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客 作者:priest 内容简介 一入江湖岁月催,少年子弟江湖老 本文是一个皇家特务首领下庙堂,入江湖的故事。 天下之大,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内容标签:强强 江湖恩怨 三教九流 主角:周子舒,温客行 ┃ 配角:景北渊,乌溪 编辑评价: 直属于皇帝的特务机构“天窗”的首领周子舒,在厌倦了血腥生活后,自钉“七窍三秋钉”,带着仅剩三年的残命离开朝堂,下江湖游访名山大川。本来悠闲自得的日子,却因一时积善行德的念头,卷入了一场扑朔迷离的江湖争斗中,还被酷爱“美人”的温客行紧紧追缠、各种调戏。传说中的“琉璃甲”到底暗藏什么玄机?周子舒又能否从这场血雨腥风中保护憨厚的徒弟张成岭? 迷一样的温客行反复讲起的猫头鹰和红水的故事,真的只是如同红孩儿劈山救白蛇一样的胡谈乱编吗?周子舒在三秋之后又是生是死?故事从周子舒的角度来讲述这场江湖武林的正邪之争,其中有江湖游侠畅游五湖四海的浪荡不羁,也有各门派之间挖空心思的相互排挤、打压。在嬉笑怒骂的基调中,各种奇人怪事层出不穷,让读者欲罢不能。 【拜别庙堂】 第一章 天窗 院子里的梅花开了满枝,落了满地,铺到未来得及化干净的残雪上,乍眼一看,直教人分不出哪里是雪、哪里是梅,风起时暗香悠然,满院流转。 黄昏幕下,月上房檐,光凉如水。 小院尽头有个叫梅花掩映了半边的角门,有些年头的模样,推开小门过去,里面便大不同了,门口站着两个精壮汉子,具是披甲持刀的,门廊狭窄逼仄,底下铺着大青石的砖,通往一个漆黑的囚室,一股子悠悠沉沉的肃杀气扑面而来。 花香仿似被阻隔到了门院那头,一点也过不来。 那里也站着几个侍卫,身上配着刀剑,站得木头人也似的,门口有成年男子手臂那么粗的大铁栏。 穿过囚室那一点黑洞洞的窄道,往里走,便是三道有机关控制的大石门,每道门口都有人守着,过了这三道石门再往里,便连一点人间的活气都不见了似的,仿佛那段长长窄窄的路是黄泉冤魂路一般,几点灯火闪烁不休,活似鬼火。 最里面的囚室里有个男人的声音低低地说了句什么,随后静谧了片刻,仿佛有另外一个人叹了口气,轻飘飘的不着力。 忽然,一声惨叫骤然划破了囚室里的漆黑,连火光都明灭了一下,那惨叫尖厉极了,垂死的动物似的,只叫人心里升起说不出的寒意。 门口背对着囚室的两个侍卫中的一个人,像是新来的,脸上还带着少年的青涩,倏地听见这动静,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偷偷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同伴,发现对方像是聋了一样,不动如山地站得笔直,立刻也收敛了心神,垂下眼。 可那惨叫声实在太过高亢持久,那人叫破了音,沙哑了嗓子仍不止不休,最后气息不继,厉声惨叫变成了呜咽的呻吟,却愈显得凄惨。 新来的侍卫只觉得身上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跳出来。 约莫过了有一炷香的功夫,那人的声音才消散了下去。又过了不多时,两个人拖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中年男子出来,男人赤着膊,头歪在一边,头发已经被汗打湿了,唇舌咬得稀烂,血沫子顺着嘴角冒出来,身上倒是没什么伤,只是胸腹七处大穴上各被钉了一颗暗红的钉子。 像是连成了一个诡异可怖的图腾,少年侍卫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随着那中年人,直到他们消失在石门的那一头。 这时,一个人低低地在他身后说道:“看见这个,后悔了不曾?” 少年侍卫吓得一哆嗦,猛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着宝蓝色长袍的男子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在他后边,一边的同伴已经单膝跪在地上,少年反应过来,忙也跪下,口中道:“庄主。” 长袍的男子看着似是二十八九的年纪,样子斯斯文文的,倒像个文士,只是脸上笼着一层病容,眉眼轮廓深刻清晰,眼珠极亮,总是微微垂着,叫那极长极浓密的睫毛遮住半边,偶尔抬起来,便带着股子说不出的冷意,每每看得人心里也寒凉下来,鼻梁挺秀好看,嘴唇却轻薄得很,叫那俊美的脸凭空添了一种薄情寡义的味道。 听见少年的称呼,男人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轻笑了一声,道:“新进来的吧?” 少年低下头:“是。” 男人抬起手,在他肩膀上轻拍了两下:“那记着,以后不能叫我庄主,我早不是什么庄主了,下回该称呼我一声周大人。” 少年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毕恭毕敬地低下去:“是,周大人。” 男人点点头,摆摆手,道:“你们俩去吧,我一个人清净一会。” 两个侍卫应了一声,并肩出去了,少年侍卫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那蓝袍的男子静静地倚在门框上,眼睛好像在盯着虚空中的什么看,又好像什么都看不见,少年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像是要去很远的地方似的。 第一道铁门落下来,一边默不作声的老侍卫忽然低低地说道:“你看大人的样子,像是个又斯文又温和的书生似的,能想到就是他那双手,给老毕钉上了‘七窍三秋钉 ’么?” 少年一愣,偏过头去看年长的同伴,老侍卫的两鬓都白了,叹了口气道:“你不懂的事还多着哪,咱们‘天窗’,压根就是有进无出的,要出去,非得死了残了不成。” 大庆荣嘉四年时,“天窗”之名已而能叫整个朝野闻之悚然。 “天窗”乃是一个由探子和杀手组成,直接效忠于皇帝的组织,谁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谁也不知道他们隐藏在哪里——可谁也不怀疑,他们的触角能伸到天涯海角去。是容嘉皇帝赫连翊还是储君的时候一手建立的,到如今,已而进出森严,规矩条整了。 “天窗”第一任的首领——那宝蓝长袍的男子,便是曾经的“四季庄主”,如今的周大人周子舒。 上至宫廷秘事,下至贩夫走卒,在“天窗”这里,都仿佛没有秘密一样,所以便有了规定,凡有嘴会说话的活人,都不得离开天窗,进来又出去的,除非死了,要么便是自请上“七窍三秋钉”的。 所谓“七窍三秋钉”,便是在人胸腹间最要紧的七处大穴上以内力封入七颗毒钉,七经八脉凝滞不行,从此武功尽废,口不能言语,四肢不能稍动,形如废人,三年毒入五脏,气绝身亡。 虽偷生三年,却生不如死。 可纵然如此,仍不时有人宁愿当个活死人,也要离开天窗。 三年的苟且偷生,便是御赐的最大恩惠。 且说周子舒屏退了左右,自己一个人回到小小的囚室里,合上门,双手负于身后,若有所思地慢慢地踱过一周,随后停住脚步,取出墙角放置七窍三秋钉的小盒子,打开。这形容可怖的小东西竟散发出一种如落梅冷香一般的味道来,周子舒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后伸手解开自己的长袍。 他表面上看起来身量颀长匀称,然而这一解开衣服,才显出干瘪得像是被什么抽干了一样的身体,那枯瘦的胸腹之间,竟分明已经插着六颗七窍三秋钉,不知什么年月钉上去的,都快长到了肉里。 周子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自嘲似的笑了笑,从旁边捡起一把小刀,咬咬牙,将每一颗钉子附近已经在合拢的皮肉重新割开,他下刀极快极稳,像是割得不是自己的皮肉一般,没多大工夫,整个前胸都被血染透了,再看上去,那些早钉进去的钉子便像是才打进去的一样。 随后,便像是启动了什么关卡一样,他闷哼一声,随即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墙角,慢慢地滑下去,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嘴唇上仅有的一点血色也褪尽了,牙咬得“咯咯”作响,忽然猛地一抽搐,他眼睛略微睁大了一些,然后缓缓地合上,头歪在一边。 脸色青白,一身血迹,像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直到第二日晨曦初照时,囚室里蜷缩在一角的人才轻轻地抽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睁开眼,第一回试着起来的时候,腿一软又差点摔回去,第二次才勉强站起来,掏出绢子,沾了水,小心地将胸口的血迹擦去大半,重新拢上衣襟,捡了一颗七窍三秋钉,收进怀里。 深深吸了口气,推开门,走了出去。 大步走出了囚室,回到了那冷梅白雪的小院子,周子舒只觉得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扑面而来,好像轻易便将他满身的血腥气涤荡干净了似的,他在一棵梅花树下站了许久,凑上去轻轻嗅了嗅,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些许笑容来。 又轻飘飘地叹了口气,低低地道:“来人。” 一个黑衣人影子一样地钻出来,躬身等他说话。周子舒掏出一块暗色的令牌丢给他,道:“去请段大管家来,今日叫他跟我一起面圣。” 黑衣人接过令牌,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仿佛他从未在那里出现过。 段大管家段鹏举,是周子舒掌握天窗之后,一手提拔上来的,只听他一人的调配。此人有本事,也有野心,并从不吝惜展示这种野心。 周子舒有时候看着他,就如同看着几年前的自己一样。没多大一会功夫,段鹏举带着令牌来了,他还有些不明所以,毕竟这是一群见不得光的人,平日里除了周子舒,其他人并没有太多的面圣机会。 周子舒也不多说,只留他用了一顿早饭,估摸着皇上差不多要下早朝了,才吩咐一声:“走吧。” 便往宫里去了,段鹏举虽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也不多问,只默默地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到了上书房,容嘉皇帝赫连翊已经在那里了,一听说他们来了,登时便让人将二人叫了进去。周子舒和段鹏举行了大礼后,周子舒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筒来,呈给赫连翊道:“皇上,这是您上回吩咐的。” 赫连翊接过来,却不急着看,反而打量了一番周子舒,忍不住皱眉道:“你这脸色越发不好了,回头叫太医给你瞧瞧,必是身上有暗伤,千万小瞧不得,别依仗年轻便不当回事。” 周子舒微微笑了笑,没点头,只道:“劳皇上挂心了。” 赫连翊又瞟见了段鹏举,先是一愣,随后问道:“今儿鹏举怎么也过来了?朕可有日子没见过你了,瞅着倒精神了不少。” 段鹏举眯起一双小眼睛,忙陪笑道:“难为皇上日理万机,还能记着老奴。” 赫连翊笑了笑,隐约觉得周子舒似乎有话要说似的,便先把他带来的竹筒打开了,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纸卷,一目十行地看了,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抬头对周子舒道:“这事办得漂亮,子舒可要朕怎么犒赏你?” ——来了。 周子舒忽然掀起衣摆跪在地上,段鹏举不明所以,只得跟着跪下。 赫连翊皱皱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周子舒像是气力不济一样地轻声道:“臣但求皇上赏个恩典。” 赫连翊笑道:“起来说话,你为我大庆出生入死这些年,除了这江山,要什么朕不能答应你?且说说。” 周子舒直起身来,却仍是跪着,随后默默地解开长袍衣襟,那拢得厚实而密不透风的长袍一解开,一股子血腥气立刻扑面而来,他那才结痂止血的身体因为这一路轿马颠簸,再次淌出血来。 赫连翊“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子舒!” 段鹏举已经吓得没了声。 周子舒又将手掌打开,修长的手掌上躺着最后一颗七窍三秋钉,说道:“皇上,臣自己打了六颗,若是第七颗也打进去,怕是就撑不到宫里和皇上辞行了,求皇上给个恩典,叫鹏举帮着成全了臣吧。” 赫连翊呆愣良久,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半晌,才颓然坐回去,仰头去看上书房的大梁,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允行远驻西北,北渊……北渊没啦,如今连你也要抛下朕了么?” 周子舒默然不语。 赫连翊沉默了一会,叹息似的说道:“朕是孤家寡人哪。” 周子舒接着道:“皇上,天窗的事您不用多操心,鹏举这些年一直跟着我,信得过,也是有本事的……” 段鹏举截口打断他:“庄主!庄主您不能这么说,我老段绝没有这样的想法!您……您不能……” 周子舒低低地念道:“七窍三秋钉,三秋必断肠,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弓下身去,给赫连翊磕了个头,磕完却不抬起头来,口中道:“念在臣这么多年侍奉的份上,成全了臣吧。” 赫连翊死死地盯着那血葫芦似的人,那一刻没人知道这正当盛年的帝王心里想的是什么——那些年谨小慎微,那些年机关算尽,那些年狼烟四起,那些年风霜苦寒,那些年……而终于他君临天下,可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他一个。 每个人都逃不过世事无常,和岁月的遗弃。 半晌,他闭了眼,挥一挥手。 周子舒嘴角勾出一个笑容:“谢主隆恩。” 他像是遇上了什么开心极了的事一样,带着病容的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些许红晕来,兴高采烈地转向段鹏举,将最后一颗钉子塞到他手上:“来吧。” 段鹏举踟蹰了半晌,才咬咬牙,举起暗红不详的钉子,死死地钉进他庄主的血肉之躯里,他知道那是极疼的,这些年见惯了的,最铁血的汉子也受不了这一下,而忍不住失声惨叫,可周子舒却只是轻轻瑟缩了一下,依旧挺直着身体,没有惨叫,只有一声几不可闻地闷哼。 他甚至觉得周子舒那闷哼里都带着笑意。 段鹏举觉得庄主已经疯了。 周子舒在原地缓了半晌,最后向赫连翊一拜,一张脸白得像纸糊的。 他身体里的气力正飞快地退去,麻木的感觉开始慢慢升起,开口说出最后四个字:“皇上保重。” 随后不等赫连翊回话,便大步走出上书房,像是歇下了什么包袱一样的轻快,身影一闪,不见了踪影。 【卷一 落魄江湖载酒行】 第二章 偶遇 七窍三秋钉有一个秘密,这秘密眼下除了周子舒,没有人知道,往后大概也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若是一次连钉七根钉子,人当时就不行了,功力深厚的如周子舒,大概也够留一口气叫他离开皇宫,恐怕到不了宫门口,便成了一摊不能言不能动的烂肉。 可若是每三个月钉进一次,叫那钉子一点一点地长进自己的身体里,和自己变做一体,慢慢适应,虽然三年后也得吹灯拔蜡,可好歹能剩下五成内功,并且言语行动皆能如常人,只是须得忍受十八个月锥心蚀骨一样的疼。 听说单是那种疼法,便能叫人疯狂,不过周子舒很快乐地想,这传言原来是不对的,起码他现在没疯,不但没疯,他觉得,这一辈子好像都没有这样快乐轻松的时候。 天窗对于自请离开的人,自然也会有后续的监控,什么人,何时离开,安顿在何处,葬身在何处,都有详细记载,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进去了,就一辈子出不来。 可怜他半生卖命,终究还是有几个心腹的。 周子舒,昔日荣嘉皇帝一手扶植的天窗首领,武艺高强,极善易容之术,他走进人群一转身,便再没有人认得出。 而这游走于宫廷之中最恐怖的那一个暗影,就这么从世上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个骑着瘦马,一路叼着茅草荒腔走板地哼着乡野小调,潦倒落魄的流浪男人。 成了从这个恐怖的网中脱困的第一人。 他脸上带了张不怎么精致的人皮面具,随意涂抹得自己一脸青黄,看起来好似是个随时可能蹬腿的病夫,在河边喝水的时候对着水面瞧了瞧,觉得挺合适自己的真实情况,越看越满意,又在路边农户家里顺手牵羊出一套粗布衣服,将原来的那身锦袍脱下来烧了,腰上系了个锈了一半的酒壶,里面装着半壶粗制滥造的浊酒。 又想起这些年自己一直隐于皇宫大内,从未以本来名姓行走过江湖,连个化名都不用想,便欢欢喜喜地这么上了路。 他也没什么去处,都说江南好,便想上江南看看,一路走走停停,做些个劫富济贫的勾当糊口,过开封,走蓬莱,慢慢悠悠,三个多月,才到了草青莲红的江南。 一到地方,便先潜进了天下第一楼的酒窖,将桂花甜酒酿尝了个遍,醉生梦死一遭,美得飘飘然,只觉这日子是再好也没有了。 十几日之后,一时喝多了,险些被发现了行踪,也觉得酒酿虽好,毕竟绵软,趣味减了些,于是抛下足两的银子,又离开了酒窖。 这十几日一过,那形象便更不佳了,他顶着一张痨病鬼的脸,陪着上面蜷在一起的猥琐五官,便是正宗无比的一脸菜色,再加上一身衣服泡在酒里十多日,几乎成了酒糟,乱七八糟的头发一缕一缕地垂下来,活似个要饭叫花子。 所以坐在路边闭着眼睛晒太阳的时候,竟有个小胖娃娃,蹦蹦哒哒地从他身边走过,又蹦蹦哒哒地走回来,瞅瞅他,从身上摸出一枚铜板捏在手里,只是不知道往哪放,寻摸了半天,还问道:“大叔,你的碗呢?” 立刻被家里大人抱走了,只叫他哭笑不得。 很多年过去了,过去的朋友、牵挂的人,一个个不是死了,就是远走他乡,周子舒靠在墙角,伸展开四肢,惬意地晒着暖烘烘地太阳,嘴角带着点笑意,就开始琢磨,这么多年,图什么呢? 年轻的时候,总觉着自己是个不得了人才,什么褒义词都往自己身上揽,什么绝顶聪明,什么心有九窍,什么武艺高强,什么见多识广,好像不做出一番事业就枉来人世一遭似的,如今想起来,图什么呢? 又落下什么了呢? 不过舍弃了自由身,给皇家做了个见不得光的奴才,兜兜转转,原来有的东西也都赔干净了,到现在一无所有孤家寡人,又处心积虑拼了性命地把自己赎出来,还觉得做得挺聪明。 他忽然又悲怆起来,只觉世界上再有傻的,可也傻不过自己了。 有多少年没这样,脑壳空空的在路边晒一晒太阳了?可笑路边行人,个个行色匆匆,赶死一样地来来回回,倒比他一个算着日子快嗝屁的还急似的。 只听旁边酒楼上,一个女子脆生生地道:“公子,你瞧那人,若说他是要饭的,身边却连个破碗都没有,若说不是呢,又巴巴地那坐了一上午了,什么都不干,只嘿嘿傻笑,莫不是个傻子吧?” 如今的周子舒虽然功夫只剩了一半,耳力却犹似当年的好,那女子虽隔了一条喧闹的大街,声音又不大,还是叫他一个字不漏地听了去。 还没来得及暗地里自嘲,下一刻,便又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他是在晒太阳。” 这男人的声音十分好听,低低沉沉的,吐字极慢,却不黏糊。 周子舒便忍不住抬头望去,只见对街酒楼二楼靠着栏杆,一个长相极好的紫衣少女和一个身着灰衣的男子相对而坐,那男人脸色微有些苍白,眼珠却很黑,像是将光都吸进去了似的,这黑白分明,看来竟有些不像活人,周子舒那么一抬头,目光正好和他对上。 灰衣男人面无表情地将目光错过,便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专心吃着桌上的饭菜。 周子舒便忍不住失笑,心说人海茫茫,竟还遇上个知己。 那紫衣少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镜却仍在他身上打转,半晌,终于忍不住了,和那灰衣男子知会了一声,便蹦蹦跳跳地下楼来,跑到周子舒面前,说道:“要饭的,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周子舒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摇头道:“小善人,你不如请我喝酒。” 紫衣少女娇笑起来,回头对那楼上大声道:“公子,这傻子叫我善人哪!” 可惜那灰衣公子像是没听见似的,一个眼神都没给她,只极专注地吃饭,像是眼下天崩地陷了,也不能磨灭他对食物的相思之情一般。 紫衣少女便问道:“别人都要饭,怎么单你要酒?那酒有什么好的,能管饱么?” 因她长得美,周子舒也忍不住想多和她说几句,便半带玩笑地说道:“凭酒借红颜。” 紫衣少女一愣,随即忍不住笑得停不下来,她笑起来也仿佛花枝乱颤一样,周子舒觉得自己运气不错,江南果然是多美人的,便一边欣赏她,一边摇头晃脑地叹道:“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老白头翁。姑娘这样幸灾乐祸,可不厚道了。” 少女惊讶道:“哟,你还文绉绉的哪。”便蹲下来,飞快地伸手将他腰上酒壶解下来,跑到酒楼里,片刻又回来。 周子舒便要伸手去接,谁知少女飞快地将手一撤,笑道:“我问你个事,若是你说对了,我便把酒壶给你,请你喝酒,若是你说不对,我就往里下毒,叫你喝了穿肠烂肚。” 周子舒苦笑,这少女美则美矣,竟也是个棘手不省事的,便问道:“我那酒壶乃是从一个老叫花子那赢来的,里面也不知道泡了多少只虱子的尸体,你若喜欢就拿去,我不要了还不成么。” 紫衣少女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道:“你叫姑娘白跑一趟,我可生气啦,生气了就得杀了你。” 周子舒心道,这是哪里来的小魔星,白长得跟天仙似的,只得道:“你说。” “我问你,你在这要饭,为何身边连个装钱的破碗都没有?” 周子舒挑起眼看了看她,说道:“我几时说我是要饭的?不过占个墙角晒太阳罢了。” 紫衣少女一怔,下意识地便回头去看那酒楼上的男人,那灰衣男子显然也是个耳力极好的,听见他们说话,手顿了顿,便没别的表示了,又清风无愁、下箸如飞地继续专心吃东西。 少女仰头望了望明媚的天光,有些困惑:“我怎么看不出太阳有什么好晒的?” 周子舒笑着摇摇头,站起身来,伸手一捞,轻轻巧巧地便将自己那破酒壶捞回来,少女“啊呀”一声,一个没提防,竟被他得了手,颇有些困惑地望向他,只听这一副叫花子样的男人说道:“姑娘年轻,自然有很多事要做,得赶着赶紧吃饱喝足,养足了精神才行,我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人,除了喝酒,便剩下混吃等死,不晒太阳做什么?” 他仰头灌了一口酒,砸吧两下,大声赞道:“好酒,多谢姑娘!” 言罢转身便走,那紫衣少女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他,她自以为功夫算不错的了,可谁知本以为一伸手便抓到的人凭空在她眼前晃了晃,竟差了一寸没碰到,再一看,那叫花子已经晃进了人群里,再也找不到了。 她有心想追上去,却听酒楼上男子轻声道:“阿湘,你本事不行,眼力也不行么?还在那丢人。” 他说话的声音似是耳语一样,没有分毫刻意提高音量,可那声音偏偏从高楼上,经过喧闹的人群,准确无误地传到少女耳朵里,紫衣少女垂头丧气起来,不敢再自家主人面前造次,往人群里最后看了一眼,便转身上了楼。 周子舒晃晃荡荡地抱着酒壶一路喝一路走,江南水多,他在小桥流水旁边一走一过,从水面上瞟了自己一眼,也觉得这副尊荣有些对不住这地方,估摸着大概不会有客栈愿意留宿他,便沿河一路往城外走去,河里是一片片小渔船,摆渡路人的。 这会正是春日游人多,他转了一圈也没有得闲的,好容易看见一个船靠在岸边的老渔樵,便走过去。 老樵夫的乌篷船在一边停着,旁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也不知为什么到了他这里便闲得什么一样,在岸边四仰八叉的躺着打盹,草帽扣在脸上,只露出满头干枯的白发。周子舒便走过去,不着急,也不去叫那老渔樵,只是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等着他睡醒。 谁知过了一会,那老渔樵自己却躺不住了,气呼呼地一把将脸上盖的草帽拽下来,苦大仇深地瞪着他,张口便骂道:“奶奶的,没看见老子睡觉呢么!” 周子舒也不生气,说道:“老丈,生意来啦。” 老渔樵又骂道:“你娘的,你嘴长着留着出气还是留着放屁?要坐船不会说一声?” 言罢站起来扭了两下腰,拍拍屁股,回头见周子舒还坐在地上,立刻又火冒三丈:“你屁股长地上啦?” 周子舒眨眨眼,就明白为什么别人都忙着摆渡,只有他一个闲着了。 灰溜溜地站起来,跟在老人身后,一边听着他嘴里骂骂咧咧不干不净,又厚着脸皮问道:“老丈,有吃的么?剩饭也行,给我一碗。” 老渔樵粗声粗气地道:“还是个饿死鬼投胎。” 便从怀里掏出一块咬了一半上面还有牙印的饼扔过去,周子舒也不嫌,一面跟着他上船,一面笑嘻嘻地接过来,张嘴就咬。 老渔樵将船划出去,瞥了周子舒一眼,还兀自恶狠狠地道:“你娘的。” 第三章 荒庙 周子舒满不在乎——这世上各种寻死觅活的事他都办过了,也就啥都不在乎了,就着那老渔樵嘴里不干不净的话,全当下饭。 乌篷船静静地分开河水,河岸那头有个姑娘糯糯地叫道:“菱角,卖菱角。”就仿佛年光同这河水一般缓慢流淌,周子舒想,真死在这里,也值当了。 他路过蓬莱的时候探访过传说中的仙山,当时在半山腰上就这么想的,可后来又觉得,传说中杏花烟雨的江南还没细细游览过,有些亏,便又一路南下到了江南,眼下他又恍然间生出这种感慨,咬了一口手里又干又硬的饼,鼓着腮帮子使劲嚼了半天,好容易才咽下去,晃晃脑袋,又寻思,看了江南,三山五岳可还没去过呢,还是亏。 便又放下了终老此处的感怀。 忽然,老渔樵像是被唾沫噎住了一样,骂声停下了,弓着背,微偏着头,一双眼睛眨都不眨地望着一个方向。 周子舒有些奇怪,便从船里微微探出个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老渔樵定定地瞅着两个岸边行路的人——正是那酒楼上的灰衣男子和美貌少女。老渔樵头发虽白,一双眼却目光如电似的,仔细看来,藏在一头乱发下的太阳穴还微微凸起,手掌粗大,筋骨虬结,不用说周子舒,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这老头子身手不简单。 叫他这样戒备得盯着看,想来那遥遥一对视的萍水知己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 美貌少女这会看着虽然蹦蹦跳跳,却始终谨慎地走在那男子身后一丈左右的地方,丝毫不敢僭越。 周子舒扫了一眼,便知道这姑娘是那灰衣人下人或侍妾之类的身份,这姑娘虽有些刁蛮,相貌形容却颇对他的胃口,可到底是别人的人,便也不多打量,收回目光,接着对付手里的干饼。 江湖么,走到哪都有是非,朝堂是个名利场,江湖便是个是非场,有人总想不明白这件事,好像仗剑骑马走天涯是件多了不得的事似的,临死都念叨着。 不过眼下是是非非,和他这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老渔樵住了嘴,周子舒反而觉得有些寂寞,便吼了一声道:“老丈,你这饼子欠点咸淡味,甭管粗盐细盐的,您好歹多放点呀。” 老渔樵火冒三丈地骂道:“你娘的,那么大个的饼都堵不你的嘴,有饼吃还他奶奶的嫌东嫌西,饿你个兔崽子三天,看你吃屎不说香……” 他一张嘴就仿佛有停不下来的趋势,周子舒就笑了,咬着干饼也有劲了,觉得自己有点贱。 渡人过河不过几个铜板,周子舒大手大脚地给了老渔樵一块碎银子,老渔樵一点也不觉得受之有愧,揣起来就走,脸上那副债主的表情,大概还嫌弃给钱给少了。才到对岸,老渔樵亟不可待地把他往下轰:“快滚快滚,别耽误老子正事。” 周子舒慢慢悠悠地把最后一块饼扔进嘴里,伸了个懒腰,从船舱里钻出来,含含糊糊地道:“赶着投胎么?” 老渔樵一双铜铃眼瞪圆了,一副很想破口大骂、问候此人祖宗十八代的架势,却想起了什么似的,终究还是把话给咽了回去,气哼哼地划起船走了。 也亏得这老东西不知道在这干什么,托了这么个假身份,若他真是以摆渡为生,还不得穷得当裤子? 眼看着小船摇摇晃晃地走远了,周子舒才气定神闲地道:“你娘的。” 他半辈子都跟一帮斯文败类混在一起,原来也是一张嘴就拐弯抹角子曰子云的,从未曾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出言不逊过,这时候脱口而出这么一句,竟觉得非常痛快,好像胸口郁结的东西统统倒了出去似的。 他惊奇地发现,骂街竟然是这样舒服的一件事,于是笑盈盈地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你个拿钱不好好办事,吃饭不拉人屎的老龟孙。” 说完好好咂摸了一下这句话,只觉得心情舒畅、满口余香,于是心满意足地顺着河边慢慢走了出去。 周子舒东游西逛地转了整整一天,一直晚上,转悠到了城外,找了个小水塘,才把自己这自己都快忍不下去的酸腐洗了洗,好歹把自己涮得像个人了,这才琢磨着找个地方对付一宿,又走了约莫一里地,看见一个破破烂烂的荒庙,他便走了进去,将茅草铺开,在我佛脚下缩起身子,打了个哈欠,睡了。 尽管他现在心里没事,脑袋一碰茅草就能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仍然是得在没人打扰的情况下,半夜的时候,不远处的一阵脚步声和人声还是把他吵醒了。 三个人出现在荒庙门口,一股子血腥味就扑面而来,周子舒睁开眼皱皱眉。 受伤的人头上戴着斗笠,不知道有没有意识,整个人被个十四五的半大少年架着,那少年看来有些功夫底子,却也气力不济,气喘得像病牛一样,吃力地架着受伤的人,旁边跟着个下人打扮的老妇,怀里抱着个布包,踉踉跄跄地一路小跑。 少年进庙门的一刻,像个受惊的小兽似的,小心翼翼地眼珠四处一扫,周子舒人躺在佛像的阴影里,气息放得又极轻,少年一开始也没留神到他,低声对那带斗笠的男人道:“李伯伯,咱们在这躲上一会吧,我瞧您的伤……” 他话还没说完,那就剩半条命的人便从少年身上挣脱出来,勉励站直了,双手对着周子舒的方向一抱拳道:“咳……这位朋友……” 他这一抬头,话音登时顿住,周子舒也看清了,这人正是摆渡了他的那老渔樵,胸口后背各有一处刀伤,整个人血葫芦一般,当即坐直了身体:“是你?” 老渔樵苦笑一声:“他娘的,是你这要饭花子……” 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往前扑去,那少年忙伸手去扶,自己却也力竭,被他一起带得摔倒在地上,话音里都带了哭腔:“李伯伯……” 老渔樵周身抽动了一下,周子舒忍不住探起身,见他那血流出来带了一丝诡异的紫色,连带着他的嘴唇都是铁青的,便皱了皱眉。 老渔樵勉强笑了笑,低声道:“你他娘的还是不是爷们儿,哪来那么多马尿?老子……老子还没死透哪……” 一边的妇人也抹泪道:“李大爷,您若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少爷可指望谁去呀?” 老渔樵瞪了她一眼,用力吸了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对那少年说道:“我……也是个没出息的……只是当年受了你爹的恩,拿命报了,也没别的东西啦……”他咳嗽起来,没咳嗽一下,身体就抽动有一回,“小子,你记着……” 记着什么还没说完,庙门口便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黑衣人大步走进来,那黑人未曾蒙面,脸上有一块刀疤,见了这穷途末路的三个人,猫捉耗子似的歪嘴一乐:“好哇,你们跑得倒是远。” 那少年咬咬牙,从腰间抽出一把剑,便像黑衣人扑过去:“我杀了你!” 怎奈气势惊人,实在是一身三脚猫的功夫,瞧着浓眉大眼挺灵气,人却笨手笨脚的,一招都没使出来,便被那人轻描淡写地挑了兵器去,反掌一拍,正好拍在他小腹上,逗猫似的将他弹出一丈多远。 少年随后起身,灰头土脸的大叫一声,却丝毫不见害怕,又赤手扑上去。 老渔樵急了,似乎想爬起来,却伤得太重,动了一下,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黑衣人冷笑道:“小兔儿爷还要咬人不成么?”便侧身闪过,屈指为爪,抓向那少年后心,月光下他那手章竟不似血肉做的一般,泛着淡青色的冷光,要痛下杀手。 周子舒本不欲管闲事,想着毕竟和那老渔樵有个“同船渡”的缘分,这少年又小,不愿意见他这么点年纪便送死,手中已经扣上一颗小石子,手掌一翻,才要弹出去,忽然一声唿哨,那黑衣人目光一凛,平地翻了个跟头,那少年扑了个空。 方才黑衣人站的地方却钉上了一个一寸长的莲花形状的暗器。 只听一个少女娇滴滴地道:“好家伙,深更半夜的,竟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在荒郊野外欺负老妇弱子。” 周子舒心里一动,这声音耳熟——便将那粒未出手的小石子又收回来,慢吞吞地躺了回去,静观其变。 那黑衣人脸抽动了一下,眼睛突突地跳着——周子舒觉得是他脸上那道疤伤得,脸有些僵硬,像中了风的,凶狠中又有些可笑,只听他怒道:“哪里来的小贱人?” 那少女笑了笑,周子舒定睛望去,见门口一道紫色身影闪过,进来的正是那今日扬言要毒死他的小姑娘,便觉得自己今天是定然有此奇遇了,这荒庙中的恩怨情仇竟有小一半人都是他遇上过的。 不知这紫衣少女的那主子去哪了,她歪了头,一脸天真烂漫地靠在门口,指尖绕着自己的辩稍,一面用食指在脸上轻轻一刮,笑道:“老贱人,你羞也不羞,欺负人家老人小孩,还有个快死的。” 老渔樵也不知有气没气,白天还神气活现地骂人,这会听人说他是个“快死的”,竟还真就快死的似的倒在地上,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第四章 义士 黑衣人和紫衣少女很快斗在一处,周子舒旁观者清地看着,这两人的功夫路数是不大一样,狠辣缺德程度却不相上下,不像所谓名门正派里出来的。 走了不过十四五招,那黑衣人忽然就着少女的一掌往后虚晃一下,随即一脚踢向她膻中穴,少女侧身躲开,轻叱一声,并指做掌抬手下劈,分明是要当场将他膝盖骨废去,岂料那黑衣人裤子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小腿上竟弹出一个机簧,一根断箭迸出来,直取少女下颌。 少女功夫不错,似是要比那黑衣人高出一筹,却没料到他还有这么贱的一着,吓了一跳,再想躲,便已经来不及了,周子舒扣在手心的小石子终于出手,正弹在箭尖上,箭尖险险地擦着她的鬓角过去。 那少女经了这般风险,竟全不似普通人似的知道后怕,反倒恼羞成怒起来,片刻都没犹豫,下劈的手翻作爪,一把抓住黑衣人的腿骨,一折一扣,黑衣人惨叫一声,竟生生被她拗断了腿骨,她还不罢休,青葱一样的小手伸出来,掌中竟带了蓝光,狠狠地拍在黑衣人胸口上,黑衣人往后飞出去,一条断腿蜷着,脸上迅速泛起了紫灰色,瞠目欲裂地指着那少女道:“你是紫……紫……” “紫”什么他没说完,便两眼一翻去见了阎王。 一边的老妇见这漂漂亮亮的姑娘竟然出手这样狠,吓得没了动静。 倒是那少年,看着憨憨实实的,却先一步反应过来,扑到老渔樵身边,急急地问道:“李伯伯,你怎么样了?你……” 老渔樵好像还有口气在,费力地伸手抓住了少年的衣袖,那少年忙小心地将他拖起来,抱在怀里,紫衣少女见状,也凑过来,伸手翻了翻老渔樵的眼皮,皱皱眉,嘴里直白地说道:“是三更断肠散,再加上流了这么多血,我看他没救了,你节哀吧。” 少年一把拍开她的手,瞪着她大声道:“你胡说什么?” 紫衣少女眉头一皱,俊俏的笑脸上又泛起杀意,想起了什么似的,忍了忍,将那杀意强行压了下去,站起来双臂抱在胸前,事不关己地冷笑道:“不识好人心的狗崽子。” 老渔樵发浊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掠过,转了一圈,一直落到佛像脚下、头发上还斜插着两根稻草、形象可笑的周子舒身上,对着他的方向张张嘴。 所有人就都随着他的目光望向了周子舒,那少女“哎呀”一声,笑道:“我还道是哪位高人帮了我一回呢,没想到是你,我请你喝酒,你替我打架,正好咱俩谁也不欠谁了。” 她这话说得十分得便宜卖乖,不过鉴于她是个漂亮姑娘,周子舒决定不跟她一般计较,便笑了笑,凑到走到老渔樵旁边蹲下:“老兄,你叫我呀。” 老渔樵极费力地将手伸进怀里,在场其他四个人八只眼睛都等着看他掏出什么,半晌,老渔樵把拳头伸出来,递到周子舒面前,挣扎地看着他。周子舒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接,只见亮光一闪,一锭碎银子就躺在他手心。 老渔樵开口道:“我……把银子还给你,白让你坐一回船,你替我……替我……” 周子舒还没听完替他干什么,便啼笑皆非,摇摇头要站起身来,谁知老渔樵伸出手,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腕:“替我……将这孩子送到太湖赵家庄……” 这位可不是漂亮姑娘,于是周子舒叹了口气,说道:“我说这位老兄……” 老渔樵截口打断他:“滴水……之恩……当、当……涌泉相报……” 周子舒抬眼,忧郁地望向这荒野破庙的门外,那四下笼罩的夜色,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换张脸,现在这张脸面,难道是这面黄肌瘦不够,有那么像冤大头么? 老渔樵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抓着他的那只手力气越来越大,气息浅浅地仿佛就在喉咙里徘徊,说话的时候带着倒气的音,颤颤巍巍的:“你就当积德吧,积德吧!还有后辈儿孙呢……就算断子……绝孙,还有下辈……下辈子呢。” 这话如同一道闪电一样,狠狠地劈在了周子舒心上,胸口上的七窍三秋钉好像又疼了起来,像是要钻到他肉里一样——还有下辈子呢,这辈子造过那么多孽,三年后一死了之,纵然一了百了,可……还有下辈子呢。 半晌,周子舒叹了口气,将那颗碎银子轻轻抛弃,又接住,缓缓地将其收入怀中。 老渔樵已经浑浊的眼睛就亮了起来,嘴唇哆嗦了几下,没发出声音来,随后眼中的微末光芒慢慢地暗淡下去,抓着周子舒的手再也无力为继,软绵绵地垂下来,嘴里兀自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周子舒慢慢地将耳朵贴到他嘴边,只听他断断续续地道:“你要……你要做不到……你要……我……下、下去……也要操、操……你祖宗十八辈……” 周子舒直起腰来,简直无话可说,然后老渔樵头一歪,没气了,少年惊天动地地嚎哭起来。 那老妇人像是个老妈子之类的,也是个没主意的,六神无主地跟着在一边抹眼泪,周子舒便自动地和那紫衣少女站在一边。紫衣少女一双大大眼睛骨碌一转,轻声问道:“我家主人说你厉害,我还没瞧出来,你是哪门哪派的?叫什么名儿?” 周子舒便咬着腮帮子文绉绉地道:“不才周……周絮,无门无派,不过孤魂野鬼一条,浪迹江湖罢了,还未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少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摇头道:“若不看你那张痨病鬼似的脸,这说话的气派,倒还真像那么回事似的,我叫做顾湘。” 她未曾听说过江湖上有这一号姓周名絮的人物,再者萍水相逢,也知道没那么多实话,便不当真,也不在意,上前两步,拍拍那少年的肩膀说道:“我说,人都死了,你差不多把他安葬了吧,还有人追你们没有?” 少年还记恨着刚刚她口无遮拦地出言不逊,轻哼了一声,瞪了她一眼。眼下他一腔悲愤之意无从发泄,面前还有这么个没谱没调的臭丫头,心里便忍不住把火气都暗暗撒在了她身上,好像人是她害死的似的。 顾湘好看的眉头一皱,她功夫虽高,毕竟年纪也不算大,本来就有点邪里邪气的,哪受得了这少年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辜迁怒,抬掌便要打他,猝不及防地,却被旁边的周子舒一把抓住手腕。 顾湘只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黏住自己的手腕,并不觉得疼,也并不觉得那人用了多大的力气,偏偏就是抬起来的手放不下去,也甩不开,便忍不住讶异地看了一眼这个面黄肌瘦、痨病鬼似的男人,心道:“这么个东西,主人高看他一眼,竟也是有些本事的,看不出他深浅,若真动手,只怕我是讨不到便宜的。” 她心下转念,见机极快,知道自己的斤两,便从善如流地将手收回来,抿抿嘴,看着周子舒道:“卖你这面子就是了。” 然后又转向那少年,骂道,“小兔崽子你看清楚,姑奶奶只是路过,瞧你们可怜顺便搭救,别跟姑奶奶我杀了你们全家似的,但凡你有点尿性,也该找你那仇人报仇去。瞅你那熊样,除了抱着个死人流马尿,也就欺负姑奶奶脾性好,容忍你,好了不起呢!” 这丫头人是机灵,可说话是真不好听。 周子舒无奈,才要劝慰两句,却不料,那少年闻言竟怔了半晌,忽然转过身来,用力将眼泪擦干净,跪在地上,“砰砰”有声地给顾湘磕了两个头,嘴里小声道:“这位姑娘教训得是,得罪了。” 他牙关咬得紧紧的,竟将那少年的面容绷出一个有些锋利的线条,顾湘反而愣了,往后退了小半步,眨巴着一双杏核似的大眼睛:“我……我可没说让你给我磕头,你、你还是赶紧起来吧。” 周子舒便微微弯下腰去,轻轻一托,那少年便不知怎么的,被他托了起来,周子舒说道:“先将这位……李兄安葬了吧,好歹我受他之托,送你们一程,回头若是不急着赶路,便在此凑合一宿,也和我说说怎么回事。” 少年低低地应了,周子舒帮着他在荒庙后边找了块地方,将老渔樵安葬了下去,顾湘一直在一边看着,末了大概也有所感触,跑出去削了一截木头进来,从腰间拔下一把匕首,三两下削了一块简易的墓碑,又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名?” 那少年想了想,竟摇摇头,道:“他只说他姓李,受过我爹的恩,便拼死救了我们出来,我叫他李伯伯……却连他全名都说不出。” 周子舒暗叹了口气,江湖中人,可不就是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么?留不留名,又有什么关系呢? 顾湘便埋下头,在那小木牌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义士李大伯”五个字,刻完自己端详了一下,大概觉得挺满意,便拿给周子舒道:“你看看,好不好?” 周子舒接过来一看,那“伯”字上面竟然还少了一撇,心里觉得有些悲凉,又有些啼笑皆非,便用手指将那一笔给她填上,插在了这无比简易的荒墓上。 少年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努力憋住眼泪,然后挺直腰板,站了起来。 第五章 恶鬼 “我姓张,叫做张成岭。”少年坐下来,一张圆脸上黑黢黢的什么颜色都有,然而纵然一身衣服已经被撕扯得破破烂烂,还是能看清楚那锦缎的底色,不是平民百姓家穿得起的,“周……” 他停顿下来,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叫花子模样的落拓男人。 “叫叔就行。”周子舒厚颜无耻地道。 张成岭挤出一个笑容,不大成功,又低下头去,他这么一低头,目光所及之处是布满灰尘和茅草的荒庙地面,心里茫然得很,有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这一宿变故太大,导致他的心智还没能跟上事态的进展。 顾湘嘀咕了一句:“张成岭?好像有点耳熟。” 周子舒便问道:“你爹可是南河庄主张大侠?” 顾湘一愣,脱口道:“你是张玉森的儿子?” 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一点不带遮掩的,赤裸裸地表达了“张玉森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废物儿子”的疑惑。 张成岭显然是瞥见了她的表情,将头埋得更低了,一双手紧握成拳,缩在身体的两侧。 周子舒忙打断顾湘那杀伤力极大的精神攻击,他已经发现这姑娘别人不爱听什么偏说什么的本领了,便干咳一声道:“我竟没瞧出来,失敬失敬。” 顾湘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问道:“你爹似是有些名气吧……我们前日到的,就已经听说过了,据说年轻时候很有点本事,这几年家大业大了,便半隐退似的定居在这,没掺和过什么事,庄子里还住了不少武功不错的清客,也没人想去惹他们的麻烦。这这样的老子,什么人大半夜追杀他儿子?” 她口气里有种事不干己的轻慢,一边的老妇便不满起来,说道:“我家老爷乃是一等一的大善人、大侠客,宅心仁厚,仗义极了,有人遇上困顿来寻他,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仗义疏财出手相助……” 顾湘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道:“行啦大娘,咱们都知道这小子有个有能耐的好老子啦,大侠大英雄能怎么的,不照样大半夜被人追着砍……” 那张玉森年方五十,说一声德高望重,也算名至实归,早年娶妻生子便鲜少在江湖上活动了,但若是有个武林盛典什么的,一般还是要请他过去,以示敬重的。周子舒觉得毕竟死者为大,这姑娘可能无心,可也太不尊重了些,便截口打断她,问道:“方才追杀你们的那个,是什么人?” 张成岭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是吊死鬼薛方。” “你说谁?” “你说谁?” 周子舒和顾湘几乎异口同声,周子舒是眉头皱起来,顾湘则一脸古怪的惊诧。 张成岭一字一顿地道:“是吊死鬼薛方,我亲耳听见别人这么叫他的……” 他忽然深吸一口气,好像想起了什么,明白过来什么一样,整个晚上的鲜血,烟火,惨叫,都浮现在眼前,他颤抖起来,脸色青白,浑身抽搐,竟连话都说不出了。 顾湘吓了一跳,指着他道:“他这别是羊角风吧?” 周子舒脸色凝重地扶住张成岭,伸手在他睡穴上拂过,那少年就软到在他怀里,小心得将他放在一边,周子舒才叹道:“这是才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心智受打击太重所致,先叫他睡上一觉吧。” 他转头去问那六神无主的老妇人:“大娘,可是张家遭了什么人暗算么?” 那老妇人瞅着张成岭那样子,又没了主意,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颠三倒四半晌,才算把事情说明白——这天半夜的时候,张家后院突然起火,然后一群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黑衣人,好像恶鬼似的从天而降。 最可怕的是,那些平日里有点风吹草动都能惊动的“高手”们竟没有一个能起来,都不知何时着了道儿。 只有那老李,是个古怪人,五年前到了苏州河边上,做些摆渡的小活计,一直也暗暗保着张家,却不愿意到庄里来——按他的说法,吃了张家的饭,便是被人养着的清客打手,他不愿意做这个,他是来报恩的。 也亏得有这么个怪胎,才勉强给老张家留下这么一条血脉。 半晌,周子舒才叹道:“那位李兄,当真是风尘中的异人。”他又转向老妇人,这老太婆只是个粗使的老妈子,什么也不懂,脑子里一坨浆糊,只会陪着掉眼泪,“大娘还有什么亲戚么?” 老妇点点头道:“我城南有个侄子。” 周子舒便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元宝,交给她道:“您拿着这个,自谋出路吧,我看您跟着张家小少爷到了这地方,也算尽了忠了,也这把年纪了,也别跟着风餐露宿了。” 老妇人接了银子,下意识地拿牙咬了一下,然后又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没眼泪了,口气也轻快起来,说道:“是呢,老奴这么大岁数了,也是拖累少爷。” 她拿了钱,简直一刻都不想在这满是茅草死人的地方呆着,便说要离开,想她一个烧火干粗活的,也不会有人怎么样她,周子舒便没什么表示,看着她千恩万谢地走了。 到了午夜时分,周子舒只觉胸口像被小针刺了一下似的,便知道那七窍三秋钉又作怪了,那种疼法不是皮肉的撕裂之痛,也不是内伤的钝痛,而像是有人拿着小刀子顺着他浑身的经脉一寸一寸地割下来一样。 好在这一年多他已经习惯了,便若无其事地也未曾显露出来,他带着人皮面具,顾湘也看不出他脸色。 又想起她提起张玉森时候的漫不经心,以及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人,周子舒勉强自己分散着注意力,问道:“今日酒楼上那位兄台么,没和你一起么?” 顾湘一怔,先是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和我一起的?”随后又点头道,“是了,你听见我们说话了——我说我问你那问题的时候,你怎么和我家主人说得一样呢。” 她撇撇嘴,对这种作弊行径十分不屑。 周子舒笑道:“是,你家主人也在这里么?” 顾湘坐在香案上,两条腿碰不到地面,一荡一荡的,歪着头,看起来十分天真可爱,见问,眼皮微微垂下,耸耸肩膀:“会他老相好去了。” 周子舒只道那灰衣人将这么个美貌姑娘待在身边,以为她是侍妾之类,便疑惑地看看她。 顾湘皱皱鼻子,瞪了他一眼,骂道:“你看我做什么?他去睡男人,难不成让姑奶奶在窗外守着听响儿?” 周子舒干咳一声,也有些尴尬,蹭蹭鼻子:“姑娘家家的……” 顾湘像个小兽似的冲他呲呲牙,回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用脚尖拨了一下人事不知昏天黑地的少年张成岭:“他说的话,你相信么?那个黑衣人是吊死鬼?” 周子舒犹豫了一下:“如果……他的意思是青竹岭、恶鬼众的吊死鬼……” 顾湘略带讥讽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得倒多,这世上还有几只吊死鬼?” 周子舒摇摇头,才想说话,胸口的钝痛让他的话音停顿了一下,只能做出深思的样子,半晌,才缓过来道:“传说风崖山、青竹岭有个山谷,人称鬼谷,近些年来江湖中罪大恶极者,寻求庇护者,走投无路了,便去鬼谷,一入鬼谷,不复为人,尘间恩怨便尽了,若能在鬼谷活下来,也算九死一生。而关于鬼谷的传说太过可怖,仇家便也不再计较。我听说那吊死鬼薛方当年是个臭名昭著的采花贼,身上背了二十六条年轻男女的人命,其中还有峨眉掌门的关门弟子,被六大门派联手追杀,不得已躲入了青竹岭鬼谷。” 顾湘眨眨眼:“那你说,是不是那个薛方?” 周子舒笑道:“那薛方成名三十年,乃是穷凶极恶之徒,岂能被你这么个小姑娘三两下打发了?” 顾湘先是要发作,随后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便点头道:“也是,吊死鬼要真让我就这么宰了,那也是我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可是我也没爹没娘,祖坟也不知道在哪,说不定压根就没有,青烟也一定是没有的了,那他肯定不是吊死鬼。” 周子舒不明白冒青烟和吊死鬼是怎么被她联系到一起的,看着她那洋洋得意仿佛想明白了什么的样子,也没好意思打击她,身上疼得厉害了,便默不作声,靠在一边闭目养神,熬着等天亮。 那七窍三秋钉每日后半夜必然发作,所以他总是早早便睡,到子时好养足精神,熬过半宿,不想这日被搅了,后半夜再睡不着了,只得咬着牙默不作声地挨着,一直到东方微微泛了白,才慢慢地缓解下来,周子舒觉得周身已经有些麻木了。 他稍作调息了一下,忽然,本来靠在佛龛上耷拉着脑袋打盹的顾湘一下子惊醒过来,杏核眼转了一圈,短促地道:“有人。” 周子舒皱皱眉,自然也听见了,立刻想要站起身来,竟踉跄了一下没站起来,一偏头,见顾湘正惊奇地望着他,只得一边缓缓地扶着香案站直,一边低声道:“腿坐麻了。” 这理由太烂了,于是顾湘的表情更惊奇了。 周子舒每日黎明时分差不多是最虚弱的时候,方才短短的调息没能让他缓和过来,也不大愿意和人交手,便低声道:“把人藏好,躲一躲。” “躲?往哪躲?”顾湘瞪着一双无知的大大眼睛望着他。 周子舒一时无力。 再要有动作,已经来不及了,一群蒙面人训练有素地破门而入,一眼见了昏迷不醒地张成岭,二话不说,便气势汹汹地扑上来,周子舒人仍靠在香案上,眼看着一个蒙面人直奔主题地横刀去劈那少年,也未看清他如何动作,人影一闪,那只和脸上人皮面具同样枯瘦的手指便掐在了蒙面人脖子上。 蒙面人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周身抽动了一下,便没气了。 他这狠极的一手还真起到了震慑作用,所有的蒙面人都不禁脚步一顿,戒备地打量着这个仿佛站都站不稳的病夫。 顾湘偷偷吐吐舌头,从香案上跳下来,站到周子舒身后。 周子舒拿眼一扫也知道这些人只是打扮得吓人,单看这般谨慎小心,却必定不是死士刺客——若是以前天窗的刺客,别说是死一个同伴,便是自己的脖子捏在别人手里,也要毫不犹豫地奔向目标。也肯定不是那传说中的恶鬼众,恶鬼们各自为政,不可能像这些人这样整齐划一,看来是有意针对张家的了。 他慢条斯理地整整袖子,好像那身破衣烂衫还是当年滚着银边的长袍似的,动作做了一半,他自己也觉得不合适,便停下来,径自笑了笑,说道:“各位,一大清早的,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这么扑向人家手无寸铁的一个孩子,有失身份吧?” 第六章 美人 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言声,彼此之间飞快地用眼神交流一番,便不再管张成岭,慢慢地绕成了一个圈子,将顾湘和周子舒两人包围其中。 顾湘低叹口气道:“流年不利,三百年不做件好事,一出手就惹得一身麻烦。周兄,我一个柔弱女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心里可害怕了,需要你保护。” 最后那句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周子舒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用一种十分糟心的表情看了那脸不红心不跳的顾湘一眼。 顾湘用一种十分幽怨的小眼神跟他对视。 蒙面人们显然觉得他们两人这样各怀鬼胎的含情脉脉有些不合时宜,不知是谁打了个呼哨,为首一个率先发难,后边的人跟上,竟隐隐构成了一个网似的阵型,将两人生生压在了里面。 顾湘这才正色,嘴里“咦”了一声,好奇心起,也不装柔弱了,也不管周子舒,伸手掏出她那把小匕首,便迎了上去。 甫一交手,才知这阵型厉害,她原本对自己功夫有些信心,对方一十四个人,每一个拿出来,说不定都不是她对手,可这严丝合缝地压迫下来,竟好像四面八方伸出无数只手无数只脚似的,惊涛骇浪一般,压得她情不自禁地边打边退,那阵型也跟着她收缩,直要逼得她退无可退。 顾湘暗自心惊,已经退到周子舒身边,两人背靠而立,周子舒目光沉下来,眨都不眨地看着他们,低声对顾湘道:“我竟托大了。” 顾湘有些应接不暇,额上微微见汗,问道:“这是个……什么阵?” 周子舒道:“我未曾见过,只听说有种阵法,十四人组成,名为八荒六合阵,生生不息,无穷无止,配合得当,每个人的微许破绽都能刚好被旁人补上,天衣无缝一样……” 顾湘惊呼一声,周子舒抬手一架,竟是赤手空拳地用血肉之躯撞上压下来的刀刃,生生地将那下劈的一刀打偏了去。 顾湘忙问道:“那怎么办?” 周子舒没回答,目光一凝,忽然飞身而起,一脚踏上香案,那破旧得积了一层灰尘的香案竟似全不着力一样,晃都没晃动一下,他人已再借力腾空而起,立刻有三个人同他一起跃起,刀光之间封住他所有去路,却不料周子舒不进反退,身如游鱼,穿花绕树,眨眼间竟转到了那佛像的侧面。 随后不见他如何用力,轻叱一声,伸手一推,那石头佛像竟被他一掌之力推了出去,周子舒口中念了一句:“我佛慈悲,救弟子一回。” 那石佛也不知多重,夹杂着劲风扑面而来,顾湘也吓了一跳,迅速弯腰闪开,只觉那风擦着她头皮而过,那劫杀周子舒的三人身在空中,没想到还有这样快的身法,无从借力更无从躲避,只得一齐尽力去挡,那如何挡得住,便被佛像给扑了出去,密不透风的阵型中徒然撕开了一道口子。 顾湘“嘿嘿”一笑:“这个有趣。” 动作却不慢,一抬手,电光石火间袖中箭出手,她对面的人首当其冲,正中面门,那蒙面人声音都没来得及发一声,仰面倒了下去。 剩下的人再不成气候,顾湘杀性起了,不管不顾地战做一团。 周子舒方才那一下却已经耗尽了本就没来得及恢复的内息,一时手足有些麻痹,他便不再逞强,老神在在地在香案上坐定。 过了好一会顾湘才反应过来,百忙之中忍不住回头骂道:“周絮你干什么呢?” 周子舒慢悠悠地说道:“顾妹子,我一个柔弱叫花子,没见过这阵仗,心里可害怕了,需要你保护。” 只把顾湘气得手一抖,将一个蒙面人的胸口刺了个对穿,匕首被肋骨卡住,竟抽不回来了。 顾湘身形灵巧,却不耐久战,这回失了兵刃,便有些慌乱,连退三步,勉励招架,周子舒缓过一口气来,却不急着出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打,捡起一堆小石子,握在手里把玩着,然后突然弹出一颗,正中一个打算偷袭的蒙面人的脑门。 一边开口指点道:“不好不好,丫头你没章法。” 出手如电,弹出一颗石子,正打中一人环跳穴,那人下盘不稳,登时往前扑去,正好扑到顾湘脚下,顾湘下意识地一抬脚,绣鞋上亮光一闪,弹出一把短刀,刺入那人喉头,只听周子舒悠然道:“下盘乃是根基,行而无根,动而无着,怎不失手?” 顾湘乃是极聪明之人,一弯腰闪过一刀,横出一脚正踢到对方腿弯,那人往前一错身,顾湘便劈手扣住他脉门,将长刀夺过,一掌拍向他百会穴,送他见了阎王。 周子舒又弹出一颗石子,正中一人身侧肩井大穴,那人正往前扑,忽然受了这一下,竟只觉半身麻痹,再不能行动,便依着惯性扑倒在地,顾湘便听这遭瘟的叫花子又半真半假地叹道:“不好不好,阵型已散,还急而冒进,真是顾头不顾腚。” 顾湘闻言立刻踩了个十分灵巧的莲花步,那扑过来的蒙面人一腔刚劲之力被她闪过,下意识横刀变招,却正好将侧身破绽送到顾湘手里,顺手又解决两个。 地上尸体不多时便横七竖八地摆了一堆,剩下几个一见事情不妙,相互打了个眼色,便往外退去,周子舒一皱眉,心道这些人麻烦得很,他虽然答应了护送那少年去什么太湖赵家,也不愿意一路上应付这些追杀,真叫他们跑了,恐怕路上还有得应付。 想来这些人暗算于人,灭人满门赶尽杀绝,还要这样藏头露尾,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湘只觉眼前一花,一道人影闪过,那方才坐在香案上的男人如一片轻飘飘的柳絮,突然落在庙门口,首当其冲的一个黑衣人猝不及防,当下一侧身要用肩膀撞开他,却听“咔吧”一声,他整条肩膀竟被卸下来了,周子舒一把攥住他脖颈,只用指力,便将他脖子生生扭断,用脚尖捡起落在一边的刀。 青黄的脸皮上浮起一个鬼气森森的笑容—— 顾湘只觉得自己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几个往门口冲的蒙面人便全变成了尸体,忍不住眨眨眼,心里诧异——原以为瞧这人说话做派,像那些个夸夸其谈的大门派出身,不料下手灭口,竟这样利落狠毒,便有些拿不准他是个什么人了。 周子舒却不像她想象得那么威风,他腿还微软着,落地之后尚未停歇,杀了人这一停下来,便有些站不住,又不愿意被顾湘看出来,便顺着力道往后倒了几步,看着身形飘逸,其实只是狼狈地在寻个借力的法子撑住。 忽然,背后伸出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他,周子舒一激灵,竟不知这人何时靠近的,寒毛登时竖了起来,好在那人只是扶了他一把,没别的动作。 顾湘的眼睛却亮起来,叫道:“主人!” 周子舒这才微舒口气,站定以后转过身来。扶了他一把的那人,正是那人酒楼上的灰衣人,近了看,年纪也不过二十八九,眉目倒说得上俊朗,只是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人看的时候,总叫人不那么舒服。 眼下,他正盯着周子舒,目光好像要钻到周子舒的脸皮底下似的,十分放肆无礼。 周子舒便干咳一声道:“多谢这位……” “温,温客行。”灰衣人说道,随后脸上似乎带了一点疑惑之色,目光落在周子舒的脖子和手上,疑惑之色似乎更重了些。 虽不知这人在看什么,周子舒倒是泰然,他自己的手艺自己清楚,轻易被人看出来了,早十年前就已经身首异处了,便淡定地道:“哦,多谢温兄。” 灰衣人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半晌,才移开目光,点点头道:“不必。” 说完,他便大喇喇地走进这破庙,顾湘已经快手快脚地将几具尸体踹到一边去,用茅草给他铺了个干净地方坐,然后这位温客行又看了周子舒一眼,嫌不够似的,还特意解释道:“我不是有意的。” 周子舒就明白顾湘那股子不讨人喜欢的劲儿是师承何处了,径自坐到一边去调息。 足过了有一个时辰还多,他才睁开眼,却见那温客行靠在墙上,一条腿蜷起来,还在歪着头打量自己,便忍不住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成,叫这位温兄足足研究了这么大半天?” 温客行面无表情地道:“你易容过么?” 周子舒心里一紧,面上却毫不在意地反问道:“什么?” 温客行却不理会,只自语道:“奇怪……真是奇怪,我竟看不出你易过容,若说你没动过手脚,唔……” 他伸手磨蹭磨蹭下巴,颇为不解地道:“我这些年看人从未看错过,一眼见了你背后胡蝶骨,分明应该是个美人啊。” 周子舒登时无言以对。 温客行点点头,自顾自地道:“我看人从未出过错,你一定易容了。” 周子舒继续无言以对。 温客行锲而不舍地盯着他的脸使劲看,看了半天,又放弃似的把头往后一仰:“可我竟看不出破绽,这些江湖小把戏,得要多大的本事,才能叫我看不出破绽?只怕还没生出来吧?不可能不可能……” 顾湘凉飕飕地说道:“主人,你上回还指着一个杀猪屠夫的背影,断定是美人呢。” 温客行轻声细语地道:“那人虽是个屠夫,单是那双水光潋滟、顾盼生姿的眼,便能称他一声美人。英雄尚且不论出处,屠夫怎么了?你懂什么,小孩子家不知美丑。” 顾湘叹道:“水光潋滟、顾盼生姿?不就是打了个哈欠没揩干净眼泪么?更何况还有那宽鼻阔嘴肥头大耳……” 温客行斩钉截铁地道:“阿湘,你眼神不好。” 周子舒已经慢吞吞地爬起来,径自去查看那少年张成岭的情况了。 第七章 上路 周子舒点了那少年张成岭的睡穴,只是怕他一时心里转不过弯来,让他冷静一下,并未用多大的力道,所以那古怪的温客行进来之后,又过了不大一会儿,便醒过来了。 他睁开眼,先是呆呆地望着破庙的屋顶愣了一会,好像灵魂出窍似的,在昨天之前,他还是千人捧万人宠的张家大少爷——纵然教他读书的先生摇头说此子顽劣,是粪土之墙不可污,纵然教他习武的师父当面违心点个头,心里老觉得他烂泥糊不上墙——他的日子还是过得很快乐。 衣来张手,饭来张口,婆娘老妈子一屋子跟在后边伺候,书读得不怎么样,却没缺过夜来添香红袖,一天到晚有小厮跟在身后奉承着,张成岭虽然也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却仍不妨碍他在这样的恭维里偶尔享受一下飘飘然的感觉。这么在蜜罐里长到十四五。 可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家没了,爹娘没了,亲人朋友都没了,他的世界突然颠倒了个个儿,惶惶然而不知所措极了。 周子舒磕牙打屁还有两手,却不大会安慰人,便默然坐在一边。张成岭愣了一会神,两只眼睛里就默无声息地淌出两行眼泪。 只听一边温客行问顾湘道:“那小东西是什么人?” 顾湘道:“听说是张玉森的儿子。” 温客行点点头,脸色平淡得很,好像张玉森三个字在他心里就是朵浮云,过了一会,才问道:“张家听说穷得什么都没就剩钱了,怎么张玉森的儿子变成这副德行了?是离家出走没带够银两,还是迷路找不回家了?” 顾湘低声道:“听说头天晚上张家被人暗算,灭了门,眼下估计也满城风雨的,主人你昨晚上出去鬼混得太投入,一准是没听说。” 温客行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点点头:“怪不得一地死人呢。” 他便又去打量周子舒,问顾湘道:“那他是做什么的?” 顾湘嗤笑道:“那叫花子自称名叫周絮,昨儿收了人家二钱银子,便把自己卖给那小子了,要送他去太湖。” 温客行微微睁大了眼睛,表情严肃地思量了一会,对顾湘道:“那他肯定是个美人,错不了,世上只有美人才能这么笨。” 顾湘习以为常地装没听见,一边周子舒摸不清此人深浅,于是也效仿之。 他低头看了一眼仍在那默无声息地掉眼泪的张成岭,有些烦,心道这兔崽子还没完没了了是怎么的,便用脚尖轻轻地踹踹他,干咳一声道:“张小少爷,若你休息好了,便起来收拾收拾吧,此地不宜久留,后边说不定有多少追兵等着把你斩草除根呢,周某受人之托,起码得全胳膊全腿地把你送到太湖。” 张成岭眼珠缓缓地转了一圈,又凝住了,双手捂住脸,将自己蜷成了个大虾米,嚎啕大哭起来。他一哭,周子舒便脑仁疼,心说要骂他两句吧,还总觉得于心不忍,当个孩子哄哄吧,他也不会,便沉默地坐了一会,然后忽然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他本意是去看看那尊被他一掌拍出去的佛像,总觉得才要积德,便出手亵渎了佛祖,不太好,想着找个什么法子把佛祖放回去才是,谁知张成岭以为他要走,竟打了个滚,飞快地爬起来往前扑去,一把抱住周子舒的腿,口中急道:“周叔,周叔,你别……你别走,我……我……” 他抽抽噎噎的模样,可怜极了,虽是和周子舒萍水相逢,眼下却除了此人之外别无依仗,简直把周子舒当成救命活佛一般。 周子舒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爹没教过你么?” 张成岭愣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使劲在脸上抹了抹,鼻涕眼泪一水地蹭在袖子上,说道:“拜天地君亲师,天经地义,周叔乃是大恩人,让成岭拜您为师吧!” 一边温客行和顾湘津津有味地看着,顾湘还小声点评道:“咦,昨儿还窝窝囊囊傻呵呵的一个小子,怎么这会机灵起来了?” 周子舒只得道:“你先起来。” 张成岭倔强地道:“师父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灭门大仇,如不得报,我张成岭何以为人?!师父……” 周子舒懒得再听他豪言壮语,一把抓住他肩膀,拎小鸡似的,便将他硬是从地上给拎了起来,自嘲道:“我一个快入土的废人,活一天是一天的,有什么能教你的,听闻太湖赵敬大侠,乃是你父亲的故交,我送你过去,不用求,自然有人排着队地教你功夫帮你报仇。” 然后他转身运力于掌,将那大佛像拦腰抱起,走到香案旁,用力一推,便推回原位,嘴里念叨了一句着“罪过罪过”,双手合什,不正不经地拜了两下,回头看了一眼呆怔怔的张成岭,说道:“起得来便走吧,你不是要报仇么,得快点去找赵大侠才是,我带你出去找点吃食。” 言罢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对顾湘笑了笑,没理会温客行,转身往外走去,也不管张成岭跟上不跟上。 张成岭委委屈屈地站了一会,发现这人真的走了,这才只得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 温客行手指蹭着下巴,颇有兴味地望着这两人的背影思量了片刻,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对顾湘道:“走,去太湖,跟着他们。” 顾湘收了脸上的嬉皮笑脸,沉吟了一下,才低声道:“主人,据那张成岭说,昨日在张家灭门屠杀的是青竹岭恶鬼众,吊死鬼薛方也在。” 温客行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嗯,所以呢?” 顾湘怔了一下,眼看着温客行已经往外走去,忙急急跟上,正色道:“那吊死鬼分明是个冒牌货,昨日被我打死了,主人……早知道些什么么?” “阿湘。”温客行扫了她一眼,那双眼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样。 顾湘立刻低下头,小声道:“是,奴婢多嘴了。” 那一刻这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少女竟脸色泛了白,神色分明是恐惧。温客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满意地转过目光,继续往前走,顾湘依然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只听温客行径自道:“我们跟着那姓周的人,我肯定看不错,他必是个美人,这一路跟下去,总有能揪出他的狐狸尾巴,阿湘,你不信,我们可以打赌。” 