么可能没有后宫呢?到时候……你要如何?” 钟宛想了想,一笑,“我还真没想过这个。” 钟宛不是安慰宣从心,他是真的没想过。 回京之后,特别是同郁赦在一处以后,一件事挤着一件事的来,好像被人催着赶着奔命一般,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哪还有那个功夫想以后的事? 而且郁赦虽未说过什么,但不知为何,钟宛就是觉得,他同郁赦之间,不会有这种麻烦。 宣从心皱眉,“为什么不想?我还没听说过哪个皇帝能不要后宫的,宗亲们能答应吗?朝臣们会不管吗?” 钟宛失笑,“我都没发愁过,你倒是替我想的周到。” 宣从心面色不佳,“那你当我是杞人忧天吧……我倒是信了郁小王爷待你是真心的,但以后日子还长,谁知道会怎么样,你也不打算打算。” 钟宛一心只想让他俩快点出京,敷衍道,“行,我打算我打算,你快去看看,有什么要带着的,别落下了。” 宣从心怏怏不乐的去了。 钟宛不住催促着,过了晌后总算把两人送上了车,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钟宛看着远去的车驾,一边彻底放下了心,一边看着天边的乌云,突然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感。 等双胞胎再回京时,京中应该已经尘埃落定了。 钟宛方才出府时听家将们说才知道,郁赦早叮嘱了随行的家将,来日若一切顺利,那马上将双胞胎接回京中受封。 若有万一,无论郁赦和自己落个什么下场,家将们也不必回来,直接带着双胞胎出庄逃命,山高水远,有多远走多远,隐姓埋名,哪里都可安家,永远不要再回京。 跟着钟宛的家将小心的瞥了钟宛一眼,揣摩着钟宛的心思,沉声道,“少爷别想太多,来日未定,不一定就走到了那一步!世子只是怕连累孩子,提前做个最坏的打算而已。” 钟宛看着远处,自言自语道,“若有万一,刚才……就是我同这俩孩子的最后一面了。” 宣从心太聪明,钟宛一句贴心的话也不敢说,心中有万千不放心也不敢多叮嘱,生怕惹她怀疑,现在想想,又有点怅然。 钟宛自嘲一笑,“突然后悔了。” 家将心头一酸,粗笨的劝慰道,“少爷别瞎想!后悔……后悔什么?有什么要说的,或有什么要捎给他们的,少爷吩咐我,我去办!” “后悔我太心软了。”钟宛懊悔,“该把先生送去的!要真回不来了,没先生管教,宣瑜不美死了?他回头真的大字不识一个,我真是没脸见王爷王妃了!” 家将:“……” 家将吃力的安慰,“先生年纪也不小了,就别跟着天涯海角的奔波了,先生也不容易。” 钟宛点头,“可也是,罢了。” 家将看着钟宛满不在乎的样子,实在安慰不下去了,将钟宛扶上车后勉强道,“还有就是银钱上少爷也不用担心,除了他们带去的那些,世子还特意让随行的心腹带了不少现银,总之……总之什么也短不了的。” 钟宛心中一软,笑了下,又有点心疼郁赦。 殚精竭虑的跟这些穷凶极恶的人明争暗斗就算了,还要分心料理这种小事。 这人整天在内阁临渊履冰,不知有多辛苦。 临渊履冰的郁子宥,这会儿在内阁其实一点也不辛苦。 郁赦今天早起后神思清明,心情好的不得了。 下了朝,郁赦同郁幕诚走了个对脸,他甚至还对郁幕诚笑了下。 将郁幕诚吓的不轻。 一上午了,郁赦一份折子也没看下去。 他脑子里全是昨晚的事。 琐碎一些小事他确实记不太清了,但有关钟宛的他都记得。 每个细节都记得。 几个月前,托太医根治钟宛的病时,郁赦问过太医,他这病还能不能好。 这话冯管家以前也问过,太医当时说脑子里的事,没法打包票,只能长年累月的安静修养试试。 可那次太医又说,最康健的年纪里,有些病疾身子自己本身就会慢慢修复,他又许久不曾吃过药了,体内毒素一日比一日少,逐渐转好也很有可能。 郁赦当时没往心里去,这会儿却有点信了。 昨夜他明明犯病了,可有关钟宛的点滴,他却全记得。 包括钟宛说的那句“你忘了,我就明天再做一次,后天再做一次,大后天再做一次”。 郁赦于内阁首席正襟危坐,认真的思虑今晚回府要不要装忘了,逼钟宛实现这个承诺。 “王爷,王爷?” 郁赦回神,合上手中的书折,对孙阁老温和道,“大人请说。” 孙阁老一笑,“没什么,只是这份折子,想让王爷看看。” 郁赦接了过来,孙阁老道,“御史台今天上书说,五殿下禁足已久,也有了悔过之心,他们奏请皇上,看是不是解了五殿下的禁。” 孙阁老有意卖郁赦一个人情,轻声道,“皇上今日精神不济,朝会上露了个脸就回后宫了,可能没心思看这个,今天要紧的折子不少,这份折子……可送,可不送。” 郁赦细细的把书折看了一遍,表情平静,“送去。” 孙阁老诧异,不等他说话郁赦又道,“只是不能这么送去,同他们交代一声,说这份折子写的不够详尽,表述不当,让他们好好写一封回来。” 大臣们的折子写的词不达意,由内阁拦下让他们重写这是常有的事,孙阁老点头,“好。” 郁赦又道:“等他们再送来后,还要劳请孙大人一件事。” 孙阁老道:“王爷请说。” 郁赦淡淡道,“等下一封折子送来,连着这一封,再搜罗搜罗之前……凡是同此事有关的书折,无论何时送来的,全收在一起,一起放在最要紧的那匣书折中,一起送去面圣。” 孙阁老心中咋舌,郁小王爷年纪不大,来内阁混了没几个月,已经学会了这些老阁臣的毒辣手段。 这么声势浩大的送上去,崇安帝若误以为宣琼被禁足了还能勾结百官,那必然是不会放他出来了。 第91章 行了行了知道了 这样运作, 不算是直接出手害宣琼, 反正内阁如今有郁赦坐镇,别人就算事后有心探究, 自有郁赦担着, 孙阁老并不急避嫌, 点头答应下了。 郁赦想了想,又叫了自己的人来, 暗暗吩咐, 让宫人想办法给汤钦那个老东西带个话。 前朝在给宣琼卖力气,后宫也不能闲着。 宣琼禁足许久, 郁赦不信自己那便宜姑母不着急。 三日后, 后宫的郁妃, 御史台中亲宣琼的那一派,连着郁赦和钟宛在朝中的人,几方势力像是约定好了似得,同时发力, 折子雪花似得送到了内阁。 阁老们松了一口气, 这可不是他们在替哪位皇子造势了, 这么许多人再替宣琼求情,喧嚣不止,不重视都不行,阁老们将新的旧的折子整理好,一同送到了御前。 “他这是在思过吗?!!” 崇安帝脸色铁青,一把将堆成小山的折子推开, “朕就是担心他没脑子,被他那糊涂母妃蛊惑,受他舅舅摆布,朕不信之前那些事都是他做的,所以才将他软禁在宫中!又让朕多年的心腹宫人们看着他!怕就怕他一错再错,泥足深陷,将来想护他都护不住,这个孩子……咳……” 崇安帝咳了起来,他一手扶在书案上,胸腔好似个破风箱一般,呼哧个不停,苍白的脸一会儿就紫涨了起来。 郁赦面无表情的立在一边,好似没看见一般。 老太监们凑了上来,拍后背的拍后背,喂茶的喂茶,忙活了好一会儿才让崇安帝将这口气顺了下来。 郁赦不咸不淡道:“皇上保重龙体。” 崇安帝失神的看着这许多书折,低声道,“你怪朕一直护着宣琼,是不是?” 郁赦不置一词。 崇安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抬头看向郁赦,慢慢道,“这些折子,是你让阁臣们一起送上来的吧?” 崇安帝还没糊涂,不过片刻就想到了其中猫腻,郁赦也没指望能这么顺的扳倒宣琼,他坦然道,“是。” 郁赦表情平静:“朝臣们物议沸腾,内阁自然不能置之不理,于公这是我职责所在,于私……我自然不想让他好过。” 郁赦话说的坦率,崇安帝倒生不起气来了。 “冤孽……” 崇安帝摇头,“朕当真是老了,也开始举棋不定,瞻前顾后了。” “郁妃一心想要朕把宣琼放出来,放他出来做什么呢?”崇安帝疲惫道,“放他出来同你兄弟相残吗?” “宣琼毕竟还没真的做出过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朕把他困在宫中,不让他被人利用,将来……”崇安帝看向郁赦,声音沙哑,“朕也能做主,让你放他一马,是不是?” “朕是天子,也是人父。”崇安帝长叹了一口气,“朕也想多保住几个孩子,就这一点心愿,这些人为何就不懂呢?” 崇安帝说的动情,郁赦心中却起不来半点波澜。 郁赦相信崇安帝这一席话都是真的,也相信,他留着宣琼制衡自己,留个储君的备选,也是真的。 郁赦这些年听崇安帝说了太多虚情假意的话了,早已习惯,没再同少时一般出言讥讽。 “郁妃的心思,朕都明白,但她一个妇人,手伸不到前朝去。”崇安帝低声道,“这次……难道又是你那好父王的手笔吗?” 崇安帝看向郁赦,“子宥,你说呢?” 崇安帝已起疑心,郁赦没再落井下石,按着他同钟宛提前商议好的说辞平静道,“不知。” 崇安帝皱眉,郁赦冷声道,“此事我也很有嫌疑,不敢再攀扯旁人。” “你这孩子!”崇安帝皱眉,“怎么还闹起脾气来了?朕方才不过是随口一问,朕若真的疑心你,还能放你在内阁中理政?” 郁赦又不说话了。 崇安帝失笑,“罢了……你就是这样的脾气。” 崇安帝喃喃自语,“朕其实也喜欢你这样的脾气,喜怒于色,不会虚情假意的糊弄朕。” 崇安帝随手拿起一份书折,低声道,“郁王前些日子假作蛰伏,背后动作却一套接着一套,勾结司天监不成,又闹起了这一出,如今朕尚能应付,将来呢?” 崇安帝审视的看向郁赦,问道,“子宥,这事儿要让你料理,你要如何处置郁王呢?” 郁赦心中一动,压下就要出口的“斩草除根”,沉默了。 郁赦往日也总这样,问三句答一句,但崇安帝今日却不准备放过他了,追问道,“子宥,你要如何?” 郁赦心中几个起伏,心中突然清明,抓住了关窍。 崇安帝这是在犹豫,把这个麻烦就地解决,还是留给自己。 郁赦后背沁出一层细密汗珠。 郁赦喉结微微一动,还是不开口。 崇安帝面色不佳,皱眉道,“这是什么毛病?!朕问你说话呢!” 郁赦咬紧了牙关,片刻后,直直的跪了下来。 崇安帝脸色彻底放了下来,内殿中一时静谧无比,老太监们对视一眼,纷纷退下了。 崇安帝太老了,脸上这两年长了些斑,衬着他青白的面色,几乎有点可怖,他垂着眼皮,冷声道,“怎么?你如今代朕理政,众阁老都愿意听你调遣,替你踩宣琼一脚,这么大的本事,还不知该怎么料理郁王吗?” 郁赦屏息,片刻后道,“十岁那年,长公主将我接出了宫。” 崇安帝一怔。 “长公主原本要将我养在公主府,是郁王说,玉不琢不成器,他怕公主溺爱我,将我领回了郁王府。” “自那之后到我成年,大半的时间里都是住在郁王府,教我做人的是郁王,考教我课业的是郁王,有次病了,衣不解带照料我数日不眠不休的,也是郁王。” 崇安帝脸色一僵,语气没那么自然了,“他那是……” “我知道,他待我好是有所图。”郁赦淡淡道,“这其中的利益关系,就不多说吧?” 崇安帝眼神闪避,“别说了。” 郁赦并不理会,他看着崇安帝,“可这些年谁待我好,是没所图呢?” 崇安帝怒道,“放肆!” 郁赦平静道,“实话实说罢了。” 崇安帝最避讳的就是郁赦旧事重提,底气瞬间就没那么足了,他不悦道,“提这些做什么?” 郁赦淡淡道:“皇上问我会如何处置郁王,这就是我的意思。” “我如今已愿意释怀,不去想长公主对我做过什么,不去想皇上对我做过什么,对郁王……只要他不再害我,我也不会再作茧自缚。” 崇安帝盛怒,“朕如此待你,你若还对往事耿耿于怀,追究朕当年如何,那不是白费了朕的一番心血了?!” 郁赦心中冷笑,低头不说话了。 崇安帝就是这样,他自满于郁赦如今的“归顺”,觉得自己和郁赦血浓于水,既认回了他,那郁赦感恩戴德是应该的,前事种种,大家都可以不再提起。 他一面想郁赦同他真的交心,一面又想让郁赦同郁幕诚继续水深火热老死不相往来。 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当年那些龌龊同他无关了。 崇安帝久久不说话,郁赦突然想起了从探子那听来的郁幕诚说自己的一句话。 “贪心不足。” 如今看,贪心不足的到底是谁呢? 内殿中,两人都不再出声,足足静了一盏茶的时间。 崇安帝颓然倚靠在椅背上,“罢了,起来吧。” 崇安帝苦笑,“你这个脾气,到底是像谁呢?” 郁赦不接话,崇安帝自顾自道,“算了,朕倚重你,本也是因为喜欢你重情义……朕懂,有些事,你做不出来。” 崇安帝看向郁赦,眼神慈和,又莫名让人心惊肉跳,他轻声道,“你做不了的事,父皇帮你做。” “为了你,也为了琼儿。” 郁赦暗暗吐了一口气,慢慢地站起了身。 郁赦有自知之明,他清楚自己既无法篡位,也没十足的把我扳倒郁幕诚。 所以他和钟宛只能借力打力,螳螂捕蝉,他想做黄雀,现在就必须要步步小心,做一些他原本绝不会做的事。 比如像方才一样,演一出对郁幕诚父子情深的戏。 “春光正好……”崇安帝低声道,“朕突然想出城走走了。” 郁赦心中转过几个念头,谨慎的没多话。 崇安帝继续道:“朕有许久许久,没去行宫住一住了。” 崇安帝感叹一笑,“京南的行宫,说起来还是当年郁王年轻时,替先帝修建的。” “朕要去那边住一段日子……”崇安帝眼中杀机转瞬即逝,他喃喃道,“带着宣琼,带上宣璟,带上公主们,还有……还要带上安国长公主,带着朕为数不多的这几个亲人,去住一段日子。” 郁赦心头一紧,崇安帝是想将郁王留在京中,在京中动手,彻底了结了他。 筹谋数月,崇安帝和郁幕诚,终于要正式出手了。 崇安帝看向郁赦,眼中多了几分慈和,“好孩子,你放心,朕不丢下你在京中为难,你陪朕一起去,好不好?” 郁赦沉默片刻后点头,“好。” 崇安帝满意的点点头,他惨淡一笑,“你到现在还不肯叫朕一句父皇,朕又是如何待你的呢?怕你心软,怕你将来受人牵制,拖着这残躯给你清理前路,朕对你,算是尽心尽力了吧。” 郁赦嘴唇微动,想要说什么,忍下了。 崇安帝看着自己如今最倚重的儿子,心中突然燃起了几分希冀,他动了动身子,“你要说什么?” 郁赦垂眸,还在犹豫,他有句要紧的话要说,但他再不懂看人眼色,也觉得在这父慈子孝的氛围下不太对。 崇安帝忍不住催促,“你说啊!” 郁赦纠结了片刻,重新跪了下来。 崇安帝枯瘦的手指发颤,期待的看着郁赦。 郁赦认真道,“皇上,去行宫的话,我得带着钟宛。” 崇安帝:“……” 郁赦也知道自己很败兴,但该说的话一定要说,“皇上知道,他离不得我,一去不知多久,我怕归远相思成疾,他那身子原本就不好,如果再因为思念我出了点别的岔子,我真就……” 崇安帝不耐烦,“行了行了知道了,带上他!” 郁赦叩头,“谢主隆恩。” 第92章 行刺 郁赦放心了, 给崇安帝行礼后就出宫去了。 崇安帝被郁赦气的够呛, 好半天了胸口还疼。 崇安帝的贴身太监进了内殿,一面跪下来收拾地上散落的书折一面笑道, “小王爷走的时候脸色还不错, 不像以前似得, 每次走时都阴沉着脸,挺难得。” “他说什么朕依着什么, 他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崇安帝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道, “你说这孩子到底随了谁?朕明示暗示了多少次了,他好像真看不懂似得。” 老太监叹息, “这么些年, 小王爷从不同旁人亲近, 人情世故上……较旁人稍木讷了些,正常。” “他那是木讷吗?子宥他方才不是没听懂朕的意思,这么要紧的时候,他不问问朕是如何打算的, 不问朕将来如何处置郁王, 头一个想的是得捎着钟宛。”崇安帝摇头, “难得,皇家竟真出了个情种,” 老太监笑道:“说起这来,奴才跟皇上说个笑话,前几天突然下了阵儿雨,春雨贵如油, 也没下多大,但咱们小王爷在内阁坐着不放心啊,钟少爷每日都来接他,小王爷怕钟少爷来早了,怕他没带伞,特意跟奴才们要了一把伞,让宫人送出去了。” “钟少爷当时果然已经在宫外等着了,可外面的雨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钟少爷可能是怕用不上那伞了,特意从马车上下来,打着伞在雨中等。” 崇安帝失笑。 老太监忍俊不禁,“光等着也罢了,钟少爷还很不老实,凡是平日同小王爷不对付的人从他身边经过,他就转一转伞柄,炫耀展示一番,人家四殿下那日进宫面圣,走的时候本就不大痛快,跟钟少爷走了个对脸,莫名其妙的被钟少爷转了一脸的雨水,钟少爷还问四殿下,说你为什么不打伞?是不是不怕淋?你这脸莫不是不怕水的?把四殿下气的啊,差点跟钟少爷动了手。” 崇安帝撑不住笑出了声。 老太监笑道,“这样有趣的人,不怪小王爷喜欢,皇上以前不也很喜欢钟少爷吗?” “是,那孩子从小就很讨人喜欢,当年……”崇安帝慢慢道,“在宁王宁王妃膝下,就将那小夫妻哄的十分疼他,朕原本也很是看重他的。” 老太监顿了下,咂摸了下这个“原本”,小心的转了口风,“不过钟少爷毕竟是个男子,小王爷这样喜爱他……也不大好。” 崇安帝出神道,“是不太好啊,可朕同子宥的父子之情刚刚修复了一些,不好在这个关头上做什么,再伤了情分。” 老太监谨慎安慰道,“没准也就是三五年的事?等两人年纪再大一些,总不能还这样如胶似漆的吧?” 崇安帝不置可否,“这不好说了,子宥这孩子一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万一就要磕死在这堵墙上呢?” 老太监感觉到了一丝不太寻常的气息,不太敢接话了。 崇安帝唏嘘摇头,“为人父不容易啊,要替他拉拢阁臣,要替他料理郁王,还要替他处置这种小事。” 老太监听出了崇安帝的话外之音,硬着头皮道,“皇上,您是清楚小王爷那性子的,发起狂来六亲不认,您要是出手结果了钟少爷,奴才怕小王爷震怒之下,做出些什么过激的事来。” 崇安帝一笑,“你猜到哪儿去了,朕好好的杀钟宛做什么,朕只是要替我儿铺一铺以后的路罢了,他既要这大位,就会听话的。” 五日后,崇安帝辞别百官,带着皇室宗亲们,浩浩荡荡的出宫往行宫去了。 崇安帝将自己的儿女们都带着了,除却皇后外,没再带其他嫔妃。 钟宛坐在马车上,倚在软枕上撩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摇摇头小声道,“皇帝够心狠啊,后宫那么多人,一个也没捎着,好歹也是皇子的生母,他就不怕郁王抓了谁当人质吗?” 郁赦低头看书折,头也不抬道,“你以为谁都同我似得,去哪儿都要把你捆在身边。” 钟宛笑了下,把车帘放好,道,“我替你看看?” 皇帝不在京中,每日自有人往来于行宫与内阁之间传递书折,崇安帝没精神处理政务,索性全推给了郁赦,郁赦不想耽误事,从上了马车就在批复。 郁赦将一沓书折一分为二,分给了钟宛一半,问道,“皇帝方才同你说了几句话,问什么了?” 钟宛没说话,他拿起一支笔,在一封空白书折上写:问我,要不要带着从心和宣瑜。 郁赦皱眉,两人目光交汇,郁赦写道:他起疑心了? 钟宛摇头:说不好,我不信他不知道双胞胎不在京中了,故意问我一句,更像是在试探。 钟宛想了下又写:宣瑞被劫杀的消息还没传到京中来,他应当是不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把京中空出来。 郁赦沉默片刻,写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钟宛笑了下,把满是字迹的书折拿了起来,撕成碎片,一点点丢进了马车中的小香炉里。 两人继续看书折,钟宛看的比郁赦快,批复好后左顾右盼,小声道,“皇帝大概什么时候动手?” 郁赦沉默片刻摇头,“他没同我说,但……应该很快。” 钟宛叹口气,“我没去过行宫,还想好好玩几天呢。” 郁赦不太当回事,“将来让你住个够。” 钟宛笑了,“刚哪儿到哪儿啊小王爷,这就这么笃定将来能让我随便住行宫了?” 郁赦没说话,钟宛一心想跟郁赦腻歪,挨挨蹭蹭的凑到郁赦身边来,舒服的靠在郁赦肩膀上,畅想道,“这边的行宫就算了,太大了,我住不过来,将来真一切顺利,你替我修个小一点的吧,年轻的时候当行宫,过上几十年后当养老的别院,好不好?” 