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派都是魔鬼 作者:大魔王阿花 文案: 段寒生要杀一个人。 传言那人常年一袭红衣,性格阴冷变化无常,出手狠毒,人人闻之变色。 他潜入正教第一大派虞清门,躲躲藏藏,小心翼翼。 然后,被抓了个正着。 1V1,HE,甜文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段寒生 ┃ 配角:钟清墨 ┃ 其它: 第一章   十月金秋,微风萧瑟。   火红的枫树叶遍布天岐山。   一只骨节分明纤长的手在不粗不细的枝叶上压了压,透过缝隙刚巧能看见树下情景。   三四个青年围殴一个十五六岁少年。   领头那人身着青色丝绸衣袍,腰间配着羊脂玉佩,地位显贵,神情却乖张跋扈,白鹿皮靴狠狠踩在少年曲偻的脊背上,余下同伴发出阵阵刺耳的讥笑。   “打他,踩他的脸——”   “还敢嘴硬,看我不踹死你!”   “你去拿点土来,我要喂他吃泥巴。”   太吵了。段寒生睁开眼睛,揉了揉眉心。   压在枝桠上的手一收,树下少年的哀求声像是离得远了些,渐渐淡出耳膜。   “凉兄,我们拧断他一条胳膊一节指头如何?”   同行白衫男子见脚底下的少年吐出几口鲜血,已无力挣扎求救,便失去了兴致。   “骨头折了能修复,武功却不行,我要挑断他手筋脚筋,扔下悬崖,让宫中人知道,若是今后谁敢违逆我,就是这等下场!”   张凉冷笑一声,眼神浸着冰渣,手掌带风,向少年的丹田袭去。   事发只在一刹。   蚕豆大小的石子直冲领头青年后颈处,同伴还未察觉出了何事,张凉两眼一翻,“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同伴们皆是一愣,随后大惊。   张凉是天岐宫宫主独子,身份尊贵得很,其母迷音夫人更是对他宠爱有加,就因如此,才成就了这位少宫主无法无天,胡作非为的性子。   他们表面阿谀奉承,实际心里对张凉早有忿忿之意,此时惊慌失措,是承受不起迷音夫人的雷霆震怒,怕被牵连。   “怎么办?张凉为何无缘无故晕了过去?”   白衣男人冷哼:“怕不是山头的太阳太烈,把他晒晕过去了。”   其余二人偷笑,心中跟明镜似的,这是在埋汰张凉呢。   少宫主懒惰,疏于练武,地位又显赫,师傅不敢骂,娘包庇溺爱,久而久之,到了弱冠之年,他爹张无痕这个岁数早已在江湖中闯出了点名气,张凉却武功平平,连下山历练都给省去了。   看不起不代表不忌惮。   三人没法,七手八脚地将张凉抬回去,反而将挛缩杂草中的秦隐落在一边。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秦隐才缓过痛楚,颤颤巍巍起身,朝那棵挺拔的红枫树拱手道:“多谢。”   寒风呼啸,大片红叶绕着旋落下。   白衣青年翻身下树,足尖轻点地面,落地时下盘极稳。   来人乌发束着墨色缎带,眉如墨画,皮肤雪白,嘴角微勾,似笑非笑。   段寒生撑开玉扇晃了晃,打了个哈欠,浑身散着一股子刚睡醒的慵懒劲:“自己都救不了,还想着救你那只小宠物?”   原本张凉一伙盗了秦隐屋里的兔子想烤着吃,要是他忍着,这事就算完了。   可秦隐偏偏出来护住了他那只兔子。   秦隐只是个门外弟子,门外弟子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当杂工的,张凉又最忌讳别人逆他的意,于是少不了一顿皮肉苦。   秦隐松开胳膊,脏兮兮的长衫里果真蹦出一只白兔。   他揉了揉那兔脑袋,露出一抹淡笑:“小白陪伴了我八年,如同家人。”   养白兔八年,看来把自己也养成了兔子,兔子死了还能再养,手筋脚筋挑断成了永久的废人,再无回天之术了。   若是他有像张凉那样爹娘,当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抬的废人倒也无碍,可惜秦隐刚一出生便成了孤儿,再无亲人所依靠了。   段寒生收起玉扇,在秦隐的头上狠狠敲了一记,恨铁不成钢:“学不会磨盘两圆,就等着你家兔子给你收尸吧。”   秦隐亲昵地和白兔脸贴脸,真诚道:“谢谢你。”   十足十的憨笑,毫无危机感。   段寒生嘴角抽了抽,懒得搭理,愤愤转身,心道秦老爷子生前一肚子坏水,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一个傻儿子?   走着走着,又叹气,张凉善妒记仇,要不是秦老爷子生前待他有恩,他一个自身难保的人,怎会冒着危险出来搭救?   段寒生前脚踏入天岐宫半步,后脚就被苍老的声音喊住。   “寒生,你又去哪里偷懒了?!”   段寒生动作一顿,不紧不慢转身,对眼前白胡子老者拱了拱手,嬉笑道:“师傅,徒儿觉得闷了,便出去透透气。”   老者嗤笑:“透气需要一个时辰?”   段寒生老神在在:“只有养足精神,练功时才不易开小差。”   “一派胡言。”   老者不愿再追究下去,转而问道:“为师下山有一阵子了,几月不见,你散阴功练至几重了?”   段寒生回:“刚刚四重。”   “苦练三月,一重未增?”   老者露出复杂的神色。   段寒生从小聪慧,天资卓越,散阴功虽为出类拔萃的功法,但前面四重简单易学,从第五重起,渐渐渗入丹田,想要递进,也越发困难,第七层开始,极易走火入魔,稍有不慎,便跌入万丈深渊,无法回头了。   当年原天岐宫宫主,段寒生的父亲,段凛,便是习得这功法变成疯子归西的。   现宫主张无痕得此功法便让手下练习,天岐宫几位得力手下,几年时光皆在第五层止步不前,更甚者活不过第六层就已魔怔。   张无痕命段寒生习此功法,显然并无善意,一来是想让他当只小白鼠,二来要是将来真走火入魔而死,也算为自己的宝贝儿子铲除了异己,一举两得。   但以段寒生的天赋,两年只习了四重,三月内又一重未增,他根本不信。   他受宫主张无痕之托,时时刻刻监控段寒生,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发看不透这孩子了,究竟是不是隐藏实力,一试便知。   思及此,老者一凝,出手如电,直击他胸口。   段寒生后退一步,侧身躲过,手持玉扇抵挡一二。   双方你来我往缠斗一番。   段寒生怕疼,将肩膀送上去时,做了不少心理准备。   老者打在他的肩膀上,段寒生感到一股阵痛席卷全身,嘴角流下蜿蜿蜒蜒的一条血痕。   这一掌才用了五层功力,要是全力以赴,怕这小子得一命呜呼了。   老者尴尬地收回手,咳嗽一声:“为师方才试探了你的功夫,果然一事无成,五层功力都抵挡不住,当真丢脸,今后下山,别报我天岐宫的名头!”   段寒生抹了把嘴角殷血,忍着疼痛,假笑附和道:“师傅说的有理。”   老者没被落面子,也知这小子至少对他表面敬畏,心中自得,摆了摆手:“回去疗伤吧。”   段寒生转身,似笑非笑的表情蓦地消失了。   这老家伙——   老者突然想起什么,在他后头扬声道:“疗完伤,速速去主宫拜见宫主大人。”   张无痕每隔一个月都会传他前去主宫,明面关心照顾,实际生怕他有异心,对自己不利,行动去处粗细皆一一盘问过去,前前后后大约几个时辰,着实难受。   段寒生一日之内要应付两只老狐狸,心情自然不会好,他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深吸一口气,朝主宫走去。   天岐山中大约有三十多余大大小小的宫殿,主宫处于中央,也是最豪华的位置。   宫主张无痕坐于高位,左拥右抱,见段寒生过来,眼神才清明些许。   这些年天岐宫淡出武林,不像曾经那么臭名昭著,正派日日聚集侠士前来攻打,张无痕没了外患,专心整治内忧,一身武功退步得厉害。   内忧便是段寒生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前宫主死时张无痕作为天岐宫右护法,以段寒生太小为由,当了一段时间的代理宫主。   这位子本该在段寒生十八岁生辰归还,可惜秦老爷子一死,宫中无人敢提起此事。   至于秦老爷子怎么死的,更是无人得知。   “寒生啊。”   张无痕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曾经被众人拥护看好的前宫主之子,如今成了一事无成的草包,只能战战兢兢,惶恐不安度日,而自己孩儿,锦衣玉食,将来登上宫主之位,统领宫中几千人,要说心中无半分优越,那是假的。   “宫主大人。”   段寒生对张无痕的心思了如指掌,挺直腰板让他瞅着,时不时露出一抹落寞沮丧愤恨之情,随后恰当好处地收了回来。   张无痕见此情景委实舒心。   朝周围挥了挥手,舞姬们会意,垂头退下,他转了转眼珠,似不经意问:“寒生近日散阴功法练得如何了?”   段寒生就等着这一问,他精神一振,恭敬道:“已经五层了。”   “恩?不对。”   张无痕皱眉,探究地看着他:“为何徐长老方才禀明,你才练至四层?”   徐长老便是他那白胡子师傅。   段寒生茫然道:“可我今早刚和师傅说过……他还……”   张无痕目光一凛,跟着道:“他还说什么?”   段寒生似乎想到什么,立即捂住了嘴,摇了摇头。 第二章   “他还不让你老实告诉本宫,是也不是?”   段寒生暗暗掐了自己一把,身形剧颤,神情作恐慌状。   张无痕擅嫉,最怕别人动歪心思,此时已弓起身子,目光如炬,嘴角微抽,气极反笑:“看来徐长老的心思过于活络了。”   段寒生低头不语。   张无痕又自顾自道:“徐长老自作聪明,却没想到护了……”   这么个蠢东西,扶不起的刘阿斗。   段寒生老实听话,暂且可以放心,倒是徐长老存了异念,不能留。   既已得出结论,他居高临下望着殿前青年,随意叮嘱一番作为结尾:“习武之人需日日勤勉,不得贪闲,你可谨记?”   段寒生抬头,敏锐捕捉到张无痕眼中一闪而过的淡淡杀意,便知徐老头今后日子再不会好过,不禁勾出一抹笑颜。   “寒生谨记宫主教诲。”   没过多久,天岐宫便流传出徐长老心存歹意,欲刺杀宫主张无痕的消息。   隔天,徐长老的头颅悬挂于宫门之上示众,宫中掀起轩然大波。   几位年迈的元老人心惶惶,自从这张无痕坐上代理掌门之位,性格越发暴戾多疑,杀起自己人来绝不手软,就连跟了他十几年的刘长老,竟也是说杀就杀没有半分犹豫。   水亭院。   段寒生躺在摇椅上晃着扇子。   脑海里尽是今日一早院中得知的消息。   那天他给徐长老眼药,确实看见了张无痕眼中的杀意。   但徐长老在天岐宫地位不一般,即使编排几下,应该顶多让他在宫中日子难过才是,照理绝不会轻易把他铲除。   张无痕敢这么做,说明他不再顾忌宫内各个长老的想法,开始任着性子杀死自己看不顺眼的人了。   正在心烦意乱时,院中小童敲门进来。   他见到段寒生也没什么恭敬之意,语气神态很是冷淡。   “段公子,宫主大人要求见您。”   段寒生一个鲤鱼打挺从摇椅上坐起,细数时间,今日刚好到一个月时限,也就是张无痕例行问罪的日子。   他头痛得很,心知不会有什么好事,却也没法,只得淡淡回道:“马上就来。”   段寒生披上外褂,打开门,朝主宫而去。   因琢磨不透张无痕的意图,故渐行渐慢,短短十分钟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半柱香。   “快些吧。”小童见状不禁露出轻蔑之色,瓮声瓮气道:“你要是再走慢点,太阳都得下山了。”   段寒生微嘲:“宫主大人刚被人背叛,他老人家正值气头上,我是前任宫主之子,宫主大人自然不会轻易罚我,你就不一样了,你只是个不足轻重的小童,是死是活一句话罢了。”   小童闻言,想起张无痕那残忍阴郁的脸,恶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再不敢多言多语了。   段寒生知道他是害怕了,便懒得搭理,熟门熟路地走进主宫。   小童还在发怵,见自己任务完成,逃也似的匆匆离开,行动之慌忙,仿佛背后有洪水猛兽追赶着他。   段寒生立于大殿中央,细细观察座上张无痕神态。   张无痕嘴角带着一抹笑意,似乎心情愉悦,看他过来,不紧不慢道:“寒生来了?”   段寒生垂眸,他小心谨慎活了十几年,以什么姿态面对眼前这位宫主大人已是了如指掌。   “接到传唤,不敢怠慢,直接赶来了。”   果然,张无痕看他乖顺,心中满意,转身从暗格内抽出一幅画像,展开后,朝他招了招手。   “你过来。”   段寒生微怔,心头猛跳。   他已经清楚今日传唤他不会像往日那样只是敲打一番就会放行,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不管如何,不可莽撞,应见机行事才是。   段寒生硬着头皮上前,视线扫向那案台上的那幅画像。   他一看便愣住了。   画像上人面容极美,似若桃花,眉长入鬓,眼角上挑,显得妖媚多情,身如玉树,一袭红衣挂肩头,神色淡淡,又显得极为冷漠。   张无痕问道:“你可还认得这人?”   自然是认得的。   段寒生张了张嘴,声音沙哑:“他是……文穆锦。”   容貌上虽是文穆锦,但眉眼长开不少,气质也和十一年前的清瘦少年大相径庭了。   张无痕踱步,看不出什么表情,言语中尽显嘲讽之意:“他哪里是那个罪人之子文穆锦,如今飞上枝头变凤凰,改名换姓,已成为虞清门的新任掌门,钟清墨了。”   说到虞清门,便要说起武林中的三大名门正派。   往西有王家寨,寨主王闻浅一身刀法使得出神入化,祖先本是不入流的小劫匪,后弃贼从良,潜心习武,发展至今竟越来越庞大了。   往北欧阳剑宗,自开宗立派以来已有百年之久,根基极稳,人才辈出。   往东便是那虞清门,三大名门正派之首,其三届掌门皆是武林盟主,掌管分舵有几十支,各个在江湖中地位非凡。   加上久居离人药谷之中,号称“可解天下百毒”的上官世家与虞清门是盟友,普通小门小派更是望而却步,不敢得罪。   段寒生按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握紧手中折扇,喃喃道:“他竟然还活着。”   “没错。”张无痕抬眸观察段寒生,见他面无表情,揣摩不出是喜是悲,便率先愤愤道:“此等恶徒,还敢苟活于世!”   段寒生将垂下青丝绕至耳后,伸手抚摸画像上人。   张无痕的话还在继续:“当年他爹文晟身为堂堂天岐宫左护法,竟干出乘段兄心丹田不稳,冲入闭关修炼的洞窟中刺杀宫主这等恶事,这个文穆锦不为他爹所作所为感到羞耻,反而和其母夜袭囚牢欲拯文晟那罪人,我废除他武功将他赶出天岐山自生自灭,谁料到他投入虞清派门下当了掌门之位!这虞清门好歹是武林第一正派,怎地会让这种恶徒当上掌门之位!”   段寒生将视线从画像中移开,瞥向眼前义愤填膺的男人。   男人愤怒中透着一丝恐惧和心惊,很快被掩了下去。   这也不怪。当初文穆锦被废除武功,张无痕为了斩草除根,根本不是把他赶出天岐山,而是将他仍下天岐宫外的万丈悬崖。   一个必死之人,如今不仅完好如初的出现,还改头换面成为了虞清派掌门钟清墨,这怎叫张无痕不胆战心惊?   “寒生啊。”张无痕拍了拍他的肩膀:“文穆锦乃我们天岐宫罪人,他父亲又是你的杀父仇人,本宫身为天岐宫宫主,必须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段寒生觉得好笑。   且不说钟清墨如今实力如何,就现在的天岐宫与虞清门比,那是以卵击石,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段寒生不知他说此话究竟何意,只得恭维道:“多谢宫主大人。”   张无痕轻咳:“你是前宫主之子,理应下山为父报仇。”   报仇?怎么报?如何报?难道要与整个虞清门作对不成?   段寒生还想多活几年,便使劲把自己往弱处说:“宫主大人,文穆锦已坐上掌门之位成为钟清墨,而我不过是天岐宫内小小一名弟子,连师傅的五层功法都敌不过,如何去杀一个比我厉害百倍的人?”   张无痕早替他想好了,慢慢道:“虞清门近期正广招弟子,你可借机潜入其中。”   段寒生抿了抿唇,锢紧手中玉扇。   张无痕不等他回话,扬了扬手,门外“吱呀”一声,舞姬步伐灵巧地端着银壶走进。   舞姬体态轻盈,走过之处不留声,飘忽若神,转眼行至张无痕身前。   她将银壶提起,倒入酒杯内,再将酒杯递给段寒生。   段寒生抬眸:“这是……”   张无痕笑道:“饯别酒,先喝了吧。”   这恐怕不是普通的饯别酒。   段寒生站着没动,注视着杯中的波光潋滟。   “为何不喝?”张无痕等得不耐,开始催促:“还怕本宫加害与你?”   “……不敢。”   段寒生犹豫片刻,深吸一口气,将酒一饮而尽。   直到见他喉咙滚动两下,张无痕才露出笑颜。   “寒生,并不是张叔叔不相信你,只是此等重任,又事关天岐宫名声,本宫作为一宫之主不得不小心谨慎,一是怕你退缩,二是怕你顾念旧情,这酒,便是推你一把的助力。” 第三章   说的倒是好听。   段寒生放下酒杯,问:“这酒中究竟放有何物?”   “你无需知晓。”   张无痕背过身,沉声道:“你只需知道,三月的今天去东篱客栈等候,见有人点十个包子一碗牛杂汤,便上前拿钟清墨的项上人头交换,那人自会把解药给你。”   用一个不可能得到的人头换解药,这是分明是想让他去送死。   段寒生终于忍不住冷笑:“若是我杀不了钟清墨呢?”   张无痕挥了挥袖子:“连杀父之仇都报不了,如何还有颜面苟活于世?”   原来这老狐狸早已想好,让看不顺眼的人去刺杀另一个看不顺眼的人,自己不需出半分力道,不管结局如何,都能除去其中一个。   段寒生盯着张无痕的背影,淡淡抹去眼底燃起的滔天杀意。   现在还不行。   他环顾四周,倒酒的舞姬眼观鼻鼻观心在旁站着。   她腰间配有长剑,剑柄镶有银色龙凤图案,此乃天岐宫的明月剑,剑上沾有使人致死的毒汁,又极其锋利,刀刀封喉。   天岐宫持明月剑的人不多,这舞姬不是普通女子。   也正是因为培养了这群舞姬,时时刻刻在张无痕身侧,他才敢毫无顾虑的杀死刘长老。   段寒生估摸着自己的功夫和张无痕单打独斗还有些胜算,若是加上这舞姬和屋外待命的若干人,怕是还没讨到什么便宜,自己先行归西了。   他微不可闻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得忍耐。   酒喝了,命令也下了,张无痕略感疲倦,吩咐道:“你下去好好准备吧。”   段寒生紧的手松了松,默默回屋收拾行囊。   廊中白石甬路,山草点缀,最里处便是那竹亭小院。   小院里只有一间白璧瓦房,这间瓦房原本是文穆锦的,现在要离开,说不定以后就荒废了。   当年父亲段凛在他六岁那年便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性格像如今张无痕般逐渐阴晴不定,肆意虐杀宫中之人,一出手就是狠招。   他从不敢哭,一哭父亲就拿鞭子抽打他。   也不敢去宫外玩耍,更不敢大声说话。   后来年幼的他被文晟带了出去,和文穆锦住在一起,就鲜少见到父亲了。   屋里本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段寒生只放了几件换洗衣服。   翻箱倒柜的倒腾着,无意中竟在犄角旮旯的地方发现了一枚玉坠。   “恩?我还以为不见了。”   他吹了吹上头的灰,将玉坠套入脖子处。   这玉坠原是文穆锦带他上集市时订做的,共有两枚,他和文穆锦一人一枚。   文穆锦那时候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一言一行却极为老成,送他点东西跟送小姑娘定情信物似得,脸涨得彤彤红。   收拾完行囊,他简单梳洗后,脱鞋上榻。   仰头盯着天花板,寻思良久也想不到什么两全其美的主意,渐渐困意席脑,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朝阳初上。   段寒生背着包袱走出天岐宫,晕沉沉的脑袋被凉风一袭,顿时清醒不少。   他撑开玉扇,转身回望远处白色宫殿,随后叹气,此行一去,不知还有没有命再回来。   虞清门和那能解百毒的上官世家关系要好,不晓得如今的钟清墨能否看在曾经玩伴的情面上救他一命。   想着想着,他又苦笑,已经过去十一年,钟清墨就是见着他,也记不起来了吧。   若是还记得天岐宫,记得他段寒生,怕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了。   眼看白色宫殿越来越远,段寒生走入一片森林之中。   天岐山内布有阵法,常人进山出山,如不懂破解之法,必会被困死在山中。   他跟着山中引路蜂,大约走了一个时辰不到便已抵达山脚。   这时,山头上滚下一个人。   那人满脸淤泥,爬起身来用长袖摸去泥巴,露出婴儿肥的脸颊和水灵的大眼睛。   他背着个篓子,篓里钻出两只毛茸茸的长耳朵。   段寒生呆愣片刻,唤道:“秦隐?”   秦隐也吃了一惊:“寒生?”   段寒生若有所思:“这倒奇了,你没有引路蜂指路,又是如何下山的?”   秦隐喘了口粗气,回道:“张凉要追杀我,我慌不择路逃入林中,跑着跑着,就遇见你了。”   段寒生摸了摸下巴,将玉扇压在他肩头。   “既然你已下山,再回去张凉必不会放过你,不如我们一道去虞清门投奔钟清墨,还能有个照应。”   秦老爷子以前是文晟的得力部下,也是看着钟清墨长大的,有了这层关系,见面时说不准能打打感情牌。   说不定,还不会太尴尬。   段寒生觉得这主意甚好,勾起他的肩膀就走。   秦隐没什么主见,被他带着一路向前,离天岐山越发远了。   两人去驿站买了两匹马,紧赶慢赶三四日,终于在肚子饿扁之前抵达安喜镇。   安喜镇后面那座高耸入云的大山,便是那虞清门的所在之处。   行至晌午,艳阳高照。   段寒生就近寻了家茶铺歇脚,又给马儿喂了口清水。   小二上了盆酱牛肉一碗豆腐花一碗米饭和一些小菜,秦隐饿极了,捧着米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段寒生夹了片酱牛肉放入口中,发现肉质不错,就是烧得有些老了,他又把豆腐花中的香菜挑出来放桌上,再一勺一勺地挖了吃。   秦隐看着满桌的香菜,瞪大了眼睛道:“你还挑食啊?”   “挑食怎么了?”段寒生气定神闲:“吃饭睡觉乃人生两大快事,不能吃的心情舒畅,又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吃过这顿饭了呢?”   秦隐挠了挠脑袋:“那你为何不直接让小二别放豆腐脑,还能省下挑菜这道步骤。”   段寒生不肯承认是自己忘记说了,便胡诌道:“当然是我享受挑菜的乐趣。”   “原来如此。”   秦隐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   许是那表情太无辜,段寒生油然滋生一股罪恶感,于是不再说下去,低头默默喝了两口豆腐花。   茶铺生意不错,掌柜却郁郁寡欢。   等秦隐填饱肚子,抱起兔子,扬声问道:“请问有生的胡萝卜和青菜吗?”   小二正在给另一桌端茶送水,掌柜的托着腮当没听到。   待段寒生咽下最后一粒米饭,小二才招呼完别的客人,歉意地拿来青菜和胡萝卜。   “唉,客观实在对不住,今儿是欢宜院头牌牡丹姑娘出嫁的日子,我们掌柜的对牡丹姑娘思慕已久,如今思慕化为泡影,难免失魂落魄。”   段寒生粗略打量了那掌柜的一番,肥头大耳,臃肿不堪,走路时脸部的赘肉还跟着节拍抖了一抖。   他仰身靠至椅背上,晃了晃折扇,忍不住调侃道:“你家掌柜倒是生性风流。”   小二还想说什么,一阵阵敲锣打鼓声,从街面另一头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呜呜呜,我的小牡丹!”   那掌柜伴随着唢呐声,突如其来爆发出的雄厚的痛哭,震得几位客人们浑身一震,纷纷匆忙结账走人。   小二捂住耳朵:“您瞧瞧,说曹操曹操就到,可不就是牡丹姑娘的迎亲队来了么!”   段寒生好奇地问:“这牡丹姑娘既然是头牌,所嫁之人必然不同寻常吧?”   “唉。”小二摇头惋惜:“那人是赵家庄庄主,确实家财万贯,门庭赫奕,可也是个糟老头子,早已步入知天命的年纪,牡丹姑娘才刚刚二十出头,你说如何让掌柜的不痛心疾首?”   “赵家庄?”   段寒生觉得耳熟。   小二不屑:“不就是那第一大派虞清门下的钱庄吗?仗着有虞清门撑腰,耀武扬威的。”   段寒生忍笑回道:“恕在下直言,赵家庄庄主至少财力雄厚,你那掌柜,除了年纪稍稍胜出,其他无半点优势,你还是劝他还是踏踏实实地做生意,别再白日做梦了。”   掌柜的原本处在自己世界,谁知一听段寒生的话,像被踩到了痛处,顿时拖着肿胀的身躯,怒气横生地赶他们离开。   “走走走!我们这不欢迎你们!”   两人被赶到了外面,马儿喝了水精神还算充沛,发出一声长鸣。   “你为何要激怒那掌柜的?”   秦隐惋惜地看着木桌上还未啃完的一点胡萝卜。   段寒生懒洋洋道:“你身上可还有银两?”   秦隐摸摸口袋,摇了摇头。   他的银子在前几日买马和住宿上花费殆尽了。   段寒生摊手:“我也没有。”   秦隐垮下脸:“难道我们刚才吃的其实是顿霸王餐?”   “嗯哼。”段寒生牵着马儿往前走,悠悠道:“别傻站着了,待会儿等那掌柜的反应过来,指不定会把你那只肥小兔抢过去抵债。”   秦隐面色一白,也不敢往回看了,慌慌张张催促道:“我,我们还是快点离开吧。” 第四章   街头人流攒动,热闹的很。   段寒生坐在马上比人走得还要慢上几分。   迎亲队伍排成一条长龙,新娘子的花轿和他擦肩而过。   此时刮起一阵秋风,吹起轿帘,轿中女子正巧抬手掀去了红盖头。   手指修长洁白,美如柔荑,没有一丝瑕疵。   紧接着,段寒生又瞧见了她的面孔。   峨眉青黛,明眸流盼,她身着大喜红裳,笔直地坐着,神情淡淡,看不出是喜是悲。   长相的确称得上空灵绝美,难怪茶铺掌柜对她念念不忘。   只是她的表情有点过于平静了,乍一眼望去,让人心中透着一股子凉意。   秦隐问:“她就是杜丹姑娘?为何在花轿上就掀去了红盖头?”   段寒生耸了耸肩,回道:“大概对这段姻缘不满吧。”   秦隐唏嘘不已:“女子貌美,最后却嫁给六旬老头。”   “你觉得可惜?”段寒生调笑道:“怎地小小年纪就想媳妇了?”   秦隐猛地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没,没有!寒生才,才该成婚了……”   出了安喜镇,路野开阔,不一会儿便到了山脚下。   段寒生从行囊中拿出一张薄如纸的□□套在脸上,转眼间,清俊少年变成了相貌平凡的普通男子。   秦隐还为刚才的话题怏怏不乐,说话也闷闷的:“你变装作甚?”   自然是还未想好如何面对钟清墨。   段寒生尴尬,一时半会又说不清,只得粗略解释:“天岐宫和虞清门的掌门有些渊源,钟清墨见到我必会认出,万一刚巧碰到他老人家心情烦闷,怕是会把我们俩统统扔下山去。”   秦隐奇怪地问:“钟清墨很可怕吗?正派掌门不应该都是慈眉善目,亲切和蔼的吗?”   当年钟清墨还是文穆锦时,张无痕命人按着他的头眼睁睁看着自己父亲被处刑,母亲劫囚被抓,拼死反抗,已死在牢狱里,文父死后,他又被废除武功扔下山崖,如此悲惨过往,可能会淡去,却绝对不会被遗忘,这条疤痕定牢牢刻在他的灵魂里,永远无法抹去。   可时间不等人,张无痕的毒酒只有三个月的潜伏期,一旦毒发,他苦不堪言,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但段寒生依然心里发虚。   “我们应当循序渐进,循序渐进……”   秦隐摇了摇头,心道这钟清墨定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不然寒生怎地一提他就欲言又止,神情慌张呢?   循序渐进的方式便是在山脚处排队。   让段寒生意外的是,山路口竟聚集着几百多号人。   那几百号人里有六旬老人,也有刚及弱冠的青年,更多的则是十岁不到的奶娃娃,身边还有父母陪同。   秦隐茫然:“他们在干什么?”   段寒生见此情景便了然了七八分。   “虞清门正在广招弟子,这些人必然是想被招致麾下,不过在我看来,其中只有小部分人的确有真本事,绝大多数都是来碰运气的。”   秦隐眨了眨眼睛:“你如何看出来的?”   段寒生往六旬老头那一指:“你看这人,都快入土的年纪了,虞清门收了又有何用处?”   “再看他们。”   段寒生手指转了个弯,将附近几个壮汉一一点名:“虽然表面健壮,实则脚步虚软无力,估计只会些拳脚功夫,手又带厚茧,说明平时练武没少下功夫,然而他们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又天赋平庸,此等资质,连普通门派都不大会要,更别说虞清门了。”   秦隐恍然大悟,随即转念一想,忧愁布满了整张小脸:“可我从小不通武艺,师傅教我十遍,我还不一定记得住,虞清门肯定不会收我入门。”   “这倒不一定。”   段寒生努力将脑中关于钟清墨的烦恼挥散出去,宽慰道:“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不通武艺,指不定别的方面尤其出色。”   秦隐眼睛一亮:“要是我们进了虞清门,是不是可以接受掌门亲自传授得功法了?”   段寒生拿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虞清门人才济济,哪会招什么门内弟子,即使我们进去,大约也是做扫地洗衣之类的杂活。”   秦隐沮丧地叹气。   烈日当头。人群渐渐等得不耐烦,骚动起来。   正在此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自他们身旁响起。   “你们也想入虞清门?”   段寒生定眼一看,原来是个娇滴滴的年轻小姑娘。   这姑娘看上去和秦隐差不多大小,十四五岁年纪,头发乌黑,挽着垂鬟分肖髻,她提着绮罗裙,一脸高傲地打量着他们。   少女的面色红润,衣着华贵。   段寒生又将余光扫过她身后几名随从,皆是一副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禁略感诧异。   “嗯!姑娘也是吗?”   秦隐没察觉到少女眼里的轻蔑之意,见她长得可爱,便把兔子放进篓筐,想要行礼做揖。   谁知小白突然蹦起,往少女怀里钻去。   少女可不喜欢小动物,她柳眉倒竖,击出一掌就要劈死这只兔子。   秦隐吓了一跳,两条手臂下意识朝少女的胸口探去,想要将小白拿回。   “你做什么?!”   少女嫌恶地皱眉,一把抓住他伸来的手臂,暗中使了七八分的力道。   秦隐受不住这样的力道,眉心冒出密密的细汗。   眼看再这样下去手臂不保段,段寒生迅速持起手中折扇敲打在她手腕处。   这一下看着不轻不重,那少女锢紧的手指却迫不得已地松了松。   秦隐挣脱束缚,这才面色惨白地把手臂收了回来,他左右张望,小心翼翼地将窝在地上的兔子抱回,才小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段寒生悠悠道:“她是来找我们麻烦的。”   秦隐一听,立即闭上嘴巴,警惕地怒视她。   少女没有搭理他们,自顾自看着自己的手腕,若有所思。   “没事吧?”段寒生掀开秦隐的袖子,发现白皙的手臂处已经布上青紫的淤青。   秦隐一被提醒,才惊觉疼痛,整张小脸拧成一团:“诶……诶……有……有点疼。”   “哈!”少女闻音,放下手腕,嗤笑一声:“如此娇弱不堪,还想进虞清门?痴心妄想不成?”   “倒是你。”   她又侧头瞅了段寒生一眼:“长相虽然平庸,却有些本事。”   说完,少女突然出手,朝着段寒生脉门袭去。   段寒生不想图生事端,一转折扇,不动声色拨开了她的手。   这小姑娘不知习的什么功夫,刁钻得很,手被挑开后,身形如泥鳅一般油滑,三下五除二就把段寒生的骨骼摸了个遍。   “恩?你体质极阳。”少女眼珠子转了转,不知在动什么歪脑筋:“这么罕见的体质,抓来当药人倒是不错,可惜呀可惜……”   段寒生扬声道:“姑娘的药人够多了,莫再拿鄙人的身体开玩笑了。”   她向来热爱炼药,故身边必带药人。   “你竟看出了门道。”少女脸庞划过一抹赞叹,随之又被贪婪取代,手指往段寒生的腰带滑去。   段寒生被气笑了,擒住她的手腕将其背过身,手指扣住脉门,稍稍用力。   少女脚一软,差点跌跪在地上。   段寒生凉凉道:“不如我们打个赌,看是我先不让你好过,还是你先把我送进药炉?”   这小姑娘到底年纪还小,被急转直下的形式整得发怵,又碍于面子,梗着脖子不肯退缩。   “你……你要做什么?”   段寒生尽量让自己的笑容和蔼些:“不做什么。小妹妹,你若是想找存在感,对面那群有的是,但请不要来打扰我们。”   少女紧抿嘴唇,满脸的不甘心,一边想要招呼她的随从上前,一边威胁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话音刚落,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山上走下一众身着墨色长袍的高人,他们神情淡漠,气质非凡,一晃神功夫便走至山脚处。   “是青云游子!”   众人七嘴八舌,窃窃私语。   “啧啧,这青云游子是勿须长老的关门弟子,想不到他竟亲自下山监视。”   青云游子这一称号,在江湖上也算小有名声,一些对他有所了解的人将其娓娓道来。   当年青云下山历练,一路从南向北,游山玩水,途中又与江湖中各个中高手发出挑战密函,皆逐一攻破,游子称号,便从那时得来。   “张兄,我连他的脚步都看不清晰,道长会准我入门吗?”   离青云游子最近的那位青年男子倒是信心十足:“安心吧,这大门派选人呐,看的是资质和潜力,而不是已有的功夫,倘若我们有幸被虞清门的长老们收为门内弟子,原本的心法武功都是先要被废除的。”   那群道士缓缓而来,无意中视线扫了段寒生一眼,又看向被擒住的少女,顿时大惊失色。   “上官少主?”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段寒生处。   少女乘他愣神,轻而易举地摆脱束缚,趾高气扬走向青云游子。   临走时,她转头隐晦地看向段寒生,心道,带刺的小猫咪难以驯服,还是等那人回来,把这上好的素材给他当药引吧。 第五章   四周不断响起议论声,有赞叹,也有不屑。   “上官少主竟是刚及笄的小姑娘?”   “女儿家家,不相夫教子,继承什么家业?”   “药谷主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上官离目光一凛,瞥向那些个出言不逊之人,原来是几个三十不到的壮汉。   她最恨别人乱咬舌根,冷笑一声,解下腰带锦囊,将药粉向那方向一撒,药粉精确地落在壮汉脸上,他们神色一变,觉得脸部奇痒无比,忍不住挠,越挠越痒,后竟挠出了血,后又痒又痛,不禁痛呼出声,不停求饶。   众人大惊:“上官世家怎和魔教中人一样,一言不合就伤人?”   上官离眨了眨眼睛,又见地上打滚的壮汉,一脸诧异:“这人是怎么了?为何倒地哭饶不止?”   壮汉怒道:“还不是被你这毒女所害!”   青云游子没有及时阻止,反而双手背于身后,待壮汉骂够了,才神态自若地示意旁边道童给那人涂了解药。   秦隐附在段寒生耳边悄悄地问:“寒生,我们得罪了上官家,还能进虞清门吗?”   段寒生也不知,无奈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青云游子一一验了资质,留下的大多都是些十岁小童。   少女名叫上官离,是离人药谷,上官老爷的独女,她不需要接受检验,便站在青云游子身后指指点点。   “这人太丑,尖嘴猴腮的,不行不行!”   “为何这等浑身臭味的人都能进虞清门?你以为正教第一大派是阿猫阿狗随便进的吗?”   青云游子青筋直跳:“上官少主,天气闷热,您不如先上山歇息吧。”   上官离红唇轻抿,娇嗔道:“青云游子,既然本少主愿意留下,自然有本少主的考量,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还敢来命令我?”   这话说得重了,一点面子都不给。   青云游子脸一块青一块白,色彩缤纷,精彩极了。   传言离人药谷亦正亦邪,行事作风随性而为,又善于制毒治病,武林众人忌惮他们却也要求助于他们,后背依靠虞清门,水涨船高,渐渐成为谁也不敢得罪的制毒治病世家。   上官离能如此出言不逊,怕是这青云游子虽在一干外人面前威风凛凛,在虞清门的一批关门弟子里也并不很受重视,离人药谷的少主看不上他,语气当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下段寒生终于明白为何方才他并没阻止壮汉骂骂咧咧的行径了,估计心里早也对上官离颇有微词,壮汉怒骂出气,青云游子何尝不是在心里嗤笑冷眼旁观?   前面的人去多留少,轮到段寒生时,他屏息静气,将自己体中内力压制三四层后,才上前去。   青云问:“什么名字?”   段寒生从容不迫地回道:“段英俊。”   四周传来隐隐抑制的笑声。   青云低喝:“笑什么笑?父母取的名,自有他们的道理!”   段寒生随口胡诌道:“确是如此,打从在下出生以来,娘亲便觉得在下相貌非凡,英俊潇洒,故取名英俊,以此来对应不俗的外表。”   这么一说,连青云游子也听不下去了,他眉心抽搐,直接略过了其余繁琐的问题,开始测试资质。   青云游子手刚搭上骨架,脸色就变了。   段寒生一惊,以为他识破了自己的内力,正琢磨着怎么应付。   不料青云游子已掩盖好情绪,装作一副失望模样,道:“你资质不行,回去吧。”   段寒生还未说什么,上官离却先开了口。   “青云游子莫不是老糊涂了?连人都看不准确?”   青云游子手指一颤,瞬间明白了上官离久久站立,不肯离去的原因。   这小子——怕是早就晓得了这段寒生极阳的体质,预料到他会寻个由头将其打发回去,故意候着呢。   上官离指了指身后那零星几个被选中入虞清门的队伍,又将目光瞥向段寒生:“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速速跟上?”   段寒生略感讶异。   这一前一后仿佛是在打哑谜。   上官离似乎在帮他,但根据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却又不像是这么好心肠的人。   青云游子的言语间似乎透露着因为资质太差而不想要他,实际像是另有隐情。   路过青云游子时,段寒生莫名觉得脊背一凉,转头后刚巧撞上道长冰冷的目光,带着淡淡的杀意。   他细细回忆,并没有发现自己露出过什么破绽。   这又奇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为何对他怀有如此浓烈的恶意?   他暗暗警惕,不敢随意放松。   青云游子稳了稳心神,将视线移向秦隐。   “你和他是一道的?”   秦隐茫然地点了点头:“是。”   资质奇差,也没什么功夫。   他眼中闪过一道异光:“既然如此,你跟着一块上山吧。”   秦隐喜形于色,进了虞清门是不是意味着可以永不回天岐宫,永远不再被张凉欺负,他的小兔子也永远不再被拿来做红烧兔肉?   “寒生寒生!”   他三步并两步,小跑着朝段寒生跑去,还没走近,就被一下拉住了手腕。   上官离把秦隐拉至身边,眯着眼打量他,话语中带着一丝嫌弃:“跑这么快做甚?我这正好缺个药童,不如就你吧。”   秦隐垮下了脸,他想起少女先前的嚣张跋扈,又回想起她大放厥词要将寒生做成药人,蓦地微微发抖,脸色白了几分。   “你不会要把我变成药人吧?”   上官离柳眉一挑,怒道:“药童是药童,药人是药人。你以为谁都能当药人?就你这弱不禁风的模样,能顶几次试药?最多帮我磨磨药,买买材料!”   秦隐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也不会用我的小白做素材的对吗?”   “什么小白?”上官离皱了皱鼻子。   秦隐把箩筐背到身前,摸着里面的长耳朵,谨慎道:“它就是小白。”   “只要它不惹我,我何必去折磨它?”   上官离虽极其不耐烦,但扣着秦隐的手却未松开,她不着痕迹地扫了青云游子一眼,催促道:“快走!本少主还要赶着见勿须伯伯呢!”   几百号人最终只留下了十几个,等众人浩浩荡荡上山时,太阳渐渐落下山头。   青云游子行得亦快亦慢,见身后人皆气喘吁吁,脚步沉重,神色略有不快。   “如此吃不得苦,日后如何成为虞清门弟子?!”   上官离坐于轿辇之上,她挥着手中团扇,娇笑道:“青云游子好生严厉,当初你上这山时,不也用了三四个时辰,第二天脚肿成了馒头,连床都下不了半步?”   众人闻言纷纷偷笑。   青云游子处处碰钉,又得罪不起上官离,跟他下山的弟子们见他脸色骇人,不敢再多言多语,皆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朝前走,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握紧佩剑,心中恨极。   山越高,越是陡峭,若是稍稍打滑,底下便是万丈深渊。   秦隐身子弱,落在了最后面,久而久之,渐渐脱离了队伍。   段寒生一回头,见他成了一抹小黑影,便故意放慢步子,等待片刻,再向前行。   “谢谢你。”秦隐耸了耸鼻子,步伐蹒跚,看样子脚底板已起了水泡。   段寒生笑了:“与其有空说话,不如多把力气留给两只脚。”   秦隐苦着脸问:“我们还要走多久?”   段寒生不确定道:“大约再行一个时辰吧。”   此时青云游子带着众人越走越远,看到段寒生离队脚步也未停下,不一会,已经没影了。   夕阳躲进山中,夜幕降临,四周宁静下来,除了虫鸣和脚步声,再无半点声响。   “怎么办?”秦隐见追不上青云,干脆坐下来歇了歇脚。   青云游子身后的几个不到十岁的奶娃娃勉强跟的上,秦隐却累得两条腿动弹不得。   段寒生跟着席地而坐:“你呀,多将养兔子的精力花在练武上,也不会跟不上那几个小娃娃的步伐。”   秦隐捶捶自己的小腿,试图缓解酸痛,待脚掌不怎么疼了,便站了起来,语气坚定。   “恩!入了虞清门,我一定好好练武,不再拖你后腿!”   段寒生撑开折扇笑问:“志向这么大?”   秦隐挠了挠脑袋:“我爹说,若是我将来成了大事,便会回来,再不出门游历了。”   段寒生眼神一黯,淡淡道:“恩,所以你要好好活着,等秦老爷子回来。”   秦隐奇怪道:“你还怕我寻死不成?我虽没什么本事,但也不会跑去自杀。”   “不是怕你寻死。”段寒生拨开前面枝叶,叹了口气:“那青云游子不知什么缘故,似乎对我抱有杀意,切记进虞清门后莫和他走太近,省的殃及到你,还有那上官离态度未明,她的所言所语,你也不要轻易相信。”   秦隐虽头脑愚钝,但对不友善的神情极为敏感,他提了提背上的箩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两人赶了一会路,竟发现再次回到了刚刚歇脚处。   此时天已经全黑,看不见脚下,难以分辨东南西北倒也算了,若是连一些猛兽也不能看清,怕是性命堪忧。   段寒生皱眉:“这山设了阵法,不是虞清门的人,很难出的去。”   秦隐累得两眼发花,靠在粗大的树干上直喘气:“我……我们还能出去吗?”   段寒生捡起一根尖细的树枝,颠了颠,最近未下过雨,天气还算晴朗,这木头还算枯燥,又寻了另一根圆柱形的粗树枝,拿石头削了点木屑放成一堆,迅速摩擦转动起来。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白色烟雾从树枝缝隙中飘出,渐渐形成了小火苗,慢慢壮大。   他将其做成火把,递给秦隐。   “前几日你是如何出的天岐宫的,现在你就如何走。”   “我……”   秦隐靠的是直觉。   有了亮光,便有了少许安全感,他稳了稳心神,慢慢向前。   爬过悬崖峭壁,又走过山中茂密森林,地貌逐渐平坦,视野开阔,远处便是那白漆而成的“玉泉洞天”,正是虞清门的住处。   两人行得满身是泥,终于遇见回头寻人的上官离。   少女像是在寻人,却丝毫不见焦急,卧在轿辇上,悠闲自在,见到段寒生二人,反而露出微讶神情。   “你们俩草包是如何出来的?”   段寒生将打着哆嗦的秦隐扔上她的轿辇:“自然是走出来的。”   上官离躲避太快,一时间让秦隐上了轿,淤泥沾得到处都是,脏了座椅,顿时恼羞成怒道:“谁允许他上我轿辇的?男女八岁不同席,你想害我名誉扫地吗?”   段寒生不紧不慢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上官少主既然亲自寻人,就多担待担待,好人做到底,带我们回门吧。”   上官离咬牙切齿,却出乎意料的忍住了,轻哼道:“你也就现在神气神气,待掌门回门,叫你连哭得力气也没有。”   段寒生一愣,不知她说得是何意。   上官离见他闭口不言,以为是害怕了,便不依不饶地扬声道:“钟清墨性格阴晴不定,等他回来,有你受苦受难的好日子。”   段寒生只觉得好笑:“我顶多算一门外弟子,怎么可能在掌门身边做事?”   上官离娇笑数声,意味不明的眼神在他身上打转:“那可说不定。”   段寒生被瞧得心烦意乱,折扇一收,绕过她就往前走。   上官离更是兴奋,还欲讽刺几句,肩膀却蓦然一重,她侧头看去,原来一个脑袋撞了上来,干净的绮罗裙沾了不少污垢,滴滴答答留着水渍。   “你竟敢枕我肩膀?!”上官离杏眼圆瞪,一掌将他拍了回去。   秦隐丝毫不觉,反而睡的香甜。   上官离心中憋气,又嫌恶他脏兮兮的衣物,便没有动手,挪得远远的。 第六章   行至“玉泉洞天”,偌大的“玉泉洞天”内布有三百三十三座宫殿,正中央落座着天斗台和虞林广场。   虞清门每年会在天斗台上举办一次门内比武大赛,外门弟子胜出便有机会获得真人们的垂怜,成为门内弟子或是关门弟子。   青云游子刚刚遣散新收弟子,看见段寒生,眼中迅速闪过一抹黯色。   本以为这小儿会迷失在山中迷阵里,想来是太小看了他。   青云游子掩去心中不快,慌里慌张地上前,假意道:“贫道正要去找你们,想不到你们竟能自己走出山中迷阵。”   段寒生笑道:“山中险峻,若不是上官少主好心搭救,恐怕今日我和秦隐两条小命都将搭了进去。”   青云游子眉心抽了抽,假意附和:“确是如此,那还要多多感谢上官少主。”   待段寒生走远了,上官离才慢悠悠下轿,路过青云时,附在他耳边道:“你若是敢做小动作,待钟清墨回来,我叫他废了你的功夫,把你赶下山去。”   青云游子冷汗直流,露出一抹难看的笑容:“这些个弟子都是我亲自挑选上山的,自然对他们亲历亲为。”   上官离轻哼:“你明白就好。”   说罢,她便带着随从和秦隐走入那层层宫殿中,转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青云游子握紧拳头,压抑住心头愤怒。   段寒生和其他新进弟子一道入住在承华阁,虞清门到底是称霸武林半壁江山的大派,被褥用的丝绸,食物有专门的厨子烹饪,吃穿住行皆是上等。   吃过晚饭,青云游子将他们每日行程安排了个遍,随后面孔一板,出言警告道:“西南束音楼乃门中的禁地,谁都不准进去,若是有人敢触犯门规,即刻逐出虞清门,今生不得踏入玉泉洞天半步!”   众人垂头,纷纷称是。   虞清门门内规严格诡异,例如戌时后不得外出,亥时之后必需熄灯上塌,不管听到什么声响,皆不得踏出房门半步。   这让很多新晋弟子心存疑惑和不满。   “这定得什么破规则?!”   与段寒生同屋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叫做林三木,他一心想着得到真人掌门的青睐,很是努力上进,听到青云游子的立出的门规,立即不满地抱怨起来:“段兄,这虞清派怎么回事,晚上大好时光不拿来习武,反而让我们睡觉?!”   既然定了规矩,其中就必有门道。   段寒生对此没什么兴趣,便宽慰道:“你莫要着急,早起练功也是一样的。”   林三木本是存有挑唆他带头向青云反抗门规的心思,见他不上钩,便假意叹气:“自小母亲便对我寄有厚望,我只想早日出人头地,不给她老人家蒙羞。”   段寒生打了个哈欠,挤出两滴眼泪,悠悠道:“即是如此,就更不该操之过急,应脚踏实地才是。”   林三木听后便有些不悦,心想这段小兄弟不仅名字取得自恋狂傲,连走个山路都会落单,有什么资格教导他不宜操之过急?   莫不是知道自己资质不好,入不了长老真人的眼就想拖他一起下水?   思及此,林三木失去了聊天的兴致,不言不语地将被褥蒙过头,躺了下去。   段寒生楞了一会,见他突然变了脸,也不想赶着去贴冷屁股,便跟着躺下盖上了被子,闭上眼睛。   熄灯后,整个虞清门笼罩在黑夜之中。   一切都很正常,直到入夜三更,屋外莫名响起似有若无的哭泣声,萦绕于耳,烦不胜烦。   段寒生睡眠极浅,被这恼人哭声扰得难以入眠,翻了几个身依然如此,只得坐了起来。   他将门打开一条缝隙,远眺而去,发现声音的源头正是那西南方向的西南束音楼。   段寒生想起青云游子告诫之事,虽觉得诧异,但也不想惹是生非,正欲关上房门,却见“吱呀”一声,紧接着听到一小声抱怨。   “究竟是门里哪位小娘子哭哭啼啼惹人无法入睡?!”   原来是隔壁屋内新进的弟子薛平,他烦闷地踏出房门,骂骂咧咧地探头,嚷嚷道:“别哭了!吵死了!”   哭声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像蒙上了薄雾,晃悠悠传至耳内,让人心情烦躁。   薛平暗骂一声,朝哭声的源头——束音楼走去。   承华阁住的都是新收的门外弟子,心态涣散,还未做足规矩,薛平走后,竟又有两人好奇地打开房门,偷偷摸摸想要一探究竟。   段寒生悄悄关了房门,重新躺回榻上。   对床传来林三木响彻天际的打呼噜声,掺杂着外面隐隐的哭泣,整得他辗转反侧,睡意全无。   次日清晨,段寒生顶着一双熊猫眼梳洗。   林三木对昨夜交谈依然心怀芥蒂,见他一脸睡不醒的模样,便取笑道:“段兄难道还有认床的习惯?进了虞清门可不像自己家,小毛小病该统统收起来才是。”   段寒生眨了眨眼睛,沉默了一会,才附和道:“确是如此,虞清门不似家中,遇到打呼磨牙之人应积极适应,我会努力的。”   说罢,悠然自得地朝虞林广场走去。   林三木自是听清了他话中之意,无非嘲讽他睡觉不仅打呼还磨牙,心中怒极,又发泄不出,跺了跺脚,暗暗记下一笔。   虞林广场聚集了众多弟子,段寒生粗略一扫,大多都到齐了,就差昨日半夜出屋的那三人。   秦隐向他招了招手,腿部因上山的酸痛还未缓解,打颤的厉害。   段寒生发现这小孩儿眼下同样带着青黑,于是走近问道:“上官离可有为难你?”   “那倒没有。”   秦隐摆了摆手,又皱了皱眉:“但她拿了我的小白,一早又出去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她要回来呢。”   “那是好事啊。”段寒生调侃道:“若是没了小白,你心无杂质,指不定武学上还能更近一步。”   “我想更上一层楼,也想要小白。”   秦隐郁郁寡欢,眼睛盯着脚尖,心里还想着他那只小兔子呢。   一旁弟子们互相打着招呼,林三木看段寒生不顺眼,便刻意绕过他与左边的欧阳烨鸣攀谈起来。   “欧阳兄,怎么不见薛兄?”   欧阳烨鸣与薛平同屋,昨夜累得慌,倒头就睡,并未听到任何异常。   “我也不知,早晨醒来时他便不在了,本以为薛兄提前来到了这虞林广场,但至今未见他人影,真是奇怪。”   段寒生蹙眉,垂眸问身旁的秦隐:“昨夜你可听到哭泣声?”   秦隐茫然:“没啊,昨日上官离原本要去见勿须长老,可她似乎没有见着,回来后发了一个晚上的火,吵得我整宿无法入眠,哪里还听得到其他声音?”   林三木见他俩聊得畅快,丝毫没有被孤立的尴尬,甚至认为没把他放在眼里,于是阴阳怪气道:“两个大男人还做咬耳朵这等小女儿家姿态,断袖不成?真叫人看不过眼。”   秦隐被他说的涨红了脸,怒道:“你怎可随意侮辱于人?”   林三木见他生气,心中畅快,还欲多说,却被欧阳烨鸣劫了话头。   “林兄,段兄虽看起来羸弱一言一行柔声细语,但你也不可贸然断言他人性向啊!”   林三木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拍手道:“好好好!欧阳兄说的极是,是我唐突了。”   “你!你们!”隐秦嘴拙,辩论起来语无伦次,结结巴巴。   “林兄说对了。”段寒生撑开折扇看了会戏,才笑道:“我的确是断袖,但有一点却不对,我喜欢的是林兄这种身强体壮嘴利的,而不是像秦隐这样乖顺的。”   林三木面色一变,嘴唇发白:“你你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林兄这样的。”   段寒生上前一步,无辜道:“林兄既然早已对我有所注意,不如我们……”   “我怎会与你有相同癖好?!”   “无耻至极!无耻至极!”林三木迅速打断他的话,像躲瘟疫似得躲开段寒生,面上难掩嫌恶之情。   林三木一走远,段寒生又将目光移向欧阳烨鸣,上下打量:“欧阳兄,仔细一看,你也眉清目秀,是个可人儿。”   欧阳烨鸣嘴脸猛抽,额头冒出了虚汗,拱手道:“段兄放过我,还是追求林兄去吧。”   话音刚落,他也像是躲避洪水猛兽追般,朝着林三木离开的方向逃去。   一连遣走两人,段寒生眉眼弯弯,心情甚好。   秦隐好奇问道:“寒生,你真的喜欢林三木吗?”   “怎么可能?”段寒生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逗他玩呢。”   直到太阳升至半空,薛平才急赶慢赶地跑来,连衣服都穿反了,引来阵阵哄笑。   青云游子紧跟着出现,眼下带有乌青,但眼神尤为锐利。   众人停止了哄笑声,低头垂目。   青云游子环视一周,立刻皱眉道:“为何少了两人?”   众弟子相互对视,纷纷摇头,皆不知晓。   段寒生朝薛平看去,发现他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未有站出来说话的打算。   青云游子意识到了什么,眸中闪过一道利光,怒气冲冲走了出去。   大约过去一炷香的时间,青云又横眉立目地回来,语气森冷:“那二名弟子触犯门规,自己下山了。”   空气凝重,几个胆小的脊背甚至冒出了虚汗。   青云游子冷笑:“有些门规立着是为你们好,好奇心莫太重,不然怎么死都不知道。”   见底下弟子个个脸色发白,续儿又宽慰道:“只要你们老老实实,明年便也有机会入得长老真人青睐,到时候说不定还能继任他们位置,自个想想明白,切莫拾了芝麻丢了西瓜。”   弟子们岁数都不怎么大,像是都被吓傻了,只有林三木率先出声,恭敬道:“师傅说的是,今后我们一定谨遵师傅教训。”   青云欣慰地颔首,又背着手训斥一会才回归正题。   “你们既已是虞清门弟子,我便也要教你们门内武功。”   说是练功习武,其实只不过教了些基础知识罢了,待下午,他们就得扫扫院门,洗洗衣服,做些杂活。   青云游子递给他们一本记录招式的本子便离开了,看上去也没有想认真教的样子。   林三木嘴巴很是利索,转眼便成了青云游子眼前的红人,他独吞了那本册子,平日里经常偷懒,要他做活的时候总不见人影,其实躲在暗处练习内力和功夫。   其他几名弟子虽愤愤不平,却又碍于青云游子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无可奈何。   这下门外弟子更是没什么出头日子了,只得等一年一度的比武大赛入了哪位长老真人的眼,才好传得虞清门内的武功。   有些人甚至打起了退堂鼓。   段寒生扫了几日的地,逐渐熟悉了这里的环境。   承华阁消息闭塞,三点一线,连秦隐都很少见到——上官离总爱差遣他,导致今日晨练都请了假。   他和薛平一起分为一组,打扫院门,时间长了,两人也经常说说话,算是混熟了。   段寒生把自己那块扫了,发现薛平已经靠着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别人不知他去做什么,段寒生清楚得很。   这厮接连三晚都往束音阁走去,清晨才会回来,到了白日怎能不累?   薛平又打了一会瞌睡,才睡眼朦胧地醒来,看见段寒生,有些不好意思。   “对不住,我是不是又睡着了?”   段寒生给他寻了个台阶下:“早晨练功过于劳累,下午困乏也很正常。”   相处数日,薛平觉得段寒生为人温和,谦逊有礼,极好说话。   他也乐于倾诉,忍了忍,终于把心里憋着的话说了出来。 第七章   “段兄,有件事,我跟你说,你莫要告诉他人。”   段寒生并非不爱听人八卦,只是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于是淡淡道:“既然是不能传播之事,还在埋在心底吧。”   薛平听他这样说,更是觉得此人牢靠,抓着他手臂就说:“我这几日常被那束音阁啼哭声惊扰,便偷偷去瞧,那里机关颇多,一个不慎可能就关乎到生死存亡,所幸我从小住赵家庄旁,庄里能人奇士颇多,恰巧教了我那么一点机关术,才得以进去一探究竟。”   段寒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难怪那夜出去三人,回来只有你一个,原来你自有诀窍。”   薛平拿胳膊肘撞了撞他,急切地问道:“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段寒生转头看他。   薛平神秘道:“是个女人!她一直在哭,穿金戴银的,不像是我们这种门外弟子。”   段寒生道:“大概是犯了错的女弟子,关押在里头,悔恨不已,才每夜哭泣吧。”   “你太天真了。”薛平靠近他,悄声道:“你可听过虞清门中的秘闻?”   “什么秘闻?”   薛平目光闪烁:“就是前掌门之女,九音姑子的事。”   段寒生将扫帚递给他:“我是外乡人,以前的流言不甚清楚。”   薛平咽了几口唾沫,说道:“九音姑子本是天赋异禀的人,六岁习得音律,懂得以琴音攻敌,十岁就能击败闯荡江湖多年的中高手,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是下一任掌门。”   段寒生道:“既有如此资质,又是前掌门之女,的确是继承掌门之位的最好人选。”   薛平拿着扫帚随意划了两下,惋惜道:“可惜九音姑子刚及笄的时候,不知突然遭受了什么打击,竟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起来,老掌门对女儿很是宠爱,眼见九音姑子神智越来越差,担忧过度,身体一落千丈,连床都下不了,病怏怏拖了六七年,才在今年撒手人寰。”   段寒生想了想,回道:“这流言破绽诸多,九音姑子遭受刺激突然疯魔也就罢了,老掌门和离人药谷关系亲密,习武之人又比普通人身体还要好些,怎地说生病就生病,还病成了这般要死要活的模样?”   “唉,林兄,你也太认真了,流言之所以是流言,都是经过润色,改了细节,才传出来的,至于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等外人怎会知道呢?”   说罢,薛平又瘪瘪嘴:“之所以讲这流言,是因为那日我进了束音阁,发现阁中女子就是九音姑子。”   段寒生一愣:“你从何得知的?”   薛平得意地笑了两声:“自然是这位女子身旁有婢女这么唤她。”   “不过我看她神色呆滞,脏兮兮的,真没想到她会是那个九音姑子。”   段寒生见他越说越兴奋,似乎还想再一探究竟,便劝道:“这种大门大派,有秘密实属正常,切莫再往深处追查,以免惹来杀生之祸。”   “是是是。”   薛平敷衍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哼着歌轻扫地面。   做完工天色已晚,几近黄昏。   两人一口气吃了两个大肉包作为晚餐,便各自分开了。   段寒生躺上榻,许是白日里太累又睡不好的缘故,今天回去的早,很快就进入梦乡。   到了半夜,月明星稀,屋外又传来隐隐哭声。   段寒生眼皮动了动,懊恼地睁开眼睛   ——昨晚睡得太急,忘记带耳塞了。   屋外又传来“吱呀呀”的开门声,紧接着,又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估计是那薛平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又乘着月色出门了。   段寒生本想接着睡,可惜睡意像是在和他捉迷藏似的,他就差把天花板瞧出朵花了,神智倒越发清晰起来。   再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还没把钟清墨盼来,估计这束音阁的哭声,和同屋林三木的呼噜声也要将他整得神经衰落。   段寒生心头烦躁,这破地方不仅得不到钟清墨的半点消息,连他到底有没有回门都不知道。   他是不想面对,但小命总是要的,倘若钟清墨真直接离门两月,估计他得变成这世上最憋屈的鬼。   段寒生想着想着,更是辗转无法入眠。   反正睡不着,不如探寻一番,看看钟清墨究竟有没有回来,好叫人心里有底。   对床的林三木打着响亮的鼾声,睡如死猪一般。   自从上次他们言语碰撞,林三木对他很是防范,睡觉时只侧一面,从不会把臀部对准他,今日估计是看他先睡了,便没了防范,睡得四仰八叉。   段寒生悄悄打开房门,又轻手轻脚地将其关上,然后飞身而起,脚尖踏过鸦片,朝着远处最高那处阁楼飞去。   钟清墨住在“玉泉洞天”最里处,若是想要到那,必须横穿束音阁。   段寒生想起无端失踪的两人和薛平所说的话,不想离那里太近,便特意绕着束音阁的外围走。   虞清门中高手众多,段寒生虽有散阴功隐藏气息,但依然得小心谨慎。   离得越近,哭声越加清晰了。   途径路过的所到之处竟一人也没有,这对段寒生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反常必妖,过于太平反而容易出茬子。   他慢慢往前移动,突然猛地停下了脚步。   有声音,还是两人。   此时刚巧在拐弯角,段寒生绕着束音阁的外围行走,那说话的两人便是在束音阁的正门处。   地上摆放着一个庞然大物,由于天太黑了,他看不见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能屏息静气等两人离开。   那两人动作也是利索,说话声却带着一丝畏惧。   “这是第几个了?”   “第五个。”   “承华阁里那几个新来的弟子真胆子可真大,连束音阁都敢擅自闯入。”   “他们哪知道这里面是个什么东西?!”   “嘘——小声点!”   苍穹中云雾飘散,一缕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四周亮了些许,顺道也看清了地上那庞然大物。   段寒生浑身冰冷起来。   竟是一具尸体,脸色青紫肿胀,嘴角流有白色唾沫,胸口开了大洞,正汩汩流血。   尸体身体僵直,怕是刚死不久。   这脸他也认得,正是薛平。   薛平不过离开一个时辰的时间,这短短一个时辰里,发生了什么?   那运尸的二人穿着墨色长袍,怕也是虞清门的人,但功夫不高,压根没注意到段寒生,他们又嘀咕几句,搬着尸体,匆匆离开了。   段寒生等脚步声消失,才从拐角处走出,远处便是束音阁门口。   远眺而去,束音阁门内一片漆黑,像巨大的黑洞扭曲着狞笑。   若是瞧着时间长了,异常骇人。   巨大的黑洞随着月亮重新躲入云端,闪现出一道道细微的银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段寒生像是被蛊惑了般往前走,在即将跨过束音阁门槛时,哭声戛然而止。   他心里一紧,混沌的脑子猛然清醒,脚步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恰巧撞在一堵墙壁上。   墙壁有些软,还有些温度。   背后的冷汗蓦然湿透了大片衣襟。   身后站着的哪里是堵墙?   分明就是个人!   段寒生暗练散阴功数十年,自认武功还算可以。   此时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这人的气息,如此无声无息,怕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   这人是何时来到身后的,又站了多久?   不等他想完,那人擒住他的胳膊,转了个身,又往里一带,把他按回了墙角。   段寒生刚一抬头便愣住了。   来人身着红衣,眉眼精致,神色淡淡,粗略打量他一番,清冽的声音如泉水般。   他冷声道:“本座为何没见过你?你是承华阁内新收的弟子?”   段寒生心脏猛跳,有一刹那的失声,随即反应过来,微咳:“……是。”   “什么名字?”   段寒生咳嗽一声,道:“在下段英俊。”   “段英俊?”   那人眯起了似若桃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好大的胆子。” 第八章   段寒生本是心中焦虑,想探个底,谁知一探竟把正主给探出来了。   他愣怔片刻,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钟清墨等着他回话,谁想到这小子竟痴傻地看着他的脸,叫他寒毛直竖。   “你……”   段寒生的话未出口,钟清墨已皱眉问道:“你这般看着我做甚?”   自然是故人相见,心潮澎湃,怅然若失。   他长高很多,身材颀长,神态气质变了不少。   段寒生又是看了几下,才移开眼,瞥向别处。   曾经钟清墨长相清秀,言行举止正义凌然,脸皮又薄,说两句话便会涨得通红,与天岐宫这等邪教气质不符,现今他入了正派,当上掌门,倒一身红衣,带着丝妖冶,浑身透着一股子阴气与漠然。   段寒生感叹的时间,钟清墨已出手扣上了他脸颊,硬生生将他的头别了过去。   怕动作太大,脸上的假面皮被撕扯下来,段寒生做贼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一捂脸动作在钟清墨看来一副小女人姿态,显得极为阴柔,又委屈至极,顿时对他的印象差了几分,动作语气更是说不上好。   “门中规定戌时后不得外出,你当耳旁风了吗?!”   段寒生想不到他会这样激动,擅闯束音阁的确触犯了禁忌,于是谨慎酝酿了一会,开口时语气可怜:“我从小父母双亡,家世凄惨,从小的梦想便是进这虞清门……”   “那又如何?”   钟清墨皱眉,这大胆弟子若不是今日遇见了他,怕是已经折在这了,明明颁发了禁令,可总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送上门来。   段寒生本就怕疼。又被捉得紧,便一根一根试图掰开紧紧扣在手腕上的手指。   “所以掌门大人,可否请您网开一面,免除罚赶我下山这一惩罚?”   “你觉得我会可怜你?”   钟清墨没有让他顺利地把自己的手腕解放出来,反将另一只手从脸颊往下移,捏在他的下巴处,目光危险:“你又怎么知道我是掌门的?”   段寒生被迫仰起头,心道曾经老实巴交的小男孩变化实在太大,如今不仅下手力道极重不好糊弄,个子比他高出半个头,竟要仰着看他。   “掌门大人,您本座本座地叫,我难道还会认错——”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脸色突变的钟清墨一把捂住口鼻,牢牢禁锢住。   段寒生受不住这种压迫感,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谁知钟清墨将自己的腿重重抵在他的两腿之间,将他按了回去。   “别出声。”   段寒生:“……”   后一秒,他们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   钟清墨往后方看去。   束音阁走出个男人,眉心有道疤,四十出头模样,精神气很足,一身白色锦袍,腰间盘着一根金色腰带。   那人浑身散发出一股雄厚的内力,出了束音阁脚步蓦然一顿,警觉地环顾四周,待确认没人后,才匆匆而去,消失在黑夜里。   等男人走远后,钟清墨松开了手,又见他白皙的手腕处已形成了一道红痕,嘲道:“你倒是细皮嫩肉。”   段寒生绝不会在口头上吃亏,他扭了扭酸疼的胳膊,擒起一抹假笑:“我一向保养得当。”   往常习武之人,若是被人讽刺纤细柔弱,即使不恼羞成怒,也会觉得羞耻,钟清墨想不到这弟子脸皮竟那么厚,不知该嫌弃还是该佩服,便冷冷道:“你要想活命,以后就别再来这束音阁了。”   段寒生一向不爱惹是生非,也不想久留,但有些事现在不说以后还是得讲,故稍稍犹豫了一下。   钟清墨以为他仍对束音阁事存有好奇,皱起眉头,硬掰着他的下巴对准那束音阁门口。   “诶——”   经过两次折磨,段寒生的脖子终于发出清脆的“咯吱”声。   钟清墨抿唇,似乎觉得他过于娇气,又一个回拧,将他的脖子掰正。   “你——”   段寒生才开口,便又被不耐烦地打断。   “你仔细瞧瞧里面。”   “……”   束音阁昏暗无比,平常人一眼望去,不怎么能看清,只有用偶尔倾泻下来的月光,才能仔细观察。   段寒生眯了眯眼,惊觉里头竟有无数道细线,那细线一头牵着一头,错综复杂,毫无防备之人若是冒然入内,估计已经四分五裂了。   钟清墨见他神情有异,便知道是看明白了。   “束音阁最近加强了戒备,你即使有本事进去,束音阁内还守着另一波护卫,方才被抬走的人,便是例子。”   说完,不等其反应,钟清墨一个手劈打在他脖颈处,段寒生含在嘴里的话还未出口,便眼一闭载倒在他怀里。   钟清墨愣了愣,不知怎地,这小弟子的身子竟像个暖炉。   他极其畏寒,热呼呼的温度透着布料传递而来,他欲推开的手猛然顿住了。   抱了一会,才惊觉不妥。   蓦地推开他,小弟子的身体歪歪扭扭软倒在墙角,乍一眼瞧去甚是可怜。   他蹙眉,忍了忍,又将段寒生重新抱起,朝承华阁走去。   白露沾草,微风习习。   段寒生一觉睡至晌午,朦朦胧胧苏醒过来,他扫了眼四周,发现自己躺回了屋中,对床的林三木早已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晨练去了。   他记忆有些断层。   昨日夜探“玉泉洞天”,看见了即将被处理的薛平尸体和钟清墨。   段寒生坐起身,后颈一阵刺痛感席卷而来,像一块石头压在上面抬不起头,想来是别筋了。   钟清墨下手颇重,估计这别筋是一时半会好不了。   他对钟清墨的映像到底还停留在十一年前处,那个护着他、对他好的小哥哥,如今性格大变着实叫人难以适应。   咬牙走下床,歪着脖子折好被褥,段寒生急急忙忙赶往虞林广场。   此时应是清扫院门的时间,青云游子竟特地站在广场中央等他,身后杵立着若干弟子,神色皆有异。   段寒生脚步微顿,暗道不妙。   他能在自己屋中醒来,必然是钟清墨带他回来的,青云游子不悦的脸色大约也是由此而来,但他具体知道了多少,有何打算,还不得而知。   青云游子背着手,目光冰冷。   “段英俊。”   段寒生赶忙上前一步道:“徒儿在。”   青云见他歪着头,目光斜视,肚中怒火更是熊熊燃起:“你这幅样子,是瞧不起为师?!”   段寒生微愣,解释道:“昨夜着了凉,脖颈疼痛,才会歪头斜视,并非看不起师傅。”   青云对他印象已是差到极致,根本听不进去,哼了一声质问道:“昨夜你可有出过承华阁?”   段寒生与他对视,看不清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又将视线转向秦隐,秦隐对他摇了摇头。   段寒生回道:“未曾。”   青云游子嗤笑,向后一瞄。   林三木出列,双目平视,朗声道:“我昨天虽已入眠,但时刻警觉,发现段兄在半夜竟贸然跑出了承华阁,我本欲跟上,但想起师傅教诲,又惦记同门情谊,便只在屋中着急忐忑。”   青云游子目光一厉:“说下去。”   林三木得意道:“段兄天未亮就回来了,奇怪的是他竟是被一男子抱着回来,自己却昏睡不醒,我当时一愣,之后才恍然大悟,大概是段兄和这男人半夜私会,做那苟且之事,幸好我睡眠浅,发现得早,不然今后一而再再而三做出此事,岂不是败坏我派门风?”   青云游子颔首,有了推断:“承华阁地势偏远,那苟且之人,大概也在这数民弟子之中吧。”   段寒生先是震惊,然后啼笑皆非。   想来青云游子和林三木皆是自满自得之人,对事情经过还一知半解就添彩加色脑补了一大串前因后果,殊不知他们所想和真想差了十万八千里。   林三木丝毫不觉,反倒精神一震,开口道:“并非是承华阁中的弟子,那人身穿红衣,神情高傲地很,估计是虞清门哪个阁里的师兄,段兄以为绑上了他,就是绑上了大腿,谁知道那人看他的眼神,可谓嫌弃之极,一分都不想多抱!”   青云游子意识到了不对。   “那人身着红衣?”   林三木忘乎所以地抬头挺胸:“没错。”   青云游子额头冒汗,接着问:“他人有多高,长相有何特点?”   林三木说得头头是道:“身高大约八尺,长相阴柔,过于娘气,如此长相,有龙阳之好,实属正常。”   青云游子大惊,且不说虞清门内穿红衣的只有一人,林三木描绘的身高长相皆是吻合,除了掌门还能有谁?   他先前只是粗略地听了一下这林三木的告状之词,本想着借此将段寒生赶出虞清门,但现在的状况,怕是掌门早已和这姓段的扯上了关系。   青云游子特意将这批弟子安排在承华阁有他自己的道理。   其一,承华阁地处偏僻,门中有威望之人普遍不会来这。   其二,便是掌门钟清墨常年被体内阴寒所困,每年入冬苦不堪言,年复一年,只要体内阴寒不清,他即使做上了掌门位置,那也是个花架子。   可这段寒生是体制极阳,百年难得一遇,用来当钟清墨的药引正合适,若是两人没碰面到还好,要是碰面了,又被钟清墨发现了他的体质,那可大事不妙!   他越想越心寒,越想越心惊,这事必须禀明勿须真人,想个法子处理掉段寒生才行。   另一头,林三木偷偷瞅着段寒生,眼中划过一抹快意。   这人明明毫无本事,却总是一副高高在上,游刃有余的姿态,让他好生不自在。   现今将他赶走,刚好空出半个房间,晚上还能腾出点时间,练习内力和武功,也再不怕被有心人偷学了。   他忙着观察段寒生,却忽略了青云游子瞬变的表情和难看的脸。   青云游子在短短几分钟内转了态度,冷冷道:“虞清门内无人穿红衣,林三木,你不会是看错了吧。”   林三木微微上扬的嘴角凝固了。 第九章   “怎么可能?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还——”   “诶——”   青云游子出言打断,严厉道:“林三木,为师知道你平时爱于表现,好高骛远,但污蔑同门的话不能乱说,我罚你闭门思过半个月,你可有不满?”   林三木腿下一软,差点没站住。   “师……师傅,您怎可如此偏心?!”   “偏心?”   青云游子皱眉,这林三木平时惯会看人眼色,今日怎得如此不知变通竟敢与他顶嘴?   “你以为你这几日做的那些小伎俩我都不知道吗?”   林三木瞬间像漏了气的皮球,一下失去了力气。   他如芒在背,身体僵直着,广场中弟子在做什么?   是不是都在看他笑话?   为什么?为什么他费尽心思巴结讨好,却抵不上这段英俊的一言一行……   青云游子又心不在焉地斥责警告几句,便一挥衣袖,张扬而去。   这事被四两拨千金糊弄过去了。   段寒生反倒心生忐忑,没底得很。   秦隐跟在他屁股后面小声说道:“寒生,原来你有梦游症呀。”   “嗯?”段寒生诧异:“我何时有的梦游症?”   秦隐眨了眨眼睛:“承华阁的同门师兄弟告诉我的,昨夜将你抱回来的男子,其实是撞上了正在梦游的你,然后才带你回来的。”   段寒生鸡皮疙瘩起一地,他一大男人被不停强调抱来抱去,听着委实别扭。   他揉揉眉心:“他们又是如何晓得的?”   “你不知道吗?全承华阁的人都看到你被抱进来了!”   秦隐惊讶,随即又愤愤不平:“寒生向来洁身自好,即使是断袖,也不会轻易与他人苟且!况且那人刚一进门就说明了原由,也道出了实情。”   段寒生有不详的预感,于是干巴巴地问道:“什么实情?”   秦隐笑得有些暧昧:“自然是你梦游乱逛,误打误撞遇见了他,所以根本不是什么私会!他还问了你住的房间,亲自送你上榻——”   段寒生见他越说越离谱,赶紧打断道:“等等,那林三木……”   秦隐冷哼道:“林三木睁眼说瞎话,平日里又得罪了好多人,大家都敢怒不敢言,还好青云游子明察秋毫,还了你一个清白!不然我一定要让他好看!”   段寒生尴尬,当时他不过想戏耍林三木和欧阳烨鸣二人才说自己是断袖,不想反而弄巧成拙,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秦隐还严肃道:“你以后莫将自己的癖好说于他人了,有心之人指不定用那些个龌蹉思维想你呢!”   段寒生扶眉,不想在这话题上多做停留,便另起了个话头:“你倒是讲讲,你如何能让林三木好看?”   秦隐握紧拳头,自信满满:“我这几日帮上官离贴药罐上的标签,很多药效都了解了个大概,青云游子若是敢欺负你,我就偷了药粉放进他喝得汤里,让他涨涨教训!”   段寒生展眉,鼓励道:“想不到你对药材方面颇感兴趣,若是好好研究,以后即便不能医人救命,也能防身自用。”   “确是如此!”   秦隐眼睛亮晶晶:“我还听闻男男做那事承受的那一方会略感痛苦,以后我学有所成,研制了润滑的膏药,便赠你一瓶,说不定将来还能用到。”   这小孩到底看了什么奇书异文?怎地研究起这些东西来了?   段寒生假笑回绝:“不用了。”   “为什么?”秦隐奇怪道:“你已经有药了吗?”   段寒生微咳,迅速转移话题:“你终日睡在上官离那处,承华阁的事了解的倒是分毫不差。”   说到睡在上官离那处,秦隐立即白了脸:“寒,寒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成功转移了话题,段寒生不禁失笑:“有什么不能问的,你说吧。”   秦隐支支吾吾:“女……女孩子……会有……”   段寒生摸了摸下巴:“嗯?”   秦隐话还未出口,便被匆匆赶来的吆喝声打断了。   “秦隐!”   转身一看,原来是个药童,扎着两只牛角辫,穿着大红袄,双手叉腰:“你又去哪偷懒了?少主正找你呢!”   秦隐一拍脑袋,问道:“现在几时了?”   药童语气凉凉:“已经未时了,少主说,再不回来,就把你扔药炉里练丹。”   “遭了,我得赶紧走了。”   秦隐耸拉下脑袋,慌里慌张地与段寒生告别。   段寒生朝他挥了挥手,微笑着看他离去。   奇了,女孩子也会有……什么呢?   青云游子无端端帮了他一把,虽意味不明,却也让林三木不敢造次,连路都绕着他走。   段寒生刚好乐得清闲自在。   不过好日子没过几天,他就被青云游子单独叫了去。   林三木的眼眶嫉妒地发红:“段兄别的本事没有,阿谀奉承倒学得通透。”   段寒生推开房门的手顿住了,想了想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这阿谀奉承的本事,可不就是和林兄你学的?”   林三木咬牙切齿,他的确以青云游子马首是瞻。   青云游子爱吃竹笋炒肉,他便偷摸着拿自己所剩无几的银两给门派里的厨娘去安喜镇上最有名的酒楼师傅做了带上山来。   他费劲心思,百般讨好,为得是明年比武大会上大方光彩,成为新晋弟子中脱引而出的一个。   可现在呢?!   青云游子单独寻那段寒生过去,还不是为了亲自教导武学,优秀的人中翘楚不提拔,反而对一个具有龙阳癖好的男人百般偏颇,虞清门简直荒唐!   林三木箍紧手指,等掌心流了血,才惊觉松开,他深吸一口气,心道,这样不行,若是青云游子那里行不通,只得另谋他路,要好好盘算,好好盘算……   段寒生关上房门,突觉脊背发凉,便知是林三木的嫉妒心又在作孽。   林三木这人,上进好强,天赋不错,本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可不知为何,心眼却小得可怕,又好大喜功,善妒浮躁,怕是还未平步青云,自身的气运就被折腾光了。   段寒生轻摇玉扇,暗暗后悔当初不该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若不是自己好心提醒了一句,也不会有后来林三木的不依不饶。   慢步来到了青云游子住处。   小院不大,字画古董摆了一大堆。   青云自持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做派,实则院内皆是一些俗物,段寒生粗粗扫去,角落处竟东倒西歪放了一叠春宫图,大刺刺地摊开在地,上头姿势繁多,叫人大开眼界。   段寒生抿着嘴将视线瞥向别处。   青云见到段寒生,亲自命小童取来茶叶,呈上桌,笑道:“近日所学,有什么不懂,尽管来问。”   段寒生不敢坐下,于是站着道:“师傅教得好,徒儿大多都领悟了。”   青云游子一副欣慰模样,抬手指向木椅,道:“坐。”   段寒生抬眸,看不明白他意图,只得顺从听命,掀开袍子坐下。   青云游子见状,满意一笑,这才起了个头。   “那日虞林广场,你可知我为何要帮你圆谎?”   段寒生微愣,原以为这事已经过去,没想到青云游子却要单独拿来炒冷饭,这又为的什么?   他结合秦隐的话,酝酿一番,小心回道:“那日我练武太累,确实入了眠,可从小我就有梦游的毛病,时不时发作,徒儿自己不知当时何等情况,但同门师兄们却看得一清二楚,于是将此事事无具细地告知与我,师傅若是不信,大可找师兄弟们过来询问。”   青云猜不透这话的真假,疑惑道:“可你同屋的林三木,和你的说辞大相径庭,他说你自那日后,从未走出过承华阁,也不存在什么梦游,这你又作何解释?”   “自然是他说谎。”   段寒生从善如流地回答:“林兄睡觉有打呼磨牙的习惯,我睡眠浅,极难深睡,这也是我和他矛盾所在,梦游那夜,林兄也说过是佯装睡着,其实根本没睡,故不存在打呼磨牙的状况。”   青云游子缓缓接道:“所以你那夜没有三木的吵闹,陷入了深度睡眠,才导致梦游。”   段寒生笑道:“没错。”   青云的手指轻叩桌案,似乎在考虑此话的真实性。   段寒生看他将信将疑,又解释道:“林兄确实对我颇有成见,刚进门派时,他表明自己要积极上进,我多嘴提醒了一句莫要过于浮躁,他便不太舒服,一直记恨与我。”   青云游子仔细一回忆,那林三木的确常常在耳边明里暗里地诉说段寒生的坏话,先前并未在意,想不到这林三木竟为了一己私欲,拉同门下水,对他说了谎话!   想到这,青云游子气不太顺。   本来林三木要是私底下打压段寒生,他定是睁一眼闭一眼随他去了,可他问的都是些至关重要的东西,怎能胡言乱语包藏私心?   这林三木连孰轻孰重都分不清楚。   青云先前极为看好林三木,认为他勤奋好学,又懂得见风使舵,可培养成勿须长老的人,现在看来,这厮私心重,心眼小,难成大事,还是再观摩观摩吧。   不过段寒生还是得除。   他既已被掌门遇见,便有了被钟清墨发现他属阳体质的可能。   钟清墨的身体,万万不能让他恢复。   可门中有上官离暗中监控,不易动手。   只能把他引出去,另做打算。   青云思绪转得飞快,嘴角的笑容未变。   “这几日我一直观察,发现你不管在武学还是在杂事上,皆勤恳踏实,努力上进。”   段寒生不明所以,只得道:“多谢师傅夸奖。”   青云又叹气:“我有心提拔你,可门内规矩刻板僵硬,必须在明年武学大会大放光彩,才能摆脱门外弟子的头衔。”   段寒生眼角狂跳:“徒儿不急,愿意等待。”   青云神态柔和,慈爱道:“可为师舍不得爱徒苦等。”   说罢,他拿出一叠卷轴递给段寒生。   “你看看这个。”   段寒生打开一看,冷汗顿时滴了下来。   卷轴记载了半个月前的一件事。   虞清门下的钱庄,赵家庄,在半月前的一个晚上,三百多号人口,全被灭门,无一活口。   半个月前,赵家庄的庄主还迎了一桩喜事,不想几日后被屠了满门,红布落下,挂满白纱,只叫人唏嘘不已。   此事一出,虞清门的勿须长老前前后后派去多名弟子调查此事皆未果,反而有谣言称这赵家庄主是与掌门钟清墨起了争端才被无端灭门。   谣言不知从何而起,沸沸扬扬,钟清墨半月前又确实不在门中,事关掌门名誉,所以不得不查。   青云见他脸色不大好看,便安抚道:“这本是门内密事,勿须长老调查多日,皆一无所获,他老人家头疼的很,你聪明伶俐,正好下山前去,若有所收获,那便刚好,我立即借此由头向勿须长老禀明,让他收你入门。” 第十章   段寒生才不信有这等好事,他将卷轴一收:“如此重大杀案师傅还是另找他人吧,徒儿晕血胆小,难以胜任。”   青云见他不应,脸一板,道:“别人为立功击破头脑,你倒好,轻飘飘的一句晕血便错失了良机!”   段寒生装出害怕模样,声线颤抖:“从小到大,我最怕死人,一见就会腿软,实在无法应对。”   “这你不用操心。”   青云不耐地起身:“事情过去半个月有余,哪里还能让你见到尸体和血迹,不过让你下山调查一番,能找到线索更好,找不到那就罢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回去收拾包袱,明天一早就出发吧。”   段寒生还想周旋:“可……”   “可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怎地如此墨迹?”青云的耐心达到了顶峰:“你若是没有这个胆魄便直接下山吧,虞清门不收胆小怯弱之人。”   段寒生走出青云游子的小院已接近傍晚,夕阳似火。   他绕过蜿蜿蜒蜒的甬道,推开房门开始收拾包袱。   林三木本在闭目养神,闻音猛地抬头,怪里怪气问:“怎的?段兄这是要被赶下山了?”   段寒生手中收拾的动作未停,懒洋洋道:“青云师傅有心提拔我,特地命我下山历练。”   林三木沉默片刻,冷不丁道:“那日晚上你是去束音阁了吧?”   段寒生微愣,一时搞不明白他究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无意猜中,还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林三木认为他默认了,便自言自语:“难怪自那日起青云对你的态度就变了,莫不是发现了什么秘密。”   “随你怎么想。”   段寒生靠在枕上,摇着扇子,打了个哈欠:“你要是真好奇,不如亲自瞧瞧去。”   “我可没你那么好运,有师傅护着。”林三木冷笑:“谁不知道束音阁是门中禁地?我还没蠢到那种程度。”   段寒生淡淡扫了他一眼,见他瞳中带有闪烁,怕是已经动了心思。   林三木被瞧地心虚,“哼”了一声,一甩袖子夺门而去。   段寒生不想理会他,掀开被褥,侧身躺在床榻上。   次日,阳光明媚。   段寒生带了几个肉包充饥,一路跟着引路蜂下山,没走多久,便到了安喜镇。   安喜镇常年受虞清门庇佑,其他小门小派皆不敢闹事,故绿瓦红墙,繁荣热闹,街上到处是张着大伞的商贩和拉送货物的牛车。   段寒生斟酌一番,寻了一家卖胭脂的摊商,装模作样看了一番,随手拣了一盒小瓷瓶,像是香料,装模作样闻了闻,然后道:“老板娘,我要这个。”   卖胭脂的女人三十来岁,眉间隐约带了一丝风情,穿着一件大红色布衫,凌乱的头发垂在额间,女人瞧了他半晌,露出暧昧神色:“你确定要它?”   段寒生不慌不乱地问:“有什么不妥吗?”   女人轻笑一声:“没有,看你文质彬彬,想不到……”   难不成老板娘以为他买了胭脂用来自涂?   段寒生解释:“在下买来并非自用,是送人的。”   女人一听,神色更是古怪,也没再多说什么,轻佻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帮他包装起来。   段寒生抿起唇,僵硬地笑了笑。   女人收了钱,把瓷瓶给他:“诺。”   段寒生接过东西,乘机问道:“请问赵家庄往哪里走?”   女人生意不多,态度自然热络些,她听见“赵家庄”后,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小哥哥,你这是要去投奔赵家庄主?”   段寒生被这声“小哥哥”刺得一激灵,好在他平时面部管理都还算妥当,没露出什么异状,心里还得想着应付她的话:“在下的一个远房亲戚,是赵家庄里的仆人,北边闹了饥荒,只得投奔他来了。”   “这样啊。”女人的面色好了点,手指无聊地拨弄着胭脂盒道:“我看你还是收拾收拾东西回去吧,赵家庄不太平,先是和虞清派掌门争女人,半个月前又被屠了满门,那地方早已成了孤魂野鬼的住处,你去了也是白去。”   段寒生眨了眨眼:“争……女人?”   “自然是欢宜原的牡丹姑娘。”   女人轻叹,眼中似有怀念之色:“可惜了牡丹姑娘,受了无妄之灾,刚一入门就白白丢了性命。”   段寒生好不容易从钟清墨也会抢女人这事上回过味来,思维转了一圈,才回想起半月前路过迎亲喜轿,不禁问道:“这位牡丹姑娘也遭到了不幸?”   “不过是柔弱女子罢了,连赵家庄主都敌不过的凶徒,她如何逃脱得了?”女人摆了摆手:“牡丹以前常常光顾我的小铺子,若不是被那贪婪好色的赵家庄主相中,也不会就此葬送余生,她死的时候……”   段寒生顺着她的话问道:“死的时候怎么了?”   女人眉眼中的风情淡去,面露苦色:“那恶徒对着她的脸划了三十来刀,可怖至极,衙门来时,刚开始认不清她的尸体,后来还是赵妈妈指认,说她从小手背上便有块红色胎记,仔细一看,正是牡丹!”   段寒生沉默了一会,问:“赵妈妈?”   女人扭着腰,没好气道:“欢宜院老鸨,你会不知道?”   段寒生以为那老鸨在安喜镇颇有名气,便没有追究,只是问:“庄中其他人没有被破相吗?为何单单只划了那牡丹姑娘的脸?”   女人翻了个白眼,不屑道:“诶呀,那赵家庄庄主是个老淫·魔,喜欢年轻貌美的姑娘,见一个爱一个,爱了之后呢,就把以前娶进家门又不喜欢的遣散了,那些姑娘大多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儿,身子没了,又被夫家抛弃,有几个经受得起闲言碎语得?最后不是流落风尘就是落魄自尽,下场凄惨得很,所以里面的姑娘为了生存而争宠,费尽心思,不惜撕破脸皮。”   段寒生道:“您是说,是赵家庄主后院着了火,才有的这一夜屠杀?”   “可不是。”女人将杂乱的发丝撩至脑后:“保不准就是哪个对庄主恨之入骨的,和外人里应外合,杀得他措手不及,女的嫉妒牡丹,男的又对她爱而不得,两人一拍即合,划花了她的脸,一走了之。”   段寒生摸着下巴:“所谓爱而不得的外人便是那虞清派掌门钟清墨?”   “嗯哼。”   女人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线道:“这些话呀,自己心里头想想就好,莫要在外瞎说,我也是听别人议论谈起,那钟清墨性格阴郁狠毒,手段残忍可怖,想必不是什么好想与的人,自己喜欢的女人被抢了,哪会轻易就此放过。”   段寒生觉得诧异,便问道:“您怎知道他的性格如此不堪?” 第十一章   女人扯着衣摆,讪讪道:“这我哪里说的上来,只是道听途说罢了,不过无风不起浪,若是他真的是正人君子,也不会有人大肆编排他。”   段寒生暗暗好笑,觉得此话毫无根据,便没纠缠下去,再次询问起赵家庄的住处。   这时来了客人,是个三十上下地壮年男子,那男子看见段寒生,含蓄又羞涩地和他对了个眼神,在铺中挑选起来。   段寒生:“……”   女人忙着招呼客人,失去了谈话的耐心,她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阁楼道:“看到那里没有?安喜镇中最高的建筑就是赵家庄,你要去便去吧。”   “多谢。”   段寒生问了路,抚平被那男子瞧出的一身鸡皮疙瘩,慢悠悠地往前赶。   四周混乱嘈杂,有的离得近,有的离得远,里面夹杂着一些有力稳健的脚步声。   他一走慢,身后脚步也慢,走得快,脚步也快。   他又走了一段,才开始警觉。   脚步声不正常。   莫非有人在跟踪他?   段寒生不由加快步伐,潜入人群中,身后的脚步声似乎急了,越变越大。   在即将追上的时候,他打了个弯,迅速转入小巷中。   几个身着墨色长袍的男人没有发现他,手持剑鞘匆匆而过,腰间的木质腰牌露出一角,上面挂着红色流苏。   段寒生眯起眼睛,从怀中掏出同样材质的腰牌,挂着浅色流苏。   这腰牌特殊,代表虞清门弟子的身份,流苏颜色越深,身份越是往上。   青云让他下山的意图琢磨不透,段寒生清晰地记得刚入门时他略带杀意的眼神。   他心中有了假设。   或许是青云游子对他早有除去之意,但门中人多眼杂,不宜出手,那这次明面上的提拔,刚好 用来故意引他下山,好派人暗杀。   想着想着,又觉得好笑,他之前的二十年内都在天岐山度过,又怎会和虞清派的门内弟子结仇?   又或许他们同是被派去暗查赵家庄的那一批,他们的方向一致,自然感觉像是跟踪。   虽然心里这样宽慰,但强烈的不安感促使段寒生将束起的黑发放下,戴上斗笠,披上墨色直襟长袍,才重新回到这繁华的集市中。   到赵家庄时,果然大门紧闭,贴上封条,门口站着两个看门的小护卫,穿着官服。   尸体虽然已被全部清除,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小护卫看见段寒生,手一挡,虎着脸指着封条道:“看到没?禁止入内!”   段寒生将准备好的腰牌递给那护卫,并道:“在下是虞清门的人,遵循师傅青云游子之命调查赵家庄的屠杀一案。”   小护卫将腰牌翻来覆去查看,皱眉:“你是门外弟子?”   段寒生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小护卫满脸鄙夷:“你当我傻?虞清门怎么会派一个门外弟子单独来调查?况且我们只收到过放带红色流苏的三位大弟子进去的消息,可从没听青云提起过你。”   段寒生侧耳一听,赵家庄里果然隐约传来微弱的议论声,想必是之前路过他的那批人。   看来无人跟踪他,是他草木皆兵了。   段寒生刚一松口气,就听小护卫凶神恶煞地喝道:“你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速速离开!”   段寒生没能进赵家庄就被赶了出来。   青云游子压根没有让他插手这件事的打算。   站着街头愣神一会,他摇了摇扇子,青云强令他调查五日,不到期限不得回门,如今只的找家客栈,先住个几日了。   他正欲往回走,一个卖葱油饼的大爷扯了他一把。   “诶!小伙子,等一等!”   大爷拿着几个热腾腾的大饼塞进他手里,急切地问道:“你也是虞清门的门外弟子?”   段寒生仔细端详着老爷子,皱纹和岁月布满在他黝黑的脸颊上,乍一眼瞧去有些面熟,但又记不起来是谁。   段寒生肚子咕噜噜叫,眼馋片刻,也没有拒绝,将大饼收下,咬了口,不忘调侃道:“难不成您年轻的时候也是?”   “哪能啊,我可没这福气。”大爷摆摆手,把他拉至自己摊前:“你坐,你先坐。”   待段寒生坐上木凳,他才搓搓手道:“你认识薛平吗?他刚入虞清门,也是个门外弟子,我是他爹,薛万宝。”   薛平?   段寒生闻言指尖轻颤,脑内飞速闪过那张涨成青紫色的脸,见到时已没了声息,孤零零被抬出束音阁,估计这会儿已经埋进山中某个角落化作一堆白骨了。   “怎么了?”薛万宝见他脸色不太好,便跟着紧张:“莫非我儿在门里得罪了人?”   哪里是得罪人?根本是丢了性命。   段寒生不好告诉实情,只得胡扯道:“这名字听上去很是耳熟,但虞清门地广人多,在下一时半会记不清了。”   薛万宝拍了拍大腿,满脸落寞:“虞清门大归大,但最近也不太平,我与我儿原先有约定,说是到了门内会寄书信给我,可转眼半月过去,别说书信了,连个消息都没有,叫我如何不担心他。”   段寒生垂眸,看着他手上的油脂和苍老皱褶的手掌,叹气:“兴许是在路上,不妨多等几日。”   薛万宝被安慰了几句,也不再愁眉苦脸,有了闲聊的兴致。   “我们家呀,就在这赵家庄的斜对面,平儿从小趴在窗口瞧着那些个高手进进出出,羡慕的很。”   段寒生往薛万宝指的那方向一张望,那屋中果然有一扇小窗,刚好对着赵家庄大门。   “窗口后面是薛平的屋?”   “是啊。”薛万宝坐在木凳上,咬了口自己的饼,感叹道:“平儿走后,我就住他屋,那里阳光充足,温暖舒服。”   段寒生心中微动:“赵家庄被屠的那一晚,你有什么发现吗?”   薛万宝的表情变了变,小声说道:“这条道一到夜里就没什么人,不过那日晚上,我看到一位持剑的红衣男子进了这赵家庄。”   段寒生吃饼的动作微顿:“你可看清长相?” 第十二章   “乌漆麻黑的,哪能瞧清楚。”薛万宝耸了耸肩,又想了想,道:“不过说来也怪,往常这赵家庄半夜都是有家丁守着的,可那日却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段寒生问:“那他进去了多久?”   薛万宝憨笑道:“这个我倒印象深刻,我起床的时候他刚好进去,我尿完尿正瞧见他出来,也就一刻钟的时间。”   “原来如此。”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根本不可能把山庄内大大小小几百号人统统灭口。   若是要得知真相,还是得等夜里人迹罕至时再进赵家庄看看。   段寒生心中有了判断,仰头看向那渐渐下沉的太阳,拱了供手道:“时间不早了,在下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薛万宝又塞给他几个饼:“小伙子,你回门若是见到我儿薛平,定要让他给我报个平安,我……我在这跪谢你了!”   段寒生见他不住道谢,还要下跪,赶忙扶起,保证道:“会的会的,您先起来,我回了虞清派,一定将话传达给他。”   目送段寒生离开,薛万宝才恋恋不舍地推着自己卖饼的摊子,边吆喝着边蹒跚着朝镇中心走去。   “卖葱油饼勒——好吃的葱油饼——”   段寒生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有了计较。   他走进小巷,路边刚好坐着几个乞丐。   乞丐蓬头垢面,目光皆有贪婪之色。   段寒生沉吟片刻,挑了一个小的。   小乞丐衣裳污浊,眼睛还算清亮。   段寒生将一锭碎银递给他,指着远处的薛万宝道:“看见他了没有?”   小乞丐点了点头。   段寒生拍了拍他的脑袋,道:“你将这锭银子给那老伯,就说是虞清门弟子薛平叫你送的,完事后回来领赏。”   小乞丐接过碎银一溜烟追上了薛万宝,二人不知说了什么,老人家很是激动,一个劲地往小乞丐手里塞饼。   他接过饼,对薛万宝露出一个笑容,才一边啃着一边往回跑。   段寒生躲在暗处,没让他发现异端,等小孩儿回来,才将准备好的银子给他。   不想小乞丐摇了摇,道:“我不要银子。”   段寒生穷得很,巴不得小孩儿婉拒,坦然自若地将银子收回兜里后,撑开折扇挑眉问道:“那你要什么?”   小乞丐隐晦地扫了一眼小巷中蠢蠢欲动的几名老乞丐,咬牙问:“你能帮我赶走他们吗?”   段寒生看到小乞丐手臂和脸上的伤疤,心中了然,这小孩打不赢那些个贪婪的老乞丐,即使得了银子,也是被暴打一顿夺走的份。   “好说好说。”   段寒生将折扇一收,塞进小孩怀里,慢悠悠走向老乞丐:“我先演示一遍,日后再有人敢欺负你,你照着做便是。”   几个虎视眈眈的乞丐早已有所准备,舞着木棍,双目充血地朝他袭来。   段寒生拨开那人的木棍,擒住手臂将他背过身去,脚踢向膝盖处,老乞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声惨叫。   其余几个见状有些犹豫,不敢冒进。   段寒生一边靠近一边讲解:“你力气小,不好用蛮力取胜,得用巧劲,人的腹,挡,肋处尤为脆弱,其中有些穴道击重了会伤会疼会亡,你大可按情况往那里袭击。”   说罢,他躲过横冲直撞的木棍,手指轻轻点在乞丐肚脐上七寸处,乞丐一被触碰,痛得直抽搐,瞬间软到在地。   段寒生惊讶,对上乞丐怨恨的眼神,缓缓道:“这是鸠尾穴,重击可至人死亡,轻击若是疼痛……”   那乞丐听他这么一说,立即坐立不安起来。   谁想到段寒生话语一转:“轻击若是疼痛,便是气虚,胃气堵塞不通,该找大夫看看了。”   老乞丐面红耳赤,似是像被羞辱了一番,踉跄着站起,他的太阳穴阵阵发痛,双腿还不住打颤。   段寒生道:“还不快滚。”   他们攀爬着仓皇而逃,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你真厉害。”小乞丐看得瞪目结舌,评价道:“不仅厉害,还是个好人。”   段寒生打了个哈欠,心说你不收我银子我自然对你比他人好些。   “你能教我武功吗?”小乞丐见他不回话,又期盼地问道。   “那不行。”段寒生不想身后多出个拖油瓶,拒绝后又从行囊里掏了掏,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本子:“不过我可以给你这个。”   此时若是林三木在旁,看到这本子定会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这东西正是入门时青云游子拿来应付那些新进弟子的,给时还特意叮嘱让他多复制几本人手一份,却被林三木偷偷独占,小心翼翼地藏在枕头底下,这下本子无端端失踪,够他疑神疑鬼,担惊受怕一阵的了。   小乞丐捧着它一字一句地念:“基础武学辅导练习?”   段寒生笑眯眯道:“这可是虞清派掌门钟清墨的真迹,贵重得很,回去好好研究,切记莫要展示给他人。”   小乞丐眼睛一亮:“虞清派的掌门竟亲自写手书给您,定是对您青睐有加。”   段寒生笑容不减,丝毫没有感觉到压力。   “我们是故交。”   小乞丐拍拍胸脯:“将来我若是上了山,必先找你叙旧,到那时你可得罩着我。”   段寒生拿了折扇往回走,悠悠应了一句:“那是自然。”   小乞丐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叫什么名字?!”   “段英俊。”段寒生摆了摆手。   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小巷深处。   小乞丐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拿脏兮兮的袖子抹去了脸上的泥巴,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孔。   他歪着头喃喃一句:“奇了怪了,我怎么没听钟清墨说过他还有个叫做段英俊的故交?”   直到秋风围着城壁刮了一圈,小乞丐被冻得打了个哆嗦,才后知后觉地走出小巷。   街头依旧热闹。   镇中心有家酒楼,做菜精致美味是出了名的,名叫望香居,行人一旦靠近,便能闻到这飘散而来的菜香味,皆脚步滞留欲罢不能,自然而然地走进这酒楼想要品味一番。   小乞丐站在望香居门口,哈喇子流了一地。   他稳了稳心神,身轻如燕,步伐矫健,与适才那个羸弱的形象判若两人。   小乞丐推开二楼的窗户,直接跳了进去。   里头的红衣男子淡淡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为何去了那么久?”   “自然是那赵家庄的门难进咯,到处是勿须那老家伙的眼线,烦得很。”   小乞丐一屁股坐下,顺道夹了一块水晶虾仁放进嘴里:“掌门大人你在这胡吃海喝,小的可是在外头拼搏劳累,你又不是不知道,镇里那几个老乞丐难缠得要死,我除了跑得快,没什么其他长处,功夫也是三脚猫,万一被抓着了,逃都没法逃。”   钟清墨心知他自有脱身之术,便没相信他的鬼话,只是吃了口红烧鲫鱼,然后抿紧嘴唇,等待下文。   果然,小乞丐摇头晃脑地继续道:“幸好我灵机一动,用两锭碎银叫人把那几个老家伙赶跑了。”   钟清墨挑眉:“哪个蠢货会为了几个钱得罪勿须?”   小乞丐神秘一笑:“蠢不蠢我不知道,不过那人来历不凡,说与你是故交,又认识虞清门的其他弟子,但我在门里从未见过他,你说古不古怪?”   钟清墨想起什么,神情冰冷:“我能有什么故交?” 第十三章   他说话干巴巴,下巴是绷紧了的,卷长的睫毛随着说话声颤了颤,润了水的眼瞳里似乎有怀念,又掺着抹悲痛与复杂,交织在一起,化成了难以看透的情绪。   小乞丐摸着下巴,钟清墨的事他倒知道一点。   早年这位掌门大人刚被带进门时筋骨齐断,浑浑噩噩不爱说话,几乎是个废人,巧得是,原掌门那套功夫正是需要这种浑身是伤,又报仇心切之人修炼。   听说他在原来的地方还有个念念不忘的小情人,带着与他相同的玉坠。   想到这里,小乞丐克制不住八卦的情绪。   “我说钟清墨,你也老大不小了,既然都坐上了掌门的位置,为何不一锅端了那什么什么宫,好以此解了当年的心头之恨,顺便把你那朝思暮想的小宝贝带回来好好养在这虞清门中开个荤?”   钟清墨一听他蹦出那“小情人”三个字,握着茶杯的手一紧,差点没把它震成碎片:“我看你这舌头是不想要了。”   这话说得冷冰冰的,小乞丐打了个哆嗦,咀嚼的时候也变得食之无味,双方僵持了一会,他举手讨饶道:“我错了,我不该拿他开玩笑。”   钟清墨懒得再搭理他,将木筷一收,问:“东西呢?”   “就等着你这句话。”   小乞丐感觉到周身的气压一收,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于是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他将鞋一拖,一只脚搭在木椅上,手伸进衣兜里一掏,扔出一本册子:“诺。”   钟清墨翻开一看,声音又冷了一度:“基础武学辅导练习?你给我这东西做甚?”   小乞丐不信,刚咬了口鸡腿,闻言定眼一看,口齿不清地说:“哦!吾给醋惹!”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过的信纸,道:“这个才是。”   钟清墨接过,细细查看:“她今晚行动。”   “看来她是等不及咯。”   小乞丐耸了耸肩:“当初你要是再早来一步,赵庄主指不定就不用死了,你也不用大费周章,白白浪费半个月。”   钟清墨抿了口茶,神色淡淡:“那日夜里,有弟子在束音阁周围徘徊,他刚呗承华阁新收来,不懂规矩,既被我看到,便不会让他白白丢了性命。”   “怪不得那晚你与赵云光的约定时间有所推迟。”小乞丐恍然大悟,紧接着又不屑道:“照我说,区区一个小弟子而已,虞清门每年得招收多少个,死在束音阁的还少吗?况且只有除去勿须那老东西才算真正治了本,束音阁也不会再死人了。”   小乞丐嘴里说的赵云光,便是那是色智熏心的赵家庄主。   钟清墨冷不丁抬眸看了他一眼。   小乞丐被瞧得直冒冷汗,慌里慌张摆手道:“我可没怪你。”   钟清墨蹙眉:“我提醒过赵云光小心谨慎,他听了没有?”   小乞丐连忙附和:“不仅没听,临死前还讨了个娇艳欲滴的小老婆,也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你知道便好。”   说罢,钟清墨折了信纸,不想多言,起身就要离开。   “等等,你得留下帮我结账啊!”小乞丐急忙拉住他,强调道:“看在我珍藏了你手书的份上!”   钟清墨的动作顿了顿,疑惑道:“我何时写过手书?”   小乞丐努了努嘴,目光扫向被遗弃了的破旧本子,讨好道:“那不就是?我天天把它带在身边,日日潜心钻研,将此书翻得烂熟,仍旧无法掌握其中精髓,唉,可见掌门大人的功力雄厚,非常人所能拜读。”   钟清墨顺着视线望去,发现他说的竟是那本“基础武学辅导练习”,脸顿时黑了几分:“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再说罢。”   小乞丐拿来细细一看,字迹横七竖八,龙飞凤舞,若绾秋蛇般惨不忍睹,与往日钟清墨的字迹大相径庭,再一瞧正主的表情,对它是万般嫌弃。   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小乞丐恍然地一剁腿:“原来那段英俊在糊弄我!”   “段英俊?”   小乞丐解释道:“就是你那位故人。”   钟清墨觉得这名字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想起来后,气得不轻。   这厮不就是那日晚上不知死活徘徊在束音阁的小弟子?   接二连三的巧合促使他不得不怀疑这个叫段英俊的新进弟子是不是另有所图。   钟清墨问:“门外弟子不得私自外出,为何他会出现在安喜镇?”   小乞丐摊手:“我怎么知道,说不定他门中沉闷,无事可做,偷偷出来消遣消遣。”   “你以为他同你一样?”   钟清墨没什么好语气,话一出口,心中微动,冷声道:“你被识破了?”   “怎么可能?!”   小乞丐不允许有人质疑自己的业务水平,一桌美酒佳肴也没了品尝的好兴致:“那段英俊是从薛家老头的摊子里走出来的,薛家老头在赵家庄门口住了三十多年,我们也暗中派人调查观察过,一个普通卖葱油饼的老头罢了,而且他儿子薛平不是前几日被当作门外弟子收进了虞清门?我想这段英俊应该是和薛平关系不错,专门帮自己好友来看看薛老头子的。”   钟清墨皱眉。   小乞丐见他依旧怀疑,便一字一句道:“他明显是去拜访薛家老头的,与我碰上,帮我赶走老乞丐,皆是巧合,若他别有深意,神态动作不可能那么自然,不然我怎会看不出来?我看不出来的人,这世上还真不多。”   钟清墨问:“你找你又是做什么?”   小乞丐回忆道:“段英俊给了我一锭碎银,让我拿给薛老头子说是薛平所送,可能薛平那小子无法出山的缘故,让他代为转送。”   钟清墨抿着唇,似在思索:“薛平误入束音阁,死了,段英俊刚好目睹了那一幕。”   “什么?!”小乞丐一惊,消化了好一阵才喃喃道:“薛平看起来忠厚老实,平日里又待人真挚,可惜过重的好奇心把他直接害死了,薛老爷子要是知道肯定受不住,难怪段英俊会叫我送银子,估计是不想让他知道实情。”   钟清墨冷道:“即便是为薛平而来,也改变了他没脸没皮,攀权附势的事实。”   “我说钟清墨,你心眼也太小了吧?”   小乞丐剔着牙,翘着二郎腿,满不在乎道:“他不就说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言嘛,其实也有仰慕你,想接近你的意思,你堂堂一掌门,有必要斤斤计较吗?”   钟清墨听得气极,横眉冷对:“你既如此信任他,那便跟在他身后,他要有什么异动,你也别想好过。”   小乞丐膛目结舌,待钟清墨拂袖离去,才反应过来,嗷叫道:“诶——我哪知道他在何处?!你别忘了帮我结账啊——!!”   钟清墨哪里听得到,一刹那便没了踪迹。   小乞丐看着被一扫而空的饭桌,掏了掏口袋,脸部皱成了面团。 第十四章   福来客栈。   段寒生在此入住,桌上摆满了吃食。   这家客栈是青云游子帮他订的,不仅不用付房费,连吃饭喝茶都可全免。   环境好是好,只是这位置偏僻,住店的客人极少,有些冷清。   小二苦着脸,满头大汗:“这位大侠,您点那么多,吃得掉吗?”   段寒生接过他递来的白斩鸡,由于白色餐布上实在摆不下,只能叠于两碗之上。   “放心,我既点了,便不会浪费。”   小二挠了挠头,将信将疑。   段寒生见他脸颊还留着热汗,不禁开口询问:“厨房很热吗?”   小二尴尬地拿毛巾擦了擦:“客官对不住,刚打扫了几间上房,又来端菜,才导致的满身是汗。”   段寒生应了声,不置可否。   小二送完菜便出去了。   段寒生见他关上房门,才拿出银针,一一试过,银针没有变色,说明菜无毒。   他展眉,持起那块皮黄肉白,鲜嫩肥美的鸡肉,沾了那酱蒜,喂进嘴里。   果然,这客栈除了僻静人少以外,其余皆是上品。   段寒生将脏盘带下楼,堂里做事的只有三人,面若芙蓉的女掌柜,腰粗膀圆的厨子和尖嘴猴腮的小二。   小二见他亲自下楼,连忙接过盘子,笑容灿烂:“您先放着,我自己上去就好。”   段寒生不动声色地扫视周围,温声道:“麻烦你了。”   月明星稀,清辉遍地。   小二送来了洗脚水。   段寒生舒舒服服地将脚丫泡进热水里,靠在床头。   他回忆着白天下楼的那一幕。   照理说,虞清门挑选的住处应是极为安全才是,可这家客栈从掌柜到厨子,皆有异常。   当时,女掌柜边看账簿边拨着算盘。   她从算盘中央起算,手指只拨动中间那几颗,可见是在装模作样。   厨子坐在里面,门是敞开着的,空气干干净净,刚做完十多个菜没多久,却没有一丝油烟味。   只有小二一人在忙碌,他拿着抹布擦拭着木桌,掌心的薄茧一闪而过,又被灰色抹布掩住。   茧在四指指肚,靠近手心指节的左侧,说明此人常有练剑,应是习武之人。   他白天点有十多样菜,菜式各式各样非平常客栈所能做出,那厨子不仅将每样做得精致美味, 厨房还能保持干净如初,反而小二气喘如牛,像是短时间内跑了许多路。   ——如此想来,这些美酒佳肴不是那厨子做的,而是小二买的。   这也能解释为何厨房无烟无味,小二却汗流浃背。   一个不会打算盘的掌柜,不做饭的厨子,和热爱习武,健步如飞的小二。   段寒生将脚移出盆子,用热毛巾擦去水渍,叹气,果然天上不会掉下免费的馅饼。   客栈内情况诡异,让他无法安心入眠。   好在今夜他本就打算进赵家庄一探究竟。   青云想要他死,又想捂着赵家庄的秘密,他可不会当个傻子,任由旁人摆布。   段寒生穿上鞋子,把帛枕塞进被褥,被褥的上方立即肿成了一个包,远处望去,像是一人窝进了被子里面。   打开窗户,凉风拂面。   这里离赵家庄有点路,他换了身夜行服,推开窗户,踏出去后,又轻手轻脚地将其关上。   赵家庄的夜晚很宁静。   四处坐落的人也少了一半,白日的小护卫已靠在门边晕乎乎地睡着了。   庄主里两个守夜的护卫打着灯笼,哆哆嗦嗦地往前走。   “圆规,现在什么时辰了?”   圆规是个娃娃脸护卫,他捂着剑,神情紧张无比:“才……才刚刚二更。”   另一护卫也是腿脖子打颤,害怕得很。   “这死人的地方,会不会有冤魂游荡?”   圆规机械地转动脑袋,喃喃道:“不……不知道。”   突然一抹黑影闪过。   两人尖叫一声,抱成一团。   灯笼掉落在地,骨碌碌滚到一边,撞上了一双黑皮靴子。   小护卫们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其中一人眼皮一翻,脚下一软,直接晕了过去。   这下只剩圆规,抱着同伴瘫软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你……你是何人?!”   段寒生眨了眨眼睛,疑惑道:“我好像迷路了。”   圆规和他来了个深情对视,良久才回:“……啊?”   段寒生将短刀压在圆规脖颈处,防止他大声叫唤,笑眯眯道:“在下有事想去赵庄主的住处,能否请这位小兄弟带一程路。”   月光洒过,附近渐渐亮了起来。   圆规看清了来者的脸,原来是个相貌平庸,谦谦君子的年轻人。   许是面善的缘故,圆规不似刚才那么害怕了,他一边带着段寒生往赵庄主的厢房走去,一边小声嘀咕:“怎得有事没事偏偏去死得最为凄厉的那间屋里,若是看见什么牛鬼蛇神该如何是好?”   段寒生奇道:“你是说赵庄主死状最惨?”   短刀还架在颈处,圆规不敢不回答:“不是,是庄主新过门的夫人,牡丹。”   “被毁容的那位?”   圆规惊讶:“你知道?”   段寒生回忆起卖胭脂的大婶的话,看来她所言属实并非道听途说。   全庄几百号人口,杀人者单单毁去牡丹容貌,必然是和她有所关联。   段寒生迅速抹去脑海里突然闪现出那些个,钟清墨搂着牡丹耳鬓厮磨,情意绵绵,或者妾有情郎有意,夜里相会难舍难分的片段。   又惊觉钟清墨已是二十有五,莫不是年纪大了,憋得狠了,去欢宜院解决生理需求,才认识的花魁牡丹。   他越想越离谱,稍不留神就用了点力。   圆规“诶哟”一声,眼珠子朝下,脸色惨白。   段寒生回过神来,发现可怜小护卫的皮给他割破了点,好在短刀不利,只留了道血痕。   “你没事吧?”   圆规感到一阵阵刺痛袭来,表情扭曲了下,刚想埋冤,又听段寒生道:“莫要乱动,刀剑无眼。”   明明是这人手往里带,割伤了他的脖子!   圆规差点气不顺,没缓过来。   这人看上去温文尔雅,没想到胡言乱语的本领倒很有一套。   段寒生见他气呼呼的,丝毫没了方才被胁迫的危机感,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是否过于和蔼亲切了,然后在圆规抵达目的地的同时一掌劈晕了他。   “你怎地——”   圆规话说了一半,突然感到一股痛楚袭来,瞬间没了意识。   段寒生把他搬至干净处,怕他着凉,贴心地为他盖上草席,只不过这里空置半个月了,草席上落了些灰,尘埃满天飞。   旁边就是赵庄主的主房,门未关,段寒生打开时,还能闻到胭脂味和血腥味。   案台上杂乱无章,像是被人扫荡过似的。   橱柜中摆放着一栋双人交缠的铜像,很是突兀。   段寒生嘴角抽了抽,心道赵庄主的爱好和青云游子倒相像,两人若是见面,还能成为互相交换画卷和铜像的忘年交。   屋里很多东西都没动,赵家庄麾下的大笔资产到底如何处置,还是应由掌门决定。   掀开珠帘,里头是婚床,还铺着大红色的丝绸床单。   段寒生走近后,发现屋内的摆设不太自然。   特别是眼前赵庄主的画像,竟放得歪了些。   这时,一股阴风迎面吹来,胭脂味变得更浓烈了些。   段寒生有刹那的晕眩。   床底下探出一只手,直接把他拽了进去。   段寒生被压在底下,狭小的空间使他艰难地扭过头,猛然对上了一双渗着冰渣的眸子。   他有些尴尬,又被压得难受,为了缓解气氛,只得道:“咳……是你。” 第十五章   钟清墨冷声道:“你来这里做甚?”   段寒生见他情绪不稳,赶忙小声解释:“我奉师傅青云游子之命前来调查赵家庄灭门一案,可白日护卫却将我牢牢拦在门外,实在没法,才想出的夜探赵家庄。”   钟清墨对他印象极差,根本不相信他的鬼话,手臂用力暗暗将其锢紧,也有不让他逃的意思,眯眼道:“你嘴上倒是会说。”   许是被方才的胭脂味一熏,全身虚软,段寒生竟没什么反抗的余力,便哼了声,笑眯眯道:“掌门再不放手,我便大声叫唤,附近有得是巡逻护卫,他们一进来,我就说虞清派掌门深夜捉弟子欲行那苟且之事……”   钟清墨皱了皱眉,抬手捂住了他的嘴,擒住腰间的手却是松了松。   就在他们你来我往时,珠帘再次被撩开,袅袅娜娜带着一抹胭脂香味,走进一抹纤细娇小的身影。   屋内过于昏暗,只能瞧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应该是个女人,具体的外貌长相也看不太清。   段寒生讶异,心里头想这赵家庄可真热闹,深更半夜的,竟接二连三地有人往里钻。   他侧过身,在黑暗中偷偷瞧了钟清墨一眼,见他神色未变,一副从容不迫模样,像是早知那人会来似的。   钟清墨察觉到传递来的目光,不禁面露嫌弃之色,手一动,将他的脸板了回去。   段寒生:“……”   女人谨慎地转了一圈,确定四下定无人,才慢慢挪到那幅画像前,掀开画像,里面有个凹槽,凹槽中放着一个木盒。   她拿出钥匙,打开木盒,拿出一张图纸。   图纸展开,女人眼神闪烁,急不可耐地往回走,走到外室,她双手抚上那座男女缠绵的铜像,朝左搬动数下。   屋内发出沉闷的响声,一扇隐蔽的门缓缓打开,女人身影微动,转眼间已闪了进去。   钟清墨擒段寒生从床底出来,他站在那扇突然出现的门前,面如冰霜。   段寒生被满屋子的胭脂味熏得昏昏沉沉,便微微将身体朝后靠了靠。   谁知钟清墨见他主动靠近,又是不悦。   段寒生眨了眨眼睛:“掌门大人不如先帮我把身上这毒解了。”   好在钟清墨不想同他一般见识,手指微动,将根银针插入他穴位处,淡淡道:“此香有干扰意识的能力,莫闻便是。”   银针入颈,神智果然清明些许。   段寒生到底在天歧山待惯了,马屁顺着嘴就说了出来:“掌门大人果然博学多闻,这等奇香都能迅速辨别,可见功底非常人所能比拟。”   钟清墨听了此话,想起这厮惯会攀高结贵,连拿了虞清门的普通功法,都要往高处说,于是脸色更差了。   段寒生见他听了好话,反而更加不悦,便识相地闭上嘴巴,不再多言。   空气宁静,就在段寒生对压抑的氛围感到难以承受时,暗室的门终于再次打开。   里面出来的女人和他们对了个照面。   段寒生看清了她的脸,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女人拿着一叠案卷出来,意识到不妙,急忙按上那座铜像,想要将它关上。   钟清墨动作更快,按住铜像使其不动,另一只手拔出佩剑直刺她腰腹。   这女人看起来娇小,实际功夫不弱,情急之下往后一缩,犹如一条灵活的蟒蛇,她躲开那剑,与钟清墨对上,竟能游刃有余地切磋一二。   但也只是切磋一二罢了。   钟清墨剑柄一转,轨迹就像长了眼睛似的,不仅拆了她的招,还处处迎向她薄弱之处,几招下来,女人持剑的手越来越无力,渐渐不受控制地“簇簇”颤抖起来。   “绳子。”   哪有什么绳子?   段寒生还愣着呢,钟清墨便毫不留情地将女人的裙摆扯下一段捆绑起来。   如此一搞,他们俩活像个地痞流氓,绑了姑娘要轻薄人家似的。   她反抗得厉害,钟清墨又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直接将她的手臂给折断了。   “你若老老实实跟我回门,我便饶你不死。”   段寒生本站在一旁老老实实观戏,闻言不禁朝更是他瞥了好几眼。   这语气霸道冷酷,竟有股浓浓强抢民女的山寨大王风,也算在地痞流氓的层面上升了两级。   女人咬着唇,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钟清墨。   段寒生绕着木椅走了一圈,问:“既然你把她绑在上面,又如何将她带走?”   钟清墨阴恻恻道:“不是有你?”   段寒生沉默了,他琢磨此话,发现这厮的意图是要他当免费劳动力。   钟清墨见他噎住,视线在那张微窘的脸庞停顿片刻,又看向女人。   女人与他对视,冷笑一声。   下一秒,嘴角流出一条血痕。   血越吐越多,颜色呈青紫,一看便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想寻死!   钟清墨神色突变,按住女人的下巴想要把她嘴巴打开。   可惜晚了一步,女人看了一眼段寒生,阴冷一笑,眸子里闪过恶意的神色   “钟清墨,你做得那些事你自己清楚,掌门大人的亡魂在天上看着呢!你永远别想在掌门的位置上坐稳!”   她咳了数声,最后硬生生吐出数口血来,不到半刻便没了声息。   段寒生摇头叹道:“心道不畏强权,可歌可泣。”   话一出口,便迎来了怒瞪和如芒在背的威压。   段寒生微咳,知道他被那女人的话刺得不轻,到嘴的调侃也没继续讲下去。   钟清墨见他不再说话,以为他是信了方才女人说的话   他沉默片刻,解释得略为生硬:“前掌门死得离奇,有偏激之人怀疑本座在其中做了手脚。”   段寒生闻言挑眉,笑着接道:“清者自清,掌门大人不会做这样的事。”   钟清墨早知他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面孔,惯会说些好话,于是冷哼:“你知道便好。”   段寒生叹气,他不信也不是,信也不是,夸也不是,闭嘴也不是,怎地总会惹他生气?   钟清墨皱眉:“你叹气做甚?”   段寒生怕他又恼,便道:“我只是感叹女子识人不清,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钟清墨嗤笑:“并非是她识人不清,她不过看你同为虞清门弟子,死前将那些话说给你听,想引起你我内杠,互生嫌隙罢了。”   “那她是想错了。”段寒生撑开折扇,缓缓道:“既然我成了虞清门的弟子,便不会去听信外人的胡言乱语。”   钟清墨见他眸光清明,眼神坚定,不像在说假话,便停下动作盯他看了许久。   段寒生挑眉:“掌门大人这样看着我,是觉得在下脸上有花?”   钟清墨迅速移开目光,冷声道:“你若改了那轻浮奉承的毛病,本座还会信你几分。”   “嗯?”   段寒生将折扇撑开,委屈地问:“在下何时行为轻浮又爱奉承了?”   钟清墨:“你自己知道。”   段寒生绞尽脑汁寻思半晌,也想不出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给人留下这等坏印象。   那头钟清墨已将注意力转到女人身上,将她青黑手指紧紧扣着的案卷抽出。   女人对案卷很是执着,抽出来时,钟清墨折断了她两根手指。   段寒生问:“这是何物?”   钟清墨淡淡道:“勿须的罪证。” 第十六章   段寒生微愣,扭头看向他。   钟清墨清启薄唇,缓缓道:“束音阁住有一女子,江湖尊称九音姑子,名震四方,乃前任掌门,本座师傅肖墨然之女。”   段寒生颔首:“这事我倒知道些,九音姑子虽天赋过人,但十五岁时忽然疯魔,之后便没了声音。”   钟清墨意外地挑眉,不过还是将此事继续说了下去:“老掌门夫人死得早,肖墨然认为女子习武没有男子来的精进,自己又隔三差五地闭关修炼,从小对九音姑子没怎么管过,不晓得被勿须钻了空子。”   段寒生摸着下巴:“勿须长老袭击了九音?”   “不是。”   钟清墨翻开案卷,将里头内容轻扫一遍:“勿须当年是九音的师傅,一身功夫也是靠他教导,久而久之两人越过了师徒情,关系不一般。”   这个不一般,包括了各种感情,有亲情,师徒情,还有更为隐秘的——爱情。   段寒生沉默片刻,问道:“九音姑子及笄时,勿须长老贵庚?”   “不大,刚满四十。”   钟清墨轻描淡写道:“不过再不坐上掌门,可就来不及了。”   段寒生恍然:“原来他利用九音。”   “利不利用,本座不知道。”钟清墨看完案卷,将其合上:“不过自那之后,肖墨然的身体日渐衰弱,等他发现,已经是强攻之末了。”   段寒生大约想了个七七八八:“九音听从勿须的指示,给肖墨然下慢性毒,他虽对女儿冷漠,但也不设防备,久而久之,毒入肺腑,回天乏术了,可她自己又是如何疯魔的?即使勿须想要偷袭,十五岁的九音姑子武学上已大有所成,他是如何轻松对付的?”   钟清墨嘲道:“自然是在床上。”   段寒生微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钟清墨挑眉:“两者相处,互相撞击,最为松懈。”   段寒生脑子卡壳:“撞……撞击?”   钟清墨扫了他好几眼,嘴角勾起微不可闻的轻笑,似是调侃,又似是一本正经的说辞:“你是装的?还是真的不知?”   说完,他看向前方双人交缠地铜像,道:“就是那样。”   铜像上两人耳鬓厮磨,赤身裸·体纠缠在一道,一看便知做得什么事。   勿须长老竟是和九音姑子做床笫之事时,将她整成疯魔的。   想着想着,段寒生耳根红了,好在夜色朦胧,看不清楚,他以前看过那种图册,还算了解,只是不知道做那档子事还会相互撞击。   “咳,我不过一时没反应过来,自是知道那事是如何做的。”他不想被这位儿时玩伴看笑话,胡乱争辩一通后又迅速转移话题:“勿须真是老不知羞,年龄相差那么多都好意思下手。”   钟清墨的目光在他脸颊上流转一番,慢慢接道:“他做的恶事多得去了,不差这一件。”   段寒生被瞧得坐立不安,干脆转过了身,才有心思将钟清墨所有话全部融会贯通一番。   良久,他心中一动:“我明白了,原来这女子是勿须长老派来的。”   钟清墨抬眸看他,不置可否。   不得不承认,这新来的弟子,是极为聪敏的人。   其中缘由只说了一半,便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段寒生还在思考。   案卷中是勿须的罪证,又藏于赵家庄主的暗室里,说明赵云光在暗中调查勿须长老。   女子深夜潜进,钟清墨守株待兔,抓她却不杀她,可见他不仅知道赵云光调查勿须一事,还知道今夜会有人来此地拿案卷,甚至需要留这女子做人证。   那赵家庄的死是否勿须长老有关?   段寒生蹲下身,用折扇柄抬起她的脸,左右端详,又持起她的手臂掀开长袖看去。   “嗯?”   段寒生手指贴着女子的下颚,轻轻一撕,一张薄如纸的脸·皮被扯了下来。   他端详这张脸片刻,笑了:“开始我便觉得她的脸不太自然,觉得是用了假面皮,看来果真如此,这位姑娘不就是欢宜院头牌,牡丹吗?”   钟清墨没有阻止他的动作,也未曾表现出惊讶,应是早已知晓。   牡丹姑娘死在这里,那半月前的牡丹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段寒生回想起当初老鸨来验尸时,牡丹姑娘的脸被划花,几乎看不清原本长相,凭着手背上的红色胎记才将她认出。   钟清墨冷不丁问:“你去过欢宜院?”   段寒生见他一副我原以为你很纯真的模样,磨着牙假笑:“在下只是途径安喜镇时,恰巧路过她的喜轿,轿帘被风吹起,故看到了她的相貌。”   钟清墨半信不信:“习武之人,还是莫要多去那烟花柳巷之地,免得伤了精气,没了力气。”   段寒生装作没听到,自顾自地问:“这女子真是牡丹?”   钟清墨顿了下,眯着眼道:“你不听劝?”   段寒生见他突然动气,条件反射地撇清关系:“在下从不逛青楼妓院。”   钟清墨听到答案,冷冷哼了一声,也没继续追问下去,坦言回道:“她的确是牡丹,成婚当夜混进赵家庄,潜伏几日后才动的手,本座那日恰巧与赵庄主有约,来时和这女子打了个照面,她逃得匆忙,未找到案卷。”   难怪薛万宝起床解手时,看见了钟清墨。   “那所谓的尸体……”   钟清墨冷笑:“自然是欢宜院老鸨串供。”   段寒生一惊,欢宜院,束音阁,这不大不小的地方到处都是些心怀叵测之人。   他观察女子,还有一些细节未明:“你说牡丹屠了赵家庄,但这女子看着不像是能单独杀死赵庄主的人啊。”   钟清墨看了段寒生一眼,似乎并不理解他的困惑道:“很奇怪吗?赵云光好色,这女人又长得漂亮,他必然急不可耐地下手,第一次可能还有所戒备,后面几次一放轻松,给了牡丹有机可乘的机会。” 第十七章   看来赵庄主和九音姑子相同,皆是栽在床笫之事上。   段寒生尴尬地咳嗽,偷偷抬眸扫了眼钟清墨,发现这厮也在用黑漆漆的眼瞳看着他,还一脸坦然。   他在坦然些什么……   段寒生正不知该如何接话,窗外忽然传来闷痛的呻·吟声。   “呜,我的头……”   变故来得真是时候。段寒生暗自松了口气,这诡异的话题也可就此结束。   钟清墨闻音神情微变,但手中反应飞快,此事本不宜打草惊蛇,女人的尸体也不好让这门外护卫过早发现,情急之中,他直接将尸体仍进了暗室,亲自清理了血迹,走上前透过房门缝隙看那声音传来之处,是个年轻矮小的护卫,从一堆杂草中爬起,意识还未清醒。   段寒生跟着一起望去,微讶道:“……他这么快就醒了?”   钟清墨侧身问:“你认识这人?”   段寒生面不改色心不跳,理直气壮道:“没错,我潜进来时,请他带了路。”   钟清墨恍然:“我道是他如何出现在这,原来是你搞出的麻烦。”   段寒生:“……”   ……为何他总要做出一副你又捅篓子了的模样?   圆规打了好几个喷嚏,提起裤子,用了七八秒的反应时间,轻声“啊”了下,小跑着就要去告状。   钟清墨推开门,空气中还响着“吱呀吱呀”的声音,圆规在转身的那一刻,蓦然觉得肩膀一重,迷迷糊糊中再次被击晕了过去。   晕倒时脑袋着地,发出沉闷的巨响,段寒生后退了一小步,露出怜悯的神情。   段寒生把他搬回了干净处,重新盖上了草席。   钟清墨看着天上的月亮,似乎比方才沉下去了一些,开口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吧,莫要被人发现了。”   段寒生愣了片刻,问:“我与你一道?”   跟钟清墨的几次碰面都是孤身一人,还以为他不爱同别人结伴而行。   钟清墨蹙眉,声音发冷:“你不乐意?”   段寒生真诚地解释:“我没有其他想法,只是确认一下。”   小弟子虽油嘴滑舌,却也不似极恶之徒,但每次出现时机过于巧合,让他不得不防。   钟清墨见段寒生还呆呆杵着,便小幅度提了他一把,谁知这一蹲一站,衣袖中的瓷瓶掉了出来,骨碌碌滚到靴子下。   钟清墨诧异地看他一眼,将瓷瓶捡起,粗略一看,脸立即黑了一半:“你怎地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瓷瓶上花色精细,极好认出,段寒生记起,原来是早晨为了套话在胭脂铺顺手买的。   段寒生微微一笑,寻思一番便把想好的说辞讲了出来:“是在下老家情投意合的发小,原是打算待武功学成,回到家中,将这瓶赠送与他,当做礼物。”   不知为何,段寒生说到发小一词时,钟清墨眼皮止不住的狂跳,甚至有丝不详的预感从心底溢出。   “你要将这物送与发小?” 第十八章   段寒生撑开折扇,含笑看他:“有什么不妥吗?”   其实说这话也有埋汰的意思,他哪里有情投意合的人?况且他的发小不就是钟清墨?   不过若是他涂了胭脂,抹了唇脂,不也是艳压群芳的美人?   段寒生笑得眯了眼,钟清墨神色却不好看,本来就板着的脸,如今又用那像极狐狸般的挑花眼瞅着他,眸中那抹闪烁的流光尽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几个字。   他还能猜出发小就是自己不成?   段寒生无辜道:“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钟清墨拆开瓶口闻了闻,冷冷道:“这瓷瓶的花纹在安喜镇只有一家,是王大娘铺里的东西,你知道这里头是什么吗?”   听他的语气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段寒生收敛了笑容,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何物?”   “芦荟膏,膏中还加了不少催情散。”钟清墨嘲讽地笑了声,将瓷瓶扔还给他:“这是床上用的润滑之物,王大娘常做欢宜院的生意,她卖这些东西是出了名的。”   段寒生僵在那,彻底笑不出了。   钟清墨还道:“一般女子不需要这么重的催情润滑,你那发小是个男人?”   难怪当初买时那王大娘眼神如此古怪,原来她以为他要和男子……   “这……”段寒生持着瓷瓶,扔也不是,拿也不是,棘手极了。   钟清墨说完,便不耐地催促道:“还不快走?还想等到天亮不成?”   段寒生往前走了数三里,钟清墨默不作声地跟在后头,偶尔扫来的眼神让他如芒在背,像块移动的冰库。   “……”我们去何处?”段寒积极征求意见。   钟清墨道:“睡觉。”   他们一路走回了福来客栈。   段寒生停住了脚步,钟清墨跟着停了下来。   他终于忍不住道“……掌门大人。”   钟清墨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嗯?”   