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东施? 作者:玉案青 文案 本文讲一个做豆腐的“丑男”, 无意救了条豺狼,不仅没捞到什么好处, 反倒把自己填了豺狼肚子、又不得不与豺狼身边的虎豹周旋斗争的故事。 霸道无赖攻 X 别扭圣母受,轻松欢脱文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窦家富,甄之恭 ┃ 配角:甄家一票人,如墨,宋文逸 ┃ 其它 第1章 遇狼 甄之恭醒了。 脑袋里昏昏沉沉,眼前金星乱冒,他一时间不确定自己是死是活。想要起身,谁知刚一动弹,浑身上下无数部位立时传来火烧火燎般的痛楚,如潮水般疯狂涌上,他不由痛得呲牙咧嘴五官错位。 不过,既然痛感这么鲜明,那应该是没死吧?被人打成一堆破布,又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来都没死,他甄之恭果然是大富大贵命不该绝之人! 甄之恭雀跃起来,脑子清醒了几分,却不敢再胡乱动作,只是老老实实继续躺着,然后睁开涩重的眼皮察看自己身处的环境。 这是一间狭小低矮的土坯屋,屋里只有几样粗笨简陋的木头家什,一目了然。除了他身下躺着的一张硬梆梆的窄小木板床,就只有一柜、一桌和一椅。 正午耀眼的阳光透过虚掩的木门和半开的窗户洒进屋里,在地上形成片片跳跃的光斑,既照亮了这间小小土屋,也令它的简陋寒酸更加无所遁形。 啧,这是人住的地方么,比他家狗窝都不如。甄之恭暗自鄙夷,收回目光想察看自己的情况。这一看,眉头不由皱得更高。 他身上盖着一床灰扑扑的旧被子,又厚又重,又板又硬,难怪刚才没清醒的时候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来,他还当自己被鬼压床呢。 这被子真是旧的不成样了,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被面洗得发灰,补丁撂着补丁。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被子没有什么令人作呕的怪味,只有经年累月积留下来的陈旧气息。另外,就是他身上传来的刺鼻药味。 甄之恭怀疑这不知道盖了多少年的老棉被里藏了跳蚤,这么一想,浑身当下就痒了起来。可恨身上痛得厉害,竟连抬起手来掀开被子抓挠一番都办不到。 正焦躁时,木门“吱哑”一声响了,有人走了进来。 甄之恭心中一凛,立即闭上眼睛继续装晕。在没搞清周遭环境和来人意图之前,他不敢贸然与之正面对上。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就算落到一个七岁孩童手里,也可能会吃亏。 窦家富进了屋,见床上的男人仍旧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蹙了蹙眉,便站在那里发起呆来。 他是三天前在县城卖完豆腐后在回家半路上的山脚边发现这个男人的。 那天一大早还天清日朗的,没到中午就突然变了天,黑云敝日,阴风飒飒,刮在脸上刀子一般。于是城里的人都躲回家守着炉子烤火去了,害得窦家富没了生意,天快黑了豆腐才卖了一半。眼看着再守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在风里挨了半天冻得直淌清鼻涕,窦家富实在顶不住了,才怏怏地推着板车往家里赶。 因为天黑,他赶路又急,没注意山道上的情况,推着板车便碾过了地上横着的一堆隆起的东西。车身一歪,上面搁的半板豆腐滑到地上摔了个稀巴烂,他脚下踩得一滑,一个趔趄摔在那堆东西上。 窦家富还没来得及心疼摔烂了的豆腐,紧跟着就毛骨悚然鸡皮炸起,因为他跌下来时分明听到底下传来一声低低幽幽的呻吟。 人说夜路走多了会撞鬼,窦家富起先就以为自己倒霉撞到了鬼,因此腿软得站不起来,只咬着牙打着哆嗦从“鬼”身上滚到一边。接下来却没有别的动静,窦家富毕竟还算有点胆量,回想了一下刚才与那“鬼”亲密相贴时感觉到了一丝软乎劲,不像是僵冷的死物,这才乍着胆子爬过去,抖着手探了一阵。 片刻后就明白了,那的确不是鬼,而是一个人,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天黑看不清具体状况,但从男人衣服的濡湿程度与浓重的血腥味道来判断,应该是受了不轻的伤。 窦家富推了男人两下,拭探着唤了两声,男人也只是哼了一哼,没给出更多反应。 虽然不是鬼,但黑天半夜这情形也够瘆人的。窦家富为人谨小慎微,只怕招惹事端,当下爬起来扶起歪在一边的板车就跑。 然而跑了没多远,他又站住了脚。 那男人没死,虽然情况不容乐观,但毕竟还有一口气在。时辰已晚,这条白天就少人经过的山路更是一片荒凉,如果就任男人躺在那里,只怕血还没流尽就被山里的野兽叼走了。 窦家富在心中天人交战半晌,终于还是跺跺脚转回了身。若没遇上也就罢了,既然遇上了,见死不救这种昧心事他终究还是做不出来。 男人身材高大,比窦家富几乎高了一个头,死沉死沉的,窦家富像背麻包一样,好不容易才将他弄上板车,然后吭哧吭哧往家推。 刚刚到家就下起了大雨,窦家富暗自庆幸,把车推进屋里后,先摸黑去厨房的水缸里舀了瓢几乎结冰的冷水咕嘟咕嘟一气喝了,喘了两口气,接着点了灯查看男人的情况。虽有心理准备,他还是看得倒抽一口凉气。 男人浑身伤痕累累,有拳脚造成的青紫淤伤,也有刮蹭出来的血淋淋的皮肉外伤,看上去有些惨不忍睹。 窦小富暗自心惊,本想着这男人说不定是天黑走山路不留神从山梁上摔下来才受的伤,现在看来搞不好是被仇家追杀,打了一顿后又被从山梁上扔下来的。自己这回滥好心,不会招来什么杀身之祸吧? 打了个寒噤,又悔得抽了自己一巴掌,窦家富瞪了男人半晌,到底还是没有把人再拉出去弃之荒野。算了算了,今天太晚了,外面又下着雨,他也累得手脚乏力,要丢也得攒点力气明天再说。 于是就着昏暗的烛光继续打量男人。 刚才扒拉男人的衣服检查伤势时,窦家富已经从头到脚摸清楚了,这男人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比他还要穷。不过,这人本来可能是个有钱的,身上的薄棉袍虽然破破烂烂满是泥沙血污,却仍然看得出来是上好的料子。只可惜实在烂得不成样,补都没法补,做抹布还嫌晦气,只能当垃圾扔了。 男人乱发披面,满脸脏污,但还看得出来五官轮廓,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锋凌厉,鼻梁高挺,削薄的嘴唇抿成一线,虽然不省人事,也显出生人勿近的冷漠和倨傲,似乎对眼下的状况很是不满。 窦家富撇了撇嘴,这人先不说秉性好坏,长得就不讨喜,想到那半板豆腐,忍不住伸手不轻不重给了男人一个耳刮子,都半死不活的了,竟然还敢嫌弃? 男人的头被打得歪在一边,眉头跳了跳,眼睛并未睁开,只喉头发出咕的一声响,抗议一般。 窦家富小小一惊,继而有些心虚,嘴里念念有词:“算了,小爷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就算救不活,你做鬼了也别缠着我。” 于是又把男人像扛麻包一样从车上弄到床上,再从柜子里找出前年他爹没用完的跌打药,死马当作活马医,给男人草草涂抹包扎了一番。 男人右臂右腿都有些骨折,窦家富又找了几块板子胡乱绑起来固定。 他住在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偏僻山村里,村里没有大夫,他也不可能连夜再到城里请大夫来给男人治伤,一是跟男人无亲无故没那个交情,二来他也出不起请大夫的钱。 他穷的叮当响,以做豆腐卖豆腐维生,每日累死累活赚的钱仅够他自己糊口度日,现下做到这样已是极限。 一通忙活下来大半夜就过去了,窦家富累得不轻,把男人使劲往床里推了推,倒头就睡。 第2章 对骂 第二天一早,窦家富在固定的时间醒了,迷迷糊糊下床趿着鞋出了门,被兜头鞭子一样的冷雨打得一个激灵。外头乌七抹黑一片,风雨大作,这样子根本没法进城做买卖,窦家富望寸兴叹,打了个哈欠,索性缩着脖子关门回了房,往床上一躺,继续睡大觉。 躺下来时胳膊肘顶到个物件,占了大半张床,窦家富慢了半拍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心里顿时又觉得不爽,背过身用屁股将男人朝里顶进去几寸,再把被子用力卷在身上捂了个严实。 这一觉睡到大中午,雨还没停,窦家富起来把头一天吃剩的饭菜热了随便填了肚子。 进屋见男人还双目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片死气沉沉,只是呼吸似乎比昨晚平稳了些。窦家富犹豫了一下,还是去厨房把小半锅豆浆热了端回房。男人没醒,自己吃不了东西,窦家富便捏着他下巴把嘴掰开了再把豆浆灌下去,一番折腾下来洒了一大半喂了一小半。 到了晚间,男人仍旧没醒,窦家富有些坐不住了,虽说这一天下来没有什么穷凶极恶的人上门找他的麻烦,但这人总不醒也不是办法,万一死在他床上怎么办?不说晦气,被人发现有嘴也说不清。 要不等会儿天黑了还是把他拉到昨天那个地方,任他自生自灭算了? 窦家富正坐床边琢磨着,忽听一个阴沉暗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真够歹毒的,这么想置本大少于死地?” 他惊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回头一看,就见床上的男人左手撑着上半身,披头散发,脸色惨白,横眉立目地盯着自己,眼里的寒光像刀子似的嗖嗖扎了过来,厉鬼一样。 窦家富瞠目结舌,不是吧,难道刚才那句话他不是在心里想的,而是不知不觉说出口来了?这人什么时候醒的,也不打个招呼,就这么突然开口说话,用的还是这种阴森森的语调,差点把他吓死…… 见那干巴瘦小其貌不扬的少年坐在地上呆呆望着自己,小嘴巴张着,小眼睛瞪着,模样要多傻有多傻,甄之恭又是头疼又是心烦,磨着牙缓缓道:“小子,说你呢,耳朵聋了还是看傻了?真没见过这么蠢的。” 虽然他甄大少生得丰神俊朗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可也不想被这么一个呆傻蠢笨的乡下小子盯着看这么久。 被甄之恭这么一骂,窦家富总算醒过神来,什么人啊这是,狼心狗肺,昨晚他真是鬼上身了才会把他救回来! 他窦家富也是个有脾气的,虽然没指望甄之恭一醒来就对他这个救命恩人感激涕零,却也不想莫名其妙白白挨骂,当下一骨碌从地上蹦起来,指着男人的鼻子不甘示弱地回骂:“看清楚了,现在死狗一样爬不起来的人可是你,小爷再聋再傻再蠢也没你聋没你傻没你蠢!小爷是想你死又怎么样,小爷一会儿就把你丢进山里喂野狗!” 甄之恭自视甚高,从小又是被人众星拱月捧着长大的,几时被人如此辱骂过,何况对方还是个粗鄙不堪的乡野少年,当下火冒三丈,翻身就想下床去好好教训他一顿。 可惜他气糊涂了,忘了眼下自己的身体状况,这一下用力过猛,不但没能站起来,反而“呯”的一声结结实实跌到了地上,脸孔朝下。 这一下摔得不轻,鼻子差点压扁了,甄之恭痛得五官错位,叫都叫不出来了。因为右臂右腿绑着木板,左半边身子也使不上力气,因此连翻身都做不到,只能平板板地趴在地上挺尸。 窦家富见男人半晌没动静,心里不免忐忑起来,又不敢上前查看情况,只在一边试探着问道:“喂,你没死吧?” 甄之恭自然没死,却快被自己力不从心翻身不得的死鱼样给呕死了。他咬牙忍了一会儿痛,然后费了老大的劲儿扭过头,气若游丝道:“你小子才死了……本大少,龙精虎猛,洪福齐天,活得不知道有多好,连阎王爷见了都要绕道走……” 窦家富听他嘴上占自己便宜,本来心里光火想要再次骂回去,又见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兀自还嘴硬逞强,又觉得有些好笑,不由缓了语气一本正经恭维道:“行行行,您老不是一般人,肯定会长命百岁,比王八活得还要长久。” 甄之恭听得眼角直抽,气血上涌,差点又厥过去。虎落平阳遭犬欺,这野小子嘴太损了,真是欠收拾! 他现在没力气再骂了,只有喘着粗气暗吞一口血。 窦家富扳回一局,心情大好,也不再计较甄之恭的态度问题,勉为其难上前去搀扶他,“白眼翻多了会抽筋,你就消停点省点力气吧。” 之前以为甄之恭救不活时,他的确有把他拉出去的打算,但此时人醒了,就不好再这么做了。虽然这人面恶嘴毒脾气乖戾,但窦家富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觉得他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娘以前说过,多行一善就会多活一天,他只当为自己积福吧。 甄之恭很想摆摆架子做出高姿态来,奈何形势比人强,若是真的惹恼了这小子把他丢出去,那他必死无疑,真的要去见阎王了。权衡利弊后,他也不吭气,由着窦家富把自己扶起来,再放回床上躺好。终究还是气虚体弱,没一会儿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窦家富无事可做,到厨房里随便洗漱了一下,也便上床挤在男人身边睡了。 翌日,天色微明时,甄之恭醒了,被饿的,前胸贴后背,活了二十年,还没受过这种罪。 正要拍床叫唤,窦家富恰好从门外走了进来,见男人半靠在床头,不大的眼睛登时一亮,“你醒了?” 废话。甄之恭懒得接腔。 窦家富随口又问:“你是哪里人?永平县的么?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 甄之恭心念微动,半真半假缓缓道来:“本大少叫贾铭,西贝之贾,金名之铭,从宁城来,不是永平人。那天在县郊的玉笔峰游玩,遇到了一伙拦路抢劫的山贼,本大少以少对多寡不敌众,不慎被他们打落了悬崖。” 什么“西贝之贾,金名之铭”,窦家富没听太明白,只是习惯性地瞪大眼睛,一脸惊讶道:“宁城?好象离永平县很远啊,我还没去过呢。这烂笔头山又有什么好看了,跟别处不是一样的么。还有,这山里有贼么,我怎么从来没遇到过?” 虽然这么说,但听男人不是因为仇杀才受了伤,窦家富心中不由稍安。 甄之恭哼了一声,就你这穷酸样,就算遇到山贼了也没人打劫你! 突然,一串“咕噜噜”的声音响了起来,在无人说话的当儿听来格外突兀。 窦家富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这么响,跟蛤蟆叫似的。” 甄之恭饶是脸皮够厚,现在也有些挂不住,遂沉下脸训斥:“什么叫蛤蟆叫,不会说话就别说。本大少告诉你,这叫腹如雷鸣,懂吗?” 不说还好,说了窦家富笑得更厉害,张着嘴前仰后合,又是跺脚又是拍手,边笑边道:“腹如雷鸣?哈哈哈,你是说象打雷吗?哈哈哈!我头回听说,打雷原来和,和肚子叫的声音一样,哈哈哈哈……” 有这么可笑么?真是粗鄙无知不可理喻。甄之恭那个气啊,眼前金星直冒,恨不得伸手把这手舞足蹈面目可憎的野小子掐死,看他还如何笑得出来。只可惜,他现在连抬抬小拇指都难,又怎么可能去掐人。 笑吧,笑个够,本大少掐不死你,笑死你也行!甄之恭绷着脸,心中暗恨。 第3章 嫌弃 窦家富疯笑了半晌,没得到甄之恭的响应,这才慢慢止住。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却见甄之恭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目光比数九寒天下大雪还要冻人。 他心里霎时打了个突,不由有些讪讪的。虽然甄之恭形容狼狈不说不动,但冷下脸时却有一种凌厉狠绝的气势,给人无形的压迫感,让窦家富一时竟有些不敢与之对视。 呸呸呸!他怕个鸟啊!窦家富暗骂自己,这男人再臭屁,现在也是形同废人动弹不得,要是这样还能被他震住那不是太没出息了。 不过,从前晚到现在,男人只喝了一点豆浆,肚子会饿得咕咕叫也正常,他以此来嘲笑他,好象有些不那么厚道。 窦家富自我检讨了一下,心里又有些觉得过意不去。说起来,他已经很久没这样笑过了。自从娘在年前病逝后,他整日就恹恹的,总是苦巴巴皱着一张脸,弄得村里的张大壮有时候见到他,都要打趣他是豆腐发了霉。 他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带着一分讨好和解的意味问道:“那什么,你饿了吧?” 甄之恭都不屑于回答,报之一声冷哼。 窦家富撇撇嘴,又道:“那你等下,我去拿点吃的来。”说罢出了门。 …… 甄之恭没有等太久,稍顷,窦家富重新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个粗瓷大碗递到他跟前,“喏,吃吧。” 甄之恭拿眼一扫,是一碗白嫩嫩水灵灵的豆花,正冒着袅袅热气,当下肚里又应景的一阵“雷鸣”。 窦家富这回没笑,只是扭过了头,肩膀打摆子一样不停抽动。 甄之恭脸上黑了黑,只当没见到窦家富的反应,抬起右手——右手绑着板子抬不起来,又抬了抬左手,感觉无力,要是端不住碗打翻了就不好看了,索性毫不客气地命令道:“你喂我吃。” 窦家富回过头来,脸上已经没了笑意,细细的眉毛却皱了起来。 刚才是他疏忽了,以甄之恭的情况,要自己进食肯定比较困难,他是应该喂他吃,就象昨天给他喂豆浆那样。但是,他现在却不想这样做了。听听那语气,“你喂我吃”,象话么?态度好一点,语气温和一点,会死么?他又不欠他的。不但不欠,他还救了他呢。 窦家富的倔脾气上来了,翘着下巴问:“你让我喂我就喂?凭什么?” 甄之恭指使人惯了,料不到会被拒绝,当下皱眉反问:“凭什么?你眼瞎了,没看到本大少不方便么?” 窦家富火了,眼睛瞪得溜圆,学着甄之恭的语气一字一顿道:“我没瞎,但是,小爷我不乐意喂你。你能把小爷我怎么样?” 两人大眼对小眼斗鸡一样互瞪半晌,甄之恭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他堂堂甄家大少,什么时候沦落到和一个粗鄙浅薄的乡下人斗气的地步?这与他的身份太不相符了。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是大男人,伟丈夫,才不与这小王八蛋一般计较。 想通之后,甄之恭也不废话,暗自运力于左臂,缓缓伸出手来接过了窦家富手中的碗。虽然端着有些费力,手也有些微颤,但毕竟没把碗给打翻。 见他如此,窦家富倒也佩服,以男人伤势之重,换作寻常人,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他却不过两日就能恢复到这个程度,可见有些不一般。他素来心直口快,便直接道:“你身体挺健壮的,是不是练过功夫啊?” 甄之恭十分受用,得意道:“那是自然,本大少文武双全,打遍天下无敌手,算你小子这回有点眼力。” 窦家富撇嘴,满心不以为然,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要是真有这么厉害,怎么还会落到这般田地?不过,看在甄之恭受伤的份上,他也没出言挖苦,要是把人气坏了打翻了碗,损失的还是他自己。 甄之恭当然不知道窦家富在腹诽什么,心思已经全部集中在手中这碗白生生鲜嫩嫩的豆花上,饿得久了,即便是原来不屑一顾的东西,他也胃口大开。他将碗端到唇边,仰头就是一大口,紧接着又皱起了眉头,“怎么没味道,没放糖?” 窦家富将手一摊,“是没放,糖我都留着有用的,自己吃浪费了。” 他一向节俭,吃食方面能省则省,只有出摊卖豆花时才会加糖。 甄之恭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还能再抠门一点么?这么淡,叫我怎么吃。” 窦家富比他更惊诧,“有得吃就不错了,你还敢嫌弃?” 甄之恭当然嫌弃,眉毛拧成一团,这是赤裸裸的虐待! 窦家富看看窗外天色,不耐烦道:“你究竟吃不吃?不吃我端走了。小爷我忙得很,没空跟你在这儿闲扯。” 甄之恭深吸一口气,我忍!端起碗来,唏里哗啦,三口两口,一大碗豆花就落了肚。没想到味道还不错,虽然没放糖,却还是能品出一些清甜滋味来。而且口感嫩滑入口即化,极好地抚慰了他干瘪的肠胃,吃完后还有些意犹未尽,连碗底的一点残渍都舔干净了。 窦家富见他吃得痛快,先前遭到的嫌弃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别人若是吃他做的东西吃得香,是对他手艺的肯定,他比什么都开心,于是笑吟吟道:“你歇着吧,我出去干活了。”拿了碗转身出了门。 待人走了之后,甄之恭才想起来还有很多问题没问,此处不知道是否安全,离他遇袭之地有多远,那伙贼人会不会找到这里来……也罢,迟一些再问也没关系,反正他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离开这里。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就不信他甄之恭真的逃不过这一劫。 吃了些东西有了点力气,甄之恭躺在床上暗自调息。一柱香的功夫后坐起身,将右手右脚上绑的木板拆下来。不消说,这些东西肯定是那小子的杰作,跟捆柴火似的绑得歪七扭八,好在上的伤药还不算差。若换成一般人,被这么一通胡乱折腾只怕手脚就要废了,还好他甄大少不是一般人。 甄之恭把自己右边身体细细检查一遍,右臂情况倒没有想象中严重,骨头并没有从中断开,只是关节错位罢了。他暗提一口气,用左手握住右臂,猛地一推一送,“咔”的一声响,手肘关节对接成功。 闭目喘了两口气,又开始对付右腿。 右腿伤势较重,膝盖脚踝都有受损,恢复起来比较麻烦,短时间内是无法正常行走了,希望不会落下病根成为瘸子。 不过,即便真成了瘸子,那也是世间第一英俊潇洒的瘸子! 甄之恭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忍痛接好右腿,全部处理完毕后,几乎累到虚脱,倒下来后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第4章 同床 也不知过了多久,甄之恭又头晕脑涨地醒了,这次是被尿憋的。 从出事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两夜,他失血过多,进食却极少,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迷状态,但毕竟体质强健,优于常人,因而经过短时间的休养后身体的基本功能也稍稍恢复了一些,生理需求也随之而来。 此时院里静悄悄一片,听不到半点动静,看情形那野小子此刻并不在家。 小王八蛋,不想看到的时候就在眼跟前晃悠,用得上的时候人跑到哪里去了!甄之恭低声咒骂。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甄大少更不能没有尊严体面地随处方便,无奈只能自力更生。 右腿伤势较重,根本不能受力,左腿虽然也有伤,但勉强还能支撑一下。甄之恭紧咬牙关慢慢把自己挪下床,然后姿势丑怪别扭地从床尾挪到墙边,再拖着右腿扶着墙出了门。 至此体力已经耗到极限,甄大少再也无力穷讲究,就在墙根下拉开裤子哗啦啦放了个痛快。完事后靠墙歇了半天后如法炮制,多花了一倍时间重新挪回床上。平时最简单的事今日变得前所未有的艰难,甄之恭流了满身的虚汗,浑身痛不可当,一躺下来就再次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夕阳斜照,洒下一室金红。 甄之恭坐起来长长伸了个懒腰,感到精神好了许多,却又感到饥肠辘辘。以他的体格,早上那一碗豆花根本不顶事。如今他算是领教了,饿肚子的滋味比肉体疼痛更让人无法忍受。 这时,一阵淡淡香味从门外飘来,窦家富端着碗进了屋。 甄之恭用力吞下口水,眼中泛出饿狼一般的幽幽绿光,热切地盯着那只碗。 “醒的很是时候嘛,鼻子比那啥还灵。”窦家富笑嘻嘻地走到床边。 甄之恭没空追究“那啥”指的是啥,一把将碗筷抢了过来。低头一看,一大碗掺着谷壳的糙米饭,上面堆着一滩稀糊糊的东西,一青二白,白的是豆腐,青的是菜叶。 在甄家连最低等的洒水扫地的仆人都比这吃的好,甄之恭皱了皱眉。有了早上的遭遇,他已经不指望向窦小富要求更好的待遇,也没说什么便低头吃起来。 米饭有些硌牙,白菜豆腐的味道居然还不错,虽说没什么油水。甄之恭越吃越香,一顿狂风扫落叶,眨眼的功夫,一大碗饭菜就落了肚。 “咦,你怎么把板子拆了?”窦家富看到床边地上扔着的木板,奇道。 甄之恭优雅地拭了拭嘴角,把碗筷递过去,连眼皮都不掀一下,“你水平太差,不拆的话本大少的手脚就废了。本大少自己能妙手回春,用不着这些破烂玩意儿。”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窦家富瞪他一眼,转身就走,发誓只要甄之恭能下地走动了,就立马把他扫地出门。 “哎,慢着!”甄之恭叫道。 窦家富回身,没好气道:“干什么?饭都吃完了,想添也没有了!” “谁说要添饭了,你那饭吃多了说不定要拉肚子。”甄之恭一脸鄙夷,“本大少是想说,你能不能跑趟腿,替本大少去宁城送个信,事成之后本大少赏你一百两银子。” 窦家富听到那个“赏”字就觉得刺耳,瞪大眼叫道:“一百两银子?你家开钱庄啊!说什么山贼劫财杀人,谁知道你是不是欠了别人的钱还不上,被人追债才打成这样。想骗我白跑腿,你真当我傻啊。你歇两天了能下地了就赶紧走人,小爷这破庙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若是甄之恭家离此地不远,窦家富倒可以勉为其难跑一趟去送信,但是宁城与永平县隔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里地,走着去怕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到,这一路上吃喝住宿哪样不要花费,这么一大笔开支是他窦家富来掏还是这位身无分文半死不活的贾大少来掏?真是开玩笑。 也不管甄之恭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窦家富拿着碗筷扬长而去。 这鼠目寸光的小王八蛋,迟早有一天本大少要你好看!甄之恭磨着牙,左手猛地挥出,一拳砸在墙上。 “呯”的一声响,墙壁屋顶一阵乱颤,扑簌簌落下一大片灰来。 甄之恭避无可避,当下呛了嗓子又迷了眼,咳得泪流满面。 他懊恼得只差去撞墙了——不行,不能撞。这土屋跟豆腐渣一样脆弱,哪里经得住一撞,还好他有伤在身力气有限,不然刚才那一下肯定把自己活埋了。 此刻英明神武的甄大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幸好那小王八蛋不在,否则被他看到了刚才的光景那还了得,只怕要笑得在地上打滚,让他甄大少以后还怎么混。 …… 窦家富把第二天早上要磨的豆子去壳洗净用水泡上,再把其他准备工作有条不稳地一一做完。一切妥当后出了一身汗,就着井沿打了桶凉水冲洗了一下。洗完随便穿了条裤子,上衣也懒得穿,光着膀子一边用布巾擦头发一边跑进了屋。 此时还是初春,这一日白天出了太阳,气温升了一些,但夜里还是比较冷,不过窦家富身体好,但凡不是滴水成冰的极寒天气,一般都洗冷水澡,一来省时,二来节柴,多年下来都习惯了。 甄之恭正睡意朦胧地躺在床上,听到动静便把眼睛微微掀开一条缝,就见窦家富带着湿淋淋的水气光着膀子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今晚月朗星稀,屋里虽然没有点灯,月光洒进来倒也亮堂。 窦家富个子不高,穿着灰扑扑的旧衣服看着又瘦又小活似发育不良,此刻光着一半身子才能发现他其实没那么瘦弱,只是骨架比较纤细罢了。毕竟是长年干体力活的人,肩膀、手臂和胸腹都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匀称流畅,柔韧紧实,积蓄着力量。 风吹日晒多了,他脸色有点黑,身上的皮肤却很白净细腻,此时又沾着水,被月光一照闪闪发亮,显出玉石般清润通透的质感来。 甄之恭眯了眯眼,这野小子长得不起眼,身子倒还有点看头。 窦家富以为甄之恭早就睡着了,走到床边冷不丁对上一双暗夜里熠熠发亮的眼,跟狼似的,不由吓一跳。 他神情戒备后退一步:“大半夜地不睡觉,睁着眼睛吓唬谁啊。” 甄之恭慢腾腾半坐起来,悠悠道:“你小子做什么亏心事了,这么怕人看?去打盆水来,本大少要沐浴更衣。” 他历劫一场本来身上就脏,白天又自食苦果落了一头一脸的灰,整个人难受得不行,现在看到刚刚洗完澡一身清爽的窦家富,更觉得浑身都痒,非得也洗漱一番才行。 窦家富切了一声,“还沐浴更衣呢,美得你。擦把脸得了,反正小爷不嫌弃你。”说着将手里擦过头发的湿布巾塞到甄之恭手中。 甄之恭暗自运气,“你不嫌弃,本大少嫌弃!” 窦家富没好气地伸手向门外一指,“想沐浴也行,院子里有井有桶,自己打水去。” 他刚才忙活半天,又困又乏,等下睡不了三个时辰就得起来磨豆打浆做豆腐,现在哪有时间和精力给甄之恭跑腿差遣。就算甄之恭刚在泥地里打过滚,他也懒得计较。有那功夫穷讲究,不如多睡会儿觉养足精神来得实在。前些日子因为天气不好生意大受影响,如今好不容易天晴了,他得多干点活挣钱才行。 窦家富说罢跳上床,掀开被子就钻了进来。 他身上凉冰冰的,还带着湿意,忽然碰到甄之恭暖烘烘的身体,他倒是舒服了,后者却生生激出一身鸡皮疙瘩来,忙不迭地扯了被子隔在两人中间。 窦家富半边身子霎时暴露在清冷的空气里,自然不干,便又奋力把被子抢过来裹在自己身上,嘴里气咻咻地埋怨:“要洗就快去洗,不然老老实实躺着。真是的,没事长那么大块头干什么,净占地方,被子都不够盖了。” 甄之恭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了,想他甄大少玉树临风高大俊朗,怎么到这小王八蛋嘴里就成了净占地方的“大块头”,真是岂有此理! 第5章 豆腐 他扬起拳头想要吓唬一下窦家富,转头一看,那小子竟已经闭着眼睛蜷着身子睡着了,睫毛一颤一颤,嘴巴微微张开,还轻轻打着小呼噜,像只猫一样。 甄之恭的拳头在空中举了半天,终究还是放了下来。算了,欺负一个野小子也没意思,有损他大少爷的身份。 没法洗澡,只能用湿布巾勉强擦了头脸手脚,甄之恭重新躺下来。 前两晚他伤重昏睡没感觉,今晚才体会到现实的残酷。这张床实在太小,他一个人睡都嫌窄,何况现在又多了一个人,真是怎么躺怎么别扭。偏偏窦家富睡觉既不老实又睡得很死,时不时翻个身踢下被子,甄之恭稍不注意,不是被打一巴掌就是被踹一脚,而他却没力气把人给丢下床去,搞得苦不堪言。 这一晚甄之恭睡得极不舒坦,几乎彻夜难眠。而就在他实在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刚要睡着之际,身旁突然一动,窦家富掀开被子一个打挺蹦了起来,差点一脚踢到他脸上去。 甄之恭脑门青筋直跳,看看窗外一片漆黑,当下几乎要抓狂,捶着床板吼道:“三更半夜的炸尸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谁说现在是三更半夜,明明已经五更了。”窦家富一点也不含糊,异常敏捷地跳到地上,手脚麻利地从柜子里拿出衣服往身上穿。 三更五更有很大区别么?!甄之恭咬牙切齿道:“好吧,就算是五更,那么你五更起来干什么,做贼吗?” 窦家富啐了一口,“呸!你才做贼,你全家都做贼!小爷有大事要做,你懂什么,没事接着睡你的大头觉好了。”接着一阵风似地奔了出去。 甄之恭无语凝噎。过了半晌直挺挺地倒了下来,接着睡他的大头觉! 然而,事情还不算完。 也不知窦家富在院子里鼓捣什么,动静大得几乎要翻天,噼里啪啦,丁丁当当,吱吱嘎嘎一通乱响。 甄之恭头痛欲裂,烦躁欲狂,最后却只能拉起沉甸甸的被子往头上一蒙,再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方才少受了些魔音穿脑的荼毒。 …… 醒来时天色大亮,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还是饿的。 先前让他几乎脑袋都要炸开的噪声已经偃旗息鼓,小王八蛋又不在家。 一静下来,脑子里就清醒了。甄之恭有些担忧,那小子虽然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来历,但若是出去瞎嚷嚷,说不定会把贼人引来。他先前清醒的时候都被那小子气糊涂了,根本没想到这个问题,等人回来得拿话堵住他的嘴才行。 心里盘算的时候,眼角余光瞄到床边摆着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椅子上搁着一只盛了水的木盆,盆里放着两只倒扣在一起的碗。 甄之恭饶有兴致地拿开上面扣着的碗,发现下面是一碗豆花,端起来入手微温。他忍不住唇角微翘,那小子嘴巴虽然毒,心肠倒还有那么一点点。 就着盆里的温水洗漱了一下后,甄之恭开始“享用”他唯一的早餐。 这碗豆花与昨天那碗不同,是加了料的,白嫩的豆花上洒着几颗盐豆和一些黑乎乎的咸菜碎末。甄之恭抽着鼻子嗅了嗅,这东西吃了不会死人吧?然而,眼下的境况他也别无选择,就算是毒药也得先填了肚子再说,于是慷慨赴义般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慢慢咀嚼了几下后,甄之恭精神不由一振,开始大口吃将起来。与前两回一样,这碗豆花看着不咋的,吃起来软中有硬,鲜咸爽口,别有一翻滋味。 吃完后无事可干,甄之恭就卧在床上闭目养神,脑子里继续思索。 那小气脾气死倔又小气吧拉,看样子是不会帮他去宁城跑腿送信了。为今之计只有继续留在这里养伤,等情况差不多了再谋出路。 这期间说不定甄家会派人找上门来,毕竟他出门前与管家周福生说好要保持联络,商定十天通一回信报一次平安。他到永平县前两天刚收到周福生差人送来的信,到永平县后还没来得及回复,如今又过了好几天,如果那边迟迟收不到他的回信,应该会担心起疑而派人前来寻找他吧。 想到此处,甄之恭心中稍定,开始专心调息。一个时辰后,有些乏了,窦家富没回来,于是睡大觉。 等到太阳都西斜了,甄之恭怎么都睡不着了,窦家富还是没回来,他又急了,没办法,饿的。 以他这个年纪,这么大块头——呸,他才不是大块头,他是高大威猛——一碗豆花没一会儿就消化干净,何况都过了几个时辰,大半个白天都过去了,不饿才有鬼。 甄之恭坐在床上望眼欲穿,同时不免胡思乱想,那野小子干什么去了,这么久都没回来,不会真是嫌他麻烦一走了之,任他在这破屋里自生自灭吧?太可恨了!想他甄大少英明神武年轻有为,家里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到头来竟是被活活饿死的,这让他情何以堪哪。 早知道那小王八蛋如此歹毒,五更被吵醒的时候就不该放过他,哪怕拼了命把他扣下来,两人一起死,也好过他一人独自凄凉上路…… 正咬牙切齿间,忽听外面传来已经听熟了的脚步声和车轮碾过地面的咂砸声。甄之恭眯起了眼,把拳头捏得咔咔响,好小子,总算知道回来了! 片刻后,窦家富呼哧呼哧喘着气走了进来,一边用手胡乱擦脑门上的汗一边噼里啪啦说道:“不好意思,在城里耽误了点时间,回来得晚了。你饿了吧?我也快饿死了。我这就去做饭,一会儿就好,你等着!” 不等甄之恭有所反应,窦家富转身又风风火火跑了出去。 甄之恭怔了片刻,旋即放松安逸地躺了下来,算你小子识相。 窦家富的动作果然很快,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杂耍般端着一个盘子两个碗回来了。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后,他烫得摸着耳朵直跳脚,像只兔子一般。 甄之恭一瞧,盘子里堆着四个大馒头,两个碗里盛着菜汤,稀得能照见人影——白菜煮豆腐。 他不由皱起了眉头,馒头倒罢了,这么短的功夫,应该不是窦家富自己做的,而是从外面买回来的。那菜是怎么回事,一连两天,不是吃豆花,就是吃豆腐,这小子究竟有多喜欢吃豆制品,怎么顿顿都离不开它? 窦家富没注意到甄之恭的表情,一手端起一碗豆腐汤,一手抓起一个馒头“啊呜”就是一大口,然后鼓着腮帮子边嚼边含含糊糊道:“这魔头本来羊了,我刚在槽上又乐过,赶请趁乐吃……” 甄之恭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这馒头本来凉了,我刚在灶上热过,赶紧趁热吃”。他嫌恶地向旁边挪了挪,以免被窦家富嘴里的馒头渣子喷一脸。 窦家富又喝了一大口汤,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见甄之恭不动手,又道:“你不饿?切!早知道我就先在城里吃了再回来了,真是白饿了这么久。” 他撇着嘴,一脸的后悔不迭。 甄之恭第一反应就是拿话堵回去,想说又不是本大少要你饿肚子的,自己脑子笨缺根筋能怪谁,但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他有些意外,难道窦家富赶回来,就是怕他在家里等太久饿坏了? 他自小被人巴结奉承惯了,别人对他如何讨好都不为过,甄大少享受得心安理得。只是眼下今非昔比,他落魄到这般地步,窦家富还能为他着想,那就有点不一样了,真有点刀子嘴豆腐心的味道。 甄之恭不想承认自己心里有那么一丁点被触动了,一言不发地拿起馒头端起碗开始吃起来。 第6章 内需 窦家富一直密切观注着甄之恭的反应,也做好了准备,如果此人又要说什么刻薄嫌弃的难听话出来,他保证二话不说就把盘子端走,让这位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大少爷喝西北风去。 但等了半晌,甄之恭什么也没说,只是埋头大吃,倒让他觉得有些稀奇。他几乎已经习惯了甄之恭的挑三拣四和挖苦嘲讽,现在这人什么都不说,他反而有些不适应了。 咳,他可不是有自虐的心理,只是有点点意外罢了。这样也好,说明这家伙还知道好歹,不算无药可救,他还没有倒霉到救回来一个人反倒被那人气死的地步。 两个人各想各的,气氛第一次安静下来,屋里只听得到窦家富响亮的咀嚼声和喝汤声。甄之恭听着虽然觉得有些刺耳,但也没开口讽刺。 毕竟都是饿得狠了,不一会儿的功夫,一个盘子两个碗都净光溜溜了。 窦家富收拾了一下碗筷,道:“你歇着吧,我出去干活了。”说着就要出门。 甄之恭忍不住叫住他,“等下,你天天从早忙到晚的,究竟在忙些什么?” 窦家富眉毛一挑,一脸你明知故问的表情,“做豆腐啊!” 原来如此,这小子居然是个做豆腐的,难怪顿顿离不开豆腐!他不过吃了两天就有些不耐烦,这小子还不知道吃了多少年,这日子究竟是怎么熬下来的,真不容易。 甄之恭有些想笑,又道:“喂,三寸丁,听说做豆腐比较辛苦,是个力气活,看不出来你人还没扫帚高,倒还有把力气。” 窦家富登时就怒了,细眉一竖,小眼瞪得溜圆,挥着拳头大声道:“你才是三寸丁!你才没有扫帚高!我叫窦家富,再乱喊我揍你!不,你不是三寸丁,你是傻大个!” 甄之恭没听清窦家富后面骂的内容就猛地暴笑起来,“窦家富?难怪你要卖豆腐,原来是命里注定的,你爹娘起名字真有水平,哈哈哈哈!人家卖豆腐的都是西施,你是东施,还是个男的,哈哈哈哈……” 甄之恭报了先前窦家富的一笑之仇,靠在床上拍着床板笑得直不起腰来。天知道,他甄大少这辈子还从来没笑得这么没形象过。 “你才是豆腐东施!叫窦家富怎么了,不比你叫不是真名的假名强!卖豆腐又怎么了?瞧不起你别吃啊!我爹娘就是有水平,比你爹娘有水平多了!叫你笑叫你笑,小爷打不死你!”窦家富气红了眼,一通怒吼后挥着爪子就上来揍人。 他骂别的倒也罢了,真名假名什么的倒是歪打正着说中了甄之恭的谎言,甄之恭有些哭笑不得。他腿脚不便,手上无力,一边狼狈地躲闪一边叫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打人啊……哎哎哎,窦家富,别打别打!真是小气,不就是叫你豆腐东施么,难道就许你笑本大少,不许本大少笑你啊!” 窦家富没头没脑地挠了两爪子后住了手,恨恨道:“就是不许!再叫我豆腐东施小爷打扁你!”说罢恶狠狠地朝甄之恭扬了扬拳头,活似一只炸毛呲牙的小豹子,旋即转身气鼓鼓地走了出去。 甄之恭料不到他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噎得愣在当场,半晌回不过神来。 切,叫豆腐东施怎么了,他实话实说。昨天他只是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就被那小子惊天动地地嘲笑过了一通,今天他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至于生这么大气么。真是,乡下的野小子就是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居然还敢扬言打扁他,也不看看自己那小身板有几斤几两。 罢罢罢,他还是早些养好伤离开这里吧,省得被人嫌弃。 甄之恭摸摸鼻子,有些讪讪,有些无趣。 接下来两人开始冷战,窦家富见了甄之恭总是板着脸不说话,甄之恭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 窦家富依旧早出晚归整天忙碌,却不再和甄之恭一同吃饭,总是把吃食往床边的椅子上一摆就转身走人。这些吃食也依旧简单粗陋,每顿必不可少的就是一道豆制品。甄之恭没得挑也没得抱怨,只能照单全收全部吃光,同时勤于调息努力养伤。 就算甄之恭身体底子优于常人,伤势也不是三五天就能养好的,加上食物粗陋,伤药匮乏,康复进度就慢了一些。 这一天一大清早,窦家富在院子里磨豆腐,甄之恭再次被叮里当啷的动静给吵醒了。过了这些天,他对这种声响几乎已经听熟了,已经没了最初被吵醒的脾气。他现在发现要养成一个习惯并不是太难,即便这个习惯的形成不是自愿的,但在环境的强力促成下,也不得不接纳。 他打着哈欠下了床,打算起来解决了内急再继续睡。 他扶着床尾拖着右腿摸到墙边,没注意到墙角阴影里放着一只木盆,左脚一下踩了上去,随着咣的一声木盆掀翻的巨响,受伤迟钝的身体便一个趔趄失去了重心。 好在他反应够快,左手用力抓住了窗棂没让自己摔一大跤,不过木盆翻过来时磕到了左脚背,虽不至于砸断骨头,但也痛得他闷哼一声。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还能再倒霉一点吗? 窦家富闻声而来,“怎么回事?” 甄之恭靠着墙懊恼不已,一言不发,力不从心的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咦,你怎么起来了?”窦家富又问,旋即了悟般道:“你是不是要撒尿?” 甄之恭哼了一声,窦家富二话不说便上前来扶他。 甄之恭心里窝着火,扬手将窦家富的手打开,脚下一时间却也无法迈动。 窦家富也来了气,“都这副鬼样了还逞什么能?如果是别处,我管你要拉屎还是放屁,现在是在我家,要方便就赶紧的,别把我的屋子弄臭了!”说罢再次强行抓住了男人的胳膊。 甄之恭被这不堪入耳的粗俗话语激得嘴唇直哆嗦,偏偏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被窦家富搀扶着出了门来到院角的茅厕。 甄之恭正欲解裤子,发现窦家富还站一边看着,手上便停了动作,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 窦家富却不识相,不耐烦地催促道:“快点,撒泡尿也这么磨磨蹭蹭,天都要亮了。” 甄之恭闭了闭眼,努力压下心头的恶气,迅速拉开了裤子。 水声哗啦中,窦家富似是自言自语地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这么大……” 虽然没有明指,同为男人,甄之恭却一下子听明白了,原本恶劣的心情霎时舒坦了许多,唇角也止不住地上翘,不无得意道:“那是当然,本少爷可是男人中的男人。” 说话间,视线下意识朝窦家富身下瞟了过去。 窦家富感觉那目光不怀好意,仿佛能够透视一般,脸上顿时有些发热,又有些难堪,不由侧了侧身子,故作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现在上茅房撒个尿都要人扶。” 一句话,说得甄之恭再次内伤。 他极其郁闷地意识到,在这里养好伤离开之前,他很有可能先被这毒嘴毒舌的小王八蛋活活气死。 第7章 手艺 自那日上茅房被打击得不轻后,甄之恭再要方便都会选择窦家富不在家的时间,虽然行动慢点,也好过有人在耳边说了不中听的给心里添堵。 两人之间的冷战持续着,白天两人互相看不对眼,夜里情况倒比较和谐。 由于每晚同榻而眠,甄之恭很快就发现,窦家富睡相实在不佳。本来床就窄,这小子睡着了之后还喜欢乱动,一不注意就会滚到床底下去,最多的一晚竟掉下床三次。 甄之恭比较警觉,每每听到咚的一声响便会立即醒来,就见窦家富掉到地上后连眼睛也不睁,迷迷糊糊地摸摸磕到地板的头,然后手脚并用爬到床上,小狗一样撅起屁股朝他拱一拱,接着很快就再次呼呼睡着了。虽然甄之恭被他吵醒很是不快,但见了他这副模样倒也忍俊不禁。 有一天夜里,两人才躺下不久,窦家富照例就马上睡着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小半个身子就探出了床沿。眼看着人又要滚下床去,甄之恭迅速伸出左手将他一把捞住拉了回来。 即便如此,窦家富也没醒,只是哼哼了两声,旋即翻身朝里,与甄之恭面对面,顺手抓住他的胳膊用头蹭了蹭,然后拱啊拱,拱进他怀里继续睡大觉。 甄之恭僵了一僵,本欲将怀里的家伙推出去,然而手在空中举了半天,仍旧没有落下来把人推开。 算了,他甄大少就发发慈悲好了,何况这小子再滚下去吵醒的还是他自己。 想到此处,甄之恭放下了手,顺势搭在了窦家富瘦窄的腰上。虽然有些怪异,感觉倒也不算坏。 于是,那一晚后来两人都睡得很酣沉。 第二天五更时分窦家富自动醒来,发现自己窝在身后人的怀里,腰上还搭着对方一条修长的手臂。他先是吃了一惊,后来想想昨晚自己似乎没滚下床,自觉尴尬之余也微微有种说不清的异样感觉。 他把腰上的手臂轻轻拿开,再轻轻掀被下床,轻轻穿好衣服后,再轻手轻脚出了房。 忽忽过了十余日。 在此期间,既无贼人上门,也无宁城甄家的人找过来,连来串门的人都没有,甄之恭也不知道这算是幸事还是不幸。 不过有一件好事可以确定,他身上其他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就只有右腿麻烦一点,康复尚需时日。现在他动作比之前利索了多了,拄着一根木棍能够随意下地走动,也能自己到井边打水洗漱,不必整天躺在床上形同废人,让他心里稍稍安慰了一点。 按窦家富当初和甄之恭斗嘴后负气的想法,这不可一世的大少爷一旦能自已下床走动就要将他扫地出门,但这段时间以来两人相处得还算风平浪静,窦家富也习惯了屋里多一个人的日子,也就有意无意地忘了赶人的茬。 无论如何,家里有个人总比他自己每天回到家只能独守空屋形影相吊要强。 窦家富每日五更起身忙活时,甄之恭有时候一时睡不着,会悄悄起身到窗边观看他在院子里和厨房里来回忙碌,看他一圈圈推着一盘厚重的石磨磨豆浆,然后将过滤后的浆液倒进一口大铁锅里煮,再添加了一些粉末(后来知道是盐卤)进去不断搅拌成豆花,最后将豆花装进托盘里压制成一块块的豆腐。 那时候的窦家富专心致志,神情严肃,一双不大的眼睛暗夜里湛湛有神,仿佛星星落了进去。他通常只穿一件薄薄的小褂子,一会儿的功夫就会汗流浃背。濡湿的褂子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精瘦却并不孱弱的身躯,以及肩胛和臂膀上因为用力而显得饱满匀称的肌肉。 干活到满身大汗时,窦家富时常会脱了褂子直接赤膊上阵,半个光溜溜的身子看上去水灵灵,白嫩嫩,与豆腐倒有异曲同工之处,甄之恭看着看着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移不开眼睛。 等一板板热气腾腾的豆腐做出来,窦家富又马不停蹄地简单做些饭食热在灶上,给甄之恭当午饭吃。 东方露白晨曦微现时,窦家富这才推着装好豆腐的板车出了门,到永平县城里去卖豆腐。生意好的话早点卖完了就提前回来,若是不好,最迟也会在太阳落山前赶回家做晚饭,甄之恭便再也没吃过饿肚子的苦头。 暗地里看过几回后,甄之恭才知道豆腐是如何做出来的,看着不起眼的东西,也根本卖不了几个钱,却要经过许多道工序、花费大量精力才能做出来,难怪窦家富每天五更便闻鸡起舞。 有了这个认知后,他在每顿必吃豆腐时心中的抵触情绪比先前少了一些,偶尔和窦家富说话的口吻也在不知不觉中缓和下来。 某天清早窦家富汗流浃背地做完豆腐,又给他端来热乎乎的馒头和豆浆,转身要出门时,甄之恭也不知怎么地,鬼使神差说了一句“你也吃饱点,别在路上饿肚子”,惊得窦家富差点绊在门槛上摔一个跟头。 甄之恭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子,只当刚才说话的人不是自己,低头端起碗就大口吃起来。 当天下午窦家富回来的比较早,在厨房里多鼓捣了一阵,后来居然端出来了两菜一汤,其中一道豆角焖豆腐里面夹杂着几片肥瘦相间的肉片,冬瓜汤里还漂着几点虾皮。 仍是简单粗糙的家常菜,要在以往,这种菜色甄大少正眼也不会瞧上一眼,但在窦家富家的饭桌上出现,那就可以算得上丰盛了。 粗茶淡饭地过了这些天,甄之恭此时见了荤腥真如饿狼见了羊一般,狼吞虎咽吃得格外香甜,足足吃了两大碗饭,把几道菜全部一扫而光,连一片菜叶也没放过。 窦家富在心里骂,不愧是大块头,一顿的量够他吃一整天了,然而,嘴角却不自觉微微翘了起来。 自那一日起,两人重新开始同桌而食,僵持多日的冷战莫明其妙终止了。与此同时,窦家的饭菜比过去也有了些改善,就算不会每顿都有肉,至少油水比以往多了一点,甄之恭为此几乎要感谢上天。 而且,甄之恭发现窦家富做菜的手艺相当不错,有时间有心情的话也会换着花样调剂一下,比如做红烧豆腐,麻辣豆腐,酱爆豆腐干,加了碎肉冬菇的豆腐羹,裹了鸡蛋液的豆腐卷等等,虽然都离不开豆腐,但风味各异,甄大少那么挑剔的人,居然也吃不腻。 窦家富还有一手绝活,可以把一碰即碎的嫩豆腐块切成头发丝那般细,而且一根不断,甄之恭有回无意中看到后不由叹为观止。 他是会功夫的人,知道做到窦家富这样颇有点不易,很能考验人的腕力和手劲的运用,也必须有足够的耐心和细心,不止是熟能生巧就行的,连他这个专门练过几年刀法的人也不一定能把豆腐切得象窦家富那般整齐细密。因此,尽管嘴上没说,甄之恭对窦家富这一手还是有些佩服的。 现在甄之恭虽然勉强拄着木棍随意走动了,但活动范围只局限于窦家,白天甚至只在屋里,只有天黑了才会出来在院子里活动一下筋骨,以免被陌生人看到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窦家富只言片语透露出来的信息,他了解到这个村子名叫张家村,村里人口不多,只有十几户零零落落散布在一片山坳里,户与户之间相隔较远,而窦家富似乎不久前才从别处搬来此地,与村里人基本还没什么来往。 窦家富家的位置也比较偏僻,屋后是一座满是石头的土丘,门前对着一片密密的山林,平时没什么人会从此处经过。 这一天傍晚,窦家富在厨房做饭,甄之恭在屋里等吃,忽听院外有人喊了一嗓子,“小豆腐在家吗?” 小豆腐?甄之恭心中一动,探头朝窗外看去,见一名脸色黝黑膀大腰圆的汉子站在篱笆外朝院里张望,肩上扛着一柄铁叉。 他摸了摸下巴,这蠢汉是三寸丁的亲戚还是怎么的,居然叫他小豆腐,真够亲热的。 第8章 表哥 “哎,在家!”厨房里的窦家富响亮地应了一声,随即快步迎了出去,“是大壮哥啊,有什么事么?” 张大壮道:“我娘中午说想吃豆腐,你家现在还有卖剩的没有?” 窦家富连连点头,“有有有,大壮哥稍等一下。”说罢回身进了厨房,片刻后用一只大碗盛着两块豆腐出来端给张大壮。 “是不是两文钱?”张大壮接了碗,另一只手往口袋里掏。 窦家富赶紧摆手,“不用不用,都是卖剩下的,吃不完也浪费了,大壮哥别客气。” 张大壮掏了两文钱出来执意要塞进他手里,粗声粗气道:“你做这小本买卖也不容易,哪能白吃你的。” 窦家富硬是不肯接,有些腼腆而又认真道:“大壮哥,当初还是多亏你的指点,我才在这村里找到屋子落了脚,后来一直都没有机会感谢你,心里挺过意不去的。这不过是两块豆腐,我都拿不出手,哪里还能收你的钱呢。” 听他如此说,张大壮也不再坚持,咧着一张大嘴笑呵呵道:“那行,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你这屋子当初破破烂烂的没人要,你能收拾着住下来也是你自己的本事,我也就说了一句话,没啥好谢的,你只管安生住在这里。” 窦家富也笑得眉眼弯弯,“恩。以后大壮哥和家里人想吃豆腐或者豆花什么的只管说一声,我给你们送新鲜的过去。” 张大壮爽快地应道:“行,这碗我先拿回去,明天给你送回来。”说罢兴冲冲地走了。 窦家富回厨房继续做饭。 “小豆腐。” 窦家富正往灶里添柴,听到这声唤就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一回头,却见甄之恭懒洋洋地斜靠在厨房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张大壮叫他小豆腐他不觉得有什么,但从这家伙的嘴里出来怎么听怎么有点别扭的味道,阴阳怪气的,好像叫豆腐东施一样不中听,窦家富遂不理他,手上继续忙活。 遭到冷落,甄之恭心里怪不是滋味的,说出话来也有些酸溜溜,“你一天本来就挣不了几个钱,要都像那黑大个这样白吃白拿,我看你改喝西北风算了。” 窦家富抬头瞪他一眼,“大壮哥帮我过,我送他两块豆腐算什么。如果我喝西北风,那你呢,东北风?” 甄之恭噎了一下,悻悻道:“本大少是教你,生意不是这么做的,别不识好歹。” 窦家富挑眉,“哦?不这么做要怎么做?” 甄之恭抱着胳膊气定神闲道:“买卖是买卖,人情是人情,两者不能混为一谈,你也不能老做滥好人。当初那黑大个对你不过只有片语之劳,你有心的话哪天他有什么事你也帮一把就是了,或者以后哪天发了财再关照他一下——不过我看这辈子你都没这个机会。今天你只是白送两块豆腐,哪天黑大个要起了贪念,要你把这两间屋也送给他,到时候你怎么办?” 窦家富不以为然地撇嘴,“嘁,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贪得无厌?大壮哥人好得很,才不会这样。” 再说了,当初要不是他做滥好人,这位大少爷还有命在吗?真是的,净会说别人,都不反省一下自己。 甄之恭鼻子都气歪了,“你说我贪得无厌?” 窦家富自觉话说得有点重了,但又对甄之恭诋毁张大壮的说法实在不能苟同,便含糊其辞道:“没有,我随便打个比方罢了。哎,你帮我把碗筷拿到屋里去吧,饭马上就做好了。” 甄之恭接了碗筷,气咻咻地进了屋。 …… “小豆腐,我渴了,给我倒杯水来。” 当甄之恭第七次拖长尾音恶心巴拉地叫“小豆腐”时,窦家富终于忍不住抗议了,“不许叫我小豆腐!还有,要喝水自己倒去,又不是没长手脚!” 甄之恭闻言不快,“那黑大个都能叫,凭什么本大少不能?本大少身体有恙,自己倒水不方便,你不能虐待病人。” 窦家富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片刻后突然眯眼笑道:“行,大块头,你等着。”说罢去桌边倒水。 大块头…… 甄之恭磨牙,这小王八蛋太可恨了,他好想……使劲揉,用力搓,把他弄成一盘豆腐渣! …… 隔日傍晚,窦家富仍旧在厨房做饭,听到院外传来一声粗门大嗓的“小豆腐”,甄之恭先一步拄着木棍从屋里走了出来,尽量将步子迈得优雅稳当。 为安全起见,他都尽可能不在外人面前露脸,但一来过了这么久一直太平无事,二来对那傻大粗黑的汉子实在看不过眼,此时见人又来了,便忍不住出面一会,省得那汉子以为窦家没人,继续占窦家富的便宜。 ——他可不是为那块呆头呆脑的小豆腐打抱不平,只是他现如今住在窦家,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怎么说也得罩一下这块地盘。若是窦家富被人欺负了,不是显得他甄大少无能么?那是绝对不允许的。 见到甄之恭出来,张大壮顿时一愣,“你是谁?” 窦家富跟着也从厨房出来了,见状同样很意外。 不等他开口,甄之恭便抢先答道:“敝人叫贾铭,是小豆腐的远房表哥,前两天专程从外地过来看他的。” 一边说一边朝窦家富递了个眼色。 表哥…… 窦家富撇了撇嘴,这不可一世的臭屁大少爷不是老挖苦他是没见过世面浅薄无知的乡下穷小子么,现在居然来跟他攀亲套近乎,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大块头这么说,肯定是为了掩人耳目,不想对外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看来他猜的不错,这家伙多半是欠人钱才被打下了悬崖,现在又赖在他家躲债。 真是倒霉,他哪是救了个人这么简单,分明是给自己请来了一尊瘟神。 虽然心里骂着,窦家富嘴上却没戳破自家“表哥”,反而附和着朝张大壮点头,“恩,是啊。” 甄之恭勾唇一笑,长臂一展,将窦家富揽到身前,十分亲热地拍拍他的肩,对他的乖顺配合表示嘉许。 窦家富身子僵了一僵,觉得有些别扭,却也没有避让开来。 张大壮感觉面前“兄友弟恭”的和谐画面有点点诡异,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他暗自将甄之恭上下打量一番,此人穿得很一般,衣服也不大合身(因为甄大少自己破烂染血的衣服早被窦家富刨坑埋了,如今穿的是他爹留下来的旧衣),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而且走起路来有些颠簸,似乎腿脚有点毛病,但长的却是高大俊朗仪表堂堂,说出的话文绉绉,往那里一站,怎么看怎么有股子高人一等的傲然气势。 张大壮当下不敢小觑,朝甄之恭拱拱手,“原来是贾兄弟,稀客稀客。” 甄之恭不咸不淡地回应:“好说好说。” 窦家富听得嘴角抽搐,这家伙真能忽悠人。 张大壮又道:“哎,天快黑了,我得走了,改天有空再聊哈。”说着转身要走。 甄之恭突然漫不经心地说道:“小豆腐,家里是不是少了一个碗?我刚才看了下好象数目不对。” “有么?”窦家富听得一愣,这家伙一向只管吃喝,既不做饭也不洗碗,碗多碗少他怎么知道? 张大壮面上却有些尴尬,猛地一拍大腿,“看我这破记性!小豆腐,昨天你不是用碗装了两块豆腐给我带回家了么,我刚才给忘了,真是对不住。” 原来是这事。窦家富不以为意道:“不妨事,我家也不缺这一个碗……哎哟!” 他正说着,冷不妨后腰被掐了一下,立时又麻又痛,忍不住叫了一声。 甄之恭似笑非笑地接口道:“虽然是不缺,但那个碗是我最喜欢的一个,用习惯了,麻烦大壮兄弟了。” 张大壮粗黑的面皮透出可疑的红来,讪讪道:“不麻烦,不麻烦,明天我一定拿过来……”说罢匆匆走掉了。 只剩下“表兄弟”二人时,窦家富不满道:“你刚才怎么那么说话,不就是一个碗么,什么时候还不都一样,这下子大壮哥肯定要觉得我小气了。” 甄之恭曲指在他脑门上一弹,“笨蛋,让人觉得你小气,总比觉得你傻头傻脑好欺负要强。再说了,我说的也是事实,那个碗是你家唯一一个没有缺口烂边的碗,我的确用惯了,他不还回来让表哥我拿什么吃饭?” 窦家富摸着脑门无语望天,这人真是演戏演上瘾了,明明强辞夺理,却还说得头头是道理直气壮,见过无赖的,没见过这么无赖的! 缺了口的碗就不能用了?那你干脆别吃了,饿死最好,省得浪费粮食! 虽然如此,那个碗还是在第二天下午被还了回来,遂了“贾表哥”的意。 第9章 报应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天气暖和起来,甄之恭的伤势也好了大半,可以扔掉木棍自己行走了,只是右脚还有些跛,仍未完全康复。 到现在他倒不像开始那样急着走了,他现在身无分文,更重要的是腿脚还没好利索,现在就离开的话光景实在有些凄凉,怎么也得把伤全部养好了,像以往那样健步如飞了,再走也不迟。 反正他现在过的挺舒心的,乡村生活虽然单调无聊,吃食用度也极其简陋,却胜在纯朴自然,不似原来在宁城时那样每日需要戴上面具与各色人等周旋逢迎,时常还要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那样的日子虽然风光刺激,往往也容易让人厌烦疲倦。 相较起来,现在的日子就要轻松悠哉许多了,放空了脑子随便就过了一天。以往这种不思进取懒散度日的状态肯定要被甄大少贬斥,如今却想法却有改观,觉得偶尔如此纵容一下自己也很不错。 甄之恭不走,窦家富倒也没催,算是默许了。此外,虽然甄之恭行动仍有不便外,但其他方面与常人无异,生活完全可以自理,窦家富却也没敢让他干活,因为此人看样子就是眼高手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种人。 窦家富起先对甄之恭整日白吃白喝当甩手掌柜当然看不过眼,于是某次饭后便提出要甄之恭打扫厨房,然而后者还没摸到灶沿就打烂了一只盘子两个碗,让窦家富心痛得不行,至此便绝了让这位大少爷动手的念头了。 他赚点钱不容易,还准备攒着娶媳妇儿用的,哪能让甄之恭给败光了,只能自己继续辛苦一点了。 于是,甄之恭继续心安理得地当他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一日,太阳已经落山,晚霞也要隐入夜幕之下时,窦家富还没回来,这种情况一个月来极少出现。 甄之恭在屋里坐不住了,来到院里朝路上张望,一边念叨着“小豆腐怎么还不回来”,一边猛咽口水,也不知是盼着窦家富早些回来,还是盼着早点吃上豆腐。 正等得心焦时,有人推着车从路上过来了,甄之恭还当是窦家富,正准备抱怨两句,猛然发现推车之人并非窦家富,而是一名陌生的中年男人,旁边还跟着一名村妇。而窦家富躺在板车上,右脚包成了一个大馒头。 男人也看到了等在院门口的甄之恭,正要开口说话,甄之恭已经皱着眉头先开了口:“我是窦家富的表哥。他这是怎么了?” 男人自称叫张宝山,一脸感恩地道出原委。 原来他家小闺女傍晚到河边洗衣,不慎滑进了一人多深的水里,怎么都爬不上岸,被恰好从附近经过的窦家富给救了上来。 不过窦家富的水性也很一般,虽然把人救了,自己却也呛了个半死,而且没留神右脚踢到了水底的石头受了伤。之后张宝山和妻子寻到河边来,便将窦家富用车拉回家中上药包扎。 夫妻俩对窦家富感激不尽,本想着他一人独居没人照顾,要留他在家中多住几日养伤,却被窦家富拒绝了,说是家里有人等着,非要回来不可,于是夫妻俩只能再把他用车拉回来。 听到此处,甄之恭心中微微一动,一股陌生的暖意在胸腑间缓缓流过。 窦家富却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道:“宝山大叔,我没事了,你们回去吧,桃花妹子还在家等着呢。” 张宝山夫妻俩看到甄之恭便放了心,又实在记挂小闺女,因此道了谢后便走了。 窦家富要从车上下来,嘴里吸着气,姿势十分笨拙。甄之恭伸手将他按住,旋即弯下腰,将他轻轻松松打横抱了起来。 窦家富瘁不及防,“啊”的叫了一声,接着别扭地挣扎起来,“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甄之恭板着脸吓唬他:“别乱动,不然掉到地上屁股摔八瓣我可不负责。” 窦家富一听便老实了,躺在甄之恭臂弯里再也不敢乱动,只是脸上涨得通红。 把人放到床上,甄之恭习惯性地训斥:“笨蛋,救人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别一个不小心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窦家富不服气道:“见死不救怎么行,我又没怎么样,就是脚趾头磕破了点皮。” 甄之恭嗤之以鼻,“你就嘴硬吧,刚才疼得嘴都歪了,我可瞧得一清二楚。现在你走路都成问题,比我还像瘸子了。”说到后来,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窦家富着恼,本来还想跟他辩驳,却紧接着犯起愁来。 甄之恭所言不错,他脚上伤得不算轻,大脚趾盖几乎被磕掉了,痛得钻心,估计最少几天右脚都使不上力了,那还怎么干活?怎么进城卖豆腐? 见他一张小脸皱成一团,很是苦恼的模样,甄之恭有些于心不忍,便道:“行了,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别再随便犯傻了。” 窦家富没吭声,也不理他,气鼓鼓地扭头向里继续犯愁。 甄之恭还饿着肚子,窦家富这副模样也不好让他起来做饭,无奈只能自己进了厨房。 他前二十年从来没下过厨,但好歹一个月来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有时候无聊了便在一边看窦家富做饭,多少也领会了一点,因此鼓捣了半晌后,冒着差点引火烧身的危险,居然煮出了一锅半干不稀的粥来,又切了棵白菜洒了点盐胡乱炒了几下,再配上现成的咸菜豆干,一顿晚饭便做成了。 窦家富被叫醒后看到床前摆的饭菜时,吃惊得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 甄之恭得意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做饭嘛,也就这么回事,他以前是不屑于做,也轮不到他这位大少爷来做,不然指定能成顶级大厨。 窦家富抬起头,看到甄之恭的脸,却“噗”的一声喷笑出来。 甄之恭莫明其妙,有什么好笑的,本大少开天辟地头一回下厨做饭,你小子应该荣幸得感恩戴德才对吧! 窦家富见他不解,索性直起身来,伸手在甄之恭脸上摸了一把。 要在以前,甄之恭绝不可能让外人如此近身接触,此刻却窦家富下了手,他却没有产生什么戒备与抵触的不适感觉,而窦家富的动作也做得随性,好似已经这样做过无数回。 窦家富摊开手掌露出一抹黑灰,笑眯眯道:“只是脸上沾了灰,而不是烧了头发,真不容易。” 甄之恭悻悻,伸指在他脑门上一弹,“少废话,赶紧吃你的!” 窦家富“哎哟”一声,跟着乖乖地捧着碗吃起来。 第二天清早,窦家富忽然坐了起来,挪动着腿脚要下床。 甄之恭被他的动静弄醒了,不快道:“你脚都伤了,干不了活,还起来做什么。” 窦家富闷声道:“我要起来尿尿!”说罢下了地,提着右脚兔子一般往前蹦。 甄之恭不禁莞尔,随即也下了床,抓住了单脚跳的兔子。 窦家富一愣,“干什么?” 甄之恭挑眉,“来而不往非礼也。” 窦家富琢磨着这意思是报答自己曾经扶他上茅厕的恩情,心里便高兴起来。 然而,到了茅厕,甄之恭不避不闪站在一旁,窦家富也如他当日一般觉得有些别扭,憋了片刻后讷讷道:“你转过身去,你看着我尿不出来。” 甄之恭恶劣地勾唇一笑,“我能尿你怎么尿不出来?难道你那玩意儿长得见不得人?” 窦家富又气又羞,面红耳赤,偏偏又还口不得,真是因果报应。 看样子这无赖是打定主意要旁观了,窦家富无法,只得稍稍侧了身,硬着头皮解开了裤子。 接着便听到旁边传来十分鄙夷的评价,“啧啧,果然人长得小,就哪里都小,跟本大少没得比。” 窦家富简直无地自容,他,他这样也是正常的好不好!根本是这混蛋的尺寸太变态了!!! 只不过是撒泡尿,窦家富头一回觉得时间漫长而辛苦。 “瞧这颜色,粉粉嫩嫩的,看样子还没用过吧?” 某个家伙毫无愧疚之心,继续恶意打击。 窦家富羞愤欲死,恨不得一口咬死这混蛋。没,没用过又怎么了,他还没成家,才不会没有节操地随便乱用! 好不容易解决完,窦家富赶紧拉上裤子,上完刑一般松了口气,心里发誓下回就算爬也要自己爬来上茅厕,再不让这个下流无耻的家伙帮忙了。 “不过,看着还挺可爱的。” 甄之恭最后随口补充了一句。 轰的一声,窦家富整个人都烧着了。 第10章 桃花 因为伤了脚,窦家富只能暂时在家歇着,与甄之恭大眼瞪小眼。两个人都是右脚有疾,互相取笑贬低一番也不算无聊。 快到中午时,院外响起一个女声,“家富在家吗?” 窦家富应道:“在家!