于是周子舒这一路,必定是不能安宁的了。 带着张成岭,简直像是带了一个无敌臭屁,一路上招了不知苍蝇追着飞。这一夜又打发了一帮追来的人,他把玩着手上那二钱碎银子,就后悔不迭了。 他功力还剩五成,一身能耐本事在,这些人倒也奈何他不得,只是七窍三秋钉在身,精力时有不济,便不耐烦他们这样没白天没黑夜地换班折腾,一边应付追来的虫子,一边又提防着那天莫名其妙就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身后的主仆两人。 若是只有周子舒自己,甩开他们倒也容易,可始终带着个小累赘,再者那温客行不知何方神圣,竟也是有些本事的,几次三番地甩掉了他们,可过了不到半天,便又能看见温客行那张眼下叫他十分想揍上一拳的脸。 周子舒悄无声息地把那试图偷袭的黑衣人的尸体拖了出去,然后回到房中,再次在黑暗的地方坐下调息,张成岭无所察觉,仍在呼呼大睡,做梦做得不亦乐乎,这几日带着他,倒也不觉得这少年有什么要不得的少爷习性,当初那水做的似的,就会哇哇大哭的孩子,好像经此一事,忽然被迫长大成人。 不管赶路极缓,从不多一句嘴,周子舒说什么便是什么,老实得很,只是满口“师父”改不过来。 改不过来便改不过来,周子舒心里想着,反正把他往太湖赵家一丢,自己就走人,该游历哪游历哪去,他计划得好好的,还剩三山五岳几大湖要看,北边便不去了,南疆还有个故友没来得及拜访,少不得要在下黄泉前去跟他打个招呼,讨杯水酒喝…… 忽然,床上的少年便大汗淋漓地挣动起来,他每天晚上都几乎要来这么一出,表面上是没事了,一心一意专门想着好好报仇,振作了起来,可那夜记忆却始终如梦魇如影随形,周子舒叹了口气,将他推醒。 张成岭大叫一声坐起来,目光直愣愣地,半晌,才反应过来,转向周子舒,小声道:“周叔……我不是故意的。” 他本是少不更事的年纪,那眼中虽满含血丝,眼神却仍旧纯净,纯净得莫名熟悉,叫周子舒恍然想起了一个深埋记忆里的人。 曾经那个……心心念念要和他浪迹江湖的人。 便忍不住愣住了。 张成岭小心地道:“周叔,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我就是梦见我爹……”他嘴唇颤抖起来,青白一片,“要不……要不我不睡了吧?” 周子舒拍拍他的肩膀,下意识地柔声道:“不妨事,你睡你的,再做恶梦我叫你。” 张成岭低低地应了一声,钻回了被子里,手指仍下意识地拉着周子舒的袖子。 周子舒意味深长地看了被拉住的袖子一眼,张成岭讪讪地笑了笑,又将手指蜷缩着收回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似乎有人拨了一下琴弦,“铮”的一下,张成岭只觉那声音似在耳边炸起的惊雷一般,五脏六腑都随之震颤了一下,随后竟是剧痛,闷哼一声,死命捂住胸口—— 第八章 月色 那琴音极细,如蛛丝缠缚,仿佛来自四面八方一般,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谲肃杀之意。 顾湘甫一听见,便也觉得内息翻滚,只是她见机快,立刻强迫着自己冷静了下来。 而原本在床上躺着睡觉的温客行,不知何时起来了,悄无声息地站在窗户边上,透过窗棱的月色照在他脸上,那脸色也仿佛柔和了些似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黑暗中的一个地方。 他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一动不动,乍看面无表情,却又隐含笑意,像是一尊冷漠而诡异的石像,夜色之下,身上的危险之意不加掩饰地释放出来。 像是个无喜无愁的鬼魅。 顾湘人机灵得很,一察觉不对,立刻封住自己的耳朵,尽量不听外面的音,端坐调息,抱守元一,好一会才将那股子恶心给压下去。 温客行用细长的手指划过窗棂,低低地笑了一声:“竟然请来了魅曲秦松……这手笔不小,也不知是在对付谁。” 忽然,他听到有什么东西破风而过的声音,像是琴弦太干涩了,已经发不出琴音,只能闷闷地发出“扑扑”的响,又像是什么人弹出了几颗极小的小石子,打在漫无边际的虚空里。 几不可闻,却微妙地将那缠缠绵绵无止无休的琴音打断,像是往水中扔了一个小石头,清波细流瞬间荡起波纹,在人看不见、捕捉不到的地方扩散开去。 琴声果然一滞。 温客行靠在窗边,闭上眼,仔细地听着,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随后,琴声猛地再次响起,洪水猛兽一样地汹涌而来,弹琴的人忽然痛下杀招,而几乎与此同时,那隔壁房中传来一声尖鸣,细听起来,像是笛子,可一般的笛子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极尖锐,尖锐到像是要撕裂什么似的。 时间掐算得极准,笛子的尖鸣和恶毒的琴声短兵相接。 弹琴人的琴弦瞬间崩断。 随后万籁俱寂了。 温客行又在那里站了一会,摇头自语道:“长于刀剑者必死于刀剑,古人诚不欺我也。” 顾湘这才松了口气,抹掉额上的冷汗:“主人,你说那个秦……秦什么东西的,死了没有?” 温客行轻轻地说道:“就算不死,也是经脉尽断,从此以后是个废人了。我觉得他还是死了比较舒服。” 他忽然伸手推开窗户,将话音放得更轻,好像怕惊动什么似的:“阿湘啊,这世间之事,总是那么有趣,想要什么,从来没有不付出什么的道理,以一柄七弦琴,杀人于无形间之事,固然痛快有趣,可也要提防别人反噬。” 顾湘歪着头问道:“什么时候会反噬呢?” 温客行耐心地解释道:“别人比你强的时候。” 顾湘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做什么要跟比自己强的人较劲,去欺负比自己弱的不就得了?” 温客行回头看着她,他逆着月光,整个人像是镶了层银边,脸上的神色越发看不分明,半晌,才道:“你可以谁也不欺负,像我一样,做个好人。” 随后他伸手将门打开,顾湘胆战心惊地目送着这位“好人”走了出去。 周子舒自己的情况也不太好,他那柄笛子是赶路无聊,随手削的,大概是技术不到家,吹出来的音老不准,荒腔野调、呕哑嘲哳的,便不再摆弄它,谁料今晚这还真用上了。那笛子只吹了一声,便裂了一道大口子,幸而他诱得那人全力,这才侥幸一击得中,不然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张成岭整个人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他功力太浅,即使周子舒及时堵上了他耳朵,还是受了内伤,已经呕吐了一回,面如金纸似的。 周子舒担心他年幼受病,顾不得自己调息,便将手掌贴在他后背,沉声吩咐道:“凝神。” 随后用内力帮他走了一周,见他面色稍微缓过来一些,这才撤掌,自己却已经大汗淋漓。 心道幸好此地距离太湖赵家庄已经没有多远,不然恐怕自己真要有辱使命了,他这半生没干过什么好事,若是第一回想着要积德,便半途而废,只怕不吉利。 若说江湖中大小事,南北人,恐怕没有人比这前任天窗首领更清楚,方才琴音一起,他立刻便知道了外面这人是谁。 传说中“魅曲秦松”是个太监,最爱做女子打扮,穿红戴绿地昭示世人他是个毒物,因他这杀人不见血的功夫,便真做起了杀人的买卖,一贯奉行有奶就是娘的原则,谁给钱多,就给谁当狗。 这会没了声息,周子舒知道他不死也差不多了,若是他全盛时候,对这样的人,也没必要赶尽杀绝,可他现在失了五成功力,只剩半条命,对自己把握也不大,反而狠毒了不少。 只听窗外有人击掌赞道:“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如此星辰如此月,周兄和琴音抚长笛,如此雅事,非美人不可行也。” 胡说八道到这种水平,也算让人叹而观止了。 周子舒心道,又没察觉此人形迹,他便已站在窗外,这样神出鬼没的个人,他全盛时候尚且需要忌惮,江湖中就他所知,总共有三个半人,个个都得罪不得。 便深吸一口气,推开窗户,指着自己那张青黄菜色的面皮,用一种十分呆滞木讷的眼神看着温客行问道:“美人?” 温客行呛住,在他那张虽说不上惨不忍睹,可也懒得让人看第二眼的脸上扫了一圈,然后转身去看月亮了。 周子舒抬腿坐在了窗户上,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这夜是满月,月光如水,地面如霜,分外明朗似的。 周子舒心里琢磨着这位自称温客行的人,是那三个半中的哪一个,一边又忍不住思量着他一直跟着自己的动机,越想越觉得扑朔迷离。 他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到了一点十分微妙的、同类的味道,于是便知道,这人定然也是无利不起早的,跟着自己……或者,跟着张成岭到太湖,必然是有所图,想了一会,没什么头绪,便暗暗自嘲,心道这刨根问底,可是老毛病了。 一低头,见那温客行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便笑道:“温兄若实在好奇,不如扒开我这皮囊,看看里面几层肉几层骨头?” 温客行挑挑眉,忽然道:“也好。” 他“好”字话音未落,便闪电似的出手抓向周子舒面门,周子舒早有防备,往后一仰,腰折了下去,一条腿抬起来踢向温客行手腕。 电光石火间,两人竟你来我往地连过十来招,叫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周子舒觉得自己扒在窗户上,行动颇为受限,比较吃亏,便低头躲过他一掌,纵身跳下来,然而对他来说,夜本就不好过,遑论已经折腾了大半宿,胸口一颗钉子尖锐得疼痛起来,叫他动作一滞。 仅仅是刹那,温客行的手掌已经抵到他胸前,劲风袭来,招式却徒然顿住。 周子舒低头看了一眼那几乎贴在自己胸前的手,表情却依然从容,笑道:“多谢温兄手下留……” 然而一句话话音没落,温客行那只手却突然摸上了他的脸,摸还不算,还用手指慢慢地摩挲着,好像分辨那玩意是人皮还是猪皮做的似的。 周子舒还没来得及退开,便见那边顾湘大概是听见了动静,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只扫了一眼,便捂住眼睛又把头缩了回去,口中叫道:“哎哟,非礼啊!” ——不错,说出了他的心声。 温客行靠得很近,表情又极认真——他表情看起来一直很认真,月光就暧昧起来,看起来还真像非礼的。 那边顾湘也不知道压低点声音,径自嘀咕着:“针眼啊要长针眼啊……” 周子舒忙干咳一下,往后旁边了一大步,定定神,啼笑皆非地问道:“温大侠,可看出在下这张脸是什么做的了?” “皮肉做的。”温客行沉吟半晌,得出这么个结论。 周子舒表示无条件赞同。 温客行盯着自己的手指道:“奇怪……奇怪,竟然摸起来像是你自己长得似的。” 周子舒镇定地说道:“不才,正是在下自己长的。” 若有第三个人在场,肯定觉得这两个男人中间有一个是疯子——当然,顾湘除外。 温客行似乎感觉受了点打击,又盯了周子舒一眼,起身便走——没回房,而是往外走去。顾湘这才又探出头来,眼珠一转,笑眯眯地说道:“这回好啦,我家主人估计是接受不了现实,去勾栏院找他的美人去了,他走了,大家都能早点洗洗睡了。” 温客行头也不会,人已经离得很远了,然而他的声音却轻飘飘地,好像一根线似的顺着风飘过来,准确无误地飘到顾湘耳朵里。 他说道:“阿湘,你说得是人话么?” 顾湘从善如流地道:“我在放屁。” 随后迅速缩了回去,拉上窗户——像是急着要去独吞这个屁。 周子舒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慢慢地放软身体,靠在墙上,死死地咬住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 幸好那疼痛是一阵一阵的,过了一会,稍微好了些,他这才将自己整理了一番,回屋去了。 这一宿,好像特别的长。 三日后,周子舒带着短短几天之内瘦了一圈的小少爷张成岭,抵达了太湖。 敲开了赵敬的门,还不待他说明来意,那老管家一双眼便直直地看向了张成岭,失声道:“你是……你是成岭?你是成岭是不是?!” 然后回头对里面的小厮大叫道:“快去叫老爷来,成岭少爷来了!成岭少爷还活着!” 不多时,太湖赵敬赵大侠亲自迎出来,张成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看来张家的噩耗已经是传遍大江南北了,一帮人哭做一团,然后大张旗鼓地将他们二人迎了进去。 周子舒想,终于不用担心有人在地下找自己的祖宗麻烦了——积德做好事,可也真是太辛苦了。 第九章 林中 太湖赵敬,人称秋山剑客,乃是一代名侠。 在周子舒未曾抵达太湖之前,还是有些期待亲眼见一见这只闻其名,未来得及一睹真容的武林名宿的,特别是他听说,华山掌门的独生子、少侠于天杰,断剑山庄庄主穆云歌,独目侠蒋彻等人也在赵家的时候。 这些人的身份、背景,周子舒心里都如数家珍——为防有以武犯忌者,天窗有一个单独的库房,凡是近五十年内江湖中数得上名字的人,生平大小事件,全收录其中。 比如周子舒知道,那行侠仗义的秋山剑客赵敬年轻的时候曾被逐出家门,因而穷困潦倒,为图赏金,和那魅音秦松干过差不多的事,二十七岁之后才改回本名赵敬,取了太湖冯家的独女,靠裙带发迹,还秘密追杀过那些知道他过去的知情人,赵家这才又将他认了回来。 比如那眼下最富盛名的少侠于天杰,据说他和娥眉一个姑娘有染,之后始乱终弃,叫那姑娘带着三个月的胎儿,自尽房中——当然,那位姑娘情深意重,始终没供出奸夫是谁。 周子舒太知道这些人是什么嘴脸,于是便更加有兴趣了,再者禁不住张成岭央求,便随他在赵家住了一宿。 赵敬不管干过什么,眼下是真有了些大侠风范,丝毫没因为周子舒那副一步三摇、浑身破烂的尊荣而看低他,他毕竟有些见识,稍微一听张成岭哭诉,便知道这一路艰辛,于是自然对周子舒来历起了疑心。 当天安排两人住下,沐浴更衣、酒足饭饱以后,赵敬便把张成岭叫到书房,听他详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成岭是个孩子,又好不容易看见亲人,自然有什么说什么,很多事他是一知半解,赵敬听来却胆战心惊,思量许久,忍不住问道:“那……那位周大侠,是个什么人物,底细你知道么?” 张成岭老老实实地把那日荒庙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赵敬眯起眼睛,捋着自己的胡子,又安慰了几句,才叫张成岭下去休息。 不过十几日相处,周子舒也有些了解张成岭这孩子,知道他虽娇生惯养长大,人有点不成器,却也是个好孩子,心眼不错,也能吃得了苦,就是有点憨。估计被赵敬那老狐狸叫去说话,三言两语能把自己卖得干干净净——而他本人估计还意识不到。 心里暗暗一笑——周絮也好,周子舒也好,这些年来都是隐形的。或者有见多识广、人脉广泛者隐隐知道有那么一群人叫做“天窗”,却绝不会有人知道,天窗的首领是谁。 便是“周大人”,也不过挂名为一个小小的武将,负责大内侍卫调度,在那些大人物们眼里,是个值得巴结但不用放在眼里的角色。 果然,第二日清早开始,周子舒骤然成了太湖赵家庄新鲜出炉的第一香饽饽,没走出自己住的小院子,来客便络绎不绝起来。 他不得已,只得做起了迎来送往地买卖—— 哦,赵大侠,久仰久仰,得见真容三生有幸,百闻不如一见……在下师承何处?咳,无名小卒而已,何足挂齿。 哦,钱大侠,久仰久仰,得见真容三生有幸,百闻不如一见……在下出身?在下一个叫花子,有什么出身不出身的,不不不,不是丐帮,哪里高攀得起丐帮?无名小卒罢了…… 哦,孙大侠,久仰久仰,得见真容三生有幸,百闻不如一见……您没听说过也是应该的,无名小卒罢了,不足挂齿。 哦,李大侠,久仰久仰,得见真容三生有幸,百闻不如一见……不不,在下和那位李大侠没什么私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门派?不曾有,区区不过无名小卒一人尔,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到了傍晚的时候,周子舒的脸已经笑得有些僵硬了,揉了半晌才揉回来,他深切地觉得,再这么下去,恐怕有中风的危险,便打算离开了。 在打听别人家私事的执着程度上,江湖大侠其实和市井八婆们十分相像,恨不得把脑袋削减了往人门缝里钻,眨巴着火眼金睛,非要看穿你是个披着人皮的何方妖孽。 那位说我乃是八大门派出身,谁谁谁是我师父,那位就能说,哦,久仰久仰,在下师叔和尊师早年交情不错,这就算攀上关系了。 否则,便是非我族类,人品怎样,可有待长期考察了。 是夜,月相下弦,子夜十分,周子舒倏地睁开眼睛,他天没黑便已经躺下了,此刻七窍三秋钉才开始发作,并不严重,养精蓄锐已久,那点疼便不怎么在意了。 他起身,犹豫了一下,觉得不告而别颇为无礼,便留了两张字条,一张给张成岭,上书: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写完后觉得挺得意,发现自己越来越有江湖人风范了,然后又铺开另一张,给赵敬留下一句话:承蒙款待,多谢。 压在茶壶底下,便轻飘飘地上了屋顶。 屋顶上一只小狸猫正悄无声息地顺着瓦片走,它只觉眼前有影子闪过,警醒地顿住脚步,瞪着大眼睛四下打量一番,可什么都看见,便颇有几分困惑地歪歪头,接着往厨房的方向跑去。 周子舒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赵家山庄,自以为谁都没惊动,谁知赵家庄外不到一里的小树林里,有一个人好像早预料到了似的,竟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周子舒一眼瞧见便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只见温客行笑眯眯地抱拳道:“咦,周兄,真是巧,看来你我缘分不浅么,几次三番月下相逢,可谓心有灵犀了。” 周子舒也笑眯眯的,说道:“是巧,温兄。” 心道——巧个鬼,瘟神。 他一偏头,却没见着顾湘,便笑问道:“怎么不见顾姑娘?” 温客行非常直接地说道:“那丫头碍手碍脚,脚程也慢,有她跟着碍事,我恐怕便见不到阁下这位神出鬼没的……大人物了。” 周子舒脸上笑容凝住,盯着温客行,半晌,才道:“区区不才在下若也是大人物,那长明山古僧、南海观音殿毒王、青竹岭鬼主又当如何?” 温客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古僧不问世事,只求修仙,毒王据说已入江湖,形迹难寻,鬼主倒不曾见过,只知道是个藏头露尾的东西……算不算人还两说呢。” 随后两人各怀鬼胎地相视一笑。 周子舒这才率先移开目光,说道:“周某不过是个过路的,各位何必都盯着我不放呢?” 温客行却好像白日踏春偶然碰见一老友似的,慢吞吞十分悠闲地说道:“既然如此,太湖风光,远近闻名,周兄怎么不在赵家多住些日子,何必这样急着赶路?” 周子舒道:“太湖风光,在下已经领略一二,便不多叨扰了,恐怕赵大侠麻烦不少,周某区区一个小人物,没多大本事,和赵大侠也没什么渊源,不过二钱银子的人情,犯不着跟着他们同生共死。”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护送张小少爷,不过积德行善而已,百年之后见了阎王,少受些扒皮抽筋之苦,我便知足了。” “积德行善。”温客行重复了一遍,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不错,周兄真乃和我志同道合之人,一向和温某志同道合的都是美人,由此可见……” 周子舒一听他嘴里说出“由此可见”,就觉得太阳穴上一根神经突突地往外跳,才要出言打断,忽然,温客行身后的林中远远地地方传来一声惨叫。 两人同时顿了一下。 随后,只见温客行指着身后,问道:“你看,志同道合之人,积德行善的机会又来了。” 周子舒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往声音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一边无奈道:“温兄,眼疾乃是大事,及早找个大夫是正理。” 温客行紧随其后,周子舒的轻功几乎已经到了踏雪无痕的地步,然而这人竟好似不费力似的跟他保持着三尺左右的距离。一般人通常这时候不说话,以防走了真气,他却毫不在意地接了一句:“是,周兄说得有理,如有机会,定要拜访几个名医,好好医治医治,还没上岁数,眼神便越发不好了,竟到现在都没能看出周兄脸上的破绽,惭愧惭愧。” 周子舒非常想让他再也用不着那双“越发不好的眼神”。 想想而已,知己不知彼,以前任天窗首领的理智和自控,是绝不会做出这样不靠谱的事的。 两人脚程极快,眨眼间便进了密林深处,然后便见了一具尸体。 那人竟身着夜行衣,脸上蒙面的面罩却已经掉在了一边,双目大睁,死相十分狰狞。周子舒远远一看便觉得这人十分眼熟,于是俯下身去,仔细打量,忍不住皱眉道:“这不是……那位断剑山庄庄主穆大侠么?” 白天还在他屋子里腻歪着说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的废话,想不到晚上跟他一样做了夜猫子,还不幸变成了一只死夜猫子。 温客行也凑上来,饶有兴致地搓搓自己的下巴,问道:“月夜,夜行衣,难不成……” 周子舒回过头来准备聆听他的高论。 只听温客行高论道:“这穆庄主,是出来采花的?” 周子舒面无表情地又回过头去,自觉定力不错。 穆云歌身上身边并没有血迹,嘴唇却有些发青,周子舒想了想,轻轻地揭开他的衣襟,只见这人胸口上赫然印着一个乌黑的手掌印。 第十章 幽冥 周子舒盯着那手掌印看了片刻,然后忽然把尸体翻了过去,扒开了他的上衣——只见那尸体后背的同一个位置,竟还有个手掌印。 温客行感叹一声,问道:“他是被人当饼烙了,还是被打穿了?” 周子舒淡淡地道:“没人费这么大力气去打一个死人,他是被人一掌打穿了的,这种掌法,近五十年我只知道一个人……” 温客行接道:“喜丧鬼孙鼎的罗刹掌。”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没言语,弯下身,仔细在穆云歌的尸体上摸索着,竟从穆云歌身上摸出几张银票和一堆散碎银两:“唔,大半夜的从赵家庄偷偷遛出来,还带了盘缠……”周子舒摸摸自己怀里——也带了。 “温兄,这夜猫子绝不是出来劫色的,一般劫色的人不带这么多银两。” “劫色的人好像也不带换洗衣服。”温客行用脚从一边的树丛里勾出了一个小包裹,也是黑布包了,里面装了一些换洗衣服之类出门在外的行李。 林中土地湿润柔软,印着杂乱的脚印,却并没有打斗过的痕迹,穆云歌身上除了那致命的一掌,也并没有别的伤痕,而他那柄出名的断剑都带在身上,这柄利器甚至没来得及出鞘。 穆云歌功夫不弱,决不至于跟个没断奶的娃娃似的毫无还手之力,周子舒沉默了片刻,心想,那就是道貌岸然的断剑山庄庄主,和鬼谷喜丧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一个本以为是情深意重,谁知道有人恼羞成怒,最后峰回路转的血腥故事。 这里似乎曾经出现过三个人,穆云歌的脚印止于此处,另外两个人似乎不是一码事,分别往不同的方向去了,而其中一个看样子是尾随着穆云歌而来,之后又和周子舒一样,曾经蹲在尸体前查看过。 周子舒蹲在地上,刨根问底的老毛病犯了,心里像是有小猫挠似的,十分想循着脚印过去看看,可理智又告诉他,这必然是件麻烦事,他本人不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天窗首领了,没必要再给自己找别扭。 温客行见他十分不雅地蹲在地上,大有思考人生一蹲不起的架势,在旁边观察了他一会,终于忍不住开腔道:“你不追么?”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继续天人交战。 温客行想了想,忽然大步循着那第二个人的脚印走了出去,道:“那我追。” 周子舒下意识地跟着他走了,奇道:“你这是要管闲事?” 温客行正色道:“有人杀了断剑山庄庄主,我是个喜欢积德行善的好人,于是我决定管管试试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周子舒觉得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有理,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干嘛不去追第一个人的脚印?那人脚印极轻,功力大概是这三个人里最深的,若暗中尾随穆云歌的人是从赵家庄出来的,那前边的这位,便一定是喜丧鬼孙鼎了。” 温客行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你要去追喜丧鬼你自己追,我不去,我虽然是个爱管闲事的好人,可也怕死。” 周子舒默无声息地被他的坦率给煞到了,跟着温客行一路追了下去,期间自然而然地注意看到了温客行脚下——他竟是没有脚印的。 一个踏雪无痕的人,说他怕喜丧鬼,怕死。 曾经掌管大内八卦的周子舒立刻决定屈从于自己心里的欲望,决定要跟去看个究竟——反正他都要死了,要死的人怕什么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呗。 两人艺高人胆大地在林中穿梭,然后在一条河边上,找到了他们追踪的人——华山于天杰。 他被一根蛛丝一样的银丝给吊在了树上,头掉了一半,还有一点点和脖子连着,在微风中飘扬,摇摇欲坠。 一滴血落下来,温客行往后躲了一步,以防死人血溅在自己身上,然后他微微抬起手,在于天杰身上推了一下,于天杰的脖子和脑袋就彻底分家了——脑袋还黏在那根线上,身体轰然落下。温客行在他身上摸了一把,撇嘴道:“还暖和着呢,刚死。” “蜘蛛丝。”周子舒仰着脸和于天杰两两对视,顿了一下,“吊死鬼的蜘蛛丝。” 这太湖是注定有的热闹了。 忽然周子舒耳朵一动,喝道:“谁?!” 随后树后猛地暴起一道黑影,像个大蝙蝠一样飞掠而出,几个起落竟不见了踪影,周子舒想都没想便纵身跟上。 温客行在原地顿了顿,口中道:“我怕死,怕死……嗯……怕死才不能一个人在这地方呆着。”于是也跟了上去。 周子舒手中扣了一枚松果,屈指一弹,直取那黑衣人后心,然而他后半夜本就气力不足,又追了这么大半晌,好像是有些力道不足,虽打中了,那人却只是往前一扑,并未如他预想中那样倒下,头也不回,更加发足狂奔。 周子舒有些疑惑,心道这难道是真的吊死鬼薛方?他自然不会觉得自己不是薛方对手,可若真是那青竹岭十大恶鬼之一,难道见了自己这么一个无名小卒,便会这样没命地逃么? 周子舒诧异地想道:“我又不是照妖镜……” 几个起落出了树林,林子后边竟是一大片坟地,幽幽的鬼火四处飘散,那吊死鬼好像终于到了自己的地盘,身形更如鬼魅一般,不知是不是周子舒的错觉,他竟听到这大半夜坟地中,好像有人在“咯咯”地笑着似的,那笑声还忽远忽近,着实让人汗毛倒竖。 然后,那吊死鬼的身影在鬼火中闪烁了一下,竟然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周子舒骤然顿住脚步。 温客行也停在他旁边,鬼火的蓝光映在他英俊的脸上,竟显得他那张些许有点不正经的脸变得诡异起来,远处有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啸声,一只老鼠忽然从地里冒出来,并不怕人,直愣愣地盯着他们俩,不知是不是吃过了死人,那双小眼睛竟然是红的。 吊死鬼就消失在一棵大槐树下,树枝上站了一只猫头鹰,正歪着头望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周子舒和温客行围着那树检查了好几圈,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周子舒皱起眉:“见鬼了……” 然后他听到一阵诡异的笑声,毛骨悚然地抬头去看温客行,温客行指指树上的猫头鹰,那笑声竟是从这鬼鸟嘴里发出来的。 猫头鹰和周子舒对视半晌,忽然展开翅膀飞走了。 温客行道:“我小时候听说过,不怕猫头鹰叫,就怕猫头鹰笑,听说这玩意一笑,就是有人要死,你怕不怕?” 周子舒开始研究那大槐树下面的墓碑,上面竟然一个字都没写,闻言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两个人已经死了。” 温客行大概觉得十分有气氛,于是没理他,饶有兴致地继续道:“听说,有一个村子,有一年一个村民手里端着一碗红色的水,被猫头鹰打翻了,结果那年一个村子里连死了二十个人。” 周子舒抬头看着他。 温客行煞有介事地故意压低声音道:“这个是真事。” 周子舒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一个村民手里要端一碗红色的水?” 温客行呛住,扭过头去干咳。 周子舒轻轻笑了一下,忽然伸手握住那槐树底下的墓碑,微微用力,那墓碑竟是活动的,随后他大力将那墓碑往一边掰开,只听“吱呀”一声,地上竟凭空开了一条口子,里面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多深。 温客行忙凑过来看,围着那洞口转了好几圈,啧啧称奇道:“听说沟通阴阳两界的地方,便是人间阴气汇聚的地方,旁边定要有一棵半死老槐——槐树乃是至阴之物,是鬼树,你听说过不曾?” 周子舒双臂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继续讲鬼故事。 温客行绘声绘色地说道:“老槐底下有个无名坟冢,下面便是传说中的黄泉路,每到七月半之夜,便有阴间游魂从这里爬出,还阳一回。黄泉路上极冷,走到尽头,便到了鬼门关,过了鬼门关,便再不是活人了,一路彼岸花,便到奈何桥……喂!” 周子舒已经跳下去了。 温客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阴森森的洞口,然后紧跟着也跳了下去。稳稳当当地落地,竟觉十分柔软,一抬头,便周子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还问道:“怎么,温兄也有兴趣来看看黄泉路长什么模样?” 温客行认真地点头道:“这样我下回再给别人讲的时候,也可以郑重其事地填上‘是真事’三个字了。” 周子舒就摇头微笑起来,忽然,温客行“嘘”了一声,皱起眉,侧耳听了一会,低声问道:“你……听见了么?什么声音?” 周子舒仔细分辨了一会,犹疑地道:“……水声?” 温客行眼睛瞬间亮了,竟抢在他前面走了出去,还不忘压低声音道:“真是真事啊!” 两人面前竟是一条极狭长的小路,十分逼仄,两个男人不能并肩而行,须得弓肩缩脖,一前一后才能勉强通过,周子舒被迫一直微微低着头,十分不舒服,便皱皱眉,心说难不成自己走的这条黄泉路不是正统,是专门给女人和孩子挖的? 不知走了多久,这狭长的小路才算钻完,两人身上都落了不少尘土,前方豁然开朗——竟连通了一个巨大的地穴,一条细小的河流从面前淌过,不知自始而终,来往何方。 地穴中似乎有风,又不知这风来自何处,四面八方一般,却是越来越阴冷了。 这回温客行也闭嘴了,不再提他那“黄泉路上极冷”之类的鬼话。 第十一章 地穴 周子舒在那“黄泉”前站了一会,转身便要往回走,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赵家庄吃得太饱了撑着了,居然会不假思索地就跳下来——华山掌门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儿子简直是青出于蓝,更不是什么好东西,年纪轻轻一脸肉松纵欲相。 再说,人在江湖漂,哪还能不挨刀呢,于天杰是脑袋还是兄弟被蛛丝割下来,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知是不是受上面温客行那一番鬼气森森的话影响,他忽然有种特别不好的感觉,这地穴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之气,周子舒算了算,自己虽然就剩了两年半的性命,也还是多救死扶伤点好人,抓紧时间积德行善享受生活比较划算。 实在没必要跟一个随时抽风的男人往人家坟地里钻。 然而就在他要顺着原路钻回去的时候,忽然“嘎登”一声,似是什么机簧被触动,那小小的洞口竟从四方伸出不知多少钢刀来,满满当当地将那窄小的地方堵住了。 幸好周子舒退得快,不然险些被横空捅出来的钢刀当羊肉串给穿了。 他皱起眉,盯着那些钢刀看了一眼,回头对温客行道:“你得罪什么人了?” 这么猝不及防的一句,叫温客行睁大了眼睛,表情无比受伤似的:“为什么是我得罪什么人了?” 周子舒嗤笑一声摇摇头,他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能顺着那条“黄泉”往前走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另一端出口,边走边道:“不是你难不成是我?我一个初入江湖的无名小卒,没偷过谁没抢过谁,安分守己的游山玩水,什么人能和我过不去?” 温客行沉默了一会,对对方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叹为观止,半晌,才轻轻地道:“你护送张成岭一路,从那荒庙开始,一共杀过三十二个人,中间魅音秦松这样的角色就有四个……” “屁,满打满算才十一个,”周子舒道,“那天荒庙里的人大多是死在你那小美人手上的。” “所以肯定是你。”温客行说,他举起自己修长的手掌,“我这双手,自离家下江湖的那一天开始,连一只鸡都没杀过,更别说人了,怎么可能得罪谁?” 周子舒一个眼神都懒得匀给他。 温客行于是快步赶上他,站在他面前,正色强调道:“虽然长得不像,但我真是个好人。” 周子舒点头道:“是,温好人,麻烦你让让,我是杀人魔。” 温客行好像没听出这句是敷衍他一样,仍笑眯眯地说道:“你告诉我你那张脸是易容的,我就原谅你。” 周子舒笑道:“你真是太宽宏大量了。” 温客行道:“好说好说。” 随后周子舒便自行绕过他,继续往前走去。 温客行自己笑了笑,跟在他身后两步左右的地方。 那黄泉中的水似乎应该是活水,水流特别急,周子舒往里踢了一粒小石子,见那水竟然还不知有多深,曲曲折折,水中似乎有鱼,但过去得太快。周子舒水性不行,基本上就是掉到水里靠着内力深厚能闭气、一时半会淹不死的水平,因此在水边观察了一会,还是决定离那“黄泉”远些。 这地穴像是四通八达,两人脚步和偶尔说话的声音好像能荡出很远去似的。忽然,周子舒脚步一顿:“温兄,你看那里。” 温客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那不远处竟然有一堆白骨。 温客行喃喃地道:“黄泉路上不应该是彼岸花么?人死剩魂,为什么有骨头?” 周子舒伸手在那白骨中扒拉了一下,一手拿起一个人已经破碎的大半个头骨,一手举起手中的火折子,仔细打量道:“这脑袋碎了,连着下面脊梁骨的地方好像是被人斩首……嗯?不对,这创口不平整,还有牙印,难不成是动物咬的?” 温客行问道:“嗷呜一口咬掉一个人的脑袋?” 周子舒又拿起一个大腿骨:“牙印……还是牙印,这上面的牙印稍微小一点,形状好像也不大一样……” 他只觉得这牙印有些眼熟,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毕竟没干过仵作,一时半会没想起来。 温客行好像觉得有些恶心,伸出两只手指把周子舒手中的大腿骨接过来,拎在手里看了半晌,得出个结论:“这……啃得真干净,比我吃鸡腿啃得干净多了。” 周子舒决定出去以后再也不吃鸡腿了。 “这是什么东西啃的,难不成有猛兽?”温客行想了想,问道,“听说地府里有巨兽名为谛听,是个大家伙,你说它爱吃肉么?” ——还不肯放弃他的鬼故事理论。 周子舒于是皮笑肉不笑地道:“温兄百年之后可以下去问……” 他一个“问”字话音没落,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在黑洞洞的地穴里、“黄泉”边,简直让人寒毛都竖起来,周子舒和温客行同时转过身,后退一步,警惕地面对着河水。 温客行慢吞吞地道:“我听说,谛听不住黄泉里,而且没有这么多只。” 河中爬上了很多……像是人的东西,然后又不大像人,四肢特别长,身材特别矮小,全身赤裸,皮肉被水跑得惨白,长长的头发,身形极宽,宽大到有些畸形,似有正常人的两三倍,眼睛却特别亮,黑暗中闪着幽幽的光,慢慢地像两人逼近过来。 周子舒忽然低头,轻轻地在自己手腕上咬了一口,然后看着那细细浅浅的牙印低声对温客行道:“我想起来了,那个小些的牙印……是……” 温客行一边往后退,一边问道:“是什么?” “人。” 温客行闻言顿了一下,忽然干咳一声站住,整整衣袖和头发,抱拳对那些慢慢逼近的怪物道:“列位……仁兄,我二人无意闯入此间,并无冒犯之意,还请……” 周子舒登时不厚道地“噗嗤”一声笑出来,为首的疑似人的怪物张开嘴,阴惨惨地嚎叫了一声,猛地向温客行扑过来。 温客行怪叫一声:“我还没说完呢。” 身体却如一片不着力的叶子似的,轻飘飘地往旁边飘开了三尺,将那怪物让过去。那怪物动作和反应却都极快,又调转方向追了过去,它的爪子伸出来,竟似是闪着寒光似的,刮在地面上,留下足有两寸多深的痕迹。 周子舒笑道:“怎么,温兄,语言不通么?” 怪物的围攻开始了,周子舒完全不能把这东西当成人,它们也确实不是人,那身体不可思议的结实,极有破坏力,动作极快,力道极大,而且好像不知道疼似的。 周子舒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一个怪物胸口上,他没留什么力气,便是大石也能叫他给拍碎了,谁知那怪物只是斜斜地飞了出去,狠狠地撞在墙上,却只是口中发出哀鸣,半晌,又爬了起来。 周子舒暗暗心惊,一时竟想不出这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只听旁边“咔吧”一声,原来是一只怪物摸到了他身后,打算偷袭,被温客行捉住,扭断了脖子。 温客行嘴里还笑嘻嘻地道:“我救你一回。” 周子舒这才发现,这东西全身都结实得很,唯有那脖子,好像特别脆弱,有些顶不住那巨硕的脑袋一样。 他心里有些诧异,为什么温客行这么快就能发现?嘴上依然客客气气地道一句:“多谢。” 又一只怪物扑过来,周子舒侧身放过,手肘下曲,狠狠地撞在怪物的后背上,然后屈指做爪,一把将那怪物的脑袋拧了个个儿。 两人杀鸡似的,解决了三五只,那些东西看起来还有点脑子,眼看着打不过,便生了惧意,为首一只张开嘴又嚎叫一声,然后它们慢慢地退回了水里,偶尔冒个头,虎视眈眈地觊觎着这两个异常强悍的闯入者。 周子舒小声道:“这东西的个头儿,恐怕不能一口咬掉一个人的脑袋吧?看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温客行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我想到了。” 周子舒以为他想到了咬掉人脑袋的东西是什么,便顺口问道:“想到了什么?” 温客行道:“真人的皮用手使劲一掐肯定会发红,易容的看不出来,你让我掐一下你的脸,我就知道你是不是动过手脚了。” 周子舒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觉得自己居然会正经八百地问这货,一定是脑子抽筋了。 温客行紧紧跟上,道:“你不让我掐肯定是心虚,我就知道你动过手脚了!是不是长得太好,怕被登徒子调戏?放心放心,周兄,在下乃是正人君子,不会怎么样的,你就让我看一眼庐山真面目……” 周子舒充耳不闻,定力绝代。 这时,只听温客行话音一转,道:“不过你易容的本事真是太不错了,我竟想不出如今武林中还有谁这么不错。难不成……你是传说中‘天窗’的人?” 周子舒脚步猛然顿住,温客行的笑容在晦暗的地穴显得别有深意,然而周子舒只是竖起一根食指,伸手止住他的脚步,小声道:“你听见了么?” 两人静下来,那幽暗的地穴中深处,竟传来模模糊糊的猛兽的叫声,周子舒小声道:“咬掉人脑袋的东西。” 温客行显然对“能咬掉人脑袋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一双眼睛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周子舒,却见这人对他刚才话毫无反应,只是警惕地凝神静听,从眼神到表情,竟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又一声吼叫传来,这回声音明显大了,像是那东西正往这边走,周子舒发现,那水中探头探脑的怪物们好像害怕着什么一样,都缩回去了。他伸手一拉温客行,两人拐入一条小径,只见周子舒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一边走一边洒。 随后两人退到拐角处,屏住呼吸。 第十二章 幻境 温客行不知道周子舒洒出来的粉末是什么,却也没开口问,好像心里知道这人靠谱似的,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站在周子舒身边,片刻,只听一阵粗粗的动物的喘息声慢慢接近,那畜生好像小心着什么似的,走得并不快,然后在距两人三丈左右的地方经过。 那是个大家伙,长得像条狗,却足有小马那么大,全身黑毛,鼻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空气中似乎带来了一股子腥味,它放慢了脚步,四处嗅着,好像有些困惑。 周子舒双手抱在胸前,靠在墙上,眯起眼睛仔细张望着。 温客行脸上却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容有些冰冷,稍纵即逝,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怪兽就在不远的地方,却丝毫没有发现两人的存在,在那停留了一会,便继续往前走去,两人四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目送着这大家伙的背影,只见它循着血腥味,一路走到了那些个怪物尸体的旁边,嗅了嗅,然后低吼一声,便低下头去,欢快地大嚼起来——还真是一口咬掉了一个人形怪物的脑袋。 温客行和周子舒对视一眼,周子舒暗暗心惊,虽然不是仵作,可活了这么多年,毕竟见多识广,绝不会连人的头骨都认错,他心道,难不成那怪物真的是人? 可是人,又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温客行捅捅他,指指身后的小路,周子舒点了下头,随着他小心地离开。 那路时宽时窄,不知拐了多少道弯,走出老远,温客行才低声道:“那畜生吃剩下的骨头上还有别的牙印,你说水里的那些东西是吃了自己的同类么?” 他不胡说八道的时候,声音极低,像叹息,却不显得气弱,好像一点力气也不愿意多用一样,微微带着一点事不关己的漠然,他顿了一下,又问道:“那玩意是人吧?”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也低声道:“恕在下孤陋寡闻。” 温客行轻笑了一声:“你孤陋寡闻?嘿。”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大步往前走去。 弯弯绕绕走了不知道多久,拐了一个弯,那飞速流淌的“黄泉”却又横在眼前,周子舒忽然叫道:“慢着。” 温客行回过头看着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又欠揍又找拍的神色:“美人周兄,怎么了?” 周子舒知道对付人来疯,就不能给他反应,要不然他会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于是也不理会,随他乱叫,只说道:“那水里的东西力量极大,速度也快,又能在水中来去自如,方才那畜生走的是旱路,并且知道要离水边远一点,看它吃食,也只是在岸上,并不去水里捕食,是怎么捉到它们的?” 温客行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放出去,打量着这阴森森的地下,不知是自语还是问周子舒,说道:“这地方究竟是有多大?” 为什么就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头,怎么都找不到边一样? 周子舒沉吟半晌,忽然道:“这条河是东西向的,方才我一直记着方向,我们虽然拐了几个弯,但应该走的是南北向……” “你是说鬼打墙?”温客行骤然就兴奋起来,眨眨眼睛,“我还听说过一个事,据说也是真事,有一个人……” 周子舒转过身去,后背对着他,用指尖在身后的墙上刻了个印记,然后一言不发地沿着那条诡异的河走了出去。 温客行的鬼故事遭到冷遇,也不生气,蹭蹭鼻子笑了笑,跟上。 忽然,一声猛兽的咆哮传来,整个地穴好像都随着它震动了一下,咆哮中伴着一声尖叫,声音很嫩,听上去竟像个小孩子。 周子舒脚步一顿。 然后那小孩开始大声尖叫哭喊起来,越发凄惨。 周子舒立刻往那方向掠去,身法极快,一闪便出去了一丈多,温客行才要开口说什么,却没来得及,伸出去的手就那么晾在了半空中,他只得把话咽了回去,摇摇头,也追了过去。 只见那像狗又像马的怪兽爪子底下,正按着一个小女孩,巨大的獠牙就顶在小女孩的雪白的颈子上,便要咬下去,周子舒凌空一掌拍出去,他竟有隔空打牛的本事,打在那畜生脑袋上,将它脑袋打偏,巨硕的身子滚到了一边。 然后一把将地上那气息微弱的小女孩抱了起来。 那大家伙用力晃了晃脑袋,好像被打得有点发蒙,片刻,才反应过来周子舒抢了它嘴里的食物,立刻咆哮一声,向他扑过来。 周子舒先是下意识地就想把小女孩丢给温客行,随后却微妙地顿了一下,脚下踩了个奇异的步数,身形如鬼魅,往后退了三四丈远,轻轻把那小姑娘放在一边,又往另一边闪了出去。 怪兽随行而至,张开的血盆大口里那腥味熏得人脑仁疼,周子舒平地掠起老高,电光石火间,竟翻身骑在了怪兽脖子上。 温客行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抽抽噎噎的小女孩,便作壁上观。 周子舒使了个千斤坠,将那怪兽硬生生地压了下去,谁知那畜生竟也伶俐,身子一歪往旁边倒去,便要来个就地十八滚——跟着它滚上一圈,怕铜皮铁骨都要被这百十来斤的大家伙给压碎了。 趁着它侧身倒下,周子舒立刻轻叱一声,翻下来,一脚踹在那怪兽的肚子上。 它背上筋骨虬结,肚子却柔软得很,被周子舒这一脚几乎踹翻了五脏六腑,疼得嘶吼起来,然而它毕竟皮糙肉厚,竟还能爬起来,张开大嘴向周子舒咬去,它后腿有力,疼得紧了十分愤怒,这一扑竟也无比迅捷,周子舒待往旁边闪,却不妨内息一滞,这口气竟没提起来。 怪兽的利齿已近在以前,他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曲肘,拼着受它一爪,倾身手肘撞上它的鼻子。怪兽的鼻梁骨应声而折,利爪却抓上了周子舒的左肩,登时见了血。 周子舒发现这怪兽的鼻子竟是弱点,丝毫不理会自己伤处,反手一掌再次拍上了怪物的鼻子,内力借着它那断了的鼻梁骨,直接打碎了它前额的骨头,一声脆响,怪兽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两三步,轰然倒下。 周子舒皱着眉伸手封了自己左肩的穴道,止住血,本想用那“黄泉”中的水洗洗伤口,却又想起里面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便作罢,只听温客行“咦”了一声,问道:“你身上有内伤?” 周子舒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淡定地道:“大概是晚上没吃饱,手脚发虚。” 然后俯身将小女孩抱了起来,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这种鬼地方?” 温客行听见他来了这么一句,当即嗤笑道:“小女孩?一个小女孩怎么会在这里?你不如问问她是何方妖孽。好端端的,救她做什么?” 小女孩不言声,直往周子舒怀里钻。 周子舒不再问,只对温客行道:“积德行善。” 温客行的目光下移,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血肉模糊的肩膀,忽然笑道:“周兄,你没把肩膀也上颜色,跟手脸脖颈差别太大,可被我看见了。” 周子舒顿了片刻,简短地说道:“晒的。” 温客行笑道:“可不么,在下还是第一回听说,哪个冰肌如雪的美人晒晒太阳,便能晒出糟糠似的菜色出来。” “冰肌如雪”四个字成功地让周子舒打了个寒战,他将小女孩往上托了托,才要开口说话,忽然目光扫过地下,竟见到了十分诡异的一幕——那神似恶犬的尸体身上竟长出了一棵小树,树上灼灼其华地……开满了桃花! 温客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脸色立刻变了。 周子舒却没精力去管别人变脸不变脸,他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那株越长越大的桃树,空气中好像飘着一股不知名的花香,恶犬的尸体早就不见了,那桃花像是吸取了什么精气开出,异常繁盛,顷刻间笼罩了一大片地方——竟像是他一伸手便能触碰到一样。 桃树底下站着一个人。 一个青年模样的人,浓眉大眼,丰满的嘴唇好像总含着笑意似的,肩膀上被桃花花瓣落满了,他毫不在意地伸手一扶,嘴唇动了动,周子舒看见他分明在说——师兄。 九霄…… 那一刻,周子舒的心跳好像都停下了。 忽然,受伤的肩膀一阵钻心的疼,周子舒猝不及防闷哼一声,低头一看,那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女孩竟张嘴狠狠地咬在了他的伤口上。 周子舒几乎本能地用内力将她弹开,再回过神来,那桃花树、那树下人,都不见了——眼前依旧是阴森森的地穴,一头巨大的黑毛怪兽尸体横陈地下,旁边还有他们早先查看过的一堆骨头。 被他甩出去的小女孩嘴里发出不像人的嘶吼,他定睛看去,那哪里是什么小女孩,分明是个水里的小怪物! 小怪物张嘴冲他嘶吼着,贪婪地盯着他滴血的伤口,跃跃欲试地想再次扑上来,忽然旁边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掌,一把捏住了它的脖子,小怪物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挣扎一下,便被扭断了脖颈,蹬腿死了。 温客行嘴角带着笑意,将小怪物的尸体随意地丢在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我知道这些水里东西为什么怕成那个样子,还会上岸来被怪兽吃掉了,看来,着道的还不止我们两人。” 周子舒浑身像脱力一样,闻言苦笑道:“原来我们刚才就是在绕圈子,又回到原地了么?” 温客行打量着他道:“你还能不能走?我可以背着你……嗯,抱着也行,只要你让我看看你的脸。” 周子舒干笑一声:“多谢,不必。” 他捂住左肩的伤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沿着那“黄泉”继续走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方才我看见那怪兽的身上长了草开了花,一堆狗尾巴花还在那又蹦又跳地唱歌,你又看见什么了?” 温客行在他身后道:“我看见了一只猫头鹰——我就告诉你,听见猫头鹰笑不是好兆头,果然吧——我还看见一个人,手里端着一碗红色的水,然后猫头鹰打翻了……” 周子舒闭了嘴,他自己就说了鬼话,对方以鬼话回之,也公平得很。 他走在前边,没有回头,也就没看见温客行那一刻的表情——他嘴角的笑意像是凝固在那里很久很久了一样,眼神空洞洞的,盯着地面,又像是盯着很远的地方,见周子舒不耐烦再听他那关于猫头鹰的鬼故事,便咽下了话音,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第十三章 露面 周子舒忽然顿住脚步,皱着眉打量着地穴中四通八达的出入口,忽然道:“这地穴之中连着活水,有风,不可能有人下手脚用药。” 他不敢说精通药里,可当今的皇上,曾经的太子和在京城做质子的南疆巫童有些交情,巫童早年假托“巫医谷”之命在中原武林试水之时,不少闻所未闻的南疆秘药都是通过他出手的。 周子舒没吃过猪肉,也目睹了猪奔跑的姿态那么多年,真没听说过什么东西能让人这样长时间地产生真假难辨的幻觉。 温客行闻言点点头,问道:“那就是有人用奇门遁甲之术,把我们困在这里了——那玩意你懂不懂?” 周子舒不慌不忙地道:“你是说所谓三奇、八门、六甲?” 温客行讶异道:“你杂学颇精么,还研究过……” 只听周子舒继续不慌不忙地道:“当然不懂,你说‘奇门遁甲’,我只听说过这三个词而已。”他反正也走不动了,就干脆坐在了地上,后背靠在墙上,不小心牵扯到伤口,表情扭曲了一下,抽了口冷气,想不到自己竟然也有被一头畜生折腾得这么惨烈的一天,真是越来越猫嫌狗不待见了。 温客行想到自己起码还知道“三奇八门”指的是什么,觉得颇有智力上的优越感,又念及周子舒二钱银子就把自己卖了的奇人异事,便觉得这优越感来得有些太没意思。于是也坐在了他旁边,偏头看看周子舒肩膀上的伤口,有几分事不关己地幸灾乐祸道:“让你管闲事,抱着个水鬼当小妞。” 周子舒闭目养神,没理会他。 温客行便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走开了一会又回来,周子舒只觉得肩膀上一凉,睁开眼睛,见温客行手里拿着块浸了水小帕子,慢慢地给他擦拭着狼藉的伤口。 周子舒立刻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却被温客行按住了肩膀:“别动。” 周子舒苦着脸问道:“你这水是哪来的?” “河里的。”温客行道,想了想,又补充道:“活水,干净的。” 周子舒只觉得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纵然心里知道那水是活水,别说是擦擦伤口,便是喝下去也使得,可一想起那无私的水流中孕育的那群非比寻常的活物,就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 温客行眼尖,看见了他的鸡皮疙瘩,于是乐了,调侃道:“你自己就一副叫花子样,还嫌别的东西脏?得啦,装什么娇弱,老实点吧。” 周子舒心里知道他说得有道理,还是嫌弃地看了一眼他手上拿的那块帕子,只觉上面扑鼻而来一股子幽香,角上还绣着一丛兰花,很小,却十分精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脂粉阴柔气,若说是女孩子用的东西,那帕子尺寸似乎有些大,花样也太过素净,若说是男人家……哪个大老爷们儿身上带这玩意儿? 便忍不住瞥了温客行一眼,眼神颇为古怪,左右没旁人,周子舒便直白地调侃回去:“我说老兄,你怎么带着姑娘家的东西,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温客行正将他沾了血凝在皮肤上的衣服慢慢地从伤口上往下剥,闻言面无表情地加了些力气,硬将那粘在伤口上的布片撕了下来,周子舒“嘶”地一声,五官都皱起来了,温客行这才心情舒畅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乃是扬州城的花魁素月公子亲手所赠,你不识货,可以少说几句,省的露怯。” 然后直接把那块素月公子亲手所赠之物撕成条,绑在周子舒伤口上。 周子舒倒不知道江南民风这样开放,便是那三十里望月河畔的京城、先帝那败家老皇帝在位、最穷奢极欲的时候,也没听说过哪里能选出个男花魁来,便没过脑子地问了出来。 温客行用一种十分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反问道:“你世外桃源长大的么?天窗的人难道都是土包子?还是我猜错了?” 周子舒嗤笑道:“我几时承认过……” 他话还没说完,温客行忽然出手如电,在他胸口大穴上极轻地戳了一下,若是点在别的地方,可能隔着衣服,周子舒都感觉不到,可正赶上周子舒身上乏力之极,七窍三秋钉全都出来闹腾,一直勉励压制着,被这极轻地一按,简直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疼得立刻闷哼一声弯下了腰:“你……” 只见温客行磨蹭着下巴,颇有几分深意地道:“你这内伤倒严重得很,眼下却还有这样的身手,天窗不可能会放过你。不过传说七窍三秋钉是最要命的东西,也不可能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看你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精神得很,虽然人有点傻,可也不是中了那鬼钉子的傻法,难不成是我真的猜错了?” 周子舒大汗淋漓,还不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温……客行,我……操你祖宗……” 见他不再装模作样满嘴之乎者也温兄长在下短的,温客行虽然挨骂,也莫名地觉得有种成就感油然而生,于是不动如山地说道:“我祖宗不知姓甚名谁,早已作古,恐怕不成。你若把易容洗了,让在下一睹真容,若是美人,在下倒可以以身相许。” 周子舒死死地咬住牙,把腰弯得像个大虾米,忍着疼努力调动内息压住那些要造反的钉子,听见他还在一边喋喋不休,终于忍不住暴躁地出言打断:“你他娘的闭嘴吧!” 温客行就闭嘴了,毫无负罪感地在袖手旁观。 不知过了多久,周子舒才睁开眼睛,眼中还有血丝,只是旁人看不出他真实脸色如何,不过也知道是不好看的,说道:“天亮了。” 七窍三秋钉平息下去了,便是外面天已经破晓了——两人在这诡异的地穴中整整被困了一宿了。 温客行像是和他比着不着急一样,闻言点点头:“看来那人多半是故意将你引进来的,存心要将你困死在里面了。” “将你。”周子舒道。 “分明是你,我是好人。”温客行斤斤计较。 周子舒懒得理会他,扶着地穴的土墙站起来,靠在那里,琢磨着如何出去,只听温客行又在一边问道:“周絮,你怕死不怕?” 周子舒道:“怕。” 温客行像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只听周子舒一本正经地道:“我积德还没积完呢,现在下去,阎王下辈子不定让我投个什么胎。” 温客行想了想,断然道:“那你以前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还不等周子舒回答,他便异常认真地又问道:“若你本来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会才想起积德行善,还管用么?” 周子舒直起腰往一个方向走去,顺口道:“怎么不管用,你没听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 温客行忙起身跟上,嘴里说道:“你去哪里?” “吃狗肉。”周子舒道,“如今那人只是把我们困在这地方罢了……” “把你。”温客行更正道。 周子舒翻了个白眼,继续道:“那畜生个头不小,也够吃几天的,再不行还有河里的东西呢,反正饿不死,不管那黑衣服的是个什么东西,到时候定然会出来相见。” 温客行大惊失色道:“你昨天还嫌河里的水脏,今天就要吃水里的没壳王八?!” “所以你打算让自己饿死,然后让没壳王八来啃你?”周子舒斜睨了他一眼,总结道,“温兄真乃圣人也。” 地穴中没有光,好在周子舒本是打算深夜出走的,身上火折子有好几个,还有个劫富济贫来的小夜明珠,虽然极小,只能发出一点微光,也足够两人目力勉强视物,他半张侧脸被夜明珠的微光映着,正好温客行看不清他那叫人倒尽胃口的脸色和五官,唯有一双极亮的眼睛,斜斜地望过来,带着种说不出的戏谑玩味。 那眼神竟颇为熟悉。 温客行想了半晌,也没想起自己是从哪个美人脸上见过这样的眼神,一时没接上话。 两人便沉默下来,周子舒的耳朵就在那刹那间捕捉到了一个不同于自己、也不同于温客行的轻浅的呼吸,他无声地笑了笑——果然,有人闻言便沉不住气了。 然后他在那河边站住,弯下腰去,先是用河里的水洗洗手,顺手掐住一个企图在偷袭的怪物的脖子,将它整个拎上来,狠狠地惯在地上,那怪物吭都没吭一声便断了脖子死了,周子舒捧起一点水,慢条斯理地喝起来。 温客行本来也是个混不吝的光棍,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用脚尖挑起怪物的尸体,踢到一边,也学着他的样子,喝了几口河水润喉。 就在这时,后背一道劲风袭来,温客行早料到似的,不慌不忙地错步闪开,一柄钢刀擦着他的衣角落入水中,“通”地一声,周子舒便大笑起来,竖着手在一边看热闹:“你看,温兄,我说是冲你来的吧?惹的人家这样挖空了心思要干掉你,你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地穴四处的角落里都有钢刀射出来,而那些钢刀暂时忽略了周子舒,直取温客行,几乎交织成了一片刀风剑雨——温客行却不显狼狈,他轻功竟比周子舒想象得还要高明。 只是心里大骂——这姓周的男人一句话也得报复回来,小肚鸡肠至极,何止不是好东西,他简直不是东西。 温客行抬手打飞一柄钢刀,那刀刃正擦着周子舒的裤腿钉到了地上,说道:“见死不救,周美人,你就是这样积德行善的么?” 第十四章 脱困 周子舒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慢吞吞地说道:“我看你一点也不像快死的。” 他这话还没说完,好像为了配合他似的,只见温客行忽然闷哼一声,弯下腰去,一柄钢刀生生地没入他的身体,外面只留了个刀柄,他面色惨白,从嘴里挤出一个字:“你这……” 周子舒先是一愣,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往相反的方向掠出去,那角落里有黑影一闪而过,地道里极狭窄,那人甫一露出形迹,登时便被周子舒看见,一掌劈过去,那黑影躲闪不及,倒退四五步,随即喷出血来,连他脸上蒙面的面罩都染红了,却能爬起来接着跑。 周子舒“咦”了一声,发觉自己之前打在他身上的松子或许不是力道不够,而是这人特别禁得住揍。 忽然一道影子鬼魅一样地冒出来,一把捏住黑衣人的脖子,将他整个人举了起来按在墙上。 黑衣人大惊:“你……” 温客行歪头一笑,抬起另一只胳膊,用腋下夹住的钢刀应声落地,连他的衣服都没划破。 周子舒在一边懒洋洋地说道:“这你也能信他的,我还头一次看见这么笨的凶手。” 温客行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倒不是他不行,是你老兄眼力太好,若不是你身上有伤,只怕……” 他摇摇头,没说只怕什么,手上加力,那黑衣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却透着难以名状的惊恐。温客行伸手在那黑衣人身上摸了摸,口中轻哼道:“金丝软甲……好东西,搁在你身上,浪费了。” 这时黑衣人勉强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主……是……嗷……” 温客行笑了一下,只听“咔吧”一声,那黑衣人剧烈地抽搐一下,不动了。 周子舒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眨眼功夫,什么都没问,竟将这人杀了,眼色沉了一下,想到了什么,双手抱在胸前,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地穴的墙上。 温客行伸手揭开黑衣人的面罩,将此人全貌露了出来。只见他大概四十来岁,身形瘦小,两颊的横肉却鼓了出来,右脸上有一大块血红的胎记,一双耗子眼,蒜头鼻子,张开的嘴唇还露出两颗龅牙。 温客行打量了他半晌,忽然点评道:“此人竟长得如此鬼斧神工,真是该杀。” 然后他抬头对周子舒笑笑:“周兄,你说是不是?” 周子舒道:“你真太不是东西了。” 温客行忙摆手抱拳道:“不敢不敢,承让承让。” 周子舒冷笑了一声,径自走过去,在黑衣人的尸体上翻找起来,他心里其实有很多疑问,比如很多年前就已经消失在江湖中的黄金软甲是怎么到这个人手里的,比如这死人到底是不是吊死鬼薛方,比如那河里的东西是怎么弄出来的,到底是不是人,比如…… 然后他三两下地扒光了尸体的衣服,在尸体后腰上,找到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面纹身,周子舒动作一顿,便知道这人是如假包换的恶鬼众之一。 吊死鬼?吊死鬼薛方竟然是个龅牙? 呃……不对,周子舒忙把这个非常“温客行”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心道,难道一路上追着他和张成岭不放的真的是恶鬼们?不能——青竹岭的恶鬼们若只有这点本事,怎么会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武林的禁地? 吊死鬼为什么要杀于天杰?还有那另一个方向跑了的,难道也真是喜丧鬼本尊? 鬼谷这个时候在赵家庄外狙杀正派名流,便是等于将张家的灭门案认下了,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他抬头看了一眼一脸和煦的温客行,忽然问道:“温兄不是自称离家下了江湖以后,不曾杀过一个人么,怎么今日这样痛快就破戒了?” 温客行瞪眼道:“明明是他先要杀我的,若不是我聪明伶俐、临危不乱,刚才就被他用钢刀给剁成肉泥了。” 周子舒笑道:“温好人,你先前不是一口咬定,这祸事不是你惹来的么?” 温客行理直气壮地说道:“你看他腰上那鬼面娃娃,你再看外面的那年轻人,媳妇都没来得及娶就没了脑袋,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是个坏人,还是特别坏特别坏的那种,坏人要杀好人,这要理由么?” 周子舒无言以对地看着他。 温客行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瞧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这点道理竟然都不明白,怎么活到这么大的,真愁人。” 周子舒沉默了半晌,嘴里才蹦出两个字:“受教。” 温客行忙道:“不敢不敢,客气客气。” 周子舒低下头,继续在尸体身上翻腾,将那著名的黄金软甲从他身上扒下来,只见靠着尸体胸口的地方掉出一个小锦囊,周子舒小心地将那小锦囊解开,借着夜明珠的光,里面竟是一块流光溢彩的琉璃碎片,巴掌大,上面似乎还有纹路,做工极精细。 周子舒将那小碎片举起来,放在光下照了照,随口问道:“琉璃?” 温客行“呀”了一声,也凑过来,仔细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双手捧着,唯恐碰坏了它,口中道:“怪不得他要穿黄金软甲,若我有这么一块东西,我非叫打铁师傅给我弄副盔甲不可,得贴身保护着。” 周子舒见他神色郑重,便忍不住好奇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温客行道:“这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五片琉璃甲之一……我本以为是江湖传言,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听说五片琉璃甲拼凑在一起,足以叫任何一个无名小卒从此称霸整个中原武林。有人说里面藏着绝世武功,有人说里面是一份地图,顺着找下去,便能得到人心里最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似乎恋恋不舍地将那片琉璃甲交放到周子舒的手心上,轻轻拢起周子舒的手指,轻声道:“是好东西啊。” 周子舒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然后拍开温客行暧昧地拢着他手指的手,将那片琉璃甲塞回到锦囊里,随手丢在一边,继续折腾吊死鬼的尸体,整个翻了个遍,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周子舒便皱皱眉,站起身来,说道:“这可麻烦得很了,我们怎么出去?” 一低头,见仍然蹲在地上的温客行正以一种说不清的奇异的目光盯着他看,便没好气地道:“温大善人,问你话呢?就你手快,宰了这货,叫我们学耗子钻洞出去么?” 温客行指着那被他丢在一边的琉璃甲问道:“你……不要那个么?” 周子舒正色道:“若是整个琉璃做的,那样精细的东西,倒也值些钱,眼下就剩这么个残片,顶什么用,当铺老板都不收。” 温客行闻言轻笑一声,拍拍双手站起身来,一边跟着周子舒往前走,一边道:“周兄戒心十足,不肯相信江湖传言么?你就没什么梦寐以求的东西么?” 周子舒头也不回地道:“李生大路无人采摘,必苦,你都不要,我做什么要揣着这麻烦?难道温善人就没什么梦寐以求的东西么?” 温客行闻言立刻便转回头去,小心翼翼地将那锦囊拾起来,揣在怀里,也贴着胸口放,问道:“我若要了呢?” 周子舒瞥了他一眼,说道:“哦。” 便没了别的表示。 