段寒生假意遗憾道:“在下要回客栈休息了,掌门也早些歇息吧。”   钟清墨眼皮抬了抬,道:“一同上去。”   段寒生闻言有些犹豫。   钟清墨见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又不高兴了,眉头轻皱。   皱得段寒生把已到口中的推辞生生咽了下去。   他心理安慰自己……恩,虽现在他们相处得并不融洽,但时间久了,总会有所改善,待钟清墨态度回暖,可早日说出身份,体内被张无痕下的毒也好借机求助。   这才是循序渐进的妙处所在。   段寒生将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嘴上道:“掌门大人既然要与在下同屋,那便请吧。”   客栈的木门牢牢关闭,段寒生看向二楼的窗户,轻松踏了上去。   进去时,他发现窗户竟半开着。   奇怪,当初他离开时,明明将窗户关了的。   钟清墨跟着翻窗而入,一进房间,意识到了什么,朝着门口走去。   “迷魂香的味道。”   段寒生看向床榻,被子和枕头褶皱不堪,上面还有刀捅过的痕迹,顿时笑出了声:“原来真是有人想杀我。” 第十九章   他很镇静,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室内暗淡无光,段寒生点了蜡烛,火焰燃烧,照在他脸上,钟清墨望去,他的神情没有慌张,也没有害怕,仿佛已经习惯了。   他的外层像裹着着一层糖纸,里面究竟是何物根本难以看清。   段寒生反应敏捷,思路清晰,武功中等偏上——至少与门中几个门内弟子旗鼓相当,但不知为何,没有刻意掩饰。   一时间,钟清墨竟看不清他的意图,又在为谁做事,什么目的。   段寒生打了哈欠,抬眸就见对面那人暗幽幽看着自己,心头不禁颤了颤。   他“啪”地一下撑开折扇,似笑非笑道:“段掌门看在下的眼神怎得含情脉脉的?”   钟清墨淡淡移开了目光,抬手就要推开房门。   段寒生急忙拦住:“等等。”   钟清墨的动作顿了顿,缓缓道:“你既已有爱慕之人,又是男子,便不该和他人说些暧昧言语。”   段寒生张口结舌,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可惜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难以收回。   他暗暗后悔,不该乘那些口舌之快,如今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将来若是知道了身份,再回想起这件事,钟清墨不恼羞成怒才怪了。   “我刚到这间客栈时,发现掌柜,小二皆有怪异之处,于是留了个心眼,直到现在回来,又是迷魂香又是刀痕,怕就是客栈中人动的手脚。”   钟清墨蹙眉:“你……”   段寒生像火烧着了屁股,迅速躺上榻,打断了他的话,裹上被褥:“既然他们已经袭击过此地,必会认为这间屋再不会有人,掌门大人还是快些熄灯,莫要被察觉了。”   他一说完,侧过身竟睡了过去。   钟清墨被晾在原地,直接黑了脸,他瞪着眼前欠揍的背影良久,眼神像带了寒气的冰柱,仿佛要把他刺穿,然而背影依然毫无知觉,甚至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狭小的客间里只摆放一张床,地面和座椅积着层薄薄的灰。   太脏了,他堂堂掌门,自然不会和弟子抢床位,于是往前走了几步,眉头皱成了川字,犹豫了好一会,才将床上的人用被褥裹了起来,往里面移了移。   这本是单人床,两个大男人睡在一起过于拥挤了,此时深秋,空气渗进来都是透着凉意的。   钟清墨躺了会,阴冷的风融进了骨髓,身上的寒流像无数小虫在血液里攀爬窜动,这种被侵蚀的刺痛感犹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他睫毛颤了颤,眼帘垂着,像是睡着了,额头不断震跳的青筋暴露了此刻身体并不好受。   这畏寒的毛病每年冬天都会复发,今年不知何故竟然提前了,他将身着段寒生的被褥抽出一段盖在自己身上,无意中,手臂贴上一堵温暖的脊背。   钟清墨垂下的眼帘轻轻眨了下,手臂的温度像朵冲向云雾的烟花,炸翻了吸食蠕动的小虫,急转直下,涌进丹田,迫使他下意识地将被褥往上掀了掀——   往那仅有的温度里靠近。 第二十章   段寒生做了个行走在阴沉,昏暗的雪山中,一眼望不到边,浑身被淹没冻僵的噩梦,寒冷的冰川紧紧覆盖在周身,不管如何逃跑都难以抹去。   然后他惊醒了。   醒来时感到自己的背部贴着一块又硬又冷的冰,隔着里衣都能穿透进来,他鼻子痒痒的,打了好几个喷嚏。   段寒生回头一看,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掌门大人的脑袋还埋在他的颈窝里,几根发丝垂了下来,遮去半个面,身体挛缩得像冰海里打捞出来的龙虾,脸色白得宛如一张脆弱的纸,活脱脱成了一个病怏怏的睡美人。   “钟掌门?钟掌门?”   钟清墨眼皮子动了动,紧接着脑袋一歪,又睡死过去。   段寒生见他毫无反应,心头打了一嗝愣,连忙试探性地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没有发热的症状,再探了探他的呼吸,平稳不急促,判断应该没什么大碍,又不知平日里他睡觉是否就是这副鬼样子,只得任他抱着。   钟清墨睡觉的模样倒温顺得很,像只安静的小猫咪,完全与清醒时那副冷冰冰的死人脸判若两人。   “钟掌门啊……”   段寒生眯了眼睛,伸出一只胳膊揽过他的肩头,顺手勾了勾他光洁的下巴:“小美人?”   钟清墨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嘴里无意识发出了隐隐约约的“哼哼”声,把段寒生乐得,直摸着他豆腐般的脸蛋喊“乖”。   直到晌午,钟清墨终于悠悠醒过来,入眼处便是段英俊那小子的睡颜,他们靠得极近,均匀的呼吸卷着些许热气打在了他的脖子上,又刺又痒。   刺骨的寒气已褪去,周身仿佛陷进了棉花里,温暖,舒适。   钟清墨的神情变了变,一把甩开了他搭在肩头的手。   本来两个男人睡在一起,挤了些靠得近了些没什么不正常的,但他们昨日夜聊,竟发觉这厮没羞没臊地要送发小润滑膏那等污秽不堪的物件,况且那发小十之八九还是个男人,如此想来,他必然有龙阳之好。   说来也怪,往常若是有外人想要靠近,不管男子女子,他都有所警觉,可这段英俊都把脑袋埋进他颈窝处了,也没发觉半分不适。   他笑起来,说话的模样,有些像寒生。   钟清墨胸口闷闷的,十年未见,他都二十了吧,若是再相见,还会记得他吗?是不是已经娶妻生子了?   要是娶妻生子,该如何?要是早已将他忘记,又该如何?   一时间他心乱如麻,越想越是心惊,脑海里到处都是些段寒生和他莫须有的妻子间互动这些难以接受的画面,此时此刻恨不得立即出发回那天岐宫。   可若是不先除去勿须,虞清门同样危机四伏,如果他把人带回来了,将来要出了什么事又该如何……   钟清墨进退两难,又是犹豫又是心焦,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办了。 第二十一章   段寒生一睁眼,见钟清墨茫然地坐在床头,难得没了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样,而是怅然若失,那双被睫毛遮住了大半的桃花眼像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里面似乎快下雨了。   像是什么宝贵的东西丢了似的,满是失落。   然而这副模样只是一霎间,这位掌门大人反应很是迅速,第一时间意识到他醒了,第二时间神色一收,现场表演了一次秒变脸。   他又恢复抿着唇,垂着嘴角的清冷样子,淡淡命令道:“起床,漱口。”   可这房间哪来的水?   店小二至今未曾上楼来敲过门。   他们再迟钝,也察觉到有所不对了。   楼下很安静,只有木质楼梯因踩踏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段寒生记得他的隔壁应该是有几位客人的,可如今不管客栈里头还是外头,皆是空荡荡未有一人。   就连小二,掌柜,也如同凭空消失了般,不见了踪影。   钟清墨淡淡扫视一圈,觉得诧异:“此客栈冷清,阴气森森,无半点人烟味,你为何偏偏挑了这家来住?”   段寒生无辜道:“师傅青云游子命我调查赵家庄灭门一案,他向来想得周全,故特地为在下包了这家客栈三日。”   他这样讲,是借机将心怀歹意之人说了出来,暗揄图谋不轨之人正是青云游子。   “你上眼药的本领倒是炉火纯青。”   钟清墨怎会看不透?半笑不笑地回头看了一眼,见他睁着双明眸善睐的眼睛,好似还有些委屈,想要嘲弄的话仿佛被鱼刺卡了喉咙,什么都说不出了。   “你把眼睛闭上。”钟清墨阴森森道。   “什么?”段寒生一愣。   钟清墨胸口憋着一股闷气,自方才醒来起,他看这厮一言一行就像寒生,越看越像,想不到现在瞅着他的眼睛,竟也能联想到寒生。   “本座看你的眼睛,心里不舒服。”   钟清墨喃喃地小声说了一句,讲完了便往前走,只是脚下的木板被连续踏得发出沉闷的声响,藏在衣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头,一想到寒生,脑中便到处他和妻子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画面,当真是讨厌。   “钟掌门?钟掌门?”段寒生见他走路姿势古怪,神情沮丧,还有些同手同脚,不禁唤了两声。   谁知钟清墨一反应过来,便没好声气道:“你怎地还不把眼睛闭上?”   段寒生被刺得一愣,随即无奈,他做错了什么,怎么又不高兴了?   两人刚将客栈大门打开,街道的一头,急匆匆跑来一队人马,似乎穿着衙门里的衣服,领头的像是捕快,方向正是朝着他们。   段寒生摸着下巴,揣测道:“我有种不详的预感。”   说完,他侧身去看钟清墨,没想到钟清墨翻身越墙,此时就只留下一个身影了。   “等……”   他后面一个“等”字还没出口,双手就被刚来的几个衙门擒了起来。   段寒生:“……” 第二十二章   衙门的人陆陆续续跑来,捕快手持大刀,脸上留有狰狞疤痕,满脸煞气,仿佛不是来抓凶手的,而是凶手本人。   他抬了抬下巴,冷冷地看着段寒生,命令身后的一干随从们:“搜!”   仿佛知道在哪里出的事,搜查的速度很快,他们在茅房旁边的土地里,挖出三具被一剑封喉的尸体,正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小二和厨字。   来时店中只看到段寒生一人,捕快自然认为他嫌疑最大,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跟我走一趟吧,小兄弟。”   段寒生被带回衙门关了几日,才被提去审问,奇怪的是,县令并未公开审理此事,而是偷偷将他带进了自己宅内。   县令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原来是忤作赶到时,检查了尸体,推测已死有五六日了。   如果被抓那人要杀客栈一个干净,也不会等到五日后,他们碰巧接到消息赶来时逃走撞个正着。   况且左邻右舍皆有证词,据说前一次还看见这家店小二跑进跑出,怎得五天前就已经死了呢?   县令也不傻,第一时间便想到了江湖恩怨,这世上无死而复生,却有精通易容之人,若是有人杀了客栈中人,潜伏在里面,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看向段寒生:“你何时入住这家客栈?”   “十月二十八日傍晚。”   县令沉默,那便是案发当日前夜。   这和附近居民所言相符,虽然这处偏僻,但镇上街坊挨得不远,只要留心,有人进出也会知道,卖大米的孙大娘明明确确地说了,这客栈都关门歇业好几天了,突然昨天开张,还莫名其妙赶走几个客人。   他自知可能被摆了一套,有人特地传了消息给他们,用来牵制住眼前这人的,更让他感觉不妙的是,这人可能还是虞清门中之人。   “你可有令牌?”   段寒生将木质令牌递给县令。   县令接过令牌,上有小楷“虞清门”三字,木牌挂着浅色流苏,这也证实了他的猜测,流苏色浅,说明他不过是门中杂役,没什么地位。   思及此,县令陷入短暂的怀疑中,自古朝廷不宜插手江湖之事,而且既然尸体死了五日,凶手又怎会碰巧在他们接到消息赶来时撞个正着?   传消息的是个老乞丐,他们虽衣着破烂,肮脏不堪,实则镇内大大小小发生的事,消息源来得最快捷,这一带的乞丐都由勿须长老掌控,如此一来,谁在背后做手段,便不言而喻了。   怕是眼前的这小子得罪了他,被故意算计了。   县令接着问道:“你姓甚名谁?”   段寒生拱手:“在下段英俊。”   县令皱眉,果然,他从未听过这号人物,这种小喽啰,勿须长老怎么会去特意对付他?   他摸着胡子,狐疑地看着段寒生,恰巧,段寒生也不急不慢地坐着打量着他。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言,谁也没有说话。   第二十三想   好在短暂的尴尬结束的很快,一差役匆匆而来,附在县令耳边说了几句。   县令仰过身,狭小的三角眼偷偷瞄了段寒生一眼:“这是……钟掌门说的?”   差役悄声道:“但虞清门的勿须长老……”   县令眼皮子一抬,问:“他怎么了?”   差役犹犹豫豫,琢磨不定。   县令见他神色不对,心头一跳,从座椅上猛地站起,扯着差役的胳膊就往外头走,等出了门,才疾言厉色道:“愣着做甚?还不快讲?!”   差役双腿发软,抖得跟筛糠似的,声音急促:“勿须长老只派人说了一句,说……说……您这花几上的青花瓷玉瓶当真是漂亮得紧啊,县令大人花了不少银两吧,就这句。”   “他……他还……还给我了这个……”   县令迅速接过差役手中的账簿,天气阴冷,他额头却布满密密麻麻的热汗。   账簿是普通的账簿,可里头的内容可不普通,上面详细记载了他这些年来每一笔贪污的银两,甚至连年前他的宝贝儿子为了强抢民女,将其六旬老父活活打死,为了疏通关系,支出的三百两黄金,皆用红圈标注了出来。   还有五年前安喜镇久逢大旱,镇上的农民颗粒无收,朝廷赦免了他管辖这一带的税负,可他并未通知底下人实施,由于高额的税负无法承担,镇上死了一大批的平民,他偷偷将此事压下,为得就是让那些收入锦囊的税款不被上面发现。   他越看越心惊,不禁提高了声音:“这是勿须长老给你的?!”   差役应道:“是是是,他说您看到了,自然会知道怎么做的。”   县令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勿须长老还给过你什么?”   差役摇了摇头,锁眉思索片刻,一拍脑门道:“好像还有张白纸,大约不小心放进信封的。”   “蠢货!”县令嫌他愚钝,气得跺脚:“还不速速拿来!”   那张只字未写的白纸很快被呈了上来,县令顾不得理大堂内还在等候的段寒生,慌张地跑去书房,喝道:“快给我打盆水!”   水被端上,白纸浮于水面,不到半刻,字便清晰起来。   ——杀了他。   县令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所谓的“他”是谁,不就是那个得罪了勿须的段英俊吗?   虞清派掌门钟清墨特意关照让他放了段英俊,而勿须长老却想让这家伙死。   县令左右为难,他被抓住了把柄,这事想做得做,不想做也得做。   可他虽贪婪自私,间接害死过不少人,可要亲自动手杀人,却是有所顾虑,也是害怕的,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他这一手下去了,怕是晚上的觉,再也睡不安生了。   差役见县令从活蹦乱跳的兔子一下变成了濒临死亡的鲫鱼,脸色惨白如纸,便也探出脖子,努力踮起脚尖,仰着头想要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看什么看?!”县令抹了把虚汗,对着差役的屁股就是来了一脚:“还不滚回去当差?!”   “是,大人!”差役捂着屁股,龇牙咧嘴,一瘸一拐地跑出了院子。   这下,书房只剩下他一人来回踱步。   良久,他下定了决心。 第二十四章   段寒生品着茶,抬眸便见县令忙里忙外,一张脸五颜六色,一副肾虚心焦的表现。   他一挑眉,自认贴心地说道:“大人若是有急事,不如在下……”   不等他说完,县令身后跟着的几个差役鱼贯而入,将他围了起来。   段寒生缓缓道:“县令大人,您这是何意?”   差役面不改色,掐着嗓子尖声说道:“段英俊,你为夺财产,杀死客栈三人,心肠如此歹毒,县令大人已经决定明日正式提审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说罢,就七手八脚地将他重新拷起来,为了防止他大喊大叫,其中一差役还贴心地往他嘴里塞了块布。   段寒生:“……”   他是不是该庆幸布料干净,没什么异味?   县令前一秒还和颜悦色模样,后一秒态度来了个急转弯,似乎一口咬定就是他杀了人,又像是急于摆脱什么似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带他下去,严加看管。”   等目送他走远,县令立即把师爷叫了过来。   当初他贪赃枉法,师爷没少参与,手里的钱,他拿大头,师爷拿小头,如今暴露,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至于这段英俊到底该如何处置,他俩还得商议。   师爷胖墩墩的,相貌与肚子里的坏水不符,一脸憨厚像,只要他勾勾嘴角,脸部弹出的肌肉还能勾勒出酒窝,看上去和善得很。   他不足半柱香便赶了过来,因走得急了些,连外褂都只披了一半,粗壮的脖颈处还带着星星点点的红痕。   县令定眼一看,差点没背过气去:“孙师爷,你你你……都什么时候了,还敢和你那小妾你侬我侬的!”   孙师爷也不计较,开门见山问道:“那人是虞清派的?”   县令左手背一拍右手心:“是啊,钟掌门他亲自派人跟我打过招呼叫我放人,勿须长老又要这小子性命,你说该如何是好?”   孙师爷脸部剧烈地抽搐了下,问:“勿须……我们贪污的税款,他都知道了?”   “是。”县令慌乱地点了点头。   “哼。”孙师爷露出一抹冷笑:“你怕什么?”   隐瞒的事被揭露,难道不该害怕?   县令愣道:“师爷此话何意?”   孙师爷一屁股坐下,也不急了,慢悠悠倒了杯茶,饮了口,才说:“这勿须长老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和人过不去,你可有想过他为何大费周章地非要致一门中小弟子于死地?而钟清墨又为何特地亲自来要人?”   县令抹着胡子,沉默:“本官确实存有怀疑,可那是江湖门派的事,我们又不了解,又能想出个什么所以然?”   “无非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师爷直起身,打了个哈欠:“他想要挟我们,可我们也不会任人摆布,应该让他碰碰钉子才是。”   县令挫着手,紧张道:“可他在安喜镇放的眼线众多你又不是不知道,况且他们那种人手上那都是沾满血的,我们……我们这不是与虎谋皮么……”   孙军爷抹了把嘴,哼道:“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一旦做到高位,最怕的是什么?最想做的是什么?”   县令似有所悟:“最怕被抓住把柄,最想坐于顶端。”   “没错,他估计早眼巴巴看着那掌门之位呢,可单单有野心是不行的,新掌门武功那么高,光凭他一人可打不过。”   县令眼珠子转了转,猜测道:“他需要其他既不弱小,也不强大的门派助他?”   “是啊,这些都需要用钱打点。”孙师爷阴冷一笑,将半边脸藏进黑暗中,露出诡异的神情:“赵家庄的庄主死了,那可是钱庄,几辈子都用不完的钱。”   听到钱字,县令眼睛发亮,弓起身子,急切地问:“你有什么想法?”   孙师爷脸部的赘肉抖得更厉害了:“牢里那个虞清门的,千万要看住,勿须那老家伙必有把柄在他手里,我们割他一节手指,一只舌头,舌头给钟掌门,就说此乃有人深夜潜入地牢所做,指头留给勿须,算是我们送他的见面礼,呵,顺便告诉他,他的所作所为,牢里小子都告诉我们了,别想再拿所谓的把柄来威胁我们。”   县令一听便明白了:“你既要让钟清墨知道勿须想杀他要的人,又要与勿须保持联系?”   孙师爷笑道:“这赵家庄的钱库必定会落到这两人其中一个的手上,我们两头周旋双方合作才好,今后不管跟哪个合作,只是舍了一枚弃子而已,都吃不了亏。”   县令依然显得犹豫:“万一被识破了,勿须要除了我们怎么办?”   孙师爷将茶杯重重一放:“所以绝对不能让牢里虞清门的小子逃跑!”   安喜镇牢狱。   如果说之前住的牢房是豪华版的,那现在差役仍他进去的便是贫民窟。   段寒生和角落里“吱吱”乱叫的黑色巨鼠大眼瞪小眼。   “你真丑,而且该减肥了。”他一本正经地对着巨鼠评价道。   巨鼠闻言,稚嫩的心灵受到重创,扭着屁股跑角落里自舔伤口去了。   段寒生见它终于肯跑了,一仰头便倒在一堆杂草之中,说起来这空气实在不怎么好闻,一股浓烈馊味,夹杂着血腥味,让人的胃部直犯叶酸。   心里虽嫌弃,却还是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觉睡到傍晚,段寒生被轻微的撬门声惊醒。   眼前矮小的少年将一根细长的铁丝通进锁孔,他的动作很熟练,像是做过很多次了。   段寒生伸了个懒腰,直起身,奇道:“你在做甚?”   少年理所当然道:“劫狱。”   “劫狱?”段寒生左右一瞧,左手边是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满身的污垢,右手边是个壮汉,可惜受了重刑,此刻奄奄一息,连话都说不出口。   “你要劫谁的狱?”   “我开你的锁,自然是劫你的狱啊。”少年百忙之中抬首瞅了他一眼:“你不记得我了?”   下一秒,他一拍脑袋:“诶哟,我都忘了。”   随后,放下手中的铁丝,随便抹了几下脸,他的衣服本身就脏兮兮的,整洁的面部一碰,立即变成了一只大花猫。   段寒生有一刹那的愣怔:“……小乞丐?”   “嗯哼,是我。”   这小乞丐和曾经的模样完全大相径庭,如果说几天前遇见时他胆怯无助弱小,如今确实灵活敏捷聪明,如果不是脸孔一摸一样,完全想象不到会是同一人。   “钟清墨也真是的,自己搞出的麻烦,却偏要老子来帮忙收拾烂摊子,也没见他多给老子银两啊!”   他嘴巴唠唠叨叨,手上速度不减,很快打开了牢门,朝段寒生招了招手:“出来吧。”   “……钟清墨?”   小乞丐看他惊诧得很,难得耐下性子解释道:“别紧张,我叫缪小易,跟钟清墨是老朋友了,你既然和 他是故交,自然也是我朋友。” 第二十五章   段寒生终于回过神,他心惊肉跳地发现之前对这小乞丐毫无防备,一些调侃的话顺嘴就说了出来,难怪钟清墨见他时总一副生人勿近的便秘脸,恐怕那些调侃话,一字不落的都进掌门大人的耳朵里了。   门一开,他们一路朝着牢房外走去,由于不想惊动牢头,躲避得格外小心。   牢房当中摆放着一张木桌,一把椅子,木桌上烧着不知名的熏香,薄似轻烟。   缪小易捏着鼻子,难以忍受地抱怨:“牢头还信佛不成?怎地在这种地方点香?而且这香也太难闻了吧?”   段寒生思绪早就飘远了,自然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他沉默半晌,最终忍不住问道:“这位……缪兄台,你也是虞清派门中人?”   “我不是。”缪小易裂开嘴,冲他和善地笑了笑:“也不常门中,不然怎会不认识你?”   段寒生暗暗观察他的神色,不像说谎,看来之前胡诌故交一事暂时还未穿帮。   他舒了口气,又问:“那本……基础武学辅导练习可还在?”   “在是在……”缪小易闻言,愁眉苦脸道:“你那书不就是普通的基础功法?况且钟清墨说他没写过这种东西,要说我,你是不是被骗了?”   段寒生眼观鼻鼻观心地移开视线:“没错,在下是被骗了。”   缪小易面露同情:“我看你武功不低,跟钟清墨关系也不差,这门派中啊,难免有些贪婪攀权附贵之人,你让他直接教你不就成了?何必买这种手书。”   攀权附贵……   段寒生剧烈地咳嗽几声,心道估计钟清墨也是这般想他的。   两人边走边聊,各有所想,倒忽略了周围的异状——牢房里竟一个差役没有,当初缪小易潜进来时也是畅通无阻,过于简单了。   待走到门口,段寒生才发现不对。   “等等——”   “怎么了?”缪小易见他停下脚步不动了,便道:“你若是不走,我没法子交差啊。”   说完,他脚一软,直接给跪了下来。   段寒生眨了眨眼睛:“……在下只是发觉牢中情况有些异常,并非不想逃跑。”   “还有,即使不走,也不用对在下行如此大礼。”   段寒生本打算屈膝扶他,谁想到膝盖一弯,也跟着跪了下来,他撑着地面,突觉自己浑身无力,运不起气,竟无法站起来了。   缪小易咬牙切齿道:“谁要下跪了?啊?老子膝下有黄金!不过是爬不起来罢了!”   “跪与不跪另说——”   段寒生垂头看着瘫软无力的膝盖,叹气:“我们怕是中计了。”   “吱呀——”   随着缪小易的抱怨声,牢狱的大门被缓缓打开,夕阳的余晖倾洒下来,照应出微胖的轮廓,那人抖动着脸部的赘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孙师爷料到这几日可能会出岔子,特地在审讯桌上放了一柱安魂香,这安魂香对身体没多大坏处,不过想若是多动,恐怕是不能够了。   段寒生意识渐渐模糊,只隐隐约约听道有人命令道:“把他们给我捆起来。”   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的温度仿佛高了一倍,段寒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换了地,不在原来的牢狱里,而是被关进了一间封闭的房间。   他们被绑在十字木棍上,右边升着火盆,难怪周围温度高热,火盆都快烧到他脸上了。   孙师爷亲自拿着烧红的铜柱,在灼热的火焰上过来反转,他虽长着一张和气脸,但阴沉时也不容小觑。   “醒了?”   段寒生试图挣扎,可惜药效未过,浑身发软,绳子没松开,好像越挣越紧了。   孙师爷的声音像有人拿了把斧头锯木头一般,刺耳难听得很:“没用的,省省力气吧,你不抵抗,我们也乐得轻松。”   段寒生扯扯嘴角,露出一抹假笑:“这位官爷,在下不知犯了何事,非得劳烦您用……这种方式审讯。”   说罢,他将目光移向“滋滋”灼烤的铜柱。   段寒生心道这铜柱要是落在身体任何一个部位,那非得疼痛不止,留下终生阴影不可。   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孙师爷自得的笑了笑:“别怕,你先乖乖回答我几个问题,若是老老实实交代,这东西也不会欺负到你身上。”   段寒生当然懂得如何示弱,立即抖着身子答道:“官爷想要问什么,在下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孙师爷眯起眼睛,这小子看上去懦弱得很,要不是钟清墨要保他,估计早被勿须一刀解决了,还用得着特地以威胁的方式找他们出马?   “勿须长老你知道吗?”   段寒生不知他问此人何意,于是谨慎回道:“他是我派门中长老。”   “我当然知道他是虞清门的长老。”孙师爷面部神情安详柔和,他缓缓将铁铜拿起,在血红火光的照射下,竟显得格外骇人:“你得告诉我点不知道的。”   段寒生的头条件反射地往后仰了仰,犹豫道:“他……”   孙师爷的瞳孔渐渐扩大,显然正等着下文。   他还酝酿着如何应对,缪小易碰巧清醒过来,刚睁眼便见到那根火红火红的铜棍子,离段寒生的脸只有几尺处,当场吓得直嚷嚷:“我滴个乖乖!你……你别乱来啊!你要是乱来老子回去该怎么交代啊?!”   孙师爷被突然打扰,不满溢于言表,他恶狠狠道:“闭嘴!”   段寒生怕孙师爷摇晃的手臂给自己毁容,连忙飞快而迅速地说道:“勿须长老秘密给前掌门下药,还将掌门之女十几年前名震江湖的九音姑子弄成疯魔,他似乎与各地的官商都有所勾结……”   缪小易咂巴着嘴,率先震惊喊道:“你居然知道那么多八卦?!”   相比他的震惊,孙师爷却是一脸兴奋:“他跟那些官商有所勾结啊?”   段寒生哪里知道得那么详细?这些不过是钟清墨顺嘴提了一句罢了。   孙师爷将他纠结神色看在眼底,以为他是不肯,便冷笑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这染了火焰的铜柱即将烧到脸颊时,密室的门“吱呀呀”地打开了。   孙师爷动作微顿,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转身一看,见原来是县令,不禁皱眉道:“你不是在府上待着吗?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   不知何故,县令的额头滑下一条汗珠,那汗珠直直从脸颊滑至下颚,再从下颚一路朝颈间游去,他仿佛丝毫未绝,一动不动。   县令往走边小幅度挪动两下,不久,一抹红色影子跟着露了出来。   那人神色淡淡的,孙师爷一见到他,铜柱便拿不稳了。 第二十六章   县令原是心惊肉跳在府上等着,若不是凭空出现的虞清派掌门,拿刀在他膝盖上抹了一下,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亲自来这种肮脏潮湿的地方。   “孙……孙师爷,快,快把人放了……”   县令满身冷汗,心想江湖之人果然血腥残暴,这都找到家门口了,若是再不放人,怕是刀剑无眼,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孙师爷却不这样想。   钟清墨只有一人,而牢狱里的差役加上牢头一共八人,能进衙门当差役的,且跟着他混的,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皆身手卓越,既然县令所做之事已经暴露,不如让他直接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他这样一寻思,朝着周围使了个眼色。   差役们会意,提着刀就朝钟清墨砍去。   钟清墨倒没什么表情,县令站的位置靠前,差点没被吓死,连忙大声道:“孙师爷,你这是做什么?你想一道取本官的性命吗?!”   孙师爷压根没听他说话,命令道:“把他给我抓起来!”   差役下手狠绝,招招带着杀意,钟清墨揪着县令的领子挡剑,县令臃肿的身体在死亡面前发挥超常,变得格外灵活。   缪小易被绑着,伸着脖子东张西望:“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他良心发现,掌门大人竟亲自来救我们了?!”   段寒生一边偷偷解绳子,一边道:“你身上不是带了传音蜂,你晕倒前,我看它直接飞出去报信了。”   缪小易一脸茫然:“什么传音蜂?我根本没这玩意啊?而且这玩意不是钟清墨才有的吗?”   说起来,传音蜂也有跟踪监视的作用。   段寒生蹙眉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可能是从在下身上飞出去报信的。”   缪小易半懂不懂地惊叹道:“传音蜂乃虞清派门中之宝,钟清墨竟将此等宝物赠送与你,你俩关系果然非比寻常。”   “咳咳咳!”   哪里来的非比寻常?恐怕是钟清墨对他频繁出入案发地有所怀疑,才将传音蜂安插在他身上,好及时勘察一举一动。   他们说话时间,钟清墨已将那八名差役打倒在地,手法干净利落,堪得上快狠准。   孙师爷见大事不妙,举着烤红的铜柱就要来要挟段寒生,可惜普通人的动作到底比习武之人慢个几拍,他刚拿起铜柱,钟清墨的剑柄便敲在了他的手腕处。   铜柱“咣当”一声落地,映出孙师爷苍白心虚的脸:“你你你……”   钟清墨看着那烧红的铜柱,不冷不淡道:“你很喜欢用刑?”   “不不不……”孙师爷一边摇头,狭小的眼珠不停地转,似乎还在想着对策。   钟清墨懒得搭理他,缓缓将视线转向段寒生,他面部干净整洁,不像被关押多日的样子,半边脸由于火盆灼烤的缘故微微红,囚服的领子微开,露出线条清晰,平直的锁骨,锁骨上戴着一条红线,似乎是一件挂饰,但看不清是什么。   钟清墨手起刀落,直接将绳索砍断了。   段寒生先前就想过了,以前估计是他总嬉皮笑脸,才导致的坏印象,若是想扭转印象,还是得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才是。   于是他摆脱束缚后,站直了身体,拱手道:“多谢掌门大人出手相救。”   钟清墨闻言皱眉,怎地这厮如此生分?莫不是因着之前自己弃他而走的事生气了?   一觉的他生气,钟清墨胸口又是闷闷的,本来这种门外弟子,即使落难也不该他亲自来救,更何况近日勿须长老有异动,更不该离开虞清派半步,只是看在他昔日解体内虚寒,得知他有险,行动比思维快了一步,才匆匆赶来的安喜镇。   “不必阴阳怪气,本座救的只是缪小易罢了。”   “……”   段寒生莫名其妙被呛了一声,默默把思路理了一遍,发现缪小易本身便是被派来搭救自己的,那钟清墨救缪小易不就是救的他?   但这位掌门大人仿佛不大高兴,黑着一张脸挑断了缪小易的绳子,结果力道没控制好,胸口处被刮了道细细的浅痕,痛得他哇哇大叫。   “你是救我还是杀我啊?!”   钟清墨将剑收回剑鞘,轻描淡写道:“回去抹点药吧。”   缪小易没好气埋怨道:“你这样没轻没重,老子不如自救!”   段寒生刚笑着要说话,便瞥见孙师爷战战兢兢地持起铜柱,眼中杀意尽显,不禁感叹总有不知好歹之人,摸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果然钟清墨心中本就有气,下手绝不姑息,捉住孙师爷手腕就是一个倒压,灼热的铜柱了上去,空气中发出“滋滋”烧焦的气味。   孙师爷目眦欲裂,一声尖锐的惨叫从他嘴里叫出:“啊啊啊啊啊——”   段寒生撑开折扇掩面:“看来孙师爷是饿极了,想做烤猪蹄吃。”   烙印落在皮肤上疼痛难忍,孙师爷娇贵的身体哪里受得住这等折磨?没过多久便眼一闭晕厥了过去。   段寒生摸着下巴:“现在该如何?我们可是伤了官差。”   “官差?”钟清墨冷声道:“他现在是,过几日就不是了。”   走出暗室时,天已经黑了。   缪小易的肚子被划了一小刀,敲诈了钟清墨二十两银子才心满意足回去疗伤。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抹黑影闪进暗室,段寒生一愣,想回头时,被拦了下来。   “莫管。”钟清墨扯了他一把:“那是镇上买冰糖葫芦王老伯闺女,如今成了这位县令的十八姨太。”   段寒生垂头,盯着自己被牵住的手腕看:“她为何跟踪你?”   显然,黑影是在外头特地等他们出来后,再小心翼翼潜进去的。   钟清墨松开手,淡淡道:“年前知县的宝贝儿子看中她的美貌,想把她抢来做小,王老伯硬拖着不让,他儿子一气之下便把王老伯活生生打死了。”   段寒生愣道:“王老伯被打死,竟无人管?”   钟清墨抿了抿唇:“那要看打人者是谁。”   段寒生先是沉默,随后又觉不对:“既然打人者是县令宝贝儿子,那姑娘为何最后会成为县令的十八姨太?”   钟清墨不禁嗤笑:“你当本座整日无所事事,在镇中好听八卦?”   段寒生迅速摆正姿态:“我只觉得掌门大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任何事情无一具细,皆能洞察一分一毫。”   钟清墨哼了声,回道:“无非是王姑娘鸣冤时,被那色鬼县令瞧上眼了,与其便宜儿子,不如便宜自己。”   段寒生觉得惋惜:“她若是进去,县令怕是活不成了,好好姑娘,竟也被逼得手中染血。”   钟清墨道:“安喜镇外三里处,有一小门小派,名叫扶袖阁,专收女子,她若杀县令是事出有因,必然有扶袖阁人出面庇佑她。”   段寒生一听,恍然大悟,笑道:“难怪你晓得的如此清楚,你赶来时,她便向你求助了吧?” 第二十七章   女子半路求助,才得以跟上,待他们绑了县令与孙师爷,她便偷偷潜入,至于要做什么,就要看她自己抉择了。   钟清墨含糊不清地“哼”了声,不答也不应,就这么出了安喜镇。   段寒生一路跟上,突见他想起了什么,猛然停下脚步。   “此行回虞清门,你可知何人想要杀你?”   段寒生被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有些发愣,不过仍是老实回答:“大约……是在下师傅,青云游子。”   钟清墨转身,一本正经隔着长袍摸了摸他的胸口:“原先本座便发现你身子热,异于常人,如今想来应是你自身体质的缘故。”   散阴功去凉易热,段寒生常年习此功法,自然身体比他人温热些。   段寒生依然不解:“这便是他杀我的缘由?”   “本座畏寒。”   段寒生本耐心等他下文,谁知他说了这四字,便再也没有然后了。   “……没了?”   钟清墨淡淡道:“没了。”   这位掌门大人畏寒,与青云游子想要除他而后快有何因果关系?   他还想再问问,钟清墨已扯开话题:“青云游子是勿须手下的人,他若是想要杀你,定是勿须长老授意。”   段寒生被摸得有些痒,“诶哟”一声,弓起了腰。   钟清墨见他乱动,瞪他一眼,收回手:“习武之人,还怕痒?你回去先收拾行李,准备入住登雪楼。”   这倒是好事,登雪楼是钟清墨住处,能住进那里,便是从门外弟子直接晋升成了关门弟子,这是其次,重点是离得近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坏印象,还能找机会板回来。   段寒生笑道:“掌门大人是要与在下同住?”   “你若住登雪楼,本座还能保你,要是待在承华阁,本座鞭长莫及,你一个门外弟子,又没什么功夫,勿须想要除你,怕是轻轻松松,你也难再见着明天的太阳。”   段寒生展眉,他这钟掌门平日里虽总摆着一张气呼呼的臭脸,说话冷言冷语,但对门中弟子,依然是爱护有加的。   他笑盈盈道:“掌门大人莫要总对我生气,在下有做得不对之处,直接说出来,让在下改正就好。”   钟清墨闻言回头打量他,缓缓道:“等你改去阿谀奉承的毛病,不再爱慕虚荣,攀权附势,本座自然不会再对你动气。”   段寒生:“……我哪里来得那么多毛病?”   他不过说了几句好话,随口又说了几句大话,怎地就凭空多出那么多顶高帽子?   钟清墨气道:“你就是有那么多。”   段寒生不敢反驳,只能摸着下巴,跟在后头,乘机上眼药:“要说阿谀奉承,与我同屋的林三木才更胜一筹。”   钟清墨顿了顿,随后瞥他一眼:“林三木与你同屋?”   段寒生原本只是随口一说,谁想掌门大人竟对他有点印象:“你认识他?”   钟清墨似有恍然大悟之意,又一副见怪不怪的习惯模样,这段英俊行为举止略像寒生,但里头芯子到底不是,寒生就不会见异思迁,做出明明已有同乡情郎,还去纠缠同门之事。   思及此,他的声音显得冷淡无比:“几日前,承华阁有弟子向勿须禀告,说是一道同住的师兄弟对他有意,缠得他整日无法安心习武,那人就是林三木,原来他所说的纠缠之人,是你。”   段寒生未曾想自己越描越黑,嘴角的笑意隐去,欲哭无泪:“……我俩水火不容,哪里可能互相纠缠?”   钟清墨挑眉,微翘的桃花眼中尽是“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的寓意:“你既入住登雪楼,以后便是本座的弟子,今后莫要再想风花雪月之事了。”   段寒生小声辩解道:“……我没有。”   钟清墨压根没听进去,还道:“你既喜欢男子,你我便是男男有别,进登雪楼后,你睡外室,虽阴冷些,但如有异动,本座至少还能发现。”   段寒生:“我……”   “恩?”   “没什么。”   钟清墨怀疑的目光一扫来,段寒生立即息了声。   之后半个时辰多的路程,段寒生再不敢说话,省的多说多错,到时候别说外室,万一让他睡到门口,风寒料峭,怕是勿须还未来杀人,自己就得先冻死不可。   待穿过密林,走进“玉泉洞天”,到分道扬镳的交叉口处。   段寒生谨慎观察钟清墨脸色,琢磨着开口道:“在下先回承华阁收拾衣物。”   “嗯。”钟清墨淡淡应道。   等他走出几米,钟清墨又忍不住回头望去,他的背影挺拔,像棵俊秀的白杨树般,一支凌寒独自开的梅花纹于洁白锦衣,束腰将他纤细的腰肢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不知为何,背影竟与他的寒生有所重合。   钟清墨心头猛跳,目光在劲瘦的腰肢上流连忘返,渐渐迷茫,似有不解。   片刻后,才恍然回神,心中又是一包气,也不知气得自己,还是远去的段英俊。   再次莫名惹掌门生气的段寒生此时毫无察觉,入承华阁时已是月明星稀,谁想到房门一开,林三木也不在屋中。   正觉奇怪,后背蓦然传来窸窸窣窣柴棍滚动的声音。   段寒生有所察觉,将动作放慢,声音渐冷:“谁在后面?”   听到质问,那抹鬼鬼祟祟的身影才缓慢地钻了出来:“段……段兄?”   来人一身青色锦衣,中等身材,出来时一副受惊模样。   “欧阳烨鸣?”这厮以前曾与薛平同屋,跟林三木关系不错,两人经常一唱一和埋汰他,段寒生见了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段兄好生敏锐。”欧阳烨鸣一边假笑一边后退:“我刚去小解,正要回去,先走了,先走了……”   欧阳烨鸣所住房间就在对面,若是要去茅厕,回来所有的路根本不是这一方向。   “等等!”段寒生反应极快,揪住他的领子,直接将其拖回,微笑道:“入夜三更,欧阳兄一路跟踪,可有劳累啊?” 第二十八章   段寒生瞧着一副弱不禁风模样,但到底在天岐宫长大,即使张无痕对他不待见,明面上也不会有所亏待,欧阳烨鸣奋力挣扎,发现自己竟动弹不得,难以摆脱。   “欧阳兄,你跑什么?”   欧阳烨鸣见自己被发现,无奈,只得愁眉苦脸道:“不……不是我想跟踪你,这不是林三木让我在外头候着的么……”   段寒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若不愿,他还会逼你不成?”   “诶哟——诶哟——”   欧阳烨鸣的手臂被掰在身后,身体弯成了虾米,疼得整个五官都皱到了一处:“怎么不能逼?你不晓得,你不在的那段时间,他顶了青云师傅的位置,已成了勿须长老眼前的红人了!”   几日不见,还成红人了?   段寒生闻言不禁松手,愣怔道:“他一新来弟子,如何能顶替青云的位置?”   欧阳烨鸣一脱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捂着手臂唉声叹气:“青云师傅贪婪残暴,做出联合欢宜院头牌牡丹屠杀赵家庄几百余人口这等恶事,哪能活着离开虞清门?”   这深秋三更天刮来的风,让人无端端生出一丝凉意。   这话,有点不太对啊……   “你是说,屠杀赵家庄是青云所为?”   “是啊。”   段寒生一时未反应过来:“那他——青云游子,已经死了……?”   欧阳烨鸣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干脆破罐子破摔,酸溜溜道:“青云师傅犯下大错,怎么可能不死?你不知师傅都做了什么!他不仅联合欢宜院牡丹屠杀赵家庄,还暗中勾结官僚,私自转移门中财产,掌门大人知晓后自然不会饶恕他,事情一揭露,青云师傅便畏罪自杀,那个林三木,不知何时绑上了勿须长老的大腿,不仅代替青云师傅成了关门弟子,还负责掌管承华阁,这下可好,本来早晨还能习武,如今只能做些打扫洗衣的粗活,当我们幸幸苦苦上山来是做奴隶的吗?!”   “……那青云师傅所做之事?”   “几日前,掌门和勿须长老当面与他对的质,还能有假?”   段寒生揉了揉眉心,若欧阳烨鸣所言属实,那青云游子就是显而易见的替罪羔羊,可惜离开前还一副忠心耿耿模样,现今已尘归尘,土归土,简直造化弄人。   欧阳烨鸣见他似在思索,便挣扎着爬起,哆哆嗦嗦往回赶:“我……我说完了,你该放我回去了吧。”   “等等。”   段寒生眼疾手快将他拖回,蹲下身道:“林三木为何让你在此等我?”   “这……”欧阳烨鸣总觉得这段寒生不好对付,以前是三人成虎,并不觉得有何畏惧,如今林三木扶摇直上,平步青云,真要有什么事,他也不一定会为自己撑腰。   段寒生与他对视半晌,慢悠悠道:“不如把你送去登雪楼。”   欧阳烨鸣听多了勿须长老,青云游子,再听见登雪楼时,反而一下没想起这是谁的住处,待反应过来,不禁嗤笑:“段英俊啊段英俊,你真是好大的脸,区区一个门外弟子,还想让掌门为你撑腰?怕是连登雪楼的门,都进不去吧?”   段寒生撸起袖子,冲着他笑:“欧阳兄,你的脸也不小。”   欧阳烨鸣本想呛声说脸再大也没段兄你那么不知好歹,没想到段寒生压根没给说话的机会,三下五除二把他捆成粽子,下一秒,将他揍成了馒头脸。   看着青一块紫一块的猪头欧阳,段寒生很是欣慰,他一边欣赏,一边笑盈盈道:“你就跟我一道回登雪楼,在钟掌门年前,好好解释吧。”   直到段寒生大摇大摆踏进登雪楼,欧阳烨鸣才真正相信,他确实未有说谎。   “你你你——!”   段寒生学着他的语气无辜道:“我我我——什么?”   难怪他听闻林三木高升如此淡然,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原来是搭上了钟掌门这条大船!   欧阳烨鸣郁郁寡欢,他们这批人,除去刚入门便被赶下山去的三人,秦隐成了上官离的药童,每日接触稀世罕药,难保以后不会成为制毒制药高手,这段英俊嘛……早听林三木说过,青云游子对他呵护有加,看来为了讨好青云下了不少功夫,本来青云倒台,林三木又攀上了勿须长老这根高枝,要将段英俊踩至脚下绰绰有余,谁料到段英俊棋高一筹,居然转身与钟掌门沆瀣一气,想来,也就他混得平平无奇,没什么出挑之处。   可气!可气!   钟清墨才梳洗完毕,就见门外有轻微响动。   他一拍桌子,七鑫剑腾空而起,直直刺向门外暗伏之人。   段寒生刚想敲门,突觉有剑风袭来,急忙侧身躲过。   他虽躲避了剑锋,欧阳烨鸣却被捆绑着,无法动弹,像只待宰的羔羊,眼睁睁看着七鑫剑插入离自己鼻梁一尺处,两脚一蹬晕厥了过去。   段寒生先探了探欧阳烨鸣的鼻息,还有热气,好在没被吓断气,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假面皮被剑气划出一道破痕:“……”   屋内的脚步声慢慢接近,段寒生眨了眨眼,猛然与正开门的钟清墨来了个面对面接触。   “是你?”钟清墨显然没想到他的动作会如此迅速:“你都收拾好了?”   段寒生捂着脸,大脑放空:“……是。”   钟清墨将七鑫剑提出,不知为何莫名想到“男男有别”这一词,郑重其事地将自己的内衫往里拢了拢,以至于完全没注意段寒生以怪异的姿势捧着半边脸。   他拢完衣衫,觉得不再别扭,便淡淡看了一眼倒地昏迷的欧阳烨鸣,皱眉:“你带他过来做甚?”   段寒生此刻只想赶快告辞,简洁明了道:“……他半路跟踪,可能有所企图。”   “既然他一路跟踪,为何脸部肿胀不堪,皮肤青紫?”   段寒生退后一步:“……他跟踪业务不太熟练,不慎跌倒后,才被在下发现。”   钟清墨:“那为何倒地不醒?”   段寒生再次后退:“……那是被掌门大人您的剑气所伤。”   “既然如此,把他打醒审问便好。”钟清墨抬眸,见段寒生渐行渐远,眨眼功夫已离远十尺,不禁轻轻“哼”了声,问道:“你站这么远做甚?” 第二十九章   段寒生闻言,将脸捂得更紧了:“……在下牙疼。”   “牙疼?”钟清墨狐疑望他:“你睡时不漱口的吗?”   段寒生意识恍惚,出口的话也是胡言乱语:“呃……在下爱吃甜食,所以经常牙疼。”   他正说着,指缝中缓缓流下一道血痕,慢慢延伸到手背下。   钟清墨见状嗤笑一声,嘲道:“你的牙龈是透过脸颊自外流出血的?”   段寒生:“……”   这几日时运不济,怎地好像一说慌就立即会被识破?   钟清墨嘲讽归嘲讽,动作也没落下。   他走进屋中,翻箱倒柜,拿出金创药膏,淡淡道:“你既成为本座关门弟子,明日便要去拜见几位长老,也不能毁容,当一个丑人,你先这药膏敷上,涂于脸部,还能尽快见效。”   段寒生捂着脸,飞速将金创药瓶握于指尖,道:“多谢掌门。”   说罢,转身就想离开。   钟清墨一把将他扯住,不高兴道:“你是不是不想涂?”   段寒生刚想松一口气,此时被拦住,内心又如巨浪翻滚,上下起伏,忐忑不安。   “……在下只是觉得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钟清墨的动作猛地顿住,敏锐地感觉到这四字的其中含义有所不同,段英俊这人油嘴滑舌,有龙阳之好,感情上又见异思迁,朝思暮想,难不成……   想及此,他厉声问道:“你为何会觉得不好意思?!”   段寒生快被问得接不上话了,于是小声道:“在下随口一说,你别介意……”   钟清墨细细打量他,思绪翻江倒海。   眼前青年半边脸被手捂着看不清楚,另半边脸面带桃红延伸至耳垂,奇怪的是,耳垂与脸颊的颜色,似乎略有不同,不过他没有过多往深处想,他在意的是,为何段英俊会不好意思?!   难不成这厮爱慕同门林三木不成,又,又对他……   简直花心!不堪直视!   钟清墨气极,连踹带拖把段寒生仍了出去。   段寒生不知自己哪句话使得掌门大人放行,不过现今还不是挑明身份的最佳时机,他想了想,至少也得将误会统统化解才行。   他刚要将捂着脸的手放下,又见钟清墨突然开门说道:“本打算让你睡在外室,以免勿须乘虚而入,可时间太紧,还未来得及准备床榻,今日你跟本座同屋,你就……睡地板吧。”   说完,又“啪”地一下把门关上了。   深秋凉风瑟瑟,段寒生觉得有点晕,还有点站不稳,待走远了,晃了晃脑中浆糊,才感觉到一丝清明。   嗯,儿时惨遭惊变,性格突变实属正常。   就是变得有些多。   平常心,平常心。   段寒生行至深远,见四下无人,才小心翼翼将面皮取下,露出一张清俊的脸庞,将药膏涂于脸颊,一股清凉与刺痛感同时侵袭而来,虽上了药,还是不宜在戴人·皮·面具,以免烂脸,他思虑半晌,最终还是用纱布把自己的脸统统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包好后,他对着自己的木乃伊脸惆怅叹气:“但愿不会被发现吧。”   回去后,钟清墨正挺直腰板坐于床头,一见段寒生回来视线“咻”地一下便跟了上来。   他未察觉到异端,只不过被满脸纱布,如同粽子的脸气得不轻,在脸颊处上上下下游走一番,他周身冷气横生,沉默良久,吐出一字:“丑。”   段寒生无辜道:“可这一切皆是掌门大人您所为。”   言下之意都是他的错,所以忍忍吧。   难道明日一早要他带着一满头纱布的怪异男子去见门中各位长老?然后说此人是新收的关门弟子,那他钟清墨的脸面何在?!   他蹙眉道:“把纱布拆了。”   段寒生自然不会让他得逞,于是笑眯眯地坐至床头,温声道:“拆了太冷,我看掌门大人的床很是宽畅,不如你我二人共挤一张……”   钟清墨一听脸就黑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冷声道:“滚下去睡觉。”   段寒生巴不得如此,立即吹灭蜡烛,盖上被褥,动作之流畅,行为之迅速,所到之处如疾风卷过般。   烛火虽灭,钟清墨反而难以入眠,他对自己把段英俊安排至身边的抉择有一刹那的后悔,本想保全他的性命,不料这小子,这小子胆大包天,还敢调戏他……   段寒生难得睡了个安稳觉,不知为何,若是身旁有钟清墨,他就不会时刻警惕,紧张防备,入夜也睡得踏实。   他起身换衣,见掌门大人还裹着棉被睡得香甜,只是眼下有淡淡黑青,似乎昨夜并未睡好。   他这位发小,即使睡着,也板着一张苦瓜脸,下拉着嘴角,像别人欠他钱似的。   段寒生稍稍凑近,见他睫毛又长又翘,皮肤雪白,很是惹人怜爱,不禁伸手想摸一把。   刚一伸手,又赶忙缩了回来,还是莫要作死,万一不慎被捉个正着,怕是钟清墨以为他企图非礼呢。   他利落地折完被褥,轻手轻脚打开旁边房门。   隔壁间,欧阳烨鸣也是流着口水睡得四仰八叉,段寒生摇了摇头,盘算着先去厨房拿点吃食来。   厨房离登雪楼不远,段寒生去的时候,看见一抹矮小的身影在急切地等着什么。   他脑袋上的白色兔子似乎把这片地域当成了自己的窝,在上面盘着啄小草呢。   段寒生展眉,快步上前,用折扇敲了敲那人地肩膀:“秦隐。”   秦隐顺势回头,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喜上眉梢,最后大惊失色,一张小脸几秒钟内变了好几个表情:“诶呀!你你你——你是寒生呀?!”   段寒生好笑道:“怎么?才几天就认不出我了?”   这也不怪秦隐,如今他纱布遮面,根本看不清长相,要不是声音听着熟悉,哪里还能认得出来?   秦隐张口结舌,连忙将脑袋上的兔子抱下来,左右四顾,悄声问道:“寒……寒生,你怎地裹成这样?不会被毁容了吧?”   “怎么会?”   段寒生顺势摸了摸兔毛,回道:“我只是被剑气刮伤罢了,面皮又破了,只得先裹着纱布,等伤口痊愈,再换新的。”   秦隐点了点头,像小大人般老成叮嘱道:“那你要小心行事,莫要被人察觉。”   “好。”段寒生应了声,笑问道:“你在上官离那,可有不适应的地方?”   一提到上官少主,秦隐立即神色迷离,手足无措:“还……还行吧。” 第三十章   段寒生眯着眼睛道:“为何我总觉得你有事瞒着我?”   秦隐抓耳挠腮,委屈巴巴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斟酌再三才开的口:“其实,前几日,我……我去了药池,不小心看到上官离洗澡了。”   段寒生微怔:“你偷看她洗澡?”   秦隐先是点了点头,之后又慌里慌张地摆手:“没有没有,是小白无端端失踪,我为了寻它,才……才……”   上官离嚣张跋扈,若是被她知晓,气急败坏,怕是得挖了秦隐的眼珠。   段寒生摸了摸他的脑袋,担忧问道:“可有被她发现?”   秦隐将头垂得低低的,像做错了事的孩童,小声承认:“……发现了。”   这下好玩了。   段寒生先是掀开他的袖子,检查有无殴打伤痕,又详细问过最近膳食,无任何不妥,又见秦隐矮矮小小,皮肤白嫩,倒是那种极为耐看的长相,不禁陷入沉思。   “……咳。”段寒生含蓄问道:“上官少主最近可有主动亲近你?”   秦隐将脸皱成了包子:“她只喜欢欺负我,现在十一月初旬,快到初冬了,夜里阴凉寒冷,她就让我钻进去暖床,我好不容易捂热了,再把我踹下去,等我钻进自己的被褥,热气早就用完了,手脚冰冷,难受死了!”   段寒生心道,你看了人家小姑娘的身子,没叫你负责已经算网开一面,瞧你一副小白兔任人宰割的模样,现在不过暖一时,若是今后真要你负责,娶了上官离,那还不得暖一辈子。   不过虽说上官少主任性妄为,不好对付,但如若他们两情相悦,那便有所不同,加上上官离家世显赫,地位不凡,秦隐跟着上官离,日后谁还再敢欺负他?   这样一想,段寒生瞬间就被说服了。   “其实……上官少主除了性格乖张,其余都很不错。”   秦隐见段寒生眼中带有调笑,先是未反应过来,之后猛然涨红了脸:“不是的,不是的,我闯进她的浴池,发现她……”   他话未说完,厨房大娘便将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和肉包子递给段寒生:“诺,你的。”   段寒生道谢接过,转身捏了捏秦隐的脸:“我看她既未生气,也未有杀人灭口的打算,一个姑娘家,若不是对你有情,怎会让你帮她暖床?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   秦隐气鼓鼓地留在原地直跺脚:“什么把握机会呀?都没听我把话说完,那日浴池,上官离不仅平胸,下面还多了个物件,分明是个男的,他……他还拉我下去,一同洗澡……”   可惜段寒生走的急,后面的嘟囔声根本没有听见。   回到登雪楼,钟清墨竟仍睡得迷迷糊糊,段寒生拿了板凳坐下,将豆腐花里的香菜一个个细致地挑了出来。   过不了多久,豆腐花的表面再无绿色。   段寒生满意一笑,便起身洗手去了。   床边,钟清墨伸出被褥外的手指微动,片刻后,睁开了双眼。   他头晕脑胀,费了好大功夫才缓缓坐起,余气未消,全怪昨夜胡思乱想,直到后半夜实在劳累,才渐渐睡去,如今意识回神,也无精打采,半睡半醒。   四周一张望,导致他无法安睡的罪魁祸首段英俊不知去了何处。   他穿上鞋袜,桌前摆着一碗冒着白烟的豆腐花和一个包子,豆腐花表面的香菜被人精心挑了出来放置一边。   一看便像是有人特意准备的。   “区区一碗豆腐花,就想讨好本座?”   食物香气逼人,钟清墨本不想受人恩惠,硬着脖子坐了会,谁想到越闻越饿,肚子叽里咕噜乱叫,坚定的神色变得犹豫。   若是不吃,包子和豆腐花,岂不浪费?   钟清墨蹙眉,这段英俊可真够花心思,居然特地打听到他从不吃香菜这一事,还将香菜挑出,哼,有这时间,不如多练习练习武艺,免得被勿须袭击时,无法反抗。   他一边想一边吃,等段寒生回来时,已经将豆腐花吃了一大半了。   段寒生眼睁睁地看着掌门大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自己带回来的早饭吃得干干净净,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钟清墨吃饱喝足,淡淡道:“你以后莫要再给本座带早饭了。”   段寒生假笑:“钟掌门,这是在下的早餐。”   言下之意就是,并非是带给你的。   钟清墨的动作顿了顿,说:“什么?”   段寒生火速将桌子上仅剩的肉包揣进怀里,又指着空荡荡的豆腐花:“这些都是我买来自己吃的,掌门大人。”   钟清墨的睫毛颤了颤,耳根连着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抹开了红晕,拿着筷子的手似乎也在微微抖动。   段寒生慢悠悠搬来木椅,坐于对面:“不过掌门大人要是喜欢,在下天天帮忙顺手带来便是。”   “不需要。”钟清墨气都不顺了,站起身,座椅发出尖锐的“呲喇——”,三步并两步地走向隔壁,并不温柔地弄醒了四仰八叉的欧阳烨鸣,厉声问道:“你为何半夜跟踪?有何目的?”   这算不算转移注意力?   段寒生默默瞧着眼前挺拔树立的背影,他耳后的红晕还未散去,颜色反而越加深了一层。   时过境迁,钟清墨经历各种变故,本性虽被自己掩饰起来,平常人看不清晰,不过面薄爱脸红倒是一直没变。   欧阳烨鸣被那么一吼,哪里经得住如此恐吓,当场就将所有事一起招了。   原来林三木在段寒生走后便去了束音阁,回来后,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练功,也不再捧着青云游子的武学书没日没夜的看——而是开始注意青云游子的行踪。   刚开始,他们并未在意。   直到钟清墨回门,本该指控勿须长老的物证统统在青云游子房中找出,青云游子刚一归西,林三木顶替其位一步高升,大家才察觉不对。   “他……他就让我每日蹲点守候,等你回来,立即汇报给他,具体他要做些什么,我一刚进门的新弟子,哪里会知道?”   段寒生跟着道:“他素来与我有仇。”   欧阳烨鸣小心翼翼看了眼钟清墨,连忙撇清关系:“是林三木与英俊兄有仇……我……我素来和善,跟任何人关系都挺好的。”   段寒生感叹道:“欧阳兄,你脸真大。”   这话昨日他说过,结果被打成猪头,换做以前,更是会毫不犹豫地抨击回去,可人家有掌门撑腰,欧阳烨鸣只能忍着憋屈道:“我是脸大,我脸特大。” 第三十一章   段寒生勾起一抹淡笑,满脸慈爱:“你知道便好。”   欧阳烨鸣恨得牙痒痒,心道,你尽管得意,回了承华阁,有你好日子受。   “逞口舌之快有何用处。”钟清墨还对方才那顿误食的早餐耿耿于怀,见他心情愉悦,非要教训几句才好:“不如提高警觉,以免再被跟踪。”   “我会注意。”段寒生笑着称是,应对如流。   钟清墨横看竖看不顺眼,这举动像是另有一层“你说得都对,我都爱听”的含义,听着好生不自在。   他手指抠着掌心,良久才憋出一句:“莫要花言巧语。”   欧阳烨鸣左顾右盼,心如电转,脑中已闪过几百个念头,最终暗下决定——反正已被抓包,不如率先投诚,等放他平安回去,再从长计议。   这时,门口有小童敲了几声,唤道:“钟掌门。”   钟清墨将注意力移开,凝了凝神,应道:“进来。”   小童年龄看着不大,模样倒是老成,见到钟清墨时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但一言一行仍是毕恭毕敬:“自钟掌门接管门派以来,闭关出山繁忙劳累,今晚勿须长老特地宴请江湖各路豪杰,各大门派,也好让他们认识认识您这位新掌门。”   钟清墨蹙眉:“本座未有听过要办宴席。”   小童一板一眼道:“一切已按照勿须长老意思发布请帖通知下去,钟掌门无需过问,只需记得参加就好。”   说罢,他不等指令,不听回应,躬了躬身——没什么诚意。   脚下如风,直接回头便走了。   方才的一来一去,激起欧阳烨鸣心中惊涛骇浪,这哪里是来商量,分明就是通知命令!看来钟清墨表面贵为虞清派掌门,实则没什么地位,连个小童都敢对他冷言冷语,无半点恭敬,想来林三木选择勿须长老当靠山,是选对了的。   他的思路千回百转,为自己还未叛变、仍留有余地的处境沾沾自喜。   钟清墨看欧阳烨鸣表情,一副飘飘欲仙姿态,不知在想什么鬼主意,便不悦,一掌将他劈晕:“新晋的弟子,就知道。”   又看向段寒生,横竖也看不舒服,不过比起眼前墙头草,还算有可取之处,于是正色道:“你莫要像他那样。”   “自然不会。”   段寒生微微一笑,郑重其事地应道,再将目光转向远去的小童,问:“他是何人?脚步稳健,不似普通人。”   钟清墨冷声回道:“勿须的关门弟子,丁绝。”   段寒生微讶:“看上去十岁不到,就已成了关门弟子,实在难得。”   “十岁不到?”钟清墨面露嘲讽:“丁绝四十有余,早为人父了。”   四十有余?怎么可能?   段寒生回忆方才丁绝长相,除了言行举止如同大人一般,身材,脸孔,声线皆与孩童一般无二。   钟清墨见他疑惑不解,便开口解释:“他误食寒莲山花,此乃剧毒,无药可医,中毒之人身体会日渐缩小,越渐年轻。”   “那不是很好?”   虽然男子不似女子那般追求青春永驻,但谁不喜欢保持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这如何能叫身中剧毒?应是喜从天降才是。   “你以为区区只是返老还童?”钟清墨挑眉,冷笑道:“等他成为婴儿模样,无法缩小时,就会化为一滩血水,尸骨无存。”   段寒生恍然:“难怪你不跟他计较。”   一个将死之人,还是要以那种痛苦惨烈方式死去,出言冒犯又如何?反正不久之后,他就会自食恶果。   “本座是怕你愚钝,若是激怒他,他要豁出去欲将你置于死地,万一本座一时疏忽,没有察觉,你一命呜呼,死后莫要来找我。”   说来说去,掌门大人还是嘴硬心软,怕他出事。   “掌门大人莫要担心。”段寒生心中暖意滋生:“即便他是关门弟子,武功拔群,他要在在下眼皮子底下做坏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钟清墨皱着眉看了他半晌,才吐出一句:“何人给你的这等自信?”   段寒生:“……”   感情他挖心掏肺的坦言,被当成了自负之言?!   钟清墨对他向来喜欢信口开河的印象深入骨髓,所以对刚才所言非但没有放在心上,反而更加觉得应该警惕。   “今晚你跟本座一同赴宴。”   看来掌门大人之前对他深深的结缔有所瓦解,连宴会也邀他同去。   段寒生笑得眯了眼:“好啊。”   钟清墨见他高兴,便瞪道:“你笑什么?”   自然笑你与我亲近不少,将来坦白,也不会见死不救。   “掌门大人带我赴宴,就是看重在下,在下当然高兴。”   钟清墨闻言,眉头差点皱成川字,一字一句道:“本座此次带你赴宴,是叫你识人,以后好提防谁,远离谁,你进了虞清门,就是虞清派弟子,门中有人要杀你,本座不会坐视不理,跟看不看重,无任何关系。”   段寒生歪头道:“掌门大人喜欢照顾人,为何平日里故意要装作冷冰冰的样子呢?”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钟清墨心肺,他哪里爱照顾人,他只爱照顾寒生罢了,他把段英俊安置身边,保全他性命,其一是段英俊虽油嘴滑舌,但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不该无辜丧命,其二便是看不得一个与寒生想象之人被勿须长老杀死,两者归一,才是他紧张的原因。   钟清墨冷冷道:“你当时本座清闲,谁陷入险境都会插上一脚?”   段寒生听他这样说,更高兴了,连忙溜须拍马:“当然不是,在下是掌门大人的关门弟子,才会多多照顾。”   钟清墨觉得和他说不清楚,便懒得多言,只是嘱咐道:“你穿得妥帖些,赴宴时定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心谨慎,勿须看到你,可能会临时起意想直接要你性命,吃食也要小心,莫要拿他人给你的东西。”   “你当我三岁孩童?”段寒生忍不住戏谑:“在下是否还不能吃他人给予的糖果?” 第三十二章   钟清墨见他不仅不将自己的话当回事,还口出戏言,立即横眉怒视:“你听不听?”   “听听听。”段寒生扶着他的肩膀往下按:“切莫动气伤身。”   钟清墨吃软不吃硬,虽吃软,又不吃那种虚情假意的关心,段寒生摸清了他的性格,哄他时便有了诀窍。   “待赴宴时,在下便做个透明人,掌门大人让我说话,我再说话。”   钟清墨听了,果然息了声。   再过一会,他指着右肩生硬道:“这边也要按。”   “好。”段寒生一边应着,手上的动作不停,脸上笑意未散。   给钟清墨按舒服了,他们一道出门,去赴勿须长老主持的宴会。   勿须长老住于半仙院,顾名思义,半只脚跨进仙门的意思,勿须长老年纪越长,越是想方设法暗中找些修仙法子,可惜遇见的不是江湖骗子,就是杂文奇谈,根本无从练起。   他碰到障碍,却数年未曾放弃,先前门里有人传他痴心妄想,想要永生,过不了多久,那些以讹传讹之人一一无故失踪。   之后,就无人敢提起此事了。   院中喧哗热闹,可以听出,都是些互相谦恭,互相夸赞的场面话。   段寒生粗粗扫过,来的大多都是些青年才俊,年长者倒不是很多,估计都是被派来见见世面的。   院中央站着一个中年男子,锦衣华服,眉眼上有一道疤痕,虽饱经沧桑,但保养得体,乍一眼瞧去,约莫四十上下。   段寒生悄悄凑近问道:“我怎么觉得他有点眼熟?”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垂上,使得钟清墨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你之前去束音阁送死时,里面出来的男人就是他。”   “送死?”   钟清墨不悦道:“对门规置若罔闻,独自前去禁地,不是送死?”   原来是说的是他们第一次在束音阁遇见的事。   “是是是。”段寒生连忙先承认错误,接着转而问道:“那他是何人?”   “勿须长老。”   段寒生闻言,看那中年男子的眼神蓦然变得复杂,勿须长老应有五十左右了吧,没想到他竟长得如此年轻,且高大魁梧,难怪九音姑子会对他产生爱慕之情。   “钟掌门。”   钟清墨一走进,勿须长老便有所察觉,见他身旁竟站着一个男子,相貌不太出众,不过身段气质看着极好,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周身一股儒雅之气。   “这位是……?”   钟清墨先是颔首示意,然后淡淡回道:“本座新收弟子。”   勿须长老面上不显,眼中流露出诧异之色:“钟掌门以前从未亲自收过弟子。”   钟清墨道:“凡事都有例外。”   他的回答极为简洁,是直白地告诉对方,不想透露新收弟子的信息,勿须长老见问不出什么,识相地将话题移开了。   “这位是云鼓帮帮主之子,舒见云。”   舒见云从刚才起便一直站于勿须长老身后,当一块称职的背景板,此时听有人提到他,振起精神,朝着钟清墨拱手道:“钟掌门。”   钟清墨缓缓念道:“云鼓帮?”   他的举动像从未听过这一帮派似的。   舒见云举起的手微微颤抖,自认为受到了侮辱,加上年纪又轻,说话像只刺猬:“呵……我派建立三十余年,钟掌门新官上任,难免见识浅薄,钟掌门不曾听过也实属正常!”   勿须长老站在一边背手看戏,自己掌门被讥讽,仿佛事不关己。   看来舒见云是心高气傲之人,见不得自己帮派收半分轻视。   段寒生看向坦然自若的勿须长老,越发觉得勿须叫舒见云过来只是想让他刺刺钟清墨,本欲出头回个几句,又回忆出门前他叮嘱的话,最终还是憋住了。   钟清墨莫名承受了一顿明嘲暗讽,往常这种小门小派弟子向来鞠躬尽瘁,即使敢他胡言乱语,也根本不屑理会,可今时不同往日,身旁跟了个新收的关门弟子——   他猛地回头瞅了眼段寒生,嗯,表情管理到位,还算满意,再出声时已带着泊泊冷意:“本座从不记无名之徒。”   舒见云怒急攻心,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你说我派是无名之徒?!”   他的声音太响,引起少数宴席中人纷纷侧头瞩目。   段寒生见情况不对,立即道:“云鼓派建立三十余年,从未听出过有哪个拿的出手的人物,要想别人记住你,自身又没本事,说话倒带着刺,你们云鼓派究竟学的是手上功夫,还是嘴皮子功夫?”   舒见云被他一套说辞讲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走。”钟清墨冷哼一声,一挥袖子,带着段寒生张扬而去,不过脸色不似方才那般阴沉,倒有些雨过天晴的感觉。   勿须长老立在原地,远眺钟清墨离去的背影,声音洪厚:“现在你知道原因了吧。”   舒见云握着拳头回道:“想不到虞清门掌门如此蛮横无礼,实在可恨。”   勿须长老颔首,满意道:“钟清墨身边那人,你是否也看清楚?”   舒见云眸中火焰四起:“蛇鼠一窝。”   勿须长老笑容和善,可笑意未达眼底:“他叫段英俊,今日他出言伤你,宴席开始时,老朽便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舒见云喜形于色,一脸快意:“勿须长老为人仗义,和蔼可亲,武功高强,是虞清门掌门的不二人选。”   勿须长老看向他,话语间意欲未明:“若想替换掌门,今后还要令尊舒帮主鼎力相助才是。”   钟清墨和段寒生走进前厅。   室内已设有几桌饭菜,几位身着墨色长袍的虞清门长老正忙于招待贵宾,林三木也一道混入其中,看见段寒生,愣了愣,眼神闪烁。   再一望去,上官离竟也坐于宴桌上,只不过她一身男装打扮,看着倒也英气逼人,此时坐得端端正正,一点也没有当初在虞清门里横行霸道的模样。   她看见钟清墨眼睛一亮,刚要招手,紧接着又瞅到站在一边的段寒生,瞬间露出一抹坏笑,直叫段寒生汗毛直竖。 第三十三章 (含入V通知)   “我还想着为你们二人牵线搭桥,没想到……”   上官离冲钟清墨暧昧地眨眨眼睛,小跑着冲向他,因着身高不足的缘故,还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声道:“难得极阳的体质,我看他腰肢纤细柔软,一次可折叠好几个姿势,钟掌门可有好好享受?”   段寒生没听到她说了些什么,却见钟清墨面带寒霜,拎着上官离的衣领,直接就把她扔回了座椅上。   “诶哟!”钟清墨动作粗鲁,上官离一回到座椅上便龇牙咧嘴地喊疼。   “活该!”身旁六旬老人抚着胡子,恶狠狠瞪她一眼,才恭敬起身:“钟掌门。”   钟清墨拱手回道:“上官谷主。”   怪不得没了那份骄纵任性,原来离人药谷谷主——她正儿八经的老爹,就坐在她的身边。   这六旬老头穿着平庸,要不开口说话,他人只会以为是个普通老人,上官谷主自己又常年隐世于深山老林之中,爱挖些古里古怪的草药,即使是有些见多识广的人,也未将他认出。   不需多时,宴席正式开始。   此番前来的青年才俊颇多,也有人对钟清墨新收的关门弟子段寒生颇有兴趣。   “这位是……”   “本座新收弟子,段英俊。”   “段英俊?竟起这种的名字……”   “听上去自负傲慢,不像什么谦逊之徒。”   果然,当众人议论声渐起,即刻便有人上前,想要一探虚实。   “在下张英冠,久闻钟掌门内力雄厚,一手短刀使得出神入化,可惜——”那人将目光转向段寒生:“却被某些奸佞小人迷了神志,不顾门中长老抵抗,硬将其收为弟子,实在叫我失望!”   段寒生的筷子还夹着一块贵妃鸡正往嘴里送,闻言手一松,贵妃鸡掉落在地上,压倒了正在爬行的蚂蚁,见此情形,他摇头叹息:“好端端的一块鸡肉,为何非要摆脱筷子掌控,多管闲事给蚂蚁送肉吃,可惜蚂蚁无故遭罪,肉没吃着,反而性命垂危,真是好心办坏事。”   张英冠被被讽刺得面红耳赤。   “你是说我多管闲事?”   ——这是今日第二位送上门来被他嘲讽的人了,段寒生不知自己一小小虞清派弟子,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动不动被拉出来埋汰一番,方才的舒见云,初生牛犊不怕虎就算了,可眼前这人,一身装束非富即贵,不像小门小派从出来的,怎地也这般莽撞?   段寒生无辜道:“在下只是见筷中贵妃鸡掉落,心怀惋惜才有的这般感悟,跟你没有关系。”   钟清墨皱着眉打量张英冠:“你是王家寨四当家?”   王家寨势力蔓延整个西部,自古以来都有五位当家的。   张英冠的师傅是名震天下的铸刀师,所铸之刀精妙绝伦,杀人时刀身从不沾血,锐利无比,江湖闻名的几把嗜血妖刀也出自他的手笔。   一年前四当家仙逝,便由继承他手艺的大弟子张英冠坐上其位,张英冠武功不高,但铸剑手法也是天赋异禀,甚至有超越他师傅的征兆。   此次来赴宴,也是寨主王闻浅的意思,本意是这孩子性格太直,莽莽撞撞,与其让他日后行走江湖时处处碰壁,不如先让他尝尝苦头,好叫他长长教训。   加上他知钟清墨不是那种斤斤计较之人,便放心地叫他去了。   “正是。”张英冠抬头挺胸,很是自豪:“在下当上四当家之位靠的是真凭实力,而不是那种令人不齿的小手段。”   钟清墨刚要开口,突然被勿须长老截了话头。   “胡言乱语!”勿须一拍桌子,掌风蓄着内力,木桌发出混响,震得在座的年轻人心绪不稳。   张英冠也是双脚发软,险些跪下。   钟清墨条件反射般看向段寒生,怕他不适,不想他气定神闲,毫无半点影响,还津津有味吃着爆炒野兔,不禁心头涌起几分怪异。   “钟掌门收段英俊为关门弟子,自有他的用意,你既非我派门人,又不清楚段英俊实力到底如何,就随意中伤我派门人,究竟意欲何为?!”   勿须长老字字铿锵有力,说得在座几位英雄豪杰纷纷开言劝解。   “勿须长老莫要动气,张英冠年纪还小,处事难免不甚灵活……”   “是啊……本来就是参加宴席,气氛何必弄得这般剑拔弩张呢?”   不知谁在后头跟了句,说道:“既然张英冠看不上虞清派弟子,不如二人比试比试,得个输赢出来,也好让他心服口服。”   此话一出,便有人带头呼应,接下来三三两两的附和,竟有一大部分的人都表示赞同。   “不妥。”钟清墨已然发觉不对,冷声应道,锐利的目光扫过浑水摸鱼的那几人。   张英冠不服气地问:“为什么?!”   钟清墨桃花眼一挑,淡淡道:“堂堂王家寨四当家,和虞清门余名无辈的弟子比武,传出去,要说你欺负小辈了。”   勿须长老朗声笑道:“什么无名小辈?那是钟掌门你亲自收的关门弟子,张小兄弟想要比试,为何不如他所愿,不然以讹传讹,真要说我虞清门毫无公正可言,仅凭掌门高兴做事了。”   这分明是赶鸭子上架,勿须长老强行要他上去比武,肯定还有后招,不如将计就计,如他所愿。   段寒生起身,拱手行礼:“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此话一出,勿须长老果然满意,勾出一个得逞的淡笑。   钟清墨差点没被他气死,低喝道:“你想要去死,也别死在本座面前!”   段寒生赶紧撸毛:“我若不答应,岂不是要毁掌门大人您的英明?再说那勿须不怀好意,不如先看看他究竟有何用意,我们也好见招拆招。”   钟清墨眼神似有松动,嘴上依旧严厉:“大庭广众,你要是被陷害,本座可帮不了你!”   段寒生笑眯眯道:“既然是大庭广众,他也不方便明目张胆的下手不是?”   钟清墨转过身,不想理会他。 第三十四章   两人的比试地点定在天斗台。   天斗台本是每年虞清门弟子测试一年内所学武艺的地方, 此时用来当比试场地,刚刚好。   “拳脚无眼,段兄,承让了。”   说张英冠耿直,那是真耿直,也不客气两声,先让小辈出招, 横冲猛撞地便出手了。   段寒生原先盘算着先抵抗几招,让人看起来旗鼓相当,再渐渐招架不住, 落得下乘,然后惊现落败,如此一来双方都不失面子。   不料这张英冠不知怎么回事,一出手便是十成十的功力, 若是单单用虞清门中所学的招式,实在难以抗衡, 段寒生一边闪避一边后退,最后竟硬生生被逼至天斗台边缘。   底下,林三木抱环冷笑:“张英冠武功不高,这段英俊竟毫无抵抗之力, 根本配不上关门弟子的名号。”   舒见云没有回答,绷着嘴角,眼睛跟着台上的两人扫来扫去。   林三木见他不回,知道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也没自讨无趣,识相地闭上了嘴巴。   台上,张英冠如同一条油滑的泥鳅,袭得都是些刁钻重要的部位,时而如同飞龙腾空而起,时而像只海豚触底游过。   每次段寒生歁堪躲过,可又不反击,叫张英冠恼火无比,怒骂道:“我诚心比武,你竟然戏耍与我?!”   说罢,他掌心握拳,脚下带风,朝着段寒生下盘扫去,待对方想要跳起躲避,他的拳头瞬间一变,做成利爪模样,向他心窝子戳去。   这是王家寨的独门招式“摘心”,轻则伤至表皮,血肉模糊,重则能将整只心脏掏挖出来。   这只是比武,怎可出杀招?   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段寒生被他环环相逼,最终只得静心运起散阴功。   那一头,张英冠出掌之时觉得掌心莫名变得异常寒冷,像被冰冻住一般,难以前进,动作也僵硬无力。   段寒生便在此时出招了。   他不敢用太显眼的招式,所有的进攻都带着几分犹豫,正好和张英冠打了个势均力敌。   若是开始时有所掩饰,那真正打起来时,台下的人可能那么好糊弄。   他的一招一式,被勿须长老看出了点门道,他身体前倾,神情一震,眼珠子迅速转了几圈,似在思考:“这……不是我虞清门中的功法,却极有力道……好生奇怪。”   钟清墨自然也不会不察觉,不知为何,他运气吐息的姿势和出手的招式都有些眼熟,熟悉得让他浑身战栗起来——   那是天岐宫的散阴功法!   小时候和寒生住一起时,他父亲段凛就练了此功法,后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寒生为了不再让他父亲练习,悄悄偷走了秘籍,而那几招并非什么深层的招式,就在前几页。   十几年前天岐宫外忧内患四起,他被狼子野心的张无痕扔下山后,天岐山便设下阵法,平常人难以入内,这也是他迟迟未去寻寒生的原因之一。   段英俊……他竟是天岐宫出来的人?!   一时间,钟清墨脑内千回百转,千百种可能来来去去地飘过。   他不仅是天岐宫的人,一颦一笑还酷似寒生,他究竟是谁?!   段寒生没想到自己刚出手就露馅了,他向张英冠击出一拳,张英冠没有躲避,迎面直上,擒住他的手腕,在他肩上拍了一掌。   幸好不算太重,段寒生感到一阵钝痛席卷全身,吐出口血,便停下攻势,想就此认输。   变数就在这一刹那发生。   钟清墨看着台上的段寒生,渐渐和十四年前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想得越多,越是心惊肉跳。   他还未得出结论,就见眼前一道银光自他眼角窜过,直直冲向天斗台。   那个方向,如果击中,正是段寒生的后脑勺!   越是觉得段英俊像寒生,钟清墨反应越快,他震出内力,逼得那银针偏离了轨道,从段寒生的脸颊处划过,袭向张英冠。   段寒生本有所察觉,侧脸时已经来不及了,那根银针自张英冠左边太阳穴处入,右边太阳穴处出。   等它刺入天斗台中时,张英冠已经一句未说,直挺挺倒了下去。   怎么回事?!这回台下喧哗,惊起千层浪。   张英冠是什么人?三大名门正派王家寨四当家,加上王家寨世世代代用刀,张英冠又是唯一传承了铸刀手艺的人,他若出事,王家寨势必会追究到底!   跟随张英冠的四位寨中家丁率先飞向天斗台,其中一人探了探张英冠的鼻息,大惊失色,道:“死了!”   张英冠死亡,离他最近的就是段寒生,况且他们四当家死前还出言嘲讽,若他怀恨在心,借此次比武痛下杀心,一前一后,便也说得通了。   王家寨家丁抬头,眼中的愤怒简直要碾碎段寒生丹田:“你敢杀了他?你怎么敢——?!”   说罢,四人双手结印,布阵,一字排开,将段寒生团团围住。   天斗台形势剑拔弩张。   段寒生乃虞清派掌门关门弟子,待众人想要看钟清墨如何处理,就闻道一声轻喝:“谁敢动手?”   嗓音清亮,出口时,犹如十里寒霜,冻得他人无法呼吸。   再见时,钟清墨已一挥衣袖,飘然若仙飞上天斗台,若是有人仔细看他表情,定能从他眼里看见焦急的神色,只可能他们离得太远,能察觉到异状的,也就勿须长老罢了。   勿须长老淡笑自若地坐于位上,他倒要看看,闹出这等大事,钟清墨该如何自处。   果然,王家寨家丁双眼猩红,指着张英冠的尸首道:“钟清墨,你徒弟作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还不乖乖把他交出,虞清门难道想与王家寨为敌不成?!”   钟清墨并未理会家丁,只是看段寒生嘴角残留着血迹,便皱了皱,问道:“你伤口可还疼痛?”   “还好还好。”   段寒生见钟清墨上台,便放松身体,一撑折扇,笑眯眯道:“你把他们吓到了。”   那几个王家寨打手,看上去还在布阵,实际双腿哆嗦,声线不稳,怕是刚刚被钟清墨带着内力的话给震的。   刚才几句声讨,也是虚张声势而已。   他还笑得出来!   钟清墨气得不行,当初让他莫要与张英冠比武,可他偏不听,如今出了这等大事,又负了伤,他还嬉皮笑脸!   段寒生见他脸孔红橙黄绿青蓝紫变了个遍,估计回去又要给脸色看了,便小声提醒道:“别急,那根针,还在台上。”   钟清墨冷冷“哼”了声,便假意蹲下身查看张英冠尸体,再四处搜查一番,拔出半只脚插进斗台的银针,说道:“这才是杀害张英冠的关键所在。”   银针细小,颜色又与空气融为一体,若是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   王家寨的那几位,见到银针先是一愣,随后更加暴怒:“原来是段英俊打不过我们四当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想要取得胜利,卑鄙!实在卑鄙!”   台下众人也是议论纷纷,有为张英冠鸣不平的,也有怀疑此时有蹊跷的,还有甚者是支持段寒生杀人的,场面混乱不堪。   紧接着,勿须长老悠悠开口,他虽距离不进,但声音浑厚有力,可传至几里远。   “既然是我派弟子手误致死,虞清门着实难辞其咎,钟清墨,事已至此,还是把段英俊交出去吧,老朽相信,王寨主性格黑白分明,不会故意迁怒于我们虞清派。”   他句句为虞清派着想,说得倒好听。   倘若把段英俊交出去,王寨主必会为自己短命的四当家讨回一个公道,怕不是要他竖着过去,横着出来了。   段寒生猛然了悟:“原来他是想借刀杀人。”   “什么借刀杀人?”钟清墨瞪了他一眼:“要不是本座用内力将那根针震离轨道,这会倒在天斗台上一命呜呼的就是你!”   段寒生将视线移向嘴唇乌青,脸色惨白的张英冠尸首,沉默半晌,夸道:“掌门大人果然武功深厚,救人于无形。”   就知道耍嘴皮子功夫!   钟清墨觉得自己要是英年早逝,那一定有段英俊的一份功劳!   王家寨几位听到勿须长老刚才所言,便有了底气,紧逼着上前,似乎已经打算要捉拿段寒生了。   段寒生将折扇一收,缓缓道:“看来王家寨的人,智商都不大高。”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话一出口,就把那四个家丁惹急了,他们一道怒气冲冲上前,就要将眼前这个不知好歹的人杀之后快。   钟清墨哪里能让他们近身,眉头一皱,四家丁便被齐齐震了出去。   此番举动却让前来参加宴会的几名长者感到不悦,其中一位便是欧阳剑宗的逍遥剑师叶太平。   他郎声道:“钟掌门,你弟子误杀他人,不但不做补救,反而再酿大错,你想将来赴宴的王家寨一行统统杀死不成?!”   “逍遥剑师。”钟清墨冷声回道:“你且上来一看,就明白了。”   “来就来。”逍遥剑师叶太平闻言,便也跳上台去查看。   钟清墨将手中银针放回原处,那银针只露出小小一头:“你可知天斗台用何种材质制成?”   叶太平轻扫一眼,回道:“石砖。”   “石砖坚硬无比,逍遥剑师认为,凭几层的内力,才能将银针从张英冠脑中穿出,再刺入石砖?”   逍遥剑师恍然大悟:“段英俊方才斗武,水准应是比张英冠略逊一筹,想要将银针刺入石砖深处,怕不是武功平庸者所为,以段英俊的功夫,根本无法做出此事!”   “况且——”钟清墨将目光扫向勿须长老,嗤笑道:“本座先前坐于西处位,张英冠死前,本座似乎看到有银光一闪而过,勿须长老坐于本座身旁,似乎对此毫无察觉。”   勿须长老脸部微微一抖,但很快就掩饰了情绪:“老朽并未看到有什么银针。”   “看来勿须长老武功不济啊。”上官离翘着二郎腿,啃着鸡翅膀:“为何本少主也看到了?勿须长老怕不是年纪大了,眼神不灵光了吧?”   上官离一出口,坐于西边观看的几位老者,也跟着应了几句,皆道那时似乎真有银光闪过,不过当初聚精会神看着比武,并未过多留神在意。   段寒生见时机妥了,才摊手解释:“此事真不是在下所为,若在下想要用针,武功更胜一筹的张英冠会不发现?再者你看刺入石砖的方向,好像是西面的方向啊……”   一来二去,王家寨几位坚称段寒生杀人的,也起了动摇之心。   原本美滋滋坐山观虎斗的西面群众,闻言皆是摇头摆手争着撇清关系。   “不是我啊……”   “也不是在下。”   “我武功没那么高!”   最后,由叶太平出面,将几位坐在西面,武功又足以做到将银针刺入石砖,有嫌疑的人请出。   一共是四人,都是德高望者。   分别是勿须长老,上官谷主,还有其他两位名门正派掌门。   勿须长老不慌不忙,镇定坦然:“钟掌门,你也是坐与西位,不如站在老朽旁边,一同接受审问?”   钟清墨抿了抿唇,缓缓走了过去。   段寒生扶额,这下可好,他撇清了嫌疑,钟清墨又被扣上了帽子,说是举办宴席,也就吃了几口,都不长肉,倒是被人冷嘲热讽,又是被陷害污蔑,像是在开审问会。   叶太平也头疼得很,他能得到的唯一信息就是银光闪过,可区区银光闪过如何让他找出凶手?何况眼前几人皆不是泛泛之辈,不能随意得罪。   思来想去,他的头,是更痛了。   段寒生摸很久的下巴,见叶太平一字不说,便提议道:“不如……搜身?”   凡使用银针者,一般不会只带一根,如果有搜出其他的银针,那便是凶手了。   叶太平眼睛一亮,点头赞许:“好主意。”   段寒生却并未展现出多大的雀跃,因为他发现眼前四人听到要搜身时,都未有什么反应,既然理直气壮,那估计是不可能有什么结果了。   不过……有一人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舒见云。   按理说舒见云藏不住心事,本事也没那么大,不可能用内力震出银针去袭击张英冠,可他为何流汗不止,一脸心虚,还企图将身体藏与林三木身后?   段寒生不想打草惊蛇,于是粗粗扫了一眼,又把视线移了回去。   叶太平带来的几名弟子还在搜身,钟清墨讨厌与人触碰,脸色难看,那名负责搜身的弟子被他周身的寒气逼迫得束手束脚,伸出的手也抖抖霍霍,导致进度及其缓慢。   段寒生嘴角微勾,像是在憋笑。   他一笑,便被钟掌门给瞧见了,一双桃花眼里皆是恼羞成怒之色。   段寒生忍着笑,眼观鼻鼻关心的老实站着。   这时欧阳剑宗的弟子已经搜身完毕:“并未察觉带有银针。”   叶太平叹了口气,埋头深思。   段寒生抬眸一瞥,见原本站在林三木身后的舒见云忽然不见了,再转视角,他似乎偷偷摸摸地往天斗台外围跑去,行色匆匆,像是在逃跑。   “看来我们寻错了方向。”   叶太平已对段寒生放下了成见,闻言微愣道:“此话何意?”   段寒生懒洋洋地抬了抬下巴:“诺,有一个人正仓皇而逃呢。”   叶太平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果然有一抹鬼鬼祟祟的身影正脱离人群朝着天斗台外奔去。   这时,勿须长老的脸,终于微微抽搐了下。   舒见云哪里跑得过堂堂逍遥剑师,不到片刻就被揪着衣领抓了回来。   “莫见莫邪!给他搜身!”   欧阳剑宗弟子不会对一小门小派的客气,七手八脚地就把他衣服扒了个精光。   果然在他内衫口袋里发现了数根银针。   叶太平将出事的银针和舒见云的银针做了对比,大小粗细一摸一样,眼神顿时变了。   王家寨的家丁冲上前就要去打他,一边冲一边嚷嚷:“原来是你!原来是你!是你杀了四当家!”   舒见云有一刹那的无措,目光时不时瞄向勿须长老,像是在寻求帮助。   钟清墨冷冰冰问道:“你在看谁?”   段寒生一挑眉,跟在后头接道:“大约是……勿须长老?”   此话接得灵性,直接把勿须停在了杠头上,叫他无法撇清关系,闭口不答。   不过钟清墨还在气他方才笑话自己,直接送了他一个怒瞪。   段寒生无辜地眨了眨眼。   大约是精神压力过大,舒见云不停的转着眼珠,开始动摇。   “原来是舒小公子做的?!”   林三木一声惊叹拉回了众人的注意力,随后上前说道:“难道是张兄说话直白,惹怒了舒小公子,导致一气之下……?”   叶太平闻言不禁皱眉:“你是?”   林三木作了个揖礼,回道:“林三木,勿须长老门下弟子。”   “你方才是说,张英冠说话耿直,惹恼了舒见云,才痛下杀手?”   “正是。”   “林兄——你——!!”舒见云被人把双手扣于身后,弓着身体,听到林三木所言,难掩震惊之情。   林三木惋惜地摇了摇头:“我只听见张兄来赴宴时,对舒小公子说道,气量狭隘之人,难堪重用,我估计舒小公子本想向张兄投诚,可惜张兄心高气远,看不上他。”   “原来如此。”   有时候小门小派为了生存,会找一些大派寻求庇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既然投诚在情理之中,那么怀恨在心将他杀死,也在清理之中。   叶太平似有所悟,厉声问道:“舒见云,是否有这一回事啊?”   舒见云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勿须长老突然“啊”了一声,好像想起什么。   “勿须长老,你想到了什么?”   可怜舒见云以为勿须是帮他说话的,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期盼。   “老朽想到,云鼓帮有一独门绝技,无需过多的内力,就可穿云刺雾,这一招式,名叫破晓,当年老朽曾亲眼目睹云鼓帮帮主露过这一手,放下感叹精妙绝伦,天下少有。”   舒见云听闻,满心的期盼化作绝望。   当初他憎恨段英俊区区一虞清门弟子,没什么本事,还敢对他恶语相向,勿须长老答应为他报仇,可林三木却偷偷告诉他,云鼓帮的独门绝技可杀人与无形,正好段英俊和张英冠比试武艺,为何不直接用此绝技杀了段英俊?反正他即使死了,天斗台下人看着也会认为是张英冠那个傻子做出的恶事。   如此一石二鸟之计,他当然不会错过。   可没想到他准头不够,段英俊没死,反而张英冠中了那根针,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计划,这又能怪谁?   舒见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被王家寨家丁捆绑着,带回去复命了。   走出院门,舒见云渐行渐远的身影带着几分萧瑟,他心理知道,他此行前去王家寨,是为四当家张英冠偿命的。   终于找到真凶,众人立即松了口气,既然比武无法再进行,他们纷纷回去,继续宴席。   叶太平对段寒生有了新的认识,钟掌门收这人为关门弟子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思路清晰,头脑灵活,武功虽然不高,但能看出来极有天赋,将来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如此一想,与段寒生说话,便亲近不少。   “英俊兄用得是何种武器?”   段寒生笑着回道:“扇子。”   叶太平似有不解:“扇子有何用?不如剑锐利,又不如刀那般勇猛。”   “在下这扇子,不是普通折扇,乃是玉扇,平常的刀剑砍不断它,柄中还能藏匿诸多药粉,以备不时之需。”   段寒生本走在前头,钟清墨听见他讲玉扇,神色一变,生拉硬扯地提着他的胳膊就带了回来:“拿出来。”   段寒生摸不准头脑:“什么?”   钟清墨难得耐心重复:“扇子。”   玉扇一拿出,钟清墨便将它持起仔仔细细瞧了个遍,连上面刻的雕花也被愣愣看了个半晌。   段寒生忍不住调笑:“掌门大人不会看中了在下这把玉扇,想要占为己用吧?”   “你家乡在何处?”   “什么?”段寒生被问得一怔。   钟清墨本欲开口质问,但话一到唇边,弯弯绕绕好几圈,才说出去:“……本座从未见过这种扇子,你的家乡应该离此地很远吧。”   “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大约也就几日的行程。”   段寒生说得含糊,钟清墨心里却如明镜一般,天岐宫离虞清门的路程也是几日,看来是对上了。   “这羽扇……雕纹也极为特殊。”   段寒生头一次见掌门大人对某样物件如此感兴趣。   若是普通的小东西,他便直接开口赠送了,可这把折扇是秦老爷子死前特地给交他的,世上独一无二,仅此一把,即使是你掌门大人垂涎欲滴,那也不行。   “这玉扇是一个老头子给我的,这家伙总喜欢做些奇奇怪怪的武器,这把玉扇便是他得意之作。”   钟清墨看着扇柄,扇柄处刻着细小的“文”字,是他曾经的名字——文穆锦,这把折扇他也见过,是当年他爹文晟的好兄弟秦老头特意为他打造的,可惜没来的及收走天岐宫就风云色变,他也被张无痕扔下了悬崖。   “我瞧着掌门大人很是喜欢?”段寒生含笑着将玉扇抽走:“可惜此物贵重,不能给你,不过钟掌门今后要是有还有其他喜欢的,在下一定双手奉上。”   钟清墨愣愣看着玉扇,忽然又问:“你以前可有正统学过武功?”   段寒生被他前言不搭后语的提问弄懵了,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种来被看透了的感觉,这种感觉极为不妙,像是浑身赤·裸着站在他面前似的,于是小心翼翼答道:“没有……偶尔遇见谈得来的忘年交,他们会教在下一些招式防身。”   钟清墨先是沉默,反应过来爆怒!   他又在说谎!   散阴功乃绝世功法,天岐宫宫主藏得极为隐蔽,秦老头根本拿不到此秘籍,既然他又是收了玉扇,又是习了散阴功,怎会如此巧合?   必然是天岐宫中之人,而且还不是泛泛之辈。   他若坦诚相待,便是没什么问题。   他越是欲盖弥彰,遮遮掩掩,越是不寻常!   钟清墨恶狠狠盯着他的脸颊看,从脸颊看到脖颈,从脖颈滑向锁骨,看着看着,竟发现了一丝不寻常——他锁骨脖颈处皮肤的颜色和脸部的颜色略有不同,不仔细瞧,竟还发现不了。   段寒生被瞧得汗毛直竖:“钟掌门?钟掌门?”   这个撒谎精!   “何事?”钟清墨不满地瞪着他。   段寒生噙着一抹假笑:“他们都进去了。”   “那便走。”钟清墨虽说要走,视线却未从他身上移走,反而越发探究。   回到座位,段寒生如芒刺背,连用筷子夹肉都觉得别扭。   而且不知怎地,钟清墨往常总端着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冷脸,这会儿却越凑越近,快和他面贴着面了。   “吃鱼,吃鱼。”段寒生防止他再无缘无故靠近,便随意夹了块鱼给他。   若是平时,钟清墨定满脸厌恶地移开,不料今日却乖乖张开嘴,把鱼给吃了。   段寒生:“……”   他今日是怎么了?   “呵。”钟清墨将鱼细细咀嚼,最终咽下,终于想明白这脖颈的颜色为何会比脸部的颜色还要白上几分了。   ——他极有可能带了人·皮·面·具。   想到这里,他不禁浑身战栗。   若是真带了人·皮·面·具,那面具底下的那张脸,会不会是寒生?   可寒生为何会无缘无故来虞清门?   又为何带上面皮给自己按上个假身份?   莫不是不想见他?   钟清墨越是捉急越是冷静,他眯起眼睛,若要知道他是否真是寒生,得先偷偷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摘去才是。   ——又或者检查他是否真有带着面具。   钟清墨的思维翻江倒海,却遗漏了勿须长老嘴角微微勾起的冷笑。   那是风雨欲来的预兆。   下一秒,院内的大门被撞开,一个女人滚了进来。   那女人眼窝子还留着凝固的黑血,手筋脚筋被挑断,是硬生生憋着一股气滚进来的,一袭白衣上沾着各种淤泥,舌头被割了,嘴巴张开只会“啊啊”地叫。   钟清墨看到女人进来,脸色大变,手指泛青,已经无暇去想天岐宫了,他甚至“咻”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几位资历深的见着女人也是大惊失色。   段寒生只听见有人隐隐约约议论道:“那不是九音姑子吗?”   “九音姑子不是早在十几年前就失踪了?”   “她遭如此折磨,定是被殴打凌·辱过!”   “究竟是谁?!”   九音姑子爬进院门,仿佛已经用尽最后一股力气,她趴在地面上,想说话,但难以开口。   待钟清墨跑上前去想要将她扶起时——   她已经咽气了。   宴席上屡屡出事,怕不是什么巧合——根本是勿须长老设计的一场鸿门宴。   此时场面已是乱成一锅粥。   叶太平率先起身问道:“钟掌门,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传言失踪已久的九音姑子会被人这般残忍凌·虐?又为何她会出现在这场宴会当中?”   有第一个开头的人,身后的质疑声便不绝于耳。   “九音姑子是前任虞清门前任掌门的女儿,前任掌门本就死的不明不白,不会是钟清墨早就对他存有怨念,故意将她女儿关起来折磨吧?”   段寒生微眯眼眸,嘴角噙着一丝嘲讽之意的轻笑:“林三木,何必躲在他人身后胡言乱语呢?正大光明的出来说话岂不更好?”   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让厅中人听得清楚明白。   众人闻音,把目光从钟清墨身上,转向了脸一块青一块白的林三木。   段寒生起身,围着林三木转了一圈:“你怎地这般爱说人坏话?要说便说,又为何躲在别人身后说,方才我在天斗台上被污蔑,第一句的议论,也是你起得头吧?” 第三十五章   “是老朽让他说的。”   此言一出, 喧哗声更大了,皆是不解困惑的议论。   段寒生转过头去,说话的人正是勿须长老。   叶太平出言问道:“勿须长老这是何意?”   勿须长老向众人供了供手,神情严肃:“九音姑子被关押一事,老朽早就知晓其中缘由,但由于某种原因,一直隐瞒未说, 此次宴席,其实是老朽故意举办,设了个局, 好让各位能看清楚,为可怜枉死的九音姑子讨个说法。”   叶太平一愣:“看清楚什么?”   “看清楚……”勿须长老将视线转向钟清墨:“虞清派钟掌门真正的嘴脸。”   钟清墨杵在九音姑子的尸首旁,一字一句地问道:“本座有何嘴脸需要你带人看清?”   勿须长老抖了抖身子,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气愤道:“你私自关押前掌门之女,还将她凌虐至死, 如今斯人已去,你还翻脸不认人了?!”   他铿锵有力地质问,便是此事来龙去脉最好的陈述。   钟清墨的脸像被乌云笼罩的天空。   “你道本座将她凌虐致死,有何凭证?”   勿须长老朗声大笑:“老朽要将你恶行公之于众, 怎会没有证据?”   说罢,他又一作揖:“还请诸位随老朽前往束音阁一趟。”   叶太平略感困惑:“束音阁?”   勿须长老仰着头,眼中隐隐透着怀念,怜悯, 同情之色。   段寒生见了不禁心中暗骂,这个老戏精,这厮要比深情,装可怜谁也比不过他。   钟清墨后退一步,向来淡然的面上竟有了几分慌乱。   段寒生蓦地心下一沉。   “怎么?莫不是钟掌门心虚了?”勿须长老停下脚步,露出一抹十拿九稳的微笑:“要不还是别去了,省得面上过不去。”   “不可。”叶太平立即出言阻止,他向来爱憎分明,满脸皆是忿忿之色:“名门正派怎可做出这等荒唐恶事?!那还跟邪教有什么区别?”   几位江湖中颇有地位的长老也纷纷附和。   “听说这钟清墨本不是虞清门弟子,是老掌门在外游历时带回来的。”   “那岂不是恩将仇报?”   “如果九音姑子真是被他折磨致死,那么钟清墨根本不配坐上掌门之位!”   前往束音阁有一段路程,段寒生悄声询问:“可有想到良策?”   钟清墨冷声道:“没有。”   段寒生有些急了,捉住他手腕问:“他若诬陷成功,你会如何?”   “退下掌门之位,背负一世罪名。”   段寒生懵了,一直以来他都勿须长老的所作所为尽在掌门大人的掌握之中,不会出什么岔子。   钟清墨见他神情慌乱,眸光暗了暗,道:“勿须早就想除了本座,明抢易躲暗箭难防,本座要是真出了什么岔子,你便让上官谷主庇佑你,你是本座的关门弟子,他必然不会见死不救。”   他为何像是在留遗言?   段寒生声音渐冷:“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本座思路清晰得很。”钟清墨抿了抿唇,试探道:“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对本座说?”   段寒生看着他的眸子,里头似乎带着点期盼,又想起此次来的目的,突然想到若是钟清墨身死,倒也间接完成了张无痕的要求,可以回去领解药了。   但他不想让钟清墨死。   他先前便已死过一次,好不容易浴火重生,怎能再死第二次?   段寒生沉默不语,钟清墨见束音阁快到了,便追问道:“你真没话想对我说?”   他张了张嘴:“我……”   “——逍遥剑师,束音阁到了。”   这话是林三木说的,钟清墨侧身看的时候,恨不得亲手削了他!   这师徒二人,怎的都这般坏事!   叶太平好奇问道:“这到也到了,就不能率先告知,里面究竟藏有何物?”   “那怎能一言两语道得明白?”   勿须长老伸出一只手,是“请”的意思:“此乃九音姑子被软禁的住处,门中禁地,老朽也从未进去过,逍遥剑师何不随老朽一同前去亲自瞧瞧?”   叶太平见他藏着掖着,说一留一,不像是为九音姑子鸣不平的样子,便有些怀疑他在故弄玄虚。   进去时,特地留了个心眼。   阁中鸟语花香,并未有什么不妥,只是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让他不太舒服地皱了皱眉。   再往前走,他的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弯腰查看,竟是一根细长的银线,不慎碰到,手指破开,泊泊冒出了血珠,可见锐利无比。   他行走江湖多年,不能称得上见多识广,但大多数的兵刃暗器都耳熟能详,此银线名叫“半步倒”,银线所布之地,无人敢踏入半步,若是硬要闯入,也得绕过密密麻麻的银线,稍有差池,轻则割破流血,重则断手去臂。   这银线曾是一名西域女子为了试探自己花心滥情的丈夫制作而成,当年她活捉着了与丈夫偷情的女人,在她屋内布满“半步倒”,若是丈夫敢乘她不在还敢冒死前来,那便让他死,若是他还顾及夫妻情谊,从此不再偷情,改邪归正,那就放他一条生路。   可惜最后她的丈夫还是来了,那名西域女子愤怒之下用银线割下这对狗男女的头颅,埋进黄土,祭天祭地,并祝他们永生永世绑在一起,不再分离。   察觉到叶太平脚步停顿,勿须长老敏锐地转身:“可有什么发现?”   “没有。”   叶太平谨慎地把银线揣进锦囊,疑云顿生。   那名西域女子做完这一切,便心灰意冷,来到中原,隐匿于世,年轻一辈更是鲜少听过这一传闻,叶太平之所以对此事知道得如此详细,是因为他就是那名女子在中原收养义子!   母亲虽已仙逝多年,但曾经和他提起过,此银线的用法只传承过一人,那人年纪不大,对她有一饭之恩,后来进了虞清门,听说不用五年,便已坐上长老之位。   虞清派符合条件的长老,只有勿须一人。   方才听他所言,明明从未进过束音阁,要是真未进,那么这根银线又是哪来的?   勿须长老走在前,众人走在后,木质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一个不慎就要塌陷。   “大家小心,束音阁久未重建,这些楼,这些木板,都年久失修,格外容易踏空。”   大伙走了一刻钟的时间,终于来到束音阁中心。   勿须长老一边推开门,一边回头看向钟清墨,眼中似有讥讽:“你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钟清墨杵在众人中央,一身红衣,着实鹤立鸡群。   他淡淡道:“本座有何不死心的?”   话音刚落,一段悲切婉转的琴音从房内传出。   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凄冽哀怨,时而如疾风骤雨,时而如窃窃私语。   听得勿须长老面如土色。   有人问道:“此地不是九音姑子住处?为何还有人在里头弹琴?”   钟清墨独自走进屋内,看着里面的白衣女子,转身问勿须长老:“你是否还记得她?”   怎么会不记得?   这白衣女子半个时辰前才冲进宴席,双眼被挖,双脚无法站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含恨而死。   她便是九音姑子。   九音姑子不慌不忙,不急不乱,弹完一曲,才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勿须长老靠近。   她眼中的恨意仿佛要将人灼伤,烧烤融化:“我潜心等待数十年,等得就是这一刻。”   比勿须还要慌乱的,是林三木。   他为了当上关门弟子,为了登上高位,为了得到虞清门内功夫威震天下,亲手将外面那位“九音姑子”送入地狱。   他一边后退,一边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九音姑子不是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能活生生的站在这?”   九音姑子仿佛听到了,她冷冷一笑:“你们要杀我,要挖我的眼珠,要断我的手筋,没日没夜来折磨我,你不是想让我死?我偏不让你们如愿,方才被扔入宴席,悲惨而死的人,是带了我面·皮的侍女碧云!她替我死去,我必会为她报仇!好在这日子等得不长,你这不就来了吗?好一个自投罗网!”   勿须长老的身形摇摇欲坠,低喝道:“闭嘴!”   叶太平供了供手,问:“敢问九音姑子,所谓折磨你,虐待你,想让你死的人,可是钟清墨钟掌门?”   “当然不是!”   九音姑子语气森然:“那人是虞清派长老,勿须!”   这下可好,形势急转而下,喊捉贼的变成了贼,而那个贼却成了被冤枉的。   段寒生本是急得大脑一片空白,他总是强迫自己以一副随遇而安的性子活着,死了便死了,他本就是苟且着度活。   可他还没跟钟清墨相认呢,怎地就要被赶下掌门之位,背负莫须有的罪名了?   直到他看见钟清墨越是往里走,越是镇定,然后主动推开束音阁的门,走了进去——   原来装得假样子,骗他的。   待清醒过来,回想起之前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段寒生再好的脾气都咬牙切齿了一番。   还正儿八经地问有什么话想跟他说,怕也是做做样子。   此时,勿须长老已是浑身发抖,口不择言:“你说外面那个咽气的是假的?你又怎么确定你不是假的?”   九音姑子嘴脸噙着一丝渗人的笑,道:“传言离人药谷最能分辨真面假皮,等碧云的尸首抬上来,再劳烦上官谷主检验清楚不就一清二楚了?”   不到片刻,“九音姑子”尸体抬上。   上官谷主先是检查了面部,然后从脖颈处起,自下而上,撕去了假皮。   一张截然不同的脸呈现了出来。   勿须长老此刻终于明白,这只不过是局中局罢了,他设了一计,钟清墨就将计就计,引蛇出洞,让他自觉引众人去束音阁,再将所有罪证公之于众,一网打尽!   “果然如此。”叶太平道:“所以把你软禁之人就是勿须长老?”   “岂止软禁,他还逼迫我给父亲下毒!”   “你有何证据?”   “我的枕下,放着一个香囊,香囊里便是这种慢性毒粉,此毒名为断肠,药粉混入汤喝,连喝一年,腹中常常伴有绞痛症状,连喝两年,上吐下泻,面白如纸,若是喝三年,肝肠寸断而死。”   钟清墨掀开被褥,移开枕头,果然有一香囊,香囊内带有白色粉末,他将粉末递给上官谷主。   “药粉香味呈郁金香,的确是断肠!”   九音姑子道:“既然上官谷主已经验证,那就再劳烦各位去勿须房中一看,他用‘断肠’过暗杀数人,必然会放在最为妥帖的房内暗道中。”   九音姑子出口几字铿锵有力,句句击中要害,震得勿须长老难以再出言反驳。   “你……你……”   九音姑子对他绽放出一个笑容,似邪似媚:“怎么?勿须长老不敢?”   勿须终于箍紧手指,张了张嘴,最终也无法说出“有何不敢?”这句。   众人来来回回跑着折腾也未觉得劳累,从束音阁赶到勿须所在的住处。   这场宴席先是比武,后牵连出虞清门内案,整得他们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他们一路跟随,其实也存有一分八卦之心。   直到钟清墨带人在勿须长老的房中找出“断肠”,人赃俱获,此事终于尘埃落定。   “竟真是勿须所为?!”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平时和蔼亲切,殊不知都是伪装!”   “倘若我派我这等阴暗歹毒之人,怕是难以安生了……”   本门派的长老威逼利诱掌门女儿给掌门下毒,原掌门死后,软禁折磨其女儿,堪堪这两条罪名,足以让他偿命。   先前被他逃过一劫,勿须长老已经舍弃青云游子这一枚棋子续命,却还不肯善罢甘休,如今孽力反馈,当众被扒下虚假的伪装,怕是回天乏术了。   多项罪名结合一起,勿须长老被众人谴责,更有甚者,还掏出佩剑,指着要他为原掌门偿命。   钟清墨的声音如同在寒冬腊月里浸过的冰砖:“你是自刎,还是本座亲自带你上路?”   勿须长老站在廊道上,身影萧然孤寂,他心如明镜,这场局,输了的人便只能静候死亡。   他咬了牙缝中藏匿的□□,不到片刻腹中传来绞痛,呼吸困难,如溺水一般,四肢瘫软,眼前一黑,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   堂堂虞清门长老,如今却当中负罪自刎,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真是可恨可恶可悲。   待众人离席时,段寒生才从这场明争暗斗中缓了过来。   钟清墨坐于高位,目若朗星,顾盼生辉,红衣裹着蜂腰削背的身段,正神情自若地品茶。   段寒生决定寻他问个清楚。   “你骗我做甚?”   钟清墨眯着眼睛:“本座何曾骗你?”   “方才勿须长老诬陷你软禁折磨九音姑子,其实你早已想好对策,却不直言,害得我……”段寒生说了一半便卡住了,尴尬地揉了揉鼻子,若要直言说他担心,那真是有些肉麻了,还会惹他不快。   没想到钟清墨像改了性子似的,略带期盼地追问道:“害得你什么?”   段寒生正经道:“我如今是你徒弟,师傅出什么事,自然是会担心的。”   钟清墨皱了皱眉,心生不悦。   等待会睡觉,就扒了面具瞧瞧你到底是谁,若是不是寒生,本座才不会稀罕你的担心,倘若你是寒生,不管你担不担心,本座都不会放你离开虞清门。 第三十六章   “钟掌门?钟掌门?”   不知何故, 自他比武回来起,钟清墨总爱时不时地盯着他瞧。   瞧得他寒毛竖起,毛骨悚然,浑身凉飕飕的。   钟清墨仔细打量了一会,越看越是瞧这张平淡无奇的脸不顺眼,急切地想要将惹人厌烦的面皮撕去,这种欲望愈演愈烈, 最后只得将视线微微瞥开一些,又见他嘴脸还保留着比武时留下的淡淡血迹,不由涌起淡淡的担忧。   “这几日莫要睡外室, 你身上有伤,室外冰寒刺骨又没有暖炉,不如进屋与本座同睡。”   “同睡?”段寒生微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掌门大人不是对他嫌弃得紧,这会儿勿须长老已死, 还留他在登雪楼做甚?   钟清墨脑中迅速闪过和小寒生同枕共眠的场景,心脏猛地跳动一下,薄如纸的脸庞微微泛红:“什么同睡?!不过是本座睡床,你睡地板罢了, 莫要瞎想!”   “……”   不是他开言先说的同睡?这会儿怎地忽然又改了口?   既然怕他着凉,又何为让他睡地板?   真是古怪。   段寒生思来想去摸不着头脑,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回去铺了床。   钟清墨的屋里常年四季如春,冬暖夏凉, 如今已经快要入冬,屋里又是暖炉又是毛毯铺地,毛毯干净整洁,一脚踏入软绵绵,更不会觉得阴冷,加上被褥是上好的丝绸,柔软舒服,待遇比在承华阁好多了。   他将被褥的外边弯进去,叠成了方方正正的平整形状,顺道也将钟清墨的被子撑开,抚了个整整齐齐。   放置枕头时,发现底下躺着一枚玉坠。   段寒生眯着眼将玉坠拿起,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上面已有几道划痕,颜色倒是通透明亮,看上去很舒服。   他将自己脖颈的玉坠拿出摆在一起,做了对比,色泽形状,皆是一摸一样的。   原来他一直都藏着。   段寒生把玉坠从新放好,坐在床头,心里头有点慌乱。   他一定还记得天岐宫的事。   不然怎会将这枚玉坠藏于枕下?   那是当年之事否会怒于他?   段寒生心里正波涛汹涌,一抬头,就见钟清墨已推门而入,飞速吹灭了蜡烛,揪着他的领子将他从床上提了出来,自己钻进了被窝里。   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前后不超过一分钟。   钟清墨本欲息了灯让他跟着一起睡,不想段英俊傻乎乎地站在一旁半天也不见动作,不禁催促道:“为何不睡?”   段寒生想了想,回道:“还未漱口。”   “还不快去!”   段寒生莫名其妙被催促着漱口洗刷去了。   接下来,钟清墨经历了漫长煎熬的等待。   他看着好不容易漱完口的段寒生,慢悠悠地回来,打开衣柜,似乎在寻衣服。   这衣服一寻就寻了一刻钟。   钟清墨终于忍不住道:“这是本座的衣柜!你究竟要寻些什么?”   “掌门大人还未睡着?”   段寒生尴尬地咳嗽一声,回道:“在下的包袱在福来客栈时不慎遗失了,所以想借换洗衣物一用。”   钟清墨不停地皱眉:“那为何要寻那么久?”   “似乎都略大了些……”   段寒生又埋头寻寻觅觅了一刻钟,才从边边角里将他十八岁穿得里衣抽了出来。   好像还有点泛黄了,不过还能将就。   钟清墨眼睁睁看着段寒生抱着他的衣服出去洗澡了。   之后又是长达半个小时的等待,他险些睡了过去,幸好每次堪堪将意识拉了回来。   终于在迷迷糊糊的时候,等到段寒生回来。   他头发湿漉漉的,月光撒在赤·裸的脚踝处,显得格外白皙纤细。   钟清墨翻了身,趴着,盯着他的脚踝看。   若是这只脚踝真是寒生的,他就不会让它赤·裸在外,定将它小心翼翼抱起来,谁都不准看。   很快,那只脚便滑进被褥里,看不见了。   床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钟清墨保险起见,特地等了十来分钟,才轻轻唤道:“段英俊?”   大约过了十几秒,等钟清墨以为是真的他睡着了,才听到回应,参杂着一丝疑惑:“掌门大人有何时?”   “……无事。”   渐渐的,段寒生就发觉不对劲了。   他甚至怀疑掌门大人是不是由于除了勿须长老,太兴奋得的臆想症。   因为钟清墨每隔半个时辰都会轻声唤他的名字,等他回应询问,却又都会回道“无事”。   这是什么毛病?   他向来睡眠浅,倘若有人在耳边叫他的名字,即使睡着,也会被闹醒,所以每回刚进入眠,就又被钟清墨给拉了回来。   这一来二去,天渐渐亮了。   两人起来时,双双顶着浓厚的熊猫眼,钟清墨气极,一双桃花眼瞪得比铜铃还大,恨不得一掌敲晕段寒生再撕开他的面皮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样的脸。   段寒生刚披上外褂,这种脊背发凉的诡异感觉又开始持续攀升。   回头时,果然是这位掌门祖宗在悠悠盯着他看。   段寒生:“……”   一直到他们出门,一路上身旁人散发着隐隐的低气压,几位弟子见到他,纷纷作了揖礼,四散而逃。   “钟掌门。”介于钟清墨如同鬼上身一般,段寒生终于忍不住问道:“昨日可有睡的安稳?”   钟清墨阴森森道:“你说呢?”   段寒生无辜道:“我脸上可有东西?掌门大人为何总盯着我瞧。”   不然本座看你做甚?   钟清墨缓缓把手伸向他的脸颊,在上头恶狠狠捏了一把,然后恋恋不舍收回来,淡淡道:“有头发。”   他摩挲着手指,回味着方才的触感。   这面皮质量竟然不错,摸上去光滑柔软,感觉不到破绽。   段寒生的眼眸随着钟清墨的手指一起朝右移,嘴脸微微抽搐。   为何他什么都没看到?!   下午,钟清墨特意支走了段寒生——其实也不用特意,他的动机实在明显,只要不是个傻子,都会有所察觉。   自己弯弯绕绕走入了竹溪院。   小院僻静安宁,在虞清门的东处。   上官离又恢复了一身女装打扮,穿着一袭碧绿色翠烟衫,乌黑如墨的长发披于颈间,发髻上插着一根蝴蝶状的金步摇,缀着点点流苏坠子,看着又是俏皮又是可爱。   可惜她做得事却并不可爱,甚至让人恼怒。   上官离正欺负她的药童,这小药童长得皓齿红唇,眼睛像小鹿一般可怜兮兮,水灵灵的,仿佛一掐能挤出水来。   “你!你!我都给你做了桂花糕,你为何还不把小白还我!”   秦隐又急又气,差点没哭出来。   自打昨日上官谷主来访,他不小心透露了上官离爱穿女装的秘密,结果晚上就找不着他的小白了!   “本少主怎么知道你的小白在哪?”上官离耸了耸肩,将手中的桂花糕放进嘴里,咀嚼两下,一脸嫌弃:“太甜,有点腻味,不怎么好吃。”   “那你别吃了。”秦隐气极,伸手就要收走盘子。   “诶——”上官离直起身子,一把擒住他的手臂就要把他往回带:“不想要你的小白了?”   “我、我、我……”小白是他的软肋,一提到它,秦隐便如泄了气的皮球,松了力道。   上官离却未松手,这一拉一扯,两人抱了个满怀。   上管离挑了挑眉:“秦隐啊秦隐,你一个小药童,怎地还给本少主投怀送抱来了?”   上官离的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胭脂香味,又是少女打扮,仿佛真是男女授受不亲似的,秦隐当场就烧红了脸,一把推开他“哒哒哒”地跑远了。   待他跑得连身影都不见了时,上官离拿起桂花糕颠了颠,仰起脖子张嘴咬住,享受地眯起眼睛:“这小子做得吃食,怎的这般好吃?”   嘴里嚼着,心里想着刚才那张红扑扑如苹果一般的脸蛋,似乎也很甜美,不知咬一口味道如何?   他没享受多久,转眼间便看到急匆匆走进竹溪院的钟清墨,立即卸去了吊儿郎当的模样,起身拱了拱手:“钟掌门上任一个月多便除去心头大患,可喜可贺。”   钟清墨颔首:“幸好有你为本座通风报信。”   原来,早在半个月前,勿须长老便开始着手准备这场鸿门宴,血洗赵家庄不过是用来转移视线的一个幌子。   打从上官离进虞清门的第一天便去拜见了勿须长老,知道他不在起,便心中起了疑。   若不是他出手把碧云和九音姑子兑换,怕是在勿须长老出言带众人前往束音阁那一刻,就是他的死亡倒计时了。   上官离问道:“勿须长老的尸首……”   钟清墨抿着唇,眸里皆是锐利之色:“已找人抬出,丢进山下乱葬岗。”   “那是再好不过了。”   上官离拍了拍手,又问:“那他的爪牙怎么处置?”   “绑上,送入断天牢。”   断天牢,实则名为“一线天”,是在阴冷潮湿的山洞中,用铁链拴住手脚,洞中常年漆黑昏暗,看不见光,只有头顶一个小洞,太阳透过这小洞,堪堪照射进来,所以才叫“一线天”。   爪牙们被压入充满绝望的地洞中,比起已下地狱的勿须,也好不到哪去。   上官离松了口气,不知想起什么,眼中蓦然划过一丝调侃之色:“如今勿须长老已除,你大可安心医治体内寒毒,那个段英俊……体质极为适合你,若把他当作药引,每日三次,行房一个月后,寒毒就会有所缓解。”   钟清墨怔了怔:“行……房……?”   上官离以为他是碍于双方都是男人,才露出的犹豫神色。   “我知道男子通道狭窄,刚开始会十分困难,你要接受不了,我这倒有许多□□物,例如销魂丹,迷情香,痴心汤……”   钟清墨皱眉:“谁说本座要的是这等物件?”   上官离停下拿药的动作,惊道:“那你找我何事?如今虞清门太平,难道还有歹毒之人想要作祟?”   “本座想要的是安神香。”   安神香有助于睡眠的功效,但上官离这儿的安神香,却是能让睡眠极浅的人,一进入梦乡,无论外头刮风下雨,电闪雷鸣,也不会苏醒的药效。   “有倒是有。”上官离打量着钟清墨眼睑下的一片黑青,确实浓郁得很:“只不过……你是失眠了?” 第三十七章   钟清墨含糊又心虚道:“差不多。”   上官离半信半疑, 不过依然点头同意了:“那你随我来吧。”   沿着小道直走,竹溪院的深处就是药库,一些稀奇古怪,世人罕见的毒汁解药在里面放着,这些本放在离人药谷里的,上官离此次来虞清门,偷偷带了点过来。   钟清墨一进药库, 便看见了四肢被绑被绳子吊起来的大白兔,其中两爪子还不停吧啦着墙,不由皱了皱眉:“你怎地开始用兔试药了?”   上官离瞄了一眼那只泪眼朦胧的兔子, 发出阵阵阴笑:“谁要拿试药?这兔子肉肥鲜美,本少主是拿来剁了做孜然烤兔的。”   钟清墨见那兔子仿佛通人性般递来求助的目光,瞬间不忍直视地将视线移开。   不到片刻,上官离拿来香烛:“你在房内将其点上, 只要熏香蔓延散开,便会安然入睡。”   钟清墨将其藏入怀中, 又问:“此香烛可有破解之法?”   “将明月草含在口中,方可保持清新。”上官离回答后又觉得奇怪:“你既然想靠它入眠,为何还要知道破解之法?等蜡烛燃烧殆尽,自然会清新。”   钟清墨敷衍道:“本座随便问问。”   这分明不是随便问问的样子。   上官离:“……”   出了竹溪院, 钟清墨心情极好。   此时天色将近傍晚,他特意早日回登雪楼,想将蜡烛先行安置好。   段寒生在夕阳下练武。   他手持玉扇,“啪”地一下撑开, 动作行云流水,一个抬臂,一个踢腿,皆是赏心悦目,那扇子仿佛长在掌心中,跟着一收一放,极为流畅。   钟清墨站着瞅了一会,再转眼,似乎又成了另一套招式。   他每回收招时,手腕都会微微扭动,转上一小圈——以前寒生也有这样的小毛病。   段寒生练了一会,才看见钟清墨在身后站着,像是看了许久,尴尬地收手,问道:“掌门大人何时过来的?”   “刚刚。”   钟清墨说话的语气都柔了几分:“练武一身汗,你先去沐浴,不然汗粘在肌肤上难受。”   段寒生:“……?”   天寒地冻,能出什么汗?   不过介于掌门大人近日情绪不稳,不想惹他生气,只能乖乖拿着衣服,洗澡去了。   待他回来,钟清墨已经坐在床头了。   段寒生把外衫挂到衣架上,问道:“掌门大人可是有事在等在下?”   “没事,先熄灯吧,本座困了。”   说是困,钟清墨神色清明,眸中毫无睡意。   段寒生回想起昨日不断重复的诡异呼唤,不禁打了好几个哆嗦。   他试探道:“现在才戌时,睡觉时不时过早了些?”   钟清墨看着忽明忽暗的烛光,淡淡道:“你不困吗?”   段寒生怔了怔,不知道为何,刚刚还清醒的头脑慢慢变得迷糊起来,他确实有些昏昏沉沉的感觉。   紧接着,钟清墨又是叹了口气:“本座这几日扰了你的睡眠,昨日更是没有睡好,就想叫你早些歇息。”   他何时这般为人着想了?   不过,确实是有些倦了。   段寒生不知怎么地,后脑勺一沾上枕头,不到半分钟,就陷入沉沉的深睡之中。   “段英俊?段英俊?”   钟清墨悠悠唤了两声,见他毫无反应,才将人抱起。   “你不肯老实交代,本座只能偷偷确认。”   他身上没几两肉,因着是常常练武的,腰间肉很是紧实,轻轻一握,手感甚好。   钟清墨恍了恍神,将注意力转到脖颈处。   颈部的皮肤光滑细腻,手指触碰到的地方让人流连忘返。   钟清墨眼神突然一厉,揪着那相·交处,猛地一撕,面皮被掀开,一张清俊温雅的脸蓦然展现在他眼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果然是寒生……   寒生与他十四年未见,那时候还是有婴儿肥的小萝卜头,脸肉嘟嘟的,像个小包子似的,如今纤瘦了很多,也长得越发好看了。   一时间,钟清墨百感交集,怅然若失。   寒生的睫毛好长啊,又翘又浓密。   他的鼻梁骨也是挺的,鼻尖恰当好处,不大不小。   ……还有嘴唇,好生饱满,水水润润,沾得他的手指有跟着湿哒哒。   钟清墨的神色暗了暗,手指在柔软的唇瓣上反复摩挲,往里探进时,喉咙不自觉地一涩。   好想将它咬住,品尝一口。   他把熟睡的段寒生往怀里拢了拢,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   他身体暖和的很,这样抱着,跟捧着个火炉似的,舒服极了。   脖颈白皙细长,轻轻一捏就出了红印子。   这细白的脖颈处……竟还有条红线。   钟清墨蹙眉,手指一挑红线,把那根藏在里衣的玉坠带了出来。   看见那玉坠,他的瞳孔骤缩,这物件……竟是他送的!   寒生小心翼翼戴着它,莫不是他也对自己念念不忘?又或者儿时便也对他暗生情愫?   钟清墨的心脏“砰砰”直跳,即使前几日对战勿须长老,也不见得有如此紧张。   他又想起当日在赵家庄时,寒生说的那个“儿时玩伴”。   “儿时玩伴……你究竟说的本座还是他人?!”   钟清墨坐在床头,独自生了好一通闷气。   寒生还说要送那种东西给那所谓的“儿时玩伴”,那……那种东西怎地可以随意送人?他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怎能和他人相好?”   钟清墨垂下头,又是犹豫又是忍耐,瞪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嘴唇看了许久,最终还是迅速往下碰了碰。   等那柔软的触感传来,钟清墨流连忘返,更是不舍得离去了,他像苦苦行走在沙漠之中的流浪者,好不容易寻到了甘露,怎会就此善罢甘休?   他捏开段寒生的下颚,加深了这个吻。   直到怀里的人儿传来似有若无地闷哼声,钟清墨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了他的嘴唇。   “你不可与他人做这种事。”   他看着被自己口水润过的嘴唇,喃喃道。   说完,将面皮重新给他戴了回去。   然后揽着段寒生的腰肢,把人带进了床上。   里衣隔住了他们肌肤的碰触,钟清墨皱了皱眉,显得极为不满,于是把他的脸靠在了自己胸膛上,让手臂环外自己的腰间,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段寒生在梦中就觉得自己手脚伸展不开,不自在的紧,又有一条灵蛇侵入了他的嘴里,横冲直撞,那蛇缠着他的腰不放,甚至企图往里衣钻去。   他一边逃避,一边发出闷哼。   实在被缠得无法,才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   睁眼时,他竟发觉精神要比往常好上一倍,大约他总是睡眠浅,又难以入睡的缘故,常常失眠,今夜倒是一觉睡到自然醒。   段寒生还庆幸着呢,很快便被眼前的场景吓得愣住了。   ——他居然和钟清墨抱在一起,而他的手,紧紧环着掌门大人的腰,膝盖贴着膝盖,大腿贴着大腿,即使是两个男子之间,也过于暧昧了。   他怎地睡着睡着,睡到了别人的床上?   若是被钟清墨知道了,必定是大发雷霆,小命不保!   段寒生的意识,一下子就从迷迷糊糊中转化为清醒,他“咻”地一下将手缩了回去,乖乖放回身侧,不料枕边人嘤咛一声,翻了个身,直接将他压在身下。   “……”   段寒生欲哭无泪。   他从不知道自己竟有熟睡后梦游的习惯,可若不是梦游,又怎会无缘无故跑钟清墨的床上去,还这样抱着人家?   这钟清墨还压着他的衣衫牢牢不动。   情急之中,他的里衣也被扯了一半,露出大半片胸膛和白皙的皮肤。   无奈,段寒生只能将里衣直接脱了,剩下一条亵裤,去拿外头挂着的衣衫。   待段寒急吼吼地下了床,原本应是熟睡的床中人猛地睁开眸子,瞳中毫无睡意,视线直直盯着那漂亮的蝴蝶骨看,然后再往下,再往下……   寒生对他没有半点防备。   钟清墨勾了勾嘴角,把脑袋埋进了被褥里,里面还掺杂了一些他余留的味道。   段寒生穿好衣服,回来后,发现他这位掌门大人也苏醒过来,想到之前睡着时对他做得那些非礼动作,脸孔闪现出尴尬之色。   “咳,在下……昨日睡着后……没有冒犯到钟掌门吧?”   钟清墨一边穿衣一边淡淡道:“本座早早就睡了,怎地知道你睡着以后做了什么?”   段寒生暗暗舒了口气。   “在下直至今日才发现……”   钟清墨抬眸,问:“发现什么?”   “在下似乎患有梦游症。”   段寒生叹息:“今后还是莫要与掌门大人同睡一屋了。”   他这是做什么?连抱都不愿抱他一下,就想逃走?   钟清墨先是一愣,之后气得发抖。   “不行!”   段寒生见他突然激动,眨了眨眼睛:“什么?”   好在下一秒,钟清墨便收敛了情绪。   “本座……身患顽症,必定要有体质偏暖之人待在身边才可疏解。”   他常年修炼散阴功,此功法去得便是湿气冷气,身体确实一年四季都暖的很。   段寒生见他说自己带有疾病,不禁紧张着急,下意识开口问道:“你得的什么顽症?可还要紧?”   钟清墨抬眸看着他,竟还有些可怜巴巴。   “就……只是有些畏寒而已,没什么大碍。”   段寒生闻言皱眉,捉起他的手腕一捏。   果然冰冰凉。 第三十八章   “只是畏寒而已?”   说起来, 进虞清门时上官离对他的态度就模模糊糊,口中所言,也是惊叹他偏阳的体质。   福来客栈那晚,钟清墨忽然冻得不行,手脚寒冷,脸色如白纸一般,直到晌午, 才慢慢缓和。   这种症状不像单单畏寒,极大可能是……   中了寒毒。   而且看上官离上山时所言,应该也是知道此事。   钟清墨看着自己被捉住的手腕, 缓缓道:“你若日日睡在本座旁边,就无大碍。”   可他要是真有梦游症状,若是同睡,恐怕不妥, 万一梦游时做出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惊扰到他怎么办?   段寒生稍稍犹豫了一会儿。   只是犹豫一会,钟清墨便咬牙切齿道:“你不同意?”   段寒生见他面色不对劲, 急忙顺气:“钟掌门要是真的需要在下,在下必然不会推辞。”   钟清墨这才神情一松,颔首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这下,他的待遇可算是节节高升, 不仅可以不再睡地板,还能和钟掌门同睡一榻,真是可喜可贺……   并不是!   段寒生本应该喜悦,但不知为何, 内心更加变得忐忑起来。   循序渐进,循序渐进……这也变得太快了些……   很快他就发现,钟清墨最近不仅脾气越发诡异,连话都多了起来。   除了经常莫名其妙地生闷气,偶尔还爱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例如他们一同去吃早饭,往常这位掌门大人一向食不言,寝不语,即使坐在身侧,也宛若一座冰雕。   今日却偷偷瞥了他好几眼,甚至还主动开口说话:“段英俊。”   段寒生放下筷子,诧异道:“掌门大人有何事?”   钟清墨神色淡淡,似不经意地说:“你既是本座弟子,今日起便要开始学习本门功法招式,本座……看你整日刻苦练习,想来是盼着早日功成名就回家娶妻生子,看样子你对那同乡情郎很是思念。”   同乡情郎那件事他怎地还没忘记?   段寒生尴尬地假笑,敷衍道:“是是……差不多。”   钟清墨的瞳孔慢慢放大,差点没把手中木筷折断:“差不多?!”   “就……就是不太想念的意思。”   莫名觉得周身温度低了几分,段寒生打了个寒颤,将衣服往里拢了拢,因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对了,林三木……串通勿须长老一起残忍杀害了碧云,他会如何处置?”   钟清墨冷冷一哼,面上很是不悦,酸溜溜回道:“乌合之众,你关心他做甚?”   段寒生连忙解释:“在下只恐他心思活络,再次作乱。”   “在断天牢呆着,如何做得了乱。”钟清墨思维一转,想起在承华阁时,林三木和他是同住一屋的,立即气急败坏地拉住他的手腕:“我说你怎么那么关心他,你是不是……是不是……”   段寒生茫然地看着他。   他这副模样,好生奇怪。   怎么看着像是在质问出轨的情人?   好在段寒生没有茫然太久。   钟清墨的话,被慌里慌张跑来的小弟子给打断了——   那名小弟子瞄了一眼两人相握的手腕,晃了晃脑袋,赶走心头无端涌起的诡异想法,才神色慌张道:“掌门大人,大事不不不不好了!”   钟清墨将乘粥的碗重重放置一边,以表自己不悦的心情:“莽莽撞撞,究竟何事?”   “禀掌门大人,勿……勿须长老的尸首不见了!”   钟清墨反应了一秒,神色微变:“何时发现的?”   小弟子抹着眼泪,一个控制不住,放声大哭:“阿呆和阿瓜是负责将勿须长老运乱葬岗的弟子,昨日清晨他们便出发了,可直到入夜他们也都尚未回来,我……就有些担心,沿路寻了过去,在半路上便看见了他们的尸首,阿呆的心脏被人掏空,死状好不凄惨!”   