是宝山婶吗?我这就来。”接着起身单脚跳着要往外迎。 看他那滑稽的模样甄之恭就想笑。 “你伤了脚,别出来了,就在屋里歇着吧。”外面的女人说着人就进了院子。 话音刚落,门口现出两个女人,一个正是昨天送窦家富回来的张宝山之妻赵氏,另一个却是个年轻姑娘,十七八岁的年纪,个子比较高,体形丰满,脸如银盘。 那姑娘见到窦家富便张口叫道:“家富哥。” 家富哥……甄之恭牙都快酸倒了,这女人看起来年纪明明比窦家富要大。 窦家富明显意外,“桃花妹子,你怎么来了,身体不要紧么?” 张桃花十分爽利地答道:“不要紧,已经没事了。昨天多亏了家富哥,不然我肯定沉河底了,还害得你伤了脚,真是过意不去。” 赵氏笑道:“这丫头记挂你的脚伤,硬要我带她来看看。” 张桃花闻言脸颊微红,略为忸怩地抿唇微笑。 窦家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没什么的,一点小伤,不碍事。” 甄之恭抱臂斜倚在床头,不说不动,大爷一般懒洋洋地看着。 赵氏头一天已经见过甄之恭,但慑于他的气势也不好跟他搭腔,里里外外随便扫了一眼道:“瞧这乱的,这家里没个女人还真是不行哪。” 窦家富腾地一下红了脸,吭哧吭哧地接不上话。 甄之恭听着却没来由地觉得不舒服,终于慢条斯理地开了腔:“乱点怕什么,住得自在就行。” 其实,窦小富家虽然窄小简陋,家什都粗旧笨拙,但打扫得还是很干净的。窦家富手脚勤快,再忙也时常会抽时间洗洗擦擦扫扫,只是东西摆放随便了点,看着稍显零乱。 往日里甄大少自然是嫌弃的,可是眼下突然来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老女人指手划脚,更让他不爽。 赵氏被堵得没话说,脸上顿时有点挂不住。 张桃花适时接口道:“家富哥,你们还没吃午饭吧,我刚才多做了一些,不嫌弃的话就将就着吃点。” 说着便将手上挽着的竹篮放到桌上,揭开上面盖着的一块蓝底碎花布,现出两个大海碗来,各自盛着一大碗白米饭和堆得冒尖的菜,随便一瞟就能看到油汪汪的大肉片,热腾腾的香气扑鼻。 窦家富赶忙道:“这怎么使得,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赵氏不由分说将两个大碗端了出来,一边道:“怎么使不得,你救了桃花一命,还受了伤,我们怎么感谢都不为过,这点东西算什么,赶紧趁热吃吧。” 窦家富也说不出什么客气拒绝的话,只是摸着头嘿嘿笑。 张氏又道:“吃完了把碗搁着就行,桃花下午再来拿。” 之后也不再废话,母女俩便离开了。 送上门的饭不吃白不吃,也不用窦家富招呼,甄之恭径自在桌边坐下来开吃,吃了两口便挑剔道:“肉炒得太老了,跟豆腐渣似的,还没你做的好吃。” 窦家富老妈子一样伺候了他一个月的吃喝,还是第一回得到他对自己手艺的肯定,虽然也不是什么很中听的表扬,但也足以令窦家富受宠若惊了,当下咧着嘴傻笑着谦虚:“桃花妹子做的也不错的,很香。” 甄之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哥啊妹的,也不嫌倒牙,都是老姑娘了。你有十六没?” 窦家富立马瞪圆了眼睛,“怎么没有,我今年都二十了!她才十八!” 二十了啊,只比自己小两岁,还真看不出来,怎么看都像个发育不良的十多岁少年——不过,这不是重点。甄之恭眯起了眼,“哟,这就把生辰八字弄清楚了,动作很快嘛,什么时候和你的桃花妹子拜堂成亲啊?” 窦家富霎时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什,什么成亲,哪,哪有这,这回事……” 甄之恭挑挑拣拣吃着碗里的菜,显得没什么胃口,漫不经心道:“怎么没有,那村姑明显是看上你了,又是上门探望又是亲手做饭的,只差对你以身相许了。” 窦家富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道:“你别乱说,对姑娘家的名声不好!” 甄之恭抬头紧紧盯着他,直截了当问:“你喜欢她?” 窦家富下意识答:“哪有!” 甄之恭勾唇一笑,“没有最好。那姑娘长得那么粗壮,一个人快有你两个宽,若是亲热起来趴在你身上还不得把你压扁了。再说,你现在穷得叮当响,连聘礼都给不起,拿什么来成亲。” 窦家富窘得脸上都快冒烟了,想反驳又没某人那么厚的脸皮,何况甄之恭说的也是实事,半晌才怏怏不乐地闷头吃饭。 甄之恭看不得他这副愁眉苦脸的郁闷模样,忍不住在他头上敲了一筷子,“本来就丑还皱着个脸,快成苦瓜了。没钱就努力赚钱,等你发财了,大把美女向你投怀送抱,你娶她十个八个都不成问题。” 窦家富破罐子破摔,豁地一下起身愤然大吼:“丑又怎么样,大不了我一辈子不成亲了!我才不像你,花心烂肝,娶一大堆祸害人家姑娘!” 说罢端着碗怒气冲冲出了门,再与那个祸害同桌吃饭,他怕自己忍不住会摔碗掀桌。 甄之恭本来就吃得没滋没味,当下也摔了筷子。 这小王八蛋,人长得不大,脾气倒不小,居然还敢跟他吹胡子瞪眼,真不可爱!关键是,他又没成亲,哪里祸害了一堆姑娘,什么花心烂肝,分明是污蔑,真是岂有此理! 这顿饭两人不欢而散,之后几天关系紧张,互不搭理,好似仇人一般。 张桃花后来又跟着她爹或娘来过几次,窦家富再迟钝也看得出姑娘对他的意思,而且张宝山夫妻俩对他的家境显然也并不如何嫌弃。 换作以往,这无异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可是那天被甄之恭阴阳怪气地嘲讽一通后他就落下了心理阴影,眼下对成亲娶媳妇儿的事半点提不起兴趣。 见他态度消积没有半点主动,张桃花自然委屈,张宝山夫妻俩热脸贴个冷屁股更是不快,数次后便再也不上门了。 于是,窦家富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撞上的“桃花运”,就这么被甄大少白白葬送了。 第11章 夜谈 过了几日,窦家富脚趾稍好了些就又开始起早干活,没办法,几天没进城,家里除了一点黄豆,其他东西基本都吃光了。 其实他脚伤还未全好,用力的时候还会隐隐作痛,但咬咬牙也就忍了。家里若是只他一人,那点米面省吃俭用凑合着也能过一阵子,但现在多了个能吃能喝又挑三拣四的大爷,开销用度蹭蹭上涨,不过几天就顶不住了。 窦家富推着板车要出门时,甄之恭难得良心发现,道:“你那脚行么,别走到半路上又裂了。” 窦家富没好气地答:“不行又怎么样,家里都没米了,我不去卖豆腐换钱表哥你吃什么?” “表哥”无言以对,既为窦家富的出言不逊感到恼火,又为他说中事实而难堪郁闷。 家里境况如何他自己也清楚,昨晚从米袋里抖出一把米煮了半锅稀粥,两人对付着吃了一顿。早上窦家富磨了豆腐,用剩下的豆渣烙了几块饼子,这就是两人这一天的口粮了。 甄之恭自己都要佩服自己,他大少爷素来锦衣玉食无肉不欢,如今比和尚过得还清苦,他居然还捱了这么久,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在他自怜自艾的当儿,窦家富推着车吱吱呀呀出了院子。 天快黑时,窦家富还没回来,甄之恭不免担心起来,那小子不会真的脚伤加重,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吧? 想到此处,他的心猛然揪了起来,再也顾不得许多,踮着右脚便出了门,循着窦家富进城的那条路往前走。自从受伤被救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迈出这个院子。 还好,没一会儿的功夫,便看到那个推着车的熟悉身影,步履虽然有点不稳,但是那小子不错。 甄之恭放下心来,又有些不满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脚很疼?豆腐卖不完就算了,剩下的留着自己吃不是一样的。” 他现在已经习惯了顿顿有豆腐的日子,哪一天吃不到还会觉得不舒坦。 窦家富没吭声。 甄之恭以为他生意不好心里不痛快,象往常一样跟他闹脾气,也不当回事,两人一起回到小院。 进了屋点了灯,甄之恭才发觉有点不对劲,窦家富始终低着头躲躲闪闪的,不与他正面相对,跟他说什么也没反应。 甄之恭不耐烦了,一把捏住窦家富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你躲什么,做什么亏心事了?” 一看之下,甄之恭便倒吸一口气,窦家富几乎面目全非了,小脸上一片青紫红肿,挤得本来就小的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嘴角还破了个口子,沾着染了黑灰的血污。 甄之恭当下沉了脸,“怎么成这副鬼样了,谁打的?” 窦家富本来心里就窝着一团火,被甄之恭黑着脸一问更是烦躁,当下用力将他推开,硬梆梆道:“你管他是谁,反正跟你没关系!” 跟他没关系? 甄之恭气极反笑,这小王八蛋,还真想造反了。 窦家富带了一小袋米和一些明显是别人挑剩下的烂菜歪瓜回来,甄之恭主动下厨做了饭,味道虽然比不上窦家富做的,但于他而言也算难得了。 吃饭时,窦家富仍旧没开口,只是乌青的脸上表情不再那么难看。 吃完饭各自洗漱过后,两人上床睡觉。 本来窦家富每晚睡觉都会光着上身,一来方便自在,二来也减少衣服的磨损,这晚却穿了件里衣,倒让甄之恭有些不适应了。 窦家富骨架匀称皮光肉嫩,手感极好,甄之恭每晚抱着他,时常忍不住会摸上两把。现在隔了一层粗布衣,触手处像粗糙的砂纸,当然觉得不爽快。 两人以彼此习惯了的姿势侧拥着躺了约摸一刻钟后,甄之恭低低道:“小豆腐,说说你自己吧。” 过了一会儿,窦家富闷闷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甄之恭轻笑,搭在他腰上的手抬起来十分准确地捏了捏不够高挺却小巧微翘的鼻尖,“我当然知道了,你平时一沾床就会睡着,一睡着就会打小呼噜,像只猪一样。现在安安静静的连呼吸声都听不到,那自然是还没睡着了。” 你才是猪!你全家都是猪!窦家富心里骂着,脸上微热,紧绷了半天的神经却放松了下来。 他略为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体,躲开那只大手,懒懒道:“我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是都看到了,除了做豆腐就是进城卖豆腐。” 甄之恭僵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不是吧,窦家富刚才在他怀里蹭了两下,他居然……有反应了。难道,他禁欲久了,就这么经不起撩拨,即便抱着的是个男人,还是个其貌不扬被他讥为“东施”的男人? 他头皮一麻,身体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一下,与窦家富之间拉开一点距离,这才道:“这些我是知道,其他的呢?比如,这里是张家村,你却是姓窦,应该是外来户吧。这鬼地方有什么好的,怎么会一个人搬到这里来?” 窦家富没发现甄之恭的异常,或许是因为今晚此人的语气实在是低柔温和格外动听,或许是一个人孤单久了终于有了要倾吐的欲望,也或许是受了太多委屈想要发泄,于是他也难得不急不躁,语气自然地回答:“有地方落脚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嫌弃。以前我和爹娘住在永平县城里,他们二老去世后,家里房子也没了,也找不到可以投靠的亲戚,才一个人来了张家村。” 窦家富一家三口原来是永平县城人,家里有个小小的豆腐作坊,临街还有一间小小的铺面,以卖豆花、豆浆和豆腐等豆制品为生。一家人每日起早摸黑做活,日子虽然有些辛苦,但也过得其乐融融自在安逸。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前年冬天,窦家富的娘偶尔感染风寒,自己却不当一回事,于是越拖越严重,到最后花了大价钱请了大夫用了好药却治不好了。他爹窦开良伤痛自责下一下子就垮了,精力大不如从前。 有一天窦开良从市上买了两筐黄豆挑着担子往回走,由于精神有些恍惚,没留意下撞了街面上一个叫赖三的地痞。赖三只是被筐沿小小蹭了一下,人根本没事,却硬说自己被撞出了内伤,不仅当场叫了几个同伙打了窦开良一顿,还以受伤治病为由向他敲诈勒索。 窦开良本就是个老实人,加上妻子过世打击太太,遇到这种事既不敢报官,也无力与那帮地痞纠缠,只想早点息事宁人,于是带着赖三一伙回家里取钱。 窦家富头脑灵活,虽然没正经上过什么学堂,但算起帐来毫厘不错,一般都在家里看铺子,突然见他爹鼻青脸肿地被几个气势汹汹的混混押着回来,立时觉得不妙。待问清原委后更是气得吐血,当下就要冲上去与赖三拼命,却被窦开良死死拉住了。 窦家只有窦家富这一根独苗,妻子过世本来已经够让人伤心了,窦开良可不想唯一的儿子再出什么事,因此无论如何不许窦家富出头,硬是将给妻子治病办后事剩下的十来两散碎银子全部拿出来赔给了赖三。窦开良想着,这次只当舍财免灾了,只要儿子平安无事就好,其他的可以慢慢再来。 赖三一伙见他家实在寒酸,也敲诈不了什么油水了,而窦家富虽然又瘦又小不值一提,还被他爹死死拽着不放,但血红的眼里迸射出来的仇恨目光却有些瘆人,于是凶神恶煞地放了几句狠话,然后拿着银子扬长而去。 窦开良丧妻之后再遇打击,人又受了伤,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自此缠绵病榻一病不起。窦家富每日侍奉汤药照顾他爹,还要一个人揽下全部活计,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本来家境虽然清贫,窦家富也是被爹娘宠大的,很少干重活,自那以后肩上压了重担,尝遍人间疾苦,不仅很快锻炼得能够独当一面,心性也磨砺得坚忍成熟起来。 即便如此,窦开良还是在拖了不到半年后就过世了,临终前还交待窦家富不要找赖三报仇,那些地痞无赖不是他们小家小户之人惹得起的。窦家富拗不过只得答应下来,其实就算不答应也没办法,赖三那群混混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突然间就在永平县的地面上消失了,窦家富想报仇也找不到人。 家底都被赖三一伙掏空了,窦家富是个孝子,为凑钱给他爹办一场象样些的丧事,不但把家里的房子卖了,还把临街的铺子转了出去,只留下了家里祖传的一套做豆腐的家什。 办完后事、并将爹娘合葬后,窦家富将做豆腐的家什装了车,一个人离开了永平县城。城里物价贵,他租不起房更买不起房,只能出城另谋生路。 在城郊转了一大圈后,他来到了张家村,偶遇张大壮得了他无意中的一句指点,便在村子最边上一个破旧废弃的土屋里安了身。从此后一个人过日子,每日五更便起来做豆腐,然后再走十里路进城去卖,换回一点米面油粮来。 回忆过往,窦家富心里难受,声音变得低沉沙哑,甄之恭心头也刺刺的很不不是滋味。他离家游历前才刚刚经历过爷爷去世的伤心,因而对窦家富的难过可以感同身受。 他忍不住收紧双臂,将窦家富重新揽进怀里,下巴在他头顶无意识地轻轻摩挲。 第12章 绮念 窦家富觉得有些痒,心里又暖暖的,自打将此人救回来,一个多月了,两人还是头一回如此温情脉脉地相处,这种感觉很陌生,又似乎很熟悉,好象两个人本来就该如此亲密。 他不由自主在甄之恭胳膊上蹭了蹭,身后的怀抱很暖和,他舒服地叹了口气,接着自嘲道:“我是不是挺没用的,年纪不小了,累死累活还什么都没挣到。” “怎么会,能够自食其力已经不简单了。你爹娘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么能干,也会觉得很欣慰的。”何况现在还多养了一个人……甄之恭的声音出奇的温和,甚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温柔,“而且你做饭的手艺也不错,即便不卖豆腐,我看到酒馆饭庄里当厨子也是可以的。” 这种话往日他是绝对不会对窦家富说的,两人不吵架对骂就算不错了,此时此刻说起来却十分自然,没有半点勉强犹豫。 “真的?”窦家富猛地回过头来,睁大眼睛看着甄之恭。 窦家富脸上还肿着,模样有些可笑,像只乌涂涂丑兮兮的小狗,但那双眼睛却瞪得溜圆,比平时更要明亮,还带着一层水润的波光,仿佛月光下两泓清亮亮的泉水。 甄之恭忍不住伸手在那双眼睛上轻轻一抚,顺口笑道:“当然是真,本大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窦家富的睫毛不算很长,但很浓密,像两把小刷子,触在甄之恭手掌中痒痒的。 “嘻嘻,好痒。”窦家富笑着侧过头,扭动了两下后再次避开了甄之恭的手。 甄之恭觉得此刻不止是手掌痒,连心里都一起发起痒来,有一种再摸摸那双眼睛的欲望。不过他紧接着就发现这种想法有些无聊和怪异,于是忍住了没动手。 他先前说得大言不惭,其实自己也知道不尽不实。 他怎么没说过假话,原来在宁城时和人谈生意做买卖,假话套话和鬼话不假思索张口就来,和讲真话一样利索。现在来了张家村和窦家富一起生活,连名字都用的是假的,真实身份也一直藏着掖着,若有一天被窦家富知道了,以他的性子,只怕会气得暴跳如雷吧? 甄之恭以前对外人的态度从不放在心上,此时却突然很不希望看到窦家富指着自己鼻子大骂的场面。 窦家富可不知道旁边的男人在想些什么,只是因为得到他的肯定答复而由衷高兴,刚刚还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又眯成一条缝,咧着嘴傻里傻气地笑着。 甄之恭霎时有种奇怪的冲动,想要亲一亲那双笑得弯弯的月牙眼。心念一起,头便低下来向窦家富靠过去。 眼睁睁看着那张俊脸在自己眼前渐渐放大,深遂的眸子里幽光闪烁,感受到对方灼热的呼吸喷洒到自己脸上,窦家富很是困惑,“你凑这么近干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在自己鼻尖距离窦家富的只有一寸距离时,甄之恭生生顿住,接着猛然后撤。 他几乎懊恼得要撞墙,今晚真是邪门了,居然如此失态。他有那么饥渴么,对着窦家富也能发情?他甄大少的英名可不能在这个破败的小山村里毁于一旦。不行,此地不宜久留! 甄之恭稳了稳呼吸,用尽量自然的声音答道:“不干什么。挺晚的了,你明天是不是还要进城?那早些睡吧。” 窦家富乖乖应了,侧转身子在他怀里调整成舒服的姿势,略为不自在地小声道:“贾铭,谢谢你。” 甄之恭听了一怔,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片刻后苦笑:“不客气。” 窦家富安心地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功夫就睡着了。 听着窦家富有规律的细小呼噜声,甄之恭发现自己没有半点睡意,难道,他就这样离开么?但是,不走又能如何,他总不能在这个偏远之地呆一辈子…… …… 第二天清晨,窦家富照旧在五更时掀被起身,穿衣出门。 过不了片刻,听得院中“哎哟”一声低呼,本就已经披衣下床的甄之恭不假思索地冲了出去,就见窦家富站在磨盘旁边揉着右肩疼得呲牙咧嘴。 甄之恭一看就明白了,窦家富肯定是右肩受了伤,难怪他昨晚要穿着衣服睡觉,躺在床上的时候身体也比往常僵硬,是不想在他面前暴露这一事实吧。这小混蛋,有时候真是倔得让人恼火。 甄之恭走到窦家富面前,二话不说伸手去解他衣服。 窦家富赶紧捂住领口,“你想做什么?” “把衣服脱了我看看。”甄之恭嘴上说着手下不停,把窦家富的手拂开,三两下便剥掉了他身上穿的一件单褂。 月亮还斜挂在半天上,就着些许月光,甄之恭看到窦家富右肩头到后背淤青了一大片,有些地方甚至还破皮渗出了血丝。这小子皮肤白,所以这一片淤伤看起来分外明显。 甄之恭皱眉,伸指在窦家富背上的红肿处轻轻点了一下,窦家富立即痛得咝咝吸气。 甄之恭不快,“怎么没上药?” 窦家富一边穿衣服一边简单答道:“家里没了。” 甄之恭语滞,不用说,他家的跌打伤药全部都被他自己用完了。而以窦家富小气抠门的性子,肯定是想咬牙挺过去算了,没准备再花钱买药给自己治伤。 他踌躇片刻,毅然将颈子里挂着的物件取下来塞进窦家富手中,不容置疑道:“今天进城了拿去当铺当掉,再去买些伤药和补品。” 他全身上下只有这块玉能换钱了,虽然这块玉意义不凡,但此时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不是全无心肝之人,也不想欠窦家富太多,白吃白喝白住了人家一个月,即便他脸皮再厚,现在也不能对窦家富的状况心安理得视若无睹。何况现在把玉拿去当掉只是权宜之计,日后回了甄家再拿钱赎回来就行。 窦家富唬了一跳,这块玉他最初救下甄之恭帮他擦身上药的时候见到过,是一块青翠欲滴的玉佩,正面依稀刻着几片叶子的图样。 他虽然没什么见识,也不知道那块玉价值几何,但既然被挂在颈中的就应该不是寻常物件,当下就不想要,把玉佩又塞回甄之恭手里,满不在乎道:“只是有点擦伤,过两天就好了,用不着上药。” 甄之恭直接将玉佩往他颈中一挂,口气前所未有的强硬:“叫你去当你就去当,啰嗦什么!” 窦家富也不是婆妈的人,便不再推辞。低头摸了摸胸前的玉佩,翠绿温润,上面似乎还带着甄之恭的体温,贴在皮肤上很舒服。 他不由得笑起来,挥了挥胳膊又要去推磨,甄之恭实在看不下去,不由分说将他拉到一边道:“得了,一边歇着去吧。”说罢卷起袖子,伸手握住磨盘把手。 窦家富错愕,“你干什么?” “磨豆腐。”甄之恭一脸你明知故问的表情。 窦家富目瞪口呆,他没听错吧?还是说,这位大少爷睡糊涂了? 然而,接下来他便看到甄之恭紧握把手,开始稳稳地推动磨盘,只是右脚尚未痊愈,还有些许颠簸。 哪怕太阳真的打从西边升起,也不会比眼前的景象更让窦家富震惊了。 甄之恭心里也是感慨万千,活了二十多年,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如瘸子一样拖着一条腿,一圈一圈推着笨重的石磨磨豆腐,就像一头驴子般。就算这事传到宁城去,又有谁会相信? 第13章 解救 过了好一会儿,窦家富才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像,忙道:“这磨盘很重的,你脚还没全好,推不动的,还是我来吧。” 甄之恭那样容貌气质的人推磨,怎么看怎么诡异,虽然他的架势颇有几分似模似样,并无不当之处,但窦家富还是觉得别扭,好象自己虐待了此人一样,心里竟觉得过意不去。 甄之恭推磨不停,“你小瞧本大少?这石磨你都推得动,本大少怎么可能推不动。” 一边说他还不忘一边从旁边的木盆里舀了一勺泡好的黄豆倒入磨眼,随着磨盘的转动,白花花的浆液便从石磨的槽里小溪一般流进下面的木桶里。 窦家富更是惊奇不已,“你怎么会这个?难不成你家也是做豆腐的?” 甄之恭差点跌一个跟头,接着哈哈大笑,笑够了才道:“怎么可能!不过,本大少智慧过人,只要想做,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他家自然不是做豆腐的,只是这一个月来常常看窦家富磨豆腐,不会也会了。 窦家富撇嘴,这家伙总是这么臭屁自大,真不该夸他的。接着又暗自感叹,真不容易啊真不容易,好吃懒做了一个月了,此人总算能派上点用场了,那些米面好歹不算全喂了狗。 磨完豆子还有剩下几道工序,甄之恭全都亲自上阵逐一做过,窦家富便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着,偶尔出言指点帮个小忙什么的。 当白嫩嫩热腾腾的豆腐做出来后,甄之恭既得意又感慨,比以往自己单独做成数十万两银子的大买卖还要有成就感。 窦家富头一回当了甩手掌柜,对甄之恭的表现也很满意,还主动打水绞了块布巾给他擦汗。 吃罢简单的早饭后,窦家富把嘴一抹就要出门,甄之恭迟疑着道:“小豆腐,要不今天我和你一起进城?” 窦家富摆手,“不用了,你腿还没好利索,走路不方便,就在家呆着吧,我今天会早些回来。” 甄之恭也不坚持,“那你路上小心点。” “知道啦,你今天真是婆婆妈妈的,比我娘还啰嗦。”窦家富笑道,然后推着车走了。 甄之恭来到院墙边,望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渐行渐远,慢慢没入天边微现的金色晨曦中。 …… 天色大亮时,窦家富推着板车进了永平县城,沿街叫卖:“卖豆腐喽!水灵灵的嫩豆腐哟!” 偶尔有人从家里端着碗走出来,花两文钱买一块豆腐,或者三文钱买两块。遇上老熟客,还会与窦家富寒暄两句。有人见到他脸上的青肿,不由惊讶地询问缘由,窦家富只说自己走夜路不小心撞了墙。 今天生意格外好,不到中午两板豆腐已经全卖完了。窦家富把钱袋仔细掖进贴身的口袋里,擦了把额头的汗,打算把板车推到路边一棵树下休息一下吃点干粮,再去市上买点菜。这几天日子过得清苦,再割一点肉好了,那大块头早上磨豆腐出了力,今晚就让他开开荤好了…… 刚刚停好车,旁边胡同里窜出一个人来,阴阳怪气道:“小兔崽子,胆子不小嘛,今天居然还敢进城来。” 窦家富一言不发,垂在身侧的手却攥紧了拳头。 来人正是赖三,昨天窦家富走街串巷时不经意遇到了此人。 时隔两年,赖三起初没认出他来,只故伎重施,以窦家富的车撞了他为由,向他恐吓勒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窦家富二话不说冲上去就和他打了起来。 赖三长得人高马大,又是打惯架了的,出手又凶又狠,但窦家富也不是软柿子,个子不大力气不小,加上恨透了赖三,打起来竟是不要命,因此两人混战一场各自挂彩,谁都没能占到便宜。 临走时赖三放了狠话,要么窦家富从此不进永平城,否则一定要他有来无回。 窦家富怎能受他威胁,今天照样推着板车进了城。他就算不找赖三报仇,也得卖豆腐挣钱过日子不是。 见窦家富捏着拳头瞪着自己,赖三叫道:“三爷跟你说话呢,聋了?识相点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否则别怪三爷今天对你不客气!” 窦家富忍无可忍,挥起拳头道:“赖三,你别以为我窦家富好欺负,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 “哟,这么凶,好吓人啊,哈哈哈!”一阵哄笑声中,胡同里又晃晃悠悠走出来四个混混。 其中一个又黑又壮的歪着嘴道:“三哥,不给这小兔崽子来点狠的,他是不会服气的。三哥你今天就歇在一边瞧着好了,兄弟们帮你好好收拾这小兔崽子一顿。” 赖三嘿嘿笑道:“黑子,三哥谢谢你了,回头三哥请你和兄弟们逛窑子去。” 叫黑子的粗壮汉子和另外三个混混一起肆无忌惮地淫笑起来,然后撸起袖子围上前,将窦家富堵在墙角里。 真是欺人太甚!窦家富红了眼,如同一匹小豹子般挥拳与四名混混厮打起来。 对方人多势众,窦家富利用自己身材瘦小的优势,在四人中间灵活敏捷地穿插来去,一时间四名混混竟没占到便宜,一个不留神反而挨了自己人的拳脚。 但窦家富毕竟势单力薄有伤在身,过了一会儿就显出劣势来,被黑子卡着脖子顶到了巷子里的墙上,狞笑着问道:“小兔崽子,你服不服?” 黑子的胳膊足有窦家富大腿粗,任他如何拍打也挣脱不开钳制,脖子被勒得透不过气来,脚也沾不到地,眼前阵阵发黑,却仍是咬紧牙关不开口。 恰在这时,一个森寒冷酷的声音在外围响起,“把窦家富放开,否则我直接把这家伙的脑袋拧下来。” 四名混混愕然回头,却见一名英挺俊朗的高大男子只用一只手扼着赖三的脖子,后者张着嘴吐着舌头死鱼一样直翻白眼。 窦家富又惊又喜,仿佛落水之人抓到一根浮木,暗淡的眼睛霎时迸发出光亮来。 抓着赖三的男子自然便是甄之恭。 昨天窦家富带着一身伤回来,又死都不肯告诉他受伤原委,他本来就担心,上午在家里坐立不安,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出门进了永平县城。 他在永平县城里人生地不熟,没头苍蝇般到处乱转,偶然路过这条巷子,发现有人在里面打架。起先他没注意,随便瞟了一眼就直接走了过去。片刻后突然觉得那在人缝中左闪右避的瘦小身影十分熟悉,当即转身走了回来。果不其然,一回来就见窦家富被人卡着脖子顶在墙上,脸憋得通红,他当时就血液冲头勃然大怒。 窦家富要害落在别人手里,甄之恭腿脚不便不敢轻举妄动,一错眼看到旁边有个獐头鼠目一脸青紫的家伙抱着胳膊看得津津有味,当下判断那人与四名混混是一伙的,于是出其不意地上前伸手闪电般将其制住。 刚才一番打斗已经引得不少路人注意,只是众人看赖三几个都是不好惹的,所以只是远远地看着指指点点,而不敢聚拢上前,更遑论出手相助。 见甄之恭穿得破旧,黑子和另外三名混混交换了一下眼神,恶声恶气道:“哪里来的穷酸,敢管老子们的闲事!赶紧放了赖三哥滚一边去,否则老子打得你满地找牙!” 甄之恭沉下脸,手上稍一用劲,赖三立即鬼哭狼嚎地叫起来:“啊,好汉手,手下留情!黑子你个狗,狗日的还不快把人放开,你想看老子被掐死么!” 黑子迟疑了一下,片刻后松了手。窦家富一下子跌坐在地,摸着被掐出指印的脖子拼命喘气。 甄之恭喝道:“小豆腐你怎么样?快过来!” “我,我没事。”窦家富有些费力地应道,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跑到甄之恭身边,又激动不已道:“你怎么来了?你的右腿不碍事了么?” 甄之恭压低了声音道:“有话回去再说。” 事实上,他跛着右脚走了十里路,又在永平城里转了半天,右腿又肿又痛,几乎站不住,面上却不敢显露出来,只能咬牙硬撑着。 窦家富立时醒悟过来,赶紧捂住了嘴,只是眼中感激和担忧的意味更浓。 赖三见甄之恭和窦家富说话分了神,猛然使劲挣扎起来。 甄之恭顺势照着他的面门给了他一拳,冷冷道:“赖三,我警告你,以后离窦家富远点,否则小心你这颗脑袋在脖子上坐不稳当。” 赖三鼻血长流没命地点头,“是是是,以后再也不敢了!” 甄之恭一个手刀砍在他背上,喝道:“都给我滚!” 赖三在他手上吃了亏,不敢再乍乎,连滚带爬地往巷子里跑。黑子等四名混混也被甄之恭凌厉气势震住了,见赖三带头逃跑,当下也跟在后面一起跑。 甄之恭身子微微一晃,旋即把窦家富的手一拉,低声催促:“快走!” 窦家富看他蹙着眉,脸色有些发白,显然在忍痛,当下连板车也顾不得,连忙扶住他快步往前走。 一名落在最后面的混混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当下叫道:“三哥,上当了,那人是个瘸子!” 赖三回头一看果然如此,当下骂道:“他娘的,瘸子也敢这么嚣张!兄弟们,抄家伙一起上,老子就不信咱们五个还对付不了一个瘸子一个矮子!” 五名混混在巷子里或拣棍子或找砖头,然后迅速折身回来嗷嗷叫着朝窦家富和甄之恭扑过去。 第14章 入狱 五名混混在巷子里或拣棍子或找砖头,然后迅速折身回来嗷嗷叫着朝窦家富和甄之恭扑过去。 窦家富顿时紧张起来,不由自主看向甄之恭。 甄之恭沉声道:“看来今天不动手是不行了。小豆腐,你站一边去,让本大少来收拾这群臭虫。” 他把窦家富拉到身后,面无表情朝向来人。 他腿脚不便,本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况且此地是永平而非宁城,老话说过江龙难敌地头蛇,赖三等人倒也罢了,若是把那伙劫杀他的贼人引来,那就麻烦了。但现在赖三等人不识好歹,放了他们居然还敢再来挑衅,他堂堂甄大少哪里容得这群下三滥在自己头上动土,自然是要动真格的了。 赖三刚才在众人跟前丢了面子,现在只想扳回一局,于是抓着块砖头冲在最前面,到甄之恭身前时抡起砖头叫道:“去死吧瘸子!” “小心!”窦家富大叫一声,满手是汗。 没看清甄之恭如何动作,一眨眼那块砖头就到了他手中,再听“噗”一声闷响,赖三头上开花鲜血飞溅,惨叫着栽倒在地浑身抽搐。 黑子四人吓了一跳,心里顿生怯意,但他们跑得太快收势不及,紧跟着也冲到了甄之恭身前。 甄之恭劈手从一名混混手中夺过一根棍子,噼里啪啦一顿猛抽,四名混混纷纷中棍,抱头跳脚哀号不断。 甄之恭原地不动,手持长棍威风凛凛,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窦家富松了一口气,随即钦佩之心油然而生。甄之恭总说自己多么厉害,窦家富都当他自吹自擂不以为然,此刻见到他一人轻轻松松独对五人毫不在话下,这才知道他所言非虚。 想到自己无意中救了这么一个厉害的人物,他心中不由既骄傲又自豪,同时暗自庆幸,如果不是甄之恭,那他今天一定凶多吉少了。娘说得对,果然是善有善报啊。 一时间,窦家富感到一个月的辛苦全都有了价值,再看甄之恭的眼神也与往日大不一样。 甄之恭技惊四方,然后也不开口,只懒洋洋地朝黑子等人招招手,示意他们再来。 四名混混被刚才一顿乱棍打得破了胆,战战兢兢看了眼地上停止动弹不知死活的赖三,均是面露惧色不敢上前。 围观群众平时对赖三等地痞流氓又恨又怕,此时见他们被打得如此狼狈,当下纷纷拍起巴掌哄然叫好。 甄之恭唇角微翘,对群众的喝彩与夸赞欣然笑纳,神情间英姿勃发,傲然自信,令人由衷折服。 窦家富心里怦然一跳,只觉此人从来没有如此顺眼过,脑子里晕乎乎地想,恩,这大块头长得还挺好看的…… “让让,都让让,别挡着爷们办差。”数名皀衣衙役一边呼喝一边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一名蓄着板刷一样短须的领头捕快虎着脸阴恻恻道:“他娘的,哪个不长眼的家伙在这里聚众闹事?” 差役一来,众人立即噤若寒蝉,哗啦一下退了开去。 短须捕快第一眼便瞧见躺在血泊里死狗一样的赖三,当下怪叫道:“哟嗬,不得了,居然闹出人命了?!”说着阴鸷的眼神便在场中扫了一圈,最后准确无误地落在甄之恭身上,看清他的穿着打扮后,脸上露出鄙夷嫌恶的神色。 窦家富赶忙上前解释:“这位差大哥,不是我们要闹事,是赖三和那四个地痞先敲诈我们,然后又动手打人,我们迫不得已才……” “少他娘的废话!”短须捕快厉声喝道,“你只说,那人是不是你和那个大个子打死的?” 窦家富讷讷,“是,是的,可是……” “是就行了!你是哪里人?” “城郊张家村人。” “那大个子呢?” 窦家富犹豫片刻,结结巴巴道:“他,是,是我的表哥……差大哥,你听我说……” 短须捕快断然道:“行了!来人啊,把这两个当街杀人的凶手抓到衙门里去!” 话音一落,四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抖开铁链,便要将窦家富与甄之恭分别锁上。 窦家富何曾见过这种场面,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慢着!”甄之恭将两名衙役一把推开,沉声道:“赖三行凶作恶罪有应得,我们迫于无奈才出手防卫。既然要去衙门,他们几个也必须去,咱们一起到县太爷面前分说清楚!” 短须捕快被他冷厉的眼神激得一跳,随即大惊小怪地叫道:“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还敢跟爷讲条件,想造反了?锁上,赶紧锁上!” 甄之恭额头青筋直跳,一双铁拳握得死紧,然而看窦家富一脸惊惶不知所措,再看不远处又有几名衙役聚拢过来,只得咬牙强行吞下一口恶气,伸出双手让衙役用铁链缚上。 短须捕快跟着重重一脚踹在甄之恭腿弯处,骂道:“在爷的地盘上乍翅,活得不耐烦了!” 甄之恭闷哼一声,额头汗如雨下,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 窦家富心中瞬间揪紧,大呼道:“贾铭,你怎么样?” 甄之恭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缓缓摇头。 短须捕快朝黑子等人瞪了一眼,“你们几个老实点,别给爷们找麻烦!” 黑子四人连忙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地应了。 短须捕快把手一摆,高声道:“把凶犯拉回衙门!” 一群衙役拖的拖拽的拽,将甄之恭和窦家富连打带踢地带走了。 余下满街百姓唏嘘叹惜。 第15章 磨难 甄之恭和窦家富被拉到永平县衙,直接投入暗不见天日阴森潮湿的牢房。 窦家富情况还好,虽然路上挨了不少拳脚,但没伤到筋骨,甄之恭却是不大妙,最后一段路几乎是被拖着走的,破烂的裤管洇了一片血迹,本就未愈的腿伤又加重了几分。 窦家富几乎不敢看他磨得血淋淋的双腿,心里难受得不行,颤声道:“你的腿……是不是很痛?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要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 甄之恭靠在湿冷的石墙上,疲惫地低声道:“没什么,我的腿没断,只是些皮肉伤。这事也怪不得你,是那些衙差太猖狂,竟然明目张胆维护行凶作恶的地痞流氓,真是无法无天。” 窦家富惶然道:“那怎么办,他们不会真的把我们当成杀人凶手来处置吧?” 甄之恭不假思索道:“别急,等上了堂见了县太爷,由我来跟他应对,不会有事的。你瞧着,不出三天,我们一定能出去。” 窦家富见他说得笃定,心中不由略定,从衣服上勉强找了块干净点的地方撒了块布下来,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腿上的血污。 月余前窦家富就曾这般为甄之恭处理过伤口,此番再动手,俨然成了熟练工。 甄之恭看着他认真的脸,以及半垂的浓密睫毛,心中不由暗道,这小子性子若不是那么倔,脾气若不是那么坏,嘴巴若不是那么毒,为人若不是那么小气,倒还是有几分可爱的。至于长相,看久了似乎也没那么丑了…… 感觉到投注在自己脸上的视线,窦家富抬起头,摸摸自己的脸,莫名道:“怎么了?” 甄之恭把视线转开,漫不经心道:“没什么。只是想不到我甄……本大少还有身陷囹圄的一天,也算是个难得的体验了。古圣贤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一边说一边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 窦家富听得似懂非懂,本想习惯性地出言讽刺,转念想到此人为了搭救自己才进了牢房,还受了不轻的伤,自己若还挖苦他似乎有些不厚道,于是难听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 坐牢的体验虽然特别,却不是一般人能受的。牢房里条件十分恶劣,光线晦暗,阴风阵阵,地上只铺着薄薄一层受潮发霉的稻草,墙角不时有耗子钻来钻去。比较起来,窦家富那间简陋寒酸但却干净敞亮的土屋要舒服太多了。 除了甄之恭和窦家富,大牢里还关着其他一些犯人,个个蓬头垢面不人不鬼,也不知在牢里呆了多久,或者像疯子一样哭哭笑笑大喊大叫,或者死人似的整天躺在地上无声无息,让两位新来者毛骨悚然心下恻然。 既来之则安之,窦家富打起精神,把稻草在墙角拢作一堆,解了外衫铺在上面,再扶甄之恭过去。 甄之恭也不跟他客气,径直在草铺上躺下来,瞄一眼窦家富身上仅剩的一件薄薄的单衣,随口道:“你不冷?” 窦家富挥了挥绽起一层鸡皮疙瘩的胳膊,作豪迈状道:“不冷,我身体健壮得很。” 甄之恭好笑,“小鸡仔一般,哪里健壮了?本大少这样才是,知道吗。” 窦家富恼了,正要张口回骂,不妨被甄之恭揪住衣摆,一把拉了下来,哎哟一声跌到他怀里。 他四脚朝天划拉了一阵,本想报复性地顺势给甄之恭两脚,旋即想到他腿上有伤,又于心不忍地让到一边。 甄之恭长臂一展,十分自然地将窦家富的肩膀揽住。窦家富心里一下子软了,乖乖地靠在他肩头。两个人依偎着缩在墙角,体温透过衣衫互相传递,很快身上便暖和起来。 等两人都饿得“腹如雷鸣”时,才有一名叫老赵头的干瘦狱卒送来散发阵阵异味、有如泔水一般的晚饭,令甄之恭不忍瘁睹。 此时他才深刻地体会到,与窦家富同居的一个月,每顿吃的饭菜根本是人间极品美味。 窦家富也觉得难以下咽,但人在牢里别无选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个鬼地方出去,总不能绝食饿死在这里吧,便还是端了碗勉为其难地吃起来,一边还苦口婆心地劝慰恶心欲呕的甄之恭:“多少吃一些吧,你受了伤,饿着肚子恢复起来就慢了。” 甄之恭闭着眼睛连连摇头:“不要,本大少宁可饿死,也不吃这臭烘烘的猪食。” 窦家富霎时噎住,含着一口“猪食”哭笑不得,吞也不是咽也不是。这家伙,平时那般强横霸道,此时说的话竟像孩童赌气撒娇一般。罢了,他吃不下就算了,说不定运气好,明天就能出去呢。 然而,接下来窦家富就发现这个想法实在是过于乐观了。 过了三天,没有任何人来提两人过堂,每日只有老赵头送来一两顿猪食。 甄之恭提出求见县太爷,被老赵头指着鼻子臭骂了一顿。 甄之恭强忍怒气道:“你知道我是谁吗?如果你能安排我见一次县令大人,我出去以后必有重谢,保你这辈子什么也不用干也能坐拥金山吃喝不愁。” 那狱卒有如听到世间最荒唐的笑话一般乐得前仰后合,末了讥讽道:“你他娘的要是这么有钱还会去卖豆腐?呸,当爷爷我是三岁小儿啊!” 甄之恭咬牙道:“不审不问,难不成我们要被一直关在这里?” 狱卒挖挖鼻孔,漫不经心道:“那又怎么了,这里和你们作伴的人不是挺多么!等哪天王捕头心情好想起来,兴许你们就能出去了。” 说罢也不理会甄之恭如何愤然怒吼拍打铁栏,径自扬长而去。 王捕头便是那天当街缉凶的短须捕快了。 甄之恭此时方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在距离宁城千里之外的永平县,用着化名身无分文,又被与地痞恶霸勾结的黑心衙役投入大牢,这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也倒罢了,关键是他向窦家富放了大话,一定会在三天内让两人从牢里脱身,如今却办不到,岂非显得他无能,实在太伤自尊了。 窦家富难得见他闷闷不乐情绪低落,便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反过来好言安慰甄大少受伤的小心灵。原本天天都要斗嘴的两个人,进了大牢成了一根绳子上拴的两只蚂蚱,倒出奇的友好和谐起来,生出同命相怜惺惺相惜的革命情谊来。 甄之恭很快饿得没力气挑剔猪食和咒骂老天瞎眼了,再一次自食其言放下架子端起饭碗。 然而,虽不至于饿死,甄之恭的腿伤却恶化了。由于得不到医治,牢里空气又污浊,伤口开始呈现溃烂化脓的趋势,人也跟着发起低烧,一天里大半时间都昏昏沉沉的。 窦家富担心不已,却只能用布片沾了冷水给他敷在额头上,并不断地高声叫唤,央求狱卒请个大夫或者拿些药来给甄之恭治伤,然而收到的永远只有谩骂与呵斥。 那狱卒后来被窦家富吵得不耐烦了,甚至扬言要割了他的舌头,或者砍了甄之恭的腿,窦家富这才吓得不敢再提要求了。 甄之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憔悴下来,模样比窦家富当初从路边把他捡回家还要凄凉。看着他苍白削瘦的脸,窦家富心里一角似被绳子系着来回拉扯,难受得不行。 狱中无日月,也不知过了多少天,窦家富某日无意中摸到贴身佩戴的那块玉佩,于绝望中终于窥见一丝光明。事到如今,惟有赌一把了。 第16章 脱困(捉虫) 甄之恭在昏睡,窦家富跪坐在他面前,抚着悬在胸口的玉佩低声道:“贾铭,对不起,我打算把你这块玉佩给那个狱卒了,希望能换点药来给你治伤,你可不要生气哦。反正钱财是身外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是不是?” 甄之恭眼皮动了两下,缓缓睁开眼睛。 窦家富大喜,“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甄之恭眼神朦胧看了他片刻,旋即似乎是弯唇笑了一下,气若游丝地哑声道:“不会吧,你小子哭了?放心好了,本大少洪福齐天,死不了……”话未说完,又合上双眼昏睡过去。 窦家富本来没哭,只是几日来睡不好觉熬红了眼,然而听甄之恭这么一说,眼中立即泛起一阵酸热,下意识紧紧抓住他热得烫人的手,哽咽着喃喃道:“你说的,你可千万不要死,不然……不然我骂你一辈子!” 晚些时候老赵头来送饭时,窦家富将玉佩拿出来,心里忐忑,面上格外郑重道:“大哥,这块玉很值钱的,送给你吧,只求大哥能行行好,找个大夫来给我表哥治一下腿伤,不然他真的出了什么事,不是给大哥您添麻烦么?” 那狱卒并不回应他的乞求,就着火把的光亮将玉佩翻着看了两眼,骂道:“这破烂玩意儿值个屁的钱!”话虽如此说,还是将玉佩掖进怀里走了。 窦家富的心忽忽悠悠地悬了起来,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只能期盼老天开眼,不会真的把他们逼上死路了。 又过了一天,狱卒迟迟不现身,甄之恭陷入高烧昏迷状态,嘴唇惨白干裂。窦家富忍着心酸把他半抱在怀里,掰开他的下巴,把昨天喝剩的小半碗水慢慢喂进他嘴里。 正在这时,大牢的过道里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稍顷,一整天没露面的老赵头领着数人快步行来,到得近前时战战兢兢道:“人就关在这里,玉佩就是那个小个子给小人的。” 窦家富抬起头,见到一名身形富态的绸衫男子扒着铁栏杆瞪大眼睛往自己这间囚室里瞧,旁边还站了一名身穿石青罗裙的中年妇人,年约三十,容貌端美。 蓦地,富态男子爆发出惊天动地喜极而泣的叫喊声:“大少爷您果然在这里!老天哪,我可怜的大少爷,您怎么被折磨成这副模样了!” 窦家富一时蒙了,大少爷,说他么?这个白面大耳的胖子是谁,他不认识啊。 中年美妇的角度只看得到窦家富的脸,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将信将疑道:“周管家,你看清楚了,我觉得那人不像小恭啊?” 白面大耳的胖子——甄府大管家周福生抖着手一指,声泪俱下道:“我看得再清楚也没有了,坐着的小个子不是,躺着的那个才是我们家大少爷!” 中年美妇往前走了两步,顺着周福生手指的方向一看,当下再无怀疑,喜道:“没错,他是小恭!”紧接着回头厉声下令:“还不快开门,把甄大少爷背出来!” 老赵头忙不迭地开了门,一名衙役快步入内,从浑浑噩噩的窦家富手中接过昏迷的甄之恭,小心背起来出了囚室。 眼看着一群人就要离开,窦家富下意识从地上蹦起来就要追出去:“你们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中年美妇回头道:“周福生,那小个子你认识吗?” 周福生一心牵挂自家大少爷的伤势,胡乱摇摇头。 老赵头讨好道:“夫人,那人叫窦家富,自称是甄大少爷的表弟。” 周福生立即否决:“不可能!那小子撒谎!” 中年美妇当机立断:“那不管了,先关着吧。” “遵命!”老赵头大声应道。 几人不再迟疑,匆匆出了大牢。 老赵头将窦家富一脚踹回囚室,再利索地关门落锁,嘴里骂骂咧咧道:“他娘的,一个卖豆腐的乡巴佬,竟然敢自称是宁城首富甄大少爷的表弟来坑蒙拐骗,真是穷疯了!你小子这辈子都甭想从这里出去了,等着把牢底坐穿吧!” 窦家富撞得头晕眼花,昏昏沉沉地想,原来他不姓贾,而是姓真(可怜的小豆腐,不认识甄字,只知道真假的真)……我没有骗人,是他骗了我…… …… 两日后,甄之恭退烧醒来。 一睁眼,便见到跟前一张放大的脸,白白胖胖,面团一般,一双细眯眼里瞬间迸发出喜悦的光芒:“谢天谢地,大少爷,您昏迷了两天两夜,现在可终于醒了!” 迷糊了片刻,甄之恭很快便反应过来,自己脱险了。 的确,他此刻身处之地再不是那个足以给人留下一辈子心理阴影的阴森牢房,而是一间宽敞明亮陈设雅致的大屋,明媚的阳光从敞开的窗户照射进来,和煦的春风送来阵阵怡人的花香,还能听到鸟儿在枝头轻快地婉转歌唱。一切都是那么详和美好。 甄之恭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馥郁的空气,然后再次睁开眼睛,低声道:“周叔。” “哎!”周福生应了一声,抬手抹了把心酸的老泪。 甄之恭问:“这是哪里?” 周福生还未作答,一名中年美妇从床边走上前,仍然姣好的眉目间有股寻常妇人少见的英气,眸光殷殷地看着甄之恭,“小恭,你还记得我么?” 甄之恭在记忆里搜寻了半晌,方才不确定道:“你是小兰姑姑?” 孙清兰眼圈霎时红了,含泪笑道:“是我,已经过了十五年,难为小恭你还记得。” 孙清兰六岁时,一日出门玩耍,不幸被人贩子拐走,卖给外地一对夫妇作童养媳。那对夫妇为人刻薄狠毒,时常打骂虐待幼小的孙清兰。 甄之恭的爷爷奶奶某日出游无意中见到那对夫妇又在虐打孙清兰,可怜的小姑娘手臂大腿上的皮肤快被藤条抽烂了。甄爷爷看不过眼便上前阻止,反遭来一顿臭骂。 甄奶奶十分气愤,后来从旁人口中了解到那对夫妇并非小姑娘的生身父母,只是花了五两银子从人贩子手中买来的。甄奶奶当下慷慨解囊,拿出一百两银子将孙清兰买下,又见她长得玉雪可爱,遂收为义女,带回宁城甄家抚养。 孙清兰十岁时,甄之恭出生了。孙清兰很喜欢这个长得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从小便照顾他、带着他玩耍,甄之恭也很亲这个小兰姑姑,整天黏在她身边。 孙清兰自小习武,性子如男孩一般爽利,在她十六岁、甄之恭六岁时,不顾义父母反对,自己做主嫁给了一名从外地来宁城游历的梁姓穷书生,然后离开宁城随着夫君四处漂泊,一去十五年再没回过甄家。 梁书生学问是好的,奈何脾气过于耿直古板,不善逢迎应对,加上运气也比较背,以至三次上京赶考都名落孙山。直到去年,年过而立的梁书生才好不容易榜上题名,被朝廷外放至小小的永平县当了一名父母官,而至今日,梁氏夫妇到达永平县尚不足一个月。 甄之恭不无感叹,“早知道姑父是永平县的县太爷,我也不用在牢里吃那么多苦头了。” 孙清兰义愤填膺,磨着一口银牙骂道:“放心,小兰姑姑一定会替你报仇!那帮心黑手辣的兔崽子们,看姑奶奶不一个一个揭了他们的皮!” 甄之恭笑道:“多谢小兰姑姑。对了,你和周叔是怎么知道我被抓进牢里的?” 孙清兰道:“也是凑巧,数日前我在街上偶遇周管家,得知你于一个多月前在永平县一带失踪,我便派了人四处寻找。前两天上午我无意中听到狱卒老赵头向一名衙役吹嘘自己得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玉佩,又把玉佩从怀里掏出来向人炫耀,我一看便惊了,那玉佩上雕着三片青翠的叶子,看形状和成色,不正是甄家的传家宝么!我当即就制住老赵头,一番威逼下老赵头坦白玉佩是从牢里新近抓来的一名囚犯那里得来的,我便赶紧和周管家一同到牢里认人,这才把你救出来。” 听到此处,甄之恭不由一愣,刚才醒来见到周福生与孙清兰,心里过于激动,一时没顾上旁的事,此时方才想起某个人来。 第17章 差异 甄之恭赶忙问道:“小豆腐呢?” 周福生与孙清兰一同反问:“谁是小豆腐?” “和我一起被抓进大牢的那个人!” 孙清兰了然,“哦,他啊,还在牢里关着。” 甄之恭一听就急了,“怎么还把他关着?” 孙清兰不明所以,“不然如何,大刑伺候?还是马上处死?这个太严重了吧,那小子只是欺诈和偷窃,关个三五年也就差不多了。” 甄之恭一头雾水,“他偷什么了?又诈什么了?” 虽然那块小豆腐毛病一大堆,但他可以百分之百确定,那小子绝对不会干什么坏事,反而因为心太软总是无原则地充当老好人,结果往往还被人占了便宜。 周福生比他更加疑惑,“大少爷,他不是对外谎称您是他的表哥,还趁您昏迷时偷了您的玉佩么?” 甄之恭哭笑不得,“不是这样的,你们都搞错了,他是被冤枉的。表哥什么的,是我自己说的,玉佩也是我自己给他的,我还以为他已经拿去当掉了,没想到居然还留着,关键时候还救了我一命。” 孙清兰奇道:“小恭,你怎么会认那小个子当表弟,还把甄家的传家宝给他呢?” 前面一个倒也罢了,玉佩可是不能随便送人的,那是甄家历代只传长房长媳的宝贝。正房夫人会在嫡长子年满弱冠时将玉佩交付,待嫡长子觅得自己的良配时再亲手赠予。 甄之恭略为尴尬道:“此事说来话长,当时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以后再告诉你们。现在先把窦家富放出来吧,那小子绝对不会干什么作奸犯科的事,相反心肠好得过头了,连踩死一只蚂蚁都会觉得内疚。坏的是县里以赖三为首的那伙地痞流氓,真是无恶不作,姑姑你一定不要轻饶了他们。” 孙清兰爽快道:“这个你放心,你还没醒的时候你姑父就已经派人把那伙人一个不拉地全抓了投进大牢了,以他们犯下的罪过,这辈子应该都走不出牢房的大门了。至于窦家富,等下我就叫人去把他放了。” 说到此处,孙清兰压低了声音,“小恭,你是不知道,在我和你姑父来之前,永平县吏治败坏,衙门素来不作为,我们来了之后,你姑父才开始下大力气一项一项整肃。抓你入狱的王捕头为人奸滑两面三刀,在你姑父面前表现得一身正气,转头又循私枉法为非作歹,只是我们来的时间太短,还没有拿到他做恶的确凿证据。就连你和窦家富前些日子被关进牢里,王捕头也是瞒着我们进行的。” “你姑父政务繁忙,要办的事情太多,一时也失了察,不然也绝不会让你们俩冤枉坐了这么多天的牢。这会儿你姑父还在大堂上忙着审案,来不及过来看你,姑姑先代他向你赔个不是,不过你放心,你这罪一定不会白受的。” 甄之恭忙正色道:“姑姑这话严重了,小恭当不起。这事坏就坏在王捕头那些人,与姑姑和姑父没关系,要不是有你们在,这回我多半就死在牢里了。” 孙清兰嗔怪道:“呸,什么死不死的,不许瞎说!你是吉人自有天相,甄家老祖宗们都在天上庇佑着你,一定会保你逢凶化吉长命百岁的。” 周福生附和着道:“没错!” 甄之恭做认罪状连连点头,“是是是,姑姑教训的是!” 孙清兰莞尔。 说到逢凶化吉,甄之恭又想到窦家富,他还挺想马上看到那小子的。两天不见,也不知道那个一根筋的小笨蛋怎么样了,有没有吃别的苦头。 他正想让孙清兰等下派人带窦家富直接来见他,周福生先一步开了口:“大少爷,现在您觉得怎么样?” 甄之恭一派轻松道:“挺好的,没什么事了。” 他现在已经退了烧,精神好多了,就连之前惨不忍睹的腿伤,在他昏迷这两日也经过妥当医治和包扎,痛感已经减轻了许多。而且以他自己的感觉,彻底养好腿伤应该只是时间问题,以甄家的财力和他自己的身体底子,当不至于真的落下残疾成为瘸子。 “那就好。”周福生松了口气,旋即神色凝重,“大少爷,如果您身体没有大碍,最好尽快赶回宁城。” 甄之恭心下一沉,“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周福生忧心忡忡道:“三天前我收到信,说大夫人因为您的失踪而忧心成疾病倒了,现在也不知情况如何……” “什么,娘病了?!”甄之恭当下心急如焚,忘了自己腿上有伤,掀了被子就要下床,这一动作牵动腿伤,痛得他差一点栽到床下去。 孙清兰赶忙扶住他,把他重新放到床上,心疼道:“当心些,你这腿伤可不能再加重了。既然你身体撑得住,那事不宜迟,姑姑马上和你一起回宁城。” 甄之恭红着眼眶应了。 接下来,孙清兰迅速打点行装,甄之恭匆匆拜别姑父梁县令,然后当天便乘坐马车离开了永平县。 靠坐在车厢里,眼看窗外风景疾速倒退,永平县离得越来越远,甄之恭总觉得心里梗着一个没解开的疙瘩,闷闷的不舒服。 难道,他就这么离开永平县了?一个多月期间在此发生的种种,只当大梦一场,做过就算了?而那个傻里傻气滥当好人的小豆腐,于他只是萍水相逢一场的过客,以后两人再无交集了? 可是,不如此又能如何?他与他本就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的不同的人,只是因为一个意外才关联到一起。现在意外结束了,两个人也该分开了,继续过各自本来应该过的生活。 小兰姑姑在离开衙门前已经交待下去,让人尽快把小豆腐放了,而赖三那伙恶人也已经被收拾了,以后小豆腐再进城做生意,就不怕再遇到类似的事了。 虽然在心里这般说服自己,甄之恭还是觉得难以完全释怀。 思索片刻后,他对同车亲自照顾他的周福生道:“周叔,我想麻烦你帮我办一件事。” 周福生立即挺直了胖胖的身子,“大少爷,什么事?” 甄之恭道:“我想等下你派个人返回永平县,去城郊张家村找到窦家富,给他送一千两银子。” 虽然这种做法沾染了铜臭味,有些俗气了,但也不失为表答心意的实在方法。 至于为什么是一千两而不是更多,是因为他考虑到窦家富的承受能力。那小子穷惯了,平时又抠门得紧,若是骤然间发了大财,怕不会被吓到了。一千两银子,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应该马马虎虎还凑合吧。 做豆腐实在太辛苦,起早摸黑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有了一千两银子,小豆腐的日子也能过得舒坦点了。 其实,除了送银子,他似乎还应该说点什么的。只是两人没有面对面,而是经由他人在中间搭桥,就算有什么话他也说不出来了。 就这样吧。 第18章 味道 周福生对甄之恭赠送窦家富一千两银子的原因和动机极端好奇,不过大少爷没说,他也不会多嘴去问,只毫不犹豫地应了。 等马车中途停下歇脚打尖时,周福生叫来一名得力的手下,按照甄之恭的交待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再从袖子里掏了张银票给了那名手下——甄家大管家出门在外办事,特别还是寻找大少爷这样最高级别的要务,别的不说,银子肯定是带得足够充分的,区区一千两只是小意思罢了。 同一时间,永平县大牢。 一名窦家富没见过的衙役来了,不是来发牢饭的,而是直接拿着钥匙将牢门打开,道:“窦家富,出来。” 窦家富蜷缩在角落没有动弹,慢了一拍才迟钝地问:“出去干什么?” 那名衙役好笑道:“随便你干什么,你不用蹲大牢了。” 过了一会儿窦家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心里兀自还不敢相信,随着那名衙役迷迷登登地往大牢外面走。一出狱门,耀眼的阳光直射下来,刺得久不见天日的他瞬间泪水盈眶。 等到来到县衙侧门,看到外面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路人,窦家富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重获自由了。 他猛然抓住那名衙役的胳膊问:“差大哥,贾铭,不,是,是真大少爷,他现在哪里?” 衙役答:“回宁城了。” 窦家富愕然,“回宁城了?什么时候?” “就今天上午。” 窦家富有些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这就回去了?怎么这么快……” 顿了顿又怀着一线希望问:“那他,他走之前有没有给我留什么话?” 衙役肯定地摇头,“没有。” “哦……”窦家富眼中的光亮瞬间暗淡下来,“谢谢差大哥,我走了。” 然后,他就拖着两条绵软的腿一步一步走上大街,走回张家村。 同日下午,窦家富正躺在自家土屋的小床上半睡半醒时,听到外面传来陌生的叫唤声:“窦家富在家吗?” 他应了一声,下床来到院子里,看到院外站了一名精干健壮的男子,穿着打扮十分讲究,手里还牵着一匹高头大马。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窦家富略带戒意地问道:“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么?” 那男子也无意踏足简陋寒酸的小院,打量了窦家富一眼,见与周管家描述的特征相符,便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来,隔着篱笆墙递过去,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道:“我是甄府之人,奉命将此物送给你。” 听到一个“真”字,窦家富心中便是一跳,接过那张纸一看,顿时有些头晕眼花,虽然他识字不多,但“纹银一千两”几个字还是认得的。 他像接到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样浑身抖了一下,接着赶紧把银票往回递,惶恐道:“这,这我不能收!” 男子并不接,继而后退两步,没什么表情道:“甄大少爷送的东西,不收也得收。我只是奉命前来办差的,现在差事办完了就该走了,告辞。”说罢再不停留,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这算什么?! 窦家富手里捏着银票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回过神后又瞪了银票半晌,突然没来由地觉得气愤难过,手也发起颤来,想要将银票撕碎,又想把它丢到地上踩个稀巴烂。 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做,拿着银票失魂落魄地回了房。 …… 三个月后。 夏日炎炎,蝉鸣阵阵,荷塘里花开正艳,粉白有致,翠叶亭亭,随风起舞。 甄之恭躺在四面来风的凉亭里昏昏欲睡,旁边两个俏丽的小丫头轻轻打着扇,盯着自家大少爷有些瘦削却依旧俊朗迷人的睡颜目不转睛。 周福生走上凉亭,低声道:“大少爷,午膳准备好了。” 甄之恭连眼皮都懒得掀,慢悠悠吐出三个字:“没胃口。” 周福生早知他会如此说,不慌不忙道:“今天的午膳是请的曾经在宫里当过御厨、后来告老还乡的唐老师傅掌勺的,老爷夫人刚才尝了他做的菜之后都赞不绝口呢!” 甄之恭翻了个身,开口仍是有气无力的三个字:“没兴趣。” 周福生有些着急,苦口婆心道:“大少爷,您总是这样可不行,胃口再不好也不能不吃啊。回来三个月了,一点没养胖,别说老爷夫人,连属下我都看不下去了。大少爷,您说您想吃什么,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水里游的,只要说出个名目,周叔一定给您弄来!” 甄之恭心中一动,总算睁开眼睛从榻上坐起身,一本正经道:“我想吃豆腐。” “豆腐?”周福生瞠目结舌,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您想吃豆腐?” 甄之恭十分肯定地点头。 周福生哭笑不得,“想吃豆腐还不容易,您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吩咐厨房去买来做给您吃。”说罢匆匆出了凉亭。 甄之恭重新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心中哀叹不已,他是不是犯贱啊,什么山珍海味都食之无味,怎么独独想到豆腐时却满口生津食指大动呢?难道在张家村过了一个月的苦日子,吃了一个月的豆腐,肠胃就落下了克化不动大鱼大肉的穷酸病根不成? 真是奇怪也哉,他大少爷可一向都是无肉不欢的。 周福生不愧是甄家第一大管家,办起事来异常周到利落,不过半个时辰,凉亭里的汉白玉桌上就摆满了盘盘碗碗,五光十色赏心悦目。 周福生十分殷勤地一一介绍:“大少爷,您来看,这个是翡翠豆腐,这个是朱砂豆腐,这个是珍珠豆腐丸,这个是鱼唇豆腐煲,这个是鱼翅豆腐羹,这个是……” 这分明是一桌子豆腐全席嘛,原来豆腐还能做出这么多种花样来。甄之恭振作了些精神,起身下榻来到桌边,从丫环手里接过银匙开始试吃。 将桌上八个豆腐菜式全部尝了一遍,甄之恭皱起眉头,放下银匙,缓缓摇头。 不对,都不对。 不可否认,这些菜的味道都还不错,但他不知怎地就是觉得哪里差了一点,与他想要的味道有些出入。至于究竟差了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周福生一直密切观注着自家大少爷的反应,见他摇头,忙道:“大少爷,这些都不合口味么?” 甄之恭长长叹了一口气。 周福生咽了下口水,无奈道:“那我让厨房换个人重新做?” 甄之恭揉着额角,对自己刁钻古怪的胃口也很无奈,“不必了,就算换一百个厨子应该也做不出来我想要的味道。” 此时此刻,他总算认清了一个事实,他并不是想吃豆腐,而是想吃某人的豆腐——哦不,吃某人做的豆腐罢了。 第19章 请人 一念既起,那种想要看到某人的欲望霎时迫切起来,甚至连嘴里都应景地分泌出了许多口水。甄之恭觉得有些匪夷所思,那个小豆腐做的菜里面是不是加了什么神秘特别的作料,不然他怎么会如此上瘾呢? 周福生满心无力,无语凝噎。 大少爷原来好象没这么挑剔啊,怎么现在变得这么难伺候了。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恩,自从上回离奇失踪了一个多月,后来被他与孙清兰从永平县衙的大牢里找到并接回家就开始了。 除了吃饭挑三拣四之外,大少爷还添了些其它怪毛病,比如夜里睡不踏实,不是嫌床褥太软,就是嫌房子里太冷清空荡,找个丫环侍寝他又不乐意;比如早上必定会在五更醒来,要是接着睡倒也罢了,如果不睡了起来进园子里溜达,那一大帮下人必然也得爬起来陪他一起溜达;比如很多事情都不让丫环仆人为他做了,自己非要亲力亲为,搞得一众下人诚惶诚恐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要被大少爷扫地出门了……如此种种,令阖府人应接不暇,百思不得其解。 别的还好说,吃饭挑食的毛病最让人头疼,换了好几个厨子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法让这位大少爷吃得满意,直如患了厌食症一般,哪怕吃了大夫开的调理肠胃的药也没见什么起色,让周福生着实伤了脑筋。若非他从小看着甄之恭长大,只怕要怀疑他家大少爷在失踪的一个多月里被人掉包了…… 周福生正想得出神,忽听甄之恭郑重说道:“周叔,我想麻烦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周福生慷慨陈词立表忠心,“大少爷有事只管吩咐,属下赴汤蹈火也会给您办到!” 甄之恭哧地一声笑了出来,“没这么严重,只不过要办到恐怕会有点麻烦。是这样的,永平县的窦家富你还记得么,就是上次和我一起被关进永平县大牢的那个小个子,他做菜的手艺很不错,最合乎我的口味。我想这几天你有空时亲自去永平走一趟,让他到甄家来,无论他开出什么条件都行。” 窦家富虽然绰号叫小豆腐,其实性子比石头还要硬,自己先是向他欺瞒了真实的姓名身份,后来又突然不告而别,以那小子睚眦必报的小气性子,多半对他生了满肚子的怨气,不定事后怎么骂他呢。 至于那一千两银子,甄之恭只是想换个心安,对其能够起到的作用,并不如何乐观。 然而,虽然他想见到那块小豆腐,但一来现在有事脱不开身,二来也根本拉不下面子亲自去请,所以才拜托周福生替他走一趟,这位大管家的办事能力他还是比较放心的。 听大少爷一解释,周福生立马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这还不简单!当下拍着胸脯保证道:“这个容易,我刚好这几天手头上没什么急事,今天下午就可以出发,一定给您把人找来!” 上次离开永平县时,派去给窦家富送一千两银子银票的手下后来回复,说窦家富是个做豆腐的,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一穷二白。如果宁城甄大少要聘他来府上掌厨,那他还不得受宠若惊立即包袱款款投奔过来。 一时间,周大管家甚至生出杀鸡焉用牛刀之感。不过,这是大少爷亲自委托给他的差事,他二话不说,必定会漂亮完美地完成。 甄之恭笑道:“那就有劳周叔了,事成之后本大少必有重赏。” 周福生也笑眯眯道:“大少爷客气了,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对了,大少爷,我还有一事要禀报。” 甄之恭了然地挥了挥手,两名丫环躬身退出凉亭。 周福生小心道:“大少爷,这段时间我们盯的那几家都没有什么特别异常的动作,不过……” 上次在永平县郊遭遇劫杀明显是有人蓄意为之,但甄之恭却无法断定幕后主使者究竟是谁,毕竟甄家家产雄厚,树大招风,不知有多少人暗地里因嫉成恨。 从永平县回到宁城后,他立即着人画了劫杀他的贼首肖像交给官府去悬赏缉凶,自己同时也在暗中展开调查,将所有与甄家生意有冲突的几家较大的商号全部列为嫌疑对象严密监察,宁可杀错,不过放过。 