郁赦点头:“好。” 钟宛曲起长腿,把手搭在膝盖上,笑着问道,“到时候你陪不陪我?” 郁赦依旧点头,“陪。” 钟宛眯眼看着郁赦,突然觉得有些话不必再问了。 不知为何,钟宛就是笃定,从心担心的那些事永远不会发生。 他和郁赦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到现在,不是为了将来渐行渐远形同陌路的。 一行人走了足足有一天,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行宫。 郁赦毫不避嫌,不许钟宛离开他身边半步,钟宛神情也很自然,好似两人本应如此一般。 崇安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也不敢说什么,一顿热热闹闹的晚宴之后,众人各自回自己的院落。 崇安帝留给郁赦的宫苑位置十分好,地方距主殿不远,却又足够幽静,郁赦和钟宛里外赏看了一番后回了内殿,屏退众人后,钟宛轻轻吐了一口气。 郁赦一笑,“终于等到这一日了,怎么?倒害怕了?” 钟宛摇摇头,“不是害怕……子宥,你今天时时刻刻牵着我,刚才还故意当着旁人的面要他们给我准备这个准备那个,是有什么深意?” 郁赦顿了下,“这会有什么深意?” 钟宛咬牙:“没什么深意你那么大声的跟宫人说,我睡前必沐浴,澡盆里要放花瓣,花瓣要新鲜,还只要大红色花瓣是什么意思?!巴不得别人都知道我矫情?我何时洗澡要花瓣了?!” 郁赦尴尬的转过身,没说话。 “你……”钟宛抿了抿嘴唇,问道,“你是不是担心,皇上会顺手结果了我?” 郁赦沉默片刻,“不无可能。” 钟宛坐在床上,挑眉,“所以故意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跟你睡在一起,你要让皇帝投鼠忌器,怕杀我时伤了你,是不是?” “有备无患。”郁赦坐了下来,淡淡道,“皇帝对你一向很温和,别就这么被他糊弄了。” 钟宛道:“自然不会。” “我只是突然有点担心别的事。”钟宛把手搭在郁赦腿上,在郁赦腿上写字。 “宣琼是被郁王连累了,皇上不想郁王将来摆弄新帝,又被你迷惑了,觉得你将来会对郁王心慈手软,所以索性弃了这枚棋子,那还有别人吗?” “除了我,谁还有可能影响到你?” 钟宛看了郁赦一眼,又写道:皇太后摄政…… 郁赦心中一沉。 钟宛轻声道,“子宥,来的时候不是带了不少茶点吗?让你的人,给安国长公主送一点过去吧?” 郁赦同钟宛目光交汇,已明白了钟宛的意思,片刻后点头,“好。” 丑时,郁赦和钟宛躺在床上,都没阖眼。 钟宛抓着郁赦的手玩他的手指,郁赦由着他揉捏,轻声道,“睡吧,有事我叫你……” 郁赦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叫喊声,窗外灯火晃动,似是有不少人冲进了院落。 钟宛呼吸急促,崇安帝动手果然很快。 片刻后,外面一个宫人急促的拍门,大喊道,“小王爷?小王爷没事吧?小王爷?出事了!出大事了!!!” 郁赦起身披上外袍,抽出床头佩剑,将门打开,“怎么了?” “出事了!!!”宫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不知怎么的,这行宫里竟混进来好些刺客!他们不知藏了多久,方才趁着夜色突然出手,皇上和长公主遇刺了!” 黑暗中郁赦眸光一闪,“公主如何了?” “还好还好!”宫人急切道,“外面有人撞见了那些刺客,发现的早,侍卫们冲进去的也及时,公主只伤到了手臂,没有大碍!” 屋中的钟宛松了一口气,郁赦脸色冰冷,“皇上呢?” 宫人着急道,“皇上洪福齐天,也没事,但不知这是来了多少刺客,不知还有多少藏在行宫里的,皇上不放心,让公主皇子们马上去正殿!那边侍卫多,不会再出岔子!” 郁赦收起佩剑,“好。” 一盏茶后,郁赦带着钟宛赶到正殿,宣璟宣琼他们刚受了惊吓,面色不佳的立在一边,殿中的老太监见郁赦来了,忙将人请了进去。 内殿中,崇安帝披着一件袍子,脸色冰冷的坐在床上,听罢侍卫的话后问道,“查清楚了吗?刺客是从哪儿进来的?” 侍卫不确定道,“园子里……有处竹林,林深叶茂,疏于防守,臣等搜查时,发现了一条密道。” 殿中一时静谧无比。 崇安帝慢慢道,“这是朕的行宫,朕自己都不知道,这行宫之中,竟有一条密道。” 侍卫额头冷汗淋淋,“密道不知修了多少年,掩在地下,那处又是个高坡,也不易被雨水侵蚀,轻易塌陷不了,实在……不易发现。” 崇安帝身边的一个老太监上前半步,轻声道,“皇上,老奴如果没记错,这行宫,当年是郁王督见修建的吧?” 第93章 信我 话音未落, 宣琼脸色惨白, 膝盖一软, 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钟宛无奈,这个废物。 宣璟永远比别人慢半拍,怔了下才反应过来, 他眼中一亮,忍不住兴高采烈的落井下石,“五弟, 现在只说行宫是郁王建的, 又没说刺客是郁王派来的,你急什么?莫不是你知道些什么?” 宣琼这会儿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心虚, 他被崇安帝软禁多日,早就成了惊弓之鸟, 有点风吹草动就心惊胆战,他勉强定了定神, 低声道,“父皇,舅舅定然、定然不知情……” 崇安帝一言难尽的看了宣琼一眼, 眼中满是疲惫。 崇安帝低垂着眼皮, “朕也不信……起来吧。” 宣琼忙爬了起来,哆哆嗦嗦的立在了一边。 殿内一时没人说话,好一会儿后行宫的侍卫长进殿回话,“回皇上,各宫苑已排查干净, 臣等护驾不利,还请皇上降罪。” “肯定不能饶了你们!”宣璟好好的睡着觉,突然被闹醒脾气十分大,他头一次遇到行刺的事,简直莫名其妙,“这边一半的禁卫都是数日之前就来行宫戒备的,你们怎么当差的?!” “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崇安帝皱眉,“先说刺客,都擒住了?” 侍卫长点头,“是,各宫各苑,隐秘处都搜查干净了,房上也有身手好的人巡查过,怕有水鬼,池水中也拉了网,现已排查干净。” 崇安帝舒了一口气,“那就好,夜深了,朕去看看长公主,你们先回自己院里,对了……” 崇安帝皱眉发作道,“太医来了吗?长公主在偏殿这半天,怎么没太医来回朕。” 一个老太监忙上前道,“皇上放心,太医正给长公主包扎呢,还没来得及过来回话,老奴方才去看过了,太医说没伤着要害,还算好。” 崇安帝脸色愈发差,“废物!这么多人,护不住一个公主!” 刚刚起身的侍卫长闻言又跪了下来,低头道,“臣等无能,长公主的宫苑距离那片竹林最近,刺客率先去的就是长公主处,万幸值夜的禁卫当时正巡视在长公主宫外,不然……臣等万死不能谢罪。” 崇安帝沉吟片刻,自言自语,“万幸,万幸……” 侍卫长嘴上说着万死,但还是要替禁卫开脱的,“刺客人数众多,乍然暴起,实在是没有料到,巡夜的禁卫死伤过半,已拼尽全力了。” 崇安帝本已起身要去偏殿了,闻言顿了下,慢慢回头,眉头一点点蹙起,“刺客并未全去长公主宫中,值夜的禁卫就死伤过半……这刺客是有多少人?” 侍卫长道,“刺客一共三十七人,死三十人,重伤两人,轻伤五人。” 崇安帝脸色一变。 宣璟哑然,“还有活着的?那审啊!” 侍卫长一心想将功补过,忙道,“是!皇上放心!轻伤的那五人我们已好生看管了起来,嘴也堵住了,绝无寻思的可能!如今只待刑审这帮贼人了!” 崇安帝脸上的血色褪尽,他身形微微一晃,勉强稳住后,扶着矮桌,重新坐了下来。 崇安帝猝然咳了起来,老太监们上前替他顺气。 立在一旁的钟宛蹙眉,转头同郁赦对视一眼,两人目光交汇,钟宛不知想到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可怕念头。 崇安帝咳的好像要将肺呕出来一般,半晌声音沙哑道,“你们先不必……回各自宫苑了……” “公主们全去皇后宫中安置,皇子们,皇子……” 崇安帝抬头,目光扫过自己三个儿子,片刻后分派道,“宣琼宣璟,留在西殿,子宥……宿在东殿,无朕明谕,不得乱闯,不得外出。” 宣璟闻言又要暴起,他一百个不想跟宣琼一处,但见崇安帝脸色实在差的可怕,憋憋屈屈的低头应了。 崇安帝又看向侍卫长,“人都聚在这两处宫苑之内了,再出差池,就别怪朕不够仁慈了。” 这下防范起来要轻松了许多,侍卫长忙磕头谢恩。 崇安帝面色灰败,转口道,“朕实在精神不好,就不去看公主了,来人……替朕去看看长公主,替朕好生安抚,待她能走动后,也将公主送到皇后宫中,命太医好生看顾,不得再出差池。” 宫人应声而去。 “你们也各自去吧……”崇安帝有点魂不守舍,“去吧,都去吧。” 各人的东西自有宫人调派,皇子公主们按照崇安帝吩咐的各自去了。 钟宛自然是随着郁赦去了东偏殿,里里外外全是崇安帝的人,一句话也不方便说,郁赦命人将自己的人调派过来,同钟宛去了卧房。 屏退宫人,两人上了床,郁赦搂着钟宛,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也觉得哪里不对,是不是。” 钟宛没说话。 郁赦轻声道,“幸好你提醒及时,我的人去给公主送点心时,着意叮嘱了长公主的人,行宫闲置多年,怕会疏于防守,公主宫苑中的竹林连着行宫外的林海,怕有鼠蛇……” 郁赦在钟宛侧脸上亲了下,呢喃,“公主乍一听说时不一定觉得如何,但现在……她必然已经明白过来了,有人想要她的命了。” 钟宛往郁赦怀里蹭了蹭,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低声道,“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隔墙有耳,声音再轻也有危险,钟宛不再说话,转而在郁赦手心写字: “皇帝和郁王多年来君臣相合,至少明面上郁王待皇上算是忠心耿耿了,郁王前有拥立之功,后有养育皇子之劳。他还是长公主的驸马,宣琼的亲舅舅,是皇上的至亲,郁王府和京中不少权贵都沾亲,这样的人……皇上根本动不得。” “无论郁王做过多少恶事,对皇帝而言,他都是大功臣了,自古杀功臣都要有个罪无可恕的由头,比如……弑君。” 郁赦被钟宛挠的手心痒痒,握住了他的手。 钟宛轻轻挣开,继续写道:“皇上这招虽然浅显了点,但最有效,若不是出了这个意外,还能顺手了结了安国长公主。” “他既担心安国长公主将来做了皇太后摆布你,又担心郁王弑君事发后郁王走投无路翻起钟妃旧事,要早早杀了公主这个立场飘忽的人证,这个时候动手,其实不难猜到。” “前情种种,都合情理,怪就怪在来做这些事的必然都是死士,为什么还会有活口?” 郁赦声音轻不可闻,“那个侍卫说,刺客一共三十七人,死三十人,重伤两人,轻伤五人,说完这句话后,皇帝神情变了。” 钟宛沉默片刻,写道:“你觉得他是因为哪句话脸色大变的?” 郁赦眯起眼。 钟宛继续写道:“就算有哪个死士临了后悔了,不想死了,但他们现在全落在了皇上手里,暗中毒杀了他们,不会很难吧?不是忌惮这一句,那就是……” 郁赦低声道,“刺客一共三十七人。” 钟宛一笔一划的写:“有没有可能……皇上安排的刺客,并没有这么多。” 郁赦从刚才心中隐隐就有这个念头,被钟宛说破后还是禁不住后背发凉。 就是现在,这行宫中,也可能还藏着刺客。 还是来历不明的刺客。 钟宛写:“所以他马上改了主意,把皇子公主拘在了一起,因为这行宫已不如他所料全在他掌控之中了。” 郁赦下意识的将钟宛搂的更紧了一些。 钟宛写道:“他会不会疑心你?” 郁赦摇摇头,“不清楚,有可能。” 钟宛想了想,又写道:“不过他应该也清楚,郁王下手的可能更大,他这个局布的不算太高明,郁王提前料到也有可能,但那几个活口太要命了,我猜不到他们会攀咬谁。” 郁赦也在钟宛手心上写字:“你怕他们攀咬我?” 钟宛不太安心。 郁赦摇头,“放心,不会。” 钟宛眨了一下眼,小声道,“你怎么知道?” 郁赦写道:“凭我对皇帝的了解,他不会让那几个人活到明日。” 郁赦又写道,“他没法确定那几个活口里有没有他的死士,你也说了,可能就有人临时不想死了呢?他这辈子最注重的就是名声,现在肯定只想灭口,不然这种事嚷嚷开,行刺是多大的事?皇帝自己买凶杀自己,还伤了长公主……这笑话也太大了。” 钟宛不放心道,“真的?” 郁赦点头,“信我。” 钟宛看着郁赦,两人对视片刻后,钟宛叹了一口气,淡淡道,“子宥,你知道你上一次跟我说这句‘信我’,是什么时候吗?” 郁赦愣了下,记不起来了。 “七日前,在郁王府别院的书房里。” 钟宛面无表情,也不写字了,直接道,“那日大约是内阁中事少你闲了一天实在无聊,又或者是你在外面看了什么话本受了刺激,你回府后无风三尺浪,平地起波澜!突然跟我说,你觉得自己不太好,头疼,好像是要犯病。” 郁赦搂着钟宛,含混道,“不、不说这个。” “你心虚什么?!” 钟宛想起来还是气的牙根痒痒,“装的还挺像,一脸难受的样子!你还特意装情圣问我,犯病了发疯了,要不要避开我!” “我太担心你的病,没多想,被你抵在书架上活活折腾了半时辰后才觉得不太对,末了拖着残躯问你,是不是装的,是不是借故欺负我,郁小王爷!你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吗?”钟宛气的在郁赦肩膀上咬了一口,“你牵着我的手,情深意重的跟我说的就是这俩字!信我!” 第94章 宣璟细想了下,竟隐隐有些动心。 天蒙蒙亮的时候, 崇安帝围着张狼皮毯子, 盘坐在榻上, 半阖着眼道,“死了?” 崇安帝的心腹太监上前道:“那两个重伤的本就救不活,没一会儿自己就死了, 剩下的那五个活口,刚才也相继去了。” 崇安帝睁开眼,“怎么死的?” 太监悄声道:“服|毒, 我们做的很干净, 皇上放心,看守的人嘴也很紧, 不敢胡言乱语的,明天皇上问他们, 他们只会说是刺客们自己提前在口中藏了毒,见没行刺的机会了遂畏罪自杀, 一切合情合理。” 崇安帝稍稍放下心,太监忍不住问道:“皇上为何不审问审问呢?奴才们准备的死士明明只有二十五人,如今竟凭空多出了十二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弑君是诛九族的罪, 夜里被生擒的时候不寻死, 是等着凌迟吗?他们不是没机会,但还是暂时保了自己一命。”崇安帝声音发冷,“这些人难道不知道活下来要受多少罪吗?这都不怕,可知是心智何等坚定的人,审问这些人, 你觉得能审问出什么真话来?!现在不杀他们,等着天一亮,让他们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话来吗?” 崇安帝脸色差到了极点,他原本计划的很好,矛头已指向郁王,不用他多言,自有人按着他的心意来查这桩大案,弑君的罪过就是十个郁王也担不起,要解决郁幕诚,这是最快的法子。 且这段日子宣琼一直被他软禁,毫不知情,如此也不会被母家牵连太多,大不了再舍掉一个郁妃,无伤根本。 万万没想到,假家贼引出了真外鬼,得知刺客有三十数人时,崇安帝是真的出了一身的冷汗。 若不是他还算小心,为防万一在自己宫苑内外布置了诸多禁卫,真的被行刺也不是不可能。 一想到几个时辰前,十来个真刺客曾潜入行宫,崇安帝就如芒刺在背。 “可是……”太监为难的一皱眉,低声道,“如今真是有些无从下手,奴才方才已审问了负责招买死士的人,也动了重刑,但那几人只说什么都不清楚,直呼冤枉,好像是真的不知道,这……这要如何再往下查呢?” 太监小心的问道,“皇上心里,可又什么怀疑的人?奴才们有个方向,也好追查一些。” 崇安帝冷笑,“你们心里会没个章程?不过是不敢查罢了。” 太监讪讪一笑,不敢说话了。 片刻后,一个禁卫打扮的人没经通传就进了大殿,跪下行礼,“皇上,探子们回来了。” 崇安帝一夜未睡疲惫不已,闻言有气无力道,“说。” 禁卫打扮的人道,“皇后那边没什么动静,长公主受了些惊吓,服下安神药后就昏睡过去了,皇后看过长公主后又去看过了几个小公主,之后就歇下了,没旁的什么。” “四殿下和五殿下那边热闹一些,两位殿下回了西偏殿后就开始争吵,四殿下一口咬定此事是郁王所为,质问五殿下他是不是也知情,不然为何自来了行宫后就将自己关在房中,莫不是早就听说了什么,怕死躲着呢,五殿下大怒,咬死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两位殿下吵嚷了许久,最终不欢而散,各自休息了。” “宣璟说宣琼自来行宫就将自己关起来了?”崇安帝皱眉,“查了吗?是实情?” 跪在地上的禁卫点头:“是实情,臣原本想五殿下被软禁多日,不敢多走动也不奇怪,但还是命人押了跟着五殿下的人来审问过,查明离京之前,郁王爷的人确实在往五殿下处请安时嘱咐过五殿下,让五殿下来行宫后要谨言慎行,不要再惹得圣上不快,这话可说是郁王爷好意提醒,也可说是郁王爷在暗示什么,难以辩驳,臣等不敢捕风捉影,是否要再往下追查,还请皇上明示。” 崇安帝默然,思索半晌后道,“子宥那边呢?” 禁卫顿了下,道,“郁小王爷带了钟少爷回了东偏殿,又命人将侍奉的人换过来,之后就带着钟少爷安置了,睡前……只说了几句枕畔私语,没什么同案情有关的。” 崇安帝不耐烦,“私语是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俩就没说什么?” 禁卫无法,只得硬着头皮道,“郁小王爷和钟少爷好像是起了些争执,起先声音实在太小,什么都听不清,后来大概是争执不下,钟少爷声音大了些,探子终于听见了一点。” “钟少爷说,骗人就骗人,做什么故意欺负他,把他的、他的……那处绑了就算了,为何还要堵他的嘴,让他想求饶都求不了,只能活活被摆弄。” “郁小王爷声音很低,说钟少爷太……太……浪,堵他的嘴是为了多弄他一会儿,钟少爷闻言声音很轻的问你不就喜欢浪的吗,然后郁小王爷又说……” “行了!”崇安帝打断禁卫,头疼不已,“朕不想听了。” 禁卫如释重负。 崇安帝气的语息不稳,“行宫里刚遭了刺客!他俩竟还有这个心思!这……” 太监忙轻声道,“皇上别着急,郁小王爷和钟少爷都是聪明人,大约是猜到了有人从旁窥探,就算说了什么要紧话,也不会让探子听见的。” “朕自然知道!”崇安帝气不打一处来,“朕是气他们没心没肺!什么要命的关头了!还有这种心思,没出息的东西,几辈子没见过男人?!” 禁卫不敢多言。 “罢了,全都指望不上。” 崇安帝揉了揉眉心,“吩咐下去……安国长公主带着伤,不宜挪动,暂不回宫。” 太监忙劝道,“那怎么行?皇上万金之躯,怎么能还在这里滞留?” “现在回去,郁王的案子要怎么查?”崇安帝冷声道,“等着他缓过气来,将自己摘个一干二净吗?” 崇安帝脸色阴沉,“子宥要避嫌,刑部有不少宣琼的人,也要避嫌,去……命随行的官员马上拟出个章程来,剔除这些碍事的人,组几个得用的臣子,马上开始给朕查。” 太监明白过来,忙去吩咐了。 天亮之后,郁赦早早被崇安帝叫去了,钟宛起床后独自吃了早膳,等着听消息。 没过多久,随着郁赦来行宫的内侍过来同钟宛通报,轻声道,“那几个刺客,全死了。” 钟宛失笑,果然被郁赦料到了。 钟宛问道,“大理寺是要避嫌的,现在这案子是谁在查?” “都是皇上的亲信。”内侍低声道,“天还没亮,已经有人回京传郁王爷了。” 钟宛默然。 崇安帝要快刀斩乱麻,郁幕诚那边应该也要动手了。 钟宛点点头,命内侍下去了。 钟宛想着昨晚两人的“私语”,估计郁赦今天要挨不少教训,一时半会儿可能回不来,钟宛根本不敢想郁赦又会跟崇安帝鸡同鸭讲的说些什么。 他自己坐着无聊,溜达去了宣璟处。 