段寒生见钟清墨情绪不稳,连忙接着问道:“你又是如何发现勿须长老不见的?”   “阿呆阿瓜身旁,并未寻到勿须长老尸首,我又跑去乱葬岗看,照理说这种新鲜的尸体,既不可能被乌鸦啃食光,附近也没有野狼,怎么会连根骨头都找不到呢?”   钟清墨厉声问道:“断天牢可有异状?”   小弟子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知道。”   钟清墨心里已经凉了半截,刚要往前走去,就发觉自己还捉着段寒生的手腕,这么一走,把他也一道扯了一把。   “我随你一道去。”   段寒生安抚般捏了捏他的手心。   把钟清墨捏得,像是小猫咪在心口处轻轻挠了一下,心脏不受控制般“砰砰”乱跳。   “钟掌门?”   钟清墨被那么一唤,倒回过神来,也渐渐镇定。   他思绪急转,向小弟子命令道:“你去禀告其他几位长老,让他们速速去断天牢一趟,本座和段……英俊先去查探。”   “是!”小弟子点头如蒜,脚底抹油就往回跑。   断天牢里登雪楼不近,说到底也是“玉泉洞天”的范围庞大,又是楼又是阁又是院,怕是走上三天三夜,也难以这些地方统统逛完。   钟清墨足尖点地,揽着段寒生的腰便一跃而起,眨眼功夫,小弟子揉了揉眼睛,只看到一抹红衣一晃,就不见了。   段寒生被牢牢禁锢着腰,发不了力,只能伸手环住钟清墨的脖子,很是不自在。   其实他轻功不错,这点路程根本不用带着走,况且腰间本就是敏感处,被人如此搂抱着,总是有些尴尬的。   一路蜿蜒陡峭,钟清墨步伐轻盈,带他飞至石山。   石山有一入口,已用铁门牢牢禁锢住。   照理说,外面应该有两名弟子守岗。   钟清墨视线轻扫,果然在铁门附近看到卧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一地的鲜血。   “你莫要进去。” 如今钟清墨把段寒生含嘴里怕化了,捧手里怕摔了,自然不肯让他跟着犯险。   “可是……”   洞内漆黑,有死了两名弟子,恐怕会有变数。   “若是有人想从里面逃走,你也好在外头接应,抵挡一二。”钟清墨说完,按了按段寒生的腰,然后松开手,朝里头走去。   段寒生原地踉跄了一下,掌门大人最近还真是……和他亲近不少。   钟清墨推开铁门,果然锁已不知被何人打开,洞内阴冷,黑暗一片,踏入时,一股凉气泊泊侵入体内。   感受到身体的不适,他一步步朝前走,很是当心。   洞中一间间牢房,竟然都是空空荡荡,没有一个罪犯。   常年看押罪人的王老伯也不见了踪影。   钟清墨即刻警觉,飞快地奔向最里处,身形快得如同一道虚影。   就在即将抵达的时候,一道剑光闪过,直冲钟清墨门面。   “肖墨然狗贼!拿命来!”   钟清墨侧身躲闪,以剑抵抗,黑暗中,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婀娜多姿,剑招凌厉,满是杀意。   待与他照面,看清了长相,不由一惊,一边出招一边问道:“你不是肖墨然?!你是何人?”   “钟清墨。”   “钟清墨是谁?”   女子在洞中被囚禁十年,早已不太知晓外面的人非了。   “虞清门掌门。”   “你是虞清门掌门?”女子又问:“那肖墨然在何处?”   “已仙逝云游。”   “仙逝?难不成他死了?”女子脸上划过一道复杂之色,又急转而逝,高声斥喝道:“既然肖墨然身死,你就替他偿命吧!”   钟清墨不想恋战,运起内力,反身将剑柄击向女人的肩膀,直接把她震了出去。   再往前行走两步,又是一健壮大汉挡道。   “肖墨然,你——”   那壮汉还未把自己的壮志雄心述说完毕,就被没有耐心听他演讲的钟清墨一掌打飞出去。   接下来便是无穷无尽的来惹麻烦的牢中罪犯。   一个两个尚且对付,可人一多起来,即便他武功超群,也难以将他们逐一清除。   钟清墨心中焦急,此时他出不去,又无法肆意前进,这些人明明有机会逃走,却偏偏要出来挡道,怕是在刻意拖延时间。   他红袍沾了血,衣袖割成了碎布,露出的半截手臂不慎被挂上了几道伤口。   那些被关押进断天牢的,皆非等闲之辈,有些都是曾经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杀人狂魔,加上洞中湿冷,寒气入体,他们车轮战,逐一上阵,钟清墨的动作渐渐变得迟钝。   五人轮上,身材魁梧,胡子拉碴的壮汉赤手与他搏斗,察觉到交手的力量正慢慢缩小,便噙着内力喝道:“你乖乖束手就擒,让我等一刀了结你的性命,也不会像那老头那样凄惨,死无全尸。”   话音刚落,钟清墨感觉脚下有一东西撞了上来,盯眼一看,竟是常年看守断天牢王老伯的头颅!   王老伯张大着嘴,额头青筋直蹦,目眦欲裂,可见死前何其不甘心。   门中老人,岂容他人这般肆意践踏!   钟清墨反手一个剑花刺入壮汉胸膛,冰冷冷道:“你杀了我派门人,本座今日便要你偿命。”   说罢,他将剑狠狠刺入,又使了力拔出。   那壮汉睁大了眼睛,头缓缓垂下,眼睛直直盯着自己胸膛,鲜血如注般喷涌而出。   ——他发出哀嚎,不相信自己会轻易就此死去。   但身体虚软无力,已是强弩之末。   钟清墨见他缓缓倒下,睁着眼,喘着息,死不瞑目,刚松一口气,只觉得心头一阵绞痛,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而身后一鹤发童颜的小老太,正持着短刀,朝他的脊背,狠狠砍去—— 第三十九章   钟清墨亦有所察觉, 敏捷转身,以剑鞘抵挡。   老太变换招式,朝着他的腹部刺去。   正在这时,他看到了进洞来寻人的寒生。   寒生见他浑身染血,面上不由划过一丝焦虑。   钟清墨眼神一黯,心中有了计较。   那匕首未能插入脊椎,却沿着腹部划了一刀, 血渗着外衣透了出来。   钟清墨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好不狼狈。   “哈哈!”老太大笑, 刚要乘胜追击,后颈猛然传来刺骨疼痛——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脑袋离开了身体,然后,在地面上滚了滚。   断天牢内一地的尸体, 小老太是最后一个阻碍之人,等她的头慢慢不动了, 空气中再次恢复了宁静。   “你可有事?”   段寒生按着他的腹部,可鲜血依然源源不断从指尖渗透出来。   他当机立断,把自己的锦袍一撕,扯下一块布, 先将伤口包扎起来。   钟清墨顺势把头埋进他温暖的颈窝里,摩挲道:“冷,困。”   段寒生脸色一变,也不顾姿势暧昧, 就把他往怀里带了带,抱得紧紧的,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切忍一忍,莫要睡过去,崔长老马长老已经到了,他们都在外面候着,李长老跟在下一起进洞,分头行动,现在应该快找来了。”   “嗯。”钟清墨埋头的瞬间,好似不经意般,将嘴唇恰当好处地印在了他的颈部处。   这软绵绵的东西印在脖子上,段寒生哪能感受不到?那层被触碰到的表皮立即起了鸡皮疙瘩,像是旁边忽然有了个暖炉般微微发烫。   “还能动吗?”   段寒生提心吊胆,怕他失血过多休克,根本没注意到他刻意之下的举动。   钟清墨遥了摇头,一副很虚弱连路都走不动的模样。   段寒生蹙眉:“掌门大人若是不嫌弃,不如在下先背你出去?”   钟清墨嘴角勾了勾,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一声震惊中带着痛心,痛心中带着悲伤的哀嚎。   “门主——门主你怎么了门主?!你不要死啊!你若死了,虞清派怎么办?玉泉洞天怎么办?呜呜呜!”   段寒生回头望去,原来是李长老寻来了。   李长老三十多岁,发际线比常人往后延伸了很多,眉毛浓密,笑起来带着一丝憨态,中等身材,看到掌门一副垂危模样,顿时吓得不行。   “他究竟伤在何处?”   段寒生道:“腹部。”   李长老蹲下身查看,先是一愣,然后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   段寒生抿着唇,提高了声音:“这也叫还好?”   李长老见他不悦,一边帮忙扶着,一边解释道:“我们掌门哪那么容易死?当初他一人去那邪葵宗,邪葵宗你知道吧?”   段寒生:“……不知道。”   李长老摆了摆手:“那是前几年突然崛起的一个魔教,宗主专爱抓些童男童女,童男用来练丹,童女就……把她们强……唉……总之都是一群惨无人道的家伙,当时门主找到了他们的居息地,我负责回门禀告,门主就一人上那邪葵宗,等我们赶来时,邪葵宗已是血流成河,尸体满地啊,而门主就和邪葵宗的宗主一道躺在血泊中,内力涣散,浑身骨折,肚子上还开了一大口子,当时我们都以为门主要一命归西了,谁想到,这都没死,不仅没死,他的内力逆转,竟有了大突破,武功还比之前晋升了一倍!”   段寒生沉声喃喃道:“他竟这般不保重自己的身子。”   “人在江湖,刀剑无眼,总会受些小伤。”李长老挠了挠脑袋:“放心吧,咱们掌门命硬着呢,不就被划了一刀,看着也不像致命伤,方才我在远处,瞅得不太清新,见门主虚弱无力,连走路都要人扶,还以为又跟邪葵宗那次一样,诶哟——谁踢我?!”   这时,钟清墨仿佛清醒过来,咳嗽一声,又吐出了一口血。   “好冷……”   如此虚弱无力,哪里像是没事?   难怪这虞清门险些被勿须执掌,余下的几个长老都是些不靠谱的。   李长老也是被他那口血惊得虎躯一震,又见宗主那徒弟,一副纤细瘦弱的书生气质,还企图把他们宗主给背起来,立马道:“还是我来吧,我力气大,走路稳健。”   段寒生想想也是,便要把人交给李长老。   没想到钟清墨整个人像跟他粘上了似的,完全掰不开。   段寒生:“……”   “钟掌门?钟掌门?”   钟清墨手虽锢得紧,人却像睡着了一样,闷声不吭,还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段寒生无奈:“看来只能由在下带他出去了。”   “也行,你背就你背。”   段寒生看着纤弱,实际力气不小,背上钟清墨也不晃悠,稳稳当当。   李长老是个话唠,一路上,嘴巴就没停过。   “那个……段英俊啊,我看你很是得宠啊,我们门主平时不爱靠人太近,即使是身受重伤,那也是能自己行走,就自己行走,如今……这么亲密,我还是头一次,头一次,嘿嘿。”   段寒生被这“嘿嘿”两字给笑得浑身不自在,他心里也是疑丛顿生,几日前钟清墨也是对他不冷不淡,甚至冷言冷语,可自前天宴席以后,他的态度便来了个急转弯。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直到走出洞口,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马长老和崔长老在门口候着,见钟清墨血染衣袍,皆纷纷大惊失色:“门主这是怎么了?”   李长老回道:“还不是断天牢那些被关押起来的魔头?他们有些被关十几年,有些都二三十年了,性情大变,唯一不变的,就是对老掌门的仇恨,如今老掌门身死,这不把怒气都强加在了门主身上了吗!”   马长老跺了跺脚:“快……快去请上官少主。”   登雪楼。   上官离不到片刻就赶来了。   她刚打开药包,就见四双眸子齐齐盯着她瞧,她做什么,视线就跟着她的动作一起转悠,立即不舒坦起来:“本少主救命治人时不爱被打扰,你们先出去吧。”   其他长老挪了挪步子,段寒生却没动。   “他可要紧?”   “你着什么急?不过是些小擦伤罢了。”   他这一说,段寒生更加狐疑了。   上官离柳眉一挑:“难道你不相信本少主的手法?”   段寒生心想,我又没见过亲眼你的手法,如何知道你和上官谷主一样能够妙手回春?   不过面上还是道:“自然不会不信,上官少主先止血要紧。”   然后退后,将门关上,自己在外面等待。   没过多久,上官离就出来了,她把绷带药瓶一股脑地塞进段寒生手里。   “钟掌门伤得颇重,你每日晚上都要给他按时换药,不然感染,恐怕会危及性命。”   段寒生的手指紧了紧:“你不是说他无碍?”   上官离转转眼珠,胡扯道:“本来我看伤口,是不大,但经过本少主仔细检查,断天洞中湿冷,导致了钟掌门寒毒发作,这新伤带旧疾的,能无碍吗?”   段寒生急道:“那该如何?”   上官离心想,终于问到了点子上,于是烂熟于心的话飞速从嘴里溜了出来:“要时刻保持温暖,不得半分受凉,最好有热的东西随时给他捂着,还有就是按时上药,洗澡时千万不能碰水,差不多就是这些。”   段寒生想了想,回道:“洗澡换药这些登雪楼中小童都可以做到,可不能受冷,若是被窝里放进水袋,万一睡觉时不慎压坏了,怕是会烫着伤着。”   上官离眉心跳了跳,先是摸着下巴一起思索,随后悠悠道:“用水袋确实不是最好选择,不过要是有人能帮他取暖,那便是最好了。”   段寒生陷入沉思。   上官离看他动摇,又再接再厉道:“还有那些小童虽手脚灵活,但不懂医术,万一换药一个不慎,那钟掌门……”   段寒生思来想去,还是由上管离亲自上药才稳妥些,于是供了供手,道:“那还劳烦上官少主——”   上管离一拍桌子,杏眼怒瞪,打断了他:“男女授受不亲,本少主一个还未嫁人的小姑娘,一次两次偶尔帮帮忙还好,你却要我日日给一男子上药,这种龌龊的办法,你都想的出来?!”   段寒生为难道:“那该如何是好?”   上官离摸着下巴,有心提点:“我看你包扎手法不错,不如你来换药洗澡,钟清墨是你师傅,师傅受伤你做些孝敬师傅的事,也是理所当然。”   段寒生扶起袖子:“那也可以,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你教我即可。”   其实哪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项?   平常人还真扯不出些个所以然来。   上官离硬是说这个,说那个的,说得口干舌燥,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还一本正经地叮嘱道:“一个人躺着久了,肌肉难免萎缩僵硬,有空的时候,还要帮他按按大腿。”   段寒生还真都一一记下了。   上官离见他丝毫不起疑,不禁佩服钟清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厮平时机灵得很,但再聪敏,也没门主的演技好,简直被骗的团团转。   又想他堂堂离人药谷少谷主,被叫去医治这种划伤的小毛小病也就算了,那伤口也不深,还要像个江湖骗子似的对“家属”左骗人右糊弄,倘若以后传出去,他那块招牌,还不得砸咯。   上官离一边叹气一边往回走。   段寒生看着她的身影,心脏微颤,为何她一副凝重模样?难不成钟清墨的伤情真的严重到连离人药谷都叹息的境地?   思及此,他连忙推开房门前去查看。   钟清墨还未醒,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段寒生摸了摸他的脸,依旧冰凉冰凉,没有温度。   李长老一道进去,见段寒生的手竟然在钟掌门脸上摩挲半响,还未有移开的打算实在胆大包天,立即把他扯了起来,教训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门主最厌恶那种男男之事,你你你还如此暧昧摸他的脸!他若没醒也就罢了,醒来估计得把你手给砍断了!”   段寒生试图辩解:“在下只是单纯的关心,并非对掌门有非分之想。”   床头,钟清墨垂下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两下,右边眼睛的眼皮,偷偷抬起来一点。 第四十章   李长老明显不相信, 苦口婆心地劝道:“英俊啊,老李我都快四十的人了,能看不明白你们这些小年轻心里面想些啥吗?瞧瞧你这眼神,啧啧啧,再瞧瞧瞧你这动作,欸哟喂——”   段寒生镇定地把脸上的口水抹去,不解道:“在下的眼神有何不对?”   “你的意思是说, 你的眼神没什么不对?!”李长老一脸恨铁不成钢:“你还嘴硬!以前啊,也有一个像你那么胆大包天,敢亵渎门主美色的弟子, 结果呢?人家现在的坟头已经长到三米高了!”   亵渎美色……   段寒生心中好笑,又架不住好奇:“我派竟有这等奇人?”   “不是虞清门的,我们虞清门的弟子在门主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怎么有胆子爱慕门主?是那个——”   段寒生还等着下文呢, 这会儿钟清墨已经醒来了。   “水……”   段寒生立即从床上弹了起来,急匆匆倒水去了。   钟清墨缓缓将视线移向李长老, 阴气森然。   房中虽然常年四季如春,李长老莫名觉得一股寒气钻入骨髓,要将他的五脏六腑侵蚀,不由自主打了两个寒颤, 他环顾四周,奇怪地嘟囔道:“怎得突然变得冷飕飕的?”   李长老自己觉得冷了,还生怕钟清墨着凉,贴心地帮他又加盖了一条被褥, 邀功似地道:“钟掌门,方才老李我看见有人乘您熟睡时动手动脚,好在都被及时阻止了,嘿嘿。”   钟清墨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字一句道:“……嘿、嘿?”   李长老露出一排洁白牙齿:“嘿嘿。”   钟清墨朝他勾勾手指:“你过来。”   李长老毫无防备,屁颠屁颠上前:“钟掌门有何要事非得凑近才说?”   钟清墨黑着脸,语气中带着冰霜:“滚。”   李长老汗流满面,耸拉着老脸,犹如一道龙卷风,连滚带爬地飞出来登雪楼。   等段寒生倒水归来,李长老早已逃之夭夭,不见了踪影。   “李长老去了何处?”   段寒生扶钟清墨起身,喂他喝水。   “他觉得自己碍事,先去寻找勿须的尸首了。”   段寒生闻言便笑了:“李长老除了爱说些废话,其他倒也还好,怎会碍事?这次你伤得这般严重,我也有点惊慌失措,若不是他在身边絮絮叨叨,怕是心态不像现在那么稳定。”   钟清墨喝完水,便又虚弱地将头埋进他的肩窝里,闷闷道:“你与本座不过相识一月不到,也会如此紧张担忧?”   段寒生心道,人一旦生病受伤,果真容易脆弱无助,平时这种话是万万不会从他嘴里出来的。   思及此,他不由轻声安抚道:“虞清派的弟子哪个不紧张?你莫要多思虑过重,免得影响伤口愈合,得不偿失。”   他套不出话,才会思虑过重,影响伤口愈合。   肉在嘴边吃不得,钟清墨浑身难受,恶念也不断滋生。   不如先直接找个机会把寒生就地正法,再带着他回天岐宫,把那个惹人厌烦的情郎驱赶出去,如此一来,岂不是皆大欢喜?   随即,他脑海中又闪过寒生被强迫后愤恨地目光,心里猛然凉了半截,哪里还会舍得?   “本座饿了。”钟清墨用一副交代遗言无力的语气软声道。   段寒生放下茶杯,应道:“那在下去叫厨房准备些吃食。”   “等等!”话一出口,钟清墨觉得此话说得中气太足,不妥,瞬间换成柔柔弱弱的语调:“本座想起儿时……”   段寒生愣道:“儿时?”   “儿时经常喝的玉米粥和如意卷,可惜门中厨子做不出那种味道。”   段寒生闻言神情一松,随之而来又是一紧,他本该假意跟着忧愁惋惜,可看着钟清墨脆弱无助的模样,话到嘴边出来的却是:“这个在下倒是拿手,不过难保掌门吃了也不符合口味。”   他说话时,钟清墨仿佛歪着头已经睡着了。   段寒生动作微顿,罢了罢了,反正十几年前他会做的菜,怕是也不会有人记得了。   这样想着,段寒生为他垫了垫被褥,便起身出去了。   他刚一出门,屋内的窗户被推开,蹦进一个矮小少年。   钟清墨睁开眼睛,掀开被子直起身,眸中清明无比,毫无倦意:“可有线索?”   缪小易双手抱环,围着他转了一圈,惊叹道:“你不是性命垂危?怎么看上去如此精神?”   “区区鹤老童,伤不了本座多少。”   他腹部伤口确实深得能见血肉,但也不至于危极性命。   缪小易方才躲在暗处,把他那些做戏撒娇之词听了个明明白白,此时不禁嘴角抽搐:“那你装病做甚?专门戏耍你那可怜故交?”   钟清墨冷冷扫他一眼。   缪小易受不住屋中的这股子凉意,端正态度,连忙切入正题:“我查到安喜镇五公里处的莫阳县在昨日半夜,确实有一队诡异旅人出入,其中一个便是眉心带疤,身高七尺,四十出头的模样。”   钟清墨蹙眉:“可是勿须?”   “没错。”缪小易道:“而且,根据他们是‘一队人’的信息,说明他有同伙。”   钟清墨沉思:“你可知他们计划赶往何处?”   缪小易:“这个我还没能打听出来,不过听当晚他们居住客栈的掌柜说,他们似乎一直重复着两个字,东篱。”   东篱是座岛,离天岐山不远。   钟清墨手指不停地敲击床板,难道他们的目的地是东篱?这东篱……会不会和天岐宫有些关联?帮助勿须逃跑的,又是何人?   “本座当时探他气息,却是真真切切的死人。”   缪小易摇了摇手指:“你要知道,这世上本无绝对,万一有那种起死回生之药救那勿须一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钟清墨面带寒光,冷冷道:“即便有那种药物,就把他重新抓来,再杀一次。”   “还有……”缪小易撑着下巴,眉头紧锁:“你来信说断天牢被劫,我也怀疑此事有蹊跷。”   “嗯。”钟清墨颔首:“门中还有内鬼,应也是位高权重者。”   缪小易神情紧张:“最近你可要小心,若是那内鬼再要做妖,你伤势未愈,怕再生事端。”   钟清墨淡淡道:“这个无需担心,本座已有人贴身陪同。”   “就是你那故交?”   缪小易反应过来后,揶揄道:“你这人也是奇怪,不是一直有心系之人,我看你和那段英俊也暧昧得很,不应当啊。”   钟清墨勾了勾唇,面上晕染着一抹红晕:“他便是那人。”   “什,什么?!”缪小易本是口渴了想喝水,结婚听到他的话,差点没喷他一身:“他他他就就就是那段寒生——?!”   难怪钟清墨变得如此娇羞,方才窗外看得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果然爱情使人变化使人可怕,连冰雕都能融化。   “他……我是说段寒生,是特意来寻你的?”   钟清墨道:“寒生还不知本座已晓得了他的身份。”   缪小易瞠目结舌:“那你不仅不揭穿他,还玩得不亦乐乎?!”   “那又如何?”钟清墨见他被震憾得不轻,语气渐冷:“你若敢将此事传播出去,或者在寒生面前提起,本座就割了你的舌头拿去喂狗。”   “知道了知道了。”缪小易做了个拉链拉起的动作,一副灵魂出窍,难以接受的样子:“我我我先先先走了,再再再见!”   他左脚绊着右脚,跳窗就逃,满脑子都是钟清墨假意虚弱撒娇的声音:“本座饿了,想喝粥——”   ……不忍直视,难以接受。   段寒生进了厨房,厨娘见到他,不禁挑了挑眉:“你是……门主新收的关门弟子?”   “正是在下。”   段寒生笑盈盈道:“钟掌门刚受刀伤,要吃如意卷和玉米粥,所以在下想借厨房一用。”   厨娘眼睛亮了亮:“这是我们门主最爱吃的两样东西,你竟会做?”   段寒生准备了五花肉,鸡蛋,面粉,葱姜蒜,一边把猪肉剁泥,一边道:“以前小时候爹忙娘又死得早,没人管在下,便学会自己做些粗茶淡饭来填肚子。”   厨娘看他动作娴熟,的确像是经常做饭的,于是好奇道:“你几岁学会的这些?”   “七八岁吧,太久远了,记不得了。”   他爹忙着练散阴功,钟清墨的爹忙管理门中事务,他自己做饭,又不会其他的,天天烧玉米粥和如意卷,差点没把钟清墨给吃吐了,没想到许久未见,这两样竟成了这厮最喜欢吃的。   厨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她看着段寒生熟练的撒上葱末,姜末,搅拌,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竟偷偷脸红了。   她拧了拧自己的衣裙,小声问道:“你,你可有意中人?”   段寒生动作不停,含笑道:“在下只有在乎之人,还未有意中人。”   厨娘茫然道:“在乎之人和意中人有何区别?”   段寒生思考一会,举例道:“譬如我很在意钟掌门,但他算是在下的意中人吗?”   厨娘尴尬道:“自然……不算。”   整个虞清门谁不敬重钟清墨?钟掌门早在还未当上门主时已是门中传扬的对象,一些小师妹偷偷仰慕他,却不敢直言说在意他。   ——因为门主平日里冷若冰霜,实在可怖,直叫她们退避三舍。   果然是关门弟子,胆子真是大极了。 第四十一章   “那就是区别。”   段寒生把打散的鸡蛋倒入锅中, 摊成薄饼,再放上紫菜片和肉泥,朝中间卷去,待水烧开,将裹成团的鸡蛋并放进去蒸煮。   十五分钟后,如意卷便出锅了。   厨娘撅着嘴唇:“你这不是普通的如意卷吗?和我做得也没什么不同呀?”   段寒生手指微顿,放下厨具无奈道:“其实在下也不知他喜爱的是何种口味。”   “嗯……”厨娘拧着秀眉, 悄悄附耳说道:“以前欧阳剑宗有个弟子对我们掌门一见钟情的事,你可知道?”   段寒生遥了摇头:“不知。”   厨娘笑了笑,神秘兮兮:“他呀, 是欧阳剑宗的少宗主欧阳夏凡,一次武林大会举办的时候,把门主当成了小姑娘,一直缠在人家屁股后面, 甩都甩不掉。”   段寒生淘完米,又把米倒入水里, 问:“后来呢?”   “诶呀。”厨娘摆摆手:“后来他不知怎么晓得的门主的爱好,亲自做了如意卷和玉米粥,你猜怎么着?”   她卖了个关子,自问自答:“门主一气之下, 把他打成骨折,那场面,真是惨不忍睹啊……”   “竟有这般骇人?那欧阳夏凡现在如何了?”   段寒生看着自己熬完的玉米粥,犹豫了。   厨娘左瞧右看, 确认四下无人,才嘱咐道:“我将这事告知与你,你切莫传播出去,不然门主一个暴怒,怕是要将我逐出门去。”   段寒生郑重地发了个誓,然后道:“你说。”   “他——”   “棉花!不好好干活,又在嘀咕什么呢?!”   厨娘浑身一颤,立即息了声。   一个矮小的中年男子往她后头一站,穿着一件陈旧的灰色棉袄,腰间束着喜庆的红色围裙,显得不搭又极为滑稽。   “面粉发酵了吗?菜洗了吗?米淘了吗?就知道偷懒耍滑,小心我把这事记下来,通通告诉门主去!”   “不要啊!”厨娘棉花一蹦三尺高,迅速小跑着准备食物去了。   中年男子看着她莽莽撞撞的身影,摇头叹道:“这小姑娘真是,瞧瞧那德行,嘴上说着继承我的厨艺,实际行动呢?我怎么看不到啊?”   段寒生看了看棉花,又瞅了瞅中年男人,小声道:“我还没听完呢……”   登雪楼。   钟清墨见门外有脚步声,迅速躺下,缩进被子,期间不慎碰触到伤口,疼得白了脸。   段寒生推门而入,见床上人依旧面色青白,一副死状,又回想起上官离走前的凝重表情,越发不安。   “起来吃饭。”   钟清墨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桌上摆着的包子,清灰的脸直接成了黑漆漆。   “为何只有包子?你不是说要烧玉米粥给本座吃?”   段寒生耐心解释道:“在下厨艺不精,怕掌门吃不惯,故拿了些玉米肉馅的包子,也差不了多少。”   实际是怕自己做得不好,被打成骨折。   这话段寒生不敢说。   钟清墨一脸黯然神伤,万念俱灰:“本座身受重伤,还不知何时会好,如今只能吃些粗茶淡饭度日,唯一亲传弟子连碗粥都不肯为本座熬制——”   平日里性格冷硬,才衬得现今好不可怜。   段寒生于心不忍,又回到厨房,把玉米粥重新熬了一遍,加上如意卷,一道端了回来。   钟清墨重新闭上了眼睛,无力道:“本座的手——抬不起来。”   段寒生一勺一勺地往他嘴里喂去,手指不慎沾到一点米粒。   钟清墨嘴张得小,一次只能吃一点,这会儿舌头,轻轻在他指尖上扫了一记,把上面的米粒给卷走了。   段寒生手指滚烫,心猛地震了下,扬声唤道:“钟清墨?”   这是他第一次换全名,之前都是掌门大人掌门大人地叫着,看来是真慌了神。   “恩?”钟清墨虚弱地抬头,茫然且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看得段寒生要说的话像跟鱼刺卡在喉咙里。   “怎么了?”   钟清墨见他不喂了,便疲惫地软倒,将头缓缓朝着段寒生大腿的方向倒去。   不料段寒生抬了他一把:“莫要多睡。”   钟清墨:“……”   他只得又慢悠悠地抬眸,睫毛微颤。   段寒生与之对视——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受伤的掌门仿佛换了性格,变成了任人蹂·躏的奶娃娃,要多乖巧有多乖巧,甚至以前凶神恶煞的气质都渐渐柔和起来。   等段寒生将粥全部喂进去,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   将碗筷收拾了,段寒生准备拿去清洗。   钟清墨皱眉,不高不低地唤了声:“疼——”   “哪里疼?”   段寒生紧张地回来查看。   “腹部,伤口……”   算时间,确实到了改换药地时候。   段寒生正准备拿出药瓶,小童敲了敲门:“门主,欧阳宗主来了。”   钟清墨的意识立即清醒恢复了一半,带着恼怒,这欧阳宗主怎地也要坏他好事?   “本座重伤,恐怕无法……”   小童一板一眼说道:“宗主说,欧阳剑宗的逍遥剑师叶太平自几日前来虞清门赴宴后,便音讯全无,可能是……失踪了。”   钟清墨闻言,手指猛地箍紧,将床单皱在一起,冷声到:“让他进来。”   段寒生恐他气急攻心,安抚道:“莫要着急,欧阳剑宗离虞清门有些距离,即使几日不回门,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钟清墨顺势靠进他怀里:“逍遥剑师轻功上等,若是日夜兼程,一日便可抵达,况且欧阳宗主亲自找来,应该还有其他目的。”   果然,欧阳宗主进门的同时,后面跟着另外两人。   钟清墨看到他时,脸“咻”地黑成了碳。   段寒生略扫一眼,倒被站在最外面唯唯诺诺的第三人激起了兴趣。   这人眉眼中几分妖冶,眼睛和嘴唇都很想钟清墨,皮肤宛若雪山中盛开的一朵莲花,一袭红衣,加上这眼这鼻,起码有七成相像。   最奇怪的是他的小腹,明明是名男子,却好像已经怀有身孕。   欧阳宗主刚进门时,就觉房中两人,一男子搂抱着衣衫不整的另一男子,氛围暧昧,结果自家儿子一进来,立即由暧昧转化成了剑拔弩张。   “清墨,我听闻你被人暗算,日思夜想睡不着觉,就想来看看你。”   想必那出声之人,就是爱慕钟清墨许久的欧阳夏凡了。   高挑俊郎,长柳若眉,一身白净,衣料是上好的丝绸,看着一副贵公子模样。   他无视了段寒生,直愣愣地冲上钟清墨的床榻。   钟清墨险些被气得吐血。   寒生差点就要为他上药,这小子特地带着他的复制品过来,存心让他难受是不是?!   他憋着一口气,冷冷道:“滚。”   欧阳夏凡不仅置若罔闻,目光还企图扫向他未系上的衣袍里处,嘴巴一边嘀咕道:“你伤着哪了,让我看看……”   钟清墨飞速将整个身子埋进了段寒生胸膛里:“……难受。”   段寒生皱了皱眉,抬起手臂,挡住了欧阳夏凡,眼睛却扫向他爹:“宗主此次前来若是只想打扰钟掌门伤口愈合,那就尽管让你儿子在此地大声喧闹吧。”   欧阳宗主一愣,绞尽脑汁也没能从记忆中挖出来这小子究竟是谁,明明看着普普通通,却气势如虹,让人无法轻视。   此时此刻,欧阳夏丹已不悦地皱眉,要掰开他的手——   段寒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火气突然那般大,将那只企图伸向掌门的手挡住,又用三层功力,直接将他震开了。   本来堪堪三层,不至于将他弹远,钟清墨从胸膛处探头,又加至五层。   欧阳夏丹没有防备,往后一倒——   那相貌酷似钟清墨的男子紧张兮兮地扶住了他:“少……少宗主,你没事吧?”   欧阳夏丹眼中闪过厌恶之色,不动声色地甩开他的手:“别碰我。”   “噢。”男子眼神黯了黯,松开了手。   段寒生道:“我们掌门大人身受重伤,现在又受到惊吓,你们先出去吧,等在下为他换药疗伤,再讨论逍遥剑师失踪事宜不迟。”   欧阳夏凡不悦道:“你是什么人,有何资格为清墨疗伤?”   段寒生假笑:“自己怀了孕媳妇不理不管,来虞清门惺惺作态,欧阳夏丹年纪还小也就罢了,怎地宗主也如此不知轻重啊?”   此话一出,门口三人,脸皆是惨白。   本来欧阳宗主带自己儿子来,一是这小子闹得太凶,吵着嚷嚷着要来,夏凡又是从小宠到大的,况且往常虞清门门主被缠着烦了,也是会看在他的面子上,给他留几分余地的,不想今日换了一人,那嘴可比门主犀利多了。   而欧阳夏凡是突然意识到了段寒生的地位。   ——所谓的地位,是他在钟清墨心里的位置。   清墨怎会随随便便,毫无防备地躺进一人怀里,还任凭他对自己和父亲恶语相向?   所以他脸色惨白,他不敢相信。   最后一位,挺着大肚子的男人。   他则是被那句“放着怀了孕的妻子不管不理”给狠狠刺了一记,仿佛有人在最柔软的心房处用木锤,往里使劲地扎……使劲地扎……扎到他双腿虚软,快要跪下。   “可以请你们先出去吗?”   段寒生温和地问道。   嘴上如沐春风,行动却无半点温和可言。   段寒生直接叫小童把他们“请”了出去。   待房门关上的那一刻起,世界终于宁静。   段寒生冷笑连连,钟清墨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他们倒好,正事不说,来虞清门来演苦情戏的吗?   他一边冷笑,一边转身把准备好的药瓶拿出,掀开被褥,青色外袍下就是被绷带绑住的伤口。   那伤口一路往下延伸,已经到了肚脐眼下面。   ……难怪上官离不愿意次次涂药,这位置着实尴尬。   “掌门大人?”   段寒生叫了两声,见他居然睡了过去,估计是方才劳神动气了一番,不禁对整个欧阳剑宗都带了几分迁怒。   独自不爽了会,才定了定神,偷偷把他的裤子往下拉了点。   一半的风景露了出来,三角地带微微鼓起。   段寒生仗着床上人虚弱,又在熟睡,手指轻轻在鼓起处点了点,叹道:“那老太好生阴毒,怎地往那处刮,万一再下去一些,你这地方要是被伤,还不变成太监。”   说这话时,可能是天气渐冷的缘故,钟清墨的身体竟诡异地震了震。 第四十二章   段寒生很快收了手, 转而沾了些膏药,沿着腹部伤口的线条涂抹。   他肩窄腰细,难怪会被欧阳夏凡误认为女子,不过身上的肌肉却结实得很,段寒生捏了捏他尚未受伤的二头肌,还蛮有弹性。   为他细心上完药后,再绕开伤口, 裹上被褥。   钟清墨感觉不到指尖温暖的碰触,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   段寒生给他垫了软枕,可一旦触碰上, 仍是皱眉:“头疼。”   “发烧了?”   “只是有些不舒服。”钟情墨身子一歪,精准地软倒在他怀里,微微喘息了两声。   段寒生摸了摸他额头,没有发热的症状, 反而冰凉寒冷:“可是觉得冷了?”   “有些。”   钟清墨靠着他,埋进颈间, 嗅着鼻尖传来的味道,无声呢喃道:“寒生……”   段寒生想要推开,怀里人却死气沉沉,毫无反应。   他没有办法, 只能抱着这个庞然大物,接见了欧阳宗主。   这回他学乖了,特地叮嘱让小童莫要把另外二人放进来碍眼。   欧阳宗主平日里见自己儿子总围着虞清派门主转已经很头疼了,好不容易找了个长得相像的尘埃落定了半年, 这会钟清墨一出事,又巴巴赶来闹腾。   他看够了两个男人腻腻歪歪抱在一起的场景,没想到这会儿推门而入,又是戳瞎人眼的景象,钟清墨不是最厌恶男男之事吗?还是他看多了,思想也被带偏了去?   欧阳宗主心潮澎湃,段寒生已然开口道:“欧阳宗主请坐。”   他环顾四周,并未发现有可以坐的椅子。   段寒生微笑道:“那还是劳烦宗主先站着吧。”   欧阳宗主:“……”   他会不知道这房间没座位?怕是惺惺作态根本没想让他坐下。   “按宗主来时说,你派逍遥剑师回程途中无故失踪了?”   “正是。”欧阳宗主轻咳一声,将此事缓缓道来:“我们剑宗一般出门,都会带一纸‘引’,这‘引’在身上,他去了何地,如今又身在何处,只要宗中弟子有意要查,即可便能知晓。”   段寒生问:“逍遥剑师此次出门,也带了‘引’?”   “没错。”欧阳宗主道:“这‘引’纸通常自己带一半,门中留一半,可就在前天,门中的那一半竟自燃了。”   段寒生愣了愣:“这又说明了什么?”   “说明叶太平带走的另一半‘引’被人烧了,门中的才会无火自燃。”钟清墨从段寒生怀里探出头,一只手紧紧揽住他的腰肢,看上去像是在借力,实则偷偷捏了两把。   “啊——”段寒生没有设防,身体一软,叫出声后便觉得羞耻万分,把钟清墨的手往上拉了点,架在自己肩膀上,极小声道:“掌门大人……莫要按在下的腰。”   钟清墨附在他耳边轻笑道:“很痒吗?”   段寒生惊诧地垂眸,见钟清墨依旧软绵绵靠着他,面色苍白,神色淡淡,仿佛方才戏谑的话完全不是出自他口。   ……有一霎那,他怀疑自己是否幻听了。   欧阳宗主没注意到他俩的小动作,只是听见段寒生突然叫了一声,竟还带着几分甜腻。   “你没事吧?”   “没事,刚刚在下牙疼。”段寒生一副活见鬼了的表情,碍于欧阳宗主在场,还是压了下来:“我们继续。”   欧阳宗主道:“钟掌门说的没错,但逍遥剑师为何会无缘无故自燃‘引’?若是他想脱离我宗,云游四方,也万万不该以这种方式偷偷失踪!”   钟清墨先是问道:“叶太平最后是在何处失踪?”   欧阳宗主回道:“应该是……莫阳县的一家客栈。”   钟清墨又问:“那叶太平是何时自燃的‘引’?”   欧阳宗主回道:“大约前天三更的时候,我还觉得纳闷呢,这老道大半夜的不睡觉,燃什么纸?”   钟清墨声音渐冷:“我派的勿须长老失踪了,正巧是在前天晚上,而他那天晚上,也去了莫阳县。”   欧阳宗主皱眉:“勿须长老?他不是触犯门规,已经自刎了?”   江湖上各大门派的秘史,皆是好事不留名,坏事传千里,欧阳宗主虽没有亲自到场,略闻一二也实属正常。   钟清墨神色冰冷一片:“恐怕是他耍了伎俩,假意赴死,实则等待时机逃跑。”   欧阳宗主想不明白:“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待欧阳宗主出去,钟清墨扯了扯段寒生的袖子道:“登雪楼有一药池,专治寒毒,亦有强身健体之效,你扶本座前去……”   “不行。”   上官离走前便已叮嘱,他伤口不能碰水,不然极有可能感染,药池也是水,怎可随意碰触?   钟清墨枕在段寒生的大腿上:“倘若本座没有猜错,倒霉逍遥剑师叶太平刚好在回途的路上撞上了逃出虞清门的勿须一行,当初叶太平在宴席上也是帮本座证实罪证的其中之一,勿须必然对他心存怨恨,一旦遇上,不是已经身死,就是被抓了回去。”   段寒生依旧不妥协:“这和你要泡药池有何关系?”   钟清墨恻着脸,淡淡道:“本座要亲自去莫阳县一趟。”   “不行。”段寒生拿被子将他裹起来,放回床上:“起码等你伤势全愈才可。”   “等本座全愈,那逍遥剑师估计尸体都凉了。”   逍遥剑师失踪,是在虞清门宴会返回路上失去的音讯,和勿须长老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勿须长老再怎么说也是虞清派出来的,若是将来欧阳剑宗想要追究,麻烦得很。   段寒生有些迟疑了。   “你若不放心,可跟着本座一道去。”   段寒生觉得好笑:“在下武功不济,到时候自身难保可怎么——”   他话说了一半,笑容猛地收住了。   怎么回事?   为何他的神情如此笃定?   难不成发现了什么——   “本座知道你进虞清门前就武功不错,天斗台上和缪小易都有纰漏。”钟清墨看着他,目光悠悠:“本座也是看中了你的天赋,才收你为弟子,若是你不愿与本座一道,同进同出——”   “并非如此。”段寒生闻言顿了顿,无奈道:“好吧,钟掌门不能下水,在下帮你擦身吧。”   “恩。”钟清墨温顺地爬上了他的肩膀,撩起眼前一束柔顺黑发:“本座三日都未洗澡了。”   再仔细一看,他目光的占有欲,快要将身前人吞噬干净了。 第四十三章   竹林厢房, 池中雾气氤氲,四周僻静安宁,正是治病疗伤的好去处。   浴池大,水温刚好,附近又是岩石树荫,虽是敞篷镂空,但寻常人找不来这。   段寒生解去他的腰带, 外袍滑落,露出匀称,精瘦的身材。   手中的毛巾渗入池水, 拧干,沿着脖颈,肩膀,腰际的线条擦拭。   他特地绕过了受伤的部位, 在其他处细细搓试。   段寒生无奈道:“我本是个关门弟子,按理说应该地位颇高才是, 怎地现在的待遇就像打杂的小童。”   钟清墨懒洋洋靠在他的肩头,捻着胸前那一束黑色青丝把玩,闻言不悦:“寻常门派的徒弟都会对师傅百依百顺,为何一到你这就不愿意了?”   段寒生擦拭完上身, 拿着毛巾再次放进药池里浸泡,道:“寻常门派的师傅也不会如此折腾自家弟子。”   “哼。”钟清墨怨气横生。心里想,谁让你总不表明身份,遮遮掩掩, 玩那些猫捉老鼠的游戏,以后有你受罪的。   段寒生搅干净了毛巾,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起来。”   钟清墨不满道:“怎么好了?你只擦了上身。”   “可——”段寒生杵在原地,面带尴尬,刚要解释,垂眸又见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清冽的眸子更是染了层水雾:“你果真无情,乘本座重伤,连擦身都要偷工减料。”   段寒生被控诉地好生无辜,早就听说这位掌门大人最不爱与外人亲密接触,本来下半身就是比较隐秘的地方,他如何敢去触碰?   “钟掌门觉得难受,在下帮你接着擦便是。”   钟清墨见他松口,嘴角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将他重新拉下来坐着,伸出一只手臂揽着脑袋靠着,凑近道:“莫不是害臊?你我都是男子,本座有何东西是看不得的?”   段寒生的身体如一道电流自上而下窜过,轻轻颤了下,连带耳垂被呼出的热气吹得有些麻,渐渐染上了几分红晕。   他莫名有些恼怒:“钟清墨……”   “恩?”钟清墨抬手轻点已然变成淡粉色的耳垂,悠悠道:“你这里怎么红了?”   “有些热罢了。”段寒生反应过来后,面不改色握住他的手腕防止再触到自己耳朵。   他明明未曾浸泡在药池中,却觉得四周越发热起来。   脑袋混混沌沌,唯一的想法便是,钟清墨那厮,不仅没成太监,还挺茁壮成长的。   这地方那么精神,其他地方却像没了骨头似的,软绵绵趴他身上。   “起来。”段寒生迷迷糊糊给他擦完了,换上衣裤,没好气道。   钟清墨很是乖巧,他说什么便做什么。   “疼——”   大约是力气太大的缘故,被搀扶着起来时,不慎牵扯到了伤口,池边都是水渍,滑不溜秋,他当下往段寒生身上倒去。   段寒生本身就大脑缺氧,昏昏沉沉,有一重物撞上他,直接被一起带进了池水中。   段寒生一头扎进药池,刚呛了几口水,转而发觉有个柔软的东西覆了上去。   他下意识想要反抗,却被擒住了腰,动弹不得,那东西聪明得紧,乘着他意识淡薄时,潜进了口腔,似水游龙,婉转反复,肆意掏搅,来来回回在里头观光了个遍。   段寒生要往上浮,那人似乎不允许,身子紧挨,手不老实地向下移。   “你做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腰际力道一松,段寒生才得以浮出水面,面上还带着抹被亲吻后呼吸不畅的粉晕。   “你可要紧?”   钟清墨凑近想要抚上他的脸颊,却被一掌挥开,段寒生拍开的时候是收了力的,结果依旧被摸了一把。   “你为何——”   “这药池里的水不能喝。”   钟清墨神色如常,看着不像是在刻意占他便宜:“池水有苗族蛊虫浸泡的药酒和百余条竹叶青蛇的毒液,人若将其吞入,不足片刻便会七窍流血,肝肠寸断而死。”   见段寒生神情一松,便又将脑袋靠了过去:“本座为你渡气,你却不领情。”   段寒生整年整月地在天岐宫惶恐度日,每天防得不是表面为他好实际监视的师傅,就是狡猾多疑的张无痕。   他必然是看过那方面的本子的,可那种本子又不会动,只知道两唇相贴便是亲吻,可渡气也是两唇贴着的。   段寒生被他说得有些迷茫了:“钟掌门方才是为了救我?”   钟清墨的眼眸一下就亮了,如同黑夜里闪烁的萤火虫,如此拙劣的谎言寒生竟相信了,他连渡气和接吻都分不清楚,又怎会和他那情郎做其他出格的事?   他抓着段寒生的衣襟,抑制不住,偷偷笑出了声。   两人一道从药池中爬出,衣袍皆是湿湿嗒嗒,紧贴在身,更是勾勒出腰窄臀翘的好身段。   钟清墨视线流连一番,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表面云淡风轻道:“不然呢?”   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实在让人看不出破绽,段寒生看了一眼池水,只得尴尬地问:“为何会放那等毒物进去?”   钟清墨回道:“本座身有寒毒,已深入骨髓,倘若不以毒攻毒,怕难以抑制。”   他这样一说,段寒生便知道这寒毒的厉害,于是急道:“可有办法根治?”   两人一出浴房,寒风瑟瑟,双双打了个寒战。   “有是有。”钟清墨抬眸,欲言又止。   门上挂着一件狐裘,段寒生一边给他披上,一边问道:“何法?”   钟清墨眯着眼睛,小声道:“上官少主晓得,却不肯言说,恐怕难以实现。”   段寒生愣了愣:“他不说,你又怎会知道不会实现呢?”   钟清墨抬起另一半狐裘,裹住他的身体,两人紧挨着,如同亲密无间的情人,漫步走在登雪楼中。   “我去问问吧。”段寒生稳了稳心神,做出决定:“无非是世间难以寻到的罕见药物罢了,虞清门人才济济,又有钱庄支撑,还怕寻不来那些个死物?”   钟清墨看着他,探究道:“万一不是死物,是要让人付出点代价的事情——”   段寒生笑了:“不会是取心挖肾,断手断脚制成药引的代价吧?我还从来未听说过这种,掌门大人还是莫要担心了。”   一路回房,钟清墨被脱去湿寒的袍子,钻进被褥。   呆呆在床头坐了会,待榻上人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段寒生才去换自己的。   他不设防备,换衣时也未曾特地遮挡,衣带滑开露出如玉瓷的肌肤,下面风光无限。   钟清墨睁开眼眸直直看着他。   段寒生转过身来时,他又闭眼装睡。   换好里衣,打了哈欠,段寒生在地板上给自己铺了个临时床位,正要睡觉,又听屋中出来轻微的呢喃:“冷……”   段寒生动作一顿,起身皱了皱眉:“不是已经用药池水擦过身,为何还会冷?”   床上人即使熟睡,也翻来覆去,难受得紧,仿佛做了噩梦,正不屈不饶地顽抗挣扎着。   段寒生犹豫着,脑内思想互相争斗,如同天人交战。   他看上去很难受。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私自同睡,被醒来的钟清墨骂一顿罢了。   最后,他还是掀开被子,一起躺了进去。   他这个关门弟子,从入门来没一天好日子,过得好生悲惨,什么武功都没学到,什么好处都未曾得到,又是帮忙换药擦身,还要负责暖床。   果然,他一进去,钟清墨便下意识地寻着温度往他怀里钻。   起先他觉得没什么,反正儿时他们也是睡一道的,况且床也不小,并非如想象中那般拥挤。   后面却不对劲了,因为钟清墨冰凉的手,总是往他里衣入口伸去。   晨雾弥漫,旭日初升。   段寒生睡了有史以来,最难以忍受的觉。   比在承华阁听九音姑子哭泣还要煎熬数倍。   黏在身上不肯离开的钟清墨倒睡得香甜。   他的手,如愿以偿的滑进里衣,蹭着光洁细腻的脊背。   段寒生抬头望着天花板,心里自我怀疑为何能对这位掌门大人的忍耐限度如此之高。   钟清墨早就醒了,撑着身体,乘段寒生熟睡时偷偷打量他。   一张陌生的脸,真不喜欢。   他开始对寒生的面具有所不满,他的脸,只有眼睛和嘴唇是真的,看着着实不爽。   “寒生,你为何会独自前来虞清门,又为何不表明身份,恩?”   问完,蜻蜓点水般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亲。   刚一吻完,段寒生的睫毛就颤了颤。   ——他向来睡眠极浅。   钟清墨见他似要醒来,便假装躺了回去,装作睡着了。   “钟掌门,该起床了。”   不久之后,他感到寒生急切地推了推他。   “恩?”   钟清墨假装迷迷糊糊睁眼,寒生的嘴唇一下映入了眼帘。   还微微肿着,这也难怪,昨夜都被他亲狠了。   本人竟毫无察觉,只是窘迫地要将他的手挪开。   钟清墨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莫要将人逼急了,于是松开了束缚,还恶人先告状道:“你怎地躺在本座床上?”   段寒生轻咳:“我看你寒毒发作,所以才……”   钟清墨恍然,随即带着一抹酸涩:“难怪本座做梦身处雪山之中,如受酷刑。”   段寒生见状,背着身穿鞋袜,道:“我今日便去问问上官离,想要去莫阳县,把你寒毒治好才行。” 第四十四章   “好。”钟清墨凑上前, 闻着寒生方才睡过的软枕,眯了眯眼。   寒生啊寒生,你真执意要问,可莫要吓着了。   段寒生昨夜被钟清墨枕着,腰酸腿软,顺道顶了两个厚重的黑眼圈,走在道上, 还被几个小童指指点点。   “他昨日晚上睡在掌门那处……”   “面带倦容,一瘸一拐……”   “莫不是做了什么……”   “门主他清冷自持,你怎可如此编排他?”   “因为我……昨天守在药池外, 瞥见他们唇齿厮磨,紧紧拥着,后又挨在一起回屋,门主再怎么自持也是男人, 怕是这会儿已经把人给办咯……”   “原来如此……王兄好眼力!”   好在段寒生只是隐约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语,具体说了什么, 尚未留心在意。   没走多远,就见那名与钟清墨长得极为相像的男子正捧着肚子在花园里焦急地来回踱步。   他脚步虚浮,一看便是个不会武功的人。   这男子怀了孕,不留在剑宗安胎, 却跟着欧阳夏凡爬山涉水跑来虞清门。   更可怕的还是他顶着一张极像钟清墨的脸,却摆出一副人畜无害,如小兔子一般楚楚可怜的神情,实在诡异, 不忍直视。   那人走着走着,便脚下一扭,就要摔下——   段寒生的条件反射比脑子转得快,身形一闪,就冲上前去,扶了他一把。   “夏凡——”男子兴冲冲转身,见原来是那日照顾钟清墨的那位长相平平无奇的青年,难掩失望之色,瘪瘪道:“是你?多谢。”   段寒生莫名打了个哆嗦,他“啪”地一声撑开玉扇,遮住自己的眼睛:“唉,你莫用这种表情和在下说话。”   男子愣怔道:“为何?”   段寒生愤愤道:“你太像我派掌门,却又是泪眼汪汪的柔弱样子,在下实在看得违和。”   谁料到他这样一说,像是触发了某种机关,惹得眼前孕夫杵在原地,如遭雷劈:“他一定也是同样想法,才会不待见我。”   “哦……”段寒生恍然:“你是说你的夫君欧阳夏凡?”   男子慌忙摆手:“不是的,他……他不是我夫君,他在剑宗有几个侍妾,我就只是其中一个。”   “啊?”   这个欧阳夏凡,好不要脸,怀里抱着一个,手臂拥着两个,还有脸来虞清门惺惺作态来找钟清墨?   男子见他吃惊,沮丧地垂头:“我与他一道长大,从小体弱,又是双儿,他向来仰慕强者,看不到我的。”   段寒生将扇子移开一些,问:“双儿?”   男子红着脸悄声道:“就是双性人。”   段寒生不解:“既然他看不上你,为何又要让你怀孕,带你在身边呢?”   男子闻言似乎陷入回忆,很是悲切:“他对钟掌门日思夜想,求而不得,传言季神医易容最是出神入化,我便求他为我换了张脸,夏凡喝醉了酒,看到我易容后的样子,半推半就……”   段寒生强迫自己无视那段欧阳夏凡把别人当作钟清墨上了的恶劣事迹,让他心里膈应得很,缓了好久的神,深吸一口气道:“季神医?可是季思鹤?”   男子乖巧地点了点头:“是啊。”   段寒生蹙眉:“传言季思鹤总神龙见首不见尾,况且这种江湖上名声赫赫的神医,又怎会随随便便帮你?”   男子捏着自己的手指,慌乱地掩饰道:“兴许觉得我可怜……”   他不想说,段寒生也不会再问,只是将扇子搭在他肩头,好心提醒:“情人没了还能再找,小命丢了可就回不来了,莫要因小失大,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男子的眸子泛着水光,疑惑道:“心爱之人,难道说换就能换吗?”   段寒生摊手:“那要看心爱之人是否也对你有意,莫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三条腿的动物不多,三条腿的男人还少吗?俗话说的好,那个……光撒网才能捕大鱼,又或者,其实你早已不喜欢他了,不过是从小到大的一抹执念罢了。”   男子被他的一番说辞震着了,结结巴巴地问:“真,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   段寒生不过认为欧阳夏凡太不要脸,胡说八道一通罢了,他从未接触过情情爱爱,哪里懂得这些?   被他认真郑重地询问,不禁一时失声。   男子摸着自己的肚子,喃喃问:“我这样,真的只是执念吗?”   “呃……那还是要看你自己。”段寒生再次提着扇子遮脸:“不过我看他并不在乎你,还是早日放下,脱离苦海吧。”   “那个……在下有事,先走了,先走了……”   他说完便要离开,却被男子一把扯住了袖子:“你叫什么名字?”   “段英俊。”   男子羞涩地冲他笑了笑:“我叫许陌,谢谢你。”   段寒生心头涌起阵阵心虚,假笑道:“呵呵,不用谢,不用谢,你听进去就好。”   然后,生怕他发现不对劲追上来似的,跑得时候比兔子还快。   来到竹溪院,开门的竟是秦隐。   秦隐见到段寒生,立即吸了吸鼻子,这几日受的委屈通通涌了上来:“寒,寒生——”   “怎么了?”   段寒生吃了一惊,这小家伙以前被张凉欺负也没这般落泪,如今却哭得好不可怜。   帮他抹去了滚滚落下的泪珠,段寒生问:“谁欺负你了?”   “还能有谁呀。”秦隐一瘸一拐进了院,坐石凳上后,一张小脸迅速扭成了叉烧包。   段寒生见状,蓦地变了脸。   “是上官离?”   “恩……”一说到上官离,秦隐更想哭了。   段寒生拉开了秦隐的袖子,手臂白皙,上面未曾有什么疤痕,再凑近仔仔细细地打量,才发觉:“你是不是……屁股痛?”   “恩。”秦隐又羞又恼,窘迫地点点头。   段寒生脸一黑:“她用板子打你?!”   秦隐瞪大眼睛,慌忙摆手“不是不是。”   “莫不是给你下了泻药?”   “也不是……”   “故意罚你长跪不起?”   “不是啊寒生……”   段寒生道:“那她对你做了什么?”   秦隐说不出口,只能委屈地掉眼泪。   段寒生坐在旁边干着急,无意中一扯衣领,竟发现小家伙脖子上落了几个红斑,差点没晕过去:“她用你试毒?!”   秦隐的头,依旧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正在这时,听到一声脆生生的呼唤。   “秦隐,你再想逃,也是逃不掉的——”   上官离一路寻来,看见段寒生先是一愣,又瞅了一眼飞速躲进他身后的秦隐,温温柔柔的:“你怎地不去床上躺着,在这里吹风?”   秦隐吓得又开始掉眼泪:“我,我不要去床上!”   上官离摸着下巴,笑容越发柔和:“可你若白日不睡饱,晚上多累呀?”   段寒生冷冷地看着她:“你晚上对他做了些什么?”   上官离娇笑一声,眉眼弯弯:“正好,今日本座要吃烤烧兔,你要不要一起?”   “你抓了他的兔子?”   “本少主哪里舍得?”上官离往树荫下一指:“你看,小白不是还在那乖乖的吃草?”   段寒生揉了揉眉心,困惑道:“那你——”   “过来。”上官离朝秦隐招了招手。   秦隐起先不肯,后来见他眼神变得锐利,像被抓住了尾巴的小仓鼠,心不甘情不愿慢慢小步挪了过去。   “乖。”上官离看他过来,露出满意的轻笑,顺带摸了摸毛茸茸的小脑袋。   段寒生哪里会不起疑:“秦隐,你若在竹溪院住不惯,搬来跟我同住可好?”   上官离动作未停,神情变得阴森森地。   秦隐立即害怕地缩缩脖子:“还……还是算了。”   他要是过去,上官离一定会把小白拔了毛,放烤架上烘烤!   “你莫要害怕。”段寒生哄道:“有什么委屈说出来便是。”   上官离带着寒光的视线如影随形,那是赤·裸·裸的威胁。   秦隐看了看小白,又瞧了瞧段寒生,犹豫了好一会,才咬着牙低声道:“算……算了,我住在这,也蛮好的。”   上官离愉悦,挑眉道:“段英俊,你来我这,不会只是为这小家伙讨回公道的吧?”   话一出口,果真转移了注意力。   段寒生想起此行目的,拱了拱手:“钟掌门常年被寒毒所困,在下此次前来,是想问欧阳少主可有解决的办法。”   “有是有。”上官离转了转眼珠,对秦隐道:“你先回床上休息。”   小家伙早就呆不住了,如获大赦,像一道离弦的弓似的窜向丛林,抱起大白就跑,途中不慎牵动了伤口,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还不敢滞留,停下步子呢。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段寒生紧锁眉头,质问道。   “不是要知道如何救钟掌门吗?”上官离岔开话题,冲他神秘地笑了笑:“你真有做好准备吗?”   “有什么准备不准备的。”   段寒生不明白他的意思。   上官离围着他转了一圈:“那你知道自己的体质吗?”   “属阳。”段寒生挑了挑眉:“这又如何?”   上官离轻笑道:“你既然知道,完全可以以身做为养料滋补,又来问我做甚?”   这回,轮到段寒生结巴了:“什么……滋补?”   “身体啊——”上官离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胸口:“那得要你日日在他身下缱·绻·旖·旎,每日三次,坚持一个月,你可愿意?”   等理解了其中意思,段寒生犹如被火炙烤过一般,红晕从头到脚趾头,遍布全身。 第四十五章   段寒生意识恍惚。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竹溪院, 总之一脚深一脚浅,像踏进棉花里似的。   待端着粥回登雪楼时,钟清墨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问个话而已,何需去那么久?”   “路上遇见了许陌,耽误了点时间。”段寒生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平静,把粥摇了一勺送进他嘴里。   钟清墨蹙眉:“许陌?”   段寒生解释道:“就是跟着欧阳夏凡一道来的孕夫。”   钟清墨攀附上他的肩膀,不满道:“你跟那个冒牌货话倒多, 怎么不多跟本座聊聊天?”   段寒生看着他被褥滑开,精湛的胸膛若隐若现,底下是线条分明的腹肌, 脑海里闪现出竹溪院里上官离的那番话。   你若是想要救他,那得要你日日在他身下缱绻·旖·旎,每日三次,坚持一个月, 你可愿意?   他要答应,钟清墨便会没日没夜地压着他, 做那种事……   段寒生小幅度战栗了一下,把搭在肩膀上的手轻轻挪开了。   钟清墨心头猛地下沉,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掌,有种不好的预感生根发芽, 厉声道:“你这是做甚?”   “掌门大人还是自己喝粥吧。”   段寒生把碗勺一放,叹了口气,心里乱得很,他不知道自己愿不愿去献这个身, 若是不献,他的寒毒是否还能治好?若是真献了,他们的关系,将不再是普通的师徒了,也不会那么纯粹了。   “等等,你要去哪?”钟清墨见他刚回来就要出去,不禁抠紧手指,把床单拧成了麻花。   段寒生推开门道:“去散散心。”   钟清墨不肯放过他,倔道:“你方才出去,可是问到了治疗寒毒的法子?”   “恩。”段寒生的动作顿了顿,微微颔首。   钟清墨着急地问:“你不愿意?”   “我……”段寒生刚要回答,蓦然醒悟了过来。   ——上官离既然愿意告诉他,又怎么会特地避开钟清墨?   想到这里,他全身开始发抖:“原来……原来你早就知道?”   钟清墨黑色的眼瞳闪过一抹慌张,却还是硬着头皮道:“你怀疑本座?上官少主不愿告诉本座,本座又如何知道?”   从小就在一起的人,怎会不知道他的习惯?   钟清墨每次心虚,都会试图去咬嘴上的唇皮,还会垂着脸,不敢看他。   果然是知道的。   段寒生回想起这几日钟清墨对他反常的态度,他甚至——经常搂着自己的腰,还为他渡气,与他撒娇。   原来一切是为了解寒毒,故意设的局,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在身下辗转反侧整整一月。   段寒生脸色一白,重重把门给合上了。   “寒生——”   钟清墨喊的时候,段寒生已经碰上了门,无法听到了。   他扒着床板,因着心急的缘故,没留神,在地上滚了滚。   等滚完后,段寒生早不见了。   钟清墨一人抱着枕头,怅然若失。   他的小伎俩被寒生发现了。   寒生不喜欢他,所以不愿意和他做那种事。   钟清墨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玉瓶,红了眼,宁愿送这种粗辟淫秽的东西给情郎,都不愿为他解寒毒。   寒生的紧张,担心,不过是儿时照顾他的回报罢了,根本作不得数的。   他只喜欢他的小情郎。   钟清墨的气很不顺。   他起身披上了衣袍,对门外的小童冷冷吩咐道:“备马,本座今晚就要抵达莫阳县。”   小童小心翼翼道:“是否要先通知欧阳宗主和欧阳少主,之前不是说好伤口治愈后一同行动?”   “不需要——”钟清墨生性淡漠,本懒得带两个拖油瓶上路,转念一想那欧阳夏凡本身就是个水性杨花之人,万一他劳心劳力帮着寻逍遥剑师,回来自己被挖了墙角,那岂不是要追悔莫及?   “让他们一起过来。”   “那段英俊……”   他刚刚可是明明白白的看见掌门的亲传弟子面色惨白的出去,怕是闹了不小的矛盾。   “不必了。”钟清墨神色黯淡道:“他现在不会想见本座的。”   小童又道:“您要走,可否告知他一下?”   钟清墨犹豫,转念一想,万一寒生不来,岂不是徒增伤悲自找没趣?   于是道:“先缓一缓吧。”   欧阳夏凡收到通知即刻便赶了过来,不过看他模样,不知方才经历了什么,脸色也是不大好。   钟清墨淡淡道:“备马,启程。”   欧阳夏凡显然没预料到:“现在出发?”   钟清墨见他犹犹豫豫,内心也有抵触,便道:“既然你不想去,那就专心留在虞清门照顾孕夫,切忌莫要沾花惹草。”   他故意将“沾花惹草”说的重了些。   不想欧阳夏凡却会错了意思,门主这是在……关心他?难不成先前的所作所为,都是欲情故纵?   那个叫段英俊的,指不定只是个幌子罢了,根本没有其他关系。   “墨儿舍不得我,我怎会不去?”   欧阳夏丹将之前心底的阴霾一扫而空,调笑着靠近,嘴唇撅起,就要一亲芳泽。   若是寒生这般主动该有多好。   钟清墨很是丧气,对于不喜之人自然不会手下留情,拧着这厮的手臂就是一个回旋,整得欧阳夏丹大声惨叫,回过神来已经脱了臼。   “本座看在欧阳宗主的面上,饶你一条手臂,望你今后说话,注意分寸尺度。”   钟清墨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痛得满头大汗的欧阳夏凡,将人一脚踹了出去。   扭曲呻吟了会,疼痛渐渐有所好转,欧阳夏丹扬起头,望向屋内的视线犹如一条饥饿的野狼,恶狠狠道:“我是我爹的独子,将来欧阳剑宗的掌门,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你若是不从我,我便派人攻了这虞清派,毁了这百年的传承功法,让你无颜再见死去的老门主,给我等着——你给我等着——!!!”   登雪楼小童本坐在一边打瞌睡,听他嚷嚷,迷迷糊糊苏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哪来的浑小子在宗主门外撒野?!”   他声音一到,内力震出了七八分,直接将欧阳夏凡震晕过去。   小童外表年幼,声音行为老成得很,不屑地哼道:“老王我从钟掌门进虞清派时就跟随服侍,掌门大人唯一待人有所不同的就是那段英俊,你这种倒贴赔钱货又算什么东西?攻我虞清?毁我门功法?就您这平庸的功夫——配吗——”   小童好不容易补会眠,起床气尤其厉害,指着欧阳夏凡晕厥的“尸体”冷嘲热讽了一顿,最后把他拖出了登雪楼。   扔出去的同时,不忘踹上两脚。   就在这时,远处欧阳宗主身影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那小童揉揉脸,露出了个焦急的神色。   “少主?欧阳少主?您这是怎么了?”   欧阳宗主是个聪明人,这种情景,以前没有十次,也有九次,早就司空见惯了,小童要演戏,他便顺着意问道:“我儿……这是怎么了?”   小童果然将想好的说辞给讲了出来:“少主无端端在烈日下苦站两个时辰,怎么叫都叫不听,拉也拉不住,后来再一看,已经晕倒了,大概是身子虚的缘故,经不住长时间的站立,中暑了吧。”   欧阳宗主听他话里话外的含义,又看了看寒风萧瑟的天,心知自家儿子又惹钟掌门不高兴了,无奈道:“那就,送他回房歇息吧。”   小童又朝他拱手:“小的先送少主回去,宗主先请进,我家掌门已在里头等候您多时了。” 第四十六章   段寒生坐院里, 仰着面,左手扇着风,表面云淡风轻,右手则无意识地拨着草。   他时时刻刻念着儿时情谊,忙前忙后做牛做马,还帮着擦身换药,钟清墨这厮——竟敢利用他。   草一根一根地拔, 等他反应过来,草坪都快被他拔秃了。   “这是麦草,民间少有, 贵重无比,你把它损毁,着实可惜。”   温润悦耳的男音在他身后柔声道。   段寒生嘴里叼着根草,抬眸一看, 是位三十不到的男子,身着米色镶金边长袍, 唇若涂纸,长眉若柳,散发着书生气。   外貌人模狗样,不过面生得很, 段寒生问:“你是何人?虞清门里怎么从没见过你?”   那人道:“因为在下不是门中人,你自然不认识。”   段寒生打量他一圈,奇道:“既然不是虞清门人,你又是如何进来的?”   这男人眯了眯眼, 说话神神叨叨:“只要在下要去,就无人阻止得了。”   段寒生觉得有趣,将视线停留在他背着的药箱上,心中了然:“看来你不是普通的大夫,难不成是离人药谷中人?”   “差不多。”男人含糊地回答,蹲下身,皱着眉注视着段寒生,嘴里发出古怪地哼声:“恩——?”   “怎么?”段寒生挑眉。   “你是虞清门弟子?”男人摩挲着下巴。   段寒生拿着扇子将他凑近的脑袋抵远:“有什么问题吗?”   男人不由分说持起他的手,闭眼沉思:“急促紊乱,时快时慢,如弹琴弦,你这是——中毒之兆。”   直到这时,段寒生才对他刮目相看,立即收起吊儿郎当的样子,做直身体,诚恳问道:“大师好眼力,在下确误食过毒酒,好在还未发作,敢问此毒可有解药?”   男人捏着眉心:“这毒解是能解,不过——”   “不过?”   “不过所需药材重多也很珍贵,在下一穷二白,你问我,不如先问问我们少谷主,这种小毒小病,少谷主最爱医治了。”   段寒生叹息,他若能问,早就问了。   “对了。”男人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可认识许陌?”   段寒生颔首:“认得,你这是要去寻他?”   “没错。”男人露出一抹笑颜:“在下季思鹤,还请这位小兄弟帮忙带路。”   原来是神医季思鹤。   