只是三个月过去了,调查还没有什么实质进展,那些商号私下里与甄家对着干或者挑拨做梗多多少少都是有的,只是还没有到能让甄家大少爷放在眼里专门对付的地步,而唯一可以确认的贼首也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踪影。 甄之恭神情淡淡,“周叔,有话只管说,在我面前不必忌讳。” “那我就照实说了。”周福生正色,“二少爷最近一个月来手头比较紧,而且赌瘾加重,从帐上支出的银两数额也比从前大得多。属下想请示大少爷,下回二少爷再要支钱,帐房要不要给他?” 甄之恭眯起了眼睛,唇角微翘,露出一抹鄙夷嘲讽的笑意,“给,二少爷要多少给多少。咱们甄家的人,可不能在外面出手拮据,让人看扁了。那几家也继续盯着,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即刻回报。” 周福生应道:“是,明白,我这就去知会帐房一声。大少爷,如果您没有其他吩咐,我收拾一下即刻动身去永平县。” 甄之恭不无期待道:“去吧,路上小心,速去速回。” …… 三日后。 马车晃晃悠悠走得轻快,窦家富看着窗外飞弛而过的村庄农田出了神。 窦家富看景,周福生看人。表面上这位大管家是在闭目养神,实际上却是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窦家富。 三个月前在永平县衙的大牢里已经见过,不过当时牢里光线晦暗,而窦家富坐了多日的牢从头到脚都很邋遢,因此当时对他的样子只是有个大致印象,具体的看得并不太真切,而此时在明亮的天光下,任何细节都能一览无遗。 这名看上去只有十多岁的瘦小少年十分不起眼,从相貌到身材,从穿戴到气质,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属于过目即忘、扔人堆里就找不着的平庸角色。加上沉默寡言,不问就不答,答了也只是简单几个字,所以存在感十分微弱。 如果不是有一手不错的做菜功夫而意外被自家大少爷青眼看中,这样的人注定会在偏僻的山村里碌碌无为一辈子了,周福生暗想。 他没料到事情竟会如此顺利,他本来想好了一肚子的说辞,还准备了不菲的见面礼,不想竟然全都没用上。 他只不过说了句“我家大少爷觉得小兄弟你做菜手艺不错,希望小兄弟能去宁城甄家为厨”,然后欲擒故纵蕴酿下一句说辞时,窦家富就果断地回答了他三个字:“行,我去”,别的什么都没提,连薪酬待遇也没问。 如此直接爽快的回答倒弄得周福生反应不及,过了片刻才明白这事就算办成了。 第20章 上门 当初甄之恭交代任务的时候一脸凝重,还说要办到恐怕会有点麻烦,所以周福生预先做了一些准备,料想那窦家富是个脾气怪异不好说话的人,或者生性贪婪见钱眼开,可能会开出一些苛刻难办的条件,没想到他居然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不过想想也是,甄家是宁城首富,他周福生又是甄家第一大管家,亲自上门请一个平头老百姓已经是天大的诚意和面子了。以甄家的地位和财力,就算聘用一名厨子,提供的待遇也必然可观,窦家富爽快答应下来也很正常,说明他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不会一开始就装腔作势自抬身价惹得人反感,坏了普通人难得一遇的好事。 其实周福生最感兴趣的是自家大少爷与窦家富相遇相识的具体经过和内幕,能让大少爷这般念念不忘的外人可实在是个稀罕物儿,他伺候了甄之恭二十余年,这种事还是头一遭遇到。可惜大少爷没有主动开口讲,他也只能按捺住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好奇之心。 至今为止,他也就是知道大少爷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在永平县城的大街上痛打赖三一伙地痞、将窦家富救了下来的英勇事迹,因此大少爷才被暗中早就得过赖三好处的王捕头给抓进了大牢,受尽了非人的虐待和折磨。既然如此,窦家富该对自家大少爷感恩戴德才是,怎么反过来还要大少爷又是送银子又是上门聘请的?真是想不通。 窦家富虽然一直看着窗外,但还是能感觉到周福生投在自己身上犹如研究评估货物成色价值一般的犀利视线。他有些不自在地侧了下身,装作不经意道:“对了,周管家,你们家大少爷的腿伤怎么样了?” 算你小子还有点良心。周福生应道:“没事了,回来养了一个月就痊愈了,也没落下什么病根。” 窦家富松了一口气,也想不到别的话题可说,于是继续转头望向窗外,马车里再次安静下来。 马车走了两天,中间在一个镇子上住了一晚。 周福生对窦家富比较照顾,言辞间也很客气,给他单独订了一间上房。窦家富这辈子还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对周福生颇为感激,但他不擅与陌生人过多交流,尤其对方身份地位非同一般,不在他的阅历范围之类,因此除了干巴巴的感谢也没多说什么。 两天后的下午,马车在宁城甄府大门外停了下来。 窦家富挎着自己一个又小又旧的包袱下了车,有些茫然紧张地四处张望。 他活了这么大还没出过永平县的地界,本以为永平县城里就够繁华热闹的了,但进了宁城才知道小小一个县城根本不够看的,以前的自己果然十足一个坐井观天见识短浅的乡巴佬。 面前矗立着一座朱门大户,高大的院墙圈起了偌大一片庄院,飞檐重角碧瓦鎏金。大门前立着一对一人高的巨大石狮,台阶两侧分立一名高大威猛的门卫,门楣上挂着一块厚重的匾,上书两个庄重的金漆大字。 周福生挺着肚子傲然道:“这便是甄府了。” 窦家富歪着头看那门上的牌匾,发现第一个字他不认识,不过应该是“甄”字了。他此时才知道那家伙的姓氏原来是这个,而非他以为的“真”字。 周福生看着窦家富的模样心中暗觉好笑,毕竟是个乡下穷小子,没见过什么世面,这就看呆了,等下进了门不是更得傻眼了。 他咳了一声,催促道:“窦兄弟,进去吧。” 窦家富定了定神,暗暗给自己打气,然后随着周福生一同进了那扇朱漆大门。 甄府还是甄老太爷在世时治下的宅子,百十年来历经四代不断修缮扩建,里面亭台楼阁花园水榭的精致华美富贵大气自不必提。窦家富看得眼花缭乱目不睱接,好似一头栽入了传说中的天宫仙境,局促得脚都不敢乱迈,只恐踩到了旁边叫不出名的奇花异草,一路亦步亦趋地跟着周福生。 周福生直接将窦家富带往大厨房,将他交给一个叫李全发的管事,简单介绍了他的身份后便叮嘱道:“窦兄弟,你先跟李管事熟悉一下厨房的环境,再由他给你安排食宿分配活计。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只要不是太过分,我都会尽量满足。”说罢转身要走。 窦家富连忙叫住他,“哎,等等!周管家,我有话跟你们大少爷说,可不可以让我见他一面?” 周福生皱起眉头,这小子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甄家大少爷可不是一般人,哪是谁想见就能见的。虽然窦家富是甄之恭亲自下令请来的,但也不过是让他来当厨子罢了,厨子与主子之间隔了无数级,断没有随便就见的规矩。 他尽量耐下心来委婉道:“窦兄弟,我们大少爷日理万机事务繁忙,他今天下午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你先在厨房这边住下好了,等他回来有空了我再安排你去见他,如何?” 这番话是很有讲究的,说是有空了再安排,如果一直没空,那就意味着见面会无限期推迟。 窦家富虽然极少与周福生这类久经商场说话滴水不漏的人打交道,但也大概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脸颊不由因为羞惭而微微发红,心中也不知是失落而是轻松,片刻后道:“谢谢,我知道了。周管家,不必麻烦安排了,你帮我把这个东西还给你们家大少爷就好,我这就回去了。”说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递了过来。 周福生狐疑地接过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薄纸,再展开来,赫然是一张纹银一千两银子的银票,押着宁城永发钱庄的印鉴。 周福生吃惊不小,“这不是三个月前我们大少爷派人给你送去的银票么,怎么你没用?” 窦家富摇头,“我用不着。” 周福生讶然,摸了摸无须的肥厚下巴,试探道:“你跟我来一趟宁城,不会就是为了还这张银票吧?” 窦家富默然片刻,点头。 周福生这次真的意外了。 三天前他去张家村找窦家富时,看到他家陈设寒酸一贫如洗,窦家富本人穿的也很破旧,当时就觉得奇怪,一千两银子对甄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但对普通人绝对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只要不是铺张浪费大手大脚,用一辈子也尽够了。然而以当时窦家富的光景来看,显然那一千两银子并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周福生曾经猜测过原因,或许是窦家富太抠门不舍得用,也或许是他有某种不良嗜好,短时间内将一千两银子挥霍一空。但无论如何他也没料到窦家富同意跟他来甄家,不是来当厨子挣钱,也不是来攀附富贵人家,而是来还银票的。 这下他倒真的要对窦家富刮目相看了,这小子虽然貌不惊人,但却颇有点骨气。 周福生想了想,语重心长道:“窦兄弟,这银票给了你就是你的,你只管用。我们大少爷一向出手大方对人宽厚,你留在这里当厨子他一定不会亏待你。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窦家富摇摇头,半点不领情,“周管家,谢谢你,这银票我不能要,这里也不适合我,麻烦你帮我把银票还给你们家大少爷。” 见他如此坚持,周福生也不好再说什么,强扭的瓜不甜,人家不愿意留下来,难不成要把他绑起来强留么?要按他自己的意思,肯定就直接放人了,可是他是替甄之恭办的差,若人来了转身又走了,连一顿饭都没做过,那这趟差事还是办砸了,他可无法向自家大少爷交待。 见周福生还要再劝,窦家富狠狠心,赶在他开口前道:“周管家,你不用再说了,我不会留下来的,也不用再见你家大少爷。你帮我带句话给他,他就不会为难你了。你就说,我救过他一命,他也救了我一命,我和他两不相欠了,他不用补偿我什么。” 周福生恍然大悟,难怪自家大少爷如此看重窦家富,原来不单是因为他做饭的手艺,还在于他也是大少爷的救命恩人!这叫什么,惺惺相惜,生死与共,患难见真情? 窦家富在周福生心中的份量立即水涨船高起来,他略略思索了一下,颇有诚意道:“这样吧,窦兄弟,你还是在这里稍等一下,我现在去看看大少爷回来没有,说不定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他。” 窦家富此时归心似箭,倔劲也上来了,越劝越是要拧着来,“不必了,既然他那么忙,不见也没什么。我就是来还银票的,现在既然还了就该回去了。” 要见的人是你,不见的人也是人,周福生对他固执己见油盐不进的倔脾气简直有些头疼了,只得无奈道:“行行行,你回去吧。” 接着提高了音量对一边候着的李全发道:“李管事,你替我把人送出府去。” 李全发应了,带着窦家富往外走。 他并没听清二人先前的具体交谈,只大概知道周福生在劝留,却被窦家富百般拒绝了。 把窦家富领到了偏门处后,李全发像撵鸭子一般把他朝外赶,一脸鄙夷地喝骂道:“乡巴佬,从哪里来的赶紧滚回哪里去,到甄家还敢拿乔作派,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模样,太不识抬举了!” 窦家富气得涨红了脸,将包袱往背上一甩,愤然道:“甄家怎么了,住的还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的人,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有什么了不起!”说罢在李全发气得眼角抽筋作势要揍人前先一步掉头跑开。 于是,窦家富千里迢迢来了宁城,只在甄家匆匆打了个转,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就又匆匆离开了。 第21章 追人 第二天早上,甄之恭正在就着豆浆吃早点,周福生过来了。 甄之恭眼中一亮,“周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人呢?” 这个“人”自然指的是窦家富了。 周福生答,“昨天下午到的,不过没一会儿他又走了。” 甄之恭刚喝了一口豆浆,还没咽下去就立马喷了出来,差点溅了周福生一身,却被大腹便便的管家身姿异常灵敏地避开了。 甄之恭从椅子上跳起来,语气中带上了急切与责备:“怎么这就走了?你昨天怎么不告诉我?” 周福生暗道不妙,陪着小心答道:“昨天下午我们到的时候,大少爷在铺面看帐还没回来,晚上回来得又晚,我怕打扰大少爷休息,就没有马上禀报。我昨天先领窦家富去了厨房,让他跟着李全发适应环境。结果他不愿意,说什么这里不适合他,不想留在这里。我好话说尽,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反复向那小子保证,来甄家当厨子一定不会亏待他,他却死活听不进去,最后还是走了,真是没见过这么倔的人。” 甄之恭讶然,“谁说要他来当厨子了?” 周福生莫明其妙,“不是您么?您说窦家富做的菜最合您的口味,才让我去把他找来的,不是当厨子那是干什么?” 甄之恭答不上来了。 他的确那么说过,不过喜欢某个人做的菜而把人找来,和让某人来当厨子,二者之间没什么必然联系吧?呃,好象关系挺密切的……算了,这个不是重点。 他转而又问:“既然他不想在甄家当厨子,那怎么还跟你来了宁城?” 周福生道:“窦家富说来宁城只为了还大少爷一件东西,还说他和大少爷互相救过一次,现在和大少爷就算两不相欠了。” 他摊开手掌,现出一块旧布包着的一千两银票。 甄之恭霎时愣住了,满心不是滋味。 事先他就猜测过窦家富收到这张银票后可能会有的反应,只是没想到会是结果最差的一种。当初周福生派的人回复说窦家富收了银票,他还松了一口气,想着那小子就算再生他的气,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吧。然而,眼前的事实说明,他还是低估了那块小豆腐的气性。 真是,那么小个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脾气。 不过,这样就算完了么,还了银票就真和他两不相欠了?没那么容易!没经过他甄大少的允许,当然不可以! 事不宜迟,甄之恭急急吩咐道:“周叔,你即刻就派人四处去找窦家富,才一个晚上,他应该没走多远,或许现在还在宁城。找到人以后一定要把他带回来见我,只要不伤到人,用什么方式都可以!”说着就往外跑。 周福生忙问:“大少爷您去哪儿?” 甄之恭头也不回地答:“追人!” 他以最快速度奔至马厩,翻身上马驶出府门亲自去找人。 如果窦家富还在宁城,就交给底下人撒网式地捕捞了。如果已经离开,必定是往永平县的方向去,两地之间只有一条官道,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可以在半路上把人截住。 …… 窦家富没出过远门,对地理方位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永平县在宁城的东南边,于是就朝着那个方向一直往前走。 昨天离开甄家时装了一肚子的气,以至于第一次来到这么繁华的大地方也没心情到处逛逛,直接就出了城。傍晚在路边摊上吃了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夜里看不清路时就随便找了一堆干草垛对付了一宿,反正夏天不会冷,就是蚊子在耳边闹轰轰地烦人。 第二天天色微明他就起来继续赶路。无论投店还是租车都很贵,随便一项的开销都需要他卖很多天的豆腐,他舍不得,打算就这么走回永平县去,快的话兴许十天就能到家了。 伫足回头,宁城依然在目,城郭雄伟气势磅礴。窦家富怔怔地看着,这辈子他可能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片刻后,他猛然转回身来,大步朝前走去。他不属于这里,他与这里格格不入,回去吧,不要留恋了,还是永平县那种小地方适合他。 日上中天时,身后由远而近传来一阵得得马蹄声,擂鼓一般响。 跟着有人在后面高声喊道:“小豆腐!” 窦家富倏然住了脚,这是在叫他么?这个声音怎么那么耳熟? 没容他多想,一匹矫健的大黑马载着一个人一阵风般驶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长腿一抬,潇洒利落地翻身下马,用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欣喜的口吻又唤了一声:“小豆腐!” 窦家富心中骤然一跳,抬头看向来人。 浓黑的剑眉,高挺的鼻子,削薄的嘴唇,的确是某人没错。不过,窦家富觉得有几分熟悉,却也有几分陌生。 眼前的甄之恭穿一身质料上好的淡青色云锦薄衫,衬得人越发高大英挺丰神俊朗,全无当初受伤时的狼狈落魄,举手抬足间动作有如行云流水而无半点滞碍,投注在窦家富脸上的热切眼神似乎比头顶的阳光还要灼亮,几乎让他不敢直视。 见窦家富看着自己发呆,甄之恭心情大好,小豆腐还是那个小豆腐,一点也没变。当初这个张嘴瞪眼的表情他觉得蠢到家了,此时看来却觉得分外亲切可爱。 他好整以暇地弯唇笑道:“怎么,看傻眼了?才过了三个月而已,这就不认得了?” 窦家富如梦方醒,视线立即滑开,干巴巴道:“甄……大少爷,请问有事么?” 甄之恭高涨热烈的心霎时凉了下来,不是吧,真的翻脸不认人了? 他冷下声问:“当然有事,为什么要把银票还给我?” 窦家富不看他,低声答道:“周管家没有帮我带话么?我救了你一次,你也救了我一次,我们两不相欠了,那一千两银子我不能收。” “什么叫两不相欠?我就不相信你千里迢迢跑到宁城来,就只是为了还我一张银票。”甄之恭双手抱胸,说得一脸笃定,“如果真这么简单,当初就不会收,或者这回周叔去找你时直接把银票交给他就是了,而不用大老远辛苦跑一趟。” 顿了顿,甄之恭继续推断,“由此可见,还银票并不是你来的目的,那么什么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呢?我看,你是想见我才来的,对不对?别想否认,否认也没用。” 他自信满满地下出结论,一贯强硬霸道的嘴脸。 窦家富瞬间涨红了脸,“谁,谁想见你,你少自以为是了!我,我就是为了还你银票才来这里的,有些事当面说清才好,只是你昨天下午不在,我就离开了。” 甄之恭危险地眯起了眼睛,缓缓道:“想要和我当面说清算帐是吧?那我就跟你好好算一下。按你说的,互相救过一次可以抵消,那我在你家养伤加吃住一个多月的开销呢,怎么算?” 自打刚才重见此人起,窦家富的心跳就莫名的不稳,此刻被他咄咄逼人地连声质问,心里不由烦躁起来,语气也有些冲,“那些东西都不值什么钱,不用算了!” 甄之恭哼笑,“不值钱?我没听错吧,你窦家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那阵子要不是我在,你恐怕十天半个月也难得吃上一回肉吧?” 这家伙究竟想说什么,又来挖苦嘲笑他么?真是莫明其妙!窦家富心头火起,愤然道:“没错,我就是小气抠门,那又怎么样?委屈大少爷你在我家过了那么久的苦日子,真是对不住了!” 见他额头上薄薄的皮肤下凸现出青色的血管来,显然气的不轻,发红的眼眶中还蕴着一层水汽,又是愤怒又是难过的模样,甄之恭心里一下子软下来,本来被窦家富的疏远态度勾起的火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直想把人拉到跟前,揉一揉他有些乱蓬蓬毛茸茸的头发,温声软语哄上一哄,叫他不要再那么愤怒难过。 第22章 留下 心念一动,甄之恭便伸出手搭在了窦家富头上,揉了揉他凌乱却异常柔软的头发。他比他高了一个头,这番举动做来十分自然,再顺手也没有了。 窦家富愣了一愣,没来由的脸上一热,跟着闪了开去,不自在地小声嘀咕:“我又不是狗,乱摸什么……” 甄之恭也被自己怪异的举动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样似乎过于亲昵暧昧了。 他掩饰性地清咳一下,把声音放柔道:“你别急嘛,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你平时自己连肉都难得吃上一回,我在的那一个月却时不时地买些鱼肉改善伙食,大部分还都让我吃了,对于这一点,我是,恩,挺感激的。” 他甄大少活到这么大,除了对自己最亲近信任的家人,还很少放低姿态说过这种感性之辞,所以此际说出来自己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窦家富明显比他更不适应,搓了搓汗湿的手,讷讷道:“那也没,没什么了……反正,反正我自己也吃了。而且,你也不是白吃,你吃了肉有了力气,伤才好得快,才能去县城救我。” 本大少当然不是白痴!甄之恭嘴角抽了一下,旋即道:“那什么,三个月前,我突然离开永平县回了宁城,是有原因的。” 窦家富没吭声,耳朵却不自觉竖了起来。虽然不想承认,但甄之恭突然不告而别让他心里一直耿耿于怀,连带着对那一千两的银票也记恨上了。他有手有脚又有一门祖传的手艺,自己能够干活养活自己,才不用别人施舍。 “那天早上我醒了以后见到了周叔和小兰姑姑——就是永平县刚上任的县令夫人,她是我爷爷奶奶早年间收的义女——才知道我是如何脱险的,得亏了你没把我那块玉佩当掉而是给了老赵头,又被小兰姑姑无意中看到,他们才知道我被关进了大牢。后来周叔说我娘因为我的失踪一病不起,我心里着急,来不及跟你见上一面就即刻动身回了宁城。不过,临走前我已经向小兰姑姑说清了入狱前后的经过,你和我一样都是蒙冤入狱,小兰姑姑答应我会马上派人把你放出去,我才安心走的。” 放在以前,甄大少爷做任何事都无须向人交待,此时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非要一一解释清楚,否则就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原来如此……郁结在窦家富心头三个月之久的心病霎时间不药而愈,通体都变得舒泰起来。恩,这家伙虽然霸道恶劣,但不像是个没有担当和交待的人,看来是事出有因,自己错怪了他。 窦家富心情大好,继而关切道:“那你娘的病现在怎么样了?” “我娘只是太担心我的安危,我回去后很快就好了。” “那就好。” 不知不觉地,起初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慢慢缓和下来。 看来,对这块脾气硬如顽石的小豆腐还得实行怀柔政策才行,否则效果只能适得其反。甄之恭乘胜追击,又道:“那一千两银子你不肯收就算了,不过,这份人情我是一定要还的,本大少可不能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说我是忘恩负义之徒。不如这样吧,我在你家住了一个月,你也来我家住上一个月,就当礼尚往来了,这总行了吧?” 窦家富随口反问:“当一个月的厨子么?” 甄之恭不无尴尬道:“当然不是,我就是请你来做客罢了,周叔误会我的意思了。不过,咳,如果你自己想下厨,我也不反对,反正也是顺便嘛……” 窦家富暗自撇嘴,说得冠冕堂皇,应该是让他来当厨子,顺便做一下客吧。不过,算了,究竟怎么样他是无所谓的,他先前答应来宁城以及到了之后马上又走,都与此事无关。 甄之恭再次追问,幽深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怎么样,留下来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误会也已经澄清,窦家富虽然觉得去住甄家很是不妥,但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半晌终于松了口道:“那好吧,我就在你家住一个月,就一个月哦。” 比起烫手的一千两银子,这一个还勉强能够接受。 甄之恭达到目的,顿时笑逐颜开,对嘛,这样才乖。至于一个月以后如何,到时候再说,现在关键是先把人留下来。 他一个起跳轻松跃上马背,然后拍拍身后的位置道:“上来。” 窦家富茫然地抬头看他,甄之恭直接将右手伸出来。窦家富愣了一下,迟疑地握住那只宽大修长的手掌。 甄之恭稍稍用力一拉,一个天旋地转后,窦家富在自己的一声惊叫声中稳稳当当坐在了甄之恭的身后。 “坐稳了,掉下去屁股摔八瓣我可不负责!”甄之恭大声笑道,缰绳一抖,纵马飞驰。 这坏蛋,又来吓人!窦家富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忙不迭地抱住身前人劲瘦有力的腰,心里怦怦直跳。他这辈子还是头一回骑马呢,跟坐马车的感觉完全不同。风声在耳边呼啸,头发在风中飞扬,感觉自己好象也在空中飞翔一样。 甄之恭低头看一眼圈在自己身前的一双小手,嘴角不自觉弧度上扬,浑身都有些轻飘飘的,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意兴飞扬。 …… 周福生正坐镇甄家,等待去宁城各处寻找窦家富的家丁回来报告消息,冷不防见自家大少爷骑着马闲庭信步般从偏门踱了进来,一边还侧头朝身后说着什么,脸上笑容比春光还灿烂。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坐在大少爷身后、与大少爷同乘一骑的,不正是窦家富么?乖乖,看样子大少爷真的不是请那小子来当厨子。这种待遇,别说他了,连老爷夫人都没享受过! 一时间,周大管家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又酸又辣的。 没功夫长吁短叹,他连忙迎上前去拉住缰绳,一脸谄媚道:“大少爷,您亲自出马就是不同凡响,抵得上我派出去的一大堆人哪。” “那是当然。”甄之恭上扬的唇角就没放下来过,自己先飞身下马,再朝窦家富伸出双手。 那意思很明显,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窦家富脸上一阵火烧,先前上马倒还罢了,若现在当着周管家的面再来一遭,那自己的面子里子可要一起丢光了。于是,他无视了那双在空中殷切等待的手,学着甄之恭之前的动作,右腿一抬,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虽然动作远不如某人来得潇洒飘逸,但也不是太难看,好歹还算稳当地落了地。 居然敢无视本大少,真是太不乖了……甄之恭悻悻,顺势伸了伸胳膊作舒展筋骨状。 周福生暗暗好笑之余,对自家大少爷对待窦家富的态度越发吃惊了,即便是救命恩人,似乎也用不着如此吧? 第23章 局促 甄之恭正要说点什么,一名小厮跑过来道:“大少爷,老爷有事找您,让您现在去一下书房。” “行,我马上就去。”甄之恭应了,回头对周福生交待:“周叔,你先带小豆腐去休息一下,别再把人给我放跑了。” 周福生严肃地保证:“大少爷放心!” 若再留不住窦家富,他这位大管家也不用当了。 甄之恭又不放心地叮嘱窦家富:“你先歇一会儿,等我回来找你,不许到处乱跑。” 看着窦家富乖乖地点头应了,他这才匆匆向书房行去。 其实甄之恭那句叮嘱是多余的,窦家富进了甄家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又怎么会乱跑,只能再次紧跟周福生的步伐。 穿过一座美仑美奂的园子,对面一条回廊上悠然踱步而来一名年轻男子,穿一袭眩目的银蓝绸衫,面相俊美,体态风流,天生一对桃花眼灼灼夺人。 周福生立即住了脚,欠身道:“二少爷。” 蓝衫男子正是甄家二少爷甄之敬,他并不理会周福生,只是斜睨了旁边的窦家富一眼。 二少爷?这么说是甄之恭的弟弟了?窦家富不懂什么规矩,虽然有些拘谨,但也忍不住略抬了眼帘好奇地去看甄之敬。 单论轮廓,两兄弟有五分相像,不过两人气质神态差别很大,甄之恭更为强势凌厉,五官也硬朗一些,这位二少爷眉目则更为精致,神情慵懒轻佻,对什么事都瞧不上眼一般。 窦家富正在心里分析比较甄家两兄弟的异同之处,甄之敬长眉一挑,不悦道:“哪来的乡巴佬,穿得这么寒酸,随随便便就进到园子来。” 窦家富闻言有些窘迫,不过他的确是乡下来的,叫他乡巴佬的人多了,他现在都快麻木了。就连甄之恭最初也看他不顺眼整天贬损他呢,所以他对甄之敬的态度并不是太计较,只针对这位二少爷的话一板一眼地答道:“二少爷,我叫窦家富,从永平县来的。” 甄之敬微微一怔,接着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不顾形象地捶着廊柱大笑起来。 窦家富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笑的,他哪里说错了? 半晌,甄之敬笑够了,才懒洋洋道:“长得虽然难看,人倒还有点意思。老周,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个活宝?” 周福生不疾不徐应道:“回禀二少爷,窦家富是大少爷请回来的客人,要在咱们府上住一个月。” 甄之敬一听“大少爷”三个字,流转的眼波便冷了下来,哼笑道:“哟,大哥什么时候这么好客了,随便什么苍蝇蚊子都能请到咱们甄家来。那好了,改天我也跟大哥学习学习,叫上几个人来热闹热闹。”说罢袖子一甩扬长而去。 窦家富这下子真的难堪了,站在那里满脸通红。这位二少爷怎么比大少爷脾气还要坏,二话不说就翻脸,虽然没有明着骂人,但却刺得人更加难受。 他也不想进来当苍蝇蚊子的好不好! 见甄之敬去得远了,周福生压低声音道:“窦兄弟,你别往心里去,二少爷就是这么个脾气。” 窦家富勉强笑道:“恩,没关系,我不会在意的。” 他就算在意又有什么用?也管不着那位二少爷啊。 他突然对自己答应甄之恭留下来做客感到后悔。想当初,一个甄之恭就够他受的了,现在又有一个阴阳怪气的甄之敬,如果甄家其他人也个个都如此,那来这里不是自找罪受么。 唉,算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反正就一个月时间,说短不算短,说长也不算太长,他老实点呆着,少说少动,尽量不跟甄家的高贵主子们打交道,应该不会惹出什么麻烦吧…… 窦家富边走边乱糟糟地想着,直到周福生停下来道:“窦兄弟,这里是悦然居,你暂时在这里休息吧。” “哦。”窦家富蒙蒙然跟着往里走。 悦然居是甄家招待留宿访客来宾的处所,一应陈设装饰自然富贵精美,处处彰显甄家的好客与气派。 这里比窦家富从永平县来宁城时住过的客栈上房不知又高级了几个档次,让他简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站在亮得照见人影的水磨青砖地上揪着自己的小包袱四下张望,门口足有一人高的大铜镜清晰地映出了他的无措与拘谨。 周福生不由微微一笑,“窦兄弟,你先坐着休息一会儿,我去派人送水过来,你洗漱一下也凉快点。” 窦家富道了谢后目送周福生离开,然后自己一样一样饶有兴致地打量屋子里的陈设。 不大一会儿的功夫,门外响起娇脆婉转的声音,“窦公子,奴婢们给您送水来了。” 窦公子……从来只被人叫“穷鬼”“土包子”“乡巴佬”最好也就是“小豆腐”的窦家富惊得汗毛倒竖,连忙上前开了门。 三个十五六岁的俏丽小丫环鱼贯而入,一人端着一只黄铜水盆,一人提着一篮洗漱用具,一人捧着一叠簇新的衣物,后面还跟着两个粗壮的仆妇,抬着一大桶水,把水桶放在屏风后面就出去了。 三个丫环都很伶俐,眼珠子骨溜溜地转,进来第一眼瞥见窦家富的长相与穿戴,漂亮眼睛里的神采就淡了下来,嘴角的笑容也不那么甜美可人了。 其中一个在水盆里用青葱一样的纤纤十指绞了一方布巾,乖巧道:“窦公子,奴婢帮您擦手净面。” 窦家富诚惶诚恐地摆手,“我自己来就好,不用麻烦姑娘了。” 那丫环也不勉强,将布巾交到他手中,自己退去一旁。 窦家富在三双妙目的注视下颇有压力地胡乱洗了手脸,完了一看立时汗颜,原本雪白的布巾好似擦了桌子的抹布一般黑污一片。他立即手忙脚乱地把布巾沉入水里使劲搓洗,可是水已经脏了,再怎么搓也白不了,还因为动作过大差点打翻了水盆。 这番笨拙失态的动作令三个丫头不约而同掩嘴轻笑,窦家富讪讪地住了手,窘得无地自容。 领头的丫环清了清嗓子,对另两人使了个眼色,那两名丫环有些不情不愿地站到窦家富左右,同声道:“窦公子,奴婢服侍您沐浴更衣。”说罢便要伸手帮窦家富宽衣解带。 窦家富一张脸顿时涨成猪肝色,捂着胸口连连后退三步,结结巴巴道:“不不不不敢劳烦两位姑娘,我我我我自己来就好。” 又是一阵吃吃娇笑。 窦家富不要服侍,姑娘们乐得省事。 领头的丫环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窦公子自便好了。这些是周大管家给您准备的衣服,请公子洗完换上。” 窦家富已经羞赧得连话也讲不出来了,只能连连点头,待三个丫环全部退出并关上房门后这才长出一口气,抹了一把满头的大汗。 娘哎,大户人家真是规矩多,太折腾人了。 确定门窗全都关好后,窦家富脱光了衣服跳进温水桶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第24章 变身 洗完要穿衣服时窦家富有些犹豫,先拿起了自己带来的一套换洗的粗布旧衣,想了想还是收进了包袱里。 大户人家的规矩他虽然知道的少,但入乡随俗客随主便的道理他还是懂的,自己的衣服放在甄府实在太过寒酸,与环境格格不入,既然人家细心周到准备了衣服,他还是换上好了,省得让人看了碍眼。 新衣服是清新的湖绿色,面料又轻又软,与窦家富往日穿的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就是稍微大了一些,需要把袖子卷上一卷。穿戴妥当后,看着落地大铜镜里的影像,窦家富几乎认不出来自己了,迈步时差点同手同脚。 窦家富正对着镜子发呆,房门被人敲响,“小豆腐,你洗好没?” 是甄之恭。他赶紧开门把人让进来。 甄之恭一见他眼前便是一亮,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摸着下巴似笑非笑道:“果然是人靠衣服马靠鞍,换了一身衣服,都快不是小豆腐了。” 确切地说,不是豆腐东施,若不细看,猛一打眼,还以为是豆腐西施。 其实,窦家富也没那么丑,虽然五官平凡,但是眉目干净,眼睛不大却清澈明亮格外有神,为这张平淡的脸增色不少。 窦家富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脸上也微微发热,既别扭又困惑道:“不是小豆腐那是什么?” 甄之恭翘着唇角道:“是小葱拌豆腐,一青二白。” 窦家富浴后披散着湿漉漉的黑发,穿着明快的绿色衣衫,衬得他皮肤越发白皙细嫩,看上去恰如小葱拌豆腐般清爽可口。 他无意识地摸了摸下巴,忽然发现自己居然流出了口水。这,这也太莫明其妙了,太有损他大少爷英明神武的形象了,他有那么馋么?! 还好手就在嘴边,甄之恭悄悄地不着痕迹地将口水擦了去。 窦家富没发现某人的小动作,只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是小葱拌豆腐?那你就是水煮豆腐,一白到底!” 甄之恭低头看看自己,不由哈哈大笑,“行行行,你是豆腐,我也是豆腐,都是一家人,谁也不说谁!” 他刚才去书房和他爹匆匆说了几句话便出来了,听周福生说窦家富正在沐浴,他之前骑马找人也出了一身大汗,便也回房去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夏衫,正如窦家富所言,的确是一白到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窦家富暗自嘀咕,一家人,谁跟你一家人啊,我可高攀不起。 甄之恭随口又问:“你怎么到悦然居来了?” 悦然居怎么了,不可以么?难道,这里太高级了,他住着不合适?窦家富呆了呆,心中像扎入了一根毫刺,不痛,但却不舒服。虽然他对住什么地方、档次如何没有半点讲究,但如果被甄之恭嫌弃,还是令他很不好受。 如果嫌他玷污了甄家高贵洁净的客房,又何苦将他百般强留下来。 他涩声道:“是周管家领我来的,我也不懂。我现在去拿包袱,这就换个地方。” 甄之恭心情愉快,没听出他语气中的异样,当下点头道:“没错,是得换个地方。” 窦家富心情更为黯然,默默转身从桌上拿了自己的小包袱。 “跟我来。” 甄之恭一马当先,昂首阔步地出了悦然居,一路走一路向窦家富介绍沿途的亭台楼阁水榭回廊的名称和来历。可惜窦家富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闲情雅致,只心不在焉地听着,左耳进了,右耳就出了一大半。 途中甄府下人见到自家大少爷,无不恭谨巴结地行礼问安,并偷偷好奇地打量他身边陌生的绿衣少年,暗自猜测他的身份来历。窦家富对这些探究的目光一概没留意到,逢人就拘谨地低了头。 也不知走了多久,甄之恭领着窦家富到了一座独立的院落外,“到了,你就住在这里好了。” 窦家富没什么精神地抬起头来,发现此处与甄家别处富贵雍荣花团锦簇的布置不同,与悦然居比起来似乎也相形见绌,只是栽种着竹子与各类树木,看上去静谧怡人绿意盎然。 他稍稍振奋了一些,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院子。 继续往里走,宽敞的庭院中间矗立着一株几乎两人合抱的古树,阔大的树冠覆盖了将近半个院子。 那株古树浑身刻满岁月的沧桑,虬劲疏落的枝干上点缀着片片卵形的树叶,在阳光下闪着油绿浓翠的光亮,犹如一名见证无数岁月流逝、不知高寿几何的长者一般,虽华发满头,依然精神矍铄。 见窦家富不住抬头仰望那株古树,甄之恭不无骄傲道:“这是一株千年古茶树,也是甄府的镇宅树,数百年来一直保佑甄家人丁兴旺,生意兴隆。” 窦家富立时对这株古树肃然起敬,先前因为更换住处而产生的沮丧顷刻间烟消云散。能够住进这个院子,沾一沾千年古树的仙气,也算不白来甄家一趟了。 进了院子里居中一间大屋,窦家富发现这里看上去比刚才他洗澡的那间悦然居的屋子更要顺眼。倒不是说这屋里装潢有多奢华,相反陈设比较简洁,没有什么多余花哨的装饰,具有鲜明的男性风格,处处彰显大气,外厅的墙上甚至还挂着弓箭刀枪等兵器。 窦家富没什么品位,但直觉这里不是普通人住的地方,不由疑惑道:“这是哪里,怎么还挂着兵器?” 甄之恭信手从他肩上取下包袱,熟门熟路地往架子上一挂,道:“这是我的屋子,我每天都会练一会儿功,兵器放这里比较方便。” 窦家富目瞪口呆,半晌才讷讷道:“我,我要住这里么?” “是啊,有什么不对?”甄之恭理所当然道,“我在你家是和你一起睡,你来了我家,自然也要和我住在一起。” 窦家富石化当场。 刚才甄之恭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清了,而且意思也很好理解,听起来理由十分正当,可是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大大的有问题。 是了,在他家时两个人睡一间屋挤一张床,那是条件有限不得已才为之,如今到了富得流油屋宇无数的甄家,怎么还要同住一屋?这位大少爷不必如此委屈自己吧? 不是窦家富自卑胆怯自我贬低,实在是他与甄之恭的条件悬殊有若云泥,任何一个头脑正常之人处在他的位置上都不免要多想一点。 甄之恭可不觉得有哪里不妥,只是笑吟吟地瞧着窦家富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觉得十分有趣。 这小豆腐,还是那么容易犯傻气,时不时地就神游天外,也不知道那小脑袋瓜里想些什么。不过,虽然看着傻里傻气,但也还是挺可爱的。 他忍不住伸指在窦家富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小豆腐,回魂了。” “哎哟!”窦家富叫了一声,魂魄归位,捂着额头气愤地瞪着他,“你打我做什么?” “敲打一下好让你变得聪明一点。”甄之恭恬不知耻道,“时候不早了,该吃午饭了。” 恶人!小爷不敲打也比你聪明!窦家富愤愤然,气鼓鼓地随着恶人出了屋子。 第25章 大餐 甄之恭住的院子自带一个小厨房,平时不用出外应酬以及家里长辈没有召唤时,一般就在这里解决了。 小厨房事先得了关照,知道大少爷请了一位来历不明的神秘客人来做客,两人在府中把臂同游好不亲热,那自然是不同凡响的贵客了,于是使出浑身解数尽心整治,不多时便流水介送上了一大桌美味佳肴,冷的热的,荤的素的,菜式足有十几盘之多。 窦家富看得乍舌不已,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娘哎,这么多菜,别说两个人,就是十个人也够吃了! 甄之恭看得暗自好笑,用筷头敲敲碗道:“愣着干什么,还等着上菜?” 窦家富拨浪鼓式摇头,“不用了不用了,太多了,我们俩个哪里吃得完,撤下去一些吧。” 甄之恭无所谓道:“行,你看哪些菜不喜欢,我让他们拿下去倒了。” ……什么!拿下去倒了?!有没有搞错?!窦家富义愤填膺,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大吼一声:“这么好的菜怎么能倒了!” 太浪费了!太腐败了!这是要遭天谴的啊!不知有多少人连肚子都吃不饱呢!这桌菜要是换成钱足够他吃半年的了! 甄之恭掏了掏被震得嗡嗡响的耳朵,一脸无辜道:“不是你说吃不完撤下去一些么?” 窦家富嘴角抽搐,“我也没让你倒掉啊,拿去给别人吃不行么?” 见他一脸“你如果说不行我就咬死你”的凶狠表情,甄之恭无奈妥协了,“行行行,就依你,你先挑你想吃的,其它的拿给别人吃。” 窦家富松了一口气,再次摇头,“我不挑食,吃什么都行,你看着办吧。” 甄之恭只得自己做主,点了两素三荤留下来,剩下还有十来个菜让人撤了,然后道:“行了吧,可以开饭了吧?” 窦家富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端起了饭碗。 两个人这番吵嚷争执原来在张家村时几乎每日都会上演,彼此早就习以为常,吵一吵神清气爽,闹一闹浑身舒泰,却难为了旁边侍立的甄家下人,直听得下巴掉了一地,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天哪,那个一再妥协让步,脸上挂着纵容甚至宠溺笑容的人是谁?!他们那位我行我素霸道专断的大少爷去了哪里?! 窦家富从来都有一副精钢打造的好胃口,何况面前摆的是他一辈子没吃过的连名也叫不出来的高级菜,那更是狼吞虎咽生猛异常。 在之前的三个月里,甄之恭吃什么都味同嚼蜡,此时与窦家富同桌而食,久违的好胃口顿时不召自来。不过,他大部分时间还是看窦家富吃。 窦家富的吃相自然与斯文优雅不沾边,那是怎么痛快怎么来,两个腮帮子都塞得鼓鼓囊囊的。然而,看这家伙吃东西,会令人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让人觉得吃饭是一件非常幸福愉悦的事情。 等到一碗饭几乎见了底,窦家富才惊觉自己吃得太快了。 抬起头来,又发现甄之恭和旁边的丫环下人全都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前者唇角上扬笑意盎然,其余人则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他窘得脸上几乎烧起来,本来嘴里还含着一口饭,这一下便噎住了,挣得脸红脖子粗。更有几粒饭窜进了气管,把他呛个半死,眼泪都出来了,模样别提多可怜。 什么贵人啊,分明是个不知道几天没吃过饭的穷小子嘛。下人们想笑不敢笑,只能绷着脸硬生生憋着,浑身却止不住地乱颤。 甄之恭也是哭笑不得,连忙递了杯水给窦家富,然后拍着他的背道:“好好地怎么会呛到,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窦家富面红耳赤,恨不得把脑袋藏到桌子底下去,哪里答得上话来。好不容易顺了气,才把吃饭的速度放慢了。 虽然吃相不再穷凶极恶,但本着浪费可耻的原则,窦家富还是尽力把桌面上的几盘菜基本吃光了,到最后撑得滚瓜肚圆,连路都几乎走不动了。 甄之恭摇头苦笑,看来以后吃饭时菜式还是精减些为好,不然照这小子的吃法,还不得把肠胃撑坏了。 饱暖思瞌睡,加上头一天晚上在草堆里没睡好,窦家富很快眼皮子就坠了下来,哈欠一个连一个。 甄之恭事务繁忙,一上午时间都耗在他身上,下午无论如何也得去照顾一下生意了,于是把人领回房午睡。 本来窦家富与甄之恭三个月没见,来了甄家又深刻体会到两人之间的差距,虽然甄之恭待他比原来只好不差,但他心里头多少还是有点隔膜,无法完全放开。然而鸡飞狗跳的一顿饭吃下来,什么嫌隙都打通了,与甄之恭相处的感觉又回到在张家村之时,甚至比那时还要融洽,窦家富也不跟他客气了,倒头便躺在了他的床上。 甄之恭揉了揉他的头发,嘱咐道:“我下午要出去办事,你乖乖地在这里睡觉,醒了以后就在院子里玩,有什么需要的就跟管事的吴妈说,我会尽量早点回来。” 窦家富的身份有些尴尬,虽然是他请回来的客人,但保不准会被家里某些势利的人看低。再加上这小子太过老实单纯,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欺负了去,还是呆在他的院子里安全点。 窦家富打着哈欠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意思是赶紧走,别耽误小爷睡觉。 “没良心的小王八蛋。”甄之恭笑骂了一句,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然后出了屋子。 在院子里又对吴妈交待了一下,不许人扰了窦家富的睡眠,这才与等了半天的周福生一道出去了。 周大管家此时对自家大少爷向窦家富实给予的超规格待遇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想着若老爷夫人和小少爷看到大少爷对一个外人居然这般细心体贴,怕不要嫉妒得饭都吃不下去了。 甄之恭离开以后,窦家富在足够睡几个成年人的大床上来回打了两个滚,然后如同翻了壳的乌龟一样手舞足蹈。 这可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臭屁家伙的床啊,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躺上来的一天。想想当初两个人挤在自己那张窄小的木板床上,连腿脚都伸展不开,还真是挺委屈那家伙的。 回想几个月来的经历,窦家富只觉一切像在做梦一样,趴在沁凉的冰丝软枕上没一会儿就陷入了酣睡,嘴边兀自还挂着傻乎乎的笑容。 第26章 混战 窦家富很久没睡过这么香甜的觉了,犹如躺在软绵绵的云端一般。醒来时已经将近傍晚,阳光不再耀眼灼热,透过纱窗脉脉洒进室内。 下床蹦达了几下,顿觉精力充沛神清气爽,然后信步出了屋子。 一出门吴妈便堆着打了满脸褶子的笑迎上来,殷勤备至地问:“窦公子,您有什么需要的么?” 窦家富略为腼腆地摇头,“谢谢吴妈,我不需要什么,您去忙吧。” 他想到那株古茶树下转一转,不料吴妈又跟了上来,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一会儿问他渴不混,一会儿问他累不累,简直比他亲娘在世还要周到细致。 窦家富招架不住,没一会儿便逃回了屋子。吴妈这才作罢,回去厨房张罗晚饭去了。 睡饱了,没事做,一个人呆着太无聊,窦家富便研究起厅里墙上挂的兵器来。 那几样东西做工都十分精良,也看得出来用过不少年头,窦家富羡慕不已,他是没学过武的,但只要是个男人,见到这些东西都会有热血在心头油然而生。 他随手取下一根以往从未见过的木制九节鞭,一边摩挲上面突出的结节,一边想象某人挥舞起来会是怎样的光景,三个月前那家伙在永平县城大街上用棍子抽得黑子几个地痞鬼哭狼嚎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正想得入神,冷不防身后伸出一只手,猛地将九节鞭夺了过去。 窦家富愕然转身,便见一名十三四岁、身着绛红色劲装的少年右手持鞭,一下一下敲打着左手心,微抬着下巴斜着眼睛打量他。 虽然少年个子比窦家富略矮上一点,但脸上冷漠骄矜的神气让窦家富觉得自己才是被俯视的那一个。 看少年穿戴不凡气势不俗,窦家富便猜他是甄家的什么小主子,虽然少年的神情举动半点不客气,但一来对方年纪尚小,二来看在甄之恭的面子上,他便不想与之计较。 他刚想开口打招呼,少年已经老气横秋戒意十足地开了口:“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跑到这里来撒野。” 一句话激得窦家富头上青筋直跳,这小孩儿怎么说话的,张口就骂人,脾气也太恶劣了吧。 毕竟是在别人的地头上,他强压下心头火气,正色道:“我不是来撒野的,是甄之恭请我来做客的。” “不可能!”少年断然否决,“他怎么可能让你进到这个院子里来?你在撒谎!老实交待,你是不是溜进来偷东西的?” 他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颇有气势,咄咄逼人。这种架势窦家富隐隐觉得有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便耐着性子答道:“我刚才已经说了,是甄之恭请我来的,我没有偷东西,刚才只是在这间屋子里睡了个觉。” 他说着将双臂展开,向少年示意自己身上并没有藏匿什么物件。 少年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因为我进来了,你才没来得及偷东西吧。还有,你长得这么丑,他根本不可能喜欢你,又怎么会让你睡在这里。还说没有撒谎,分明是狡辩!” 少年说着将九节鞭一竖,锐利的尖端毫不客气地直指窦家富的脖子,似乎只要他说错一个字,下一刻鞭尖便要刺入他的喉咙。 窦家富气得眼角直抽,长得丑怎么了?他是男人,跟甄之恭喜不喜欢他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讨老婆,讲究那么多! 他也是个有脾气的,而且还不小,被少年一再这般无礼无据地指责喝骂哪里还忍得下去,当下怒道:“我没必要跟你解释,不信你自己去问甄之恭!” 少年没料到看着老实巴交的人居然会朝自己发火,微微一愣后眉毛一竖,勃然大怒道:“我不问他,我就问你!” 话音未落,九节鞭挟着风声刷的一下朝窦家富袭来。 窦家富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这一下避之不及,右臂被九节鞭狠狠抽了一记,当下痛得闷哼一声。 少年却并不收手,一击即中后唇角微翘,露出一个得意骄傲的微笑,紧接着挥出第二鞭,朝窦家富腰间横扫而去。 窦家富不敢怠慢,迅速拧腰侧身,堪堪躲过了第二鞭,左手宽大的袖口却被鞭尖挂到了,哧啦一下裂帛声响,整条袖子直直裂到肩头,惊出他一身冷汗。 虽然他勉强躲过了第二鞭,但动作略显笨拙,毫无美感,加之袖子破了露出一条光溜溜的手臂后模样十分滑稽,少年不由一手叉腰哈哈大笑。 窦家富这下真的毛了,这死孩子,太坏了,真是欠揍! 趁少年仰天大笑放松警惕的当儿,窦家富忍痛猛然纵身跃起,将他扑倒在地。 少年瘁不及防,九节鞭脱手而出,直直飞去了屋角。 这一下摔得不轻,少年也是一声痛叫,跟着眼圈也红了,咬牙切齿犹如发了狂的小豹子一般,与窦家富在地上扭打撕扯起来。 少年明显学过武,力气较同龄人大上许多,动作也很敏捷,一招一式像模像样地循着套路来;窦家富却是野路子,不按牌理出牌,打起来虽然不好看,却都很实用,因而两人一时间没能分出胜负,打得难分难解。 甄之恭进屋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一红一绿两个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在地上翻来滚去缠斗不休的画面,当下满头黑线,大吼一声:“别打了,都给我住手!” 听到他的声音,窦家富心里霎时一松,本来反扭着少年手腕的手不自觉也去了五分力道。 少年趁势收回手来,继而重重一拳打在窦家富小腹上。 窦家富一下子白了脸,捂着肚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小豆腐!” 甄之恭大惊失色,飞身而上,将犹不解气、还要再补上一拳的少年一把拉开摔去一边,接着将窦家富从地上一把抱了起来,急急问道:“小豆腐,你怎么样?” 窦家富满头大汗,皱着眉毛,竭力装作无事地摇摇头。 其实他胳膊上中的一鞭和肚子上中的一拳力道都不轻,现在都火辣辣的痛,但他没有向人诉苦叫痛的习惯,何况与他打架的是个比他小了好几岁的少年,就更不好向甄之恭嚷嚷什么了。 而且,现在他被甄之恭打横抱在怀里,这姿势实在有些别扭怪异,脸上不由热了起来,小声道:“你,你先把我放下来。” 甄之恭哪肯放人,就怕他受了内伤却一味逞强,正待再问,先前被他摔到一边的绛衣少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不敢置信地喝问:“大哥,你打我?!” 窦家富一听,心里便是格登一声,这少年叫甄之恭为大哥,那他不就是甄之恭的弟弟了?(废话……) 没错,绛衣少年正是甄家的小少爷甄之敏,甄之恭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窦家富暗想,难怪他刚才觉得少年的言行举止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原来是神似其兄。其实仔细看,少年的五官也比较像甄之恭,比二少爷甄之敬还要像一些,简直就是个缩小版的甄之恭。 一想到自己刚刚和“小甄之恭”打了一架,窦家富心中顿时生出一种怪异的亲切感来,对少年先前的无理取闹与专横霸道也不再那么生气了。 只是,唉,上午刚被甄家二少爷嫌恶过,现在又得罪了另一个小少爷,他是不是与甄家人犯冲啊? 第27章 药酒 窦家富满心纠结的当儿,甄之恭沉着脸道:“小敏,刚才我叫住手,你没听到么?小豆腐都已经先放过了你,你怎地还能趁其不备偷袭?” 甄之敏涨红了脸,羞愤交加道:“我哪有偷袭,明明是他自己没本事打不过我!什么小豆腐,叫得这么亲热,根本是个丑八怪!” “住口!”甄之恭厉声道,“甄之敏,你自小便习武,小豆腐却半点功夫都不会,即便他打不过你,你又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你那些本事难道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大约是从未被兄长这般疾言厉色地训斥过,甄之敏愣了愣,眼圈跟着一红,先前老气横秋处处作大人样,此刻忽而扁着嘴巴无限委屈地哭骂道:“甄之恭,你是大坏蛋!你竟然帮那个丑八怪一起欺负我!我要告诉娘去!”说罢转身跑了出去。 窦家富汗颜,完了完了,这回可是把甄家小少爷得罪惨了,再加上甄老夫人,接下来的一个月可怎么过? 他赶紧道:“我没事的,你去看看你弟弟吧,哄哄他。” 甄之恭也气得不轻,怒道:“为什么要哄?他就是被哄多了惯坏了!十几岁的人了,说话行事还老是没个轻重,那么娇蛮霸道,跟几岁的孩子一样!” 窦家富忽然想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甄之敏酷肖其兄,说那少年娇蛮霸道,这位兄长又能好到哪里去了? 只是当此之时这种话他是绝对不会说的,以免引火烧身。因见甄之恭还在气头上,完全不打算去安抚自家小弟,便转而道:“可以把我放下来了吧?” 甄之恭不答,抱着他大步来到床边,这才将他放了下来,道:“衣服脱了我瞧瞧。” 窦家富不自在道:“不必了吧,我没事。” 甄之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自己擦得到么?别把药酒洒了弄脏了我的床。” 小气鬼!中午要扔菜的时候怎么眼睛眨都不眨! 虽在心中愤愤不平,迫于某人目光中的压力,窦家富还是不情不愿慢慢吞吞地解开上衣,褪到腰上,自腹部以下还束在腰带里。 尽管如此,在某人专注的目光注视下,他还是忍不住脸上发热。 时隔三个月,甄之恭再一次见识到窦家富因为常年劳作而锻炼出来的紧实肌肉与分明流畅的线条。早经人事并已阅历过不少佳人的甄大少,在这一刻没来由的稍稍屏住了呼吸。 然而,此时更吸引他视线的,是窦家富原本光滑白晳的身上突兀显露出来的红肿瘀伤,布满前胸后背,与上次被赖三打的伤有得一拼。最严重的是他右上臂中间高高肿起的一道红棱,令他精瘦的胳膊看上去几乎粗了一倍。 甄之恭蹙眉,“死小子,怎么下手这般重。” 窦家富忙道:“还好,骨头没断,就是看上去有点吓人。” 甄之恭转身到旁边打开一个柜子,取出一只红色的瓷瓶,然后重又回到床边打开瓶塞,略有些辛辣刺鼻的药酒香立时充盈一室。 窦家富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我自己来吧。” 甄之恭一个冷眼扫过来,他心里一紧,只得坐端正了身子任其施为。 甄之恭先往手心里倒了些药酒,双掌互搓几下,然后再一一揉按窦家富身上的瘀伤。 窦家富紧咬牙关,不让痛哼声流出口去,肩背挺得笔直,好似铁板一块。 过了片刻,甄之恭道:“痛就叫出来,要是咬破了嘴巴,等下怎么吃饭?” 窦家富一听这话就岔了气,不由自主轻叫了一声。 甄之恭似乎笑了一下,旋即又板了脸斥责:“笨蛋,你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啊,老是这么逞强,还好我那根九节鞭是木头做的,要是精钢制成,你这条胳膊还不得废了。话说,你怎么会惹到小敏跟他打得不可开交的?” 窦家富咝咝吸着冷气,不无委屈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惹到他了,他一进来就说我是偷东西的贼,我说我不是,是你请我来作客的。他偏不信,说什么我长得丑,你不可能喜欢我,更不会让我在这里睡觉什么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甄之恭手上一顿,心口闪过一抹异样的情绪,却对窦家富的问题不置可否,继续往他背上擦药酒。 窦家富也不以为意,接着道:“后来我就让你弟弟找你问清楚,结果他就发怒了,说不问你只问我,然后突然就用九节鞭打过来。我一不留神,就被他抽在了胳膊上,接着差点又中了一鞭。我就也火了,把他扑倒地上打了起来。” “小兔崽子,真是无法无天了。”甄之恭骂道。 此时他已经给窦家富上半身的瘀肿处全部擦了药酒,跟着道:“把衣服解开些,肚子也要擦。” 他可记得一清二楚,小弟最后一拳可是结结实实打在窦家富肚子上的。 窦家富本来已经平静了,听到这句话脸上不由倏地又热了起来,“这个我自己够得着,不用你帮忙了。” 甄之恭盯着他,一字一顿:“你选一个,自己脱,或者我来替你脱。” 窦家富欲哭无泪,大坏蛋!还教训自己的弟弟,我看最霸道的人就是你了! 与甄之恭大眼瞪小眼地对峙半晌,最终还是窦家富败下阵来,乖乖躺下来解开腰带,露出一片青紫的肚子,旋即紧张而羞涩地闭上了眼睛。 由于目不能视,其它感官便更加敏锐。 稍顷,窦家富感觉到一只沾了药酒的温热大掌覆到自己小腹上,不轻不重地缓缓揉按。 很痛。他再次咬住了嘴唇。 “松嘴。” 听到命令式的吩咐,窦家富下意识松开牙关,旋即一根东西滑进他嘴里,带着辛辣的药酒香。他用舌头舔了舔,发现是某人的手指,便老实地含住了,却不敢用力去咬。 与此同时,他忽然听到头顶的呼吸声稍稍变得粗重了些。虽然觉得奇怪,却依旧闭着眼睛,像小狗叼着骨头一般咬着那根手指,毕竟在某人面前裸着一大半的身子实在让他有些羞于面对。 片刻后,肚子上的药酒开始发热,那只大掌揉搓的力道也跟着加重了。 窦家富痛不可当,含糊的呻吟声终于从因为咬着手指而未能闭合的嘴巴里泄露出来,同时连口水也一并流了出来。 太丢人了!他脸上一片火烧,张嘴吐出某人的手指,然后抬手想要擦去下巴上的口水。 这时,本来在他肚子上揉按的大掌不知怎的向上滑去,在他肚脐和腰间流连。 疼痛霎时缓解,变作更加无法忍耐的搔痒,窦家富“哈”的一声笑起来,不由自主睁开眼睛,恰恰对上一双幽如深渊却又闪烁着某种异样光芒的眸子。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某人眼中见过的光芒,如暗夜里的狼瞳一般,灼亮而危险。 第28章 困惑 窦家富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双手交叠捂着自己光溜溜的肚子,惴惴地问:“怎么了?” 这句问话打破了某种奇异的氛围,甄之恭眨了眨眼,那种诡异的亮芒瞬间即逝,仿佛刚才的景象只是窦家富的错觉,开口的声音却低沉而沙哑,“没什么。药擦好了,你休息一下,我出去洗手。” 说罢转身三两步便奔出了屋子,快得好似被鬼追赶一般。 “中邪了么?怪里怪气的……” 窦家富不明所以地嘀咕了一句,旋即赶紧把敞开的衣衫合拢束好。想起刚才某人的大掌在自己身上揉来按去的,脸上仍止不住微微发热。 过不多时,吴妈进来了,给窦家富送来几套新衣服,同时言称晚饭已经备好,不过大少爷临时有事要出门,要窦公子一个人吃晚饭,夜里也不必等他,自己先睡就好。 看来有钱人也不比穷人轻松到哪里去嘛,忙起来一样连吃饭睡觉也无法保证。窦家富感叹了一句,谢过吴妈,将她送出门外,然后关门回房,颇为心疼地脱下了才穿了一个下午、因与甄之敏斗殴一场而变得破破烂烂的那套湖绿色衣服。 吴妈又拿来的几套新衣皆是深深浅浅的绿色,有柳树新发的嫩绿,有郁郁葱葱的草绿,有远山雾霭的黛绿,在炎热的夏季看上去分外清新凉爽。 窦家富摸着细软轻薄的布料,心里也不知是酸是甜,那个霸道的家伙,还真是要把小葱和豆腐拌到底了啊。 随便取了一套换上后,他独自一人去了小厨房。 虽然甄大少不在,厨房也不敢怠慢了窦公子,为他精心烹制了两荤一素。 窦家富如同中午一样努力照单全收,末了打了个响嗝,抹了抹油光光的嘴,对厨子老赵诚恳道:“赵大哥,你做的菜真好吃,不过我一个人吃不完,下回再碰上你们大少爷不在家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只用给我做一个菜就好了。或者如果你不嫌弃,我来做给你们吃也行,只是我的手艺怕没赵大哥这么好了。” 一番话说得老赵愣半天,喜也不是,忧也不是,许久才谨慎道:“窦公子是贵客,哪敢劳烦您来做菜。” 窦家富笑道:“什么贵客,我就是个做豆腐的,赵大哥千万别跟我客气。” 老赵含糊地嗯了一声。 窦家富只当他答应了,于是高兴地笑了笑,然后离开了。 片刻后,厨房里出来个年轻的伙夫,朝外探头探脑的张望了一阵,旋即压低声音道:“赵哥,接下来一阵子你可得当心了,别丢了这份差事被大少爷赶出去。” 老赵骇然,“这话怎么说?” 那伙夫冷笑道:“刚才那位窦公子明着是夸你手艺好,还说他来做菜也行,谁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如果他转头就向大少爷告状,说你做的难吃,趁大少爷不在的时候怠慢了他,你觉得大少爷会怎么做?” 老赵既震惊又不敢相信,“不会吧?我看那位窦公子不像这种人啊?” 伙夫嘁了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没听说么,他最初来甄家,就是来当厨子的,只是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提这一茬。都说同行相轻,他看你不顺眼背地里给你下绊子太正常了。” “你听谁说的?” “大厨房的李管事!他说的还会有假?” 老赵不吭声了,心里问候了一下窦公子的祖宗,随即为自己的命运深切地担忧起来。 窦家富对自己离开厨房后发生的事自然一概不知,回屋后不久又有下人送了水来,还要服侍他洗漱,被他再次谢绝了,自己避开抹了药酒的地方随意擦了身。 他生活作息十分有规律,一向早睡早起,今天洗完澡后躺上床却半天睡不着,一是下午已经补了一大觉,二是想起白天来甄家后的种种遭遇使得脑子过于兴奋了。 这么晚了,那家伙怎么还不回来呢?也不知他们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做起来难不难。 难怪当初在张家村时那家伙老是一副权威的嘴脸教他生意经,原来还真不是吹的。 哎,这床也太大了一些,完全没必要嘛。屋子更大,空荡荡的,说个话甚至还有回声,怪渗人的…… 窦家富在大床上翻来滚去,胡思乱想,也不知折腾到几时,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甄之恭仓惶奔出屋子后,在古茶树下打了个转,随手从树上摘了片叶子放嘴里嚼了几下,苦涩而清新的茶香充盈了整个口腔,先前燥热翻腾的心才总算稍稍冷却了下来。随即叫来吴妈吩咐几句,然后便往府外行去。 走到一半不巧遇上他娘,不得不停下来问安。 甄夫人秦氏脸色不大好,见到他便质问:“小敏受伤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和外人合着伙欺负自己弟弟?” 死小子,还真跟娘告状了啊。甄之恭心里骂了一句,强压着火气道:“娘,你别听小敏瞎说,他会受伤完全是咎由自取。儿子今天请了一个朋友来做客,他也不问问清楚,硬冤枉人家是贼,还率先动手打人。我那朋友出于自保迫不得已才还了手,但是他没学过武,伤得比小敏重多了,胳膊都差点废了,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 “啊,真的么,这么严重?”秦氏轻呼一声,用帕子掩住了嘴。 甄之恭断然道:“当然是真,不信您现在就可以去我屋里瞧瞧。” 秦氏自然不会去他屋里瞧一个外来的年轻男客,虽然对甄之恭所言信了一大半,仍带着些许不满道:“照你说的,小敏是做的不对,但你这个做兄长的也不要太偏袒了外人,毕竟小敏年纪还小,伤的也不轻,你该让的地方还是要让着一些。” 甄之恭只得答应下来:“是,儿子知道了。” 秦氏又好奇道:“你那朋友究竟是什么人?你以前从来不把外人带回家的,这次怎么破例了?小敏说他丑得像只绿蛤蟆,脾气也很坏,不像好人家的子弟,是不是这样?这种人你还是少来往的好吧。” 甄之恭又是气愤又是好笑,若那块小豆腐丑得像绿蛤蟆,那刚刚对着“绿蛤蟆”光裸的身体欲望高涨以致差点把持不住的他又算什么? 他不无头痛道:“娘,您不是总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么?他是什么样的人,哪天您有空见了就知道了。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知道什么人可以来往,什么人只是逢场作戏,您就放心吧。” 听他如此说,秦氏脸色缓和下来,道:“你知道就好,娘也不过是白提醒一句。对了,这个时候你不在院子里吃饭,还要出门么?” 甄之恭道:“是,刚才青峰茶庄的宋老板派人给儿子送了张帖子,请儿子去赴宴,顺便商讨一下两家合作贩茶的事情。” 一听是正事,秦氏忙道:“那你去吧,早去早回。” 甄之恭应了,辞别母亲出了甄府。 然而,他今晚真的是要前往青峰茶庄赴宋老板的宴么?非也,那是明天晚上的事。 甄大少单人匹马,在城中打了一个转,天黑时进了宁城最高档的青楼——鸣玉坊。 第29章 寻欢 鸣玉坊这个时候照例是丝竹绕耳,莺歌燕舞,一派奢糜繁华的景象。 