宣璟还记恨着钟宛,看着他就没好气,“你来做什么?!我忙得很,没功夫跟你多话!” 钟宛一脸哥俩好的坐了下来,毫不见外,“殿下有什么要忙的?跟我说说?” “你……”宣璟欲言又止,他实在是讨厌郁赦,现在也跟着开始讨厌钟宛,“滚!原本几次同你说话,不过是想问问林思的踪迹,不想你心毒又废物,不知道问不出来,知道的又不告诉我,谁还乐意理你?” 钟宛哑然,“不对啊,我上次见过林思后,特意同他说了让他去寻你,他没去?” 宣璟犹豫了下,含糊道,“算是来过吧。” 钟宛失笑,“算是?” 宣璟脸色黑如锅底,不说话了,钟宛追问了几句,宣璟不堪其扰,迟疑道,“这一个月,我每日睡前会在床头放一个核桃,每日醒来后……” 宣璟垂眸,“核桃就没了。” 钟宛怔了下,回想起听郁赦说的有关“核桃”的典故,心头酸了下。 “我那日是把话说的难听了点,他至于的?”宣璟简直要恨死林思了,“不声不响的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明明回来了,仗着身手好,只在我睡着的时候过来!他怕什么?怕我一怒之下日了他?” 钟宛想了想道,“有次我同他说起此事,林思虽没把话说明,但我大概猜出了几分,他似乎是怕将来有个万一,保不下命,耽误了你。” “能有什么万一?”宣璟这破嘴一开口就能气死人,“有万一也是郁赦和你去死!他能有什么危险的?!” 钟宛被人当头骂是习惯了的,但一听别人诅咒郁赦去死心里就不那么痛快了,钟宛深深的看了宣璟一眼,道,“殿下想抓林思,我有个办法,你要不要听?” 宣璟忙道,“你说!” “老鼠夹子。”钟宛认真道,“殿下见过吗?” 宣璟想了想比划道,“一个板子,上面有个铁夹子那个……” “对!”钟宛煞有介事,“做大一点,拿个床板当板子,放在床下,在上面多放一点核桃,半夜他过来,一不小心就……” “你当我傻?”宣璟悚然,“你疯了吧?那么老大的老鼠夹子,他看不见?” 钟宛认真道,“大半夜的,能看清什么?” 宣璟想了下,“可也是……” 钟宛补充道,“殿下要是不放心,想要多一重保障,还可以买点兽夹子,在窗下,床脚边,多放一点。” 宣璟细想了下,竟真有些动心。 第95章 我再教教你? 钟宛同宣璟自幼相识, 说起来, 在宁王事发之前, 算上郁赦在内的几个同窗皇子中,钟宛和宣璟打交道最多,三岁看老, 钟宛当日就觉得宣璟很蠢,但万万没料到能蠢到这份上。 钟宛看着宣璟,心中叹气, 得亏郁赦是想明白了愿意争储了, 不然将皇位交在这傻子手上,这个国家将来可怎生是好。 宣璟警惕的瞪了钟宛一眼,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你又在想什么?!” “没事。”钟宛是真的有点心疼宣璟了,“我再传授你几招?” 宣璟防备的看着钟宛, “你是郁子宥的人,你能给我什么好主意?” “同政事无关的。”钟宛有点嫌弃宣璟的格局小, “争储那是官面儿上的事,咱们是自小的情谊,私下里还是能做朋友的。” 宣璟哑然, “私下里还能做朋友?” “那是自然。”钟宛很热心, “林思晚上经常来看你,那请问殿下,你每天夜里都穿什么?” 宣璟迟钝道,“还能是什么,里衣呗。” “那就不行, 穿严实点。”钟宛认真道,“子宥当初看见我穿着衣裳睡觉,突然就……后面的事都不方便讲,殿下自己想就是。” 宣璟震惊。 钟宛想了下,又道,“对了,你好歹也是个皇子……” 宣璟急了,“什么叫我好歹也是!” “我说错了我说错了。”钟宛忙改口,“殿下也是皇子,你府上应该也有记你每日同谁共寝的册子吧?” 宣璟狐疑的点点头。 钟宛道:“全写上林思的名字。” 宣璟又是一惊,“那册子又不是我写谁就能来谁!你……” 宣璟惊恐的上下看了钟宛一眼,“你当那是招魂点将的神书呢!写谁晚上谁就会出现?!疯了吧你!” “殿下听我说完。”钟宛坐的离宣璟近了些,替他策划,“你多写一点……” 宣璟崩溃,“写一万个就能换来一个真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被郁赦传上了?!” 钟宛也烦了,“能不能听我说完?!” 宣璟被吼了一声反而老实了,坐好后乖乖道,“你说。” “多写一点。”钟宛继续道,“写好以后,撕下来,满城张贴,贴的越多越好,让京中所有人都知道,你,皇上的四殿下,今晚就是要睡一睡这个不识抬举的死哑巴。” 宣璟呐呐,“那他就会来吗?” “当然不会。”钟宛轻松道,“但林思不要脸的吗?他看见了必然觉得丢人,要想方设法的撕了那些告示,你提前派人在旁蹲守,见他来了把他活捉了就是。” 宣璟被钟宛震住了,想了片刻,隐隐有点心动。 钟宛回想了下自己平日引诱郁赦的办法,倾囊相授,毫不藏私,跟宣璟嘀咕了半天,听的宣璟一愣一愣的。 郁赦在崇安帝处被痛骂了一顿后出来寻钟宛,还没进内殿,在门口就听到钟宛在认认真真的教宣璟如何虏获一颗男人的心。 宫人刚要通传,郁赦“嘘”了一声,宫人忙噤声。 郁赦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觉得钟宛实在是屈才,自己除了钟宛半个人入不得眼,小小的一个郁王府别院,没能给钟宛一方大展身手的广袤天地。 “还有!”钟宛恨铁不成钢,“你这张臭嘴什么时候能改改?刚听你说的话我就来气,什么叫‘想起被你碰过就觉得恶心’?” “什么叫‘一想起来只觉得浑身冒鸡皮疙瘩’?” 钟宛叹气,“子宥要是跟我说这样的话,我大概会伤心死。” 宣璟语塞。 钟宛突然有点好奇,小声问道,“你是真的没感觉,还是一时气愤故意气他?” 宣璟半天吭哧不出一句话来。 “不管你是如何吧。”钟宛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表情,压低声音道,“再有下次,你稍微装装样子也行,既然有情谊,还有什么是问题?你装的很舒服的样子,他就特别……” 宣璟想了下,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钟宛,“所以说你经常跟郁赦装?没什么滋味,也装的很喜欢?” 门外的郁赦:“……” 钟宛呛了下,他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敞开了聊房里的事,且也不肯让宣璟知道自己尚没跟郁赦真做过什么,含混道,“这是说你呢,提我做什么?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这么挖心掏肺的教你,你怎么不知感恩?” 宣璟心不甘情不愿的点头,“知道了!” 钟宛怕再聊下去要露怯,被宣璟发现自己还是只童子鸡,又交代了几句就遛了。 钟宛回到东偏殿时,郁赦正坐在内殿喝茶。 钟宛笑了下,“被骂了?” 郁赦点头,“当着众人的面,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又故意耍威风……”钟宛边说着边往外溜达了一圈,确定里外都没旁人后坐到郁赦身边来,低声道,“会直接把郁王关押起来吗?” 郁赦摇头,“不会,那是亲王,如今还没有证据,只会软禁。” 钟宛顿了下,低声道,“证据总会有的。” 崇安帝一心要郁王的命,审问,搜罗证据,一切都是在走过场罢了。 “皇帝现在很为难。”郁赦轻声道,“他原想在回京前就了结了郁王,不管证据足不足,早点处理干净就好,将来就算有人质疑什么,还能学前朝皇帝杀太子一样,将一切推给通传消息的人,推给审案的人,他自己也不知情,也是受小人诓骗,现在……” 钟宛道,“这行宫住的不安稳了。” 钟宛低声道,“应该又搜查了几遍,行宫内不会再有刺客了吧?” “应该没有了。”郁赦低声道,“从昨晚到现在,就差掘地三尺了,今天一早,皇上还命人把所有常年在行宫侍奉洒扫的宫人都遣散了,其实可以放心了。” “总还有点不安心吧。”钟宛想了下道,“你……你去见过安国长公主了吗?” 郁赦沉默片刻,“刚才本想去……” 安国长公主这个助力不能就这么放过去,郁赦如今算是救了她一命,不去招揽一下太过可惜,钟宛也清楚郁赦不喜欢见安国长公主,商量道,“要不我去?” 郁赦失笑,“算了,她对你更没好气,你自己坐一会儿,我去。” 皇后宫苑中的偏殿中,安国长公主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白布,正神情恍惚的坐在窗前出神。 郁赦不想吃闭门羹,索性没让人通报,自己直直的进了内殿。 安国长公主抬眸看了郁赦一眼,眼神复杂,“昨晚……你猜到了,是不是?” 郁赦往外看了一眼,安国长公主会意,起身命宫人给她披上披风,低声道,“跟我来。” 两人出了偏殿,慢慢地往外走,两人行至池畔,四周空旷,藏不住人,安国长公主静了片刻,道,“皇兄想要我的命了吗?” 郁赦默然。 “早就猜到了。”安国长公主幽幽道,“我防备着他,他也防备着我,这些年,兄妹情深是真的,生死关头容不得对方也是真的……皇兄是怕我说出当年之事,还是怕你登基后我会做摄政太后?” 郁赦道:“不知。” 安国长公主嗤笑一声,“也可能是都有吧?说吧,你救了我一次,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郁赦看着池水,低声道,“不用替我做什么,我想请公主帮帮郁王。” 安国长公主失声道,“你说什么?” 郁赦看向安国长公主,“一夜过去了,郁王没想办法联络过公主吗?” 安国长公主目光闪躲了下,看向了远处。 “敌人的敌人都是朋友,他是该联络你的。”郁赦淡淡道,“按照他说的做就是。” “子宥……”安国长公主突然有点看不懂郁赦了,“替我和郁王划清界限的是你,现在让我去帮郁王的也是你,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知不知道郁王他暗中……” 郁赦道,“藏匿了原黔安王,宣瑞。” 安国长公主一窒。 “你现在同他联手已经来不及了。”安国长公主急道,“他有了宣瑞,连宣琼都可以舍弃,更何况是你?” “我知道。”郁赦轻松道,“公主按照他说的做就是。” 安国长公主目光复杂的看着郁赦,是真的不明白了。 “子宥,知子莫若母。”安国长公主慢慢道,“我明白,你为了钟宛想要借郁王替当年的宁王翻案,但你想没想过,事成之后,不管是郁王还是宣瑞,他们都不会再顾念你和钟宛半分,皇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昨日受了点惊吓,今天就一口饭都吃不下,他要是熬不到送你上皇位,你要如何?你现在已经走到刀尖上了。” “我知道。”郁赦还是那副淡然的样子,“公主,我数年来一直都走在刀尖上,如今多拉下一个都算赚,我怕什么?” 安国长公主瞬间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郁赦轻声道,“公主,你的处境不比我好,这次行刺不是皇帝的一时兴起,有一次就有另一次,在我登基之前皇帝还会对你下手,你不同郁王联手,还能指望谁呢?” 安国长公主怔了下,苦笑了下,“我懂了,你是故意的……你就想看我们三人如今反目成仇,相互倾轧,是不是?你早就恨透了我们三人,是不是?” 郁赦不欲遮掩,他现在确实有些隐秘的快意。 若不是心心念念着要同钟宛终老,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多少可怖的事来,只要能让这些恶人自相残杀,他什么都愿意做。 郁赦深深的看了安国长公主一眼,“公主,你没的选了。” 安国长公主惨淡一笑,“报应……好,我听你的。” 郁赦不想再在安国长公主身上耽搁半点时间,转身就要走,安国长公主突然叫住了他,“子宥。” 郁赦皱眉,“公主还有话要交代?” “别太得意。”安国长公主看着池水,慢慢道,“皇帝已为你选好了未来的皇后,人是我替他去看的,那姑娘出身很好,人也娴静,皇帝很满意,如今只差一纸诏书了。” 郁赦并不意外,点了点头。 安国长公主皱眉,“你不急?” 郁赦点头,“很急。” 他和钟宛筹谋多日的短暂联盟终于完成,如今只需静候这一场大乱,他急着要去跟钟宛说。 顺便还有件事也很急,郁赦想起钟宛今天跟宣璟说的话心里就十分不痛快,什么叫“经常跟郁赦装,没什么滋味,也装的很喜欢?” 郁赦自那会儿就手心痒痒,急于要避开众人把钟宛扒光了好好的做点“事”,要看看清楚,钟宛的欢愉,到底是不是装的。 郁赦心里全是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一回儿也等不得了,他抛下一头雾水的安国长公主,疾步走了。 第96章 方才去给你求了情,早就没事了 回偏殿的路上, 还遇上了宣璟。 郁赦正巧有话要同宣璟说, 迎了上去, 不想宣璟瞪了郁赦一眼,招呼也没打,冷着脸扭头走了。 跟着郁赦的宫人不满道, “四殿下这是怎么回事?明明看见王爷了,当没看见一样。” 郁赦自嘲一笑,“怪我, 不该突然起了善心。” 宫人疑惑, “王爷要同四殿下说什么?” 郁赦心道告诉他钟宛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信。 郁赦看着宣璟的背影,想着宣璟之前一脸敬畏对钟宛言听计从的样子, 心生怜悯。 大约是宁王宁王妃教的好的缘故,钟宛自小性子开朗, 仗义又热心,旁人有些麻烦事他都很愿意帮忙。可坏就坏在他有点太自信, 不管他会不会懂不懂,都要凑过去跟着比划比划,指点指点。 郁赦想着钟宛刚才兴冲冲的跟宣璟说的那些“细节”往偏殿走, 想要仔细问问钟宛, 从来没有过的事,他哪儿来的那么多经验之谈。 郁赦赶回偏殿,一路走进内殿,屋中空空如也。 郁赦撩起床帐看了一眼,转头问宫人, “钟少爷呢?” 内殿中奉茶的宫人躬身道,“皇上身边的公公刚才来传王爷,没见着王爷,就将钟少爷请去了。” 郁赦皱眉,转身去寻钟宛。 崇安帝所在的正殿中有个小花厅,春日里,花厅内还烧着地龙,热的让人有些不适,崇安帝在这屋子里却还穿着厚厚的袄,腿上盖着一张狼皮。 钟宛这些日子由太医日日照料,身体较之前好了许多,坐在这蒸笼似得屋子里,两耳被热的泛起些康健的红润,看上去多了几分年轻的可爱。 崇安帝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钟宛,走了一步棋,沉声道,“是觉得热吧?” 钟宛一心多用,闻言摇头,“我畏寒怕冷,在家里时也喜欢屋子里暖和些。” 崇安帝迷眸,“子宥最不耐烦燥热,你同他天天在一处,他受得了?” 钟宛清了清嗓子,掩去嘴角笑意,“小王爷大约习惯了。” “朕怎么没看出来。”崇安帝低头看棋,“每次在朕这里,朕想多留留他,子宥总说,屋里太热,坐不住。” 钟宛心道你儿子不亲你是你活该,跟我酸溜溜的做什么,他将崇安帝的一角吃死,一粒粒捡起了崇安帝的白子。 崇安帝怔了下,叹气,“大意了……朕刚才在想,子宥小的时候经常陪朕下棋,一晃也好些年了。” 钟宛等着崇安帝说重点,耐着脾气听他继续伤春悲秋。 “朕老了,就总爱想以前的事,可惜身边的亲人越来越少,儿子呢……”崇安帝嗤笑,“也早不跟朕亲了,朕这一辈子……” 崇安帝唏嘘,“可怜呐,到了这个年纪,也狠不下心教导了,只能由着他胡来。” 钟宛想想安国长公主那条被刺伤的胳膊,心里轻笑了下。 “儿子不听话,不愿意同朕敞开心的聊一聊,朕只能从旁人这,聊聊他。”崇安帝叹气,“为人父的,不就是这样吗?” 钟宛勉强的笑了下。 “你跟子宥不一样。”崇安帝边下棋边道,“你行事比他和婉,朕更喜欢你这个脾气,归远……有件事,朕想问问你的意思。” 钟宛知道正事来了,放下手中棋子,恭敬道,“还请皇上明示。” 崇安帝满意一笑,“你这性子就很好,什么都能商量着来,别拘束,朕慢慢说……” 崇安帝有点不适,他费力的动了动身子,抚了抚自己的胸口,转头看了身旁的太监一眼,太监垂着手在一旁立着,不动声色。 钟宛依稀觉得哪里不太对,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 殿外,郁赦被宫人拦下,宫人对郁赦安抚一笑,“小王爷不用急,皇上在同钟少爷下棋,没什么旁的事,等这一局终了,钟少爷自然就回去了。” 郁赦当没听见一般继续往里走,宫人忙拦着,无奈道,“真真是在下棋,小王爷若不信,自己去花厅外等着可好?” 郁赦眉头紧锁,“带我过去。” 花厅中,崇安帝慢慢道,“你同子宥的事,朝臣和宗亲那边有异议的有不少……放心,朕都给你们压下来了。” 钟宛捻着棋子,等着崇安帝往下说。 “朕也喜欢你,有你陪着子宥,朕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不用一惊一乍的。”崇安帝倚在软枕上,慢慢道,“但子宥的婚事也不能再拖了,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想先问问你,朕若一回京就给子宥指婚,你会如何?” 钟宛攥着棋子,默不作声。 崇安帝看向花厅外,嘴角微微挑起,他期待的看着钟宛,“归远,你想想清楚,你不是个冲动的孩子,看事也比子宥长远,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崇安帝厌倦了同郁赦一次次的试探,一次次周旋,忌惮着郁赦会不顾一切的发疯,崇安帝不敢动钟宛,那索性就将这个麻烦抛给他。 这是钟宛自己的决定,郁赦总不能再跟自己发疯了吧? 崇安帝枯瘦的手掌按在棋盘上,他看着钟宛,催促,“归远,你会如何?!” 生死关头,总有人会以大局为重,委曲求全。 崇安帝热切的看着钟宛,只等钟宛的一个点头。 钟宛将手中棋子丢在棋笥中,神情坚定,“我就去死。” 崇安帝猛地呛了下。 崇安帝顾不得喝口茶,怒拍了棋盘一下,“放肆!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钟宛拿出当年跟冯管家周旋的精神,像个被倾慕的人冲昏了头的白痴似得,“真话,子宥若变了心,我就不活了。” 崇安帝难以理解,“什么心不心的,他娶亲又如何?那女子又碍不着你,你们相互也见不着,你同子宥还不和以前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钟宛反问,“皇上让子宥娶亲,不就是为了他能早日有个子嗣吗?想要子嗣,郁赦不就得碰那女子?” 崇安帝被钟宛问愣了,“是啊。” 钟宛厌恶道,“那他就脏了。” 崇安帝呆了。 钟宛重新拿起一枚黑子,冷淡道,“脏了身子的男人,我不会要的。” 崇安帝被钟宛气的哑口无言,“你胡言乱语什么呢?!” “没什么,皇上问我的意思,我实话实说就是了。”钟宛正经道,“这就是我的意思,皇上放心,我不会同王爷纠缠,圣旨一下,我就给自己一个干脆了断,站在城楼上遥祝王爷和新王妃白头偕老,然后大叫着从城门楼上跳下去,不会耽误王爷的好事。” 崇安帝忌惮的看了花厅外一眼,着急道,“别胡说了!这难道是朕在逼你去死吗?” 钟宛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 “放肆!” 崇安帝莫名其妙的被钟宛反将了一军,钟宛这话出来了,自己再指婚,那不就成了催命符?好死不死的,还被外面的郁赦听见了! 那将来钟宛想不开去跳楼了,郁赦不更要怪到自己头上了? 岂有此理! 崇安帝心知钟宛这是在装疯卖傻,还是被气的够呛,他烦躁道,“跪下!” 钟宛下意识要跪在榻上,怕把崇安帝真的气死,他下了矮塌,跪在了地上。 “钟宛御前无状……”崇安帝被气的心口疼,但想着花厅外的郁赦,又无法狠罚,含糊道,“罚跪两个时辰,好好思过!” 崇安帝起身由太监们扶着走了,钟宛长舒了一口气,直起身子从崇安帝刚倚过的软枕里选了个最厚实的放在地上,老老实实的跪了下来。 钟宛擦了擦额间的汗,隐隐有些心惊。 幸好这些年耍不要脸有了经验,出其不意,吓住了崇安帝。 钟宛在心里咒骂崇安帝,自己管不住你儿子,拿我做刀子干什么?!有本事找你儿子耍威风去! 要跪两个时辰。 钟宛叹口气,苦中作乐的想还好是在这花厅里受罚,小花厅里够暖和,桌上还有点吃剩的差点,两个时辰还不至于跪病了自己。 钟宛锤了锤腿,东想西想之际,感觉身后有人来了,不等他转头,来人从后面摸了一下他的脸,淡淡道,“胆子真大。” 钟宛放松下来,扭头看了一眼被郁赦关好的门,轻声道,“你来做什么?” “陪你。”郁赦单膝跪地,捏起钟宛的下巴左右看了看,皱眉,“皇帝让你来你就来,这么老实?” “没挨打。”钟宛苦道,“我哪儿知道是这破事,我以为……” 以为会同郁王之事有关,钟宛不想放过任何一点消息,没多想就过来了。 郁赦心里都明白,不再追问,转而漠然道,“你方才说谁脏了?” 钟宛笑了下,看看外面,轻声道,“别闹,你先去,我跪够了时辰,晚上就回去了。” 郁赦没理会钟宛,“你跪你的,管我做什么?” 钟宛无奈,“别让人再趁机找你麻烦,快去。” 郁赦道,“我有话要问你,憋了半天,先问了再走。” 钟宛只好道,“你说。” 郁赦用拇指抹了钟宛的嘴唇一下,“你对我装过什么吗?” 钟宛懵然,“装什么?” 郁赦手指往下滑,轻轻抚摸着钟宛的喉咙口,来回滑动了下。 钟宛的脸有点红了。 旁人看不出来,但钟宛知道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他给郁赦做过几次,每次事后郁赦都会轻轻揉他的脖颈,轻声问他疼不疼,涨不涨。 在床上钟宛什么荤话都说的出来,但下了床就不行了,偏偏郁赦喜欢使坏,总故意在外面碰他脖颈。 钟宛不自在的躲了下,“我装什么了?” “这个,我也给你做过。”郁赦不许钟宛躲,修长的手指不住在钟宛喉咙口勾弄,“那个的时候,你说舒服的要死过去了,是假的吗?” 钟宛没太懂,想了下恍然大悟,脸涨的通红,“你听见了?” “听见了。”郁赦冷声道,“听见你跟宣璟说,其实没什么感觉,但也要装出来点,好让我高兴,是不是?” 钟宛百口莫辩,“不是,我是骗那个傻子玩的……” “是吗?我没看出来。”郁赦平静的看着钟宛,“给我做的时候,你还说过很喜欢吃,那也是假的了?” 钟宛实在受不了郁赦顶着这样一幅俊美的面孔,用这样一副冷清的腔调说这些不干不净的话,咬牙小声道,“那你要如何?” 郁赦淡漠道,“我要你一边给我做,一边同我说你是真的很喜欢。” 钟宛的脸红透了,他费力道,“你先闭嘴,等……等回房。” “好,回房。”郁赦起身,一把拉起了钟宛,“走。” 钟宛崩溃,“我还在罚跪!” 郁赦瞥了钟宛一眼,“方才去给你求了情,早已没事了。” 第97章 子宥…我可真是太喜欢你了。 钟宛松松垮垮的披着郁赦的外袍, 费力的坐起身来, 袒着半扇胸口倚在床头。 钟宛嘴唇红的有点不自然, 他舔了舔嘴唇,闭上眼想歇一会儿,郁赦又伏在了他身上。 钟宛已经被郁赦收拾老实了, 他刚才把能说出口的不能说出口的都说了一遍了,好话软话说尽,这会儿只会求饶了, “郁、郁小王爷, 我真嗓子疼了,不信, 不信……” 郁赦就算是在床上也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依旧是往日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 他沉声问道,“不信如何?” 钟宛真是被郁赦折腾怕了, 小声道,“我张开嘴,你自己看看啊。” 郁赦闻言喉咙口一紧。 钟宛瞬间意识到又说错话了, 可怜巴巴道, “你到底要怎么啊……” 郁赦沉声道,“你不说要张开口让我检查检查吗?把嘴张开。” 钟宛脸瞬间又红了,“别……别闹了。” 郁赦表情认真,捏着钟宛的下巴,竟当真了。 钟宛十分难堪, 偏偏郁赦并不为止之所动,淡淡道,“张开,我看看……吃干净没有。” 钟宛的脸就差着火了,他原本以为方才被郁赦堵着前面被逼着说真喜欢已经够羞耻了,万万没想到郁小王爷在这方面话虽不多,但句句都能把人逼死。 钟宛现在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他挣开郁赦,把头抵在郁赦胸口,闷声道,“吃干净了,早都……咽到肚子里去了。” 郁赦手往下滑,按在钟宛的肚子上,意有所指的揉了下。 钟宛难耐的蜷起身子,“郁小王爷,行行好吧,我就算是你花钱买来的,你也得让人歇会儿吧?” 郁赦闻言笑了,“你可不就是我买回来的?” 郁赦低头要亲钟宛,外面一个宫人进来了,郁赦抄起一旁的被子将钟宛盖上,自己拿过外袍披上下了床,“何事?” 宫人低头道,“回小王爷,京中刚传来消息,说行刺的事有眉目了,确是郁王爷所为,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圣上说,明日就回京。” 郁赦回头看了钟宛一眼,终于来了。 崇安帝也许本是想在行宫等待消息的,但多出来的十二个刺客始终窝在他心口,让他坐卧不安,如今郁王行刺的罪名已经落实,他不想再在这不安全的地方耽搁了。 翌日,众人返京。 从行宫出发时,郁赦没能陪着钟宛上马车,遵照礼部的安排,他需骑马奉引在崇安帝的銮驾前,装一装孝子给旁人看,钟宛自己坐在马车上打瞌睡。 出了行宫走了有一个时辰的功夫后,一个跟在马车外面的内侍轻轻地拍了拍车窗,问道,“钟少爷,要不要茶?” 钟宛正有点口渴,他睁开眼捶了捶脖颈,对着车帘道,“好。” 马车停了,一个小太监捧着一个食盒爬上了车,跪下来给钟宛倒茶。 前面的銮驾没停,钟宛的车驾是不能停太久的,马车慢慢地跟了上去,钟宛眯着眼看了看小太监,坐直了身子一笑,“失礼了,方才不知道公公是御前的人,公公不必照应我了,我自己来就好。” 那日被崇安帝叫去下棋时钟宛见过这小太监一面,他记性好,还认得出来。 小太监笑了笑,“钟少爷还记得奴才呢?” 小太监手脚伶俐的将茶倒好,又从食盒里拿了两盘精致的小点心出来,笑道,“钟少爷请用。” 钟宛倚在车窗边上温和道,“劳烦公公了,但我还不渴,先放着吧。” 小太监心照不宣对钟宛一笑,轻声道,“钟少爷难不成是怕奴才下毒了?” 钟宛愈发客气,“公公玩笑了。” 但就是不碰。 小太监无奈道,“钟少爷太仔细了,皇上哪儿舍得让您有事,昨日罚了少爷后,小王爷一去求情,不也马上让您走了吗?圣上是真心看重您的。” 钟宛低头一笑,他就知道,崇安帝会被自己糊弄一次,但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次干脆连面谈都省了,直接派个太监来传话了。 “少爷您看看,这是什么?” 小太监从怀里掏出一封书折,双手奉于钟宛。 钟宛并没接过,问道,“这是什么?给小王爷赐婚的圣旨吗?” 小太监一笑,示意钟宛自己看,钟宛拿了起来,打开一看,脸上笑意渐渐淡去。 “少爷如今还是奴籍,此事一直是圣上的一块心病,早在钟少爷您刚进京的时候,圣上就曾吩咐过郁小王爷,让小王爷将您的卖身契拿过来,带您去衙门走个过场,恢复您的身份,只可惜小王爷不乐意,就给耽误过去了。” “后来圣上又想了想,觉得只是去了奴籍还不够,您是何等人?真的这样平平一生,不是太可惜了吗?” 钟宛逐字逐句认认真真的看着折子上的御笔,怔怔出神。 “说起这个来,有件旧事,钟少爷没准自己都不知道,奴才也是偶然听侍奉圣上的老公公们说的。”小太监笑道,“奴才给您学一学?” 钟宛心知这是个圈套,但牵连往事,他还是不甘心的点了点头。 “这话就早了,七……哦不,八年之前了,宁王爷刚出事那会儿了。”小太监道,“少爷您还未曾下狱,应该正护着宁王的那几位小主人在宁王府急着等消息呢,所以您不知道。” “您不知道啊,史今史老太傅,曾在圣上寝殿外,足足跪了有七个时辰!” 钟宛口中泛起一股铁锈味儿,他不想再听了。 但小太监还在说。 “老太傅两朝帝师,多傲气的一个人啊,咱们圣上当年也是给他行过拜师礼的,皇上尊师重道,登基后就免了史老太傅的三跪九叩之礼,可那天史老太傅久跪在殿外,不住叩头。” “史老太傅说归远还是个半大孩子,无论宁王做了什么事,归远他必然都不知道,史老太傅恳求圣上,不要让这桩案子牵连到您,不日就是殿试了,您苦读多年,万一下了狱,这辈子就全完了。” “您那会儿,才刚过了十六岁生日啊。” “史老太傅平日甚少夸你吧?但那天,史老太傅跟皇上说,钟归远是文曲星下凡,不能折在这事上。” “皇上也为难啊,没办法,让史老太傅先回府,老太傅不听,就跪在那里,您想想,那进进出出人来人往的……哎呀。” 钟宛嘴唇微微颤动,“你们……”钟宛声音沙哑,他将嘴唇抿成一条线,不肯再出声了。 钟宛想说,那是两朝帝师,翰林之首,就没人去扶他一把吗? 小太监唏嘘,“最终皇上忍痛批了拘捕您的折子,折子传了出来后史老太傅晕厥了过去,公公们才敢将人送出宫,唉……” 小太监看向钟宛,钟宛哪里疼他往哪里踩,“钟少爷,史老太傅看的最明白,他死也不肯让您下狱,就是怕您如今日一般,碌碌一生,无所作为,白白耽误了您自己。” “纵然后来郁小王爷花银子将您赎出来了,纵然以后去了奴籍……也已经晚了呀。”小太监惋惜道,“其中道理,您都明白,是不是?” 钟宛喉结微微一动,低声道,“明白……本朝律法,触犯刑律者终生不得参加科举。” “如今这机会来了呀!”小太监喜笑颜开,“您仔细看看这折子,皇上已经说的明白了,咱们皇上愿意为了您违了祖宗定下的律法,圆了史老太傅的心愿,亲下一道旨意,让您能重新科举一回,钟少爷今年刚二十有五,还年轻的很,纵然中间耽误了几年,奴才想……您还是有可能中的,是不是?” “中?”钟宛嗤笑,将圣旨放在桌上,“只要我去,状元还是我的。” 小太监一愣,他年纪不大,前事种种都是听旁人说的,他心里对郁赦养在房里的这个声名狼藉的男姘头其实是有些不屑的,不过是个死断袖罢了。 但此刻,他竟从这死断袖的眉梢眼角品出了几分书生轻狂。 依稀间他也真有几分信了,这断袖若再入科举,没准真能闯出几分名堂来。 小太监不敢再多想,殷勤笑道,“那是那是。” “钟少爷您看。”小太监翻开书折,轻声道,“这可是圣上的御笔,就差一方印鉴了,只要少爷能说服小王爷,顺顺当当的大婚,这方大印就能盖上去!” 小太监不信钟宛受得了这种诱惑,他笑道,“您既对得起老太傅当年的情谊,也可告慰亲人地下魂灵,多好的事啊。” 钟宛目不转睛的看着书折,眸子微微一颤,不等他说话,小太监又轻声道,“自然,少爷可能会想,将来小王爷继位,也能给您下一封同样的诏书,不过……” 小太监低声道,“圣上说了,王爷年轻,怕他糊涂,所以将来真有那一日,会下诏书责令忠臣和宗亲为证,命王爷祭天时昭告天下,三十年内,不违先皇之令。” 钟宛手指攥起。 小太监轻声道,“所以改律法这事,只有圣上能为您做,钟少爷,这不是个大事啊,你只消劝王爷几句就行,您真不动心吗?” 钟宛死死的盯着圣旨,小太监看出钟宛眼中犹豫,满意的一低头,“那奴才就先走了,少爷好好想想,史老太傅他可在天上看着您呢。” 小太监溜下了车,钟宛看着小桌子上的奏折,久久出神。 说不动心是假的。 当年,他也想鲜衣怒马,一日看尽长安花。 一个时辰后,宣璟替了郁赦下来,郁赦早就不耐烦了,他策马走到钟宛车驾前,下马翻身上车,一进马车先被呛了下,“做什么呢?乌烟瘴气的!” “无妨,我不小心烧了一点东西。”钟宛不等郁赦再问,一把搂住郁赦,把头埋在了他脖颈中,这一投怀送抱让郁赦整个人都愣了,许久钟宛叹道,“子宥……我可真是太喜欢你了。” 第98章 还是自己赚了。 郁赦眉头拧起, 他轻拍了拍钟宛的后背, “先起来, 怎么了?” “就是想抱抱你。”钟宛闭着眼一笑,自言自语道,“能有什么事, 这能算什么事……” 这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就在小太监方才蛊惑他的时候,钟宛都已经想好了同郁赦一起将崇安帝诓骗过去的办法了, 也不是很难。 钟宛早就没了君子风骨, 不再重诺,更别说现在要骗的是崇安帝, 坑一把那老东西,钟宛良心上过得去。 毕竟钟宛是真的, 很想很想很想再参加一次科举。 上可告慰父母老师,下可对得起自己少年时的十载寒窗。 再者, 这些年来为断袖恶名所累,艳名传天下,钟宛也想让江南江北的书生们开开眼。 我蹉跎八年, 再入科场, 还是能把你们压的头也抬不起来。 这才是真风流。 可细一想,又觉得这事儿不能做。 钟宛走到今日,出身出身毁了,名声名声毁了,同效忠多年的宣瑞也已恩断义绝, 心口护着的东西一件接一件,不是丢了就是脏了,现在就只剩一个郁子宥,总得干干净净的吧? 人活这一辈子,心里该有块地方是纤尘不染的吧? 总要有件事,是应该不计得失,撞的头破血流也不后悔的吧? 钟宛爱慕郁赦,从十几岁到现在,他自认这份心意还算是干净的。 劝郁赦娶亲的话一旦开出口,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 钟宛不肯这样做。 钟宛将手臂揽在郁赦后背上,想起当初给史太傅行拜师礼时,史老太傅同他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钟宛自嘲的想,滚你娘的吧,老子不卖了。 “到底怎么了?”钟宛神色同平日没什么变化,但郁赦就是觉得不对,他心头有点不安,“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钟宛放开郁赦,洒脱的笑了下,“男人误国,说的就是你。” 郁赦简直莫名其妙,不等他再发问,钟宛道,“别多想了,都告诉你就是,我刚才从皇帝的小太监那听说一件事。” 钟宛知道自己瞒不过郁赦,他怕郁赦私下去探听,将方才的话掩去一半,道,“他同我说,史老太傅当年曾长跪于皇帝殿外求皇上放过我,是真的吗?” 郁赦顿了下,显然是不太想谈,“问这个做什么?” “那看来是真的了。”钟宛点了点头,苦笑道,“那么久了,一直没人告诉过我,这么说史宏厌恶我也情有可原,他父亲为我跪了那么久,老人家也不知回去病了没有,病了多久,转过头来,我从牢里出来后倒是在你府上好吃好喝,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看不惯也正常。” 郁赦不欲让钟宛想这些,他想了下,道,“那、那小太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当年也在?” 钟宛一愣。 郁赦看了钟宛一眼,欲言又止。 钟宛瞬间来了精神,忙催促郁赦详说。 郁赦犹豫了下,道,“那日我也入宫了,当年我还不知道那些事,每日都是要入宫给皇帝请安的。” 郁赦那会儿还是崇安帝的眼珠子命根子,他出宫住后,除非天气实在不好,不然每日都有专门的车驾接他入宫,让他能如往日一般给崇安帝请安。 那日郁赦如往常一般,由崇安帝的贴身太监们簇拥着进了宫,进内殿前,正撞见了跪在殿外的史老太傅。 老太傅已跪了许久,脸上少了几分肃穆多了几分狼狈,只有那脊梁还如同一柄剑一般,硬直的立在那里。 锦衣华服的少年郁赦远远看着史老太傅,心生不安。 老太监们轻声哄劝郁赦别耽搁了,起风了,总在外面站着可能会沾染风寒。 郁赦还是执拗的看着老太傅,就有老太监跟他小声嘀咕,说史今触犯龙颜,跪在那思过是应该的,又同他说史今是为了钟宛在求情,宁王如今犯了大案,还是郁王爷审理的,郁赦理应避嫌。 少年郁赦犹豫片刻,没理会老太监们,上前给史今行礼,又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了下来,半跪着披在了史今身上。 跟着郁赦的几个老太监急的跳脚,却不敢上前。 史今当日已经很老了,他在冰凉的石阶上跪了许久,被郁赦厚实暖和的披风一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郁赦虽也承师于史今,但他同史今并不亲厚,师徒情分远不及钟宛,他那会儿立场很尴尬,片刻后低声道,“太傅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吗?” 史今吃力的将身上的披风扯了下来,按在郁赦怀中,攥了一下郁赦的手臂,没说话。 只是深深的看了郁赦一眼。 郁赦似懂非懂的被史今推开了,他抱着自己的披风,被老太监们大呼小叫的拥进了内殿。 钟宛怔怔的听着,小声道,“你那天……对皇帝求情了吗?” 郁赦没说话。 钟宛却猜到了,少年郁赦一定也为自己求情了,只是崇安帝没理会,所以他现在不想多提。 钟宛想着那日的场景,心中多年的谜团突然就解开了。 钟宛道,“所以后来我下了狱,你才会那么拼命的赎我出来,我就说了,咱俩同窗那会儿也没什么交情,怎么我犯了事你比所有人都着急,当日在牢里,听说有人一次次的同旁人抬价较量,我真是吓着了,我这是得了谁的青眼,值得让人为我花那么些银钱。” “史老太傅什么都没跟你说,但你感觉到了,老太傅当日是在托付你,让你救我,是不是?” 郁赦淡淡的点了点头。 钟宛远走黔安后,郁赦其实又同史今见过数面,但自史今辞世后,郁赦每每想起老太傅,还是那大冷天里老人家苍老浑浊眼中深深的一望。 多少未尽之言,不能宣之于口的话,都在其中。 钟宛眼睛红了。 他撩起车帘看着车外,半晌脸上恢复了些往日神态,自嘲一笑,“你可害苦了我了。” 郁赦不解,钟宛悠悠道,“我不知道这些事,当日被你买走,心里恬不知耻的起了许多非分之想。” 郁赦眸子一动,忙追问,“你想什么了?” “想你是不是也对我有意啊。”钟宛现在想想还是觉得有点丢人,“不然花那么多钱让郁王不痛快做什么,哎你那会儿怎么那么有钱?你知道吗?你们当时出了多少钱,我是知道的!” 郁赦:“……” 郁赦突然不想再聊这个了,但钟宛很来劲儿,心惊肉跳道,“我的天,我没进过青楼,但看人抢花魁也就那样了吧?我这牢花,被你们抢的一惊一乍的,旁的奴役,最多最多的,能卖个十来两银子,我记得很清楚,头一个要来买我的,直接就开价一百两,这么贵了,后面竟马上又来了几家。” 郁赦不想提钟宛当年受辱的事,要岔开话头,钟宛却还喋喋不休,“不到半天,竟抢到了五百两,我的老天,我听那牢里的狱卒说江南最漂亮的花魁也没这价。” 郁赦无奈,“你拿你自己和妓子比做什么?” “比了才知道我值钱啊。”钟宛涵养极差,还记着宣璟诅咒郁赦的事,顺便踩了宣璟一脚,“宣璟还是个皇子呢,五百两的时候就败下阵来了,他去跟他母妃讨银子,被他母妃知道了,给了他好一顿打。” 郁赦也很烦宣璟当年也想买钟宛的事,跟着踩了宣璟一脚,“皇子和皇子也有不同,他自小扣扣索索的,手里其实没多少银子。” “是啊。”钟宛唏嘘,“那才刚刚开始呢就没银子了,然后几方继续出价,我要是没记错,两千五百两的时候史老太傅还要买,再后来就实在掏不出了……老师这辈子实在清廉,这大约就是他举家之财了。” “过了三千后,就只有两家在抢了。” 钟宛眼中含笑,看了郁赦一眼,“郁子宥,没看出来,小小年纪,出手那么牌面。” 郁赦低头一哂。 确实花了不少银子。 当年,一听说可以买钟宛钟归远,买那文曲星的转世,京中贵族和豪绅之间那些癖好特殊的人都来了兴趣。 或是真垂涎钟宛的样貌,或只是为了满足那些不知所谓的攀比心,各个都在抬价,一时竟成了个博脸面的新鲜事。 最后抬到了三千两这个天价,凑热闹差不多都收了手,只有一个江南的富豪还在出价。 那人出三千一百两,郁赦出五千两。 那人出五千五百两,郁赦出一万两。 