段寒生以为像他这种在江湖上名声赫赫数年的,应该是个年迈的长者,想不到竟是个相貌不凡的小年轻。   路途中,段寒生忍不住看他好几眼。   “听闻季神医不仅擅长医治各种百病,还精通给人换脸。”   “哦?”季思鹤惊诧道:“看来陌儿和你关系不错,把他换脸之事也告诉了你。”   段寒生道:“他心情低落,今天早晨险些滑倒,在下只是偶尔撞见,扶他一把。”   季思鹤闻言也是烦恼无比:“本以为放他呆在欧阳夏凡身边,心情会有所好转,看来也没什么大用处。”   段寒生愣了愣,这季思鹤的话,他怎么叫人有些听不懂?   季思鹤看他迷茫的模样,勾唇笑道:“在下的意思是,陌儿情绪本就不太稳定,他又对欧阳夏凡思慕得紧,只能先将他送回剑宗安胎,毕竟他的腹中可是在下的骨肉,万一忧虑过重滑胎了可如何是好?”   ——等等,许陌的肚子里,并非欧阳夏凡的孩子,而是季神医的?!   段寒生觉得自己可能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你,确定?”   季思鹤将自己的食指放在唇间,做了个“嘘”的姿势:“你千万要对他保密,此事欧阳少主和陌儿都不知情。”   段寒生彻底糊涂了,并非是他好奇心重,好爱八卦,只是这男人说的话,过于匪夷所思了。   他掌中的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另一只手的手心,忍不住问道:“许陌不是欧阳夏凡的侍妾?你又是如何让他怀上你的孩子?”   季思鹤不紧不慢道:“说来话长。”   段寒生见他含糊其辞,便也不再多问,独自喃喃道:“难不成除了做那种事,还有其他法子可以使人受孕?”   “诶——那倒没有。”   季思鹤耳朵灵得很,闻言笑出了声:“好吧,既然你那么想知道,在下便透露一些给你,欧阳夏凡这人嘛,还算仪表堂堂,当时剑宗里有个小师妹也是钟情于他,于是晚上耍了个小手段。”   段寒生安静宁听。   季思鹤顿了顿,道:“那小师妹在欧阳夏凡的茶中,放了些迷情粉末,不料欧阳夏丹当时醉酒归来,睡得跟死猪似的,陌儿跑去照顾,误喝了那壶茶水。”   段寒生恍然大悟:“然后他中了那迷情粉,你就顺水推舟……?”   “没错。”季思鹤回答时,还餍足地舔了舔嘴唇:“在下对他并不排斥,反倒觉得那盈盈细腰很是惹人疼惜,那夜一度春宵也极为享受。”   段寒生皱眉道:“你精通医学,明明可以用其他方法医治,却偏偏要使用这种,欧阳夏凡虽然长得不错,但也有数名侍妾,剑宗女子大多冷傲自持,小师妹这人,不会是你胡编乱造的吧?”   季思鹤叹道:“你这人好生没劲,心里知道就是了,为何还要拆穿我,好在陌儿单纯,不像你这般敏锐聪明。”   段寒生:“……至少我死也能死得明白。”   他们边走边说,见一小童,将欧阳夏凡抬着就要进去,不过看到段寒生的同时脚步猛地停住了。   “段英俊。”王小童先是拱手行礼,然后又警惕地看向季思鹤:“这是何人?”   “在下季思鹤,这是离人药谷的令牌。”   季思鹤从怀中掏出一块陈旧不堪的老式木牌,上面刻的字歪歪扭扭,王小童费了好大功夫才识别出上面的字。   “既然是离人药谷中人,小的就不便多问了。”   王小童说话时客客气气,视线却明目张胆在段寒生和季思鹤之间来回打转。   这人……跟门主比起来,相貌略逊一筹,年纪比门主大上一些,应该不足为惧。   他这样想,便安下心:“今天小的回房时,看见掌门摔在地上,伤口浸血,黯然神伤,好不可怜。”   段寒生怔道:“你说的可当真?”   王小童怒视:“难道你以为小的是在骗人?”   段寒生沉下脸,他怎地这般不当心?   王小童做出一个落寞的表情:“大约是受了刺激,怒急攻心,可惜伤势如此严重,还要去莫阳县寻找勿须,门主实在可怜。”   说罢,他摇了摇头,抬着人往里面走去。   段寒生急道:“他伤势未愈,为何现在就要去莫阳县?”   可惜王小童已经走远,未曾回答他的疑问。   段寒生站在原地踌躇不决,最后还是对季思鹤道:“在下还有急事,你跟着那小童,他去得是欧阳夏凡的住宅,便可顺藤摸瓜寻到许陌所在。”   “多谢。”   季思鹤看出他情绪不稳,道谢后,也不多言,足尖轻点,眨眼功夫便追上了王小童,跟他一道进了那楼阁台榭。   段寒生匆匆赶回登雪楼,发现钟清墨已经不在了,问了其他的几个小童,得知他已经启程,在去莫阳县的路上了。   方才还伤口浸血,这会儿还有力气去寻那勿须,怕不是赶着给他送尸体呢!   段寒生难得如此生气,恨不得把钟清墨提回来,带回去认认真真医治伤口才好! 第四十七章   出了登雪楼, 段寒生收拾行囊,打算独自前往莫阳县。   他走进马棚,问:“李长老呢?”   门里的马匹向来都由李长老来管,钟清墨一走,勿须长老犯了重罪逃亡,这门里的担子,都交给他老人家管着。   养马人偷偷与他说道:“据说是欧阳少主气急败坏地想打季神医, 结果季神医一生气,把痒痒粉撒在了他身上,这会儿场面哪还能收场?李长老都忙得屁股都冒烟了!”   李长老不在, 那些个精心赡养的汗血宝马牵不出来,只能骑歪瓜裂枣的上路,这样一来,就很难追上钟清墨了。   正犹豫不决, 养马人又道:“英俊兄这是要去哪里?”   段寒生回道:“莫阳县。”   养马人眼睛一亮:“离人药谷的少谷主正巧也要去莫阳县,他这会应该还没出发, 你不如试试去蹭他的车?”   “可是——”段寒生略感犹豫,上官离不是好相与的主,恐怕不会同意带他一起上路。   养马人看了看天色:“这都快傍晚了,李长老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你再不走,恐怕连上官少主的马车,都赶不上了。”   确实没有其他法子。   段寒生揉了揉眉心,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多谢提醒, 那在下先行一步。”   夕阳悬高树,薄暮入青峰。   段寒生站在“玉泉洞天”外等待,上官离华贵的马车乘着风,“咯吱咯吱”迎面而来。   那车似乎长了眼睛,即将路过段寒生时,堪堪停了下来,轿帘掀开,圆润张扬的女声从里头传来:“上车吧。”   她怎么像是提前知道似的。   段寒生虽觉得诧异,但还是踏上木板走了上去,发现小秦隐也在里面坐着。   与其说是坐着,倒不如说是靠着软垫熟睡。   段寒生捏了捏他圆鼓鼓的红脸蛋:“你怎把他也带出来了?勿须长老说不定还滞留在莫阳县里,危险得很。”   上官离一把将秦隐扯了回来,靠在自己身上,如此一来,段寒生的手便触碰不到他了:“本少主自然有法子保证他的安全。”   段寒生抿着唇,看不透上官离的用意:“秦隐从小无父无母,只有那只小兔子陪伴左右,他性格温顺无害,既然成了你的药童,便是对你有用,莫要再欺负他了。”   “你觉得本少主在欺负他?”上官离柳眉一挑,娇笑道:“我那是喜欢他。”   说罢,自己伸手揉着秦隐软绵绵的脸蛋:“看来你还不懂。”   段寒生怔道:“不懂什么?”   上官离狡黠一笑:“你那日不是问我治寒毒的方法?怎么,是退却害怕了?还是根本就不愿意?”   段寒生咬着牙道:“说得轻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帮着他隐瞒糊弄我。”   上官离捂着唇,发出“啊”的声音,讶异道:“钟清墨都与你说了?”   段寒生眯着眼试探道:“不然我如何知道的?”   马车正好路过坑坑洼洼的泥地,颠簸得厉害。   上官离感受到震动,皱了皱眉,顺道把秦隐护进怀里,缓缓道:“那本少主的事,他也同你说了?”   段寒生假意颔首:“没错。”   “那——”上官离勾唇:“本少主是男儿身的事,你也知道了?”   “什么?!”   段寒生险些以为自己耳鸣,或者是听错了。   “本少主是个男人啊。”上官离眨眨眼睛,观察了段寒生一会,歪着头做无辜状:“什么嘛,钟清墨明明就没告诉你,你果然在套话。”   ——他是男人。   ——不仅爱欺负秦隐,现在还抱着他。   ——上次竹溪院中,秦隐还哭着说他屁股疼。   ——既不是被打了,也不是吃了泻药拉肚子,更不是长跪不起。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段寒生反应过来后,整个人都僵住了,差点没晕厥。   他以为上官离是个小姑娘,若是喜欢他,不仅能护着他,还能正儿八经地娶妻生子,不再受天岐宫人欺凌。   如今上官离是个男人,他想要,虽然也能护着,只不过看小家伙可怜兮兮的模样,恐怕是被压在下面受罪的那一个。   上官离看他脸色便了然了几分,语言间带着一股淡淡的酸气:“你们关系还真是不错,昨夜他在本少主身下躺着,还哭着喊你来救他呢。”   此时段寒生声音已经冷了下来:“你再说句荤话试试?”   “没劲——”   上官离撅着嘴,将视线转向别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秦隐的背部:“好吧,他都是本少主的人了,本少主还会亏待他不成?何况,本少主可不敢得罪你这个上等秘药。”   果然木已成舟。   他说到上等秘药时,段寒生言语间带了些恼羞成怒地滋味,低喝道:“闭嘴。”   上官离耸了耸肩,无辜地摊手:“好嘛,不说就不说。”   待马车行驶出安喜镇,秦隐终于混混沌沌地直起身来,揉了揉眼睛:“……难受。”   上官离垂头担忧问道:“可是有些晕车?”   秦隐结结巴巴,含糊其辞,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其实是太过颠簸,一震一震,整得那处好疼。   “你,离我远些。”秦隐一看到他那张脸,就想起一些不好的东西,便使劲挪了挪身子,要坐到段寒生旁边去。   他刚颤颤巍巍起身,脚下无力虚软,马车一个起伏,又灰溜溜地坐回到了上官离腿上。   “诶呀——”   段寒生正闭目养神,听到轻叫,睁开眸子便看见眼前这幕——穿罗纱裙的小姑娘揽着个身材纤细的娃娃脸少年,着实古怪得紧。   以前他怎地就没看出来上官离是个带把子的呢?   秦隐怕段寒生看到他这副样子,又羞又气,在他腿上又挣不开,干脆捂着眼睛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上官离按了按他的腰。   小家伙便缩起身子,“啊”出了声。   上官离跟着一起学着他的声音,笑得花枝乱颤。   马车行了一夜,终于在黎明到来之前赶到了莫阳县。   等朦胧的雾气散去,段寒生掀开车帘,环顾四周后,皱眉:“奇怪。”   上官离扬眉:“怎么了?”   “往常这种时候,街上的摊贩应该已经陆陆续续摆出来了才是,为何莫阳县的街道却如此荒凉?”   上官离还以为什么大事,闻言没好气地回道:“人家想摆摊便摆摊,想休息便休息,贪睡懒觉,不爱辛苦劳累的多了去了,难不成你都觉得奇怪?”   段寒生看那些行人的面色,皆是青灰惨白,脚步带风,不肯滞留半分。   “你可知他会在何处安脚?”   “你是说钟清墨?”上官离寻思一会,回道:“乐春客栈,那里发现过勿须的踪迹,他一定会去那里。”   “乐春客栈在何处?”   上官离打了个哈欠:“下去问问不就好了。”   他拍拍裙摆,跳下马车,随手拦住个路人:“这位大伯,请问——”   那大伯骨瘦如柴,闻言缓缓抬头,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到上官离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惊慌失措地绕过他逃也似的跑了。   “本少主还会吃人不成?”   上官离没好气地埋怨,又拦住另一人。   不想那人也是不由分说地仓皇而逃。   “确实古怪。”上官离坐上马车,朝秦隐和段寒生挥了挥手:“你们快下来。”   他指着刚刚拦下问话,远处已跑成一抹黑影的男人,问道:“你们有没有觉得,他跟本少主的药人长得有些相像?”   段寒生看了看马夫,一样的面色蜡黄,瘦小枯干,这莫阳县的人,仿佛都未吃过一顿饱饭似的,瘦得很。   上官离不信邪,探头张望,走进一家唯一开门的商铺。   段寒生犹豫:“等等。”   “等什么?”上官离拉着秦隐就往前走:“你若再婆婆妈妈,钟清墨得早就出莫阳县了。”   店主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脸色跟外头那些丧气颓废的行人比起来,好太多了。   “客官,要买哪些什么?我们家有上好的——棺材。”   小伙子满面笑容地带他们往里面走,拉开布帘,一股腐味扑面而来,店中琳琅满目,摆着各种各样的棺材,难怪看着阴森骇人。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窜出一男一女和两个老人,皆是拿着棍棒,杀意涌动。   段寒生很快反应过来,那是进了贼窝了。   “嘿嘿——”   堂中五人齐齐上前,勾起一抹狞笑,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瘦弱矮小的男人,面黄肌瘦的马夫,和一个毫无攻击力的书生,如此肥硕的羔羊,竟自己送上门来,这莫阳县可是好久没遇见过了。   秦隐又是害怕又是紧张,揪着离他最近的上官离的袖子,小声道:“你们,你们要做甚?!”   那小伙子见秦隐怯弱的模样,更是得意。   他方才看到了那辆马车,上面裹着的布是昂贵精美的丝绸,车身是黑楠木,雕刻的花纹巧夺天工,一眼看去,就绝非寻常人家出来的大小姐大少爷,身边又没带护卫,要是过了这村,可就没那店了!   段寒生仔细看着那一个个棺材,发现其中几个并未盖上木板,里面还躺着腐烂的尸体,他倒吸一口冷气,问道:“你们不做生意了?”   屋内步步紧逼的女人大笑:“你睁大眼睛看看我们莫阳县,还有几个活人?若不干些谋财抢劫的勾当,还能活得下去吗?!”   段寒生追问:“敢问这莫阳县,究竟出了什么事?” 第四十八章   女人扬眉一笑:“你这么想知道, 不如先进棺材,老娘慢慢与你说道说道?”   她颠了颠手中的棍子,对伙伴使了个眼色,五人一起,蜂拥而上。   “切,泛泛之辈。”上官离拉开段寒生:“先让让。”   秦隐下意识地也要让让,却被上官离扯了回来, 命令道:“你不许让。”   “噢。”秦隐挣不来手,难过地扭了扭身子。   上官离一挥袖子,薄雾如迷烟般散开, 呛得对面五人直打喷嚏,他们急切地想要挥去雾气,只觉膝下一软,站不直身子, 垂面跪地。   身体较弱的老人,跟着晕厥了过去。   “爹爹!娘亲!”   “你这恶人, 对我们做了什么?!”   “死了,死了!他们杀死了我爹我娘!”   上官离捂着唇惊诧道:“咦?你们要杀本少主,我不过还击两下,怎地就成了恶人, 你看那处还有五具空棺材,不如你们先躺进去安个家?莫要浪费了才是。”   段寒生把玉扇架在方才那口出狂言女人的脖子上,笑道:“这莫阳县出了什么事,你是躺在棺材里说呢, 还是现在就说?”   那扇子虽不是什么利物,但抵在颈间,也难受得很,加上突如其来刺骨的疼痛蔓延全身,又看着尸体渐渐变得青紫的公公婆婆,不禁脊背冰凉,汗如雨下。   她颤抖着说道:“是瘟疫,东篱岛上的瘟疫传到我们这来了,先开始就一个两个,状况比较轻微的,我们还没太注意,谁知道前几日开始就莫名其妙蔓延开来了,第一个是满脸红疮,全身腐烂而死,接着他的父母,他的妻儿,通通得了同样的症状。”   段寒生与上官离互看一眼,问:“在下街上倒未有看见什么红疮之人,却注意到有干瘦气色难看,如惊弓之鸟的行人,这又是怎么回事?”   女人像骆驼般,似乎要将头埋进地底下了:“是……是王员外,他的宝贝儿子王谋也得了那瘟疫,他不想断了香火,就雇了一批武林高手,抓县里一些有武功的人,用自己的内力来驱散王谋身上的病气,结果那些渡内力的人各个变得干瘪瘦弱,一副死样,王谋的症状却越来越显著,怕是时日无多了……”   段寒生皱眉:“附近没有其他名门正派管辖吗?”   女人叹息:“以前是有,可惜也在不久之前,被王家寨围剿了,侥幸存活下来的人,有些不是成为有钱人家的打手,就是逃去他处,再无音讯了。”   “到底哪家?”段寒生奇道:“王家寨如今也归为名门正派,怎会轻易杀伐?他们到底如何得罪的王家寨?”   这时,跪于女人身旁的小伙子终于出了声:“是云鼓帮,几日前,云鼓帮帮主的儿子去参加虞清门宴席,宴席上他也不知怎么回事,竟出手杀死了王家寨的四当家张英冠,王寨主如何能忍?当天晚上便血洗了云鼓帮,帮内几名长老和帮主无一幸免,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自那日起,武林中便再无云鼓帮了。”   原来如此。   想不到那日勿须长老摆鸿门宴一事,竟牵扯出诸多后续,庇佑莫阳县的云鼓帮一散,县内又出了瘟疫,人心惶惶,更是乱作一团。   女人哽住,续而露出悲切之色:“现在谁还敢在外面游荡?有些感染瘟疫的有钱人,专爱抓我们这种功夫普通,又有内力得当替死鬼,没了声息,填不了肚子,也是死路一条。”   “所以你便劫杀过路无辜旅人,抢其钱财,害其性命?”   “那又如何?他们不死,死得就是我们!”女人将段寒生,上官离,秦隐一一扫过,大笑道:“那王员外请的那些个高人不同寻常,你们武功好有什么用?最后被他们抓了去,还不是生死一瞬间的事儿?”   “这事不需要你管,最后问你一句。”段寒生的扇子往前抵了抵,一道血痕从女人雪白的脖颈间流出:“你可知乐春客栈往哪里走?”   女人面色一白,瞳孔剧烈收缩,呼吸变得凝重:“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那便与你无关了。”段寒生温和道:“你只需要老老实实回答问题便好。”   “出……出门直走两公里,门口杵着两座石雕,一为混沌,二为穷奇,便是乐春客栈,那里是瘟疫的发源地,我劝你们最好别去!”   “多谢。”段寒生收走玉扇,转身就走。   “等等——”女人喊住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就要凝固,她用最后一死力气问道:“我的解药……”   段寒生摇头叹道:“你们一家五口害人无数,若给你们解药,怕是那些死在棺材里的亡灵要将怨气转至在下身上了,使不得,使不得啊。”   说完,他在诅咒怨骂声中,走出了棺材铺。   一出来,腐臭,血腥气便淡了不少,上官离用手扇着鼻子,不满地嘀咕:“那里面真是难闻。”   段寒生问:“你听说过先长红疮,后全身腐烂的瘟疫吗?”   上官离认真沉思片刻,回道:“没有,不过既然是瘟疫,那种落后村落带出来稀奇古怪的毛病多了去了,本少主没有听说过,也不足为奇。”   段寒生摸着下巴:“落后村落?”   “嗯哼。”上官离不屑道:“东篱岛以前不就是那名不经传的魔教,天岐宫的附属地?天岐宫后来不知所踪,连带东篱岛都跟着荒废了,本少主也是才知道岛内竟然还住着人。”   “……”   前天岐宫·小门小派宫主儿子·段寒生默默息了声。   秦隐眨巴了两下眼睛,感叹道:“原来我们天岐宫这么不受外界重视呀……”   该死——这孩子怎么傻乎乎的?   段寒生迅速捂住了他的嘴巴。   “我们天岐宫?”上官离敏锐地察觉出了异状,蓦然想起钟清墨说这段英俊就是他要找之人,便也心中了然,前门主在天岐山脚下捡到的他,那这段英俊自然也是天岐山上之人。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秦隐居然也是。   原以为这孩子单纯,是来虞清门的路上被勾搭了去的,现在看着却不是。   秦隐自觉说错了话,更是心怀愧疚,认为对不起寒生,又急着补救:“小白以前就住在天岐宫,我和小白是一家人,所以才说我们的,你千万不要乱想。”   段寒生:“……”   上官离难得隐去傲慢的神态,同情地看了段寒生一眼,假惺惺道:“本少主什么也没多想,也不会去想为何你会知道你那只蠢兔子呆在天岐宫内,更不会去想天岐宫早就销声匿迹十几余年,怎地还会在那天岐山上藏着?”   秦隐:“……”   他怎地突然间全都知道了?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段寒生看着眼前的两座雕像,正是混沌和奇穷,客栈用铁瓦覆盖,黑色石砖,门窗紧闭,贴着封条,阴森寒气得很。   越是离乐春客栈近,行人越是稀少,街上寂静无声,如同一座死城。   段寒生敲了敲门:“有人吗?”   他原地等了一会,果然无人应声,正要踹开,门却“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   那股熟悉的腐臭味,再次铺面而来。   段寒生看见一双腐朽不堪的手,从门缝中伸了过来,抬眸再朝前瞧去,满是红疮浓瘤的半边脸映入眼睑。   秦隐好奇地探出脑袋,结果“啊”得一声,吓得半死:“这是什么?简直像会行路的腐尸。”   段寒生屏息,飞速地将门给关了回去。   “看来掌门大人不在这。”   上官离娇笑一声:“你怎知刚刚那句腐蚀就不是钟清墨?你又没看清他的面孔,怎么好轻易判断?”   段寒生沉着脸:“这玩笑并不好笑。”   “好吧好吧。”   上官离摊着手,转眸间,发现对面门户的人家,将窗打开,偷偷往外面观察他们。   “他到底是不是钟清墨,我们去问问不就好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眨眼间便到了那户人家跟前,一把掀开窗户,笑眯眯地问道:“有件事情,能问问你们吗?”   本来那户人家是不肯放他们进来的。   毕竟谁知道有没有感染瘟疫?   可上官离不是什么善茬,要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直接将一包药粉撒了过去,逼着男主人开了门。   “失礼,失礼。”   上官离趾高气扬,段寒生在他屁股后面抱拳道歉。   那男主人气得直骂:“两面三刀,口腹蜜剑,虚情假意!”   段寒生假笑恭维:“这位先生文化人,文化人。”   男主人唾了一口:“我呸!衣冠禽兽!”   “哈哈!”上官离见段寒生吃瘪,兴高采烈地拍手称赞:“说得好,他本来就是个好爱惺惺作态的伪君子,这点你没说错。”   男主人又指着上官离骂道:“你也不是个东西,无耻小人!”   秦隐一听,捂着嘴笑了起来:“这也没错!”   上官离见状勾起一抹冷笑,凑到秦隐耳畔道:“你若再笑,本少主就当着你最依赖的朋友面前,扒了你的裤子,颠鸾倒凤,搓粉抟朱,让你好生叫上一叫。”   秦隐一听,哪里还笑得出来,脸白得都比得上面粉团了。   上官离见秦隐圆滚滚的小脸蛋憋的通红,心情甚好,对着男主人道:“我问你答,你若是老老实实的,本少主便勉为其难,不为难你。” 第四十九章   那男主人冷哼一声, 似乎并不惧怕他的鬼话。   待时间长了,毒性慢慢发作,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他才害怕了。   “好吧,我说,我说!”   上官离见状满意了,才问道:“那乐春客栈, 你是一直盯着的吗?”   “是。”男主人见自己的手指慢慢变得黑青,总算老实了,看了眼身后刚足半月的孩童一看, 叹道:“你们也看到了,如今那地方用来关压被传染的病人,现在人心惶惶,有些没有确诊地也被扔了进去, 这一进去,哪里还有命出来?我家住得近, 家里还有孩子,这能不紧张吗?”   上官离摸着下巴,似有不解:“往常这瘟疫一旦有征兆,就会隔绝起来, 这东篱岛是座小岛,上面没几个人,想要上岸却要花上一天一夜,病是如何蔓延到莫阳县的?”   “这我哪里知道。”男子的眼睛, 乘着回答的空隙,不断瞥向襁褓中的孩子。   忐忑之色溢于言表。   上官离有所察觉,皱起了眉头。   他们刚刚弄出这么大的东西,这婴儿为何一动不动?   段寒生未有感觉出异状,他看向窗外,心里依旧放不下钟清墨,他本就受着重伤,虚弱无比,如果过度劳累,被传染了瘟疫可怎么办?   又想起之前这厮骗人使得手段,还是有些恼怒,两种情绪接替出现,成了又急又恼:“可有见一名红衣男子从客栈中离开,高高瘦瘦,总爱摆着一副阴沉面孔,还有一位年逾半百,身材均匀,慈眉目善的老者?”   那男主人没看见上官离若有所思的神色,此时段寒生一出口,脸便黑了一半:“好啊,原来他是你们同伙,难怪问人的方法都一样,皆是使得强盗手段,既然你们认识,还问我做甚?直接问他不就好了?”   到底是他们无端端闯进了别人住的房子,段寒生也觉得对不住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解释道:“在下与他们走散,不知去了哪里,所以才冒昧询问。”   那男主人不客气地骂骂咧咧:“你们还知道冒昧两字是怎么写的?!”   段寒生连忙附和:“对对对。”   “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段寒生:“有有有。”   “你们——”   段寒生终于忍不住打断提醒他:“这位下毒的——呃,姑娘是欧阳夏凡,欧阳剑宗的少主,她的毒向来至多只能让人存活十五分钟,现在已经过去八分钟,你可以再说七分钟,然后直接去见阎王爷。”   “好歹名门正派,你们欧阳剑宗的人都如此丧心病狂吗?!”   “没错。”段寒生一本正经:“我们欧阳剑宗办事就是这般不留情面。”   秦隐见状,小幅度拉了拉段寒生的袖子:“我们不是……”   “闭嘴。”上官离把他扯了回来,威胁道:“不然扒了你的亵裤。”   秦隐一听,又吓得如小媳妇一般浑身打颤了。   上官离见他乖乖不动了,捂着嘴巴直摇头,便也没再得寸进尺,放过他开始对着襁褓思索起来。   接着再上前一步,直接将它揭开了——   “你干什么?!”   那男主人只是普通人,反应速度自然比不上习武的上官离,他想阻止,却连站都无法站起。   覆盖在小孩脸上的半块白布被掀开,那孩子从下巴到脖子,皆是长了一粒一粒的红痘。   “原来如此。”上官离了然:“你的孩子也被传染了,三番五次虚张声势大喊大叫,就是想转移注意力,叫我们目光放在你身上,可是你的眼神不老实哦。”   男主人脸色瞬变,愤怒地捶着地。   他站不起来,只能用目光怒视着上官离:“他才一岁!还有救!你们好狠的心!现在是不是要告发我?然后把他扔进那全是尸骨死人的客栈里去?!”   段寒生用折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无奈道:“莫吵莫吵,他是大夫,可以帮你儿子检查情况。”   “真的吗?那他……我的孩子还有救吗?”男主人结结巴巴地问。   他的眼睛亮了亮,渐渐从沉沉死气转化为了希冀。   “那要等本少主看完才能知道。”   上官离有洁癖爱干净,初见那些个重病瘟疫之人时,显得抗拒厌恶,可见到这小孩的时候,却未露出什么嫌弃神色。   他先是探了探婴儿的鼻息,时缓时弱,又用针在他的头颅上按次序插上。   不到片刻,那针便染上了一抹黑色。   上官离拿着针对着窗口看了半晌,道:“这是毒啊,并非瘟疫。”   段寒生问:“此话何解?”   “针上若显示黑色,那便是有毒,若无色,便是正常瘟疫之兆。”   男主人不敢置信地喃喃:“他……他才这么小……先前都是柔儿喂养的,只喝奶水,怎么会有毒呢?”   段寒生挑眉:“柔儿?”   男主人眸中划过一抹悲色:“柔儿我的发妻,出事时,她也是得了那瘟疫之症,早早地被扔进那客栈之中了。”   上官离偷偷摘取了小孩的毛发,一些皮脂打算带回去研究:“这毒本少主略有耳闻,是西域那流传过来的,叫‘七命短’,中了此毒只有七日的寿命,这毒虽然在西域广为流传,中原却很少用它害人,又究竟是如何传到莫阳县里的?”   段寒生问:“可有解救之法?”   “三日内中毒可解,四十后毒侵肺腑,怕是无力回天。”   “两日!他从两日前开始长红疮,真的还有救?”   “自然。”上官离从腰包中取出白玉瓶,将里面的赤色药丸倒上一颗,按进小孩嘴里。   男主人惊道:“这便行了?”   上官离将玉瓶放桌上:“这其中有十颗,每日服用一颗就好。”   “多谢救命恩人!多谢救命恩人!”   男人爬行着过来,接住玉瓶,想要磕头谢恩,却被上官离抬手制止。   “算了吧,你这磕头,本少主可承受不起。”   男主人爬至襁褓身边,见小孩脸色果然渐有红润,大喜:“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段寒生将折扇一收,提醒道:“红衣男子的事——”   男主人赶紧道:“昨日深夜,也有那名红衣男人也是闯进我家,瘦瘦高高,估计就是你说的那人,他问瘟疫之事,又问起王员外那边的情况,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离开了。”   “那你可知道他往哪个方向离开?”   “好像是东南方向。”男主人回忆片刻,脸色突变道:“那是王员外的府邸,他莫不是要去找王员外?”   段寒生与上官离互看一眼,转身对着男主人拱手道:“在下知道了,多谢。”   他呼吸渐渐不畅,忽冷忽热,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别多谢了,我的解药呢?”   差点忘了他身上还中了毒。   段寒生看向上官离,手心一摊。   上官离无辜道:“你看着本少主做甚?这是麻醉粉,不到半个时辰便会恢复,根本不需要什么解药。”   那男主人听后,先是松了口气,反应过来,又是气愤又是感激:“欧阳夏凡,你们本救了我儿,可下毒闯门,威逼利诱却不像是正派所为,我不知是该感激,还是埋怨了!”   “那您先慢慢想,在下不打扰了。”   段寒生拿出瘪焉的钱袋,掏了良久,才取出一锭碎银放在木桌上,然后拉着秦隐和上官离转身就走。   出了门,段寒生才真正松了口气。   “我们治好了他儿子的病,你还给他银子——”上官离夸张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是向来抠门。”   段寒生手中折扇一歪,向他脑袋上敲去:“谁告诉你的在下抠门?”   上官离伸出两根手指,敏捷地躲开了,嘻笑道:“你说呢?”   段寒生把目光转向秦隐,看那张心虚着急的小脸蛋,便有七八分明了:“原来是你,怎么,一个月的功夫,胳膊还往外处拐了?”   秦隐脸颊通红,完全是做坏事被发现了的窘迫:“我……我没有说过……”   上官离捏着他的脸:“什么没有?上次本少主让你喝酒,一喝完就傻乎乎地发酒疯,还问什么说什么,可不是把什么都招了?”   “疼……”秦隐拍开他的手,躲进段寒生身上,只露出一个脑袋:“都是你灌我的酒!”   “莫吵了。”段寒生点了点他的太阳穴,息了他的声,神情恢复了严肃:“方才你那药丸,可真是能救那婴儿性命。”   话一出口,上官离动作微微一顿。   “当然不行,你见过有哪位看病,粗略一瞧,东西一掏,就能治百病的吗?”   秦隐脸色一白:“你为何骗他?!”   “他不是骗,是救。”段寒生突然道:“那男人房间的悬梁上,吊着一块白布,那白布的长度,刚好可以打个结用来上吊。”   “他妻子死了,儿子也得了瘟疫,哪里还有什么希望,必定心如死灰,不想活了,本少主给他药丸,那药丸虽不能救命,但也能续上一阵子,本少主只是想多给他点时间考虑清楚再赴死罢了,况且这男子说话一直吞吞吐吐,本少主本就不爱看人寻死,还要担惊受怕他话还没问完就去寻短见——”   上官离还道:“不过这瘟疫,还真是那西域传开的毒,七命短,意喻为,一旦中此毒,只有短短七日可活,谁也救治不了。” 第五十章   段寒生摇着扇子叹道:“他若是十日后希望破灭依旧想要寻死, 我们也无能为力。”   上官离沉思:“这场瘟疫既然是借外力所为,又会是何人作祟,目的又是什么?”   “县中必然有人捣鬼。”段寒生催促道:“走吧,我们先去王员外家瞧瞧。”   那男主人说的是东南方向,可太过笼统,段寒生一行,走着走着, 便迷了路。   越是靠近东南的方向,街上越是空空荡荡,商铺店家皆是门窗紧闭, 没有要做生意的打算。   他们弯弯绕绕转了几圈,终于在街尾看到了那宏伟豪华的大院子。   “寒生,你看那里!是不是写着王府?”   段寒生眯着眼打量,那金碧辉煌的牌匾上, 果然刻着个“王”字。   “棺材铺那几人说王员外雇了打手,为何外面一人未见, 里头也不闻有人传来声音?”   远处的府邸暗流涌动,就像巨大的漩涡,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他们三人吞噬干净。   段寒生拉着门关敲击两下, 扬声问道:“有人在吗?”   “这种时候,谁还会给你开门?”   上官离提起裙摆,往那木门上一踹,木门先是晃了几下, 他蓄起内力,又是一脚,大门“啪”地一下,打了开来。   院中石椅上,坐着两个人,听闻大门被撞开,迅速转过头来:“谁?”   段寒生看清楚那两人脸孔,喜形于色:“欧阳宗主,缪小易。”   缪小易道:“我们知道你会来,特地在此等候,坐吧,先把莫阳县的情况捋一捋。”   段寒生看向周围,蹙眉:“钟掌门呢?”   缪小易见状,夸张地叹气:“唉!可怜钟清墨有伤在身,还要连夜赶路,伤口一天一夜没有换药了,如今劳累复发,难以动弹,痛不欲生啊!”   段寒生脸色微变,急道:“那他现在在何处?”   缪小易仰着下巴:“诺,在那屋里躺着呢。”   “多谢。”段寒生拱了拱手,便往那处房间走去。   欧阳宗主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扶须:“这段英俊不愧是钟掌门的关门弟子,师徒二人感情深厚,老夫甚是羡慕。”   上官离悠悠道:“宗主这就莫要羡慕了,如此深厚的感情,是要付出代价的。”   欧阳宗主奇道:“什么代价?”   上官离揉了揉秦隐的小脑袋,笑嘻嘻:“自然是菊花盛开。”   钟清墨闭着眼睛,方才听见门“吱呀”打开的声音,他有些紧张,知道外面那人是谁。   段寒生见他睫毛一颤一颤的,便知道他在假睡,于是在床头坐下:“莫要再装,在下都看到你眨眼睛了。”   钟清墨迅速睁开眼睛,小心翼翼问道:“你不生本座的气了?”   闻言,段寒生想起什么,脸庞染上了一层红晕:“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若是要解寒毒,便要做那种事情。”   钟清墨从被褥中探出手臂,顺杆而上,裹着手掌,顺道捏了捏段寒生的手心:“恩?哪种事情?”   明知故问!   段寒生恼羞成怒,想要甩开。   钟清墨的力气突然变得极大,松开他的手臂,从胳膊的缝隙中穿过,揽着要他的腰强行带进了自己怀里。   他的手指探向段寒生脖颈,在面皮和肌肤的交界处轻滑。   这并非普通的抚摸,带着一丝轻佻暧昧,段寒生握住他乱来的手指,问:“你要干什么?”   钟清墨淡淡唤道:“段寒生。”   段寒生怔住了。   他确认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段——寒——生——啊——”   钟清墨乘他愣神,手指微微用力,揪着那张人·皮·面具,将其整张扯了下来。   一张熟悉的,清俊的脸映入眼睑。   他难得喜形于色,把怀里人抱得更紧了,嘴里出口的话,却阴森森的:“寒生长得这般俊俏,为何还要带着面皮上虞清门寻本座?”   段寒生原想着进屋给他换药的,难以想象自己的精心伪装如此轻而易举地被识破了,他颤声道:“你……你如何知道的?”   钟清墨心情极好,有问必答:“你与王家寨四当家张英冠在天斗台比武时,用了那散阴功,本座即刻便有所怀疑,这把玉扇——”   他抬起段寒生拿玉扇的那只手,轻笑道:“明明是秦老爷子做给本座的,可惜本座被张无痕陷害,与这折扇失之交臂,才给的寒生,他一定知道寒生会再与本座相见的。”   “先放开我。”段寒生推了推他,面色难看:“你既知道,又何必戏弄我,你让我去问上官离治疗寒毒方法,也是报复我没对你坦诚相待吗?”   “不要!”钟清墨把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我们以前一起同吃同住同睡,连洗澡都用的是都同一个桶,如今再睡到一处怎么了?不过是两人挨得更近些,融得更紧些罢了,有何不妥?”   话一出口,段寒生的脸更红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你莫要胡说八道。”   钟清墨问:“那你来虞清门寻本座,又为何事?”   段寒生怕自己说出口,这不知廉耻的家伙又拿此事来换着做那种事,便闭口不言。   “本座活不了多久了。”   段寒生以为他是开玩笑,扯着腰间上的手臂,轻斥道:“莫要乱开玩笑。”   他那锦衣材质光滑,往外拉时也把袖子给掀了上去。   手臂上是一点一点的红斑。   段寒生的心脏骤停,像是被活生生泼了一盆冷水。   钟清墨仿佛不知道他看到了似的,还在道:“你若是不肯医治本座体内寒毒,本座自然活不了太久。”   段寒生扬声道:“你身上为何会有红痕?”   “过敏罢了。”   “你可知道,莫阳县的瘟疫,刚开始就是全身长红斑,接着身体溃烂,最后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腐尸?”   “知道。”钟清墨抬头,定定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害怕了?”   段寒生没有回答,他在发抖。   脑中不断回想起上官离的话,这毒名为七命短,喻意为,中了此毒的人,无人可救,这七天,是给你时间买棺材用的。   “走。”段寒生想要扶他下床。   “做什么?”钟清墨不高兴动弹,难得寒生被摘下了人·皮·面·具,他还想多看看。   段寒生急道:“让上官离给你看看。”   钟清墨不情不愿地被扶起,即将下地的时候,突然青筋直爆,整个身体瘫软成泥:“疼。”   段寒生紧张道:“可是毒性发作?”   钟清墨虚弱道:“伤口疼。”   段寒生没有办法,只能任由他睡回床榻,自己回院中请了上官离过来。   上官离本在商议莫阳县怪事,闻言惊诧:“怎么可能?七命短虽剧毒,但不会传染,钟掌门一日前抵达的莫阳县,此时瘟疫已经传开,吃穿饮食应该都会小心谨慎,你是不是搞错了?”   段寒生顿了顿,道:“他伤口未愈,可能身体虚弱,才被毒气入侵,中了七命短的毒。”   “七命短不会传染,这个和身子骨虚有何关系?虚弱也只是容易感冒发烧罢了,哪里会把不传染的东西变成传染的东西?”   上官离解释地脑壳痛,推开门,发现钟清墨正用警告地目光恶狠狠的瞪着他。   “……不过这也并非绝对。”上官离扛着冰冷冷威压回答:“本少主看掌门脸色青灰,似有死状,体内旧疾未愈,新伤又增,怕是到是寒疾先发,有生命危险。” 第五十一章   段寒生心急火燎地问道:“那可如何是好?”   上官离与钟清墨对视一眼, 斟酌着说:“自然是优先医治寒毒,至于红斑……本少主先帮忙续命,还需要花些时间,研制解药。”   钟清墨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收了那凶神恶煞的目光,专心趴在床榻上虚弱地哼哼。   段寒生听到要优先救治寒毒,便有些退缩, 他看着露在被褥外面的那一截白皙手臂,上面点点红斑,又于心不忍。   “你想不救他也没什么。”上官离转了转眼珠, 做出一副极为理解的贴心模样:“毕竟不是每个男子都愿意伏在另一男子身下婉转低吟,怪就怪我们掌门本就被挑断手筋脚筋,还想再次拿剑,只能承受这寒疾之苦了。”   段寒生隐约听出他话中含义, 追问道:“什么意思?”   上官离打了个哈欠,装模作样道:“你不知道?他练的是虞清门禁忌功法, 凝功寒术,需要武功被废,性格坚韧,又有极大毅力的人才好学习, 练成后强大无比,鲜少有人可与之抵抗,却常年要经受寒疾之苦,大多数练习此功法的人, 即使练成了凝功寒术,也经受不起病痛发作时整日整夜的折磨,自尽而死。”   怪不得他本该死在天岐山脚下,却被虞清门原掌门救下。   怪不得他武功被废,再见时已成为宗主。   段寒生想了很多小时候的事,看着钟清墨惨白的面孔,最终叹气:“好吧。”   钟清墨把头埋进被褥,露出得逞的微笑。   上官离挑眉:“你确定?决定了可不能反悔。”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钟清墨慢慢死去。   段寒生咬牙:“确定。”   “那便好。”   上官离暗暗松了口气,心中又涌起万般同情,这小子,平时看着机灵得很,怎地每次钟清墨蒙骗他都能轻而易举地上勾?   寒毒虽能使人难受,如千万小虫攀爬,啃食身体,却也没自己说得那么严重,危及到生命,段寒生要舍身,连续不停歇地医治一月,他那处必然是要被折腾得红肿不堪,敏感脆弱。   “我们不可连续在莫阳县住上一月,一来这县上古怪,二来,我们此次目的本就是来抓逃亡的勿须长老的,你确定能受得住吗?”   段寒生没有真正经历过那种事,也不知道会疼会痛会发烧,,一定想治好寒毒,于是目光坚定,信誓旦旦道:“在下可以。”   “那便好。”上官离把手伸进怀里,从中取出一个锦囊药袋,从中拿出青花色玉瓶:“晚上行房时就涂在那处,不然皮肤干燥磨破出血,容易受伤。”   段寒生捧着玉瓶,面红耳赤。   他觉得烫手极了,眼神不自觉地扫向钟清墨,好在此时钟清墨迅速端住了表情,那淡淡神色,看着无揶揄戏谑,仿佛真是一句普通治病上药的告诫罢了,不至于让他羞恼。   “在下知道了,你可还有其他事?”   怕他再说些羞人羞语,段寒生言语间已带着几分赶人的意思了。   “当然。”上官离始终不肯放过他,狡黠一笑:“还有就是你得主动一些,吸得紧些,包得深些,才能将寒气带出,不然一日三次怕是不够。”   段寒生听得迷迷糊糊,却也一一记下,一本正经问道:“……紧?”   上官离坏笑:“自然先是用力,然后放轻松。”   段寒生嘴角抽了抽:“你这说法,怎地像生孩子似的?”   上官离见他听不明白,便觉得没趣,于是挥了挥手:“今夜就开始吧,钟掌门的功夫在此行中最为高强,又是虞清门的顶梁柱,既然已做出决定,那应早日治疗早日康复才好了。”   段寒生将上官离送出屋,看着眼前的青花玉瓶,轻轻打开塞头,闻了闻。   玫瑰花香味。   闻了会,他轻手轻脚地把玉瓶放回衣袖里。   “你怎地又把面皮戴上了?”钟清墨乘着手肘,卧在床上,发现方才他出门去叫上官离时,又偷偷把人·皮·面·具戴了回来。   寒生长得那般好看,却总爱带着一张讨人厌的假脸,让人好不习惯。   “我若长相突然变化,会引起他人猜疑,也会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钟清墨把他拉回床上,一起坐着,兴冲冲道:“那晚上你帮本座治病时,可要摘下这讨人厌的面皮。”   段寒生看着他,这人原本清冷的眼眸中闪烁着隐隐的亮光,力气也不见变小,不禁皱眉:“你精神怎么时坏时好?”   “呃……”钟清墨反应迅速,抬了抬眼皮,道:“本座体内两毒相抵,碰撞后总有一方压制着另一方,被压制时倒也不觉得难受,就是碰撞时,忽冷忽热,疼得厉害。”   段寒生寻思一番,觉得这么说没什么不对,便没再起疑,碰了碰他的额头,问道:“还冷吗?”   “恩,冷。”钟清墨将身子贴近了些,手悄悄身上胯骨以上肋骨以下的那处软肉,心想今日晚上便再也不用隔着衣物偷偷摸了,每日三次,寒生可别哭坏了才是。   段寒生见他眼底含笑,不由问道:“你在想什么?”   “在想——”钟清墨抬首,望进他眼里:“以后本座病愈,再无被寒毒侵蚀痛楚的日子。”   那样寒生还会愿意被他抱着吗?   得想法子让这一个月的时间过得长些,那样才好让寒生彻底喜欢他,变成他的。   段寒生一直对他被扔下天岐山一事心存愧疚:“当时若不是我父亲唤你们前去,也不会恰巧撞上他的尸体,也不会落得寒毒入体的下场。”   钟清墨知道段寒生对原天岐宫宫主有些复杂,一是自己的父亲,理应敬重,懂得感恩,可那位宫主自找便不管他,走火入魔后经常发疯暴躁无比,后来和他住在一起,见不着他,久而久之,也就没了感情。   当初张无痕本想全部一道收拾了,以绝后患,可他早就预料到了,便有所动作,提前与秦老爷子把小寒生藏了起来,张无痕爆怒,设计他和母亲夜袭囚牢,把母亲斩杀,再把他扔下悬崖。   “你若觉得亏欠本座,更要尽心尽力将本座寒毒治好才是。”   钟清墨高兴,他刚当上了掌门,寒生就把自己包成礼物自己送了上来,那些“是否将本座遗忘,是否娶妻生子,又是否还存活在这世上”的疑虑如今可统统打消了。   ——除了他那位情郎。   钟清墨玩着他腰间软肉,心里有了计较:“你家中是否真有情郎?”   “你……莫要乱动。”   段寒生尴尬,他发觉自从方才答应治疗寒毒,掌门大人的手就不太老实,要是换成以前,男子和男子之间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他不会认为有何不妥。   可今天晚上,做了那种事后,便会不一样了……   他摸自己的腰,总觉得带着些轻薄意味。   钟清墨哪里会听话?他咄咄逼人道:“你如实相告,本座才不动。”   “没有。”段寒生无奈,只得回答:“之前我随便说说,谁知道你会当真?”   钟清墨眯着眼睛,眸中似有怀疑:“可你还买了那催·情药物。”   段寒生耐心解释:“那是青云游子叫在下调查赵家庄灭门一案,为了探听情报,才去的胭脂铺,谁知道却是买青楼迷药的。”   “那药瓶呢?”   段寒生顺从地拿出,放进他手心里。   钟清墨这才相信了,将手臂从腰间上抽走。   反正今日晚上,不管寒生的身子里头,还是身子外头,都能摸个遍,碰个遍,还是莫要太欺负了,省得过犹不及。   两人暂时解除了“误会”,才讨论起莫阳县之事。   “我听县中人说王员外有一儿子,得了瘟疫,于是广招打手,特地寻那有些武功内力的江湖人士,抓来为他驱散体内病气,可到王府,既不见王员外,也不见那些打手,只看见你们三人,这是为何?”   钟清墨一边捏着他的手心,一边回道:“本座也是听此传言,才来这里查找线索,来时王府也是人去楼空,不过……”   段寒生顺意问道:“不过什么?”   “传言王员外嘴唇上有颗媒婆痣,双眼皮,脸上有斑,而且诸多,本座刚到时,王员外的屋中,放着几张已经用过的人·皮面具,其中一张人·皮面具的模样,与县中民众描述的长相一摸一样。”   段寒生惊道:“莫不是有人伪装成王员外,故意引起县中人心惶惶?”   钟清墨颔首:“本座也是这般想,只是做不到佐证罢了。”   倘若那广招打手的王员外是个假的,那真王员外又在何处?王府不可能只有他一人,上上下下的仆人又去了哪里?   王员外的面皮在自己府邸出现,怕是他本人凶多吉少……   段寒生脑中飞快地思索,急转之间,渐渐有了几分明朗。   “王员外如果身死,那些个凶徒会不会将尸体统统埋进院中?”   钟清墨眼睛一亮,手指在他掌心轻轻骚刮了一记:“寒生好生聪敏。”   段寒生微恼:“你——”   “本座怎么了?”钟清墨将被子往上拢了拢,清澈的眸子划过一抹笑意:“快去后院看看,本座先睡会,养足精神,晚上才好让寒生舒服。” 第五十二章   “你怎地——?!”段寒生被他气得不轻, 拂开衣袖便夺门而去。   在门口生了一顿闷气,才将此事与欧阳宗主他们细说。   缪小易闻言,道:“这倒是有可能。”   只是这想法太过骇人,钟清墨感染瘟疫应休整几日才妥,倘若后院中真埋有王府大大小小几十口人,即使没做过什么恶事,夜里睡觉怕是也战战兢兢, 阴森恐怖。   段寒生在院中,把翻新过的土地寻出来,一一挖开查看, 果不其然,一共二十二具尸体,除了三具身着锦衣华服的,其余十九具皆是家丁模样的灰色布衣。   ——那三具锦衣华服的尸体, 两男一女,男人年近五十, 皮肤已经有些腐烂,但脸部的长相还是识别得清,媒婆痣,双眼皮, 脸上密密麻麻的斑,不是那王员外是谁?   身旁的女人跟他差不多年纪,大约是他的妻子,另一男子看上去刚及弱冠, 段寒生估计,他就是王员外所谓的宝贝儿子。   死状难堪惨烈,欧阳宗主摇头叹道:“这院中,曾经定是遭受过一场劫杀。”   秦隐看着那一张张清灰腐烂的脸,吓得躲进上官离身后:“他们是与别人结仇了吗?为何要赶尽杀绝?”   “不一定。”段寒生分析道:“既然我们在府邸里寻到了他们的□□,我猜测,也有可能是凶徒闯入王府,需要利用他们的身份来做某些事,以此达到目的。”   上官理挑眉:“某些事?”   段寒生一边思考,一边原地踱步:“你可还记得,我们刚进莫阳县时,那棺材铺的老板娘说的那些话?”   上官离颔首:“自然记得,一字不差,她的话有何问题?”   “她说……王员外的宝贝儿子王谋病了,于是抓城中有武功之人来府邸用其内力遣散病气。”   上官离皱皱鼻子:“但这不是病,而是毒,不过王谋中毒,要抓人以内力驱毒,倒也没什么问题,你想到了什么?”   段寒生道:“在下路上撞见那几个,干瘦枯竭,不像是为他人驱毒导致引毒上身的模样,倒像是——”   他特地拖长了声音,欧阳宗主不由问道:“像是什么?”   段寒生说:“内力衰竭的征兆。”   普通习武之人,以内力震慑他人,招式为主,内力为辅,只听说两者打斗,力竭而死,从未听说过内力用到枯竭的。   欧阳宗主摸着胡子:“原来如此,治疗王谋的瘟疫不过是一个幌子,这些凶徒中必然有领头人受了伤,导致内力流失,于是找县中会武功的人,将其抓来,吸食他们的内力化为己用。”   缪小易问:“既然这瘟疫是假象,为何莫阳县中几千人口皆是中招,不可能同时吃下那七命短吧?难度也太大了些。”   段寒生也觉得奇怪,左思右想找不着门道,见天色已渐渐昏暗,便提议道:“先吃饭吧。”   如今莫阳县死气沉沉,既没有茶楼,也没有卖菜卖肉的,他们来这时,也没想过会遇到这类情况,吃饭成了最大的问题。   段寒生只能去王府的厨房看看。   这大户人家的好处,便是囤了许多新鲜干净的食材,倒是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他们一行六人,只有缪小易会烧饭,等他忙活完,便正式到了饭点。   “凑合着吃吧。”   缪小易把煮好的鸡肉粥和炒好的青椒腊肉片放上饭桌,又端来几盆青菜。   上官离娇生冠养惯了,嚼这些随意炒出来的东西如同嚼蜡:“怎地就只有这点东西?”   “你以为我们还在虞清门?将就将就吧。”缪小易没好气道:“这厨房虽然藏了不少东西,可我们还不知何时才能上路,自然要省着吃,况且这王府的食材,好几天没跟进了,有些坏掉的,是不能吃的。”   上官离咬着牙,看见段寒生,立即生出一计,娇笑道:“我们掌门旧疾未愈,余毒未清,晚上的时候呀,还要劳烦英俊兄舍身照顾,本少主吃这清汤挂面也就罢了,英俊兄晚上做得都是体力活,可不能吃差了。”   秦隐放下碗筷,好奇道:“照顾钟掌门很累吗?”   “闭嘴。”段寒生差点忘记早晨没挖尸体前答应的那些事,如今上官离突然提起,便不得不面对即将接受钟清墨身体的事实,顿时千头万绪袭来,手中的鸡肉粥也食之无味起来。   段寒生迫切地想隐瞒,可缪小易用极为内涵的视线偷偷瞄了他一眼,像是知道一般:“你说的有理,我再特地为段英俊做一份好吃的来。”   上官离的目的没达到,撅着嘴抱怨:“小气吧啦。”   段寒生面对欧阳宗主和秦隐投来好奇的目光,恨不得把自己存在将为最弱,才好消去他们心底的疑问。   缪小易果然为他开了小炤,香喷喷的韭菜饼,还听他用一副好心好意的语调说道:“活血散瘀,温肾补阳,这个呀,对你有好处。”   听得段寒生差点没直接把桌子掀翻。   吃过晚饭,段寒生把鸡肉粥热了送进钟清墨房里,他将碗重重一放,道:“起来吃饭。”   “寒生喂我可好?”钟清墨扯着被褥,柔柔弱弱,好不可怜。   “你莫要装模作样。”来前段寒生便想过,这厮时而虚弱,时而精神得很,一会面色苍白,一会又力大如牛,这病,必定是有几分装出来的。   “本座胸口旧伤已几日未曾换药,这会痛得很,寒生好狠的心,偏要为难本座。”   钟清墨吃力地将棉被掀开,段寒生定眼一看,那白色绷带上真渗着丝丝血迹。   “在下不帮你换,你是不是就不打算换了?”   段寒生不知该说什么好。   “想要寒生帮我换。”钟清墨闭着眼睛,一脸弱不禁风,说完又怕他不肯,凄凄切切道:“如此扭捏,莫不是想饿死本座?”   段寒生无奈,持起碗,挖上一勺,递到他嘴边:“张口。”   钟清墨见他妥协,自然不再得寸进尺,便一口接一口地,乖乖把粥喝完了。   段寒生一靠近,便闻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清香,愣了愣,问:“你洗过澡了?”   钟清墨道:“本座每日都会沐浴。”   段寒生觉得不太对,又来不及细想,手中的粥已经喝完,收拾了碗筷,中途又为他换了药,烛光灼灼,一切收拾完后,他不知之后该做什么。   钟清墨一向清冷,此时却露出期盼的神情,脸颊上带着一抹兴奋的红晕。   “寒生先去洗澡。”   段寒生明白他的用意,心里想着,不过是治病救人罢了,将他体内寒气快速吸出,不过也就一二分钟的时光,没什么大不了的,应该跟真正做那种事情不同。   也不知道这王员外怎么想的,室内布置摆设皆是上品,隔音效果越不甚好,他们隔壁住着欧阳宗主,段寒生能模模糊糊的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和隐隐约约的哼歌。   仔细听了老半天,才听出来这是一首江南民谣,歌词倒是一摸一样,只是这调调,差得十万八千里。   下午的时候,钟清墨特地在浴盆里把自己洗了个干净,铺上了满满的玫瑰花瓣,全身都是香喷喷的。   段寒生回来时,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穿着白色的里衣,外面还套了件墨色袍子,系上了腰带,越是离得近,他越是慌里慌张,手足无措。   钟清墨蒙着枕头直笑,往里挪了挪,给他让出大半块床地。   “寒生得把衣服脱干净了才是,不然不好为本座治病。”   这几日不知怎地,段寒生讨厌什么,钟清墨就爱说些什么,把人惹恼怒了,他反而痴痴地笑。   “在下去吹蜡烛。”   他刚要起身,便被擒住了腰带,轻轻一扯,外褂便滑了下来。   “等等。”钟清墨把他带回了床上,顺手撕下他的假面·皮,执着道:“烛火一灭,什么都看不清,本身就是治病,万一压着伤口岂不是雪上加霜?”   段寒生蹙眉:“可是——”   钟清墨不悦,眯眼道:“还是寒生故意不想让本座全愈?”   段寒生说不过他,便只能认命,一颗一颗地解开钮扣,直到白玉般的肌肤彻底裸·露在外,钟清墨露出痴迷,疯狂,似要将他一口吞下的眼神时,他才真正开始后悔答应。   他以为会很快,就一两分钟的事情,只要将寒气吸出就算完成了,可钟清墨偏要搂着他,一点一点亲吻,一点一点的为他上药。   他先开始含着那药,清清凉凉地,也不适应,后来竟变成了一团火,如千万只蚂蚁在身上攀爬,手也不自觉地开始紧紧抓着床单,声音带着难以抑制地暗哑:“你给我抹了什么?”   钟清墨亲了亲他的嘴唇,缓缓道:“自然是不会让寒生受伤的东西。”   只要段寒生将微微视线往后移,便能看清那白玉瓶,根本不是上官离给他的那瓶,为了不让他受伤的药。   而且是那日去赵家庄路上时,在胭脂铺问王大娘买的芦荟膏。   钟清墨为他摘下发冠,柔顺漆黑的长发散落在细腻光滑的肌肤上。   帮着把发丝拢至身后,他又撩起一束黑发附在鼻尖,白皙纤瘦的身体没了遮挡物,完全呈现了出来,他欣赏着,发出甜腻地轻笑:“寒生可真好看——” 第五十三章   段寒生被他这么瞧着, 自然觉得别扭难堪,不自觉地将身体挛·缩起来,道:“你便快些吧。”   钟清墨见喂给他的药统统都融化了,成了一摊粘稠的水渍,本想再往里处看看,又怕寒生面薄,事情做绝了, 第二天起来生出些抗拒心理,于是难得耐心宽慰:“莫要着急,若不小心翼翼, 会受伤难受的。”   如今已经是有些难受了。   段寒生昏昏沉沉,做了一场怪异的梦。   他飘飘浮浮,仿佛身处在蛇洞中,自己像是被采摘了去, 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周身被一条冰冷的蟒蛇紧紧缠着。   那蛇自叶·茎处直上, 一路慢捻,捻得小花泫然欲泣,直挤出两滴泪水,滴滴答答。   折磨完了, 又好奇地在花苞口游走,它似乎不知这是个什么东西,时而轻轻刺探,时而又急切地要往里钻。   蛇见那小花泫然欲泣, 颤颤巍巍,好不可怜,要将自己牢牢裹紧,蛇觉得有趣,不想让其如愿,便伸出信子狠狠搅开花苞,胡乱翻搅,花苞始终难以抵抗,被捻了个彻底。   花苞敞开,花蕊无力反抗,任由蛇信子在里玩耍,待兴致阑珊,又在上吐出一股股冰凉毒液,浇得花蕊没了逃窜的方向,被那毒液淋了个彻底。   毒液吐出,蛇似乎还不尽心,便又来来回回重复玩了几次,然后任由自己的信子,埋在花苞里,咬着那小花蕊,沉沉睡去。   可怜小花,被蹂·躏得苦不堪言,早含着那可恶毒液,歪歪扭扭没了意识。   黎明初起。   秦隐将包子一口一口吃完,看见寒生竟还未赶来,往常他习惯早起,应第一个出来才是,不由觉得奇怪,特地往怀里揣了两个,想给他送去。   “等等。”上官离把他拉回,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你过去做甚?”   秦隐道:“叫寒生起床呀!”   “你现在去?”上官离嗤笑:“怕不是没走到门口,就被钟清墨给踹了出来。”   秦隐茫然道:“为何?”   上官离不冷不热地哼了声:“那是因为,你会坏了他的好事,起码等到晌午再去。”   秦隐不知道其中缘故为何,不过看周围几人皆是神色怪异,最后还是重新乖乖做了下来:“好吧,那……那我等一会再去吧。”   段寒生果然睡至晌午,浑身粘腻难受,头晕胀痛,没什么力气,他迷迷糊糊想要翻身,刚要挪动,脸色便变了变。   “出去。”他本是想凶些,可出口的话却是沙哑虚弱,带着一丝祈求,像是撒娇似的。   两人一起在被褥里,自然是身子贴着身子,只是钟清墨不老实,东西埋了一半不肯出去,让他根本无法自如地翻身。   起先,钟清墨不愿,还附在耳边说,又软又暖,正好对医治寒毒管用,直到段寒生被气红了脸,才不情不愿地挪了出去。   段寒生直不起身来,勉强撑着腰,过不了多久,又倒了下来,牵动了伤口,难受得厉害。   “如此这般,还需要二十九日?”   钟清墨虽听话地出去了,但依然抱着他,两人靠得极近,甚至能感觉到彼此滚烫的呼吸。   “治病应一日三次,可寒生昨日第二次便晕了过去,自然是不算的。”   段寒生脸色发青,忍不住质问:“为何你不继续?”   “倘若继续,是会受伤的。”   钟清墨心里当然希望此事能无限延长地做下去,即使是三次,也被说成了两次,寒生初尝滋味,晕晕乎乎,很多时候都是随他摆弄,本来寒生练武,哪里会轻易失去意识,可他昨晚尽挑些羞人羞语地说,后来动作也着实蛮横,才使得寒生承受不住,晕厥过去。   段寒生虚软无力,还有些发热,想到昨夜那次不算在内,还得再坚持一月,更是气急攻心,这不动怒还好,一动怒,胸口起伏,床单竟湿了一小块。   他自然知道这湿答答的东西是从何处流出来的,想要拼命忍住,又不受控制,更是觉得羞于见人。   钟清墨精神倒是不错,竟能自己起床穿衣了,他刚打算下铺,上官离便敲门进来了。   “可还顺利?”   上官离一边问,一边揶揄地把目光瞥向那具被棉被紧紧裹住的身体。   ——只露出一个烧红了的脑袋。   上官离早就知道段寒生用得是假面,在看到真脸时,也不禁感叹一句,这是标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长相,可惜此时刚翻云覆雨过,通红的脸颊多多少少带了些色气和情意。   “有些发烧。”钟清墨伸进被褥,摩挲着手中细腻的皮肤,他本就体热,此时更是热得如火球一般。   “你——”段寒生本就被上官离的目光看得不自在,这人竟然还明目张胆放着别人的面如此调戏他!   上官离眼观鼻鼻观心,没有看到似的,气定神闲地摸了摸下巴,寻思一番,狐疑道:“可是伤口未清理干净?”   他本想看看伤口,好对症下药,无奈钟清墨像护崽子似的紧紧将段寒生裹起来,冷冷道:“你先出去,本座会帮忙清理。”   上官离识趣,不想待在里头不招人待见,放下药膏道:“一定要将里面污渍统统取出,涂在伤口上,两日后便能康复。”   说完,便逃一般的离开了。   上官离一走,钟清墨自然不会怠慢,伺候得尽心尽力。   段寒生整个人埋进浴桶里,看着来去自如的身影,咬牙道:“昨日你不是虚弱得连床都起不来?”   钟清墨擦拭的动作不停,回答得滴水不漏:“昨日寒生为我治病,今早便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好了许多。”   段寒生看不出什么破绽,腹中饥饿,感觉到那擦拭的手越往越下,立即警觉,便差遣道:“帮我去厨房拿几个包子来。”   还未清理完全,钟清墨哪里愿意离开?   可段寒生脸色绯红,执意遣他走,最后竟还有些微恼。   钟清墨只好假意同意,实际门未关全,留了一条细缝,偷偷查看里面场景。   果然,段寒生趴在桶上,弓着身子,想自己将那些污渍取出。   这动作着实羞耻了,钟清墨隔着氤氲水汽,瞧得气血翻涌,悄悄关上房门,捂着鼻子快步往厨房赶去。   寒生真是——可爱得紧。   厨房留着几个肉包菜包,钟清墨打算用蒸笼重新加热。   蒸笼放在厨房的角落处,他正要拿,发现拐角的缝隙里,竟有一只掉落的锦囊。   钟清墨愣了愣,将它拾起,上面绣着一个“云”字,他从未见过这种样式的锦囊,不太像是他们的人遗落在此处的。   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谁会携带一个空锦囊呢?   钟清墨将它收进自己衣中,那个位置,紧挨着墙,怎么也不像是无意中遗失的。   此时包子已经加热好,钟清墨将其取出,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着此事。   他万般疑虑,在看见段寒生时,便暂时抛却了。   寒生居然已经将衣服穿上,裹得严严实实了。   钟清墨难掩失望,他将包子往木桌上一放:“你可有涂抹药膏?”   段寒生踉跄着朝床榻走去,闻言轻轻颔首:“……恩。”   以前那张不是寒生的脸,说谎钟清墨还有可能看不明白,如今他没了面皮,自然被瞧得一清二楚。   钟清墨眯起狐狸一般的眼眸,冷冷道:“寒生说谎,应要本座亲自上药才好。” 第五十四章   自从段寒生答应那事后, 事情便越发不可收拾,他只盼着钟清墨的身子能快些好,莫要再来来回回地折腾了。   他从未想过,曾经待他极好,如哥哥一般的男子,如今却剥了亵裤,半强迫似的地按着那处伤口帮他抹药, 简直羞耻至极。   段寒生用手抵了抵,难堪道:“差不多就行了。”   钟清墨不肯放过他,一边按压, 一边转移注意力:“本座今日在厨房,捡着一只掉落的锦囊,上面绣着云字,本座怀疑, 是云鼓帮中之人掉落。”   “恩……”段寒生闷闷地应着,每回想要努力尝试着顺着他的意去思考, 那按压的感觉总能让他颤栗着绷紧身体。   可他越是绷紧,钟清墨感觉得真切,也越是享受,然后乐此不疲地问些不相干的问题。   “寒生觉得, 是云鼓帮的哪一位,会将锦囊落于如此偏僻的角落处?”   段寒生锢紧他的手臂,虚弱道:“不知。”   “那寒生觉得,为何云鼓帮帮众的锦囊会掉落在王府?”   “不知。”段寒生知道他在使坏, 这哪里是在上药?分明是有意朝着使他难受的地方碰,便气道:“你好了没有?”   寒生自从进那虞清门,便是怡然自得的模样,最会坦然自若,暗地里阴人,如今剥了他那云淡风轻的表皮,暴露害羞面薄心软的内里,好生可爱。   钟清墨的脸颊浮出兴奋的红晕:“寒生应先回答本座才是。”   段寒生灵活的脑子被他手中不老实的动作折腾得反应慢上好几拍,他越是转得慢,越是吃亏,钟清墨问了好些问题,他答不上来,一时语塞,便一直被吃着豆腐。   钟清墨上好药,为他盖上被褥,遗憾道:“后天一早,我们便要启程,本座已派人跟踪追去东篱岛,勿须是只老狐狸,这跟踪的时间一长,恐怕会暴露。”   段寒生无力道:“那解毒之事——”   “寒生又是发烧又是红肿,这几日怕是不能够了。”钟清墨将人吃抹干净,现在浑身上下都留着他的印记,此时倒也不急了,心里有的是法子把这一个月拖至得长长久久,表面却不动声色:“到时候寒生若是站不稳路,岂不一眼就被瞧明白了所以然来,往后谁都知道你与本座做了床笫之事——”   “莫要说了。”   段寒生闻言,脸又是红了,愣愣地看着床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钟清墨对段英俊不甚了解,对段寒生却是了如指掌,不管缘由何故,只要他们做了那亲密之事,即便寒生会不停告诉自己是治病才会同意,脑中也会不断浮现那日画面,然后面红耳赤,难以自持。   他知晓寒生对他纵容,是曾经对他独好念念不忘罢了,不过如今既然他和寒生已是唇舌厮磨,合二为一了,哪里会是纯粹的故友,兄弟之情?   往后隔个几日抱他亲他,不断重复那事,寒生的身子逐渐习惯他,说不定以后还会红着脸主动要求,唤他“夫君”,再也不会对他拱着手来,供着手去,用那套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态度应付他了。   钟清墨天花乱坠地瞎想一番,差点把持不住,缓了几口气,才问道:“寒生,本座带你用午膳可好?”   他巴不得让虞清门上上下下看着他抱着寒生走进走出宣誓所有权,可惜现今不在虞清门,不过让他人看看也是高兴的。   “你的伤口不疼了?”   段寒生思来想去觉得不对,他精神着实不像中了剧毒,又深受重伤的样子,反而还有力道将他从抱进床榻,不禁怀疑。   “本座今日身体暖洋洋,自然好上许多。”   钟清墨说得情深意切,目光还移向那块隐隐作痛的私密地方,惹得段寒生再无兴致提问,只想让他闭嘴。   “寒生,你要总是害臊,过几日我们再疗伤,该如何是好?”   段寒生不懂他的意思,瞥开视线淡声道:“虽是疗伤,那事……本身就是隐晦的,何况还是男子与男子,还不允许我听着不适不成?”   钟清墨悄悄问道:“可总不能老是晕厥吧?以寒生的功夫,昨日莫不是羞愤得要死了,也不会直接睡去。”   段寒生不言,直接将头埋进了床单里,怕是被他说中了。   谁让钟清墨表面清冷,暗里却惯会折磨人,他其实已略感后悔,又怕他寒毒发作痛不欲生,这不上不下,快要将他吊死了。   掌门大人执意要与他独处,威逼利诱无所不用,美其名曰亲手教他适应,实际心里不知在想什么污糟糟的鬼把戏。   待他可以下床时,已经傍晚了。   段寒生脚下软得像两根面条,不扶着走,根本挪不开步。   钟清墨柔声道:“本座下手重了?那处疼痛加重了?”   段寒生咬着牙不想说,袍子下的腿,还打着颤呢。   他消失一整天,走路还这般扭捏,有经验的都能看出怎么回事了。   饭桌上,吃晚饭的几人,看见一瘸一拐的段寒生,皆是各有心事。   欧阳宗主是尴尬,昨夜他睡得好好的,谁想到隔壁不断传来抽泣,难耐的求饶,他活了将近五十年,还会不知是什么声音?   本来他们出来寻逍遥剑师行踪,这虞清门掌门夜生活倒是滋润,出个门还要让小情人主动巴巴赶来,一来就迫不及待把别人给办了。   段英俊看着老实巴交,真实面孔倒清俊可人,唤起来更是一声接着一声,勾人魂魄,难怪钟掌门不肯放过他,到后半夜才停歇。   欧阳宗主一边埋怨这虞清门没公德心,办事墨迹还影响别人睡觉,一边思念自己远在剑宗的媳妇,若是媳妇在,他也不用孤身一人被百般排挤,连觉都睡不好。   秦隐见段寒生难堪羞愤的模样,不知为何想到了自己,被上官离又啃又咬,顿时闷闷不乐,嘴里的食物也索然无味起来。   缪小易也是被钟掌门难得情意绵绵的目光恶心得吃不下饭,这段英俊以前说自己是故交,没想到是那种“故交”,怕是以后虞清门凭空多出个夫人出来。   段寒生本就是敏锐的人,他尽量让自己若无其事,可越是求稳,越是不能如愿,最后脚下虚软,险些跪下,是被钟清墨半抱着上桌的。   