两人一直转来转去,转到他们下来的地方,那小小的入口依然钢刀参差,周子舒便在四周摸索着:“我才要出去,这洞口便被合上,那时那吊死鬼必然在附近,控制此处的机关也应该在附近才是。” 然而两个人对奇门遁甲之术,都是十窍通了九窍,就剩一窍不通,找了大半天也没能找到,那七颗要命的钉子又开始蠢蠢欲动,周子舒便知道又快到半夜了,两人被困在这里足足一天一宿,他体力大不如以前,有些撑不住,心道难道真的要去吃那狗肉? 正想着,隔着那洞口远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人声,模模糊糊地道:“快快快,我找着这个地方了,等我喊一声试试——主人!主人!听得见么……主人,你还会能出气么?你要是能出气我就把你这坟头挖开,你要是已经见阎王去了,我就不打扰你安息了!” 是顾湘! 周子舒不知为什么,在经历了被恶犬追,被怪物咬,被吊死鬼的造型惊悚到之后,听见她的声音,就觉得特别亲切。 只听顾湘嘀咕一声道:“是没听见还是已经嗝屁了?主人,你不吱声我可走了,我真走了!” 温客行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阿湘,你知道多说话少做事的女孩子会是什么下场么?” 他这似乎是一门特别的传音入室一类的功夫,周子舒已经几次三番见识过,好像不管他在什么地方,以多大的声音说话,总能做到让该听见的人听见。 顾湘“嗷”一声,催促道:“快快,主人说我多说话少做事呢,赶紧把他挖出来。” 随即外面开始一阵叮叮咣咣挖坟掘墓的动静。 周子舒就听明白了,原来她不是少做事,是根本不做事。 待两人像大萝卜一样被一帮人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将近两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只见顾湘带着一群普通劳工一样的男人站在一边,大呼小叫道:“爬出来了!爬出来了!” 周子舒闻言立刻不想出来了。 温客行却还淡定,灰头土脸地从那挖出来的小洞口钻了出去,扫了顾湘一眼,吩咐道:“你可以闭嘴了。” 顾湘吐吐舌头,又冲周子舒做了个鬼脸。 一个“劳工”上前来,对温客行行礼道:“主上,属下来迟。” 顾湘插嘴道:“其实我们早看见主人你留的标记了,就是那边不知道为什么有两坨死人,赵家庄今天一天哭号骂街,惊天动地的,各路狗熊都到齐了,不方便过来找——你们俩怎么变成这样了?” 温客行道:“我们听见了一只猫头鹰笑。” 周子舒望天望地,表示没自己什么事。 顾湘迷惑地道:“哦?” 温客行又解释道:“听见猫头鹰笑,就是有厄运要来,很可能要出人命,所以一定要躲到地底下,让索命小鬼以为你已经是个死人了,才能避过一劫。” 顾湘恍然大悟道:“哦!” 温客行拍拍她的脑袋,厚颜无耻地说道:“嗯,记住,以后说不定能救你一命。” 然后扫了一眼那劳工模样的男人,点评道:“老孟,这打扮不适合你,下回应该穿一身杀猪屠夫的衣服。” 老孟恭谨无比地道:“是,遵命。” 温客行这才挥挥手:“去吧,不要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省的让人以为咱们是聚众行凶的。” 老孟打了个呼哨,一群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人顷刻间散了,来往无踪,训练极其有素。 周子舒也才要告辞,只听温客行对他说道:“周兄,我跟着你走吧?” 周子舒用沉默表达抗议,只听温客行继续道:“我是大善人,可以指导你如何积德行善。” 周子舒依然沉默不语。 温客行和他对视半晌,一边的顾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气氛诡异极了。终于,温客行使出了最后一招,道:“你反对也没用,我可以跟着你。” 周子舒脸上挤出了一个生搬硬套的笑容,点头道:“那温兄请。” 顾湘看看周子舒,骤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又看看温客行,则深深地体会到什么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只觉得自己这个晚上长了不少学问,志得意满地跟在两人身后走了。 第十五章 酒楼 “主人你怎么能确定人如果易容的话,一定要把自己易得难看呢?”这是不懂就问的顾湘。 温客行慢悠悠地说道:“人不管美丑,五官天成,自然有种和谐韵律,人做了手脚,无论如何也不是天衣无缝的,若是凭空变美,别人便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可不就看出破绽了么?” 三人一同走在大街上,正值正午,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周子舒涵养功夫十分到家,一言不发地听着,装聋作哑任他们讨论,任温客行不时贼眉鼠眼地往他身上瞄,听到这里,忍不住一愣,瞥了温客行一眼,心道这人懂得倒多。 温客行见自己得到关注,越发人来疯了,滔滔不绝地说道:“这易容之术兼容并包,手段不一,有用颜料涂抹的,这种需要手法巧妙,稍有不均匀怪异之处,便容易让人看出来,还有往脸上糊人皮面具的,这种效果更好,若是易容之人手段高明,能有以假乱真的效果。”言罢若有所思地看了周子舒一眼。 顾湘立刻非常有实践精神地伸出爪子摸上周子舒的脸,她的手软绵绵的,袖子里透出一股少女特有的清新恬淡的香气,周子舒不躲不闪,笑盈盈地任她摸,也不知是谁在占谁的便宜。 末了他还耐心地柔声问道:“摸出什么了不曾?” 顾湘十分疑惑地摇摇头,怀疑地回过头去看着温客行:“主人,我还是觉得他这个像是真的……” 温客行道:“他自然不是带了人皮面具,那东西密不透风,若是久带,必然有脱下来换气的时间,我尾随他那么久,就是为了看他是不是需要脱换人皮面具。” 顾湘一脸崇拜地说道:“主人你为了求个明白,竟平白浪费了那么多和美人鬼混的时间。” 温客行指着周子舒道:“他若是美人,我就一时片刻也没浪费。” 周子舒想了想,终于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沉默下去了,于是问道:“我几时和你鬼混过?” 温客行不紧不慢地说道:“以前未曾,将来一定会的。” 他说着,便也伸手去摸周子舒的脸:“我那日碰到你肩膀,感觉和脸上的皮肤质感不一样,唔……” 周子舒往后一躲,将他的手架开。温客行一挑眉,有几分不悦,指着顾湘问道:“怎么她摸就行?” 周子舒好整以暇地整整他那破衣烂衫四面漏风的袖子,说道:“你若也长成她那模样,别说一下,我脱光了给你随便摸都行。” 顾湘原本觉得周子舒好好的一个堂堂正正的叫花子,遇上她家这不要脸的主人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一直在心里默默地同情着他,一听这话,立刻觉得这俩人简直是一个王八一个绿豆,一路货色,太他娘的配了。 大可以从此就鬼混在一起,没事内部掐掐斗斗消耗精力,省的放出来祸害人间。 温客行转过脸,面色阴晴不定地打量着顾湘,然后沉声道:“阿湘,你可以滚了。” 顾湘“啊”了一声,十分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主人要我滚到哪去?” 温客行负手而立,简直一眼也不想多看她:“天大地大,除了洞庭,你愿意往哪滚往哪滚。” 顾湘呆立半晌,忽然从嘴里挤出一句话,问道:“主人你这莫非是在吃奴婢的醋?” 温客行瞟了她一眼,顾湘立刻从善如流地在自己腮帮子上拍了一巴掌:“呸呸,叫你嘴贱,就你话多,就你非要说实话,就你非要……” 温客行道:“阿湘。” 顾湘“哎”了一声,转身就走,边走边道:“这就滚,就滚。主人放心,奴婢一定滚得远远的,世上三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男人还少么?奴婢吃双份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跟主人您抢男人,二位自便,千万不要客气……” 然后一边唠唠叨叨,一边真的风风火火地滚了。 周子舒心里琢磨着那句意蕴深远的“除了洞庭”,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对聒噪的主仆。 顾湘前脚才走,温客行像是忽然换了张脸一样,装模作样地干咳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周兄,不知可否赏光与在下共进一餐?” 周子舒想着,反正说不行,这人也得狗皮膏药似的跟上,还不如答应了,好歹能省一顿饭钱,便欣然应允。 温客行眉开眼笑地前面引路,周子舒心里默默地反省着,那些游走宫廷中不人不鬼的日子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那时他身着锦袍,住在一个开满了梅花的神秘地方,做着杀人放火的行当,虽然是禽兽,可到底也是个衣冠禽兽。 什么时候变的这样明目张胆地无耻了呢? 他看了温客行的背影一眼,心想,一定是近墨者黑。 二人上了酒楼,都已经饿了不短的时间,饭菜端上来,谁都没废话,都是下箸如飞,唯恐少吃一口,偶尔筷子碰上,便冤家路窄地小范围内过上几招,你赢我一块鸡肉,我赢你半块酱肘。 这二人一个一直对食物抱有极大的热情,一个不吃白不吃、不抢白不抢,将好好的一个饭桌直弄得剑拔弩张、刀光剑影,弥漫着一股肃杀气。 抢完了一盘,下一盘居然还没端上来,温客行这才空出时间对周子舒一笑道:“棋逢对手,果然是吃饭都觉得香。” 周子舒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你属鸡的么,专门愿意一个槽里抢食吃。 正这当,忽然楼下传来一阵骚动,只听那小二大声讥讽道:“这位公子,我瞧你谈吐衣着也不俗,怎么也想吃霸王餐呢?还笔墨回报,您八成是听说书的听多了吧?敢问您是哪朝哪代的名家,是如今哪一科的状元郎啊?还墨宝……” 周围一群人哄笑起来,温客行往下探头一看,忽然摸了摸下巴,嘀咕道:“是个清秀美人么……” 周子舒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只见一个青年,面红耳赤地站在那里,一身藏青的袍子,腰上还别着一支箫,他那衣服乍看不显眼,细看,用料竟极是讲究,腰间玉箫的成色也极好,便不是行家,也能看出价格不菲。周子舒只觉那人打扮竟有几分熟悉,便轻轻一笑。 温客行问道:“你笑什么?” 周子舒道:“我看他那身表面上不愿引人耳目,其实非常骚包的打扮,倒想起一个故人来。” 正说着,那被无数人围观着的青年茫然四顾,抬起头来,目光正好扫过他们,周子舒便摇摇头,心道那人乃是京城第一纨绔,无人能出其右,一辈子吃喝玩乐游刃有余,何曾有过这样茫然无措的样子?便用脚尖踢了温客行一脚道:“温善人,积德行善的机会到了。” 温客行原本在研究他表情,闻言一怔,便将手探入怀中:“嗯,也是,美人有难,出手相助也是应该的……嗯?” 他在怀中摸了摸,脸色忽然变的十分古怪:“周兄。” “唔?” “我想,还是把这积德行善的机会让给你吧?”温客行讪笑了一下,“在下这辈子积德已经积得够多了,实在没必要抢了老兄你的机会……” 周子舒笑眯眯地看着他。 片刻,温客行叹了口气,肩膀垮下来:“方才在街上,一个俊俏男子脚下被绊了一下,在下伸手扶住,他还对我笑了笑……啧,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呢?” 周子舒挑挑眉,决定自己还可以再无耻一点,起码不能输给眼前这人。他这么想着,便随手拽过温客行的袖子,擦擦自己的手,然后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轻轻一抛,正好丢到越说越离谱的小二的头上,小二猝不及防被砸,才要开骂,一低头,却发现和自己头皮亲密接触的是个白花花的元宝,立刻没脾气了。 只听周子舒懒洋洋地道:“这位公子的账,算我的。” 小二收了银子,自然无话,点头哈腰地走了,那蓝袍青年立刻感激地望了周子舒一眼,便亲自上楼来道谢。 周子舒指指一桌子空盘子,对温客行道:“救他算我的,这顿算你的,回头记着,欠我三两银子。” 温客行小声道:“在下以身相许如何?” 周子舒笑得四平八稳:“对不住,在下胃口还没那么好。” 那蓝袍青年已经上楼来了,两个禽兽同时收了鬼鬼祟祟的笑容,摆出一副如出一辙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杰君子面孔。只见那蓝袍青年深深一揖:“在下曹蔚宁,多谢二位仗义相助。请受在下一礼。” 温客行和周子舒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不敢不敢,曹公子客气。” 说完这句以后,两人立刻各自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都感觉十分微妙。 周子舒先干咳一声,移开目光,对曹蔚宁说道:“曹公子请坐,在下周絮,这位……” “温客行。”温客行微微一笑,轻轻地点点头,他静静地坐在稍远的地方,分明一个温润公子,含笑轻语的模样,简直像个正经人似的。 曹蔚宁感谢一番,也不客气,便坐下来,他乃是清风剑派的关门弟子,首次下江湖历练,不巧和师叔分开了,又不知何时遭了贼,才有这么回尴尬,正不知如何是好,正好遇上周子舒解围,只觉这人仗义得很,连同他那张面黄肌瘦十分猥琐的脸都顺眼起来。 周子舒乃是惯于长袖善舞套人话的,遇到除了温客行以外的正常人,都十分游刃有余,三言两语,竟叫曹蔚宁觉得一见如故一般,便噼里啪啦地打开了话匣子:“我和师叔乃是去洞庭大会的,谁料前几日经过赵家庄的时候听闻那边出了事,他老人家早年和赵大侠交情不错,便要过去看看,叫我先去洞庭,和高崇高大侠告声迟来之罪……” “洞庭大会?”周子舒一愣。 “正是,”曹蔚宁解释道,“不知周兄可曾听过那江南张家灭门一事,不光如此,听说前些日子,泰山掌门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房中,门下三大高手竟一夜之间全部罹难,死状和张家人极像,那张家的小公子幸存,眼下也在赵家庄,赵大侠的庇护之下,亲自指认,凶手乃是青竹岭的恶鬼众们。洞庭大会,便是高崇大侠拿出山河令,要集天下英雄之力,铲除鬼谷。” 周子舒下意识地看了温客行一眼,却见他兴致颇高,还开口问道:“真有此事?” 曹蔚宁道:“千真万确,我和师叔便是奉我师父之命,下山参加洞庭大会的。” 这小子果然第一次下山,一问就说,不问也说。 只听温客行道:“周兄,你不是说要积德行善么,不如跟这位小兄弟走上一遭吧,惩恶扬善之事,大德也。” 周子舒低头抿了一口杯中酒,垂下眼,有些摸不清温客行的打算。却听曹蔚宁击掌道:“好一个惩恶扬善之事,大德也,温兄说得好,我瞧二位仗义直爽得很,和小弟也很是投缘,不如便跟小弟同往洞庭如何?” 啧,这傻小子。 温客行笑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第十六章 灵狐 于是两人行又变成了三人行,反正洞庭也是周子舒的目标之一,他倒也没什么异议。 有的人生活的常态就是吃饱混天黑,叫他多想,他也反应不过来,逼得急了还得脑袋疼,比如曹蔚宁。有的人却习惯于遇到事情,总要比人多看一眼,多想几分,这也是习惯使然,说不定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脑子就已经圈圈套套地走了很多弯子,比如周子舒。 周子舒和温客行磕牙打屁照常进行,没事了就你损我几句,我调戏你几句,大有生命不息,试探不止的意思。 唯有曹蔚宁还傻呵呵地在一边听着拾乐,总结道:“二位感情真是好。” 周子舒闭上嘴,瞟了曹蔚宁一眼,十分无语,心道清风剑派的掌门莫怀阳他是知道的,彻头彻尾的老狐狸一只,怎么狐狸窝里会养出个大兔子来? 温客行就坡下驴,得寸进尺地伸手揽住周子舒肩膀,对曹蔚宁笑道:“多谢曹公子,实不相瞒,温某此生,是打定主意非周絮不娶的。” 曹蔚宁的嘴张得和眼睛一样圆。 周子舒习以为常似的飞快地接道:“怕要辜负温兄厚爱,在下命薄,罹患绝症,满打满算也没几年好活了,这棵歪脖子树眼看着摇摇欲坠,恐怕吊不死温兄的尊颈,还请换一棵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温客行认真地道:“你若不在了,我便孤独终老去。” 周子舒笑里藏刀地说道:“尊驾这般天纵奇才,必然高处不胜寒,孤独终老乃天命许之,在下小小一个凡人,何德何能篡改天命呢?” 温客行没皮没脸地说道:“哪里哪里,阿絮你自谦如此,实在是太客气了。” 周子舒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其实我一点都没客气。” 曹蔚宁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游移半晌,终于三魂七魄归位,脱口便问道:“……难道因为周兄身上抱恙,才使得二位有情人不得终成眷属?” 温客行和周子舒同时哑然了片刻,温客行“噗嗤”一声笑出来,只觉曹蔚宁此物绝了。 半晌,周子舒才干咳一声,将温客行的胳膊从自己脖子上扒拉下去,正色道:“曹兄不必多心,我与这位温兄是怎么也成不了眷属的,怨偶倒是有可能。” 曹蔚宁还以为他是强作欢颜,于是皱着眉想了一阵子,沉痛地说道:“周兄这般人品,不该受此苦楚。” 周子舒苦笑道:“多谢曹兄,我一点都不觉得……” 曹蔚宁道:“家师一直和一些江湖中的异人有来往,还有幸识得几位巫医谷的前辈,若周兄不嫌弃,等洞庭一会、咱们解决了邪魔歪道以后,可以和我回去一趟,师父他老人家定会有办法的。” 周子舒简直感动得潸然欲泣了,遂默然不语。 孰料曹蔚宁还是个行动派,立刻对两人抱拳道:“二位请在前面客栈等我,我这就给师叔留记号传信去。” 言罢转身便走,温客行对着他的背影啧啧称奇道:“古道热肠,真乃我辈中人。” 一回头,却见周子舒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温客行便顿了片刻,问道:“怎么,是不是方才在下一番肺腑之言,感动了阿絮你的铁石心肠,打算以身相许了?” 周子舒冷笑道:“恕我愚钝,还真觉得……温兄去洞庭的动机,扑朔迷离。” 温客行一本正经地说道:“救人危急,仗义疏财,这些都是小善,你可知大善是什么?” 周子舒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温客行自顾自慢慢地说道:“地狱一日不空,我一日不成佛,自古正邪不两立,你说呢?”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平静地望着很远的地方,一张英俊的侧脸,平日里的戏谑玩笑之意倏地无影无踪,真就像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石佛像。 “这是人间,”他接着说道,“人间,就不该有魑魅魍魉的东西,那位……德高望重的高崇高大侠,也是为民除害,我等若不出手相助,岂非枉读那许多年的圣贤书?听说很多年修行,方可来人世一遭,若不做出些事业来,岂非对不起这几十年?” 周子舒没接话,温客行却回过头来,追问道:“阿絮,你说是么?” 半晌,周子舒才轻笑一声,说道:“这话听起来,就好像温兄是个正人君子一样。” 温客行却忽然驴唇不对马嘴地说道:“这世上有三种人,爱吃肉的,可有可无的,和不爱吃肉的,此皆是生而如此,可有时候爱吃肉的人,偏偏生在穷人家,不爱吃肉的人,偏偏要在山珍海味中长大,岂不是很可笑么?” 周子舒沉默了一会,才极慎重、极缓慢地说道:“温兄说的什么哑谜,我是不明白的,不过倒也听说过一个道理。” “什么?”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温客行闻言先是怔了片刻,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简直前仰后合,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周子舒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蜡黄的皮肉和扭曲的五官看不出喜悲,眼皮却微微垂下,好像要看进温客行心里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温客行才上气不接下气地直起身来,伸手抹掉眼角笑出来的一点眼泪,看着周子舒道:“我发现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对我胃口的人了,阿絮……其实易容之术我也是多少懂些的。”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子舒,看得周子舒的二皮脸都有些不自在了,便顺口道:“是么?” 温客行十分认真地说道:“所以我也勉强可以把自己变成阿湘那副模样。” 周子舒呆了一呆,见温客行正上三路下三路一脸猥琐地打量着自己,立刻反应过来,二话不说,转头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温客行看着他颀长清瘦的背影,目光凝在他透出衣服若隐若现的一对肩胛骨上,就觉得即使那人破衣烂衫、落魄潦倒,身上也有那么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好像那个阳光遍落的下午,他眯着眼靠在墙角,大喇喇地坐在大街上,分明一副叫花子样,却比谁都悠闲,比谁都从容。 温客行就知道,那人其实只是在晒太阳。 有这样一个背影的人,怎么可能会不是美人呢?温客行洋洋自得地想,自己这双眼,在世将近三十年,可未曾看漏过一个呢。 眼看着周子舒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温客行这才抬起腿溜溜达达地跟上,嘴里低声自语道:“那橘子树又没长腿,怎么知道自己是要变成橘还是要变成枳呢?再说无论是爱吃肉还是不爱吃肉的人,若是有一天不小心掉进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整天茹毛饮血过活,可不也很痛苦么?” 傍晚的时候,曹蔚宁赶了上来,便直觉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大对头,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周兄和温兄……是闹别扭了么?” “曹兄多心。”又是异口同声。 温客行眯起眼睛扫了周子舒一眼,眼神跟带钩子似的,十足的调戏之意,周子舒只当没看见,兀自不动如山。 曹蔚宁抓抓头,说道:“其实……这事我也不知怎么说,说实话,以前也听说过,不过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遇见男子……” 温客行就抬起眼,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曹蔚宁忙道:“温兄千万别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虽然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可二位都是侠义之人……虽然还是有点奇怪,不过……咳咳,千万别往心里去,咱们行得正站得直……” 周子舒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酒,砸吧砸吧地喝下去,心想,这傻小子已经语无伦次了。 曹蔚宁于是低下头,半晌,才重新抬起来,红着脸小声问道:“那……二位晚上住店,你们是要一间房还是两间房?” 周子舒一口酒便呛了出来。 连温客行都直直地望着曹蔚宁,心道,原来竟捡了个奇葩回来。 三个人之间的空气都诡异地静止住了,就在谁都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见周子舒在那气不接下气的咳嗽的时候,忽然,楼上传来一声极惨烈的尖叫,底下不多的客人都抬起头,只见店小二连滚带爬地从楼上下来,活像见了鬼,颤声道:“杀……杀……杀人了!” 曹蔚宁脸色一肃,抓起佩剑便一马当先地蹿了上去,几乎是同时,旁边桌子上一对像是兄妹模样、短打扮的男女也各自拿了兵刃,冲了上去——总有人争先恐后着管闲事。温客行用脚尖踢踢周子舒道:“阿絮,你不去看看?” 周子舒站起来,微一欠身:“你先请。” 温客行站起来,往楼上走去,从周子舒身边路过的时候,脚步忽然顿了一下,凑近了他,压低了声音道:“你今晚若是肯和我一个房间,我就给你易容成阿湘的样子。” 周子舒道:“承蒙厚爱,在下宁可去睡马房。” 温客行“啧”一声,斜了他一眼:“不解风情。”便也上楼去了,周子舒紧随其后。 一上楼,一股子血腥味便扑面而来,天字号房门大开着,曹蔚宁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回头见了他们二人,招手道:“二位快过来看看这个人。” 周子舒走过去,打眼一瞧,只见一个人背靠床柱而立,衣冠不整,露出一片胸口,胸口上有个乌黑的掌印,双手被砍去,掉在角落里,血洒了一地。那人的头歪在一边,目光涣散,脸色铁青,竟已是死去多时了。 温客行“咦”了一声:“这人怎么像是……那日街上撞进我怀里的那位梁上君子?” 曹蔚宁也“啊”了一声,凑过去对着那死人脸仔细一看,面色古怪地说道:“他……他好像也撞过我!” 两个眼下都靠周子舒救济的难兄难弟对视一眼,顿时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只听一边的女人说道:“我知道这个人,这是九爪灵狐方不知!” 第十七章 琉璃 曹蔚宁呆了呆,问道:“他……他就是那贼祖宗方不知?” 年轻女人点点头,指着尸体的左手道:“你瞧,传说中方不知便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左手畸形,若是不确定,其实他还……” 她脸红了红,说不下去了。 周子舒端详着那尸体光洁的脸和下巴,在一边接道:“还有,传说方不知身有残疾,那位姑娘若不适可以先出去,或者背过身去,你们脱了他的裤子,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神偷了。” 女人尴尬地瞥了一眼和她同行的青年,青年轻咳了一声道:“小怜,你先出去吧。” 年轻女子转身出去,等在门口,背过身。 她一转身,温客行便上手三下五除二地剥下了死者的裤子,看着尸体断了一截的特殊部位,他还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感慨道:“还真是他,难怪从我身上摸去东西,我竟一点都没察觉。” 随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方不知全身都扒得光溜溜的,十分不客气地四处乱翻,在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里找到了自己的荷包,翻开点了点,惊喜地发现没少什么钱,于是十分心满意足地塞进了自己的怀里,还不忘顺口客气道:“曹兄,你来看看,你的东西还在不在?” 曹蔚宁和一边的青年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人。 周子舒凉凉地提醒道:“温善人,死者为大。”随后不管那陌生青年投过来的颇为赞同的目光,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你欠我的三两银子这回能还了不?” 温客行一脸伤心:“我人都是你的了,你居然还和我计较三两银子?” 那陌生青年的脸色于是更好看了,周子舒伸手揪住温客行的领子,把这碍事的东西扒拉到一边去,蹲下身,从头到脚将那尸体摸了一遍,皱眉得出个结论,道:“一招毙命,掌印从前胸穿到后心,应该是罗刹掌。” 陌生青年“啊”了一声,失声道:“你是说,喜丧鬼的罗刹掌?” “恐怕是的。”周子舒点头道,言罢将尸体盖上,又对门外的年轻女人道,“那位姑娘可以进来了。” 陌生青年打量了他们三人一番,抱拳道:“在下邓宽,家师高崇,这位是我师妹高小怜,我二人原本出门历练,前些日子收到家师传信,才赶着在洞庭大会之前赶回来,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曹蔚宁忙道:“哦,失敬失敬,久闻邓少侠大名,还有这位姑娘,是高崇高大侠的女儿吧?在下清风剑派曹蔚宁,奉掌门之令参加洞庭大会,师叔他老人家应该不日便到,路上被这位……这位神偷摸去了盘缠,多亏了那位周兄和温兄仗义相助。” 邓宽道:“不知这二位英雄是……” 周子舒仍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动作,闻言回头对他笑了笑,道:“哪算什么英雄?我叫周絮,不过是个走哪算哪、无门无派的浪子游侠,那位……” 他指着温客行,话音微妙地顿了顿,接道:“那位温客行温兄,虽然装得一副正人君子样,其实是个经验老道的混混流氓……” 温客行淡定地道:“阿絮,我只流氓你一个。” 周子舒轻声慢语地道:“你实在太抬举在下了。” 显然高小怜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尸体身上了,邓宽倒是镇定,闻言宽厚地笑笑,态度也不卑也不亢,倒真有些名门正派、洞庭之主的派头,对他们二人抱拳道:“二位真是风趣,既然二位随曹兄来我洞庭,想来也是我道中人——周兄说这位神偷,也是死于喜丧鬼的罗刹掌?” 他与高小怜对视一眼,周子舒和温客行佯作不知,一脸茫然。曹蔚宁便问了出来:“也?我听说赵家庄外好像有鬼谷的人作乱,难道是……” 高小怜道:“曹少侠有所不知,前一阵子太湖赵家庄传来消息,说是那在赵家庄做客的断剑山庄穆云歌,便是死在这罗刹掌之下,这鬼谷的恶鬼众,果然作恶多端,还如此嚣张。” 这里离洞庭已经不远,多说也就是一天的路程,隔日便能到,已经可以说是那位高大侠的地盘了,不知这姑娘是真在为了正义义愤填膺,还是因为有人闯了她爹的地盘而不快。 反正邓宽和曹蔚宁是下意识地点头赞同道:“不错。”“正是。” 当年武林大结盟的时候,一共有三块“山河令”,德高望重者持有之,凡有大灾大难方可动用,三块“山河令”凑在一起,便可以召开英雄大会,广招天下豪杰,共同图之。如今这三块“山河令”,一块在“铁判官”高崇手里,一块在少林寺,还有一块,据说在已经多年不问世事的长明山古僧手里。 没想到这回这场所有目标都指向鬼谷的动乱,竟能连那传说中修仙问道不问凡间事的古僧都惊动了。 邓宽和曹蔚宁商量了一下,又征询了其他几人的意见,决定雇一辆马车,要连夜将方不知的尸体送往高崇那里,以防夜长梦多。 曹蔚宁和邓宽颇有缘分,几乎一见如故似的,周子舒冷眼旁观着,觉得那高崇人品如何不说,便是教育徒弟和女儿的功夫,便不错,那高小怜跟在一边,偶尔插言,年纪轻轻的那么个女孩子,言谈举止竟也十分得体,她和顾湘差不多的年纪,可却丝毫不聒噪,也不娇纵,有礼有节。 温客行忽然叹了口气,感慨道:“我家阿湘要是也能有高小姐这样的人品,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高小怜回过头来温文尔雅地对他一笑,说道:“温大哥过奖了。” 周子舒嗤笑一声,低声道:“高小姐是高大侠的女儿么,顾湘……其实也是个好孩子,只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罢了。” 温客行正色道:“阿絮,高小姐是好,我说句实话而已,不过你也并不要嫉妒吃醋……” 高小怜立刻十分尴尬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忙紧走几步,追上了邓宽和曹蔚宁,周子舒和温客行便落在了后边。 周子舒轻笑一声,压低声音道:“温兄,在下有一事不明——你说我们进去的时候,为什么那方不知的尸体是衣衫不整的呢?据我所知,那位方兄可不是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 温客行伸手托起下巴,思量了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喜丧鬼看上了那方不知,欲与他行那不轨之事,遭到拼死抵抗,不遂,于是怒而杀人?” 言罢他还摇头晃脑地叹气道:“真是自古美人多薄命。” 周子舒面无表情地说道:“温兄真是太有见地了,在下还以为是那凶手是为了方不知身上的什么东西,才杀人搜身的。” 温客行呛了片刻,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也有些道理。” 一偏头,见周子舒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只听周子舒问道:“温兄身上,那日除了少了个荷包,可还少了什么别的东西?” 温客行直视着他的眼睛,坦白地说道:“有,荷包里银钱都在,琉璃甲却不见了。” 周子舒脸上渐渐没了笑容,那双眼睛像是冰水洗过一样,黑沉沉的冷,温客行却好似浑然不觉,依然言笑晏晏。 半晌,周子舒才低声道:“温善人,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这可该怎么说?” 温客行默然,正这当,前边曹蔚宁和邓宽提到了周子舒似乎身体抱恙的事,邓宽才要回头问问他,深夜赶路吃不吃得消,用不用再雇一辆马车,一眼望去,却见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异常。 温客行脸上没了笑容,周子舒的眼中似乎闪烁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邓宽便觉得奇怪,才要出言询问,只见温客行似乎忽然笑了一下,出手如电一般地捏起周子舒的下巴,低头便亲了上去。 邓宽于是目瞪口呆地站了一会,毕竟是大家风范,半晌,才风灯凌乱地转过头去,故作镇定地对同样目瞪口呆的高小怜和曹蔚宁道:“既然……既然如此,我们四人便先行一步,先行一步吧……” 可惜一不留神,竟连人数也数错了。 直到三人头也不敢回地跑远了,周子舒这才挣脱了温客行的钳制,狠狠地在他小腹上打了一拳,脸色冷了下来:“温兄,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温客行弯着腰,捂着肚子,脸上还带着那股子看着让人心里略微有些不舒服的笑意,低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阿絮,你弄错了吧?” 周子舒冷冷地盯着他。 温客行慢慢地直起腰来,在半夜一片静谧的大路上,宛如叹息一般地低声道:“琉璃甲中,可能有绝世武功,可能有敌国之宝,谁不想要?” 他无声地弯弯嘴角,眼角却没有笑纹:“那方不知鸡鸣狗盗之徒,做事全凭一己私欲,凡事看上的东西,便连人家的救命钱也不管不顾,出手就拿,他不想要?那喜丧鬼,作恶多端,被逼无奈入了鬼谷,多年来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他不想要?你不想要么?你嘴里说着积德行善,无非怕下黄泉有那十八重地狱等着审你前世今生做得那些个亏心事,我问你,若有那么个东西,叫你从此天下无敌,不怕半夜三更鬼敲门,你不想要么?” 周子舒极缓极缓地摇摇头,嗤笑道:“我本就不怕半夜三更鬼敲门。” 言罢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大步往前走去。 温客行表情晦暗不明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忽然又笑了起来,说道:“周圣人,桂花酿的味道,真是不错。” 周子舒想假装没听见,却还是忍不住抬起袖子,狠狠地擦擦嘴,心里骂道:温客行,你娘的! 第十八章 洞庭 洞庭真是热闹极了,一夕之间,无数的江湖人物涌到了这里,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共同打着一个名号,然后各怀鬼胎,各自为政。 还不过一天,周子舒等人总共在两家酒楼吃过饭,已经围观过三四场冲突械斗了。 周子舒觉得这地方简直就像是个狗市,一个个汪汪乱叫,耍狠斗勇,三天两头因为鸡毛蒜皮大的小事互相咬个一嘴毛,最后也不知这些个英雄好汉会落个什么下场。 邓宽和高小怜先带了几个人去见了高崇。山河令主,天下只有三个,少林乃是武林泰斗,以势而胜,长明山古僧神龙见首不见尾,以武而胜,好像唯有这位高大侠,是真正入世、真正广交各大门派,人路最宽、影响最大的一个。 他倒也不是什么玉树临风潇洒飘逸的大侠,看起来不俊俏,不凶恶,反而是个上了年纪、两鬓斑白、矮矮胖胖的那么一位老人家。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很有精神,笑声特别爽朗。 周子舒一见到他,就明白高崇为什么能有今日的地位了。 每个人身上都有独特的气质,然后人们会自动根据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气质,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比如温客行周子舒一类的人,旁人看来,或许只是个面有菜色歪歪扭扭的痨病鬼叫花子、或者喜好男色油嘴滑舌的小流氓大混混,不见得有一点特色,然而一旦深交起来,敏锐的,就能感觉到这其中微妙的不同了。 无论是周子舒还是温客行,他们或许也能做到混进人堆不引人注目,可到底不属于那个人群,所以自然而然地不去融入,混进去也只是成了不引人注目的背景。 但周子舒会在每次温客行靠近的时候,都下意识地戒备,温客行也能在第一回见面的时候,就警告顾湘不要招惹他。 这是一种本能的,对同类人的辨认。 可高崇身上没有这种特质。 他能和任何人称兄道弟,当他站在别人面前的时候,对方会自动忽略他的身份背景年龄,无论老少,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浪子游侠,都能升起一种,他是个和自己有着同样年龄同样经历的人的亲切感。 周子舒和温客行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毫无意义的贫嘴,沉默地观察着这位著名的高大侠,只偶尔开口寒暄,客气地回答一些必要地问题。 周子舒忍不住想,若是天窗也有这样的人才…… 可放眼整个天下,也只有一个高崇。 他们算到得早的,不几日,各大门派的代表陆陆续续地来了,洞庭湖畔成了个认亲大会,每日相见必然是:“哦!这位竟是某某某,久闻大名久闻大名……不敢当不敢当,是,鬼谷之人作恶多端,为祸武林已久,人人得而诛之,我辈自当当戮力同心,为武林正道出头……” 几日停下来,周子舒耳朵里简直要长茧子了,偏他无聊得很的时候,温客行却神出鬼没起来,耳边没有他聒噪,倒还真有些冷清了。 他便穿着高家提供的新袍子一件,漫步目的地在大街上闲逛。显然是沾了曹蔚宁等人的光,周子舒住在高府,日子挺滋润,每日好吃好喝,还总算把他身上那身破衣烂衫换了下去,披了身好衣服,却只是反倒有些不习惯了,粗布麻衣穿久了,竟觉得那锦缎滑溜溜凉飕飕,裹在身上鼻涕似的。 再看自己那双露在外面的枯瘦蜡黄的手掌,同样枯瘦蜡黄的脸,周子舒也只得自嘲地摇头。那快要被七窍三秋钉给抽干了的身体,竟有些撑不起这衣服来了,像个骨头架子摇摇欲坠地勉强顶着一块布,自己都觉得自己这副尊容十分猥琐,偶尔在镜子里看了一眼,便嫌弃得懒得再看第二眼,自觉真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心里想道,大概是那温客行一路赶死似的跟着自己只顾走路,没来得及会他那些个会绣兰花手巾男花魁们,实在太饥不择食,才整天跟在自己左右“嗡嗡嗡”地胡说八道。 不是说当上三年兵,眼里老母猪也能赛天仙么?周子舒觉得温客行的状态和那个差不多,不过恐怕这位兄台感兴趣的是老公猪。 这日他独自上了一家酒楼,挑了个靠着窗户的座位,要了几个小菜,一壶黄酒,一边晒太阳一边慢吞吞地喝。 温客行一走进去,就看见了他的背影,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周子舒的背影很特别,那许多人中,他总是能一眼辨认出来。 周子舒的后背并不总是挺直的,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懒洋洋的弓起一个无伤大雅的弧度,姿势看起来特别舒服,温客行总觉得他好像心里什么事也没有一样,只看着,就觉得心里特别安静闲适。 他的脚步便情不自禁地顿了一下,表情空白,眼神空洞地盯着周子舒那闲适的背影看了一会,心里忽然升起某种特别的滋味——特别不是滋味。 觉得就像是那人正在用这种无声的姿态,嘲笑着他这明明为各种事奔波、心里压着各种事的人,还非要装出那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的。 周絮——他想,人如浮萍,身如柳絮。 苍茫世道,三山六水,什么样的人能决然一身,满不在乎地踽踽独行与天地间,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着急呢? 却又不是淡漠——他有喜怒哀乐,可那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闪便过去,眨眼之后,好像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温客行深深地吸了口气,垂下眼睛,片刻,脸上重新露出那种看了就让人想拍扁的笑容,溜溜达达地走过去,在周子舒对面坐定,一点也不客气地自己拿了个杯子,从周子舒手里抢过酒壶,满上一杯,浅啜一口,评价道:“这酒,也就算能将就凑合。” 周子舒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叫道:“小二,换壶好酒,招牌菜再来两个,账算在他身上。” 温客行无言地看着他,周子舒轻轻笑了一下,为了表示自己不是铁公鸡,连一口酒都不愿意请他,还特意解释道:“你还欠我三两银子来着,早还清了没利息,合算。” 温客行沉默半晌,只能道:“……多谢。” 周子舒半眯着眼睛笑道:“温兄不用客气。” 温客行看着他那副样子,就忽然特别想找茬调戏调戏他,正这当,周子舒背对着的酒楼门口,忽然有人说道:“我们先在此歇歇脚,用些吃食,下午再去拜会高兄。” 然后另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接道:“是,全凭伯父安排。” 温客行就看到了颇为戏剧性的一幕,他那刚刚还清醒无比、提醒他要算利息的债主,忽然晃了晃,“啪叽”一下“醉”倒在桌子上了,手指头还捏着酒杯不放,脸贴着桌子,面朝窗外,像是挣扎着想起来,又像是怎么都起不来,还瓮声瓮气地来了一句:“没醉……还能再喝一壶……” 周子舒和张成岭走那一路,温客行和顾湘是在后边跟着的,所以虽然周子舒察觉得到,张成岭却并不知情,他那时心神皆伤,无暇他顾,虽在破庙见过温客行一面,却并没有什么印象了。 而周子舒这么一趴,正好张成岭和赵敬等人路过的时候没看见他的样子,也没多加留心,径直路过他们,就上了二楼雅间。 他们上去以后,正巧店小二来端菜上酒,一眼看见,还颇为惊异地问道:“这为客官刚刚不是还挺清醒的么,这么快就醉……” 他还没来得及惊异完,就看见周子舒又没事人似的坐起来了,看都不看下酒菜一眼,便身不动膀不摇地将酒壶接过去了。 店小二目瞪口呆,周子舒挥挥手道:“我刚才不是说了没醉,还能再喝一壶么,我从来不说没谱的话。” 多亏店小二也算见多识广,于是木然地转过身,脚不沾地地走了。 温客行这才笑着压低声音问道:“你怕那小东西?” 周子舒眼皮都不抬,道:“我怕他做什么?” 温客行看着他:“那你躲的是什么?” 周子舒不紧不慢地就着花生米喝酒,含含糊糊地说道:“麻烦,那小鬼一见我就追着叫师父长师父短的,黏人得很,像个丫头似的。” 温客行挑挑眉,又问道:“那你当年救他做什么,还把自己卖了二钱银子?” 周子舒“嘎嘣嘎嘣”地嚼着花生米,半晌,才慢吞吞地道:“看他可怜。” 温客行闻言,默然半晌,忽然从怀里摸出荷包,伸手抓了一点散碎银子,仔细数了半晌,往前一推,说道:“三两二钱,三两还你,多给你二钱,你也卖给我吧,保证以后好吃好喝地养着你,还没人追杀。” 周子舒垂目看了一眼那银光闪闪的碎银子,单手持着酒杯,颇为享受地喝了一口,先将三两推了回去,道:“今日酒钱抵了。” 想了想,又将那二钱也推了回去:“不卖。” 温客行笑眯眯地看不出是什么情绪,问道:“为什么不卖?” 周子舒简单直白地点评道:“看你可恶。” 温客行便像是得了什么夸奖一般,笑起来。 半个月以后,天下英雄云集于洞庭,高崇借了洞庭附近一个大寺院,将此番英雄大会定于此处,又半日,少林寺方丈慈睦大师带弟子数人赶到,带来了第二块山河令。 长明山古僧不负众望地未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派了个二十上下,长得十分仙风道骨的徒儿,捎来了最后一块山河令。 就在三块山河令聚齐的当晚,高家庄失火了。 第十九章 火宵 周子舒一过了午夜就无法入眠,正在房中调息,忽然就听见外面惊天动地声嘶力竭的喊声四起。他皱皱眉,直起身,推开窗户,见不少衣衫不整的人从他窗子底下跑过,然后一股子烟火气扑面而来来。 “走水啦!走水啦!” 冷冰冰的夜色里开始弥漫起浓烟,看来失火的地方离他恐怕还不远,周子舒心说,反正这是高家庄,那么多人都在呢,看这烟,便知火虽然不小,也不是不能控制的。他不愿多事,也觉得有些呛人,便要伸手将窗户合上。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自然而然地格开他要关窗户的手腕子,还暧昧地在他手背上摸了一把,接着一个人敏捷地从窗外跳进来,对周子舒笑了笑,回身关上窗户。 周子舒上下打量着温客行这不速之客,才要说话,鼻子一痒,就扭过头去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大喷嚏,很不给面子地皱起眉,往后退了两步,和这位不知刚从哪个胭脂水粉堆里滚了一圈出来的“香饽饽”保持一定距离。 他打眼瞄着这位温大善人,只见他头发未束,用发带粗粗地绑了,虽说不上是衣衫凌乱,可那打开的领口、雪白的衣襟上蹭的一点殷红、衣袖掀动中冒出的呛人的香粉味、还有手腕上暧昧的指甲挠出的痕迹……以及那一脸浪样,简直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去眠花卧柳了。 周子舒忽然下意识地整整襟袖,正襟危坐起来,某种道德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觉得,跟温客行比起来,自己几乎是个不苟言笑的正人君子了。 温客行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床上,感觉到被子都是冰冷的,显然这房里的主人早就起来了,于是张嘴便说道:“别道貌岸然啦,我说,你深更半夜不睡觉,莫不是寂寞了?也不早说,早说带你一起去了……洞庭,啧,洞庭真是好地方,钟灵毓秀,人杰地灵。” 周子舒轻笑一声,不再装模作样,他也颇有自知之明,别人一本正经,必然就是正经的,他自己一本正经起来,就像是给人解释什么叫做“表里不一”、“道貌岸然”、“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似的。 便意有所指地看了温客行一眼,慢吞吞地说道:“温兄出门的时间选得真是巧,你前脚才走,后脚就着火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温客行的脸色忽然铁青起来,怒道:“放屁,我走了好几个时辰了!” 周子舒一愣,没明白他在愤怒什么,便见温客行不怀好意地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脸上怒色褪去,又露出个猥琐笑容:“阿絮这是变着法地说气话么,你把脸上的易容洗了,我便叫你看看……时间长不长。” 言罢还特别意有所指地伸手磨蹭磨蹭自己的嘴唇,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角,好像回味着什么似的。 周子舒木然地盯了他一会,木然地把空杯子凑在嘴边作势要喝,倒了半天什么都没倒出来,才发现里面没有一滴水了。温客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心里想着,虽然看不见这人真实面孔,但他肯定是脸红了。越想越觉得高兴,然后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周子舒咬牙切齿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在下敬谢不敏。” 温客行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幸好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失火的地方吸引去了,不然这厮一定会挨拍——有围观人家里着火还笑成这样么?周子舒觉得,“缺德”这个词,简直就是为温客行量身定做的。 于是他站起身来,将散开的头发一拢,转身往外走去,宁可去外面烟熏火燎一番,也好过和某人共处一室。 火势已经基本被压制下来了,着火的是高家的一间客房,基本上这个晚上高家庄所有的活物都被惊动了。高崇正皱着眉,脸色铁青地歪头和邓宽说着什么。 高小怜也在一边,见他出来,便面带忧色地对他点点头,颇有些歉然地说道:“实在对不住,周大哥,没想到出这样的事,扰你清梦了。” 周子舒对她印象颇好,笑了笑,便放轻了声音问道:“可知是哪位的房里走水了?” 话音还没落,便见温客行拎着一件外袍,大喇喇地从他房里走了出来,伸手将袍子拢在周子舒身上,然后下巴抵着他的肩窝,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似的也对高小怜一笑致意。 高小怜的脸立刻红了,忙非礼勿视地把目光转到一边去,语速极快地说道:“听说是那位张家庄的小公子,不过人没事,他今晚和爹爹还有赵伯伯说话,说得晚了,便歇息在厢房了……” 可怜的姑娘一双眼局促地乱瞟,就瞟见温客行勾着周子舒那腰的胳膊,还有那手腕上的抓痕,于是脸更红了,支吾一声道:“我去爹爹那看看张成岭。” 然后低着头快步跑了。 周子舒这才伸手捏住温客行的手腕,硬生生地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摘了下去,骨头发出“嘎拉嘎拉”的声音,十分配合他眼下咬牙切齿的表情。 温客行全无察觉似的笑道:“阿絮,你那小徒弟不是没事么,做什么跟我板着脸?” 周子舒却没放开他的手腕,还拎起来凑到面前仔细打量一番,然后笑了笑,眯起眼睛冷冷地看着温客行,问道:“不知是哪位美人指甲这样厉,给温兄你留了这么个……好看的印子?” 温客行眼睛“刷”一下亮了:“阿絮,你这是要吃醋么?” 周子舒道:“我这是要吃你。” 温客行睁着眼睛愣愣地看了他半晌,简直喜出望外似的,低笑道:“好啊,到房里来,我给你随便吃,吃几回都行。” 竟有人能时时刻刻都这样无耻,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将温客行的手腕丢回他怀里,回头望了一眼被一群人包围的张成岭,露出一点深思的神色,随后转身要回房。张成岭的房中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起火,这大半夜的,温客行又是去了什么地方?又为什么欲盖弥彰地利用自己在高小怜面前做戏? 这时,温客行忽然极轻极轻地在他身后问了一句:“阿絮,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竟从未见过你后半夜睡过觉,你莫不是……” 周子舒瞳孔微缩,虽然面无表情,脚步却还是忍不住一顿。 只听他继续接道:“莫不是独守空闺太过寂寞,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周子舒大步往自己房里走去,仿佛温客行嘴里说出来的不是话,而是个屁,将他熏得避之唯恐不及。 温客行笑了笑,没再说下去。他站在原地,远远地看向那短短数月便消瘦下来的张成岭,少年似乎高了一点,一张脸苍白得像是死人一样,紧紧地闭着嘴,眼睛却又黑又亮,显得有些倔强、有些压抑,整个人像是着着一把火,将那就知道哭的小兔子,忽然就烧成了个小狼崽子。 温客行有些相信这小子确实是张家的孩子了。然后他轻轻地笑起来,张开嘴,无声地对着张成岭的方向说道:“要小心啊,小子。” 第二日,温善人忽然发现那自从张成岭来了以后,便不怎么出屋的“周圣人”一早便不见了踪影,屋子里整整齐齐的,像是从没有人住过一样。 周子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大早便暗中跟着张成岭哪小崽子,以防万一,还特意找了张人皮面具,将自己那张已经加工过一次的面皮又盖了一层。 他潜藏在人群里,像是个来去无踪的幽灵,没人注意到这个一身淡色衣衫的陌生人,过目就忘,他从人眼皮子底下走过去,绝不会比一阵风更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力。 周子舒和张成岭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这场所谓的武林盛事,每个人都在表达着自己义愤填膺的立场,而最有资格表达立场的那个孩子,却只是在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真实地映着所有人的嘴脸。周子舒就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那日幽暗可怖的地穴里,他看到的,桃花树下站着的那浓眉大眼的青年。 梁九霄。 恍惚便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梁九霄那小兔崽子叫他师兄,就喜欢跟前跟后地碍事绊脚,喋喋不休,从来都没个消停的时候。人又傻乎乎的,教他什么都慢半拍。 那时候周子舒年纪也小,耐心不多,对师父把这小东西丢给自己十分不满意,不耐烦了也没什么好脸色。 他作为大师兄不好发作,得了机会,便拐弯抹角阴阳怪气地刺他几句,可那小子却像是没神经似的,怎么轰都轰不走,还就认准了他。 别人学一次,梁九霄就学两三遍,不懂就来问,问得大师兄不耐烦了,说几句不好听的,梁九霄就听着,等大师兄消气了再接着问。 就像是张家的那个小家伙,属狗皮膏药的,贴上就甩不掉。 可是……谁知道狗皮膏药有一天也能掉了呢?谁又知道,当年风光无限的四季庄主、天窗首领,有朝一日会毫无存在感地站在人群之中,注视着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怀想当年而黯然伤神呢? 第二十章 红衣 老天并没有因为天下英雄齐聚洞庭,便给个好脸色,这天阴沉沉的,好像一场雨就压在半空中,准备随时落下似的,蒸起的湿气打在人脸上,微凉,而落叶已是萧疏。 最值此时,总有黯然伤神者,感叹不知何处旧家乡,三十年,原是大梦一场。 高崇将慈睦大师让到首席,自己居次,周子舒缩在人群里,只听旁边一个少年忽然感叹一声,说道:“若有朝一日,我当如他。” 西楚霸王项羽见始皇帝仪仗,张口便道“彼可取而代也”,光武帝刘秀年幼时,也曾这样痴痴傻傻地感慨过“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如阴丽华”。这世间人海茫茫,哪个不想脱颖而出,轰轰烈烈地做一世英雄呢? 少年正是好韶光,谁不曾这样仰望着某一个影子,咬牙握拳地说一句“若有朝一日,我当如他”? 天下我傍,生杀予夺。 可风光无两了,又怎么样呢? 周子舒师尊早逝,四季庄群龙无首,那担子就那么压在了他这大师兄的肩膀上——可大师兄又能有多大呢?那一年满打满算,他也不过才过十五。 当今皇上十五岁时还在百般隐忍韬光养晦,南宁王十五岁时还在花天酒地地揣着明白当糊涂,就是那眼下叫中原武林传得神乎其神的南疆大巫,十五岁时,也不过是个异乡为质、满腔愤懑却无可奈何的孩子。 于是梁九霄就仿佛成了他唯一的慰藉,相依为命。 可裂痕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许是当年梁九霄第一次上京,见了那糜烂腌赞的争斗,见了那愈演愈烈的夺嫡,见了手足相残,见了那许许多多他那一心崇拜的大师兄亲手犯下的罪孽,栽赃,嫁祸,甚至残害忠良—— 这时高崇已经站起来,中气十足地对各路英雄声讨鬼谷了。 周子舒微微将眼皮垂下,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梁九霄质问过他的言语,一字一字,好多年了,他从未曾忘记过。 “你们又是为了什么?权势?皇位?荣华富贵?” “你这样下去,没有好下场的,醒醒吧!” “师兄,杀人偿命……” 杀人偿命?杀人又何须偿命呢,这世间有的是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周子舒自嘲似的一笑,心想,九霄啊,其实我们都错了。 正这当,忽然不远处传来轻哼,一个尖锐的声音骤然打断了高崇,也打断了周子舒的思绪,那人声音乍听起来,像个小孩子,音调却阴阳怪气,还微有些嘶哑。高崇的话音里乃是带着内力的,要能打断他的话,可见这人功力也不算浅。 只听他说道:“高大侠,仅凭只言片语,便断定这几起血案是鬼谷做的,恐怕牵强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一处,周子舒眯起眼睛望过去,只见那说话的人身长不足三尺,竟是个侏儒,偏偏骑在一个大汉肩膀上,那大汉仿佛小山一般,周子舒在男人里,便已经算是身量颀长,尚且要仰头才能看见那大汉面容。他面上须发乱作一团,外面只露出一双铜铃似的眼睛,却颇为小心地顶着那侏儒,仿佛担心他坐不稳似的,还用那蒲扇一般大的手轻轻地攥着侏儒的脚腕子。 “地公”封晓峰和他那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的高山奴? 鉴于这两位身体特征实在太过明显,一出口,便有不少人已经知道了他们是谁。周子舒眼神闪了闪,心里对这封晓峰倒是没什么恶感,传言这是个亦正亦邪的主儿,做事全凭自己好恶,没什么原则,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的缘故,为人十分偏执,也是个心狠手辣喜怒无常的。 一辈子除了跟他这高山奴形影不离,谁的账也不买。简而言之,是个刺头。 只听封晓峰尖声道:“高大侠说话好没道理,说什么鬼谷‘作恶多端’,青竹岭恶鬼众自然作恶多端,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走投无路放着好好的人不当,去当个鬼,可恕我多嘴,那青竹岭鬼谷已经鬼鬼祟祟地存在了不知多少年,鬼谷从来有规矩,有进无出,有来无回,恶鬼们也再不曾到人间做过案子,为何非在此时出来为祸?” 高崇抿起嘴,这一脸平易近人像个弥勒佛一般的大侠不笑的时候,那双眼竟出奇的厉,有种说不出的压迫力,他盯住封晓峰半晌,才缓缓地问道:“原来是封兄弟,那依着封兄弟的意思,又该是怎么样呢?” 封晓峰冷笑道:“封某不用你客客气气地道声兄弟,你嘴上说兄弟,心里肯定骂矮子,何必这么虚伪呢?我封矮子就是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特来给各路英雄提个醒,以防各位吃饱了撑的,叫猪油蒙了心,做出什么……没门没面的事。” 周子舒听了两句,便知道传言非虚,这封晓峰是说不上什么大奸大恶,没准还是个性情中人,可就是不招人喜欢,不但不招人喜欢,简直是条疯狗。 听说有人因为当面说了一句“矮子”,便被他割去舌头——别人不客气地叫他,他要翻脸割舌,别人客气一声,他又觉得人家虚伪,简直太难伺候了。 高崇轻轻一皱眉,可毕竟一代名侠,自持身份,不大可能跟封晓峰这条疯狗一般计较,仍是客客气气地问道:“还要请教封大侠是听到了什么传言?” 封晓峰怪鸟似的“桀桀”笑了两声,冷声道:“高崇,你何必装糊涂呢?穆云歌和于天杰怎么样我不知道,可你敢说张玉森和泰山掌门的案子,与琉璃甲无关?” 此言一出,众人中有知情人即刻脸色大变,小声议论四起,周子舒注意到高崇似乎转过头和慈睦大师对视了一眼,表情都颇为凝重——反倒是传说中古僧弟子的那年轻人无动于衷得很,临着高崇而坐,仍旧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副两耳不听尘间事的大仙儿模样。 张成岭坐在另一边,本是靠着赵敬,闻言偷眼去看赵敬,竟见这位长辈在听见“琉璃甲”三个字之后,脸上徒然裹上了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夹杂着愤恨与深思,竟显得面目有些狰狞起来。 少年到了嘴边的话,便卡在嗓子眼里问不出来了。 这不多的时日,他明白了很多事,从别人的议论和眼神里,张成岭不止一次读到过那种带着轻视的怜悯——是啊,他爹是名震江湖的张玉森张大侠,怎么会有这么个不提气的窝囊儿子呢?他甚至听见过赵府上的仆从偷偷议论,那么多人拼了性命,保住这么个小孩子,可有什么用呢? 文不成武不就,是能指望他给张大侠报仇,还是能指望他重振张家呢? 他们只是把他当成个招牌,无论是谁,说起鬼谷,义愤填膺一番之后,都要指着他来一声,这便是张家遗孤了,孩子,你放心,我们肯定为你父亲和全家讨回公道。 一个无用而可怜的招牌。 张成岭就忍不住思念起那日破庙里萍水相逢的那个,面黄肌瘦又寡言少语的男人,自从那个恐怖的晚上之后,他没有一宿不做噩梦,可他谁也不能说,谁会在乎呢?连赵伯伯都对他说,孩子,你得挺起腰板来,不能怕了那些个魑魅魍魉的鬼东西,大家伙都是站在你这边的,总有一天能给张家报仇。然而再没人搂住他的肩膀,柔声说一句“不碍事,你睡你的,做了噩梦我叫你”。 场面已经乱起来了,封晓峰嘴角兀自带着冷笑,要求高崇就江湖传言的“琉璃甲”给个说法。张成岭低头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忽然,一股子暗风袭来,一个小纸团准确无误地打在他手背上,张成岭一怔,眼下也没人注意到他,他便俯下身,将纸团捡起来。 上面只写了一行小字:要真相,跟我来。 张成岭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深色衣衫的男人在人群中,正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望着他,嘴角带着一个说不出的恶意的讥笑,像是笃定了他不敢来一样,轻蔑而恶毒地看着他。 那么一瞬间,张成岭也不知是因为冲动还是赌气,竟攥紧了那张纸条,趁乱没人注意,悄无声息地离开赵敬身边,跟着那男人从人群中穿梭而过。 没人注意到他,除了周子舒。 周子舒一直分出半颗心盯着张成岭,他眼力极好,看见有人往张成岭手中弹纸条时,便警觉了起来,见这小东西竟还不知天高地厚地独自去了,当下也懒得再听这些大侠们狗扯皮,便皱了皱眉,暗暗跟了上去。 那人就像是故意吊着他一般,张成岭追着追着,便没了他的踪影,可是过不了片刻,便又总有一颗小石子从各种刁钻的角度打在他身上,那神色衣衫的男人便又现身,好像故意嘲笑他功夫太差似的,走走停停,像是猫逗老鼠。 张成岭咬着牙,竟不觉一路追出了老远,他资质不行,原先又未曾用过功,到了赵家庄以后,所有人都在谋划怎么行江湖大义,竟无人想起指导他些功夫,追得急了,早已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能听见自己太阳穴附近“突突”的脉搏。 这从小娇生惯养的少年从未对自己这样愤怒过,只听有人冷哼一声道:“这就是张玉森的崽子?简直是个废物。” 少年心想,是啊,张成岭你就是个废物,怎么李大伯当初拼死救出来的是你呢? 怎么就是你呢? 随后那引他出来的男人停在面前,铁钳一样的手掌扳起他的下巴,恶毒的目光落在张成岭脸上,少年一身热血温度开始退却,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到了一个杳无人烟的地方。 几道影子凭空落在那男人身后,都是一样不打眼的深色衣衫,就包围了张成岭。 只听引他过来的人轻笑一声,放开张成岭,扬声道:“那位藏头露尾的仁兄,你就是为了这么个小东西,至于这样兴师动众?” 话音刚落,一个一身深红的男人走出来,他脸上竟有一块血红的巴掌形胎记,使得那五官看起来说不出的狰狞吓人。 张成岭的腿开始有些颤抖,他尽量抬起下巴,装作无畏的样子,和这红衣男人对视。 红衣男人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得像是生锈的铁片刮在一起一样,听在耳朵里直让人起鸡皮疙瘩,一晃神便到了张成岭面前,一把捏住他的脖子。男人的手指冰冷得像死人,那一瞬间,张成岭甚至觉得,眼前的这男人就是个僵尸。 然后男人轻声问:“我问你,那天夜里,在张家庄,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少了一根手指头的男人?” 张成岭睁大了眼睛望着他,费力地摇摇头。 男人眯起眼睛,将声音放得更轻柔:“没有?好孩子,你再好好想想,是有,还是没有?” 他声音越是轻柔,手上的力气就越是大,张成岭有些窒息,用力挣动起来,脸都被掐红了,胳膊腿奋力而毫无章法地打在红衣男人身上,哑声骂道:“有你爷爷!” 红衣男人像是无所察觉似的,脸上露出一个鬼气森森的笑容:“有……还是没有?” 张成岭只觉胸口要被憋得炸开了似的得疼,他明白过来,这男人是想让他说有,可关键时刻,少爷的驴脾气又犯了,张开嘴,一口唾沫便吐在了红衣男人脸上,那一瞬间,箍在他脖子上的手忽然就变成了一副钳子。张成岭连挣动都没力气了。 那男人轻声问道:“我再问你一次,有,还是没有?” 张成岭的意识渐渐模糊,他想,他就要死了…… 忽然,只听那男人闷哼一声,箍在他脖子上的手忽然松开,空气猛地灌进张成岭的胸口,他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红衣男人往后退了几步,目光不善地盯着险些打折了他手腕的一粒小石子:“什么人?” 第二十一章 毒蝎 转角处缓步走出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一张脸几乎让人过目就忘,也瞧不出多大年纪。他不知道已经在那里躲了多久,竟没有一个人察觉到。 红衣人一皱眉,不知为什么,他在看见这个扔在人堆里、便不会叫人想看第二眼的男人的那一刻,忽然有种汗毛倒竖的战栗感,顺着脊梁骨攀上来,忍不住便随着这男人的步伐调整着自己的的姿势,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颇为戒备地又问了一遍:“你是什么人?” 周子舒本来下意识地便想像回答顾湘似的,轻描淡写地来一句“无名小卒”,可低头扫过张成岭颈子上的淤青,忽然心里想道,自己在朝中装孙子都已经装了半辈子了,跟这么一群藏头露尾的东西,还有什么好周旋客气的? 那些他骨子里的、如游侠浪客一般的放肆,已经被压抑了太长时间——周子舒的目光在一帮明显紧张起来的男人们和红衣人身上扫了一圈,轻笑一声,道:“你算什么东西,管得着老子是谁么?” 红衣男人眼角跳了跳,手掌慢慢地缩回袖里,如果有人这时候能看得见他的手掌,就会发现他那皮肤上慢慢地浮起一层乌气,而脸上血红的胎记,颜色好像也更深了些。 原本站在他旁边的几个人,竟不由自主地往旁边微微散开,然后相互打了个眼色,将周子舒和张成岭围在中间。 周子舒毫不在意,旁若无人地俯身揪住张成岭的衣服领子,将他硬是从地上给拎了起来,说道:“小鬼,你站起来,五体投地的成什么样子。” 张成岭微微愣了一下,愕然地打量着这又带了一层面具的周子舒,好像还有点困惑。 红衣男人耐着性子说道:“这位兄台,我等不过是有些事,需要找这孩子问一问,你不要……” “多管闲事”四个字还没说出来,却见周子舒出手如电地,竟用了一个和那红衣男人方才如出一辙的动作,掐住了那将张成岭诱来的人的脖子。 那人吃了一惊,他武功其实已经是相当不弱,却不想眼前这瘦骨嶙峋活像个骨头架子一样的男人身形竟如鬼魅一般,未来得及躲开,最脆弱的地方便被对方捏在了手里。 稍微练过一点功夫的人也明白,脖颈、胸口等处乃是要害,是最最严防死守的地方,便不是有心,也会下意识地防护,凡是敢对着别人脖子下手的,一般不是对手太弱小,便是对自己的实力实在太自信。 然后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问道:“我是你爷爷么?” 那被他掐着的男人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怒极,竟不管不顾地打算破口大骂:“你……” 然而才只吐出一个字,周子舒手上便猛地加力,男人的污言秽语变成了一声嘶哑的尖鸣,惊慌中,他抬手便挥向周子舒胸口,两人距离极近,只听一声变了调子的惨呼,他竟未曾看见对方动手,两条手臂便被卸了关节,垂了下来。 