那人出一万一千两,郁赦出两万两。 江南的豪绅确实有钱,也被激起了脾气,觉得这会儿收手是丢了脸,咬咬牙,抬手出了两万五千两。 少年郁赦在府中听到消息后,命人向牢中传话,他出五万两。 钟宛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吓人,“那边儿都要让你气疯了,还想同你较劲,却实在是出不起了……” 钟宛想着十五岁的少年郁赦不动声色砸银子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下。 那会儿的郁子宥,大概是头一次做这么出格的事。 钟宛看了郁赦一眼,轻声道,“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在牢里要吓死了。” 郁赦低声道,“你怕什么?又不用你出银子。” “所以更害怕啊。”钟宛看着郁赦,声音轻了,“肯花这么多钱买我的人,把我买回去后,不知道要对我做多少慑人的事呢。” 钟宛一笑,“万万没料到,把我丢到一边,三个月没理。亏死了吧?” 郁赦深吸了一口气,“亏了。” 说来奇怪,当日种种不堪和狼狈,现在谈起来突然没了分毫避讳,钟宛种种心头不甘好像随着那封被他默默烧了的圣旨,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说话间,到城门口了。 钟宛看着郁赦,心头豁然。 这是肯花五万两赎了自己,却又为了避嫌三月不踏足别院一步的人。 还是自己赚了。 第99章 如今这份罪果,也终于该轮到其他人品尝一二了。 城门外, 礼部的官员和禁卫们出城迎接圣驾, 钟宛撩开车帘看了下, 眼睛眯起,“这个时候能有多要紧的事,要等不及入城先送来?” 郁赦抬眸, “什么?” 钟宛放下车帘,“有个禁卫,拿了一封奏疏送到銮驾前了。” 不一会儿, 御前的一个老太监急急忙忙的跑到了郁赦和钟宛的马车边, 苦着脸道,“王爷, 钟少爷,黔安八百里加急, 出事了!原黔安王宣瑞……殁了。” 马车中静了片刻,郁赦问道,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没的?” “说是遇到了流窜的劫匪!那些亡命之徒经常在打劫过往商人,可能是将他们当富商了, 这……唉。” 郁赦道, “尸身呢?运回来了吗?” “没有,那荒野之地,总有野兽出没,发现的时候已没几具整个的尸身了。”老太监咳声叹气,颤巍巍道, “钟少爷,还请节哀啊。” 马车中,钟宛不发一言,片刻后郁赦道,“钟宛悲伤过度,说不出话了,你先去吧。” 老太监转身去了。 马车里,钟宛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字:是在试探我吗? 郁赦不确定,写:我们没理由杀宣瑞,怕就怕他怀疑是我们将宣瑞藏起来了,一会儿装的像一点,别被皇帝看出破绽就好。 郁赦写完有点忧虑,这封奏报来的太不及时,正巧赶上同崇安帝在一起的时候,崇安帝多疑,一会儿进了城怕是要亲眼看看钟宛,假意安慰一番,他和钟宛都知道宣瑞现在没事,一会儿一个神情不对,没准就能被看出什么来。 不等郁赦想办法,那边钟宛已有了主意,他想起了刚回京头一次见崇安帝时,崇安帝对他说的那番话。 崇安帝说,史今辞世前,没在原该给子孙求福荫的折子上写半个自家人,只提了一个外姓之人,钟归远。 史今上奏给崇安帝的最后一封折子上写着,归远年少经难,这些年吃苦太多,将来若有一二不周之处,恳请圣上念在此子命苦不易,多加宽宥,不要再让他吃苦。 折子送上去没几天,老太傅就没了。 而远在黔安的钟宛直到两个多月后才得着讣闻,连老人家尾七都没赶上。 钟宛一直不太敢细想这事,这会儿痛痛快快的想了下,眼泪瞬间蜿蜒而下。 郁赦被钟宛惊着了,“归远……” 钟宛苦笑着摆摆手,他本想做做样子,可一想到老太傅殿外的长跪和他仙逝前的那封折子,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了。 钟宛怕郁赦担心,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道:我这些年辜负了许多人。之前负你良多,如今尚能补偿一二,对老师,却…… 钟宛顿了下,又写道:天人永隔,不能报答万一,如今回头看,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怕就是史老太傅了。 钟宛眼泪一下下落在桌子上,实在是写不下去了。 进城之后,所有车架要随崇安帝入宫,兜兜转转终于进了内宫后,崇安帝下了銮驾,果真特意问了问钟宛。 钟宛是被郁赦搀下车驾的。 钟宛身形高挑,但实在太瘦,被郁赦这么一扶显得愈发形销骨立,他走到崇安帝面前,勉强行礼,崇安帝看钟宛双目赤红似要滴血,叹气道,“罢了罢了,朕就是怕你忧伤过度特意问问,你……唉,别跪了,先回府吧,宣瑞的丧事朕自会让礼部好好操持,让他走的风光。” 钟宛深深的拜了拜,被郁赦扶了起来。 “回府让太医好好看看。”崇安帝似真似假的关怀了几句,看向郁赦,“子宥先留下,朕有话交代你。” 郁赦扶着钟宛,宽大的袖口下,他飞快的在钟宛手心上写了个“北”字,然后放开了他。 郁赦随崇安帝进了寝宫,崇安帝收了方才对着众人的惋惜神色,慢慢地坐了下来,“子宥,你说这事儿……是不是有点不对?” 郁赦淡然道:“自然不对。” 崇安帝看郁赦,郁赦语气平静,“劫匪打劫小门小户的商贩都不一定会杀人,现在打劫到了皇家头上,反倒一个活口没留?当真英勇。” “自然,也可能是他们初始不知情,动手后迷途难返,只能灭口尽力毁灭证据,但宣瑞走前钟宛特意嘱咐了我,请我给宗人府那边带句话,让他们好生看顾,我的人也确实去看了,得知他们确实带了不少人上路后才放了心。”郁赦道,“禁卫也有,仆役也有,几十口人,会那么轻轻松松的被劫匪杀了个片甲不留吗?那劫匪得是有多少人?” 郁赦嗤笑,“百十来人的大匪帮,必然是有名号的,这样的沿路能有几个?挨个清查就是。” 崇安帝审视的看了看郁赦,见他脸上并没悲戚之色,道,“是,是得给黔安王府一个交代,钟宛出身宁王府,你就是不查,他肯定也会要个说法的,不过……” 崇安帝不动声色道,“钟宛既然不放心宣瑞独自上路,就没让你的人跟着?你的人若跟着了,是一起被杀了呢,还是……” 郁赦心中冷笑,不巧,他还真的早就防备到了这个。 “钟宛是同我交代过,但也只让我的人将宣瑞送出了城,出城之后,我的人就回来了。”郁赦坦然道,“皇上不信,可以彻查,问宗人府的有关官吏,问当日守城的官兵,看看我是不是撒谎了,是不是我动了手脚,杀了宣瑞。” 崇安帝失笑,“你这孩子,朕又没疑心你!朕不过是盼着你的人身手好些,逃了出来,告诉咱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宣瑞懦弱无能,跟旁人也没结下什么仇怨,这事儿太蹊跷了。” 郁赦不说话了,崇安帝自顾自道,“但没准,你身边真的有那么几个亲信,想为你分忧,或是听了钟宛私下的交代,偷着去了呢?所以……还是查一查吧。” 郁赦眼中闪过一抹讥讽之色,没开腔。 崇安帝当即命宫人去传话清查,转过头对郁赦宽慰道,“别多心,朕也是为了你好,万一回头真查出来是你这边的人自作主张,朕早点知道了,也能替你遮掩遮掩,别站着了,坐下,同朕等一等,看看他们能查出什么来。” 一个时辰后,宫人折回来跪下道,“回皇上,送原黔安王出京那日,郁小王爷的人确实跟着了,但出城十里后就回来了,都是郁王府别院的家将,进出城城门口都有记录的,奴才们方才查过,那十来位家将这些日子在京中都有露面,人证全有。” 崇安帝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他摇头一笑,对郁赦道,“你看,这不就明明白白的了吗?回头万一有人说是你动了什么手脚,朕就能替你做主了。” 郁赦面若冰霜,宫人怕崇安帝下不来台,忙道,“是呢!有圣上作证,再没人敢怀疑小王爷了。” 郁赦实在不想听这些话了,忍着恶心道,“多谢皇上。” 崇安帝使了个眼色命宫人下去了,他现在对郁赦放心了,才敢同他商议,“你说……宣瑞真的死了?” 郁赦冷声道:“不清楚。” 崇安帝最烦郁赦对他不冷不热的这幅样子,心烦道,“朕查了查你又如何?你摆这幅样子做什么?若不是你一直不同朕亲近,朕会对你起疑心吗?” 崇安帝脸色也放了下来,“子宥,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你不懂吗?” 郁赦面色如常,跪了下来,“谢主隆恩。” “你!”崇安帝气的不住捶胸口,他想让郁赦滚,但他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定,精神不济顾念不周,想要同别人商议,但身边人不是不能放心的就是不顶用的,几个儿子里,只能靠着郁赦,“罢了!起来说话。” 郁赦起身,抚了抚衣角后,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一块尸身都寻不到,无法断言宣瑞真的死了,想要个结果,只能查。” 崇安帝心道这是废话。 郁赦虽是大理寺卿,但他胡混了这么几年,也不见得真懂什么,崇安帝不抱希望道,“如何查?” “即刻下令,命自出事点沿途二百里内官道的府衙官吏自己上报,属地有几处匪寨,各个匪寨约有多少人,近一月内可有流窜。” “同他们说明,过往纵容匪徒劫掠的事一概不咎,但有敢知情不报、瞒报、谎报者,格杀勿论。” “再命自出事点沿途三百里内所有府衙官吏,纠察属地典当行,搜查近一月内收当所有财物,清点其中是否有上用、官用之物,若有收获,结合清查劫匪之情况,必有所获。” “宗室之子,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半路上,沿途官员都要追责,但纠察此事有功的官员,功劳计入当年课绩,案子查清后另有升迁。” 崇安帝一时听愣了,看着郁赦出神。 郁赦蹙眉,继续道,“皇上若觉得可行吗?” 崇安帝回神,点了点头,“很周全,但若……若这样也纠察不出什么呢?” 郁赦道,“那就说明宣瑞有可能没死,是被有心的歹人虏去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清楚。” 崇安帝心头不安,最近的事总让他有点心慌,他隐隐觉得事情没这么巧,宣瑞不该是在这个关头突然遭了劫匪。 崇安帝抬头看了郁赦一眼,如今心头唯一一点安慰,就是他越来越觉得,郁赦并没那么荒唐。 崇安帝忍不住想,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吗? 自己这个命最硬的儿子,生来就是做皇帝的? 崇安帝看着郁赦,想着后继有人,心中稍稍舒服了些,道,“好,那就按你说的办,去安排吧,朕实在有些不舒服,想先歇一歇……” 郁赦还未起身,外面宫人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神色有异的看了看郁赦。 崇安帝本要让郁赦避退,但他身子不适,知道自己没精神再处理什么事,疲惫道,“罢了,说就是。” 宫人上前两步,脸色凝重道,“皇上,郁王爷那边……有点不对。” 崇安帝皱眉,“有何不对?” 宫人迟疑了下,低声道,“郁王爷对行刺的事始终还是不认……” “人证物证俱在,你们到底是做什么的?”崇安帝怒道,“他当然不认了!你们自己没旁的办法?” “可、可……”宫人情急道,“郁王爷认罪,只不认这一样,他说这些年确实做过对不起皇室的事,还有许多,如今既已进了宗人府,他愿意一一交代,皇上!” 宫人惶恐道,“郁王爷他、他这是要说什么啊?” 崇安帝脸色血色瞬间褪尽。 宫人急道,“郁王爷这边还没交代,老宗亲们就已经被惊动了!如今宗人府要请宗亲们,那边郁王爷的意思是他手里有许多人证物证,他若有万一,所有的事都会大白于天下,皇上……” 崇安帝两手突然发抖,颓然跌坐在龙椅上。 崇安帝突然想到了什么,倏然看向郁赦,哑声,“宣瑞、宣瑞……会不会,会不会是……” 郁赦表情平静,轻轻点了点头。 崇安帝声音嘶哑,咬牙切齿,“郁幕诚……” “皇上!皇上!”外面一个老太监捧着几封奏折跑了进来,神情急切,“皇上,出事了!” 崇安帝顾不上别的了,失态道,“滚出去!” 老太监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看向郁赦。 郁赦淡淡道,“皇上身体不适,寻常事一概搁置。” “不是寻常事。”老太监抖声道,“这是内阁送来的奏折,皇上,真出事了……” 崇安帝头疼欲裂,“怎么了?!又怎么了?!” 老太监急切道,“皇上,北边出事了!北狄那边出了乱子,而且,而且……” “一共就那么几个北狄兵!”崇安帝仪态尽失,低吼道,“或打或退!兵部没章法吗?内阁没脑子吗?同朕说什么?!” “不是啊皇上。”老太监带着哭腔,“一个时辰前有人来奏,说五殿下私下勾结北狄,欲助北狄王破我边境!以此为由,逼迫郁小王爷率兵出征,再诬陷郁小王爷通敌叛国!” 通敌叛国四个大字砸在了崇安帝心中,他的脑子瞬间就炸了。 这个嫁祸的路子,没人比他更熟悉了。 崇安帝听着老太监的话,想着郁幕诚要认的罪,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甚至分不清老太监说的是宣琼,还是自己。 老太监急切道,“北狄王私自送给五殿下的一封血书都被送来了!那血书虽已残破,但桩桩件件记的十分清楚,皇上,皇上?皇上!来人啊……” 崇安帝呕出了一口黑血,从龙椅上直直的跌了下来。殿中瞬间炸了锅似得乱了起来。 宫女,内侍、太医……无数人从郁赦急匆匆的身边擦肩而过,郁赦敛眸,好生藏起了眼中快意。 若不是心里还存着钟宛这一份清明,郁赦根本没法抑制住自己不在这殿中放生大笑。 时候还不到,他还需把心中癫狂藏好。 郁赦闭上眼,享受的听着众人杂乱的脚步声和崇安帝惊恐的呻吟。 郁赦自知自己不干净,所以七年来日日饱受折磨。 如今,这份罪果终于轮到其他人品尝一二了。 第100章 你们以为我图的是什么? 崇安帝脸上泛起不详的紫色, 他喉中卡着血, 有出气没进气, 眼看着有点不太好的意思,太医们瞬间慌了神。 跟去行宫的太医被传了来,他虽知道崇安帝近几天身体不好, 但也没料到能一下子坏成这样,一面为崇安帝排出口鼻间的积血一边急着问道,“是怎么回事?方才吃过什么?可曾呛着过?还是被气着了?” 老太监们忙交代着, 太医们费力的给崇安帝喂了一颗补心丹, 又是行针又是急急忙忙的商量药方,另一边又催人去取崇安帝的往日的脉案, 寝殿中乱成了一团。 “小王爷,王爷!”崇安帝的贴身老太监踉跄着跑了出来, 跪到郁赦面前哭道,“小王爷!这怎么办?老奴们想给皇上取参汤来, 但太医说皇上是急火攻心,参汤吊不住命只能催命,但这要是有个万一……王爷!您得拿个主意啊!” 郁赦直直的看着远处躺在龙床上崇安帝, 一句话也没有。 他眼中血丝遍布, 周围吵杂至此,郁赦却能听见自己胸口中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连着他太阳穴的青筋一起跳动。 郁赦尽力克制着自己,不等他开口, 外面安国长公主大步走了进来,厉声道,“都还在这里愣着做什么?!” 安国长公主看了郁赦一眼,看他的神色心中惊骇,她转头看向老太监,问明情况后迟疑片刻,冷声道,“还听太医的?太医若有用,会让皇兄的病一重再重?气血不畅的时候是不能用参汤,但现在还顾得上吗?!” “外面北境不稳,朝中储位空悬,这个时候皇兄若出了差池,你们谁担得起?!”安国长公主看向殿内,目光复杂,片刻后她转过身,“喂就是,先保住了命再说。” 老太监怕一个不小心就要跟着殉葬,要的就是个敢做主的人,得令忙去吩咐了,郁赦抬眸看向安国长公主,嘴角微微勾起,眼中讥讽一闪而过。 同室操戈,这就已经开始了。 二人对视一眼,安国长公主眼神闪躲,勉强维持住长公主的威严,低声道,“当真是突然被气成这样的?” 郁赦点头。 “你同我交个底。”安国长公主声音更低了,“皇兄他有没有提前写下什么诏书之类的?” 郁赦反问,“什么诏书?” “你说呢?!”安国长公主是真的急了,“立你为太子的诏书啊!郁幕诚既已经将宣瑞藏匿了起来,他要做什么你还不清楚?皇兄逼他太狠,郁幕诚已经决议要鱼死网破了,你得赶在皇兄出事之前把储君之位定下来!郁幕诚不知还留了多少后手,万一让他得逞,你我的命就都没了!” 安国长公主额间尽是汗珠,她还要同郁赦说,里面又有太监跑出来,匆忙道,“回小王爷,回公主,皇上喘过气来了!喘过气来了!” 安国长公主大喜,顾不得郁赦了,忙跟了进去。 鸡飞狗跳的忙乱了足足有两个时辰后,崇安帝终于醒了过来。 不等太医们松一口气,安国长公主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皇上这眼睛……怎么一边睁不开了?!” 崇安帝睁开了眼,但他一边的眼皮好似被人抽了筋似得,耸拉着,要睁不睁的,遮住了半个眼珠子。 一个太医忙上前查看,还不等他诊出什么眉目来,崇安帝费力的张了张口,含混的吐出了几个字,说的是什么,没有人听得清。 太医脸色一变,他跪在龙床前,诊了脉后双手抬起崇安帝的胳膊,在他手臂几处穴位上按了按,又换了一条胳膊同样施为,继而又检查崇安帝的双腿。 安国长公主满脸不耐烦,“问你话呢?皇上的眼睛是怎么了,谁问你他的腿了?” 太医跪向安国长公主,犹豫道,“回公主,皇上这样情况,好像、好像是……” 安国长公主道,“说!” 太医磕头,“怕是中风了。” 众人吓了一跳,扑通扑通瞬间跪了一地。 “中风……”安国长公主哑然,“那,那以后还能起身吗?” 太医跪在地上,摇了摇头。 龙床上的崇安帝不知听没听见,从喉咙口发出一阵沙哑嗓音。 安国长公主看了崇安帝一眼,目光犹疑,“那还能……说话吗?” 太医顿了下道,“刚刚中风,这会儿一切都说不准,须得过几天才能看出来,如今最好的情况就是几日后圣上还能发声,今后若调养得当,没准能勉强说话,但也可能……” 也可能就永远这样呜呜咽咽,半身瘫在床上,成了个废人。 崇安帝闻言抽动了下,又呛出了一口血。 又是一阵慌乱。 郁赦站的离龙床最远,他漠然的看着床上抽动的崇安帝,一动不动。 崇安帝又晕死了过去,安国长公主一心要给自己求一道保命符,这次倒是真心实意的在照料他了,她自己还带着伤,现在也顾不上了,喂药擦拭,亲力亲为,伤口数次渗血也顾不上了。 皇后体弱,听到消息后也晕死过去了,众妃嫔们哭啼啼的来看望,一概被安国长公主轰了回去。 “皇兄。”安国长公主红艳的指甲掐进崇安帝口中,她一把掰开崇安帝的嘴,一边灌药一边道,“别死,别抛下这乱摊子,别死……” 几副药灌下去,三个时辰后,崇安帝终于睡熟了。 安国长公主头发蓬乱,身心俱疲,什么也顾不上了,歪倒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安国长公主抬头看了看好似局外人的郁赦,声音发哑,“你……不能走……” 郁赦木然的看了安国长公主一眼,“宣璟来了几次,走了,郁妃和宣琼的人足足闹了几个时辰,这会儿刚走,大概是去请宗亲们了,我再不走,他们怕是要闯宫了。” “谁敢闯宫?要造反吗?!”安国长公主理了理凌乱的鬓发,“过不了几个时辰,朝臣们就要上早朝了,你要去安抚,总之……你不能走,谁知道皇上什么时候醒?他醒来后,必然,必然……” 必然要下诏书了,这个时候,谁守在他身边谁的胜算最大。 