甄之恭在鸣玉坊一露面,立即有龟奴飞奔着去叫来了老鸨丹娘。 丹娘半老徐娘,体格风骚,一见甄之恭便甩着帕子又喜又嗔,“哟,难怪今天一大早的喜鹊叫喳喳,原来是甄大爷您要来了!难为您还记得鸣玉坊啊,这都有半年没见着您的面了,玉姑还当是不是哪里得罪了大爷了,让您再也不肯来了呢!” 甄之恭随口道:“哪能呢,前阵子太忙,今天得了空不是就来了。” 丹娘笑得花枝乱颤,“来了好来了好,姑娘们都想死您了,这半年吃饭都不香呢。” 甄之恭懒得与她打哈哈,一边抬脚往里走,一边道:“那正好了,爷还没吃晚饭,上点酒菜,叫几个姑娘陪爷吃吧。” 丹娘笑眯眯道:“那您想点哪几个姑娘?正好上个月新来了两个,一个叫紫烟,一个叫粉柔,都是一等一的好姑娘,现在还是咱们鸣玉坊的双花魁,让她们俩来陪大爷如何?” 甄家是宁城首富,而甄大少虽然年纪轻轻,却是甄家现任的当家人,且一向出手大方,是鸣玉坊首要巴结的恩客。加之人长得高大俊朗,又没有一般嫖客的怪异癖好,因而素来深得姑娘们爱慕与欢迎,一个个恨不得不要钱倒贴给他。 甄之恭无所谓道:“行吧,丹娘安排就好了。” “哎,好嘞,您先上玉仙阁歇会儿,酒菜和姑娘马上送到。” 丹娘爽利地应了,叫龟奴引着甄之恭去玉仙阁,自己赶忙去找那两位姑娘交待事项面授机宜,务必让甄大少今晚销魂颠倒食髓知味,以后日日来上门送银子。 甄之恭在鸣玉坊最豪华的包间里等了不到一刻钟,便有一队貌美如花的小丫头送上了满满一大桌的美味珍馐,用某人的话来说,这些菜十个人吃也够了。 他不由得蹙了蹙眉,若让那块小豆腐见到了,还不又得跳起脚来骂他铺张浪费。 一念及此,他不无懊恼地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都来鸣玉坊了,怎么还想着那只穷酸抠门的“绿蛤蟆”。今晚他就是来浪费的,反正他大少爷有的是钱,今晚定要花个痛快,乐个尽兴。 稍顷,环佩叮当,幽香袭人,两位姑娘连袂而来,一袭紫,一着粉,一个清丽无匹,一个妩媚多姿,皆是难得一见的绝色佳人,连向来挑剔的甄大少也不免多看了两眼。而两位姑娘面对甄大少更是脸红红心跳跳,还未开口,身子已先软了半边。 ? 娇声软语地向甄之恭行了礼问了安,紫烟与粉柔旋即一左一右依偎在他身旁,一个玉手布菜,一个殷勤劝酒,甄之恭来者不拒,一面举杯痛饮,一面与姑娘们调笑狎昵,又有穿着清凉薄透的歌伎在席前翩翩起舞妖娆而歌,端的艳福尽享,风月无边。 可也不知怎的,酒越喝越淡,到最后直如喝水一般,不知不觉间甄之恭已喝下了三大壶,不仅没痛快,反而憋闷得不行,本来尚可的心情也跟着坏了下来。 陪酒的两位佳人先是软若无骨地攀附在他身上,媚眼如丝地嗔怪春宵苦短,催着他早些上床安歇,却在没喝尽兴而发了脾气的甄大少的逼迫下连连喝下几大杯,最后双双醉倒在桌不醒人事了。 甄之恭又嫌歌舞吵闹,索性把歌伎们赶了出去,自己直接拿着酒壶对嘴狂饮,誓要一醉方休。 又灌下两壶酒后,甄之恭总算醉了,摇摇晃晃地栽倒在床。 却说丹娘惦记着玉仙阁里的情况,悄悄地贴到门外听壁角,然而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娇喘粗吼,只有一片高高低低的呼噜声,当下纳闷不已,轻轻将房门推开一条缝,把眼睛凑上去往里窥视。 一看之下哭笑不得,两个她寄予厚望的花魁趴在桌上人事不知,而那位英俊多金的贵客则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 “不争气的东西!”丹娘咬牙暗恨,跟着推门而入来到床边,试探性地摇了摇甄之恭,唤道:“甄大爷,甄大爷?您还需要别的姑娘来伺候么?” 甄之恭缓缓掀开眼皮,醉眼朦胧地看了一身红艳如火的丹娘,忽地恶从心底起,腾地一下坐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丑死了!你怎么不穿绿?!给本大少滚出去,别站这里碍眼!” 丹娘瞠目结舌,跟着忙不迭赔礼道:“是是是,下回我一定穿绿!大爷您别生气,我这就滚了!”说罢匆匆出了屋,省得惹怒了这位金主以后生意难做。 甄之恭一摇三晃地下了床,昏昏沉沉地扫了一眼杯盘狼藉的桌子与同样洒了酒菜的地板,嫌恶地皱起眉头,喃喃道:“还,还是回家好了。” 他踉踉跄跄地出了玉仙阁,来到鸣玉坊的院子里,团团打了两个转,然后按着胀痛的额角大呼:“马!本大少的马!” 龟奴们不敢违逆,赶忙牵了他的坐骑黑风来。 甄之恭抬了两次腿才翻身上了马,黑风极通人性,无需主人命令,径自撒开四蹄离开了鸣玉坊。 丹娘闻声而来时一人一马已经走得不见影了,当下拍着大腿破口大骂。 黑风驼着烂醉如泥的甄之恭安全顺利地回到甄府大门外,自有门卫叫了下人将大少爷抬回了屋子。 此时已经过了四更天,窦家富刚刚睡着没一会儿,便被数人进门的动静吵醒了,起来见甄之恭酒气醺天地被人抬进来,不由又是诧异又是担心。问那几个下人他家大少爷怎么会醉成这样,却无人答得上来。 甄之恭被放到床上后,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话,窦家富俯下身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小豆腐……”甄之恭低低唤了一声,连眼睛也没睁,猛地伸出胳膊准确无误地勾着窦家富的脖子将他扯进怀里。 窦家富“哎哟”一声,想要挣扎着起来,却被甄之恭压住手脚动弹不得。 清醒时的甄大少他尚且不是对手,何况现在喝醉了酒力气更是大得惊人,根本由不得他反抗。 把人圈进怀里后,甄之恭心满意足地在他颈窝里蹭了蹭,狗一样耸着鼻子嗅了两下,跟着睡死过去。 几个下人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言语不能。 窦家富不无尴尬道:“没事了,你们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在就好。” 下人们见的确没有自己插手的余地了,便一同退了出去。 窦家富窝在某人怀里,没一会儿也沉沉睡去。 睡着前最后的意识是,恩,还是这样睡着舒服,虽然两个人贴得紧了有点热…… 第30章 错乱 前一晚由于折腾得太晚,窦家富一觉睡到大天光,醒的时候觉得浑身酸麻,比推半天的磨还要累。 他迷迷糊糊地想伸个懒腰活动一下腿脚,却发现动弹不得,睁开眼来上下瞧了瞧,才明白是身后有人用手臂紧紧地箍着自己的腰,一条修长的腿还毫不客气地压在自己的腿上。 窦家富忍不住抱怨:“猪啊,长这么大块头干什么,重死了。” 男人依旧沉酣未醒,灼热的气息喷吐在他颈中,兀自带着醇厚的酒气。 窦家富只觉脖子里又热又痒,不由偏了偏头,努力伸出一只手来将垂在自己肩窝里的那个脑袋往边上使劲推了推。 甄之恭歪了歪头,眉毛跟着皱了起来,一脸的不耐与不满,无意识地手上用力,窦家富便如咸鱼翻身一般转了过来,变成与他面对面的姿势,然而依旧未能脱离束缚,腰腿再次被严严实实地压住了,分毫动弹不得。 窦家富心里骂了一句,无奈放弃了挣扎。 两人面孔相距不到半尺,他看不到别处,只能百无聊赖地研究那张沉睡不醒的脸。 似乎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注视这张脸,直观比以往的印象要鲜明得多。 他有乌黑而浓长的眉,尾端剑锋一样锐利,总是神采飞扬的样子,不像自己的,色淡而形平,没有半点气势。 他的睫毛也是浓密黑长,犹如羽翅,虽然现在闭着眼睛,看上去温和无害,但一睁开来便会慑人心魄,幽幽沉沉有如无尽深渊,让人不敢逼视,只恐被无形的漩涡拉扯了下去,再也脱身不得。 他的鼻梁高挺笔直,令他的轮廓显得愈发深刻醒目,刀劈斧削出来的一般。 他的嘴唇形状分明而削薄,大多数时候都绷成一线,彰显着主人的专断与自我。有时唇角微微翘起,也往往含着讥讽与嘲弄。不过,偶尔又含着某种意义不明的兴味,如小钩子一样抓挠着人心,让人莫名生出酥麻之感。 看了半天,男人仍然不醒,窦家富起了玩心,试探着伸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然后赶紧闭上眼睛装作熟悉的模样。 片刻后,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他不由“嘿嘿”阴笑两声,开始大肆玩弄这张俊脸,或者弹一弹脑门,或者掐一掐脸,或者捏一捏鼻子,或者扯一扯嘴角,把往日里被此人压迫的仇悉数报了。 正玩得不亦乐乎时,那双羽翅一样浓黑的睫毛颤了颤,眼睛旋即睁了开来,只是仍然带着醉后的迷离与慵懒,不复平日的冷厉深沉。 窦家富一时惊了,呆呆地愣住,手还停在那双薄唇边进退不得。 甄之恭目光散漫地看了窦家富片刻,突地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头跟着便低了下来。 唇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时,窦家富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瞪得前所未有的大,呼吸在那一霎戛然而止,灵魂倏地出窍离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某个湿热柔韧的物事蛮横地撬开他齿关,蛇一般强势钻进口腔中翻搅时,他才终于如梦方醒,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他刚一动弹,身上呼吸已然变得粗重的男人便发力将他压得更紧,一只大手将他两只手腕牢牢钉在头顶,另一只手自他领口滑入在他胸前胡乱摸索,唇舌更加用力地在他口中吸吮勾缠肆虐不休,似要将他撕皮拆骨吞吃入腹一般。 窦家富的舌头又麻又痛,肚子又被一个火热坚硬的东西死死地顶着,似乎要像匕首一样捅入腹中。 同为男人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当下又惊又慌又羞又怒,手脚被制无计可施下猛然闭合齿关,狠狠地咬住了口里那条滑腻的物事,腥甜的铁锈味随即在口腔中漫延开来。 “唔……” 一声闷哼,化身为狼的侵犯者终于抬头后退侧躺至一边,不可置信地瞪着窦家富,一丝血线顺着唇角蜿蜒而下。 窦家富急喘两下,双颊似火,咬牙切齿道:“醒了吗?看清楚我是谁了吗?” 甄之恭瞳孔急剧收缩了一下,眼神瞬间恢复清明,却有某种莫测的幽光一闪而过。 他抬手擦去唇边血渍,带着无辜的困惑,含糊不清道:“看清楚了,不是小豆腐么。怎么回事,你咬我做什么?” 窦家富几乎呕出血来,愤然怒吼:“你问我?我还要问你是怎么回事呢!你刚才,刚才对我那样……是把我当成哪个女人了?!” 甄之恭扶着额角,作头痛状道:“不记得了,我好像喝醉了酒。” 窦家富差点一个猛子扎到天花板上去,痛心疾首地控诉某人的暴行:“何止是喝醉了,根本就是醉成了一滩烂泥!昨天半夜三更被人抬回来,把我吵醒不说,还压着我睡了一晚,害得我现在腿脚还是酸的,刚刚还,还……你不会都不记得了吧?!” 这混蛋,清醒时是禽兽,喝醉了就是禽兽不如! 甄之恭摸摸鼻子,貌似漫不经心道:“记得一点点,刚才跟你那样感觉好像还不错,你觉得呢?” 窦家富脸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连耳根子都红得好似要滴血,“不错个屁!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能有什么感觉?!应该是恶心才对吧!” 恶心…… 甄之恭眼神黯了一黯,旋即恢复如常,唇角微翘,露出窦家富熟悉的戏谑笑容,“哪里恶心了,本大少都没嫌弃你,你还敢嫌弃本大少,还发这么大脾气。” 窦家富狠狠抹了一下嘴巴,气咻咻悻悻然道:“不嫌弃你嫌弃谁?小爷第一次被人亲,居然是个男人,换成你难道不发脾气么?” 甄之恭原本幽沉沉的眸子瞬间又亮了一亮,似笑非笑道:“本大少宰相肚里能撑船,才不会计较这种事。” 窦家富呸了一声,这么无耻的话,亏他说得出口!这家伙早不知跟多少女人亲热过了,自然说得出来这等便宜话。哪像自己,活了二十年了,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唉,老天不公啊! 他瞪着某个无耻之徒道:“你昨晚究竟干什么去了,怎么会喝那么多酒?” 甄之恭随口道:“没干什么,去鸣玉坊吃了个饭。” “鸣玉坊?”窦家富起了好奇心,“那是什么地方,名字挺好听的。” 甄之恭毫不隐晦道:“是宁城最高档的妓院。” “呃……” 窦家富语塞,旋即皱起眉头,一脸的不快。 甄之恭心中一动,没来由的隐隐期待和紧张,自己去妓院喝花酒,这小子不高兴?生气了?是不是代表他……吃醋了? 然而,下一刻,他听到某人问:“那顿饭吃了多少钱?” “……” 甄之恭怄到脱力,这不是重点好不好!钱!钱!钱!你就不能不关心这个么?你又不是我媳妇儿,你管我花了多少钱?! 他黑着脸,磨着牙,一字一顿道:“一文钱也没花。我喝醉了就回来了,忘了付钱。” 虽然昨晚醉得一塌糊涂,但他骨子里做为生意人的精明不是虚的。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昨天傍晚出门前在身上揣了五千两的银票,现在那张纸还好端端地揣在袖子里,显然昨晚上是吃了一顿霸王餐,外带免费享受了一把花魁陪侍,这可是他甄大少打出娘胎来头一回这么不厚道。 丹娘事后怕不气得吐血三升? 听到这个回答,窦家富却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捡了天大便宜的神气,“还好还好,不然那么高档的地方,一顿饭怕不得吃掉好几两银子。” 甄之恭无语凝噎,默默内伤。 以鸣玉坊的档次,以昨晚陪酒的姑娘们的姿色,虽然由于醉酒后来春宵未成,但花销也是不菲的,是好几两银子的十倍都不止。 他对某人的反应几乎绝望了,有气无力道:“小豆腐,难道,我去妓院喝花酒,你关心的只是我吃饭花了多少银子吗?” 窦家富怔住了,心里没来由的窒闷起来,半晌才涩声道:“不然呢?我娘原来跟我说,那种地方我们这种人万万去不得,而且也去不起,但你跟我们不一样,你这么有钱,想去哪里做什么都可以,就算去那里不止是吃饭,还要,还要做别的事,也是很正常的吧。” 口里说着“正常”,心里却越发堵得难受,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一般。 见他脸色不好看,甄之恭也觉得不舒服。尽管以往在他看来,有需要了去秦楼楚馆发泄纡解一番,的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然而如今…… 如今又怎样,与以往能有什么区别? 略顿了顿,窦家富垂下头,低声道:“刚才,你那样对我,就是把我当成鸣玉坊的哪位姑娘了吧?” 甄之恭最看不得他这种低落沮丧的模样,就喜欢看他瞪大眼睛发脾气满脸生机勃勃的样子,于是伸指在他脑门上重重一弹,用惯常的挖苦口吻调笑道:“你倒想得美,你和鸣玉坊的姑娘有可比之处么?你是有她们的脸蛋还是有她们的身段,或者有她们服侍客人的技巧?” 果不其然,窦家富像一根被点燃了的炮仗,瞬间面红耳赤,气冲斗牛,握着拳头怒吼道:“没有又怎么样?竟然拿我跟女人比,看小爷打不死你的!” “啊——” 甄家大少卧室里传出一声响彻天际的惨叫,惊得人人变色,鸟兽飞奔。 第31章 新贵 这一日甄大少出现在府里人面前的形象比较狼狈,一是左眼乌青了一块,脸颊上多了几道血痕,破坏了大好一张俊脸;二是说话有些口齿不清,好似犯了大舌头病,连早饭都没怎么吃,只喝了一碗豆浆。 下人们想笑却不敢笑,只能背地里打了鸡血一般议论大少爷的不堪新形象,这些不大体面的伤究竟是怎么得来的? 昨晚大少爷夜半时分才大醉归家,府里人全都知道了,只是那时候大少爷脸上还好好的,第二天起来就变了样,不用说,那些伤肯定是夜里在府中受的。 那么逞凶者究竟是谁?大少爷文武双全,等闲人可是轻易近不了身的啊,真是奇怪也哉。 下人们中间流传着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猜测和议论,但都与真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府里人如今都知道大少爷与一个其貌不扬的大名叫窦家富别号“小豆腐”的客人卧同榻食同席,简直比亲兄弟还要亲。众人虽然不会想歪了,但对这位受到如此礼遇的不明来客都免不了暗中羡慕嫉妒恨,同时百思不得其解,那小子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大少爷如此对待? 甄大少本人是不屑理会他人的揣测的,只是自己差点破了相,丰神俊朗的光辉形象大打折扣,加之早上施暴未遂,先被某人嫌弃再遭无情殴打最后干脆对他来了个不理不睬,以致心情十分抑郁,去府里产业视察时一整天都没给人一个好脸色,本就面相冷酷,再加上几道凄厉的血痕,吓得手下办事人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傍晚,甄之恭与周福生一同去城西赴青峰茶庄的老板宋文逸之约。 他本不想去的,宋文逸之前已经给他下过两次请帖,都被他以事务繁忙脱不开身为由给拒了。 那宋文逸也是个坚忍不拔、不达目的不罢休之人,昨日再次发出第三封请贴,言辞愈发恳切。甄之恭架子端够了,想着二人同城经商,不可能永远避而不见,也就勉为其难应了下来。既然答应了,也就不好食言爽约了。 宋家在宁城商场算是一个后起之秀,以种茶贩茶为主要营生,家族生意虽然与同为茶商起家的甄家历经百年根深叶茂资产雄厚无法相比,但发展势头十分迅猛,不过十数年时间便将宁城以至周边数省中低档茶叶市场的份额占去了一半,其手段与野心令人不可小觑。 在甄之恭十八岁以前,甄家由他爷爷甄若诚掌舵,他爹甄明怀则是纨绔子弟的典型代表,年轻时懒散成性不思进取,整日里提笼架鸟游手好闲,人生理想便是当一辈子的富贵闲人。 甄老太爷很早便对长子失了信心,从小便开始亲自督导栽培长孙甄之恭,甄之恭也不负其望,小小年纪便显示出非同一般的经商才干,令甄若诚老怀大慰。 到甄之恭十八岁时,甄老太爷开始疾病缠身,于是就越过长子,把偌大的家业转交给了长孙,而甄老爷甄明怀也乐得继续当他的太平富家翁。 甄家这些事宁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传说中宋家的新任家主宋文逸与甄之恭年龄相仿,经历相似,也是不到二十岁便从病重的父亲手中接过家业苦心经营,其心机与精明处更甚其父,三四年时间便令宋家生意再上一层楼,成为坊间颇多赞誉的青年才俊,风头直逼甄家大少。 不过,甄家历来垄断着宁城乃至东南五省的高端茶市,并且年年还向宫中进献贡茶,无论财势声望人脉在该行都无人能出其右,甄之恭自然不会降低身段主动与宋家这等中低档市场的新贵结交,而宋文逸这几年也比较低调谨慎,从未贸然攀附甄家。 因此,到目前为止,甄宋两家的年轻当家人还未直接打过交道,只在某些宁城士绅名流聚会的场合简单照过两面罢了。 此次赴约,因甄之恭本身不喜摆谱,在宁城又素来有恃无恐,因而此番前来只带了得力管家周福生一人陪同。两人受到了青峰茶庄上下的隆重欢迎,宋文逸亲自出迎一里,将二人延请入庄,又备下一桌高级筵席予以招待。 甄大少颜面受损,心情不佳,对宋文逸这次邀约的目的也没有半点兴趣,席间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不为所动反应冷淡。 宋文逸倒也不焦不恼,始终言笑晏晏神情自若,有种别样的风流儒雅,天文地理奇经八卦什么都能谈上一谈,只对茶经只字不提,渐渐倒让甄之恭对这个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年轻同行收了两分轻视之心,偶尔也能就某个话题与之聊上几句。 酒酣耳热之际,气氛比之前轻松许多。 宋文逸试探道:“甄兄仪表堂堂风采胜人,只可惜今日脸上有些不大美观,不知是何人所为?” 甄之恭略为不自在道:“早上不小心被一只野猫挠了两下。” 野猫能挠成那样才怪。再说,还有口齿不清的毛病呢?总不会也是野猫咬的吧?宋文逸眼波一闪,勾唇邪笑,“素闻甄兄武艺过人,能挠到阁下脸上,那猫果真野得不是一般二般,什么时候能让小弟见识一下就好了。” 甄之恭眼角抽了抽,心中顿时有些光火,却也不便解释和发作,只能哼哈两声含糊带过。 一边的周福生却听得差点喷饭。 若说全甄府人都没能猜中大少爷受伤的因由,那么这位向来目光犀利精明过人的大管家则是唯一估中事实真相的人。 周福生认为,首先,大少爷的伤不可能是自己不小心摔了跤或撞了墙造成的。 其次,甄家高门大户守卫森严,大少爷又身怀武艺,不可能在家中遭贼人袭击受伤,事后却避而不谈讳莫如深。 最后,大少爷受伤期间,只有窦家富在其左右,早上此人对大少爷又是横眉冷对气势汹汹,那么大少爷的伤是谁造成的就很值得人怀疑了。 得出结论后,周大管家更加疑虑重重忧心忡忡,大少爷能够纵容窦家富在自己头上如此撒野,这已经大大超出正常范围了。 但他既不敢深想,也不敢将自己的怀疑向他人道出,更不敢向大少爷求证或者进行规劝,只能把所有的想法全部死死压在心底。 此刻,尽管宋文逸的猜测与真相也相去不远,但将窦家富比作野猫,还是让周大管家有种想要挠墙的抓狂感,要真是“野猫”造的孽,他可要谢天谢地了! 宋文逸见甄之恭有些心不在焉,桌上的佳肴也只随便动了几筷子,便吩咐撤了酒席。 接着清退闲杂人等,带着甄周二人进了隔壁一间陈设精雅的花厅,这才神秘一笑道:“小弟近日刚得了一件还算稀罕的玩意儿,性子也很野,刚好甄兄在此,不妨替小弟调教一二如何?” 第32章 尤物 “小弟近日刚得了一件还算稀罕的玩意儿,性子也很野,刚好甄兄在此,不妨替小弟调教一二如何?” 甄之恭并未多想,只当他说的是什么性情凶猛的野兽,便无所谓道:“先瞧瞧吧。” 宋文逸微笑着拍拍手,厅里的大灯倏然暗了下来,只留了角落几盏红烛,随风摇曳,半明半昧。 甄之恭摸了摸下巴,这是要玩什么玄虚?希望不要是他以为的那种…… 周福生则略为不安地在椅上挪了挪屁股,有些后悔没有早些提出辞行。 这时,水晶珠帘后忽忽悠悠由低至高传来丝竹之声,袅袅回旋,旖旎软媚,风格曲调大异中土韵律。 蓦地,有节奏的鼓点声响了起来,间中夹杂着妖异撩人的歌声,厅中三人只觉眼前一花,一片红云挟着一股异香便从水晶帘后迤俪而来。 甄之恭定睛一瞧,不幸被他料中,原来果真是一名女子,从头到脚披着一层轻薄透明的红纱,随着曲声婀娜旋转。透过烛光可见纱后身段妖娆,前突后翘,竟似浑身未着寸缕。 鼓点声渐渐急促起来,女子也愈转愈快,后来只见红云翩飞,缭乱人心。 片刻后,鼓声戛然而止,红云同时委地,现出一个金发碧眼的波斯舞娘来,丰乳肥臀,姿容曼妙,雪白的身子近乎赤裸,只在几个关键部位用寥寥数片金箔聊以遮掩,却愈发诱惑冶艳,引人遐思。 波斯舞娘且舞且歌,眼神热辣奔放,动作大胆直接,抚胸揉臀极尽勾引,先依次在宋文逸和周福生面前旋了两个身,最后来到甄之恭身前一尺处,舞姿更加狂野妖艳,如蛊惑人心的蛇妖一般。 甄之恭前一晚刚在鸣玉坊喝过花酒,也看过一场声色俱佳的歌伎表演,然而与眼前这位波斯舞娘比起来,前者便沦为青涩稚嫩的陪衬,不值一提。 波斯舞娘一双猫瞳一样的碧眼直勾勾地瞄着甄之恭,娇艳欲滴的红唇吐露陌生的靡靡之音,仿佛在对心爱的情郎倾诉狂热爱恋一般。 甄之恭撑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看得目不转睛。四目相对间,似乎有看不见的天雷地火热烈燃烧起来。 饶是周福生一把年纪见多识广,此际也不免看得有些直了眼,叹一声真乃尤物。正心猿意马间,袖子突然被人轻轻拉了一下,转头一看,宋文逸唇角一勾朝他使了个眼色。 周福生心领神会,起身与宋文逸悄无声息地退出花厅。 将要离开时,他忍不住又回头瞥了一眼,自家大少爷仍旧一脸迷醉地与那波斯舞娘眉来眼去,一副浑然忘我神魂与授的模样,心中不由暗叹,这只异域野猫与府中某只土生“野猫”相比,也不知哪一个更得大少爷欢心?而明早回去,大少爷脸上会不会再多几道“野猫”挠出来的红痕? 这一晚周福生同样宿在青峰茶庄,宋文逸亦送上一名绝色女子作陪。可惜周大管家不好此道,更怕回去后被家中母老虎喝骂罚跪家法处之,遂以宿疾头痛发作为由婉言谢绝了。 翌日早上,周福生在花厅外迎出了神清气爽的甄大少。 随后,甄之恭与宋文逸十分热络地寒暄数句,俨然知交好友,并相约他日再聚,然后便依依作别离开了青峰茶庄。 时辰尚早,主属二人信马由缰缓缓前行。 甄之恭明显心情不错,一路上不时哼唱不知名的怪异小曲。 周福生听得百爪挠心,最后实在忍不住婉转问道:“大少爷昨晚睡得可好?” 甄之恭哼着小曲道:“不错。” 周福生咽了口唾沫,厚着一张老脸不怕死地再问:“怎么个不错法?” 甄之恭似笑非笑地瞄了他一眼,“怎么,周叔对那个波斯舞娘也有兴趣?” 周福生忙不迭地摇头撇清,“岂敢岂敢!非我族类,只是有点点好奇罢了!” 甄之恭哈哈大笑,“别紧张,就算周叔真有兴趣,我也不会告诉奶娘的。” “好我的大少爷,您就别跟周叔开玩笑了。”周福生苦笑,抬手抹了一把头上惊出的冷汗。 甄之恭的奶娘便是周福生的妻子乔氏,乔氏御夫有术,在外端庄贤淑,在内泼辣强悍,周福生敬她爱她怕她,一辈子都不敢在外拈花惹草。 甄之恭笑够了,方才慢条斯理道:“异域番娘体味太重,闻着骚得慌,不是本大少的菜,还是清爽点的好。” 周福生错愕,“那您刚才说昨晚过得不错?” 甄之恭挑眉,“是不错啊,我教了那舞娘几招简单的防身擒拿术,她教了我几支波斯小曲,礼尚往来自然不错。波斯乐曲与咱们中土音律相比别有一番意趣,你听听我唱得如何。” 说罢,便一板一眼回旋缭绕地唱起来,吐字与那波斯舞娘一样,都是叽哩咕噜听不懂的古怪发音。 周福生看一眼摇头晃脑唱得有滋有味的自家大少爷,旋即满心忧虑地抬头望天。 与那么个极品尤物独处一室,孤男寡女的竟然什么事都没发生,大少爷,您是真的要改吃素了么? 一曲终了,甄之恭满脸期待地问:“本大少唱得如何?” 周福生满心沉痛地拍马屁:“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甄大少唇角上扬,越发的自得意满:“甚好,回去唱给小豆腐听,还不震得他七荤八素。” “……” 周福生这回只能转头默默迎风流泪。 好半晌,他才收拾起沧桑凄凉的心情正色问道:“大少爷,那以后咱们便要与宋家合伙做生意了?” 甄大少懒洋洋地摇头,“非也。宋文逸此人同样不是本大少的菜,本大少既没兴趣占据中低档茶市,也不打算把甄家现有的高档市场让别家分一杯羹去。不过平时无聊了聚在一起玩玩还行,他也算个妙人。” 周福生心悦诚服,满脸真挚地赞颂:“大少爷英明。” 略顿了顿,又不无担忧道:“只是那宋文逸心机深沉野心不小,此番费心布置一场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咱们以后得提防着一点才是。” 甄大少不以为然地傲然道:“他不罢休又能如何?想跟本大少斗,他还不够资格!” 周福生自然点头称是。 一路晃晃悠悠回到府中,正是午饭时间,甄之恭哼着小曲回到自己的院子,正在想怎么编上几句话哄哄早上犯了倔与他冷战的某个小家伙,却见那人风风火火从屋子里奔出来,劈头便道:“我要回家!” 第33章 真相 甄之恭一时怔住,旋即蹙眉道:“为什么?不是说好要在我家住一个月么?” 接着心念一动,沉声道:“难不成你还在记恨昨天早上的事?那只是意外罢了,当时我醉酒没醒,认错了人,才会那般对你。” 果真是认错了人……窦家富露出一副“我就知道如此”的神气,但不知怎地并不如想象中轻松,反而没来由的有些失落,片刻后才撇了撇嘴道:“我才没那么小气,昨天早上的事,我,我都已经忘了。” 昨天还气得恨不能咬死他,过一天就能忘了?是觉得恶心不想再提起,还是真认为同为男子和他那样无所谓,当时气一气,过了也就算了? 甄之恭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只能继续问:“既然不是为那事,那究竟为的什么?院子里有人怠慢你欺负你了?” 窦家富闷闷不乐道:“没有,他们都对我挺好的,是我自己什么都不做,呆得实在太无聊了。” 他来了甄家两天,连甄之恭的院门都没出过,一来对方已有交待让他留在此处不要乱跑,二来他也不想去外面再碰到什么二少爷小少爷之类得罪不起的人而惹上事端,因此这两天全都呆在院子里哪里都没去。 另一方面,作为甄家大少爷请来的客人,整天什么事都不必干,只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等人伺候就好了。这种富贵日子过一天是新鲜,过两天对于操劳惯了的窦家富而言就是一种难以消受的负担了。 他曾经尝试过自己在院子里找活干,比如扫扫地,擦擦桌,给草木浇浇水之类,然而每每他刚一动作,立马便有人飞奔过来抢过他手中的工具,诚惶诚恐地表示这些粗贱活计怎敢劳动窦公子来做,太折煞人了云云。 就连厨房的老赵头,在他打算下厨帮个忙做两个菜时,也如临大敌地央求他高抬贵手,放自己一条生路什么的,听得窦家富莫明其妙,他不过是想做点事,怎么就严重到要断人生路的地步了? 一来二去的,窦家富自己也觉得无趣,最后只能坐在屋里干发呆,一天下来闷得不行。 而昨天上午对甄之恭大打出手,以至该大少负气出门后,一走便是一天一夜,他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夜里一个人孤伶伶地睡在空荡荡的大屋里,翻来覆去地总是难以入眠。要知道,原来在张家村自己简陋的小房子里,他可是每晚都沾枕既着的。 一想到接下来还有将近三十天的时间都要如此度过,窦家富几乎要抓狂,只怕熬不到那么久,他就要先闷死了。因而此时见到甄之恭,头一个想到的便是离开此处,回张家村自己的家去,省得在这里无所事事还要给人家添麻烦。 窦家富答的简单,甄之恭略略思索一下,大概也能想到症结所在,心里不由软了下来。 是他的不是,千方百计把人留了下来,却没有尽到应尽的地主之谊,大部分时间都扔下他独自应对陌生的人物和环境,什么都不习惯和适应,才会心生去意。 他不由放缓了声气道:“你别急着走嘛,大丈夫要言而有信,说好了要住一个月的,哪能才两天就反悔。要解闷还不容易,只要本大少吩咐一声,你想做什么都不会再有人拦你。话说回来,我这两日太忙,所以没什么空陪你,不过接下来不会了,可以带你到处玩玩。你来一趟宁城不容易,也不希望回去后别人问你宁城有什么风物人情,却一问三不知吧?” 若甄之恭摆出惯常的霸道嘴脸来强行留人,窦家富说不得会生出逆反心理,拼着不当大丈夫也要卷了包袱回家。然而此人现在言辞恳切,态度温软,倒让他再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犹犹豫豫半晌,他还是做了让步:“那好吧,我就继续住这里吧。” 甄之恭展颜而笑,顺势抬手在他头上揉了两下,对嘛,这样才乖。 窦家富略为别扭地避了开去,见他笑起来时脸上红痕跟着跳动起来,看上去分外扎眼,心中不免担忧和后悔,若就此留了疤破了相,那可太不美了,于是硬着头皮道:“你,你脸上还疼么?” 甄之恭闻言心中大慰,小混蛋还知道心疼人啊,当初下手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给本大少留点情面?害本大少被人笑话了一天,颜面尽失。 他捂着腮帮子苦着脸答:“疼。” 窦家富慌了,“啊,那你怎么不擦点药?要是落了疤怎么办!” 甄之恭忍笑摇头,“药倒用不着擦,就算落了疤也没什么,无损本大少的魅力,就是现在还有些疼,不过,只要——” 窦家富也顾不上鄙视他的过度自恋了,只追问道:“只要什么?” “只要你吹上一吹,舔上一舔,就不疼了。” 某人一脸的煞有介事。 混蛋!又被他戏弄了! 窦家富愤然怒骂:“舔你个大头鬼,小爷才不是狗!要舔自己舔去!” 甄之恭哈哈大笑,“本大少倒想舔,只可惜舌头没那么长。” 说到舌头,窦家富不免又想起来头天早上在他口中翻搅勾缠的滑腻物事,脸上控制不住地发起热来,忍不住愤愤然瞪了过去。 见他这气鼓鼓的模样甄之恭就知道雨过天晴天下太平了,于是笑吟吟道:“走,吃饭去,本大少肚子都快饿扁了。” 甄之恭先跟厨房打了招呼,不多时,两人还算和谐融洽地吃了一顿与往日相比节俭了不少的午饭。 饭毕,甄之恭又去跟周福生交待了一下,将下午的事情都推了,然后带着窦家富从自己院子旁边的偏门出了府。 周福生目送二人一面为着某事争执不休一面并肩出了门,心里嗖嗖刮起了冷风。 走过一条幽静少人的巷子后,便上了宁城最为繁华热闹的金谷街。 金谷街上店铺林立,行人川流不息,还有吆喝各类小吃和杂耍卖艺的摊档,窦家富仗着个子小,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兴奋不已地穿来挤去,看什么都新鲜好奇,头一回如此大开眼界。 这可难为了人高马大步态悠闲的甄大少,一不留神就把人给丢了,然后又转头四下寻找。后来烦了便再次把人的手给牵住,只许他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晃悠。 窦家富挣了两下没挣开,也就随他去了。 恩,那只手宽大修长,握着还挺舒服的。 这时,一辆马车慢慢在大街上驶过,车里一位年轻俊雅的公子略略掀起车帘一角,有些烦燥地望向街中拥挤的人流,然后于不经意间看到了人群中携手同游神态亲密的两个人。 年轻公子定定看了片刻,唇边渐渐露出一抹了悟与嘲讽的笑意,难怪在那等极品尤物面前还能一本正经当柳下惠,原来如此…… 第34章 许诺? 逛了大半个下午,两人体力都有些消耗,脚也酸了,口也渴了,肚子也有些饿了。 发现窦家富对着街边一个小摊上卖的烧饼转不开眼睛,口水几乎都要流出来后,甄之恭微微一笑,“走,找个地方歇歇脚去。” 不过走了几步路,甄之恭拉着窦家富来到一座装潢气派香风扑鼻的二层楼前,门楣上挂着一块金字招牌——真记茶楼。 窦家富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加之也实在有些馋了,便随着他直接上了二楼。 在临窗一张桌边坐定后,甄之恭大手一挥,对从他进门时就一路亲自跟随满脸谄媚的掌柜无比豪迈道:“所有的点心每样都来上一份。” 掌柜正要答应,窦家富赶忙站起来阻拦,“哪里吃得了那么多,来两三样就好了!” 掌柜迟疑了,不由自主看向甄之恭。 甄之恭无奈道:“那就拣招牌的上几样吧。” “好嘞!您二位稍等片刻!”掌柜爽快应了,一阵风般下了楼。 小二先来上了一壶茶,烫了杯后将清香澄澈的茶水斟了两盏,窦家富有些口渴,使劲吹了几下,便咕嘟咕嘟牛饮而尽。一杯不够,便自己动手又倒了一盏,同样一气喝光。 甄之恭失笑摇头,真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不过对这小子来说,这壶茶可能还比不上一碗凉白开解渴。 这壶茶是上品银针,产量不多,虽然算不得顶好的茶,但也还不错了,这茶楼里也很少卖给客人,只是因他在此,掌柜的出于巴结才奉了上来,若是拿来卖,基本上是一两茶一两金。若小豆腐知道自己一下子便喝掉半两金子,还不得郁闷得吐血。 窦家富喝茶的功夫,一笼一笼精致美观的点心流水介送上来,不一会儿便在桌上堆得满满当当,总计有十多种。 他放下茶盏一看,不由瞬间瞪大了眼,“怎么这么多?刚才不是说只要几样么!” 甄之恭安抚道:“这些只是一小部分罢了,这间茶楼的点心总共有上百种呢。你别看数量多,其实每样份量都很少,两口就吃光了,在茶楼吃点心,就是图个量少样多,吃着好玩儿罢了。” 窦家富仔细一瞧,的确如此,以自己和甄之恭的肚量,要全部解决掉应该没问题,便也就不再抗议了。 点心的味道自不必说,窦家富吃得头都抬不起来,甄之恭自己没吃多少,只随便拣了几样吃了几口,剩下的时间就是一边喝茶一边笑吟吟地看着窦家富吃。 窦家富格外中意一道粉丝汤,吸溜吸溜吃得特别欢快,连碗底的一点残渣都舔净了。 甄之恭见他喜欢,便让小二又上了两盅。 窦家富略有些不好意思,然而美食当前也顾不得那许多,而且想着只是粉丝而已,价格应该比较便宜,于是便痛痛快快吃起来。 大约是他吃得太过香甜,旁边一桌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孩伸手朝他一指道:“爹,我要吃哥哥吃的那种。” 同桌的男人招手叫来小二,朝窦家富那边呶个嘴问道:“那位小哥吃的是什么,多少钱一碗?” 小二答:“那是鱼翅,五两银子一盅,客官您要几盅?” 男人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太贵了,一盅都不要!你给我上两碗粉丝好了!” 窦家富正吸溜最后一口,因为离得近,将两人的对话清清楚楚听在耳中,当下差点喷了出来。 什么?!这不是粉丝,是鱼翅?还要五两银子一碗?苍天啊大地啊,他刚才吃了三碗,不是要十五两银子!他卖两年豆腐也赚不来啊!!! 本来由于太过震惊,最后一口鱼翅几乎要喷出来,然而转念一想,这一口差不多就是一两银子了,吐了不是罪过么,于是又热泪盈眶地咽了下去。 然后转头看向翘着唇角看戏的甄之恭,痛心疾首道:“这么贵,你怎么不早说?!” 甄之恭不以为然,“很贵么?一般般吧。” 这还叫一般般?败家子啊啊啊啊! 窦家富泪流满面,正欲驳斥,甄之恭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放心好了,你要喜欢只管吃,吃多少都不用给钱。” 他说话之际,嘴唇有意无意地触到窦家富的耳垂,窦家富但觉浑身一阵酥麻,耳根子忽的一下烧了起来。 两人挨得太近,窦家富有些不自在,心跳也没来由的不稳。然而此时他顾不得关注这个问题,只揉了揉发痒的耳朵,瞪大眼睛问:“为什么不用给钱?” 甄之恭微微一笑,“这真记茶楼是甄家开的,本大少就是老板,谁敢找本大少要钱?” 窦家富愣了一愣,继而哭笑不得,原来是吃到自己家来了,难怪如此大方。 可是,即便是老板,也不能这么奢侈浪费吧,鱼翅的本钱也不会便宜啊。 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甄之恭伸指在他脑门上一弹,笑道:“赚钱不就是用来花的么,难道还攒着等死了以后埋到地下去便宜盗墓贼?行了,别郁闷了,本大少的钱,你随便花,包你一辈子也花不完。” 窦家富刚想说,何止一辈子,十辈子也花不完,心里忽然又觉得不对,便撇嘴道:“净说便宜话,你的钱又不是我的钱,哪能花一辈子。也就是现在能沾沾你的光,最多一个月我就回去了。” 甄之恭怔了一怔,突地有种冲动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当此之时身处人声嘈杂的茶楼,面对那张全无心机一派天真的脸,又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勉强地笑道:“那这个月你就尽情地沾本大少的光好了。” 窦家富咬牙切齿,“你放心好了,那是一定的!” 将桌上剩余点心全部清光后,两人下了楼,掌柜满脸堆笑亲自把他们送到门口,还要送一句“大少有空常来”。 离开真记茶楼后,两人一边散步,一边消食。 一路上窦家富还见到一些其他行当的“真记”商铺,什么真记茶庄,真记当铺,真记玉器店等等,向某人求证后,得到肯定答复,这些铺子的老板的确都姓“甄”。 对某人生意之大,家产之雄厚,窦家富如今才算深有体会,继而禁不住感叹命运的神奇与莫测。 若不是那家伙倒霉在张家村附近遇袭受伤,又恰巧被经过的他捡了回去,他们俩一辈子也不可能打上交道。一个锦衣玉食变着法的花钱享受,一个为了糊口起早贪黑奔波操劳,恰如一条大河的首尾两端,中间落差十万八千里,永远没有交汇的可能。 第35章 丑媳 窦家富这一天过得前所未有的痛快,既大饱了眼福,也大饱了口福,收获实在不小。 两人晃晃悠悠回到甄家时,已是掌灯时分,再分别洗漱过后,就到了就寝时间。 六月的天,窦家富贪图凉快省事,浴后只松松散散披了件薄薄的月白色单衣,前襟敞开着,露出小半个胸膛,白晳的皮肤在灯光映照下如玉脂一般温润细腻,左胸一点嫣红在领口边若隐若现。 甄之恭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心头便涌上一股热流,视线就如粘连过去一般扯脱不开。 窦家富注意到他有些异样的目光,不由低下头瞧瞧自己,问:“怎么了,我哪里没洗干净么?” 甄之恭迅速移开视线,“没有。” 窦家富释然,抬脚往床边迈去。 甄之恭从架子上取下一把折扇,一边哗哗摇着一边装作不经意道:“这天真热,晚上觉都睡不踏实。你先睡吧,我再凉快一阵子。” 窦家富随口道:“夏天嘛,都这样。” 甄之恭点头,“恩,何况两个人睡一张床,更热。” 窦家富本来正要往床上倒,听到这句话不由迟疑了一下,想了想道:“那我到别处去睡吧。” 甄之恭没有拒绝,只顺势道:“不用去别处,就在我隔壁好了。” “哦。”窦家富并未多想,收拾了自己的衣物便跟着甄之恭去了隔壁。 这座院子除了甄之恭睡的主屋外还有几间厢房,平时虽然没人住,但定期都有人打扫除尘,若有需要随时都可以入住,因此窦家富去了只消往床上铺一张干净的凉席就可以睡了。 他往床上大字型一摊,舒服得叹了一口气,前襟松散开来,整个上半身暴露得更彻底了一些,白花花的耀人眼目,却仍无自觉地打着哈欠心满意足道:“今天逛了半天还挺累的。” 甄之恭额头血管突突直跳,强迫自己从他身上转开眼睛,声音微哑道:“恩,你早些休息,明天我要是有空,再带你去别处玩。” 窦家富欢喜道:“好啊,你也早些睡。” 甄之恭应了,匆匆离了他的屋子。回到自己房间后,又让人送来一桶冷水,从头到脚淋了一遍,才勉强消去了一身燥热的火气,之后躺在床上,却又半晌睡不着。 前两天之所以冷落了窦家富,一是因为他的确有事在忙,另一个关键原因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也不知道一向风流倜傥眼界颇高的自己,为何在面对那个其貌不扬的小子时会把持不住蠢蠢欲动。而在对方对自己的亲热举动表示出明显的反感后,他便生出鲜少体验过的挫败感,与某种微妙的被人嫌弃而引发的负气情绪。为免自己再失态,他才刻意在外长时间逗留,减少与那块小豆腐独处的机会。 甄大少向来我行我素,奉行的原则就是想要便取。任它有多稀罕难得的东西,都能用金银换算出来,只要他给出一个足够让人心动的价格,就没有得不到的。然而对于窦家富,他头一遭不想如此轻率莽撞。 那小子太过纯粹,也太认真,表面看去老实单纯凡事好商量,但他却知道,万一触到了他哪根不对的筋,他就能和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他有豆腐似的软心肠,骨子里却有玉的硬脾性,宁可摔个粉碎,也不愿妥协。 他不想轻易动他,也不想随便放走他。反正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如果自己对他的不正常念想能够逐渐淡化,那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到时候再说。活到这么大,还没有他甄大少想办却办不到的事! 接下来数日,甄大少很好地履行了地主之责,几乎每天都能抽出半天时间来,天气好时便带窦家富到宁城各处玩耍,遇上阴雨天气,便在屋里教他一些简单的功夫。 窦家富常年劳作,身体素质挺不错,而且反应十分灵敏,又很能吃苦耐劳,因此学起来倒颇为像模像样。 在甄之恭出外办事无法作陪时,窦家富便在屋里认真练功,一练便忘了时辰,连吃饭都要人提醒,再也不觉得无聊烦闷了。 窦家富只觉这段时间都像做梦一样,美好得不真实,每天吃得香,睡得好,玩得痛快,累得舒坦,与甄之恭斗嘴的情况也极少,简直可以说事事如意,桩桩顺心,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一转眼,窦家富在甄家已经做客半月有余。偶尔想起自己在不久以后就要离开此处回张家村去,心里已然生出不舍来。 不过,有再多的不舍又能如何,这里终归不是他的家。能够有这一段不平凡的遭遇,已经是他平凡人生里最大的福气和造化了。这么一想,他也就不再纠结了。 这天傍晚,甄之恭从外面回来,对练功练得满身大汗的窦家富道:“马上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跟我去吃饭。” 窦家富应了,抓起桌上一杯茶就往嘴里灌,接着随口问:“去哪里吃?天色不早了,就在院子里不行么。” “我爹和娘想见见你,等会儿我们去前面大院子里吃。” “哦……”窦家富点头,紧跟着炸了毛,杯子也吓得脱了手,“什么?!那不是要跟,跟你爹娘一起吃饭?” 甄之恭眼疾手快,将掉落一半的杯子伸手捞住,然后一派轻松道:“是啊,你别紧张,就是一起吃个饭而已。” 他说得简单,窦家富又如何能不紧张。 本来按道理,上别人家做客,少不了要先拜访对方父母高堂的,这基本的规矩和礼仪人人都知道,窦家富当然也明白。只是这回情况比较特殊,他身份实在太过低微,根本没敢想去拜见甄家的老爷和夫人,而对方不会召见他也再合情合理不过。 偌大一个甄家,他唯一能放平心态无拘无束面对的,仅仅只有一个甄之恭罢了。 无缘无故的,甄家的老爷和夫人怎么会想到和他一起吃饭呢? 甄之恭见他脸色发白目光发直,不由好笑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怕什么,凡事有我呢。只是我往日鲜少带朋友来家里住,你这回一住就是大半个月,他们有些好奇,想见见真人罢了。”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窦家富更是忐忑,他的确没出息,他这么个人,有什么好见的,随便一个人都比他有看头啊。 见他哭丧着脸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甄之恭直接让人打了水来,又催促道:“赶紧的,别发呆了,难道你要让我爹和娘等你么?” 窦家富当然不敢,只能手忙脚乱地去洗漱更衣,完了之后好似要上刑场一般被甄之恭拖着出了院子。 待到进了一间富丽典雅的花厅,一见厅里的阵仗,窦家富的腿一下子就软了,若不是被甄之恭抓着胳膊,指不定就坐到地上去了。 厅里正中央放着一张大圆桌,上面已经琳琅满目摆满了精雕细琢的各色菜肴,桌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坐了好几个人,个个衣着光鲜气势过人,此时全都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似三堂会审一般。 主位上坐的一位年近五旬的华服男子五官与甄之恭颇为相似,应该就是甄之恭他爹甄明怀了。左右各伴着一名满头珠翠保养极好的妇人,以窦家富对甄家十分有限的了解,也能猜到一位是甄之恭的亲生母亲甄家大夫人秦氏,一位是姨娘潘氏。 下首坐的另外两人窦家富倒是见过,一个是俊美风流脾气比六月的天气还难捉摸的甄家二少爷甄之敬,见到窦家富时桃花眼里闪过一抹新鲜玩味的流光;另一个便是娇蛮专横曾与他大打一架的甄家小少爷甄之敏,正一脸愤恨地瞪着他,似乎随时都要扑上来咬他一口。 窦家富想打退堂鼓了,啊啊啊啊,他可不可以现在就离开这里回张家村去啊! 第36章 家宴 窦家富下意识便往甄之恭身后躲去,甄之恭哪能容他临阵退缩,拎着他的领子不由分说把他提到身前。 这下子甄明怀与两位夫人可算看清楚窦家富的模样了,原本满脸期待好奇的神情,此时或多或少换成了失望之色。 窦家富也瞥见了三位尊贵人物变换的脸色,心里不由更加低落,他就知道会这样! 其实,他本身并不是如此上不得台面、如此没出息的人,可是一想到在座几位都是甄之恭的至亲之人,他就没来由的紧张不安,为自己的平凡渺小感到无比沮丧,恨不得夺门而逃,从此以后再不必看到这些人脸上流露出对他的轻蔑和不屑来。 他深深地垂下头,不敢再看任何人。 甄之恭心中有些不忍,这种场面的确有些为难这个小家伙了。只是今日这一出迟早都要上演的,小豆腐于他而言是个特殊的存在,不论是作为朋友还是别的什么,他迟早都要将他正式介绍给自己的家人。 他把手搭在窦家富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旋即正色道:“这个小家伙就是我的救命恩人窦家富了,你们也可以叫他小豆腐,我在永平城郊遇袭受了伤,就是他救的我,还让我在他家养伤一个月。若不是他,你们或许已经见不到我了。” 甄老爷与秦氏闻言霎时动容,先前的轻慢之心也收敛了起来。 窦家富也是微微一震,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某人如此认真正式地向人介绍自己,而且毫不隐瞒地承认自己给予他的救助,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感当下在心中油然而生,随即不由自主挺起了胸膛。 是了,他不比任何人差的,若身为宁城首富的甄之恭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那救了他的自己也同样了不起。 甄之恭接着又略低了头对他道:“小豆腐,这是我爹,这是我娘,这位是二娘。二弟之敬和小弟之敏你已经见过了,我就不介绍了。” 窦家富定了定神,规规矩矩地向上首三人行礼道:“见过甄老爷和两位夫人。” 甄老爷的脸色已经比先前和蔼许多,笑道:“免礼免礼,这孩子看着真乖巧,比小恭小敬和小敏三个懂事多了。” 此话一出,窦家富红了脸,讷讷不知如何作答;甄之恭唇角微扬,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似乎被他爹贬低的三个人中没有自己一般;甄之敬从鼻子里轻哼一声,甄之敏则送了窦家富两个大白眼。 秦氏也附和道:“可不是么。小恭,原来你请回来的这位朋友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你怎么不早说,娘早该见见他了。” 甄之恭笑道:“现在见也不晚。” 秦氏又将窦家富上下打量了一遍,神情愈发慈爱,“这孩子乍一看不怎么起眼,细细地瞧一阵还挺秀气可爱的,小鼻子小嘴的,个子也小小的,有十六岁没?”说着忍不住抬手去摸窦家富的头。 甄之恭“噗”的一声笑出来,果然当初不是他眼光有问题,而是窦家富的确显小。 窦家富窘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嚅嚅道:“我,我今年已经二十了。” 秦氏颇为意外,“二十了?那只比我们家小恭小两岁,看不出来啊。娶媳妇儿了没?” 甄之恭的眉头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没……”窦家富脸上红得快要滴血,声音小得象蚊子哼,头都快垂到地上去了。 秦氏还想说什么,甄老爷咳了一声,道:“好了,玉珠,别再问了,看把这孩子为难的。” “是啊,姐姐,这孩子一瞧就知道是个面嫩的。”不同于秦氏的端庄秀丽,长相更为年轻明艳的潘氏也巧笑嫣然道。 甄之敬懒洋洋地轻嘲:“娘,他哪是面嫩,根本是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的。” 甄之恭立时沉了脸,“二弟,注意你的措词,小豆腐是我请来的客人,你瞧不起他便是瞧不起我。” 窦家富一听他这语气心里便叫了声糟糕,以那位二少爷的脾气,听了这句话怕不更得坏事。 果不其然,甄之敬嗤笑道:“谁敢瞧不起大哥你啊?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他这会儿换了衣服看着还像个人样,之前穿得破破烂烂的就别提了,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还以为是街上的叫花子跑咱们家要饭来了……” “闭嘴!”甄之恭厉声道,怒不可遏,“二弟,你不要太放肆了!” 甄之敬也是气得俊脸扭曲,连连冷笑,“我怎么放肆了?这小子不就是个卖豆腐的,算个什么东西,值得你菩萨一样贡起来?我不过说他两句,你就受不住了?你心里究竟存着什么龌龊念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有种敢当着爹的面在这里说出来么?!” 本来气氛融洽的花厅霎时火药味十足,秦氏与潘氏脸色一般难看,其余下人更是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连甄老爷都愁眉苦脸起来,看看剑拔弩张的两个儿子,不知道如何打圆场才好。 虽然长子是现任家主,精明能干,他也以长子为荣,私心偏向于他,但二子性情乖戾,发起脾气来很让人头疼,又有一个爱子如命的娘在身后处处维护,他也不好当着一屋人教训二子的不是。 无辜成为兄弟不和的导火索的窦家富心里惴惴不安,赶忙拉住了勃然大怒眼看要冲上前开打的甄之恭的袖子,眼里带着央求之色连连摇头。 甄之恭的眼神森冷得有些可怕,窦家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此人以往跟自己吵架时的眼神简直可以算得上温柔,彼时是和风细雨,此时便是狂风骤雨。 两人对视片刻后,甄之恭的目光渐渐软化了三分,紧握的铁拳也松开来,转为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抚,只是抬头再看向自己二弟时眼神依然带着愠怒的厉色。 甄之敬将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悉数看在眼中,当下不住冷笑,正待再讥讽两句,突然被旁边的潘氏狠狠一把掐在背上,听她低声斥骂:“你给老娘闭嘴!” 他疼得一个激灵,这才悻悻然住了口。 这时,甄老爷方才慢半拍似地困惑道:“小敬,你刚才说你大哥存着什么龌龊念头?” 第37章 跟踪 甄之恭脸色一沉,冷目如电疾扫过去,一字一顿道:“二弟,有些话,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 甄之敬几不可察的打了个抖,片刻后咬牙道:“爹,您不如自己问大哥好了。” 甄老爷只得又转向长子,正待再问,甄之敏拧着眉毛猛地拿了一把银勺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吼道:“吵死了,有完没完!还让不让人吃饭了,我都快饿死了!” 秦氏立即接口:“好好好,开饭开饭!小恭,还站那儿干什么,赶紧和小豆腐一起过来坐。” 甄之恭冷着脸应了一声,拉着窦家富一起坐了下来。 甄老爷也难得拿出了一点老爷的气势,板着脸道:“难得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个饭,谁要再吵吵,我可不答应。” 一点即燃的气氛勉强缓和下来,一桌人怀着各异的心思开始吃迟来的晚饭。 一向好胃口的窦家富头一回面对满桌佳肴却觉食之无味难以下咽,娘哎,这种饭要是多吃上几回,怕不得折寿好几年的!老天保佑,让他在甄家最后住的十来天安安稳稳地过去吧! 甄家人难得一回的团圆大餐很快便没滋没味的匆匆收场,甄之恭领着窦家富回到自己院子后脸色仍然有些阴沉。 窦家富也不大好受,回想之前两兄弟在饭桌上的针锋相对一触即发仍然心有余悸。 他倒不怎么在乎甄二少如何贬低辱骂他,反正那些也都是事实,只是稍微难听了点,但他总惦记着或者说好奇甄二少最终激怒他大哥的那句话,“你心里究竟存着什么龌龊念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按当时甄二少说话的意思,这个念头应该是与他有关的。 只是,他无财无势一穷二白,连人都长得如白开水般平淡,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甄之恭能对他怀有什么样的龌龊念头。 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最终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甄二少信口开河故弄玄虚,借贬低自己达到在父亲面前打击自家大哥的目的。 啧啧,一家人,亲兄弟,怎么关系会差到好似仇人一样的地步呢?有钱人家的麻烦事还真多…… 他正努力分析思考着,突然听身边人道:“小豆腐,刚才我二弟口不择言说的混帐话你别在意,我会给他个教训的。” 他略怔一下,旋即赶忙道:“不用了,他说的那些也没什么,你千万别跟你弟再把关系弄僵了。” 甄之恭不置可否,片刻后恨铁不成钢道:“怎么总是这么滥好心,被辱骂的人是你,你怎么反倒替人开脱。” 窦家富无辜地眨眨眼,“我真觉得没什么啊,那种话我听得也多了,反正没什么实际损失。” 甄之恭无可奈何地弹一下他的脑门,低声骂道:“笨蛋。” 这样一个被人欺负犹不觉委屈的笨蛋,让他怎么放心他一个人回张家村生活,万一以后碰上什么狡诈歹毒之人,还不被人啃得渣都不剩了。 入睡前,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家常,窦家富才对甄家的人物构成与关系有了较为具体全面的了解。 甄老太爷上年已经因病过世,如今甄家上有老爷和两位夫人,正室秦氏育有两子两女,两子便是长子甄之恭与幼子甄之敏,两女均已成年出嫁;侧室潘氏生了二少甄之敬,因当年难产落下病根,此后再无所出。 窦家富对大家庭里人物关系的复杂性和斗争的残酷性是没有什么认识的,甄之恭介绍了一遍他也就是听过就算,并不会往深里想。甄之恭看中的就是他的单纯通透毫无心机,自然也不会往深里讲了。 隔日下午。 甄之恭已经基本带窦家富逛遍了宁城所有值得一玩的去处,这一天经过城北一家戏园子时,听到里面传来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与咿咿呀呀的唱曲声,窦家富不由住了脚,好奇道:“里面唱的是什么?挺有意思的。” 甄之恭笑道:“进去听听就知道了。” 说着把人拉了进去,拣了一处干净的雅座坐了下来。 戏园子里正演着一出本城独有的地方戏,半天下来,窦家富对那些文雅拗口的唱词基本没听懂,却被那或婉转或高亢或悲凉的百变唱腔以及精致繁丽的人物造型给深深迷住了。待到曲终人散出了园子,还有些目眩神迷回味无穷的感觉。 此时天色向晚,两人听戏时吃过一些点心,还不觉得饿,便安步当车,慢悠悠往甄府回转。 窦家富显得心情极好,嘴里兀自还哼着先前听的戏曲中其中一节小调,居然与原唱八九不离十。 甄之恭颇有点意外,忍不住打趣道:“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品味嘛。” 窦家富瞪他一眼,不服气道:“小爷品味好得很,不然怎么认识你了。” 甄之恭心中一动,一本正经道:“是么,那你觉得本大少味道如何?” 窦家富本是随口顶他一句,料不到他会认真反问回来,不由一时语塞,片刻后才故作凶狠状磨着牙道:“小爷还没尝过,暂时不清楚,哪天你洗剥干净了,小爷再好好品一品。” 甄之恭眼中幽光一闪,“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你可别怯场。” 窦家富觉得他语气与神情都有些怪怪的,似乎底下藏着某种阴谋一般,让他止不住心里有些发毛。然而大话已经放出,他又岂能示弱被这家伙取笑,便挺胸抬头一脸无畏道:“小爷会怕你?只管放马过来!” 甄之恭似笑非笑,正待再激他一句,眼角余光无意中瞥见前方街角处一闪而过的一个人影,脸上神色霎时为之一变,接着迅速将窦家富拉到街边一棵大树后站定。 窦家富不明所以:“怎么了?” 甄之恭神情微凝,“好像看到一个早就该死的人。不要作声,跟上去瞧瞧。” 他左右看了看,快跑几步到路边一个摊子上扔下一锭银子自行摘了两顶斗苙,一顶自己戴了,另一顶扣在窦家富头上,然后拉着他钻进一条僻静少人的巷子里。 窦家富满心疑惑,却也不好开口询问,只能有些紧张地随着甄之恭在弯弯曲曲的巷子里左弯右绕。 过了一会儿,窦家富发现他们跟踪的是一名身着靛蓝色衣衫的年轻男子,从背影看去身形十分纤瘦,步履匆匆,行动敏捷。 那人显得颇为警惕,时不时回头张望一眼。 甄之恭反应更为迅速,每每在男子回头前先拉着窦家富避去一边。 几次下来,窦家富看清了那名男子的长相,原来是一名少年,大约十六七岁年纪,五官秀丽,唇红齿白,在黯淡的天色下显得雌雄莫辨。 甄之恭眼神愈发冷了,嘴唇绷成一道直线,窦家富心中开始隐隐不安。 第38章 偷窥 一路跟踪,少年未曾察觉任何异常,在一片普通民宅里来回绕了两圈后来到一座独门独户的院子前,左右看看无人,便直接推门而入。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座院子位于巷子深处,周围看不到半个人影。 甄之恭在几丈开外的拐角处低声道:“小豆腐,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窦家富只恐他会出什么意外,急切道:“不行,我要和你一起去!” 甄之恭沉吟片刻后妥协,“你要去也行,但必须小心行事,等下无论听到或者看到什么,都不许出声。” 他本身功夫不错,比较自信,而且,此时对方在明自己在暗,形势于己比较有利。此外,他也不放心将窦家富一个人留在这里,带他一起去也好,万一事有不虞也能共同进退。 窦家富连连点头答应下来。 两人猫着腰来到院子的墙根下,甄之恭侧耳听了听,然后伸手揽住窦家富的腰,猛然提气纵身,带着窦家富从不算太高的院墙一跃而过,稳稳当当落在了院子里。 这是一座不大的一进小院,外面看着不起眼,里面却是花草繁茂,打理得干净整齐。入眼是三间厢房,此时右侧的屋子关着门亮着灯,洁白的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有交谈声模模糊糊传出来。 窦家富当了二十年的良民,如今头一回做这种翻墙入院的事,心中不免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手心都出了一层汗。 甄之恭轻轻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抚,拉着他蹑手蹑脚地溜到屋檐下,蹲在窗根边听墙角。 离得近了,屋里两个人的说话声变得清楚起来,字字入耳。 窦家富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小东西,今天害二爷我久等,你说该怎么惩罚你?” 这个声音轻佻而慵懒,赫然正是甄家二少爷甄之敬。 窦家富听得心中一紧,差点叫出声来,幸好被甄之恭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接着是一个带着几分娇媚讨好意味的少年声音,“二爷,都是如墨的错,如墨随您处置。只要别把如墨弄得太疼,明天下不了床就行。” “好你个小浪蹄子,你是巴不得让二爷弄得你明天下不了床吧?行,二爷今晚就不回去了,好好疼疼你,让你三天都下不了床,如何?” “啊,二爷饶命!” 年纪虽然不小、在情事上仍如一张白纸般纯洁的窦家富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罚不罚疼不疼的,这是要用刑打人?然而听里面二人调笑暧昧的声气又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但究竟怎么回事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 他忍不住抬头看一眼甄之恭,那人正翘着唇角,露着一抹似有若无充满鄙夷的冷笑。 察觉到窦家富在看自己,甄之恭也回看过去,笑容加大,意味深长,眸光幽遂,高深莫测。随即朝半开的窗户指了指,意思是他可以凑上去瞧瞧。 见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窦家富禁不住好奇心,便屏住呼吸,伸长颈子探头看去。 屋里角落的灯台上点着一只红烛,入目的家什陈设虽比不上甄家那般富丽典雅,也算得上精美雅致了。 甄二少懒洋洋地斜倚在雕花床上,眼尾上挑,说不尽的风流蕴藉;那个名叫如墨的少年则半跪床前一脸痴迷地仰望着他,秀丽的眉目间满是柔媚之意。 如墨已经除去靛蓝色外衣,身上只披着一件白绸亵衣。甄之敬勾了勾手指,如墨膝行两步匍匐在他腿上。他再伸指一挑,少年身上松松披散的亵衣便水波一样自肩头滑落,露出他白皙纤细而略嫌单薄的身体——他底下竟然是空的,什么都没穿。 烛光映照下,少年似喜还羞,脸颊微红,呼吸略略急促了些。 窦家富虽是白纸,却不是白痴,当下也看出点苗头来,这这这,这是要……? 可是,里面两个都是男人啊,这怎么可以? “男人与男人,一样也是可以做的。” 甄之恭不知何时挨在他身旁一起往窗里看,嘴唇几乎贴在他耳上,用仅为二人所闻的气声低低道。 温热的气息从耳窝直直钻了进来,窦家富即痒又麻,蹲立的腿脚也有些发软,连某人究竟说了什么也没听清楚。 甄之敬并未动作,微眯着眼睛俯视身前光裸的少年。 少年乖觉地解开他的腰带,现出他身下草丛中软服的那物,接着张开口来含了进去,十分卖力地吞吐舔弄起来。 “!!!” 窦家富脑子里轰隆隆滚过一道惊雷,炸得他外焦里嫩体无完肤。 眼前的淫糜场景实在超出了他的所有认知,令他半晌回不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甄之敬喘息着将少年推开,哑声笑道:“今天表现不错,刚才二爷喝剩了半瓶玫瑰露,就赏你好了。” 在如墨脸上捏了一把,旋即从床边小几上取了一只瓷瓶。 “谢二爷。”如墨含羞应道。 甄之敬说是要赏,却不把瓷瓶递给如墨,自己仰头喝了一口,再抬起少年下巴,然后低下头将唇贴了上去。 屋里响起令人耳热心跳的啧啧水声,床边二人唇舌交缠相拥热吻,殷红似血的玫瑰露顺着两人唇隙缓缓流了下来。 良久,二人喘息着分开,如墨目光迷离,晕生双颊。 甄之敬伸指在他下巴上沾取了一滴玫瑰露,慢条斯理地划过他的脖颈与锁骨。 少年的身体止不住地轻颤,眼中水波荡漾,好似要滴出水来。 甄之敬轻轻一笑,将沾了玫瑰露的指尖点上少年胸前粉色的小小突出,旋即轻捻慢揉起来。 片刻后,那点突起便挺立肿胀起来,衬在白皙的皮肤上,红艳艳的好似落在雪地上的一瓣红梅。 如墨红唇微张,细细呻吟出声,猫叫一般,身下略显青稚的器具也渐渐翘了起来。 两个乳尖被轮流亵玩片刻后,少年扭腰摆臀,媚态尽显,喘着气娇声道:“好二爷,快些进来,如墨受不住了。” “小骚货,真是欠干!”甄之敬骂了一句,呼吸也有些粗重,一把将人从地上拉到床上,又倒了些玫瑰露在掌心。 如墨一面媚叫,一面柔顺地张开双腿,将身下私密处暴露无遗。 甄之敬将玫瑰露尽数抹在他股后,草草揉按扩张了几下后,迫不及待地撩起衣摆,露出早已涨大昂扬的部分,一个挺身刺了进去。 窗外,窦家富难以置信地瞠目结舌,真真正正地五雷轰顶,旁边某人倒是噙着冷笑瞧得津津有味。 “啊——”如墨痉挛着大叫一声,脸上神情似是极为痛苦。 甄之敬也闷哼了一声,旋即摆动腰身狂抽猛送起来,身下人便高一声低一声不住叫唤呻吟。 窦家富脸色惨白,再也看不下去,腾地站起身来,扭头便走。 “小豆腐!”甄之恭低唤一起,赶忙去追。 屋内二人交欢正酣叫声不断,根本没听到屋外的些许动静。 第39章 凶手 窦家富走得极快,慌不择路地近似于跑一般,好像身后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追赶,连甄之恭在身后唤他几次也充耳不闻。 甄之恭暗道不妙,本想让这个不解人事过于单纯的小家伙看一出男男活春宫后能开点窍,对他的承受能力却估计不足,这一剂药下得过重,若是起到了拔苗助长的反效果那可得不偿失了。 迈开两条长腿疾奔数步,总算将人给拦住了。借着路边店铺透出来的灯光,能看到他脸色十分难看。 甄之恭把人拉到一处少人隐蔽的墙根下,清咳一声,问:“怎么了,这是跟谁生气呢?” 窦家富拧着眉毛咬着嘴唇,脸颊漫上羞愤的红晕,片刻后气乎乎地质问:“那两个人做那么,那么恶心下流的事,你怎么还让我躲在那里偷看?” 甄之恭心里一沉,这种开窍方法的作用果然是适得其反,为安抚暴躁不安的人,只得一脸无辜道:“你这么说可是冤枉我了,我在那里偷看是有原因的。刚才在街上我是无意中见到如墨,后来一路跟踪他到了那座院子,我事先既不知道二弟在那里,更没料到他们会做那档子事。” 窦家富回想一下经过的确如此,脸色总算好了一些,又问:“那你到底为什么又是跟踪又是偷看的?” 