桌上那几个,除了秦隐,皆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段寒生自己如芒在背,他们也能假装无事发生。   “这几日可有逍遥剑师消息?”   钟清墨道:“本座已派人去东篱岛查找,后日我们启程,跟他们会合。”   “那莫阳县瘟疫之事调查得如何了?”   上官离翘着二郎腿道:“大约有些眉目了,本少主查到,这王员外前几日举办过一次大寿,大寿当日,他特地请了自家的厨子,做了那鱼翅羹,县中只要来领,人人有份,那鱼翅羹稀罕珍贵,哪里是寻常人家吃得起的,有这等好事当然不会错过。”   钟清墨悟道:“鱼翅羹有问题?”   上官离微微一笑:“本少主去那原先男主人家,要到了带鱼翅羹残渣的碗,验后发现,正是七命短之毒,这说来也巧,是他领了鱼翅羹,却不舍得吃,给自己妻子食用,妻子吃完,此时七命短已经蔓延,那半岁儿童又喝了母亲的奶水,才一起中得毒。”   段寒生寻思片刻,问道:“既然鱼翅羹里有残毒,是所有来领的人都中招了吗?”   他声音沙哑,跟原先完全不符,一听便是叫唤多了所致,此话一出口,原本是正儿八经的提问,竟一下让其余几人短暂地息了声。   ——看来掌门勇猛得很啊。   段寒生见他们的神情,哪里会猜不到究竟在想什么?此刻只感觉自己像是一道菜,被扒光了再摆出来,昨夜与钟清墨的所作所为,婉转缠绵完完全全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统统知晓,无半点隐瞒。   “你们——”   钟清墨可不想让他把事给明说了,不然以后哪里还能看到不知所措满脸通红的寒生?   于是二话不说,把话头给截了:“寒生昨夜唱歌给本座听呢。”   上官离听得直翻白眼,可不是唱了大半夜,连嗓子都给唱哑了么?   段寒生怎能不晓得所谓的唱歌内涵着什么,大窘道:“你莫要胡说八道。”   钟清墨轻笑:“本座怎么胡说了?寒生还要再为本座唱一个月呢。”   段寒生见周围几人,除了上官离知道内情,其余皆是一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表情,又羞又气,还不能当众发火,他好不容易在天岐宫养成的平静如水的面具,差点没被活生生撕裂。   钟清墨见他气狠了,若是再这般下去,今晚再一起上塌,怕是要不给亲也不给碰了,便一脸凝重,沉声问道:“是否所有人都中了那七日短?”   “……并非。”上官离还算上道,接下话头:“有些中毒,有些却没中,本少主怀疑,那假员外不是每碗都下了毒。”   这又是什么道理?   假员外这般动作,又有什么好处?又是谁在扮演这王员外,给莫阳县下毒呢?   钟清墨将捡到的“云”字锦囊拿出,起初欧阳宗主听得昏昏欲睡,看到这锦囊时,清醒不少。   “这是——”   钟清墨问:“你认得?”   欧阳宗主道:“这锦囊的样式好像是我宗逍遥剑师叶太平的,他云游四方,喜爱独自想些古怪招式,不过几年前,他说遇到一个无话不谈的知己,他虽勤奋,但武功一直难以有所精进,便将这锦囊增与头,望祝他一臂之力,只是——”   “只是?”   “老朽记得剑师锦囊上,似乎没有这云一字。”   大致就是这么些线索,在锦囊处阻断,钟清墨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云字一事暂且不提,但瘟疫一事需要查清,勿须长老在乐春客栈失踪,后莫阳县突然起了瘟疫,怕不是巧合。”   秦隐苦着脸道:“该怎么查呢?”   钟清墨心中早已有了计划:“把那些用来度内力去病之人找来询问即可。”   欧阳宗主质疑道:“县城内人心惶惶,去哪里寻那些输送内力的自己?”   “这倒不用担心。”钟清墨看向上官离,道:“我们只需将能救治内力流失衰竭,虚无快死之人的消息传出去,他们必然会送上门来。” 第五十五章   欧阳宗主心头微震, 敬佩道:“虞清门有离人药谷的少谷主助一臂之力,外出办事当真锦上添花。”   顺带心头后悔自己亲自上阵,没带几个徒弟,风头皆被抢了去,自己宝贝儿子又没什么本事,整日只晓得围着别人转,太不争气!   钟清墨假意谦逊:“哪里, 剑宗也是人才济济,虞清门不过以量取胜,这人一多, 能做的事自然也就多了。”   用过晚膳,上官离与缪小易便在王府的大门口,扮演了一场济世救人的好戏。   大街上空旷得很,这有坏处, 也有好处,坏处是不易传播, 好处是,他们只要将声音稍稍放大些,便会被人听见。   缪小易套着一身黑袍,在王府外大声指责:“王员外!你丧心病狂把我擒来, 如今导致我内力逆运,险些走火入魔,今日不讨回公道,我便冲进去, 与你同归于尽!”   他们商议过,既然街上没什么行人,门窗紧闭,颇有关门造车的趋势,那王员外究竟是否死了,又或者那群打手是否逃之夭夭,他们根本无从知晓,正好借此来将那群输送内力的受害人引出。   上官离打开大门,扬声道:“王员外早已不在府中,我乃离人药谷之人,特地来此调查瘟疫一事,你若有难受之处,不如先进来,让我诊治一番。”   缪小易问道:“当真?莫不是引我进去,杀人灭口吧?”   “你若不信,进来看看不就成了?”   缪小易上前一步,走到门处,探头张望:“果然人去楼空!”   上官离不想再这般傻乎乎地演戏了,便不耐烦道:“那快进来吧!”   王府大门缓缓关上,对面的几扇窗,却随着关上的大门慢慢打了开来,探出几颗脑袋,似乎想要知道方才发生各种状况。   没过多久,缪小易便从王府走出,又哭又喊,感恩戴德:“多谢恩人救命!多谢恩人救命!”   高声答谢后,再快步离开,绕了一圈,又从王府的后院,翻墙爬了回来,得意洋洋道:“怎么样?我的演技没有问题吧?”   “确实精湛。”钟清墨见他满身的泥,嫌弃地后退一步,冷冷道:“洗澡去吧,明天一早,估计便有人上门了。”   说完,一转身,脸色骤变,笑盈盈地去扶腰酸腿软的段寒生:“寒生,我们回屋吧。”   “你先回去。”   他还有些事情还需证实,不便让钟清墨跟在身旁。   “为何?”钟清墨眯着眼睛,徒生警惕。   段寒生:“……我有些积食,想要坐一会。”   钟清墨跟着一起坐下,道:“说到撑,本座似乎也有一些,就跟寒生一起吧。”   他若是跟在身边,疑虑还要如何解开?   段寒生抬眸:“天色晚了,你先回去把药换上,不然误了时辰,伤势又该加重了。”   钟清墨不悦:“难道寒生不愿帮本座换药?”   段寒生抿了抿唇,将声音压低了些:“方才你生龙活虎,哪里需要在下帮你换药?”   钟清墨“哼”了声,敢问一盘食物摆在眼前,谁会不兴奋?气色变好又怎了?   思及此,他主动在光滑白皙的脸颊上亲了亲,按了下手里柔软的腰肢,暧昧道:“那本座在床上等你。”   段寒生还未反应过来,被亲了个正着,正恼怒地要把他推开,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人都已经没影了,回过神更是胸闷气短。   他坐了一会,静静侯着,待确定钟清墨真的走了,才撑着打颤的双腿,挪移着,朝上官离的房间走去。   上官离见他狼狈的模样,挑眉道:“怎么?涂了本少主的药,还是疼痛不成?”   段寒生终究还是不习惯听他大胆奔放地说那事,摇了摇头,道:“钟掌门叫我拿他续命的药丸。”   上官离不动声色道:“每日一颗,今日的份已经拿走了,明日再来吧。”   段寒生行动不变,气势不减:“在下只是觉得怪异。”   上官离:“如何怪异?”   “那日在乐春客栈,在下亲眼见到身中七命短毒素之人的模样,红疮流脓,抓破了皮,还流出不少白沫。”   上官离笑了笑:“说下去。”   段寒生莫名有些紧张,不自觉地摩挲着手指:“今天……下午,在下仔细查看了钟掌门身上的红斑,和那日在乐春客栈所见的红疮大不相同,何况他气色极好,根本不像重病濒死之人。”   唉,这段英俊果然不好骗。   上官离为钟清墨默哀一把,颔首:“所以你想问什么?”   “他是不是根本没中七命短?”   既然段寒生特意支开钟清墨独身前来,必是心中已经有了隐隐的答案,再要隐瞒,也没什么意思了。   上官离犹豫片刻,细看他笃定的神情,意识到再说无意,最终承认:“没错,掌门只是得的普通过敏之症。”   又见段寒生的脸色,自方才他承认起,就从红润到青白,又从青白再到红润,似乎很难接受自己被骗,也白白挨了一番□□,便立即补充道:“本少主刚开始医治,见他身上带有红斑,首先想到的就是七命短,也是失误所致,跟他没有关系。”   这句话分明就是画蛇添足。   段寒生气得捂住胸口,差点没喘回来。   “他分明是知道了在下身份,故意羞辱——难怪——”   难怪离弦在即,他偏生要在入口处厮磨!   还将他抱起,进出时硬要让他看清楚了才行。   “原来他根本不想治病——”   “等等,等等。”上官离赶紧补救:“本少主虽然一时糊涂诊错了毛病,但寒毒一事,确实需要你做药引,他没有中毒,却负重伤,此时又是寒冬,这病更是容易复发,故而这法子用得无错。”   段寒生闻言,好歹平静一些,接着一想,又有不对:“他胸膛伤口,看着不深,上药时也不见血淋,应该是浅伤才是,为何久久不能痊愈?反而越发严重?”   上官离本想随便几句忽悠过去,秦隐刚巧小跑着赶来,推开门时,口中还道:“我将那水牛角和牡丹皮磨好了,敷上保证流血不止,可钟掌门为什么要这种东西呀?”   上官离三步并做两步,捂住了这祸从口出小家伙的嘴:“他——”   段寒生打断,声音渐冷,木然道:“他是故意的。”   心里早就有所怀疑,只是不敢去问,又不想确定罢了,他未中那七命短,也是没了生命危险,再好不过了。   下午,他为了确认身上红斑,还半推半就做了那般的事,段寒生只要回想起来,脑中就不断闪现出两人抱在一起,互相埋着的耸动场景,挥之不去。   他推开房门,钟清墨像小奶狗般趴在床榻上,眸子亮晶晶的:“寒生去哪了?怎地回来得这般晚?”   段寒生道:“去找上官离。”   钟清墨有所料到,眼神蓦地变得黯淡:“你都知道了?”   段寒生点点头,抱起自己的枕头,转身就要走。   钟清墨心都凉了。   他知道此事,却想要默默离开,明摆着不愿与他再做那夫妻□□,说不定因他的欺骗恼怒万分,根本不想再与他多言了。   钟清墨扯住他的袖子,历声道:“本座不许。”   那层被耍了的屈辱感再次涌上,段寒生甩手,想要挣脱,可钟清墨抓得紧,他一个冲动,便运起了内力。   不想这不运还好,一运发现体内内力紊乱,涣散无法聚拢,心中焦急,再要使劲,胸口一疼,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段寒生脚下无力,隐隐约约只听到焦急呼唤他名字的声音,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钟清墨大惊失色,接住他软倒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   不足半柱香的时间,上官离匆匆赶来。   “早说你直接向他坦白就好,偏生要用那苦肉计骗人,这下倒好,直接把人给气晕了。”   钟清墨觉得自己无错,手指眷恋地摸上段寒生的脸颊,又是担忧又是紧张:“哼,本座若是不借助同情之心使他卸下防备,寒生又怎会同意与本座欢好?”   “过犹不及啊掌门。”   上官离想起自己觉得秦隐可爱,白白嫩嫩像他养的兔子小白,便也威逼利诱地把人家吃抹干净了,可人家反应慢,即使被占了便宜还会帮忙数钱呢,段寒生可没那么好骗。   “他到底怎么了?”   上官离没好气地把手搭在段寒生的脉搏处,然后却诡异的沉默了。   钟清墨急道:“为何不说话?”   良久,上官离才奇道:“这脉相,看着不像是被气的。”   钟清墨蹙眉:“此话何意?”   “他为你解寒毒,咳咳,毕竟是那种法子,体内那毒,自然会过给他一些。”上官离解释道:“不过他体热,按理进入体内应直接被吞噬了才是,如今脉相,却像是有另一种毒搅在一起,形成的混乱现象。”   钟清墨声音渐大:“他中毒了?!”   上官离被他震了一震,捂着耳朵道:“我说掌门大人,能否先让本少主把话说完?他只是内力紊乱导致的晕厥,不过半刻,你的心肝宝贝就会醒了。”   钟清墨瞪着眼,不依不饶道:“那体内剧毒又是怎么回事?”   上官离瘪了瘪嘴,心道他还没说是何种毒呢,这会儿怎地就成剧毒了?   “那你得等他清醒问他本人了,段英俊这般聪敏,还会不知道自己被下了毒?” 第五十六章   段寒生自从醒后便闭口不言, 持着一副冷淡的态度。   钟清墨捏着他的手心玩,他挣脱不掉,抿着唇,也不说话。   “寒生,该喝药了。”   钟清墨总算卸去了自己病怏怏的模样,脊背挺得笔直,清冷又淡漠, 但脸上隐隐约约还是挂着一抹着急的。   段寒生来虞清门,本身就是为了体内被张无痕下的毒,他没说什么, 接过碗,便要喝下,谁料到,舌苔刚刚抵在药汤上, 就被苦得缩了回去。   钟清墨眼睛亮了亮,问:“怎么了?”   段寒生如今不能运功, 脑子倒清醒不少,他瞪了眼前男人一眼,咬咬牙,一口气把汤药喝了进去, 咽下后直打了好几个恶心。   钟清墨心中委屈,以前碰到苦的东西,寒生都会问他讨些糕点甜食,现在与他置气, 宁可自己苦,也不愿同他说半句话。   段寒生放下药碗,淡淡道:“在下要睡觉了。”   言下之意是要赶他出去。   现今,寒生都不愿与他同睡!   钟清墨执着道:“本座若是去外头睡,会全身发冷,四肢僵硬,寒生真的舍得吗?”   段寒生躺下,用被子蒙中头,一副你爱走不走的模样。   片刻后,钟清墨脸色阴沉,灰溜溜地出了门,他站在门口先是想了想,又是犹豫又是忐忑,最后竟厚着脸皮回去了。   段寒生睡得好好的,突觉有一冷冰冰的重物压着他,续而又像藤条一般缠了过来,他难受地争了争,见那藤条不愿离开,也没了法子,自己实在困得要命,就这么半梦半醒地被压了一宿。   清晨,天还未大亮。   段寒生迷迷糊糊醒来,床边还留有余温,可是人已经不在了,他以为是做了场单纯的噩梦,打了个哈欠,没有多想。   这时,门口有人顺了钟清墨的意,结伴来求助治病。   只是这来得也太多了,细数竟有十余人,像是商议好一般,皆是一身黑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然后鬼鬼祟祟地敲响了王家大院。   领头的尊敬地问道:“可是离人药谷的神医?”   缪小易明知故问:“你们是……?”   “昨日听闻你们在此地救助了一位被吸走内力之人,所以今天想来碰碰运气。”那人说完,便膝盖一曲,跪了下来:“自从被那可恶王员外带走,做那内力传运之事,导致内力逆流,不是无法运功就是走火入魔,我们几人,从前做的也是帮大户人家充当打手,结识了不少仇家,要是没武功绑身,不仅我们自己性命不保,妻儿也会因此牵连其中惨遭毒手啊!”   缪小易露出犹豫之色:“可是——”   领头人朝他拜了拜:“若是恩人肯施援手,就我们一命,此情此义,定当牢记心中,无以回报!”   缪小易见情况差不多了,拉着他的胳膊道:“侠士快快请起,离人药谷本就本着治病救人的门训行事,这是应当的。”   他虚情假意说了一通好话,才挑了几个人带进来,给上官离把脉。   “怎样?”   进来几人见前来诊脉的是俏丽的小女孩,也未曾露出不屑神色,他们不年轻了,算是见多识广,这世上英年才俊比比皆是,若是因为看不起人而损失了康复的机会,那是亏大了。   上官离搭手后皱了皱眉:“你们……是否给人度过内力?”   其中一人惊喜地回道:“是啊神医,我们就是被抓进王府后,逼着度了内力!”   上官离抬眸,与钟清墨对视一眼,似不经意问道:“何人?外貌可否还有印象?”   大家七嘴八舌,有人说是个年轻男人,身高七尺,也有人说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材健壮高大。   钟清墨目光一利,问:“可是眉心有道疤?”   那人仔细回忆,点头:“确实有,那疤痕狰狞得很,我印象深刻啊!”   钟清墨又问:“你们度内力时,身边可有王员外在场?”   他们七嘴八舌,回答倒是一致,都说的是“在。”   倒是那些看到过王员外儿子的,都对那四十岁中年男子没有印象,而看到过那中年男子的,却在那日没见着王员外的宝贝儿子。   钟清墨了然,原来是勿须伪装成了王员外的儿子。”   那王员外又是谁?   勿须寻人度气,可明显又不想让他人知道,才假装说成得了瘟疫,招的打手对外也宣称用来祛病。   云鼓帮本身和勿须长老就是暗度陈仓的关系,厨房落下带“云”的锦囊也不奇怪,只是这人应该和失踪的逍遥剑师有关系,不然以逍遥剑师的武功,要被擒住,那是难上加难。   上官离问话间,钟清墨已经将其中缘由想了个半明半白,便用眼神示意,让上官离可以叫他们离开了。   上官离给他们开了几副药调理,清毒驱火,效果只是为了防止走火入魔罢了,其余恢复,还是得看自己。   段寒生出来时,那些个来求助之人已经感恩戴德地捧着药包回去了。   上官离将毛笔一甩,愤愤道:“本少主怎地摇身一变,就成了济世救人的神医了?”   秦隐把毛笔捡起来放好,认真道:“本身离人药谷名声亦正亦邪,就是你随心所欲导致,现在那些人将你的好事传扬出去,难道不好吗?”   上官离翻了个白眼:“本少主要是喜欢别人说离人药谷好,还会这般随心所欲吗?”   秦隐觉得这些名门正派真难伺候,说他好不高兴,说他不好吧,又觉得不行,天岐宫虽是魔教,巴不得别人觉得他们好,用那些人的善意来做恶事。   段寒生询问道:“可有查出什么?”   钟清墨连忙狗腿地回答:“这假王员外和勿须长老是一伙的,他们表面声称为了救治瘟疫,实际是受了伤,内力受损,才想出找别人度内力的阴招。”   段寒生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开,眼睛不知看向何方,话也不像是对着钟清墨说,而是对着大伙说的:“之前已有信息指明,是王员外用昂贵的鱼翅羹,诱骗县城的居民食用,但有些毒素发作,有些却没有,如果还有其他推断呢?”   上官离奇道:“何种推断?”   “如果勿须长老不愿让我们得知他内力受创,特地设局,假造了这场瘟疫呢?”段寒生解释道:“那假员外完全可以将毒随机地放入碗里,因为中毒的人有哪些,又是谁?根本不在他的忧虑范围之内,反而可以混淆视听,如此一来,既能借此抓人度内力,又能把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瘟疫身上,岂不是一举两得?”   钟清墨方才也是这样的想法,如今寒生将此说出,更是美滋滋。   果然能证明他们心意相通,连脑中想的,也是一摸一样的。   六人中,欧阳宗主听得最仔细:“那逍遥兄呢?他不会有事吧?”   钟清墨道:“逍遥剑师的剑术举世罕见,他在宴席上的所作所为,绝不是能与勿须同谋道路的人,本座在看到那云字锦囊便有所怀疑,是谁得取了他的信任能将他俘虏?后听宗主所言,因是那无话不谈的知己,本座怀疑,那知己,就是云鼓帮中之人。”   云鼓帮本就是勿须长老的人,若是逍遥剑师曾经与其门人走过一段至交回忆,想要乘他不备将他擒住,倒也不是难事。   欧阳宗主扶须:“有理。”   钟清墨看向段寒生,眸里情意绵绵:“事情已没眉目,我们就先休息一天,收拾行囊,明日一早,出发东篱岛。” 第五十七章   段寒生别过脸, 不去看他。   莫阳县中的最后一日过得闲散,大伙儿歇着的歇着,练剑的练剑,磨药的磨药,总算有了丝安宁。   欧阳宗主剑法行云流水,不过稍稍耍了几招,就叫人心生敬叹, 挪不开眼。   “宗主好剑法。”   段寒生闲来无事,便站在原地,看了一刻, 钟清墨也会使剑,不过他剑法凌厉,讲究的是一个杀伐果决,和欧阳宗主重视一招一式的妙用, 有所不同。   “段公子,谬赞了。”   欧阳宗主抹了把汗, 对段寒生的此番举动倒有些诧异,他本以为这人只是钟清墨身边的男宠,除了暖床,大无用处, 不想这几日观察下来,脑子灵活,思维敏捷,即使入了他们欧阳剑宗, 长久培养,也是个可塑之才。   他放下手中剑,与段寒生攀谈起来。   这一聊,相谈甚欢。   钟清墨倚在梧桐树旁,咬着手指,看着远处的两人,双眼嫉妒得差点没冒出火来。   欧阳宗主年纪一大把了,跟寒生有什么话题可聊的?竟絮絮叨叨说了一炷香的时间!   无耻老头,还用手掌碰寒生的肩膀!怎么下得去手?!   钟清墨心中无名之火熊熊燃烧,手指扣着树皮,恨不得把欧阳宗主推开自己上。   缪小易双手抱环,见他气急败坏模样还有点幸灾乐祸,道:“唉,我说掌门大人啊,这梧桐树跟你无冤无仇,你何必跟它过不去?”   “你懂什么。”钟清墨冷道:“欧阳夏凡是个花花公子,你能确定他老子不是?”   缪小易摊手:“那你暗中观察,又有什么用呢?”   钟清墨嗤笑,阴气森森:“等寒生一走,本座就要去提醒欧阳宗主,让他离本座的寒生远些,别总想着动手动脚。”   缪小易啧啧两声,摊手:“小心被你——的寒生知道,罪加一等。”   钟清墨没好气地说:“你可以滚了。”   “我偏不走。”缪小易绕着他走了一圈:“我倒要看看,你能维持这幅样子多久。”   这一聊,便是一天。   钟清墨把梧桐树抠破了皮,缪小易等得不耐烦,做饭去了。   段寒生本不想打扰欧阳宗主这么久,可身后的怨气迟迟不散,他只要稍稍往后看,就见那红衣男子一眨不眨地,朝他站着的方向瞅着。   欧阳宗主也被时不时吹来的妖风冻得坚持不住,皮笑肉不笑道:“时候不早了,本尊先去收拾行囊了。”   “对了。”临行前,欧阳宗主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英俊兄,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段寒生:“……??”   欧阳宗主一走,那灼人的视线便消失了,段寒生回首张望,掌门大人竟怒气冲冲,掀起袖子,朝着宗主离去的背影去了。   段寒生:“……!!”   他本想跟上去,可气虚紊乱,加上那处还未好透,没走几步就看不见人影了,只能探头远望。   原地等了一会不见人影,段寒生只能蹒跚着回屋,把自己的脏衣服脏裤子洗了晾干,收拾完已经傍晚。   自那日晕厥起便运不了气,下盘无力,用上官离的画来说,这是钟清墨体内寒毒渗漏过来的缘故,倒没什么大碍,过几日便会好。   可没了武艺绑身,难免失了几分安全感,白日倒也没觉得什么,一到晚上,夜深人静,稍微有点风吹草动,更加让他难以入眠。   段寒生思绪混乱,不自觉地摸了摸身旁,往日要是未和钟清墨置气,这厮定是会睡在这边的。   如此想来,又觉得羞耻,若是放他进屋,那不老实的手又会像是软了骨头一般往里衣里头钻,还不如独睡,少去接二连三的麻烦。   他将枕头蒙面,闭着眼,挥去了脑中那乱七八糟的想法。   后半夜,隐约听到门“吱呀呀”推开的声音,朦朦胧胧睁眼,便看见有人要抱着枕头往他床上挤。   段寒生起先不肯,后又听他在耳边低声细语地装可怜,实际这个时候自己心里也没多少抗拒,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钟清墨就知这法子有效,若是寒生真讨厌他,也不会同意亲自治病疗伤,如今在门外看见他流连忘返地抚摸着身旁的被褥,便猜测寒生对他已经不像刚开始那般生气了。   次日清晨。   段寒生看着光明正大躺在自己身旁的钟清墨,忍无可忍地推了推他。   “起来。”   钟清墨抓住他的手腕,轻轻按了按,眼睛却是闭着的,道:“你该不生气了才是。”   段寒生是昨夜睡眼朦胧迷糊了,不然怎会同意他轻轻松松上床?   “昨日你与欧阳宗主说了什么?”   钟清墨翻了个身,趴着,懒懒道:“向他虚心讨教剑法。”   段寒生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不想搭理,只是道:“快起来,不然一会儿去东篱,得赶不上用早膳了。”   钟清墨乖得很,套上外褂便跟着他下地了。   缪小易见他俩又重新住一屋,惊讶道:“你们这么快就和好了?!”   段寒生的步伐顿了顿,回道:“只是不再生气罢了,有什么和好不和好之说?”   钟清墨路过,神色阴冷,说话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早饭吃完了吗?”   缪小易拍了拍肚子,回道:“当然吃完了。”   “马车也备好了?”   “备好了,我办事你能不放心嘛?”   钟清墨阴森森道:“那你该去再漱漱口。”   缪小易问道:“为何?”   钟清墨冷哼:“废话太多。”   本座与寒生的事,还需你来过问?   缪小易瘪瘪嘴,心道我这不是关心你么,段英俊不搭理你,你整日一副怨妇表情我们看了也难受不是?   众人吃过早饭便上了马车。   自从几个来上门求医的壮汉回去,莫阳县渐渐有了人来人往的痕迹,估计是一传十,十传百,知晓了此病症并非瘟疫,而是剧毒所致,一些人愤怒,高喊着严惩罪魁祸首。   缪小易准备了两辆马车一批马,一批是给上官离和秦隐的,上官离娇贵,不愿走太多的路,还有一辆是段寒生和钟清墨的,段寒生没了功夫,又走不动路,只能坐马车。   他们浩浩荡荡离开,到了码头,租的船只很大,缪小易站在船头吹哨,那骏马往地面上磨了磨自己的蹄子,连人带马,一起上了船。   钟清墨愣了愣:“附近人烟稀少,你如何得来的船只?”   缪小易沾沾自喜:“自然是上次我们救助的那几位侠士,听说我要船,二话不说,直接合力出为我们包下了,如此看来,救人济世于一时,之后方便于一世啊!”   钟清墨踏上船,勾了勾唇,皮笑肉不笑:“本座看你是话多讨嫌一时,受苦受累一世。”   缪小易忿忿地想,还不是你钟清墨心眼太小,我才会受苦受累,做好事没好报。   钟清墨讽刺完缪小易,又换了柔情似水的表情,要扶段寒生上船。   段寒生完全不领情,一脸正气,拱了拱手道:“掌门大人莫要与在下拉拉扯扯。”   然后不着痕迹地撇开他的手,踏船而上。   缪小易震惊:“原来他没有原谅你啊。”   钟清墨冷冰冰道:“为何你还不闭嘴。”   他总算晓得吃一亏长一智,做了个将嘴缝起来的动作,慢慢往后退。   段寒生越是离天岐宫近,心中越是怪异。   这勿须长老为何会选择逃去离天岐宫这般近的东篱岛,莫不是真与张无痕有关?   这样怀疑,倒有一瞬间的心安。   若是勿须与张无痕同伙合谋,直接一网打尽即可,这天岐宫当世外桃源十余年,张无痕逍遥快活成了土皇帝,横行霸道,还不给她尝点苦头,更是说不过去了。   段寒生想通了,秦隐脸色却不太好。   他小幅度地拉着上官离的袖子,轻声道:“我……我有些害怕。”   上官离自是不会拒绝他的靠近,只是平日里,这小家伙虽然羸弱,但并非胆怯之人,于是挑眉道:“怎么回事?你晕船?”   秦隐看着远处那座若隐若现的山,摇了摇头,嘀咕道:“没什么,我只是讨厌那座山。”   上官离顺着望去,蹙眉:“本少主常年住在离人药谷,学得就是那山中草药,认识不少名山,东篱岛附近竟有如此高耸入云的山,倒是头一次看见。”   段寒生的目光,不留痕迹地扫了一眼他们掌握的手,心中微动,秦隐这小家伙,居然已经对上官离产生了依赖。   害怕时,巴巴朝着人家身边靠呢。   段寒生靠在摇椅上,撑开折扇晃了晃,道:“你自然没有听说,这山上的主人将江湖翻江倒海的时候,你还未出生呢。”   上官离先是不服,又有恍然,一拍手道:“我道是哪个地方,原来就是那魔教。”   在场几人,都是知道段寒生身世的,唯有欧阳宗主,看着远处,越想越迷糊,一知半解:“……为何那座山如此眼熟?”   段寒生眨了眨眼,这宗主年纪大了,老糊涂了吧,二十几年前,他还和各大名门正派一起来过此地,讨伐他父亲段凛。   虽说莫阳县的旁边就是东篱岛,可要行那段距离可不近,大约要驶上三天三夜。   三日后,云雾渐渐散开,远处那四面环水的白色土壤便是东篱岛。 第五十八章   缪小易远眺道:“看来我们已经到了。”   忙碌, 热闹的码头预示着事情果然和他们料想的一样——东篱岛并没有传染什么瘟疫,而莫阳县,不过是笼罩在大片大片的阴谋里,是一个个无辜的受害者罢了。   钟清墨一行的船只颇大,马车豪华,很难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这座岛常年与世隔绝,吃食居住基本是自给自足, 人不少,也相对较为落后。   此时正是冬季,段寒生看见码头大部分还穿着打补丁的旧棉袄, 连工头都不意外,他们皮肤黝黑,应该是经常暴晒所致。   见钟清墨上岸,有些甚至停下手中的活儿, 定定地看着他们,如同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段寒生察觉到恶意, 撑开折扇,淡声道:“有情况。”   钟清墨抬眸,看到寒生在同他说话,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轻笑:“莫慌, 本座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大张旗鼓地上岸,自有他们的打算,只是想不到东篱岛的毒蛇猛禽那么多,虎视眈眈, 大刺刺地,毫不避讳地盯着他们,实在叫人不寒而栗。   马车不急不缓地在大街上行走,一路行来,发生不少聚众斗殴,持强凌弱的事件。   段寒生倒也习惯了,但欧阳宗主自小生在名门正派之中,哪里看得过眼?   途经一稍显偏僻的小巷时,他们看见几个壮汉,殴打着一位年轻少妇。   “给不给钱?我问你给不给钱?”   “救命——救救我——”   那女子似乎看到了由远及近,缓缓而来的马车,大声朝他们呼喊。   欧阳宗主当即下马,将那些个恶徒,好好惩治了一番。   段寒生对他的行为略有不解:“外头野狼遍地,不该图生事端,这种小事,摘了树叶当作暗器赶走恶徒便是,为何还要大张旗鼓地救人?欧阳宗主行事稳重,这件事上怎么却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年轻?”   钟清墨闻言,眼神不禁朝他飘去,见段寒生表面对他毕恭毕敬,实际运不起武功,心慌不安,离得他及近,冷然的面孔一变,贴上去柔声道:“他毕竟与我们不同,欧阳宗主一生讨伐魔教,最恨地便是那持强凌弱的凶恶之徒,奉行强就是用来帮助弱者的说辞,救人这种事,更不想束手束脚,而我们从小生在魔教之中,见多了也看多了,自然麻木,心如止水,一旦有救人的想法,不仅担心他们报复,也害怕好事没好报,将自己一道拉近泥潭之中。”   段寒生听他这样讲,心中涌上莫名不安:“若是让他知道在下是魔教远原天岐宫宫主亲生儿子,怕是也会将我一刀砍头,为民除害。”   钟清墨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寒生虽久居于魔教中,却从未主动害过人,欧阳宗主为人正直,黑白分明,了解过后,相信不会刻意追究。”   段寒生见他又死皮赖脸地贴了过来,气得口不择言:“你这究竟是兄弟之举,还是情人所为!”   钟清墨又伸出一只手,揽过他的身子,佯装惊愕:“本座以为我们做了那事,便一辈子不会再是兄弟,或者故交这类的关系。”   段寒生感受到他的靠近,微微抖了抖,脸部的温度也是缓缓升了上去:“你当时……那日……我为你治病时,你是如何想的。”   钟清墨寻思一番,不敢说谎,老老实实道:“本座本怕你那家乡情郎捷足先登,把你一口吞了,所以才贪口舌之欲,让上官离提前告诉你,要做云雨之事,才能治本座的病。”   段寒生冲着他假笑:“掌门大人可否告诉在下,治寒毒的方子,是确有其事,还是你们合起伙来,哄骗在下?”   “自然是真的。”钟清墨神色有些黯淡:“你若不想作为药引救治本座,本座又怎会强求?”   段寒生如木头一般不动,想了想,顺着他的意道:“那便好,我们找其他的方子,天下之大,总归是有办法的。”   寒生不愿意了?   寒生不愿意了!他宁愿找别的法子救他!   钟清墨宛如掉进了冰窟,从头至尾像被冰水淋湿了般,他的手不知何时从纤细的腰间处往上移,袭向了段寒生的下巴,将其紧紧捏住!   “你做什么?”段寒生蹙眉,他的力气一时间没控制好,下巴传来隐隐的疼痛。   钟清墨眯着眼睛看他,一双黑眸能喷出火来,盯着他看了良久,便冲上前去,嘴唇覆在了段寒生裸露在外的脖颈处。   “你——!”   钟清墨吸吮出了三个明显的红印子,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还义正严辞道:“寒生舍不得本座受苦的,对不对?”   段寒生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连假笑都笑不出来,咬牙切齿道:“掌门大人想说什么?”   “你方才那些话,只是气本座装可怜,是不是?”段寒生看那清晰可见的红痕,就像是被打上烙印般,心情也由此阴转多云。   段寒生闭上嘴巴,一句话都不想搭理。   钟清墨威胁道:“寒生若是不说话,本座便再补两个上去,凑成五个,到时下了车,更是显眼,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在马车上又脱了衣服做那种事,到时候谁都会知道,你段寒生是我钟清墨的。”   段寒生对他没有办法,小幅度踹了他一脚,道:“你怎地这般无耻?”   钟清墨凑近蹭了蹭,道:“你若不是寒生,本座才不会对你这样。”   可惜寒生就是寒生,这么多年,有些地方变了,对他的态度,却是一直未变。   若不是对他特殊,就不会在他冷言冷语的时候,露出一副又无奈又温和的神情。   段寒生问:“为何?”   钟清墨持着他的手,道:“自然是本座——”   他未说完,街上突生变故,那被欧阳宗主救助的女子,本躺在他怀里哭泣,谁料竟暗中拔出匕首,朝恩人砍去!   即使欧阳宗主反应敏捷,用手抵挡了一下,手掌也是鲜血直流,比起受伤的手掌,他更难以接受的是倒戈相向的女人。   “本尊明明救了你,为何——?”   女人微微一笑,全然没了方才那柔弱的模样:“你错了,方才只是引你上钩的计谋而已,可惜了,你人蠢笨,动作却很迅速。”   欧阳宗主还是头一次听见别人骂他蠢笨,当即肃然道:“原来全是计谋,你这般造假害人,以后真要出事,谁还敢出手相救?”   女人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朗声大笑:“我们这啊,向来强者为尊,你没有本事,脑子又不好,被骗了只能活该!”   原来地上那几个街头小混混装扮的,被打趴下的男人,纷纷歪歪扭扭,重新站了起来。   钟清墨掀开帘子一看,便道:“这群江湖骗子,既然被他们撞上,也算他们倒霉,正好抓几个过来问此岛的具体情况。”   欧阳宗主真正与他们交手,才发觉这群在巷子口钓鱼的人,身手都很卓越,五人团团围住,一时间打得难以满分,不分上下。   他们一打,段寒生看出了一些门道:“你看这女子的武功,这掌法像不像云鼓帮的掌法?”   “不止像云鼓帮。”钟清墨淡淡道:“其他几个男人,一招一式皆有出处,根本不是普通江湖人士。”   段寒生觉得诡异:“那他们为何会聚集到一处害人?”   钟清墨冷笑:“等落败以后,抓过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第五十九章   话音刚落, 那几人便朝着欧阳宗主的方向袭去,手法很是利索。   段寒生道:“我们不出手真的无碍吗?”   钟清墨淡淡道:“欧阳宗主刚被人欺骗,心里肯定不舒服,我们若是这时出手,等于是在告诉他,他刚刚的所作所为已经尽收眼底,行善事却被骂蠢笨的话也听见了, 反倒尴尬。”   段寒生听他解释,果真是这个理,便打消了出手帮忙的想法。   马车外, 欧阳宗主长叹一声,衣袖轻抚,也不知哪儿挂来的妖风,如同一面空气墙, 将袭击之人统统撞飞出去。   他既没有拔剑,双手负在身后, 衣冠整洁,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击倒,才真正让那几人知道欧阳宗主的实力。   他摇头叹息:“狂妄自大,骗人的手法娴熟, 毫无悔过之意,若是本尊放你们一马,留你们再次作乱,对岛上其他无辜受骗百姓也是不公, 不如就地将你们解决,也算为民除害。”   “且慢。”钟清墨掀开车帘走下,对欧阳宗主拱了拱:“宗主剑下留人。”   “钟掌门,这是为何?”欧阳宗主微微一讪,不悦道:“这等恶徒,要是不杀,难不成留下来祸害岛中平民不成?”   那几人本觉得自己已经没救了,不想这男人的同伙也是个心慈手软的,眼睛蓦地一亮,对着钟清墨就是磕了几个头,道:“大人,我们再也不敢了大人!饶了我们这一回吧!”   钟清墨道:“本座有一事,想要问问你们。”   其中几人本就脑子转得飞快,点头的同时开出了条件:“你若想知道可以,但必须得答应,放我们一条生路。”   欧阳宗主皱眉,不赞同道:“钟掌门,有何事不能直接在大街上寻个人来问,这群恶徒奸诈得很,即使问他,也不一定对你如实相告啊。”   “钟掌门?”女子嘴中喃喃念着这名字,猛地一惊:“你可是那虞清门门主钟清墨?!”   钟清墨眼神一厉,意识到言多必失,不该在外人面前表明身份,于是冷声道:“你该先回答本座,你们又是哪个门派之中的人?”   女人没有答话,似乎在想应对之策。   剑猛地出鞘,寒光闪烁,钟清墨直指那女人颈部:“别想动小聪明。”   身上的痛楚使女人浑身一颤:“他……他们是云鼓帮的人,我是……我是扶袖阁的人。”   欧阳宗主觉得其中有古怪,便问道:“你们都不是一个门派,为何会在一起?况且云鼓帮和扶袖阁,再不济也是江湖中的正派,你们这样做,不怕坏了你们门中的清誉吗?”   女人悲从中来,悠悠回道:“我们皆是被掌门厌弃,被赶出来的,无奈才来这东篱岛,好不容易得来一处容身之所……”   “怕不是容身之所,而是本身犯了禁忌,又或者与其他魔教勾结,才引起众怒,来这东篱岛,也是有人牵头。”   马车上下来一名俊秀的男人,撑着折扇,斯文儒雅,他嘴角噙着一抹淡笑,笑容却不达眼底,看向女人时,女人竟觉得周身莫名泛着丝丝冷意。   “寒生,为何下来了?”   钟清墨脸色立即变了,他冲上前就要将人揽进怀里:“这里危险得很,你瞧,有六个恶徒呢!”   段寒生本气定神闲,被他这般一说,整得自己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般,顿时尴尬地拍开他的手:“在下自会走路,不牢掌门费心。”   钟清墨揽不了腰,便去扶他的手臂,整得他像是怀了孕,有身子的人一般。   段寒生:“……”   女人定定地看着段寒生,勾起一抹嘲讽般的微笑:“你说的不错,我在扶袖阁中碌碌无闻,门中被同门师姐妹欺凌,出门在外,又因扶袖阁小,被人瞧不上眼,还不如入了魔教,逆天而行,肆意妄为才好!”   段寒生将视线瞥向那几个装扮成小混混的壮汉,问:“你们呢?也是同样的想法?”   壮汉哀嚎道:“我哪里有这位娘子的魄力,这云鼓帮……本就有一半驻扎在东篱岛的……”   欧阳宗主惊愕:“云鼓帮不是在莫阳县边上安营扎寨?怎么会有一半在东篱岛?”   壮汉颤抖着嘴唇,摇头道:“我不知道。”   遮遮掩掩,做贼心虚。   钟清墨冷声道:“看来你知道。”   段寒生抿着唇:“在下大约明白一些了,你可还记得之前勿须长老拜宴时,他身边的舒见云?”   钟清墨回道:“自然记得,他用云鼓派的功夫,联合勿须,企图在天斗台执你于死地,本座当时只来得及将那银针震离轨道,王家寨的张英冠,却因此丧了命。”   他说这话,段寒生倒不知。   曾以为那舒见云就是要杀张英冠,然后用他的死来污蔑他,甚至让整个虞清门遭殃,原来这人只是单纯的想让他死罢了。   “……舒见云是云鼓帮中之人,勿须与他同流合污,极有可能是整个云鼓帮都倒戈了,莫阳县那一半成了牺牲品,东篱岛的这一半,还能为他所用。”   钟清墨冷冷地看向那壮汉:“如今,本座需要知道,勿须长老究竟藏匿在何处。”   壮汉起先还不肯开口,架不住剑锋朝他胸口缓缓刺入的压迫感,求饶道:“我说,我说!我是不知道什么勿须长老,但是几日前,岛上确实来了一个队人马,那人马似乎和我们岛主认识,这里几个领头的,对他们尊敬得很,隔天,竟连天岐宫的宫主也赶来了!”   段寒生愣道:“你是说,张无痕也在岛内?”   壮汉点了点头:“对,他们都在东篱岛最中心的那套大宅子里呆着……”   段寒生沉默了。   钟清墨捏了捏他手臂上的嫩肉,担忧道:“怎么了,为何不说话?”   段寒生抬眸,他的眼中头一次闪烁着如此强烈的杀意:“在下在想,如何将那勿须和张无痕,一网打尽。”   钟清墨自然也不想放过当初那个将他坠下悬崖的现天岐宫宫主,轻声道:“若是张无痕与你相遇,本座怕他再捅些别的幺蛾子出来。”   现在看来,勿须长老与张无痕早就有所牵扯,此番逃跑,两人一旦对接,一想便会觉得不对劲,他们赶来东篱岛,也是预料之内,敌在明,我在暗,不好对付。   “迟早是要兵刃相向的。”段寒生道:“也好借此机会夺回天岐宫。”   他寻思一番,又问那壮汉说道:“这座岛所有的岛民是否都与你们一样?”   “……起码一半。”   也就是说,岛上起码有一半的人是勿须长老那边的,难怪他有恃无恐,原来是回大本营了。   段寒生蹙眉:“既然如此,你先回去,就说我已经将虞清派掌门钟清墨绑了,让张无痕带着解药,在原先预定的地方等我。”   “是,是。”壮汉点头如蒜。   段寒生续尔又看向那女子:“这位夫人就留在这吧。”   壮汉脸色一变,不禁提高了声线:“为什么?!”   段寒生不紧不慢地解释:“方才在下看钟掌门用剑锋刺入你的胸膛,这位夫人焦虑万分,恨不得以自身受过,之前自己被威胁倒还未这般失态,这时候在下便想,这名女子估计是你的相好吧。”   “你——”壮汉目眦欲裂。   “快去吧。”段寒生道:“你若老老实实,该说的尽数说出,不该说的一字不说,你这相好便不会有事,不然在下会将她的头颅割下,扔进猪圈,让她死后也不得安生。”   壮汉气极反笑,发出阵阵尖锐刺耳的笑声:“我道你们名门正派有多刚正不阿,威胁起人来的残暴手段,与我们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嘛!”   段寒生微笑:“过奖过奖。”   欧阳宗主不解道:“段兄,你将他放走,他若再作乱该怎办?”   好你个欧阳,跟本座说话时强硬不容拒绝,和寒生却柔和了那么多,难不成都人老色衰了还有企图不成?!   钟清墨接了茬,冰冷冷的语调中还带着隐隐的酸味:“擒贼先擒王,等贼王除去,群龙无首,这些个小喽啰,只要稍稍镇压一番即可,花不了什么大阵仗,相反要是让贼王跑了,那就是治标不治本,除去其一,还有其二其三其四等着,能有什么用?”   段寒生难得附和道:“正是如此。”   欧阳宗主算是被说服了,他绑了那女子,将她像麻袋似的扔在自己马上。   “马车里空旷地方大,为何偏偏要她与本尊同骑?”   钟清墨自然不愿让一个女人来碍眼,打扰他和寒生的二人世界,于是道:“宗主武功高强,本座与寒生坐一辆马车,如今寒生暂时无法运功,如一道乘坐,是会有危险的。”   欧阳宗主没有办法,只能当了这个冤大头。   不想段寒生在上马车之前,顿了顿,温声劝道:“还是莫要将她绑了,不然等出了这巷子,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欧阳宗主嘴角抽了抽,心道你们二人不做事,废话倒是颇多,却又挑不出什么错,只得将绳子抽去,在女人大声尖叫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她的哑穴,再一掌将其劈晕,带上马,接着问道:“现在我们该去哪里?”   这么一问,段寒生突然感到饥肠辘辘,道:“时间不早了,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吧。” 第六十章   段寒生一行刚走进饭馆, 四面八方便传来虎视眈眈的眼神。   这东篱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传播消息却也灵通,看来他们已经知道,岛上来了几个异端。   小二倒不受影响,满面笑容地走来:“客官,要来点什么?”   段寒生寻思一番, 笑道:“把你们的招牌拿手菜,都上一点过来吧。”   “好咧!”小二将汗巾往后一甩,屁颠屁颠地下楼了。   钟清墨心生警惕, 冷声道:“你也不怕他端些毒物上来。”   段寒生扬了扬下巴:“不是还有神医上官离在吗?”   钟清墨想了想,又有些不高兴:“你靠他做甚?本座也能验毒。”   段寒生觉得好笑:“术业有专攻,在下只是打个比方。”   钟清墨不语,只是不动声色地朝着身边人再靠了近一些。   “你怎地又靠这般近?”   段寒生看四周传递来的眼神怪异, 便有些窘迫,小幅度地推了推他。   钟清墨倒是觉得自己有理, 他悄悄指向左边那几人:“你瞧,这桌的人假意吃饭,实际一粒米未动,目光时不时地这儿飘, 本座看来,他们在刻意监视我们。”   段寒生蹙眉:“那又如何?”   钟清墨又往他身边挪了挪,道:“如今你不能运功,身子骨也弱, 万一他们要出手,容易误伤。”   段寒生还欲说什么,小二已经端了几盘菜上来:“客官,这是本店的招牌,贵妃鸡,卤香牛肉,西湖醋鱼,东坡肉,还有酒酿圆子,请慢慢享用。”   放下后,便什么也没说,直接退下了。   钟清墨银针挨个刺入盘中试探,等到银针无变色,才放心地拿起筷子。   段寒生破天荒地,给他夹了几块鸡肉。   钟清墨眼睛亮了亮,勾起一抹笑意,得寸进尺道:“寒生,你喂我可好?”   上官离喝了口汤,闻言直接喷了出来:“噗——”   不得了,太肉麻了!   钟清墨顿时不悦道:“老老实实吃饭。”   秦隐嘴里咀嚼着牛肉,小声道:“钟掌门的脸色真是多变呀,他以前是学唱戏的吗?”   钟清墨阴沉沉地看着他,差点没将他直接碾碎了。   段寒生抬眸,见势不妙,轻轻用筷子炳打了他一记手背,道:“你这般凶神恶煞做甚?”   钟清墨收回了目光,将注意力放在寒生为他夹的鸡肉上,满足地咬了一口,竟觉得味道有一些甜腻。   段寒生见他高兴,不禁抚额,手里又不由自主地夹了块牛肉放进碗里。   吃完饭,他们便在酒馆里等待消息。   欧阳宗主略感担忧:“那人真会乖乖听话吗?若是一去不复返,我们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莫要担心。”段寒生拿帕子擦了擦嘴,悠悠道:“即使我们不劫持这位相好,那壮汉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传话给他头领,不过他必然添油加醋,搞不好反倒对我们不利。”   那女人被点了哑穴,醒来后又被定了身,不能说话也不能动,闻着饭香肚子咕噜噜地乱响,别说有多难受了。   段寒生朝她笑道:“你也别太着急,等你那相好回来,就能重获自由了。”   你吃饱喝足,自然不急,老娘饿得狠!   女人恨不得朝着这兔儿爷的笑脸唾上一口,只可惜动弹不得,不然此时她的嘴必然是张开的。   段寒生算得准确,在天渐渐暗下的时候,他在楼下看到一个身着黑袍,鬼鬼祟祟的影子。   此时酒楼中原先几个不怀好意的已经散了一大半,只留下先前钟清墨指得那一桌,那茶水是没了又点,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那壮汉走上二楼,在看见邻桌的一刹那猛然顿住了,脸色蓦地惨白。   “四……四位长老……”   “原来是东篱岛上的长老。”钟清墨桃花眼一挑,不紧不慢道:“本座还以为是谁,偷偷摸摸观察我们一个下午。”   那长得矮的,名叫阿椒,一身肌肉,听到这话自然心里不舒坦:“你这娘了吧唧的小兔爷,别往脸上贴金,谁暗地里观察你们?!”   “既然如此。”段寒生托着下巴问道:“你们光今天一下午,就喝了这酒馆的十七壶茶,眼睛时不时地往我们这儿飘,又是为何?”   这时,长得高的又说话了,他倒是理直气壮,大声争辩:“我们观察你怎么了?难不成你脸上贴了告示,不准观察不成?”   个子高的倒像个小孩子似的,争辩中梗着脖子,气势不输人,说话幼稚得很。   “元宝长老……”那壮汉见这小孩子心性般的高个子男人,更是吓得浑身发抖,一脸菜色。   元宝长老看到壮汉,先是歪着头问道:“你是何人?”   随即恍然大悟:“好啊,原来是我们东篱岛里云鼓帮的人,你叛变!没良心!祸害!我要杀了你!”   元宝长老手舞足蹈,越说越急,越说越气,将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掌带了风,就向着壮汉袭去。   钟清墨眼神一厉,身影微闪,出现在元宝长老面前,接住了他的那一掌。   “滚开!”   钟清墨冷冷道:“这人本座留着有用,你要想练武,应找别的地方才是。”   可元宝长老似乎并不买账,他大声嚷嚷着:“滚开滚开!”   段寒生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撑开折扇,在钟清墨耳边压低声音道:“他似乎精神状态有些问题。”   钟清墨也发觉了这一点,手中抵挡的动作不停,这高个子虽然看着傻了吧唧,但内力雄厚,功夫了得,一时间,和他打了个不分上下。   阿椒瞄准机会,持起手中的茶杯,对准那壮汉就是一掷——   场面一下混乱无比,茶馆里,四个东篱岛的长老齐齐出手,想要将那壮汉置于死地,欧阳宗主,钟清墨等人又纷纷抵挡,这筷子,碗,桌子,凳子,都成了手中的利器,你扔过来,我抛过去,好不热闹。   那阿椒脑子转得挺快,一看便知道几人中哪个最弱,哪个没有了武功,他一闪身,换了目标,手勾成利爪的模样,直取段寒生心脏。   段寒生下意识地运功去抵,结果气血上涌,人没挡着,自己吐了一身衣裳的血。   “寒生——”   钟清墨吓了一跳,心中焦急,回过神来已拔出剑,那剑擒着十分的内力,又快又利,等它飞到阿椒身边,阿椒反应不过,手掌被卸了出去! 第六十一章   “啊——”阿椒发出凄厉的惨叫, 那鲜活的手掌落在地上,蹦哒了两下,才歪歪扭扭地不动了。   “你可有事?”钟清墨锢住他的手臂,紧盯着那张失了血色的脸左瞧右看,又有一丝后悔。   终究是他太过着急,才使得寒生失去了自保的能力。   段寒生抹去嘴角的血渍,深吸一口气, 反握住钟清墨的手腕,道:“在下无碍,但是……”   他顿了顿, 目光冷然:“这几个长老必须得死。”   他们已经知道了计划,若是放仍离开,不仅张无痕和勿须长老不会上当,还会假意同意赴约, 然后来个瓮中捉鳖。   “放心。”钟清墨展眉,宽慰道:“这四人, 一个都走不了。”   他手中的剑缓缓翻转,发出悠悠银光,余下的几位长老被这光刺花了眼,到底是坐上掌门之位的人, 气势自然不会输与他人,那样一动作,使得长老们莫名有些心悸,端着姿势迟迟不敢上前。   阿椒见同伴唯唯诺诺, 不禁破口大骂:“你们还愣着做甚?他砍了老子的手!”   元宝长老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眼一瞪,脚一跺,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上去。   这人力气极大,莽撞又不好对付,钟清墨和他对打两招,发现这家伙招式狠毒,而且迫切地想要朝他身后的段寒生袭去,眼底饱含着无穷无尽地杀意。   钟清墨心系身边之人,不敢恋战,揽过段寒生一个转身躲过他的攻击,抬眸朝上官离看去。   上官离会意,提着裙摆,飞身一闪,一包药粉直冲他的脸面。   “啊——”   这粉末带着毒性,转眼间他的脸部肌肤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开来:“好疼啊——好疼啊——”   让他这般痛苦死去不是名门正派的做法,却是最有效的方法。   “对不住了。”上官离摊手,满脸歉意道:“并非是我们虞清门想要断你生路,完全是因你出手在先,你若是要换个人袭击,本少主倒是有一些让你无痛死去的方法。”   “还有三人。”   说是三人,其中一个已经断了手,鲜血如注,完全没了战斗力,其余二人看着不像元宝长老那样难对付,一脸虚张声势的样子。   “你们也与这元宝长老一样,永远留在这酒馆之中。”   钟清墨甩了个剑花,那剑锋像是长了眼般精准地刺向那两人喉咙,剑身是漂亮的雪白色,杀了人后,竟未沾一丝血迹。   那断了手掌的见大势已去,连滚带爬地就要逃开,却被欧阳宗主一掌拍在胸膛上,整个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倒下。   将这四位长老处置了,钟清墨面上不显,内里依旧忧心仲仲:“闹出如此大的动静,难免不会被传扬出去……”   段寒生听他这么一说,脑中突然闪过些许古怪,随着疑虑渐渐扩大,慢慢呈现出来:“……等等,我们在二楼打斗许久,为何却不见有上来询问情况?”   秦隐托着下巴,苦思冥想:“万一是他们没有听到呢?”   上官离捏了捏他软绵绵的脸蛋,没好气道:“怎么可能?这里膈音效果不佳,根本不可能存在听不到的现象,而且按理说,不管是掌柜的还是小二,那是最怕客人聚众闹事,应该第一时间赶过来才是。”   原本跪在地上满头大汗的壮汉,见四位长老皆已身首异处,大致了解了他们的实力,说话的语气更是唯唯诺诺:“张……张宫主已经同意赴约,我……我的话带到,你们该把我媳妇放了吧?”   “不行。”段寒生刚吐了血,头有些晕,拿了张椅子坐着,但并不妨碍他和壮汉攀谈:“这位兄台,你还没说,何时赴约呢?”   “明日!”壮汉急匆匆道:“明日午时,他会在东篱客栈等候!”   “那便好。”段寒生微微一笑,随即又深深叹息:“你作恶多端,我等本不应该放行。”   话音刚落,壮汉在短短一刹那间已经汗如雨下,身体不住颤抖。   “不过——”段寒生想了想,又道:“你既然传递了消息,也算对我们有所帮助,只要明日张无痕按时赴约,我们不会再为难你,也希望以后你能改过自新,莫要再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了。”   那壮汉将头埋得低低的,半天只憋出一个字:“……是。”   他的眼睛定定看着被点了穴的女人。   欧阳宗主没好气地说:“放心,我们不会拿她如何,待本尊找着了我门中的逍遥剑师,便放了这位夫人。”   酒楼上一地的尸体,当他们把小二叫上来时,小二看着那血淋淋的尸体和手掌,跟没事人似的。   他措着手问道:“客官可是要清理尸体?”   欧阳宗主见状不禁惊讶问道:“你不害怕?”   小二镇定道:“这有何可怕?”   欧阳宗主指着那一个个死不瞑目的尸首问:“你看这一具具死尸,各个以不同的形态死亡,这具脸上还都是腐肉,你竟然没有一丝惧怕,难道还不奇怪?”   小二笑了笑:“这东篱岛上劫匪地痞多了去了,我早就习以为常,知道为何我明明听见楼上有动静却迟迟不上楼查看吗?”   段寒生正有这一疑问,此时抬首,静静听他如何解释。   小二淡然道:“这座酒馆上一个小二,便是在客人中间劝架,被误伤后失血过多而亡的,他可惜不珍惜生命,而我不是,所以我想了一个办法……”   段寒生挑眉问道:“什么办法?”   小二一摊手:“你们打架归打架,后续清理残局和桌子凳子的损坏都应该算清楚才是,这样你我都好和老板有个交代。”   段寒生不禁佩服:“你这个主意,倒是很不错,既能保住性命,也能保住酒馆财产。”   小二笑道:“那便付钱吧,客官。”   他们付了足够的银两,才从酒馆里出来。   钟清墨眉头紧锁,似乎在想一些事情。   段寒生他愁眉不展,低声问道:“怎么了?”   钟清墨淡淡回道:“本座认为那小二有问题,可是一时抓不住他的把柄。”   段寒生点了点头,了然道:“在下也有所怀疑,不如今日就住在这酒馆的附近,也好顺道观察观察他。”   钟清墨本来觉得这种设想难度太大。   毕竟想要寻离酒馆近的,甚至一打开窗户能看见里头人进出的,着实困难了。   谁知道好巧不巧的,还真给碰上了。   这客栈正好建在酒馆的斜对面,这一开窗,视线刚刚好。   段寒生怕一入夜,钟清墨又要对他动手动脚的,便想拉着秦隐,和他住一间。   哪晓得,就因为几星期前的疏忽和理所当然,秦隐这小家伙被上官离吃干抹净,胳膊肘往外拐了,段寒生找他,他还拒绝了。   “上官说你如今身子骨弱,手无缚鸡之力,不好和我睡一道的,万一有人图谋不轨,想要偷袭,我保护不了寒生!”   小家伙说得一板一眼的,还真有几分道理,段寒生没法子,只得无功而返。   自从钟清墨摘去了自己副病怏怏的柔弱美人表皮,对段寒生刻意的靠近越发不避讳了,特别是两人独处时,黑漆漆的眸中还带着若隐若现的邪气。   “寒生体弱,应该多吃些蔬果才是。”钟清墨乐滋滋地为他剥橘子皮,将它们分成一瓣一瓣,挨个抵在他嘴唇上:“吃。”   起先寒生还老老实实地,他塞一瓣吃一瓣,后来才发现,原来这厮只是享受舌头与他指尖微微碰触的那一瞬间罢了。   碰触时,他的眼睛会普通一只慵懒的小猫咪般眯起,手一旦收回,又露出隐隐的惋惜。   最终,段寒生忍无可忍,出手挡住了他送来的橘子,问道:“你一点不担心明天吗?”   “有寒生在,本座有什么可担心的?”   钟清墨将手中橘子皮一扔,靠在床头,床边上便是那扇木质的窗户,窗外大街上,人来人往,他把视线对准刚刚去过的酒楼,说道:“不过,本座在想一事。”   段寒生问:“何事?”   钟清墨打了个哈欠,面带倦容:“在这岛上,本座听到了张无痕,也听到了勿须,可是为什么却无人提起岛主呢?这东篱岛的岛主又是谁?”   是啊,按理说,岛主应该才是真正统领他们的人才对,为何不仅是那名壮汉,还是被擒的夫人,从头至尾没有说出关于岛主的一切呢?   着实让人觉得古怪。   段寒生沉思道:“会不会因为那岛主其实是个傀儡,无用之人,完全受限,所以存在感不强,大家都不会提到?”   “嗯……”钟清墨眨了眨眼:“也有这种可能。”   他朝段寒生招了招手:“寒生快过来看。”   段寒生见他盯着窗户外,还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便一边走近,一边蹙眉问道:“那小二可是有什么动作了?”   谁知他这一毫无防备的靠近,却被钟清墨寻了破绽,按着他的腰就是往下一摁。   “啊!”   段寒生身子一软,一下子坐在了他的大腿上,随着感受到股间隐隐传来的温度,他的脸猛地涨得通红:“钟清墨!你做什么?!”   “这地方位置实在狭窄。”钟清墨铁了心,紧紧按着手中柔软的腰肢不放,在他耳边吹着热气:“寒生不如坐本座的腿上一起查看?” 第六十二章   “你快放开我。” 段寒生被这样抱着, 自是无暇去看远处酒馆之中的动态。   他以为经过前几日的不理不睬,钟清墨不会再对他说那些暧昧言语,谁晓得这会儿稍稍一松懈,又开始紧追不舍起来。   钟清墨这般揽着寒生,既能看得着窗外,又能摸着温温暖暖的身子,舒服极了, 更是不想轻易松手。   “寒生,你可还记得刚上岛时,我们在马车上那未讲完的话吗?”   段寒生蹙眉, 又推了推他的手,似要挣脱,声线还有些发颤:“……记不清了。”   “呵……”   钟清墨喜欢看他淡然的脸孔浮现出害羞慌乱的神色,指尖轻轻在他脖颈处打转:“这处的红痕……还未消退呢, 怎地,记不得了?”   他凑近了, 双手自身后环抱住,低声道:“你这般聪敏,却不知本座的心意么?还是说,其实是在装傻?”   段寒生僵直了身子:“明日就要见张无痕了, 你怎地还有那种心情做这种——”   “就是明日要算清总账,才要和寒生说清楚,免得到时候濒临险境,还未表明心意, 就死不瞑目了。”   段寒生听他所言,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怒道:“你诅咒自己做甚?!”   钟清墨往前探去,遮住他乱窜的目光,与之对视:“那你倒是说说,你到底是不是对本座存有爱慕之情?”   他真是铁了心般想要寻求真相。   段寒生支支吾吾:“在下不知……”   也不懂。   “不知?”钟清墨勾了勾唇,捏着他的下巴慢慢往上抬:“这样,你总该知道了?”   他们接了绵长的吻,这次没有水,钟清墨将舌头伸进来时,段寒生恍惚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口腔正慢慢地被侵蚀。   这个吻过于温柔,他张开嘴,渐渐有了回应,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是坐在别人的腿上,手上也没有再挣扎了。   钟清墨还不肯罢休,趁着他迷乱之际,腰上的臂膀,渐渐往下滑去。   ……   段寒生回过神,天已经暗了。   他弯腰将掉落的腰带捡起,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再把沾了污秽的亵裤扔进木盆,自己用手搓洗。   浑浑噩噩地,他竟半推半就钟清墨用手弄了一次,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也不是办法。   段寒生对钟清墨,确实是喜欢的。   细数自己做过的那些,不合逻的事儿。   例如上山时怕他认出,故而带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面具,钟清墨说的那些拙劣的谎言,他始终看不出来,甚至还上了钩。   莫不是对他有意,脑子哪里会无缘无故地犯傻?   况且刚才那个吻,竟使得他心脏乱跳,“砰砰砰”响个不停。   段寒生内心挣扎,最终叹气,他决定接受。   钟清墨正巧洗完澡出来,瞧清楚他在做什么后,脸微不可查地红了红。   ——这都是他的杰作。   钟清墨挽起袖子,搬了个凳子,坐在段寒生身边,含情脉脉地说道:“这种粗活重活,还是本座来吧。”   段寒生怎么会把自己沾着污液的私人物品交给眼前这个明显不怀好意的人,便推了他下把:“去窗户旁看着,免得那小二图生事端。”   “寒生应该先吃药才是。”   段寒生的□□潜伏于体内,早晚药汤皆不能断,不然反而激起毒性,这毒性若是发出来,就是离人药谷这种专解千奇百怪毒物的门派,也会觉得棘手。   钟清墨把药汤放于木桌上:“快乘热喝了。”   段寒生犹豫。   这东西忒苦,连续吃了几天,着实叫人难以下咽。   “寒生若是不吃,还想本座亲自喝了,含在嘴里,再喂你不成?”钟清墨虽嘴上这么说,手里却拿出几个蜜饯,递给他:“喝完汤碗,这蜜饯甜滋滋,自会为你挡去苦涩。”   段寒生微讶:“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   “自然是本座从集市上买的。”他回答完,又倍感委屈:“寒生不关心本座,自然也不会知道是何时买的了。”   段寒生知道此时若不将药给喝了,还少不了他后续的一通埋怨呢,便捏着鼻子,眼睛一闭,端起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   “这下可满意了?”   钟清墨应道:“嗯,满意了。”   段寒生脸一板,命令道:“那还不盯着那酒馆小二?”   “好。”钟清墨先是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然后老老实实坐在那窗台边守着。   面上余温未消,段寒生一边搓洗着衣裤,一边道:“即使我有承认,你做这种事,也应征得在下同意才行。”   钟清墨侧着身子,托着下巴,凝视窗外,微微弯起的眼睛暴露出他此刻极好的心情:“嗯,寒生说什么都好。”   ……这厮肉麻得很。   段寒生摇了摇头,继续洗衣裤。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入了夜,酒馆也有了打烊的征兆,小二却一直未曾离开半步。   段寒生渐渐失去了耐心,心中思忖,莫不是他们错了?其实他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端盘子的小厮罢了。   这时,酒馆中最后一位客人也离开了。   钟清墨粗略打量了一会,觉得不妥:“恩?”   段寒生凑近问道:“怎么了?”   “这人几分钟前刚进的酒馆,进时便探头张望,很是警惕,没过多久后出来,又是先观察四周有无反常之人,才装作吃饱喝足地走出。”   段寒生狐疑道:“你怎知道他在装模作样?”   钟清墨耐心回答:“这人明明才进去几分钟,哪里来得及吃东西?出来时探头探脑,还挺着自己的肚子,拍了两下,难道不是假装吃得很饱?”   “有理。”段寒生抿着唇沉默片刻,问:“现今应该怎么办?”   钟清墨眯着眼的眸子透着一股子危险的光芒:“既然好不容易守株待兔到的东西,那边跟上去悄悄,也不枉本座这一个多时辰的盯梢了。”   段寒生将洗干净的衣物放在一根麻绳上晾起来,转身说道:“我跟你一起。”   钟清墨飞快拒绝了这个提议:“难不成寒生忘记了自己内力紊乱,无法运功的事了?”   段寒生怔了怔,自己没了内力,一起去确实什么都帮不了,反倒徒增烦恼。   “那你跟去,务必要小心谨慎,切莫跟得太紧,免得暴露身份。”   钟清墨听着,嘴快笑得快崩裂了,但还是美滋滋颔首,一副乖宝宝模样:“寒生也要好好照顾照顾自己。”   段寒生刚要点头,发现这番嘱咐与这相处的模式过于老夫老妻,于是窘迫地催促道:“快些去吧,那人都没影了。”   目送钟清墨跳窗远去,段寒生留了个心眼,继续盯着那家酒馆。   他已经放松警惕,时间一久,上眼皮粘着下眼皮,昏昏欲睡。   正要关上窗户,那小二竟然从酒馆里出来了。   他不仅走了出来,还卸去了白日里那副和善奉承的嘴脸,周身围绕着一股诡异且冰冷的气质。   这小二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仰着头,从平民居住的院子,到段寒生借住的客栈,一一扫过。   最后,他的目光在一间开了窗户的二楼客栈上停顿,木窗虽然开着,乍一眼望去,里面却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小二像是决定了什么,笑了笑,脚尖轻点,就朝着那扇未关的木窗处飞去。   黑暗的客栈内,段寒生屏着呼吸。   ——他突然想到一种可能,那小二早就发觉了他们的窥伺,于是施展了调虎离山计,为了就是把钟清墨支开,他的目的,一直是自己。 第六十三章   段寒生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木门。   隔壁就是欧阳宗主的住处, 他计算着若是此时快步奔出,能不能赶在那小二踏进窗前出去。   结果是有风险,他试图寻找一个安全的空间,可以容纳一个人,并且进去躲一躲的。   宁静的黑夜里迎面扑来一股微风,木窗吱呀吱呀地晃了晃,一只手, 扣在了窗台上。   这穿着小二服装的男人,用力一撑,体态轻盈地落地, 屋中太黑,眼睛难免有些不适应,等过了会,适应了黑色, 他环顾四周,发现屋中空无一人。   “我知道你在里面。”小二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悠悠对着屋里的空气说道:“你不是想见张无痕吗?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   段寒生心中冷笑,他是想见张无痕,更是想看到他的尸体,而不是自己去送死, 又怎会亲自送上门去?   小二见无人应声,便叹道:“你若不现身,我也没法,只可惜了那逍遥剑师, 怕是活不过今天凌晨了……”   段寒生微微皱眉,心里如明镜一般。   勿须是抓了这逍遥剑师没有错,然而即使知道叶太平时日无多又如何?他现在连普通门派的弟子都抵抗不了,站出来维护不过是累赘罢了。   无论做什么,都比不上静待时机,等钟清墨回来的好。   小二见自己抛出诱饵,屋中依然静悄悄,不禁纳闷,往常这名门正派听到自己同伴被俘,并折磨得生不如死,即便没有义愤填膺地跳出来声讨一番,也会怒气冲冲耐不住性子,如此一来,正好辨别那视线的方向,将他擒住即可,可如今完全没有动静,让他不由怀疑目标是否真不在屋中了。   