宫人们已经被长公主支开了,郁赦不再避讳,“郁幕诚吩咐你的事你既都替他做了,不考虑同他联手吗?” “呵……”安国长公主嗤笑,“我能信他吗?” “他同我说我的是很好听,因为他清楚,这些事只能由我来做。”安国长公主低声道,“我是公主,只有我能替他联络宗亲,替他向我的那些叔伯堂兄堂弟们许诺好处,让宗亲们愿意铤而走险,在皇上力有不逮时转头帮他。” “他当日娶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该做的,我已经替他做了,我同宗亲们一样,在皇上真的力有不逮时,会考虑帮他。”安国长公主眼中闪着一抹光,“但现在,一切还未定,只要皇上还有下诏书立你为储的力气,我就不必走到那一步。” 郁赦低声一笑,“母亲,你现在连装都不同我装了吗?” 安国长公主让郁赦这句“母亲”激的白了脸色,她敛眸冷声道,“不是你自己说的,替我装的累,宁愿我凭着本心同你相处吗?” 郁赦点头:“是,这样很好。” 郁赦如今这样看着安国长公主,确实觉得这样更好些。 又过了两个时辰,天蒙蒙亮了,崇安帝终于再次醒了过来。 老太监们小心翼翼的给崇安帝喂茶,崇安帝恍惚的睁开眼,瞧了瞧外面,他说不出话来,扶着他的老太监道,“是安国长公主,这一天一夜多亏了公主了,带着伤,还衣不解带的照料着您,啊对!小王爷也没走,一直守在您床前呢!” 崇安帝右臂已经彻底没有知觉了,他费力的抬起左手,比划了两下,含混的呜咽两声,在心里问,其他人呢?朕的另外两个儿子呢?皇后呢?妃嫔呢? 老太监仔细的听着,还是分辨不出,胆怯的问道,“皇上,您说什么?” “嗬……嗬……” 崇安帝面容紫涨,他一把推开老太监,挣扎几下,险些跌下龙床。 安国长公主忙上前扶住了他,匆忙道,“皇兄先别急,龙体为重,躺好……” 崇安帝忌惮的看着安国长公主,他躺回床上,活动着他勉强还算利索的眼珠,环视寝殿中一周,想着晕倒前的种种,想着晕迷中听到的“中风”,喉间一甜。 自己这是成了个废人了吗? 那郁王如何了?宣琼如何了?寝殿中为何只有这姑侄二人?这两人把其他人如何了? 崇安帝方才恍惚听到宫人说一天一夜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外面到底变成什么样了?天翻地覆了吗? 崇安帝胆寒发竖的想,郁幕诚那条老毒蛇会不会已经将当年之事全说出来了? 崇安帝失魂落魄的靠在枕头上,心头一片冰凉。 他原本以为自己还能撑个两三年。 他原本以为,他能稳稳当当的料理了郁幕诚,料理了安国长公主,料理了钟宛……然后再以皇位为筹码,将郁赦拿捏在掌心,一直到自己寿终正寝。 不过一天,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崇安帝的目光久久的在安国长公主和郁赦之前徘徊。 郁赦不远不近的看着崇安帝,默默的品味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将死的味道。 过了好一会儿,郁赦见崇安帝不甘的低吼一声,挣扎了下,将手指向了安国长公主。 郁赦冷笑,他就知道。 崇安帝现在已没的选了,不是长公主,就是自己。 他选了安国长公主。 郁赦并不觉得这有什么,自己和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安国长公主心头大石落地,她忙凑近了,握住崇安帝的一只手焦急道,“皇兄,有什么吩咐?告诉我就是。” 崇安帝想要说话,试了几次后颓然放弃了,安国长公主忙骂宫人,让他们送了纸笔过来。 安国长公主将崇安帝扶了起来,崇安帝用左手攥住毛笔,鬼画符似得在一封空白文书上描画了起来,安国长公主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好似饿狼待扑食。 一封文书,崇安帝足足写了有一炷香的时间。 安国长公主迟疑道,“皇兄?” 崇安帝摇摇头,将文书往安国长公主怀里推了推,重新拿起毛笔,直接在被子上吃力写道:他不遵遗诏,自有别人…… “皇兄不再想想?”安国长公主不安的看了郁赦一眼,“子宥他……” 崇安帝摆摆手,又拿过一封空白文书来,画了片刻,这次没递给安国长公主,而是看向了郁赦。 老太监忙捧起诏书,双手奉与郁赦。 郁赦面无表情的跪下,接过诏书看了一眼。 这封并不是立太子的诏书,其实也不能算是给郁赦的,诏书上说新帝年轻,恐会贪政绩而冒失等等,一堆废话后,责令新帝继位前昭告天下,三十年内不违先皇之令。 郁赦心头还混乱着,崇安帝方才给了安国长公主那封诏书上写的什么,他大概能猜得出来,为什么给安国长公主而不给自己,他也明白,但…… 郁赦一时还不明白崇安帝特意下这一封诏书是为了什么。 他抬眸看向崇安帝,崇安帝漠然又失望的看了郁赦一眼,招了招手。 老太监将郁赦手中诏书取了回去,崇安帝用尽所有力气,拿起龙印在两封诏书上下了印,一起推给了安国长公主,然后拿起笔在被子上写道:天亮后命内阁大臣们进宫,朕要亲自把这两份诏书拿给大臣们看,之后……诏书由你看管。 崇安帝一把攥住安国长公主的手,将她吓了一跳,崇安帝在她手上写道:他顺利继位,你一生荣华,安国,替朕盯紧他…… 安国长公主万万没料到崇安帝到这一步了还能控制住场面,迅速的辖制住郁赦和自己,她胆战心惊的点了点头,将两封诏书紧紧攥在了手里。 崇安帝这才放下心来,他招了招手,命郁赦上前。 崇安帝似怜悯似忌惮的看着郁赦,半晌拉过郁赦的手,在他手中写道:不必担心,诏书上写的就是你的名字。 崇安帝几近力竭,他缓了好一会儿,在郁赦手上写道:郁王,你去料理,料理干净了他,保全了朕的名声,才能保全你的这封诏书,不然这天下就是宣瑞的了,孩子,明白吗? 郁赦跪在地上,突然明白了方才那封诏书的用意,透骨生寒。 殿中一时落针可闻。 郁赦目眦欲裂,声音沙哑,“皇上,到现在了……你还不肯放过归远?” 崇安帝冷漠的看了郁赦一眼,写:朕给过他机会的。 殿外长跪不起的史老太傅…… 马车里那烧过东西的味道…… 钟宛眼中的怅然和释怀…… 郁赦一瞬间全明白了。 郁赦将头抵在床边上,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些年被人一刀又一刀的捅进心口,已经是再也不会心寒了。 不早该习惯了吗? 自己被人算计,被人坑害,不是最寻常的吗? 怎么就突然受不了了呢? 安国长公主听着他瘆人的笑声焦急道,“子宥!别发疯!” 郁赦呛了下,咳了两声后笑着,“矫情……” 郁赦扶着床边,起身勉强站好,低声道,“罢了,这两封诏书,写的什么,我心里都明白了……” 崇安帝心中突然不安,他瞪着郁赦,嘴唇动了动。 郁赦睥睨的看着崇安帝和安国长公主,沉声道,“你们以为我图的是什么?” 崇安帝心头一惊,不等他再写字,郁赦淡淡道,“我不玩了。” 郁赦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崇安帝心中咯噔一声。 宣琼通敌,已然没可能再继位。 宣璟斗不过郁幕诚。 郁赦不玩了…… 自己就这三个儿子,这帝位要给谁?那个生死不明的宣瑞吗?!!! 且如今先不说储君,没了郁赦,谁替自己去料理虎视眈眈的郁幕诚?靠着立场摇摆不定的安国吗?她如今肯帮自己,还不是为了将来做皇太后?郁赦若不继位,她如何还会帮自己?! 贪心太过,最终什么也拿不到。 崇安帝瞬间后悔了。 一切变故来得太快,坐了几十年龙椅的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手里已经没那么多筹码了。 他也万万没想到,郁赦会因为这点事,真的就翻脸了。 崇安帝惶惑的看向安国长公主,奋力推了她一把,安国长公主明白过来,她心中暗骂崇安帝贪心太过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是个废物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思去摆布钟宛。 功败垂成,临了竟因这小事彻底激怒了郁赦。 安国长公主勉强道,“皇兄别急!我去找子宥,他是一时气急了,皇兄知道的,子宥一急了什么话都敢说,没事没事……亲父子之间,有什么不能商量的呢?” 安国长公主安慰崇安帝也是安慰自己,“皇兄放心,子宥就是闹闹脾气,他不继位,他不要命了?!我去劝他,他马上就明白了。” 崇安帝费力的点头,安国长公主顾不上他了,命宫人严守寝殿不许旁人进入,自己飞也似的找郁赦去了。 第101章 你配 “子宥!” “子宥!” 安国长公主匆匆忙忙走下蟠龙石阶钟, 一不小心崴了脚, 跟着她的女官忙上前搀扶, 安国长公主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一把推开女官,大步往宫门口走。 另一边, 郁赦大步往外走,他现在只想见钟宛。 今天的事,若有十分功劳, 那钟宛一个人就占了九分。 北狄这件事捅出来的方式太对了。 此事郁赦一直揽在自己身上, 钟宛手中人证物证什么都没有,今天情急之下在钟宛手心写了个“北”字, 郁赦其实没抱多大希望。 原本不是这样计划的。 但那会儿郁赦就觉得,这可能是最好的时机。 崇安帝不是身体实在支撑不住, 是绝不会指望自己的,他一定是冥冥之中感知到了大限将至, 察觉到了郁幕诚和宣瑞的事有牵扯,才迫于无奈的把自己笼络为心腹,加以托付。 毕竟在此事上, 在崇安帝眼里, 自己和他是同一立场的。 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到那封血书、恰到好处的毁去其中同自己有关的部分、再借合适的人之手将人证物证送到御前,太难了。 但钟宛做到了。 这是第一则变故。 往昔之恨的反噬来的太快,如滚滚落石一般将崇安帝这把朽烂的骨头彻底砸碎了,他竟中风了, 这是第二则变故。 头一则变故,让崇安帝彻底失去了一个可以继位的儿子,第二则变故,让崇安帝失去了要挟郁赦的筹码。 所以郁赦现在才能有了足够的底气将崇安帝丢在一边。 这几个月郁赦装孝子也装够了,一想到崇安帝之前曾绕过自己对钟宛威逼利诱,郁赦心口就有说不出的恶心。 总有人不将别人当人看,拿着别人最珍视的东西毫不在意的揉来抛去,以此为乐。 史今钟宛师徒俩唯一的一点痴念,不愿意成全也罢了,何必故意拿到钟宛面前逗狗似得耍他?! 好玩吗? 到今天了,他们还是不把自己当人看,不把钟宛当人看。 那自己也不必伺候了,也让崇安帝吹吹冷风明白明白,世易时移,他是不是还真的有这份底气。 郁赦出了宫门,宫门口,郁王府别院的马车夫已经将马车牵过来了,郁赦刚要上车,后面安国长公主一路紧追慢赶,终于在郁赦上马车前赶了上来。 安国长公主一把拉过了郁赦的衣袖,发急道,“你听我说!” 郁赦转身,一点点扯开了自己的袖子,冷漠的看着安国长公主道,“不用指望我了,公主现在去找郁幕诚,还来得及。” “还没到那一步!你先听我说!”安国长公主看看四周,急不可耐的向她的女官使了个眼色,女官们忙招呼周围侍卫和马车夫退下。 晨光熹微中,姑侄俩相对而立。 “听我说,我都已经明白过来了。”安国长公主生怕郁赦又要走,她挡在郁赦马车前,飞快道,“皇帝那封诏书的用意,是不许你将来在钟宛的出身上动手脚,是不是?他之前就以此要挟过钟宛什么,但钟宛没答应,所以他不耐烦了,不再同你们商议,要彻底断了你这念头,是不是?” 安国长公主慌张的点头,“对,皇上也知道,只有最后这对百官宣读的诏书能束缚你……对,一定是这样。” 郁赦面容冷峭,疏离的看着安国长公主。 “你先听我说,这事不是没的商量,皇上已经后悔了。”安国长公主道,“第二封诏书现在就在我怀里,只要你不想,这封诏书永远不会有第四个人看见,我发誓!” 安国长公主生怕郁赦不信,急匆匆的从怀里拿出诏书给郁赦看,又道,“是真的,另一封诏书我留给皇上了,天亮后群臣进宫,他们只会看到那封诏书,我发誓,那封诏书上没有一个字提及钟宛,那是封你为太子的诏书!” “孩子。”安国长公主眼中含泪,失声道,“天一亮,你就是太子了!!!” 郁赦心头没有半分波澜,他漠然的看着安国长公主,对她抬起一只手。 安国长公主忙要将手里的诏书递给郁赦,但交出前的一刻,安国长公主顿了下,怔怔道,“子宥,你当真要撕了它?” 郁赦一句废话也不想跟安国长公主说了,“皇上和公主若还没想好,可以另寻他人。” “慢着!”安国长公主忙道,“你不必再要挟我,我信了,你是真的豁得出去,皇帝也信了,但你等今日已经等了这么久了,不在乎再多听我说几句话了吧?听我说完,或是让我把这封诏书送回去,或是当场撕了他,都由你!” 郁赦冷漠的看着安国长公主,想不明白,她还有什么可挣扎的,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心疯把诏书送回去。 “子宥,我不是在替皇帝说话,我如今只能指望你了,我是要替你筹谋的,你信我……皇兄这封诏书绝对不只是专门为了报复钟宛的桀骜,生死关头,他还没糊涂到这份上。”安国长公主重新抓住郁赦的手腕,压低声音,“皇帝之前去行宫,演了那么一出行刺的戏,是为了除掉郁王顺便除掉我,但追根究底,还是在为新帝铺路!包括这封诏书。” “子宥。”安国长公主深深的看着郁赦,“你信不信,若不是那几个皇子死的死不成器的不成器,若不是皇帝自觉没那个精神了,他必然是要杀了钟宛的,绝不会只是断了他的仕途这么简单。” 郁赦点点头,“我该谢谢他?没斩草除根?” 安国长公主语塞,“我不同你说这些,我也不是来替皇帝做说客,我只是让你清醒一点,想想明白,这封诏书是不是在帮你。” “你如今离那大位只差一步了,跨过这一步天下就是你的了!到那一天,你要你如何宠他我们管不了,金银,府邸,随便你赏赐,你就是把他安置在后宫怕也没人能管得了你!这样还不够吗?何必非要让他入仕?” “这样的人,一旦放纵他再去科举,有他的才干和你的提拔,将来出将入相必然成一股大势。”安国长公主沉声道,“子宥,你告诉我,再往后推十几年,几十年,你要如何权衡他和未来储君之间的关系?” “待你们缘分走尽的那一天,你又如何保证,这个一路扶持着你登上皇位的人,拿捏着你无数痛点的人,不会是下一个郁幕诚?” “我能想到的事,皇帝想不到吗?”安国长公主声音低了下来,“子宥啊……如今已经有人替你出头做恶人了,你顺水推舟的应下来,不好吗?” “你想要的是钟宛,今日之后钟宛就是你的人了,且你能彻底的把他拿捏在手里了!将来你不管是想要皇后还是想要多少个嫔妃甚至再想要别的男人……他也奈何不得你!也绝对威胁不到你的子嗣,这道旨意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害处?” “你方才是被一时的情深意重冲昏了头了……”安国长公主期待的看着郁赦,殷切道,“孩子,现在想清楚了吗?” 郁赦彻底明白了,他嗤笑一声,“帝王之术……” “皇上是有点报复的心思,我看出来了。”安国长公主道,“但我也看出来,他是在为你的长远铺路的!而且,让皇上如此忌惮钟宛,这其中……” 安国长公主道,“就没你自己的过失吗?!” “从你十几岁开始,你为了钟宛做了多少混账事?!”安国长公主到现在还恨钟宛当年搅黄了郁赦的亲事,不然郁赦早早娶妻生子,可能就没有后面的种种麻烦了,过去的事多说无益,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这半年来,你又是如何明目张胆的肆意妄为的?对外都敢称他为‘内子’,你想做什么?!世家公子里你这样的也不少,但你看谁这么宠一个男人的?!” 郁赦眼眸一动,突然就被戳疼了心。 他笑了下,重复道,“世家公子……” 安国长公主蹙眉,“你笑什么?” “我笑长公主记性不好。”郁赦嘴角微微勾起,轻声道,“钟宛,他原本也是世家公子。” 安国长公主一窒。 “说起来,我除了身上这来路不正的皇室之血。”郁赦低头扫了自己一眼,问安国长公主,“还有比他强的地方吗?” “他出身望族,血脉尊贵,幼时由亲王抚育,开蒙后由帝师教导,才情、名望、君子之德……我半点都比不上。”郁赦看向安国长公主,问道,“忘了?他是被谁毁了的,嗯?” 郁赦实在按捺不住胸口恨意,他看着安国长公主,“母亲……” 郁赦嘴唇微微抖动,哽咽,“我同归远,原本是门当户对的。” “我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郁赦一把扯下马车上挂着的灯笼,马儿嘶鸣,郁赦抄过安国长公主手里的诏书,借着灯火将诏书点着了,郁赦手中跳动的火苗映的他原本英俊的脸庞好似鬼魅,他死死的盯着安国长公主,“你告诉我,是谁毁了我们?啊?” 安国长公主心头一惊,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归远走后,没过多久我就疯了,可我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想着他留给我的未尽之言,也想去找他……”郁赦声音沙哑,“可我配吗?你们如此害他,我还配去寻他吗?!” 郁赦神态有点癫狂,他脑中隐约听到有个声音对他说:你配。 “就是这样,我总听到这样的幻声,幻想我不曾伤他……”郁赦摇头,自言自语,“但不,你们害得我早就配不上他了……” 脑中的那个声音再次传来,“不,你配。” 郁赦摇头,“我不配。” “配的。” 郁赦把手中将尽的火苗丢在地上,“不……” “配!” 郁赦失魂落魄的苦笑,“看,我又听见了。” “……”安国长公主她不安的看看左右,“我好像也听见了。” 郁赦愣住。 马车里,钟宛尴尬的撩开车帘,“子宥,你刚才是在跟我对山歌吗?” 郁赦:“……” 第102章 这是你自己说的。 安国长公主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再没什么处境比她现在更窘迫了。 钟宛无奈, 他不是故意要听墙角的。 郁赦在宫里一天一夜没出来, 钟宛在外面安排好北狄之事后只能留在家里等消息,听说崇安帝可能要不太好,钟宛坐不住了, 出门来碰碰运气,想着看看能不能接到郁赦,还算幸运, 等了不到两个时辰郁赦就出宫来了。 方才郁赦出宫门时钟宛本就要下马车的, 但他见安国长公主来了,还是神色匆匆的样子, 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躲了算了, 不曾想安国长公主说起了自己,钟宛就更不便出声了。 可偏偏, 郁赦刚才说的话太锥心,钟宛在车里实在忍不住,低声接了几句话。 钟宛自己觉得声音很低, 不想还是被听到了。 然后…… 一不小心就把这场面弄得有点尴尬了。 郁赦想着自己方才一番话全被钟宛听去了, 觉得自己比安国长公主还下不来台。 郁赦假装自己是被诏书灰烬呛着了,抹了一把脸,不耐烦的匆匆道,“回府。” 安国长公主看着钟宛,瞬间就失了刚才教训郁赦的底气, 这个生死关头上,她再厌恶钟宛也不想明面上开罪了他给自己找麻烦,安国长公主暗暗后悔,又突然有些怅然。 她方才还暗讽崇安帝看不清情势,自己又何尝不是? 她早就控制不住局势,也早就奈何不得郁赦了。 安国长公主欲说还休的看了郁赦一眼,看着他的车驾走远了。 回郁王府别院的马车上,郁赦还是觉得有些不痛快,那些话对安国长公主说说无妨,对着钟宛说,未免有点太矫情了。 可钟宛很喜欢,他甚至还想再听几句。 钟宛十分没眼色的小声道,“你刚说咱俩门当户对?” 郁赦顿了下,往距钟宛远处靠了靠。 钟宛凑过来,又道,“你还说我跟你天造地设?” 