只听周子舒又拖长了声音,轻声问道:“你说,我——是——你——爷——爷——么?” 红衣男子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子舒缓缓地转向他,冷笑道:“我不过是有些事,需要找这畜生问一问,你不要多管闲事。” 他手背上筋骨猛地爆出来,那男人竟连哼都没哼一声,便翻了白眼,抽搐了一下,不动了,也不知是死了没有。 周子舒一松手,他便没骨头似的瘫在地上。 与此同时,两个人同时冲出来,一个扑向了才刚站稳的张成岭,一个手中挥着一把长钩,带着一股子腥风便冲着周子舒招呼过去。周子舒闪都不闪,从一个十分匪夷所思的角度踢出一脚,正中那持钩人的胸口,这一脚结结实实地踢中,竟将那人踢得当场一口血喷出来,飞了出去,正好撞在那偷袭张成岭的人身上,两人便葫芦瓢似的一起滚了出去。 周子舒皱皱眉,嫌弃地拎住张成岭的后颈,像逮着个小猫似的,把他扔到一边,不耐烦地道:“小东西,就会碍事。老实点,待在那别动。” 张成岭只觉身体一轻,竟像是毫无重量一样地被丢到了墙角站定,那一瞬,他微微张大了眼睛,张开嘴,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师父”。 红衣男人没动,其他人一股脑地冲着周子舒扑过去。 张成岭看得眼睛都不舍得眨,他记得很小的时候,他父亲说过,武功一道,路数各有不同,有坚如磐石者,稳如泰山,有凌厉非常者,无坚不摧,有惊风骤雨者,疾如闪电,然而这些还都是有形的功夫,最厉害的,须得是无声无形、无法言喻的,乍看上去如春雨,润物无声,却只在归在八个字上——翩若惊鸿,举重若轻。 而今,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举重若轻”。 那些人手上如出一辙地拿着一个钩子,仔细看,形状如同蝎子尾针,还幽幽地泛着蓝光,有种诡秘的阴冷,张成岭此时还不知道,这些人便是恶名昭彰的“毒蝎”,是一帮子亡命徒,杀人越货,只要有钱,无所不为,卑鄙下流,怎么惹人恶心怎么来。 只是他们现在却不怎么像样子了,周子舒脚步移动不大,好像懒洋洋的似的,偶尔进退也不过一步半步,他赤手空拳,那身子软极了,没骨头一般,东摇西晃,那些持钩的人竟没有人能近他的身,可就是这样软绵绵的手脚,被稍微撩到,方才知道厉害。 张成岭盯着看了半晌,竟惊觉眼花缭乱,有些头晕了。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十三“毒蝎”已经全躺下了。 张成岭那一瞬间热血沸腾起来,忍不住也攥着个拳头,用力地捏着。周子舒轻轻地掸了一下袍子,一言不发地与那红衣男子相对而立,打量了他半晌,忽然微一歪头,眯起眼睛,问道:“你脸上那块胎记,民间叫做小鬼巴掌,难不成你就是那丧门星似的喜丧鬼孙鼎?” 红衣男子的脸色忽地一变。 周子舒冷笑一声,说道:“鬼谷有鬼谷的规矩,当了恶鬼,便不再是人,见不得光,除了七月半,没有出来的道理,你胆子倒是大得很么,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洞庭之地动手。” 红衣男子咬牙切齿道:“你话太多了。”话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血红的影子,欺身上来,他身上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难闻的味道,像是腥味和腐尸味混合在一起,一道劲风袭来,快得叫人看不清。 周子舒身子忽然腾起,凭空往后飘出三丈。 红衣男人一掌挥出,没打着人,张成岭看得清楚——周子舒原本踩的那一块地上竟多了一块巴掌型的凹痕,几根本就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小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了下去,少年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去,没想到这形容可怖的红衣男人,竟真是那传说中的喜丧鬼孙鼎! 杀了穆云歌和方不知的凶手。 周子舒随手折下一根树枝,轻叱一声,直直地插入喜丧鬼两手之间,那树枝上的枝叶飞速地枯死,周子舒神色不动,也不撒手,一提一推,那树枝灌注了内力,竟显得柔韧非常,喜丧鬼一时觉得它像是有生命一样,隐隐还有一股子黏附之力。 大惊之下,他便要往后退却,周子舒一掌已经逼至他小腹,喜丧鬼狼狈地借力翻了个筋斗,往后倒退了三四步,脸色煞白,好容易才稳住,周子舒随手将那死气已经快蔓延到他手上的树枝丢在一边,微微拢了一下衣袖,肃然而立。 喜丧鬼十分识时务,落地半分犹豫也没有,借着后冲之力,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 张成岭急道:“他跑了!”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没理会,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张成岭忙赶上去,叫道:“师父!” 周子舒脚步一顿,皱眉道:“哪个是你师父?” 张成岭不管不顾地追上去,攀在他手臂上,仰着头笃定地说道:“我就知道,你是周叔,是大恩人,是师父。” 除了他,谁还会有那样颇为不耐烦的说话腔调,有那样一双枯瘦却温暖的手,还有鬼魅一样的轻功?除了他,这时候,还有谁会从那人山人海中孤身出来,救他一命? 张成岭认定了是他,绝对不会错。周子舒本来也是草草折腾了一下,没指望能瞒得过有些人,竟不想被这小屁孩子给瞧出来了,多少还是有些挫败的,便要使个巧劲将他甩开:“你……”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眼神一冷,一把将张成岭拽进怀里,错步往旁边闪去,张成岭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刹那间,一股子轻风擦过,搂着自己的双臂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只听周子舒冷声道:“找死!” 一掌斜劈出去,那偷袭的人还没来得及完全跳起来,脖子便歪到了一边,竟是断了。 张成岭定睛望去,见偷袭的,竟是那第一个被周子舒掐住脖子的倒霉鬼,没想到此人精通龟息功,方才乃是装死。 下一刻,他便又被人拎着扔到了一边,周子舒一言不发地迈开步子便要走,张成岭哪里能再放他离开,便要死皮赖脸地追上去。 然而他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影闪了一下,便不在眼前了。张成岭知道他轻功卓绝,自己就是再练个三四十年,也不见得跟得上,心里难过极了,讷讷地叫了一声:“师父……”急得几乎流下眼泪来。 然而就在此时,只听一声轻笑,一个灰衣人凭空冒出来,正好拦住周子舒去路,抬手便去勾他的腰,简直像是掐算着时间搅局来的。 周子舒空中旋了个身,却不知为什么,身形一滞,竟被那灰衣人抱了个满怀。 只听那熟悉的、叫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声音说道:“周圣人师父,你如此匆忙,是为了哪般啊?” 两人落地,周子舒忽然闷哼一声,抱住自己的右臂,那灰衣人温客行毫不客气地一把撕开他袖子,还故意横着撕,好像自己断袖也要拖别人下水似的,然而下一刻,却又皱起了眉——只见周子舒右臂上,钉着两个小小的伤痕,像是毒虫蛰的一样,泛了紫。 温客行道:“我说你怎么跑得这样快,敢情是被毒蝎子给蛰了。” 张成岭没料到有这么一出,明白了什么似的回头望了一眼那偷袭过他们的死人,脸色白了白。 周子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温客行便出手如电地封住他几处大穴,吩咐道:“你闭嘴吧。” 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磁石,小心地将那钉入他皮肉的两颗牛毛一样的小针吸了出来,然后俯身凑上去,竟毫不在意地用嘴去给他吸毒血。 周子舒刹那间便僵硬成了一块石头。 第二十二章 圣手 温客行干净利落地吸干了他手臂上毒血,手法熟练地替他处理了一下,解开周子舒的穴道,然后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粒丸药,一粒塞进自己嘴里,另一粒拿在手中,笑盈盈地送到周子舒嘴边,淫声浪语地拖着长音道:“来,阿絮,张嘴。” 周子舒面沉似水地看着他,温客行定力十足,仍然笑得阳光灿烂,好像哪怕对方的目光化成锥子,也戳不烂他城墙一般的脸皮。他还意味深长地往张成岭那里扫了一眼,故意压低了声音道:“看也看过了,亲也亲过了,你还害羞个什么?” 周子舒抬手接过药丸,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温客行这才对呆若木鸡的张成岭招招手,心情很好地说道:“你师父好不容易不跑了,怎么还不跟来?” 此时天已经要黑下来了,张成岭被那只毒蝎一路从洞庭英雄大会处诱来,也不知道跑出了多远,正经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么一个地方,十分不尴不尬。 周子舒去了片刻,拎回了几只大野兔子,他嘴上虽没说什么,却还是连另外两个人的口粮一起打出来了,只听温客行笑眯眯地对张成岭说道:“你知道世界上第二可爱的一种人是什么样么?” 张成岭抬头望着他,觉得虽是师父受伤在先,可这男人竟能毫不费力地制住他,可见功夫是很高了,又加上人还有点疯疯癫癫,于是更敬畏他了,便顺从沉默地摇摇头。 温客行说道:“是嘴硬心软的人——那你知道世界上最可爱的一种人是什么样的么?” 周子舒干净利落地将几只兔子开膛破肚,闻言冷飕飕地扫了温客行一眼,吩咐道:“别在那扯淡了,去捡点柴禾来。” 温客行乐颠颠地应了一声,转身便要走,瞥见张成岭仍以一种非常奇妙且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还以为是这孩子好奇心和求知欲太盛,于是好为人师地解释道:“是腰细腿长并且嘴硬心软的人。” 只听周子舒淡淡地接道:“小鬼,别听他自夸。” 张成岭又犹疑不定地把目光对准周子舒,心想莫不是自己理解错了,可这位说得明明是…… 周子舒接着道:“离他远点,他想老牛吃嫩草。” 温客行被枯枝败叶绊了一个趔趄,委委屈屈地回过头来:“阿絮,你太屈我的心了。” 周子舒指着几只野兔的尸体道:“你若是再不去捡柴禾,我就叫你和你这几位兄弟一起开膛破肚。” 温客行一惊,立刻捂住了肚子,真的像兔子一样万分警惕地跑了。 周子舒找了条小溪流洗了手,有些不自在地将被撕了大半的袖子在身上裹了裹,手臂上温客行嘴唇的触感好像还在似的,他方才清楚地感觉到,那人吸完毒血以后,竟然还在他的伤口上舔了一下,登时便叫他头皮一炸——绝对是故意的。 周子舒于是愤愤地把脸上的人皮面具扯下来,随手丢在水里,心道能把男色好得如此这般饥不择食、如此这般光明正大、如此这般无处不发情的,他活了这么多年,还真就认识这么一朵狗尾巴花一样的奇葩。 他转过脸去,张成岭便又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了,惊喜交加地叫了一声:“师父!”——好像他才认出来的似的,小狗似的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又好像怕惹他烦,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定距离。 周子舒拿眼角瞥见,心就软了,对他招招手:“你过来。” 张成岭屁颠屁颠地凑到他跟前,谄媚地叫道:“师父。” 周子舒想了想,道:“以你的脚程,今日恐怕回不去,得露宿一宿,明日一早,我再送你回去找赵大侠。” 张成岭的眼神刹那间便暗淡下去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垂头丧气地看着自己的鞋尖,闷闷地不言声。周子舒自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最受不了的就是他这套,只得干咳一声,皱眉道:“你这又是干什么?” 张成岭依旧低着头,低低地道:“是。” 便又不吱声了,只是拿小眼神一眼一眼地偷偷瞟着周子舒,被发现了就迅速转开,嘴往下撇着,眼睛眨巴眨巴的,睫毛上居然还沾着一颗泪珠。 周子舒靠着一棵树,一屁股坐下,真弄不清该拿这小东西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张玉森张大侠命里没女儿,打小把这儿子当姑娘养,就养出这么个东西来。于是假意不耐烦,皱起眉低喝一声:“你站直了,抬起头来!” 张成岭一激灵,就站直了,抬起头来,这么一抬头不要紧,眼眶里晃呀晃的泪珠就扑簌簌地掉下来了,把周子舒看得糟心不已,不自觉地稍微放柔了一点声音,说道:“你把脸擦干净了,还是不是男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至于就哭么?” 张成岭用力抹了一把脸,没抹干净,反而更委屈了,眼泪越擦越多,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哽咽道:“师父……师……我也没、没老哭,我、我……我就是看见你,看见你才委屈……我、我……我……” 周子舒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不愿再和他对视,勉强维持着漠然的神色,移开了视线。 这时温客行抱着一堆生火的东西回来了,一看这阵仗,先怔了一下。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地平线上的光正慢慢湮灭,西方一片惨淡的灰白,昏星从树梢上吊了上去,夜风起来,凉意慢慢渗了出来。 温客行也没说什么,削了几根木头,升起了火,将周子舒处理好的兔子架了上去,耐心地烤着,嘴里没影没调地哼着一首小曲,听起来有点像十八摸,十分符合他的一贯风格。周子舒默然不语地坐在一边,一条腿蜷起来,胳膊搭在膝盖上,张成岭在一边拼命地压抑着哽咽。 半晌,肉的香味飘出来了,张成岭的肚子被勾得叫了一声,少年一张小花脸红了,温客行这才笑着瞥了他一眼:“还得再等等,没烤透呢。” 张成岭乖巧地点点头,温客行觉得他简直比小兔子还乖,便转头对周子舒道:“哎,我说,他愿意跟着你,你就让他跟着呗,你若是不待见他,又几次三番的救他做什么?” 周子舒慢吞吞地站起来,凑过来,将双手放在火堆上烤着,胸口的几处穴位微微地疼起来,这使得他有些畏寒。 温客行便拿鞋尖踢了他一下:“问你呢。” 周子舒仍旧慢吞吞地说道:“我乐意。” 张成岭却突然说话了,他声音里还带着点嘶哑,有点颤抖,低声道:“师父还是别带着我了,我是个麻烦,好多人想杀我,我……我功夫也不行,还连累师父受伤……” 温客行安慰道:“没事,他皮糙肉厚——你瞪我做什么,别人都一张皮,你成天把自己包得粽子一样,一层不够还又糊一层。” 见张成岭一愣一愣的,温客行还很耐心地解释道:“你瞧他那胳膊,手腕以下和手腕以上是两个颜色吧,你这师父顶藏头露尾了,到如今也不愿意跟我坦诚相见。” 周子舒懒得理会他,自己动手从那正烤着的兔子腿上撕下一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再要去撕,却被温客行躲开了,后者嫌弃地道:“你饿死鬼投胎么,油还没完全烤出来呢。” 周子舒不紧不慢地把兔肉咽下去,才看着他道:“你娘们儿投胎么,身上一股子脂粉味、随身带着帕子也就算了,嘴还那么碎,哪来那么多废话?” 温客行就闭嘴了。 片刻后,兔子烤好了,皮肉都金灿灿的,外酥里嫩,周子舒便把张成岭也叫过来,两个男人一个孩子,谁也没客气,都饿了一天了,相对无言地一通狼吞虎咽,没过多久,那几只肥肥大大的野兔,便成了一堆干干净净的骨头。 吃饱喝足了,三个人在火堆旁烤了一会火,周子舒便自行靠在一边闭目养神去了,温客行这才对张成岭说道:“你功夫怎么不行?你爹没教过你么?” 张成岭低声道:“教过,只是我资质愚钝,又不愿意用功,大多都不记得了。” 温客行想了想,摇头道:“小时候我爹教我功夫的时候,我也不愿意用功,跟你差不多,不过我资质不大愚钝……” 一边周子舒没睁眼,闻言却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温客行没理他,只上下打量了张成岭一番,随口问道:“你愿不愿意学功夫?” 张成岭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那目光热烈得简直叫温客行一怔,他好像有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执着、这样坦白、这样不顾一切的渴望的目光了,忍不住道:“你这……你这小东西,怎么一听说这个就跟饿狼似的?” 张成岭忽然跪了下来:“前辈!我求求你指点我,让我干什么都行!” 温客行摸摸鼻子,干咳一声道:“瞧你这话说得,我对你这么嫩的没什么兴趣……咳!” 火光映红了少年的面庞,他那还略带稚气的脸上拢上了一层说不出的坚毅之色,却又带着孩子气的脆弱和恳求。 温客行被他盯了片刻,竟和周子舒反应十分一致,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犹豫了一下,他叹了口气,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身上沾的土,又捡起一根一尺长的木棍,嘴里说道:“行啊,我就教你几招,看仔细了,没第二回。” 言罢,还真就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慢慢演示起来,张成岭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从头看到了尾,便也爬起来,自己跟着练。这确实不是个聪明孩子,温客行虽说了就教一遍,却到底还是忍不住一边纠正,一边细细地给他讲,张成岭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激动得话音都颤起来了,一迭声地道:“多谢前辈,多谢前辈!” 温客行显然也没受过别人这样热情的感激,竟难得地显出几分拘谨来。 几乎就这么过了大半夜,张成岭仍一点也不累似的,兀自在一边比划着。温客行沉默地坐在一边,脸上没了笑容,好像若有所思着什么似的。 忽听一边早睡着了一般的周子舒轻轻地问道:“你姓温……当年的‘圣手’温如玉是你什么人?” 温客行整个人好像都震了一下,半晌,才低低地道:“家父。” 周子舒睁开眼睛,盯着他的侧影看了一会,再开口,语气已而郑重了不少:“久闻温如玉温前辈圣手仁心,早年持‘秋明剑’与其妻神医谷妙妙行走江湖之时,救人无数,后来一同归隐,再没人知道其去向,竟是令尊,失敬。” 第二十三章 故事 温客行好像笑了笑,又好像身上带了一点说不出的悲意:“如今竟还有人认得他的剑法么?” 周子舒沉默了片刻,即使是天窗,也不可能全无漏洞,不然他也不能逃出来,秋明剑退隐,大概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那对夫妇后来去了哪里,又是怎么样了。 他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温客行——温客行坐在火堆旁边,肩背微微弓,眼神悠远而安静地看着张成岭笨手笨脚地练着他父亲当年教过他的剑法,竟显出几分说不出的平和恬淡来,真的就如同和那周子舒想象中温如玉应该有的样子,重合到了一起。 只听温客行忽然开口唱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他的声音放得极低,微微有些嘶哑,听起来闷闷的,还带着吐字不清的混沌,那一字一句,好像是从胸口发出来的,萦绕在他的喉咙里,缠缠绵绵地不肯出来。 烈火烧着柴禾,“噼啪”作响,张成岭有一招想不明白,本想过来问,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听见这歌声,不知为什么,忽然便顿住了脚步。 当年平王播迁,家室飘荡之时,传说周大夫行役路过宗周镐京,看见了那旧时宗庙宫室都已经破败如斯,朱颜落寞,而荒草漫漫、黍稷郁郁,触景伤情而生了这一首悲歌。 伤怀于盛世已死的一场繁芜,伤怀于那不可或留的前生昨日。 闻歌而心意活动的张成岭又是在想什么呢?他还只是个孩子,可他恐怕这一辈子,都再没勇气回去看那江南张家一眼,那曾经承载了他太多幸福童年时光的地方,如今,也不知剩得几片破瓦片、烂红泥,须得他用一辈子来背负。 周子舒眯起眼睛,伸手将腰间酒壶摸下来,仰头灌了一口,辣味冲头,几乎呛得他落下泪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温客行似乎带了那么一点微妙的自嘲一般,反复哼唱着这两句,眼角慢慢地弯了起来,就像是露出了一点笑意一样。 他求的又是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谁也没再说话,温客行的哼唱渐渐轻下去了,张成岭抱着那随手折的树枝,像是抱着一把绝世好剑那样小心翼翼,已经歪在一边,睡着了,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往上翘着,眉头却死死地纠结在一起,不肯打开。 周子舒就爬起来,将外袍脱下来,轻轻地盖在他身上,然后低低地叹了口气,说道:“令尊的秋明十八式,据说横行武林,你只教了他三招,我瞧着,没有一招是那十八式里的,可细想,那秋明十八式千变万化,却又都全出自这三招其中。温兄……真是青出于蓝。” 温客行同样压低了声音,坦然道:“他剑法肯定远不如我,不过他的医术,我也一窍不通,也就会包扎个伤口、知道伤风了要捂出一身汗来罢了。” 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周子舒:“他老人家的剑法你竟这样清楚,还知道些什么?” 周子舒和他一起围坐在火堆旁,将领子拢起来,半只手缩进袖子里,指尖烤着火,慢慢地说道:“江湖中有医毒不分、神秘莫测的巫医谷,也有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神医谷。听闻神医谷并不以武功见长,却没人轻易招惹他们,令慈谷女侠乃是神医谷谷主的关门弟子,年轻的时候,据说是蜀中第一美人,后来忽然传出消息说嫁人,也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 温客行闻言轻轻地笑起来,调侃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什么鸡毛蒜皮的破事都知道?一天到晚没事干,竟打听这种事了吧?” 周子舒也笑道:“可不是么,就这点能耐了。” 两人又沉默了片刻,温客行才低声说了一句:“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许是因为他们身上有某种说不清明的相似,周子舒一听见他的歌声和叹息,就好像能明白些什么似的,便忍不住带着些安慰他的意思,轻声说了一句:“令尊令慈,都是极少见的好人,神仙眷侣,游弋江湖,随后又相携隐居,若是我能有这样的日子,真是明天就死了,也愿意了。” 温客行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好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夜晚太过宁静,他的神色有些迷茫,低声地道:“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他们,还有人说他们一声好。你说……什么才算好人呢?人又为什么要做好人呢?” 周子舒才要说话,忽然听见张成岭那边有了一点动静,少年的呼吸一滞,随后频率就变了。周子舒没回头,也知道他又是做了噩梦,一时惊醒了。 张成岭也没言声,只是默默地窝在那里,抱着周子舒的外袍和那一棵破树枝,听着。 这么一来,周子舒本来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慎重地想了好一会,才不轻不重地说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然而大多数人也都是愿意当好人的,哪怕就真的不是好人,也会尽可能地装成好人的样子。” 他停顿了片刻,又接着道:“至于为什么……我想可能是因为只有你对别人好,打心眼里不愿意害人,做好事,别人才会对你好。只有做一个好人,你才会有朋友,有亲人,有爱人,才会有很多人愿意跟你在一起,愿意对你好。你想,若是一个人一辈子只有自己,随时随地总防备着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跟谁也不亲,跟谁也没感情,只能自己疼自己,那岂不是也太可怜了些?当坏人,太苦了。” 温客行听得几乎呆住了,半晌,他才笑了笑,摇摇头。 周子舒没言声,只是往火堆里添着柴禾。温客行低下头,注视着一跳一跳的火苗,又摇了摇头,可是动作却越来越慢。 终于他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仰面躺了下去,面对着星辰灿烂的夜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几不可闻地说道:“你说得有理……阿絮,你说得很有道理。” 周子舒笑笑。 温客行又自语一般地问道:“可恨之人……是必有可怜之处么?” 周子舒道:“不错。” 温客行也不管他看得见看不见,径自点点头,随后一本正经地点评道:“阿絮,我发现,就算你不是个美人,也越来越对我胃口啦。” 周子舒就知道他这是正经了没片刻光景,又要故态重萌,于是嘴角抽了一下,没理会他。 温客行便撑起一边的胳膊肘,笑盈盈地抬起脸看着周子舒,说道:“我看你也不用羡慕那一对老头子和老太婆了,以后就跟着我吧,也能游弋江湖,相携隐居,还不用明天就死,我不介意跟你凑合凑合,你说呢?” 周子舒面无表情地道:“对不住,我介意,温兄你实在太高看我了。” 温客行就笑起来,然后在“美人你何苦遮着脸,哥哥我心焦意难掩”的猥琐小调里,欣赏着周子舒气得撅断了手上拨拉柴禾的木棍,还发作不得,只得装聋作哑的模样。缺德地将自己的快乐毫无负罪感地压在别人的愤怒之上,只觉心情畅快极了。 第二日一早,张成岭抱着周子舒的袍子过来,递给他,小声说道:“谢谢师父。” 周子舒接过来披上,看了他一眼,道:“走吧,回高家庄。” 张成岭脚步一顿,仍是默不作声地跟过来,活像个受气的童养媳。 温客行冷眼旁观,便安慰道:“你师父已经决心要和天下英雄一路混在一起,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了,眼下就住在高家庄里头,你不如就跟在赵大侠身边,随时可以去找他。” 然后他又飞快地补充道:“当然你也可以随时去找我。” 周子舒走在前头,闻言回头道:“我几时说过要留下和这群人混在一起的?” 温客行伸手蹭着自己的下巴,笑眯眯地问道:“你不留?” 周子舒皱眉道:“不留。” 温客行看了张成岭一眼,又问道:“真不留?” “不……” 周子舒下意识地随着他看了一眼张成岭,只见那小少年一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眼神活像个战战兢兢的小兔子,一脸期冀,又不敢太明显,一见周子舒看过来,忙抿抿嘴,做出一脸坚毅状,周子舒下面的话便自动没了音,哼了一声,转身大步往前走去。 温客行唯恐天下不乱地拍拍张成岭的头,感慨道:“阿絮,你觉得我们像一家三口么?” 周子舒于是走得更快了。 温客行便真把自己当爹了似的,一脸慈祥状对张成岭道:“左右没事,路还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张成岭乖乖地点点头,便听温客行得意洋洋地鬼扯道:“话说那五行山下,有个妖孩,名叫红孩儿,与一帮子妖魔鬼怪住在一起,当然,他其实心里十分看不上这群东西,只觉他们一天到晚无事生非十分讨人嫌……” 他竟似对此道颇为精通,周子舒在前边走着,听见温客行抑扬顿挫、娓娓道来,竟哄得张成岭那傻小子也跟着一惊一乍的。发现这姓温的混账还有点说书先生一张嘴皮子走四方的意思。 “……那红孩儿方知自己身世竟十分不凡,他娘亲乃是一条大白蛇精,人称白娘子,因私自下凡,与凡人私通,被一个叫做法海的老和尚发现,压在了华山之下……” 周子舒陡然被石头绊了一下,险些五体投地。 “……红孩儿欲劈山救母,那老和尚法海联系一干神仙阻挠,被他一一击溃,可谁知那原先洞中众妖精也反了水,要置他于死地。” 周子舒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张成岭却听得紧张兮兮,问道:“那为什么?” 温客行便说道:“这其实是个秘密,那白娘子原本不是白蛇,只不过是个略有道行的凡人罢了,不知怎么的以讹传讹,被人当成了妖精,压在华山之下。你想啊,若是她被放出来,那红孩儿父母岂不都成了凡人,那他自己不也就是个凡人?” 张成岭傻乎乎地听着:“哦,凡人……我还是不明白……” 温客行便笑道:“你傻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周子舒闻言心里一动,似乎隐隐约约地有了一个念头,却没来得及抓住,又飞快闪过。只听张成岭问道:“那红孩儿死了没?山劈开了没?” 温客行想了想,反问道:“我还没编到那呢,你觉得呢?” 张成岭斩钉截铁地说道:“他肯定打赢了一群妖精,将他娘救出来了,最后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温客行补充道:“嗯……也可以,不过这似乎有点太没意思了,十个话本九个里都这么讲,那……不如就让红孩儿从此变成个凡人,再也不能腾云驾雾了吧?” 张成岭“啊”了一声,觉得这结局有些遗憾,又说不出哪里遗憾,他抬头看了一眼温客行,觉得这位前辈人很好,也十分好说话,便生出了亲近的心,试探着道:“前辈再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温客行终于找到了忠实听众,觉得这小子十分给面子,很是上道,于是打开了话匣子,先后讲了“猫头鹰和一碗红水”、“姜子牙大战白骨精”、“崔莺莺怒沉百宝箱”等一系列又新奇又有趣的故事,就这么絮絮叨叨地回到了洞庭高家庄。 三人才到,便撞上了曹蔚宁,此君见了张成岭愣了一下,大呼小叫道:“哎哟小少爷,你跟着这两位爷跑哪去了,赵大侠找你快找疯了!” 周子舒道:“我们偶然间见着这孩子一个人跑了出去,就去追他了,不告而别,还……” 他话还没说完,曹蔚宁便一把拉了他,道:“你可错过大新闻了,快走,那边人脑袋都快打成狗脑袋了!” 第二十四章 鬼面 周子舒兴趣缺缺,别说是打成狗脑袋,就是打成猪脑袋也不关他什么事,他现在唯一想干的事,就是找个酒楼,把他那喝空了的酒壶灌满,然后找个窝昏天黑地的睡一觉,以把自己满脑子的红孩儿如何劈山救白蛇的故事晃荡干净。 便使了个巧劲,轻轻挣开曹蔚宁,解释道:“咱们还是先得把这孩子送回赵大侠那里的好。” 曹蔚宁一拍脑袋,说道:“是是,把这码事给忘了。” 他转过脸看了看张成岭,不大会掩饰情绪的脸上浮现了一点古怪的悲悯之色,竟叹了口气,拍拍张成岭的肩膀,说道:“小小年纪的,倒是难为你了,以后可得多加小心啊。” 张成岭和他不熟,懵懵懂懂,温客行却反应过来,插嘴问道:“怎么,那些人还在吵吵关于琉璃甲的事?难不成他们怀疑张家的……” 他扫了张成岭一眼,语音顿住。 曹蔚宁也不拿他们当外人,便口无遮拦地解释道:“这等时候你们竟还乱跑,昨日可热闹极了,那封晓峰一提到‘琉璃甲’三个字,当场简直便炸开了锅,高大侠和慈睦大师两个人才勉强压住了场子。有不少人动了别的心思,华山掌门于丘烽第一个站起来,质问赵敬赵大侠是不是吞了张家那片琉璃甲,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害得他儿子惨死。” 曹蔚宁想了想,语气跟背书似的平铺直叙道:“于丘烽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样子,简直专程来洞庭号丧似的,快要失心疯了,峨眉、崆峒、苍山等门派,平日与华山派交情不错的,这回都站在于丘烽那边,硬是要赵家庄外发生的事给个说法,还有封晓峰一帮子煽风点火,闹哄哄争吵不休,最后你一拳我一脚地揍起来了,还有人要高大侠就鬼谷中人为何忽然重出江湖,以及琉璃甲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给个说法。” 温客行和周子舒一起感兴趣地看着曹蔚宁,心道这傻小子怎么一天不见,嘴皮子变利索了? 曹蔚宁干咳一声,道:“这是我师叔他老人家说的,具体怎么回事,其实昨日闹哄哄的,我也没听明白。” 难怪跟背书似的…… 周子舒忽然转过脸去,问张成岭道:“小鬼,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不然怎么先是被烧房子,又有人买通毒蝎对你下手?” 张成岭茫然地看着他,傻愣愣的摇摇头。 周子舒对天翻了个白眼,实在看不得他这副蠢样子,便不再理会他,对曹蔚宁说道:“还劳烦曹兄将他送回赵大侠处,多谢。” 言罢转身走了,分明没兴趣去凑天下英雄乱成一锅粥的热闹。 张成岭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抿抿嘴。 忽然只觉头顶抚上一只手,一抬头,正看见温客行对着他笑,便讷讷地说道:“前辈。” 温客行道:“你可知他为什么对谁都人模狗样的,偏对你这样没耐心么?” 张成岭低下头,小声道:“大概是我太笨了吧……” 温客行笑道:“你只是一般笨,也没有‘太’笨,他不跟你文绉绉人五人六地扯淡,说明他愿意和你亲近,又不好意思说,我瞧他是害羞呢。” 张成岭一愣:“真的?” 温客行笑眼弯弯地望着周子舒的背影,漫不经心地道:“生他者,父母也,知他者,本人也。世上能做他知己的人,恐怕也只有我了,自然不骗你。” ——那人身上的内伤,那人的易容,那人平日里有意无意隐没自己形迹的习惯,那身功夫,还有那江湖陈年旧事都如数家珍般的模样,除了“天窗”,他想不出第二个解释。 可真是“天窗”,他又是怎么逃过那鬼见愁的七窍三秋钉的制裁呢? 温客行百思不得其解数日后,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重点不是那人怎样逃过七窍三秋钉,而是他知道该如何逃过七窍三秋钉—— 他想,自己恐怕还真的是跟上了一个大人物。 张成岭还没来得及体会这句话的深意,便听见一边不明真相的曹蔚宁感慨道:“我虽然一直觉得,二位同为男儿,这样子有些古怪,可如今看来,人之一生,如有这样一个只言片语便知深意的知己左右,岂不比神仙眷侣还要快活,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呢?” 言罢还径自摇头摆尾地念叨:“有道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不及什么他说不出了,只觉得那句话就在嘴边,死活想不起来,十分尴尬,便支吾过去,末了还点评道,“这位杜甫先生写的诗,虽晦涩难懂了一些,细细品之,还是十分有深意的。” 张成岭和温客行一起脸色古怪地看着他。 好半晌,温客行才说道:“清风剑派高徒果然能文能武,佩服佩服。” 曹蔚宁脸皮薄,感觉被人这样夸奖有些不好意思,便讪讪地笑道:“哪里哪里,师父他老人家说了,咱们武林中人,读书也没用,又不指望谁去考状元,认得几个字不是睁眼瞎子就行了,把功夫练好了才是正理,我也不过读过两天的文章,不求甚解罢了。” 温客行觉得那句“不求甚解”真是太绝妙了。 两人将张成岭送了回去,赵敬险些急疯了,拉着他问东问西,温客行冷眼旁观着,觉得赵敬这老东西,虽然也狡猾得很,对这故人之子倒也不是漠不关心的,便悄无声息地转身要走,才一转身,便觉得有一道目光盯住了他。 温客行脚步一顿,转头看去,那位和他目光对上的瞬间便目露凶光,一副很想扑上来的疯狗模样,温客行见曹蔚宁正毕恭毕敬地跟他说话,心里猜到,这便是他师叔——清风剑派出了名不是东西的老刺头莫怀空。 莫怀空一边听着曹蔚宁嘴碎舌碎三纸无驴地说话,一边顺着他的指引对着温客行的方向看过去,先是觉得这人竟有几分眼熟,之后那幽深的眼眸竟让他有些心惊的感觉,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一时诧异,刚好看见温客行挑起嘴角对他笑了笑,耳畔听见曹蔚宁感慨他和另一个男人如何深情相交,不由便哼了一声,心里感觉这姓温的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像好东西。 于是转过头呵斥曹蔚宁道:“你还没完了么?” 曹蔚宁说了一半的话立刻咽了回去,得令闭嘴,简直恨不得把两片嘴皮子缝上。 这天傍晚,周子舒才吃饱喝足,正靠在酒楼栏杆上小口小口地喝着他新打的酒,忽然只见一个人进来,对邻桌的几个人说了什么,那几个人立刻便结账走了。周子舒挑起眼皮,发现酒楼中瞬间少了一半的人,便随便拉住一个少年,问道:“这是怎么了?” “刚才传来消息,说高家庄捉住了一个鬼谷的恶鬼,要示众呢!” 周子舒自己微微皱起了眉,高崇捉住了一个青竹岭的恶鬼?如今他已经不怀疑那鬼众们是重入江湖了,他本人就已经见到了两只,可鬼谷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恶鬼们在人间都是难以立足大奸大恶之人,才进入鬼谷寻求庇护,这样跑回朗朗乾坤之下,便不怕么? 难不成那“琉璃甲”中还真有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不得了到让鬼谷倾巢出动,让那高崇高大侠三缄其口讳莫如深,甚至在这时候用这样一个笨拙的噱头,来转移人们的视线? 周子舒一边想着一边走,下楼的时候,不留神迎面撞上一个人,他嘴上说着“对不住”,一边抬头看去,只见那人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古僧后人,便是一愣。 心里忽然不着边际地冒出一个念头来,原来他竟也是要吃饭的? 古僧后人道了句“不妨事”,便整整衣襟,看了看他,主动道:“我听那清风派的小兄弟说起过,阁下便是那位护送张家后人去太湖的吧?你见过我,我叫做叶白衣。” 他从不像高崇那样喜欢和人高谈阔论,基本上处于一种不干己事不开口的状态,十分没有存在感,也不知为什么,整个人透着一股子诡异的违和感。 周子舒一愣,不知为什么这人会忽然找自己搭话,便驾轻就熟地应付了他一些场面话。 叶白衣却没理会,只是表情漠然地盯了他一会,下一句又冒出来:“我见你气息凝滞,举止沉重,像是已经快病入膏肓的样子,只是为什么一个快死的人会有你这样的精神?实在是古怪得很。” 周子舒默然,觉得这位兄台多半是在长明山待得时间太长了,跟着他那师父修出一身仙气,所以不怎么会说人话。 叶白衣想了想,又问道:“你还能活多长时间,三年?两年?” 周子舒只觉这个话题,他是点头也不对,摇头更不对,便僵硬地笑了一下:“叶兄好眼力,不愧是……” 叶白衣耳朵上似乎长了个过滤网,直接把他懒得听的废话都过滤下去了,也不等周子舒说完,便径自道:“天人将死尚有五衰,苦不堪言,你竟还能活蹦乱跳吃喝玩乐,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什么时候中原武林竟也有了这么多这样的人物——”他说着说着还就转身便走,也不管周子舒。 走出老远去,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对他说道:“你若有闲,不妨来请我喝酒。” ——好像请他喝酒是给对方极大的面子一样,周子舒默默无语。 他跟着大多数人去高家庄围观了一下传说中的“恶鬼”,其实什么也没看出来,只是见了一个长得凶神恶煞的中年人被五花大绑着架到所有人面前,有些游街示众的感觉,那恶鬼上身裸着,特意露出腰上那狰狞地鬼面,以示此人乃是个如假包换的正品。 周子舒正对着这人出神,忽然肩膀上无声无息地搭上一只手,温客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呲着一口白牙谄媚地对他笑了笑,说道:“寻了你一整天了,哪去了?” 周子舒没理会,只指着那杯五花大绑的人问道:“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唔?”温客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颇为不以为然地说道,“腰上刺上恶鬼的纹身,表示从此不能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没事谁去弄个假的出来?不过也可能是这倒霉蛋得罪了谁,被人陷害,扔在这里示众。” 他说得轻巧,可周子舒却恰好知道一些事,比如那鬼面刺青所用的一种颜料是一种叫做“阴司草”的植物叶子磨出来的,只在鬼谷才有。 比如并不是每一个进了鬼谷的人,都能变成恶鬼活下来——就好比不是每一个蹬腿翘辫子的魂魄都能再入六道轮回或者化身厉鬼,说不准便魂飞魄散了。那是个人吃人、鬼咬鬼的极恶之地,弱肉强食是唯一的法则,进去了,便须得提防所有人,强横过所有人,才有资格活下来,得到这么一个刺青。 周子舒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带着刺青的人,此刻群情激奋,华山派已经有人站出来说要将此人活活烧死了。 他忽然转过身,排开人群,大步往外走去。 第二十五章 白衣 温客行对他的兴趣明显比对那吊着的恶鬼大,一转头见他走了,立刻也要追上来。谁知那明明方才还在眼前的人,好像凭空晃了一下,便不见了,温客行脚步顿住,目光从茫茫人海中扫过去。 周子舒就像是一颗水滴钻进了大海,倏地一下,便不见了踪影。温客行有些困惑,眯起眼睛,不甘心地又在他消失的方向凝神扫了一圈,发现那人竟真的,就这么大喇喇地从自己眼前不见了。 那一瞬间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情绪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还有一点不明来由的愤怒滋芽而生。 原来这个人随时可以消失——即使温客行猜到了他的身份,猜到了他的心思,他仍然可以随时消失不见——只要他想。 他是从天窗的天罗地网中落出来的,世上最狡猾的一尾鱼。 周子舒甩开温客行,却是去了一家银庄。 洞庭乃至江南一带,最出名的银庄有一个非常平实的名字,叫做“平安银庄”,生意做得颇为红火,却并不过分引人注意,从未曾想过插手别的地方的生意。好像主人家没有太大的野心,只偏安于这草长莺飞的一隅似的。 周子舒抬头看了银庄的招牌,推门进去,里面立刻有人喊道:“客官一位,里面请——您是兑银票还是……” 周子舒越过那伙计,直接找上掌柜的,低低地一笑,轻声道:“我想求你家宋大当家的帮忙办点事,麻烦您替我联系个管事的。” 掌柜一怔,抬起头打量了周子舒半晌,才谨慎地开口问道:“您是?” 周子舒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我是你家七爷的故人,姓周。” “七爷”两个字一出口,那掌柜的脸色立刻一变,肃然起敬,忙几步走出来,亲自引他坐下,又叫店小二上茶,自己却站在一边,恭恭敬敬地道:“您请您请,小人即刻便传信于宋大当家的,不过大当家此刻恐怕不在洞庭,您看……您能不能等几日?” 周子舒点头道:“不忙,您也坐。” 又客客气气地让了掌柜一回,掌柜的诚惶诚恐忙摆手道不敢,继而又问道:“周爷,您的事,是亲自与大当家的说,还是眼下先叫小人去办?” 周子舒想了想,问道:“我并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不知道掌柜的有没有听说过‘琉璃甲’这一号东西呢?” 那银庄掌柜愣了一下:“这……小人倒有些耳闻,周爷说的,莫不是那五块碎琉璃拼成的琉璃甲?” 周子舒点点头:“正是。” 银庄掌柜思量了片刻,摊开一张纸,写下“琉璃甲”三个字,又道:“小人知道一些,只是恐怕并不周详,若是周爷不在乎等上几日,小人倒也有些渠道能替您查到。” 周子舒看着他,见这掌柜的不过三四十岁,一脸精明,说话滴水不漏,语速不快,出口前必经三思,果然是那成了精的人手底下的一群老小狐狸。他不知道那位老朋友离开京城以后这么多年,在这边的势力能有多大,现在看来,恐怕也不仅仅是银庄那么简单了。 他喝了一盏茶,便离开了。想不到昔日的天窗首领,也要靠别人收集消息,更想不到为了保住张成岭那兔崽子的小命,他竟也有求到那人头上的一天——不过说回来,周子舒自己也想不明白,那张成岭和自己不过萍水相逢,他的小命,又关自己什么事呢? 简直是无事忙。 可人这一辈子,却是总有那么几回,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叫人明知没好处,却忍不住多管闲事。周子舒想着,大概就是缘分吧?不然怎么江南那么大一片地方,偏偏叫他遇见那小东西呢? 他溜溜达达地在大街上,无所事事地逛游着晒太阳,饱览了一番洞庭风光,直到日头偏西,才心满意足地走上了一家酒楼,叫了一壶酒,几个小菜,心想这可真是好日子,他好像一辈子都没过过这么好的日子——不是自己疲于奔命,就是算计着让别人疲于奔命。 旁边有个小姑娘拉着琴唱曲子,人也水灵,声音也水灵,怎么看怎么美,一曲罢了,楼上楼下所有人都连声叫好,周子舒看着她就觉得赏心悦目,便大大方方地摸出一锭银子放在她的盘子上,那小姑娘先是一愣,随即低头抿嘴对他一笑,福了一福,轻声道谢,周子舒心情就更好了。 忽然,对面的位子上坐下一个人,来人理所当然、平铺直叙地说道:“我来让你请我喝酒了。” 周子舒心头一紧——这是债主来了。 叶白衣丝毫不客气,在他看来,吃饭喝酒这种俗务,是要他赏光的,既然是他赏光,应该是对方诚惶诚恐,自己自然不用客气,便也不管周子舒,自顾自地招呼过店小二,噼里啪啦地报了一堆菜名,淡定地对周子舒说道:“要吃什么你自便,不用拘谨。” 周子舒眼神诡异地看着他,心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拘谨了? 他有些怀疑这位古僧后人是故意来讹自己的,就他刚刚点的那些东西,别说是两个人,恐怕就是两头猪,也够喂了。 叶白衣见他没有要加菜的意思,于是恍然大悟道:“哦,是了,你有伤,胃口定然不会太好。不过我劝你能吃的时候多吃点吧,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周子舒眼神更诡异了,心道这东西若不是古僧后人,真是叫人一天到晚当沙袋揍都不过头。 正这当,又有一个人大喇喇地走到他们身边,也不请自来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打量这叶白衣,说道:“阿絮,我说你怎么今天招呼也不打,便失踪了一下午呢,敢情……是有别人了?” 周子舒叫那小姑娘的笑容点亮的好心情立刻渣也不剩了,心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直接站起来,丢下一句“我走了二位自便”走人。温客行便转过头来,不知为什么,竟真有些咬牙切齿似地问道:“他是谁?” “他是……”周子舒才要说只是一位偶遇的朋友,话到了嘴边,忽然觉得万分不明所以,心里不明白自己做什么要跟他解释这个,便面色古怪地顿住了。 叶白衣倒是大大方方地对温客行点点头,说道:“我叫做叶白衣。” 温客行皮笑肉不笑地转过头去,才要说话,便听叶白衣又波澜不惊地说道:“我知道你,你是那日烧了那张家小孩屋子的人。” 周子舒端着酒杯的手徒然顿在半空中,温客行脸上的笑容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叶白衣,就像是盯着一个死物,身上慢慢凝聚起某种说不出的……深沉而森冷的杀意。 周子舒一凛,皱起眉来。 正好店小二端菜上来,被他杀意所激,吓得手一抖,盘子便要掉下去,电光石火间,小二只觉眼前好像有白影一闪,那险些落下去的菜便不知怎的,稳稳地落在了那位白衣公子手上,连一滴菜汤都没洒出来。 以周子舒的眼力,居然也没能完全看清他的动作。 叶白衣竟是这样的高手?若他是古僧后人,那那位传说中的长明山古僧…… 周子舒背后浸出一点冷汗,发觉天窗关于那位神秘极了的古僧的估量,原来并不准确。 温客行的瞳孔刹那间缩了一下,脸上虽然波澜不惊,却不动声色地将那股子煞气收了回去,打量着这白衣的年轻人——他有……二十五六?不,恐怕仅仅是皮相嫩,真实年龄绝不止如此,要么,有三十上下?也不像…… 这人给他的感觉简直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一片空白,他坐在那里,不说话不动的时候,就像是个假人,叫人感觉不到他的情绪波动,也很难用自己的情绪去影响到他,像是比邻而坐,却活在两个不一样的世界似的。 叶白衣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因为自己一句话,其他两个人的激烈反应,自顾自地闷头吃东西。随着饭菜一道道地摆上来,周子舒和温客行两个人的表情再次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扭曲—— 这位古僧后人,简直是个绝世饭桶! 他十分快速地往嘴里塞着东西,虽然并不粗鲁,可那风卷残云的架势,绝对像八辈子没吃过东西一样,下箸如飞,筷子所经之处如蝗虫过境,不给敌人剩下一颗粮食,本来不饿的周子舒,和明显没心情吃饭的温客行,就在他的带动下,情不自禁地拿起筷子,想尝尝这家酒楼做的是什么山珍海味。 直到桌子上一片杯盘狼藉,战况惨不忍睹,盘碗皆空的时候,叶白衣才撂下筷子,心满意足地擦擦嘴,嘴角弯起一个不大明显的弧度,算是笑了笑,对周子舒道:“多谢款待。” 说完,也没别的表示,直接站起来就走人了。 周子舒忽然觉得,单是能养得起这么一个吃货,长明山古僧就是个人物! 温客行忽然开口道:“他刚才说的话……我并不是要……” 他话音顿住了,好像微微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要说这个,胸口好像有些闷,飞快地抬眼看了周子舒一眼,又垂下目光,自嘲似的笑了笑,摇摇头,恢复了一惯的模样:“这是古僧后人?我瞧他倒像个白皮蝗虫。” 周子舒端起酒壶,把壶底的一点酒给自己倒上,也并不纠缠放火那个话题。 他当然知道,温客行若存心要杀张成岭,就跟碾死只蚂蚁没什么区别,定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去放火,还专门挑一个人不在的时候去,所以与其说他有恶意,倒不如说他知道些什么,提前去放了个警告。 问题是,叶白衣是如何知道的? 不过他忽然想起了点别的事……周子舒将手探进怀里,表情忽然很精彩,抬起头问道:“那个……你银子带够了么?” 温客行同他面面相觑。 【卷二 你方唱罢我登场】 第二十六章 七爷 那绿树浓荫四季不枯,灼灼盛盛,鸟雀穿行。连绵的群山如美人的脊背,起伏绵延,无穷无尽。 这里便是南疆了。 一棵少说几百年的古树下,摆着张小桌,一个十来岁的南疆少年正襟危坐地在那里做着他的功课,他年纪不大,却定力十足,足足有一个多时辰没有抬过头,好像什么都打扰不到他一样。 小桌旁边横着一把躺椅,一个男人在上面闭目养神,却是中原人的打扮,广袖长袍,腿上放着一本打开的旧书。 男人脚底下有一只小貂,没人理会它,它便十分无趣地追着自己的尾巴玩。 这时,一个南疆武士手上拿着一封信,快步走进来,见此情景,不由放轻了脚步,默默地等在一边。 躺椅上的男人闻声睁开了眼,这人约莫二十五六,长了一双总是带着些许笑意的桃花眼,顾盼流转间,竟是个绝世好看的人物,小貂灵巧地蹿到他怀里,爬上他的肩膀,用尾巴扫着他的下巴。 那武士恭恭敬敬地将信递了上去,说道:“七爷,是宋大管家的信。” 七爷应了一声,懒洋洋地接过去,有些兴趣缺缺地打开,然而只看了一半,整个人便直起身来,眼神也清醒过来,说道:“是他?” 小貂只觉得那信纸在眼前晃来晃去,便不老实地伸出爪子去抓,被七爷拎住脖颈,轻巧的丢到了一边的少年书桌上。 少年这才抬起头来:“爹,是谁呀?” 七爷没直接回答,站起身来,在原地走了两步,一边慢慢地将信纸折起来,一边不着边际地说道:“路塔,我上回和你说过,这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你还记得么?” 少年路塔似乎挺习惯他这爹说重点之前必要东拉西扯的毛病,便配合地接道:“爹说这就好比人站得久了要坐下,坐得久了屁股上要长钉子一样,没什么道理,只是人活着,就是得折腾。” 七爷脸上露出个满意的笑容,对一边云里雾里的南疆武士说道:“阿伈莱,替我去找你家大巫,问问他是不是觉得这句话十分有道理。” 武士阿伈莱面容呆滞地看着他,问道:“啊?” 七爷才要说话,只听一个人轻笑了一声,慢声道:“你又怎么闲得紧了,要折腾些事出来?” 来人一身黑衣,手中拿着一根权杖,那权杖也是乌黑不打眼的模样,阿伈莱见了,却忙低下头去,道:“大巫。” 大巫“嗯”了一声,摆摆手道:“你去忙你的吧——北渊,不要老欺负厚道人。” 七爷将折起来的信递给他,笑道:“你猜猜是谁光临了我家的铺子,这可是位稀客。” 大巫并不是很感兴趣,却也接过来,只哼了一声道:“不是大庆皇帝就行……嗯?是周庄主?” 七爷脸上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小毒物,我们去一趟中原吧?老朋友有事,自然该两肋插刀是不是?” 大巫看着他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嘴上没言声,心里却默默地觉得,此人分明是想过去看热闹,顺便插朋友两刀的。 周子舒这会还不知道他自己交友不慎的下场,他在烦恼一件比较现实的事情——比如叶白衣这个吃货忽然驾临,导致他没带够饭钱。 和温客行大眼瞪小眼片刻以后,周子舒便明白了一个道理——温客行若是靠得住,母猪都能上树。他只觉得自己十分遇人不淑,遇见这两个东西,一个是绝世饭桶,一个是绝世蹭饭桶,简直是一对神物。 温客行发觉周子舒目光不善,情不自禁地拉紧衣襟,小声道:“我卖笑不卖身,你千万不能把我押在这里。” 周子舒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温客行道:“既然是你请客,我建议你可以卖身抵债。” 周子舒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老子他娘的又不是大姑娘,卖身你买么?” 温客行立刻眼睛一亮:“买,我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去当铺当裤子也要买!” 周子舒压低了声音:“你现在能砸锅卖铁倾家荡产去当铺当裤子,先把饭钱给了么?” 温客行默然半晌,终于道:“阿絮,我看咱们还是跑吧?” 周子舒默默地把脸扭到一边,他虽然一直靠劫富济贫的勾当发家致富,可仍然一点良心尚存,实在觉得吃霸王餐这件事有损德行,再者……他看看眼前温客行那张无耻的嘴脸,绝对有些丢不起这个人。 这一扭脸,忽然看见酒楼大门口进来一个人,周子舒立刻来精神了,叫道:“顾姑娘,真是太巧了!” 顾湘正往里走,闻言才看见他们两人,立刻大惊失色,转身便要离开,然而她却没有温客行快,一转身,温客行已经在她面前了,温言细语地问道:“阿湘,你跑什么?” 顾湘脸色铁青地憋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主……主人,奴婢我……只是走错门了。” 温客行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拉进来,安慰道:“不妨,你来便来了。” 顾湘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只觉得自家主人简直非奸即盗,她逃脱不得,只得一步一步地跟着他走上来,战战兢兢的样子活像是要上断头台的。温客行将她带到两人饭桌处,问道:“你带钱了么?” 顾湘立刻将全身的铜钱碎银子元宝金叶子银票全都拿出来了,温客行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财大气粗地叫道:“小二,结账!” 顾湘心有戚戚然,心想,怪不得那算命地说她要破财免灾呢,阿弥陀佛。 大约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温客行于是又带上了顾湘这个跟屁虫,没再轰她。周子舒走在前面,琢磨了一会,忽然回头,直接了当地问道:“温兄,你那夜烧了张家小鬼的房子,又是什么意思呢?” 顾湘大惊失色:“主人,你竟然杀人放火?!” 温客行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夜观天象,发现那小鬼将有血光之灾,非要以火攻之,才可以度过去,便日行一善了。” 他话音才落,见周子舒和顾湘都一脸鄙视地看着他,便又补充道:“我做好事从来不留名姓,你们不必这样崇拜。” 顾湘道:“主人,你能给我观观天象不?” 温客行道:“你将有血光之灾,除非闭嘴一日。” 顾湘果然不敢说话了。 他们回到白日里处置那恶鬼的地方,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那恶鬼也不知去向,据说是被废去武功,刺穿了琵琶骨,锁起来了。正好曹蔚宁带着张成岭正在寻他们,便迎上来,问道:“周兄,这张小兄弟说你是他的师……”他话音突然顿住,盯着温客行身后的顾湘,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了。 顾湘眨眨眼不明所以,曹蔚宁却只是愣愣地盯着她。 周子舒只得在一边干咳一声,曹蔚宁这才如梦方醒,一张脸红得透了,讷讷地说道:“姑、姑娘……对不住,在下不是故意唐突,实、实在是……” 顾湘莫名其妙,觉得这小子大约是脑子不大正常。只见曹蔚宁忽然退后一步,蚊子似的道:“小生姓、姓曹,小字蔚宁,太、太行人士,清风剑派‘蔚’字辈,清风剑派掌门莫怀阳就是我师、师父……” 顾湘上下打量他一番,问温客行道:“主人,他有什么毛病?” 曹蔚宁家谱还没来得及结结巴巴地报完,一腔纯洁无比的少年情怀便碎了一地。 周子舒看了张成岭一眼,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小鬼,你和我这边来。”张成岭见他竟没一见面便轰自己走,于是喜出望外,屁颠屁颠地跟上,温客行拍拍曹蔚宁的肩膀,也带着顾湘一路回房了。 曹蔚宁只觉得顾湘从他身边过的时候,竟有一小股香风从身畔划过一般,脑子里简直化作一团浆糊,人世不知了,直到他们都已经走出了很远,他才回过神来似的,恍恍惚惚地念道:“关关雎鸠,在水一方,北方有佳人……君子好逑……世上竟有这样美的女孩子,竟有这样……” 他痴痴呆呆一步三叹地走了,全神贯注地回去害相思病了。 走出了好远,顾湘这才低声对温客行说道:“主人,老孟也来了,叫我和主人知会一声,下面的事……” 温客行脚步不停顿,头也不回,嘴角往上弯起,眼角却没有笑纹,轻轻地说道:“老孟还用我告诉他该怎么做么?” “……是。” 周子舒一路沉默地将张成岭带回了自己的房里,短促地点了一下头,道:“你坐下吧,我有些事问你。” 张成岭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师父问什么?” 周子舒想了想,问道:“那日那脸上有一块小鬼巴掌的男人,是不是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少了一根手指的男人?” 张成岭点点头。周子舒又问道:“你见过么?” 张成岭摇摇头,问道:“师父,他说的是什么人?” 周子舒翘起二郎腿,食指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少了一根手指,传言吊死鬼薛方,便是少了一根手指的男人,也因为这个,他才确定那日被顾湘打死在破庙里的黑衣人绝不是吊死鬼。 可那红衣喜丧鬼是什么意思? 片刻,他才放缓了语速,异常正色地问道:“小鬼,你好好想想,那天夜里,你有没有见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他说的“那天夜里”,自然是张家灭门的那夜。张成岭的呼吸急促起来,周子舒将声音放得更缓:“别急,仔细想想,恐怕很重要。” 张成岭脸色惨白,半晌,才摇摇头,带着哭腔道:“师父,你问我那天夜里不寻常的地方,可那天有寻常的地方么?” 周子舒皱起眉来,不再逼问他,只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教你一个口诀,你回去自己体悟,自行修炼,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 张成岭愣住。 周子舒又道:“最近最好不要离开赵大侠身边,不要单独行动,不要离开高家庄,听到了没有?” 张成岭睁大了眼睛:“师父……多谢师父!” 周子舒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斥道:“少废话,记清楚了,我只说一遍,若你记不住便算了,我不说第二遍。” 第二十七章 屠杀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那梦境却那么真实,北风刮过他的面罩,感觉不到凉,他已经在那个地方等了很久很久,很平静,脉搏甚至比平时还要慢上一点,日头渐渐从人间走过,夜色将至。 周子舒看着这一切,早已习惯从中剥离出来,他知道如何不把自己当成一个人——一个有良心、有感情的人,这是一种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只做事,不思量,才能不把自己逼疯。 他只是托起大庆中兴江山的那只沾满了血污的手。这盛世就如同一只华美宽大的袖子,他这只手时时刻刻隐藏在那袖子里,不轻易示人,等到这个时代的战乱、腐朽全都过去,所有人安居乐业,史册翻过新的一页…… 周子舒低下头,梦里的人一般面孔模糊,可他竟好像看见了那小女孩的面容一样——被她的奶娘抱着,女人像一只柔弱无助的羊羔,依然尽忠职守地护着那小孩子,却满脸绝望。 女孩扬起头,小声说道:“我爹爹是好人,我大哥哥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我们都是好人,不要杀我们。” 他想起来了,这是先帝在世时,为了给二皇子党最后一击,天窗奉命刺杀罢官出京的蒋征蒋大人一家,蒋大人的小女儿蒋雪年方四岁,异常聪明伶俐。她如果有机会长大,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周子舒感到自己的手送了出去,女人尖利的惨叫划破了夜空,长剑刺穿她的胸口,然后穿过了那小女孩的身体。他并没有觉得恶心或者难过,因为在那个位子上,早已经习以为常。 你们是好人,是忠良,又怎么样呢?谁规定,好人就不能横死街头、断子绝孙呢? 然而空气中传来一声叹息,悠长悠长,有个人说,杀人偿命—— 周子舒的胸口尖锐地疼痛起来,猛地睁眼坐起来。 下一刻,他慢慢地弯下腰去,捂住胸口,死死地咬住牙,不让自己发出一声痛呼,惨白的手指攥住被子一角,发丝散乱,形容狼狈,在一阵又一阵忽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里,茫然地想着,周子舒你这个混蛋王八蛋,你也就要死了。 这一宿,周子舒没有睡好,温客行没有睡好,连叶白衣也没有睡好。 温客行没有出房门,只是对着窗户静静地坐着,顾湘站在一边,这大字不识一箩筐,写个墓碑都要闹笑话的女孩子一张脸上满是肃穆,她望着窗外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的暗淡的夜空,沉默得像是一盏诡谲的美人灯。 窗子没关,凉风卷进来,掀起顾湘的衣角和长发,将小桌上的一本春宫图翻得稀里哗啦地响,温客行忽然极缓极缓地笑了,轻轻地说道:“我已经等了二十年啦。” 顾湘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只见这男人脸上带着某种说不出释然、甚至有几分疯狂的笑容,在没有光的地方有些不像人样,便敬畏起来。 温客行伸出一只手去,凭空抓了一把,像是要抓住那透入窗棂的风:“我要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拦住我,管他是人是鬼,是仙是怪……我要所有这些魑魅魍魉、这些不该在人间的东西,全都滚回他们的十八层地狱去。” 他另一只手抓着一张纸,顾湘的目光落在那张泛黄的纸张上,那上面勾勒出一个鬼面,笔法不很是稚嫩,像是个孩子的涂鸦。温客行起身点燃烛火,将那张纸放上去,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表情如祭神一般虔诚。 叶白衣睡到半夜,也不知是为什么,忽然便从梦中惊醒,他那细眉细眼中,没有刚睡醒的人的迷茫,依旧平躺在床上,慢慢地抬起手,将脖子上挂的一个小挂坠掏出来,把玩着。仔细看的话,那小吊坠做得十分精巧,竟是缩小版的山河令。 叶白衣合上眼睛,自语道:“长青啊,我总有不详的预感,你说你怎么就不在了呢……” 他想着,这世上如果没有山河令,没有鬼谷,没有琉璃甲,没有天窗,会不会就太平很多呢? 第二日一早,迎接所有人的,除了晨曦,还有尸体。 九具尸体,就扔在高家庄不远的地方,围成一圈,中间以血在地上写了一个“鬼”字,足有两三丈的长宽,整整堵住了一条街,传说就在白日里处决那恶鬼的地方。 周子舒赶到的时候,尸体身份已经辨认得七七八八了。恶鬼众们非常公平,尽量做到了叫各大门派雨露均沾,八大门派加上一个高家,总共九具尸体,和尚道士尼姑,男女老少一应俱全。 高崇的一个徒弟也在其中,周子舒对他印象不深,只记得这人不如邓宽那么优秀扎眼,反而很是沉默寡言,只是帮着招待一些到来的宾客,跟谁也不多话。高小怜已经哭得晕了过去,高崇眼下却也顾不上他这掌上明珠了,只让邓宽在一边陪着她,自己跟在慈睦大师身边挨个检查尸体。 有一根丝吊死的,有血煞掌打死的,有被吸干血死的,有尸首分离的……每个人的死法竟然还都不同。 周子舒听旁边一个人轻叹了口气,说道:“青竹岭鬼谷倾巢而出了。” 他偏过头去,见说话的人正是叶白衣,周子舒讶然地发现,这吃货脸上竟然隐隐笼着一层说不清明的悲悯,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尊瓷做的观音像。 周子舒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 叶白衣瞟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聋么?” 周子舒就转过脸去不讨没趣了,叶白衣却拍拍他的肩膀,丝毫不见外地说道:“晚上你出来一趟,跟我去一个地方。”那语气竟和前一天晚上周子舒招呼张成岭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周子舒决定自己在这姓叶的小子没学会说人话前,不理会他,可偏偏就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点完以后他觉着后悔极了,简直恨不得把自己这惹事的脑袋拧下来,心里盘算着若是现在将这所谓的古僧后人杀人灭口,会不会好受点。 忽然人群里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怎么遇害的只有这些人?按说聚在这里的,都是声讨鬼谷来的,恶鬼们昨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大家都没有防备,可是怎么只挑了这几个门派的人杀?有知情的给个说法,这是鬼谷要在与整个江湖为敌么?他们不能这么傻吧,图什么呢?还是诸位有什么瞒着的事?” 高崇闻言站起来,整个人憔悴了一圈,看起来不怎么精神,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邓宽忙在一边扶了他一把,高崇推开他,摆摆手,缓缓地将目光放出去,从八大门派悲愤的脸上扫过,又望向那些各怀犹疑着窃窃私语的人。 目光像是有重量一样,将别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他们看着这个武林中近二十年来传奇一样的男人——他头发花白,表情肃穆,缓缓地开了口,喃喃地说道:“这是血债。” 然后高崇低下头去,盯着那九具尸体看了许久,声音猛地拔高:“血债啊……我高家庄的血债,所有名门正派的血债,天下……天下所有有良心的人的血债!” 他似乎气息有些不稳,慈睦大师手中攥着念珠,“阿弥陀佛”了一声,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在超度这些枉死的人。邓宽忧虑地看着他这年迈的师父,似乎又想去扶他一把,又觉得不大尊重,便忍住了。 