甄之恭反问:“你知道如墨是谁吗?” 窦家富摇头,“不知道,没听过。” 甄之恭答:“他曾是我的贴身小厮,服侍了我三年。” 窦家富不解,“那又如何?是不是他现在不服侍你了,改去跟了你二弟,所以你不高兴?” “如果只是这样,那倒没事了。”甄之恭眸光一寸一寸冷了下来,“你知道么,当初我在永平县郊的山里遇袭时如墨就跟在我身边,他不会武功,我便叫他躲在一边。当时围攻我的贼人有十几个,除了那贼首武功不俗,其他人身手一般,我便一意对付那贼首。” “我与贼首缠斗半晌,渐渐占了上风,后来正当我夺了一把刀要结果他时,忽听如墨在旁边大叫一声。我下意识分心去看,不妨被那贼首一掌打在胸口受了伤。之后我再也难以支撑,被贼众逼至山梁边上,想着左右是个死,摔死也比被贼众折磨残杀要强,于是便横了心从山梁上跳了下去。” 遥想当时惊心动魄的场面,窦家富禁不住轻呼一声,满脸惊惧担忧。 甄之恭笑了笑,“怕什么,我后来不是被你救了么,本大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略顿了顿后继续道:“当时在山梁上我尚且无法自保,便想着如墨多半也遭了贼人毒手。后来我从永平县返回宁城后,果然没有找到他的下落,就认定他已遇害身亡,于是便遣人去他家里送了一笔抚恤银子,好好地安抚了他的家人。” 窦家富听得一惊,“如墨若是三个月前已经死了,那刚才那个难道是人假扮的?” 甄之恭一字一顿道:“不是,刚才那个如假包换,的确是如墨无疑。” 窦家富有些糊涂,“那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当时只是受伤没死,后来活下来却不想回甄家继续做事,只是与你二弟暗中保持着来往?” “小豆腐啊小豆腐,你把人心想得太简单了。”甄之恭轻叹,旋即笃定道:“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如墨事先与贼人勾结,将我引到永平县郊人迹罕至的玉笔峰上,待我与贼首打斗时,他便故意叫喊分散我的注意力,致使我受伤落败最后被迫跳了山梁。事后为了避风头,如墨肯定躲了起来,后来听说我没死,更是不敢再露面了。” 窦家富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那你二弟呢,他知不知情?” 甄之恭森然道:“何止知情,他应该才是幕后的主使者。” “啊!”窦家富惊呼一声,旋即赶紧捂住了嘴,片刻后才难以置信道:“不会吧,你们可是亲兄弟,他怎么可能对你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甄之恭冷笑,“为了争夺权势地位和名利,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就算亲生父子,结发夫妻,为了一己私利,也可能会反目成仇狠下杀手。我与甄之敬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从小脾性就不合,而且我为嫡为长,他为庶为次,在甄家地位远逊于我,他会因嫉生恨而雇凶杀我一点也不出奇。我只是没想到他早就和我的贴身小厮勾搭成奸,联手阴了我一道。” 窦家富听得震惊不已,久久不能回神。 半晌,甄之恭摸了摸他的头,缓了声色道:“这些事我只说给你一人听,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窦家富立时感觉自己被给予了无上的信任,赶忙举手赌咒发誓:“绝对不会,你放心!若我泄露出去,叫我……” 甄之恭迅速伸手掩住他的嘴唇,将“不得好死”四个字封在他口中,笑道:“别这么紧张,我相信你就是。” 窦家富松了一口气,又不无关切道:“现在知道想要杀害你的真凶是谁了,我们该怎么办?马上报官抓他们两个么?” 甄之恭对他不经意间将自己和他划为同一阵营而心中大悦,旋即神情微凝道:“如墨只是一颗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不足为惧。关键是二弟甄之敬,我眼下并无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便是幕后主使,就算见了官,他也会矢口否认,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更何况我爹一直盼望我和他能够兄友弟恭和睦相处,若他知道了事情真相,多半会伤心过度大受打击。” 窦家富忧心忡忡,“那怎么办?他们上次害你不成,以后会不会还找机会谋害你?” 甄之恭鄙夷地一笑,不以为然道:“放心,我那好二弟为人器量狭小又野心勃勃,可惜手段心计都算不得出色,否则现在也不会如此懈怠疏忽了,以为事情过了四个多月,官府那边查案一直没有半点进展,就以为天下太平了,竟然敢在宁城我的眼皮子底下忘乎所以地和如墨私会通奸。” 说到“通奸”,窦家富不免又想起方才偷窥到的淫、乱景象,心里不由又是别扭又觉羞耻,只是眼下甄之恭的安危占据了他大半心神,令他不似初离那座小院时那般难受了,定了定神后听甄之恭继续往下说。 “本大少一时大意栽了一次,决不会给他们第二次机会再来一次,就算不能以永平县之事治他们的罪,本大少也有办法用别的事由让他们付出代价。” 见他眸光冷厉阴森,仿若将要吞噬猎物的野兽,窦家富不自觉打了个寒噤,不安道:“可是,他毕竟是你的亲弟弟……” 甄之恭轻叹一声,露出罕见的萧瑟与无奈之情,正色道:“小豆腐,你要记住,有时候,对他人慈悲,便是对自己残忍。就如我那二弟,我虽一向不喜他为人,毕竟还存有一分手足之心,他却恨我入骨,只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倘若不是上回我命大侥幸被你所救,早就在山里被野兽吃得尸骨不存了。” 窦家富心里觉得不好受,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黯然以对。 他从前生活环境比较单纯,即便遭了难也是与直来直去逞凶斗恶的低级恶人应对,从未接触过甄之恭这种复杂残酷让人从心底发寒的情况,一时间只觉茫然不知所措。 见他如此,甄之恭有些不忍心,他本来不想把这些家族内斗的阴暗龌龊事告诉这个涉世不深的小家伙,好保留他天性中以善意估量他人的赤子之心。然而世事艰险,人心叵测,有时候保护过度,一旦骤然间遭遇不则,反而会造成更大伤害。 他不由摸了摸窦家富的头,换上轻松的语调道:“好了,别想那么多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本大少一个人应付就行了,用不着你来操心。你要真想替我做点事,不如明天下厨给我做顿饭,别的无所谓,豆腐做的菜至少得来一道,如何?” 这家伙,山珍海味还不够他吃的么,怎么就惦记上自己做的豆腐了,有钱人还真是不可理喻。窦家富哭笑不得地应了,心情略好了一些,然后与某个不可理喻之人乘着月色一同往甄府行去。 到家以后,两人回到各自屋里分别洗漱就寝。 刚刚洗完打算睡下时,甄之恭突然想起明早还有比较重要的事要出门去办,搞不好一去就是一整天,略略思索一下后便出了屋子来到隔壁。 隔壁门没插上,只虚掩着,甄之恭也没多想,直接推开门扇走进去,“小豆腐,我……” 后面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屋里的人恰好全身一丝不挂水迹淋漓地从浴桶里跨出来。 两人相识至今,虽然关系已经十分密切,也曾经“同床共枕”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但这还是甄之恭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超尺度地面对某人全裸的身体。 那具身体比主人平凡的脸要出色很多,肌理分明,骨肉匀称,细腰翘臀,白嫩的皮肤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着金色的水光,耀人眼目。 甄之恭定在那里,清楚地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第40章 贤惠 可惜,美妙的景象只是昙花一现一闪即逝,窦家富微怔了一下,立马手忙脚乱地从架子上抓了一件衣服裹在身上,连水都来不及擦。 甄之恭不无遗憾地挑了挑眉。 窦家富脸上有些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揪着领口愤然道:“你,你怎么门都不敲就进来了!” 甄之恭摸摸鼻子,反问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再说了,你洗澡怎么也不栓门?” 窦家富语塞。 他的确忘了这一茬,只是光着身子被此人撞见的事放在原来他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看就看了,反正大家都是男人,你有的我也有,可如今不知怎地却感到颇为难为情。 半晌他才没好气地嘟囔道:“都这么晚了,谁知道你还会跑过来……” 甄之恭倒是听清了,咳了一声正色道:“我是过来有事找你。明天我要去核查甄家茶庄上半年的帐目,可能需要一整天时间,你要是觉得在院子里呆得气闷,不妨跟着一起去玩玩。茶庄里有山有水,景色还是不错的。” 窦家富眼前一亮,立时忘了先前的尴尬,应道:“好啊,我去!” 约定之后,甄之恭便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后却有些兴奋难抑,睁眼闭眼都有一具水淋淋白光光的身子在眼前晃悠,辗转到半夜才勉强睡去。 翌日一早,两人坐着马车,在周福生的陪同下来到城东郊区的茶庄。 一下车,窦家富便睁大眼睛赞叹了一声,果如甄之恭所言,入目处青山连绵,绿水环绕,风景秀丽如画。漫山遍野种的全是茶树,整整齐齐,油绿葱郁,一眼忘不到边。 甄之恭要去查帐,那些东西既枯燥又繁杂,即便他并不忌讳窦家富跟在身边,窦家富却没那个功夫陪着他,早早就放了羊,由茶庄一名管事带着在庄里四处游玩。 到了中午,两人就在茶庄用了饭,鱼肉菜蔬全是庄里自产,窦家富吃得心满意足。 这一日格外炎热,毒辣的日头烈烈烤着大地,人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就要滋滋冒油。甄之恭吃罢饭后继续紧锣密鼓地核对帐目,窦家富不敢像上午那样到处撒欢了,便在帐房外浓密的树荫下呼呼大睡。 甄之恭偶尔从帐本里抬头朝窗外看上一眼,就见那个小家伙躺在竹椅上睡得东倒西歪口水横流,当下既觉好笑又觉心安,先前的疲乏也一扫而空,看来把他带来是正确而英明的决定。 他心中不由一动,或许,正是由于自己经历的太过复杂晦涩,所以才会被这样的单纯质朴与无忧无虑所吸引吧。 想到此,困扰多日的甄大少终于释然,都是男人又如何,身份悬殊又怎样,只要在一起能够开心快活,便比什么都强。 唯一的问题是,那块顽石一样不开窍的小豆腐,是否能够同样接受? 半个下午过去后,甄之恭提前查完帐目,窦家富也刚好睡饱了觉,伸着懒腰起了身。 两人坐马车返回城中甄府后,恰是傍晚时分。 灌了一大杯凉白开后,窦家富突然想起一事,便马不停蹄地去了小厨房。昨晚答应某人的,今天要下厨给他做一顿饭。 厨子老赵正在切菜准备晚饭,见他风风火火进来便愣住了,一不留神差点切掉手上一片肉。 窦家富忙道:“赵大哥,今晚的饭我来做,你去歇着吧。” 老赵脸上一僵,想要问清情由,又顾忌他的身份不敢开口,片刻后用布巾擦了手默默退到一边。 窦家富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在厨房里扫视了一圈,发现架子上桌子上摆的食材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唯独缺少了某人特别要求的豆腐。 想到那人挑剔的嘴脸,窦家富不无头疼,只得对老赵道:“赵大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去买两块豆腐来?” 还当这小子能整出什么了不得的极品佳肴来,原来只是要做豆腐!做吧做吧,吃得大少爷郁闷了将你扫地出门,那才叫报应呢! 老赵心里诅咒着痛快地应了,马上就出了门。 那些山珍海味的高级货窦家富没做过,也没把握能做得好,便按自己的习惯和水平选了几样大众化的材料简单做了一荤两素。 三个菜做好后,老赵的豆腐也买来了,窦家富便又烧了一道自己很喜欢但平时难得做上一回的牛肉豆腐羹。 老赵瞥了一眼那两个菜,一盘素炒三鲜,一盘醋溜白菜,一盘笋干炒肉,当下便撇了嘴。 牛肉豆腐羹炖到一半,某人就如狗一样闻着味来了,然后搬了把椅子坐在灶边流着口水等。窦家富怎么赶也赶不走,只得随他去了。 老赵嘴里的唾液也丰富起来,看不出来这姓窦的小子的确有两手,那味道闻着的确香,难怪大少爷会馋成这样,连他这名大厨都想尝上一尝。 这么一想,他便忧虑起来,要是窦家富真的要抢自己的饭碗该怎么办? 牛肉豆腐羹将要出锅时,厨房又来了一个人,却是甄家大夫人秦氏。 秦氏进来便道:“这做的什么好菜,闻着这么香。” 甄之恭赶忙起身迎了上去,“娘,您怎么来了?” 秦氏嗔怪道:“娘没事过来瞧瞧,谁想到你竟躲在自己院子里吃好东西,也不跟娘说一声。” 甄之恭笑道:“冤枉啊,儿子什么时候有了好东西都想着头一个孝敬娘,哪里敢藏私。只是今天是小豆腐做的菜,怕不合您口味呗。” “小豆腐?”秦氏转了头,这才看清灶台边扎着围裙拿着锅铲手足无措的人正是窦家富。 窦家富紧张道:“大,大夫人。” 秦氏有些意外,“小豆腐,你还会做菜啊,这锅里炖的是什么?” 窦家富抬起袖子抹了把头上的汗,“就,就是牛肉豆腐羹。” 秦氏笑道:“是么,这道菜我还没吃过呢,呆会儿正好尝尝。” 说罢也不等窦家富反应,便对呆立一旁的老赵吩咐道:“去跟老爷说一声,晚饭我就在大少爷这边用了。” 老赵应了,满心萧瑟地出了厨房。 窦家富这下更是紧张,头上汗如雨下。 甄之恭凑上前,在他背上不着痕迹地抚了一把,低声道:“别怕,你做的菜我都喜欢,我娘就更不用说了。” 窦家富略略安了心,回身瞧了瞧锅里的情况,拎起盐罐加了些盐巴,又撒了一把碎芹叶进去。再过片刻,便将炖好的牛肉豆腐羹麻利地装了碗端上桌。 那一边母子俩已经翘首以盼多时,香气扑鼻的豆腐羹一端上来,两人齐齐脸上放光,那眼馋的神情竟是一模一样,看得窦家富暗觉好笑,转身又回到备菜的案台边。 由于秦氏的到来,他打算多做两个菜,然而甄之恭见他烟薰火燎得汗湿透衣脸上通红,不免有些心疼地拦了下来,一边亲自动手替他解下围裙,一边道:“不用再做了,有四个菜也差不多够了。” 窦家富闻言笑了,竟然从这位向来铺张的大少爷口中听到“够了”两个字,真是难得。 大少爷主动节俭,他自然求之不得,给母子俩各盛了一碗饭后自己就退到一旁。 甄之恭又不由分说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顺手也给他盛了一碗饭,道:“愣着干什么,一起吃!” 秦氏也笑道:“是啊,忙活半天你也饿了吧。这段时间我每次见到小恭都是精神十足的模样,人也比前阵子长胖了些,想必都是你的功劳。” 窦家富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不知如何作答。看着言笑晏晏的母子俩,捧着饭碗,眼里一阵酸热,也不知是被米饭的热气薰的,还是因为某种久违的家的温馨感在心里满溢了出来。 不过,算起来,他在甄家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了,好象再过三五日就满了一个月…… 这顿饭三个人将四道菜吃得一干二净,连盘底残留的汤汁都被母子俩互相争抢着刮进碗里拌着饭吃掉了。 窦家富吃得不多,心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饭毕,秦氏也心满意足道:“小豆腐,你脾气这么好,又这么能干,只可惜是个男孩子,不然一定让小恭娶了你。” “啪嗒”的一声,窦家富手中的筷子掉了地。 第41章 玩笑 半晌,窦家富才红着脸讷讷道:“夫人,过,过奖了。” 秦氏抬手摸摸他的头,夸赞道:“真是个乖孩子,难怪小恭待你不一般。他往日交的都是些一肚子花花肠子的人,我看了就头痛,现在有你跟他作伴,我和他爹也就放心了。” 窦家富忍不住朝旁边瞥了一眼,就见某人似笑非笑地瞧着他,眼中闪着某种莫名的幽光。 他心中怦然一跳,不知怎的有些慌乱。 秦氏啜了两口茶后起了身,“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们俩也早些休息吧。” 甄之恭道:“娘,我送您回去。” 秦氏摆手,“不用了,又不是在外面,娘自己回去就行。” 甄之恭便不再坚持,和窦家富一同送她出了自己的院子。 秦氏走后,甄之恭转头便笑道:“怎么样,小豆腐,嫁了本大少如何?” 窦家富愣了一下,继而愤愤然瞪了他一眼,怒道:“你娘和我开玩笑,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甄之恭心里蓦然涌出冲动,于是敛了笑,定定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若不是凑热闹呢,你可愿意?” 窦家富瞬间涨红了脸,心跳比之先前更加急促,结结巴巴道:“不,不是凑热闹还,还能怎么样?耍,耍我很好玩么?” 见他急怒交加,甄之恭在心底轻叹一声,旋即勾起唇角作无赖状,“好玩啊,再好玩也没有了。” 他这样逗弄窦家富已经习以为常了,每每都能激得小家伙跳脚大骂,不过骂过一顿后矛盾就算解决了,两人重归于好。 然而,这一回,甄大少失算了。 窦家富睁大眼睛望着他,脸色一点一点白了下来,许久才涩声道:“对不住,我觉得一点也不好玩。再过三天我就回去了,你去找一个愿意陪你玩的人吧。” 说罢扭头急步进了自己的房间,“怦”地一声关上房门。 甄之恭愕然站在院门口,半晌回不过神。 这是怎么了,那家伙到底因为什么气成这样?难道刚才的玩笑真的很过分? 可是,天地良心,他并不想开玩笑的,他甄大少这辈子还从未那么认真地说过一句话。 又或者,他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不喜欢,不接受,所以用这种方式拒绝他? 这一晚,甄大少彻底失了眠,一遍一遍地想着某人最后那种近似于决绝的话。 三天……只剩下三天了么,时间过得太快了,叫人什么都来不及把握。 原来,纵然有万贯家财,有时候也换不来一个人的“愿意”二字。 …… 第二天,窦家富很晚才起身,开门出来后已是将近正午,院子里静悄悄一片。 隔壁的屋子房门大敞,里面空无一人。 那人自然是出去了。他生意那么大,要做的事那么多,能够时常抽个半天一天时间来陪自己玩,实在是很不容易了。 是他不知好歹,不识时务,把他对自己的好视为理所当然,现在想来真真可笑。他这样一个蝼蚁一样微不足道的乡野穷人,究竟凭的什么能够得他那样对待?如那人所言,自己逗弄起来很好玩,能够让他在繁忙疲惫之余解闷去乏么? 无论怎样,现在都没必要再追究这个问题了。 只是,他昨晚说了那么冷硬伤人的话,恐怕在离开甄家之前的最后三天里都难得再见到那人了吧。 他也不想这样的,可是不这样又能如何? 窦家富呆呆坐在古茶树下的石凳上,抽了抽鼻子。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人,往院里扫了一眼,便挥着帕子唤他:“小豆腐!” 窦家富赶忙抹了下眼角的湿意,起身迎上前,“夫人,您来找大少爷么?他不在院子里,大约是出去办事了。” 秦氏笑道:“我不找他,专门来找你的。” 窦家富讶然,“找我?” 门外接连又进来两个人,前一个身着华服,通身的富贵悠闲气派,赫然是甄老爷;后一个鼻孔朝天,一脸傲气,却是小少爷甄之敏。 三位主子一齐大驾光临,窦家富紧张之余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秦氏略有些尴尬道:“小豆腐,是这样的,昨晚我不是在这里吃了你做的菜么,后来回去后跟这爷俩无意中说起你手艺好,不比外面酒楼的大厨差,这爷俩偏不相信,非说我因着小恭的缘故爱屋及乌说大话蒙人,这不,非得跟我来尝试一下,证实一番。” 窦家富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受宠若惊,诚惶诚恐道:“夫人过奖了,我的手艺的确很一般,您会觉得好,大概是换了口味觉得新鲜吧。” 秦氏正待答话,甄之敏抢先撇嘴道:“我就说娘骗人吧,这家伙长得这么丑,做出来的菜又能好吃到哪里去。” 秦氏又气又笑,一指戳在小儿子的脑门上,“不许瞎说!小豆腐的模样耐看得很,哪里丑了。再说,你又没尝过他做的菜,又怎么知道好吃还是难吃。” 甄之敏满心不服气,欲要再辩,甄老爷不紧不慢开口道:“小敏,你不想在这里吃就回前面的院子去吧,爹可是饿得不想动了。” “娘也一样。”秦氏笑道,旋即挽着甄老爷的胳膊到茶树下坐了下来。 窦家富顾不得甄之敏朝自己吹胡子瞪眼,赶紧进厨房张罗午饭招待贵宾去了。 老赵孤伶伶地站在一边,欲哭无泪,完了,这回可真的完了! 这天中午窦家富做了五菜一汤,仍旧是用大众材料做出来的家常菜,不过时间仓促来不及去买豆腐,所以少了一道秦氏念念不忘的牛肉豆腐羹。 即便如此,甄老爷和甄之敏——小少爷自然是没走的,总得亲口尝试了才好证明这丑人做不出什么好菜来吧——依然吃得满嘴油光意犹未尽,与头一天母子俩的争食景况不相上下。 窦家富既自豪又好笑,看来这一家子都是吃货啊! 这一顿饭下来,他又得到了甄老爷的肯定和表扬,而秦氏证明了自己所言非虚,看他的目光也越发的慈祥和蔼。 窦家富面对这二位时也不再像最初那样紧张与忐忑,态度变得放松自然了许多,心中不免感叹,原来有钱人也并非个个都像传说中那样凶恶霸道生人勿近啊。 就只有甄小少爷从始自终对他不屑一顾,但饭菜还是没少吃,胃口之大简直与其兄有得一拼。 饭饱茶足后,窦家富将三人送出院子,秦氏不无遗憾道:“小恭说你最擅长用豆腐做菜,像昨天那道牛肉豆腐羹就很不错,可惜今天没吃上。” 甄老爷更加遗憾,一副吃亏的模样,“你总算吃过一回了,我还一点都没尝过呢。” 窦家富暗笑,旋即认真道:“老爷夫人,你们若是想吃豆腐,明天一早我去买新鲜的回来做,你们中午再来吃饭好了。” 夫妻俩听得大喜,于是定下第二天的饭局。 甄小少爷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走了走了,真罗嗦。” 等甄氏夫妻笑呵呵地离开后,甄之敏却故意延后一步,扬着下巴好似施舍一般道:“念在你菜做的不错,还有点用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让你当我嫂子好了。”说罢背着双手大摇大摆地走了。 嫂子?! 窦家富半晌反应过来这个称呼是什么意思,立时满头黑线,石化当场。 当晚,甄之恭没有现身,彻夜未归。 窦家富虽已有心理准备,却仍觉失落惆怅,又是一夜难眠。 第42章 夜袭 翌日清早,窦家这事揣着自己从永平县带来的小钱袋,端着一只大碗,一个人出了偏院去买豆腐。 由于一个月来他与甄大少多次出入甄家,门卫早已识得他,见了他便行礼问好,并不会盘查阻拦。 他对甄家附近的街道也已经很熟了,就算独自一人外同,也不至于迷路走失。 只是这一带是达官贵人聚居之处,路边铺面卖的也尽是些价钱不菲的高档货品,没有豆腐这种平民大众食物。 所幸今天运气好,才走了一刻钟,窦家富便遇上一个推着板车沿街叫卖豆腐的老汉,令他不由想起自己在永平县的日子,一时间只觉分外亲切,反正中午吃饭人多,便花十文钱买了五块嫩豆腐。 老汉见他买得多,满脸的褶子笑成一朵菊花,高兴地送了他一块。 谢过老汉后,窦家富便回了甄府,路上想着,还是回永平县重操旧业的好,虽然赚不了什么钱,好歹是靠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行得端正,活得踏实。 既然如此,心中一波一波涌上来的酸涩又是什么呢? 到了中午的饭点,甄氏夫妻与小少爷如约而至。 窦家富今日准备的比较充分,颇花了点心思又做了五个菜,样式与昨天全不重样。 重头戏是一道鱼蓉豆腐鲜菇煲,是用剔了骨刺的鳜鱼肉拌着嫩豆腐和着新鲜菌菇汤炖出来的,食之鲜甜嫩滑,入口即化。 这道菜吃得甄氏夫妻赞不绝口,甄之敏虽未表态,却比昨日多吃了一碗饭,最后抱着鼓涨的小腹哼哼唧唧叫肚子痛,还埋怨窦家富饭做多了,后来得到了秦氏的一记爆栗才算消停。 临出门前,秦氏拉着窦家富的手道:“好孩子,辛苦你了。” 窦家富笑道:“不辛苦,做个饭而已,算不得什么,你们喜欢吃就好。要是闲着什么都不做,那才难受呢。” 甄老爷听了便转头教训小儿子:“小敏,听到没有,你也不小了,该学着做点事了。” 还说我,您老这辈子又做了多少事呢?甄之敏暗自腹诽,面上也不以为然道:“做菜算什么本事,圣人说君子远庖厨,我要做也是做大事,再不济也得像大哥那样。” 窦家富闻言不无羞惭地低了头。 这性子刁蛮的小少爷虽然一向毒舌,但这句话倒说得不错,除了磨豆腐和做几样家常菜,他的确什么都不会,与甄之恭叱咤商场文武双全相比,的确差得太远了。 秦氏却又是一个爆栗敲在小儿子头上,笑骂道:“净会说大话,能练得一手好厨艺,那也是本事,只怕你想学还学不来。不过,既然你有这么大抱负,那明儿个你就出去单独历练好了,不许再赖在家里吃喝玩乐,让娘看看你能做成什么大事。” 甄之敏先瞪了脸色好转的窦家富一眼,方才捂着脑袋愤愤道:“您就等着瞧好了!” 秦氏又向窦家富道:“小豆腐,小恭早上差人回来说这阵子要盘查甄家各项产业上半年的帐目,忙得脱不开身,怕这几天都不会回来吃饭睡觉了,让你不必等他,自己保重,有什么需要只管提。” 窦家富怔住了,他竟连亲自告诉他这句话都不愿意么? 是了,他一定厌烦自己了,连个玩笑都开不起,真是小肚鸡肠,所以根本懒得见到他的面。 那么,明天,他只需拿了包袱悄悄离开就好了吧…… “小豆腐?你生病了么,怎么脸色突然这么难看。” 听得秦氏问询,窦家富醒过神来,赶忙摇头道:“我没事,可能是天太热了,有点不舒服。” 秦氏脸上流露出心疼之色,道:“怕是有点中暑了吧?这大热的天,在厨房里烧菜做饭是够热的。你现在先回房多喝些水,然后上床躺着休息,我叫人熬了绿豆汤给你送来,你喝了再好好睡一觉。若下午还不舒服,我就叫大夫来给你瞧瞧。” 窦家富满心感动,鼻子都有些发酸,强忍着泪意低声道:“多谢夫人。” 甄之敏撇撇嘴,小声嘀咕:“真是,身子这么弱,怎么满足得了我哥啊。” 窦家富没听清,就算听清了多半也听不懂,送走三位主子后,便依秦氏嘱咐回到屋里喝了一大壶凉茶,然后躺上了床。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并没有中暑,但是心里却真的很不舒服,空空荡荡的,好似被人从中挖走了一块。 这种感觉比他以往生病受伤还要难受百倍,几乎与爹娘去世带来的伤痛一般沉重,令他艰于呼吸,难以承受。 连着两晚没睡好觉,这会儿躺着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眼角犹自噙着一点泪痕。 这一觉睡了整整一个下午,醒来后便有丫环端进了一大碗凉好的绿豆汤及清淡易消化的白粥小菜,窦家富吃完之后身心都爽快了许多。 事到如今,他其实也不该有什么遗憾了,明天一早拜别甄老爷和夫人就可以离开了,从哪里来,再回哪里去。 当晚格外闷热,云层低垂,夜色浓重得好似墨汁一般,震耳的闷雷在天顶隆隆滚过。 窦家富心里有些烦躁,在屋里坐立不安,团团打转。 等到将近三更时分,随着一声惊雷炸响,大雨哗啦啦地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雨水的湿气冲散了屋里的闷热,窦家富总算觉得好过了些,这才上了床。 不知睡到几时,窦家富觉得身上沉甸甸的,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压了上来,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挣扎片刻后从梦魇中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赫然发现自己身上竟覆着一个人。 大雨仍旧泼洒不停,屋里光线昏暗,窦家富一时看不清身上人是什么模样,只闻到对方喘息间喷吐出来的浓重酒气,感觉到自己单薄的亵衣被浸了个透湿。 还来不及反应,那人低下头,湿热的唇舌胡乱落在他脸上和颈中,双手也粗鲁地拉扯着他的衣服。 窦家富一时间恍惚起来,眼下场景似曾相识,某天早上,似乎也有一个人这样覆盖他、压着他,用炽热的唇舌狂乱地亲吻吸吮他…… 前一次,他只觉受到侮辱般怒不可当,于是拿出与赖三打架的势头奋力挣扎反抗;这一回,他却好似被那人身上的酒气染得醺醺然,浑身失了力道,脑子里空空如也,随波逐流一般任其动作,甚至双手也无意识地颤抖着轻轻抚上那人的背脊。 他的顺从取悦了对方,那人轻笑一声,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 这个声音…… 窦家富迷醉间觉得有哪里不对,恰在这时,一道雪亮的闪电照彻天际,也照亮了身上人的面孔,眉目精致俊美,神情邪肆轻佻。 不是他!!! 刹那间,一记惊雷同时在天穹与窦家富心头炸响,他如梦方醒,惊骇欲绝,拼了命地踢打起来。 第43章 相杀 乘夜来袭之人自然是甄家二少甄之敬。 发现身下人前一刻还是温顺的绵羊,这一刻却如炸了毛的豹子般抓挠踢打,甄二少当下不满地哼了一声,与他在床上对打起来。 窦家富跟着甄之恭练了一个月的武功,本来身手大有长进,但一开始就被甄之敬压在身下而失了先机,加上身高与体力比之对方也稍逊一筹,十多个回合后便败下阵来。 甄之敬用擒拿手段狠狠扭住窦家富的双腕,再用腰腹之力紧紧压住他的双腿,令他再也动弹不得。 屋外大雨磅礴,雷电交加,将窦家富的挣扎与叫喊统统淹没。 甄之敬抬起头来,居高临下地鄙夷轻笑:“刚才不还很享受么,怎地突然就不乖了,看样子我那好大哥调教得不怎么样嘛。” 窦家富羞愤欲绝,怒道:“谁享受了?什么调教?你少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甄之敬显然有些意外,又微眯着眼打量了他片刻,“听你这口气,不会我大哥还没上过你吧?” 如此直白露骨的语言,窦家富就算再白也听懂了,脸上一下子烧起来,连话也说不顺畅,结结巴巴道:“他,他才没有你这么下流!我又不,不是女人……” 说到后一句,他不由咬住了唇,脑海里浮现出两具拥有同样器官、像蛇一样纠缠不休的身影。 甄之敬笑出声来,“不是女人又怎么了,男男交欢更快活,包你试过一次便食髓之味。话说回来,二爷肯上你是看得起你,你这种姿色连最下等的小倌也不如。不过,念在你这块小豆腐还是一清二白没被人吃过的份上,二爷今晚就勉为其难让你领教一下什么是真正的下流!” 眼看着甄之敬邪笑着又要俯下身来,窦家富惶急地大叫:“等一下!你不是喜欢如墨么,怎么还能跟别人亲热?” “如墨”这个名字一出口,甄之敬蓦然变了脸色,桃花眼里弥漫的情欲也瞬间化作刺骨的冰霜,冷冷反问:“谁说我喜欢他了?你又知道些什么?” 方才窦家富是情急之下慌不择言才提到如墨,此时甄之敬一反问,他才省悟这个名字不能轻易出口,那名少年身上牵扯了太多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和内幕,只怕会激怒身上这名放浪形骸的无耻狂徒。 然而,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他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什么都知道!你最好赶紧放开我,否则我就去报官!” 甄之敬眉头一跳,狞笑道:“报官?小豆腐啊小豆腐,你真是天真得太可爱了,难怪长成这等模样我大哥还会看上你。” 窦家富一下子愣住,甄之恭会看上他?怎么可能?他现在烦他还来不及吧! 没容他多想,甄之敬表情愈加阴鸷,阴恻恻道:“不过,再可爱也没用,你这块嫩豆腐二爷现在不打算吃了,他也别想吃到嘴!” 话音未落,钳住窦家富双腕的手突然袭向他的脖颈,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窦家富拼命伸手挥打,却无法撼动对方分毫,喉间传来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很快,他感到自己的力气在迅速消失,意识也渐渐离他而去。 然而,在这一刻,他更多的不是为自己即将被甄之敬掐死而感到惶恐悲哀,心中最大的念头却是,死之前居然见不到某人最后一面,问清他最后一个问题,他真是死也不甘心! 说时迟那时快,房门在雨声雷声的遮掩下无声而开,有人迟疑着迈步进来,慢慢往里走了两步后,突然顿住脚,一双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瞪着床上交叠在一起不断晃动的两个人影。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漆黑的雨夜,照得屋内亮如白昼。 来人这才看清床上究竟是怎样的情形,霎时满脸惊愕急怒攻心,大声喝道:“甄之敬,住手!” 甄之敬心头一凛,手下却未松开,反而更加重了三分力道,指上关节都透出青白之色,俊美的五官也变得狰狞起来。 窦家富在意识模糊中听到了那声大吼,于是费力地转动眼睛循声望去,见到的最后一幕,便是那人目眦欲裂、脸上神情混合着愤怒、后悔与惊痛的模样。 真好,他终于回来了…… 他闭上眼睛,心中安定,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甄之恭几乎要疯了,痛吼一声,飞身而上,重重一拳击在甄之敬侧脸上,将他打得口喷鲜血,斜飞出去。 甄之敬“砰”的一声撞上一堵墙,再重重摔到地上,一时间起不了身。 甄之恭顾不得理会他,将床上不醒人事的窦家富一把抱起来,哑着嗓子大声唤道:“小豆腐!” 窦家富没有回应,软软地倚在他的臂弯。 甄之恭深吸一口气,抖着手摸到他印着紫黑色指痕的脖颈上,发现脉象虽弱,却仍在跳动,只是暂时休克昏迷,当下心中一松,将窦家富抱入怀中,把头靠在他肩窝处闭目喘息。 刚才看到他合着双眼无声无息的一瞬间,他几乎要魂飞魄散,这辈子还从未如此恐慌骇怕过。如果他真出了什么事,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然而,再睁开眼睛,就发现窦家富衣襟大敞,几不蔽体,白皙的胸脯与腰腹间同样现出斑斑指痕,召示着主人刚刚曾经遭受过怎样的待遇。 甄之恭一口恶血涌上心头,瞬间便红了眼睛。 耳后突然有破风声传来,甄之恭在床边抱着窦家富难以躲避,仓促间只能护着怀中人朝床里一滚。 这一下虽然避过了要害,肩头却被闪电般袭来的匕首擦过,鲜血顿时飞溅出来。 甄之恭皱了皱眉,将窦家富轻轻放在床里,转身跳下床,双拳紧握,半身浴血,一步步上前,眸中透出噬血的寒意。 甄之敬心生怯意,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却仍侥幸质问:“大哥,你想怎样?别忘了,我是你二弟!难不成你想杀害手足弟兄?” 甄之恭面无表情,森然反问:“还叫我大哥?你几时真正把我当过你的大哥?” 甄之敬心中一点一点凉下来,染了血肿了半边的脸现出嫉恨与不甘来,咬牙切齿道:“你又何曾把我当过你的二弟?同为兄弟,自小你只是宠爱纵容甄之敏,对我却从来不假辞色不屑一顾,看我的眼神比看甄家下人还不如!” 甄之恭冷冷道:“所以你便怀恨在心,只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甄之敬,我会那般对你,全是你咎由自取!身为甄家次子,素行无良,既不尊长也不爱幼,整日不是花天酒地,就是玩弄心机惩凶斗狠,我会放任你那么多年不管,已经是念在手足情分上对网开一面了!岂知你不但不悔过反省,反而变本加厉丧心病狂,不但与如墨勾搭成奸设计雇凶杀我,竟然还趁我不在对小豆腐下手!” 甄之敬噙着血沫惨笑,“这么说来倒都是我的不是了?你是甄家长子嫡孙,一出生便注定这辈子比旁人好命百倍,我甄之敬哪里比你差了?只不过投错了娘胎罢了!至于那个丑人,你自己丢在一旁不管,难道还不许我玩玩了?” “住口!”甄之恭脸色铁青,勃然大怒,“甄之敬,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今晚我就与你断了手足之谊,把这旧帐新帐一起算了吧!” 甄之敬目中现出绝望的狠厉之色,从身旁架子上抽出一把窦家富平日练武用的铁剑,状若疯狂地扑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咳,相爱相杀神马的。 [小剧场]——满足某些TX的恶趣味 敬:大哥!我哪里比不上小豆腐,你为什么选他不选我?! 恭:你什么都比他强,只有一样不及他。 敬:哪一样? 恭:我喜欢吃豆腐,而他会做豆腐,你会么? 敬:……来生我一定学! 第44章 坦白 窦家富醒来已是第二日上午,睁开眼便见到床边坐着一个人,闭着双眼靠在床柱上。明明是很熟悉的人,却差点叫他认不出来。 不过三日未见,甄之恭的形象比之先前邋遢了许多,头发零乱,脸颊瘦削,颌下一层青色胡茬,身上的衣衫也十分脏污,又是血又是泥,肩头还破了一大块,扎着几圈布带,隐隐透出血迹。 这副憔悴落魄模样,与当初窦家富在山脚下发现他时有得一拼。 他霎时惊得坐起,急问:“你怎么受伤了?” 说话间咽喉作痛,令他吐字都有些困难,声音嘶哑低沉。 甄之恭倏然睁开眼,里面布满血丝,刹那闪过喜悦之色,却不回答,只反问:“除了颈子,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窦家富摇头,复又固执地指着他的肩头哑声问:“究竟怎么回事?” 甄之恭不以为然道:“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倒是你,颈子受伤不轻,这几天最好少说话。” 两人来回说了几句话,窦家富忽然醒悟一事,他居然还活着?没被甄之敬掐死?那甄之敬呢? 想到那人,想起昨夜发生之事,似乎连颈中痛楚都加重了一分,他禁不住惴惴道:“你二弟呢?” 甄之恭脸色沉了一沉,语气却依旧温和:“放心吧,我已经替你教训过他了,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伤害你了。” 窦家富心中略定,只是,甄之恭说的教训,是怎么个教训法?他肩头的伤不会是昨晚兄弟二人大打出手时被甄之敬所伤吧? 回想起昨晚自己昏迷前最后看到的甄之恭惊怒欲狂杀气腾腾的模样,连他都禁不住要打个寒战。 他正想开口询问以证实自己的猜测,甄之恭却竖起一指摇了摇,“我刚才说的话忘了?你这几日要养颈伤,如无必要最好不说话,否则加重伤势成了哑巴,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甄之恭说话的神态语气亲昵而自然,还带着些许一贯的霸道与戏谑,似乎昨夜以及昨夜之前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切还与从前一般。 窦家富却有点不是滋味,明明今日之前的三天里两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冷战,别说没斗嘴,根本连面都没见上一面。 他本以为今日自己便要悄然离开甄家了,却没料到昨夜竟会发生那等匪夷所思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外。而听甄之恭的语气,似乎接下来几天他要留在甄家养伤,而不必按照约定月满离开了。 他不禁转过头看向屋角的架子,他昨晚睡觉前把自己少得可怜的东西打了个包袱挂在上面,打算今天一早就离开的。 现在那张架子上空空如也,包袱不见了。 甄之恭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旋即又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你先歇着,我去洗漱一下,等会儿给你送午饭来。” 窦家富眼睁睁看他离开,嘴唇动了两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其实,他还有很多问题想问的。 比如,为什么他在消失两日后又突然于半夜回来? 比如,他昨晚昏迷前看到的那种伤痛中混合着后悔自责的神色究竟为的什么? 比如,他昏迷后兄弟俩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又比如,他到底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甄之敬说,“难怪长成这等模样我大哥还会看上你”…… 不,不要再想了!那是不可能的! 窦家富紧紧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摒弃心中杂念。 这时,院外却突然传来女子尖利的哭叫声,“甄之恭,你还我的小敬!” 窦家富心中一紧,这声音,听着似乎是甄二夫人潘氏? 他忍不住起身来到窗边,果然见到潘氏云鬓歪斜泪流满面,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 院里厨房与下人厢房的门口有几人探头探脑,迟疑着要不要迎上前去,跟着见大少爷冷着脸从屋里快步走出来,又立即噤声缩了回去。 甄之恭沉声道:“二娘,早上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你为何还来这里哭哭啼啼,叫外人看见成何体统。” 潘氏一脸怨毒地盯着他,流着泪厉声道:“我不信!你敢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杀手,难道还怕外人看见不成?!” 窦家富闻言一惊,甄之恭杀了甄之敬? “甄之恭,你好狠的心哪!你还我小敬的命来!”潘氏妆容惨淡,状如厉鬼,发了狂一般伸着尖尖十指朝甄之恭扑去。 这时,秦氏带着几名仆妇也疾步进了院子,见状连忙喝道:“还不赶紧把二夫人送回房里!” 几名仆妇领命,跑上前将潘氏拦住,然后连拖带拽地把她拉出了院子,只留下凄厉瘆人的哭骂声一路回荡。 秦氏脸色很不好看,眼神既担忧又困惑,对甄之恭欲言又止,略顿了顿后叹道:“一会儿去看看你爹吧,他头痛症又犯了。” 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在院里扫过,恰与站在窗边的窦家富对上,停了一瞬后又立即滑开,似乎并未看到他一般。 窦家富微微一怔,他可以确定甄夫人看到自己了,但很清说清那一眼究竟是什么含义,似乎少了些这几日来的慈爱,多了几分陌生的疏离与避讳。 他摇了摇头,刚才多半是他的错觉吧。 甄之恭低低应了,将母亲送出了院子。回过身来却见窦家富走到房间门口,带着探询紧张的神色看着自己。 他只得走过去,关上房门,与他面对面地站着,缓缓道:“昨晚我与甄之敬打了一场,他败在我手下,头部受了伤,现在还昏迷不醒。大夫说,他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窦家富心里一沉,昨晚这兄弟二人果真大打出手自相残杀?难道是因为他的缘故?那他岂非成了罪人? 虽然他昨晚曾经被甄之敬那般不堪而又凶狠地对待过,但毕竟只是颈部受了伤,休养数日就好了,并无性命之攸,而甄之敬的伤势却比他严重得多,更何况还是伤在自己的亲哥哥手里,这叫他实在良心不安。 想到甄二夫人刚才的控诉与哭叫,他心里越发自责起来。 看他脸色就知他心中所想,甄之恭轻叹一声,道:“小豆腐,不要把他人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甄之敬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场,是他罪有应得。就算我顾念兄弟情分和我爹的感受,在他雇凶杀我一事上放他一马,昨晚之事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姑息。” 窦家富心中一跳,抬头向他看去。 甄之恭也定定望住他,深吸一口气,说出话来却云淡风轻:“你想问我为什么,是么?那我便告诉你,因为,我喜欢你。无论是谁像昨晚那般对你,我都会控制不住想杀了他。” 说出来吧,承认吧,藏在心里避而不见又有什么好。他自以为对两个人都好的逃避与退缩,却得到他被人欺辱折磨的惨痛后果。想起昨夜看到的那一幕,心中仍止不住的绞痛。 至于这番坦白会得到怎样的回应,是被拒绝、被嫌弃还是得到唾骂,他现在已经不在乎了。 他堂堂甄大少,不过喜欢了一个人,又没有作奸犯科,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第45章 出击 甄大少这辈子第一次对人表白,无论面上多么淡定镇定安定,心却仍是不稳定地乱跳起来,第一次体验到自己命运掌握在他人手中的紧张与惶恐。 然而,他却半天都没得到回应。 因为此时此刻的窦家富,无异于头顶炸响九天玄雷,将他的大脑轰成了一团豆腐渣,连正常的思维能力都丧失了,又如何能答复甄大少这番惊世骇俗惊天动地的表白。 难言的苦涩滋味在口腔中泛滥开来,甄之恭眼神黯了黯,却也没有如往常那样一旦有人违逆自己的心意便发飙。 没关系,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甄大少拿起得就放得下。 虽说在放下的过程中身体某个部位会有点不舒服。 好吧,或许不止一点。 他尽量语气轻快自然道:“昨晚的事情我会善后,你不必担心。那什么,我去洗个澡补个觉,午饭一会儿陈妈会送来。” 说罢再不看窦家富,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门扇吱哑一响,窦家富方才拣回了零碎成渣的意识,一张脸红得好似火烧,心跳剧烈得好似擂鼓。 可是,人呢?怎么不见了? 难道刚才某人那番话是他幻听了? 不可能啊,那种霸道凶狠的话若不是某人亲口说出来,他自己哪里想得到。 可恶!太没有诚意了!明明他脑子里经过一番天翻地覆电闪雷鸣天人交战后正准备回答他的! 窦家富深深地忧伤了。 接下来数日风平浪静,窦家富乖乖留在甄家养伤,没有提出要走的事。 自那天潘氏来哭闹过一场后,类似的事情再未发生。甄老爷和夫人不知因为什么不再大驾光临来吃饭了,甄之敏也不见了踪影,据说小少爷转了性,开始出门独立做生意去了。 窦家富偶尔从院里下人的闲言碎语中获知甄之敬的状况,只是这位二少爷仍然昏迷未醒,情况不容乐观。 至于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听到各种不靠谱的猜测,想来有人提前下了封口令,或者根本就将事实真相完全掩盖了。 这让窦家富多多少少安心了些,毕竟那晚的事情既耻辱又可怕,令他现在想起仍然心有余悸。 至于甄之恭,依旧早出晚归整日忙碌,只是每天无论忙到多晚都会回来睡觉。在院里若是遇上窦家富也会打个招呼说上几句,关心一下他的康复进度和生活起居,派人给他送汤送药细心服侍,态度不远不近,不生不熟,客客气气的,颇有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 可惜窦家富不是什么读圣贤书的君子,只觉得这样和他相处实在别扭,几日下来肚子里憋了一大股气,再不找个出口发泄,整个人都要爆炸了。 几日后,窦家富的颈伤痊愈了,嗓子也恢复了,终于又能中气十足地说话了——当然,骂人也不成问题。 这天一早,甄之恭又要匆匆出门时,窦家富把他拦住了,很认真地问:“你每天都很忙么?” 甄之恭不看他,只随口答:“是啊,没办法,生意越大,事情就越多。” 他这话没有半点炫耀的意思,只是陈述事实。身家地位如他,已经不需要在口头上为自己镀金添彩了。 窦家富理解地点点头,“既然你这么忙,我的伤也全好了,那不如今天我就回去了。” 甄之恭一怔,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当即想也不想就否决了:“不行!” 窦家富皱眉问:“为什么不行?不是说好我住一个月就走么,这都一个多月了,再住下去恐怕不太好吧,非亲非故的。” 非亲非故……本大少倒是想跟你有亲有故,可你小子没答应啊! 甄之恭额头青筋跳了跳,片刻后急中生智道:“我有些事需要你帮忙,你不会没义气不肯帮吧?” 虽然这小子没答应,可他还是不想放他走。就算两个人的关系不能更进一步,能够每天见个面,知道他安好无恙,衣食无忧,也行。 窦家富撇嘴,“有什么事你大少爷自己都解决不了,还需要我来帮忙?” 甄之恭信口道:“没错,只有你才办得到。只是那事有些复杂,目前我还没理出个头绪来,等哪天搞清楚了,再告诉你。” 窦家富忍不住在心里暗骂,理个屁的头绪!难道你一辈子搞不清楚,小爷就陪你耗一辈子么?! 面上却作无奈妥协状道:“那好吧,我就再等等。” 甄之恭闻言一喜,正待说点什么,窦家富又道:“我这几天练功感觉有些进步,你今天若是不太忙,能不能看我练一遍?” 他刚刚同意继续留在甄家,甄之恭欢喜还来不及,这点小小要求当然满口答应下来。 其实,甄大少虽然的确比较忙,但也可以不必那么忙的,有些事尽可以交给周福生或其他信得过的管事去办,只是怕与窦家富相处久了把持不住,闹得两个人都难堪,这才让自己忙到昏天黑地,没有那么多精力再去想这个人。 窦家富当下拉开架势,将甄之恭教他的两套拳法和刀法一一演练了一遍。 练毕,甄之恭毫不吝啬地喝了一声彩:“好!要是照这样练下去,不出一年,像赖三那等人来个十个八个也不是你的对手了。” 他这倒不是为了取悦心上人而故意夸大其词巴结讨好,而是窦家富的确进步明显,虽然起步晚,但却比寻常人更有练武的天赋,加之刻苦勤奋,进境就比常人快得多。 窦家富弯着眼睛发自内心地笑了,一口齐整细密的白牙亮得直晃甄之恭的眼。 甄之恭正打算别开视线,又发现窦家富一边喊热一边拉扯衣襟,布满汗水的小半个白皙胸膛随即露了出来。 他心中霎时一紧,赶忙道:“很热么,我替你扇扇风就凉快了。” 说罢从瓶子里抽了把折扇,“刷”的一下展开了,十分殷勤地给窦家富扇起了风,另一只手装作不经意地帮他理了下松散的衣领,把那半敞的襟口又合拢了。 窦家富先前拉扯衣服本是无心之举,的确是因为练功热了才会如此,心中并无半点邪念,可是甄之恭这样欲盖弥彰的动作反叫他突然醒悟过来,一时间不由又羞又气又觉好笑,心里也是又酸又苦又是甜蜜。 能让甄大少亲自打扇送凉的人,这世上怕一共也没几个吧?这几日居然还对小爷这般客气,我看你还能客气到什么地步! 窦家富暗自磨牙,随即在心中做了个大胆的、让他自己止不住脸热心跳的计较。 第46章 考验 他随即提议道:“咱们来比试一场吧?老是我自己练感觉总是不实在。” 甄之恭有些犹豫,“这不大好吧?” 虽说窦家富的功夫大有长进,毕竟只学了一个多月,与他之间的差距还是比较大的,所以两人根本不用比,结果就毫无悬念。若真的比了,拳脚无眼,两人过招时万一有个闪失伤到人,那可要心疼死他了。 窦家富把眼一瞪,“你瞧不起我?那我找别人比试去!”说罢便要出门。 甄之恭赶忙把他拉住,“行行行,那就比试一场吧。” 甄家武功最高的就是他甄大少了,若是换成别的家丁护院,手上没个准头,更容易出现意外,还不如他亲自上场呢。 窦家富微微一笑,又道:“既然是比试,那来点彩头才好玩儿,输的人要怎么惩罚,赢家又该得什么奖励呢?” 甄之恭暗觉好笑,无论如何,他都是绝对不会输的,窦家富说要惩罚输家无异于挖了坑自己往里跳。 啧啧,这小家伙还真是一团孩子气,先前夸了他几句,就真以为自己已经艺满出师能够与他一拼了?不愧是他看中的人,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心里赞叹了一句自己的品味后,甄大少倒真有点好奇窦家富能想出什么好玩的彩头来惩罚自己,便爽快道:“你说了算。” 窦家富歪着头想了片刻,然后击掌道:“不如就罚输了的人喝三杯酒吧,然后,赢家可以要求输家做一件事,怎么样?” 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罚喝三杯酒啊,那太简单了。至于赢家可以要求输家做一件事,那也没多大意思,自己对这块小豆腐好还来不及,当然不会强人所难地让他去做什么为难的事。 甄之恭大失所望,不过先前已经满口应承让窦家富说了算,他也不好反悔改口,只得同意了。 接着,两人仿照江湖上的规矩相对抱拳一揖,接着拉开架势你来我往地对打起来。 窦家富可是全力以赴的,虽然心里另打着“不可告人”的小小算盘,虽然知道自己还远不是某人对手,但也不想随随便便三招两式便被他打败了,否则面子上也太过不去了。 甄之恭怕伤到他,则只用了不到五成功力,慢慢陪他周旋应对,并不时出言指点提醒。 这种过招比窦家富自己闷头练要有效得多,体力消耗也更大,三十来个回合后便有些顶不住了。 又苦苦支撑数个回合后,窦家富终于气力用竭,脚下一软,便往地上栽倒。 甄之恭哪里会真让他摔到地上,当下不假思索地长臂一展,将人捞进怀里。 窦家富顺势往他肩头一靠,抱着他的腰大口喘气。 甄之恭身体霎时一僵,觉得两人贴得太紧有点危险,但也不好立即把人推开,只得正色问道:“怎么样,没事吧?” 窦家富气喘吁吁地摇头:“没,没事。” 虽说没事,他也半点没有撒手的意思,似乎真的是筋疲力尽,连站立的力气也没了。 刚才两人过招时免不了身体接触,但彼时二人心无杂念,不会往歪处想,此时却是他故意为之,那就大大的不同了。 靠在某人强健的胸膛上,感觉到他一条坚实有力的臂膀揽着自己的后背,鼻端充斥着他混着汗味却并不难闻的体味,窦家富脸上就控制不住的发了热。 幸好打了半天下来,他本就脸红气喘心跳剧烈,不会因此而让某人瞧出异样来。 大热的天,两人都穿得单薄,抱的又是自己上了心却没得到的人,甄之恭只觉百爪挠心,体温也在迅速攀升,心里不由叫了声不妙,赶忙道:“我扶你过去坐着歇一会儿。” 说着半拉半抱着强行将窦家富弄到桌边坐下,自己立马绕到另一边扇风擦汗努力降温。 在甄大少看不到的方向,窦家富气呼呼地撇了下嘴,走着瞧! 既然分了胜负,就到了兑现彩头的时候。 甄之恭好不容易克制住了蠢蠢欲动的念头,便出门吩咐下人去窖里取酒。 不一时,下人端着一把雕花银壶与两只琉璃杯来,甄之恭将他挥退后亲自倒了半杯酒。 这种酒窦家富还从没见过,酒色鲜红如血,闻之却气味芬芳,衬在琉璃杯里诡异而漂亮,是甄大少花了不少钱从西域购来的高档葡萄酒,醇厚美味却不辛烈,就算不会喝酒的人,喝上三杯也不至于大醉伤身。 看过稀奇后,窦家富也痛快,二话不说端起杯子仰头一气喝干,却因为喝得太急而呛得咳嗽起来。 甄之恭哭笑不得,连忙伸手替他抚背顺气,“慢点喝,这酒要细品才更有味道。” 窦家富定了定神咂了咂嘴,恩,味道还挺不错,比他想象的好得多。 原来他爹还在世时,时常也会打二两便宜的烧酒喝。他年少时好奇尝了一口,就被辣得眼泪直流,打那以后就再没喝过酒了。 接着,他也不劳烦甄大少亲自动手了,自斟自饮连干两杯。 三杯下肚后,他有些纳闷了,咦,怎么还不醉? 他不知道这种酒喝着不烈,却有些后劲,但不会立竿见影。 这可如何是好,他本打算借酒壮胆好向甄之恭逼供的,他脸皮薄,有些话清醒之时是羞于启齿的。 难道是喝的还不够多? 窦家富琢磨的当儿,甄之恭见他喝得有滋有味,肚里的馋虫也被勾了起来。 然而,他刚要给自己也倒上一杯,窦家富却眼疾手快将酒壶抢先抓在手里,双眼亮晶晶地笑道:“这酒真好喝,我还要喝。” 他这次不往杯里倒酒了,干脆直接提了壶对了嘴咕嘟咕嘟地喝起来,姿态那叫一个豪迈奔放。 甄之恭看得目瞪口呆,葡萄酒这种喝法,不是饮牛么?平时让这小子喝酒从来都像喂毒药一样难,今天怎么突然转性了? 察觉到他的视线,窦家富停了下来,把已经弥漫上一层水汽的眼睛一瞪,“怎么,不舍得给我喝?小气鬼!” 甄之恭抚额苦笑,然后认命一般摆手,“喝,只管喝!想喝多少喝多少!” 窦家富计谋得逞,阴阴一笑,也不与他客气,果真将一满壶酒喝了个涓滴不剩。 末了打了个酒嗝,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酒渍,露出一个恍惚的笑容来,“真,真好喝……” 见那嫩红舌尖探出两瓣淡色的薄唇,沾了殷红的酒液后又缩回了嘴里,甄之恭喉头霎时一紧,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此时的甄大少正心猿意马,因而忽略了一个重大问题——某人喝醉了,要开始撒酒疯了。 放下酒壶,窦家富便伸手拉扯自己的衣襟,嘴里嘟囔着抱怨:“好热。” 于是,隔着一张桌子,甄之恭还来不及阻止,窦家富就干脆利落地脱了上衣扔在桌上,整个上半身便白花花地暴露了出来。 甄之恭一见之下差点喷血! 觉得稍微凉快一些后,窦家富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旋即摇摇晃晃走向犹如施了定身法术一般的甄之恭,笑嘻嘻道:“你赢了,想让我做什么事?什么都可以哦。” 话未说完,人就如同被抽走筋骨般再次软倒下来。 看他笑得一脸纯真无暇,甄之恭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太阳穴阵阵抽痛,失策啊失策,刚才怎么就能同意让这小子喝酒呢?虽然惩罚的是他,可倍受煎熬和考验的可是自己啊! 第47章 吃干 然而,再如何悔得捶胸顿足,甄大少也只能再次抱住窦家富往地上栽倒的身子,像哄孩子一样耐心哄道:“乖,现在什么都不用做,你醉了,先好好睡一觉,醒了再说。” 窦家富倒还听话,顺从地应了:“那好吧。” 只是他现在软成一滩泥,怎么都站不住,甄之恭索性将人打横抱起,快步走到床边将他放下来。 艰难地从那具滑腻白嫩的身子上收回手,甄之恭解脱般松了一口气,然而刚要转身离开,躺在床上的人突然鱼一样跃了起来,两条光溜溜的胳膊蛇一样勾上他的脖子,乌里乌涂地叫道:“不要走嘛,一个人睡太没意思了。” 甄之恭措手不及,被窦家富拉得倒下来,正正砸在他身上。 窦家富痛哼一声,皱着眉头抱怨:“猪啊!这么重,压死我了!” 甄之恭一面心跳加速一面哭笑不得地侧身让到一边,小混蛋,还不是你自找的,居然还敢倒打一耙。 窦家富接着转身与甄之恭同向而卧,径自拉过他的手圈在自己腰上,再伸手抱住他一条胳膊,双腿夹住他一条腿,与他严丝合缝地贴紧了,犹如一对连体婴一般,这才回头朝他满意地笑道:“这样才对。好了,可以睡了。” 看着眼前人酡红的双颊,笑得水波荡漾的眼睛,与眼角因为泛着淡红而显出从未见过的一抹艳色,甄之恭心里本就蹿动不停的火苗瞬时燃成了一片燎原大火,一路往上焚烧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一路高歌猛进直直往身下扑去。 黄天后土,这样睡得着那才真是见鬼了! 甄之恭忍了又忍,还是忍无可忍,就算谁能忍,他也不能再忍了! 都到这个地步了,他要再退缩可就不是男人了!憋了这么久,他容易么! 小豆腐啊小豆腐,这可是你自己把自己送到本大少嘴边的,就别怪本大少对你不客气了! 甄之恭深吸一口气,猛地翻过身,将闭上眼睛正欲昏昏睡去的人重新压在了身下。 感觉到身上传来的重量,窦家富晕乎乎地掀开一丝迷离醉眼,便对上一双绿幽幽暗沉沉好似窥伺猎物的狼眸。 要在以往,窦家富必定会本能地感到危险而采取应对措施,可是此时酒精麻痹了他的大脑,让他丧失了应有的警惕性,因而只是眨了眨眼,迟钝而困惑地问:“怎么了?” 甄之恭咽下口水,收回獠牙,尽量朝他露出优雅无害的一笑,“没事,本大少要开始吃豆腐了。” 哦,吃豆腐啊,那就吃呗。窦家富安心地在他胳膊上蹭了蹭,旋即张嘴打了个哈欠,嫩红的舌尖在口里若隐若现。 甄之恭脑子里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啪”的一声烧断了,猛地低下头来堵住了那张嘴,犹如饿了几天般饥渴地吸吮啃咬起来。 窦家富有些吃痛,当下不满地皱了眉,开始伸手推拒,口里也呜呜的叫唤抗议。可惜醉了酒的声音又软又哑,听在已然全面化身为兽的某人耳中无异于火上浇油,一发不可收拾。 甄之恭的舌贪婪地舔过他口腔中的每一处,用力地汲取残留在他唇齿间的酒液,追逐纠缠那芬芳甘甜的舌尖,热烈而缠绵。 渐渐的,原本无力地扭动着作象征性反抗的人渐渐软化下来,一双手颤抖着搭上甄之恭的背,并开始笨拙生涩地予以配合回应。 甄之恭得了鼓励,心中大喜,可是同时又有些不安,这小子不会是喝醉了以为自己在和女人亲热吧?那他不得怄死了。 一念及此,他松开窦家富的唇瓣抬起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不无紧张地问:“小豆腐,我是谁?” 真可笑,他甄大少居然有一天会期盼从别人嘴里得到自己身份的确认。 窦家富睁着一双雾气弥漫的眼睛迷离地望着他,亲得嫣红肿胀的嘴唇吐息急促,半晌才哑声道:“甄大少?” 甄大少霎时笑遂颜开,奖赏似地在他额头上重重亲了一口,旋即在他唇边斯磨着一遍一遍地诱哄:“小豆腐乖,叫我甄哥哥。” 话说出口,自己也觉肉麻。可是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怕就没这个店了。 窦家富如同一只会发声的布偶般,喘息着乖乖应道:“甄哥哥。” 甄大少这下子骨头都轻了四两,看来喝醉了酒还是有好处,至少比平日清醒时要听话多了!当下磨牙霍霍地邪魅一笑:“乖,甄哥哥会好好疼爱小豆腐的。” 说罢低下头,开始正式享用豆腐大餐,唇舌从窦家富额头往下一路亲吻舔舐,虽然口中尝到微咸的汗味,素有洁癖的甄大少却半点不反感,反而有种鲜活刺激的感觉,浑身毛孔都兴奋地舒张着,好似这样便真能将身下人吃进肚里彻底据为己有一般。 窦家富害了风寒症似的在他身下不住细细颤抖,润白的身体渐渐染上一层红晕,看起来越发美味可口。 亲到胸前时,甄大少张嘴含住一粒小巧淡粉的小豆豆用牙齿轻轻一咬。 窦家富犹如过电般抖了一下,一声低吟脱口而出。 甄之恭满意地无声一笑,小家伙还真是敏感,复又低头,轮流用牙齿轻磨用舌尖逗弄两粒乳豆,于是听到身下传来源源不断地呻吟声,感觉到那具身子开始难耐地扭动,细韧的腰也不断向上挺起,主动在他腰腹间磨蹭。 如此诚实主动的反应令甄之恭心花怒放,起身一瞧,窦家富下身的裤子已经顶起了一小块。他不由揪住裤腰往下一拉,那个粉嫩精神的小东西便摇头晃脑地跳了出来,嫩红的顶端颤了颤,吐出几滴亮晶晶的露珠来。 数月前,甄之恭与这个小东西便打过一次照面,彼时对它的主人有诸多不满,于是对它极尽挖苦嘲笑。如今再见到,却是觉得可爱得无法形容,让他只想与它好好亲近,让它更加精神。于是他忍不住一把握了上去,用他知道的所有技巧去摩擦爱抚。 窦家富这辈子何曾受过这种对待,即便是醉得神智不清,亦难抵挡那种尖锐鲜明的快感,呻吟声顿时拔高,身子弓成一只虾米,在床板上不住弹跳。 没过多久,他突然抽搐了几下,“啊”的叫了一声,随即在甄之恭掌出喷发出来。片刻后,人也跟着瘫软了,在余韵中失神地大口喘息,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甄之恭,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快乐与满足。 甄之恭早已忍得辛苦,额上汗如雨下,此时看到这样全心信任与依恋的眼神,哪里还忍得下去,将手中污物在床单上随便擦了擦,便一把将窦家富的裤子除下,自己也三两下脱个干净,露出早就蓄势待发的昂扬巨物来。 这还是甄大少第一次与男子行欢,虽然步骤技巧还不甚熟练,但好歹是个聪明人,加之前不久才目睹过一场男男活春宫,知道男男之事不可草率鲁莽,便在床边小几里胡乱翻找,摸出一盒活血化淤的药膏来,用手指挖了一大块涂抹在窦家富股间闭合的那处揉按扩张。 窦家富脸如红霞,眼神迷离,双手软软地攀住甄之恭的肩头,十分乖顺地张着双腿随他动作,只在感觉异样不适时才小小地瑟缩一下。 然而,当某个粗硬之物终于按捺不住挤压进来时,他被激得浑身一颤,指下不自觉用力,在甄之恭后背抓住数道血痕来,口中胡乱哭叫道:“好痛!不要!你出去!” 甄之恭立即停了动作,心疼地俯身在他额上一吻,喘息着柔声安抚:“小豆腐乖,再忍忍,马上就不痛了。” 就算再如何心疼,已经做到这个地步,哪怕天王老子都不可能叫他停下来了。 亲吻抚慰了身下人片刻,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有了放松的迹象,甄之恭咬牙狠下心,猛然一个挺身,将自己尽数楔入那火热紧窒的甬道。 第48章 抹净 伴随着甄之恭一声惬意至极的闷哼,窦家富“呜”的痛叫一声,眼泪小溪一样从泛红的眼眶里汩汩流了出来,原本半翘的小东西也跟着萎靡下来,一双手在他胸前胡乱拍打。 甄之恭心里一揪,有些手忙脚乱,低头将身下人的眼泪一一舔去,然后捉住他乱动的手重新放到自己肩头,语无伦次地哑声道:“乖,抱住我,小豆腐很坚强的对不对?痛的话就再抓我,给自己报仇,好不好?” 窦家富眼泪汪汪地望着他,也不知道听懂没有,扁着嘴无限委屈地点了个头。 甄之恭心中略定,下身开始尝试慢慢挺送,浅浅抽动。 其实他也不怎么好受,那里太窄,太热,紧紧地箍着他,令他有种前所未有的痛并爽快的感觉,与想要不顾一切地大肆挞伐的冲动,又恐身下人承受不住,加重他的痛苦,便只能倾尽意志压制内心躁动不安、欲要吞噬破坏一切的欲望之兽。 身下人随着他的动作不住抽气,身体绷成一块铁板,十指毫不客气地死死掐住他的后背。 浅进缓出地磨合了好一会儿,那处终于有了些许松动的迹象,窦家富拧成一团的眉头渐渐舒展了一些,脸色也不像先前那般难看了。 甄之恭轻舒一口气,抬手抹了一把满头的汗,老天,这简直比一人独对十名贼人还要辛苦艰难啊。 他稍稍调整了一下角度,试探着慢慢抽出大半来,再蓦地加重几分力道往前一顶。 “恩——” 窦家富突然一个痉挛,发出一声短促的变了调的叫声。 甄之恭以为这一下弄伤了他,当下又是心疼又是愧疚,赶忙停下动作,急问:“小豆腐,很痛么?” 窦家富没有吭声,咬着唇,皱着眉,一副不知如何回答的苦恼模样。 甄之恭进退不得,只得自行检查,先看两人身下结合处,还好,虽然有些发红,但未见出血;视线往上,讶然发现之前软倒下来的小东西竟然又微微翘了起来;再往上看,赫然见到那张因为痛楚而白下来的小脸重又染上一抹动人的淡粉。 这一下甄大少恍然大悟,看来那一下误打误撞正中花心,当下精神大振信心倍增,循着方才那个角度大力抽插起来,每一下俱准确无误地顶在那一点上。 “啊……不,不要……”窦家富发出小动物一般哭泣的哀鸣,表情似是很痛苦,脸颊却越来越红,身下的小东西也越翘越高。 他扭着身体想要避开这令人头皮发麻如冲云霄般可怕的撞击,如此一来却是更方便了某人动作,出入更加无碍,挺送愈发狂野。 甄大少早经人事,却从未有过眼下此刻般极致痛快的享受,那处丝滑火热,如有自主意识般紧紧吸附包裹着他,令他流连忘返,如登极乐。 “小豆腐,小豆腐……”他一面忘情地唤着身下人,一面在他汗湿的脸上印下无数炽烈的亲吻。 不知何时,窦家富渐渐停了哭泣,眼角染上春色,将两条腿缠上他的腰间,双手勾住他的脖颈,腰臀随着他的律动如波浪起伏般迎合摆动。 甄之恭血脉奔张,神魂与授,猛地拉着身下人坐起来,与他唇舌相缠,紧密相拥,共同坠入无尽的欲望深渊。 …… 翌日早上,晨风送爽,一室静谧。 窦家富在婉转清越的鸟鸣声中醒了过来,头一个反应便是,身子怎么会这么累?!怎么会这么痛?!比从早到晚拉了一天磨还要叫人无法忍受!!! 睁开眼睛,视线迷蒙了一会儿,片刻后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脸上表情古怪难辨,似是神清气爽春风满面,又似乎满心愧疚一脸沉痛。 他觉得十分纳闷,正想开口询问,那人已抢先开了口,痛心疾首道:“小豆腐,你打我吧,骂我吧,我是禽兽,对不住你!” 窦家富吓一跳,这家伙怎么了,吃错药了还是被神鬼附体了,怎么突然就洗心革面改过自新了? 见他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模样,甄大少又做信誓旦旦状:“不过,你放心,本大少敢作敢当,这辈子一定会对你负责到底。” 