郁赦脑仁疼,他揉了揉眉心,转而道,“我方才烧的那封诏书上写着新帝三十年内不得违背先皇之令,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封诏书?” 钟宛瞒不过去了,只得承认,“形势紧迫,实在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横生枝节,这一关还不一定能闯过去呢,我想着保命为上,这些无足轻重的事……随他们吧,就没同你说。” “这是无足轻重的事?”郁赦不喜欢翻旧账,不再追问崇安帝胁迫钟宛的细节,沉默了片刻冷声道,“他现在爬都爬不起来了,凭什么还想随意摆布我?” 钟宛轻声道,“我听说,是中风了?” “是,话说不清了,半边身子也动不了,听太医的意思……”郁赦摇摇头,“再过两天才能看出端倪,太医不敢说话,但都明白,他这病只会更坏,不会有起色了。” 钟宛道,“这倒是省了许多麻烦,郁王现在大概在牢里烧高香呢。” 崇安帝成了个废人,郁幕诚终于可以毫无忌惮的放手施为。 “可又有了一点麻烦。”钟宛轻声道,“刚听长公主的意思,皇上马上就要立你为储君了,那郁王怕就要转头将你当成对手,你……” “无妨。”郁赦并不在意,“该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下面好生看戏就行了,我可以装疯,装病,随着他们闹吧。” 钟宛道:“知道皇帝中风后,我给我的人都传递了消息,让他们不必再管我,所有事以郁王的心意来办就好。” “怕他扳不到皇帝?”郁赦嗤笑,想了想道,“郁幕诚这些年暗中勾结了不少人,只是平时看不出来而已,他早给自己找好退路了,不过你做的也没错,回府之后我会同我的人也如此交代,顺便托人去交代汤钦……呵,怕也不用交代,那老东西怕早明白了。” 钟宛想了一下笑了,咋舌,“难不成真是老天保佑吗?就这么巧,让我听见了长公主刚才那番话,她见我都知道了,怕我给你吹枕边风,将来境遇凄惨,这会儿没准已经转头去帮郁王了。” 郁赦想了下,也笑了。 往前推八年,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会在今天突然聚为一党,不管是为了什么,都在努力的要为宁王翻案。 天下大势之所趋,人力不可移。 走到这一步,郁赦和钟宛已经不必再做什么了。 钟宛想了想道,“只有一点要紧的,你的人,那些跟着宣瑞暗中保护他的人,人手足吗?” 郁赦点头,“我这些年暗中养的家将现在几乎全守着他了,你放心,他丢不了命。” “我是不放心他真的被郁王运回京。”钟宛皱眉道,“盯紧了他,郁王的人一旦有动作,你的人必须马上将宣瑞夺走,按咱们之前计划的将他好生藏匿起来,一定要让所有人都信他是真的殁了,直到你顺利继位。” 钟宛低声叮嘱道,“别玩脱了,真让他回来了……你和宣璟就都没命了。” 郁幕诚要扶宣瑞做傀儡,就不会留下崇安帝的儿子,宣琼也许还能留条命在,郁赦和宣璟却是万万不可能了。 皇城如今好似一盘生死棋局,无论走哪一步,都会有棋子陨落,但只有郁赦继位,才能死最少的人。 钟宛和郁赦都不喜欢杀人。 郁赦轻轻点头,“放心。” 郁赦心里清楚,钟宛最怕的就是为了给宁王翻案搅乱了他们原先的种种苦心,又给钟宛吃了一剂定心丸,“宣瑞的去处我已经想好了,先将他软禁在一处气候好的地方,待三年之后,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将他送回黔安,他若安分,就封他为宁安郡王,黔安依旧是他的,只是……” 钟宛好奇,“只是什么?” 郁赦不耐道,“只是再不许他进京见你。” 钟宛一笑点头:“我答应你,不会再见他。” 郁王府别院到了,天色已大亮,钟宛下了马车,看了看初生的日头,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到家了。 两人都是奔波一天一夜,回府后先分别沐浴更衣,今日之后朝中必然大乱,钟宛不想那些摸不着头脑的宗亲和朝臣来闹郁赦,梳洗干净后嘱咐了冯管家,说郁赦先衣不解带的照料了崇安帝一天一夜,后挂念崇安帝病情伤心太过呕血不止,病来如山倒,他现在已经起不来床了。 冯管家忙答应着,不等他去替郁赦往宫中传递消息,外面传旨的宫人已经来了。 突然中风的崇安帝,在百般无奈之下终于在龙塌上召见了群臣,用着他那根木了的舌头和不甚灵活的左手,同群臣交代,立自己的私生子为太子。 事出突然,崇安帝也不可能再带郁赦去祭天了,一切从简,崇安帝的亲笔诏书如今抄录了三份,一份压在崇安帝的枕头下面,一份由安国长公主拿着,还有一份由五位老阁臣一同看管。 仓促的接了圣旨之后,钟宛问郁赦,“那封诏书上写了什么?” 郁赦摇头,“皇帝没给我看,长公主向我保证,上面没提到你一字。” 钟宛想了下道,“皇帝其实也不信任长公主,他怕公主转头去帮郁王,所以留下三封亲笔诏书,这样就算长公主毁了她的那一份,还有其余两封,由不得人篡改。” 郁赦将手里的圣旨随意放在一边,“他也不信我,所以不会交给我一份,随他们闹吧……用膳,睡觉。” 两人都累极了,随便用了一点粥米后躺了下来,没说两句话就睡熟了。 钟宛再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郁赦还睡着,钟宛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出了卧房,问了问外面守着的家将,家将摇头,沉声道,“少爷放心,一切如常,没什么要紧事,探子们送来几封信,少爷要看吗?” 钟宛点头,接过来挨个翻了一遍,确实没什么事。 或者说,没什么他和郁赦的事了。 钟宛这才放下心,将几封信全烧了,重新回了卧房。 钟宛本要接着睡,但朦胧烛光,见郁赦神情有异。 床上的郁赦紧紧皱着眉,脸色不太好,看上去似乎是做噩梦了。 郁赦许久没好好睡一觉了,钟宛想不好是把他叫醒了好还是让他多休息一会儿的好,犹豫了下,轻声道,“子宥,子宥……” 郁赦没醒。 钟宛眉头皱起,忽而想起来,郁赦之前在宫门口质问安国长公主的时候,可能是发病了。 郁赦现在病情有所好转,真的犯病了也不同以前似得了,他能控制住自己,过后也还记得清发病时发生了什么,但只要一犯病,当夜必然睡不好,来回翻动不说,叫他也不容易叫醒,真的叫醒了,郁赦一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神态差的可怕。 就像现在这样。 钟宛不敢像之前似得冒失的把郁赦推醒,哄小孩似得,在郁赦胸口拍了拍。 钟宛摸到了一个东西,他掀开郁赦的衣裳,从郁赦怀里摸出了一个纸包。 晃了晃,里面的茶叶沙沙作响。 钟宛万万没想到,郁赦竟还藏着这个。 这包茶叶是钟宛亲手一点一点捡出来的,有多少他最清楚,钟宛掂量了下,估计郁赦只在那夜发狂时吃过一叶。 郁赦舍不得。 钟宛捏着小小的茶叶包,叹口气,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大德。 何其有幸,自己倾慕的人,也会这么喜欢自己。 钟宛捏着茶叶包,想着是不是拿出一点来,喂给郁赦。 但他和郁赦不一样,对这茶叶能治病的事实在不抱希望,觉得还不如太医给的养身汤管用。 当然,那不温不火的养身汤也不是太管用。 郁赦脸色越来越差,钟宛眸子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抬手放下床帐。 片刻后,透过重重帐幔,卧房里露出了几点暧昧的声音。 …… 郁赦就这样,从恐怖噩梦跌入了一个旖旎梦境。 一盏茶的功夫,郁赦醒了过来,梦境再次与现实交叠,郁赦感觉到钟宛在做什么,这次是真要疯了。 郁赦忍无可忍的把被子里人拉起,声音粗重,“大半夜不好好睡觉……做什么?” 郁赦英俊的眉眼有如刀刻,带着微微潮气,眼中带着几分隐忍几分情|欲,钟宛被他这么一瞪,耳朵突然红了。 郁赦眼神清明,没有半点发疯的样子。 再被郁赦这样一质问,钟宛底气突然不太足了。 难不成他根本没犯病?是自己想多了?郁赦只是做了个寻常的噩梦?那…… 那自己方才不就成了大半夜不睡觉,趁着郁赦睡着偷着给他做那个? 饶是钟宛脸皮厚,这会儿也想去投湖了。 郁赦微微皱眉,“问你呢,好好地不睡觉,怎么突然……” 钟宛窘迫无比,结巴道,“没、没事,行了,接着睡吧。” 郁赦:“……” 接着睡? 郁赦真是被钟宛气的没脾气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做了个平时他万万做不出的动作。 郁赦下流的用下|身撞了钟宛一下,淡淡道,“这样睡?” 钟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郁赦蹙眉道,“到底怎么了?” 钟宛只得说实话,支吾道,“我以为你犯病了,想……把你叫醒……” 郁赦静了片刻,道,“用这法子?” 钟宛破罐破摔,闷声道,“嗯。” 郁赦心里五味杂陈,他把钟宛搂进怀里深深亲了亲,“我没犯病,放心。” “那……”钟宛犹豫道,“我接着帮你?” 郁赦摇头,又在钟宛唇上吻了下,“别瞎动,想亲你一会儿……” 钟宛让郁赦亲的浑身都软了,他轻声道,“那……我用手?” 但郁赦不许钟宛的手乱动,一手把钟宛的两腕攥起按在了枕上。 过来好一会儿,钟宛小声道,“还有个办法,你要不要?” 郁赦一顿。 两人目光交汇,钟宛的脸彻底红透了。 钟宛难耐道,“子宥,我有点想了。” 郁赦深深的看了钟宛一眼,“你身子当真没事?” 钟宛轻声道,“没事……随便你弄。” 郁赦重新吻上钟宛,呢喃,“这是你自己说的。” …… …… …… 天还没亮的时候,冯管家轻手轻脚的推开门,低头端了一盆热水进屋,卧房中床上的人听到脚步声瞬间没了声音,片刻后发出几点难耐的鼻音。 冯管家退了出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冯管家拿了干净的衣裳进屋来,床上动了动,层层床帐中,钟宛声音沙哑,“别、等下,有人……” 床上的另一人好似没听见一般,钟宛被逼的带着哭腔说了好几句冯管家不敢听的话,冯管家忙把衣裳放好,退了下去。 天亮后,郁赦将卧房的珠帘也放了下来,他袒着胸膛披上一件外袍,推门吩咐仆役准备早膳。 第103章 你不会只愿意跟我做一次吧? 冯管家自己拎了食盒进屋来, 郁赦将头发束起, 轻声交代, “把屋里的水盆撤了,换盆热的来,稍晚点准备热水, 要沐浴。” 冯管家脸上带着隐秘的笑意,低声问道,“把浴桶搬进来?” 郁赦道, “搬进来, 别弄那些乱七八糟的花瓣了,他烦那个。” “是是。”冯管家往屋内看了一眼, 压低嗓子问,“用不用人伺候?” 郁赦嘴角微微勾起, 摇了摇头。 冯管家又低声问,“那里面屋子也不用人来收拾吗?” 郁赦仍是摇头, “不。” 冯管家不敢再多话,把食盒放下就退下了。 郁赦自己打开食盒,盛了一碗粥, 撩开珠帘走到卧房里, 他把粥放在床头的小桌上,掀开床帐,见钟宛已经睁开眼了,道,“醒了还不起?” 郁赦把手放在钟宛额上又试了试, 并不烫。 钟宛不自在的动了下,声音有点哑,“没劲儿了……你不让人伺候,谁收拾这些?” 郁赦将地上扔着的两件里衣和一团被子稍稍踢开,把床帐收好后道,“我来。” 郁赦坐在床边,将钟宛从被子里拉起来,在他背后塞了个软枕,端起粥碗,“吃饭。” “还不至于的……”钟宛失笑,“给我,我自己能吃。” “别动。”郁赦拿着碗的手往旁边让了下,低声道,“好好呆着。” 钟宛哭笑不得,“我手又没断,我跟你去桌上吃……” “不用,我不急。”郁赦蹙眉,“别瞎动。” 钟宛无法,只得老老实实的让郁赦给他喂饭。 郁赦侍弄起钟宛来一向仔细,以前喂药是,现在喂饭也是。 每一口粥都要先吹两下,用瓷勺在自己唇上碰一下,不烫了再喂给钟宛,若不小心粘在了钟宛嘴角一点粥,就放下碗,用布绢给钟宛擦干净了再继续喂。 温柔又周到,和昨晚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钟宛回想昨夜种种还觉得背脊发麻,他咽下一口粥,小声道,“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郁赦一顿,问,“除了你刚回京那会儿,我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 “昨晚。”钟宛有些不适,他抽了一口气,“我都以为自己要死了。” 郁赦拿着瓷勺搅了搅粥,看了钟宛一眼,低声道,“不是你自己说的,随便我弄?” 钟宛语塞。 “再说……”郁赦又喂了钟宛一口,“你就喜欢我那样待你,我知道。” 钟宛含着粥,耳朵红了。 郁赦说的不错。 钟宛不好意思装了,老老实实吃粥,一晚上也没睡多一会儿,钟宛已经很饿了,若放他自己吃,必然要噎的肠胃不适,这会儿被郁赦慢悠悠的一口一口喂着,钟宛觉得肚子里热热的,舒服了不少。 “吃饱了,你快去吃,别放凉了。”钟宛知道郁赦必然也饿了,催道,“别管我了。” 郁赦不理会钟宛,“张嘴。” 郁赦就喜欢这样事无巨细的一点点照顾钟宛,他不管钟宛说什么,不紧不慢的,一勺接着一勺,足足给钟宛喂了两碗粥后才放了他,郁赦自己把剩下的粥饭吃了,又拧了布巾给钟宛擦脸。 钟宛哭笑不得,“真不用了,我自己来。” 郁赦不听,他给钟宛擦过脸后又重新拧了布巾,接着给钟宛擦手,钟宛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僵。 钟宛被郁赦照料的,突然心慌起来。 钟宛仔细的看着郁赦的神色,抿了抿嘴唇,试探道,“子宥?” 郁赦细细的擦拭着钟宛的手,没抬头,“嗯?” 钟宛犹豫了下,虽心里明白应该不至于此,但还是免不了忧虑。 钟宛这辈子没摊上过什么好事儿,从不敢贪心,总怕回头栽个大的摔的更疼,他有点疑神疑鬼,想了好一会儿后低声道,“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你……给我交个底。” 郁赦抬眸看了钟宛一眼,心意相通的察觉出了钟宛的不安,他蹙眉,“要问什么?” 钟宛喉结动了下,迟疑道,“你要跟我说实话,别让我总悬着心。” 郁赦屏息,示意钟宛问。 钟宛十分不踏实道,“昨晚那个事儿,你不会只愿意跟我做一次吧?” 郁赦:“……” 郁赦从昨夜到现在心情一直很好,他在床上虽待钟宛有点恶劣,但事后自认也算温柔了,郁赦实在不明白,每到恬静又缱绻的时候,钟宛为什么总会问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来坏气氛。 郁赦深吸了一口气,真心想不透,“归远,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就是那什么,你昨晚那么没完没了的,今天还对我这么好,弄得这么正式,我担心……”钟宛咽了下口水,“你别生气啊,我就是突然这么灵机一动,刺探一下你。” 郁赦:“……” 灵机一动,刺探一下。 郁赦不想对钟宛冷脸,他尽力忍耐着,压着火违心夸道,“那你可真是个小机灵。” 郁赦拿了干净里衣来给钟宛换上,他动作很轻,想把气氛转回来。 但他并没把话说死,钟宛还是不放心,钟宛憋不住再次确认道,“真不是只有一次啊?” “自然不是!”郁赦简直要被钟宛气死了,“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 钟宛一窒,“我……” 郁赦忍无可忍,“你我的头一次,我本是想等尘埃落地后,好生准备一份重礼交给你,算是补偿,也算是下聘,然后等你身子彻底好了,好好布置一番,选个良辰吉日,再……再做昨晚那事。” “昨晚什么都仓促,我这会儿想尽力补偿一二,你……”郁赦好心喂了狗,简直不想替钟宛穿衣裳了,“你不开心就罢了,还咒我只能一次?” “不是不是不是。”钟宛忙补救道,“同你无关,这是我自己的心病,我一直以为你一辈子只愿意做一次。” “我什么时候……”郁赦被气的口不择言,“我那东西是用一次就会断吗?!” 钟宛不好意思了,“那么厉害,自然不会。” 郁赦:“……” 郁赦突然被心上人这么直白的夸了床上厉害,心头火瞬间熄灭。 郁赦无可奈何的接着替钟宛穿衣裳。 钟宛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踏实了,开始放心的同郁赦亲昵,钟宛主动亲了亲郁赦的唇,小声道,“你怎么这么好?咱俩又不能成婚,有什么可布置的?” 郁赦彻底没了脾气,替钟宛系好最后一个扣子,道,“回头再补。” 钟宛没问“大礼”是什么,他微微抬起头,舔了舔郁赦的唇缝,想让郁赦深一点亲他。 郁赦将钟宛抵在床头好好料理了他一顿,终于消了火。 外面冯管家敲了敲门,郁赦放开钟宛,待钟宛收拾停当后让冯管家进来了。 冯管家讪讪道,“有点事,他们怕耽误事,让我先来跟太子说。” 郁赦道,“说。” 冯管家走近些,低声道,“昨日一早,太子和少爷回府后,安国长公主回了宫,照料了皇上两个时辰后,出宫了。” “按理说长公主也够辛苦了,当时皇帝诏书已下,册封储君的圣旨也发下来了,公主出宫了,也该回公主府歇息了,但没有……公主又去拜会了宗亲们。” 郁赦和钟宛对视一眼,郁赦淡淡道,“果然。” 冯管家道,“公主们跟几位老宗亲们说了什么不知道,但其中一家有咱们的探子,待公主走后打听了一点消息出来,听他们在公主走后秘密计划,说若立原黔安王宣瑞为帝,各府各家有拥立之功,将来必有大封荫,又说……说……” 郁赦道,“你说就是。” 冯管家含恨道,“说太子性情桀骜,又是由外姓之人养大,将来必不会宽待宗亲,种种苛待可想而知,不如立个傀儡,大家继续安享荣华。” 郁赦一笑,“这话他们还真是说对了。” 冯管家接着道,“现在上面儿对外说皇上是发了急病,过段日子就转好,但咱们的人探听到皇上现在已经彻底说不了话了,能出声,但不成句子,谁也听不懂。中风伤了的半边身子也彻底动弹不得了,太医还是不敢把话说死,但听那意思是好不了了,现在也就这样熬时候了。” 钟宛问道,“还能熬多久?” 冯管家压低声音,“多则三月,少则……何时去了都有可能。” 冯管家继续道,“还有就是郁王那边,郁王先说原黔安王宣瑞没的蹊跷,怕是有人在斩草除根,又说他自知罪孽深重,如今报应已到,他不想再为虎作伥,要替宁王讨个公道。” 郁赦眯着眼,“他提宣琼了吗?” 冯管家拭了拭汗,“提了……” “郁王说,五殿下此番作为完全是效仿当年之事,要勾结外贼,残害手足。” 钟宛咋舌,“他这真是豁出去了。” “他本就护不住宣琼了。”郁赦沉声道,“北狄的事我们瞒的好,他没想到这个时候闹出来,郁王倒是够果断,知道保不住宣琼了,索性将宣琼当成踏脚石,宣琼现在如何了?” 冯管家道,“刚被关进宗人府时还勉强能为自己喊冤,但知道郁王拉他下水后彻底失了神智,咱们的人打探过了,说是被吓破了胆子,现在怕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自然……什么黑锅也能背了。” 钟宛吐了一口气,走到今日,宣琼已经彻底废了。 郁赦道,“皇帝呢?” 冯管家摇摇头,“皇后本来就是没主意的人,现在也病了,如今皇上身边竟成了长公主主事,内阁大臣们原本不敢把这些事告诉皇上的,但今早安国长公主入宫时却全说了,就在方才,皇上又昏过去了,中风的人本来就不能受刺激,这次再醒过来……不知另半边还能动的身子,会不会跟着坏了。” 郁赦闻言不悲不喜,“因果报应。” 冯管家道,“咱们的人问,是不是继续隔岸观火?” 郁赦道,“自然。” 第104章 将二十年前就错位的浩荡齿轮,拨回到原有的位置上。 “哦对, 还有一事。”冯管家压低声音道, “别庄的人让太子放心, 他们将两个小主子看顾的很好,原黔安王殁了的事,没让他们知道, 京中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绝不会传到他们耳中。” 郁赦点点头,“嘴都严实些, 把双胞胎看好了, 若不巧真被他们知道了什么,不管他们如何闹, 没我的命令,绝对不许他们返京。” 冯管家忙点头, “是。” “还有。”郁赦看了一旁的钟宛一眼,尽力自然道, “阖府上下,每人赏银十两。” “十两?!”冯管家吓了一跳,他顿了下笑道, “太子可能不知道, 昨儿个立储的圣旨下来时已经赏过了,管事的每人八两,仆役们每人二两,都千恩万谢的,家将们都恨不得阉了自己, 回头入宫接着伺候太子和少爷呢!” 郁赦欲言又止,摇头道,“同这没干系,不用多问,每人十两,赏了就是。” 钟宛觉得有点丢人,低头喝茶。 冯管家无辜的看看郁赦再看看钟宛,想想昨夜的事,老脸一红,“哦!是,也是个大喜事,那老奴先替大伙儿谢过世子了。” 郁赦满意了,他又道,“别庄那边也别落下,赏。” 冯管家答应着,提议道,“那这么说,黔安王府,也该赏的。” 郁赦心情好了些,意犹未尽道,“宣璟那边也赏赐一二?” 钟宛:“……” 钟宛实在忍不下去了,插嘴道,“这事儿和无辜的宣璟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要赏赐他?” 冯管家干巴巴道,“五殿下可能会不大乐意……” 郁赦闻言敏感的皱眉,“他敢不识抬举?他是看不得我和归远好?” 冯管家绝不敢违背郁赦心意,忙大声道,“他不敢!!!” 冯管家正色道,“就是真看不得,四殿下也不敢说什么!” 郁赦脸色稍缓,悻悻,“若不是时机不对,这都值得大赦天下,赏赐宣璟一二,他该感恩戴德。” 冯管家闭眼拍马屁,“那是那是!这样普天同庆的好事,四殿下该跟着高兴的,这下四殿下以后可不能再说旁人做什么都不带着他了,有太子时时想着他呢!” 钟宛痛苦捂脸,没眼看了。 郁赦虽还是觉得不够正式不够热闹,但碍于如今生死关头上,也只得如此了。 冯管家领了命去了。 郁王府别院在开库房赏银子,朝中风雨飘摇,涌动多年的暗潮汇聚成了滔天巨浪,终于将深埋于地下的陈年污浊全明晃晃的抛到了大日头下。 崇安帝听了安国长公主向他传来的消息,昏死过去,待他再醒来已过了两天两夜,崇安帝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双腿全都动弹不得,只有一只左手还能费力的比划两下。 两天两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已给了郁幕诚足够的时间。 先帝当年是如何宠爱幼子宁王的,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更别说先帝不止一次的同宗亲和老臣们暗示过,将来会立宁王为太子,崇安帝忌惮这些旧人,自登基后,将前朝老臣罢官的罢官,遣散的遣散,宗亲们他奈何不得,只能暗暗削减宗亲手中权柄,后来将宣瑞远送黔安时,也顺便打发了不少他觉得碍眼的宗亲。 多年来种种苛待,宗亲们面上不敢说什么,不少人心中早已怀恨。 崇安帝成了废人,郁赦告病不出府门,听说身子也不太好了,此消彼长,皇权式微之时,必有人趁势而起。 那些得了郁幕诚的保证想要在此刻分一杯羹的人马上多了起来,并迅速汇聚成党。 从第一个人开口伊始,众人突然就大了胆子,开始明目张胆的为宁王喊冤,借着查宣琼之事,大翻特翻当年旧案,势要还宁王一个清白。 钟宛在府中听着种种消息,心中一丝波澜也无。 当年崇安帝大权紧握时,当年钟宛陷在狱中苦苦挣扎时,这些人没为宁王说过一句话。 八年之后,这些人好似如梦初醒,突然想起自己也是同宁王骨肉相连的至亲,摇身一变,长出了一身浩然正气。 有人要为宁王翻案,就必然也有人要维护皇权。 崇安帝多年来紧握大权,虽把持朝政专行独断,但也确实将内阁紧紧的攥在了自己手心里,阁臣们都是由崇安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如今又拿着郁赦的继位诏书,自然不肯由着宗亲一派闹腾。 自崇安帝倒下,两派渐渐泾渭分明起来,随之矛盾一步步激化,不过半月,已是剑拔弩张,水深火热,彼此都恨不得将对方一口吞了。 乌烟瘴气之中,安国长公主见了一次郁赦。 那日宫门口一别后安国长公主尴尬非常,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郁赦,听说郁赦病的起不了床,安国长公主起先只命人送了些药材来,又过了几日,她亲自往郁王府别院来了。 安国长公主原本不抱什么希望,但郁赦见了她。 安国长公主不安的看了看钟宛,“子宥,我有话要同你单独说……” “不必了。”郁赦坐下来,平淡道,“上次的事若不是钟宛听到了,过后有人添油加醋的学给他听,我百口莫辩,公主还是当面说吧。” 钟宛跟着坐了下来,想了想,没开口。 这一年来,郁赦每见安国长公主一次,就必然会伤一次心。 若不是怕漏了什么要紧事,若不是怕安国长公主心高气傲不肯同自己说话,钟宛其实是想自己来应付她的。 安国长公主看看两人,“罢了,反正我同你说了,你转头也要告诉他。” 安国长公主想了片刻,道,“今日,借着他们来回撕扯吵闹,倒是让我意外查明了一件事,此事同你我都有关,我来告诉你一声,免得你我还糊涂着。” “七年前,有人造谣生事,对我说,当日我自己那个孩子,是皇帝暗中施计,害我没了的。” 安国长公主苦笑,“我当时气疯了,打了你,又让你去郁府宗祠跪着,从那之后……咱俩的母子情谊,彻底断了。” “后来查明了,那孩子确实是我自己不小心没了的,但我一直不知,到底是谁放出这种流言来,先害了我,又害了你,今天终于知道了。” 安国长公主看向郁赦,惨淡一笑,“你信吗?是皇上,是我的好皇兄,你的亲父皇。” 钟宛脸色骤变,郁赦怔了下,随即嗤笑一声。 “是真的。” “当日,宁王已经死了,留下的几个孩子也被皇上扔到了那贫瘠之地自生自灭,皇帝再没任何顾虑。” “钟家彻底败落了,宁王府死的死走的走,没人再能翻腾他和小钟妃的那些烂事儿了,他不再担心你这个身世不详的孩子会害了他,又因为子嗣凋零,他想认回你了。” “皇帝当日就已有了立你为储的念头,几个儿子里,唯你最成器,他心中其实早有选择,但……”安国长公主失笑,“但你我母子情分深厚,你是个好孩子,很孝顺我,也很敬重郁王。” “儿子不能成了别人的,儿子若能继位,也不能尊外人为父母,皇帝怕将来我和郁王干涉朝政,想彻底断了你我之间的情分,让你只依赖他一人,但这要怎么断呢?” “最好的结果,就是我亲自将你推给他,最好的法子,就是以我自己那个薄命的孩子为由,引我发狂。” “果然,我怒火冲天,对你种种冷待,按着皇帝原本的计划,这会儿他会重新将你接入宫中,瞒下他和小钟妃的龌龊事,编一个故事,把你是他亲子的事娓娓道来,让你顺顺当当的认他为父皇。” “这也是为何我后来能查清孩子是自己不小心流掉的,因为原本的结果,是我查明真相后追悔莫及,但再也无法修复同你的关系,你失了母亲,才会进一步的同皇帝亲厚。” “可偏偏,中间又出了个岔子。” 安国长公主紧紧攥着帕子,“郁幕诚知道了。” “宣琼还好好的在那呆着,郁幕诚怎么肯让皇帝立你为储?他插了进来,抛出无数线索,引着你,勾着你,让你把当年之事查了个清清楚楚。” “如若不然,你当时那么小,怎么可能查的那么明白?” 安国长公主心悸道,“皇帝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可一不小心,全完了……” 那件事后,郁赦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 纵然早就隐隐猜到了,听安国长公主这样说出来,钟宛还是禁不住气的双手发抖。 好好地子宥,就这么被这些人一刀又一刀,伤成了现在这样。 “这些年孩子的事让我耿耿于怀,阴差阳错的同你情分断绝,更是我心头之大恨。”安国长公主起身道,“到现在知道这些,我一时竟不知该怨谁了,不管是帮皇兄还是帮郁王,我如今都心有不甘,子宥……我是真的累了。” 安国长公主自嘲道,“反正闹到今日,我两边都帮过了,无论你们将来谁继位,就算是碍着自己的情面,也不至于杀了我,罢了,我不管了。” 安国长公主走前疲惫的转身看了郁赦一眼,“当年……郁王纳妾,又接二连三生下庶子,你为了我几次顶撞他,我同你说,不必多言,你说……” 安国长公主道,“你说,身为人子,怎么能不维护母亲?” “可后来……”安国长公主眼泪流了下来,“你生不如死的时候,我明知不是你的错,却由着你被伤了这么多年,子宥……是母亲不好,竟没想着要反过来护着你。” 钟宛喉间剧烈哽咽,那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安国长公主终于走了。 钟宛深吸一口气,走到郁赦身边小心的拉起他的手,不等钟宛开口,郁赦淡然一笑,“无妨。” 郁赦看着钟宛,失笑,“真没哄你,不知怎么的,这次我一点儿也不难受了。” 钟宛顿了下,忍了又忍,眼泪蜿蜒而下。 钟宛低头,无声哽咽。 “明白了,是你代我难受了。”郁赦掏出帕子来替钟宛擦了擦,低声道,“有件事,我早就想同你说了,但时机未到,空谈许诺都没什么意思,今天……我感觉时机终于到了。” 钟宛抬眸看着郁赦,嘴唇微微动了下。 两人目光交汇,郁赦意外的一怔,低声道,“你其实早就猜到了,是不是?” 钟宛紧紧的攥着郁赦的手腕,哑声,“你再、再好好想想。” 郁赦洒脱一笑,“早就想好了。” 安国长公主对外称病,从乱局之中抽身而退,闭门不出。 三日后,透过郁慕诚的人证物证,崇安帝当年勾结小钟妃鸩杀先帝的事水落石出,同庶母私通也罢了,杀父弑君的铁证赫然摆在了众人面前,阁臣们辩无可辩,宗亲一派扬眉吐气,接着义愤填膺,势要为先帝讨一个说法。 郁慕诚行事周密又小心,凡是涉及当年之事,只称“听说”和“料想”,再将证物抛出,所有的事都由其他人查出,问到他头上,郁慕诚就矢口否认,只说多年来他早就怀疑,但兹事体大,他一直未敢彻查。 合着多年来,他什么都不知情,却总能鬼使神差的拿到证据。 所有人都清楚郁慕诚在说谎,但崇安帝一派的人奈何不得他,宗亲们更是指鹿为马,一时间郁慕诚竟成了大忠臣。 一切都在按照郁慕诚期待的发生着,崇安帝被气昏几次又活了几次,虽拖拖拉拉的一直死不了,但也权柄尽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曾经最倚重的臣子放手施为。 压死崇安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先帝的一件遗物。 内务府开了宫中陈年库房,找出了一件旧衣。 先帝死后,这些东西不是烧了就是随葬了,恰巧就漏下了这么一件衣裳,因被宫人错手放进了书箱里,被存放了起来。 旧衣上沾着点点药渍,是先帝病重时呕吐沾在上面的。 经太医和年老仵作们检查,药渍中确实有毒。 崇安帝的人一直咬死了称先帝确实是病重而亡,这件旧衣一出来,众人百口莫辩。 几位执掌京中兵权的将领都是纯臣,起先还合力弹压宗亲一派,所以纵然宗亲们如何猖狂也无法逼宫。但如今崇安帝弑君的罪证确凿,几位纯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崇安帝执掌皇权,众人理应誓死效忠,但先帝就不是皇帝了吗?谋杀先帝之人,又该不该继续效忠? 僵持之际,黔安官员禀告,说寻到了原黔安王的踪迹,原黔安王宣瑞确是崇安帝派人暗杀的,只是有老天庇佑,宣瑞大难未死。 崇安帝先杀先帝,再冤杀宁王,如今竟连宁王嫡子也不放过,重重恶行终于让宗亲们忍无可忍,宗亲们誓要迎宣瑞回京,储君之事,要重新再议。 走到这一步,崇安帝一派已无计可施。 郁慕诚虽还出不了宗人府,但他一点也不担心了。 就是还要被软禁一段日子又如何?宣瑞想要继位,先要放了自己才行。 郁慕诚殚精极虑了数月,终于尘埃落定,他彻底放下心来了,宗人府中郁慕诚每日茶饭好生吃着,心绪平和,养足了精神,静候宣瑞进京打最后一场翻身仗。 但这次,老天没再眷顾他。 宣瑞失踪了。 “不可能。”郁慕诚不愧在朝中沉浮多年,练就了一身的好功夫,他听罢钟宛的话脸色如常,轻轻摇了摇头,“你不必来骗我了。” 钟宛静静地看着郁慕诚,“不信就算了,我走了。” “慢着!”郁慕诚手指无意识的动了动,“你方才说……说宣瑞失踪了?什么叫失踪?怎么会失踪?” 钟宛淡淡道,“失踪就是失踪了,从头到尾都是郁王爷你叫唤的欢,言之凿凿的说宣瑞还活着,你有什么证据?” 郁慕诚急切道,“宣瑞就是证据!” 钟宛道,“可他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宗亲们慌乱不安,所有人都被你的空谈害了。” 郁慕诚愣了下,语调不稳,“他明明没死!是我的人将他救下了!我怕宣瑞再受皇帝暗杀,暗中派人护送他入京!我的人明明一直说宣瑞好好的!” 钟宛静静地看着郁慕诚,没说话。 郁慕诚突然看向钟宛,片刻后,他全明白了。 钟宛看着郁慕诚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怜悯道,“郁王爷,贪心太过了吧?” “你原本是有机会把宣瑞彻底抓在掌心的,但为了让我和子宥离心,你特意放了子宥的人跟着,好在宣瑞出事之后让我迁怒子宥。”钟宛一语道破郁慕诚心事,“万一宣瑞真有个好歹,将来若有人追究,你还能赖到郁赦头上,一石三鸟,是不是?” 郁慕诚脸上血色尽褪。 “走到这一步了。”钟宛沉声道,“你还不忘害他。” 郁慕诚尽力控制着自己冷静下来,质问道,“是你们半路截杀了宣瑞?钟宛,罔宁王当年如此疼爱你,你为了让郁赦继位,就是这样对宁王的儿子的?!” 钟宛懒得解释了。 郁慕诚飞快思索片刻,心中突然又想起一人来,突然高声道,“来人!来人!!” “晚了。”钟宛冷冷道,“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你,皇帝马上就要驾崩了,子宥已经入宫了。” 郁慕诚这会儿还真正没明白“晚了”是什么意思,他不管钟宛,彻底失态,起身厉声叫人。 同一时刻的宫中。 崇安帝蜡色的面孔中透着青色,他竭力的张着口,吐出一口气后半晌“呼哧”一声,才能再吸进一口气来。 寝殿外跪了一地的人,众人呜咽不止。 寝殿内,郁赦站在床头,漠然的看着崇安帝。 外面一个老太监跌了进来,喜形于色,“皇上!皇上!宣瑞那逆贼确实是死了!根本就找不回来了,宗亲们都慌了!” 崇安帝瞬间睁大了眼,他看向郁赦,费力的把他还能动弹的那只手摸到枕头下,拿了一封诏书出来。 崇安帝抖着手,将诏书扔到床下,又费力的接过老太监递给他的笔,在被子上鬼画符般写道:登基,时间不多了,别等他们回过神来,去找宣…… 崇安帝气力耗尽,跌坐回床上,写不下去了。 郁赦捡起地上的诏书,打开细细看了一遍,片刻后低声道,“我就知道。” “为何一直攥在手里,为何迟迟不肯交给我。”郁赦摊开诏书,淡淡道,“皇后的人选都定好了?” 郁赦低声问道,“我若要登基,就必要娶你替我选好的皇后,是不是?” 崇安帝死死的盯着郁赦,眼中露出一丝快意。 纵然宗亲们浑水摸鱼,张牙舞爪的闹了这么多天又如何?国不可一日无君,自己一走,马上就要有新帝继位,宣瑞都找不见了,谁还敢对郁赦说半个不字? 纵然郁慕诚蛰伏多年又如何?到头来,这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纵然郁赦桀骜不驯又如何?他要这龙椅,就得连着皇后一起接下。 虽没能断了钟宛入仕的可能,但郁赦的婚事上,崇安帝绝不肯让郁赦顺着自己的心意胡来。 伺候崇安帝的老太监胆战心惊道:“太子,皇上之前说了,怕您糊涂,将来为了钟少爷不肯娶皇后,所以……要替您安排好,皇后母家势大,配的上您,想来您也不会轻忽怠慢,如此……对谁都好。” 郁赦一笑,“最后的诏书上,还要摆我一道。” 崇安帝安心的喘了两口气,重新拿起笔,在被子上画:那个孩子,捏在你手里,很好,但也别再耽误时间,宗亲们马上就会想起他来,别让他们…… “放心。”郁赦将诏书叠好,“宗亲们就算回过神来想起宁王还有这么一个儿子,也见不到他,抢不了他。” 郁赦漫不经心道,“宣瑜会一直在我手里。” 崇安帝以为郁赦终于妥协了,刚要点头,忽然察觉出有些不对。 郁赦一笑,“都没想到吧?” 崇安帝嘶哑的呜咽了几声,左手剧烈抖动。 “宗亲们把我本要做的事都替我做好了,剩了我很多麻烦。” 郁赦轻声道,“但所有人都只会盯着宣瑞,都忘了,宁王还有一个儿子。” “宁王已经翻案,那他的两个儿子其实都一样了。” 崇安帝明白郁赦要做什么了,急喘不上气来。 郁赦又将诏书细细的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这些年,所有人都在把我往深渊中推……” “我是你们所有人的棋子……你明知道我若娶了皇后会失了钟宛,会生不如死,但你为了这点血脉,还是要逼我,让我在你身后,仍受你摆布。” “我在这深渊中本已认命,但钟宛突然跳了下来,不只是跳了下来,他还想拉着我,一起爬上去。” 郁赦看向崇安帝,“你该谢他,若不是他,这个结局会更可怖。” 崇安帝目眦尽裂,厉声嘶吼。 “郁慕诚他们觉得自己对宣瑞先有救命之恩,后又拥立之功,可以放心的把宣瑞捏在手里。” “宣瑞和钟宛有解不开的心结,同我更是新仇旧恨说不清,他若继位,自然不会放过我们。” “所以我不能让宣瑞回京,但……宣瑜呢?” “原本扶他上位是有点难的,得利于这些日子宗亲们的折腾,现在是顺水推舟。” “比起那些他认都认不全的宗亲,宣瑜是不是更亲近亲手将他带大的钟宛,和我这个将皇位拱手让之的堂兄?” “放心,我不会将宣瑜当傀儡,我会好生栽培他,教导他,等他成年,真的能执掌天下的时候就把一切都交给他,我同归远,也就算真的把这身债还清了。” “我不会在受困于过往,归远也不必再觉得对不起宁王。” “我们俩干干净净,再也不欠谁的了。” 郁赦站起身,头一次心平气和的同崇安帝说话,“父皇,从始至终,我就没想过要这皇位,我只是想……” 宗人府中,钟宛看着失魂落魄的郁幕诚,哑声道,“子宥只想尽他所能……” “将二十年前就错位的浩荡齿轮,拨回到原有的位置上。”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完了。 16年就在写的一本书,删删改改,和最原始的版本相比已经是另一本书了,但很开心,这是我心里最完整的一个故事,整体基调在几次调整后欢脱了不少,是我最满意的一个版本。 故事有一点点的沉重,尽力的想写的轻松一点,一希望两个主角过的不要那么苦,二是觉得两个主角都足够强大,特别是钟宛,无论境遇有多糟糕,他都能给自己找着乐子的。 现在回顾整个故事还是觉得有一点点的心酸,真的,太喜欢太喜欢两个主角了。 想说的话原本有很多,但现在觉得该说的文里已经都说过了,不再啰嗦,祝福看过这篇文的所有读者,都能积极,乐观,纵然遇到一时坎坷,也能顺利跨过。 马上2019了,祝所有读者开心,平安。 我们下篇再见。 谢谢支持 鞠躬 (好久没写长篇了,太累了,休息几天后更新番外,大家番外见~) (广告,下篇文大约在19年年中开坑,预收文案已经放出了,专栏第一篇就是,希望大家可以收藏一下,爱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