高崇垂下眼,好一会,再抬起来时,已是老泪纵横,他指着高家庄死了的那个年轻人说道:“我这徒弟从小没爹没娘,投入我门下,便随了我的姓,姓高,叫做高辉。不爱说话,这帮孩子们欺负人家,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闷……” 他似乎想笑一笑,没笑出来,高家庄的几个女弟子哭声简直止不住了。 高崇顿了顿,接着道:“我这小老闷是个好孩子,诸位中的不少,这些日子都见过他,蔫头巴脑,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可是真是个好孩子啊,任劳任怨,从来不跟人红脸。他家里还有个奶奶,不是亲的,小时候把他捡回来带大,现如今已经八十多岁了。老人家瞎了,也傻了,不怎么认得人,唯独看见高辉这孩子,还能有点反应……诸位,你说叫我怎么和她交代呢?诸位英雄好汉,你们都行行好,行行好,教我几句说辞,让我跟老人家交代交代吧!” 洞庭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四下静谧得像是没有一个活人一般,高崇那么大的一个老爷子,站在中间,作揖着质问所有人——我该怎么和那老太太交代? 就连混蛋如封晓峰,都闭了嘴,说不出话来了。到了这份上,谁若是再多说一句用不着的,何止就不是人,简直是畜生都不如了。 泰山派新任掌门华青松第一个叫出来道:“这群鬼东西们一日不死,武林一日不得安生,我泰山派以后听凭高大侠差遣,绝没有二话!便是百死,也要为掌门报仇,为这些枉死的同道中人报仇!” 泰山掌门横死,眼下群龙无首,华青松才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十分年少冲动,他却不知,他这一开腔,其他人也便不好再保持沉默了,几大门派纷纷站出来,表达了立场。 当天下午,在高崇的主持下,给死了的几个人办了一场隆重无比的丧事,整个洞庭上空都飘着一股子阴沉沉的死气,前几日繁盛的车水马龙,忽如其来地便被压抑了下去,如临大敌。 高崇是个有本事的,原本各自为政的人们似乎忽然就一致对外起来。 当天晚上,周子舒送走了又偷偷跑来的张成岭,迎来了另外一个不速之客——叶白衣。此人大大咧咧的半夜连身夜行衣都不穿,艺高人胆大地在外面敲了敲窗户,便说道:“你,跟我来。” 周子舒白日杀人灭口的想法没来得及实现,此时后悔不及,只得跟着他出门了。 温客行的屋子就在他隔壁,早听见那边的动静,便皱皱眉,双臂抱在一起,脸色十分不好看。 顾湘倒挂在房梁上,原本闭着眼,此刻被他吵醒,于是打了个哈欠,含糊地问道:“主人,你一开始说周絮这个人来历神秘,深浅难测,怕他坏了你的事,这才跟了几日,怎么现在不怕他坏事了,还老盯着他?” 第二十八章 古僧 温客行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恶声恶语地说道:“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管我的事了?” 他口气竟少见地十分恶劣,顾湘微微一愣,眼睛睁大了,一闪身从房梁上翻下来,她从小跟着温客行,知道这人纵然大事上说一不二,也不是容不得人开玩笑的,平日里顾湘与他没大没小地玩闹惯了,从不见他翻脸过,也不知这是怎么的了。 顾湘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轻声道:“主人这是……” 温客行闭上嘴,好一会,才深深地吸了口气,可还是觉得心里烦闷得很,便轻轻地靠在窗户边上,叫那冷风吹着,不去看顾湘,只是无甚语气地说道:“照你的意思,天下女人我不感兴趣,男人在我眼里,便该是只有长得好、能上床的,和长相不好可杀的?我便不能有那么一两个能说说话的朋友?” 他本意并不是想威吓顾湘,可顾湘一时不明白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反而更胆战心惊了,只得讷讷地道:“是,奴婢说错话了。” 温客行才想说话,看了一眼顾湘懵懂的样子,便又把话给咽回去了,只觉得跟她说话也是鸡同鸭讲,没趣得很。那一刻温客行竟觉得有几分迟来的委屈,这些年,他们一个个见了他,不是怕,便是觉着他疯疯癫癫不可理喻,又几个能在夜色里,坐在篝火旁听他荒腔走板地唱支曲子,说几句只有自己明白的故事呢? 他忽然问道:“阿湘,你觉着我疯么?” 顾湘一怔,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淡淡的,并无愠色,才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温客行扭过头去,嗤笑一声。 顾湘想了想,却又补充道:“你疯我也跟着你。” “你跟着个疯子做什么?” 顾湘搜肠刮肚地想了好半晌,她自小不愿意念书,也没人逼她学这些劳什子的东西,便乐得自由,如今只勉强认识几个字,这才发现人肚子里还有有点墨水的好,比如她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总不知该从何说起。 终于只剩下一句话,便脱口道:“疯子就疯子吧,我就是觉着,跟着你比跟着别人强。” 温客行看着她,半晌,轻轻地笑了。 顾湘被他那微许寂寞的笑容所激,竟不经大脑地又说出一句话来,道:“主人,我觉得其实……其实你是个好人。” 温客行便笑出声来,点头道:“好,你今夜放了一宿的屁,总算说出一句人话来。”言罢,他推开窗户,便要跳出去。 顾湘忙道:“主人去哪里?” 温客行摆摆手,说道:“我瞧那叶白衣是个小白脸,小白脸通常没有好心眼,怕姓周的傻小子吃亏,跟去看看。” 顾湘还没来得及答话,他人已经不见了踪迹。顾湘半晌才回过味来,明白“姓周的傻小子”指的是谁,脸色立刻颇为精彩,自语道:“我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睁着眼说瞎话,傻小子……傻小子……嘿,那我一定是天字号第一傻丫头。” 可惜没人听见,不然一定会有人提醒她——虽然顾湘自以为这只是自嘲,不过其实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 叶白衣半夜三更地把周子舒叫出来,也不说去干什么,只飞快地在夜色中穿行,那轻功简直已经到了风驰电掣的地步,周子舒惊悚地发现,若不是这人故意等着他,估计此刻已经被甩下了。 两人不知这样一前一后地跑出去多远,叶白衣定住脚步,负手身后,侧对着周子舒。周子舒不知他为什么忽然带自己来到这么一个没人的路口,可此时,心中忽然冒出一个猜测,便不远不近地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 叶白衣也不说明来意,任他打量——这人身形挺拔,按说身穿白衣的人,要么显得出尘飘逸,俊美无俦,要么显得轻佻浪荡,装腔作势,这是一种看起来便轻飘飘的颜色,便是穿在谁身上,也总显得少一分厚重,却偏被叶白衣“压”住了。 夜色中,他就像是一尊古佛——周子舒忽然无来由地觉得,此人的兵器应该是一把重剑,便是泰山崩于眼前,他也能巍然不动。 半晌,叶白衣才问道:“你瞧出什么来了?” 周子舒一怔,这会明白了他身上那股子违和感从何而来,便忍不住微微低下头去:“恕晚辈眼拙,这些日子多有不敬,请前辈见谅。” 叶白衣沉默了一会,忽然二话不说,出手如电,一掌直拍上周子舒左肩,那掌风竟是凌厉非常,说动手便动手,丝毫不留情。 周子舒一惊,平地拔起两丈多高,闪了开去,叶白衣随即追致,长袖翻出,竟将他周身大穴都封得死死的。 周子舒只道他武功路数应该是刚硬一类,自己内功受损一半,不好与他硬碰硬,才想仗着轻功卓绝同他绕圈子,这才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对方一双手掌铺天盖地,好像无处不在一般,他半空中无处借力,情急之下只得抬腿踢向叶白衣手腕。 叶白衣丝毫不在乎,翻掌便去抓他的小腿,周子舒一旋身,仅仅借着他这一点掌风,整个人便似飞花落叶一般,硬生生地往旁边滑了两尺,落地时脸色已经变了,慢吞吞地沉声道:“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叶白衣收回手,没事人一样打量了他半晌,这才问道:“那‘魅音秦松’,是当年一个顶不是东西的老头子的传人,因这娘娘腔的小子更不是东西,也不中用,故而被逐出师门,听说他别的不行,吹曲子,倒也得了几分真传,像那么回事,竟被你一个音吹破了几十年的修行,我还道如今江湖上哪里又出了个不得了的后生,原来是……小子,我问你,你的兵器,可是一柄软剑?” 周子舒猛地睁大了眼,往旁边轻轻移动了半步,手已经下意识地缩进袖子里,心里泛起许久未有的杀意——他还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自己不知对方深浅,对方却好像对自己了如指掌。 叶白衣见了,嘴角往上弯起,露出一个僵硬又讽刺的笑容,嗤道:“我若要把你怎么样,你眼下还能站着说话么?你刚刚露的那手轻功,全天下独此一家,叫做‘无际无痕’。当年四季庄的秦怀章,是你的师父不是?哼,你们师徒两个这点倒是一样一样的,甭管遇见谁,都先以小人之心度之。” 周子舒冷冷地道:“古僧前辈固然是武林名宿,可家师早已仙逝,晚辈纵然不孝,也容不得别人这样折辱他。” 叶白衣一怔,失声道:“怎么,秦怀章死了?” 周子舒还未来得及说话,叶白衣的目光便忽然暗淡了下去,脸上竟露出些许茫然神色,低低地道:“是了,也不知多少年了……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无论魏晋……山中无日月,原来世上已千年,连秦怀章都不在了。” 周子舒皱着眉打量了他一会,发现他并无恶意,只是仍不会说人话罢了,便也微微放松下来。 他心里认定了这人便是传说中的长明山古僧,虽然不知他为什么这么多年来,竟一直长生不老一般保持着青年模样,莫不是真如世人所说,已经羽化登仙? 叶白衣伸手道:“把你的剑给我瞧瞧。” 见周子舒不动,叶白衣便不耐烦道:“当我没见过么,那还是当年我给你师父的,又没人抢你的小玩意,看看都不行么?秦怀章的徒弟怎么这样不成器!” 周子舒这才想起,自己那剑上刻着“白衣”二字,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古怪的剑铭,谁知竟是这货的名字,登时脸色好看起来,心里十分呕得慌,于是不清不愿地将手伸进腰间,在腰带上鼓捣了一阵,手中便多了一柄极清极明的软剑,递给叶白衣。 叶白衣扫了一眼他那青黄枯瘦的手,一边皱着眉接过去,一边还挑刺道:“好好的人,非要再盖一层皮,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最看不上你们师徒两个这藏头露尾的模样。” 周子舒一边好汉不吃眼前亏地默然不语着,一边心道——这老不死的。 叶白衣将那软剑拿在手中,剑身充盈着他的内力,剑身便挺了起来,似有共鸣一般地微微颤动着,发出嗡嗡的声音,叶白衣那细长的眉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怅然的怀念之意。他看着那名叫“白衣”的剑,心想,原来故人都已经不在了,这些东西反倒长命,都到了小辈人手里。 好一会,才交还给周子舒。 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知前辈深夜叫晚辈出来,除了试晚辈身手和师门之外,还有什么……” 他这一句话没说完,叶白衣忽然伸手贴上了他的胸口,那动作快得竟叫他来不及反应,若是那人趁机下手,他简直没有躲闪的余地,周子舒一僵,登时顿住了。 叶白衣却没有了其他的动作,只是微微皱起眉,周子舒便觉得一股子轻轻柔柔的内力,顺着他的手掌传过来,像是在他身上探查着什么一样。七窍三秋钉登时被他内里所激,发作起来,周子舒微微冒了冷汗,却仍是硬挺着,并没表露出来。 谁知这时,叶白衣忽然发力,那贴在周子舒胸口的内力竟恍如小溪化作江流一样,猛地冲入他已经枯死小半的筋脉,周子舒只觉那钉在他胸口的钉子像是被对方的内力搅翻了一样,登时眼前一黑,整个人晃了一下,便往后倒去。 身后却忽然闪出一个人影,轻叱一声:“你做什么?!”一边接住周子舒,随即一甩袖子便要将叶白衣的手打开,叶白衣“咦”了一声,不躲不闪,两人便硬撞了一下。叶白衣只觉得撞上一股子诡异浑厚的内力,心里微微一震,竟升起几分胸闷的感觉。 温客行却更是大惊,他甩出去的那一下几乎用了八成内力,竟似撞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墙,生生地被挡了回来,他钳住周子舒的腰,往后退了半步,旋身侧身挡住周子舒,也借此稳住脚步。 这才去打量叶白衣,一双眼去了笑意,微微眯起来,他此时看人的目光,竟叫叶白衣想起了毒蛇——阴冷非常,胶着在人身上,如跗骨之蛆一般。 第二十九章 恨晚 叶白衣轻轻地皱了一下眉,他那张脸倒比周子舒还像假的,好像已经僵硬了很久,无论做出多轻微的表情,都显得又费力又古怪,开口问道:“是你?你又是什么人?” 温客行冷笑,反问道:“你不先自报家门,倒问我是什么人?古僧便是这么教导弟子的么?” 周子舒借着温客行的力,好容易站稳了,闷声咳嗽几声,只觉得喉头火辣辣的,扭过脸去,竟反出一口血来。 温客行眼角瞧见,脸色撂了下来,沉声骂道:“周絮,你也是傻的么,都不知道他是谁,便站得跟个门板似的让他随便摸么?” 我还没摸过呢——他扫了一边站着的叶白衣一眼,又把这句话给咽下去了。 周子舒全身内息被叶白衣搅合得乱窜一通,他忙着压制着自己的真气,哪有空听温客行扯淡,便于百忙之中,半死不活地翻了个白眼给他。 叶白衣又问道:“你功夫很是不弱,是谁的弟子?和这小子什么关系?” 温客行这才感觉到他语气里奇怪的地方,叶白衣说话慢吞吞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像个老头子,可配上他那张脸和表情,便让人窝火的同时,又觉得有些诡异。 温客行本不是个不知深浅的人,方才也不过一时冲动,这会儿心里倒有些疑虑起来。 还不待他回答,周子舒便抬起袖子,将嘴角的血抹净,轻声问道:“古僧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叶白衣坦然道:“看看你的伤还有救没救。”他顿了顿,又道,“我几时说过我是古僧的?你不要自作聪明。” 温客行早知道周子舒身上有内伤,于是也没诧异,只是听到后半句的时候愣了一下——周子舒猜他是古僧,叶白衣虽然否认了,但他提到“古僧”两个字,没有丝毫的敬意,倒像是一辈的人。 温客行忍不住又上上下下地在叶白衣那没有一丝皱纹的脸上扫了一圈,心里想道,这老东西是个什么怪胎? 叶白衣对周子舒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是知道姓秦的也教不出什么好人当徒弟,不过你若是不知道这个人的底细,我还是劝你少和他来往,他比你更不像好东西。” 温客行觉得这吃货简直和自己生来犯克,看见他就觉得心口堵得慌,便脱口道:“不知底细?老鬼,你没听说过什么叫做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么?倚老卖老就罢了,你管天管地,还要管拉屎放屁不成?” 叶白衣可不是个脾气好的,低斥一声:“小子找死。”便一掌拍过来。 周子舒自觉眼下内息紊乱,不适合掺和他们这不尊老不爱幼的街头斗殴中,于是十分识时务地往后倒退了几步,飞身上了墙头,盘腿坐下来,一边调息,一边瞧着这二人你来我往。 当所有人都为鬼谷和琉璃甲人心惶惶夜不能寐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在这没有人烟的小巷子里,上演了一场百年不遇的两大高手斗殴事件。叶白衣否认了自己是古僧,周子舒对他究竟是何许人也也弄不清楚,只觉得这人武功之高简直生平罕见,便真是古僧本人也不外乎如是了。 而温客行竟还能不露败像,周子舒仔细看了看,发现他的武功路子,和圣手温如玉并不相同——不,应该说,纵然温如玉也曾经是江湖名宿,但和他这儿子绝没有可比性。 那日温客行教给小少年张成岭的三招,都是化自温如玉的剑法,给人感觉都是平和中正,透着一股子坦荡气。 可眼下,周子舒只觉得这人一招一式都狠辣非常,他竟看不出是哪门哪派的功夫,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诡谲之处和顾湘有几分像,却比顾湘要高明出太多。反正绝不是袭承自他那侠侣父母中的任何一个……周子舒眼睛微微眯起,心中开始有了个隐隐的猜测。 同时,他又有些啼笑皆非,江湖中他说不出来历的,总共没有几个,竟然全在今天晚上聚齐了。 这时,周子舒忽然感到有水滴从天上掉下来,风好像更凉了些,几滴雨水落下后,雨丝忽然密集起来,一场夜雨,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 周子舒便将外袍裹紧了些,两条盘起来的长腿伸直了,自墙头吊下去,扬声对那两个掐成一团的人说道:“我说叶前辈,温兄,这都下雨了,怪冷的,咱们差不多散了吧?” ——那口气简直不像在围观一场两大绝顶高手的过招,倒像是在看猴戏。 叶白衣哼了一声,身体倏地往后拔了三丈远,落地时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乱的衣襟,他那飘移出尘的袖子被温客行撕了一角下去——周子舒觉着温客行因为自己那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爱好,便落下了这个特别爱撕别人袖子的毛病,简直恨不得全天下都是断袖。 温客行更狼狈些,他捂住胸口,往后退了一步,只觉着五脏似乎都被震荡了一番,吐出一口血沫子,方才被对方掌风扫到,肋下隐隐发疼,也不知肋骨兄还健全否。 叶白衣默然扫了温客行一眼,说道:“你已是强弩之末,方才若是不停,十招之内,我定能取你性命。” 温客行微弓着肩膀,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叶白衣。 周子舒只得叹了口气,道:“叶前辈,你身为前辈高人,何必对小辈赶尽杀绝呢?”——赶紧回你那深山老林种花养鸟去吧,何苦想不开地大老远地跑来洞庭,当这搅屎棍子? 谁知这句话好像提醒了温客行一样,此人记吃不记打地继续嘴贱道:“你这老东西已是明日黄花,若你能活到那时候,十年之内,我定能取你性命。” 叶白衣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闻言一愣,随即竟笑起来,他那张石头菩萨似的脸,微笑尚且惊心动魄,这一大笑,周子舒简直担心,那僵硬的五官会被他这过于剧烈的表情给掰断了。 只听叶白衣道:“取我性命?好,好——五十年了,还从没有人敢和我说过这种话,我便等着你来取我性命。” 他说完要走,却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若有所思地望向周子舒,沉默了半晌,说道:“你的伤,我没办法。” 周子舒神色不动,心里有些好笑,觉着这叶白衣说话的语气,实在太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便说道:“前辈也未必无所不能,没人指望你有办法。” 叶白衣摇摇头,道:“你那经脉已经是枯死了,便如同老树打根里烂了,便是除去你身上带着的毒物,也无济于事,反而因为没了阻力,内力会把已经枯萎的经脉冲断,便真要去见阎王了。” 温客行整个人一震,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看着周子舒——那人依然吊着腿坐在墙头上,十分悠然自得,稀薄的雨水打在他身上,一头乌黑的发丝湿尽,像是泛着暗淡的幽光一样,若不是那日地穴中见过他出手,简直看不出,这是个带着伤的人。 周子舒朗声笑道:“那我岂不是必死无疑了?” 叶白衣坦诚地点点头。 周子舒看着他,忽然觉着这叶白衣大概真的是山中住得太久了,除了饭桶之外,还有点缺心眼,便叹道:“前辈,你何苦当着和尚骂秃驴呢?我又没得罪过你,就别再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知道这事啦,又不是什么好消息。” 叶白衣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忽然一句话都没说,转身便走了。 周子舒本来怀疑他叫自己出来有别的事,可看这意思,多半是这老糊涂打了一架以后,已经把正事忘干净了。他也没去提醒,便从墙头上跳下来。 却见温客行仍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看着他,便招呼他道:“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受伤了还是……” 他剩下的话没了音,因为温客行忽然走过来,贴近他,用冰冷的手抚上他的脸。 雨水从温客行的脸上滑落,四下静谧得只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他面无表情,凌乱的头发搭在苍白的脸上,那眼珠乌黑,便叫周子舒想起初见时,他从酒楼上漫不经心地扫视而过的样子。 只听温客行道:“我小时候,我娘逼着我念书,我爹逼着我习武,我们住的那个村子里,所有的孩子都在外面偷鸡摸狗爬树上房,只有我一个在院里读书练剑,非得天都黑下来的时候,才能出去放松一会,每次我都是刚刚兴高采烈地加入游戏,别的孩子的爹娘便喊他们回去吃饭了。” 周子舒觉得这动作别扭得很,便想偏头躲开,可偏偏看见了温客行那种微许茫然的神色,雨水压在了他的睫毛上,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那雨水就顺着他的脸颊从下巴上淌下去,给人一种他流了眼泪一般的错觉。 “我那时候特别恨我爹娘,便和他们赌气,我爹跟我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等长大了再要用功便晚了。我想,等长大了再要偷鸟蛋打弹珠,可也晚了呀。” 温客行话音顿住,将“晚了”两个字含在嘴里,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刻意咀嚼那种苦涩一样,然后勾过周子舒的脖子,抱住他,就像个身体发育过了头、心却还幼稚着的大孩子,满是委屈地抱住他。 周子舒叹了口气,“晚了”两个字的苦,他的一生中,又何尝不是品尝过太多次? 然后温客行放开他,问道:“你的伤是没得救?” 周子舒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 温客行沉默了片刻,又问道:“还……还有几年?” 周子舒算了算,说道:“就这两三年了。” 温客行便笑了起来,周子舒觉着他笑得模样有些不对头,便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温客行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随后又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我这一辈子,想快快活活玩的时候,没能快活,等长大一点,想跟着爹娘习文学武了,又没有人教了,你说……岂不是十分不合时宜?幸好……” 他敛去笑容,转身便走,留下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周子舒。 幸好,我还没到特别喜欢你—— 凉雨知秋,青梧老死,一宿苦寒欺薄衾,几番世道蹉跎……也不过一声“相见恨晚”。 第三十章 雨夜 顾湘手里打着把伞,怀里还抱着一把,在夜雨中穿梭。她小小的绣花鞋踩在青石板上,溅起了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一阵寒风吹来,她打了个寒战,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尽忠职守了。 然后她一抬头,便看见了那在雨中独自低着头行走的男人。 温客行全身都已经湿透了,衣服贴在身上,衣襟散乱,样子有些狼狈,他却毫不在意似的。 顾湘赶上去,叫道:“主人!” 温客行并没有回头看她,不过显然是听见了,脚步顿住,等了她片刻。顾湘忙小跑着到他跟前,将伞递过去,心里觉得自己凄风苦雨地出来一趟十分不值当——根据自家主人一向的操守,看他这样子,顾湘认为他是到某些不大见得了人的地方快活去了。 于是撇撇嘴,有些不以为然地问道:“主人这又是去哪里风流了?” 温客行撑开伞,走了几步,才低低地道:“跟人打了一架。” 顾湘顺口问:“床上打架?” 温客行回头看了她一眼,顾湘立刻从善如流地在自己脸上轻轻挥了一巴掌,一本正经地道:“啊呸,看你这张鸟嘴,胡说什么?真话是可以随便说的么?太阳打东边升起的事实是可以随便念叨的么……” “阿湘。”温客行却没有接她这个玩笑,截口打断她。 顾湘眨巴眨巴眼睛,雨下得更大了,水汽腾起一层迷茫的白雾,让她有些看不清温客行脸上的神色,只见他沉默了良久,才垂下眼,轻声道:“他说……他就要死了。” 顾湘“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问道:“谁就要死了?” “周絮。” 温客行话音顿了一下,不知是为了转移情绪,还是为了让顾湘听明白,一边继续往前走去,一边将语气压得平平淡淡地解释道:“他身上有内伤,我一开始见他那么活蹦乱跳的,以为没什么,今天才知道,那竟是治不好的,只剩下两三年的寿数。我一听,便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嘿,早知如此,我跟着他做什么?” 顾湘睁大了眼睛,她有些难以消化这个现实似的,半晌,才讷讷地问了一句:“周絮?” “嗯。”温客行低低地应了一声,“我原先觉着他不能是‘天窗’的人,那地方有进无出,凡是企图逃脱的人,都必须受七颗‘七窍三秋钉’,然后人会武功全费,会失去六感,会变成个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的废人傻子。我先是觉着,受了七窍三秋钉的人不可能像他那样子……今日听另一个人的话音,才明白过来,他多半是有什么特殊的法子,减轻了那鬼见愁的钉子的害处,可还是活不过三年。” 顾湘闻所未闻,大气也不敢喘地听着,到此,才问了一句道:“主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温客行闻言古怪地笑了一下,“我若是不知道得多一点,能活到现在么?” 顾湘哑然片刻,又追问道:“那……那个周絮,他……” “我以前见过一个天窗里逃出来的人。”温客行顿了片刻,才继续道,“从没有人能逃过那活死人的刑罚,他却逃过了,我猜他至少是大管家以上的级别,甚至……有可能是前任的首领。” 顾湘奇道:“他若是首领,又怎么会想逃……”然后她话音突然顿住,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缄口不言了。 温客行的脚步极快,像是要把身后的什么东西远远地甩开,顾湘人矮腿短,须得小跑着才跟得上,两人一前一后地沉默了半晌,眼看着温客行却越走越快,顾湘便忽然开口问道:“主人,你伤心么?” 温客行头也不回地轻飘飘地问道:“我伤心什么?” 顾湘想了想,也是,她实在想不明白温客行伤心什么。只听他轻笑一声,双脚几乎腾空似的擦着地面划过,一边道:“他脸上有易容,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个美人……再说,我喜欢香喷喷、软绵绵、细皮嫩肉的,他就算真有张美人脸,也不合我的胃口。” 顾湘便是用上轻功,也有些追不上他了,脱口道:“主人不是明明说过,喜欢窄腰个高,有一对好看的胡蝶骨……” “你记错了。”温客行截口打断她,片刻,又不知道在给谁解释,补充道,“我只是……觉得和他同病相怜罢了——阿湘,别跟着我。” 顾湘“啊”了一声,温客行人影一闪,转眼已经离她好几丈远了,顾湘挺委屈,大声问道:“主人,为什么哪?我又招你惹你了?” 温客行已经消失在雨帘中了,只有一句话远远地飘进她耳朵里:“你话太多。” 顾湘就一个人孤零零可怜兮兮地被留在了原地,她恨恨地跺跺脚,低骂道:“好心没好报!” 然后她抬起头,望向温客行消失的方向,忽然就想起了他那被雨淋湿了的后背,肩膀宽阔而端正,晃也不晃地一个人在雨中疾步而行,不肯等她一步。他身边空荡荡的,然而目不斜视地走过,像是已经踽踽独行了不知有多远的路。 就也有些觉得他可怜起来。 只是觉得同病相怜也好,怎么样也好……可那人竟也只是个昙花一现的过客,三两年,可不是倏地一闪,便没了么? 那西陵之下,冷风吹雨,房中烟花明灭至末路,竟已剪不堪剪。天下有谁能得即高歌失即休,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能么? 这一宿,没人知道温客行去了什么地方。 第二日清早,天才刚露出鱼肚白,周子舒的房门便被拍得山响,他拉开门,曹蔚宁险些冲撞进来,一把拉了他便猴急地往外跑,便跑边道:“你在屋里待得倒踏实,你那徒弟的小命都快没有啦!” “谁?”周子舒经过了极端混乱的一夜,只觉得脑子里那团浆糊还没化开似的,片刻,才反应过来,皱皱眉,“你说张成岭?又出什么幺蛾子事了,怎么老是他?” 曹蔚宁叹道:“我觉得他今年定是遇到劫数了,一遭接着一遭的,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么多人不想让他消停——昨天晚上忽然有人偷袭,要杀那孩子,幸好惊动了隔壁的赵大侠,这才将贼人拿住,结果那人竟是个死士,被拿住便服毒自尽了。你说……” 曹蔚宁的话音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疑虑,他想起今天一早师叔莫怀空说的话了——这么多大人物齐聚洞庭,究竟是什么人,要和这么个没多大出息的小孩子过不去?这么看来,与其说对方是要斩草除根,倒不如说像是杀人灭口。 曹蔚宁思想虽然比较简单,然而也隐隐感觉到了不对。那是一种气氛的不对——虽然眼下被高崇等人压下去了,可人们之间的疑虑和各种猜测,仍像瘟疫一样无声无形地传着。 那琉璃甲,究竟是什么东西? 周子舒他们赶到的时候,张成岭和赵敬的屋子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赵敬赤裸着上身,肩膀上像是见了血,坐在一边的一个长板凳上,有人正给他包扎,老爷子脸色很难看,腰上挂着刀,刀刃上的血还没擦干净。 地上有两个死人,全都是脸色青紫,看那样子该是服毒身亡,一具尸体旁边掉落了一把钩子,周子舒是一眼就瞧见了的——那是毒蝎的钩子。 毒蝎其实也分三六九等,看买家出钱多少,便宜一点的,便诸如那日帮着喜丧鬼将张成岭引出去的那帮,只办事,不卖命,若是买家出了大价钱,也能买到毒蝎中的死士。 一旦被这群不要命的蝎子盯上,那可麻烦得很,也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一拨失败了一拨又来,没完没了死乞白赖,并且都是不怕死的亡命徒,任务完得成,就回去吃香的喝辣的,完不成,就把命撂下。 所以相应的,价格绝对也不便宜。 是谁花了这么大的本钱,来杀张成岭?他们是觉得这只会流马尿的小兔崽子能通天彻地,还是将来能长出三头六臂? 周子舒脑子里忽然诡异地冒出一个念头,心说老子混了这么多年,想我死的人数都数不清,到现在却都没有过这等顶级追杀的待遇。 一时间投向张成岭的目光便有些微妙的感情了。 然而那少年站在一个小角落里,出乎周子舒意料,他倒并不是显得十分意外,也看不出恐惧害怕来,只是低着头,好像在看着那两具尸体,又好像在想着别的什么事,露出头顶上的发旋,沉默极了,别人问他什么,他也就是点头摇头,不多话。 高崇稍微弯下一点腰,和颜悦色地问张成岭道:“成岭,你认识这几个人么?” 张成岭瞥了他一眼,又将头低下,摇摇头。 高崇于是将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伸手摸摸他的头,说道:“孩子,别怕,这么多叔叔伯伯爷爷,都是给你做主的。你告诉我,昨天晚上,这两个恶人,和你说过什么话么?” 张成岭并不和他目光相接,听问,也只是又摇了摇头。高崇似乎也有些困惑,这时旁边有个人忽然阴阳怪气地插嘴道:“高大侠,你这么问有什么用,咱们有些年纪的人都知道,这两人是毒蝎的死士,死士只是杀人的刀,凶器会说话么?笑话!你还不如问问这孩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 说话的正是封晓峰,他这回没有坐在高山奴的肩膀上,而是站在地上,因为身高问题,只得扬着头,摆出一个用鼻孔接雨水的姿势,与他说话的欠揍口气十分相得益彰,双手抱在胸前,叫人看了,简直忍不住想把他拍得再扁一点。 那高山奴就一言不发地低着头站在他身后,一张脸生得粗犷狰狞,简直就像是话本上的罗刹鬼。 连高崇闻言都皱起眉,赵敬已经不干了,站起身来,指着封晓峰的鼻子怒骂道:“臭矮子,这种话你也说得出,良心叫狗吃了么?” 封晓峰冷笑道:“赵大侠,你接手张家遗孤以后,便寸步也不离开他,当他香饽饽一样地一直带在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也别把别人当傻子!” 封晓峰目光炯炯地望向那不抬头的张成岭,扯着嗓门道:“小孩,你说实话,张家的琉璃甲,你知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在你身上?是不是后来又被这位赵……嘿,赵大侠给私吞了?” 赵敬怒道:“封矮子,我操你祖宗十八辈!” 高山奴忽然抬起头,怒视着赵敬,封晓峰一摆手,高山奴便又安安分分地站回到他身后,封晓峰接着道:“赵大侠,你恼羞成怒,岂不落了下乘?” 赵敬便真的想扑过去教训他一通。 高崇忙拦住他,沉声道:“封兄弟,没根据的话咱们最好少说,伤感情——先来几个人,把这尸体收拾下去,其余的事,咱么再从长计……” 然而此时又有人道:“高大侠,你总是这样关起门来说事,可是让谁听不让谁听啊?趁着这时候大家伙都在,找那孩子问问清楚,不也是为他好么,不也省的三天两头有人惦记着他的小命?” 张成岭这时抬起头来,脸苍白得很,一双眼睛失了神采,他只感觉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所有人都在对着他指指点点,所有人都在逼他——给他们一个说法——可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周子舒从来是惯于隐藏在人群里的,永远也没有多少人会留意到他,此刻,就那么夹在一群人里,看着张成岭茫然无措的模样,忽然心里便涌起一股怒气。 他想推开所有人,把那少年拉出来,带他离开这藏污纳垢的地方。可那样做了,还是周子舒么?谋而后动,三思后行,这都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事无巨细,都抱着一百分的谨慎,深居幕后,绝不抛头露面。 那些年,连皇上都说他处事越发沉稳,丝毫破绽都不露……可叶白衣那老东西却说他藏头露尾。 第三十一章 脱壳 周子舒忽然感到有一道目光射在他身上,似乎有人专门盯着他看,便扭过头去,刚好和叶白衣的视线撞上。叶白衣也站在人群中,离他不远不近,没什么表示,连个点头的招呼都没有,仍是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那神色平静得,就像是对周子舒说出“你就快死了”的时候一样。 你就快死了,你都当了一辈子背着壳的缩头乌龟了——周子舒在心里默默地念道,他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都到这步田地了,还瞻前顾后地给什么铺什么路,又谋划什么呢?若一个人一辈子都不曾率性冲动过,他岂不是也太压抑、太可悲了些? 他忽然发现,其实自己的愿望,原来只是当个没壳不缩头的王八而已。 正在吵闹不休的众人忽然听见了一声轻笑,他那声笑声按说在嘈杂的人群中不应该被凸显出来,可也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方法,生生地就将所有人的声音都压下去了,然后一个面黄肌瘦其貌不扬的男人走出来,满声细语地说道:“诸位,大庭广众之下,为难一个孩子,这是什么道理?” 张成岭眼睛一亮,张张嘴,无声地叫了一声“师父”。 曹蔚宁替高崇引荐过周子舒,所以高崇顿了一下,便叫出他的身份来:“周兄弟。” 高崇只觉得十分奇怪,这男人此时,身上带着一种高手特有的气势,按理说自己绝对应该过目不忘,可偏偏,那日曹蔚宁带他们来高家庄的时候,他竟未曾留意到这人,甚至直到这时候,也只能勉强想起他姓周,却记不起他的名字了。高崇心里便是微微一凛。 只见周子舒对张成岭招招手,说道:“小鬼,你过来。” 张成岭立刻二话不说地扑向了他的怀抱,简直比见着亲爹还亲。 封晓峰尖声道:“你又是什么人?” 周子舒揽住张成岭的肩膀,偏过头去看了封晓峰一眼,见他那样子,便觉得十分不爽,于是慢条斯理地挑衅道:“矮子,连你老子都不认得了么?” 封晓峰大怒,这回还不待他发话,高山奴便低吼一声冲着周子舒扑过来,他那身形十分巨硕,每一步踩在地上,都好像连累着地面跟他震三震似的,那么山呼海啸一样地扑过来,手中还抡着一个足有人脑袋那么大的流星锤,便要把周子舒锤成肉酱。 他好像把每一个胆敢欺辱封晓峰的人,都当成杀父仇人一样对待,这两人的关系,也实在古怪诡异得很。 周子舒人影一闪却已经不在原地,顺便拎走了张成岭,流星锤砸在地上,竟把青石板砸出了一个大坑。 高崇冷眼旁观,竟觉得这人的轻功仿似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一般,拎着一个人,竟还能有这样的速度。 高山奴一击不中,扬手又一锤横扫了出去,“嗡”地一声。周子舒看准了时机,脚尖在那锁链上轻轻一点,又拔起两尺高,然后借着流星锤扫过来的方向,在锤头上补了一脚,也不知他这一脚有多大的力气,反正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流星锤已经转了一圈,直扑向自己的主人了。 高山奴身形可不怎么灵活,实在是避无可避,情急之下,他只得抱紧身体,缩起头,勉强侧过去,大喝一声,用肩膀硬受了这一下,整个人被那锤给打飞了出去,摔在地上。 封晓峰尖叫一声,像是那流星锤是打在他自己身上一样,此刻竟也顾不上别人,先扑上去看他的高山奴。高山奴的肩膀被打碎了一边,却毕竟比别人都皮糙肉厚些,还活着,意识也清醒着,蜷缩成地上巨大的一坨,也不出声,一双眼睛就那么痛苦的望着封晓峰。 封晓峰这才抬起头来,恶狠狠地将目光投向周子舒。 周子舒面沉似水,说道:“他想要我的命,我却并没有想要他的命。”然后拉起张成岭,道,“我们走。” “站住!”这回是华山掌门于丘烽,他一站起来,华山派身后的几大门派全都跟着他站了出来,于丘烽面色十分不善地看着周子舒,随后草率敷衍地抱抱拳,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位侠士,你就这样把这孩子在天下英雄们面前带走,可也太不把大家伙看在眼里了吧?” 周子舒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问道:“那于掌门说要怎么样呢?” 于丘烽道:“要走可以,你先让他说出为什么三番两次有人追杀他,张家究竟是不是和琉璃甲有关系,那琉璃甲如今又在谁手上?!” 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这苦大仇深的华山掌门,低下头,问张成岭道:“你知道他在说什么么?” 张成岭抿紧了嘴唇,摇摇头。 周子舒又问道:“他问你的话,你想说么?” 张成岭伸出手,小心地拉住他的衣服,不言声。周子舒便点点头,回头对于丘烽说:“于掌门,你有问,他也可以不答,咱们还是就此别过,后会无期的好。” 言罢拉起张成岭抬腿便走,于丘烽身后的苍山掌门黄道人冷笑一声:“小子目中无人!”便率先发难。这黄道人十分其貌不扬,一张黑蛋脸,极尽歪瓜裂枣之能,偏爱跟在那常年拿着把折扇,老做风度翩翩状的于丘烽身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此刻出手竟然不满,像是一颗巨硕的土豆弹了过来。 周子舒暗笑一声,说他目中无人也算对,反正在场这些母鸡似的只会咋咋呼呼的货,他是没一个瞧得上的,眼看着黄道人一招递到,周子舒连张成岭的手都未曾放开,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两人电光石火间竟也不知走了多少招,随即黄道人闷哼一声,往后连退三步,“噗”一声喷出一口血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变成了一只蔫土豆。 场下立刻“师父!”“掌门!”的惊呼一片。 于丘烽急了眼,指着周子舒道:“哪里来的邪魔歪道,莫不是和那群恶鬼一伙的?不要放走他!” 打不过就给人扣一顶大帽子,周子舒扯扯嘴角,搂住张成岭,无意与他们纠缠,转眼间已在几丈以外。场中一片混乱,有曹蔚宁磕磕巴巴地维护他的,有高崇赵敬等意味不明地不动声色的,还有被以于丘烽为首的一帮子饭桶撺掇起来、不明原因地跟着闹事的。 大呼小叫,简直像个狗市。 周子舒身如鬼魅一般从人群中穿梭而过,偶尔出手打发掉几个撞上来的。他怀里的张成岭因为琉璃甲的关系,简直变成了一块谁都想啃上一口的肉骨头,于丘烽就好像忽然化身疯狗,在他身后穷追不舍。周子舒只觉得,这华山掌门跟个老娘们儿似的,还没完没了了! 心里便也冒火了,顿住脚步,旋过身去,打算和他碰一下。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鞭影破空而至,刚好截住于丘烽的去路,随后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周子舒定睛一看,那衣衫凌乱一身酒气的人,竟是昨夜招呼都没打一声便走人的温客行。 只见温客行一双眼睛红彤彤的,脚步有醉汉特有的凌乱,对周子舒十分骚包地笑了一下,打算摆个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姿势,不过被一个酒嗝给破坏了——他说道:“阿絮,你……你先去吧,我给你截住他……他们。” 他这话还没说完,人便踉跄了一下,那模样简直像个风中的不倒翁,头晃尾巴摇的,看着便让人胆战心惊,然而偏就把于丘烽往他身上招呼的几下子都躲了去。 左摇右晃中,他手中鞭子毫无章法地乱甩,也不知道怎么的,那么“正好”,便缠住了于丘烽的小腿,众目睽睽之下,将华山掌门人给绊了个大马趴。 温客行还使劲揉揉眼,一边腿软得面条一样地踩着秧歌步,一边歪着头看着羞愤欲绝的于丘烽,手在眼前晃了晃,大着舌头道:“喂,那个……两、两个脑袋的,你……你也喝多了?做什么在地上爬?” 周子舒瞥见,心里摇摇头,觉着这回华山派是要和温客行不共戴天了。 他领了温客行这份情,也不耽搁,拎起张成岭便趁机遛走了,又不知从哪顺手牵羊地弄来两匹马,将张成岭扔在马背上,便带着他绝尘而去。 张成岭骑术不行——他简直什么都不行,才走了没多远,便有些追不上周子舒了,在马背上晃来晃去。 周子舒心里暗叹一声,知道他是块朽木,便也不把他当栋梁要求,在跑了一阵之后弃了马,带着张成岭翻进了一个荒废了好久没人住的院子,叫这担惊受怕了大半天的少年歇歇脚。 没多大一会功夫,这荒院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张成岭立刻草木皆兵地跳起来,却见是温客行,晃晃悠悠一步三摇地走了进来。 张成岭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装醉,谁知此时一看,才发现他简直东西南北不分,没头苍蝇似的走了几步,“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周子舒面前,然后身子往前一扑,便倒了下去。 周子舒忙扳起他的脸一看,见温客行面色红润,完全没有什么受伤的迹象,还知道冲他傻笑了一下,两条胳膊死死地抱住周子舒的腿,往旁边一滚,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把他那两条腿当了枕头还是当了被子。 周子舒忍不住问道:“你这是掉到酒坛子里了?” 温客行大着舌头说道:“我昨日,找到了一个酒、酒窖……嗯,在里面泡了一宿,喝了十几坛……痛快,痛快!” 他是真喝多了,一笑起来,便停不下来,死死地抱住周子舒的腿,将脸埋在上面,口中还含糊地念叨着“痛快”。 周子舒无话可说地看着他头歪在一边,青天白日便呼呼大睡起来,于是断定了此人乃是吃饱了撑的。 第三十二章 容炫 且说他们三人就这样大喇喇地拍屁股走人了,此刻高家庄却乱成了一团,曹蔚宁还在跟旁边的人义愤填膺地说着此事明显是华山派不厚道,莫怀空便拉扯了他一把,简短地命令道:“你给我闭嘴。” 曹蔚宁转头看着他师叔,刚想说师叔你怎么能向恶势力低头呢?便见莫怀空指着于丘烽道:“没见他都要寻死觅活了么?你闭嘴吧,关你屁事,老实看着!” 曹蔚宁就老老实实地闭嘴了。 他东张西望了一会,又压低声音,问莫怀空道:“师叔,你说那赵大侠和高大侠,怎么就这么轻易地让周兄把张家的小孩给带走了呢?” 莫怀空一双鹰隼一样的目光盯着前方,闻言冷冷地扫了曹蔚宁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说道:“你脑子被狗吃了么?” 曹蔚宁早被他骂得皮糙肉厚,丝毫不见脸红,仍然非常诚恳地等着师叔解惑,谁知莫怀空把脸扭过去,又不理会他了,曹蔚宁片刻后才想明白了,发现自己真是脑子被狗吃了,竟连这也看不出——分明是他师叔也不知道嘛! 慈睦大师匆匆赶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男子,这男人身形削瘦,一身玄衣,嘴角往下撇着,还有两道不浅的法令纹,剑眉入鬓,双目极亮,一看便知是个不好惹的主儿。慈睦大师见此闹剧情景,只得用上了少林的狮吼功大喝一声,不少武功低微的叫他这么一声吼给弄得眼前直发黑,人群这才安静下来。 高崇和赵敬见了慈睦大师身后的男人,却都站了起来,赵敬率先道破了这男人的身份,叫道:“沈世兄!” 曹蔚宁只听莫怀空“咦”了一声,便忙见缝插针地问道:“师叔,这是谁?” 莫怀空皱皱眉,说道:“这是蜀中沈家的家主沈慎,平日里跟个大姑娘似的,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闷在家里养白脸,唯恐晒黑了他的,怎么今日竟舍得一身细皮嫩肉,大老远地跑到洞庭来见日头了?真是奇了。” 曹蔚宁没听说过这个人,便傻呆呆地“啊”了一声,莫怀空最看不惯他那蠢样子,便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解释道:“你们这年纪的人,多半不知道了,想当初,江湖上最负盛名五大家,便是江南张家,太湖赵家,洞庭高家,蜀中沈家,还有太行陆家。不过如今除了高崇赵敬,张家已经就剩下一个人了,沈家早就金盆洗手不问江湖事,陆家也没人了,五大家族早就名不副实,好些年轻人已经不记得他们了。” 曹蔚宁便掐着手指头算了算,问道:“不对啊师叔,算上张家后人,这才来了四个姓,哪来的五家?” 莫怀空不耐烦地道:“那是因为陆家家主头十年病死了,他上辈子没积德,这辈子断子绝孙,没落下一儿半女,因和那变成死鬼的泰山掌门华房龄有些交情,便把自己的家产和几个小徒弟交托给了泰山派,如今华青松都在这里,可不算是陆家了么?你怎么狗屁也不懂,哪来那么多问题?别跟别人说我是你师叔,丢人现眼!” 只见沈慎低低地和慈睦大师说了什么,慈睦大师便叹了口气,诵了一声佛号,点点头。随后沈慎站出来,回头接过一个沈家子弟手上托着的盒子,将盒子打开,那里面有个用丝绸包着的小包裹,沈慎将包裹打开,只听有人倒抽了口气,失声叫道:“是琉璃甲!” 曹蔚宁也伸长了脖子去看,见那盒子里的东西完全露了出来,竟是一片极精美的琉璃碎片,不过巴掌大,在日光下闪着微弱的光。若不说,谁能知道,就是这片小玩意,掀起了这么大的一片腥风血雨? 于丘烽喉头微动,清清嗓音,喃喃地道:“这真的是那五块琉璃甲之一么?” 沈慎道:“千真万确。”他说完这句话,却把目光转向了高崇。 高崇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沉默了半晌,才对一边的邓宽说道:“我书房进门左边的架子上,第三格那本《礼记》后面,有一个暗格,你把它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拿来给我。” 邓宽不明所以,领命去了,片刻后回来,手里也碰了一个小盒子,高崇接过来,叹了口气,将盒子当众打开,与沈慎的那小盒子并排放在一起,两块传说中的琉璃甲,就这么亮相在了所有人面前。 只听高崇说道:“事到如今,老朽是必须要给诸位一个交代了。琉璃甲,的确是一共有五块,这些年,其实就是我们五个人一人拿着一块,几年前陆兄早逝,便将他的那块托付给了泰山掌门华大侠,却不想……竟给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慈睦大师接过话头,道:“阿弥陀佛,这其中事端,老衲倒是也知道一些。” 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这位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的少林高僧,只听他说道:“不知在场的诸位,有谁还记得三十年前那一场武林浩劫。” 此言一出,有些年长的人,登时脸色已经变了,连一直在一边看热闹似的叶白衣,也微微抬起头来。 而此时,周子舒也在依着记忆,给完全蒙在股里的张成岭说张家的旧事。温客行在一边睡得人事不知,被周子舒踹开,还紧紧地攥着他的袖子不撒手,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十分不像样子。 周子舒早晨被曹蔚宁拉出来的时候,正准备吃些东西,没来得及,只得先包好收着,这时候便拿出来给了张成岭,看这少年一通狼吞虎咽。 “三十年前的事,我只是知道个大概,那大约还是你父亲年轻的时候,江湖中出了一个武学奇才,名字叫做容炫,他一柄长剑,四海之内罕逢敌手,又喜爱云游结交各方豪杰,据说和当年的五大家族的年轻一代都来往甚密。如今五大家族已经不提了,不过你作为张家后人,总是知道的吧?” 张成岭点点头,嘴边还沾着点心渣,又说道:“可我爹不曾提过他。” “不光你爹不曾提过,这三十年来,他的名字都是一个禁语。”周子舒叹了口气,接着道,“后来容炫娶了亲,据说他的妻子也是个出类拔萃的姑娘,十分貌美,乃是神医谷出身……” 他话音到此忽然顿住,低头看了一边的温客行一眼,心道,也是神医谷出身,难不成这也是巧合? 一抬头,张成岭正不眨眼地巴望着他往下说,周子舒心里有些疑问,却没在他面前表露出来,便继续道:“两人伉俪情深,本是神仙眷侣,然而谁知,有一天,那容炫的妻子,竟被人害死了。” 张成岭一怔,问了个傻问题:“那是为什么?” 周子舒笑了,害死一个人,用得着什么理由么? 他还是想了想,解释道:“多半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吧。容炫的剑法我不曾见过,只听说是真正禁得起‘空前绝后’四个字,他未到而立之年,便自成一派,创出传说中的‘封山剑’,这辈子不曾见过当年劈山分海的封山剑法,可也是一大遗憾。他那封山剑分上下两册,上册是武功心法,下册是剑招,下册乃是他自创,上册,传说是他偶然得到的一本上古传下的秘笈,心有所感而编的。你可知道……单是‘绝世高手’这四个字,便能让人癫狂。” 张成岭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容炫心里大恸,竟然走火入魔,性情大变,开始滥杀无辜,不得已,当年的五大家族牵了这个头,甚至请动了山河令,要联手追杀他——算来,从上一回山河令现世到如今,已经是三十多年的光景了。后来,容炫逃进了风崖山青竹岭,在那里,和以五大家族为首的追杀他的人,有过一场恶战,也不知死了多少人,据说现如今仍然能听见死人夜哭。谁能想到,昔日好得要穿一条裤子的人,竟至于刀兵相向,不死不休呢?” 这世间所谓情意,难不成都是这样无常么? 他顿了片刻,点头道:“不错,风崖山青竹岭,正是鬼谷,至今没人明白,当年的恶鬼们,为什么站在了容炫那边。那一战打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最后容炫自尽,天下英雄损伤过半,五大家族也从此一蹶不振。也正是因为那一回,双方都真正是都大伤元气,才有了之后鬼谷有入不得出的规矩,买得三十年的太平。” 周子舒说到这里,也皱了皱眉,这故事他也不过是听来的,并没有加上自己的猜测,这样说出来,其实不明不白的地方很多,比如当年究竟在风崖山发生了什么事,容炫的妻子是怎么死的,那样一个本该成为一代宗师的奇才,又是怎么会沦落到鬼谷,与那些人为伍的?幸好张成岭不是个精明的孩子,只是懵懵懂懂地听了,并不大懂。 这当中的事,被掩埋了那么多年,又有多少是能见得了光的呢? 参与过的人,要么死了,要么缄口不言,连天窗都没能搜集到当年的真相。周子舒怀疑……那琉璃甲,就是当日风崖山之战的遗留之物。 傍晚,周子舒终于掰开了温客行死拽着他衣服的手,打了些野物回来,烤来吃,他琢磨着,自己是去哪里都无所谓的,可带着这么个小东西,便是个累赘了。 却也不愿意逼着他,只让张成岭自己去想该要何去何从。 温客行醉得不轻,到天都黑了下来,仍烂泥一样地瘫在那不起来,周子舒又教了张成岭几句口诀,叫他自行去领会,便靠在一边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有些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摸索到他身上,竟十分不老实地去解他上衣的扣子。 周子舒一把攥住那人脉门,睁开眼。 这时的温客行哪还有半分醉意,见被抓住了,也不慌张,只是黑暗中冲他笑了笑,还有理有据地道:“我就是想见见传说中的七窍三秋钉长什么模样,没想把你怎么样,也不是故意耍流氓。” 什么叫做“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错误的开始”,被姓温的猥琐男人给阐述了一个具体。 他一只手腕被周子舒抓着,另一只手撑在地上,几乎是半伏在周子舒身上,张成岭这时已经睡死过去了,两人呼吸和说话都放得极轻,黑暗中,竟有种不可名状的暧昧。 温客行忽然凑近了,将外袍解下来,裹在他身上,挑起他鬓角的一缕发丝,低声问道:“阿絮,‘周絮’是你的真名么?” 周子舒甩开他的手,将他推开,理直气壮地道:“温兄说得什么笑话?好像‘温客行’便是你的真名一样。” 温客行闻言挑挑眉,更加柔声细语地反问道:“那依你之见,我该叫什么呢?” 周子舒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问道:“温兄,你真的姓温么?我倒觉得,你该姓容才是。” 第三十三章 鬼主 温客行慢慢地坐正了身体,沉默不语地看着他。他两条长腿盘起来,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膝盖,半晌,才轻声说道:“我不姓容,只恨我今生今世没见过那姓容的,不然见他一回,宰他一回。” 周子舒脸上看不出什么讶异的神色,闻言顿了顿,才放慢语速,说道:“哦?看来那是我猜错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如今的鬼主,便是容家后人呢。” 黑暗中只能听到张成岭轻轻的鼾声,两人相距不远,却都是死一般地沉寂,不知过了多久,温客行才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和他平日里傻乎乎见牙不见眼的表情不一样,眼角并没有笑纹,一双漆黑的眼睛依然冷冰冰,反射着微弱的光,尖锐地看过来,长眉微挑,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哦?” 周子舒话音轻得似乎连嘴唇都不怎么活动,语速却极快:“喜丧鬼花钱雇了毒蝎,一路缀着那小鬼,其实并不是要杀他,而是非常想知道,张家庄惨案的那一回,他有没有见到过一个少了一根手指的人,据我所知,吊死鬼薛方,便是少了一根手指的。但从那日在破庙里遇见那群人开始,我便知道,张家灭门的案子,并不是鬼谷之人做的。” 温客行似乎很感兴趣一样地追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周子舒轻轻笑道:“从十万恶鬼众手里毫发无伤、全胳膊全腿地把那小鬼一路护送到太湖,我若是真有那么大本事,早就称霸武林了,还在这混什么混?” 温客行用一种很是炽热目光看着他,说道:“……你也不用这样自谦。” 周子舒继续道:“可为什么喜丧鬼要追着这小鬼不放呢?我想着,或许只有一个解释,无论张家庄的案子是谁做的,这中间定有青竹岭恶鬼,私自出谷,参与到了其中,喜丧鬼怀疑……或者说,想让别人怀疑,那人便是吊死鬼。再者那日顾湘在破庙中杀了的黑衣人临死的时候,说过一个‘紫’字。紫什么呢?我想……不会是紫煞吧?” 温客行点头道:“不错,我二人从江南一路跟到了太湖,又一路跟到了洞庭,来得巧合,出现得也可疑,我还杀了地穴里的那个小鬼,也是怕他吐露我身份,对么?” 周子舒说道:“这并不难猜,温兄,放眼整个江湖,叫我猜不出来路的人,实在太少了,南疆北漠不算,中原武林,充其量一只手也能数过来,和你相处了这么多日子,若再不明白,岂不是太傻了么?” 温客行沉默了一会,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噗嗤”一声笑出来,点点头,道:“你知道的事真是太多了,周……庄主?周大人?” 周子舒笑道:“如今不过草民一个,鬼主实在太客气了。”在温客行方才直接点名“七窍三秋钉”的时候,周子舒便知道,自己的来路恐怕已经被他猜到了。 两人便无话了,那一刻,温客行不再是油嘴滑舌专好男色的大混混,周子舒也不再是荒腔野调潦倒落魄的流浪汉——风崖山诡秘的主人和天窗莫测的前首领在一个废宅里默然相对,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唯一的见证人还居然在一边睡得昏天黑地。 周子舒便往张成岭的方向看了一眼,将声音压得更低:“鬼主一直跟着这孩子,难道不是因为觉得他知道些什么,比如……那个犯忌离开鬼谷、之后又一直追杀他的人究竟是谁?” 温客行笑眯眯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跟着他呢?” 周子舒失笑:“你不是跟着他,难道还是跟着我不成?” 温客行却只是笑,那样子竟非常容易让人误会成他正深情地看着一个情人,笑得周子舒愣是觉得有些发毛,半晌,温客行才轻飘飘问道:“阿絮,你不觉得我们俩越来越配了么?” 周子舒斩钉截铁地道:“完全不觉得。” 温客行看着他,仍只是一脸让人寒毛倒立的温柔,周子舒和他面面相觑半晌,忽然问道:“你这是吃错了什么药,还是练功走火入魔的后遗症?” 温客行却忽然轻轻地抓住他的手指,摸索着攥住他手心,执起来,低头轻轻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反问道:“你说呢?” 周子舒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只觉得那嘴唇的温润触感和那人纠缠不去的目光缠在了一处似的,越发觉得他疯疯癫癫、病得不轻了,便干笑一声道:“温兄胃口实在是太好了。” 温客行厚颜无耻地道:“好说,只是我一见你便胃口大开,你说可怎么办呢?” 随即不待周子舒接口,温客行便继续不着边际地扯道:“还是好多年前,我在路边看见一具死尸,头发都枯死了,散乱着凝成一团,衣服也看不出原先的颜色,顶着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鼻子被削了去,连五官的轮廓都看不出了,身上被一杆枪从前胸穿到后背,自胡蝶骨下过,我多瞧了几眼,一见那对骨,便知道,这生前定是个绝世美人,后来你猜怎么着?” 周子舒深深吸了口气,然而温客行却抢在他开口前说道:“我这一辈子看人骨,还从未走眼过,所以啊,阿絮,你干脆把易容洗了,让我也亲亲抱抱过过瘾。世间美人稀有,可也不算特别难得,我胸怀阅尽天下美人的大志,向来绝不纠缠,说不定见了你本来面貌,天雷勾地火,跟你睡上一宿,也就不惦记了。你这样……我却想跟你过一辈子了。” 周子舒本想说什么,话都到了嘴边,一听到这,立刻忘词了,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温客行就前仰后合地笑起来,指着周子舒道:“吓死你。” “你娘的。”周子舒简短地点评道,然而却顿了一下之后,又想到了什么,忽然拍拍他的肩膀,说道,“算了吧,你也节哀顺变。” 温客行愣住,讷讷地问道:“什么?” 周子舒却不再和他说话,只是靠在一边闭目养神。 为什么会在好多年后,仍把一个死人的模样特征记得那样清楚,连穿得是什么,头发什么样都复述得分毫毕现呢?必然已是回忆了无数回,已经刻在心里,一回又一回地装作若无其事东拉西扯地样子说出来,唯恐自己忘了他的模样。 周子舒就是莫名地明白那种感受——也许他们偶然于茫茫人海中相逢,不知彼此的底细,可这不妨碍他们生来便是知己。 第二日周子舒便和张成岭离开荒院——当然,还带着一个不请自来的姓温的跟屁虫。周子舒打算再去一趟平安银庄,看看上回嘱托的事他们查得怎么样了,也好多了解一些事,以便在张成岭那空空的脑壳里塞些东西,省得他懵懵懂懂地就知道傻练功夫。 张成岭很快便发现,跟着他这便宜师父学点东西,真是十分痛苦,他只管自己背出一长串的又拗口又不知所云的口诀,也不管别人听得懂听不懂、记得住记不住,这就算是教给你了,美其名曰“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张成岭只觉得周师父领的这个门槛实在太高了,简直比别人那的半山腰还高,云里雾里的,脑子里更是一坨浆糊了,两眼翻白地背得磕磕巴巴,那傻样子看得周子舒十分不耐烦,便一巴掌扇在了后脑勺上,骂道:“你那是背口诀呢,还是上吊呢?” 张成岭知道自己笨,也不敢回嘴,委委屈屈地看着他,周子舒便道:“干什么?” 张成岭说道:“师父,我不明白。” 周子舒深吸一口气,觉着自己受他一声师父,理当有些耐性,便勉强着按捺下性子,放慢了语速,自觉很有耐心地问道:“是哪里不明白?” 张成岭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低下头去,小声道:“哪里都不明白……” 周子舒默然无声地移开目光看向别处,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道:“小鬼,你脖子上顶着的那玩意儿究竟是脑袋还是夜壶?!” 温客行跟着在一边拾乐,见状,便上前拉开他们两人,自动把自己想象成跟在严母身边的慈父,一边自得一边臭美,乐滋滋地跟周子舒道:“你差不多行了,会不会教徒弟?多聪明的也让你骂傻了。” 周子舒道:“怎么不会,我师弟就是我一手教出来的。” 温客行微微睁大了眼睛,奇道:“那你师弟背不出口诀、练不会招式的时候,你怎么办?” 这年代有些久远,周子舒皱着眉想了一阵,才说道:“我让他将本门入门的练气口诀抄过三百遍,练不会慢慢练,再不会不给饭吃,还不会……也不用睡了,半夜叫人把他卧房锁上,叫他去雪地里自己领悟。” 张成岭闻言偷偷打了个寒战。温客行愣了半晌,才叹道:“令师弟……真是命大。” 周子舒脚步一顿,忽然道:“他命不大,已经死了。”张成岭和温客行都看着他,他那一张青黄的面孔看不出丝毫端倪,周子舒不甚温柔地拍拍张成岭的头,平铺直叙地道,“好好学吧,你想多活几日,便得有本事。” 然后他将张成岭丢给温客行,留下一句:“我去见一个朋友,你替我看他一会儿。”便运起轻功,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张成岭和温客行两个面面相觑。 半晌,温客行才深有所感地道:“你师父说得十分有道理,得有本事——算了,他也不在,咱们换换脑子,我接着给你讲上回那个红孩儿的故事的后半段。” 张成岭是个没出息的,便立刻又来了精神,两人一边往最近的一家酒楼走,一边听温客行说道:“那些个妖魔鬼怪可怎么办呢?红孩儿想了很久,试了无数个法子,终于让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只需一个法宝——” 他们两人一个顺口胡诌,一个十分捧场,路途中十分愉快,正想走进一家酒楼,忽然,只听身后一个女孩叫道:“主人!主人,可找着你了!” 温客行和张成岭回过头去,见顾湘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奇的是,她身后竟然还跟着个曹蔚宁。温客行想不通这两个货怎么混到一块去了,还没开口问,便听顾湘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说道:“昨日不见了你,我便去找,结果听这位曹大哥说你和周絮将那张家的小子给带走了,他便自告奋勇地带我出来寻你们啦!” 曹蔚宁一脸傻笑,连声道:“自当奉陪,自当奉陪。” 顾湘继续道:“主人,曹大哥不但人仗义,还十分有学问呢,我跟你说……” 温客行简直想装成不认识他们两个,拉着张成岭便往酒楼里走。 第三十四章 妖姬 周子舒再次走进银庄的时候,迎出来的便不是掌柜一个人了。 一个身材微胖,满脸福相的男子听闻他来,大步迎了出来,这人细眉细眼肉鼻头,一张脸活像笼屉里蒸出来的白花花的大馒头,看着便十分惹人喜爱。银庄掌柜的微微弓着腰,在这人身后两步的地方跟着,态度十分恭敬。 他一见了周子舒,先是愣了片刻,然后才试探似的问道:“您是……周公子吗?” 周子舒笑道:“怎么,平安认不得了?” 原来这迎出来的男人便是“平安银庄”的宋大当家宋平安,传说此人原先是南宁王爷府上的管家,主人故去了,便自己出来,靠着一点积蓄经商买卖,不几年,便做得家大业大。 全国都有他的产业,一年四处奔波,谁也不知他在哪一处。不少客商都知道这位宋大当家,做起生意买卖来,十分精明,却难得的不奸,竟是个厚道仁义的,一来二去,口碑十分好,连带着路子也宽,宋家也越发兴旺发达起来。 宋平安十分激动,吩咐掌柜的打烊,又遣散了小伙计,清了场,请周子舒坐下,说道:“奴才本来在扬州附近,听见消息,便立刻赶来了,底下人可曾怠慢过公子?我家主子念叨了您好几年啦!” 随后平安压低了声音:“当年多谢周公子,把我家主子离京的消息瞒了下来,才有这几年太平日子。” 周子舒啜了口茶水,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七爷他一向可好?” 心里却想着,你家主子早点滚蛋才叫消停,大家也就都能过上太平日子了。 平安笑道:“好得很,好得很,烦劳公子惦记着,小人接到消息便传信回去了,昨日才收到主子回信,说正和大巫往这边来呢,十天半月的,估计也就能到了……” 周子舒闻言,平静的脸上立刻抽搐了一下,心道这中原武林已经够乱乎的了,那祸害竟然还要来掺和一脚,真是流年不利,天灾人祸赶齐全了,嘴上却还客气道:“怎么好劳动七爷和大巫呢?” 平安道:“那有什么的,我家主子久居南疆,也闲得十分没事做,正好出来活动活动身子骨,主子说了,当年还曾与公子约定,将来定要替公子说个腰细貌美的南疆妹子当媳妇呢。” 周子舒大汗,忙道:“戏言,戏言罢了……” 他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前一日那荒院里,温客行一本正经地,说出“我却想跟你过一辈子了”的模样,便觉得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子上像是长了钉子,怎么都不舒服,浑身不对劲。 平安与他寒暄了几句,便说了正题,道:“公子来问过琉璃甲的事,奴才叫底下人留心了,这些日子知道点东西——公子可知,昨日一位名叫做沈慎的男子随着少林方丈出现在了洞庭,还带来了一块琉璃甲的事?” 周子舒一怔:“蜀中沈家的家主沈慎?” 平安点头道:“是,此人不问世事已久,此番竟忽然出现,显然是听到张家遇害的消息,也待不住了。” 周子舒心下急转,即刻反应过来,说道:“是了,当初太行陆家并未曾留下子嗣,只有几个不成器的小徒弟,都交给了泰山掌门华房龄,再算上张家……难不成,传说中的五块琉璃甲,竟在当年的五大家族手上?” 平安道:“周公子果然闻一知十,那沈慎一现身,高崇便也承认了琉璃甲,在高家庄也有一块,终于说出了此物的来龙去脉,您可曾听说过‘阴阳册’‘封山剑’和‘六合神功’?” 周子舒微微皱眉,点头道:“阴阳册我只听说过一点,不知真假,据说是神医谷的圣物,可生死肉骨,号称无病不可医——封山剑则是三十年前堕入魔道的绝世高手容炫自创,下半部是剑招,而上半部心法,便是他自‘六合神功’中领悟而出的,那‘六合神功’自上古传下,缺损不少,十分晦涩难懂,极易走火入魔,然而也威力极大,天下莫能有与之争者……高崇的意思难不成是说,琉璃甲里的秘密,便是容炫留下的两部武学经典?” 平安点头道:“正是,据高大侠说,容炫当年走火入魔,一方面是丧妻之痛,然而之后魔性大发,却也是因为练功不当。