窦家富更加一头雾水,想要起身摸他的头看是不是发烧说胡话,谁料这一下牵动了身下某个秘处,疼得他“啊”的叫了一声,脸色刷一下就白了。 甄之恭忙道:“怎么样,是不是很痛?别乱动,好好躺着,需要什么说一声,我替你拿。” 窦家富瞪着眼前满脸殷勤讨好堪比陈妈的某大少,感受着难以启齿之处传来的异样而火辣的胀痛,某些支离破碎狂乱颠倒的画面在脑子里倏然闪过,脸上腾的一下又红了。 昨天,他和他……天哪!!! 他不要活了,他怎么可能做出那等羞耻可怕的事来! 窦家富无声哀嚎,拉起被单将热得快要冒烟的脸严严实实地捂住。 他知道自己昨天喝醉了酒,因为那是他存心故意为之,打算醉个三分,借酒壮个胆好跟某人摊牌而已。 没料到那甘甜芬芳的葡萄酒后劲不小,竟然让他醉得一塌糊涂,以致他的记忆出现了一段空档,在大醉之后到某人强势入侵他的身体之前发生了什么,自己说了什么胡话,做了什么离谱的事,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当某种他同样拥有、比他却要粗长许多的凶物锥子一般钉进他身后某处,让他瞬间好似被从中间劈裂一样疼痛开始,他浆糊一般的意识便硬生生痛醒了一点,不多,不够令他当时生出羞耻之心继而反抗或退缩,却足够让他此刻回想起其中一些片断,与那种他活了二十年,从未体验过的、深入骨髓与每一寸体肤、让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的可怕快感…… 见他蚕蛹一样裹在被子里一声不吭不睬自己,甄之恭有些急了,连被单带人一起抱住,“小豆腐,你不相信我么?我甄之恭说得出便办得到,若这辈子有负于你,就叫我天——” “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八字刚起了个头,便被一只手封住了。 窦家富顶着一张大红脸怒道:“不许胡说!我又没说不信你!” 那模样气鼓鼓的瞧着十分生气,却又分明带着点嗔怪撒娇的意味。 甄之恭怔了一怔,旋即心中大喜,握住他的手顺势在唇边一吻,然后腆着脸调笑道:“好,我不胡说,从今日开始,小豆腐让我生我便生,让我死我便死,好不好?” 窦家富听得浑身一麻,脸上热度再加三分,这这这,这说的什么屁话! 无耻啊,太无耻了! 第49章 名份(倒V) 甄之恭半天没有得到肯定的回复,心中又有些不确定了,看着眼前人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如何?不吭声我可就当你默认了。” 窦家富“呸”了一声,“现在倒是会说漂亮话,前几天你干什么去了?” 这是来秋后算帐了?可自己不是更冤枉么! 甄之恭理直气壮地答:“躲你去了。” 听到这个回答窦家富气就不打一处来,横眉立目道:“你躲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要躲就躲到底好了,干什么昨天还,还这样那样!” 甄之恭心中一动,不答反问:“昨天的事你记得?” 窦家富脸一红,随即含糊道:“昨天我喝醉了,哪里记得。你还没说清楚,到底为什么躲我,我要走又死活不让我走,究竟存的什么心?” 甄之恭满脸无辜道:“你以为我想躲着你啊,还不是被你无情地拒绝了,我既伤心难过,又怕和你呆在一处把持不住,只能躲到外边独自疗伤了。” 窦家富撇嘴,“我拒绝了么?” 甄之恭眨眼,“没有么?” 窦家富斜眼看他。 甄之恭不无懊恼地摸摸鼻子,“好象是没有……可你当时也没答应啊,我就以为你不愿意了。” 窦家富气道:“哦,你那时怎么不说,‘不吭声我就当你默认了’?” 甄之恭眼中一亮,“这么说,你那天就想答应的?小豆腐,你是不是早就喜欢上本大少了?” 窦家富脸上一下烧起来,叫道:“我,我才没有!” 虽然是掷地有声的否认,然而,看着眼前人羞恼交加、满脸红晕的模样,甄大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分明是口是心非嘛!啊啊啊,老天果然待他不薄! 现在不肯承认喜欢他也没关系,反正人都已经被他吃干抹净了,这可是实打实的,想否认也没用。 甄大少便仍旧笑得春光灿烂,毫不隐晦道:“是么,本大少倒是喜欢了你有一阵子了。” 窦家富料不到他会如此坦白,一下子怔住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某人说“喜欢”,但经过昨天的“袒诚相见”与“深入交流”,此时再听这个词便有了另一番让人心怀激荡的感觉。 甄大少摸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红着脸咬着唇,眼中水光闪烁似哭似笑的小家伙,不由暗道,这小子别扭起来还真是让人恨得牙根痒,明明昨天喝醉之后那么主动热情的。 一想到昨天种种,甄大少不由心中一荡,继而邪邪一笑,“小豆腐,说实话,昨天本大少表现如何?” 是男人就没有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甄大少自觉昨天的表现虽然算不上完美,但也是可圈可点技艺上乘,证据便是小豆腐虽然前面哭着喊痛比较抗拒,后来却渐渐乐在其中,一直热情地缠着他不放,惹得他也是欲望高涨欲罢不能,两个人颠来倒去地折腾了大半天时间,连午饭也没吃,从上午一直纠缠到日落黄昏时分。 不过,虽然对自己有信心,甄大少还是期盼能从某人嘴里得到肯定。 窦家富本来正感动得热泪盈眶,一听这问话不由又炸了毛,结结巴巴道:“什,什么表现!刚才不是说了,我昨天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昨天那些羞人之事想想就叫人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这人居然还敢恬不知耻堂而皇之地问出来,脸皮是得有多厚啊?! 听他一句话推得一干二净,甄之恭这下子可是大为不满,眯了眼磨着牙阴森森道:“昨天喝醉了不记得是吧?行,那昨天不算数,你现在可是清醒着的,咱们就再重来一遍,你可要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地记住了!” 话音一落,他便“嗷”的一声扑上去,一把将人抱住低头便亲。 这样恶狼扑羊的凶狠动作窦家富根本拒绝不了,何况也没想要拒绝,象征性地给了他两拳后也就半推半就地与他吻在一处。 两人头一天才颠鸾倒凤过,刚刚又互通了心意,这一亲便如蜜里调油再和谐不过,片刻功夫两人就情动不已浑身火热。 甄之恭的手已经滑入窦家富的衣衫之内,贪婪而急切地揉抚着那布满自己吻痕的细嫩肌肤。 窦家富虽然浑身酸痛,却也格外敏感,在某人情热如沸的亲吻爱抚下化成一滩水,控制不住地呻吟出声。 两人眼看着便要搂抱着滚在一处,房门突然被人笃笃叩响。 甄大少青筋爆跳,粗哑着嗓子不耐烦地喝道:“滚!没有本大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 屋外人战战兢兢道:“大少爷,夫人有事,请您速去前面花厅见她。” 甄之恭蹙了蹙眉,本想回绝,窦家富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地将他一推,低声催促道:“还不快去,说不定是什么要紧事。” 偌大一个甄家,除了甄之恭,窦家富最感激最敬重的人便是甄夫人了,虽是一家主母,却没有一点脾气和架子,待他那般亲切慈爱,每每令他想到已经故去的母亲。 甄之恭无法,只得悻悻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努力平复了一下心中翻腾的欲望,跟着叮嘱道:“那我去了,你好好在床上歇着,不许随便下地走动。有什么需要就喊陈妈,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若是我等下回来看到你乱走乱动,我可要打屁股了。” “行了行了,真是婆婆妈妈……”窦家富红着脸小声骂道,翻身朝着床里后冲他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人。 没情没义的小混蛋! 甄之恭笑骂一句,又忍不住俯身在小混蛋的发顶轻轻一吻,这才恋恋不舍地出了门。 到了花厅后,甄之恭先向秦氏问了安,秦氏挥手摒退厅中下人,这才道:“小恭,娘有件事想跟你说。” 甄之恭接口道:“那正巧了,儿子也有一事要禀告母亲。” 秦氏勉强一笑,“那娘先说了。是这样的,昨天你小兰姑姑派人送了一车永平县的特产来,那人今天要回去,娘想着小豆腐在咱们家住的也挺久的了,也该回去看看家里人了,正好趁这机会跟你小兰姑姑的车一路走,也省得他自己回去麻烦。” 甄之恭心里一沉,没想到来的这么快。不过,没关系,他已经准备好了。于是面上不动声色,“正好,儿子要跟您说的也是这件事,小豆腐在永平县没有亲人了,只有他一个,所以不用回去,以后就留在咱们家。” “那怎么行?!”秦氏脱口道,似乎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又略略缓了声色,“小豆腐没亲人了么?那怪可怜的,不如这样好了,你姑父在永平县当县令,可以多关照他一下,或者帮他谋个差事也未尝不可。留在咱们家还是算了,毕竟不是甄家人,呆得久了难免名不正言不顺。” 甄之恭微微一笑,“要名正言顺也简单,儿子娶了他就是了。” 秦氏脸色剧变,身子一晃,颤声道:“你,你这说的什么混帐话!他是男人,你如何娶得了!” 甄之恭上前扶住她,脸上现出前所未有的肃然之色,“娘,儿子说的是心里话。小豆腐是男人也没关系,儿子喜欢他,愿意以夫妻之礼待之。娘,您不是也很喜欢他么?” 秦氏眼前阵阵发黑,气得浑身直哆嗦,片刻后才抖着手一巴掌扇了过去,厉声道:“那如何能一样!娘不许!” 第50章 香火 但听“啪”的一声脆响,甄之恭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右颊迅速现出红肿之色。 他根本没想要避开,也未用功抵挡,因此这一巴掌便结结实实地挨上了。 秦氏未料到他竟然没躲,怔了片刻后便止不住的心疼起来,眼圈一下子便红了,这个大儿子从小便聪明能干,从不让人操心,长到这么大,她何曾舍得动一根手指头啊。 甄之恭赶忙好言安抚:“娘,儿子不痛,您别难过,而且,这一巴掌是儿子应得的。” 秦氏心中一喜,“这么说,你是认识到刚才自己说的不对,要听娘的话了?” 甄之恭摇头,缓缓道:“娘,儿子想和小豆腐在一起,心意已决,不会再更改了。只是这样做会让您和爹生气伤心,这是儿子的不孝,您要怎么打骂儿子都愿意领受,只求您看在儿子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的份上成全了我们。” 秦氏的眼泪霎时便下来了,泣不成声道:“小恭啊,这是违背伦常大逆不道的事,你让娘如何成全你?你现在还没遇到中意的姑娘不要紧,慢慢找就是了,宁城的大家闺秀你要看不上,咱们就到外地找,早晚总能遇上一个合你心意的。小豆腐就不一样了,你们俩要真在一起了,甄家人还不得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啊!” 甄之恭傲然道:“娘,儿子只是喜欢小豆腐,跟他在一起才会觉得快活自在,与他是男是女没有什么关系。而且,人的尊严都是自己给自己的,儿子行得端坐得正,做任何事都只会比别人好而不会比人差,而甄家的生意以后也会继续兴旺红火,有谁敢瞧不起咱们!” 秦氏反驳不得,片刻后把心一横道:“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不光彩的事。你要真想和他在一起也行,但是明面上必须娶一个姑娘作甄家的大少奶奶。” 甄之恭蹙眉,沉声道:“娘,对不起,请恕儿子办不到,这样做既会伤害小豆腐,也对不起人家姑娘,实非大丈夫所为。” 见他油盐不进好赖不听,秦氏几乎要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小恭,你不能这样啊,你要和男人在一起,怎么能给甄家延续香火?又怎么向甄家的列祖列宗交待啊!” 甄之恭见母亲如此,心里也很不好过,只是这是关键问题,他寸步也让不得,便一面为她抚背顺气一面徐徐劝道:“娘,您别太伤心了,当心哭坏了身子。您不妨想开些,小豆腐的为人秉性您已经熟悉了,跟他相处地也很好,您自己都承认他懂事又能干,要是儿子娶一个陌生姑娘进门,能比小豆腐强到哪里去?万一不幸是个又懒又馋好逸恶劳的,或者泼辣刁钻不敬公婆的,您不是还得费神受气。小豆腐唯一比不上女人的,就是不能怀孕生子。但就算儿子以后不会有子嗣,不是还有小敏么,他为甄家延续香火也是一样的,您说是不是?” 秦氏听着听着渐渐止了哭声,只是并未回答,无声地掉着眼泪,神情说不出的痛心难过。 甄之恭叹了一口气,看情形要母亲仓促之间接受自己与小豆腐的事还是有些勉强,还是以后慢慢劝慰吧。于是唤来丫环服侍照顾秦氏,自己默默告退出去。 出了花厅,他正要回自己的院子,突见管家周福生满头大汗地领着一个人跑过来了,那人衣衫零乱满身烟灰,脸上也是污七八糟的,十分狼狈。 周福生抬眼见到他,连忙叫道:“大少爷,不好了,出事了!” 甄之恭蹙眉,“什么事慌成这样。” 周福生带着人一路跑到跟前,道:“刘升,你来说。” 甄之恭这才发现这人原来自己也熟悉,是城东甄家茶庄的一名管事。 刘升气喘吁吁带着哭腔道:“大,大少爷,茶庄昨,昨晚半夜走水了,茶庄所有人从夜里就开始救火,但火势蔓延得很快,到属下来之前还没全部扑灭,已经烧了两座山头的茶树,还有几个伙计被烧伤了……” 甄之恭脸色沉了下来,“昨晚半夜发生的事,怎么现在才来报?” 刘升战战兢兢道:“属下人等开始以为灾情没那么严重,想着自己扑灭,不必惊动大少爷最好,谁知……” “不必说了!”甄之恭挥手截断,继而转向周福生,迅速吩咐道:“一,马上召集本宅所有不当值的男丁去茶庄救火;二,去请几名大夫,让他们多备些治烧伤的药物;三,再派人去其他产业多抽调一些人手去帮忙。切记,不要声张,一切低调行事,谁要在这个当口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给本大少直接打死!” 周福生心中一凛,旋即重重点头应了,然后匆匆离开着手安排一应事宜。 甄之恭则立即去马厩里牵了黑风,与刘升一同赶赴城东茶庄。 且说窦家富躺在床上一边歇息一边等人,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到中午开饭时也没见人回来。 他也不好意思找人去问,只想着甄之恭应该是被母亲留在前面吃饭了,便独自吃了午饭。 只是,中午居然只有粥,饭菜全无,恨得窦家富一边喝粥一边磨牙。 他昨天体力消耗巨大,本来就没吃午饭,只模糊记得傍晚被折腾得半死不活后被元凶掰着嘴巴强灌了一碗粥,然后就一觉昏睡到今天上午,醒了后自然饿得慌。 哪知道陈妈送来午饭居然还是粥,虽然是金丝燕窝红枣粥,但那也是粥,米少水多,根本填不饱肚子! 陈妈看他吃粥时还满脸羡慕地笑道,“窦公子,这是大少爷早上专门吩咐老赵给你熬的粥,你多吃些。哎,大少爷对公子你可真是好得没话说啊!” 好个鬼! 窦家富心里暗骂,这么金贵的东西,他哪里舍得敞开了肚皮吃啊!还不如给他两碗大白米饭加几块肥肉来得实惠呢! 亏得某人临走前还信誓旦旦要一辈子对他好的,转眼却连饭都不让他吃饱,真是太可恶了! 毕竟身体还没恢复,吃过粥后,窦家富在肚子里骂着骂着就睡着了。 这一觉就睡了半天,醒来时太阳快要落山了。 可是,某人还是没回来。 窦家富不免焦躁起来,继而开始胡思乱想,那家伙不会是后悔了,吃到嘴了就走人,跑到外面躲起来,不想回来见他吧? 一念及此,便再也顾不得,忍着腰酸背痛屁股疼下床出门找人问话。 结果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就只陈妈一个在院门口心事重重地左右张望,他便只得向她打听某人去向。 陈妈一开始还吱吱唔唔顾左右而言其他,后来架不住窦家富脸色难看,一副你不说实话我马上就离开甄家的模样,这才压低声音一脸忧虑道:“听说是城东茶庄走了水,烧得很严重,大少爷上午得了消息就马上赶去了那边,还把府里人都调去救火,也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到现在都没见人回来,真是急死人了。” 窦家富听得一下呆住,旋即拔腿就往院外跑。 陈妈忙问:“窦公子,你要上哪里去?” 窦家富头也不回道:“我去找你们家大少爷!” 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51章 救人 窦家富一路出来都没见到什么下人,只遇到几个小丫头,跑到甄家的马厩一看,里面既无车亦无马,几名喂马的马夫也全都不在。 甄府地处宁城北面,而茶庄在城东,步行的话要大半天的功夫才能走到。眼见着天就快黑了,怎么办? 他略略思索了一下,马上又跑回了甄之恭的院子,在房间里一阵翻箱倒柜,找到了自己被某人藏在储物柜最底层的包袱,抓了一个小布袋就又奔了出去,然后直接从偏门出了甄府。 一来一回地跑了半天,窦家富脸上时青时红时白。 腰酸腿痛倒也罢了,原来干活时间久了也时常如此,他早就习以为常,忍一忍也没什么。关键是那个头一天被过度开发使用过的羞人之处,虽然上过药,仍有比较明显的灼痛感,跑动之间摩擦着衣料,更有种难以言说的不适感,让他禁不住又在心底大骂某个不知节制的家伙。 咬牙忍痛又跑了半条街,来到一间车马行,窦家富简单问了一名管事的几句,便慷慨解囊,豪掷二两银子,租了一辆带马夫的小马车,然后匆匆赶往城东。 坐在摇摇晃晃的小马车里,摸着干瘪的钱袋,窦家富欲哭无泪。刚才掏钱是爽快,如今却是肉痛不已。 要知道,自从给爹娘办了后事离开永平县城搬到张家村,直到一个多月前来宁城找甄之恭,整整半年的时间里,他辛辛苦苦省吃俭用,一共也就攒下了二两多银子,现在租了辆马车就一下子全没了,只剩下十几个铜板了。 在甄家住了这么久,甄之恭除了教窦家富武功,还教过他骑马,而单独租一匹马或者骡子也要便宜一些,只是他对自己的身体没信心,只怕还没骑到地方,自己的屁股先就开花了。所以,这该用的钱还是要用的,抠门不得。 换做旁的事,窦家富一定不会如此大方,只是眼下非常寻常。自听陈妈说了那番话,他就莫名地开始心神不宁,此刻最迫切的念头便是马上见到那人,见到他安然无恙,就算将所有的积蓄花得一文不剩,那也是值得的。 几次催促车夫快些赶车,窦家富终于在半个时辰后到达城东的甄家茶庄。 眼前看到的景象叫他难以置信,原本郁郁葱葱的茶山上空一片黑烟滚滚,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烟火气息,举目望去尽是大片大片烧得焦黑的土地。不过十天前他才来过这里,那时的茶庄山明水秀风光如画,是何等样的美丽安详啊,可是如今…… 茶庄前面一片开阔的场地上,此时横七竖八躺了上百人,个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好似从煤堆里扒出来的一般,更能听到大大小小的呻吟呼痛声,听来十分惨烈,显然有不少人在救火期间被烧伤了。 窦家富心中沉甸甸的,茶庄情况比陈妈描述的、以及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场地之中虽然点着不少火把,但里面人头攒动,乌压压一片,根本看不清谁是谁。窦家富只得找人问,然而来回转了几圈,问了好些人,却无一人答得上来甄之恭目前的去向和状况。 他愈发焦虑起来,怎么办,要去哪里找人才行? 这时,从茶山西侧的方向又下来一群人,互相掺扶着蹒跚而行,窦家富连忙迎了上去。只可惜,那几人虽然全都黑灰蒙面面目不清,他却能一眼看出里面并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 然而,其中一个身材矮壮的男人却冲他招手叫道:“窦公子,你怎么来了?” 听声音窦家富才认出此人正是上回他来茶庄时带着他逛了半天园子的一位管事,名叫梁兴,当下满怀希望道:“我不放心,过来瞧瞧。梁管事,你们大少爷呢?” 梁兴闻言一愣,继而反问:“怎么,大少爷还没下来?” 窦家富有些急了,“不知道,我刚才问了好几个人了,都说没见到他。” 梁兴倒还镇定一点,“不会吧,天黑之前茶庄的火已经全都扑灭了,大少爷应该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才对。窦公子,你别急,说不定大少爷现在哪个角落里休息,只是天黑大家没认出来,我马上让人四处找找。” 说罢便让旁边两个嗓门大的茶庄伙计在场边喊话,又派人分散开来到场地周边各间屋里去找,却都没找到人。 这下一众人才真的慌了神,一个个失了主心骨般互相看着不知所措。 窦家富心里揪紧,一声不吭地从场边抽了一根火把,拔腿就往山上跑。 梁兴连忙叫道:“窦公子,天黑山上危险,你又不熟悉地形,别去!” 窦家富哪里听得进去,心里耳中只剩下一句话,他没事的,他一定会找到他! 梁兴劝不回他也没办法,当下又召集全部无伤与轻伤之人再次上山搜索大少爷下落。 …… 甄家茶庄极大,共有五座山头总计万亩茶园。据梁兴刚才所说,这场大火几乎将西边三座山头的茶园焚烧怠尽,而东边两座山由于隔了一条数米宽的河而幸未波及。 天黑路艰,窦家富辨不明方向,只能无头苍蝇一般随意择了一条路上了西山,一边跌跌撞撞地奔走,一边不停地呼喊那个人的名字,还要时刻留意周边地上是否有受伤昏迷之人。 也不知找了多久,他头发散了,衣服挂烂了,火把灭了,嗓子也喊哑了,还摔了无数跤,跌破了手掌和膝盖,却仍然一无所获。 浑身已经酸痛到麻木,反而没什么知觉了,只是觉得很累,累到再也迈不动一步,再也喊不出一个字,只想就地躺倒,再也不起来。 又摔了一跤后,窦家富顺着山坡骨碌碌地滚了下去,直到被一截树干挡住。 他头晕眼花恶心欲呕,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摊在地上无神地仰望被烟灰遮蔽了大半的夜空。 突然间悲从中来,窦家富愤然骂道:“你不是总说自己福大命大,连阎王爷见了也要绕道走么?你现在倒是给我滚出来啊!混蛋!” 他觉得自己骂的声音很响亮,震得自己耳膜都嗡嗡响,但其实却是喑哑无力,比蚊子哼大不了多少。 然而,就在这时,斜下方一丈开外处却传来一个更加微弱模糊的声音:“有人么,救命……” 窦家富愣了一下后瞬间狂喜,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循着声音传来的位置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离得近了之后,那呼救的声音听得便清楚了一些,窦家富心里一下子又凉下来,不是他。 可是,即便不是那个人,也是一个仍然存活着的生命,他岂能见死不救。 窦家富闭目喘息片刻,强迫自己振作精神,旋即睁开眼,凝神去看面前的情形。 在他面前横着一道山沟,深不知几许,中间树枝藤蔓交缠勾连,上面还覆盖着厚厚一层落叶,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上去象是一片平地,一不留神就会一脚踏空陷进去。 若非他刚才从坡上滚下来的时候被那截树桩拦住,多半就会一头栽进沟里去了。 此时山沟中间就陷着一名男子,大半个身子埋在藤蔓树叶之下,只剩脑袋还留在外面,还有一双手紧紧扒住身前一条儿臂粗的藤子,防止自己继续陷落下去。 男子头发散乱,夜色中看不清长相,见到窦家富时再次哑声道:“救我。” 窦家富忙道:“你别急,我这就把你拉上来。” 担心自己力气不足,救人不成反被人拉下去,窦家富先找了一根够韧够长的藤子,一头绑在坡上的树桩上,一头打结拴在自己腰间,这才趴到山沟边去拉人。 或许人在某种紧急关头下都会爆发身体潜能,窦家富本来身体已经十分疲累,可是努力了半晌后,终于还是将人从沟里拉了出来。 男子脱险后对窦家富感激不尽,虽然形容狼狈,然而举止大方,语言文雅,明显教养出身良好。 窦家富连道不用客气,又问那人是茶庄的茶农,还是甄府的家丁。 男子顿了一下后答道:“都不是,在下只是白天在山中游玩,后来发现山上失火,为了避火仓促间躲到这里,谁料一不留神陷进了山沟。” 窦家富点点头,又随口道:“我叫窦家富,你呢?” 话音一落,就见男子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稍纵即逝,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在下宋知。” 此时东方泛白天色微明,男子已经将自己收拾整理了一番,将散乱的头发重新束了起来,并用衣襟擦去了脸上大半泥灰,现出一张白皙俊雅的年轻面容来,唇边噙着一抹微笑,令人观之可亲,如沐春风。 料不到自己竟然救上来一个这般出众的人物,窦家富一时间怔住。 第52章 新友 见窦家富盯着自己看,宋知便含笑问道:“窦公子,怎么了?” 窦家富略有些不好意思道:“没事。你身体怎么样,有受伤么?” 宋知答:“我陷进山沟的时候左脚崴了一下,有些痛,走路不敢使力。” 说着拉起左腿裤子,现出肿得老高的脚踝。 窦家富忙道:“那我扶你走吧。我们先到山坡上去,一会儿应该可以遇到茶庄的人,我让他们送你下山,再请大夫给你治伤。” 宋知一双温雅好看的眼睛闪了闪,蹙眉道:“这坡有些陡,恐怕就算你扶我我也上不去。而且,我也不是这茶庄的人,还是不要麻烦别人的好。再顺着这坡走下去一点,便是一条河,河道比较平缓,你扶我沿河往北走一段,送我出山可以吗?” 窦家富这下为难了。 他本意是想将宋知交给茶庄其他人照顾,自己接着寻找甄之恭,可眼下宋知提出了请求,又一脸殷切期待地看着他,他本就心软不善于拒绝人,被宋知这么一看更是说不出一个不字,犹豫片刻后终究还是答应了,“那好吧,我送你出山。” 于是他便扶着宋知继续往坡下走去。 如宋知所言,绕过那条山沟,再往下走了片刻,一条丈许来宽的河便呈现在眼前,河水清可见底,流势缓慢。 此时天色又亮了一点,周遭的景物已能基本看清,就见以这条河为分界线,两人下来的山头被烧得一片焦黑,河那边却依旧青翠如昔。 在山上奔走呼喊一夜,窦家富的嗓子早就渴得冒烟,此时见到清亮亮的河水便立马扑了上去咕嘟咕嘟一阵牛饮,恨不得脱光了跳进河里泡个澡才舒坦。 宋知也渴,却依旧不慌不忙,先洗净了手脸,再掬了水到嘴边慢慢啜饮,一举一动说不出的优雅好看。接着再将自己细细梳理了一番,整个人越发显得俊秀文雅。 窦家富不经意间看了他一眼,顿时便有些自惭形秽,赶紧把动作放小了些。 水面静下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模样有多寒碜,蓬头乱发满脸黑灰,比街边叫花子还不如,又忙捧了水擦洗收拾了一下。 随后,两人一边沿河北行,一边随性交谈。 宋知问:“窦公子,你是这茶庄的人么?” “不是,我是这里主人的,恩,朋友。”窦家富说话之间顿了一顿,脸上红了一红。 幸好宋知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只接着问道:“哦?这家茶庄是甄家所开,那窦公子是甄家大少爷的朋友?” 窦家富脸热热地答道:“是啊。哎,你别叫我公子了,听着怪别扭的,不如就叫我小豆腐好了。” 他对宋知温文尔雅的言谈举止印象很好,这辈子还未曾与这种人打过交道,不由自主便想与之亲近一些。 宋知从善如流,爽快应道:“好,小豆腐。看你面相我应该长你几岁,若不嫌弃的话你就叫我宋大哥吧。” 窦家富便高兴地叫了一声“宋大哥”。 几句话下来,两人关系近了许多,犹如相识已久般。 宋知又关切道:“小豆腐,你昨晚怎么一个人在失过火的山头上出现?是在找什么人么?” 窦家富闻言心情霎时又低落下来,声音也变得愁苦沉闷,“是啊,我在找甄之恭,他昨天上山救火,傍晚的时候与茶庄其他人走散了。我找了一夜都没找到他,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 宋知温言劝道:“别太担心,吉人自有天相,甄大少爷一定不会有事的。” 窦家富心中一暖,重重点头,“恩!我也相信他不会有事的,那个家伙命硬的很,上次受伤从山梁上摔下来都没事,这回一定也一样!” 宋知听了露出好奇之色,“咦,甄大少爷怎么会受伤从山梁上摔下来?这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倒没听说过。” 窦家富有些后悔自己嘴快,毕竟那事牵连到一些尚未公开的隐情与不便向外透露的人,不过宋知不是坏人,与那件案子也无关,告诉他一些也无妨,便略去了其中一些关键所在简单答道:“那事过去了有半年多了,当时他去永平县城外的山里玩,结果遇上一帮强盗,被他们打伤了,还被迫从山梁上跳了下去。我那天晚上正好从山下路过,便把他救了回去。” 宋知了悟,“原来如此,难怪一向高傲挑剔的甄家大少爷愿意与你结交,原来你曾经救过他一命。小豆腐,你心肠还真好,若不是遇上你,恐怕我困在那道山沟里也会凶多吉少。” 窦家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宋大哥过奖了,我看到了就帮一把呗,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宋知正色道:“你说的倒是简单,要做到却不容易。后来呢,那帮强盗抓住了么?” 窦家富如实答道:“没有,不过倒是发现了幕后主使者。” “是么,还有幕后主使者?”宋知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神情很是惊讶,“难道这不是一件普通的山贼劫财行凶的案子,背后还有什么阴谋?” 窦家富差点将真相和盘托出,转念一想还是不妥,便含糊道:“是啊,好像是他的一个亲戚,具体的我也不,不是太清楚。” 他一向不会说谎,说出这番话便觉得别扭,心里对宋知也有些欠意。 宋知倒也不再问,只一笑置之。 窦家富却好奇道:“宋大哥,你对甄家的事好象比较熟悉,你也是甄之恭的朋友么?” 宋知轻笑摇头,也不知是自嘲还是不屑,“甄大少爷我可高攀不起,只不过我也是宁城人,对本城首富家中之事多少有点耳闻罢了。” “哦。”窦家富并未往心里去,又问:“那宋大哥是做什么的?” 宋知随口道:“我么,没做什么,就只读读书,写写字罢了。” 窦家富听了却很羡慕,“真好,我最佩服有学问的人了。我小时候家里穷,没正经读过书,连字也认得不多。” 宋知听得十分受用,唇角微微上扬,“小豆腐,你要想学,宋大哥可以教你。” 窦家富不敢置信,“真的么?” 宋知含笑点头。 窦家富霎时喜出望外,笑得两眼弯弯,月牙一般,“太好了!宋大哥,你真好!” 宋知笑而不语,却忍不住抬手摸摸他的头。 说话之间,两人沿着河道走出了两三里地,窦家富不经意间瞥见前面一从茂密的水草下面泡着一团墨绿色的事物,象是衣服之类的东西。 他心中一动,放开宋知快走几步,上前定睛一看,登时又惊又喜又怕,激动之下差点一头栽进河里。 那丛水草掩着一个人,赫然正是甄之恭,虽然看不到身上有什么明显外伤,却闭着眼睛,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水草窝里。 宋知跛着脚也走了过来,看清那人的模样后脸色霎时一变。 第53章 相许 窦家富深呼吸两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告诉自己,他没死,他一定没死! 接着,他跳进齐腰深的河里,拂开水草,伸开双臂用力抱住那个毫无知觉、浑身湿冷的人,与他紧紧相拥。 随后,他感觉到从对方心口的位置,传来缓慢的心跳震动,脖子里也轻轻喷洒上他温热的气息。 窦家富猛地喘了一口气,眼泪刹那间掉了下来,谢天谢地,他真的没死! 他埋首在甄之恭颈间,任凭眼泪肆意而畅快地流淌。 “小豆腐,甄大少爷情况如何?” 听到宋知询问,窦家富抬起头来,逆光看不清他神色,噙着眼泪哽咽道:“他,他还活着,就是昏,昏了过去。” 宋知淡淡道:“你很在乎他么,居然为他哭了。” 窦家富赶紧用手背抹去眼泪,吸着鼻子颇有些难为情道:“我,我是太高兴了……” 如果刚才抱进怀中的是一具没有生息的冰冷尸体,他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在那一瞬间,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个霸道专横时常捉弄他的家伙对自己有多么重要。 宋知对他又哭又笑的失态表现不置可否,在岸上负手而立,不动声色地看着。 窦家富定了定神,将昏迷中的甄之恭负在背上,一手揽住他腿弯,一手抓住岸边的草,猛一使力登上了岸。 甄之恭比他高了大半个头,体重也重得多,窦家富两天来只吃过两顿粥,又奔波了一整夜,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背着这么大个人两腿直打晃,似乎随时都会摔到地上,他却咬牙硬扛着,一张小脸憋得有些发白。 宋知蹙眉道:“小豆腐,你把他放下来吧,别把自己的身体累垮了。” 窦家富固执地摇头,“不行,不知道他受了什么伤才会昏迷,我得赶紧把他送下山让大夫瞧瞧。” 顿了顿又有些迟疑,“宋大哥,你的脚……这样好不好,你先在这里等着,我把他背到茶庄以后马上叫人过来接你?” 宋知没什么表情道:“不必了,这里离出山口不远了,我自己走出去就好了。” 窦家富心里颇为过意不去,“但是这里到城里路程挺远的,你怎么回城呢?” 宋知无所谓道:“到官道上随便拦一辆车就行了。” 见他如此坚持,窦家富也不好再说什么,自己背着甄之恭也不可能再去扶他,只得道:“那宋大哥你路上小心些。” “我会的。”宋知应道,忽又正色,“小豆腐,你昨晚遇到并且救了我一事可否替我保密?” 窦家富不解,“为什么?” 宋知婉转道:“我对甄家茶庄而言毕竟是个外人,若被人知道我在这里出现过恐怕不好解释。” 窦家富听得似懂非懂,但一来他对宋知的为人十分信任,二来担心甄之恭的伤势急于下山,便也没有细问就答应下来:“好,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宋知这才微微一笑:“小豆腐,你不是想跟我读书认字么,过些天我会找你的。不过,这也是咱们俩之间的秘密哦。” 窦家富既觉新鲜又很感激,当下连连点头。 两人随后道了别,宋知一瘸一拐地沿着河继续前行,窦家富则使出吃奶的力气背着甄之恭拼命往山下跑。 好在只跑了半个山头,就遇上几个前来搜寻大少爷的茶农,茶农们见到窦家富背着甄之恭也是又惊又喜。 窦家富凭着一股韧劲憋着一口气才坚持到现在,此时见到人了心里不由一松,接着虚脱倒地不省人事,把几个茶农又吓了一跳。 随后众人七手八脚地抬着甄大少和窦家富迅速回到山下的茶庄,又找了两名大夫分别给两人看诊。 很快,两名大夫各自得出诊断结果:甄大少并无大碍,只是被烈火炙烤时间过长,加之吸入大量烟灰而产生暂时性休克,以他的身体底子只需喝几剂清肺润燥的汤药就没事了;窦公子则是过度劳累兼饥饿导致的晕厥,只要好好将养数日就可康复。 消息传出,茶庄上下一片欢腾。在刚刚遭受过前所未有的重创后,这一消息对疲惫伤痛的人们来说无异于最大的抚慰了。 …… 半天后,窦家富醒了,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某人。安心高兴之余,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好饿啊,饿得要死了……” 本来期待着他苏醒后两人来一场感人肺腑荡气回肠的拥抱与亲吻的某人大失所望,却也只能应道:“好好好,马上喂饱你。” 说着抱起他靠坐在床头,然后从床边小几上端了一只大碗。 窦家富抬头一看,立时炸了毛,“怎么又喝粥?!” 甄之恭莫明其妙,“喝粥怎么了?” 窦家富泪流满面地控诉:“我前天就喝了一碗粥,昨天又只喝了一碗粥,今天你怎么还给我喝粥?我原来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小气,就不能给我吃一顿干饭么?” 甄之恭哭笑不得,他小气?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啊,这一碗粥能买十斗米呢! 没办法,只能耐心解释:“前天给你喝粥是因为你那时候半昏半醒,眼睛都睁不开了,喂粥比较方便。” 窦家富脸上一红,心里愤愤然骂道,还不是都怪你,翻来覆去折腾了我大半天,差点没把我累死! “昨天给你喝粥是因为你那里红肿着,要是吃干的怕大解的时候会不舒服,不如喝点滋补的粥,既能补身又易排解,可以让你那朵可爱的小花尽快恢复……” “闭嘴!不许说了!”窦家富面红耳赤,抓狂地大叫。 反正怎么说都是这家伙有理了,自己反倒是不知好歹无理取闹! 甄之恭勾唇一笑,“粥不好吃么?没关系,我有办法让它变得可口一点。” 说罢舀了一勺粥,没有递给窦家富,却是喂进自己嘴里。然后在窦家富瞪大眼睛正要开口质问时,迅速扳过他的头,不容抗拒地把唇压了上去。 “呜……” 窦家富挣扎,无效。 好半天唇舌交缠相濡以沫后,甄之恭把人放开,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如何,两个人分而食之,滋味无穷吧?本大少从昨天到现在也没吃过,现在正好一举两得。” 窦家富气喘吁吁,脸上红得要滴血,哪里答得出一个字来。 论无耻,他再修炼十辈子,也不是此人的对手! 接下来,一大碗粥便这样你半口我半口地分吃完了。 最后一“口”尤为缠绵漫长,窦家富在快要窒息时才终于被放开,不由头晕眼花又羞又怒地瞪了某无耻之徒一眼,想要谋杀啊?换个痛快的方式行不行?! 甄之恭面上却不复方才调笑之意,定定地看着他道:“小豆腐,你又救了我一次。能够遇到你,是我甄之恭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什,什么嘛,突然又一本正经说这种肉麻死了的话…… 窦家富一颗心跳得又急又快,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第54章 小别 然而,窦家富憋得脸通红也不知道要如何回应。 甜言蜜语什么的,太难说出口了,哪像脸皮厚如城墙的某人,就和谈论天气一样张嘴就来。 甄大少正双眼亮晶晶地期待有人感激涕零主动投怀送抱时,门外突然人影一晃,走过来一个人。 周福生出现在门口,见屋里两人挨得极近神情暧昧,当下有些尴尬,犹豫着是不是要视若无睹地转身离开。 窦家富红着脸往床里挪进去一些,拉开与某人之间的距离。 甄之恭咳了一声,肃容道:“周叔,情况如何?” 周福生答:“大少爷,全部统计完了,这场火灾咱们茶庄大约损失了六千亩茶树,参与救火之人前后一共有四百三十五人,其中轻伤五十二人,重伤四人。” 甄之恭与窦家富闻言心里俱是一沉,屋里原本甜蜜旖旎的气氛也随之冷凝下来。 片刻后,甄之恭缓缓道:“周叔,替我去安排一下,把今年茶庄上半年的收入拿出三成来抚恤伤者,再拿两成论功行赏,奖励其余参与救火之人。” 窦家富对他说的话没什么概念,只觉得该当如此。 周福生却是震动不小,茶庄的收入主要来自于贩卖春茶,上半年收入通常占全年收入总额的七成,而今年年成较好,上半年收入约有八十万两银子,五成便是四十万两,按受伤程度和救火功劳分配,则每人少则可得数百两银子,多则可得数千两,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 而这次大火令茶庄损失惨重,至少在未来三年内都无法恢复原气,茶庄乃至甄家总收入也会因之而减少大半,大少爷此举不可谓不慷慨。 在心中迅速盘算一番后,周福生既感且佩地重重点头应下。 甄之恭又一字一字森然道:“此次之事本大少绝不会善罢甘休,定要让纵火贼拿命来偿!” 窦家富心头一凛,忍不住问:“这次失火不是天干意外引发的,而是有人故意纵火行凶?” 周福生接口道:“大少爷说的不错,若是意外引发,火势不可能这么大,也不会蔓延得如此之快。今天早上我派人按大少爷的吩咐在失火的三座山头细细搜查了一番,结果在其中一座山的山脚下发现了可以助燃的硝石和硫磺等残留物,显然是有人丧心病狂蓄意为之。” 窦家富听得脸色发白,什么人会做出这等疯狂歹毒的事来?实在太可怕了。 看他脸色不对,甄之恭朝周福生挥了下手,“周叔,你先去忙吧。” 等周福生关门出去以后,便把人一抱,柔声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窦家富摇头,“没有,只是想着周叔刚才说的话,觉得心里很难受。你说,会是什么人放的火呢?也太狠了。” 甄之恭沉声道:“这世上最狠不过人心。甄家树大招风,暗中眼红嫉恨者大有人在,可是敢于铤而走险蓄意逞凶者毕竟还是少数,我迟早会把这个败类揪出来的。” 窦家富有些后怕地拉住他的手,“坏人要抓,你也要小心些,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要多多保重,否则……” 否则留他一个,该如何自处? 甄之恭反手与他十指交扣,正色道:“小豆腐,我答应你,以后再不会轻易涉身险地,我还要和你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呢。” 窦家富这次没有再别扭地唱反调,而是红着脸低低应了个“好”,旋即与他静静相拥。 茶庄经过一劫后亟待清理重建,窦家富的身体虽然没有什么大碍,但接连几日劳累过度损伤了一些元气,需要好生调养一段时间,下午甄之恭便亲自送他回城,把他送回甄家后自己再返回茶庄主持重建大局以及继续调查纵火一事。 窦家富本不想走的,甄之恭又何尝舍得让他离开,只是茶庄现在环境不比从前,不利于窦家富休养恢复,况且人在身边甄之恭也根本定不下心来做事,于是只能硬下心肠将人送走。 甄老爷与秦氏在家中提心吊胆等了两日,几乎没吓出个好歹来,直到昨天下午才得到甄之恭获救的确切消息,今天突然见到儿子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眼前,眼泪霎时便流成了河,一左一右抱着他哭得天昏地暗。 本来出门在外的甄之敏听说了之后才刚刚赶回来,此时虽然还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看到大哥时却也红了眼圈。 甄之恭安抚劝慰良久,二老才止了哭收了声,秦氏又连说佛祖保佑,明日要到庙里去上香拜佛。 甄之恭将身后同样看得眼泪汪汪的窦家富拉到前面来,无比郑重道:“爹,娘,你们要感谢的人是小豆腐,这次又是他救了儿子一命。” 甄老爷已经听人详细汇报过儿子得救的经过,当下在窦家富肩头重重拍了两下,赞道:“小豆腐,真是好样儿的!” 窦家富身体还有些弱,瘁不及防下差点被这两巴掌拍到地上去。 甄之恭适时将他扶住,不由分说地让他半靠在自己身上。 秦氏蹙眉,欲言又止。 甄之敏倒撇了撇嘴,“小豆腐,一阵子没见,你身子怎么更弱了,被我大哥欺负狠了么?” 窦家富听不来这种半明半暗的荤话,只下意识地为某人辩解:“没有啊,他对我挺好的。” 虽然他觉得某人的确常常欺负自己,但那是他们俩之间的事,外人要是说三道四,他听了可不舒服。 甄之敏怔了怔,旋即哈哈大笑,跌足拍掌道:“有趣有趣!大哥,你调、教有方啊!” 窦家富莫明其妙,哪里有趣了? 甄之恭眼角抽了抽,在他耳边低声道:“别听那小子胡说八道。” 接着伸手在笑个不停的甄之敏后脖颈上抽了一下,板着脸训斥:“没大没小!小豆腐也是你喊的?以后要叫他家富哥!” 甄之敏“嗷”的叫了一声,旋即一边撒开两腿跑开一边捂着脖子愤愤叫道:“我偏不!我就要叫他小豆腐,气死你!” 甄之恭磨着牙,“死小子,下次再跟你算帐!” 甄老爷同样听得一头雾水,秦氏却愈发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甄之恭先扶窦家富去一边坐下,然后到秦氏面前低声道:“娘,小豆腐在山里找了儿子整整一夜,又把儿子从河里背出来送下山,结果累出病来了。原本儿子应该亲自照料他,但茶庄还有很多事需要做,所以只能把他送回来休养。儿子不求您能代为照顾,只希望您能念在他救了儿子第二次的份上不要为难他。” 秦氏听得心里不无酸涩,偏过头道:“娘不是不明事理恩将仇报之人,既然他是为了救你才伤了身,娘这几日自然不会与他为难,还会派人尽心服侍他。只是,等他养好身体后,就必须尽快离开咱们家。” 甄之恭皱眉,想要争辩一二,但见窦家富好奇地朝这里张望,只得克制住了,隐忍道:“娘,小豆腐的去留等儿子处理完茶庄的事情后再回来与您好好分说,这几日就拜托您了。”说罢朝秦氏深深一揖。 秦氏不置可否,只受了他这一礼。 天色向晚,甄之恭要打马回转茶庄,最后与窦家富作别。 窦家富虽有满心不舍,当着甄家众人的面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拿一双乌黑纯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甄之恭强忍住想要亲吻那双眼睛的冲动,抬手摸摸他的头,叮嘱道:“你乖乖在家休息,尽快把身体养好,过几日我就回来了。” 窦家富说不出话来,只重重点了头。 甄之恭翻身上马,在他依依眷念的目光中打马飞驰而去。 第55章 奸夫(倒V结束) 接下来几日,窦家富便安心在甄家休养,秦氏派了一名小厮每日给他送汤送药尽心照料,令他感激不尽。 他其实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身子虚一点,不是病得下不了床,所以大部分日常活动还如平时一样,就是把练功一项暂时略去了。因对秦氏的照顾无以为报,又实在闲不住,便每日亲自下厨用心做上两道菜,用食盒装了让那小厮送过去,以此来聊表谢意。 只是这几日里秦氏始终没有露面,吃了菜也未让小厮代传意见,让窦家富稍感失落。 不过茶庄那边倒是每天有人专程骑马过来,向他汇报某人每日的动向,再捎上一两句话,辟如问他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或者诉苦自己又忙了一天连口水也没顾上喝,又或者说今天没胃口好想吃豆腐等等,诸如此类没营养的话。 那来传信的小伙子每每转述甄大少的话时表情都很古怪,心里对两人关系好奇得要死,又想笑不敢笑,憋得脸都要抽筋了。 窦家富只当没看见的,他发现跟某人相处久了,自己的脸皮厚度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增加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被人好吃好喝地伺候了三天后,窦家富身体便基本康复了,只是甄之恭还没回来,传话说实在太忙,恐怕还需三五日才能脱身,他便有些怏怏的,那个家伙不在身边实在是太无聊了。 这日上午,窦家富躺在院子里一座假山下的竹榻上乘凉,躺着躺着就快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旁边树丛后跑来两个人,压抑不住兴奋地议论着什么。 窦家富虽然被吵醒了,一时却懒得动弹,就继续闭着眼睛躺在竹榻上。 “哎,你听说没,二少爷醒了!” 窦家富听到的第一句话便让他心里一个激灵,跟着也清醒了。 算起来,甄之敬与其兄大打出手以致受伤昏迷至今已有十来日了,若不是此时听到人提起,他都快把这位二少爷给忘了。 他不由屏住呼吸,听树后两人继续说下去。 “不是吧,前两天大夫不是说二少爷多半要当一辈子的活死人么?二夫人当时听了差点撞墙寻了短见,后来喂了药才算安静下来。” “嘁,最早来给二少爷诊治的那位王大夫不还说他恐怕活不了几天么,都是些坑钱蒙人的庸医!早上小喜子专门跑来跟我说了,昨晚跟他一屋的小福子给二少爷喂粥时,二少爷呛了一下,然后就突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把小福子吓得碗都给扔了!” “乖乖,还真醒了啊?” “那还有假!不过,二少爷醒是醒了,脑子却有些不大清楚,谁都认不得了,呆呆傻傻的,就连二夫人跟他说话也不理不睬的,还莫明其妙地突然发脾气乱摔东西。二夫人开始还高兴得直掉眼泪,后来见他这样就又受了刺激,一下子晕了过去。” “会不会是昏迷太久了,醒了之后一时迷糊才这样,过几天就好了?” “谁知道呢,也搞不好一辈子就这样了!” “哎,可怜啊,想当初咱们家二少爷可是宁城第一风流公子的,迷倒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儿啊。” “嘿嘿,可不止是大姑娘小媳妇儿,还有不少男人都被二少爷迷得七荤八素呢……哎,不早了,干活去!” 树丛后的两个人一边低声调笑一边离开了,剩下窦家富在竹榻上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对甄之敬的感觉有些复杂,既恨又怕,在听说他伤重昏迷生命垂危后又忍不住有些同情怜悯,毕竟此人虽然可恶,却也罪不致死。 不过,甄二少爷是死是活,是清醒还是呆傻都不是他能左右的,只要这位二少爷以后不要再来骚扰他就好了。 没有某人作陪的日子实在无聊,吃过午饭后,窦家富考虑要不要去茶庄瞧瞧,可是,那家伙那么忙,连回来的功夫都没有,自己去了不是会打扰他么…… 正犯愁时,一名下人敲门进来,说有人送了一封信来给窦公子。 窦家富起先以为搞错了,等亲眼见到信封上写着自己的大名时才敢相信这信的确是给他的,当下惊讶非常。 奇怪,他无亲无故孑然一身,谁会写信给他呢?对方又如何知道他现在甄家呢? 活了二十年,窦家富还是头一回收到这种东西,只觉得十分新奇,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后,取出一张散发着淡雅馨香的洒金纸笺,就见上面用秀逸清隽的字体写着数行字。 颠来倒去连蒙带猜地辨认半晌,他才大概弄明白这封信的意思,是请他今日傍晚酉时前往文澜街如意堂一聚。 信末落款不是手写人名,而是用殷红的朱砂印着一个典雅的字——“知”。 窦家富脑子里灵光一现,恍然大悟,这是宋知要见他啊!太好了,这下子可有事情做了! 他一下子便激动起来,举着信笺几乎要手舞足蹈。 宋大哥果然言而有信,说了过几日会找他,这就真的送信来约他了!不愧是读书人,瞧这信多有学问,字写得多漂亮啊! 虽然时辰尚早,离宋知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窦家富却已经坐不住了。想着宋知为人文雅讲究,便特地洗漱了一下换了件杨柳青色的干净衣服,又将头发梳理齐整,然后兴冲冲地出门去赴约。 快要到偏门时,却见一人晃晃悠悠地从园子那边过来,却是小少爷甄之敏。 窦家富见到这位小少爷便有些头痛,刚想绕到一边的大树后避免与他相遇,不料甄之敏却已经看到了他,然后快步走了过来,他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两人相距三尺时,甄之敏停下了,抱着胳膊挡在路中间,眼神怪异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接着凉凉道:“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的,这是要去见谁?” 花枝招展……窦家富嘴角一抽,这是夸他啊还是损他呢? 他耐着性子答道:“去见一位朋友。” 甄之敏哼了一声,“什么朋友,我看是奸夫吧?大哥才几天不在家,你就耐不住寂寞了?” ……!!! 这回窦家富不止嘴抽,连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抽了筋,这小子才多大?好象才十四岁吧?怎么说出的话这么,这么,这么地让人想扁他呢?! 他也懒得解释了,挥着拳头恶狠狠道:“小孩子家家少胡说八道,赶紧让一边去,不然我揍你哦!” 甄之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敢威胁我?” 真是岂有此理,也不打听一下,他甄小少爷怕过谁?! 窦家富担心与他纠缠下去会没完没了,误了宋知的约,遂把心一横,厚着脸皮道:“是又如何?你最好别惹我,否则你大哥回来我怕你不好向他交待!” 甄之敏心里一凛,居然一时间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他甄小少爷的确天不怕地不怕,爹不怕娘不怕,唯独就怕他大哥一人。 趁他愣神的当儿,窦家富闪电般从旁边绕了过去,然后撒足朝偏门奔去。 甄之敏这才回过神来,不由七窍生烟,恼羞成怒地大骂:“小豆腐,你这个不守妇道的男人!我要告诉大哥去,看你怎么向他交待!” 可惜窦家富已经跑得远了,听不到甄小少爷的反威胁。 第56章 约会 窦家富顺畅无阻地从偏门出了甄府。 他现在的身份颇有些微妙,甄大少对他的不一般人人看在眼中,只是现在还没有个明确说法,加上秦氏有意无意地“关照”下人们见到他都会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安,门卫也会毫不犹豫地予以放行,面上都几乎拿他当半个主子对待,但也仅此而已。他要是出门不会有人跟前跟后地跑腿巴结,也不会问他要去哪里几时回来,任他来去自如。 以窦家富的心机是感觉不到其中有什么问题的,相反觉得十分自在。 出门才走了几步,一错眼,瞥见前面拐角处似乎有人鬼鬼祟祟地探头朝偏门这里张望。他正要再看一眼,那人却一扭身迅速闪进了旁边的巷子里。 那人戴着一顶有着宽大帽檐的帽子,看不清面目,身形十分纤秀。 窦家富总觉得那个身形有点眼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不由得快走几步来到那个拐角处,结果巷子里空空荡荡的,连个鬼影也没有。 可能是刚才眼花,或者记错了吧。他摇摇头,继续朝前行去。 宁城的文澜街窦家富曾经跟着甄之恭去过一回,就是在名叫阳春坊的戏园子听戏。 除了戏园外,文澜街上还开着本城最有影响力和规模的诗社、书画斋、金石铺以及书院,宁城大部分文人墨客也在此呼朋引伴长期驻留,因此该街也被人称为书香一条街。 从甄府步行要大半个时辰才能到达文澜街,由于之前被甄之敏阻了一阵,窦家富找到位于文澜街最僻静处的如意堂时约摸正好到了酉时。 他风风火火地抬脚便要往里走,却被门口一名身着酱色绸衫的瘦削男子拦住,随便扫了他一眼后傲然道:“请出示本堂信物。” 窦家富虽然一身簇新穿得不错,但一来没有仆从跟随,二来气质平平,既不像文人也不像贵客,那男人便有些瞧不上了。 窦家富摸不着头脑,“信物?什么信物?” 男人不耐烦道:“本堂不对外开外,无有信物概不能入!” 窦家富暗忖,宋大哥那封信算是信物么?可他出门前好好放在自己屋里,没带出来啊,只得急道:“是宋知约我来的!” 男人一听这个名字态度立即来了个大转变,陪着笑脸道:“敢问阁下可是窦公子?” 窦家富答:“是啊。” 男人赶紧把门让开,点头哈腰道:“窦公子,对不住,鄙人有眼不识泰山!我家主人已经在里面等了有一会儿了,窦公子您请随我来!” 原来宋知是这里的主人啊,真了不起。窦家富一边感慨一边跟着那自称叫乔子义的男人进了如意堂。 如果说甄府的园子尽显一城首富的奢华大气,如意堂里则处处彰显文雅品味,里面曲径通幽别有洞天,哪怕是一盆花的摆放,两块石头的堆砌看上去都极有讲究,更别提随处悬挂的装裱精良的书画。 堂里静谧无声,看不到一个人影,仿佛与红尘俗世隔绝开来的另一个清净世界。 即便在甄府那等富贵所在呆得久了,窦家富依然在如意堂里比较局促,只觉得自己与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一举一动都太过粗陋随便,会破坏此处清幽高雅好似不染尘埃的氛围。 曲曲折折不知转了几个弯,男人在一间竹木搭就的雅舍外停下来,朝窦家富道:“宋公子就在里面,窦公子请进。” 窦家富便踏着木阶拾级而上,心里既觉新鲜又有些紧张。 雅舍竹门半开,里面正有一人在案前笔走游龙,挥豪作画。 那人白衣胜雪,眉目清雅,运笔间如行云流水,恣意洒脱。风从竹窗飒飒而过,掀起他纤尘不染的宽大衣袖,翩翩然好似凌空云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一般。 窦家富站在门口看得两眼发直,连大气都不敢喘,唯恐惊扰了屋内作画之人。 良久,那人手腕一转十分潇洒地收了笔,轻吁一口气后将笔投入笔洗中,抬头见到门口呆立半晌的人,不由轩眉轻扬,“小豆腐,你来了多久?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 窦家富不好意思道:“就来了一会儿,宋大哥你在画画,我不敢吵到你。” 宋知微微一笑,又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他一遍,眸中闪过一道流光,颔首道:“不错,这个颜色很适合你,衬得你清新如柳肤白如玉,宋大哥几乎都认不得了。” 窦家富:“……” 其实自来甄家以后,他穿的衣服全是某人特别指定的深深浅浅的绿色,那天在茶庄遇到宋知也不例外。只是当时他在失过火的山头上奔波打滚了大半夜,以致浑身黑灰一片狼藉,好好的衣服也看不出本来面目,连带着本就平凡的五官更不起眼。 今天可是不一样,出门前他特地沐浴更衣过,也照过镜子,知道自己的模样干净整齐还算顺眼,可是再怎么样也消受不起宋知这番褒扬。 迄今为止也就某人跟他说过类似于调笑的话,可是某人跟他关系“非同一般”,他听啊听的也就习惯了。如今换成结交不久的宋知来说,虽然对方的神情一派光风霁月,并无半点不正经,还是令他有些不自在,脸红耳热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回应才好。 半晌他才驴唇不对马嘴地问:“宋大哥,那个,你,你的脚好了没?” 宋知被他的窘迫逗得哈哈大笑,片刻后才止了笑道:“已经好了,否则也不会约你来了。对了,甄家大少爷情况如何?” 窦家富黯然道:“他没事,就是那天被烟尘呛晕了。不过茶庄损失很严重,还有不少人烧伤了,他这些天一直在那边忙着处理,没空回家。唉,那放火的人心肠真是太歹毒了。” 宋知默了片刻,随后道:“人人都有迫不得已的时候。小豆腐,甄大少是大忙人,就让他去忙他的好了,你若在他家呆得烦了,随时都可以来如意堂找宋大哥。” 窦家富感激不已道:“宋大哥,谢谢你。” 宋知朝他招招手,“小豆腐,过来,看看宋大哥画得如何。” 窦家富依言去到桌案后与他并排而立,这才看清他先前画的是一幅山水画卷,群山如黛,玉水迤逦,旁边还题着一首诗,龙飞凤舞的。整个画面看上去风雅飘逸,令人耳目一新。 他是没什么鉴赏水平的,那首诗写的什么也不大明白,只是觉得这幅诗配画看着十分赏心悦目,便真心赞道:“宋大哥真厉害,原来你是大画家啊。” 宋知唇角上扬,忍不住抬手摸摸他的头,“小豆腐,你真会说话,你一来,大哥心情就好多了。” 窦家富一脸认真道:“是宋大哥画得好,我只是实话实说。” 宋知笑道:“你要想学,我今天便可以教你。” 虽然这话前几天他就说过,但此时亲眼看他作画后再提起来,窦家富受到的冲击力更大一些,当下诚惶诚恐道:“这,会不会太麻烦宋大哥了?我,我连字都写不了几个呢。” 宋知不以为意,“哪里麻烦,只要你愿意学,大哥一定奉陪。” 窦家富连连点头,“愿意!我愿意!” 宋知轻笑一声,半真半假道:“答应得这么快,这么容易就相信人,你不怕我把你卖了?” 窦家富也笑,“宋大哥真会开玩笑,我又不值钱,卖了我有什么用。” 宋知但笑不语,接着将墨迹已干的山水画卷了放到一边,重新从柜里取了一张玉版宣纸铺在案上,又从笔架上取了一管狼豪,在砚中蘸了墨后递到他手中,“来,我们开始吧。” 窦家富接了笔,五指僵硬如抓刀一般。他这辈子何曾如此正儿八经地拿过这般漂亮的笔,也就原来爹娘还在世开着豆腐作坊时,用一杆秃头笔随便记个帐罢了。 紧张之下手一抖,一滴浓黑的墨汁便从笔端滴落,“啪”的一声在纸上砸出一个指头大小的黑斑来。 他一下子就慌了神,结结巴巴道:“宋,宋大哥,对,对不起……” “没关系。”宋知浑不在意道,“这块墨斑如此圆润,倒是可以利用一下。来,我教你。” 说着伸手握住窦家富抓着笔的右手,带着他以那块墨斑为基础涂抹描画起来。 两人此时挨得极近,宋知站在窦家富身后握着他的手,几乎半抱着他,嘴唇距离他脸颊不过两寸之遥,呼出的气息直直喷洒在他颈中。 窦家富既有些受宠若惊,又觉得两人这个姿势十分别扭,这辈子他也就和某人这般亲近过。可是宋知不嫌他没有半点基础,如此尽心尽力地教他画画,这等好意他怎能拒绝,于是一声不吭地由他带着自己作画。 只是他光顾着紧张了,手心都攥出了一把汗,连笔下画的什么东西也没注意到。 第57章 劝酒 感觉到怀里人的乖顺,看着他脸上细小的绒毛,嗅着他颈间散发出来的淡淡草木清香,宋知心里微微一动,喉头有些发干,便朝那段白皙纤细的脖颈不轻不重地吹了一口气。 窦家富却犹如被针扎了一般,浑身一个激灵,“啊”的叫了一声,旋即捂着脖子回过头,惊疑不定地问道:“宋大哥,你,你做什么?” 宋知挑眉,一脸无害道:“没什么,刚才有只飞虫落到你脖子上,我帮你吹走了。” “哦……”窦家富松了一口气,接着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有些可笑,宋知这般文雅俊秀的人物,能对他做什么?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虽然如此自嘲,接下来窦家富还是稍稍与宋知拉开了一些距离,毕竟此人不是某人,大热天的挨得太近还是会觉得不自在。 幸好宋知带着他很快完成了一幅画,但见纸上现出一棵葡萄藤,藤上挂着串串晶莹剔透的葡萄,看上去十分生动诱人。而先前窦家富无意中滴落的墨斑,便成了其中一串葡萄的其中一颗,与整个画面衔接得天衣无缝,没有半点突兀之处。 画旁还写着窦家富的名字及年月日,字迹与那封信一样,清隽秀雅,很是漂亮。 窦家富一时间又惊又喜,虽然这幅作品是在宋知的主导下完成的,自己只如提线木偶般没有出半分力,但毕竟他也自始自终参与其中,令他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成就与振奋感。 宋知道:“如何,写字画画其实没你想的那么难吧。” 窦家富老实道:“还是很难,我就算学一辈子只怕也写不出,画不好。” 宋知弯唇一笑,“小豆腐,别这么轻易否定自己,慢慢来。你这么聪明,只要肯学,总有一天也会练出一定水平来的。” 窦家富虽然对自己并无太多信心,但对宋知的鼓励与肯定感动不已,当下道:“宋大哥,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呢,我,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宋知佯怒道:“傻瓜,这算什么,你还救过我的,忘了?再跟我这么客气,我可再不敢让你进如意堂的大门了。” 窦家富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时,一名青衣小仆来到雅室门口,躬身道:“公子,晚膳已经备好了。” 宋知径自把窦家富的手一拉,“走,吃饭去。” 窦家富忙道:“不用了,宋大哥,有点晚了,我先回去了。” 宋知不容置疑道:“不行,你要是现在就走,就是瞧不起宋大哥了。” 这话一出,窦家富哪里还能拒绝,只能被他牵着出了雅舍,来到近旁一间凉亭。 亭里石桌上已经布满了各色菜肴,其精致与高档丝毫不亚于甄家的饭桌。 两人分主宾位在桌边坐下,宋知亲自提壶斟酒。 窦家富眼见着他倒了一杯,又要倒第二杯,赶忙伸手将他拦住,“宋大哥,对不住,我不会喝酒,不用给我倒了。” 宋知将他的手拂开,不以为然道:“男人怎么能不会喝酒,就算原来不会,喝几次也会了。而且,这酒可是宋大哥自酿的莲花白,别处喝不到的,你一定要尝尝。” 窦家富急了,噌的一下起身道:“宋大哥,我真的不能喝啊!喝了,喝了会有麻烦的!” 麻烦还不只一点,首先,他酒量低微,容易喝醉,醉后会控制不住自己,可能做出有违自己本心的糊涂事来,上次血淋淋的教训可是历历在目啊。今天若再喝醉了发起疯来破坏了如意堂的一草一木,或者冲撞冒犯了宋知,那罪过可就大了。 其次,也是上次醉酒发疯,自己把自己送到豺狼嘴边的后果。在从茶庄回甄家的那天上午,某豺狼曾向他严正警告,以后他不在场时,不许他沾一滴酒,否则若是被他发现,一定会好好地与他说道说道。 当时某人一边说,一边眼泛绿光不怀好意地往他曾经饱受蹂躏的屁屁上瞄,当时令他脊背发凉,毛骨悚然,至今想起仍然心有余悸。 某豺狼一向霸道凶残,说得出就绝对做得到,即便此时人不在场,也丝毫不减其淫威的影响力。窦家富为自己身家性命着想,拼着拒绝宋知让他不快,也不能喝他的酒啊。 见他急得直跳脚,宋知蹙眉,“喝个酒而已,能有什么麻烦?难道……” 略顿了顿,“有人不让你喝?” 一语中的,窦家富既没好意思肯定也不能昧着良心否定,吭吭哧哧的答不上话来,一张脸却是控制不住的红了起来。 宋知眼神暗了一暗,只觉如同吞了只苍蝇般难受,偏偏对着窦家富又发作不出来,半晌才淡淡道:“你还真是听那位大少爷的话,除了有钱,他哪点好了?” 听他口吻明显带着轻鄙不屑,窦家富脑子一热,想也不想便道:“他很好啊,虽然霸道了一点,但不会无缘无故地欺压别人。虽然时常捉弄人,但都没什么恶意。虽然老是自以为是自恋得不行,但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 眼看宋知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窦家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霎时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宋知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云淡风轻道:“不喝酒就算了,吃饭吧。” 嘴里说让窦家富吃饭,自己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窦家富心中忐忑,低着头慢慢往嘴里扒饭,一边不时偷偷抬眼去瞧宋知的脸色。 半晌见他没什么表情,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忍不住讷讷道:“宋大哥,你,你是不是生气了?” 见他圆睁双眼,小兔子一样战战兢兢的模样,宋知失笑摇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只是一个人喝酒有点没滋味。好了,快吃吧。”说着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 窦家富放下心来,捧起碗大口吃起来。这几日在甄府调养都吃得比较清淡,如今康复了,又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自然要放开肚皮吃个痛快了。 看他吃得香甜,不再象刚才那般谨小慎微畏首畏尾,宋知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吃完饭后已经戌时过半,窦家富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道:“宋大哥,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宋知挑眉,“既然晚了,就不必回去了,今晚就在如意堂宿下吧。” 窦家富摇头,“不行,我出来的时候没跟甄府的人打招呼,如果整夜都不回去有点不好。” 有了前面拒酒一节,宋知对他有了全新的认识,这小子看似老实单纯毫无城府,极易听信人言,但并不是没有主见的,一旦固执起来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动,当下也不再坚持,随意道:“那好,你回去吧,路上小心些,明日再来。” 强扭的瓜不甜,他宋公子高风雅量,还没到需要强迫人的地步。反正来日方长,就不信这只纯洁的小兔子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窦家富十分爽快地应了,然后由宋知亲自送出如意堂。 