他摸着黑,说实话看不太清楚,只能勉强依着月光洒落下来的白光辨别:“逍遥剑师因你而死,难道不羞愧吗?”   他寻找着。   这屋子不大,柜子倒是多,小二一边虚张声势,一边将柜子逐个打开。   没有,没有,这里也没有……   他觉得奇怪,一个下午,明明有看到一双眼睛在直直紧盯着他,故而略施小计,特意将其中武功高的一人调虎离山,自己先找好拿捏的,难不成失策了?其实根本不是这屋子里的人盯梢着他?   小二不甘心,再次问道:“你真的不在?真的不关心身处在水深火热里的逍遥剑师?”   这句话问出时,带着隐隐的试探和不确定,很快,他撩开珠链,走到了床榻边,然后停下了。   段寒生将身体靠在角落里,床底下的灰尘飘飘忽忽,弄得他鼻子痒痒。   他听到那店小二的声音越来越近,停了下来,甚至弯下了腰——   冬日里的寒风,又猛地吹了进来。   “与其善心大发,让别人去关心逍遥剑师,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   身后传来冰冷冷的声音,小二的动作顿了顿,到底还是没有坚持往下看去,转而眸子后移,发现自己特地设计调离的人此时竟回来了。   钟清墨原本跟在那客人后头,离得越近,越是觉得有些不对——这客人刻意与他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似乎故意在引他跟上。   他一怀疑,便想到独自在屋中的寒生,心中一紧,再不敢犹豫,当机立断擒住那客人,逼他说出了实情,果然不出他所料,有猫腻。   他脚下步伐飞快,回来时,看客栈中烛火熄灭,便知不好,心急火燎地冲了上去。   小二惊讶道:“你回来的真快,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钟清墨在黑暗中,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看这样子,并没有抓住寒生,不禁送了口气,问道:“你无缘无故,闯进我们住的客栈做甚?”   小二倒是坦诚:“抓人啊。”   钟清墨明知故问:“那抓到没有?”   小二皮笑肉不笑:“你说呢?”   钟清墨将剑拔出,闪烁着悠悠银光:“自然是没有了。”   他突然出手,小二也有防备,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对打起来。   段寒生隐约能看到两人的招式,这小儿白日里一副老老实实的唯唯诺诺模样,此时跟钟清墨你来我往不落下乘,说明不是好对付的人。   他到底是谁?又为何去当小二?有什么目的?   段寒生回忆起他们刚进酒馆时,那几位长老的眼神——带有恭敬,畏惧,举止有生疏的客气,不像是对待一个杂役的态度。   钟清墨的攻势凶猛,故意想弄出动静,而小二不贪恋战,虚晃一招,就要逃跑。   可他既然进了客栈,哪还容易出来?   钟清墨凌厉的剑式将他逼得步步后退,最终只得撑着墙抵抗。   小二眼中闪过一抹杀意,偷偷将手摸向腰际,段寒生乘着他们打斗,总算从灰尘满地的床底下爬了出来。   一爬出,便看到了他的小动作。   段寒生蹙眉,摇了摇玉扇,玉扇柄下跳出一把小尖刀,刺入小二的手腕处。   小二对付钟清墨便要聚精会神,却忽略了屋中的另一个人,剧烈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的肚子被踹了一脚,一下子倒在地上,竟迟迟没有再起来。   段寒生问道:“他死了?”   钟清墨不敢确定:“先点灯吧。”   二楼的房客只有他们六人,欧阳宗主听到声音即刻赶了过来,看着这一地的狼藉,他瞠目结舌:“……你们遇见刺客了?”   “差不多。”段寒生身上乱糟糟的,一身干净洁白的里衣此刻沾满了灰尘,他将蜡烛重新点燃,屋内恢复了亮光。   那店小二躺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是骇人,段寒生起先不信这厮会这么轻易地死去了,用脚尖碰了碰他,再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没气了。   “怎么样?”   钟清墨将他整个人翻转过来,仔细一看,他的后脑勺竟插在一根尖锐的铜座上,这根木桩进入了最柔软的地方,难怪会一命呜呼。   段寒生后退一步,抿了抿,这小二运气也太差了些,这铜座本身是用来插蜡烛的,但有好几个,他们一打斗,黑灯瞎火,东西又乱,自然容易磕着碰着。   段寒生看着他的尸体,叹道:“这人似乎知晓逍遥剑师被关在何处,本想若是捉住了,就拷问一番,看看有无线索。”   欧阳宗主深吸一口气:“明日,明日见了那所谓的张无痕,应该就知道叶兄究竟在哪儿了。”   段寒生没敢把店小二之前的话逐字逐句地说出来,如今他们再着急也无用,这店小二死了,线索也就断了。   “恩?”钟清墨在小二身上摸索,他的胸口,靠近心脏的部位像是被一个坚硬的东西抵挡着。   段寒生见他拿出一块木牌,这木牌挂着流苏,一看便像是通行证一样的东西,上面刻着五个字。   这可是个好东西啊……   段寒生将木牌颠了颠,笑道:“可谓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欧阳宗主似有不解,他努力把脑袋探来,想要看清木牌上的字。   上面刻着——东篱岛岛主。   欧阳宗主惊愕:“此人身份不一般啊。”   段寒生微微一笑:“若是我们知道这东篱岛岛主住在何处,倒可拿着这木牌进去一探究竟,必定会有不小的收获。”   “那倒方便。”欧阳宗主道:“这种事,岛上哪里会有人不晓得?随意探问一番,便可知道答案。” 第六十四章   他们打定主意, 分成两波人,一波去见张无痕,另一波,则是去东篱岛岛主的住处一探究竟。   钟清墨处理尸体花费了很多时间,回来时已经是三更的天了。   段寒生已经趴在在床榻上睡着了。   钟清墨又洗了个澡,才轻手轻脚地回来,把人搬上床去。   他一寸一寸地摸着怀里人的脸, 喃喃道:“若是此次成功,你便没了心事,还会乖乖跟本座回虞清门吗?”   段寒生的睫毛颤了颤, 闭着眼睛答道:“你若同意再不耍什么小花招的话,可以考虑。”   钟清墨先是一愣,后又大喜,抱着他道:“寒生, 你还没有睡着?”   段寒生侧着头,昏昏欲睡:“只是睡眠浅, 被你吵醒罢了。”   “那便不吵你了。”钟清墨跟着一道躺下,明日见那张无痕,是存了将他杀死的心去的,必然要养精蓄锐, 以免到时候晕晕乎乎,连剑都拿不稳。   “恩……”段寒生淡淡地应了声,呼吸渐渐平稳了起来。   次日早晨。   段寒生睁开眼睛,顺手摸了摸旁边, 还留有余温,猛地坐起,刚巧见钟清墨推门,不由暗松一口气。   “我还道你独自一人前去了。”   钟清墨道:“本座要是独自赴约,如何给自己捆绑?”   说得也有道理。   段寒生下床,将他端来的粥一饮而尽,又特地寻来了一根结实的粗绳,说道:“你坐下。”   他给钟清墨前前后后绑了好几圈,然后认真打了一个漂亮的结,满意地在原地欣赏了好一会。   ……这捆得也太严实了些。   钟清墨差点要以为段寒生真跟他有仇了。   段寒生心情好,脸上也带着笑:“欧阳宗主出发了吗?”   “恩。”钟清墨的眼珠随着段寒生的移动跟着一起打转:“他和缪小易一起去了,客栈里留着上官离和秦隐,秦隐武功低微,一个人住着不安全。”   他说着说着,又有些不开心:“这秦隐怎么跟你关系这般好?是不是对你有所企图?”   “你在想些什么?”段寒生乘着钟清墨的双手不能动弹,点了点他的额头:“秦隐这么小,人又单纯,我若不护着他,他早就被张无痕的宝贝儿子,张凉折磨死了。”   钟清墨对张凉没什么印象了,只是隐隐约约记得儿时的他,是个小胖墩,武功平平,中庸之才罢了,于是嗤笑道:“以前他唯唯诺诺,像只老鼠似的,如今也会欺负人来了?”   段寒生抿唇道:“张无痕心狠手辣,又惯着他,宫里谁敢忤逆他?”   他这番话一说,倒让钟清墨觉得好奇:“那如今张无痕的功夫如何?”   段寒生寻思道:“不怎么样,整日忙着整顿宫中人,觉得谁都想要害他,哪里有时间稳固武功?比起他鼎盛时期,可差远了,不过他身边养着一群舞女,从小受接受严格试炼,为他卖命杀人,无所不作。”   钟清墨眯了眯眼:“他若将她们带在身边,加上勿须长老,恐怕不好对付,不过本座已传信回去,请刘长老率领门人一道入岛讨伐昔日罪人勿须,也好将此事画上句号。”   段寒生见他被绑着还那般神气,不禁觉得好笑,面上又不敢显,顺着他道:“可有请其他江湖豪杰?”   钟清墨叹道:“自然没有,这里是天岐宫的地盘,很容易将你是前任宫主之子的秘密泄漏出去,虞清门里人倒还好,若是其他门人,特别是早前存怨的,恐怕会拿你泄愤。”   段寒生笑着调侃道:“还是掌门大人想得周全。”   钟清墨看着他,嘴脸自然而然地跟着一起微勾,露出一抹淡淡的轻笑。   东篱客栈在岛中西北方向,段寒生牵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走在街头,太过引人瞩目,导致时不时地有人往他这里看去。   越是离着西北方向近,越是觉得这周围的人各个气息雄厚,步伐稳健,武功不一般。   段寒生压低声音,偷偷道:“双拳难敌四手,即使我们在那客栈中杀了张无痕,也难保能活着出来。”   钟清墨目光轻扫周围,回道:“再过几个时辰,刘长老便会带人上岛,再此之前,只能尽力拖延时间。”   他们还不到晌午,就到了这东篱客栈,里面空无一人,连掌柜和小二都没了踪迹。   还不见张无痕等人过来,段寒生牵着钟清墨,像牵小狗一般,顺道拿了一张凳子给他坐着。   “这凳子放了几年,上面布满灰尘,你居然还让本座坐下。”   段寒生想了想,这一路终究还是他占了不少的便宜,便去客栈的厨子间,拿了一块不知放了多久的抹布,粗粗擦了一下,说道:“坐。”   钟清墨知道他在伺机报复之前的冷言冷语,识破身份后的半骗半哄,为了让事情一切尘埃落定后跟着一起回虞清门,咬了咬呀,坐了上去。   又见段寒生眉眼弯弯,不由抱怨道:“你莫不是故意看本座笑话。”   “掌门大人若在我刚进虞清门时,表现得和善一些,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般下场。”   下场就是坐脏凳子,绳子绑得死紧。   钟清墨轻哼:“你一直隐瞒身份,本座还有读心术不成?一下就能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巧言令色之徒,而是寒生。”   段寒生想想也是,只是钟清墨对他前后差距颇大,如同换了个人似的,他完全也不知这位儿时玩伴竟对他有意,嘴上却没服软:“以后可莫要再耍手段欺骗我了。”   钟清墨心想,寒生肯答应同他回去,自然不会再耍那些小手段了,便眼睛亮晶晶地说道:“本座知道了。”   他话音刚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皱了皱眉。   不远处出来沙子飞舞的风声,这声音带着衣袖甩动的“啪啪”,一听便是知道有人来了。   段寒生也有所察觉,高声问道:“可是张宫主大驾光临?”   客栈的窗被一道劲风撞开,一眼望去,一道盛世奇景映入眼睑。   ——四位白衣持剑舞女腾空而起,肩扛着镂空的华贵轿子,从空中飞来,那轿中之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张无痕!   他们落地时,起了一层一层的尘埃,段寒生又往其身后瞥了瞥,竟然还有一轿,轿上正是勿须长老!   勿须长老面色红润,看得出来,他在出逃的几天里,恢复得很好,实在难以想象,一个活生生在他们面前自刎之人,在顺利逃脱之后,不足一周,便能恢复如初!   这大约都是在莫阳县,将县中习武之人内力吸走的缘故,不过此番举动,虽能有极快的效果复原,但到底是些旁门左道的办法,既能快速见效,也能不慎反噬。   段寒生像换了张脸,面带恭敬,朝着张无痕拱了拱手:“张宫主。”   张无痕上下打量他,随后露出自得的笑容:“寒生啊,叔叔本意是让你杀了钟清墨,但是勿须长老咽不下那口气,于是干脆让你把他带回来,这样亲自下手,倒也能安心不少。”   段寒生又看向勿须长老。   勿须背着手,警惕地打量他,他不像张无痕,常年低头哈腰,恭敬如斯的态度使得他对段寒生的戒备心降到最低,他亲眼目睹钟清墨对这人维护有加,不似有假。   张无痕却自信满满地说,这小子懦弱又怕死,也有把柄在他手上,不可能叛变,让他放宽心就好。   “宫主。”段寒生看向那几个舞女,心中盘算着如何将她们从张无痕身边支走:“钟清墨已经带到,欧阳宗主让我带一句话给您。”   张无痕摆了摆手,他在天岐宫当土皇帝当惯了,一叶障目,谁都不放在眼里,以为名震江湖的逍遥剑师被轻而易举地活捉,钟清墨又能被段寒生绑着过来,武功自然稀松得很,那欧阳宗主也不足为惧。   “本宫知道,他想要与本宫换逍遥剑师。”张无痕嘲讽一笑:“可是寒生啊,你知道吗,一样东西,只能换一样,钟清墨的人头,换的是你体内解药,若是用来换逍遥剑师,恐怕只能二选一了。”   段寒生明知故问:“什么意思?”   张无痕勾着嘴角,笑他蠢笨,这点意思都不晓得自己理会:“本宫是说,你只能就一人,你是选择你的生死,还是其他门派,仅有一面之缘之人的生死?”   段寒生恭敬道:“自然是自己的,只是……”   “只是什么?”   勿须长老看他不慌不忙,拖拖拉拉,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转身对张无痕道:“跟他废话什么?直接将那钟清墨一刀了断了,方能解老朽心头之恨!”   “诶——听他说——”张无痕很是自信,他悠悠道:“勿须兄千万别急,这本就是我们天岐宫的地盘,那群名门正派,个个都是蠢的,十几年来,口声声地要杀我们,但有踏足过此地过吗?还不是被本宫耍的团团转。”   段寒生偷偷抬眸看他一眼,露出恐慌装:“可是欧阳宗主就在岛中,之前因为答应帮他寻回逍遥剑师,才愿意帮助我,齐心协力,一起将这钟清墨绑了,现在出尔反尔,恐怕不好吧……”   张无痕闻言,不禁大笑:“寒生啊寒生,你好歹也是前任宫主段凛的儿子,怎地变得这般胆小如鼠,实在是付不起的刘阿斗啊!” 第六十五章   段寒生见他未存丝毫防备, 稍稍安心,狗腿地问道:“我们是不是要把欧阳宗主一起……?”   对于张无痕来说,杀一个和杀十个,都是无伤大雅的事。   他颔首,刚要同意下来,便被勿须长老伸手拦下:“张宫主你糊涂!”   “怎么了?”张无痕不喜欢有人忤逆他,故而声音沉了下来, 带着几分教育的语气:“勿须,寒生前怕虎,后怕狼也就罢了, 怎么你也跟着一起畏手畏脚的?”   勿须原本是看不上张无痕的,守着一方天地,不过是只井底之蛙,自负自得, 可他如今落魄,容不得挑三拣四, 这厮语气不好,也得忍着。   “张宫主,那欧阳剑宗不是普通门派,而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名门正派, 我们劫了一个逍遥剑师已经有所得罪,若是直接将掌门杀死,岂不是要与剑宗公然为敌?!”   勿须难得苦心向一个人解释,谁知张无痕并不领情, 他甚至觉得可笑:“你是觉得我能力有限,对付不了欧阳剑宗?”   段寒生在一旁煽风点火:“宫主大人威武英勇,果敢决断,霸气侧漏,想要杀死欧阳宗主,简直是轻而易举。”   张无痕很是受用,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叹道:“到底是被本宫当作亲儿子养的,知我者,寒生也。”   勿须:“……”   这个蠢货!   钟清墨:“……”   他总算知道刚见面时为何寒生会摆出一张阿谀奉承的嘴脸,原来是张无痕爱听,他便说得顺溜,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习惯。   勿须劝不动张无痕,即将痊愈的内伤,险些被气得又重新复发出来,硬喘了两口气,才恢复了一些气色。   段寒生乘机道:“既然如此,何不现在就回去,把那欧阳宗主给一刀解决了?”   张无痕仰在木椅上,老神在在地问:“那……欧阳宗主现在在何处啊?”   段寒生恭敬道:“昨日,他与人起了冲突,杀了一个店小二,神神秘秘的,手里还拿着一块木牌,却又不死藏着不给我们看,今日一早便出门了。”   勿须长老闻言,心中有不好的预感,神色一利,问:“那店小二长得什么模样?”   段寒生瘪了瘪嘴,有意形容得含糊:“相貌十分的普通……”   勿须长老急道:“老朽问的是他有多高,胖还是瘦,年纪多大!”   段寒生一一做了回答。   勿须长老反应过来,拍案而起:“不好,他要去东篱岛主的住处!”   “别急,只是区区一个欧阳宗主便让你失了分寸,亏你还是以前虞清门的长老,难怪会被这钟清墨摆上一套,最后假死才能脱身。”   张无痕畅快淋漓地教训他一通,朝身后瞥了一眼,道:“冬虫,夏草,梅花,你们去东篱岛岛主的住处看上一看,要是碰到欧阳宗主,把他拿下便是。”   “等等——”勿须长老指着那几个娇媚柔弱的舞女道:“她们几个,能顶什么用?!”   张无痕不满道:“她们几个是本宫精心训练出来的死士,怎么你觉得三个死士还打不死一个剑宗宗主不成?”   还真是打不过。   段寒生笑了笑,道:“您的舞女哪里敌得上您,欧阳宗主确实武功超群,不如宫主大人亲自去,杀他个措手不及?”   张无痕哪里敢去?他武功荒废,加上这几年无外敌,只有零星几点内患,只要权力玩的好,整座天岐宫都为他所用,原本精练的肌肉,如今全变成了赘肉,即使那欧阳宗主不怎么样,他张无痕,就更不怎么样!   “算了算了!胆小怕事!”他埋怨了几句,便把身边的几个舞女遣去了大半,只留着最贴心的一个:“都去吧,不把欧阳宗主的脑袋砍下来,你们也别想活着回来!”   “是。”舞女们低眉顺眼地退下了。   段寒生见那几名舞女离开,心中默默对欧阳剑宗说了一声抱歉,他那里毕竟都是一些虾兵蟹将,不足为惧,移几位舞女让他处理,应该不为过吧?   他暗暗使力。   时至今日,他的内力恢复不少,对付张无痕一人,应该没什么大碍。   方才啰里八嗦一大堆,这会儿倒是忽略了钟清墨,张无痕先是绕着他转了一圈,悠悠道:“好久不见啊,文穆锦,不,现在是虞清派掌门,钟清墨了。”   钟清墨不言,一双清亮的眸子瞪着他。   张无痕被瞧得怒火中天,恨不得直接挖去他的眼珠,让他痛不欲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这样想,也这样做了,掌中带着劲风,朝着钟清墨眼睛抠去——   “且慢。”段寒生动作极快,用玉扇挡住了他手中的剑。   “寒生?”张无痕不悦道:“你这是何意啊?想叛变不成?”   段寒生皮笑肉不笑:“这等恶人,您伤了他,那是污染了您的眼睛,还不如让在下来,图个干净利索。”   “哦?”张无痕觉得有趣:“你一个如此畏手畏脚的人,怎的这会儿如此大胆了?”   段寒生道:“他忤逆宫主,罪不可赦!”   勿须长老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朗声道:“张宫主,莫要突生事端!”   “这如何算是事端?”张无痕先是大笑,后又嫌他勿须吵闹,更本不想理会,只是对段寒生道:“你们先前关系这般的好,现今兵刃相见,这场好戏,本宫不得不看!”   段寒生接过他递来的剑,与钟清墨对视,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他终于慢慢持起剑,一个反身,便朝着张无痕刺去!   勿须长老意识到了什么,但事情发生的突然,只来得及起身,大喊道:“张宫主!”   他身后的舞女拔出明月剑,朝着段寒生攻去,钟清墨哪里容得下她得逞,绑着他手的绳结其实是个活结,只要揪着边角一拉,就能尽数解开。   钟清墨踢中那舞女的腹部,乘其不备抢过明月剑,等她爬起再次袭来,手起刀落,捅进了她的腹部。   “宫主……大人……”   舞女喷出了一口鲜血,缓缓倒在了地上。   张无痕低头,看着那已然刺入胸膛的利剑,不敢置信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一向胆小如鼠,唯唯诺诺,本宫让你往东,你不敢往西——”   段寒生轻笑,渗着淡淡冷意:“强而示若,才是在下的生存本则啊,张宫主。” 第六十六章   张无痕视线渐渐模糊, 许多过往的片段在脑海中不断回闪——   他看见小时候的寒生,拉着他的袍子,软软糯糯,不停地问,穆锦哥哥去哪儿了?   张无痕虽不耐烦极了,却又无可奈何。   这个惹人厌的小家伙,他不爱听的事, 为何还要屡次三番地问?   真是恨不得将他生生掐死,就如同把文穆锦扔下悬崖一样畅快淋漓。   什么时候开始不问了呢?   秦老头死的那天晚上。   他早就看秦老头子不顺眼了,日日与宫中那些个长老念叨, 说位置迟早是要还给寒生的,他不过是区区代理掌门罢了。   可笑,他张无痕说是代理掌门,这几年门中事务皆由他管理, 又将几个不老实的陆续除去,由得着秦老头在这撒野?   于是他想了个法子, 假意告诉文穆锦还活着,并说道,天岐宫的几个小弟子路过襄南之地隐约看见过他的身影,只是不太确定。   秦老头子是个只要存有一线希望, 都会义无反顾撞破头皮的人,当机立断就要收拾行李前往。   走之前,张无痕单独设了宴邀他前来,明年上说是饯别, 实际存着根本不想让他活着回去的心思。   宴席中,他说了很多过往的事。   当年他们一起被赶出师门,因误杀大门派的门人而被追杀,后躲入天岐山,创建了天岐宫,这十几年来互相扶持,被牢牢刻在心中,好不感人,惹得那向来警惕的秦老头双眼含泪,酒一杯又一杯地下肚。   这酒,便是一月前,他逼着段寒生喝下的毒物。   短期内不会发作,但三个月一过,便会复发,到时回天乏术,再无生还可能了。   镶南之地路途遥远,光来回行程便要一个多月,此行一去,便是他的送终路。   张无痕原来以为,段寒生变得唯唯诺诺,是没了保护伞,庇佑的人,现在想来,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伪装的,他那双胆怯的眼眸,其实暗涌着凶狠,如猎豹一般的光芒,等待机会,伺机而动。   “你……全都知道……”   “是。”段寒生无半分犹豫,将剑拔出,鲜血如注,溅得他满脸都是:“对了,还有一句,张宫主,刚刚赞扬您的话,其实都是骗人的,您即没有能力,也毫无天赋,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活着,遭人厌恨,死了,也没有人为你收尸,安心去吧。”   张无痕有内力护体,原来还能再活上半柱香的时间,被他那么一刺,浑身颤栗,不到片刻,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   段寒生冲他笑道,言语中尽是嘲意:“张宫主放心,您死后,我便把你的尸体扔进乱葬岗中,黄泉路上寂寞,自会有您的妻儿陪伴左右。”   张无痕周身的力气正在慢慢失去,他费劲最后一丝力气,颤声道:“狗……东西,你……还想害……本宫妻儿……不成?!”   “他们是罪有应得。”段寒生耐心道:“你的宝贝儿子处处欺凌打骂秦隐,这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那……又如何……区区……一个废物……”   段寒生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离人药谷您应该有所耳闻吧?那少谷主喜欢上了秦隐,人家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刁钻古怪,至于张凉,没了您的庇佑,又能成什么事呢?”   “你……你……”   张无痕闻言,又呕出一口血,脑袋一歪,竟直接咽气了。   “嗨呀!这蠢物!”勿须长老见形式急转而下,明明是一盘好棋,却被张无痕下得支离破碎,他运起内功,冲破客栈的木门,就要逃走。   “还想跑?”钟清墨冷笑一声,将明月剑朝着他的方向掷去。   勿须长老大病初愈,还是存了几分力道的,他矮身躲过明月剑,刚要松一口气,腹部便传来阵阵剧痛。   勿须不敢置信地垂下头——他的肚子已被捅穿,正留着殷红的鲜血。   “你……!”   钟清墨神色淡淡,仿佛只是在做单纯的道别:“再见了。”   说罢,他将手中剑,刺得更深了些。   勿须长老握着胸口的剑锋,缓缓倒入血泊之中。   客栈内到处都是血渍,一切尘埃落定,段寒生用帕子静静擦拭着自己的手。   “想不到他这般好糊弄。”   钟清墨看着张无痕的尸体,以为自己会涌出曾经那刻骨铭心的恨意,意外的是,并没有,大约是因为寒生还好好的缘故。   只要寒生还活着,他手中仅有的那一根稻草未断便好。   段寒生听到他这样感慨,抬眸没好气地道:“那都是我日积月累的在他面前装孙子的成果。”   钟清墨像是没了骨头一般,趴在他身上,闭着眼道:“寒生聪慧过人。”   段寒生见他一躺,血迹统统擦在了自己的衣衫上,忍无可忍地推了推他:“起来,你脏不脏?还不快好生检查检查那些尸体,免得再像上次,假死逃跑。”   “本座知道。”   这次钟清墨不敢怠慢,仔细检查了他们的尸体,确定真正没了呼吸,才安下心:“正好,我们去东篱岛岛主那看看。”   险些忘了,他刚使了调虎离山之计,舞女一人倒耍不出什么大花招,但人数一多,一旦布阵纠缠,也不是那么好对付。   两人离开客栈,见客栈外围了不少的人,大多都是听到打斗动静,又不敢进来看,故在门外探头探脑的。   他们见段寒生率先走出,便大着胆子上前问道:“里头可是出了什么状况?”   段寒生解释得温和而又耐心:“死人了,天岐宫宫主张无痕和新来岛中的贵客发生口角,互相残杀,最后落得一个同归于尽。”   “啊?”   那些个围观群众,被他说的一愣一愣,七嘴八舌地问道:“所以他们已经,死了?!”   段寒生痛心疾首道:“正是!你们快去看看吧!”   群众被唬得反应不及,纷纷涌进客栈看去,里面鲜血淋漓,两男一女,皆是睁着眼睛,不敢置信的模样。   “勿须与张宫主发生口角,怎地连贴身婢女都要遭殃?”   “谁知道呢?死状这般凄惨……”   “不对啊……”其中有一男子看出端倪:“这东篱客栈都停业3日了,往日里也不见有人进来,刚才二人,是如何在里头待上那么久,又不受牵连的?”   “不好,我们被耍了!”   等他们反应过来,段寒生和钟清墨早就溜得没影了。   东篱岛的岛主,也住在大院子里,从外面看,寂静无声,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   “寒生可真会忽悠人。”钟清墨除了心头大患,心情甚好,便是怀里人一身的血,也不妨碍他对着寒生的脸颊印上轻轻一吻。   段寒生见周围人来人往的纷纷侧目,皆是带着一抹惊异,顿时觉得脸热:“你怎地在外头也这般无礼?”   钟清墨蹭了蹭他,道:“本座只是高兴。”   段寒生怔了怔。   “今后本座再无顾忌。”钟清墨眯起眼睛:“回去后,你就当本座的夫人可好?”   “你在说些什么!”段寒生大窘,不愿在同他多说,连忙甩开他的手,大步跨向那院子。   这院门正好未锁,他想也不想,便推门而入。   寒生虽表面淡然,实际遇上某些事情,也是极为害羞的。   钟清墨轻笑,跟随着他一起,一同进入院中。 第六章 十七   院中一片狼藉, 到处是尸体残渣。   段寒生高声问道:“欧阳宗主?缪小易?”   无人应声。   “小心点。”钟清墨持着剑,警惕地环顾四周:“越是寂静,越应多加注意。”   段寒生见他这般紧张,反倒安心,松懈着笑道:“好。”   “啪——”门蓦地被撞开,一满身是血的女子飞了出来,跌倒在碎尸之中。   紧接着, 便是激烈的打斗,张无痕精心培育的舞女果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她们各自排开, 持剑列阵,被打散后变换招式,再次凝结在一起。   缪小易本躲在欧阳宗主身后,见段寒生和钟清墨赶来, 连忙含着泪花,连滚带爬就要往他那处跑:“钟掌门救命啊!”   七位舞女中已死了一半, 但仍面无惧色,直到看到本应死于自家主人手中的两人,竟完好无损地站在,才大惊失色。   其中一女子只穿着抹胸, 周身都蒙着轻薄半透明的白纱,她的声音如黄莺一般悦耳:“你们如何能够出来?我家主人又在何处?!”   钟清墨嗤笑一声:“你家主人已在黄泉路上了,怎么,你也想与他同去?”   此话刚出, 舞女们大惊,手中的剑阵也出现了破绽,欧阳宗主就凭着这一刹那的破绽,瓦解了她们的剑阵。   “噗——”处在最前的舞女当场喷出一口血来,不甘心地倒地而亡。   “三姐!”   钟清墨蹙眉,转而看向段寒生,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段寒生摇头,这些个舞女常年被张无痕洗脑,对他的衷心胜过自己的生命,若是不尽数除去,怕是以后留着,是个祸端。   钟清墨问:“屋里可还有其他人?”   欧阳宗主回道:“还有云鼓帮的原帮主,舒叶南。”   钟清墨细细斟酌着这三个字:“舒叶南……?”   缪小易屁颠屁颠地跑近,解释道:“这舒叶南早就暗中投靠了勿须长老,自从知道自家儿子舒见云事败,便收拾包袱,留下一群无知的替死鬼,自己偷偷溜走了。”   段寒生冷笑:“倒是个聪明人,那他现在在何处?”   缪小易努努嘴:“喏,里面躺着呢,这不正好和死去的勿须结个伴,路上也不会太孤单不是?”   段寒生进屋望去,果真有位相貌与舒见云七成相像的男人,胸口插着一把利刃,已经咽气多时。   “你们如此干脆果断地将他杀死……”段寒生突然想起一事,愕然道:“可有先询问逍遥剑师的下落?”   欧阳宗主叹气,摇了摇头。   段寒生指着满地的尸体,又问:“将舒叶南杀死之前,你们是否问过?”   缪小易跺了跺脚,没好气地说:“你轻飘飘的一句倒是轻松,我们哪里来得及问?本来是把这帮主活擒的,谁知道突然院里闯进几位会功夫的美娇娘,冲着宗主就是猛攻,宗主躲闪得及时,那剑,不就捅入他身后的舒叶南了吗?”   段寒生闻言,立即心虚道:“呃,造化弄人,这样看来,是老天有意不让我们早日救下那逍遥剑师。”   欧阳宗主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跟着附和:“只能怪他太过倒霉……”   “呵。”   段寒生闭着眼睛都知道是谁在笑他,刻意压低声音道:“你莫要发声了,一会若是被他发现,难辞其咎。”   钟清墨挑眉:“寒生又在胡乱说话。”   “若不忽悠他,难不成要将寻叶太平的活自己揽上不成?”   “自然是不行的。”钟清墨乘别人不注意,环抱着他,笑道:“寒生还急着回去当本座的夫人呢。”   段寒生闻言恼怒道:“你又说什么胡话!”   钟清墨才戏谑几句,便收到上官离的飞鸽传信,说是刘长老已经赶到东篱岛,在客栈中候着了。   “寒生,我们回去吧。”   段寒生一愣:“回去?”   钟清墨牵过他的手,道:“回我们原先的家,天岐宫看看。”   天岐宫落座与天岐山高处,常年四面环山,这宫中虽建立得富丽堂皇,但有茂密树林遮挡,还有段寒生父亲当年设置的屏障,只要不硬闯,很难被人发现。   此行一去,是有意避开欧阳宗主的。   其一,他毕竟是外人,寒生身份敏感,不便让他知道,其二,他急着要寻逍遥剑师,无暇估计这等小门魔教,于是走之前,特地向宗主请辞,与他分开,才上路的。   “我有些害怕。”秦隐越是离得近,越是揪着上官离得袖子不肯松手。   他逃出来时,过惯了苦日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如今再要回那噩梦般的地方,痛苦的回忆接踵而来,心头一跳一跳的。   上官离将他一把扯过,抬首问道:“这天岐宫不是这小家伙的老家,回家若是不高兴……看来这里头的人,没少虐待他吧?”   段寒生假惺惺地有意提醒:“事实虽确是如此,但切记不可太过张扬,你若一上来就将欺负他的人砍了,人家也会狗急跳墙,我们也得不到好,况且我们是名门正派,对滥杀无辜最为忌讳。”   “那便是有了。”上官离转头,点了点他的脑袋,道:“你还不速速告诉本少主?!”   “诶呀!”秦隐扒拉着他的手,嘟囔道:“说了名字你也不知道!”   段寒生见次场景,不禁感慨万分。   才一个月光景,秦隐脱离了天岐宫的束缚,张凉怕是以为这小家伙在逃下山的时候已经死了,等一会儿见面,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呢。   他们路程刚行了一半,避开屏障,便有人挡住了去路。   那是个女人,三十来岁的模样,保养得当,穿着艳丽,可厚重的胭脂粉抵挡不住近日憔悴的神色,她抱着琵琶,如仙子般从天而降。   段寒生看见来人,撑开折扇,笑道:“有好戏看了。”   钟清墨迟疑,似乎在辨认,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她是——”   她是迷音夫人,张无痕的妻子,张凉的生母,丈夫动身前去东篱岛,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可自几日前起,她的眼皮便跳个不停,难以安寝,直到今日,她心底的那一丝不详的预感,都快要蔓出来了。   “迷音夫人。”   段寒生杵着,那明显的,丝毫不畏惧的眼神,让她莫名颤栗不已。   “段寒生?!”强烈的不安让她失去了先前端庄,威严的霸气,焦虑在脸颊上呈现:“你为何会在这?”   刘长老看看她,又瞧瞧段寒生,搓搓手:“诶哟喂,怎么回事,他们认识啊?”   上官离摸着下巴思索道,见他一脸吃惊,便冷笑道:“哪里会单单认识,那是恩怨还颇深。”   段寒生摊开手,无辜道:“在下为何不能在这里?这不是我的天岐宫么?”   “你……的……?”迷音夫人听他这样说话,毫无半点恭敬可言,一下没喘过气来,她看向段寒生身边几人,秦隐也在里面,还有数人,皆不认识。   她不像张无痕那样自负,门儿清得很,故而一直明里暗里地吹枕头风,只有将段寒生彻底除去,才能使她真正安心。   ——也好让她儿子张凉,名正言顺地继承宫主之位。   她箍紧手指,问道:“无痕现在何处?!”   段寒生笑道:“她要看,便给她看看吧。”   刘长老一听,兴高采烈地将包袱卸下,挥舞着酸痛的胳膊:“这玩意,老子早就不想背了,你说血淋淋的,多渗人?”   大结局(上)   包袱打开, 骨碌碌滚出一颗头颅。   迷音夫人看清了那血肉模糊的尸块,脸色大变,捧着琵琶,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滑落脸颊。   “无痕?无痕!你们好狠的心哪!”   段寒生面不改色:“夫人,人你已经看到了,就请让路吧。”   迷音夫人脸因气愤而剧烈地抖动,她十指微动, 琴音四起,林中枝叶震动,齐齐发出悲鸣之声。   段寒生背着手, 丝毫不乱,气定神闲:“你们听,迷音夫人久练音律二十余年,才有了这迷醉他人心智的美妙琴音。”   然来天岐宫的几人皆非等闲之辈, 听那琴音无半点慌张神色,只有秦隐, 晕晕乎乎,难受得发出“呜呜”声。   上官离将他击晕,抱进怀里。   段寒生悠悠劝道:“夫人,收手吧。”   迷音夫人听罢, 手中的琵琶,弹得更为急促,胸口上下起伏,似有神志混乱, 疯魔的征兆。   “夫人走火入魔了。”段寒生微笑着,眼中泛着冷冽和杀气:“此时若不动手,恐怕会再次殃及无辜之人。”   “闭嘴!”迷音夫人目眦欲裂,琵琶上的弦随着她力道的增大一根根爆裂。   ……   段寒生留了她一条性命。   就如当年张无痕没有立刻杀死钟清墨的母亲一样。   “夫人,你可知我现在要做些什么?”   迷音受了刺激,精美的妆容都花了,她难掩悲切憔悴:“段寒生,奴家自认从未亏待与你,好吃的好喝的供着,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狗东西,将来会遭到报应的!”   “夫人。”段寒生席地而坐,如今他有的是时间,可好好说道说道:“在下记得,您是西域人,当年逃亡时,应该费了不少力气吧?”   迷音夫人被收走了琵琶,又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只能反问:“那又如何?”   “在下身上有一毒,毒性潜伏三月,一旦发错无药可救,这毒呢,其实是西域广为留传之物,身为久居西域之地的夫人,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迷音夫人听闻,愣了愣,哈哈大笑:“奴家险些忘了,你这身上还有毒呢,怎么?是害怕了?开始向仇人讨要解药了?”   段寒生微笑:“夫人是觉得,在下的态度是低三下四讨要解药的态度?”   迷音夫人怒道:“那是怎么回事,你在耍我?”   段寒生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您的儿子曾经要杀死秦隐。”   迷音夫人不屑,除了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她谁都不看不上眼:“那又如何,我儿子是什么身份?秦隐又是个什么东西?”   “今时不同往日了。”   段寒生带她前来宫殿,这本是张无痕的居住地,富丽堂皇,金碧辉煌,如今张凉和宫中长老皆被捕获,此殿也变得极为冷清。   “夫人啊,您一心想要至我于死地,您的儿子张凉,又欺凌霸虐无辜弱小的秦隐。”段寒生道:“若是在下将曾经您的所作所为,一并归还,是您否会觉得过于恶毒?”   迷音夫人警惕道:“你想对凉儿做什么?”   段寒生淡淡一笑:“你说呢?”   “你敢动他试试?!”她凄冽地大喊。   段寒生叹气:“夫人莫要激动,我从未想过要杀了他。”   迷音夫人眸中带着深深的怀疑。   段寒生笑道:“天岐山上有一块宽敞的地,设成了养猪场,正好适合你们母子俩居住,我看你家凉儿很是喜欢小动物,经常跟秦隐抢小白呢,如今不需要抢了,那养猪场的猪,够你们母子玩一辈子了。”   迷音夫人不敢置信:“你说什么?你让奴家……去养猪?”   她向来养尊处优,喝得都是婢女们清晨采摘的清露泡制的茶水,戴得是珠宝好玉,穿得是绫罗绸缎,如今……却要让她去养猪?!   “夫人可要好好饲养。”段寒生温和道:“这猪在下是要食用的,你若是敢怠慢,死一只病一只,便砍去张凉一只手指,若是十指皆断,就再砍你的,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   天岐宫教众颇多,谁知他走得一个月中,张无痕都快把人杀绝了,宫中几位长老统统被他以各种理由夺了性命。   段寒生慢悠悠绕着殿外走了一圈,撞见曾经翻他白眼,冷言冷语的小童。   小童抬眸看了看他,当作不认识般想要快步离去。   “诶——等等。”段寒生将他拦住:“天岐宫人走茶凉,已经不需要那么多小童了。”   小童眼神一利,警惕地问:“你要杀了我?”   段寒生思考片刻,郑重道:“养猪场耕地都有人了,不如就去养□□?”   小童愤愤道:“你干脆杀了我得了!”   段寒生叹气:“你这是看不起养鸡的吗?”   小童冷笑:“让我一辈子养鸡,度过一生,还不如直接让我去死!”   段寒生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别想太多,好好干。”   钟清墨听他这样安排,奇道:“你真是古怪,偌大的天岐宫被你捡成养禽地就罢了,还敢让迷音夫人与那群心怀叵测之人饲养禽类,他们精通精医通毒,养出的猪牛羊你还敢吃?”   “自然不是我们吃。”段寒生回道:“他们自给自足,既能修生养性,也不至于饿死。”   钟清墨挑眉:“寒生真有这般好心?”   段寒生撑开折扇,抿着唇笑道:“当然是……没有的,这天岐宫敢和张无痕反抗之人皆被尽数杀死,留下的无非都是些余党,一丘之貉,你就等着看他们好戏吧。”   钟清墨不置可否,牵着段寒生在天岐宫中的各个院子游走,十几年未来,许多的布设变了,他都有些不认得路了。   “回去后,本座便告知武林各门,在东篱岛发现隐匿多年的魔教天岐宫,寒生是发现者,也是同本座一起除去门内叛徒勿须的有功之人,今后这宫重新布置,挂靠在虞清门旗下,你可重新继位,当上宫主。”   段寒生将折扇一收,恍然:“你既报仇雪恨,又收了天岐宫,这虞清门的势力范围壮大不少,可真是一举多得的美事。”   钟清墨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呵。”   段寒生蹙眉,问:“你笑甚?”   “可不是收了个天岐宫的宫主当夫人?”钟清墨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手指朝里弯,正好抵在他的下巴上,将整只脑袋抬了起来,细细看去。   “你——”   寒生的容貌和身段皆是一等一的,钟清墨看着他,忍不住在脸颊上啄上一口。   “钟清墨!”   幸好此时附近四下无人,不然若是被看见他俩抱在一起,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段寒生推了推他,言语间带着一丝讨饶:“今后莫要在外头这样做了。”   “为何?”   钟清墨比他高些,身体相抵时也有优势,段寒生被半搂着,嘴唇几近贴在他鼻梁处,他感觉到体内的温度一点一点移到了脸颊上。   “平时不加以可治,日后若是被旁人看到……”   “看到又如何?”钟清墨在他耳边厮磨道:“回门之后,你既是天岐宫的宫主,也是虞清门掌门的夫人。”   段寒生一听,更为焦急:“你胡说些什么?若是被门中那些个长老听见,还不知如何惊谔,不敢置信!”   钟清墨未有回答他,只是伸手在其身上摸索,附上穴位,微微一探,问:“寒生的内力无碍了?”   段寒生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得老老实实颔首:“差不多了。”   “本座寒毒未解,那一月之事,还得继续做下去才是。”钟清墨按着他的腰,柔声道:“寒生同本座做那事一月,定是已经习惯,也不好再改变换人了,是不是?”   “你……你……”段寒生踹他一下,气道:“你非要说出来,拿我寻开心是不是?”   他只是喜欢看寒生害臊的模样罢了。   钟清墨躲过那一脚,黑色的眸子亮晶晶,期盼道:“我们何时回去?”   回去?回去同你做那事吗?   段寒生撇开头,咬着牙,不想理他。   天波易谢,寸暑难留,三日后。   欧阳宗主终于顺着蛛丝马迹找着了逍遥剑师叶太平。   他被关在了铁牢中,埋进东篱岛岛主院中的地下里,三日不吃不喝,若不是内力绑身,寻常人估计得饿死。   “究竟怎么回事?”   叶太平晕厥了几日后,才苏醒过来,刚一睁开眼睛,便挣扎着起身,问道:“舒叶南那混蛋在哪里?!”   欧阳宗主倒了杯水,递给他:“舒叶南死了,江湖再无云鼓帮。”   叶太平微愣,眼底的愤怒,到惊愕,到不敢置信,又回归宁静。   他漠然道:“死了好,这等恶人,死了才痛快。”   欧阳宗主问道:“你武艺超群,寻常人动不得你分毫,又是如何被抓的?”   “一时不查,分不清善恶,便措手不及。”   欧阳宗主见他说得含糊笼统,知道此事与舒叶南有关,他不说,也不想逼问下去,转移话题道:“收拾收拾,跟本尊一道回门吧。”   他们坐船而来,自然坐船而去。   去时六人,回来时带上叶太平,浩浩荡荡的,就是少了秦隐和上官离。   秦隐被上官离拉着,非要在天岐宫再住上一个月。   自从上官离知道张凉那伙人总爱欺负秦隐时,他就一直待在猪棚里没出来过,惹得段寒生差点以为这厮也要跟着一道养猪。   秦隐拉着他,也不听,非要教训张凉那小子,每日看着他处理猪的粪便,见他厌弃,憎恶,耻辱交替而生的情绪不断蔓延,才逐渐解气。   抵达莫阳县时,弥漫着颓然,绝望的县城终于慢慢恢复起来,已经有零心几家小贩推着瓜果出来贩卖。   段寒生见此场景,仍是觉得心里不顺畅:“他们本不应该过得这般小心翼翼,也不该妻离子散。”   钟清墨安慰道:“莫要伤心,好在罪魁祸首已经去了地府,他们的仇,全是报了。”   在天岐宫的几日,钟清墨虽没有真正进去,却也是把他调戏得不行,即使如今是在好心安慰,段寒生也抿着唇,刻意远离。   “怎得离本座这般远?”   段寒生以为他又要动手动脚,便低喝道:“周围都是人,你站得远一些才好!”   钟清墨一心盼着回门,如今听话得很:“好,本座站那处,跟寒生的距离远着呢。”   段寒生本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谁想到一路上还真变得规规矩矩。   回了虞清门,才知道,这几日发生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儿。   欧阳夏凡那大肚子侍妾许陌,竟跟着他的小情人跑了,而那位小情人,就是离人药谷中有名的神医,季思鹤。   这欧阳夏凡对他本就不在乎,而且区区侍妾而已,按理说跟谁跑,要到哪里去,根本不会在乎才是。   谁想到许陌离开一日时,他还没什么感觉,之后的第二日,第三日,脑子像不听使唤似的回忆起他的好来,一幕一幕,接踵而至,竟舍不得放手了,气急败坏地要去离人药谷找那季思鹤把人要回来。   可季神医一向神龙不见蛇尾,离人药谷也不知他在何处,这下欧阳夏凡怅然若失,日渐消瘦,连饭都吃不下了。   段寒生是知情者,心道你哭什么哭,你们二人是青梅竹马出生,那许陌对你曾经也是痴情一片,人家痴时你视若无睹,如今被半路截胡,能怨谁?只能怨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钟清墨早看他不顺眼了,正好借此机会让欧阳宗主把他带回去养病。   欧阳宗主一离开虞清门,钟清墨的“寒毒”便发作了。   上官离不在,他这一发病,将刘长老吓了个半死。   “掌门啊,您怎么这么命短啊?您看您才上升几月,您这一死,万一门中谣言四起,说是老身图谋不轨,想要夺位,故意所为,该如何是好?”   钟清墨恨不得一掌将他脑中不知被谁灌进的水给拍出来,还得装作虚弱道:“寒生呢?”   刘长老大喜:“段公子会治这寒毒?”   “自然。”钟清墨不耐烦地催促道:“还不快去?”   段寒生正在林中连剑,听到刘长老的话时,白皙的脸颊以极其缓慢地速度,布上了红晕。   “你是说,掌门大人的寒毒,发作了?”   大结局(下)   “可不是吗?”孙长老对他的异状无半分察觉, 推搡着往前走:“钟掌门说啊,这病只有你能治,快去吧,别耽搁时间了。”   “等等……”   自段寒生回到虞清门,起先还有些提心吊胆,后见钟清墨老实,动作规规矩矩, 便安下心来,这会儿听他寒毒发作,防不设防, 心里更是没有准备。   想起前段时日莫阳县中,这人连哄带骗,嘴上说得甜腻,事事顺着, 实际该做得依然不会拉下,他若软下态度, 还会被得寸进尺,不依不饶地缠上来。   那副巴不得把他拆了吃腹入肚的狠劲,段寒生还历历在目,哪里会轻易忘记?   “咿呀——”   “钟清墨?”他想来想去, 迟疑万分,杵在门口,不敢进去。   屏风后没有应答的声音,反而有轻微翻身的响动。   刘长老着急地拍拍他的肩膀, 大着嗓门道:“我说你傻站着做甚?快进去看看啊!”   段寒生微咳,迟疑迈开步子,见刘长老想要跟着进来,怕万一钟清墨真发作得厉害,对他上下其手,又是抱又是搂的,这些亲密的举动,哪里好让别人看了去,于是道:“刘长老先忙吧,掌门大人不舒服时,是不喜被人打扰的。”   “有什么好不好的!”刘长老探着脖子,冲屋里头喊道:“钟掌门?钟掌门!我把段寒生带来了!”   屏风里传来如沐寒风的淡淡应答:“出去。”   “啊?”刘长老一愣,扯着嗓门道:“您寒毒好了吗?还要不要治病了?”   一阵短暂地静寂后,那声音才说:“本座说的是,让你出去。”   刘长老精神一震,灰溜溜地后退数步,离开时,还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这下,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段寒生深吸一口气,进去一探究竟。   他见床榻上人头蒙着被褥,身体卷缩成圆球,好不可怜,便要将这被褥掀开,谁知还没碰上,就被擒住了手腕——   钟清墨用力往回一拉,段寒生便整个人都倒进了他的怀中。   他怒道:“你又骗我?!”   钟清墨好久没抱他了,黑色的眸子更是闪烁着异样的兴奋:“本座哪里骗你了?”   一边问着,他一边拉着段寒生的手滑进自己的里衣中,半真半假地说道:“这毒困扰本座十余年,发作时早就习惯了哪里会忍不得,做出那痛苦之状?”   段寒生见他身体确实冰凉,竟有些不知所措:“那该如何是好?需不需要帮你倒些热水来?”   “不要,本座想要沐浴。”   钟清墨的眸色幽深,带着隐隐的暗喻:“寒生与本座同去可好?”   段寒生点了点头,心道若是这听雪楼中药池能够缓解他的症状,也不用他自我牺牲,连续做那劳心劳肺之事了。   他想得天真,哪里晓得是钟清墨的阴谋诡计,现今毫无顾忌地搀扶着他往那药池之地走,再过些日子,怕是一想起这药池,便会双腿发软,心虚脸热,羞耻万分了。   段寒生扶着他,钟清墨故意用了七分的力道往他身上靠去,待到了药池,他脱了衣裤,浸入水中,只留出一个脑袋,和大半块肩膀。   “掌门大人慢慢泡着,我先出去了。”   段寒生看着水中若隐若现的一块块腹肌,遍布均匀,莫名觉得呼吸有些不顺畅。   上次来这,他还没有这般浓烈的感觉,如今一旦直视,就想起钟清墨也曾架着他的腰肢逼他就范过,若是不愿,他手一推,便推在了这赤条条的腹肌上。   “不许走。”钟清墨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脚踝,将他一道带进池里,那狡猾的手顺道扯去了他的封带,滑近了进去,抚摸着细腻柔软的腰际,笑眯眯道:“寒生是本座的药引子,怎可随意逃跑?”   许是先前扯寒生腰带扯惯了,熟练得很,转眼间就将他的衣裳褪去一半。   四下无人的时候,温柔的亲一亲脸颊,寒生半推半就的,即使生气了,也是哄哄就好了。可惜他纯情又容易害臊,先前没确认心意时还能坦坦荡荡睡在一处,甚至帮他擦身也面不改色,现在靠得近些都会琢磨一番,恨不得两人离开十尺才好。   “寒生怎的跟从前判若两人了?”药池温度偏高,在水中又不至于太“坦诚相待”,刚好用来让寒生再次对他敞开。   段寒生僵着动作,半晌才挤出两个字:“没有。”   钟清墨伸出手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轻笑:“寒生应该知道,本座想做些什么吧?”   不知过了多久,段寒生是被横抱着出来的。   周身裹着毯子,缝隙中,可以看清密密麻麻的红痕,四处遍布在腰间,脖颈,还有胸膛上他脸颊绯红,泛着水光的嘴唇半张开,眼皮子无力地半垂着。   “寒生……”   钟清墨乘着怀里人没力气,含红了人家的耳垂,又挑开了嘴边殷红的唇瓣,不怀好意地吸吮起来。   等吻够了,在将他放开。   段寒生任由他捉弄,好不容易存了一些力气,断断续续道:“几……次……了?”   钟清墨故意卖了关子,等怀里人微恼,才道:“两次。”   段寒生气得使劲推搡他,只是周身无力,推着感觉如同普通挠痒痒一般:“上官离……明明说一天就要……三次……你偏做两次……你这混蛋……是不是故意的?”   他向来修养极好,着实是被这股子无赖的话气着了,才会说出“混蛋”这种不雅之词。   钟清墨将人揽得紧了紧,轻轻道:“寒生不可急于求成……”   这几月,段寒生进出登雪楼都是一瘸一拐的,是时候累得狠了,嗓子半哑也就算了,便是弯腰坐椅子,都是轻手轻脚的。   刘长老纳闷道:“你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磨药这般劳累?”   段寒生有苦说不出,只得顺着道:“确实劳累难受……”   刘长老一边感叹现在的小年轻吃不起苦,武功怠慢也就罢了,连磨药这等小事都会整得腰酸背痛,实在看不过去,一边宽慰道:“你呀,平时得多练,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以后钟掌门想要重用你都不行啊!”   段寒生没好气道:“刘长老若是日日被当成药引使用,也会终日腰部酸痛,难以走动。”   “嘿!你这小娃子!”刘长老吹胡子瞪眼:“老朽可不会如此!”   刘长老对自己体力一向信心满满,磨药而已,能磨出什么花样儿来?   直到某日傍晚,他不慎将送给媳妇的簪子落在了登雪楼中,原路绕回来寻,听见药池那处传来隐隐的抽泣声,顿觉古怪。   这不去不打紧,一去被吓破了胆,难怪钟掌门日日亲近这段寒生,恨不得将整个身子贴上去,原来是如此这般的关系!   池中水气朦胧,刘长老看不清晰,只是声音他就是变成鬼,也绝不会分错。   这时,他会想起近日种种,段寒生连路都不太好走的模样,说道药引那害羞闪避脸红的样子,不禁恍然大悟,心中怜悯,原来药引的意思,是这个啊!   这样断断续续,冬季都快过去,钟清墨的寒毒都未彻底解决。   段寒生被他哄骗,恼羞成怒后又极其容易受各种花言巧语蒙蔽。   刘长老是个大嘴巴,无意中戳破他俩情事后,传得门中人皆知,钟清墨没了束缚,明目张胆地像没了骨头似的靠着他宣誓主权。   幸好他摘了面皮,曾经与他一道入门的几位同期忍不住来,不然还不得胆战心惊,惧怕非常?   门中人好不容易接受自家掌门是个短袖,上官离带着秦隐从东篱岛回来了。   他倒是带来了个好消息。   迷音夫人与张凉等人皆死在天岐宫,有些七窍流血而亡,有些手脚浮肿,两眼乌黑,有些嘴唇发紫,呕血致死,死状千奇百怪,其中原因,都是身上所种的毒不同。   得到消息时,段寒生正卧在榻上闭目养神。   “你这计谋,原先也是想放他们一条生路。”钟清墨为他揉肩:“可惜终究还是心肠歹毒,害人害己。”   段寒生闷闷道:“你都想清楚了?”   “使唤他们耕地种田,养鸡养猪,又特地告诉他们这些东西你将来都要吃,便是一种暗示。”钟清墨揉着揉着手便往下了:“他们对你恨之入骨,想要害你,你便拿他们的东西炒了煮了端给他们,那些禽类种子皆是上品,你端给他们时菜馊了一半,也就无人相信你会用这种计谋对待自己。”   “是,他们若是老实,还不至于死去,若是心有有杂念,便怪不得我了。”   段寒生将脑袋埋进枕头里,扭着身子往床里面移,低声道:“我困了。”   “睡吧。”钟清墨脱了鞋袜,一起钻入被中,见他紧张,凑近调笑道:“寒生期待什么?你那处受伤,本座自然会等它好了再继续享用。”   段寒生大窘,推了他一记就将脸转过去对着墙壁了。   烛火摇曳,夜晚渐渐模糊。   秦隐番外   秦隐被分到了竹溪院中, 做上官离的药童。   刚见面时,她便是骄纵蛮横的模样,如今离了寒生,同这阴晴不定的小丫头朝夕相处,心里总是有些发怵的。   况且,最近秦隐发现上官离洗澡时,带去伺候的竟都是些男童。   这丫头不小了, 都十六了,那些男童十二三岁,也是懂情·事的年龄, 怎么会一同洗澡呢?他越想越不对,莫不是成了精的妖怪,要吸男童阳气才好维持生命?   即使不是什么精怪,一定也是偷偷摸摸做些伤天害理的事儿!   秦隐七想八想, 害怕得要命,更是吓白了一张小脸, 故而上官离每次浩浩荡荡带着一群小童进浴池,他都担惊受怕,恨不得逃回寒生身边去。   久而久之,俩人一见面, 他就打哆嗦。   上官离哪里会看不出来?   他向青云游子要了这小孩,是看他性格迷糊,呆呆傻傻,武功又不敢, 全身上下都写着五个字,待宰的羔羊,偏偏那段寒生还跟他关系不错。   这段寒生偏阳,是这世中罕见对钟掌门寒毒有益处的体制,可惜他能探出,那青云游子也能探出,这秦隐留在段寒生身边,等于是个行走的隐患,不如带回竹溪院,省得被动手脚。   “秦隐?秦隐?”   上官离偶然路过,见他发呆,叫了两声,见他不应,便两步上前,一把夺去怀里的白毛兔子:“好啊,本少主让你做药童,你却在养兔子?”   本来秦隐牙齿不停地打颤,缩着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决绝模样,见兔子没了,便红着眼睛要夺。   “还,还给我……”   “我不。”上官离一侧身,躲了过去。   秦隐心疼兔子,又心中惧怕,险些哭了出来,忍不住挤出两滴眼泪。   他生气时,鼓着两只腮帮,撑大了脸颊,红彤彤的,仿佛是熟了的肉包子,上官离看了看怀中的兔子,突然觉得还没眼前人来的可爱,便伸出手,揉他肉肉的脸蛋。   “呀!你干嘛!”   他力气太大了,弄得有些疼了,秦隐便捶着这厮的肩膀,一顿乱打:“松开!松开!”   上官离见他反抗得厉害,便无趣地放手:“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捏捏你,还叫唤起来了。”   俩人离得极近,上官离才仔细打量他的长相,娃娃脸,红唇皓齿,眼睛圆溜溜,瞪得大大的,想颗杏仁似的,皮肤很好,又白又滑。   长得还挺标致。   上官离拍拍手:“本少主看你挺顺眼的,就你了!”   秦隐茫然道:“什么你呀我的?”   “自然伺候本少主洗澡啊。”   秦隐的小脸蛋,刷地一下就白了。   他以为自己快活不成了,进浴池也充分做了准备,谁想到这大小姐竟一本正经的脱起衣裤来了。   “你,你,你怎可随意在男子面前宽衣解带?”他捂着眼睛,蹲下身,不敢多看。   “怕什么?”上官离卸了里衣,又去拖亵裤:“本少主又没让你负责。”   “那,那,那也不行。”秦隐耳垂通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了。   上官离没好气道:“随便你吧。”   他不强求,小家伙偷偷松了口气,后又听见脚面踏着池边木板的声音,还有“扑通”一声,还有“诶哟”的惨叫。   秦隐吓得立即转身,赤条条,白花花的身子猛地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下,他浑身上下的血色,全跑脸上来了。   上官离大剌剌地站着,一脸狡黠:“欸哟哟,小秦隐,嘴上说不要,身体还是蛮诚实的嘛。”   秦隐的视线从他平坦的胸脯,一直扫到腹部,那毛茸茸的三角地带,垂下来的一大物件,竟……竟然是……   上官离冲他眨来眨眼睛,还贴心地问道:“好看吗?”   许是这池子雾气太重,又热的慌,秦隐受了惊吓,喘不过气来,两眼一番,就摔倒在地。   ……   之后的几天里,秦隐便对“男女”的认知,有了深深的存疑,那日他看到的,分明是男孩子尿尿的东西,女孩子也会有吗?   他迷迷糊糊,分辨不清,看见上官离就要躲。   谁知越是躲,这位无聊没事做的少谷主就越是想逗他玩,还要与他同睡。   这不同睡还好,这日子久了,两人年纪不小了,挨得又近,秦隐皮肤好,白白嫩嫩,上官离晚上抱着他睡觉,还要把手往里面伸。   “你究竟是男子还是女子?”   秦隐想,若是女子,这样上下其手,岂不就是个女流氓?   若是男子……他心底一惊,莫不是有断袖之癖?!   “你猜?”   其实上官离只是觉得手感好,抱着睡软软的,可舒服了,才将他拉至床榻,秦隐一股脑地想了很多,他气急败坏道:“你这般作为,和登徒子有何区别?!”   这小家伙生气,声音软软糯糯,跟撒娇似的,上官离听着痒痒,便凑近道:“我就摸摸你,哪里登徒子了?”   秦隐气道:“你还狡辩!”   上官离看那张近在咫尺的,饱满圆润的嘴唇一闭一合,不知为何心慌意乱,连说得话,也不受控制:“你可知,做了何事才算得上登徒子?”   秦隐怒气未消,瞪道:“什么呀?”   “自然是接吻。”   上官离本来只想吓唬吓唬他,可凑近了却忍不住了,张开嘴在他唇瓣上咬了一口,软乎乎,也温润润的,便捏着他的下巴,好好品尝起来。   秦隐从来没被这样亲过,觉得有些舒服,又有些害怕,“呜呜”回应了两声想推开他,推的手没什么力气。   全身都软了。   ……   这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   上官离得了个便宜,便索取得更为厉害。   他去了安喜镇一趟,特地买了些那方面的图谱书籍回来,好好学习,晚上便拉着秦隐进被褥,偷偷摸摸探讨一番。   秦隐潜意识里觉得不好,又架不住他动作轻柔,舒服得紧,半推半就地同意了。   白日里,上官离除了喜欢欺负欺负他,竟不由自主地开始担惊受怕。   那青云游子一直不怎么老实,竟绕开他,秘密派段寒生去调查那赵家庄灭门一事,这无端端的,若说没有小心思,鬼才会相信。   又乘他不在,给秦隐送了些毒衣物,和毒食物,要不是整日有他的人身伴左右,这小家伙不知要死多少回了。   于是想着,教他些简单的毒物辨认。   秦隐做什么事都天赋不高,学得极慢,上官离性子急,简单的东西这小家伙要听上好几遍,他一生气,便揽着秦隐做自己腿上,这软乎乎的臀挨着,即使是十遍百遍,也心甘情愿了。   “你可明白?”   “明白了,明白了。”秦隐点头如蒜,他学认毒,只要拷问出了错,上官离便把他放大腿上,他难过得很,总想扭扭,这不扭还好,一扭便感觉有块木头,老硌着他,难受得紧。   上官离看着他满头大汗,皱着脸的模样,竟觉得比从前越发可爱了。   “小秦隐……”   “恩?”   “本少主好像有些喜欢上你了。”他抱着这小家伙的腰,往上颠了颠。   秦隐还在认药呢,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当回过神,吓了一大跳。   他险些蹦起来:“你你你你说什么?!”   上官离顿了顿,揉了揉他的脑袋,道:“没什么。”   ……   上官离嘴上说没什么,其实根本就是有什么!   他们晚上做得事更加亲密了,也变本加厉起来。   秦隐再怎么傻乎乎,也明白过来这分明是妻子和丈夫才能做的事!   他义正严辞地拒绝了好几次,上官离还不高兴了,每日的最爱吃的凉糕也没有了,还经常欺负他的兔子小白!   秦隐忍了一段日子,后来实在受不住了,便整理包袱,偷偷逃出了竹溪院。   不出来不打紧,一出来便听到门中人议论,说寒生死了!   怎么可能?!   他心中一紧,跟上前去,还没靠近呢,就被一棍子打晕了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一个山洞中。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阴冷潮湿,他被铁锁捆着,挣脱不开,动弹不得,大声呼喊救命,竟也没有回声,才真正害怕了。   秦隐吸了吸鼻子,想起上官离的忠告:“你若不听本少主的话,执意要出去,到时候没了性命,可别怪我!”   之前他还不屑一顾,谁想到,警告的话竟成真了!   他武功不济,如果是普通绳子,姑且还能运内力挣上一挣,可这是铁锁,末端绑着石柱,除非将脚踝砍断,不然根本无法逃脱。   秦隐在洞中两日,滴水未进,饿得前胸贴后背,双眼恍惚,最后连遗言都想好了。   他想了想,除了自家的兔子小白,就寒生跟他关系最好了,如今寒生也不在了,也没什么可留念的。   想着想着,又想起了上官离。   他已经知道这家伙是个男人了,偏偏喜欢女装,相貌昳丽,极有欺骗性,其实除了刚开始骄纵嚣张,后面也对他不错,要是以后别总是不经过同意就将手伸进来,那就很好了。   秦隐细数他的优点,发现竟也不少,每日让厨子烧他喜欢的,还教他识毒,除了寒生,好像就上官离用正眼瞧他的。   思及此,又觉得心中酸涩,不禁梗咽起来。   意识模模糊糊,听有人唤他名字,一声一声,带着急切。   他睁开眼睛,见是水绿色罗纱裙,抬头一看,正是上官离,便也不顾自己之前闹脾气了,把鼻涕眼泪都抹他裙摆上了。   “你干什么?!”上官离洁癖严重,生气又不舍得生气,点了点他的小脑袋,道:“傻子,你再敢自说自话跑出去试试?”   ……   秦隐回去后,对上官离的容忍限度宽容不少,有时候受了欺负,只是恼得发泄一顿,也不会再想着逃走了。   上官离开始变得有些忙碌,等闲下来,段寒生竟然回来了。   寒生没有死!   秦隐兴高采烈地抱着兔子转了一圈,雀跃不已,导致上官离怎么瞧,怎么不顺眼,总拿他的兔子出气。   他找寒生庇佑,结果上官离更是生气,脸色也变得臭臭的,看他的时候,眼底有些东西,也不太一样了。   他正奇怪着,直到那天晚上,上官离做了些往常爱做的事情后,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药膏。   “这是什么?”秦隐衣裳大开,胸脯上留着刚被啃咬的红印子,他有些困了,倚着枕头懒洋洋道。   上官离亲了亲他的嘴角,解释得含糊:“你喜欢的东西。”   然后附下身子问道:“你喜欢我吗?”   秦隐愣了愣,结结巴巴地不知如何回答。   上官离捏了捏他的脸蛋,挑眉道:“你不敢说?”   其实是喜欢的,秦隐将自己缩起来,悄咪咪地,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上官离展眉,柔声道:“可能会有些点痛,后面就舒服了。”   秦隐承受过后,差点没哭出来,又疼又麻,他觉得不舒服,便哼哼唧唧的,惹得身上的人,更是兴奋,搂着他不松手。   上官离抚摸着他光洁的后背,将尾音拉得长长的:“今后——你便是我的人了——”   ……   他们同段寒生一起去天岐宫时,上官离便发现怀里的小家伙有些不对,一脸紧张和害怕的模样。   “怎么了?”上官离虽爱欺负小家伙,喜欢看他恼怒生气的样子,却不喜欢别人也享受这份待遇,他翘着二郎腿道:“想你家兔子,想得小身板都抖了?”   “怎么可能!”秦隐转了个身,拿后背对着他。   上官离蹙眉,抬眸瞥向段寒生,他的目光,恰巧也忧心仲仲地看着秦隐。   ——他知道。   自从知道段寒生这皮笑肉不笑的老狐狸,对他们掌门牵肠挂肚得很,最后为了治寒毒,还甘愿舍身,他的敌意,消减不少。   于是特地寻了个由头,单独向段寒生询问,究竟怎么回事。   ——原来是天岐宫的少宫主张凉,仗着自己爹身份尊贵,说一不二,常年欺凌殴打小秦隐,甚至还有将其杀死之心。   听闻后,上官离的唇越抿越紧,青筋直爆,发出阵阵冷笑:“成也靠爹,败也靠爹,你打算怎么做?”   段寒生看着他,嘴角微勾。   他早就想好了计划。   住在天岐宫的几个月,上官离每隔几日便会去看张凉,慰问慰问他养得猪可有消瘦,是否健康,顺道帮他怀念起先前在天岐宫称王称霸的时光。   ——催化了张凉母子想要除去段寒生而后快的心,更是加重了他们心中的怨恨。   想要杀段寒生,又擅长用毒,定会在猪饲料里加上些东西。   而他们动手脚之时,便是死亡之日。   ……   张凉母子一死,秦隐坐在回虞清门的船上,一脸轻松,像是多年压在心底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被提了出来。   他还拉着上官离的手惊讶道:“怎么就突然死了呢?”   上官离将他搂进怀里,哄道:“不过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罢了。”   他侧身,看着身旁之人,呢喃着,又像是一句诺言:“我会永远保护你。”   秦隐似有所感,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   夕阳落下,晚霞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