容炫身死后,他们几人便找到了琉璃甲,见两大奇功和那神医谷圣物‘阴阳册’都蕴含其中,但凡是练功夫的,没有能不为其倾倒的。他们当时只觉这东西太过危险,便将琉璃甲摔碎,约定五大家族各保存一片,再不叫魔功现身江湖。” 周子舒听后皱起眉,半晌,才极缓慢地点点头,说道:“高崇是这样说的……” 平安面有愧色地道:“奴才实在能力有限。” 周子舒笑着摇摇头,说道:“天窗和四季庄,关于三十年前的惨案内幕尚且不能知之甚详,何况你一个生意人呢?已经帮了大忙了——不过话说回来,五大家族各持一片琉璃甲的碎片,赵家的呢?赵敬没给个说法?” 平安点头道:“赵家家主宣称赵家的琉璃甲被盗了,不知所踪,此言一出,当时在场的众人几乎要闹起事来,华山掌门像是有了确凿的证据,说就是那赵敬私吞了张家的琉璃甲似的,昨日奴才派去的人说,华山掌门差点和赵大侠动起了手。” 周子舒便想起那日在地穴见着的那片琉璃甲,多半便是赵家遗失的,偷东西的必定是当晚死了的于天杰和穆云歌两个中的一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被一个鬼谷的小鬼得了便宜,之后那片琉璃甲鬼使神差地落到了温客行手上,叫方不知盗走,可如今方不知也死了,并且疑似死在了喜丧鬼手下…… 周子舒只觉得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一般难受,一个劲地往上反苦水,心道这件事还能再复杂一点么? 他心事重重的别过了平安,一路回去找张成岭,高崇说的话,周子舒并不全信——他以前要处理大量的真假消息,报给皇上的,必须得是去伪存真的,要查清楚一件事,往往前因后果要查证许多,全都没有破绽了,才敢上呈,所以无论听见什么,都习惯将信将疑,随时准备推翻以前所知道的。 进了酒楼,他一抬头便瞧见了温客行张成岭并曹蔚宁和顾湘四个人,周子舒还心道,怎么这四个人竟走到一起去了。随后他发现张成岭和温客行两个人各自占着桌子一角,表情都十分凝重,便有些不明所以,抬腿上楼,才要打招呼,便听见曹蔚宁在那里大发感慨。 “……其实我最担心的,还是正派中人后院着火,大家为了这琉璃甲伤了和气,岂不闻二‘李’杀三士的故事么?只怕一场武林浩劫因此而起,到时候便是‘逝者如斯夫’的情景了……” 顾湘很傻很天真地问道:“逝者什么?” 曹蔚宁耐心地扯道:“‘子在河边曰,逝者如斯夫’,说的是老子他老人家,有一日睡梦中神游,竟如同到了河边一样,往下一看,死人同流水一起顺流而下,十分悲怆,有感而发……” 顾湘瞪大了眼睛道:“主人,曹大哥知道得真多,还会掉书袋哪!” 周子舒就知道为什么张成岭和温客行表情那么凝重了,当下表面上若无其事一般,脚底下打了个旋,转身便往外走去。 谁知竟被温客行这眼尖嘴贱的给瞧见了,此人是典型的死也要拖个垫背的,立刻激动地叫道:“阿絮,怎么往外走?等你半天啦,快过来!” ……周子舒心道,这遭瘟的鬼谷谷主真他奶奶的缺了八辈子大德了。 温客行喜滋滋地拉开一把椅子,叫周子舒坐下,又亲自给他倒了酒,无比殷勤地说道:“快来,尝尝这店家的好酒,滋味正经不错。” 周子舒面无表情地企图用目光表达对他的声讨,温客行和他对视了半晌,忽然扭捏地小声道:“这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哪……” 顾湘见了,一边用手遮了张成岭的眼,一边苦着脸道:“狗眼都瞎了。” 曹蔚宁红着一张脸,又变得结结巴巴地说道:“顾、顾、顾姑娘,其、其实不用羡慕周兄和温兄情深如许,姑娘如花美眷,定也会……也会有良人暗中倾慕不已的……” 顾湘眨巴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看向他,问道:“啊?是么?在哪呢?” 曹蔚宁就呆呆地望着她,半晌,才答非所问地说道:“顾姑娘,我、我、我也能叫你阿湘么?” 周子舒专心致志地低头喝酒,告诫自己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简直如坐针毡,只觉得呕得他舌头都麻了,有生以来第一回没喝出杯中之物的滋味来。 然而正当这时候,门口忽然进来一个人,一见此人,喧闹不堪的酒楼忽然一瞬间静谧了下来——这是个女人,目不斜视地走进来,见那端着盘子的店小二呆若木鸡地看着她,便轻轻一笑,已经化身呆头鹅的店小二手里的盘子立刻掉在地上碎了。 她实在是太美,大多数看到她的人,那一刻都不约而同地觉着,这是他们一辈子看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连顾湘都呆了片刻,拉拉曹蔚宁的袖子,小声道:“你瞧她,可别是仙女吧?” 谁知曹蔚宁只是顺着顾湘的目光瞥了一眼,便又将注意力收了回来,小声道:“这女子目光游移飘散,相书上说叫做桃花眼,心术定然不正,不及……不及……” 他后边的几个字压得十分低,以至于正盯着美人看的顾湘没注意到。 倒是温客行“噗嗤”一声笑出来,心道敢情这曹蔚宁自己不机灵,所以也瞧不惯别人目光灵动,看对眼的都是顾湘这样直眉愣眼的。 那美人目光扫视了一圈,随后竟径自上了楼,往他们这边走来,她一双眼谁也不看,单单锁在周子舒身上,一双含情带露的眸子简直像是只能装得下周子舒一个人一般,款款而来,在他旁边站定,弯下腰呵气如兰地对他说道:“我叫你请我喝酒,行不行?”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朵大桃花,任谁都能被砸得晕头转向,然而还不待周子舒说话,只见旁边忽然伸出一只煞风景的手来,隔在他们两人中间,温客行毫不客气地将手探进周子舒怀中,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他的钱袋子勾了出来,光明正大地塞进自己怀里,然后镇定地说道:“姑娘,我看不行。” 第三十五章 绿妖 周子舒抬起头端详着这美人,脸上的表情相当柔和,轻声细语地问道:“姑娘,在下认得你么?” 那美人笑道:“难不成你不认得我,就不愿意请我喝酒么?” 周子舒笑了笑,说道:“怎么不愿意,别说一壶酒,以姑娘你这样的人品,就是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在下都绝不眨一下眼——小二,上壶好酒。” 然后他顿了顿,扫了一眼面色不善的温客行,又指着他对店小二道:“算他账上。” 顾湘还是第一回在自家主人脸上瞧见这么姹紫嫣红的神色,顿时觉得这顿饭简直值死了。 那美人花枝乱颤地笑起来,声音如银珠落玉盘一般,魅音秦松的曲子,和她比起来,简直什么都不算。酒很快被送上来,周子舒道:“姑娘请坐。” 美人一只柔荑扶着他的肩膀,柔声道:“不坐了,我喝完就走。” 周子舒“啊”了一声,微露失望神色,温客行却冷哼一声,说道:“是啊,这桌子可是在是有点挤了。” 那美人扫了温客行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她连喝酒的样子都比别人好看得多,举手投足间简直无处不美,周子舒的目光片刻都舍不得离开她的脸一样。只见那美人放下空空的酒杯,伸出手指在周子舒侧脸上轻划了一下,问道:“我要走了,你跟不跟来?” 周子舒二话没说,站起身便跟着她走了,连头都没回一个。只听“啪嚓”一声,温客行手里的筷子断成了两截,顾湘和张成岭立刻低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曹蔚宁却一脸义愤,指着那对狗男女远去的方向不平道:“枉温兄你对他一往情深,他怎能如此见色……见色……” 见色忘义?好像也不对,曹蔚宁咬舌头了。 温客行转过头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这姓曹的傻小子如此顺眼,遂一脸潸然欲泣状寻求安慰——于是这回换顾湘咬舌头了。 然而曹蔚宁思量了片刻,又正色对温客行道:“这事……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唉,温兄,方才是我嘴快了,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周兄不是那样的人,一定是有什么苦衷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可不要误会他。” 顾湘立刻附和道:“是啊主人,你可不要误会,你瞧周絮那脚后跟都是冲着你的,可见他走得多勉强啊。” 这回即使是曹蔚宁也听出顾湘这话不像话了,只能又无奈又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张成岭道:“顾湘姐姐,你别说话了。” 温客行忽然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转身就走,追着周子舒而去,留下三个人面面相觑。顾湘吞了口口水,小声道:“我家主人这是急了。” 曹蔚宁摇摇头,嗟叹道:“真是夜来风雨声,眼泪流多少……自古情之一字,伤人最深,可有什么办法呢?” 张成岭心道,我还能说什么呢?于是默然不语,低头吃饭。 那美人一直将周子舒带到了一个小巷子里,左拐右拐,进了一个小院,院子里栽了几棵梅,还未到开花的季节,美人推开一扇屋门,随后一股幽幽的暗香扑鼻而来,美人卷起珠帘,半倚在门边,巧笑嫣兮地说道:“怎么,你不进去么?” 周子舒顺着她的目光往里扫了一眼,从那打开的小门,能见到里面影影绰绰的屏风香塌,梳妆台歪在一角,铜镜旁挂着一件女子的长裙,胭脂盒子未曾盖上,妆奁散乱——传说中的温柔乡也不过如此。 周子舒笑着摇摇头道:“姑娘的闺房,在下一个臭男人,怎好随便进?” 美人笑道:“你这会还君子起来了,我请你进来,你也不进来么?” 周子舒又笑了一下,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尖,说道:“姑娘赎罪,在下就是再多一个胆子,可也不敢往这烧着‘胭脂冢’的屋里钻,那是要站着进去,横着出来的。” 美人嘴角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随即又笑道:“你们男人,不是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么?怎么你都跟着我来了,这会又不中用了?” 周子舒道:“话说这么说,不过能活着还是活着好,活得时间长点,也能多从牡丹花下过几次,你说是不是?再说了,我可没有千万人中、叫你一眼看到便非此君不嫁的魅力,这点自知之明在下还有,姑娘实在太抬举了,不说咱们痛快点,直接说你所图的是什么,说出来,没准……也好商量。” 美人觑着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不奔着你去,还能奔着谁去呢?你们那一群,不是女人,就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还有个傻小子,一心全都扑在了那傻姑娘身上,另一个……” 她微微顿了顿:“另一个更是奇怪得很,自打我进去以后,便没看过我一眼,眼里只盯着你一个‘臭男人’,你说怪不怪?唉,看来看去,竟只有你这么一个正常男人,我不奔着你去,还能奔着谁去呢?” 周子舒干咳一声,立刻后悔自己问了这问题,于是直接了当地道:“姑娘若是奔着琉璃甲来的,可以回去了,我手上并没有张家的琉璃甲,倒是听说昨日高大侠和沈大侠各自拿出了一块,你若有心,不如去他们那问问。” 美人微微眯起眼,将撑着珠帘的手放下,轻声道:“琉璃甲,我总会会拿全的,别管是谁手里的,你说没有,我又凭什么信你的话?你们男人不是最喜欢骗人的么?” 周子舒只是靠在梅花树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表情平静地盯着美人的脸看了一会,忽然感慨道:“姑娘形容举止,在我见过的诸多女子里,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了。” 这句话本来是句好话,可不知为什么,那美人听见了,脸上的笑容却立刻保持不住了,竟有些失态地尖声问道:“你说什么?” 周子舒摇摇头,轻声道:“我只是说,姑娘的人已经很美了,就算五官平平,也算另一种丽质难掩,何必执迷于皮相,反而落了下乘呢?我有一位朋友说过,面相天成,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稍有改动,便能叫人看出端倪来,我看姑娘也算手艺精湛,怎么这道理竟然不懂么?” 美人脸色冷了下来:“那你还跟我来,难不成是为了羞辱我?” 周子舒只是摇摇头,柔声道:“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易容之术,外行人瞧不出究竟,内行人门道就多了,周子舒惯于观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这女人虽然风姿绰约,年纪却肯定不小了,然而她的脸庞颈子乃至手上的肌肤颜色都十分自然,自然到简直像是真的一样,没有半点破绽,天下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只有当年四季庄传下来的绝活——虽然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 只见这美人忽然冷笑一声,说道:“好啊,那便叫你知道。” 她从怀中抽出一块锦帕和一小瓶药,将那药水倒在帕子上,然后开始抹脸,那如画一样的美丽面容便随着她的动作一点一点地剥落下来,皮肤退了颜色,五官变了形状,然后从左半边脸,剥下一片如蝉翼一般的人皮面具,简直像是传说中的画皮一样。 周子舒屏住呼吸,这女子本身长得并不丑,虽比不上她画出来的那样惊世骇俗,却也绝对算是个美人——如果不是她左半边脸那诡异可怖凹凸不平的烧伤疤痕的话。 他在那一刻,知道了这女人是谁,于是脱口问道:“你是……绿妖柳千巧?” 绿妖柳千巧,可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据说她身负千张画皮,精通魅惑之术,最爱化身美人勾引年轻男子,吸人精气将人至死。手上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案子,可她实在太变化多端,竟也没人能抓得住她。 柳千巧冷笑道:“这回,你可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拿到琉璃甲了吧?” 周子舒默然片刻:“你不是为了封山剑,是为了阴阳册。” 她变化多端,可自己那张脸却是一辈子也不能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女子爱美天经地义,一个普通女人,为了一张好皮相,尚且能做出不少叫人吃惊的事,何况是她。 精于易容术者,如果守不住自己那颗心,而执着于皮相,千万张面具换来换去,自己都时常弄不清楚自己姓甚名谁,是美是丑,那不是离疯魔不远了么? 周子舒摇头道:“张家的琉璃甲,真的不在我们任何一个人身上。” 柳千巧冷笑一声,手中亮出一把短剑,招呼都不打,便向周子舒刺过来,周子舒一旋身侧过让开,屈指去扣她的手腕,却不料那她腕子上忽然弹出一圈刺猬一样的针,都泛着蓝光,随后一团雾气从她袖中冒出来,周子舒急忙缩手,闭气连退三步,柳千巧人影一闪,已经不见。 只留下一句话道:“你等着吧!” 周子舒叹了口气,陡然对前路心升忧虑,今日有绿妖,明天又是谁来呢?张成岭这个人,简直是世上最大的麻烦了,怪不得高崇赵敬那两个老狐狸那日那么由着自己把这祸害带走。 他转身往外走去,才推开院门,忽然侧面伸出一只手,动作如电地扣住他肩膀,周子舒反射性地沉肩缩肘,撞了个空,随即变招,侧掌劈过去,那人硬受了他一下,闷哼一声,不依不饶地扑到他身上,嘴里叫道:“谋杀亲夫……” 周子舒一脚将他踹开,双臂抱在胸前,皱眉道:“温谷主,你今日又忘了吃药了么?” 温客行呲牙咧嘴地捂着肋骨,一副要断了的模样,嘴上却不依不饶地说道:“你竟当着我的面和女人走了!你竟跟着她到这种地方幽会,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 周子舒脱口便是一句:“不是你整天去勾栏院鬼混的时候了么?” 这话一出口,周子舒悔得差点连舌头一起吞了,心道自己一定是被气糊涂了,这种话居然也说得出。 温客行先是怔了怔,随后笑嘻嘻地死皮赖脸地贴上来:“自打我决定缠上你以后,可再没有碰过别人。” 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谢谷主厚爱,实在对不住,我可没决定缠上‘谷主’你。” 温客行想了想,似乎觉得也有道理,于是点头道:“那倒是——不过,你可以随便幽会,我也可以随时听墙角。” 周子舒问道:“温谷主,你知道‘无耻’两个字怎么写么?” 温客行大言不惭地说道:“该无耻时,就得无耻。” 周子舒低下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攥成拳头的手指又给捋平了,谁知那五根手指头好像害了相思病一样,拼命往一起凑,并且十分蠢蠢欲动地想在眼前这人脸上来那么一下。 他于是强迫自己不去看温客行那张脸,七窍生烟地转身就走——居然连钱袋子都忘了要回来。 第三十六章 不悔 角落里有一个老叟,店小二好心,并没有赶他走,老人的身体像是缩过水,一脸褶皱,穿着一件破旧的棉衣,稀疏的须发凌乱,双手合什,跪在地上不停地对过往的人作着揖,旁边放着一个缺了口的破碗。 张成岭眼睛瞧着他,满耳朵都是曹蔚宁的高谈阔论:“……有道是菊花香自苦寒来……” “不对啊曹大哥,菊花是秋天开的,秋天有那么冷么?” “咳,吟诗之人多半无病呻吟,不事稼穑,都是一帮闲来无事在书房里吟风弄月之辈,分不清菊花是什么季节开的,也实属正常嘛!” “哦,果然是一帮要闲出屁来的书呆子,什么都不懂,啊哈哈哈……” 曹蔚宁和顾湘两个人讨论起风花雪月和诗词歌赋来,实在是能把人给逼疯,张成岭忍耐再三,终于听不下去了,便摸出几个铜板,走下楼去,俯身放到那讨饭的老人碗里。 老叟絮絮叨叨地念叨道:“善人哪,谢谢善人,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你……” 张成岭抿起嘴,十分勉强地笑了一下,他想他爹才是真正的善人,老天爷保佑了他一辈子,就那一晚上,神仙喝醉了酒,没瞧见,他爹便死了。 好人要靠老天爷保佑,坏人却能凶狠地活下去,这岂不是很可笑么? 他便坐在了台阶上,自然而然地默念着周子舒教他的东西,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念着念着,像是小和尚念经一样,便走了神,目光飘到很远的地方,心想师父怎么还不回来呢?师父回来第一件事肯定又是骂人,谁让自己那么笨呢? 半大孩子,骨肉正在疯狂地生长着,几个月以前刚到赵家庄,赵敬才叫人给他做的衣服,眼下穿在身上已经显得小了,裤子短了一截,在脚踝以上可笑地晃荡着。 张成岭便低下头,伸出手指捏着自己的裤脚,卷起来又放下——心里想道,我也不是故意这么笨的,谁还不想聪明点,早点学好了本事,早点给家人报仇呢? 他想起年幼的时候,教他武功的师父向他爹告状,他爹只是摸着他的头,赔着笑脸对那师父说道:“您多担待吧,五根手指头伸出来还不一样长呢,我这孩子小时候发过一场烧,比别人慢了点,可也是个好孩子,将来不指望他能有多大出息,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啦。” 这世上有帝王将相,便也必须得有贩夫走卒,否则还了得么? 张成岭心想,自己大概生来就是个“贩夫走卒”的料子,可老天爷偏不叫他安生,偏要逼着他长成师父那样,长成赵伯伯那样,这不是要断他的活路么? 小小的少年脑子里有各种想不通的东西,想不通师父教他的心法,想不通温前辈教他的剑术,想不通命运,也想不通自己该何去何从,他心里忽然划过一个念头——若是活不下去,就死了吧。 这求死的心思实在太过痛苦,他眼眶一酸,竟忍不住要落下泪来,情不自禁地又想起师父那张板着的脸,想起他说“你还是不是男人了,动不动就流马尿”,便又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张成岭这厢天人交战,没有注意到,那蒙着黑纱在酒楼里弹唱的艺人,正拨着琴弦,慢慢地向他靠拢过来…… 且说周子舒和温客行,两人一前一后气氛诡异地才要离开那小巷子,忽然听见不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周子舒脚步便是一顿。 随后两人只见眼前白影一闪,“扑通”一声,那绿妖柳千巧便被来人像丢一个大麻袋一样地丢在地上,往旁边滚了半圈,想爬起来,大概是被封住了什么穴道,又趴了回去。 这不知怜香惜玉、随手丢人的,正是那老吃货叶白衣。 叶白衣指着柳千巧问周子舒道:“这疯狗一样的丑八怪是做什么的?” 这句话简直戳中了柳千巧的死穴,那女人望向叶白衣的目光像是要把他千刀万剐,周子舒立刻便知道了——这姓叶的如此怪胎,多半是因为打了一辈子光棍,像他这样的货色,若是有女人愿意和他过,母猪简直都不用上树了,非得上天不可! 温客行赶上来,一把抓住周子舒的手腕,踏上前一步,瞪着叶白衣——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位温谷主对叶老前辈的敌意甚重,当然,这原因也可能类似于狼狗护食的本能之类——只听温客行十分不快地问道:“怎么又是你阴魂不散?” 叶白衣扫了他一眼没理会,好像自从温客行说出“十年之内定取你性命”的豪言壮语之后,叶白衣对他的容忍度上升了很多,只是指着柳千巧淡淡地说道:“我是追着一个小贼过来的,就要抓到他了,这女人突然跳出来,一个字都不说便拦住我去路,竟叫那小贼逃了。” 周子舒皱着眉扫了柳千巧一眼,又问叶白衣道:“贼?前辈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竟然当起了抓贼的捕快?什么贼这样神通广大,偷了什么东西?” 叶白衣道:“你们走的第二日夜里,高家庄便失窃,你说,还能被偷了什么东西?” 温客行和周子舒对视一眼,心里都是一震——那是什么人,能在眼下戒备森严的高家庄偷东西? 叶白衣瞟了周子舒一眼,说道:“小子,你最好小心一点,沈慎死了。” 反应迅捷如周子舒也不禁怔了怔,心道沈慎死了和他有什么关系,做什么要让他小心,还没来得及说话,温客行已经替他问了出来:“那又怎么了?” 叶白衣没言声,抬头望向他们二人身后,然后眉间现出一条十分清浅的纹路——这石佛竟然皱眉头了。 一声冷哼自二人身后响起,一个人说道:“自然跟你有关系,那日高大侠收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想要张成岭的命,便拿琉璃甲来换’,沈大侠多半是担心故人之子,随即追了出去,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便已经是一句尸体了,手上还攥着一张跟高大侠那张一样的纸条,当晚高家庄便失窃,你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周子舒听着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便知道是来了一大群人,他心中陡生疑虑,转过身去,见方才说话的正是那日被他拍出去的苍山掌门黄道人,黄道人说这话的时候得意非常,配上那獐头鼠目的尊容,简直像是一只尾巴翘上天的大耗子。 周子舒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手痒脚痒,又想将他拍飞了。 于丘烽淡定地站在黄道人身后不远处,面沉似水地问道:“这位周公子,能不能解释一下,你当日从众目睽睽之下带走的那张家的孩子,眼下又到哪里去了呢?” 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洞庭那夜秋雨之后,天气已近肃杀,华山掌门当此时日,仍能手摇折扇,咬字清晰地站在街头质问周子舒,竟真的颇有那么一点遗世独立的味道——大概周围的人实在受不了如许清风,都叫他这铁扇给扇跑了。 周子舒顿了顿,低下头,忽然笑了一下,问道:“怎么,诸位这是觉得……我带走了张成岭,得了张家的琉璃甲不算,还以他为质,向高家庄要挟另外两块?” 黄道人道:“难道不是?” 周子舒抬头望天,忽然轻飘飘地叹了口气,摇头道:“我错了,我怎么会觉得,猪的脑子,能想得出人的主意……” 温客行唯恐天下不乱地补充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你……”黄道人才要上前,只见于丘烽“啪”地一合折扇,单手拦在了他面前,对周子舒道:“周公子,那么请问,我们和叶少侠追着一个在高家庄鬼鬼祟祟地贼人到了此地,为什么贼人不见了,反而见到二位,和……” 他目光往下一扫,正好和柳千巧的目光对上,柳千巧像是浑身被冷水过了一遍一样,轻轻地打了个寒战,于丘烽却笑了,拖长了声音道:“哦?这位夫人,莫不是传说中的绿妖柳千巧?千变万化神鬼莫测,我于某何德何能,今日竟能一睹这位……真容,实在是三生有幸。” “绿妖柳千巧”几个字一出口,于丘烽身后的一大帮人脸上都闪现出惊奇、厌恶、或鄙夷的情绪,看来这女人的名声已经烂到了一定地步。她被叶白衣封住穴道,用尽了全力也冲不开,那样伏在地上,脸都憋红了,左脸颊上的疤痕好像重新沸腾起来了一样,更加恶心可怖。 周子舒莫名地就想起她走进酒楼的那一刻,举手投足游刃有余,优雅得像个仙子,一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赞叹的目光,然后那样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虽然知道她不值得同情,却还是隐约觉着她可怜起来。 一张脸,其实有那么重要么? 柳千巧看着于丘烽,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微颤动了两下,却又咽了回去。 叶白衣忽然开口道:“不是他。” 于丘烽笑了笑,说道:“叶少侠还年轻,又加上久居长明山,还不懂世人心思险恶啊——周公子若说和此事全无关联,敢不敢脱下上衣,叫我们看看你后腰上有没有那个鬼面头?” 温客行立刻叫道:“什么?脱也不能给你脱,你算什么东西?” 于丘烽并不理会他,只把注意力放在周子舒一个人身上,问道:“周公子不肯,莫不是身上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见不得人?周子舒忽然心里升起一股子啼笑皆非的感觉,觉得这一切都太荒谬了——他后腰上是什么都没有,胸前却有七颗钉子,然而可不和那鬼面一样,也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么? 他忽然便笑了,心想道:我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当年先帝在时,订下连环计策,横扫二皇子一伙,揪出一连串朝廷蛀虫的人是我,当年北方蛮族入侵中原,直捣京城时,死守程武门一步不退的人也是我。这大庆的江山如今从风雨飘摇千疮百孔中慢慢恢复,露出那么一点生气、叫你们所有人都能安居乐业、以至于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狗咬狗——整个繁华世道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事,都是我一手料理——我当年事手段狠毒,也害过人,可如今也能抱着残躯贱命积德行善,从始至终我问心无愧,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周子舒目光扫向于丘烽,沉默了片刻,轻轻地说道:“是啊,你算什么东西。” 第三十七章 闹剧 那半人不鬼的十几年里,他心如铁石,不曾彷徨,也不曾失措。十五岁以稚子之身撑起四季山庄,十八岁偶遇太子赫连翊被激起一腔少年豪气,二十三岁一手建起“天窗”,该做的可都做了。 纵然青史不能留下他的名字,可这万里河山会铭记他的功业。 周子舒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微微提起,却更像是苦笑,然而他的目光扫过来,却如同划过说不出的冷光似的,那一瞬间,黄道人的脚步瑟缩了一下,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想要往后退的欲望。可他余光扫过于丘烽,又硬着头皮定住了。 黄道人一直觉得于丘烽和他那死了的儿子,都是徒有其表的小白脸,干什么都不行,只靠着身后那日渐衰微的门派撑着脸面,还能勉强跻身于几大门派中间。苍山派自来与华山关系不错,黄道人觉着自己是看在世代交情的面子上,处处帮着这小白脸,一方面自诩自己实在讲义气,一方面又看着于丘烽可怜。 当着这么一个可怜又窝囊的男人的面,黄道人又怎么好退呢? 他心中估量了一下自己身后这一大帮子人,心里顿时厚实了,心道我们这么多人,就算是一人踩你一脚,也够把你踩成面条了,于是中气十足地叫道:“跟他有什么好说的,抓回去一审便知!” 他这声音一炸,正好在于丘烽耳根底下响起来,于丘烽就是轻轻地一皱眉,不自觉地扇动了几下他那把山水画的折扇,脑袋往旁边轻轻地偏了一下,心里烦透了和黄道人之流的货色为伍了,只觉得这人其貌不扬也便罢了,行为举止更是像个山野村夫,菜市上杀猪切肉的屠夫也比他文雅不少,头脑简单,还喜欢四处蹦跶,一张嘴十里八村都听得见,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存在。 于丘烽冷笑着瞧着周子舒,没接黄道人的话茬,心道,若不是这些年华山派势微,担心孤掌难鸣,哪个要和这路球球蛋蛋的玩意称兄道弟?这二愣子若是愿意冲头阵,便让他去好了,正好这两人不知来路,不知深浅,那古僧后人又不知是个什么态度,拿他去试水。 于是尴尬的事情就发生了——黄道人的本意是喊完这一嗓子,叫于丘烽接上,然后身后一大帮子一拥而上,他自己也不用出什么力,还在得意洋洋地在那等着,谁知于丘烽没吱声,只是等着他冲锋陷阵,身后一帮人不明原因地也都只是看着他,谁都没有移动一步。 几十号人拥堵在这小小的街巷里,那一刻,竟没半个人说话,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似的。 温客行活了这半辈子,竟还没见过这样的奇观,他自来是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想耍流氓便耍流氓的,当下一点面子也没给这些个大侠们留,便径自前仰后合地笑起来,指着黄道人喝倒彩道:“我说几位,你们这别是没排练好,忘词了吧?下去吧,场子都没踩熟就敢来唱大戏?可没有赏钱了。” 叶白衣在一边瞧了半晌,嘴里说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便转身走开,也不管被柳千巧了,白影一闪没了踪迹。 周子舒觉得这简直是一场闹剧,于是也不想再理会这群人,便也要离开,黄道人怪叫一声:“小子休走!”随即纵身扑上来,周子舒身形忽然拔起,头也不回,口中喝道:“滚!”长袖一卷,竟是两道劲力,不偏不倚地一道打在黄道人肩膀上,一道打在他膝盖上,那黄道人便真得乖得像个孝子贤孙一样,依言滚了。 温客行简直乐得扶墙直不起腰来了,第一回发现这周絮不单招人喜欢,还有那么一股子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玩笑精神,实在是太有趣了。 然而他还没笑完,便乐极生悲了,于丘烽趁着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周子舒身上,忽然发难,长剑尖鸣出鞘,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直戳向温客行脖颈。 他虽然刚才句句针对周子舒,好像完全没看见有温客行这号人物似的,其实一直在暗暗留意这人——温客行便是化成灰,风度翩翩的华山掌门也会记得,就是他叫自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摔了个狗啃泥,此仇不报,于丘烽觉得自己简直枉为爷们儿——当然,于掌门纯属多虑了,因为他就算此仇报了,世上恐怕也没几个二傻子拿他当爷们儿。 温客行一拍墙壁身子往后躺倒躲过,于丘烽不依不饶,“刷刷刷”几剑又到,一招比一招狠毒,温客行心里便纳闷,他那日是真的灌了不少酒,也是真的酩酊大醉不知今夕何夕,早想不起和于掌门那点鸡毛蒜皮一样的“小过节”了,就算他想起来,估计也不以为然——又不是娇滴滴的大姑娘要面要漂亮,摔个跟头就摔个跟头呗,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所以这会儿完全不知道自己一个“无辜”的过路人,是怎么得罪这位于掌门了,看对方的架势,简直像自己抢了他媳妇一样——温客行十分委屈,因为这世上大多数人,是不会有个男媳妇的。 他并没有出手,连连后退,口中道:“我说,你这是又什么意思?” 于丘烽冷笑道:“邪魔歪道,天下人得而诛之,本来便是人人喊打之流,多说无益,受死!” 温客行一侧脸,闪过一剑,准确地伸出两根指头,夹住于丘烽的剑,冷笑道:“人人喊打?对不住,我可不是耗子,也求您行行好,别苦大仇深得好像您自己是耗子药一样!” 他轻叱一声,于丘烽的剑便折在他手里了。 折人兵器,在武林中对别人莫大侮辱,估计能排在杀父夺妻之后。 于丘烽眼睛都红了,一掌拍向温客行胸口,同时飞起一脚便踹向他下身,速度之迅捷,简直像是千锤百炼出的一招一样,幸好黄道人被“滚”出去以后,他身后的那一帮疑似看热闹的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该斩妖除魔的,都去纠缠周子舒了,没人瞧见这小小的角落里,华山掌门正当众上演“撩阴脚”。 噫,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温客行侧过身,一抬膝盖正好磕在于丘烽腿骨上,登时便听见骨头“啪嚓”响了一声,折了。 同时一掌和他对上,于丘烽只觉一股子汹涌如海一般的内力顺着手掌袭来,大惊想要撤掌,却已经来不及了,手掌像是被对方吸住一样,那股内力山呼海啸一般顺着他的经脉涌上来,几乎要把他撑爆。 那一瞬,于丘烽慌乱地抬眼看见眼前这笑嘻嘻没个正经的男人的表情——冷漠阴森,混不在意,就像是一个真正的魔物,杀人如麻,毫不动容。 随即只听一个女人尖叫一声,一股凌厉的小风扫过,几根细如牛毛的针向温客行扑过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撒开于丘烽,隔空拍出一掌,那细针被他拍散,掌力却不散,随后而至的女人根本来不及躲闪,便被他这一掌正打中胸口,飞了出去,狠狠地撞在了墙上。 温客行这才看清,偷袭他的,正是那不知何时冲开了穴道的柳千巧,他先是一怔,随后明白过来了什么似的,大声叫道:“阿絮快来,我看见了奸情!” 周子舒简直不知该说他什么好,转身将一个不依不饶送上来找死的人踹出去,俯身拎起柳千巧,简短地道:“少废话,走!” 温客行立刻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跑了。 两人运起轻功飞驰而过,也不知跑了多远,早将那群跳梁小丑甩下,周子舒这才停住脚步,将气息奄奄的柳千巧丢在一棵树底下,出手封住她几处大穴。 温客行双手抱胸,笑道:“好么,你把她一起弄走了,邪魔歪道的名声可更坐实了。”他想了想,又颇为得意地感慨道,“行啊,反正我也没什么好名声,你是我的人,这也算同甘共苦了。” 周子舒看都不看他,俯身查看柳千巧的伤情,从怀中摸出一小瓶药,不管三七二十一,死马当成活马医,先给她塞了一颗进去,说道:“老温,嘴是用来说话吃饭的,不是用来放屁的——再多一分力,她当场就被你打死了。” 温客行听得那一声有点不耐烦、但说不出熟络的“老温”,登时心花怒放,至于后面那句,他自动认为“打是亲骂是爱”了。 柳千巧咳嗽一声,这轻轻的一的动,便险些叫她浑身散架,一双眼睛怒视着周子舒,勉强道:“你……装什么好心?” 周子舒却不理会她,只是半蹲下来,问道:“我问你,你易容的手段,从哪里学来的?” 柳千巧倒不曾想到他一开口便是这个问题,愣了愣,随后“呸”了一声,气息奄奄还非常彪悍地说道:“关你什么事?” 温客行闻言,说道:“柳姑娘,难不成你改变容貌也好、夺琉璃甲也好,都是为了于丘烽?那我可劝你一句,女人丑不怕,笨也不怕,最怕的就是没长眼睛。那路货色,亏你看得上。你道于丘烽是怎么找到我们的?叶白衣又是怎么追着一个黑衣人到了那小巷子里的?谁故意误导,叫你以为那跑了的黑衣人是于丘烽,以至对叶白衣出手的?谁在所有人面前点明你身份的?傻子,他拿你当挡箭牌呢。” 他一言戳破了这不再二八的女人的“少女”心事,登时比叶白衣当面的那句“丑八怪”还要命,柳千巧若是还有一点力气能动,也要爬起来咬死他了。 周子舒道:“你闭嘴。” 温客行得令,立刻把嘴唇抿得紧紧的,简直恨不得自己只长了一瓣嘴唇似的。 周子舒心里估摸着这柳千巧的年纪,一双眼睛盯着她的脸,忽然问道:“你……小的时候,是不是遇见过一个没有眉毛、饿得半死又受伤的怪人?你还给过他吃过饭?” 他师父秦怀章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次被仇家追杀身负重伤,落难到一户农庄里,身无分文,据说多亏了一个脸上有疤的小女孩,偷偷给他端来饭吃,助他熬过了那最困难的时候,秦怀章无以为报,见她容貌已毁,十分可惜,便教了她几手易容的功夫,却没想到,日后竟是害了她。 柳千巧嘴上没说话,闻言脸上却飞快地闪过一抹讶然,周子舒便明白了,低头想了想,从怀里将那瓶伤药拿出来,放在柳千巧面前,说道:“你往后好自为之吧。” 便起身走了。 温客行兴冲冲地周子舒,嘴里还说道:“她暗算你,你竟还对她那么好,可真是……” 然而他话音却突然顿住,因为看见周子舒边走,边从怀中掏出另一瓶药水,擦在脸上,一开始不明显,多擦几下,便渐渐露出了不一样的肤色来。 温客行眼睛都不眨了,越瞪越大—— 第三十八章 劫杀 蜡黄发青的肤色慢慢被洗去,他下巴上像是被削去一层肉一样,拿下了一个温客行从没见过的东西,刀刻一样的骨头轮廓便显露出来。 温客行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看着他十指如飞地卸着脸上的易容—— 不像那洛阳城里笑靥如花一般的小公子,也不像那洞庭楼上黛眉香腮的清倌红人,这是一张男人的脸,谈不上颜色,只有黑白——苍白而削瘦脸颊,嘴唇薄如一线,也仿佛没有血色一般,眉眼的轮廓很深,睫毛浓密,半遮住他那双浓墨重彩的眼睛。 是的,那一瞬间温客行只能想到这么一个词——浓墨重彩,那眼中像是沉淀了化不开的黑,只在角度变化的时候,才流过一层似有似无的、内敛的光华来。 他忽然发现,其实对方一辈子都不将那易容卸下来,在自己心里,也从来就应该是这样一副模样,如今看到他长得竟如自己想象中的感觉别无二致,就像是……已经认识了他很久很久一样。 温客行无意识地喉头滚动了一下,开口道:“阿絮……” 周子舒不在意地“嗯”了一声,将脸上遗留下来的最后一点易容抹干净,这么长时间一直带着这东西,他都快以为那就是自己的脸了,骤然将那些东西都抹下去,竟然还有些不适应。原本打算顶着这张脸就这么过了,谁知道麻烦这玩意简直如影随形,以后的日子难道又要三天两头换一张人皮面具么? 他顿时又心情不好了 温客行润润嘴唇,低声道:“我……有没有说过,我其实是喜欢男人的?” 周子舒用一种“废话,难道我不知道”的表情瞥了他一眼,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张人皮面具,丢到温客行怀里,吩咐道:“不想继续麻烦就带上。” 那人皮面具做工甚是精良,若是平时,温客行还会大感兴趣地研究一番,然而此时,他却连看都没看那东西一眼,只是紧盯着周子舒不妨,口气极严肃正经地问道:“所以你这是打算色诱我么?” 周子舒活了这么大年纪,自觉从头到脚都是个纯爷们儿,还真没被一个男人用这么猥琐的目光和这么郑重地口气调戏过,他一直觉着温客行不是眼神有毛病,就是心眼有点问题——要么是心上少开了俩洞,要么就是开豁了,不然怎么满大街的漂亮姑娘小伙子他不纠缠,专门绕着自己恶心人玩呢? 于是不理会他,边走,边又摸出另一张人皮面具扣上。 温客行眼前便上演了一场从美男子到一个猥琐斜眼中年人的乾坤大挪移,只觉他自己的五脏六腑也跟着翻了个跟头,恨不得把眼睛按在水里洗一洗,眼前所见简直是惨绝人寰,便叫嚷着:“太伤眼了,你给我换一个!” 说着,便伸手去要代劳,帮他揭下去。 周子舒觉得他是无理取闹,一侧脸闪了开去,谁知温客行执着极了,不依不饶地追上去——于是刚刚一致对外的两个人,在外患暂时已去的情况下,便又重新恢复到了内斗的状态里,你一招我一式地在原地难分难解地打了起来。 周子舒一拳打向温客行锁骨,温客行却不躲不闪,周子舒没打算真的把他打残了,电光石火间将拳头往上移了两寸,擦着他的肩膀过去,温客行却趁此机会抓住了他的手,眉开眼笑地说道:“哎,商量件事,我瞧你也是个光棍,咱俩就凑合了吧?”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那么一种笑嘻嘻的模样,眉眼弯弯,像是故意不让人看出他的眼神表情一样,故意不叫人知道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周子舒便不耐烦地问道:“我要你干什么用?” 温客行凑近了他,将他的手举起来到自己下巴的高度,轻轻地用自己的下巴尖蹭着,然后趁周子舒一身鸡皮疙瘩奋力抽手的时候,忽然出手将他脸上的面具摘了,丢在一边,压低声音问道:“你说干什么用?” 周子舒翻了个白眼,面无表情地看了温客行片刻,忽然便笑了起来,他那脸苍白的地方太过苍白,浓重的地方太过深邃,总叫人觉得有那么一点薄情寡义的样子,唯有笑起来的时候,眉目舒展开,嘴角似留下一点刻痕,浅淡苍白的嘴唇浮上几乎看不出的颜色,竟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可爱起来。这可爱的男人同样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反问道:“养着你,留着闹饥荒的时候宰了吃肉么?” 他低低沉沉如耳语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温客行几乎头皮一炸,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他说了什么,便重重地挨了一脚,膝盖一软,差点直接来个五体投地,周子舒甩开他大步离开,又摸出一张人皮面具带上——简直比刚才那个还要丑得天怒人怨。 大摇大摆得意洋洋地走了。 且说这两位大爷悠哉游哉地离开打情骂俏去也,张成岭正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思索人生,他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便被顾湘一把拎了后领丢在一边,随后温热的血扑在他脸上,四下尖叫炸起,顾湘一张俏脸上满是肃杀,手中的匕首正往下滴着血,脚底下是方才那拉着琴四处走的黑衣琴师的一只手……还有断成两截的一条小花毒蛇。 那琴师惨白着脸跳窗户逃走了,顾湘用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便拉起张成岭,对曹蔚宁说道:“走,离开这里!” 她话音才落,只见不知从何处冒出十来号黑衣人,每个人手上都拿了一个钩子——这是第二批毒蝎死士到了! 酒楼里连店小二在内,所有人都在事情变得更加不妙之前撤退了,饭前都来不及收。曹蔚宁一叠声地问道:“怎么回事?这些人怎么忽然冒出来?他们要干什么?” 顾湘手中握着匕首,一双眼慢慢地在毒蝎身上扫过去,感觉手心微微有些汗,便将手中匕首轻轻地转了一个弧度,心中暗暗叫苦。他们竟在这个时候遭遇毒蝎死士,冲杀出去容易,可万一她看着的时候,叫这小鬼有个三长两短,以她家主人的风格,还不得活活拆了她? 毒蝎们似乎对顾湘也颇为忌惮,慢慢地从四面八方靠近过来,顾湘余光扫到神色茫然的曹蔚宁和明显没什么战斗力的张成岭,真觉得风萧萧兮“二水寒”,这就是她人生中最倒霉的时刻。 便简短地对曹蔚宁道:“你忘了么?毒蝎的死士,要杀那小鬼。” 曹蔚宁“啊”一声,想起来了,高家庄的那几个死人,就是这造型,于是立刻戒备起来,抖出长剑,对一边的张成岭吩咐道:“别离开我身边。” 顾湘纤秀的双眉一拧,决定先发制人,手中扣上一把暗器,不要钱一样地便洒了出去,然后混战开始了—— 周子舒怀疑顾湘是“鬼谷紫煞”,这小姑娘年纪不大,手段却不少,武功也绝对不弱,曹蔚宁虽然诗词歌赋上的本领让人蛋疼了一点,毕竟也是清风剑派这一代人里最拿得出手的高徒,而且从未因为不务正业的读书活动而耽误练功夫,两人联手,实力的确是不俗,即使对方是毒蝎的死士,也能放手一搏。 可毁就毁在,还要护着个小累赘张成岭。 顾湘这辈子杀人放火从没这么束手束脚过——只见曹蔚宁被一个死士缠住,不提防,叫另外一个绕过了他,向张成岭扑过去,情急之下,曹蔚宁一把拎起张成岭,扔给顾湘,顾湘“哎哟”一声,只得接住,可那怎么也是百十来斤重的个人,她被冲撞地往旁边退了三四步,好容易稳住,期间挑死了一个差点勾住她头发的毒蝎,鞋尖上弹出的暗器弹出在另一个毒蝎的小腹上,后者没死透,还不依不饶,又被她补了一下,这才去见了阎王。 刀光剑影擦着张成岭的头顶耳边而过,他隔一会就疑神疑鬼自己是不是被割掉了什么地方,须得伸手摸摸,然后忍受顾湘和曹蔚宁两个,把他像麻袋一样丢来丢去,在空中翩翩飞舞,简直头晕眼花。 等着一场混战暂时告一段落的时候,顾湘的裤脚已经被对方的血全染红了,她腰上还挨了一钩子,幸好闪得快,不然小美人就变成两半的小美人了,一张俏脸失了血色,曹蔚宁也比她好不到哪去,狼狈极了。 这一片地方,几乎就只剩下他们三个活物。 顾湘当机立断道:“立刻走,不然麻烦更多,快!” 曹蔚宁和张成岭对视一眼,都心有余悸,才要跟着她离开,然而只听墙角处有人呻吟一声,张成岭回过头去,见那讨饭的老乞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已经吓得快要尿裤子,装着铜钱的破碗倒下,铜钱撒了一地,都叫血水泡了,老乞丐站都站不起来,声音变了腔调,颤颤巍巍地道:“杀、杀人啦!” 曹蔚宁毕竟是名门正派出身,从小受着仁义礼智的教育,当下就一皱眉,心道这可不好,方才一个不留神,竟然连累了这位老人家,便上前去,问道:“老人家,你可曾受伤?” 那老乞丐双目无神地抬头看着他,半晌,才张口道:“啊……”像是已经吓得不会说话了。 张成岭便也走上去,轻声道:“老爷爷,你快跑吧,坏人就要来了。” 他刚才给过老乞丐一个铜板,对方这会儿还认得他,便一边说着:“哎哟,哎哟,死人啦!”一边去抓张成岭的胳膊。顾湘冷眼旁观,忽然眼神一凝,闪电似的从旁边一步跃过来,手起刀落便砍向那老乞丐的胳膊。 曹蔚宁惊叫道:“阿湘不要!” 可已经晚了,顾湘手中的短匕首气势汹汹地袭向那老人,老人似乎吓了一跳,缩手却也缩得够快,顾湘却不给他这机会,忽然变招,反手将匕首往上一递,便送入了他的脖颈,戳破了大动脉,血喷出两尺高。 曹蔚宁和张成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浑身浴血、人间修罗一样的女孩子,都傻了。 顾湘面无表情地将匕首从那老人的尸体身上拔下来,随手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抬眼见了他二人那有些害怕、恐惧甚至说不出意味的表情,便问道:“做什么?” 曹蔚宁指着老人的尸体,舌头都打结了:“他……他只是……只是个要饭的老头子,你……你杀他……” 哼,名门正派——顾湘眼神一冷,也不解释,转身将匕首收进鞘里,不由分说地拎起张成岭便走。 谁知曹蔚宁却小心翼翼地追了上来,半晌,才颠三倒四地小声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阿湘,我没说你做得不对,不是……也不是觉得你随便杀人,就是万一你错了,万一他就是个普通的老乞丐,万一……你将来知道了,我怕你心里肯定会难受的。” 顾湘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沉默了一会儿,才粗声粗气地说道:“狗屁,我有什么可难过的?” 曹蔚宁便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都会难过的,就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唉,咱们还是快点走吧,那周兄温兄两个人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再来一帮蝎子蛇的,恐怕就得别人为咱们难过啦!” 顾湘扁扁嘴,没言声,心里想,这曹蔚宁……虽然有点缺心眼,其实人还不错。 第三十九章 逃难 周子舒和温客行赶回来的时候,顾湘他们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一地的尸体狼藉,高家庄的人在处理,外面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 温客行还十分不习惯脸上罩着个东西的感觉,总觉着那张薄如蝉翼一般的面具要掉下来似的,然后便目睹着那刚刚还在被人追杀的周子舒没事人一样,大模大样地走了过去……就好像,他不是他自己一样。 温客行头一次知道,有人心怀鬼胎竟然也可以如此理直气壮,果然贴了一层就是二皮脸了,于是啧啧称奇地跟上。 有几个人在探查地上的尸体,清风剑派的莫怀空也在其中,他神色凝重,显然是认出了曹蔚宁的手笔。温客行打量了他一阵子,凑到周子舒耳边道:“瞧那姓莫的老头的表情,曹蔚宁那小子不会是跟顾湘私奔出来的吧?” 周子舒说道:“你太龌龊了。” 他随即望向那地上的尸体,眉头锁起来,觉得有些不妙,毒蝎死士是什么样的人?光是那两个不靠谱的带着一个半大孩子,应付得来么?如今是死是活?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温客行想了想,道:“如今琉璃甲毒蝎什么的,闹得满城风雨,若是顾湘那傻丫头,应该会往没人的地方跑。” 周子舒扫了他一眼,迅速地从人群中退出去,口中道:“那你还等什么,追。” 他们两人来得快跑得也快,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温客行安慰道:“不妨事,顾湘那丫头没你想象得那么不中用,再者说还有曹蔚宁呢。” 周子舒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温谷主做什么这么担心那小鬼的死活?” 温客行笑了笑,他感觉这么一咧嘴,脸上的面具有点起皱,要掉,便忙伸手去按,就显得怪模怪样起来,口中反问道:“周大人又做什么这么担心那小鬼的死活?” 周子舒道:“那是我徒弟。” 温客行便接道:“你徒弟就是我徒弟,咱俩谁跟谁?” 周子舒道:“……咱俩你跟我——别说废话,你是不是想从那小鬼那知道点什么?” “亲我一下就告诉你。”温客行便冲他抛了个媚眼,可惜他脸上带着的那人皮面具太不像人样,这么一个自以为风流倜傥的眼神扫过去,效果简直惊悚。 周子舒立刻默默地转过头,十分呕得慌,只觉自作孽不可活,便道:“你也不怕长疮么?” 温客行没皮没脸地回道:“烂死我也心甘情愿。” 周子舒于是又一次忽略他,想了想,便径自说道:“以当年容炫和鬼谷的渊源来看,恐怕五大家族得到琉璃甲的地方,就应该在鬼谷,这回琉璃甲的消息泄露,江湖中人无不趋之若鹜,难不成是哪个恶鬼动了凡心,私自出谷?难不成他还恰好和张家灭门一案有联系……难不成,你和那喜丧鬼一样,觉得张成岭那天晚上‘正好’看见了那位胆大包天的恶鬼?” 温客行顿了顿,问道:“不然你说,他如果都不知道,我还能问谁去呢?” 周子舒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难道还有别的事关重大的内幕,连深居简出的鬼谷谷主都惊动了?” 温客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十分期待地看着周子舒。 周子舒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思量了一会,又问道:“若叫你找到了这个人,该怎么样呢?” 温客行轻轻地、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地说道:“扒皮抽筋,千刀万剐。”见周子舒表情复杂地看向他,温客行就又笑开了,十分欠揍地说道,“——是吓唬你的。” 周子舒干笑一声:“哎哟,我可真害怕。” 温客行心道,这滑不溜手的老狐狸。 周子舒心道,这装模作样的王八蛋。 两人各自十分扭曲口不对心地相视一笑,然后继续急匆匆地赶路,要赶在那三个还会出气的时候把他们捡回来。 顾湘他们其实一开始并没有像温客行所料,往没人的地方跑,毕竟人迹罕至的地方杀人放火更容易,一行三人草草擦了一下身上的血迹,便往闹市的方向跑去,可这三人凑在一起目标实在太明显,一炷香的功夫不到,顾湘便后悔这个决定了。 他们被几个人截住了,领头的就是封晓峰和高山奴,后边还跟着一个老叟和一个老婆子,一人左手拄拐,一人右手拄拐,老头子一身葱绿,老太婆一身桃红,老头子穿金戴银,身上足足带了有十来斤的金首饰,老太婆涂脂抹粉,一张脸可与猴屁股相映成辉。 曹蔚宁一下子手心就冒汗了——这对老货可比封晓峰还难缠,正是传说中的“桃红婆”和“绿柳翁”,是一对老不正经的,虽说一把年纪了,可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干得出来。 只听封晓峰尖声笑道:“张成岭,你好歹也是名门正派之后,天下英雄眼下都谋划着给你张家讨回公道,你倒好,竟然跟着两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邪魔歪道跑了,是要把你死鬼老爹气活过来么?” 张成岭脸色立刻变了,他不善与人争辩,向来拙嘴笨舌,只是冲着他喊道:“你……你胡说,我师父和温前辈都是好人!” 顾湘腰侧被毒蝎的钩子刮了条口子,还在冒血,虽已服下了解毒药,却仍是疼得她直冒冷汗,早就没什么耐心了,脱口便道:“废什么话?封晓峰你给姑奶奶让路,别以为你矮我就削不动你!” 封晓峰尖叫一声:“哪来的臭丫头不知死活!” 便拔出背后的一把大砍刀,向顾湘扑过来,曹蔚宁忙长剑出鞘截住他的刀刃,还试图讲道理,说道:“封前辈,阿湘是后辈,你和她一般见识,说出去岂不堕了你的威名?” 封晓峰原本注意力都在张成岭身上,这才看见他,也愣了一下,奇道:“清风剑派家的小子,怎么竟也和他们混在了一路?” 曹蔚宁赔笑道:“前辈,我看这中间怕是有什么误会……” 封晓峰“哼”了一声,将大刀提在手里,只听他身后的桃红婆插言道:“既然如此,老封,你也稍安勿躁——清风剑派的小子,你将这小鬼找回来了,这很好,算做了件好事,老婆子觉着你日后有前途。” 曹蔚宁一边暗自戒备,一边还得拽着顾湘不让她搓火,额角上冷汗都快滴下来了,只得道:“是,多谢老前辈……” 那桃红婆于是轻慢地一挥手,颐指气使地说道:“张成岭,跟我们走。” 张成岭依言立刻退后两步,瞪着一双大眼镜警惕地看着她。曹蔚宁往旁边移动了半步,挡住张成岭,试探性地问道:“前辈是替赵大侠还是高大侠出来找成岭的?这话还是说清楚得好。” 桃红婆冷笑一声,横眉立目地质问道:“小子,你凭什么问我们?” 曹蔚宁挡住张成岭,往后退了两步,仍谨慎地说道:“前辈们见谅,晚辈只是代为照顾他,不敢随意将这小兄弟交给别人,便是要交,也须得高大侠或者赵大侠出面……” 柳绿翁用拐杖使劲磕了一下地面,冷哼道:“你倒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么?今天这人,你是放下也得放下,不放下也得放下!” 他话音才落,已经和桃红婆两个人同时夹击过来,挥着那巨拐便当头砸了下来。 曹蔚宁不敢托大,错后一步死死架住,回头对顾湘喊道:“你先带他走,快!” 顾湘心思转得极快,她知道曹蔚宁乃是清风剑派的人,无论怎么样,这几个老怪物忌惮莫怀空和莫怀阳,也得手下留情三分,总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于是也不迟疑,说道:“你保重。” 拽起张成岭就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封晓峰哪里肯,便要追过来,顾湘目光一凝,一双手忽然缩进袖子,用力将张成岭一推,躲过了封晓峰,却是借着这一推之力扑向了高山奴,高山奴的流星锤随即砸了过来,顾湘灵巧地躲开,忽然一抬手,撒出一把白粉,高山奴躲闪不及,正中面门,他便哀叫起来,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已经睁不开了,他用手去揉,竟还揉出血来,顾湘下手狠毒,竟是使了个阴毒的招术,将他双眼废去了。 封晓峰忙转向高山奴,惊惧道:“阿山,你……你怎么了?” 高山奴只是如野兽般哀哀地叫着,用力去抓自己的眼睛,封晓峰忙扑上去抱住他的手臂,两人滚做一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封住了高山奴的穴位,封晓峰一看他的眼睛,简直肝胆俱裂,怒吼道:“小贱人休走!” 可哪还有顾湘和张成岭的影子? 顾湘便断定,这人多的地方是去不得了,带着张成岭往荒郊野岭跑,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一会念叨着主人和周絮两个不着调的,起码能有一个找来呢?一会又担心,方才是被逼无奈出了这么一招,那封晓峰会不会恼羞成怒拿曹蔚宁撒气?可别把那傻小子给害死了吧? 然而给她担心曹蔚宁的时间并不多,因为第三批毒蝎死士,就在城郊必经的一片林子里守株待兔呢。 顾湘心里暗暗叫苦,她自己带了伤,也不知还能撑多久,身边竟连个能求助的人都没有,塞了一把短剑给张成岭,死命地把他往外一推,叫道:“快跑!”然后身如飞燕似的腾起,硬着头皮迎上了毒蝎死士。 张成岭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地往林子里跑去,一边跑,一边眼泪就下来了,他想自己怎么那么没用,怎么总是连累别人?先是师父,然后又是曹大哥和顾湘姐姐…… 然而现实并不给他时间伤春悲秋,几声尖啸在他耳边响起,三四个黑衣人从不同的方向冒出来,竟挡住了他所有的去路。张成岭站在那,手里只有一把顾湘刚刚塞给他的短剑,他拿着就像是拿着个孩子的玩具一样。 黑衣的刺客们手中的钩子冒着寒光,逼近过来。张成岭那一瞬间忽然被激起了血性,他想着,为什么你们都要让我死?我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别人都能活,我不能?! 一个黑衣人加速了,那钩子当胸向他扫过来,像是一只巨大的蝎子,张成岭左脚上前,不知怎么的,脑子里便回想起那天夜里温客行对他说的话——如猛鹰捉兔,如开弓无悔,顶而势弱,压而万钧——他忽然回身跳起来,踩在树干上借力高高跃起,整个人向着那道寒光扑过去,那一瞬间心里空空如也,只有两个字:拼了。 短剑与蝎子钩相接,金属之声乱耳,温客行的声音又在耳边想起:未穷而变,则剑势如浮花浪蕊,不稳而飘,穷极而变,则千般万种,皆在其中。他的刀刃被钩子别住,张成岭拼着被勾掉一只手,一扭身将手探了出去,拼命将短剑送入了黑衣人的胸口。 那毒蝎竟哼都没哼一声,便死了,张成岭尚有些难以置信,一瞬间他心里涌上接连涌上欣喜、恐惧、茫然诸多情绪,可还没来得及体味,另一个毒蝎已经到了跟前,张成岭抬手去挡,却惊恐地发现,那手掌被钩子勾破的地方开始涌上一团黑气,随后全身无力起来,他晃了晃,再站不住,便跪坐了下来。 张成岭绝望地闭上了眼,心道——这是要死了么? 然而致命的一击并没有落下来,张成岭等了好久,才偷眼望去,只见那毒蝎胸口正中了一根箭矢,瞠目欲裂,然后轰然倒下,随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说道:“大白天的你们就杀人放火,我怎么不记得,洞庭的民风竟如此每况愈下了?” 第四十章 七爷 张成岭觉着晕晕乎乎的,大概是那蝎子毒开始发作了,耳边像是打雷一样,轰隆隆作响,周围的声音都隔着一层纱似的,听得见,却有些不像真的。 他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转过脸,就看见了两个男人。 那手上端着小弩的男人一袭藏青的长袍,长袖、衣袂翩然,巴掌宽的腰带束在腰间,旁边别着一管白玉的箫。那样子即不像江湖人,也不像读书人,倒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士族公卿。他一双桃花似的眼睛,乍一看像是含着微许似笑非笑的意思似的,然而仔细瞅瞅,那望向那最后一个毒蝎的目光,却微微泛着冷光。 张成岭迷迷糊糊地想,这个人……可真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他身侧还跟着另一个男人,一身黑衣,肩上蹲坐着一只小貂,有一张看起来冷冰冰的面孔。 那毒蝎的死士像是微微犹豫了一下,随后离弦的箭一般扑向了拿着弓弩的人,张成岭只觉得一股说不出冷厉的风自他耳边划过,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那毒蝎便成了一个死蝎子。 方才还看着离着有一段距离的黑衣男人,竟眨眼间便到了他身边,弯下腰,捡起他流着血的手看了看,伸手点住他的几个穴道,随后往他嘴里塞了一粒药丸,说道:“咽下去,是蝎子毒。” 张成岭顾不上别的,只费力地拉住他的衣角,道:“顾……湘……姐……求你救……” 他费尽全力说出来的华音,到了嘴边就都变得模糊一片,难为旁边那穿着长袍的男人愣了一下,竟还听懂了,便柔声问道:“你是叫我们帮你去救人?在哪?” 张成岭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来的方向,口中仍道:“顾……姐姐……你们救……她,救……救……” 黑衣人抬头望了他的同伴一眼,只听那长袍的男人道:“还不快去。” 黑衣人将肩膀上的小貂拎下来,丢到他怀里,道:“你小心,我立刻回来。” 随后转身间仿佛就不见了。张成岭眼巴巴地盯着他的背影消失的方向,简直望眼欲穿似的,那长袍的男人扶着他坐正,吩咐道:“闭眼,凝神,别胡思乱想,先保住你的小命再琢磨别的。” 张成岭知道自己再忧心也没什么用,便依言闭上了眼睛,那小貂从男人怀里钻出来,拱成一团,在他身上东闻闻西嗅嗅,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血腥味,还有一丝极细的、衣服上的熏香的气味,张成岭就在这样的气味里,渐渐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张成岭身上那股子麻木的感觉已经随着蝎子毒一起褪下去了,他这才慢吞吞地爬起来,一时间有些茫然,想不起自己这是怎么了,只听旁边少女叫道:“呀,你可醒了!” 张成岭喜出望外地回过头去,见顾湘虽然形容狼狈了一些,但好歹还是全须全尾的,身上的伤口也处理好了,正坐在一个火堆旁边取暖。这时一只布满茧子的手伸过来,手指搭住张成岭的脉门,把了一会,才放开他,说道:“毒解了。” 替他把脉的,正是那黑衣的男人,见张成岭一双眼睛好奇地看过来,也不理会,只是点了点头,便笔杆条直地靠在一棵树下,那张五官深邃的脸从侧面看上去,竟好像是石头刻成的一般。张成岭发现,顾湘看向这男人的目光里竟然满是敬畏,好像连那与生俱来的大呼小叫的说话方式都克制些了。 便拙嘴笨舌地说道:“多谢……多谢两位大侠救命之恩” 那黑衣人听见,只是极小幅度地点点头,口中道:“不必。”便不再看他,转头往另一个方向望去。 张成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那白日里拿着弓弩的长袍男人正抱着一堆柴禾走过来,黑衣人才要站起来,顾湘便屁颠屁颠地抢先跑过去,将柴禾接过,口中道:“七爷您坐您坐,这些个事我做就行了,您干什么亲自劳动呢?本来我也是给人家做丫头的……” 她口中的“七爷”闻言笑弯了一双桃花眼,任顾湘将柴禾接了过去,自己坐到了那黑衣男人身边,那黑衣人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十分小巧的暖手炉,驾轻就熟地塞进了他手里,又轻巧地将他衣袖上的一片枯叶摘下,不知是不是张成岭的错觉,他只觉这黑衣人好像刹那之间,就从一块死气沉沉的石头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连眼神都温暖下来。 这两人交谈不多,可举手投足间都隐约有种说不出的亲昵默契。 七爷看着张成岭,问道:“你可好些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却极好听,张成岭不知为什么,忽然红了脸,低下头,默默地点点头,又忍不住偷偷抬起眼,想再多看他一回——那日在酒楼里见到的那个女人也是极美的,可张成岭忽然觉得,比起这个人,那女人的脸简直像是画在纸片上的画皮一样,显得又做作又单薄。 七爷又问道:“你姓什么?那些人……” 还不待张成岭反应过来,那边往火堆里添柴禾的顾湘便噼里啪啦地接道:“他是我兄弟,自然也姓顾啦,我二人本是给主人家里做小活的,我当丫头他做小厮,谁知道主人家里遭了难,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人,非要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一并赶尽杀绝,真是缺了大德了,将来生孩子一定没屁眼,多亏二位……” 黑衣男人抬头扫了她一眼,顾湘便说不下去了,只睁着一双咕噜噜的大眼睛东瞟西看。 她胡说八道,七爷也并没和她一般见识,仍是和颜悦色地接着道:“你们身上都有伤,本该带着你们去客栈,只是这小姑娘说城里有人追杀,不安全,便只得在此委屈一宿,明日一早再打算,你们两个可有别的去处没有?” 他那话音轻轻柔柔的,不紧不慢,像是哄着两个很小的孩子似的,张成岭听着听着,忽然便委屈起来,他想道,还有什么地方能去呢?他爹爹早死啦,全家也都死绝了,眼下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想抓他,他就像只惊弓之鸟一样,飞得翅膀都快折了,可世界之大,竟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眼圈便红了,黯然不语。 顾湘却想了想,道:“我家主人和这小子的师父本来是要和我们会合的,没料到忽然冒出一堆人追杀我们,这下慌不择路地跑出来,也不知他们找得到找不到我们……” 张成岭想起了曹蔚宁,就自作聪明地补充道:“还有曹大哥,叫几个怪人抓走了。” 顾湘立刻以眼刀抛之,警告张成岭这小白痴不要乱说话,谁知张成岭在那自顾自地又茫然又伤神,没能接收到,便听七爷追问道:“什么样的怪人?” 张成岭老老实实地说道:“一个侏儒和一个巨人,还有一对穿得花花绿绿的老公公和老婆婆。” 顾湘翻着白眼仰望星空,简直恨不得把张成岭重新揍晕过去。 七爷对武林中人却似乎并不熟悉,只一愣,问道:“那是谁?” 只听一边的黑衣男人说道:“地公封晓峰和高山奴,花花绿绿的……大概是遇上桃红婆和柳绿公了。” 他目光如电也似的射向张成岭,冷声道:“虽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也自负身份,绝不会和毒蝎混在一起,做什么一路追杀你们?” 张成岭被他目光一扫,简直觉得像是胸口堵了一块冰冷的石头一样,当时就噎住了。 七爷却笑了起来,道:“小毒物,别吓唬小孩子。”那黑衣人闻言,便真的老老实实地垂下眼睛,老僧入定似的,不再理会张成岭他们了。 七爷目光在惴惴不安的顾湘身上顿了一下,随后转向张成岭,忽然问道:“小孩,我问你,你师父是不是姓周?” 顾湘生怕张成岭再说出点什么来,忙快嘴快舌地抢道:“错啦,他师父不姓‘粥’,姓‘汤’,是个又猥琐又好色的老头子!” 谁知她那猪一样的战友张成岭皱着眉望过去,义正言辞地对她说道:“我师父才不是又猥琐又好色的老头子,你胡说!” 顾湘十指蠢蠢欲动,想要掐死之而后快。 七爷却摇着头笑出声来:“哪来的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行啦,我们也不是什么坏人,算起来,你那周师父还是我过去的一个好朋友。” 顾湘眼珠转了转,问道:“那你说,他师父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七爷道:“他师父姓周,名子……” 他忽然顿了顿,桃花眼眯起来,思量了片刻,心里想道,周子舒那人藏头露尾惯了,定然不会用本名,那会化个什么呢? 一抬眼,见顾湘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心里好笑,想不到还真被这么个小姑娘问住了,然而忽然间,他脑子里灵光一闪,脱口道:“叫做周絮,对不对?‘身似浮云,心如飞絮’的絮,还有个兄弟叫做周云。