这一晚在如意堂体验新奇收获多多,窦家富心里欢喜,连回去的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回到甄家时将近亥时,府里人大都结束了一天的活计准备睡下了,见到窦家富此时才嘴角带笑的回来,显然心情很是不错,心里虽然疑惑且好奇,却也无人多嘴问上一句。 第二天早上,窦家富来到院里活动腿脚舒展筋骨,想把辍下了几天的功夫重新练起来。 才练了一会儿,听得院外一阵吵嚷,间中夹着一个似是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愤怒而狂傲。 窦家富心中一动,忍不住出了院子想看个究竟。 这一看便惊了一跳,许久不见的二少爷甄之敬在院外不远处,似是想往这边来,却被几名健硕的家丁死死拉着,双方僵持不下。 甄之敬显然恼怒非常,俊美的脸庞现出乖戾之色,喝道:“滚开,别拦着我!” 旁边一名家丁满头大汗地劝解:“二少爷,您别过去,那里不是您该去的地方,小的带您去别处玩可好?” 甄之敬厉声道:“什么地方我去不得?我便是要去那里,都给我滚!” 说罢低吼一声,猛一用力,将数名家丁同时甩开,然后朝这边大步而来。 窦家富一时有些无措,拿不定主意自己是要避进屋里,还是躲到院外去更安全。 这一犹豫便耽误了时间,甄之敬转眼便疾步来到跟前,虎视眈眈地瞪住站在门口的窦家富。 窦家富心里一个激灵,定在当地,旋即暗暗握紧双拳全神戒备,打算在对方动手发作时先发制人。 今时不同往日,这一次他总不会被这位二少爷压制得翻不了身吧! 谁料甄之敬并没有动手,看他的目光陌生而鄙夷,“长这么丑,滚远些,别污了爷的眼。” 说罢下颌一扬,与他错身而过,趾高气昂地进了院里。 “……” 窦家富额上滚下一滴豆大的汗珠,既觉羞赧,又松了一口气,他是不是该为自己长成这样感到庆幸? 看样子,甄二少爷果真神智不清了,居然连他也认不得了。 第58章 问罪 几名家丁不无好奇地看了表情复杂的窦家富一眼,接着同样绕过他进了院子去追甄之敬。 窦家富只能站在一边眼睁睁看着,毕竟他不是此间主人,只是寄居在此,而甄之敬即便是疯了傻了认不得人了,也还是堂堂甄家二少爷,就算要把这院里的房子拆了,他也没资格说什么。 幸好,甄之敬并未拆屋掘地大搞破坏,只把院里的几间厢房连同厨房茅厕挨个看了一遍,然后皱着眉头来到院里,不满道:“人呢,怎么不在?” 几名家丁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小心问:“二少爷,您问谁?” 甄之敬有些头痛地按往额角,不耐烦道:“我怎么知道?!就是住在这里的那个人!我记得的,我和他有仇!你们把他藏到哪里去了,赶紧交出来!” 几名家丁这下子明白了,二少爷是要找大少爷报仇啊。 趁这位二少爷头脑不清,先前答话的家丁壮着胆子哄骗道:“二少爷,那个人已经搬走了,不住这里了,小的带您去别处找好不好?” 先把人弄走再说,万一大少爷这时候回来,两兄弟直接碰了面,二少爷发起疯来和大少爷拼命,那场面就难以收拾了。 甄之敬似是有些不情愿,然而刚才他已亲自看过,院里并没有他要找的人,只得妥协,跟着几名家丁从院里出来。经过窦家富身边时不屑一顾,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窦家富不放心地拉住最后一名家丁,低声问:“你们真要带他去找大少爷么?” 那人也小声答:“当然不会,不过是把他哄走关起来,要不惹出乱子就麻烦了。” 目送几人簇拥着甄之敬走远,窦家富有些唏嘘,这位曾经风流倜傥不可一世的二少爷,如今竟成了头脑不清任人欺哄的傻子,甚至连行动都受人限制,真是天命难测。 下午歇过午觉后,窦家富早早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后就出了门。 宋知昨天说过,他可以随时去那里,所以他就早一些去,省得像昨天那样拖到那么晚。 今天运气不错,没再遇到那位刁钻难缠的小少爷,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甄府偏门。 然而,才出来几步,便又瞥见前方拐角处一个纤细的人影一闪而过。 窦家富心中起疑,总不会连着两天他都眼花了吧? 略略思索片刻,他快步上前,在拐角旁一株一人合抱的大树后贴着树身而立。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那人又重新在墙后小心探出头来,仍旧戴着一顶遮住大半张脸的斗笠,下面露出一点白皙削尖的下巴。 窦家富猛地从树后冲出来,一手抓住那人细瘦的胳膊,一手将他头上的斗笠一把掀掉,“这回看你往哪儿跑!” 斗笠一掀,他一下愣住了,眼前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肤色白细,五官秀丽,赫然是那个名叫如墨的小厮! 如墨被人当场擒住也是惊吓非常一脸恐慌,可是看清抓住自己人的相貌后反而镇定下来,皱着细长的眉毛道:“你是谁,抓我干什么?放手,你弄得我好痛!” 窦家富一时愣住,片刻后才省悟过来,如墨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是谁。 他并未松手,不答反问:“你躲在这里想干什么?” 按理说,如墨与甄之敬勾搭串通谋害甄之恭,应该像前几个月那样躲起来才是,怎地会跑到甄家偏门处张望,就不怕被人认出来么? 如墨一边挣扎一边愤然道:“谁躲这里了?我只是刚好从这里路过罢了!” 窦家富自然不会信他,试探道:“你是不是来找甄家二少爷的?” 如墨一下僵住,这次却并未否定,反而拉住他惶然地问:“你是甄家新来的下人么?二少爷出什么事了?怎么十多日都没出过门?” 窦家富不惯说谎,便如实答道:“我只是暂时来甄家作客的。二少爷出了意外,头部受了伤,之前一直昏迷不醒。前天虽然醒了,但脑子好象出了问题,什么人都认不得了。” 如墨闻言浑身一抖,小脸煞白,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怎么会这样?不可能!” 窦家富沉声道:“我没必要骗你,不信你可以自己进去看。” 如墨呆怔片刻,眼中渐渐泛上一层水雾。突然间低下头,狠狠一口咬在窦家富手上,然后趁他吃痛松手的当儿,低头便往旁边巷子里跑去。 窦家富吸了口冷气,顾不得看手上的伤口,拔腿就去追。 然而,如墨对周边一带的地形显然比他更为清楚,左一弯右一绕,没多久便从他眼前消失了。 追人未果,窦家富低头看自己的右手,便见手背上一圈鲜明的齿痕,渗出丝丝鲜血,那一口咬得真够狠的。 但是,尽管如此,他却并不是太生气,也不怎么想返回甄家叫一群人来搜捕如墨。 他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地放过如墨,或许,是在他说出甄之敬意外受伤坏了脑子时,少年脸上现出的惊痛之色与眼中闪烁的晶莹水光,令他莫名感到于心不忍吧…… 休息片刻后,窦家富将手上血迹胡乱一擦,决定还是直接去如意堂,等某人从茶庄回来后再作计较。 这回如意堂的乔子义见了他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窦公子今日来的好早,不过真是不巧,我家主人去了别处,现下还没回来。” 窦家富略为失望,“那我明天再来吧。” 乔子义忙道:“那倒不用,主人临走前交待过,最晚申时就回来,现在只剩小半个时辰了,窦公子可在堂里稍等片刻。” 窦家富欣然应了,随他再次来到昨天那间雅室。 乔子义沏了茶后便退了下去,窦家富便开始逐一欣赏墙上挂的书画,看笔法风格应该都是宋知所作。 过了一会儿,不经意间转头,他眼中忽然一亮,快步来到窗根下的书案边。 案上铺着一张画,已经精心装裱过,正是昨天宋知握着他的手,带他完成的那幅葡萄图,只是左下角在他名字旁边还盖着一方小小的朱砂印鉴——“知”。 窦家富顿时喜出望外,这幅画于他有特别的意义,虽然不是自己独立完成,却是他这辈子头一回参与的画作,令他看着打心眼里感到欢喜。 爱不释手地看了半天,忽听身后有人道:“喜欢么?送你好了。” 窦家富赶忙回头,便见宋知站在门边,衣袂翩然,唇角含笑地望着他。 他不由激动道:“真的可以送我么?太好了!宋大哥,谢谢你!” “这幅画有你一半的功劳,自然可以送给你,只是最好不要显露人前,宋大哥的作品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到的。” 说话之间,宋知进了雅室,忽见窦家富右手背上有些异样,不由执起他的手细看,接着蹙眉问:“怎么回事,谁咬的?” 个中情由太复杂,窦家富不好明说,便含糊道:“被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咬的。没关系,已经不痛了。” “怎么没关系,都破皮出血了,必须处理一下才行。”说罢,宋知来到门口,扬声道:“来人,拿些治外伤的药物来。” 稍顷,一名下人端来一盘药物放在桌上,宋知将人挥退,旋即不由分说亲自握了窦家富的手,为他擦拭伤口,涂抹药膏,再用干净布带细细包扎了起来。 窦家富心中感动非常,能得宋知这等脱俗不凡的人如此对待,他何其有幸。 只是,宋知似乎对某人印象不佳成见颇深,不然介绍他们认识成为朋友那就更好了,自己也不用夹在中间难做…… 正不着边际地想着,脑门突然被人轻轻弹了一下,“这么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窦家富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道:“没什么,宋大哥,你真是个大好人。” 实话他不敢说,只怕又惹得宋知不高兴。不过这句话也不假,乃是他的真心之言。 “是么?”宋知轻笑,“希望以后你能一直这么认为。” 后一句话声音极低,窦家富没听清,也没在意。 由于他右手包得粽子一般,握笔很是不便,宋知今日便没教他写字作画,只从架上取了一本书,随便翻开一页,教他诵读认字。 窦家富一眨不眨地盯着书上的字,跟着宋知一板一眼地念起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宋知斜眼一瞧,窦家富绷着小脸格外严肃,明明是那般情深缱绻的情诗,被他这么铿锵有力地一念,缠绵爱意荡然无存,成了古板正经的经文一般,当下不由失笑摇头。 对这样单纯木讷不解风情之人念诵情诗以图诱之,这不是对牛弹琴么!那位大少爷能哄得他死心踏地还真是不容易。 跟着宋知念完一遍后,窦家富又自己反复诵读多遍,努力将每个生字全部记住,并在心中一一勾勒它们的笔划。 在此期间宋知也不打扰他,另外取了一本书坐在窗边看,不时饶有兴致地瞥一眼正襟危坐念念有词,犹如学堂里的学童一般的窦家富。 不知不觉间天色便暗了下来,宋知照例备了一桌精致的菜肴,只是这次并未劝酒,窦家富于是又痛快吃了顿饱,然后取了那幅葡萄图道别离去。 回到甄府后,窦家富将那画美滋滋地欣赏了半天,最后平铺在床边的桌子上,打算第二天一早找个合适的盒子妥善收藏起来。 洗漱后上了床,又将宋知教的那首诗念了好几遍,不知不觉便睡着了,心里最后一个念头是,等那家伙回来后念给他听,肯定叫他大吃一惊…… 不知睡到几时,身上突然一重,有什么东西压了上来。 窦家富蓦然惊醒,睁眼便见到暗夜里一双眸子幽幽泛光,狼瞳一般。 他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定睛一瞧,认清面前正是分别多日的某人时,登时喜出望外,“你怎么今天回来了?” 甄之恭磨着牙道:“怎么,嫌我回来得太早?” 这什么语气?怎么阴森森的……窦家富莫明其妙,“没有啊,不是前天你自己派人回来说还要三五日才能回来么?” 甄之恭目露凶光,“所以,这两天你就背着我出去私会奸夫?” !!! “你胡说!我才没有私会奸夫!”窦家富瞬间炸了毛,挥手想要将他推开。 这家伙什么毛病,要么一连好几天不回来,一回来就凶神恶煞地血口喷人,真是太可恶了! 甄之恭轻而易举捉住他双腕定在头顶,再利用身体优势将他压得动弹不得,旋即把眼睛危险地眯起来,“没有?你刚才做梦念念有词的是什么?” 窦家富愣了愣,继而省悟,不会是他刚才说梦话还在背那首诗吧?难道这家伙听错了误会了什么? 他赶忙道:“这是我今天刚学的一首诗,我背给你听!”说着将那首诗摇头晃脑无比流畅地念了出来。 本期望能够听到表扬,谁知某人目光变得更加暴戾,“背得真不错,一字不差啊,这情诗就是你那奸夫教你的吧?” 窦家富瞬间涨红了脸,“什,什么情诗?这明明就是一般的诗!” “这还叫一般?那本大少真是孤陋寡闻了。”甄之恭怒极反笑,“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窦家富哪里说得出来,宋知只教了他音读,他大概知道那些字的字面意思,可是连起来表达的什么含义他就搞不清楚了。 见他吭吭哧哧答不上来,甄之恭心里顿时醋浪滔天,随手将床边桌上的画扯了过来,在他眼前一抖,恶狠狠道:“还有,这画也是那奸夫送你的吧?老实交待,奸夫是谁?敢挖本大少的墙角,活得不耐烦了!” 第59章 家法 窦家富简直要气晕过去,片刻后才颤声骂道:“姓甄的,你说的什么混帐话!他只是我的一个朋友,好心教我画画认字罢了,其它的什么都没有!你,你是小人!度我的君子之腹!” 甄之恭本来呲着牙做恶狼状,听到最后一句话霎时破功,“噗”的一声笑出来,先前烧成一团岩浆的脑子也随即清醒了些。 窦家富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当下羞怒交加,愤然道:“混蛋,你笑个屁啊!” 甄之恭不答,唇角微翘。 身下人浑身发抖,怒目圆睁,显然气到极点,不像是在心虚作戏。而且,以他对这块小豆腐为人秉性的了解,与奸夫私会什么的无耻下流之事别说做了,想想都有罪,心里不由有些懊悔自己刚才过于冲动了。 恩,他这回可能真的小人了一把。 但是,这不能怪他!要怪就怪小敏那小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害他一听就昏了头,不顾天都黑了,第二天一早还有要事要处理,当即打马从茶庄一路狂奔赶回来。 结果回来进了屋,看到人好端端地睡在床上,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见到床边放着一张画,装裱精良,画工精湛,绝对不可能是字都认不全的窦家富所作,但上面又清清楚楚写着他的大名,旁边还印着一个“知”字,不消说,肯定是一个名字里含有“知”字的男人送给他的。 紧接着又听到床上之人嘀嘀咕咕地说梦话,他凑近了一听,居然念的是什么“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这下可不得了,霎时间醋海生波兽性大发,扑上去把人一压就开始兴师问罪…… 虽然察觉到事实与自己想象的存在较大差距,也难得进行了自我检讨与反省,但甄大少还是满心不舒服,就算不是私会奸夫,那也是背着他与外人来往吧?就算窦家富是无辜的,那送他画、教他念情诗之人一定是居心不良,而这小子非但没有半点警觉性,还口口声声为其辩护,对自己这个正牌夫君却又打又骂,实在是性质恶劣不可饶恕! 这么一想,甄之恭又理直气壮起来,“无论怎么说,你背着我和外面的野男人私自来往也是不对。随便就收野男人的画,跟着念什么狗屁情诗更是错得离谱。听好了,以后不许再和他来往,也不许和别的男人还有女人勾勾搭搭!” 听了这番话,窦家富那个恨,那个怒啊,差点直接厥过去。缓过神来后,他开始拼命踢打反抗。 虽然他的功夫都是甄之恭所授,但一来他现在怒极攻心下视此人为仇,打起来不要命一般,又全无章法,抓、挠、咬、掐齐上阵,威力比平时大大增加;二来某人也不敢出手太重伤了人,只能不无狼狈地在床上躲闪,全无往日的风头与气势,嘴里还连连怪叫:“哎哟,别打别打!小豆腐,你要谋杀亲夫啊!” 窦家富红着眼睛骂:“亲你个鬼的夫!甄之恭,你混蛋!你凭什么管我?我和谁来往都跟你没关系!你放开我!我要回家!” 他也是气得狠了,又觉从未有过的委屈和伤心,不自觉便脱口而出,叫声中隐约带着哭腔。 他明明和宋知是清白的,什么坏事都没干过,这混蛋凭什么质疑他,污蔑他?亏他这些天日夜盼着他回来,结果一回来却是用这样无耻下流的事情来冤枉他,还不许他这样不许他那样,实在是太过分、太可恶了! 这家伙的无耻、霸道和专横简直是天下之最!他不要跟他在一起了,他要回永平县去,再也不要看到他! 甄之恭怔了一怔,紧接着也恼羞成怒,真是反了天了,居然说和他没关系?还吵着要回家?不许!坚持不许! 看来自己原来是太纵容宠溺这小子了,让他恃宠而娇无法无天,现在是时候给他上上家法,让他搞清楚谁才是他的男人! 热血冲头脑子发昏下,他再不退让,拼着让窦家富在他脸上挠了几下,突然间发力,一手钳住他双腕,另一手从帐边抽了根挽帐的绸带,三两下捆了他的手腕绑在床柱上。 这一绑才发现窦家富右手缠着布带,当下皱了眉问:“你这手怎么了?” 窦家富没料到他居然会用强把自己绑起来,当下几乎没气疯了,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胡乱哭骂道:“不用你管!放开我!混蛋!王八蛋!禽兽!死变态……” 为免那张嘴吐出更多不堪的骂词来,甄之恭想也不想便低了头,用自己的嘴堵了上去。 他已经连着好几日没见到人,每天想得抓耳挠腮的,在茶庄时勉强还能忍住,毕竟事务繁杂,并无太多时间让他去想这块小豆腐。然而此时人就在他身子底下,那般鲜活生动,原本只是为了阻断叫骂而噙住那双唇,一旦感受到熟悉的柔软与温热就迅速偏离了初衷,变得狂野炽热,又吮又咬如饥似渴。 “呜……放开……滚……” 窦家富双手被缚,嘴唇被封,既反抗不得,也再骂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能一边徒劳地扭动身体,一边从胶着的唇缝间泄露出支离破碎的音节,眼睛被泪水糊得几乎睁不开。 然而,这种脆弱与无助却刺激得某人热血沸腾欲望勃发,真恨不得一口将他吞吃干净。 急躁之下,甄之恭双手一分,将窦家富的亵衣从中撕裂,灼热的唇舌旋即从他脖颈、锁骨、胸膛一路蜿蜒向下,如噬吃猎物的野兽一般舔舐啃咬,在光洁白皙的身子上印下濡湿闪亮的淫、靡水迹,与深深浅浅的斑斑红痕。 “混蛋……恩……” 窦家富只觉又痛又麻又酥又痒,即便心里再抵触,也抗拒不了这样让人意乱情迷的鲜明快感,难耐的呻吟代替了哭骂从口中断续流出——毕竟在今晚之前,他对此时正在自己身上施暴的人是那般思念渴望,就算此刻理智想要反抗,身体却无处可逃。 这一回与第一次又截然不同,第一次他醉得一塌糊涂,事后脑子里只留存了一些片断与残影,具体的过程完全没有印象,这一回却再清醒不过,某人的每一个触碰带来的每一点感觉,俱都放大百倍,刺激着他的四肢百骸,烧灼着他的神经灵魂。 “小豆腐,你是我的……不许走……哪里都不许去……” 嘴里含糊呢喃着,甄之恭啃咬到平坦紧绷的腰腹之间,感觉到柔韧细嫩的肌肉在自己唇舌下颤栗不已,一时热血冲头,一把扯下碍事的裤子,张嘴将已经翘首而待的小东西一口含入。 “啊——”突如其来的巨大刺激令窦家富闷叫一声在床上惊跳起来,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便见某人俯首在自己下处,毫无顾忌地吞吐舔吮,仿佛那是什么好吃的东西一样。 心中的震撼比身体感受到的快感更要强烈,这个人,这个傲慢自大不可一世的恶劣家伙,居然会为他做这种羞耻之事…… 可是,那里很脏啊,怎么可以…… “不要……停……啊……”他拼命扭动身体,想要摆脱那人,逃离那种让他身心俱融的极致快感。 甄之恭略抬起头,扣住细韧的腰,邪邪一笑,“放心,我不会停的。这里很可爱,很可口,和你做的豆腐一样美味。” 说罢再次低头,双手捧住圆翘紧实的臀,忍着喉部不适,一口吞没至根。 轰的一下,窦家富整个人都烧了起来,浑身犹如过电一般,汗毛倒竖,脚趾蜷缩,苦苦支撑的理智顷刻间陷落崩塌,只有随着某人的吞吐抑制不住地发出小动物一般的泣吟。 不过片刻功夫,感觉到身下人浑身绷紧身体轻颤,甄之恭勾唇一笑,舌尖在柔嫩顶端的罅隙处猛然一戳,随即再用力一吸。 “走开……恩——!”窦家富短促地低哼一声,眼前一片空白,浑身一阵抽搐,黏腻热液迸发出来,尽数泄入那个湿热的口腔。 他瘫软在床,满身大汗,双目失神,意识漂浮在云端,久久不能回落。 甄之恭抬起头,将口中白液吐在掌中,复又俯身到他耳边,哑声问:“小豆腐,舒服么?” 窦家富筋酥骨软气喘吁吁,哪里答得上来,只能用一双眼角泛红水波荡漾的眼睛似嗔似喜有气无力的瞪着他。 甄之恭心中成就感霎时爆棚,本大和果然天赋异禀,虽是头一回尝试,却是战绩骄人啊。 不过,他也无暇再去得意自满,因为下腹已经怒张叫嚣多时,整个身体都涨得发痛,若再不纡解,他恐怕自己会爆体而亡。 趁身下人软成一滩泥的当儿,捉住他笔直纤白的小腿搭在肩上,将手上滑液涂抹在那色泽浅粉的密处,心急火燎地揉按刺探。 窦家富四肢绵软,毫无反抗之力,只是密处随着某人略显急躁粗鲁的动作而本能地瑟缩,一闭一合如花绽放。 甄之恭魂都要飞了,再也忍耐不得,退出手指,将勃发炽热的硬硕抵了上去。 刺痛令在余韵中晕眩的窦家富霎时清醒了过来,错眼看到身下景象,登时毛骨悚然惊骇非常,那么大的东西,怎么可能?!他一定会没命的! 当下惊叫一声“不要!”弓着身子不住向后退去。 然而,头顶便是床架,双手又被绑在床头,他又能退到哪里去,一下子便被某人捉住双腿轻轻松松拉了回来,再毫无滞涩地朝两边打开到极致,令那股间密处一览无遗地暴露出来,更令那抵在中间的狰狞昂扬愈加可怖。 甄之恭扶着自己那粗长之物在雪白的双丘间恶意地顶了顶,低声调笑:“不要什么?我记得上次你说的明明是‘还要’。总这么口是心非,真是不乖。” 窦家富本来吓得惨白的脸,在视觉与羞耻心的双重刺激下霎时又绯红一片,恼羞成怒道:“你,你胡说!我才没有!” 甄之恭眼泛绿光,舔了舔唇,哑声道:“没有么?既然我说了不算,你上面这张小嘴说了也不能算,待会儿还是听听下面的小嘴说些什么吧——” 话音未落,蓦地挺腰一送,尽根刺入。 窦家富瘁不及防,痛得浑身一抽,继而再次挣扎哭叫起来:“好痛!我不要!甄之恭你这该死的王八蛋!你……” 甄之恭再次堵住那双唇,将所有哭骂悉数吞没,嘴上吻得缠绵细致,极尽温柔,身下却完全相反,疾风骤雨,狂飙猛进,再无一丝迟疑怜惜。 第60章 欲生 窦家富哭得天昏地暗痛得浑身发抖,再也无力骂出一个字,连气都快喘不上来时,甄之恭终于松开他的唇,身下也稍稍放缓了速度与力度。 焦渴狂躁的心在狂抽猛送一阵后得到了些许缓解和发泄,接下来,他可以放慢节奏好好调、教身下这只口是心非妄想逃跑的任性“野猫”了。 他俯下身,在那双泪水迷蒙的眼睛上轻轻一吻,喘着气悠然道:“小豆腐,小宝贝,别哭了,这才是刚刚开始。上次你喝醉酒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么?咱们这回慢慢来,看清楚了,让你一辈子都忘不了,如何?” 窦家富听得浑身一麻,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委屈地紧抿双唇,眼泪簌簌滚落更多。 甄之恭揽着他的腰将他从床上抱起来一些,下面塞进一只枕头,令臀瓣抬高以便易于自己动作,随即变换角度深入浅出,再顶住一点反复研磨。 很快他便满意地看到身下人原本哭得惨白糊满眼泪的小脸再次泛起醉酒般的晕红,眼神也开始变得迷离,只是细白的牙齿仍然咬着下唇,倔强地不发一声。 甄之恭蹙眉,到这个时候还这般倔强,太不可爱了。 他将自己全部退出,仅留一点端头留在入口处慢条斯理地缓缓磨蹭,那里经过先前一轮猛烈侵犯后已然变得柔软濡湿一片艳粉。 已经逐渐适应了炽热硕大与狂野动作的甬道霎时变得空虚,只有外部传来若有若无的轻触,如蚁虫噬咬般酥麻,力道却又太轻,完全搔不到痒处,窦家富难耐地扭了一下腰,轻轻“噫”了一声,透过雾水弥漫的眼帘躲躲闪闪地向上张望。 甄之恭正密切观察他的反应,自然将这困惑而又不满的闪烁眼神尽收眼底,当下低低一笑,“如何,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出来,本大少一定满足你。” 窦家富满面潮红,羞愤难当,干脆闭上眼睛,不再看身上这头恶劣下流的豺狼。 “怎么,不肯说?好,本大少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甄之恭被激起前所未有的好胜与征服心,一手掐住他胸前一粒被自己啃咬得红肿挺立的乳豆轻揉慢捻,另一手在那已经半立的嫩茎顶端慢慢刮搔,身下依旧在入口处不慌不忙地轻轻斯磨。 身上三处最敏感的脆弱同时被恶意亵玩,窦家富哪里承受得住,身子抖得如同一片风中的落叶,那种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感觉比被架上火堆炙烤还要痛苦,呻吟声开始不断地流泄出口,却仍旧没有说出某人最想听到的。 “说吧,想要什么?说出来就可以得到了。”甄之恭仍然不死心地柔声诱哄。 窦家富再也控制不住,崩溃一般放声大哭,伤心欲绝,“甄之恭,你混蛋,你就会欺负我,我恨死你了!” 他只觉这辈子从未这么伤心过,眼泪也从未像今日流的这么多,哪怕是双亲离世,也不比此时更让他痛苦了。 甄之恭这下有些慌了神,连忙俯下身来亲吻抚慰,嘴里语无伦次地哄道:“小豆腐,乖,不哭了,是我不好,我再不欺负你了。你要什么,我全都给你,好不好?” 窦家富说不出话来,哭得声噎气断浑身发抖。 甄之恭心里又疼又怜,终于良心发现,刚才玩得的确有些过火了。抬眼看身下人被缚的双腕在挣扎间被磨得通红,不由更是愧疚,连忙将绸带解开,将那双手拿到唇边细细亲吻。 同时不忘身下动作,将自己再次送入湿润火热的甬道,一插到底,正中花心。 “呜……”窦家富哭声顿止,痉挛着惊喘一声。 甄之恭再接再砺,将他从床上拉起来,与他对面而坐,紧紧地抱着他开始自下而上地猛烈顶送。 空虚霎时间被填满,难以承受的快感灭顶而来,窦家富如同一叶小舟,在波涛如怒的大海上颠簸起伏,停不下,逃不开,只能被滔天巨浪袭卷,深深沉沦,然后粉身碎骨。 没过多久,他便抽搐着释放出来,热液喷溅上两人腹部,一片黏滑,下处随即阵阵紧缩,将内纳之物密密绞紧。 甄之恭闷哼一声,再猛烈抽顶十数下,亦在那紧致火热的最深处一泄如注。 他将人紧紧拥住,在他颈窝处大口喘息,待销魂的余韵稍稍回落后,才从床边扯了一块布巾拭去两人胸腹间的污迹。 窦家富累极,眼睛半睁半闭,身子软如面条随他动作。 随后,甄之恭恋恋不舍的将自己退出来,密合处骤然分离,发出“啵”的一声轻响。 他低下头,便见那处红肿微张,绽放如樱,随着他的退出,一股股白浊如细流般缓缓溢出。 他心中不由一荡,本已疲软的下处立时又蠢蠢欲动,昂首挺立。 察觉到某人不怀好意的灼热视线,略缓过一口气的窦家富意识到危险,赶忙翻身想要将自己羞耻之处藏在被单下。 甄之恭勾唇一笑,顺势帮了他一把,让他俯趴在床,然后在他背后伸手捞住他的腰往上一提,便令他圆臀高翘,形成跪立之势,雪丘间的红蕊再次暴露出来,正正对着自己的下身。 窦家富意识到情势不妙,当下头皮发麻,手足并用向前爬。 甄之恭欲焰烈烈,哪里会让他如愿,双手一把扣住他的腰,自己挺身而上,从背后毫不费力地将他贯穿。 他俯身贴到那光洁瘦削布满汗珠的背上,喘着气在他耳边低声笑道:“小宝贝,别急着跑,我可是想了你好些天了,一次哪里给得完。你也一样,不是么?”说着伸手到前面,恶意地弹了弹那不知何时悄然挺立的嫩茎。 窦家富面红耳赤,在心中无力地骂了声“禽兽”,只是他力竭身乏,哪里是禽兽的对手,只能身不由己地任他大肆侵伐。 期间数次经受不住身后传来的大力顶弄,他膝盖发软浑身打颤,一次次仆跌在床,又一次次被身后的发情狂兽拖起来承受下一波更为狂野的冲撞。 “不要了……恩……” “放开……我要死了……啊!” 再这样下去,窦家富觉得自己真的会这样死在床上,终于再次忍不住失声哭泣,语无伦次地呜咽讨饶。 甄之恭将身前软若无骨的人拉起来抱在怀里,捏住他下巴迫使他转过头来,一个火热缠绵的深吻后,粗喘着哑声道:“那就让我们一起死吧!” 十数下更为狂野地律动后,两人齐齐低叫一声,同时喷发出来。 挣扎哭叫了一晚,又被折腾了这么许久,窦家富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甄之恭将人拥住,在那泪汗交融一片狼藉的脸上爱怜地细细亲吻。 他是他的,谁也别想夺走。 此时晨光熹微,东方泛白,长夜过去,新的一天到来了。 把人放在床上躺好,甄之恭将自己收拾探试一番,然后披衣起身,出门唤来陈妈打水洗漱。 陈妈年近花甲的人了,比甄老爷年纪还长,一向做事老练精干,此时见到大少爷却是一脸的慌乱拘谨。若仔细去瞧,甚至还能在不甚明亮的天光下看到那满是皱纹的老脸上若有似无的一抹红。 很快,陈妈端来了热水布巾,虽然低着头,眼睛却忍不住透过半开的门扇偷偷朝屋里瞥。 甄之恭不阻不拦,任她偷看,嘴上云淡风轻道:“陈妈,从今日开始,小豆腐也是这院子的主人,你们待他要像对待本大少一样,不得有半点怠慢,否则严惩不饶。” 陈妈老脸一热,唯唯诺诺地应了。 甄之恭接过洗漱物品返身进了屋,亲自为昏迷不醒的窦家富清污擦身,再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然后将他从印着斑驳污渍的零乱床单上抱起来出了门。 周福生也从茶庄回来了,正在院里候着,突然见到自家大少爷横抱一人从厢房出来,接着脚下一转,进了自己的屋子。 前后不过弹指功夫,周福生却分明看到大少爷脸上带着某种事后特有的餍足与慵懒,而那位其貌不扬的窦公子则如猫儿一般温顺地蜷缩在他怀里,双目紧闭,脸泛红晕,令平淡的五官徒增几许艳色。 这,这说明了什么,便是白痴也看得懂了。 久经考验的大管家,一边忍不住在脑补中鼻血长流,一边在心中哀叹,呜呼,恐怕要不了多久,甄家便要迎进一位男“大少奶奶”了。 进屋将人放在自己床上躺好后,甄之恭从颈中取下一物,在掌中摩挲片刻后系在窦家富颈中,再细心放入他衣领内,轻抚着他细白的脖颈低声道:“小豆腐,这回本大少可是真的把你绑住了,这辈子别想再逃。” 窦家富毫无反应,只是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动数下。 甄之恭低头在那轻颤的羽翅上轻轻一吻,然后转身出了门。 周福生在院里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已能神色正常地面对自家大少爷了。 甄之恭也已收拾好心情,恢复冷厉本色,面无表情地吩咐:“给本大少找个人出来,特征有二:一,名字里含一个矢口‘知’字;二,擅长书画,喜用上等玉版宣纸。查到后不要打草惊蛇,留给本大少亲自处理。” 周福生虽有满腹好奇,却也不敢多问,只毫不犹豫地干脆应下。 第61章 别离 周福生随即又迟疑道:“大少爷,茶庄那边……” 甄之恭摆摆手,“我知道,马上过去。你先去安排人手暗查,然后尽快返回茶庄。” “是。”周福生匆匆领命而去。 昨天接到急报,今日宫里采办处的管事太监赵国忠会亲临茶庄视察,同时抽检今年进献宫中的十担贡茶的品质,甄之恭作为茶庄主人及甄家家主,必须亲迎贵客并予以隆重招待。 在经过昨晚那样疯狂颠倒的一夜后,他极不想离开,也知道自己这回把人实在欺负狠了,只怕醒来后会气急败坏地找他算帐。但无论情况有多糟糕,他也准备好了以不变应万变,反正只要人不走,其它一切好商量。 可是事有轻重缓急,赵国忠品级不高,权利却不小,此次突然来访非同小可,他不得不马上返回茶庄布置安排。 茶庄经过前次大火后损失惨重,要恢复原貌尚需不少时日,原本备好的十担贡茶也被大火烧去五担。幸好这些天他一直在那边通宵达旦地着手重建事宜,虽然短短数日效果有限,但总算勉强能看了。只要小心一些,当能暂时将赵国忠应付过去。等把这尊瘟神打发走了以后,剩下五担贡茶可以从本城其他茶商处秘密筹措。 至于屋里昏睡的小东西,昨晚累得不轻,至少今天一天都下不了床,他只要在晚间赶回来,再放低身段好好安抚一番,应该就没多大问题了。 想定之后,甄之恭再次唤来陈妈叮嘱一番,无非是把人照看好了,无论提出什么要求一概满足——只除了一点,不许出府。 然后他便去马厩牵了黑风,风驰电掣赶往茶庄。 …… 窦家富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但他宁愿自己不醒的好,因为此次他的身体比第一回还要酸痛难当惨不忍睹。只要略一动弹,全身各个关节部位便传来抗议的叫嚣,提醒他昨晚自己曾经遭受过怎样不堪的待遇。 与第一回不同的是,睁眼没有看到罪魁祸首,他呆呆望了天花半天,也不知该喜该忧。 恩,还是应该高兴的吧。若那混蛋就在跟前,他不敢肯定自己会不会跟他拼命。但他现在身虚气短,哪里能讨到半点便宜,多半只会便宜了那头贪得无厌需索无度的豺狼…… 想到此处,察觉自己脸上发烧,心跳加速,窦家富在心里大声呐喊,我这是被气的! “义愤填膺”了片刻后,他接着便发现,现在睡的不是自己的屋子,不由更是怒上心头,这怎么可以?他才不要和禽兽同居一室! 于是他翻身坐起便要下床,然而—— “啊——!” 一声痛号惊动了院里守候多时的陈妈,当下连忙快步奔来,一见屋内情形便嗔怪道:“窦公子,您怎么起来了,快回床上躺好!” 窦家富扶着几乎断掉的腰跪坐在地上,痛得呲牙咧嘴答不上话来。 陈妈上前扶着他重新躺回床上,嘴里一边道:“窦公子,您这是要找大少爷么?他有事要忙,一早就去了茶庄。” 虽然早就猜到那混蛋不在府里,但从陈妈嘴里得到确认,窦家富嘴里还是酸酸涩涩的,有点不是味儿。 陈妈继续苦口婆心地念叨:“窦公子,您现在是特殊时期,不能轻举妄动,也不能见光吹风的,最好十天半月别下地,省得动了胎气……呃,不是,是动了元气!总之,您这几天就躺在床上好好休养,什么也不要干就对了……” !!! 陈妈改口虽快,窦家富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字眼,当下脸上就绿了,头顶开始冒烟。 什么特殊时期,陈妈怎么会知道?不消说,肯定是某个禽兽透露出去的! 啊啊啊混蛋!小爷与你誓不两立! 絮叨完后,陈妈就出去了,不过片刻又转回来,端了一只大碗到床前,用勺子舀了一勺碗里的东西作势要喂窦家富。 窦家富哪里敢劳动她老人家来伺候,赶忙接了碗道:“陈妈,我自己来——您放心,只是吃个饭而已,动不了胎……那个元气!” 他差点一口咬到自己的舌头! 见他态度坚决,陈妈怕和他争来抢去地打翻了碗,便只得由着他去了。 窦家富松了口气,低头看碗里的食物,很好,不再是稀粥了,却也不是干饭,只见红棕色的水里漂浮着朵朵白云——是红糖水煮荷包蛋! 霎时间,他只听到耳边炸响一串霹雳,这玩意儿他知道,是专门炖了给孕妇补身的! 见窦家富端着碗两眼发直,脸上青红交错,陈妈小心问道:“窦公子,您不喜欢吃这个?那老身再去厨房给你做别的吃?” 窦家富深吸一口气,摇头:“不用了,我吃。” 说罢眼一闭,头一低,稀里胡噜大口吃将起来。 若是换成某个禽兽给他端来这碗东西,他必定二话不说直接把碗扣他头上!可是现在是陈妈在眼前……算了,我忍! 不过,别说,这糖水鸡蛋还挺好吃的,不过片刻,窦家富便痛痛快快吃完了,但觉腹中温饱,精神一振。 陈妈笑眯眯地接过空碗,道:“窦公子,您先拿这个垫垫肚子,过一会儿我再给您端燕窝粥来。” 窦家富:“……” 正想拒绝,门口响起另外一个女声:“陈妈,你下去忙吧,我和小豆腐有话要说。” 他既惊又喜地抬头,便见多日不见的秦氏走了进来。 “是,夫人。”陈妈应声退出门外。 秦氏亲自大驾光临,窦家富自然不能再赖在床上,当下忍痛小心起身下了床,暗暗抽着冷气尽量步履自然地迎上前去,欢喜而又殷勤道:“夫人快请坐!” 秦氏见他脚步虚浮姿势别扭,脖颈上还有可疑的斑斑红痕,不由蹙了蹙眉,接着在桌边坐下。 窦家富把桌上茶壶一提,发现是空的,便打算拎去厨房烧一壶水来给秦氏泡茶,刚要动作,却听秦氏淡淡道:“既然你身子不便,那就不必麻烦了,坐着吧。” 身子不便…… 窦家富愣了愣,继而脸如火烧,心如擂鼓,秦氏这么说,是否如陈妈一样,也知道昨晚之事了?天哪,怎么办?!那个王八蛋为什么不在?! 他胆战心惊地在下首坐下,却因为饱受重创的密处与硬实的梨木凳突然接触而痛得嘴角一抽,差点叫出声来。 秦氏将他神色变化一一看在眼中,脸色也越发难看了一些,也懒得再扯些有的没的,开门见山道:“小豆腐,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 窦家富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打算么,秦氏不说,他也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回永平县张家村,二是继续留在甄家。 前一个是他本来的归属,昨晚他还愤怒至极地向某人要求过,可是…… 没容他多想,秦氏便干脆道:“甄家在苏城刚开了一个新的茶庄,现在正缺管事的人手,小豆腐,你为人本份又能吃苦耐劳,我和老爷都很信得过,想让你过去帮把手。同时你也可以历练一下,要不了两年就能出息了,成家立业都不在话下,怎么样?” 窦家富怔住了,随即喃喃问:“苏城……在什么地方?” “在运天府,坐马车十天能到。那可是个好地方,山明水秀气候宜人,比宁城还要舒服。” 窦家富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十天啊,有永平县到宁城的距离的三倍之远…… 他不是傻子,秦氏虽未明说,但言下之意不猜也能知道。 呵呵,他果然是不该痴心妄想的,这里终究不是他应该留下来的地方。 秦氏待他也还是好的,不会把问题摆到台面上来呵斥他驱逐他,甚至还为他谋划了一个在任何人来看都是极有前途的出路,对他可谓仁至义尽了,他应该感激涕零,而不该心存怨念的。 而且,他昨天也是打算离开的,只不是目的地从永平县换成了苏城罢了,本质上并没有区别。 更何况,某人昨晚那般不堪地折磨他,把他的自尊心全部踩在脚底下,他应该对他恨之入骨,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的,不是么? 努力稳住身子不让自己从凳子上摔下来,许久,他才艰难道:“多谢夫人。那我收拾一下,明天动身去苏城,可以么?” 看他脸色发白,身体轻颤,秦氏心中有些不忍。然而,在这件事上她是不能心软让步的,否则事态便无可挽回了。 她狠了狠心道:“那边实在是人手紧张,若是你身子没有大碍,不如等下就上路。你的换洗衣物我已经让人新做了几套,不用再收拾了。马车也备好了,就在门口候着,车里很宽敞,你上了车还可以继续休息。” 窦家富难掩失望之色,这就要离开了?连多给他一晚的机会也没有么? 可是,事已至此,秦氏心意已决,安排好了一切,不是他能改变的。 他低低应道:“好,我这就走。” 秦氏明显松了一口气,起身到门口道:“来人,送窦公子上车。” 两名窦家富没见过的孔武有力的健壮男仆应声而入,一左一右地扶住他手臂道:“窦公子,请。” 语气虽然恭敬,姿态却很强势,不容抗拒。 窦家富自嘲一笑,由着两名仆人架着自己出了屋。 他现在走路都有些不便,又哪里能有力气反抗逃跑?何况,他也根本不打算反抗逃跑。 将出院子时,正遇上陈妈从厨房端着一碗粥出来,见到眼前的阵仗不由愕然,“窦公子,您要出去?可是大少爷说……” “大少爷刚派人来说,茶庄事务繁忙,让小豆腐过去帮忙。”秦氏迅速出言截断。 陈妈不疑有它,点头道:“哦,大少爷真是辛苦了。” 秦氏将手一挥,“走吧,早点动身,最好天黑前赶到地方。” 两名仆人应了,半扶半拽地拉着窦家富往外走,不多时便出了偏门。 如秦氏所言,偏门外停着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看上去宽敞又气派。 把窦家富架上马车,一名仆人坐到外面充当车夫,另一人跟着上了马车坐到他身边,笑道:“小的叫王江,外面那个叫李平,从今天开始就跟着窦公子了,还请公子以后多多关照。” 窦家富勉强一笑,还未答话,外面充当车夫的李平甩了一记响鞭,喝了一声“驾”,马车便飞驰起来,往城西而去,与甄家茶庄完全相反的方向。 他心里一沉,猛然扑到窗边,望着渐行渐远的甄家大院,眼泪不知不觉掉了下来。 第62章 立誓 同一时间,宁城城东甄家茶庄。 原本说早上就要到的赵国忠,一直拖到下午才姗姗来迟,让茶庄上下所有人等得焦急无比。 甄之恭更是狂躁,差点扔下一堆摊子拍拍屁股走人,好歹被周福生等人苦口婆心劝了半天,才勉强忍耐下来。 不过如此一来倒是让茶庄又多了大半天的布置时间,等那位公公真到的时候众人也更有底气了一些。 赵国忠不过是个六品宦官,来时的排场却比官职四品的宁城太守还要大,坐着八抬大轿,随行的侍卫与仪仗队伍足足排了一里长。 好在茶庄当初创立时甄家斥了重金,修建得极有气派,屋宇房舍建了一大片,如同一座规模不小的度假山庄,足够容下这数百人。 赵国忠年过五旬,长着吊梢眼,长马脸,说话尖声细气,阴阳怪调,绝大部分茶庄人都是头一回见到活的太监,背地里都暗笑不止。 甄之恭虽也是第一次与这位公公直接打交道,但往年向宫中进献贡茶时连带着孝敬打点的无数份礼品中也少不了这位一份,因此见了面时两人表面上寒喧甚欢,一团和气。 然而,等赵国忠进了茶庄,见到西边三座山头光秃秃黑乎乎的,不说茶树,连野草都看不到,立时便沉了脸,“这怎么回事?” 一边陪侍的茶庄管事梁兴赶忙解释:“回禀公公,是这样的,这三座山的茶树已有将近三十年的树龄,出产的茶叶已经开始老化了,品质也跟着下降,所以我们前些日子全部砍了,打算重新栽种新树。” 这个说法在昨天就由甄之恭提出,并在全茶庄上下统一了口径,而那些救火受伤之人由于得到了妥善安置和抚恤,对甄家非但没有半点怨怼,反而更加忠心,所以不会对外说出不利于甄家的话来。 若照实说有人蓄意纵火造成如此巨大的损失,如今却连纵火嫌犯是谁都不知道,不但会大大有损茶庄名声,还会引起宫中对甄家的不满和疑忌,因此甄之恭早在当日灭火之后经过慎重考虑就决定对外隐瞒真相——当然,纵火犯是一定要追查到底的,绝对不容姑息。 赵国忠明显对这个解释不怎么相信,斜着眼道:“既然是砍树,怎么山上都是黑的,像是用火烧过一样。” 梁兴紧张得手心冒汗,面上却依旧镇定,“公公真是英明,这几座山的确在砍树后又放火烧过,不过是为了清除杂草野树和土里的有害虫蚁,而且草木成灰后还可肥沃土壤,以便新树能够更快生长。” 赵国忠对农事没有半点概念,听梁兴不慌不忙说得头头是道,当下不信也得信了。片刻后吊梢眼一转,又问:“那你们这回要进贡的十担茶叶呢?” 甄之恭略一躬身,不卑不亢道:“回禀公公,已经备好了,本来打算这几日就派车送上京城,既然公公今日亲自大驾光临,不妨现在去查验一下。” 赵国忠一脸严肃地点头,“这是正事,马虎不得。” 当下一行人来到茶庄库房,便见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十抬红漆木箱。 甄之恭将手一抬,“公公想验哪一箱?” 那十只木箱从外观上看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赵国忠来回扫了两眼便随手朝第六只木箱一指,“就这一箱吧。” 甄之恭立即吩咐:“梁兴,开箱。” 梁兴应声上前,掏出钥匙将木箱外面挂着的黄铜大锁打开,掀开木箱顶盖,里面是一只防潮固味的锡制内箱,再用另一把钥匙将锡箱打开,然后揭开最上面的一层防潮桑皮纸,现出下面嫩绿光润条索齐整的茶叶来。 赵国忠虽然不种茶,但久居宫中也是品茶高手,一见那茶叶的外观便知是上等好茶,无可挑剔,品质绝不亚于往年甄家进献的贡茶。 甄之恭微微一笑,转头又道:“周叔,取茶具和一罐茶庄自产的甘泉水来,泡一壶茶给赵公公解渴。” 周福生正要应下,赵国忠摆摆手,“不必了。这些茶可是献给宫中的主子贵人们喝的,杂家怎敢僭越。” 甄之恭也不坚持,顺势道:“时候不早了,公公远道而来旅途辛苦,鄙人已在庄中备下酒宴为公公接风洗尘。” 赵国忠漫不经心地随着他往外走了两步,突然又转身指着旁边第一只木箱道:“把这一箱也打开来杂家瞧瞧,好象闻到味道有点不对。” 梁兴周福生等人的心登时悬到了嗓子眼,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喘,甄之恭却依旧面色不改,从容道:“开箱。” 梁兴只得再打开第一只箱子,揭开桑皮纸后,便见底下茶叶的色泽与形态与之前开的第六箱完全一样,并无二致。 赵国忠挑了挑扫帚眉,若无其事道:“这茶叶倒是不错,估计是这屋里生了潮有点霉味。” 甄之恭马上道:“梁兴,还不赶紧派人来打扫,再运些木炭进来除湿。若让这十担贡茶受了潮,本大少唯你是问!” “是,属下遵命!”梁兴大声应了,接着马上出门布置。 赵国忠见再没什么可指摘的了,便随着甄之恭出了库房。 周福生跟在后面偷偷抹了把额上的冷汗,这死太监还真是奸诈!不过再狡猾也不是自家大少爷的对手! 这十箱茶叶都只上面一半是达到进贡标准的上等茶叶,下面一半的品质则稍次一等,以赵国忠的眼力定能看出来。但大少爷料定了这多疑而又懒怠的死太监不会费事把下层茶叶抄起来检查,因此才表现得淡定自若毫无破绽,只苦了他们这些人定力不够,暗地里紧张得汗流浃背,万幸只是有惊无险,虚惊一场。 傍晚,茶庄大宴来宾,共开三十桌酒席来款待赵国忠一行,酒菜皆是山庄自产,规格档次虽然比不上宫中御膳,但胜在新鲜别致,便连赵国忠也颇有胃口,又因为开席前得了十倍于往年的孝敬之礼而吃得格外有滋有味。 甄之恭一直心不在焉,自己没吃两口菜,只想把老太监早点灌醉了事,席间便频频劝酒。 那酒是茶庄以茶自酿的茶酒,名曰“春芽”,喝起来清芬爽口,后劲却是不小。赵国忠头一回喝就上了瘾,甄之恭便投其所好舍命陪公公,你一杯来我一杯,奈何赵国忠酒量居然相当不错,到最后两人各喝了五壶酒才算把那老家伙灌倒。 主桌的两位中心人物喝得如此畅快,底下人自然要跟着凑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这顿酒席从傍晚一直吃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才算结束。 甄之恭从茶庄摇摇晃晃地牵着黑风出来时,已是戌时过半。 周福生也步履不稳地追出来,“大少爷,您要上哪里去?” 甄之恭略有些大舌头地答道:“回,回城。” 周福生忧心忡忡,“这么晚了您还要回去么?赵公公可还在庄里。” 甄之恭满不在乎道:“怕甚!那老阉驴喝得烂醉如泥,不到明日中午肯定起不来,本大少只要在那之前赶回来就行。” 周福生唬了一跳,赶忙压低声音道:“好我的大少爷,您小点儿声,别让人听见了。” 四下看了一圈见没有外人在左近,这才稍稍安心了些。 甄之恭摆摆手,示意无妨,然后长腿一抬翻身上马,沐浴着夜色拍马而去。 周福生站在原地无语望天,这个时辰还要披星戴月地往城里赶,勿庸置疑,铁定是惦记着家里那块小豆腐了。 就算那小子一无是处,能让无肉不欢的大少爷从良茹素,那也是一门了不起的本事啊! 半个时辰后,甄之恭摸黑进了家门,想到小东西这个时候必定打着小呼噜睡得香甜,心里便软得要滴出水来。 只不过一天未见,他就觉得难耐得很。啧,他甄大少这回可真是栽得惨呐。 心里叫着惨,轻轻推门而入时却止不住地唇角上扬,脑子里还在盘算,等会儿见了人,是先这样这样,还是那样那样呢? 可是,进了屋后他却大失所望,床上并没有人,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怔了一瞬后他转身奔出自己的屋子来到隔壁,顾不得许多地将门“呯”一声撞开,“小豆腐!” 可是,无人应答,这间屋里同样空空荡荡,毫无声息。 醉意顿消,一颗心霎时沉至谷底。 一刻钟后。 陈妈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大少爷,面目狰狞双眼发红,夜色里尤如厉鬼一般,当下吓得几乎没晕过去,浑身打着哆嗦道:“大,大少爷,窦公子不是下午去茶庄了么,您,您怎么还回来找他?” 甄之恭甄之恭握紧双拳,忍住胸中暴戾之气,“谁说他去茶庄了?” “是,是夫人啊!下午夫人说您事务繁杂,让他过去给您帮忙……” 陈妈话未说完,甄之恭已经闪电般冲出了院子。 又是两刻钟后。 本已陷入沉睡的甄府大宅灯火通明人人惊起,战战兢兢地在暗处围观大夫人与大少爷这对母子有史以来第一次当着全府人的面公开激烈争执。 “娘,您究竟把小豆腐送到哪里去了?” “去他该去的地方!” “娘,儿子这辈子最后一次求您,把他还给我。” “你说什么胡话!这个时候你应该留在茶庄思考对策,化解甄家数百年来最大的危机,而不是酒气醺醺地跑回家为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来质问你的母亲!” “小豆腐不是外人!他是儿子心爱之人!没了他,儿子要那些富贵荣华有何用?!我甄之恭今夜在此立誓,这辈子非他不娶!” 一言即出,阖府震惊。 秦氏脸色煞白,半晌说不出话来,惊怒伤痛之余潸然泪下。 旁边的甄老爷一脸呆滞,如听天方夜谭。 甄之恭同样心痛如绞眼底热辣,“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娘,上一次儿子还在永平县与小豆腐在一起时,尚未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心意,因此听说您由于儿子的失踪而忧伤成疾后,便连招呼都没和他打就离了永平赶回宁城,以致与他一别数月,差点与他失之交臂。这一回,儿子不会再重蹈覆辙。”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小豆腐三番两次救了儿子,儿子这条命已经是他的了,任他去到天涯海角,也定要把他找回来。对不起,爹,娘,儿子自知不孝,让您二老失望了,不配再当甄家家主,您们就让儿子任性一回吧!” 说罢“呯呯呯”连磕三个响头。 秦氏泪如雨下,终于掩面泣道:“他,去苏城了……” “谢娘成全!”甄之恭翻身上马,洒泪而去。 第63章 入网 时间倒退,回到下午。 窦家富蜷在车厢角落里,把头埋在双膝间一动不动。明明是七月炎夏,他却觉得浑身一阵一阵的发冷。 王江坐在对面,拿不准他是不是睡着了,也不敢出声惊扰他,只能无聊地靠在车窗边看风景。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从西门出了城。 最近一段时间雨水比较丰沛,三天两头的便会下一场雨,因而路上有些泥泞,还分布着大大小小积水的坑洼,以至出了城后马车便有些颠簸。 窦家富身子本就不适,加上心情前所未有的低落,马车这一晃荡便有些头晕胸闷昏昏沉沉。 突然,车厢猛地朝左边一歪,窦家富瘁不及防,便朝车厢左侧一倒,“呯”的一声撞上壁板,痛得他眼冒金星低哼一声。 旁边的王江在车厢侧倾时眼明手快地抓住了车窗,所以没这么倒霉,见窦家富滚到一边,连忙将他扶起来,“窦公子,您怎么样?” 窦家富按着胀痛的后脑勺,感觉那里明显肿起了一个包,但他一向不愿给人添麻烦,便摇头道:“我没事。” 这时马车已经停了下来,王江便掀了车帘问:“李哥,怎么回事,车怎么停了?” 驾驶位上的李平回头无奈道:“马车一个轮子陷进了一个泥坑里,一时出不来。兄弟,不如你下来帮忙推一把吧。” “见鬼,怎么这么倒霉!”王江骂了一声,起身下了马车。 窦家富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却也不想呆在车上拖后腿,便也跟着下了车,来到马车后部,要与王江一同推车。 王江吓一跳,“窦公子,您怎么也下来了,推车这等力气粗活让小的来就行。” 他虽然原来没见过窦家富,不清楚他的身份来历,但既然是甄家大夫人亲自安排了要送他去苏城当管事,必定不是一般人,因此除了按秦氏吩咐务必要将他送去苏城外,他对窦家富该有的尊重与礼仪还是不少的。 窦家富不以为意道:“没事,一起推吧。” 王江与他不熟,还拿不准他的脾气,听他坚持,也不好再劝,当下两人便一起伸手推车,李平仍在车前挥鞭赶马。 只是这辆马车车厢的内部结构乃是用精钢打造,份量很是不轻,而左侧车轮陷入的泥坑又着实不小,因而两匹马往前拉时,车轮便在坑里一个劲儿地打滑,溅起的泥浆喷了窦家富与王江一身,却没能从坑里出去。 窦家富膝盖发软,一使力便觉浑身酸痛象要散架一般。王江见他脸色发白情况不对,便劝他到路边歇一会儿。 窦家富也觉自己实在帮不上忙,便答应了,抬手擦了把满头的虚汗,正要走到路边,迎面而来的另一辆马车上忽然传来一声颇为耳熟的呼唤:“小豆腐!” 他心里一跳,既惊又喜地抬头,却见对面过来的马车车窗边探头出来的人并不是他以为的那个,而是另一个熟人,修眉朗目,容貌俊雅,正是宋知。 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此人,窦家富一时愣住,呆呆站在路中间。 “停车!”随着宋知一声令下,那辆马车靠边停了下来。 宋知跳下马车,快步走到窦家富跟前,不无惊讶道:“小豆腐,你怎么出城了,这是要上哪里去?” 窦家富满腹心酸不知从何说起,又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人。 勿庸置疑,宋知待他是好的,与他在一起他也是开心的,可以接触到一个以往他渴望却无法企及的全新天地。可是,那个人不喜欢这样,要他与他断了联系再不来往,否则—— 哪有还有什么“否则”,以后他与任何人来往,都与那人无关了吧…… 半晌他才涩声道:“我要去苏城。” 宋知更加诧异,“苏城?好端端地怎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窦家富哪里解释得了,只是神情麻木地咬唇不语,觉得后脑勺被撞的地方更痛了。 宋知眉头微蹙,略低了头仔细看他的脸色,发觉有些不对劲,接着又问:“小豆腐,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窦家富刚想摇头,宋知已经伸手覆到他额头上,随即惊道:“这么烫,你发烧了!” “我没事,你不用管我。”窦家富挥开他的手,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刚走了两步便被宋知一把拉住,“小豆腐,你烧得不轻,必须马上看大夫。” 窦家富满心的委屈与悲愤突然间一齐爆发出来,不由头痛欲裂歇斯底里地大喊:“我说了我没事,不用你管,我要去苏城——” 话音未落,但觉天旋地转,接着眼前一黑,人便软倒下来。 宋知长臂一伸,将他打横抱起。 王江与李平自宋知出现便在一旁好奇打量,这位陌生的年轻公子长身玉立举止优雅,一见便知身家不凡出身优越,不象窦家富,气质平和相貌平淡,即便穿了龙袍也不象太子。 此时二人见窦家富晕倒,却被宋知抱了起来,作势要往自己的马车走去,赶忙追了上去。 王江问:“敢问这位公子贵姓大名?你要把我家公子带到哪里去?” 宋知轻描淡写道:“我姓宋。你家公子发烧了,我带他回去看大夫。” 语气虽然温和,却有一种不容抗拒的气势。 王江与李平互望一眼,咽了口唾沫小心道:“可是,我们有急事要赶去苏城,时间耽误不得。” 宋知脸色一沉,温雅的眼眸现出一抹寒霜,“再急能比得上人命关天?他已经昏倒了,如何还能再赶路?若情况继续恶化,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么?” 王江与李平同时心头一凛,他们的确担不起这个责任。临行前甄夫人虽然交待一定要把窦家富送往苏城,不论遇到什么事也不能再回转甄府,但也嘱咐过他们要在路上尽心伺候窦家富,不得轻忽怠慢。 宋知见二人有些心虚胆怯出现动摇,不由略缓了声气道:“要去苏城也不急在一时,等窦公子病愈康复再走你们也能轻松一些。” 王李二人再交换了一个眼神,王江便下定决心道:“宋公子考虑周到,小人感激不尽。” 宋知微微一笑,“你们在此稍候片刻,我等下派人来帮你们把车拉出来,然后你们随窦公子一起在我家小住几日。” 王江与李平为他从容淡定的气度所折服,不由齐齐躬身应道:“多谢宋公子。” 于是宋知便把不省人事的窦家富抱上自己的马车,再吩咐车夫调转车头,往来路而去。 …… 上了马车,宋知依旧把人抱在怀中仔细打量。 不过一日不见,怀中人憔悴了许多,脸色十分苍白,颊上却带着一抹病态的红晕,即便陷入昏迷,眉头也紧紧皱着,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痛苦与悲伤。 究竟出了怎样了不得的事情,能让这个心思单纯乐天开朗的小东西如此愁苦?他又怎会心甘情愿离开甄家跟着两名下人千里迢迢去往苏城? 宋知一面想,一面忍不住伸手抚上那烫手的额头。 许是他手掌的凉意带来抚慰,昏迷中的窦家富低吟一声,不自觉朝他手上轻轻蹭了蹭,猫儿一般。 宋知心中一动,手指不由沿着他清减的脸颊缓缓下滑,来到颈间,拨开有些散乱的发丝,在那细腻柔嫩的肌肤上来回轻抚,恰如爱抚一只皮毛光亮的温顺小猫。 片刻后,手指突地一顿。 那段纤细白皙的颈项上,分明印着斑斑红痕,暧昧粉艳,犹如瓣瓣桃花,而愈往下似乎愈多。 他眸光暗了一暗,将窦家富的领口轻轻拉开。 果不其然,颈下与肩头红痕更多,一边精致纤巧的锁骨上甚至还印着一圈明显的牙印。 虽然对窦家富与某位大少爷的关系心知肚明,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两人欢爱过后留下的鲜明印迹是另一回事。 合上窦家富的的衣领,宋知唇边泛起一抹温柔噬骨的微笑,甄大少,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只小猫跑了出来,从今以后,他都不会再属于你了。 …… 窦家富醒来时,头已经不那么痛了,只是身子还虚乏得很,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 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后,他开始转动眼珠打量周遭环境。 房里陈设十分精雅,干净得一尘不染,比他原来住的屋子还要讲究。墙上还挂着几幅字画,笔法风格看上去有点眼熟…… 还未多想,一名小丫环走了进来,一见窦家富睁着眼睛,立即惊喜道:“窦公子,你醒了?奴婢马上叫大少爷过来!”说罢一阵风似地又跑了出去。 大少爷? 窦家富心里一喜,撑着酸软的身子便坐了起来。 稍顷,门口光影一变,快步走进一个人来,眉目俊雅,衣带当风。 窦家富霎时黯然,是了,他已经离开甄家了,如何还会见到那个人…… 第64章 错失 宋知来到床边,十分自然地伸手到窦家富额上一探,旋即笑道:“是该醒了,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 窦家富有些不自在地偏头避开他的手,然后问:“宋大哥,我发烧了么?这是哪里?” 宋知对他的拘谨与生疏不以为意,答道:“宁城西郊,我家。小豆腐,你还记得么,前天我在路上遇到你,还没说上几句话,你就昏倒了,把宋大哥吓了一跳,然后就赶紧把你带回家了。后来你高烧了两天两夜,还不停地说糊话。” 此时窦家事已经想起自己昏倒前在路上遇到宋知的情形,本想感谢他出手相助,听到后一句话不禁紧张起来,“我,我说什么糊话了?” 宋知长眉一挑,“你说呢?乌里乌涂地听不清楚。” 事实上,这小东西高烧时反反复复只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不过,他没必要告诉他。 窦家富有些赧颜,却也放了心,摸摸头道:“我不记得了……呃……” 这一摸触到后脑勺的肿块,不由痛哼一声。 宋知把他手拉下来,道:“别乱碰,你脑后有块淤血,要服几日药才能化开。” 窦家富心不在焉地应了,忽又问:“对了,王江和李平呢?” 宋知随口道:“你放心,我把他们安置在别处了。” 窦家富听了便要起身下床,“在哪里?我去找他们。” 宋知将他一把按住,接连问道:“找他们做什么,去苏城么?小豆腐,难道你真想去那里?究竟出了什么变故,让你非要突然离开宁城,事先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一个?” 窦家富沉默不语,半晌才低低道:“宋大哥,对不起。” 宋知也没指望他现在就对自己敞开心扉道出实情,轻叹一声,“我没有生气,只不过是担心你罢了。” 旋即不容置疑道:“小豆腐,听宋大哥的,你暂时就留在这里养好身体,其他的事过阵子再说。” 又过了半天,窦家富才轻声应道:“恩。” 宋知一番好意,他很难拒绝。 另一方面,如宋知所言,他的确不想去苏城,只是因为在秦氏的压力下别无选择,才不得不去那里。如今出了变数,可以借养伤之名暂缓离开宁城,于他而言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虽然不想承认,可是——如此便可以晚一些离开某人,哪怕不能见面,能够与他同处一城,也是好的…… 想到此处,窦家富心中猛然一震,到了这个时候,他如何还能想着那人?他不是应该在离开甄家的那一刻,便把他忘得干干净净,只当自己从未与他相遇相识过么,怎的现在心心念念还是那个人? 窦家富啊窦家富,你实在太没出息! 宋知不知道窦家富低头着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是听他终于答应了自己同意留下来便暗自松了一口气,这小东西,脾气还真倔,得顺着毛捋才行。 由于窦家富还有些低烧,加上情绪低落打不起精神,这一天便留在屋里哪里都没去。除了喝药吃饭,其余的时间基本都睡了过去。 到了晚间,他感觉好了些,便拒绝了宋知要派丫环服侍他洗漱的好意,自己脱了衣服浸入浴桶中。 起先他有些心不在焉的,等随意洗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发现自己胸前挂着一个东西,用手掌托起一看,立时怔住。 那是一块小小的玉佩,雕成三片叶子的形状,浓翠欲滴,晶莹温润,正是某人随身佩戴之物。 奇怪,这块玉佩什么时候挂到他脖子上的?早在永平县蹲大牢的时候不是就经由牢头的手还给那家伙了么? 窦家富一边摩挲玉佩一边苦苦思索,明明那天去如意堂跟宋知念诗还没有的,也不可能是第二天离开甄家以后这玉佩自己长翅膀飞来的。 唯一的可能便是那天晚上被某人欺负一晚折腾昏了之后,被那混蛋亲手挂上来的…… 想到那晚种种,窦家富也不知是喜是悲,一时间痴了。 正自出神间,房门突然被人叩响,“小豆腐,你洗好没?我现在可以进来么?” “啊,就快好了!宋大哥你稍等一会儿!” 窦家富连忙从水里出来,扯了块布巾随便擦了两下,再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然后跑去开门将宋知请进来,“宋大哥,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么?” 宋知随口道:“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你病好些没。” 窦家富答:“好多了,头已经不痛了。” 宋知点点头,“那就好,不过还是要遵医嘱吃几天药才行。” 顿了顿后视线下移至窦家富胸前,“你这块玉倒挺别致,成色也极好,上回在如意堂好象没见你戴过。” 窦家富脸上微微一热,赶忙将滑出领口的玉佩塞回衣服里。 他哪里好意思向宋知道出实情,便难得撒了一回谎:“恩,那天我忘戴了。” 宋知见他眼神闪烁便知他没说实话,却也不揭穿,只一笑置之。 接下来两人又坐着随便说了几句,窦家富始终情绪不高,魂不守舍,宋知见状便说嘱咐他放宽心好好休养,然后起身离开。 来日方长,他宋公子有的是时间,不必急在一时。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退回两日,再说说某大少的情形。 那晚出了家门后,甄之恭便一路打马朝西狂奔。 他不知道母亲对窦家富说过些什么,又是如何劝说他离开甄家、离开自己,千里迢迢去往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陌生地方。更不敢想象小东西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被母亲派的两个陌生人以表面客气、实则无异于强行绑架的方式押出甄家,然后坐上马车离开宁城的。 自己刚刚折腾过小东西一晚,他必定连正常行走都难以做到,又如何能进行反抗。何况以他的个性,及对母亲向来的敬重与亲近,也不会忤逆她的意愿。 而在那之前,自己想要对他说的话,还未来得及让他听到,他一定会恨己入骨了吧?说不定还以为这一切是自己与母亲事先串谋好的,要逼他彻底地远离自己,远离宁城甄家…… 一念及此,甄之恭又愧又悔,心痛难当。 以最快速度冲出宁城狂奔上百里路后,他急得要发疯的脑子才总算清醒下来,意识到自己不能这般不眠不休没日没夜、花数天时间跑到数千里之外的苏城去找人,那真是头脑不清的疯子才会做的事。 他既没那个精力,亦没那个时间。 按门卫的交待,窦家富乘坐的马车于申时离开,此时已过亥时,中间隔了差不多三四个时辰,按马车正常的速度,如果连续跑上三个多时辰大约能驶出三百里地,而他骑着黑风速度应该能快上一倍。 由于负重大,消耗多,拉车的马匹不可能日夜奔驰,况且也不是性命攸关之事,所以到了夜里母亲派的那两人一定会找地方落脚休息。他若能在半路上截到他们最好,若是不能,他只需驰出四百里路,再回头挨家旅馆客栈地去找,也应该能找到他们。 在心中迅速做出决断后,甄之恭一面纵马飞驰,一面注意自己奔行的里程。 黑风乃是万中选一的千里良驹,速度既快,耐力亦佳,因此,两个时辰后,即翌日寅时(凌晨3—5点),甄之恭已然驰出将近四百里开外。 此时夜色浓重,万籁俱寂,唯有天穹上几颗半明半寐的星子与他作伴。 依仗前两年曾经数次来往于宁城与苏城的经验与绝佳的目力,确定前方数十里内乃是一片杳无人烟的荒野时,他终于勒马驻足,喘息片刻后调转马头,开始往来路寻找。 来时他已经留意过,从宁城至此这一段路中并无繁华城镇,只有几个规模一般的乡村散布途中,沿路驿馆数目也有限,不会超过二十家。 然而,他挨家叩门去问,一直找到天色大亮日上三竿,仔细问过每一家驿馆,却均未能找到他要找的人。 至此,他终于慌了,同时开始怀疑自我,难道是他判断有误?或者在他不注意时,与那辆马车擦身而过?又或者,母亲派的那两人为了避开追踪,根本没有入住驿馆,而是借宿民居? 一夜马不停蹄地奔驰与寻找,与苦寻未果的失望与焦躁,令甄之恭双目尽赤疲乏不已。 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再从头找过了。 将近中午,赵国忠可能已经从宿醉中醒来,而茶庄现下群龙无首,以那老阉驴狡诈贪婪的性子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他必须尽快赶去茶庄与之周旋应对才行。 他可以舍弃自己的富贵荣华锦绣前程,却不能弃甄家与茶庄数千人的身家性命于不顾,否则就真与冷血禽兽无异了。 痛定思痛后,他狠心回头,打马入城。 小豆腐,再给我几日时间,我一定会去苏城找你。 亏欠你的这几日,我甄之恭会用未来一辈子的时间来偿还! 第65章 交锋 第二天早上,窦家富身体好了许多,烧已经全退了,就是身体还有些发虚,力气没怎么恢复。一早丫环就来禀报称大少爷上午有事要出门办理,让他自己好好休息,下午回来再陪他。窦家富在屋里呆得气闷,也根本睡不着,于是出了屋子想在附近随意走动一下。出了门他才见识到自己处身于怎样的环境,不由小小地惊叹了一下。这里的亭台楼阁园林布置不必说,自然是极好的,并不如何奢华,却处处彰显精致典雅,与宋知的气质相得益彰。然而,最关键的是,这片庄园建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上,向东可见宁城屋宇林立的繁华市景,向西则是原野莽莽群山连绵,令人一望之下神清气爽,精神一振。而他则住在一栋突出于山崖边的阁楼的二楼上,视野则更加开阔,只是若站在栏边低头往下看,会有种悬浮于半空、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感觉,即刺激又让人心中惴惴,高处不胜寒。这一低头,窦家富又发现,山腰以下竟然种的全是茶树,青翠齐整,长势良好,让他不由自主便联想起甄家茶庄来。