长什么样子么……这我可不知道他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他惯于易容,不过始终没什么长进,变来变去,也不过是个脸色青黄形容猥琐的汉子吧?” 他摸不清周子舒会化名为“周云”还是“周絮”,心道以那人的性子,总不过就这么几个,便半真不假地顺口胡诌一番。 顾湘还真给他唬住了,半信半疑地道:“咦?周絮还有兄弟么?” 她认识周子舒那么长时间,即使听温客行说过他可能是天窗里的高级人物,也觉得他神神秘秘的。从何处而来、又从何处而去、出身门派什么的一概不知,竟没听说过他还有个兄弟。 又一转念,眼前这两人,蓝衣的那个不好说,可黑衣的那男人实在是她平生罕见的高手,便是主人在此,也不过伯仲之间,要害她和张成岭,简直像是捏死两只虫子那么容易,实在没必要骗人,心里便真就相信了。 七爷见将这两个小鬼唬住,便垂下眼,望着时起时伏的火堆,无声地笑起来。 于是第二日,顾湘便带着张成岭,一路和这两个男人走了,小心翼翼地避过别人耳目,七爷将他们两人带到了一处银庄里,那掌柜的和他身后一个长得像面团一样的当家人立刻迎了出来,毕恭毕敬地称呼“主子”和“大巫”。 七爷将他们二人安顿下来,又拿了点心与两人吃,便坐在一边,和那黑衣男子颇有兴致地对弈起来,就这么消磨着时间,到了晌午,那银庄的大当家的忽然进来,对七爷说道:“周公子人已经找着了,这会到了。” 七爷便扔了棋子,站起身来,笑眯眯地将素白的手拢回袖子里,吩咐道:“人生四大幸事之一,便有他乡遇故知,平安,还不快请他进来。” 第四十一章 绝望 周子舒以前到平安银庄,向来是抬腿就进去,谁知今日掌柜的将他让进去了大堂以后,先是给他和那一脸活像乡下人进城似的四处打量的温客行一人倒了杯茶,便满面堆笑地站在一边,口中道:“周爷稍候,今日七爷到了,大当家的进去通报了。” 周子舒心里一跳,顿时“近乡情怯”了。 温客行却没心没肺地问道:“哎,不是说顾湘和张成岭在这么,直接把那两个小破孩领出来不就得了,还通报个什么,跟进了王府似的。” 周子舒默然不语,心道温客行真乃神人也,竟然一猜一个准。 片刻,平安快步走出来,说道:“周公子,主子和大巫在里面等着您啦。” 温客行听到“大巫”两个字的时候,却是一震,心道什么“大巫”,难不成还真是南疆那位神秘得不行的大巫师来了不成? ——这中原武林可真是越来越乱了。 来不及细想,温客行便跟着周子舒走进了内堂,推开一扇有些年头的木门,里面是一个小院子,一排桂花,一进去,便嗅到一股幽香,平安将两人带进了一间屋子,一掀开门帘,里面的热气立刻扑面而来,温客行抬眼看去,只见这屋里,除了顾湘和张成岭之外,还有两个男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便和那一个黑衣男人对上,然而只一瞬,下一刻,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同时向对方点点头,移开目光,以示退让。 温客行随即便去打量另一个人,想着这大概就是那掌柜说的“七爷”。这一眼瞧上去,他心里就忍不住暗暗惊叹,心道这世间好看的人物,他看过的可也不算少了,可竟没有一个能比得上这个人——那眉眼漂亮得竟有些轻佻了,偏被一身的贵气压住,唯露出那么一点说不出的风流气,“芝兰玉树”四个字,简直就是为他而设的一般。 下一刻,他听一边的周子舒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七爷,大巫。” 七爷笑眯眯地虚扶了他一把,又打量起他那张脸,感慨道:“多年不见,子舒,你的口味……真是越来越不敢叫人苟同了。” 周子舒便笑了,伸手轻轻一抹,便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抹了下去,揣在怀里,苦笑道:“这么多年,敢顶着一张美人脸‘藏头露尾’的,除了小姑娘,我也只知道九霄那傻小子一个。” 当年死在京城之战里的师弟梁九霄,是他一辈子的遗憾,周子舒一直不敢提起,好像过了那么久,那一幕也如同一场梦一样,可是这会儿面对故人,却仿佛又回到那三十里望月河畔的京城一般,那些旧人旧事,便此起彼伏地从他眼前闪过,竟脱口便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说出来,其实倒也没什么,只是胸口像是什么东西被呼出去了,缺了一块一样,空荡荡的。 七爷笑容一凝,叹了口气,又打量了周子舒一番,才皱眉道:“你怎么清减成这副模样?” 周子舒摇摇头,垂目一笑:“一言难尽,大概是……老了吧。” 温客行本就是个好男色的,一进来先赞叹一番,只觉这位“七爷”真是绝了,此刻却莫名地不满起来。他想着,自己软磨硬泡那么长时间,若不是于丘烽等人胡搅蛮缠,恐怕到现在都没有机会一睹那人真容,这男人一来倒好,三言两语便叫他自己抹了人皮面具,还知道他的真名…… 温客行愤愤不平起来。 平安请他们二人坐下,又给上了茶,只听七爷又问道:“京里的……一向可好?” 周子舒靠在椅子背上,这会儿好像全身都放松了一样,缓声道:“有出将的,有入相的,静安公主下嫁给了小侯爷贺允行,夫妻两人远走西北,算是扎根在那里了,皇上……也挺好,今年年前刚得了个小皇子,只是我先走一步,赶不上三皇子的满月酒啦。” 他们两个一对一答,都是不紧不慢,大巫并不插话,只在一边默不作声地听着,香炉袅袅,像是时间流逝都慢下来了一般。 温客行觉着这两人之间仿似有种奇异的气场,他从未看见过这样安安静静眉目不惊,坐在那里喝茶说闲话的周子舒,觉着他们像是很多年不见的知己故友,乍然相逢,也不见欢喜,嘴上可有可无地说些淡如水的话,却是心意相通一般。 他便觉着这“七爷”不顺眼起来,心道,这小白脸是打哪冒出来的?“七爷”“七爷”的,连个名姓都不敢露,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温客行于是十分不悦地将脸上那层人皮面具撕下来,对已经看呆了的顾湘和张成岭招招手:“你们两个小鬼,过来。” 其他三个人一时间都把目光移到他身上,七爷脸上一点淡淡的怀念情绪还没褪下去,顺口问道:“这位是?” 周子舒略微迟疑了一下,才道:“一个江湖……朋友……” 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温客行忽然眼疾手快地抓起周子舒搭在小桌上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斜着眼觑着周子舒道:“江湖朋友?你先前可不是和我这么说的,怎么着,阿絮你还要始乱终弃不成?” 那一瞬间七爷脸上的表情简直说得上“惊叹”了,连一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大巫都顿了顿,乌黑的瞳子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最后目光诡异地定在了温客行拉着的那只手上。 周子舒腾出另一只手,轻巧地在温客行手肘麻筋上弹了一下,迫得他放开手,才继续淡定地端起茶碗,若无其事一般地说道:“叫做温客行,人疯疯癫癫的,常说鬼话,七爷不要见怪。” 七爷哑然了半晌,才终于看不下去了,说道:“平安,你长眼睛干什么用的,还不给周公子把水添上?” 周子舒如梦方醒地将空茶碗放下,只得狠狠地瞪了温客行一眼,温客行甘之如饴地受了,露出一个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傻笑。 七爷继续唯恐天下不乱地叹道:“想当年金杯翠翘,到如今都已是物是人非,脂粉堆成的望月河并那些个雕栏玉砌,也不知如今变做了什么模样,那年京城告急,你我曾在高楼之上约定,若来日方长,定不醉不休,只是我在南疆等得酒都凉了,故人却一点要来的意思都没有。” 随即,他话音一转,桃花眼中促狭之意一闪而过,又故意提道:“子舒,你失约,我却不曾,到如今还记得你说叫我替你物色一个细腰的南疆妹子,我可留意了不少,不知……” 大巫轻咳一声,冷冰冰的脸上竟也露出些许笑意来,周子舒觉着自己简直待不下去了,便站起来草草一抱拳,仓皇地说道:“啊……那什么,七爷才到洞庭,驱车劳顿的,我们便不打扰了……” 七爷道:“其实我们一点都不累。” 温客行几乎同时叫道:“什么?阿絮你还说过这样的话?” 随即一室静默,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直到粗神经的顾湘忽然拍着完全不在状态的张成岭的头感慨道:“这便是‘相思一夜知多少,春眠睡死不觉晓’啦,小成岭,我看还是咱们两个去救曹大哥吧,这群人一个个只顾着争风吃醋,完全不靠谱。” 七爷便笑道:“小姑娘不用着急,你说你那曹大哥是清风剑派的人,那些怪人不敢把他怎么样的,倒是你们若是准备不及,急急忙忙去了,才是落实了他的罪名,给他平添麻烦罢了——子舒,这才多大一会功夫,你就要走?再坐一会吧,古人常叹锦瑟年华无人与度,如今你我好不容易再见一回,年来旧事还未来得及蓄满一杯,怎么便急着走呢?” 温客行只觉得这个人说话又东拉西扯又拽文弄墨,没谱没调的,实在是越看他越不顺眼,心想果然是“雅积大伪,俗积厚德”,废话多的人果然招人讨厌,美人也不行,绝世美人也不行,便一把拉了周子舒道:“是是是,不打扰二位休息了,我们还有事……” 大巫却一边笑着摇摇头,一边放下手中捏着把玩的棋子,一边站起来道:“周庄主,我瞧你气色不好,形容有些凝滞,能不能探探你的脉?” 周子舒一顿,温客行抓着他的手却徒然紧了。 七爷脸上的玩笑促狭之意消失了,皱着眉问道:“怎么?” 大巫道:“这我要看看才能说得准,不过恕我直言,周庄主,我看你的样子,像是已经现了灯枯油尽的意思,到底出了什么事?” 温客行闻言,慢慢地松开周子舒,不正不经的脸色凝重下来。 七爷忽然道:“怎么,赫连翊竟连你都不肯放过么?” “赫连翊”乃是当今皇上的名讳,他竟毫不在意地脱口而出,可是眼下却没人注意到这个细枝末节,所有知情不知情的,都在看着周子舒。 周子舒只得轻笑了一下,伸出腕子放平了递到大巫手里,笑道:“七爷,那里是个什么地方,他……又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比我更清楚么?” 大巫三根手指搭在周子舒的脉搏上,眉头越皱越紧,好半天,才放开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问道:“我听说过,天窗有一种七窍三秋钉……” “不错。” “你是每三月钉进一颗,叫它长进身体里,经脉一点一点地枯死,便不至于神智颠倒,还能保存几分内力,是不是?” 七爷眼皮一跳,周子舒仍是笑道:“大巫好眼力。” 大巫却不理会他,只是背着手,慢慢地在屋里踱步,温客行忽然觉着有些恐慌,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反而是七爷替他问了出来:“乌溪,你有法子么?” 大巫良久没言声,闻言,又思量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地摇摇头:“若你是一次钉进七颗钉子,虽然人神志不清,但我或许还能设法将其拔出来,之后若是悉心调养,倒是也能恢复几分,可你身上这钉子一旦拔出,你那一身内力定然将快要枯死的经脉全部冲断,到时候神仙也没办法……” 这话叶白衣已经说过一遍,周子舒摆摆手,表示不愿意再听第二遍,方才大巫开口的时候,他嘴上不说,心里毕竟还是带着几分期冀的,不然也不会递上手腕。 他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身边这几个吵吵闹闹的人,或许是搅合进了那许多纷纷扰扰的事,竟有些眷恋起着尘世来。 这会儿听大巫一说,心里反而升起几分苦闷来,勉强笑道:“这话应该早告诉我,若我早知道大巫竟神通广大到七窍三秋钉都能拔出来,定叫天窗换个更保险的法子,一条漏网之鱼都不留。” 大巫一双眼睛看着他,仍是仔细想着对策,没答话,周子舒便对七爷点点头,说道:“我们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见。” 他们才走到门口,忽然听大巫说道:“等等,或者……” 周子舒还没怎么样,温客行已经一把拽住他,他那手铁打的似的箍在周子舒的手腕上,将他硬生生地钉在原地,回头难得正经客气地问道:“大巫是想到了什么?” 大巫迟疑了一下,才说道:“周庄主,若是……若是你将一身功力废去,或许我能有两分把握,保住你一……” 周子舒却在听见“一身功力废去”几个字的时候,苍白的脸上便浮起一个说不出什么意味的微笑,抬手止住他话音,轻轻地反问道:“废了这身功夫,我还有什么呢?我还是我么?若不是了,那我还何必活着?” 随后他挣开温客行,转身走了,大巫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没说出来,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第四十二章 大闹 张成岭茫然不解地跟在两个男人身后,他觉着这师父换了个样子以后,好像整个人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气氛压抑极了,连一边的顾湘都不敢聒噪,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地跟着。 那平时只要凑在一起,必然要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掐个不停,以释放过多的能量的两个人谁也没出声,只是自顾自地走自己的路,周子舒甚至连人皮面具都没有再重新带回去——反正眼下这边也没人认得他。 他觉得胸口里好像窒息一样的难受,大巫的话,像是当胸狠狠地给了他一下重击——要废去一身武功,方有两成希望,那他宁可不要这希望,就这样心情平静地慢慢死去。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武林中人为了一封秘籍争得头破血流,那身功夫,是几十年如一日般冬三九夏三伏的练出来的,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筚路蓝缕苦苦求索才悟出来的。 那不仅仅是身外之物,不仅仅只是一技之长,那是一个人的精魄所在。 废去武功是什么意思呢?就好像一个人没了魂,那还不如当初就变成个傻子,痴痴呆呆的好受。 大巫自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到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并没有劝说。 若是七魂去了六魄,若是没了这一点最后的尊严,可不就是浮生所欠只一死了么?他的确是想活着,可并不想苟延残喘。 周子舒忽然忍不住放声长歌:“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那声音带着些许嘶哑,一字一句,隐去了悲惶愤懑,反而剩下说不出的戾气与骄狂,这与生俱来的骄狂走到了尽头,徜徉于三山六水的万里河山之间,在胸中九曲盘桓过太久太久,终于破喉而出。 那天阴沉沉的,沉甸甸地压下来,茫茫四野,放眼遥望,只有那么一条荒草枯枝布满的小路,不周之风不知其止息,萧萧瑟瑟而来,穿过石缝林间,如山鬼涕泣,千年如一日,万年亦如一日。 风鼓起周子舒宽大的衣襟袍袖,像是要叫他随风归去似的。温客行抬起头来,注视着周子舒那瘦骨嶙峋的背影,鬓角的长发被风卷得如鞭子一般,抽在他侧脸上,他便闭了眼,合上了满眼光影痴缠,全神贯注的感觉着那火辣辣的疼。 冷风呛进周子舒的喉咙里,他那不知跑到何方的调子陡然中止,微微弓下腰咳嗽起来,近乎透明的嘴唇上,只有两片嘴唇中间一点,极薄极薄的一线能看得出血色,却仿佛带着笑意一般,殷红殷红。 温客行忽然抬起头,望向那快要掉下来一般的苍穹,然后一点零星微凉的东西落在他脸上——这是洞庭落了第一场雪。 为什么英雄总归末路?为什么红颜终有一老? 温客行忽然觉得胸中升起一种难以言语的郁愤,仿佛是为了自己,又仿佛是为了别人,几乎满溢,他不服,手指颤动着,只觉得有一种似乎想要撕开这天地人间、八荒六合的欲望,他想质问苍天……什么是造化,凭什么生而为人,便要受造化摆布? 顾湘胆战心惊地看着她主人回过头来,笑着问她道:“阿湘,你喜欢曹蔚宁那个傻小子么?” 顾湘怔了一会,茫然地望着他:“主人……” 温客行又问道:“你觉得他好么?” 顾湘只觉得他那眼眸像是要望进她心里一样,心里忽然升起某种异样的情绪来,想道,曹蔚宁好么?她想着那人一脸认真地跟自己说着“万一你错了,万一你将来知道了,我怕你心里肯定会难过的”,想着他艰难地架起长剑,死死地顶住那一对老妖精,仓皇间回首,那一句“你先带他走,快!” 顾湘忽然想起来,还没有人对她说过,让她先走这样的话呢,不知为什么,眼圈就忽然红了,然后闷闷地点点头,嘴上却只是说道:“曹大哥挺好,会说话,也有学问……” 温客行便无声地笑起来:“是呢,‘春眠睡死不觉晓’这样的话,也就他能说得出来。” 顾湘听出他好像说的是反话,于是认真地反驳道:“春困秋乏夏打盹,人春天都是爱困的,可不是睡死也睡不醒么?我看曹大哥说得有道理,比那些个张口闭口‘菊花香自苦寒’的书呆子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温客行促狭地看着这双颊微红的少女,忽然点点头,说道:“好,那咱们就去救他。” 顾湘一愣:“咦,刚才那个七爷不是……” 温客行忽然开口打断她,朗声道:“想救人便救人,想杀人便杀人,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看天下谁敢来拦住老子去路,唧唧歪歪那么多做什么?他一个一身酸气的书生小白脸,懂个屁!阿絮,你来不来?” 周子舒便笑道:“敢不奉陪。” 温客行嘴角微微勾起,眉头却拢着,露出一股子说不出的肃杀气,这使得他那贴了假面的脸看起来有些吓人,说道:“好,阿湘,你愿意救谁,只管去救,我自陪你大闹一场。” 曹蔚宁眼下很狼狈,他全身上下滚得泥猴一般,衣衫破破烂烂地糊在身上,一只眼睛肿了,有些睁不开,双手被缚在身后,长剑离了身边,被人一路推着跌跌撞撞地走,耳边还不时传来封晓峰尖声咆哮和怒骂,却不知为什么,心里安静得很。 他想自己可真算没出息了,清风剑派的祖训便是“剑在人在,剑断人亡,匡扶大义,斩妖除魔”,如今他长剑已折,自己也恐怕被当成了和邪魔歪道一路的,那倒也无所谓,曹蔚宁向来觉着自己不算什么经天纬地、跺一跺脚武林震三震的大人物,凡事对得起良心,无愧于心便罢了。 他只看见周兄积德行善,看见顾湘那么一个瘦瘦小小的柔弱姑娘,尚且拼命保护着张家的孩子,反而是这些名宿正道们苦苦相逼。 什么是正,什么又是邪呢?曹蔚宁自来最大的优点,便是想得开。 清风剑派教他的是善恶之道,并没有教给他名利之道。那么若是别人都说他不好,都说他是误入歧途自甘堕落,怎么办呢?曹蔚宁想了想,觉得心里也挺难受,可难受归难受,他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只得浑浑噩噩地想,不说我好,那也就算了吧,反正各人过各人的日子,谁也碍不着谁,只是……好像有点对不起师父和师叔。 曹蔚宁仿佛是被绿柳公打折了一根肋骨,呼吸之间都觉得胸口火辣辣得疼,就有点神志不清起来,他们把他扔到一个黑暗的地方,他看也没看,便先闭上眼,调息起来,打算先养足了精神,再逃出去——他还是打算逃出去的,别人怎么样没关系,顾湘一个人带着张成岭,万一找不到周兄和温兄,再遇上毒蝎子,岂不是麻烦得很?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只听一个他极熟悉的声音大声咆哮道:“你放屁!我们清风剑派,什么时候出过邪魔歪道?我倒是看着桃红柳绿你们两个老妖怪才不像好东西!” 然后曹蔚宁眼前一亮,关着他的小屋的门被打开了,一群人走了进来,他眯起眼睛,瘪着一副熊样,仔细地望过去,发现那人群中怒气冲天地正是他的师叔莫怀空,曹蔚宁就想道,坏了,我师叔要气炸了。 莫怀空已经气炸了——他看见曹蔚宁的那一刻就火冒三丈地低吼一声,一甩袖子将柳绿公推了个大屁股墩,一点也不尊老,桃红婆怒了,尖声道:“莫怀空你这疯子干什么?!” 莫怀空也不含糊,当着所有人的面吼了回去:“那是我师侄,他干了什么坏事自然有我掌门师兄清理门户,用得着你们这对老妖怪狗舔门帘露尖嘴地指手画脚?!” 曹蔚宁心里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心说师叔虽然脾气臭,到底还是向着他的,谁知莫怀空下一句又道:“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曹蔚宁心里登时便默然无语泪流满面了。 封晓峰忽然尖叫起来,一把拉过眼睛上已经蒙了纱布的高山奴,指着莫怀空道:“好你个清风剑派,问问你这好师侄干得什么好事?就是那和他在一起的小妖女把阿山的眼睛毒瞎的,抓不住那小妖女,我便要挖了这姓曹的小子的眼睛!” 莫怀空刚想说话,只听旁边不知是谁冷哼一声,道:“小小年纪的女孩子,一出手便如此狠毒,可见也是个小魔女,曹少侠为何会和这路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倒要请教了。” 便把莫怀空的话都给堵了回去,莫怀空目光阴鸷地望向曹蔚宁,后者张张嘴,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师叔。” 莫怀空怒道:“谁是你师叔?”他上前一步,拉住曹蔚宁的衣领,冷声道,“他们说的,和你在一起的人到底是谁?说!” 曹蔚宁张张嘴,小声道:“那是……阿……湘,阿湘不是坏人,师叔,阿湘……阿湘……” 桃红婆冷笑一声:“阿湘?叫得可真亲热。” 一边从另一个方向赶回来的于丘烽也道貌岸然地插嘴道:“年轻人为美色所惑,也无可厚非,只要你改过自新,诸位也不是不通情理心胸狭隘之人……” 还没说完,封晓峰便怒道:“我要挖了她的眼睛!”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成功地砸了于掌门的场子。于丘烽咬牙切齿,简直恨不得把这矮子踩死在地上。 眼下高崇赵敬和慈睦大师等人都在忙着操持沈慎的丧事,都不在此地,这帮子乌合之众群龙无首,愈加肆无忌惮地你一言我一语起来,莫怀空只觉得眼皮子一跳一跳的,将曹蔚宁整个人从地上给拎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道:“孽障,你老实说,那小妖女劫了张家的小孩去了什么地方?” 曹蔚宁费力地张口道:“阿湘没有……” 莫怀空气得一巴掌扇在了他已经像是猪头一样的脸上,正这当,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小妖女在这呢,看你们这帮老不要脸的,有本事就来抓我呀!” 曹蔚宁脑子里猛地一炸——阿湘! 第四十三章 救人 顾湘就那么大喇喇地出现在了门口,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然后她看见了曹蔚宁的惨状,心里立刻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冷笑道:“我还道你们所谓名门正派都是打不过别人才群起而攻之呢,敢情是有这个传统!张成岭,你给我出来,你告诉他们,我是把你劫持到哪去了?” 众人这才瞧见,她身后跟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少年,似乎让他在人多的地方说句话,还闹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再加上之前封晓峰等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叫他情不自禁地有些瑟缩。张成岭跟个大姑娘小媳妇似的一步一步蹭到顾湘身边,轻声细语地说道:“顾湘姐姐不曾劫持我,是我跟着他们走的。” 柳绿公怒道:“胡说八道,张家小子,你才多大年纪,也学人家耽于美色,被这些个妖人蒙蔽不成?” 封晓峰一见顾湘眼睛都红了,抽出大刀便对着她砍过来:“死丫头,你把眼睛留下!” 顾湘侧身连退三步,躲过他一下紧似一下的刀刃,飞身上了房梁,居高临下地道:“封矮子,那傻大个跟着你也算到了八辈子血霉,姑娘心慈手软,不过让他瞎一对招子,若是碰上别人,要了他的命都有呢,不说你自己没事找事连累你那高山奴,哼……” 她最后一哼有些气息不足,少女的身体翩若惊鸿地在房梁上翻腾,一边躲避一帮人大呼小叫的围攻,一边暗暗心焦,往曹蔚宁那边靠近过去。 黄道人也飞身上了梁上,截住顾湘,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向她攻过来,顾湘可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一矮身跳到了另一根大梁上,猴子似的伸手搭住横木,身子在空中打了个漂亮的旋,手中像是甩出了什么东西,口中叱道:“着!” 黄道人叫她吓了一跳,谁知道这来历不明的小妖女手里有什么歹毒的暗器,当时便低吼一声,往后退了一大步,然而却什么都没有,再看,顾湘已经将他甩下了,头也不回地娇笑道:“丑八怪,吓死你!” 莫怀空早将一边心惊胆战的曹蔚宁放下,冷眼旁观,心道自己这笨蛋师侄遭了祸事,这小姑娘明明已经脱身,却又回来救他,可见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就是稍微难缠了点。 他瞥了一眼曹蔚宁那左摇右晃恨不得过去拉顾湘一把的蠢模样,撇撇嘴,心道难缠就难缠吧,反正有人乐意,将来就是娶个河东狮,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正这当,桃红柳绿却一左一右地窜上来,将顾湘夹在了中间,顾湘也不含糊,抬腿一脚,小匕首弹出来,便对准了柳绿公的脑门,那柳绿公还是有些本事的,不躲不闪,横起拐杖一撩,顾湘只觉一股劲风袭来,自知不敌,飞快地缩腿,缩得不够快,那鞋尖上的匕首给撞断了。 顾湘立刻掉头,又想故技重施,谁知桃红婆已经从她背后摸了上来。 顾湘急道:“我都要死啦,你们还看热闹!” 只听一声轻笑,随后桃红婆便觉得一股劲风袭来,当当正正地砸向她后心,她再要躲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尽力往前扑倒,整个人便像个大壁虎一样扒在了房梁上,顾湘便趁此机会从梁上跳了下去,众人这才发觉,差点把桃红婆给吓出个好歹来的东西,其实是一块核桃壳……还是一半的。 随后门口传来“嘎巴”一声碾核桃的声音,只见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小包核桃,他两根手指头一碾,那核桃壳便爆开,然后把核桃仁扔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个长相更抱歉的,这两人简直像是一个娘生的,一水的青黄脸色肿眉肿眼。 拿核桃的人还在客客气气地让,对旁边那人说道:“你不吃?” 旁边那人仿佛躲着洪水猛兽一样地往后一仰,一脸厌恶地道:“你把这东西拿远点。” 拿核桃的人笑道:“呀,堂堂……竟然会怕吃核桃?傻子,这个是好东西,多吃点聪明,补脑。” 旁边那人上前两步,伸手揽住张成岭肩膀,口中道:“猪脑再补也一样。” 于丘烽眉头一皱,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只见那揽住张成岭的人把少年往前推了一把,在他耳边小声道:“我看他不顺眼,你给我揍他。” 张成岭长大了嘴,傻乎乎地看着他:“师……我……” “你什么你,他们欺负你顾湘姐姐,你就在旁边看着?是男人不是?” 张成岭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于丘烽,又茫然无措地指指自己:“这个……那个……” 那怪人看不惯他婆婆妈妈的模样,伸出一脚踹到他屁股上,张成岭便踉跄了两步,险些扑进于丘烽怀里。 于丘烽大喜,忙放柔了声音对张成岭道:“张家的孩子,你到我这来。” 张成岭仍然睁着一双茫然失措的眼睛,简直像是找不着家的小兔子一样,那拿核桃的人低笑道:“你也太狠心了。” 旁边那人不动声色地说道:“小鹰长大了的时候,会被老鹰从窝里踹出去,我也是为了他好。” 被当成小鹰的张成岭怯生生地往后退了一步,简直像是把于丘烽当成了专门抓小孩的老色狼。封晓峰却没华山掌门那么客气,心里寻思道,看来这姓张的小东西是跟他们一伙的了,抓住他也好,不怕留不住这几个人,管他是谁呢,不把他抓死就行了。 便蹿出去,伸手要去抓张成岭。 张成岭没出息地转身就跑,嘴里还叫道:“娘呀,师父他要抓我!” 拿核桃的人“噗嗤”一声笑出来,用脚尖碰了旁边那人一下:“我说,你的小鹰炸毛了。” “烂泥糊不上墙。”那人低骂一声,忽然隔空打出一掌,张成岭便觉得空中涌来一股大力,简直像是有人用力推了他一把,阻住了他的脚步,随后他只觉自己如同一个牵线木偶,胳膊抡了起来,正冲扑过来的封晓峰而去,张成岭吓得闭了眼,下意识地握了拳,拳头正中封晓峰鼻梁。 将那矮子打得一声惨叫动地惊天的,张成岭睁开眼,晕头晕脑地看着自己的拳头,简直不敢相信。只听一人传音入室,师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骂道:“蠢材,发什么愣,踢他膻中穴!” 张成岭下意识地照做了,只觉那股力量仍然没有散去一般,竟像是灌在了他四肢上,推着他上前一脚,竟将那封晓峰踹飞了出去。 于丘烽高声道:“你是何人?” 那怪人并不说话,又在张成岭身后拍出一掌,张成岭便大叫一声扑向了于丘烽,于丘烽目光一凝,竟拔出一把又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长剑向他迎上来,眼看着张成岭便要撞在他剑尖上,只把那小少年吓得屁滚尿流,一边不由自主地往前跑,一边叽喳乱叫道:“师父救命!” 耳边那声音又道:“他剑尖微抖,定有后招,撤步踏九宫,取他肘侧。” 张成岭闻言觉得深有道理,便情不自禁地往斜前方踏出一步,旋身让开于丘烽的剑尖,于丘烽立刻长剑一抖,如影随形地缠上来,张成岭去势不变,右腿又往前跨出一步,姿势别扭,古怪笨重极了,却不知怎的,躲过了于丘烽这一剑,随后他谨遵师父指令,要“取他肘侧”,便两眼一闭,咬牙切齿地一头撞了上去。 啃核桃的正是温客行,一见此景简直乐不可支,原来周子舒教给张成岭的,正是轻功绝学之一的流云九宫步,讲究的是动如流云飞絮,使出来真如飞仙也似的,潇洒好看得很,温客行还是头一次知道,竟有人能把这流云九宫步走得活像狗熊跳舞。 一边的周子舒却是眉头一松,他发现这孩子虽然动作笨拙,脚下未曾踏错一步。便知道张成岭是认真,学了口诀,回去以后同样的步子竟是走了长千上万遍,以至于紧张成这样,脚下却临阵不乱。 于丘烽本来在那日和温客行对掌的时候大伤元气,此刻又硬受张成岭一脑壳,手中才换上的兵器当即脱手,怒不可遏,朗声道:“别让他们跑了!” 众人闻言立刻围拢了上来,这便不是张成岭能应付的了,温客行把剩下一半的一包核桃塞给周子舒道:“给我拿着,爷爷我去教训教训这群孙子!”便大笑着冲入了人群中。 周子舒一直觉得核桃十分恶心,味道也恶心,长得还活像人的脑子,便厌恶地用两根手指捏着,伸长了手臂拎在离自己老远地地方,一边继续以“传音入室”指导张成岭,一边瞧热闹。 顾湘趁机遛到了曹蔚宁身边,踢飞了一个试图阻拦她的人,然后狠狠地瞪向莫怀空,心道我管你是谁,敢拦我的路,照样要你好看! 谁知她还没到近前,忽然见那莫怀空嘴里“哎哟”一声,弯下腰去,脸上好像还十分痛苦,指着莫名其妙的顾湘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这……这小妖女好……好生厉害,我是不敌她了!” 随后竟自己“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双目紧闭,不动了。 顾湘和曹蔚宁面面相觑,俩人谁也没反应过来。 那闭了眼的莫怀空便忽然睁开一只眼,往他们这边扫来,低声骂道:“还不快跑,傻了吗?” 顾湘立刻拔出匕首,三下五除二地割开曹蔚宁身上的绳子,曹蔚宁跳起来,也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多谢师叔。” 顾湘忙跟着道:“老爷子,你大恩大德咱们没齿难忘,回去我一定给你立个牌坊!” “你娘的,你才立牌坊呢,你们全家都立牌坊!”莫怀空一边装做不支紧闭着眼睛,一边在心里痛骂不止,发现顾湘这小姑娘长得人模狗样,说起话来实在是不招人待见。 周子舒那边眼见着顾湘和曹蔚宁已经跑了,便忽然晃过去,一把拎起张成岭的后颈,将他整个人当个棒槌一样甩了起来,张成岭的腿便被他抡了起来砸在黄道人的胸口上,把黄道人砸得后退了十来步,周子舒顺手将那袋子核桃塞到张成岭怀里,对温客行道:“你乐不思蜀啦,还不走!” 温客行“哈哈”一笑,飞身而出,口中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各位少陪啦!” 随后便和拎着张成岭的周子舒并肩而出,两人的轻功卓绝,全力而出,哪里是别人跟得上的,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三人跑出好远去,才停了下来,周子舒将张成岭放下,扯下人皮面具,整整衣襟,一低头,却见张成岭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好像小动物讨赏似的,手里便顿了一下。他以前的传统是,师弟有不对的地方要罚,省得他记吃不记打,师弟有好的地方,不能夸,省得他骄傲自满,可眼见这小孩那期待的样子,心里也不由软了一下,想了想,只道:“轻功尚可。” 张成岭就乐开了花,谁知周子舒立刻翻脸,呵斥道:“得意什么,瞧你那一点胆子,遇到点事就知道哭爹喊娘,丢人。” 张成岭便又垂头丧气起来,后脑忽然覆上一只温暖的手,只见温客行笑呵呵地对他说道:“别听他的,他那小脸皮薄得纸一样,脱了面具便更容易害羞……” 他话没说完,便见周子舒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来,低低地道:“老温,你说什么?” 温客行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我说你简直是处变不惊雷打不动,脸皮一点也不薄,没羞没臊,锥子都扎不透。” 周子舒便忽然伸出一只手捧起他脸颊,温客行愣住,周子舒也不言声,只是靠得极近,一双眼深深地盯着他,眨也不眨。 张成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完全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干什么,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周子舒才带着点笑意放开温客行,指尖在他耳垂上弹了一下,笑道:“可算红了。” 温客行木然地迈出一步——同手同脚了。 周子舒大笑。 忽然,他笑音止住,张成岭和温客行也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衣人正面无表情地往这边看着,站在不远的地方。 第四十四章 蜀中 一看是叶白衣,温客行的脸色就难看了起来,见叶白衣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周子舒脸上,温客行的脸色就变得更难看起来。 周子舒倒是有些吃惊,遥遥地一施礼,说道:“叶前辈。” 叶白衣又看了他半晌,才说道:“是你?你这不是挺有人样的么,做什么总把自己弄成那个鬼德行?古人尚且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一说,何况是天生父母养的模样,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光明磊落’么?” 周子舒抬头仰望天空,好像这样就能压下他心里那股子想把叶白衣拍扁的欲望一样,半晌,才有低下头,露出一脸谦逊的笑意,温文尔雅地说道:“前辈教训得是。” 叶白衣漠然地点点头,对他们说道:“跟我走。” 温客行觉着这老头子简直不可理喻至极,于是冷哼道:“你是什么人,我认识你么?” 叶白衣回过头来,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愉快或者不愉快的表情,只是沉默了片刻,问道:“三十年前,容炫和他的老婆岳凤儿,以及琉璃甲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们不想知道么?” 已经转身要走的温客行脚步猛地停顿住,脸朝着地面,叫人看不出悲喜来。 几个人就这么僵持了半晌,温客行才转过头来,以一种十分奇异的口吻问道:“我们为什么……会想知道容炫和他老婆的事?” 叶白衣忽然叹了口气,说道:“等你也活到我这把年纪,就会明白,有时候看出一个人想要什么,不像你们想象得那么难。” 温客行立刻又看他这倚老卖老的腔调不顺眼起来。 周子舒与他对视一眼,便问道:“前辈是知道了什么不成?” 叶白衣笑了一下——他那僵硬的脸总叫人瞧不出他是真心想笑,还是阴阳怪气的假笑,随后只听他说道:“我知道什么?我不过是长明山中不见天日地活了许多年的一个老傻子,能知道什么?” 他转身背对着他们,往前走去:“不过我知道,有一个人或许清楚当年的事。” 周子舒吩咐张成岭一声道:“跟上。”便追了上去,温客行也有些奇怪,便顺口问道:“是什么人这样神通广大?” 叶白衣头也不回,嘴里就飘出几个字:“傀儡庄龙雀。” 周子舒眉头便是一皱,忍不住道:“传说蜀中之地的确是有这么个傀儡庄,可它隐于深山之中,傀儡庄庄主龙雀精通各种机关以及奇门遁甲之术,那庄子竟似乎是个会移动的,我曾几次三番叫人绘制地图,可每次修正地图的人都信誓旦旦地表示没有问题,再去寻访,那神出鬼没地庄子却都不知所踪……” 叶白衣道:“你废物。” ——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周子舒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将拳头打开又攥紧,默不作声地打量起叶白衣的脑袋来,越看越觉得,那脑袋的形状十分适合被人捶。一边张成岭拉拉他的衣角,张口想问什么,被周子舒狠狠地瞪了一眼,不耐烦地将自己的衣摆拽回来,骂道:“十来岁的大小伙子,有话你就好好说话,做什么畏首畏尾地跟个小媳妇似的?” 他这分明是迁怒,张成岭缩缩脖子,不敢言声了。 周子舒又扫了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快说!” “师、师父,咱们这是要一直往蜀中去么?” 周子舒就一怔,心道是呢,挺长的一段路呢。于是张成岭自作孽不可活,因多嘴问了这么一句,此后一路便被周子舒这恶师父百般折磨,时而叫他倒行真气,倒立过来走路,时而被他伸出一只手压住肩膀,叫那少年仿佛背负着一座大山似的费劲全力地往前赶路……简直生不如死。 温客行在一边没言声,依旧嘎嘣嘎嘣地捏着他的核桃吃,一边恶心着周子舒,一边似乎若有所思地琢磨着什么事,见周子舒不再理会叶白衣这头老活驴,便难得地向叶白衣搭起话来,问道:“你和……容炫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知道三十年前的事?” 叶白衣看了他一眼,沉吟半晌,就在温客行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来的时候,只听他一张鸟嘴里说道:“你怎么跟个爱嚼舌根的老娘们儿似的,什么都打听?关你什么事?” 温客行手指一用力,那核桃壳直接被他捏得四分五裂,迸出一丈多远去,还夹带着一股劲风,活像暗器似的,张成岭立刻躲得远远的,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温客行才想着张嘴再贱他几句,谁知眼前亮光一闪,他定睛看去,竟在叶白衣的长发中发现了一根银丝,便奇道:“咦,姓叶的,你有白头发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一瞬间,叶白衣那双木然的眼珠似乎飞快地划过一抹光芒,快得让人分辨不出,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想去摸一把自己的头发,可手抬起一半,却又放回来,口中只是淡淡地说道:“你连白头发都没见过么?少见多怪。” 温客行想了想,也是,这老怪物一把年纪了,要是换个人尸骨都该寒了,长根白毛算什么? 然后他便再找不出话来了,叶白衣就是有本事叫人不去招惹他,从洞庭到蜀中,一路上像个会走路的假人一般,只有吃饭的时候那山呼海啸、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架势,能让别人知道他是个活物。 周子舒和温客行百无聊赖,于是只能没事斗嘴互掐,聒噪个不停,一开始叶白衣还面无表情地淡定地听着,听到后来,实在觉得他们两个不像话,便道:“你们俩有本事滚到床上掐去,耍什么嘴皮子,两只大蛐蛐似的,是下边站不起来还是大姑娘女扮男装,装什么矜持?肉麻当有趣,都闭嘴!” 张成岭正在一边按着周子舒教的方法倒立着走,逆行真气本就难过得很,一听这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半大的孩子朦朦胧胧间明白了什么,脸上一红,内息便是一乱,一下横着摔了下来,捂着脖子红着脸“哎呦”“哎哟”地叫。 若不是叶白衣自称能找到“傀儡庄”,周子舒和温客行简直想联手教训这死老头子一顿,两人十分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可温客行不知怎么的,瞥见那人俊秀且勉强压抑着怒气的脸,目光便不受控制地往下走去,透过他的衣襟仿佛能看见里面的骨肉一般,自行想象了一下,喉头便上下移动了一下,忽然觉着叶白衣说的也有点道理。 两人最后的娱乐项目没了,于是默契地合起伙来折腾张成岭。 周子舒叫他“真气敛聚,行于四肢百骸,如将流入海,疏导经脉,顺来逆转,皆是自由”,温客行便偷偷告诉他“你内息不稳,功力太浅,内息宜散不宜聚,应该循序渐进,感受你身上的真气,顺其自然”。 两个人说得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可怜张成岭也不知该听谁的,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真气在身体上一会聚一会散,一会正行一会逆行,时不常地还要接受周子舒那特殊的训练方式——也不见他如何用力,那只压在他肩膀上的手便如同重逾万钧似的。 张成岭心中忍不住泛起一点担心,心道自己长期被师父这样压着,长不高了可怎么办?他脑子里浮现出封晓峰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周子舒不知他心中忧虑,就是觉得这孩子用功是用功,可就是不开窍,当初教梁九霄的时候,就总是嫌他太笨,很多时候都是勉强耐着性子来的,谁知跟张成岭比起来,梁九霄简直是个绝世聪明蛋。 若不是这些年在朝中早把他的性子磨了出来,周子舒觉得,他一掌拍死这倒霉孩子的心都有。 张成岭其实也委屈,温客行和周子舒的功夫本就不是一个路数,如果是一个人教的话,还能有些进境,偏这两个谁也不会教徒弟,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管别人听得懂听不懂,有时候说着说着,自己还会吵起来,吵到不可开交了就出去打一架回来,闹得气势汹汹,最后却总归是两两面红耳赤,还有个叶白衣在一边旁白似的解释,说他们“这便是以切磋为名,行不轨之事”,只把张成岭说得一边浮想联翩尴尬不已,一边仍然什么都不明白。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觉着自己的功力反而有不进反退的意思,师父压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是一天重似一天,简直要压得他喘不过起来了。 其实张成岭这学功夫的方式十分凶险,若是换个人,没有周子舒一直压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无形中替他调节内息,叫这两人这样折腾,早就走火入魔了。 他们脚程极快,不多日,已经远离了洞庭那是非之地,到了蜀中。 这日张成岭是真的走不动了,他咬着牙,勉强着自己走出了十来里地,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动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的心脏要跳出来了一般,每提起一步,都要用出全身的力气。 周子舒的声音在耳畔冷冷的响起来:“怎么,这就不行了?继续!” 温客行偏头瞧了他一眼,挑挑眉,似乎也觉着张成岭可怜,便忍不住插嘴道:“阿絮啊……” “你闭嘴。”周子舒眉眼动也不动,简直一点人性都没有,命令道,“小鬼,我叫你接着走。” 张成岭眼前已经开始发花发暗了,他想说话,可是说不出,一张嘴内息便要泄出来,到时候周子舒那只看起来骨瘦如柴的手能把他像栽萝卜一样地给按进地里。 蜀中山多,四处连绵起伏,像是无绝无尽一般,张成岭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子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似的绝望之意,他双腿颤抖得越发剧烈了,勉强抬头去看师父的脸,那张俊秀的侧脸依然冷冰冰的,看也不看他,像是一尊无情无欲的石像。 “吞吐绵延,走任督,如百川入海,无踪无迹——” “内息有形,灵如游蛇,不绝不断,来往自由——” 那一瞬间,面对着蜀中群山,张成岭被逼入绝境一般,脑子里电光石火间忽然有一句话飞快地划过——有形无际,散而不绝! 他只觉胸口忽然充盈起来,视线越发模糊,却愈加能感受身体里的变化,那些散在四肢百骸里的内息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他调动不得法,这一想通,忽然便觉得一股大力涌出,竟将周子舒压在他肩上的手掌生生震了开去。 他最后看见的是周子舒愕然的表情,然后眼前一黑,一头栽倒。 第四十五章 期冀 周子舒皱着眉看着自己被震开的手掌,只见叶白衣回过头来,凉凉地说道:“不错,你可总算是把他给逼死了,满意了吧?” 只有温客行还算有点良心,弯下腰把张成岭给“捡”了起来,手掌抵住他后心,一缕细细的真气打进他身体里,半晌,才轻轻地“咦”了一声,说道:“这小子……经脉竟然天生就比一般人宽许多,难不成倒是个奇才?” 周子舒道:“不错,那回他被魅音震伤,我帮他调息的时候便发现了。” 他从温客行手中将张成岭接了过来,少年脸色苍白,眉心还紧紧地皱着,裤脚吊在他脚踝以上,有些局促了,像是短短一月半月的功夫,他就又长高了一些。张成岭生在张家,乃是张大侠独子,这么多年,本不该这样不济,周子舒那日帮他疗伤的时候就发现,这孩子内功的根基竟然打得十分牢固,只是他自己竟用不出。 就好比是个拿了利器却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 叶白衣见状也颇感兴趣,伸过一只手在张成岭身上上下捏了捏,奇道:“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人,脑子奇笨,筋骨却生得极好,老天爷这是要让他好呢,还是让他不好呢?” 随后他看了周子舒一眼,说道:“他经脉宽顺,本是极好的材料,悟性却太差,反而比旁人更难以摸到门路……嗯,你可以再逼他一点,反正一时半会死不了。” 万幸,张成岭是晕过去了。 因为张成岭,其他三人当天便决定找地方住下,等这小鬼一宿再进山。周子舒半夜里照例准时被他身上的钉子折腾醒,他蜷起来成一团,手指压在胸口上,并没有调内力去压制,只是睁着眼躺在床上,目光望向那窗口射进来的月华,看着像是发呆——用心感受着身上那些钉子。 和以前相比,现在七窍三秋钉发作起来,已经不单单是疼了,原来那种如同有人拿着小刀子在他胸口搅动的感觉好像减轻了些,也或许是他已经对此麻木了,而渐渐的,生出一种仿佛有东西压在他胸口上一样的感觉,吐息间气息变得不再顺畅,而这几日以来,仿佛越来越明显了些。 周子舒知道这是一种征兆——三年的时间,已经走了一小半了。 很久以前,他一直以为这多出来的三年是一种恩典,可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是另一种酷刑。 死并不可怕——这二十多年来,他能活到现在并不容易,他逼着张成岭学功夫的所有手段,都是他小时候经受过的,甚至更严酷,甚至他还没有那孩子那样的天分,能够毫发无损地承受那些严酷。他经历过足够多的事,多到让他能够不惧怕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他活着尚且不怕,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然而让他难受的,却是这三年需要数着天等死的日子。 他熬过了那么多,心志坚定,从未有过死志,却要在这最自由、最了无牵挂,最快活肆意的日子里等死,不是很讽刺么? 周子舒发现,这大概是他干得又一件蠢事。 这时他的门被从外面轻轻敲响了,周子舒愣了一下——温客行和叶白衣那两个货都是从不会敲门的。他便从床上爬起来,胸口一阵钝痛,险些又让他躺回去,周子舒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勉强调动真气将那窒息一样的感觉压了回去,这才阴沉着脸去开门。 张成岭站在外面,还犹犹豫豫地举着一只手,好像还要再敲,门开了,他一见周子舒脸色不好,立刻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一样,又内疚又痛苦地低下头,嘴里蚊子似的嗡嗡道:“师父。” 周子舒皱眉,问道:“你做什么?” 张成岭嘴角往下撇了撇,露出一个要哭不哭的表情,说道:“师父,我刚醒过来……就睡不着了。” 周子舒双手抱在胸前,靠在门框上,冷笑道:“于是……你的意思是,让我唱摇篮曲儿哄你睡觉?” 张成岭头埋得更低了,周子舒简直担心他的脖子要断了。此时已是深冬,就算是蜀中,半夜也是相当凉的,周子舒身上内伤发作,有些不耐寒,只觉得小风吹在身上,还有些冷,便从拿起酒壶灌了一大口,同时不耐烦地看着张成岭,问道:“你能不能痛快点,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张成岭小声道:“师父,我又梦见我爹他们啦,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说我怎么还没忘了呢?我是不是特别没出息?” 周子舒一怔,半晌,张成岭以为他不想理自己了,偷偷抬起头去看他,心里十分后悔自己就这么贸然跑过来,却发现周子舒侧身往旁边让了一步,对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示意他进屋。 张成岭便如蒙大赦似的,屁颠屁颠地跟了进去。 周子舒点了灯,屋里也没水,他便拿起个杯子,解下酒壶倒了半杯酒,递给张成玲。张成岭不知他的酒烈,一口喝下去,只觉得一股小火从喉咙一路烧进了肚子里,当时脸就红了,呛得说不出话来。 周子舒看着他那傻样,板着的脸就忍不住稍稍松动,偏过头轻笑起来。 张成岭这还是第一回看见他这位“严师”,用他自己的脸对着自己笑,简直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傻愣愣地看着他。 当年江南相遇,他无依无靠,身边只有这个对别人说话口若悬河、一对着自己就寡言少语的男人,于是他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知道师父好,忍不住想亲近,可又怕自己惹人烦——虽然师父也确实是看起来一直很烦他,慢慢地,这小心翼翼便成了敬畏,每次跟他说话,都要战战兢兢一番。 可是即使这样,他每次心里难过的时候,又还是忍不住来找他——在张成岭心里,师父和爹看起来真是从头到脚都不一样,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他们是一样的人。 那样高大、强悍,还有……对他好。 张成岭便说道:“师父,咱们跟着叶前辈来找那个傀儡庄,问琉璃甲的事,问清楚了好多年以前的事,是不是就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我爹了呢?” 周子舒挑挑眉,避重就轻地说道:“那谁知道。” 张成岭便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了一会,说道:“师父,你说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杀人吗?我想了好多,他们要杀我爹,是不是因为我爹做过什么坏事呢?” 周子舒想了想,这问题太大,把他问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低头看那小鬼,仍是一副愁肠百结双眉不展的模样,便一把拎起他的领子,将他拽出屋外,说道:“既然你白天睡多了,现在闲得蛋疼合不上眼,不如笨鸟先飞好好练功吧,我看我是逼得你还不够,竟能让你有精力继续胡思乱想。” 他说着,从地上抓起一把小石子,猝不及防地屈指向张成岭弹了出去,张成岭躲闪不及,正中脑门,“哎哟”一声,小石子又到,他不得已,只能连滚带爬地闪开,只听他那恶魔师父嗤道:“我教你的功夫里可没有‘狗吃屎’这一招。” 张成岭这会儿什么都来不及想了,只能全力应付那天罗地网一般笼罩下来的小石子,直到周子舒一把石头都打完了,他才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完全把那口气吐出来,便听周子舒道:“你那是流云九宫步?蜘蛛都比你爬得好看!前几式走得还像点样子,后几式那是什么东西?你就在这,给我从头到尾走一遍,再错打断你的狗腿!” 张成岭诚惶诚恐,简直像是婴儿学步一般,每抬腿之前都要深思熟虑一番,比那瘸腿老太太走得还小心翼翼,唯恐踩死地上一只蚂蚁似的。还得时不时偷眼去看一眼周子舒,总担心他忽然发难,真的打断自己狗腿。 周子舒便坐了下来,心道果然这小东西是个没出息的,他胸口依然是闷,一时忍不住,偏过头去,咳嗽了起来,苍白的侧脸浮起一丝不祥的血色,月下竟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这时,他只觉身后一暖,一回头,看见温客行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将一件大氅裹在了他身上,悄悄地也坐在他旁边,过了一会,温客行没头没脑地问道:“疼不疼?” 周子舒哂道:“不然你也试试?” 温客行忽然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撩起他的衣襟,周子舒不知为什么,并没有躲开,只是坐在那里,手里晃荡着还剩下半壶酒的酒壶。温客行便看见了他那同手指一样骨瘦如柴的胸口,和那钉在胸口最上面的一颗钉子,眼神闪了闪,忽然深吸一口气,重新将他的衣襟拢上。 两人并肩而坐,此刻却相对无话。 半晌,温客行才问道:“我说,我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才找着这么一个投缘看对眼的,你能不能不死?” 周子舒反问道:“那是我说了算的么?” 温客行便不言语了,忽然便叹了口气,移开视线,仿佛不想再看见周子舒一样,眼睛只盯着院子里婴儿学步一样左摇右晃的张成岭,也顺手从地上捡了一堆石子,弹出一颗,正中张成岭的屁股,随后说道:“小鬼,所谓轻身功夫,归根结底在一个‘快’字,你在那磨磨蹭蹭绣花似的,是练轻功么?步法什么的都是虚的,跳大神的没准还有步法呢,你便是一步不错,这样慢慢腾腾的,有用么?” 张成岭委屈地看着他们俩,发现这两人在不但在练气的说法上有分歧,连练轻功的说法上也有分歧,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温客行一直在旁边念叨着“要快啊”,一边拿着小石子追在他身后打,周子舒虽然没言声,可眼光一步不离张成岭脚下,虎视眈眈地等着看他出错,好有借口打断他的腿—— 这一宿可惊心动魄极了。 张成岭心中默默叹息,忽然想起来,他一直以来的的愿望,可不是当什么绝世高手,若不是张家突如其来的惨案,他其实只想将来开个点心铺子,养家糊口、孝敬父辈,每天一团和气地迎来送往啊。 这愿望,他从来不敢说,现在竟连想想都快胆怯了。 第二日清早,叶白衣在连吃了八笼包子,喝了两个大海碗的粥之后,终于在周子舒他们三人准备换桌子的时候,宣布今日要带他们进山——他已经想出要如何破那傀儡庄外围的阵法了。 第四十六章 倒霉 几个人一直跟着叶白衣在那群山之中绕,绕着绕着,便绕到了一个林子里,周子舒一进入那林子,不知为什么,全身便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他说不清这林子有什么玄机,却有种出自本能的危机感。 再看一路上都聒噪得很的温客行,这会儿也闭了嘴,就连叶白衣的神色也凝重起来,走走停停,极是谨慎。 只有张成岭一个还不明所以,只是暗自庆幸,他今天好像能放假了,师父一只手一直拉着他的胳膊,那手指瘦长有力,掌心的温度好像透过厚厚的棉衣也能感觉到一样,特别有安全感,张成岭乖乖地被他拉着走,暗中心花怒放。 叶白衣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偶尔还要停下来拿着小树枝在地上写写算算,温客行一开始还很有兴趣,站在他旁边看了一会,不一会就觉得一脑子浆糊,晕头转向起来,于是沉默地退到一边,跟周子舒并肩站着,小声道:“你不去瞧瞧他做什么么?” 周子舒十分有自知之明地说道:“瞧他做什么,我又不明白。” 然而随即他又轻轻地皱皱眉,也压低了声音对温客行道:“按说……我派来的人也有机关高手和精通奇门遁甲之人,怎么一个也没能找到那傀儡庄?” 温客行随口问道:“你不是说有人画了地图?” 周子舒道:“是啊,他拿着他自己画过的地图再一次带人去找的时候,就一个都没回来。” 温客行肃穆地看了一眼叶白衣蹲在地上的背影,将声音压得更低:“若是连……都折在了这里,你说这老吃货靠谱么?” 周子舒刚想开口说话,一个音还没出来,就见叶白衣站起身来,回过头冷冷地对他们说道:“剩下的路凶险,不想死就踩着我的脚印走。” 周子舒蹭蹭鼻子,只见叶白衣看了他一眼,冷笑道:“精通奇门遁甲?他们的头头都这样不顶用,底下人能不是饭桶么?” 言罢转身便走。 周子舒等三人脸色都很古怪——任谁在亲眼看见叶老前辈的食量,又亲耳听见他说别人是饭桶,脸色都会古怪些的。 不过古怪归古怪,除了张成岭,这两个成年人谁也不是不知轻重的,立刻跟了上去,张成岭目光瞥见,路边上各种动物的尸骨越来越多,便觉得这里阴森森的,又走了一阵,他竟然还看见了几具人骨,都是尸首分离,十分可怖,便哆哆嗦嗦地问周子舒道:“师父,我们要找的那人,做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呢?” 周子舒偏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哪知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呗。” 张成岭小心翼翼地跨过一截人的大腿骨,又忍不住问道:“他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还弄了这许多机关,步步惊心的,万一自己出来一趟也迷路了怎么办呢?这不是和往自己床下放老鼠夹子一样么?” 周子舒奇道:“往自己床下放老鼠夹子?” 张成岭道:“我小时候有一次房里进了老鼠,怎么也抓不到,便往床下放了两个老鼠夹子睡了,结果第二日早晨忘了,一脚踩下去,让老鼠夹子把脚夹折了。” 温客行听见,“噗嗤”一声乐出来,周子舒叹了口气,眼看着他一只顾着说话险些一脚踏错,便将他拎了起来,喝道:“闭嘴,看着你脚底下,想死么?” 张成岭吐吐舌头,周子舒又凉飕飕地道:“不要以己度人,世上有几个跟你一样笨的?” 温客行便把话题接过去,和风细雨地对张成岭道:“世人之所以躲起来,其实也不过那么几个原因。要么是这人心里觉着有仇家要杀他,非得缩在一个谁也找不到地地方才行……” 周子舒截口道:“像鬼谷么?” 温客行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若要这么说……也对。” 周子舒便趁机问道:“那谷主当年又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非要躲进鬼谷呢?” 温客行并不在意他见缝插针的试探,只大言不惭地道:“我么?我自然是比较特别的,什么也没干过,就稀里糊涂地进去了,到现在自己都想不明白,我这样的一个好人,是怎么跟一群恶鬼一起活了那么多年的。真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周子舒笑而不语,完全当他放屁。 温客行便叹了口气,说道:“阿絮,你可真是太伤我的心了——小鬼,你觉得我是好人么?” 张成岭对这脾气好武功好,还会讲故事的前辈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见问,立刻二话不说,点头如捣蒜。 温客行感动极了,摸着他的头感慨道:“还是孩子好啊,有良心,知道好赖,别人对他好,他便记着,不像某些人……唉!” 周子舒没言声——同样是做统领,像高崇那样子,统领一帮自以为是正道的人,或者像他自己,统领一群杀手和探子,与鬼谷谷主是不一样的。高崇只要用“天下大义”几个字,便能叫那些人自己画地为牢,而天窗的人,基本上进来就是卖命给他、给皇上的,那个组织背后是森严厚重的皇权,形成到如今,除了他自己,还没人敢挑战过它。 可鬼谷不一样,因为鬼谷里是一群亡命徒。 他们就像是一群穷凶极恶的毒虫,被关进一个逼仄狭小的缶里,自相残杀是唯一一条活下去的路。十万阴幽地,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没有道德,没有公理,只有强者为尊,最后也只有足够强悍狠毒到吞噬一切的,那只成为蛊王的虫子,才能重见天日。 温客行伪装得太好,很多时候,连周子舒都会错以为这只是个饶舌的普通男人。 只听一边温客行继续给张成岭说道:“除了怕别人追杀的,还有一种原因叫一个人躲着别人,便是伤心。他心里知道,最想见的那个人是再也见不到了,便干脆将自己埋在这里,时间长了,就能安慰自己说,他不找来,只不过是因为他也找不到了。” 然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师父将来若是不在了,说不定我也要找一个这样的地方躲起来,不然跑出去,看见满大街跑的美人,偏偏见不到最合自己心意的那个,岂不是很难过?” 周子舒便调笑道:“我还以为你要说打算和我同生共死呢。” 温客行也笑道:“我说了你又不信。” 张成岭便在旁边插嘴道:“就像……就像俞伯牙摔琴吗?” 两个男人脸上的表情同时空白了一下,张成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半晌,才听见温客行轻声道:“天下再无人懂高山流水,也对……可也不对。” 他看了周子舒一眼,周子舒却别过了视线,温客行不再言语,只是紧紧地跟上了叶白衣。 忽然,叶白衣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凝神静听,竖起手掌止住他们的步子,低喝道:“收声。” 周子舒抓着张成岭的手忽然一紧,然后几个人同时低头,只觉得脚底下的大地似乎在震动似的,一阵不知是什么的“嗡嗡”声传来,温客行立刻给了周子舒一个“我说这吃货不靠谱你不信”的悲摧表情,周子舒却无暇理会他,因为下一刻,自地下而来的一股大力猛地冲起,竟似要开裂,地动山摇起来,几个人同时飞身而起。 周子舒抓着张成岭在一棵大树枝杈上轻点一下,可那枝杈竟如同假的一般,被他轻点一下登时便折了,径直落了下去,周子舒心里一惊,在空中一旋身,脚尖勾住树干,谁知眨眼功夫,那大树竟也这么轰然倒下。 张成岭把脸扎在他怀里,蓦然就想起他小时候教书先生教的一句话——靠山山倒,靠树树摇。 竟然是真的……果然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 整个大地都下陷了进去,地上像是裂开了一张不详的大嘴,要将所有人都吞进去,周子舒最后借着那倒下的大树的力,直掠出四五丈远,方才站定,一口气没来得及吁出去,他便皱紧了眉——转眼间,温客行和叶白衣都不见了! 而后,他脚下倏地一空,整个人便掉了下去,周子舒立刻就明白他们为什么都不见了的原因了,电光石火间,他只来得及将张成岭护在怀里,四下漆黑一片,他踩空的那块地方像是活的一样,又悄然自己合了起来。 这洞不知有多深,周子舒心说这岂不是要摔死么?便猛一提气,一掌拍在斜下方的石头墙壁上,也不知是有多大的力道,那石头墙壁竟被他打得凹进了一块,石块土屑四下翻飞,两人坠落的速度却减缓了不少,周子舒趁机伸腿轻踢墙壁,施展他那无际无痕似的轻功绝学。 只见他身形一顿,便似黏在了墙上一样,然而他到底托大了些,忘了自己如今的功力早已今非昔比,又是拎着张成岭这么大个小子,只这么一下,内息便有些凝滞吃紧,周子舒方心里暗道不好,却见那被他打凹的墙壁再次震颤起来,还不待他反应,缝隙中便横出一把利剑来,差点把他们俩穿成糖葫芦。 两人具是吓了一跳,周子舒不得已,只得松了脚上的力道,两人继续往下掉去。 幸好这就快到了底,周子舒两脚着地,放开张成岭,幸好当初和温客行一起落在地穴里的那回照明的那颗小夜明珠还在身上,虽只有一点微光,也够他能视物了,周子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和地沟那么有缘,想着难不成这是命犯钻地鼠? 这时,张成岭忽然小声道:“师父……” 周子舒“嘘”了他一声,压低声音道:“别出声。” 张成岭却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子:“不……师父,你看……” 这回不用他指了,周子舒自己也瞧见了——在这逼仄狭窄的石室里,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两只会发亮的眼睛,正幽幽地看着他们。 周子舒举起夜明珠,便看清了那东西的全貌——那是一条大蟒蛇,足有人腰那么粗,正吐着信子,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周子舒舔舔嘴唇,此时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喝凉水也塞牙。 张成岭不知怎么的,害怕到极致了,话反而多起来,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说道:“师……师父,我……我听说这大蟒蛇移动的速度特别快,凡人根本躲不过去,它……它大概是牙口不好,吃人之前总要把人先捏扁,一……一旦被它缠上,人就会被生生勒死,全身的骨头都会被压碎,内脏挤成一团,就变成一个只有皮囊的面口袋,然后它觉着好消化了,再一口把人吞下……” 周子舒伸手按住腰上的“白衣”软剑,咬牙切齿地说道:“闭、嘴!” 然后那大蟒蛇就在张成岭哭爹喊娘的嚎声里,支起头来,飞快地向他们扑了过来。 第四十七章 傀儡 大蟒蛇蹿起来比周子舒还高,张开嘴便直冲着周子舒的喉咙咬过来,周子舒把张成岭丢到角落里,一矮身躲了过去,反手抽出白衣剑,挥剑砍在这畜生后颈上。 白衣的刃和那大蛇的皮撞在了一起,竟好像擦出了火花似的,大蟒蛇脖子上连个皮都没蹭破,长尾一甩,擦着周子舒的肩膀甩过去,若不是他闪得快,这一下能把他脖子给打折了,“嘭”一声蛇尾落地,砸起一片飞沙走石。 周子舒连退三步,心下一凛,知道若是手上拿的不是白衣,换把普通的剑怕早已被这一下给崩断了。 他立刻觉得有什么不对了,脑子里忽然划过一个念头——那大蟒蛇张着嘴冲着他扑过来的时候,他并没有闻到腥气!这畜生都是常年茹毛饮血,怎么可能嘴里没有腥气? 张成岭缩着身子伸着脑袋,仔细看了半晌,忽然道:“师父,这个好像是假蛇啊!” 他一出声不要紧,那大蛇立刻一激灵,扬起脖子,嘴里“嘶嘶”作响,转向他。张成岭却好像不那么害怕了,傻乎乎地从地上蹦跶起来,还不忘伸手拍打拍打裤子,指着那虎视眈眈地准备给他一口的大蟒蛇说:“师父你看啊,这蛇做得跟真的一样……” 他一句话没说完,大蟒蛇已经冲着他扑过去了。 张成岭刚才还吓得屁滚尿流,这会儿一看是假的,又没心没肺起来,好像觉着假蛇不用吃人,就没有危险了似的,周子舒简直不知道要说他什么好——被这蛇裹成一个面口袋,还是被裹成一个面口袋以后再被吞下去,其实有区别么? 