他不由有些意外,既然宋家建在茶山之上,那这片茶园应该就是宋家的,只是原来怎么没听宋知说过他家也种茶?恩,或许他喜欢读书作画,对经营茶业没兴趣,所以才懒得提及吧。就动了一下脑子,窦家富觉得头还有些隐隐作痛,再往山下一看,更觉得头晕目眩,当下赶紧离了栏杆后退两步。靠墙休息片刻后,觉得还是有些晕,他便抓着楼梯扶手下了二楼,直到双脚踏上实地,感觉才好了些。不想太快回屋,他便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宋家的下人应该事先得了宋知的交待,见到他时皆行礼问安,态度十分恭敬。七弯八绕了半天,不知不觉来到一座精美小巧的庭院外,隔着篱笆可以看到院中花团锦簇蝶舞蜂忙,院中矗立着一栋风格特异的精美小楼,外墙贴着五彩晶莹的琉璃片,楼顶有着半圆形的拱顶。窦家富从未见过这种造型的房子,正歪头好奇观望,忽听“汪”的一声,院墙篱笆下突然钻出一只雪白的小狗来。他这辈子同样没见过如此干净漂亮的小狗,长毛如丝,纯白如雪,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乌黑明亮,看上去十分可爱。可是这小狗看着可爱,脾气却不那么友好,对着窦家富就是一通狂吠,甚至呲着一嘴小尖牙朝他恐吓威胁。窦家富有些着慌,一边后退一边张着两手驱赶,奈何那小白狗似是跟他铆上了,呜呜的叫得更凶,突地蹿上来张嘴就是一口。他吓了一跳,急忙闪身就躲,可惜还是慢了一拍,被那小白狗咬住了裤腿,左右摆头撕扯着死都不松口。眼看着裤子要被小白狗一嘴利牙撕破,窦家富不得已出了手,不轻不重一掌砍在它后颈上。小白狗吃痛之下松了嘴,“嗷呜”一声顺着先前钻出来的篱笆洞又钻进了院子。窦家富松了一口气,转身正要走,忽听院里传来一声喝斥:“站住!”听声音是个女人,但发音比较怪异,吐字也略带生涩之感。他忍不住回头一看,这回比见到刚才那只长毛小白狗惊讶更甚。那女子竟然生着一头波浪一般的金色卷发,在阳光下灿然生辉,一双略为凹陷的眼睛碧如翡翠,鼻梁高挺,肤色雪白,长相极为艳丽妩媚,身着一袭轻薄的火红纱裙,身段丰腴,玲珑妖娆。窦家富一时间目瞪口呆,他原来曾经听人说过西域番人与中原人容貌大相径庭,长着红毛白肤,深目高鼻,好像鬼一般,不想今日竟然见到个活的,不过却是美得刺目,让人不敢多看。于是他愣了一愣后,就赶紧转回了头。这时,金发女子已经抱着小白狗从院子里快步而出,一阵风般掠到窦家富面前,碧眼圆睁,怒气冲冲又有些咬字不清地质问:“你打小雪,为什么?”窦家富向来与年轻女子打交道的经验极少,何况眼前又是个漂亮得张扬耀眼语气咄咄逼人的异域美女,不由窘迫而又紧张地低下头,嚅嚅道:“对,对不起,它刚才咬我,所以……”金发女子不依不饶,伸着一根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先朝怀里一脸无辜乖巧的小白狗一指,“小雪,乖,不咬人,”又朝窦家富一指,“你,打小雪,坏蛋!”窦家富顿时一头黑线,这女人也太不讲道理了吧!没容他开口解释,金发女子将怀中小狗放回地上,紧接着亮出一双玉手,做了个江湖人邀战的姿势,“我要为小雪,报仇!”话音刚落,人就挥舞十指一团火般冲了过来。窦家富哪里会和女人动手,当下一边躲闪一边叫道:“姑娘,且慢动手,我刚才不是故意的!”金发女子哪里听得进去,手上招式更加凌厉,身形似泥鳅一般滑溜。窦家富心中大为惊讶,这异域女子出手不象一般女人打架那般只会用指甲抓挠拉扯头发什么的,一招一式居然有板有眼,怎么看怎么象某人曾经教过他的一套擒拿术……这一分心便着了道,金发女子双手一错,抓住窦家富手腕往背后猛然一拧。“嘶——”窦家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女人力气还真不小!金发女子对自己的战果显然非常满意,娇艳如花的红唇微微上翘,猫眼般的碧眸中现出一抹狡黠之意,旋即抬起右腿便往上狠狠一踢。窦家富骇了一跳,这一脚可够阴损的,分明直朝他裆部而来。这女人脚上穿着一着缀满珠片鞋头尖尖的小皮靴,若是被她一脚踢中,他的下半身多半就废了。这女人也忒歹毒了些,比中原女人泼辣彪悍多了!事关男人尊严,窦家富脾气再好也不能继续退让了,当下拧腰一闪,避开金发女子志在必得的一脚,旋即双臂运力,“喝”的一声,挣开金发女子双手,继而五指箕张,作势往她面门戳去。这一招正是某人所授,在与人贴身缠斗时使将出来十分有效,虽然动作不那么气派好看,却胜在实用。女人最爱惜的便是自己的容颜,窦家富这一招霎时令金发女子阵脚大乱,惊呼一声连连后退。窦家富松了一口气,略带欠意道:“对不住,刚才没有弄痛你吧?”金发女子柳眉轻蹙,惊疑不定地反问:“你,小野猫?”窦家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是小野猫?金发女子眼中现出一抹兴奋惊异的兴味,跟着连比带划说了一大串话,却是叽哩咕噜的番邦语言,窦家富一个字都听不懂。两人正大眼瞪小眼时,这两天服侍过窦家富汤药的一名小厮跑过来,气喘吁吁道:“窦公子,您怎么到这里来了,叫小人好找!”一边说一边色迷迷而又不无戒备地偷偷瞥了金发女子一眼。金发女子立时美目含霜,俏脸含煞地瞪了回去,继而又变脸一般,眉眼弯弯笑靥如花地朝窦家富抛了个媚眼,指着自己心口道:“我,兹芭。”然后柳腰款摆风姿绰约地回了院子进了小楼,那叫小雪的小白狗则一路摇头晃脑地跟了进去。窦家富被那一眼激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脸上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这女人脾气还真怪,前一刻还对自己又踢又打,转眼居然朝他抛媚眼,真让人招架不住。那叫瑞哥的小厮悻悻然道:“窦公子,您该回去用药了。”窦家富应了一声,随他一同往外走。片刻后忍不住好奇道:“那姑娘名字叫兹芭?那是什么意思?”瑞哥撇嘴,一脸的鄙夷,“谁知道,不过是个波斯来的舞娘,骚得不行,活该被千人骑,万人压!”窦家富一听就皱了眉,那波斯舞娘虽然作风泼辣大胆,大大异于中原女子的端庄含蓄,或许有失体统,但也不象瑞哥说的这般不堪吧。瑞哥见他脸色不好,意识到自己话说过头了,不由暗道晦气,又有些不甘心道:“窦公子,那波斯舞娘性子野的很,伤过好几个人,您以后最好别去那边招惹她。否则若是被那女人伤了哪里,小人可没法向大少爷交待了。”既然窦家富出现在那栋小楼外,先前又似与那波斯舞娘在拉拉扯扯,瑞哥便想当然地以为他也是色迷心窍了。窦家富听出他言下之意,却懒得解释,只淡淡应道:“知道了。”瑞哥一心想要巴结讨好这位大少爷亲自抱回来的陌生贵客,便挤眉弄眼道:“窦公子,您若是对那波斯舞娘有兴趣,不妨与我家大少爷说一声,说不定能够得偿心愿。听说那女人服侍起男人来风骚大胆,十分够味儿,连甄家大少爷上回来睡了她一晚后都赞不绝口……”“你说谁?!”窦家富立时炸了毛。瑞哥眨眨眼,被他过于激烈的反应吓到了,战战兢兢道:“就是甄家大少爷,甄之恭啊!”窦家富咬牙切齿,“他什么时候来的?”“就,就上个月吧……”瑞哥答得胆战心惊,这窦公子不是个脾气温吞的老好人么,怎么这会儿模样看起来这么可怕,像要吃人一般。窦家富几乎喷出一口血来,上个月?某人向自己表白,口口声声说喜欢,不就是上个月么!瑞哥又不怕死地问:“窦公子,您也认识甄家大少爷?”窦家富目眦尽裂,何止认识!他与他有仇!那个天杀的混蛋啊啊啊啊!!!! 第66章 困兽 这一天宋知直到天擦黑才回来,那时窦家富已经吃过晚饭了。 宋知一见他便道歉不止,说如意堂来了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一聊便忘了时间,所以才会晚归。 窦家富当然不会因为这个与他生气,只是情绪明显比前一天还要低落。 宋知只当他还没想开,就没太在意,只问窦家富头还痛不痛,要不要早些休息。 窦家富自白天听了瑞哥一番话后心里就一直翻腾得厉害,这会儿哪里睡得着,为了转移注意力便说自己现在想跟他读书认字。 宋知自然不会拒绝,于是便带他去了自己的书房。 进了书房,对着里面陈列的一排排大书架上堆得满满当当的书籍,窦家富不由肃然起敬,能把这些书全都读一遍,实在太了不起了。换成是他,只怕几辈子都看不完。 宋知随手从架上抽了一本书,作势要翻开。 窦家富眼尖,瞥到那本书的封面上写着“诗经”两个字,分明是上回宋知教他“情诗”的那本书,当下一朝被绳咬,十年怕井绳,连连摆手道:“宋大哥,你教我读别的书吧,什么都好,只要不是这一本就行。” 宋知颇为诧异,“这本书怎么了?” 窦家富脸上一热,吱吱唔唔道:“没,没怎么,就是,里面的诗我不,不大喜欢。” 宋知眉毛一挑,“这里面诗的意思你都懂了?” 窦家富哪里会懂,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一张脸瞬间涨成红布。 见他如此模样,宋知心下了然,轻描淡写似笑非笑道:“这诗经可是儒家经典,无数古人先贤的智慧结晶,若是不懂得欣赏,那就太可惜了。” 这下子窦家富连头顶几乎都窘得要冒烟,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了,心里把某个不懂欣赏不许自己学习的混蛋骂了一百遍。 宋知把他忽红忽白的羞愤表情赏玩够了,这才敛了戏谑之色柔声道:“小豆腐,以后就留在这里吧,别管什么甄家,也别去什么苏城,宋大哥保证你在这里会比在任何地方都要自在开心,再不会有人为难你伤害你,勉强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窦家富怔怔地看着他,鼻子突然一酸,眼圈跟着也红了。 不可否认,这番话深深地触动了他,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如今这世上,唯有面前这个人是真心实意对自己好。 那个人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会一辈子对他好,可是欺负他的时候却是不遗余力无比凶残。更何况那混蛋在向他海誓山盟的时候,转头又会与波斯舞娘一夜春宵,如此荒唐无耻行径,将他置于何地? 还有秦氏,一度待他亲如母子,可当自己的存在影响到她真正的亲生儿子时,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打发出局,从此不会再让自己踏入甄家大门一步。即便他能理解秦氏身为人母的一番苦心,却也在内心深处感到一种被亲人遗弃般的伤痛与悲凉。 一瞬间,窦家富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可是,既然他将一切都看得通透了,对曾经自以为最重要的人失望了,而宋知又适时向他描绘了无比美好自由的未来,为什么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心里更加难过呢? 见他半晌不语,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宋知轻叹一声,摸摸他的头,“你这几日再好好考虑一下,不用现在就答复我。” 窦家富吸了吸鼻子,莫名松了口气,又觉得很是愧疚,小声哽咽道:“宋大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宋知唇角一弯,半真半假道:“你若真想感谢我,不如以身相许吧。” 窦家富吓了一跳,瞪大双眼,“宋大哥,你……” 宋知哈哈大笑,“别这么紧张,宋大哥跟你开玩笑的。来读书吧,你要不喜欢《诗经》,我就教你另外一本,包管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说着从架上另取了一本书,翻开第一页教他念诵:“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窦家富定了定神,开始认认真真跟着读。 然而,一页书还没念完,一名下人便喘着气匆匆忙忙跑进来,打断了书房里的琅琅读书声。 宋知脸色一沉,“如此冒失,成何体统。” 那下人赶忙惶恐道:“大少爷息怒,小的以后再不敢了。” 宋知有些不耐烦,“说吧,什么事?” “启禀大少爷,门口来了个人,自称叫如墨,哭哭闹闹吵着要见大少爷……” 话音未落,宋知一个冷眼扫过去,那下人立时噤声不语。 窦家富却是一怔,如墨?他没听错吧?还是说,另有一人,与那少年同名? 随后,宋知吩咐道:“你先带他到偏厅去,我一会儿就到。” 那下人领命而去。 宋知旋即转向窦家富,语气重又变得温和,“小豆腐,我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回房休息,我办完事再去找你。” 窦家富下意识便答应下来。 两人并肩出了书房后,宋知又对外面候着的瑞哥道:“送窦公子回房。” “是,大少爷。”瑞哥应了,朝窦家富恭恭敬敬躬了个身,“窦公子,请。” 窦家富往外走了几步,忽又不由自主回头,便见宋知立于书房门口含笑目送他,一如既往地温雅出尘。 他稍稍安心了些,跟着瑞哥继续往自己的住处行去。 然而,走着走着,他又逐渐放慢了脚步,心里隐隐还是觉得哪里有问题。如果刚才是他听错,或者真的另外有人与如墨同名倒也罢了,如果不是…… 如墨这个早就已经死了的人,怎么会跑到宋家来哭闹求见宋知?而宋知刚才的反应分明也是认识他的,这其中会不会存在什么隐情? 越想越是不安,窦家富在心中迅速做了个决断,然后停下脚步道:“瑞哥,你去忙别的事吧,我有件东西拉在宋大哥的书房了,现在回头去拿。书房到阁楼的路我认得,等下我自己回去就好。” 瑞哥不疑有他,又见他态度坚决,便道:“那行,我去厨房给您熬药,熬好了给您送去。” 窦家富谢了他,转身朝书房的方向折回。 瑞哥便径自去了厨房。 待瑞哥转个弯看不到人影后,窦家富忽然改变路线,借着夜色与树木的掩护朝西而去。他早上闲逛的时候曾经路过偏厅,大概知道在什么方位。 大概一刻钟后,他总算凭着印象摸到了偏厅北墙。墙外种着一片修竹,枝繁叶茂,离此十来丈开外才有一条小径,夜里藏身于此很难被人发现。 此时偏厅里亮着灯,灯光从北墙上一扇半开的窗户照射出来,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窦家富屏着呼吸顺着墙根猫腰来到那扇窗子下面,然后蹲在下面一动也不敢动。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听墙角的事了,但这一回比上一回还要紧张。上一回他不认识如墨,不知道自己会听到什么,这一回他却在心里祈祷不管里面是谁都好,只是千万不要是如墨。 然而,老天爷这回没有照应他,让他失望了,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带着哭腔的少年声音。 “宋公子,求求您,救救我家二少爷吧。” “荒唐,他在甄家好好的,我救他做什么?” “二少爷现在一点也不好,他不知怎么的受了伤,脑子好象出了问题,身边的人和原来的事都不记得了,甄家人就把他关起来不让他出门,我都半个月没见过他了!” “这样不是更好,天下太平了。” “宋公子,您不能这样过河拆桥放着我家二少爷不管,我求求您去把他救出来吧,说不定他看到我以后病就好了!” “我凭什么要救他?他一辈子疯疯颠颠认不得人最好。” “宋公子,你好狠的心!如果你不去救他,我,我就把那件事说出去!” “小贱人,你敢威胁我?你以为你今天进了我宋家的大门,还能安然无恙地走出去么?” “宋文逸,你,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一个早就应该死了的人,再死一次也没什么,也不会有人去关心,你说是不是?” “你别过来!啊,救命——” 听到此处,窦家富浑身发抖,手脚一片冰凉。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虽然如墨并未明说他要把什么事说出去,但结合他与宋知前后的对话内容,他无法不往某件凶案上联想。 而更关键的是,宋知这些话打破了他以往对他的认知,那样一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居然也能说出那般阴寒刺骨冷漠无情的话,直让他心里发凉,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与可怕。 昏头胀脑下,他猛然起身,没留神撞上窗户,发出“呯”的一声响。 屋里立即传来宋知一声厉喝,“谁在那里?” 窦家富没吭声,心慌意乱地拔腿就往竹林外跑。 然而,他忘了,这里是宋家,不是随处可藏的民居片区,没头苍蝇一般在园子里跑了半晌,最终还是被数十名宋家家丁堵在一座黑漆漆的假山下进退不得。 他扶着假山大口喘息,心跳得又急又乱。 领头的家丁抬手一挥,“抓住他!” 一声令下,六七名家丁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要将他制住。 窦家富本能地反抗起来。 假山下一团混战。 经过某人一个月的亲身传教,他的功夫对付一般家丁不在话下,然而,他能打倒一个两个,四个五个,却打不过七个八个乃至数十个。 窦家富发了疯一般的拳打脚踢,自己身上也中了无数拳脚,他却自始自终没吭一声。 他象一头被关在铁屋里的困兽,听不清,看不到,心里却裹着一团火,烧得他肝胆俱裂,体无完肤。 最后,他被人重重一脚踢在肚子上,痛得蜷缩在地再也起不来,然后被两名家丁一左一右扭着胳膊从假山下拖了出去。 宋知在园中开阔地带已经负手旁观许久,见先前躲在墙下偷听之人被擒住,便冷冷道:“把头抬起来。” 窦家富垂着头,一动不动。 此时的他披头散发,满身狼藉,从头到脚火辣辣的痛,脑子里嗡嗡一片乱响,宋知的声音听来遥远而不真切。 押着他的一名家丁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旁边有人举着火把,窦家富一抬头,众人便看清了那张五官平淡的脸,被打得红肿的额头,与破损流血的嘴角。 第67章 积怨 当下有人窃窃私语,“咦,怎么这人看着有点面熟,好象是那谁……” “别瞎说,怎么可能!” 宋知却是浑身一震,脸色剧变,“小豆腐,怎么是你?!” 汗水模糊了视线,窦家富昏昏沉沉地看着他,喃喃道:“宋大哥……” 旋即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宋知心里一紧,旋即快步上前,从两名不知所措的家丁手上接过窦家富,弯腰将他负在背上,然后大步离去。 几十名家丁面面相觑,都是一头雾水,这算什么?抓贼抓到了大少爷亲自带回来奉为上宾的贵客? 最后还是领头的家丁头脑灵活,若无其事道:“肯定是一场误会,现在没事了,都散了都散了!” 于是众家丁一哄而散。 …… 窦家富醒来时,窗外阳光明媚,山风徐吹,送来阵阵清新的茶香。 宋知坐在床边,斯文俊雅,温润如玉,见他睁开眼睛,便微微一笑,“小豆腐,你醒了。” 一切都是那样安宁美好,仿佛昨夜的种种只是他的一场噩梦,现在天亮了,梦醒了,所有可怕的、失望的、痛苦的情绪,也随之化作泡影。 可是,他无法自欺欺人,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痛楚提醒他,那些全是真的,实实在在地发生过,并不会因为他不想面对而消失。 见他死死盯着自己一声不吭,宋知也不以为意,温言道:“你伤得不轻,幸好都只是皮肉外伤,没动到筋骨,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说着从床边小几上端了一只碗,舀了一勺黑色的药汁递到他唇边,“来,吃药了。” 窦家富紧紧咬着嘴唇,心里堵得难受,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他用尽全身力气,猛然伸手一挥,将宋知手中的药碗打落在地,“啪”的一声摔个四分五裂。 宋知脸色变了一变,却仍旧没发作,弯腰将地上几片碎瓷一一拣起,口中轻声责备道:“好端端地发什么脾气,再怎么样也不能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窦家富浑身发抖,大声吼道:“你别再骗我了!” 宋知手指一动,霎时被一片锐利的瓷片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溢了出来。 他漫不经心地用另一手随便一抹,然后抬眼看窦家富,似笑非笑道:“你说说,我骗你什么了?是骗了你的财,还是骗了你的身?” 窦家富语塞,被那一抹血色刺痛了双眼,不过宋知问的不错,他既无财亦无色,的确没什么好让他骗的,相反相识以来处处待他极好,好到无可挑剔,但是—— 他随即咬牙道:“你根本不叫宋知,你叫宋文逸!” 宋知挑眉,“我没骗你,我的确叫宋文逸,但我小名为知,不过外人不知道罢了。” 窦家富怔了一怔,接着狠下心质问:“你为什么会认识如墨?刚才又为什么要杀他?” 宋知淡淡道:“他敢威胁本公子,所以该死。这几个月来他一直东躲西藏,我派了不少人找他都没找到,不想今日竟然自己跑来,倒给我省了些麻烦,只可惜被你听到了。不过,我倒是有些奇怪,你怎么会认识他的?你醒之前我问过他,他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么个人。” 这么说来,如墨还没死?窦家富略松一口气,不过,他如何认识如墨的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便硬着头皮道:“反正我认识他就是了。你呢,如墨究竟用什么事来威胁你,让你非得杀了他?” 问完之后,他便紧张地等待着回复,心里怀抱最后一线希望,希望事情并不是自己猜测的那样,希望一切并非无可挽回,希望宋知不是那般不堪的人。 宋知定定看着他,片刻后忽而一笑,“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怎么还要问我?” 窦家富悬在半空的心霎时坠落到谷底,许久后才颤声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宋知敛了笑意,幽幽道:“不杀他,我宋文逸一辈子也难出头,宋家在宁城也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 窦家富难以置信,“你这么有才学,家里也已经很富有了,不知道比多少人要强,为什么偏偏要跟他比,跟甄家比呢?” 宋知眼中现出一抹厉色,“你以为我想么?是他逼的我不得不如此!你知道么,我是家中独子,父亲自小就对我寄予了无限厚望,只可惜我从来只喜欢读书作画,对经商没有半点兴趣,常常违逆父亲的意愿。父亲责罚打骂我之余,总拿一个人跟我做比较,说他年纪与我相仿,却不知道比我孝顺能干多少倍,小小年纪便显出经商才干,长大以后一定能将他家产业发扬光大,而宋家在我手里只会衰败没落。” “我那时年纪尚小,脾气也倔,并不把父亲的话当一回事。直到我十岁那一年,某天那家的老爷做寿,父亲便带我上门去贺寿。那年我家境况一般,茶庄生意才刚刚起步,父亲手头拮据买不起贵重的贺礼,便把家中祖传的一只青花梅瓶找出来让我捧了去。然而进门没多久,迎面突然跑过来一个人将我撞了一下,我便连人带瓶摔到了地上,结果可想而知。” “撞我之人正是那家的长子,事后不但矢口否认自己的恶行,还歪曲事实说我故意拿个烂瓶来充数。我气不过便与他争辩对质,却被他家的凶奴以扰乱寿宴为由赶出了大门。父亲失了祖传之物,又被那家老爷看轻了,回家后便迁怒于我,将我所有的书和我几年来作的画全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还罚我在家族祠堂里跪了一天一夜。自那以后我就性情大变,不再提读书作画之事,并且开始顺从父亲的意愿,强迫自己去学习种茶经商,发誓总有一天要报仇雪恨,将辱我之人踩在脚底下。” 窦家富听得满头黑线,那撞了人又歪曲事实的长子是谁,不问也知。那混蛋有多霸道蛮横,他比谁都清楚,只是没想到他少时脾气更加恶劣,连他听了都要替宋知打抱不平。 不过,以他对那混蛋的了解,之所以会冤枉宋知,多半并不是故意要为难他,只是孩童的恶作剧好玩罢了,当时肯定想不到会给宋知造成那么深重的心理阴影,以至一恨便是十年。 只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毕竟是某人有错在先,造成的后果也实在有些严重。而且,他若是说出来,宋知一定会以为他故意替某人开脱,以宋知目前的状况无异于火上浇油。 窦家富胡思乱想的当儿,宋知此时并不看他,投向不知名处的目光变得更加阴戾。 “可是,要达到目的谈何容易,虽然经过我与父亲数年的努力,宋家逐渐占据了宁城中低端茶业的大部分份额,却由于那家人多年把持着高端市场,穷凶极恶地打压其余茶商而始终难以更进一步,无法与之分庭抗礼。父亲忧劳成疾下刚刚年界不惑就病故离世,从此我便不得不独立支撑宋家家业。” “去年秋收前,宁城周边几个乡镇遭了蝗灾而颗粒无收,有些百姓家里断粮饿死了人,宁城太守有一日便临时组织本城名流士绅募捐善款。我本不是凉薄之人,遇到这种事并不会推诿敷衍,可是不巧在那之前我刚刚用去大半积蓄置下城西千顷良田,想使宋家茶庄面积翻倍,超过那家跃居宁城首位,因此手头并无太多周转资金,于是那次集会便只捐了二百两银子。” “我自知这个数目实在有点拿不出手,本打算回去后再想办法筹措一些,哪知那人竟当着宁城所有士绅的面,将我装了银票的红封掷到地上,还说什么为富不仁猪狗不如,令我当场颜面无存无地自容。” 窦家富继续汗颜,那混蛋嘴巴一向刻薄,他都听习惯了,“猪狗不如”什么的还真不算什么,只是以宋知这般心高气傲的性子,本来又与他结怨在先,听到这种话肯定受不了。 果不其然,宋知忽地转头瞪着他,双目充血,五官狰狞,“你说,此人一再辱我,将我置于千夫所指的境地,令我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是不是该死?!我是不是要杀之才能后快?!” 窦家富从未见过他这般凶狠含煞的模样,当下头皮发麻,骇得几乎叫出声来,片刻后才结结巴巴道:“所,所以,你就和甄家二少爷串通,让如墨把他引到永平县郊的山里,让埋伏在那里的强盗劫杀他?” 宋知目露凶光,“是又如何?他死有余辜!只可惜后来被你救了,让我功亏一溃!” 窦家富打了个寒噤,急急道:“宋大哥,你听我说,其实那些事都只是误会,你跟他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话未说完,便被宋知猛地挥手打断,气急败坏道:“不可能!他那种目中无人飞扬跋扈的无耻之徒,会给我解释的机会吗?我宋文逸又不比他身份低贱,凭什么要向他解释?此仇不报非君子,我与他誓不两立!” 窦家富听得心惊肉跳,还待再劝,一名下人突然跑到门口,匆匆道:“大少爷,甄家大少爷来了!” 他心里猛地一跳,那家伙怎么会来这里? 宋知也是脸色一变,继而咬牙冷笑,“来得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说罢便要起身离开。 窦家富顿时有些慌了,想也不想就起身一把将他拉住,“宋大哥,你别害他!” 由于动作过大,他差点从床上栽下来,痛得脸色刷一下就白了,却兀自抓着宋知的手不肯放,面带哀求地望着他。 宋知回过头来,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小豆腐,他负心薄幸对你始乱终弃,你到现在竟然还要帮他说话?” 窦家富心乱如麻,片刻后才低低道:“宋大哥,我求你……” 宋知倒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旋即又睁开,目中一片冰冷,再无半点温情,“对不起,我办不到。他欠我的,欠我宋家的,今日我要全部讨回来!” 说罢将窦家富的手用力掰开,再一把扯下他胸前滑出领口的玉佩,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瑞哥,把窦公子照顾好了,不许出门一步!” “是,小的遵命!” 窦家富犹如兜头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底。 第68章 不悔 甄之恭在厅里不耐烦地坐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后,主人总算现身了。 宋知,亦即宋文逸,进门便抱拳道:“甄大少爷大驾光临,宋某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则个。” “好说。”甄之恭心情不佳,不愿与他费话寒,便直接道:“甄某今日前来,是想与宋公子做一笔生意。” 宋文逸挑眉,“哦?那真是在下的容幸了,却不知是什么生意?” 甄之恭漫不经心道:“我想向宋公子购买五担上等宁翠春茶。” 这宁翠春茶便是宁城特产绿茶,也是甄家每年向宫中进献的贡茶品种。由于这种茶对土质气候肥水等要求极高,产量又很稀少,一个照顾不周就会品质低劣甚至老化枯死,因此就是在宁城能够有实力以及信心栽种的茶商也不多。 前些日子他殚精竭虑花费银子无数,好不容易把赵国忠打发走了,接着就忙着秘密筹购剩下那五担宁翠春茶。 可惜在宁城茶商中间问了一圈下来,不是数量相去甚远,就是品质不尽如人意。正着急上火时,经人提醒,甄之恭才想起来宋家的青峰茶庄。 最近几年宋家茶业发展势头迅猛,不但在中低端茶市上大有斩获,同时还开始逐渐更新升级茶庄的茶树品种,拿出相当大一片良田种植宁翠春茶。 如今偌大一个宁城,若说除了甄家,还有谁能一次拿出五担上等宁翠春茶来,恐怕只剩下一个宋家了。 从本意来说甄之恭并不想向宋家购买,因为对宋文逸的感觉不大好,觉得此人看着文质彬彬书生意气十足,做起事来却比在商场里打滚多年的老油条还要不择手段狠辣非常。 然而眼下晋献贡茶的最后期限迫在眉睫,加上他急于尽快了结此事以便抽身前往苏城找人,于是他未多作考虑便亲自来了宋家的青峰茶庄。 在他看来,这笔生意对宋家有百利而无一害,更何况之前宋文逸曾经多次想方设法与他拉近关系,所以此时他一开口要茶,便是给了对方一个未来两家生意往来的机会,宋文逸必定二话不说受宠若惊地双手奉上才是。 然而,这回甄大少失算了。 宋文逸并未喜出望外立即答应下来,却招手叫来一名管事与他耳语几句,再交给他一样物事,待那管事匆匆离去后,端起丫环刚刚端上来的茶盏揭开盖子吹了吹,然后优雅斯文地轻啜一口,直到甄之恭等得不耐几乎要翻脸时,方才不紧不慢道:“宋某的确拿得出五担上等宁翠春茶来,这笔生意也可以同甄大少做,只是还需要附加几个条件。” 甄之恭脸色铁青,这宋文逸是得了失心疯了么,居然敢跟自己讲条件? 宋文逸连眼帘也没掀一下,端着茶盏又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然后道:“甄大少先别急,这茶便是我青峰茶庄出产的宁翠春茶,甄大少不妨品尝一下,看是否比得上贵庄出产的春茶品质,咱们才好再谈生意,是不是?” 甄之恭立时勃然大怒。 自打他年少时进入宁城商场以来,一向无往不利,任他资格再老背景再雄厚的富商巨贾,也不敢小觑轻忽于他,如今区区一个宋文逸,也敢一而再地在他面前装腔作势,真是岂有此理! 虽然很想拿起茶盏对着宋知泼上去,但事到临头他又改变了主意。 他不是十来岁骄横自我做起事来但凭心意不计后果的愣头青了,今日前来除了收购宁翠春茶,他还要证实一个更重要的猜测,不能被宋文逸三言两语就激得自乱阵脚坏了大事。 他倒要看看,此人究竟得了什么倚仗,居然一反常态地频频挑衅自己。 想定之后,甄大少怒极反笑,“宋公子所言不错,是该先品后谈。” 随即依宋文逸所言,端起茶盏开始品茶。 …… 同一时间,崖边阁楼。 自宋文逸离去后,窦家富便开始努力思考对策。 他如今有伤在身,身体虚弱,若是动起手脚肯定不是人高马大的瑞哥的对手。于是,他几次想要效仿前晚那样找个由头将瑞哥支开,却均被后者油盐不进地一口回绝。 正心急如焚时,忽有一名中年男子现身门口,手持一枚小巧印章朝瑞哥一扬,道:“奉少爷之命,带走窦公子。” 那印章是宋文逸随身所带之物,见章如见人,瑞哥立即让到一边,又涎着脸问:“罗管事,甄大少爷今天来做什么?来找那波斯舞娘么?” 窦家富心里的火噌的一下就烧了起来,那个下流无耻的大混蛋!亏他这么着急他的安危,真是好心喂了狗!他应该去死去死去死!!! 罗管事斜瞥瑞哥一眼,斥道:“少费话,管好你自己的事情!” 瑞哥立时闭上嘴巴不敢再作声。 罗管事又对窦家富道:“窦公子,等下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可以看到甄家大少爷,但是不能出声,也不能发出任何响动引起他的注意,否则,甄家大少爷恐怕会有点麻烦。” 这是拿甄之恭的人身安危来作要挟了。 虽然不明白宋知此举是何用意,但能看到某人已经是莫大的意外之喜了,窦家富连忙点头答应下来。 随后罗管事将窦家富背起来,快步出了阁楼直奔大厅。到了大厅外面却不进去,而是绕到背后进了旁边一间小耳室。 小耳室与大厅中间隔着一堵墙,那面墙却不是全部实心的,中间嵌着一块一尺宽三尺长的山水绣屏,也不知是用什么丝线绣成的,看上去好象是半透明的。 罗管事也不出声,伸手朝那刺绣一指。 窦家富好奇地凑上去一瞧,霎时瞪大双眼,绣屏那一边是一间极为宽敞雅致的厅堂,宋知与某人正在厅首分主宾位相对而坐,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谈笑,别提多融洽了。 只是接着他就觉得奇怪了,怎么他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厅里的情况,而那混蛋却半眼也不往这边瞧,当他是空气? 恩,是了,应该是这绣屏起的特殊功用,一面通透可视,另一面只起到普通的装饰效果。 好,他倒要瞧瞧这混蛋今天来此要做些什么混帐事! …… 大厅里的甄之恭慢悠悠喝了两口茶,煞有介事地细细品味了一番,旋即赞道:“不错,与我甄家茶庄出产的春茶品质不相上下,看来本大少今日真是来对地方了。” 宋知微微一笑,“常言道,美酒配佳人,其实香茗配佳人亦别有一番意趣。”说着“啪啪”击掌两下。 但听一阵银铃脆响,一片红云自厅外迤逦而入。 窦家富定睛一瞧,那不正是与他不打不相识的波斯舞娘兹芭么?! 就见兹芭欢呼一声,飞鸟投林般张开一双玉臂直直扑进某人怀里。 某人也不客气,伸手揽住美人香肩,低头笑道:“兹芭,一月不见,你可是出落得愈加美丽动人了。” 兹芭粉面飞红,娇羞无限,用略嫌生硬怪异的语调回道:“甄哥哥,你也真真英俊!” 绣屏后的偷窥之人立时被厅里郎情妾意甜言蜜语的一对狗男女闪瞎了一双眼睛。 还甄哥哥,他牙也要酸倒了! 宋知还在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甄大少,上个月自你离去后,兹芭可是食不香寝不安,日夜盼着你再来青峰茶庄。” “没错!”兹芭说着站起身来,纤腰一拧打了个旋,端的姿态曼妙,婀娜多姿,接着重新伏到甄之恭脚边,蛾眉轻颦,作哀婉状道:“甄哥哥,兹芭瘦了,但是,兹芭不后悔。” 甄之恭哈哈大笑,“兹芭,你是想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么?” 兹芭连连点头,“是,兹芭憔悴,但兹芭不悔!” 窦家富几乎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是不知道什么叫“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但看那两人亲热情态听他二人肉麻言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厅里的甄之恭笑得开怀,片刻后才伸出一指摇了摇,“兹芭,这句词不是这么用的,你说来不合适。” 兹芭一脸困惑地望着他,“为什么不合适?” 甄之恭敛了笑意,抬眼看向某一处,悠悠道:“这句词只有一个人思念自己至亲至爱之人时方能用到,情深不悔,至死不渝。” 窦家富猛然一震,刹那间犹如利箭穿心。 这句话他听明白了,可是,却不是对他说的…… 兹芭露出意外而失望的表情,喃喃道:“情深不悔,至死不渝……甄哥哥,难道兹芭不是你至亲至爱之人么?” 甄之恭缓缓摇头。 “那是谁?”兹芭不甘心地追问,旋即眼中一亮,“难道是,小野猫?” 甄之恭正待作答,宋知已经抢先开了口,“什么小野猫,不许胡说。兹芭,我与甄大少有事相商,你先退下吧。” “是……”兹芭似乎有些畏惧他,当下乖乖起身,多情而又哀怨地看了甄之恭一眼,旋即依依不舍地退出厅外。 虽然甄之恭否认了兹芭是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可是窦家富心里并没有好过半点,因为他再一次听到兹芭提到了“小野猫”。 “小野猫”究竟是谁?! 窦家富恨得几乎要撞墙,啊啊啊这个朝三暮四不守妇道的花心烂萝卜!!!! 第69章 绝唱(正文完结) 急怒攻心下,窦家富想要一拳打穿绣屏穿墙而过,去质问那个恬不知耻的混蛋,却被罗管事出奇不意地重重一掌砍在后颈上,顿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随后,罗管事将窦家富再次背起来,出了耳室返回崖边阁楼。 而在大厅里,兹芭离开后,气氛有些冷肃下来,甄之恭也正色道:“茶也品了,美人也会了,宋公子需要附加什么条件,现在不妨明说,甄某愿闻其详。” 宋文逸从容道:“首先,从此次开始,以后每年甄家向宫中进献贡茶时须有一半从宋家购买,而且是以两家联名的方式;其次,请甄大少于三日后召集宁城所有士绅名流,宣告从即日起,将‘天下第一茶’的名号转让宋家;最后,半年之内,甄家在宁城茶市占据的高端市场份额必须让出部分,你四我六。” 甄之恭再如何冷静克制,听到这样一番话后仍是控制不住地怒上心头气冲牛斗,当下豁然起身厉声道:“宋文逸,你凭什么以为本大少会答应你这些贪得无厌的条件?没有你宋家,本大少一样能筹到五担上等宁翠春茶!” 宋文逸不急不恼,淡淡道:“春茶若是难不倒甄大少,那这个呢?”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物,放在桌上。 甄之恭死死地盯着那块青翠欲滴的玉佩,随即双手微微发颤地拿起来在掌中细细摩挲,许久才一字一顿道:“原来小豆腐没去苏城,而是被你劫去了。宋公子,本大少真是小瞧你了。” 宋文逸微微一笑,“甄大少过奖了。” 甄之恭猛地抬起头来,森然道:“与小豆腐秘密来往,教他念诗作画的奸夫也是你,对不对?枉他那般信任你,处处维护你,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你的名字,你竟然将他强行掳来要挟我……宋文逸,你心肠之歹毒,手段之低劣,也令本大少大开眼界。” 宋文逸向来目下无尘清高自傲,除了眼前跋扈嚣张的恶少,何人会这般不堪地贬低辱骂于他,以往种种受到的屈辱霎时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他眼角微不可察的抽动了两下,脸上完美无暇的温文笑意终于现出一丝裂痕,覆上一层青白的寒霜:“你说错了,不是我将他强行掳来,是他自愿随我回来的。因为,你伤他至深,他对你绝望了,与你恩断义绝,所以弃暗投明跟了我,他现在已经是我的人了!” 甄之恭青筋暴跳,大吼一声:“不可能!” 宋文逸冷笑,“怎么不可能,我是如何待他的?你又是如何待他的?先是威逼恐吓,欺压凌辱,到手之后又将他始乱终弃,驱逐出府,如此负心薄情之举,连禽兽亦不如!” 甄之恭怒不可遏,胸中戾气徒涨,然而眼角余光扫到桌上的玉佩后,头脑霎时又冷静下来。 他不能被宋文逸激将得一再失态乱了分寸,更不能对自己和小豆腐的感情产生质疑而被宋文逸牵着鼻子走,否则只能让此人坐收渔翁之利了。 他深吸一口气,一脸鄙夷道:“宋文逸,我如何对待小豆腐用不着你管,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说他是你的人了,你敢让他现在和我对质么?谅你也不敢!小豆腐这辈子只可能是我甄之恭的人,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姓甄,凭你也想欺瞒诱哄他,离间我与他之间的感情,那是痴心妄想!” 宋文逸脸色愈发白了一层,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吐出两个字:“无耻。” 甄之恭听了不但不怒,反倒唇角一勾笑了起来,“这就无耻了?若论无耻,本大少在你宋公子面前也要甘拜下风。” 说话之间,他从怀里取出一枚白玉发簪朝宋文逸一扬,亮出簪头镂刻的一朵莲花,“这根簪子是三天前我茶庄一名茶农在失火后的一座山头上发现的。你母亲闺名苏玉莲,在你十五岁时因病去世,你为了纪念她,便在博雅斋特别定做了这根玉簪每日随身携带。如何,我说的不错吧?” 宋文逸脸色一沉,对甄之恭的质问不作回应,只道:“把玉簪还我。” 甄之恭将那根发簪扣在掌中,露出惯常的霸道无赖神气,“可以,一手交簪,一手交人。” 宋文逸目中一片寒霜,“甄之恭,你搞清楚了,你现在可是在我宋家的青峰茶庄,没资格跟我讨价还价!你最好将玉簪完璧交还,再乖乖答应我刚才提出的三个条件,否则,恐怕你今日有命来,无命回!” 甄之恭仰头纵声大笑,随即傲然道:“区区一个青峰茶庄也想困住本大少,真是笑话!今日本大少不单要把人带走,还要踏平你这青峰茶庄!” 话音未落,出掌如风,朝宋文逸欺身过来。 宋文逸心中一凛,他一向喜静不喜动,虽然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拳脚功夫却只是平平而已,根本无法与甄之恭正面相抗,当下一边迅速后退,一边厉声道:“来人!” 早已埋伏在厅外的上百名宋家家丁霎时乌压压冲入厅中,一半人团团护住宋文逸,另一半人则将甄之恭围得铁桶一般,个个手拿刀枪棍棒气势汹汹。 宋文逸喝道:“甄之恭,还不束手就擒!” 甄之恭从鼻子里哼笑一声,突然一个鹞子翻身拔地而起,在满厅人怔愣错愕的当儿,踏着密密麻麻的人头奔出了大厅。 宋文逸急忙喝斥:“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 众家丁应了,又一窝蜂般追了出去。 甄之恭冲出大厅来到园中空旷之地,撮指到唇中用力一吹,一声中气十足的尖锐哨响冲天而起划破天际。 哨音未歇,仿佛应和一般,但听庄外山脚下的密林中同样响起一声哨响。 旋即他转过身来,威风凛凛傲然而立。 永平县遇劫可一不可再,他甄大少可不会逞一时意气孤身来访,将自己置于危机四伏的危险境地。 众家丁对这位财雄势大又武艺不俗的甄家大少闻名已久,此时又为他从容不迫的气势所慑,一时间竟有些不敢上前,只迟疑不定地远远观望。 追出厅外的宋文逸脸色霎时有些难看,咬牙下令:“今日务必要将甄之恭拿下,生死不计,少爷我重重有赏!” 重赏之下有勇夫,众家丁霎时昏了头,纷纷叫嚣着挥舞刀枪冲了上去。 甄之恭此次不退反进,将冲在最前面的一名家丁挥掌砍翻,另一手夺过他手中长棍,继而噼哩啪啦一顿横扫千军。 伴随着一片鬼哭狼嚎声,山脚下传来阵阵呐喊,无数青衣人潮水一般冲破茶庄大门涌上山来。 至此,宁城两大茶商,终于在这一日撕破表面的温情面纱,展开了你死我活惊心动魄的大规模群体斗殴。 …… 山风呼啸,残阳如血。 窦家富昏昏沉沉醒了过来,他揉了揉钝痛的后颈,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来。 某人来了,宋文逸将他奉为上宾,又派人将自己带去,在厅旁暗室内偷窥。然而才看了一出卿卿我我的亲热戏后,自己就被打晕送回阁楼…… 他一时茫然而困惑,宋文逸这样做究竟有何用意?为了让自己认清那混蛋的真实面目,从此彻底对他死心么? 他不禁摇头苦笑,即便宋文逸不这样安排,他没看到之间那一幕,也不可能再和那人继续了。 从大处来说,某人是宁城首富,是甄家长子,一举一动备受瞩目,甄家人不可能让他违背纲常与自己这个男人斯混一处。 从他本身而言,某人欺他负他处处留情,他就算再渺小平凡,也有自己的尊严和骨气,不愿贪恋那人给予的一时欢愉与宠爱,自欺欺人地沉迷其中。 然而,事情仅仅如此而已么?宋文逸对那人恨之入骨,怎么可能怎的与他把酒言欢友好往来? 想到此处,窦家富心中一沉,连忙忍着伤痛翻身下床。 这一起来他才发现屋内空无一人,无论瑞哥还是罗管事,均都不知去向。 奇怪,人都去哪了?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 他不敢再想,跑到门口拉开房门就要往外冲。 然而,外面有人半爬在地上,伸出带血颤抖的手正要推门,窦家富猛然将门拉开,那人便一下子跌倒进来。 乍见一个满身是血的男子滚进门里,窦家富骇了一大跳,连连后退三步。 那人像死了一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片刻后才手肘支地缓缓抬起头来,露出半张惨白如纸、血迹斑斑的脸来。 窦家富愣了一愣,继而不敢置信地低呼一声,“宋大哥,怎么是你?!” 地上的男子正是宋文逸,只是此时他浑身浴血,满身狼藉,不复往日的丰神如玉优雅出尘。 他没有回答,手臂一软,再次倒在地上。 窦家富赶紧蹲下身来,将宋文逸扶坐起来靠在自己胸前,颤声道:“宋大哥,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 即便对宋文逸的真实面目有了深刻了解,他依然无法在看到他这般模样时无动于衷甚至拍手称快,毕竟无论他做过多少恶事,由始自终待他都是极好的。 宋文逸在他怀中闭目喘息片刻,旋即睁开眼睛,朝他微微一笑,“小豆腐,临死前还能听到你叫我宋大哥,我真是开心。” 说话之间,血沫从他口中不断溢出,衬着他虚弱惨淡的笑容,看上去分外凄厉可怖。 窦家富心里一颤,几乎落下泪来,“宋大哥,你别这么说,你不会死的,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说着站起身,想要将宋文逸背起来,然而他一样有伤在身,又怎么背得动一个濒死之人,当下脚底一软,自己也摔倒在地。 他还待咬牙再试,宋文逸伸手将他拦住,断断续续道:“不用了,今日宋大哥是在劫难逃。我做了那么多恶事,今日也算死不足惜。如有来生,我情愿象你一样简单平凡,却活得开心自在。小豆腐,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肯不肯原谅宋大哥?” 窦家富怔怔看着他苍白染血的脸颊,与那双殷殷期盼的眸子,心中酸热难当,片刻后哽咽道:“宋大哥,你待我那样好,我一辈子都感激你。” 宋文逸露出释然之色,随即又一把抓住他的手,略显急切道:“小豆腐,那人霸道专横心狠手辣,你跟着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听宋大哥一句,以后不要再和他一起了。” 窦家富垂下头,涩声道:“宋大哥,我知道了。” 宋文逸神情稍安,急喘数下后迅速道:“小豆腐,现在外面很危险,你千万不要出去乱跑。等下你从二楼内置楼梯直接下到一楼去,将墙角一只箱子打开,里面有一匣夜明珠,你再把箱底掀开,底下有一条秘道可以直通后山山脚,你就带着那匣明珠速速离开,走得越远越好,以后再也不要回宁城。” 窦家富忙问:“那你呢?” 宋文逸淡淡笑道:“我是宋家子弟,当然要与宋家产业共存亡。” 窦家富当下急了,“不行,我带你一起走!” 宋文逸厉声道:“这一切是我咎由自取,难道你想亲眼看着宋大哥在你面前自我了断么?” 窦家富又惊又痛,望着他说不出话来,眼泪不知不觉怔怔而下。 这时,楼外不远处传来嘈杂之声,显然有人正朝此处搜寻而来。 宋文逸猛地将他推开,嘶声道:“快走!” 窦家富泪如雨下,旋即将牙一咬,转身下了楼梯。 宋文逸伏在地上倾听楼下动静,确认窦家富已经下到秘道中后,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扑到栏边。 甄之恭带着人恰好赶到阁楼下,抬眼见宋文逸站在二楼斜椅危栏,赶紧快步如飞冲进楼里。 然而整栋阁楼空无一人,唯有二楼房间地面上残留着片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甄之恭心急如焚,朝栏边奄奄一息的宋文逸大声吼道:“小豆腐呢,你把他关到哪里去了?” 宋文逸吐出一口血沫,旋即诡异一笑,“他恨你,这辈子再也不会见你,你永远别想找到他。甄之恭,到最后虽然我没赢,你也一样输了,哈哈哈哈……” 在甄之恭震惊愕然的目光中,宋文逸倾身向外一倒,从百丈楼头直直坠下,徒留凄厉疯狂的笑声在山谷中来回飘荡,久久不息…… -------------------------------------------------------------------------------- 作者有话要说:呼——正文终于码完了,真是长出一口气啊 大家别打,本文结局一定是和谐美满的,明天送上甜蜜番外! 第70章 番外 冬夜 半年后。 今天天冷,生意不大好做,窦家富在城里多转悠了两圈,好不容易到下午时才勉强把豆腐卖完。 隆冬时节,天本来就黑得早,加上又是阴天,所以酉时才过天色就暗了下来。 眼看着就要下雪,窦家富急急忙忙推着板车往城外赶。 走到半路上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风也呼呼地刮着,刀子一般。 窦家富鼻子都冻红了,想着赶紧到家生起炉子烤火,步子便迈得更大了一些。虽然现在光线极暗,但这条路他已经来回走过几百回,就算闭着眼也能摸回家去。 经过山梁下时,板车突然一歪,从地上一堆隆起的物事上碾了过去。 他起先还以为是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挡在路上了,可紧接着便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当即吓了一跳。 意识到只有人才能发出这种声音,他赶忙把车推到一边,瞪大眼睛努力去瞧,便见路中间横着一个人,看身形大约是名成年男子,只是黑乎乎的实在看不清长什么模样。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窦家富恍惚了一下,随后失笑摇头,那种人发生那种事,一次就够稀奇的了,怎么可能会在同样的地方再发生一次。 不过,他还是十分警惕地使劲嗅了几下,没有闻到血腥气,这才稍稍放了心,这人或许是生了病,或者冻僵了才倒在这里吧。 他这辈子永远都做不来见死不救的事情,也就犹豫了片刻后,他便费了老大的力气把男人搬到了板车上,再一路吭哧吭哧地拉回了家。 窦家富前脚到家,后脚天上就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 他把男人背进屋里放到床上,搓了搓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指,然后将桌上的油灯点了起来,再拿到床边想看看那人的情况。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几乎吓得灵魂出窍,他不是眼花了吧,这这这,这不是某个混蛋么? 还是说,夜路走多了,真的会遇到鬼? 窦家富心里一个激灵手上一抖,油灯一个没拿稳,便直直往地上掉。 本来双目紧闭在床上挺尸的男人瞬间睁开眼睛伸手一抄,将下落到一半的油灯稳稳接在手中,然后一脸贪婪两眼放光地盯着他。 那目光绿油油的,活似饿了几天的狼一般。 窦家富瞬间白了脸,这家伙虽然不是鬼,但着实比鬼还可怕。 混蛋!他还来这里干什么?闲来无事耍人玩么? 他此时悔得几乎要撞墙,之前把男人往板车上搬的时候,他就觉得这家伙无论身高体型还是身上的味道,都很是熟悉,只是他怎么想都觉得只是巧合罢了,所以才大发善心地又做了一回老好人。 可眼前事实证明,这不是巧合,根本是某人蓄意为之。 这年头,好人真的做不得! 没等他痛心疾首地感慨完,床上的男人将油灯放到桌上朝他招招手,“小豆腐,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窦家富却如避蛇蝎般后退了一大步,跟着别开头不看他,冷冷道:“既然你好好的,没病没灾,那就请你马上离开。” 好个无情无义的小混蛋,居然要赶我走!甄之恭暗自磨牙,臭着一张脸道:“谁说我好好的?我两条腿骨折了,走不得路,现在外面又下着大雪,让我怎么离开?” 一听他说骨折了,窦家富心里便是一紧,不由自主回头去看,却只见他两条长腿搭在床上,隔着裤子看不到底下是什么情况。 甄之恭看他脸色心里总算舒坦了一些,小东西虽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终究还是紧张他关心他的。 接着他皱起眉毛,吸着冷气自言自语:“嘶,好痛,我这两条腿不会是断了吧……” 窦家富顿时有些急了,再也顾不得许多,上来便要仔细察看他的腿。 然而,刚一挨到床边,便被甄之恭勾着脖子拉进怀里,紧接着一个天旋地转,自己便被压在床上了。 看某人动作,分明比他还要灵活,哪里会是骨折断腿的样子,可恶! 他一下子涨红了脸,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愤然怒骂:“混蛋!你骗我!” 可是,更可恨的是他自己,居然这样拙劣的伎俩也会上当! 甄之恭一手抓住他双腕定在头顶,笑得无赖而得意,“先前在冷冰冰硬邦邦的地上躺了半天,我的腿的确有点痛,不过现在见到你了,突然就通体舒泰不治而愈了。” 按惯例,窦家富应该骂他一句无耻的,但前面半句却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而骂不出来,转而道:“你何必这么委屈自己,自虐很好玩么?” 甄之恭似笑非笑道:“不好玩,只是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让你把我带回家,而不是把我拒之门外。” 窦家富一时愣住了。 两人的脸孔此时近在咫尺,屋里光线昏暗,却衬得头顶那双眼睛比星子还要灼亮,熟悉的温热气息轻轻喷洒下来,令他面上一阵一阵的酥痒,脑子里也一波一波的晕眩。 不行!这样不行! 他在心中对自己呐喊,随即一下子绷紧了身体,把头转开,不与那双眼睛对视。 甄之恭却轻轻捏住他下巴,强迫他转过头来,声音低低沉沉,“小豆腐,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窦家富有些心慌意乱,虽然与他面面相对,眼珠子却四下里乱瞟,硬着头皮道:“有,有什么好说的,我早就跟你没关系了!” 甄之恭危险地眯起眼睛,“宋文逸那个伪君子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胳膊肘一个劲儿地往外拐?” 一听那个名字,窦家富心里便是一酸,涩声问:“他已经死了,是不是?” 甄之恭冷道:“他作恶多端,死有余辜!你知道么,我在青峰茶庄找到了被囚禁的如墨,他供认永平县郊之事是宋文逸与甄之敬共同策划的,而姓宋的还是主谋!此外,茶庄的火也是他放的,不说我甄家损失惨重,我与他誓不两立,单是那些被大火烧伤的人也不会放过他!” 窦家富黯然,这些事他都知道,宋文逸的恶行为人不耻,他一样深恶痛绝,也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善心泛滥,可是,这个人对他毕竟一直都极好,他心中的那杆秤不由自主就会朝他微微倾斜。 见他模样,甄之恭醋意更浓,怒火更炽,“既然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还会听他摆布百般维护于他?若不是他一败涂地,只能自寻了断跳崖自尽,你是不是打算抛下我,这辈子就跟他双宿双飞了?” “不,我没有!”窦家富下意识否认,既难堪又难过,“他做的那些坏事天理难容,就算他对我再好,我也不能包庇袒护他,更不可能与他在一起。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他,只当他是哥哥一样,我只是……” 只是不忍心他痛苦压抑这么多年,既害人又害己,不忍心看他浑身浴血死在自己面前…… “小傻瓜,你怎么这么傻……”甄之恭轻叹一声,满腔怒火化无虚无,忍不住低下头来亲吻他泛着泪光的眼角。 窦家富浑身一颤,本能地想要抱紧身上这个人,在他怀中痛痛快快哭一场,向他倾诉这许多个日子里自己无边无际的悲伤与惶恐,孤独与思念。 可是,不行!他不能放纵自己沉溺在这个人可能是心血来潮下随意泼洒的温柔里! 他猛然用力,伸手将甄之恭的头推开,咬牙道:“虽然我不可能和宋文逸在一起,但也不会与你在一起,你走吧!” 甄之恭难以置信,半年不见,这小东西怎么更没良心了?姓宋的事我都宽宏大量不予计较了,你居然还反过来跟我发脾气? 虽然一再告诫自己要温柔些,大度些,耐心些,不要把人吓到了,然而听到这种话还是让他气不打一处来,有种想要施暴破坏的冲动。 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把人找到,又不惜用了苦肉计才进了这个门,哪能如此轻易就鸡飞蛋打了。 过去的半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派了无数人手在宁城周边地区展开了掘地三尺式的大范围搜寻,自己也在解决了贡茶危机一切太平后亲自出马寻人,甚至还去了一趟苏城,却始终一无所获,那个小东西好似滴水入海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愈是这样,他愈是铆上了,他就不信,哪怕飞天入地,上山下海,他甄大少这辈子会连个人都找不到! 某天半夜,躺在某个遥远城市的某间客栈的床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挖空心思地想那个小东西会躲到哪里去。 忽然间福至心灵灵光一闪,他意识到自己漏过了一个非常关键的地方。按理说,小东西若是存心躲着他,应该会有多远跑多远,可是,老话又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说不定小东西哪里都没去,单单就回了那个地方呢? 一念及此,他再也躺不住,当即动身拍马往回赶,日夜兼程来到永平县。果不其然,才入县城没多久,就看到一个推着板车沿街叫卖豆腐的瘦小身影。 那一瞬间,他既欣喜若狂,又恼怒非常,差点直接冲上去把小东西就地正法了! 所幸他还有一丝理智,克制住了魔鬼一般的冲动,一路尾随窦家富在永平城里转了几圈,然后在他出城往回走时提前赶到山梁下躺在冷硬的泥地上扮演伤残人士,这才得以顺顺利利地登堂入室…… 想起过去半年的艰苦遭遇,甄大少真是一把心酸一把泪,正因如此,他更要小心谨慎一些,要把自己吃过的苦头遭过的罪从小东西身上加倍讨回来!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恳切态度道:“小豆腐,那天母亲派人将你强行送走,而我又未能及时将你追回,你一定很伤心难过是不是?对不起,让你受苦了,可我绝对不是故意对你不闻不问将你抛弃,而是那天宫里派人来茶庄视察,我只能陪同招待而无法脱身。你也不希望我无情无义地弃甄家和茶庄数千人的安危于不顾吧?” 窦家富闻言怔住,这素来自以为是不可一世的家伙居然会主动放低身段向他道歉?他没听错吧!在他记忆中,自两人相识以来,这还是头一回。 说不触动是假的,他心中不自觉软化下来,咬了咬唇,低声道:“茶庄要紧,那件事我没怪你,也不怪你母亲,她对我已经很好了,我很感谢她。” 甄之恭闻言惊诧,不自觉提高了音量,“那你为什么要恨我,还躲着不见我的面,害我满天下到处去找你,一找就是半年,差点没急疯了!” 这不是恶人先告状么!窦家富火气也上来了,大声道:“疯了活该!谁让你找了?!你给我滚,趁早回家和美女野猫什么的风流快活去!” 这回轮到甄之恭发愣了,“什么美女野猫?谁风流快活了?” 窦家富当他想抵赖,愤然道:“除了你还有谁!” 甄之恭心中一动,“你说的美女,是不是波斯舞娘兹芭?” 窦家富磨牙,“怎么,你现在肯承认了?” 甄之恭一脸无辜,“承认什么啊,天心良心,我和兹芭可是一清二白的。” 窦家富恨不得一口咬死他,“你和她那般亲热我可是亲眼看到的!还有人说,说你曾经睡过她一晚,事后对她,对她赞不绝口!” 他说着便涨红了脸,太无耻了,他都羞于出口! 甄之恭嘴角抽搐,“诬陷,这是赤裸、裸的诬陷!我的确和兹芭曾经同室共处过一晚,但只不过教了她一套防身用的擒拿术,又跟她学了几支波斯小曲罢了,其他什么事都没干过,不信你可以现在回宁城亲自去问兹芭。她是因为家境贫寒不得已才到中原来卖艺,又在宋文逸的逼迫下卖身,直到宋文逸死后才重获自由。上个月兹芭和一支来宁城做生意的波斯商队联系上了,过些天就和他们一起返回波斯。” 见他说得义正严词有鼻子有眼的,而且那天在厅旁耳室的确也看到兹芭被他拒绝了,窦家富当下不得不信了他的说辞,不过就算这个是假的,那小野猫呢,那可是兹芭自己亲口说的! 仿佛窥见了他心中所想,某人恬不知耻道:“小豆腐,你吃醋的样子真可爱,不过很抱歉,小野猫的确真有其人,性子既野,脾气也坏,总是对本大少又抓又挠的。可是没办法,本大少可能鬼迷了心窍,就是看上他了,所以曾经与他春风二度。” 无耻!下流!禽兽! 窦家富几乎没喷出一口血来,正想伸手狠狠挠他一爪子,便听禽兽继续无耻下流道:“第一回,他与我比武输了,故意喝醉了酒勾引我,本大少虽然一向洁身自好,可挡不住他热情主动非要投怀送抱,本大少看他难受,只好勉为其难帮他纡解了一番。” 窦家富有些傻眼,这这这,这听着怎么有点耳熟? “第二回,他背着我和野男人私会,本大少谆谆劝导于他,他不但不知悔改,反而恃宠而骄任性妄为,本大少不得已只好亲身上阵给他上了一回家法。” 窦家富目瞪口呆,这这这,这说的不是他么? 甄之恭低下头来,朝他脸上暧昧地吹了一口气,“小野猫,本大少又抓住你了,这回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窦家富瞬间满红耳赤,结结巴巴地反驳:“你,你才是小野猫,又凶又恶……” 甄之恭邪邪一笑,“错了,我是大野狼。” 说罢张开嘴,啊呜一口咬在他脖子上,犹如野兽吞噬猎物,一顿舔舐啃咬。 窦家富又痛又痒,忍不住叫出声来,旋即又赶紧咬唇闭嘴,以免自己再次发出羞人的声音来,只是浑身抑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然而,这种敏感与青涩却更加取悦了身上的大野狼。 甄之恭心中一荡,热血直冲脐下三寸。 两人叠压在床,中间不留一丝缝隙,窦家富立时便察觉到某人的身体变化,从脸颊到耳根子呼啦啦地就烧了起来,明明是寒冬腊月,他却觉得头顶快要冒烟了。 甄之恭舔舔唇,用自己几乎是瞬间勃发起来的硬胀之物在身下人的小腹上来回磨蹭,让他感受自己的极度饥渴与炽热的欲望,接着一面舔咬那玛瑙般红润的耳垂,一面含糊呢喃:“小豆腐,自从你进了甄家,我可一直都为你守身如玉,不信你摸摸,半年不见,它很想你呢……” 说着抓住窦家富的一只手,带着他向自己身下探去。 窦家富如被蛊惑一般,脑子里一片空白,在他的引领下摸到那个尤如铁棍般的粗长硬物。虽然隔着数层布料,依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力度与热度,甚至在他手掌覆上去时,还活了一般勃勃跳动数下。 他立时惊醒了,当下头皮发麻汗毛倒竖,如被火烫一般迅速往回收手。 甄之恭岂能容他退缩,一把将他的手按了回去,另一只手蛇一般滑进他裤子里,准确无误地握了上去。 窦家富浑身一个激灵,一声低吟冲口而出。 他清心寡欲了半年,平日连自渎都没有,哪里经得住某人突然袭击,那带着薄茧的粗糙大掌才不过轻擦数下,他就腰眼一麻溃不成军。 甄之恭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低低调笑道:“小东西很精神嘛,看来这半年也在养精蓄锐等着夫君临幸呢。” 窦家富羞愤欲死,既反驳不了,又骂不出口,只能拿一双水光荡漾的眼睛狠狠瞪着身上的无耻之徒。 甄之恭被他这一眼瞪得身子软了半边,身下之物却愈发硬得涨痛,当下再不犹豫,粗鲁地扯下两人裤头,将两根粗长不同却一般粗大笔直的热物用一手握了,飞快地摩擦动作起来。 久违的尖锐快感利箭般袭来,同时正中两人心口,片刻后,两人便同时释放出来,黏滑热液沾了甄之恭满手,还有不少甚至溅到窦家富小腹上了。 不过窦家富已经无力抱怨了,只能瘫软在床大口喘息。 甄之恭却不无懊恼,小东西倒罢了,他怎么也能这么快?太伤自尊了。 他不甘心地伏在窦家富颈间嗅嗅蹭蹭,大狗一般,熟悉的清新体味令他心旷神怡,没一会儿身下便再次蠢蠢欲动地抬了头。 感觉到一只黏糊糊的狼爪不怀好意地滑入自己股间,窦家富糊成一团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一些,连忙捂着屁屁向后退,一边惶恐道:“不要!我们不能这样!你母亲不会答应的!” 甄之恭两腿一夹将他重新回身下,然后一面用沾着黏液的右手继续在他股间摸索揉按,一面哑声笑道:“放心好了,这次本大少可是谨遵母命特意来迎娶甄家大少奶奶的。” 什么大少奶奶?这句话的内容太具刺激性,以致窦家富忽略了某只狼爪的罪恶动作,先是困惑,继而省悟,紧接着又是羞恼又是不敢置信,“不可能,她怎么会答应呢?” 甄之恭慢条斯理似笑非笑道:“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儿子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症,只能吃豆腐,不然就会坏了肠胃上吐下泻。而且她还发现,豆腐虽然看上去平淡无奇,但若手艺好了做出来同样美味可口,并不逊色于其它昂贵的山珍海味,所以她权衡比较了半天,就答应了呗。” 说着用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事来系在窦家富颈中,一本正经道:“这可是临走前我娘吩咐我给她未来儿媳妇儿挂上的,这回你可要保管好了,若再丢了,我娘可是不依的。” 虽是调笑之辞,窦家富听了却百感交集,摸着胸前失而复得的玉佩一时间几乎要落下泪来。 当初在青峰茶庄,之所以与甄之恭连面都不见就不告而别黯然回到永平县,除了以为此人花心滥情不可原谅,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顾虑秦氏的态度。 他可以委屈自己,可以将伤痛藏在心间,却不愿让一位母亲遭受同样的委屈和伤痛…… 窦家富心潮起伏激动不已的当儿,某人却没空陪他唏嘘感叹,急不可耐地分开他的腿便要提枪上阵。 窦家富只觉身下一凉菊花一痛,立时便炸了毛,不对,他的衣服呢,什么时候被脱个精光了? 甄之恭捉住他两只脚踝,一个挺身直刺到底,“媳妇儿,洞房一刻值千金,咱们就别浪费时间了……” “混蛋……啊——” 屋外大雪纷飞,屋内春意盎然,吱吱嘎嘎的床板摇晃声,与叫骂呻吟声彼此交汇,和成一曲激情四溢的销魂之歌。 作者有话要说:憋了一天,总算把番外整出来了,泪目 我知道上一章放出来后很多读者都想打我,因为上一章里的小豆腐和宋公子的作为都很让人失望。宋公子就不说了,这人就是个杯具炮灰,怎么毁怎么来,小豆腐的情况就要复杂一些,本文给他的定位就是圣母,所以免不了的优柔寡断滥做好人,不过除此外,他那很多时候装着豆腐渣的小脑袋反也会思考一些稍微深刻一些的问题,尽管可能是片面的,不讨喜的,但他还是有自我主见的,有自己的基本原则的。 说了一大堆,有些语无伦次,希望这个番外能解释的清楚一些,让大家看了稍微舒服点吧。 这段时间挺累的,能够坚持日更的作者不容易啊~接下来会休息一段时间,lili童鞋希望我码一个顾兰舟的文,我会好好考虑一下,如果还开新文,一定会优先写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