可眼看着他都要把自己的小命给弄没了,也不能不管,周子舒平地跃起,一个大鹏展翅便从侧面扑向蛇头,一脚将蛇头生生踹弯了方向,那假蛇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竟是坚硬无比。 周子舒落地只觉得自己的小腿隐隐作痛起来。 张成岭这回不敢说话了。 周子舒落地的一瞬间,瞥见大蛇身后有一个黑洞洞的通道,心里便先有了主意,低声对张成岭道:“一会我引开它,你往那山洞里跑,但是不要进去,在门口等着我,听见没有。” 张成岭乖乖地点点头。 大蛇晃了晃脑袋,好像又回过味来了,周子舒猛一推张成岭:“去!” 张成岭便闭着眼没头苍蝇一样地往前冲去,差点跟大蟒蛇撞个对脸,简直像在表演什么叫做“抱头鼠窜”,周子舒心惊胆战的,忙一剑捅过去,正中大蟒蛇的眼睛,将那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眼睛生生给剜下来了一只,大蟒蛇顿时顾不上张成岭了,扑上来要和周子舒决一死战——当然,它本来也不是活的,也很难再死一遍。 周子舒顺着石壁往上攀去,猛吸一口气,往上蹿了两三丈,大蟒蛇随即追至,紧咬不放,周子舒余光瞥见张成岭已经跑到了那洞口,正一脸焦急地望着这边,便放下心来,猛地一蹬石壁,整个人在空中翻了过去,像是折成了两半,从那狭小的空间中倒着落了下去。 那假蟒蛇做得再精细也是个傀儡,就也跟着他折了过去,可那空间实在太狭小了,它那能把剑都崩断了的腰却没有周子舒的那么软。 只听空中“喀吧”一声响,随即周子舒落地,就地滚开——不过他多虑了,那假蛇只被坳短了半截,还有一半连着,直接就卡在了狭小的洞口里,巨大的尾巴在空中晃荡着,居然生出一点喜感来。 张成岭立刻扑上来:“师父你没受伤吧?” 周子舒看着他不言语,张成岭紧张极了,眨巴着眼睛,若不是师父平时积威太重,张成岭简直就要扑上来上下摸上一遍来确定他有没有缺胳膊短腿了。 周子舒叹了口气,在他后脑上打了一下,说道:“内伤——那也是叫你气出来的,跟紧我。” 张成岭晃晃脑袋,跟着他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那大蛇守着的洞口。 这是一截狭小的通道,很窄,前面有一道门,周子舒在门口站定,伸手止住张成岭的脚步,低声吩咐道:“贴着墙站,闪边。”——这么狭小的空间里,万一一推开门便有机关弹出来,那才是避无可避。 周子舒犹豫了一下,谨慎起见,又对张成岭道:“闭气。” 随后他十二分警惕地推开了那扇小门,门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尘土落下来,周子舒全身都绷紧了,然而却什么都没发生。 他举起手中的夜明珠望去,只见那是一个小石室,灰尘遍布,角落里站着两个人,却一动不动,周子舒一手抓着张成岭的前襟,小心地靠近那两个人,走进了才发现,那原来不是人,是两尊人偶。 真人大小,一男一女的模样,竟做得分毫毕现,像是活得一般,眼珠都是望向门口的,如同正盯着这两个闯入者。 周子舒一皱眉,心道怪不得要叫傀儡山庄,这庄子里好像没有人气一般,四处都是怪模怪样的傀儡,有了前面那条假蛇的教训,周子舒也不敢托大,他观察偶人的关节,像是比那大蛇灵活了不少,再故技重施恐怕是不行的了,便低声对张成岭说道:“你走在前面,慢点。” 张成岭依言,小心谨慎地走着,周子舒背靠着他倒着走,目光一时片刻也没有离开那两尊人偶。 到了石室的尽头,张成岭小声道:“师父,前面又有个门。” 周子舒闻言横剑于胸,叫张成岭让开,侧过身来,推开那经年日久的小门,眼前又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通道,周子舒低声道:“走。” 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进了那通道中,临走的时周子舒犹豫了一下——那两尊人偶和世上任何其他的人偶一样,都没有生命,都不会动,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感觉背后发毛,便下意识地重新将背后的小门合上,插上门拴。 所以他没看见,当他合上门的那一刻,那石室中的两个人偶的眼睛同时转了一周,像是追溯着他的背影一样。 这小小的通道里好像有回音,回荡着两人的脚步,显得特别寂寞萧索,也特别阴森。张成岭忽然莫名其妙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小声道:“师父,我……我有点害怕。” 他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以为周子舒要骂他,谁知周子舒却轻轻地抬起手,将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那么瘦,却那么温暖,张成岭偏过头,借着微弱的夜明珠的光芒,看见周子舒的侧脸,就觉得像是吃了一粒定心丸一样。 石廊不知有多长,走到周子舒都快了没了耐心,这才到了尽头,周子舒心里想着,也不知道叶白衣和温客行刚才到了哪里,他倒也不是特别担心,若是有人天塌地陷都能活下去,也就是那两个货了,反而是他自己,还带着张成岭这么个关键时刻只会捣乱的小兔崽子,比较麻烦。 石廊尽头,是另一道门,这回是个大门,视线像是豁然开朗了,周子舒将张成岭拉到身后,推开门——这里像个大厅,空无一物的大厅,周子舒的目光自上而下看去,发现地面竟是黑灰色的。 张成岭从他身边探出个头,疑惑地看着他师父,不知道周子舒为什么止步于此。 周子舒谨慎惯了,便从怀中摸出一锭碎银子,伸手弹了出去,落到那黑灰色的地面上,碎银子滚了两圈,什么都没发生——他便微微松了口气,然而就在这时,屋顶落下一滴水,在两人四只眼睛的注视下,正好滴落在他抛出的银子上,随后那碎银子竟就这样化在了地上! 然后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滴又一滴的毒水落到了不同的地方,越来越密集,到最后简直像是下起了雨。 周子舒就明白为什么地面是那种不祥的灰黑色了,被这样要命的雨水洗上一洗,人恐怕连骨头都要化成灰。 他心里一凉——世上有踏雪无痕,却绝没有从雨中飘过,而滴水不沾的轻功。 周子舒往后退了一步,说道:“此路不通,回去。” 两人才掉头,便听见另一阵脚步声,从那长长的石廊里传来。 哒——哒——哒—— 张成岭整个人都快缠到了周子舒身上,结结巴巴地说:“师师师师……师父,这……这是闹鬼了么?” 周子舒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闭嘴,转头对张成岭道:“把那扇门关上,省得一会误入,快,然后你就躲在门那里,别出声。” 张成岭立刻照办,那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最后从走路变成了狂奔一样,忽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夜明珠的光只能照到眼前一小片的地方,周子舒只得凝神细听,可这逼仄的石廊里,除了张成岭,他听不见第二个人的呼吸。 然后黑暗中蓦地亮光一闪,周子舒下意识地抬起白衣剑一架,对方的重剑当头压下来,竟震得他虎口有些发麻,电光石火间,周子舒瞧清楚了对方是谁,登时冷汗便下来了——那手执重剑下劈的,正是方才那小石室里的男人偶。 周子舒心思急转,立刻便意识到这地方设计者心思之歹毒,若是方才在小石室里就触动机关,恐怕他会带着张成岭立刻往回退去,人偶必然不会轻功,那里地段空旷,虽然困难,可对能对付得了假蟒蛇的高手来说,也算不得绝境。 设计者料准了似的,偏偏是要把他们引到这个前进不了一步的绝境里,在这窄小的石廊,任你神功盖世也难以施展开来,是要堵住人所有的去路。 周子舒心里暗暗叫苦,撤力反手划上去,白衣剑刃撞上那人偶的胳膊,砍不动——不管是不是和那大蛇是一种材料做成,肯定是一样硬的,不待他反应,人偶便机械地挥剑又砍过来。 周子舒摸准了时机,轻叱一声,使了个巧劲,白衣轻巧地翻了个剑花,剑刃抵住剑刃,随后他猛地发力,神铁之兵加上流淌不息的内力,那偶人手中重剑竟被他生生劈成了两半。 这等招术张成岭见所未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地盯着看。 可那偶人却毫不在意,手指机械地张开,将那重剑扔下,随后将手臂抡过来——他不怕疼,不怕死,全身皆可为兵器。周子舒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一把抓住那挥过来的胳膊,若是普通人,恐怕要被他这一下将胳膊也拗下来,可这人偶坚硬极了,竟一路推着他后退,直到周子舒的后背贴上了身后那石室的大门。 周子舒撤手一缩,“轰”一声,大门叫人偶打出了一个大窟窿,他无比庆幸自己刚才未雨绸缪,叫张成岭关上了这门,然而下一刻,他庆幸不出了——因为他在这男人偶身后,又看见了一个女人偶,这东西像是不会拐弯,只能往前走。 她便往前走着,径直滑向了方才为了躲开周子舒和男偶人而缩到了另一边的张成岭。 周子舒头皮一炸,矮身躲过男偶人横臂一击,扑向张成岭,女偶人的动作好像还要快,他只来得及护住张成岭,那偶人手中的一柄长箫,便如同一把长棍一样扫了过来,地方实在太小,周子舒避无可避,只得以后背硬受了这一下,登时便呛出一口血来。 他双臂撑在墙上,口中鲜血便滴落到了张成岭肩膀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扑,险些压着那少年。张成岭这会儿也顾不得害怕了,忙伸手撑住他,周子舒勉力按着他旁边一躲,那女人偶第二击便擦着他的头皮过去了。 他白衣险些脱手,胸口七颗七窍三秋钉巨震,眼前一黑。 张成岭怒道:“你敢伤我师父,我和你拼了!” 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扑向那人偶,这崽子总是该胆大的时候胆小,该胆小的时候反倒胆大了,周子舒慢了一步没拉住他,便看着张成岭张牙舞爪地扑向那尊冷冰冰的女人偶,他手无寸铁,简直像是要用牙咬她。 “小鬼……”周子舒想说句话,一张口却被自己的血呛住,咳嗽不止。 正这当,忽然那女人偶旁边的石廊墙壁轰然倒塌,女人偶躲闪不及,被压在了下面,手中铁箫仍在挥着,一个狼狈不堪的人闯进来,一边咳嗽拍打着自己身上的灰尘一边说道:“这是什么鬼地……阿絮!” 周子舒一口气松下去,便险些没接上来,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高兴碰见温客行。 第四十八章 险境 那女人偶还在地上伸腿伸脚,温客行一开始没留神,险些一脚踩上去,被贴着地的箫一扫,才跳开,背后那男人偶已经把胳膊从门洞里抽出来了,正往这边转,温客行拎起张成岭,挥手扔进那墙洞里,然后俯身抱起周子舒,也紧随着跳了进去。 男人偶随即追过来,温客行转身,戒备地盯着那人偶,谁知那人偶好像只能往两个方向转,前进或者后退,没有左右的功能,它找不到人,便一直在那里来来回回地转,女人偶手上的长箫一下挥到它腿上,这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一声巨响,两个人偶都趴下了,男人偶遭到攻击,便用胳膊去抡女人偶的脑袋,然后它们俩自相残杀起来地内讧起来。 温客行这才松了口气,低声对周子舒道:“别说话。”随后出手封住他几处穴道,将人放下来,看着他胸前的血迹皱紧了眉,对张成岭道:“小鬼,你去那边那口上看看,如果有一种……” 他顿了顿,不知该怎么形容,便伸手比划了一下,说道:“一尺来高,圆滚滚的东西像你滚过来,就跑,回来告诉我。” 张成岭“哦”了一声,又问道:“前辈,我师父他……” 温客行似乎难得地有些不耐烦,截口打断他道:“没事,死不了。” 张成岭又问道:“前辈,你说的东西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温客行叹了口气,指着那被炸开了一块的墙壁说道:“就是那东西炸开的结果。” 张成岭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顿时心有戚戚然,心道原来这位看起来很厉害的前辈也是被追来的,立刻二话不敢说,跑到了另一端紧张兮兮地守着。 温客行伸手要去解开周子舒的衣服,被后者一把压住手腕,周子舒哑声笑道:“做什么,占我便宜?” 温客行打开他的手,轻轻地在他胸口上戳了一下,语气淡淡地道:“少说两句吧,你都快吹灯拔蜡了,还贫嘴。” 周子舒就觉着自己的人生圆满了,刚被一个老吃货骂过饭桶,又被一个大话痨说是贫嘴。 温客行小心地将他衣服解开,目光在触及到周子舒胸口的几颗钉子时,不自觉地闪了闪,周子舒倒是满不在乎,他呼吸之间觉得胸口后背都像是着了火似的,就知道这伤不轻,恐怕是骨头断了又伤了肺,便强忍着不咳嗽,连气息都压得低低的,以免加重伤势。 温客行将他翻过去,一眼见了他后背上的伤势,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冷冷地道:“再寸一点,那东西能打断你的脊梁骨,你信不信?” 周子舒气若游丝似的低声道:“别废话,我若是能被一个假人打断脊梁骨,也没脸活着了。” 温客行哼了一声,伸手覆在他后背上,仔细查看着他的伤,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你傻的么?不知道疼?” 他手指不知按在了哪里,周子舒立刻闷哼一声,疼得一时没说出话来,半晌,才咬牙切齿地道:“你……不如叫我打一棍子,自己也试试……” 温客行少见地沉默了,将周子舒扶正,伸手抵在他的后心上,度了真气过去。他不敢用力过猛,唯恐像上回叶白衣那样触动他胸口的钉子。 温客行这辈子练功从来都是为了杀人伤人,还是第一回这样小心翼翼地试图救人,好像个屠夫拿起了绣花针,简直是战战兢兢,不多时,额角便冒了汗。 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才收功放开周子舒,叫他肩膀侧过来靠在墙上,周子舒知道自己现在体力有限,不多浪费,只是闭目养神,他嘴角一点血迹还没擦干净,衬得那有些灰败的脸色越发触目惊心的苍白。 温客行看了他一会,忽然忍不住俯下身去,轻轻地含住他的嘴角,竟将他那流落的一点血迹舔了去,他好像叹了口气,伸手插进周子舒的鬓发里,两人鼻息靠得极近。周子舒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却没有浪费体力躲开他,只是低声道:“好一副趁人之危的小人做派。” 温客行眼皮也不抬,一样低声地回敬道:“说得好像你是君子似的。” 他轻笑吐气,仿似呢喃细语一般,周子舒的淡定终于装不下去了,有些难受地侧开脸,却被温客行捏住下巴,问道:“你有没有良心?我为你疗伤,就连这点好处都没有么?” 周子舒沉默了半晌,终于说道:“我暂时没有卖身的打算。” 温客行笑道:“你知道势不如人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么?” 周子舒挑起眉,用一种“人还可以这样不要脸”的目光,叹为观止地看着他。只听温客行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强、买、强、卖。” 周子舒苦笑:“你兴致太好了。” 温客行目光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了一会,便放开了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伸开长腿踩在另一面的墙上,躺了下来,得意洋洋地道:“不过你可以先欠着。” 周子舒精力不济,便不再跟他扯淡,合上眼迷迷糊糊地半昏迷半睡过去。 温客行知道自己那点能耐,他们几个人,除了叶白衣,没人懂这不知所云、玄玄乎乎的奇门遁甲之术,没头苍蝇似的乱走,不定会碰见什么,眼下张成岭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小鬼,周子舒又伤重,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在原地休整一番,缓过一点来再想办法。 周子舒的呼吸压得低低的,却很均匀,像是睡着了,温客行便侧过脸去看着他,忽然想起那南疆大巫说的话来——“若是你将一身功力废去,或许我能有两分把握,保住你一命”,他便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运力于掌心,慢慢地抬起来,也许…… 他的手掌犹犹豫豫地还没按下去,忽然一只手凭空伸出来,冰冷的手指搭住了他的手腕,周子舒不知何时睁开眼,两人的目光便在这狭小的空间相遇。 周子舒的目光很平静,语气里听不出一点波澜,他问道:“你要干什么?” 温客行没有言声。 周子舒忽然叹了口气,移开了视线,没头没脑似的说了那么一句:“别人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白么?” 温客行缓缓地垂下目光,半晌,轻轻地将手掌落在一边。 “是,我明白。”他说着,手臂陡然往下一送,那地面竟被他这一掌结结实实地按出一个半寸深的印子来,他像是努力说服着自己一样,又重复了一遍,“我明白……” 张成岭不知何时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忽然被不远的地方一声巨响惊醒了。他一骨碌跳起来,警惕地扭着脖子四处看,然后肩膀被一只手按住,张成岭一激灵,猝然回头,却发现是他那前一天还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师父。 周子舒低低地咳嗽了两声,按住张成岭,吩咐道:“别乱动,跟着。” 张成岭一转头,温客行也跟着他出来了,少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问道:“师父,你的伤好了么?” 周子舒头也不回地道:“我不是人?” 张成岭想想,也是,那么重的伤——也没理会周子舒语气不好,巴巴地又凑上去问道:“那师父你……你自己能走么?” 周子舒深深吸了口气,不单是身上疼了,简直觉着脑仁都疼了起来,反问道:“不然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温客行便扭过头笑起来,张成岭抓抓头,道:“师父,我是说……你伤得那么重……” 周子舒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你觉得我应该在这鬼地方娇弱一下么?难道你要背着我?” 张成岭才要表孝心,温客行立刻出声道:“我背你,我抱着你也行。” 周子舒偏过头咳嗽一声,弓着肩膀按了按胸口的伤,简短地道:“别扯淡了。” 他们三个人顺着地道,小心谨慎地靠近了巨响发生的地方,周子舒谨慎起见,将夜明珠拢进手心,四下立刻黑下来。温客行上前一步拉住周子舒,将他拽到身边,伸手过去,把周子舒的白衣剑接了过来,手指在剑刃上划过,脸上露出几分赞赏之色,然后手腕一抖,剑尖轻颤,长剑便刺了出去。 拐角处的那人猝不及防轻叱一声,竟伸出指头将他剑尖弹偏,温客行随即变招,那软剑在周子舒手里,便是极清明极磊落,到了温客行手里,却如跗骨之蛆一般,诡异极了。 黑暗之中两人于电光石火间便过了十来招,却是周子舒皱眉听音片刻后,忽然出声道:“叶前辈?” 对方那人轻哼一声,周子舒将夜明珠重新举起,照见叶白衣那非同一般的臭的脸色,温客行这才撤剑,笑嘻嘻地抱抱拳道:“误会误会,纯属误会。” 他这明显是说鬼话了——周子舒听音尚且能猜到对方来路,更不用说他亲自上阵交手的了,温客行分明是假借黑暗之名,欲行揍人之实,可见他对这位来历成迷的老前辈成见还是有些深的。 叶白衣扫了周子舒一眼,皱眉道:“你怎么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周子舒能省一点力气尽量省一点力气,侧身靠在石墙上,闻言不等他评论,便从善如流地说道:“晚辈太不中用了,简直是个饭桶。” 叶白衣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算你有自知之明。”他四下观察了一下,对三个人招手道:“这边来。” 周子舒和温客行知道这老东西不是吃素的,乐得叫他打头阵,两人垫底,将张成岭夹在中间,走着走着,温客行忽然贴上来,伸手揽住周子舒的腰,默不作声地拉过他一条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皱眉道:“我瘸了?” 温客行叹道:“那老怪物都来了,你还逞什么强?走吧。” 说来也奇怪了,这两人各自频频遇险,只觉得这地方四通八达如同鬼洞一般,跟着叶白衣,却出奇顺畅,四人不知转了多少圈,平平安安地走到了一个像是大厅一样的地方,进去的时候还是风平浪静的,谁知片刻以后,忽然四面八方涌出无数个一尺来高、圆滚滚的球。 温客行下意识地将张成岭踹到身后,随即抱起周子舒飞身掠出三四丈,这东西可叫他吃尽了苦头,也不知是怎么做的,沾上东西就炸,温客行被这玩意追着在地道里乱窜了大半天,自己都觉得自己像只大耗子了。 叶白衣却不慌不乱,眼看着那些球潮水一样的涌过来,他忽然大喝一声,凌空一掌向前推去,不知用的什么招术,张成岭眼尖,只见他脚下石板顷刻间全碎了,第一个滚过来的球首当其冲地炸开了,随即后边几乎产生了连锁反应,一连串的爆炸,叶白衣双手抵在那里,却好像竖起一道看不见的墙一般,将山呼海啸都挡在外面。 温客行也正色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叶白衣的背影。 随后,只听叶白衣叱道:“还不滚出来!” 他伸手一抓,那大厅的墙上便落下一块大石板,一个人影从里面闪现出来。 周子舒等人顺着叶白衣的视线望过去,一时竟都愣住了。 第四十九章 龙雀 那人看面孔,不过三十来岁,竟是个瘫子,四肢萎缩成孩童大小,露在外面的手臂皮缩肉皱,只有脑袋大大的,脖子歪在一边,像是直不起来一样,看起来完全不像人,可怖极了。他坐在一个木头的轮椅上,轮椅慢慢地从那洞口滑了出来。 叶白衣慢慢地皱起眉,盯着那人,忽然道:“你不是龙雀。” 龙雀和他的傀儡庄已经是江湖中数十年的传说了,真正的龙雀绝不可能这样年轻。那轮椅上的人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说道:“我自然不是。” 他眼睛极大,温客行便偷偷咬着周子舒的耳朵道:“你瞧他那眼睛像不像要掉出来的?” 周子舒只觉得他无聊透顶,好像无论什么场合,都要见缝插针地无聊一回才能捞回本似的,便不理会他。 只听那轮椅上的人尖声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傀儡庄?” 叶白衣打量着这人,觉得他怪里怪气,挺不像好人,便勉强压着性子,以人话的口气说道:“我有事要见龙雀。” 这话在叶白衣看来,算是好言好语了,可听在别人耳朵里,仍旧是一副盛气凌人话语生硬的臭德行,于是那坐轮椅的人转过头,巨硕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冷哼道:“龙雀那老不死的骨头渣子都化啦,你找他做什么?” 叶白衣眉宇之间的沟壑越来越深,盯着那人道:“龙雀死了?怎么死的?” 那轮椅上的人得意洋洋地说道:“自然是我干掉的。” 这便太匪夷所思了,当世三大高手擅闯傀儡庄,也十分狼狈不堪,险些折在里面,凭他一个连走都走不了的人,便能毫发无伤地进入,杀了傀儡庄的主人? 叶白衣显然不知含蓄为何物,打量着这人,说道:“别放屁了,若是凭你也能杀龙雀,蚍蜉都能撼动大树了,除非你是龙雀他儿子,叫他躺着不动让你随便砍。” 温客行一听这话,便知道要糟糕,立刻对张成岭道:“出去,快跑!” 果然,他话音还没落,便听见那轮椅上的怪人怒吼一声:“找死!” 随后他抬手一拍,只见这整个大厅四下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凸出人形,随后数十个光头光面凶神恶煞的人偶便这么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张成岭正往外跑,躲闪不及,和一个人偶撞了个满怀,那人偶相当不客气,抡起胳膊便要给他开瓢。 周子舒立刻屈指弹出,正打中张成岭的膝弯,叫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这才勉强躲过,张成岭连滚带爬地扑腾过来,张着嘴环视一周,感叹道:“师父,咱们这不是到了阴曹地府了吧?” 周子舒叹了口气,就知道自己和“娇贵”这个词天生有缘无分,便拍开温客行的胳膊,将张成岭夹在两人中间,与温客行背靠而立,低声道:“这假人一个是硬,一个是打不死,不过也有好处。” 温客行奇道:“还有好处?” 周子舒道:“一个是不会跳,一个是笨。” 他说话间,已经有两个人偶从两侧分别袭来,温客行拎着张成岭,和周子舒好像心有灵犀一般,同时向两个方向跃起,那两个人偶立刻没了目标,硬碰硬地撞在一起,倒地缠绵去了。 温客行扫了一眼,便猥琐地笑着捂住了张成岭的眼,叹道:“这上下其手的,看着好像春宫图动起来了似的。” 周子舒一落地,立刻有一个人偶挥着大棒子当头冲他砸下来,他翻身闪开,只觉胸口到喉咙一线着了火似的疼,恐怕一声轻轻的咳嗽都能带出一口血来,便死死地咬住牙忍住不咳。 那人偶一棒子没打着,不甘心地继续追至,当胸横扫过来,周子舒后仰弯腰躲开,温客行瞧见了,忍不住感慨道:“这腰可真软。” 随后在那人偶第三棒子挥到之前,一抬手将张成岭给凌空扔了过去,眼看着张成岭六神无主地挥舞着胳膊腿、活像大蛤蟆抽筋似的,便出口提点道:“我教你的剑招叫你下饭吃了么?” 张成岭“啊”了一声,四仰八叉地扑到了那紧逼着周子舒的人偶身上,居高临下,愣是把那人偶扑得失去了平衡,一人一偶同时倒下,他慌慌张张地揉着摔疼了的屁股蹦起来,惊慌失措地问道:“前辈,我……我该用哪招?” 借机缓过一口气来的周子舒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又把他重新向温客行那里扔了回去,口中道:“你别添乱啦。” 他们三人纯属是被牵连的,情况还算好,叶白衣这个直接出言不逊得罪了此间主人的就比较惨了,密密麻麻的偶人把他围得水泄不通的,这老东西偏偏年纪大了也越发固执,非要跟那些人偶硬碰硬,只听那边“噼里啪啦”作响,热闹得跟过年似的。 周子舒伸出拳头抵住自己的胸口,将一口腥甜的血强压了回去,对靠过来的温客行道:“这样不行,恐怕撑不了多长时间,谁知道这鬼地方有多少傀儡?” 温客行道:“这地方就叫傀儡庄,我瞧活物好像只有那一个,剩下的都是这玩意。” 周子舒眯起眼睛:“有理,能打死的看来也只有那一个。”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是什么好枣,便十分默契了。温客行又一次把张成岭当成高山奴那个流星锤给甩了出去,看着他鬼哭狼嚎地又压倒一只,周子舒随即飞身掠出,在那倒地的人偶甩胳膊把那小鬼抽死之前,将他拎到一边,随即脚尖轻点地面,身如飞燕似的扑向了那坐在轮椅上的怪人。 那人冷声道:“又一个来找死的。”便往后一靠,只见那木质的轮椅下面忽然飞出十来个铁锁链,每个链子前面都栓了一把长枪,从各个方向直射向周子舒。 周子舒沉了一口气,一个千斤坠从空中落下来,脚下一晃,晃到一个傀儡身后,那随即追过来的长枪便将和那人偶碰在了一起,枪尖弯了回去,铁索却将人偶给包了粽子。 周子舒长袖甩出,口中道:“你道我不会用暗器么?” 那怪人一惊,用力一拍轮椅把手,身前陡然撑起一把铁伞,然而等了半晌,却什么都没发生——这等吓唬人的贱招还是周子舒和顾湘学的,眼下也不管什么高手低手风度不风度了,便对着他使了出来。 那怪人发现上当,怒不可遏,将铁伞挥下,可眼前哪还有周子舒的人影,他也顾不上叶白衣了,四下去寻,忽听房顶有人笑道:“我说傻子,你怎么给个棒槌就当针?” 怪人仰头望去,温客行从空而降,手中拿着一把不知哪个人偶那里掉出来的大棒子,当头砸了下来,谁知轮椅上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圆滚滚会炸的球,温客行这可见着了克星,低骂一声用力将棒子挥出,把那球给打飞了出去,他也没注意那东西被他打到了哪里,反正之后就听见叶白衣怒吼道:“姓温的小子你作死么?!” 温客行凌空翻了个身落地,回头望去,一见叶白衣那灰头土脸的模样,顿时乐了,回头对那轮椅怪人嚷嚷道:“快,再给我一个球。” 只把那轮椅人气得七窍生烟,然而他还不待有什么反应,只听耳边一声清啸响起,他一偏头,便看见了一道清亮的剑光,杀气腾腾地直指他咽喉而来,他知道厉害,不敢托大,再次打开铁伞横在自己身前,便打算从这大厅里逃开。 下一刻,这坐在轮椅上的人不动了,他那本来就比一般人大上两圈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难以置信地往下望去,他没想到,对方手里的竟是一柄软剑,一柄能随意控制的软剑。 这是他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了——周子舒手中白衣穿透了他的咽喉。 周子舒一击得手,也不停留,听见背后人偶又追至,头也不回地腾空而起,自那轮椅上跃过,人偶碰见障碍物,立刻挥起棒子便打,“啪嚓”一声,便把那无比神奇的木椅给打碎了,机关零件掉得满地都是,然后这大厅中所有的人偶都如同被下了定身法一样,停住了。 周子舒落地一个踉跄,一边久候的温客行立刻伸手接住他,侧头便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赞道:“好剑!” 周子舒抹了一把脸,好像被狗舔过后擦口水似的,推开他,面无表情地道:“好贱。” 叶白衣阴沉着脸,将在被一个倒了的人偶绊在地上的张成岭捡起来,大步走过来,二话不说,一掌拍向温客行,被后者嬉皮笑脸地躲开,温客行边躲边道:“哎哟老前辈,你怎么还和后辈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周子舒叹了口气,低低地咳嗽两声,有气无力地坐在一个倒了的人偶身上,说道:“你们俩都消停会吧,我说不饭桶的叶老前辈,你赶紧神通广大地瞧瞧这些机关,想法把我们弄出去吧。” 叶白衣瞥了一眼那四分五裂的木头轮椅,道:“机关都被你砸烂了,弄个屁。”转身大步走向那轮椅怪人出来的墙洞里,张成岭忙跑过来,小声问道:“师父你没事吧?” 这孩子刚才被两个人当石头似的抡了好几遍,却不记仇,一心还是想着他师父的伤,周子舒叫他那双纯良又挂满了关心的眼睛一看,顿时觉得自己有点不是东西了,于是难得和风细雨地说道:“无妨。” 张成岭便背对着他半蹲下来:“师父我背着你走。” 周子舒啼笑皆非,拍拍他的肩膀,自己站起来,说道:“行啦,我不指望你。” 才走了两步,温客行便不由分说地过来,拦腰搂过他,周子舒心说这家伙占便宜还没够了,再要拿胳膊肘去撞他,温客行忙道:“你省省力气,一会那老吃货万一玩不转这些机关,还得指望你打架呢。” 周子舒想想也是,便借着他的力靠了过去,他这一松懈下来,才觉得身上已经快散架一样,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 这正当,只听叶白衣说道:“你们都过来。” 三人便跟进了那墙洞,之间那里面竟别有洞天,整个一面墙,线条纷繁复杂,竟是整个傀儡庄的地图。 温客行呆若木鸡地抬头看了一圈,半晌,才道:“这个……就算给我,我也看不懂。” 周子舒低笑道:“太好了,我也是。” 叶白衣看了他们俩一眼,终于无言以对了一回,便指挥着张成岭道:“你跟我来。”张成岭忙不迭地跟上去,只见叶白衣在墙上东摸摸西摸摸,也不知道鼓捣了些什么,那墙竟然一下打开了,露出里面各种机关,简直叫人叹为观止。 周子舒仰头望去,叹道:“这建傀儡庄的人,也真是奇人了。”张成岭给叶白衣打着下手,一老一小折腾了足足大半天,只听一声轰鸣,那房顶连带着旁边的一堵墙便打开了,显露出一排台阶。 四个人便小心地走了上去,往上也不知去了多远,几人竟然重新回到了地面,有风,有阳光,有植物——是个不错的小院子。 叶白衣道:“这才是真正的傀儡庄。” 他目光四下打量着,忽然大步往一个门口上了大铁栅栏的小屋子走去,那屋子在一棵大树下,阴森森的,窗子和门都被封得死死的,竟像是个囚牢。 叶白衣运力于掌,一下便将那铁门给掀了下来,随后艺高人胆大地推门进去,三人紧随其后,然后和叶白衣一同站住了——只见这小监牢里,有一张床,床上用大粗铁链子拴着一个人。 一个老人,须发皆白,两眼无神,竟是因为长期身处黑暗中,已经瞎了,像是听见声音,向他们转过头去,瘦骨嶙峋的身体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半晌,叶白衣才问道:“你……是龙雀?” 第五十章 钥匙 老人把耳朵侧向他们,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身上的锁链随着他的动作“稀里哗啦”地响了一通,张成岭偷偷地拉了拉周子舒,小声问道:“师父……那个链子,是穿透了他的琵琶骨么?” 周子舒“嘘”了他一声,皱着眉望过去——发现这老人身上的链子并不是缠在他身上的,而是穿过去的,自琵琶骨,自膝盖骨,伤口处烂得只剩下了骨头,周子舒觉着,这样还能活着,已经怪不容易的了。 屋里臭气熏天,到处是便溺,老人身上的衣服早已经瞧不出原来的颜色,遮体都不能,简直不成人样。他张开嘴,好像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吐字又慢又含糊,嗓音沙哑地问道:“你们……是谁?龙……孝呢?” 叶白衣问道:“龙孝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瘫子么?他死了——是你什么人?” 老人闻言,怔了半晌,忽然张大了嘴,脸上像是露出一个大笑的表情,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然后他的眼角慢慢渗出了几滴浑浊的泪珠,顷刻滑落,便不见了。叶白衣也不理会他,只是蹲下来,研究他身上那一堆铁锁链,由着他形似疯狂地一会笑一会哭。 好半晌,叶白衣才对周子舒伸出手道:“把你的剑拿来我用用。” 周子舒知道他是想用白衣剑劈开这铁索,便解下来递了上去,叶白衣接过白衣剑,劈手便冲着一根铁链砍了下去,然而一声尖鸣,那铁索竟然纹丝不动,连一个缺口都没有,反而是他手中白衣剑震颤不已。 把周子舒看得十分肉疼。 那老人忽然说道:“你不用……费力气了,没用的。” 叶白衣便问道:“你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叫那瘫子把你恨成这样?” 老人沉默了一会,说道:“我干得……唯一一件对不起他的事,便是养活了他这么个……儿子。” 几人面面相觑,这回知道为什么叶白衣说出那句“除非你是龙雀他儿子”之后,龙孝当场便恼羞成怒了——这老吃货简直神了,这么匪夷所思的事都能叫他给说中。 半晌,温客行才忽然问道:“你说他叫龙……不会是孝顺的孝吧?” 周子舒觉着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便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温客行不敢躲,生受了,可怜巴巴地揉着肋骨看着他。 老人哑声笑道:“我前世是杀人放火罪大恶极,这辈子遭报应啦!” 老人靠在床柱上,伸出橘皮一样的手,一下一下磨蹭着那床柱,说了一会儿话,他舌头像是伶俐些了,道:“这便是当年我和羽追的卧房,那小畜生便是在这里出生的。想来我夫妻二人,竟都是死在他手里。嘿,不是命么?” 周子舒便温声问道:“羽追是尊夫人?” 老人那张脸实在是惨不忍睹,美丑悲喜都已经看不出端倪了,可提到“羽追”两个字,那沟壑丛生的面皮上好像松弛了不少,一颗眼泪还卡在他嘴角深刻的皱纹里,闪闪烁烁的,就是不落下来,他叹道:“因为生孩子没的,羽追没了以后,我便建了傀儡庄,遣散了仆从……” 张成岭诧异地看了一眼温客行,心里越发觉得这温前辈神奇,竟然连这话也说准了,只听老人接着道:“我答应了羽追,要好好抚养那小畜生长大,可他竟然是个天生站不起来的,我便将平生所学,倾囊而授,想着哪怕他不得别的本事,也有安身立命的能耐,唉!” 叶白衣问道:“既然如此,他又做什么要囚禁你?” 老人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沉默半晌,才低声道:“是为了阴阳册。” 除了张成岭之外,其他三人目光都是一肃,眨也不眨地望向这半死的老人,周子舒忍不住轻声问道:“是……容夫人的阴阳册?” 老人点点头,缓缓地道:“生死肉骨,逆转阴阳——” 传说中的神医谷圣物,世间疑难杂症,无所不包,绿妖都期望着它能治好自己的脸,还有谁会比一个胸怀大志、却天生瘫痪的人更渴望它呢? 周子舒心思转得极快,问道:“阴阳册不是和封山剑、六合心法,当初一起被封进了琉璃甲么?难不成他认为琉璃甲在你这里?” “琉璃甲?”老人嗤笑一声,摇摇头,说道,“你们啊,都错了,那琉璃甲是我当年做的,可它只是一把锁,若想得到里面封住的东西,五片琉璃甲是不管用的,便是六片七片八片也不管用,它还缺 ‘钥匙’。” 叶白衣一挑眉:“钥匙在你手里?” 老人木然道:“我没有。 叶白衣追问道:“不在你手里,还能在谁手里?” 老人自嘲似的一笑:“是呢,你不信,他也不信。” 周子舒端详了他半晌,忽然问道:“龙前辈,你是不是知道钥匙在谁手里?” 老人转过脸来面对着周子舒,好像能看见他似的,点头道:“不错,我知道——我当年发过誓,钥匙的下落,谁也不能说谁也不能告诉,龙孝……龙孝他疯了。” 叶白衣眯起眼睛,咄咄逼人地问道:“这么说,三十年前,容炫等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是知情人了?” 老人沉默地点点头,然而还不待叶白衣问话,他便又说道:“我不能说,容炫夫妇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答应过容夫人,不能说。” 叶白衣冷声道:“这可由不得你。” 老人笑了,吃力地搬过自己一条腿,摸索着那膝盖骨上穿透的铁链子,举起来给他看,仍旧轻描淡写地说道:“你还能把我怎么样呢?龙孝那小畜生……已经将我锁了三年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周子舒看着这有进气没出气的老人靠在床脚上,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满不在乎的样子,忽然心里便想起昔日樊哙大将军那句“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忍不住猜测,这龙雀,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惊采绝艳,又为了一个人,远避人烟,一手建起神鬼莫测的傀儡山庄,为了一个承诺、保守一个秘密,过了三年人间炼狱一样的日子,却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未能叫他松口……周子舒忽然觉着,这整个江湖,因为有了眼前这个苟延残喘的老人,再无人当得起一声英雄好汉。 温客行那条抱着他的手臂忽然紧了起来,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勒紧身体里,周子舒微一皱眉,回过头去看他,却见温客行呆呆地盯着龙雀,一张脸上嬉笑之意全无,有那么一刻,周子舒甚至觉得,他那黑极了的眼珠里仿佛有水光闪过,然而只一瞬,便不见了。 只听他对叶白衣说道:“喂,老怪物,人家不肯说,你也别讨人嫌了。” 叶白衣不理会他,一把抓住龙雀的胳膊,冷声道:“我不想知道什么琉璃甲什么钥匙,我只想问,当年容炫和他老婆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抓得太紧,手背上青筋都爆了出来,龙雀脸上露出痛苦之色,却依然说道:“我不……” 温客行一皱眉,将周子舒放下来,交给张成岭扶着,不明来由地怒道:“老怪物,你有完没完?” 随后竟招呼也没打一声,便忽然发难,袭向叶白衣后心。 张成岭一边扶住周子舒,一边傻呆呆地张大了嘴,看着温客行和叶白衣眼花缭乱地动起手来,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一路同盟的人,怎么就忽然翻脸了。 这两人动起手来动静可不算小,困住了龙雀的这囚室几乎地动山摇起来,两人拆房子似的互相掐,温客行招招狠辣,再不留情面,叶白衣怒骂道:“小子,你发什么疯?” 温客行冷哼道:“看你不顺眼,我想揍你,不行么?” 张成岭不懂就问,遂问周子舒道:“师父……” 周子舒没理会他,他的眉头锁得死死的,心里好像忽然浮起了一个大概的轮廓,豁然开朗起来,便推开张成岭,走到龙雀身边,坐了下来。 龙雀侧耳听了听,问道:“你受伤了?” 周子舒道:“你儿子害的。” 龙雀便笑起来,哑声道:“行啦……看看我,你已经不错了。” 周子舒没言声,仔细研究起他身上的铁链来,说起机关,他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可若论起刑具,却没有谁比前任天窗首领再熟悉的了,然而周子舒翻来覆去地看了一番,却没能分辨出那铁链子是什么做的。便放弃了对龙雀道:“我是无能为力了,现在你儿子死了,你怎么办?” 龙雀想了想,平静地说道:“那我也该死了——我早该死了,他不让,现在没人管的了我了。这辈子,我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没教养好羽追的儿子,我知道他也是我儿子,却总觉着是他要了羽追的命去,若是……这些年,我这爹当得但凡有一点好的地方,也不至于害了他。” 周子舒觉得这话有道理,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末了,便坦率地承认道:“不错。” 这时叶白衣和温客行已经真的将房顶掀起来了,那两人跳出去接着打,这黑暗的囚室里却大亮起来,龙雀仿佛感觉到了阳光,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接,万分满足地叹了口气。 周子舒才要再说话,只听外面叶白衣忍无可忍地怒道:“你这小子凑什么热闹?姓龙的,我非知道容炫当年怎么样了不可,那是我徒弟!” 一嗓子吼出来,连龙雀都顿住了,温客行横扫过去的一条退便僵在了空中,保持着一个可笑的姿势,古怪地打量着叶白衣,心道容炫和龙雀是一辈人,叶白衣是容炫的师父……这姓叶的难不成是只千年王八万年龟? 叶白衣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回屋,居高临下地站在龙雀面前,生硬地说道:“当年容炫从我这里盗走半本六合心法下山,便再也没回来,如今又因为他留下来的东西,中原武林召集了山河令,难道我不该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事?” 龙雀问道:“你是叶……叶……” “我就是叶白衣。” 龙雀深深吸了口气,摇头叹道:“想不到前辈竟然还在人世……”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叫一个年轻人面皮的做前辈,眼前这场景十分诡异。 周子舒想了想,插嘴道:“我误闯过傀儡庄的机关,遭遇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偶,这庄子里有很多人偶,可都是光头光面,刻刻板板,没有一个像那一对似的,分毫毕现好似真人。龙前辈,你那一对偶人,刻的是你和尊夫人,还是容炫夫妇呢?” 龙雀合上眼,半晌,才道:“是容炫夫妇。” 周子舒轻声道:“后来它们互相把各自的脑袋打烂了。” 龙雀的手几不可见的一抖,叶白衣随即问道:“容炫是走火入魔了?” 龙雀默无声息地点点头,说道:“不错,容夫人死前,他便走火入魔了,容夫人,是死在他手上的。” 第五十一章 旧事 “那时容炫和我,还有其他几个人,都还正年轻,自以为不错,臭味相投,有些交情,常在一起切磋喝酒,容炫是我们那里功夫最高、悟性最好的,一日酒后,容炫忽然大发感慨,说男儿生于世间,若不成就一番工业,默默无闻地了此一生,岂不遗憾?” 龙雀说话仍然是极缓慢的,并且说上一会,就要停一会,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那些事情都已经太久远了,需要细细回忆才行。叶白衣脸上看不出端倪,温客行却消停下来,少见地极专注地听着。 “容炫说,武学之道,博大精深,江湖中各大门派武功绝学,皆各有短长,每过几十几百年,武林中都有奇才横空出世,成一代宗师,自成一家,华山、昆山、苍山等都是如此,可后继往往无力,不过刻板模仿前人所传,一代不如一代下去,就必有一衰,必有一亡。偏偏各大门派都是敝帚自珍,将那一点功夫压箱底似的不让人瞧见,长此以往,也不知多少神功绝学就这么失传了。容炫觉得,门派这东西很蠢……” 听到这里,叶白衣忍不住冷哼道:“这话原本是我说的,那小子不过照本宣科罢了。所有自称哪门哪派还觉着自己挺不错的人,不用看,便知道必然是个饭桶,别人教什么才学什么,学什么才能会什么,那是杂耍艺人训的猴子有什么区别?至于绝学,绝学不也是人写出来的么,抢破了头去争一本别人写的秘籍,拾人牙慧还奉如圭臬,是觉得人家长了两个脑袋,还是你没长脑袋?” 周子舒闻言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谁知叶白衣立刻瞪了他一眼,说道:“笑什么?你就是被秦怀章那不成器的东西给教坏了的。” 龙雀闻言,沉默了半晌,道:“前辈果然是个世外奇人。” 随后他接着说道:“所以他想出了个主意,我们几个人便私下商定,约定各自盗来自家武功,放在一起,建立一个武库,融会贯通,要创出一个集众家所长的绝学出来,武库的机关是我做的,就是传说中完整的琉璃甲,打开后,还需要有一把钥匙,琉璃甲由我们分别保管,钥匙则由容夫人保管……” 叶白衣再次打断他道:“集合众家之长?这世间长短相生,没有一种东西能之长不短——他那是放屁,金刚掌和娥眉刺是能合在一起的么?五大三粗的汉子,是能塞进小女子的裙子里的么?这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若是你真能理解武学真谛,飞花落叶,潮起潮落,也能有所悟,若是不能,偷遍了天下典籍,也不过是个抄书的。” 龙雀没言声,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几人中,别人对此或者没概念,周子舒却是明白的,无论是偷取别家秘籍,还是对外人泄露本门功夫,都是江湖中的大忌,他一听,就明白当年赵敬赵大侠被逐出家门的原因了,便忍不住问道:“你说的那几个人,可是当年五大家族中的后起之秀,譬如赵敬高崇沈慎之辈?” ——难怪高大侠对琉璃甲的事三缄其口,到最后也含糊其辞。 龙雀点点头,惨淡地笑道:“不错,可笑我们那时还自以为是开了先河,打破所有门派界限——而容炫拿出来的,便是半本六合心法。” 其他几人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了叶白衣身上,周子舒忍不住问道:“前辈,六合心法,到底是什么东西?” 叶白衣皱皱眉,难得地没有大放厥词,说道:“六合心法传说是上古之物,真正的六合心法其实早已失传,我一个……朋友偶然得到它的残卷,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自己补全了一份,分为上下两卷,下卷被容炫盗走,上卷当年留在长明山上,被他……被我们毁去了。” 周子舒立刻从他的话里得到了两个信息,一个是长明山上有一个和叶白衣同辈论交的人,一个是这人敢补全上古之物,绝对也是个高人,再联想到叶白衣那句“我几时说过我是古僧”,便眉峰轻挑了一下,心道难不成那个人才是真正的长明山古僧? 那么叶白衣打着古僧的名号独自下山,是因为真正的古僧无法行动,还是……已经不在人世? 这些念头在他心头只一瞬便划过,只听龙雀继续道:“我们都看过那半卷古书,里面的内容实在太过高玄深邃,没有人能参透。那段日子里,每个人都是废寝忘食,如饥似渴地在浩如烟海的典籍里翻找,希望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来注释那本心法——它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容炫说,能参透那本书,便是能参透八荒六合,真正天人合一。” 那是一种亘古传说的境界,所有人都在追求着那个境界,会当凌绝顶,没有人能抵挡住那种诱惑。 然而这事件从来不曾有所谓捷径,比如天材地宝永远都长在最危险的地方,越是能让人变得强大的东西,对人心智的考验也便越是严酷,越是高深的武功,也就越是容易走火入魔。 这回叶白衣也沉默了。 “容炫是我们中走得最远的,也是执念最深的。他几乎要沉迷在那本心法里,可我们谁也没发觉,因为我们当时都在沉迷——直到有一天,他说他终于参透了,所谓六合心法的本意,便是破而后立,不破不立。” 叶白衣一震,喃喃道:“什么……” 龙雀的手有些发抖,他全身都在发抖:“六合心法里说‘行至绝处,方窥天门’,何为行至绝处呢?可以是自废武功,可以是自断经脉,甚至可以是自绝性命……” 叶白衣脸上现出一个古怪之极的神色,问道:“你们是这么想的?” 龙雀方才点头,便见叶白衣忽然失声大笑起来,他大笑起来的时候脸也僵硬,眼角生搬硬套也挤不出一个笑纹,反而是不自然地抽动着,竟然隐隐生出一股悲意来:“自废武功,自断经脉,自绝性命……哈哈,亏你们想得出来。” 龙雀木然道:“那时我们都已经疯了。每个人都变得越来越容易心浮气躁,尤以容炫为甚。他说,想成第一等事,便要有第一等的胆量,要敢走别人不敢想的路……当时羽追已经身怀六甲,我虽然受了那妖书的影响,却也没到抛妻弃子的地步,于是第一个退出,此事凶险,他们便让我护法。” 他深吸了一口气:“他们选了时辰,便坐成一圈,不成功,便成仁,但想不到真到了那时候,除了容炫,其他人却不约而同地悬崖勒马了。” 叶白衣冷冷地道:“旁人练武,不过是为了身份地位、野心事业,都不是为了武功本身,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却只有容炫那小子才是真正的武痴,这有什么想不到的?” 龙雀点点头,道:“他自断了心脉,脸上还带着笑,却已气绝。我们大气也不敢出地等了不知多久,才明白,原来他错了……一场大梦至此方醒,我们所有人,或坐或站,都傻了。容夫人虽不会武功,可神医谷出身,活人无数,自然不甘心丈夫就这么死了,她冷静下来,拿出一十八根银针,度入容炫胸口中,整整三个时辰,硬是保住了他胸口一点热气,竟还有了微弱的呼吸,我们都以为他活了,可他却醒不过来,分明只是个活死人。” “容夫人以泪洗面了三天,最后决定回神医谷,盗取阴阳册。她不会武功,此行凶险,于是我随着她同行而去,算来还是我亲手将那东西带进尘世间。” 温客行忽然望向周子舒,抿抿嘴唇,第一次打断龙雀说话,插嘴问道:“那……阴阳册,当真能把断绝了心脉的人都救回来么?” 周子舒闻言呆了片刻,一抬头,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忽然觉得胸口一热——连南疆大巫都摇了头、已成死局的伤,竟还有人替他念念不忘地记着,这是何必呢?他茫然地想着,世人如萍水相逢,不过同为他乡之客一场,难不成……那人竟是真心的么? 便再一次情不自禁地别过目光,只觉温客行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仿佛有重量有温度似的。 龙雀冷笑道:“一本医书,真的是圣物,那神医谷是什么地方,挂着悬壶济世的牌,还能藏着掖着不成么?所谓阴阳册,乃是转移之术,要修补一个人的心脉,便要拿一个活生生的、刚从别人身上掏出来的心来换……是哪门子的圣物?” 周子舒问道:“容夫人真的……” 龙雀沉默了半晌,才叹道:“亲疏远近,人之常情,她不是圣人,不过是个为了丈夫,叛出师门的女人,这当中是非,不是我们这些外人能说出来的。” “容炫是活了。”叶白衣道。 “是。”龙雀说道,“他不但活了,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那心法确实如此妖异,他醒过来以后,体内真气暴涨,生死一番,竟真的参透了半本,连让容夫人靠在他肩头哭一场失而复得的机会都没给,便直接去闭关,要将那上半本补全出来。” 叶白衣评价道:“小畜生。” 龙雀接着道:“之后发生了什么,我知道得也并不详尽,内子临盆,我只顾着陪着她,她生产时凶险极了,大夫勉强把她们母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那之后,她身子便被掏空了,我陪了她整整半年,最后连大夫都无力回天,终于……” 他说着,眼角落下泪来,缓缓地摇摇头,说道:“我心灰意懒,一位朋友陪我回去找他们,是想就此别过了……回到武库之处,谁知好巧不巧,正好撞见了容夫人重伤濒死,她胸口插着容炫的剑,容炫两只手全是血,也不知是傻了还是从疯魔里回过味来,只是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她。我那位朋友一时冲动,提剑向他砍去,我想拦住,已经来不及。幸而容炫心意动摇,无心恋战,跑了,当时琉璃甲已经不见了踪影,容夫人临死,便将那武库的钥匙交付给了我那位朋友,我们发了毒誓,这辈子绝不泄露出一个字,叫那武库再无人能打开。” 他话音落下,几人都是半晌无言,好久,周子舒才问道:“便有了后来容炫狂性大发,被人追杀遁入鬼谷,之后被围攻致死的事么?” 龙雀叹了口气,道:“那时我便已经回到傀儡庄了,再不问世事,约莫,就是那样的吧。” “死得好。”叶白衣合上眼,双手紧紧地攥住白衣剑剑柄,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那剑柄竟被他生生捏成了齑粉,剑刃划伤了他的手掌,呛啷落地,叶白衣像是无所知觉一般,只是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回,“死得……好。” 说完,他招呼都不打一声,转身便走,竟晃了几晃,没了踪影。 张成岭从头到尾听得半懂不懂,看看他们一个两个都沉寂,便忍不住大着胆子开口问道:“老伯伯,你要怎么办呢?” 龙雀思量了半晌,摸索着碰到周子舒的衣角,低声道:“年轻人,做点好事,拿你那剑,给我个痛快吧,龙孝那孽障不让我死,如今他也去见了阎王,我也能下去,和他好好算账啦!” 周子舒还没来得及言语,温客行却走上来,弯下腰,小心地扶住龙雀的身体,伸出手掌,抵在他胸口,竟难得正色恭谨地说道:“我瞬间便能震碎你经脉,会很痛快,前辈,你想好了。” 龙雀大笑起来:“好啊,好,你这是积德行善,动手……” 他“手”字话音才落,温客行软软的搭在那里的手指突然发力,龙雀大笑未止,全身便抽动了一下,那笑容就永远地留在了他脸上。 张成岭简直不敢相信,怔怔地道:“老伯伯……” 温客行伸手将龙雀的眼睛合上,又叫他平躺好,摸了摸张成岭的头,说道:“别再折辱他了,他是个英雄,也该死得像个英雄。” 他顿了顿,对周子舒道:“我想留一阵子,算给他送行。” 周子舒扶着床柱站起身来,应道:“好。” 便要往外走去,温客行叫住他:“阿絮,你和我一起留下来吧,养养你的伤。” 周子舒笑道:“养得好这个,养得好那个么?既然养不好,我还是抓紧时间吃喝玩乐比较划算……” 温客行低头一哂,轻声道:“那你……就当在这陪我待几天吧?” 周子舒脚步顿住,沉默了好一会,这才道:“好。” 第五十二章 山居 温客行到最后也未能将龙雀的尸体从那戳着大铁柱子的床上放下来,只得将床一起点了,杀了人又放火,把这恶贯满盈的善行进行到底。 张成岭站在不远的地方,望着那烧起来烟尘,忽然之间便鼻子一酸,莫名其妙地悲从中来。这时,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张成岭视线朦胧的抬头望去,只见周子舒双目映着火光,不知是悲是喜,也不知是对他说、还是自语道:“哭什么,人又哪能不死呢?” 这就是江湖,有人大笑、狂饮,万里河山横行无忌,往来无踪,有人默无声息地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到了尽头,只有那么几个各怀心事陌生人,无言地,送他上那森冷萧疏的黄泉路。每一日,都有少年为了离自己的梦想更近一步而欣喜若狂,每一日,也都有人死去。 三个人便在傀儡山庄住了下来,温客行找来一块大石头,竖立在那墙壁都被熏黑了的小囚室前面,先往上刻了个“丙辰年,腊月初八”的日期字样,说是要慢慢写,写到明年开春。 周子舒嗤笑一声不予置评,张成岭听了,却隐隐地欢喜起来——他前一日还觉得这里机关重重,无处不诡异,现在却觉得这地方好像是个世外桃源一样,不用跟谁拼命,也不用被谁追着逃命,每天就是练功发呆挨师父骂……骂就骂吧,反正师父不能真把他脑袋砍下来当夜壶,账多了不愁,训多了皮厚,乃是古今第一真理也。 囚室旁边还有几间房,有些是客房,有些像是下人住的,不过经年日久没有人烟,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张成岭为了表达孝心,忙前忙后地收拾了一通——虽然仍然很不堪入目,不过几人都是惯于幕天席地的,也就就此凑合了。 当天晚上,周子舒才躺下迷迷糊糊要睡去的时候,便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丝冷风灌进来,又被那人飞快地关上,周子舒那一刻登时便清醒了,简直睡意全无,可偏偏不知为什么,却没睁眼,好像混不在意一样。 温客行抱着被子,笑得又贱又淫荡,站在他床边说道:“我那房里实在没法住人,墙角还有个人偶,一脑袋蜘蛛网,活像个小鬼,躺在床上一睁眼就和他大眼瞪小眼……” 周子舒闭着眼打断他道:“你可以把他转过去。” 温客行把手里的被子放下,说道:“我对傀儡的屁股没兴趣,你往里一点,给我腾个地方。” 周子舒不言声了,装死。 温客行教育道:“阿絮,做人要有同情心,你口口声声说要积德行善,咱俩同生共死你侬我侬那么长时间了,连半个床铺都不肯分,合适么?” 周子舒睁眼瞥了他一下,说道:“刚才觉着不合适,现在觉着很合适……” 他话音陡然止住——因为温客行决定行动快于心动,自己动手了,硬是将手从他腿弯肩膀下穿进去,将他整个人抬了起来,往里挪了三尺,这才乐呵呵地一屁股坐下,鸠占鹊巢地躺倒。 末了还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这床本来不小,可他一挤上来,立刻便让人觉着简直连翻身都困难起来,周子舒全身不易察觉地一僵,勉强做若无其事状翻过身去,背对着他,把自己往被子里面塞了塞,好像等不及要睡似的,却在转过身的瞬间便睁开了眼,只觉得怎么都合不上了。 温客行似乎觉得他的床格外舒服,一会翻个身,一会动一动,活像个抓耳挠腮的大猴子,偏这地方就这么一点大,对方放个屁恨不得都能叫那床板小地震一回,他每一个动作周子舒都感觉得到,觉得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子焦躁,恨不能一脚把他踹下去。 过了一会,温客行终于消停了,周子舒强逼着自己闭上眼睛,企图忽略身后的人,却听温客行忽然道:“阿絮……” 周子舒不理他,随后他听见头发和枕头相蹭的声音,约莫是那人转过头来看着他的背影,一想到这个,周子舒忽然便觉得背上不自在起来,好像有个小虫子爬过似的,温客行顿了顿,发现周子舒没有要搭腔的意思,便伸出一只禄山之爪,轻轻地搭在了周子舒的侧腰上,又小声叫道:“阿絮……” 周子舒登时汗毛都立起来了,怒而转身,骂道:“你睡不睡?不睡滚回你自己房里跟那假人絮叨去!” 温客行枕着自己一条弯起来的手臂,侧着脸,看着他,理直气壮地道:“我在这,你居然二话不说就要睡觉,你不知道我对你心怀不轨么?” 周子舒心说这人厚颜无耻简直已经到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实在想不出要和他说什么,温客行那只放在他腰上的狗爪子看似老老实实的一动不动,指尖却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原地蹭着,周子舒下意识地便想把他的手给拍开,可一看温客行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便又改了主意,仍是翻身躺下去,大有就此睡死的意思,撂下一句:“你自便。” 便无比有定力地挺尸去了。 温客行又鼓捣了一会,见他果然不愧是世间少有的高手,定力十足,便也在他身后无声地笑了笑,轻轻合上了眼。 直到半夜的时候,温客行忽然觉得身边的人幅度极轻地抽动了一下,立刻便醒了,知道这是子夜到了。 许是天冷被子不保温,睡着睡着,两人便滚到了一处去,周子舒后背微弯,看上去就像是抵在他怀里一样,周子舒每日后半夜必不成眠,早就习惯,只是睁眼听见旁边人的呼吸,才想起身边还有这么个人,自己也有些尴尬,便想不着痕迹地躲开,身上两重内伤却叫他提不起力气来,只得死死地咬牙忍着。 温客行眉头一皱,手臂收紧了,微微抬起上身,腾出一只手掌抵在他后心上,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轻声问道:“怎么,疼?” 周子舒并不说话,只不自觉地将背弯得更厉害,手指抓紧被褥里——每日就这子夜交替的一会最厉害,熬过了,便能自己调息,好受些。 他闭上眼,寒冬腊月里,额角冒出细汗来,尽量将呼吸放得又平又缓,可纵然如此,温客行还是听出他吐息之间有些不稳的颤抖。 他便默默无声地将周子舒整个肩背都揽过来,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叫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像是抱着个做噩梦的孩子一样,轻轻地安抚着他的后背。 周子舒难得的顺从。 那一刻,他们都醒着,却两两寂静无声,未央长夜自窗边划过,时间和疼痛都好像无比漫长,漫长到……非要叫人刻骨铭心一样。 周子舒脑子里有些木然,想着白日里互相拆台使坏,夜里却这样,好像相依为命一样,这可不是无常么? 第五十三章 过年 温客行说到做到,摆着那块大石头,美其名曰要慢慢地给龙老爷子写墓志铭,真就是“慢慢”了,跟绣花一样,一天刻上那么十来个字,还要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非得押韵端正、字体风流才好,写完了还要退后几步,自行欣赏一番,双手背负,摇头晃脑,把自己当成了李杜在世似的。 再看那内容,简直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三纸看不见一根驴毛,天马行空随意发挥,连张成岭看了,也觉得温前辈大约是写这墓志铭的时候实在太过专注,以至于把龙老前辈都给忘了。 周子舒年纪不大的时候就在江湖漂,向来是皮糙肉厚扛打耐揍,病病歪歪了两天以后,就又活蹦乱跳起来,折腾得张成岭在这山庄的小院子里飞檐走壁,苦不堪言,小少年却不敢有半句怨言,唯恐他师父说一句伤好了想走。 可大概是这个冬天太冷了,连蜀中都被冻住,人和动物都有些懒怠动,周子舒还真就把要走的这码事给忘了。 过了腊八,过了小年,虽然这偌大的庄子只有三个人,可依然是每天热热闹闹鸡飞狗跳的。 那日周子舒在温客行怀里缩了半宿,以至于温客行第二日都有些诚惶诚恐——他知道身上有伤肯定要受罪,却不知道要受这么大的罪,这一心疼起来,便将周子舒当成个瓷人似的,再不敢动手动脚地跟他瞎闹了。 可谁知他诚惶诚恐地观察了两天,发现这周瓷人简直没心没肺到了一定的境界,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每天破晓,疼劲过去了,他就也好像撂爪就忘一般,该打趣打趣,该骂娘骂娘,洗把脸便能洗去一脸憔悴,早饭的时候继续下箸如飞神采奕奕,丝毫不客气,发挥完全正常。 心里就明白,有些人天生不是娇贵的命,怜惜他还不如去怜惜头猪,真是浪费感情。 龙孝在的时候,每个月有山下村民送物资上来,他戒心十分重,只操控着傀儡拿东西给钱,并不见人。 说话就要过年了,周子舒和温客行研究了大半天,期间两人唇枪舌战无数回合,各自拥有了四五个以“废物”为主题、形貌不一的外号之后,终于发现傀儡也不是什么人的话都听的,于是温谷主只得屈尊下贵地抱着地图,自己摸索着去接年货。 一帮淳朴的村民每每来都只看见假人,这回忽然见着个有血有肉的,天降一般而至眼前,以为神仙终于下凡了,还对着他那轻功卓绝转眼便不见踪影的背影拜了又拜。 三个人便欢欢喜喜地收拾了东西,等着过年。 什么是过年呢?老百姓辛辛苦苦劳作了一整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盼着老天爷给留口饭,盼着年景世道平平安安,盼着一家老小到头来都能回来团聚——活着不易,盼着盼着,心里也不是不委屈的,只是几千年都这么过来,这点委屈便沉淀到了骨子里,不再显山露水。 唯有过年这一天的时候骤然放开,噼里啪啦地放上几挂鞭炮,弄一回大动静,把平时不舍得吃的东西都拿出来,要好好犒劳犒劳自己。 哪怕是开春接着勒紧裤腰带呢。一年到头盼着这么一回放纵,纵然是穷得叮当响,只要还有一家人,这年夜是要照过的。 温谷主没想到,自己有生以来竟然还有要亲手操持年夜饭的一天,张成岭以前是小少爷,虽然极力想表达自己的孝心,可奈何笨手笨脚,实在是力不从心,至于周子舒——那位以前就是个大爷,现在依旧大爷着。 温客行觉着这件事很有纪念意义,于是颇费心思,忙得团团转,先是指示张成岭道:“小鬼,把鸡宰了。” 张成岭一愣,看了看一边叽咕乱叫的鸡,又指了指自己,说道:“前辈,我……宰……它?” 温客行好笑道:“难不成还它宰你?快去,鸡要早炖上,时间长了才能入味。” 张成岭战战兢兢地拿起刀,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鼓足了勇气,双手上举,一咬牙一闭眼,便要往下劈,那鸡扇着翅膀往旁边一蹦躲了过去,梗着脖子嘶叫一声,颇有和他战斗到底的意思。 张成岭小心地往前迈了一步,大着胆子伸手去抓,那鸡看出了他外强中干,十分凶悍地跳起来,冲着他的手便啄了下去,张成岭吓得赶紧缩手后退,那鸡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一人一禽也不知道是谁要宰谁,便在小院子里叽叽咕咕哭爹喊娘地扑腾起来。 周子舒叼着一根枯草,蹲在厨房门口,观赏得十分欢乐,温客行见他在一边游手好闲,便伸出脚尖点了他一下,指使道:“牛刀,你去把鸡宰了吧。” 周子舒挑挑眉,看了他一眼,只听张成岭在一边大呼小叫道:“师父救命啊!” 于是周大爷终于还是没说什么,乖乖地去杀鸡了,他杀人利索,宰动物也利索,雄鸡斗士在他手里终于萎了,连遗言都没来得及留,便一命呜呼。周子舒开膛破肚的功夫更是堪称一绝,没多大一会,便将鸡处理干净,洗了手转了一圈回来,又无所事事了。 温客行看了看他的成品,心里感慨一番此人甚是贤惠,便一边切菜一边又指挥道:“给我把灶台里的火升起来。” 灶台旁边站着个傀儡,低着头不动不摇,可见平日里这地方这些事都不是人做的,周子舒便拎起傀儡将它放在一边,只听温客行百忙之中还不忘了抽出时间调笑道:“那姓龙的不孝子实在是太不懂得享受了,吃东西,一定要吃人亲手做出来的才行,有灵气有味道,说不定还有情意……” 他冲周子舒抛了个媚眼,道:“等你晚上尝尝,便能吃出来了。” 周子舒没理会,蹲在地上如临大敌一般地研究着那灶台,笨手笨脚地捡起火钳子,伸手握住,怎么都觉着别扭,便又换了个姿势握,翻来覆去地将它研究了好几遍。 温客行等了老半天没动静,歪头一看,忍不住道:“行啦,你和它含情脉脉地对视个什么劲?赶紧生火。” 周子舒何曾干过这种事,想当然地便抱了一大捆柴禾进来,往里一塞,歪头看了看,见没填满,心说一会再添柴还麻烦,便自作聪明地想着要一劳永逸,又抱来一捆,一股脑地塞进去,点着了。 这可不得了,火没见着几个星,黑烟先出来了,他倒是躲得快,举着火钳子往后退了一大步,迷惑不解地盯着那灶台,温客行忙赶过来抢救,将一多半的柴禾给扒了出来,扭过头去咳嗽两声,说道:“祖宗,你要烧房子?” 周子舒哑然片刻,还振振有词不懂装懂地判断道:“这柴不好,烟这么大,大概是太湿了。” 也被温客行泪流满面不由分说地给请出去了,和张成岭大眼瞪小眼,坐地等吃。 到了天都黑下来的时候,温客行才将这一大桌子盛大的年夜饭准备妥当,外面越发冷了,西北风吹得窗棂“扑簌”响个不停,屋里生着几个小火炉,却是热气腾腾的,酒温着,香气渐渐冒了出来,张成岭欢天喜地地跟着将一道一道的菜端上桌,坐下来,感觉被那热气迷了眼似的。 他本以为这辈子都再没有家了,这辈子都注定颠沛流离了,谁知竟然还能过一个这么像样的年,便觉得心里的委屈都散了大半,眼巴巴地看看周子舒,又看看温客行,心想这会是老天开眼了吧。 周子舒平生好酒,闻着那味道顿时被勾起馋虫,先给自己斟了一杯,垂下眼,放在鼻尖闻了半晌,这才抿了一口,只觉着农家私酿的酒,虽不是什么名品,却含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醇香,化在舌尖上,一路连五脏六腑都跟着暖和舒服起来。 他想起往年这个时候,京城最是热闹的,有夜市,有望月河上月娘献唱,金吾不禁,繁华极尽,可那杯中几十年上等的好酒却仿佛也被染上了脂粉气一样,喝在嘴里,心里又总想着别的事,便没滋没味起来,没有这样的香。 碗里忽然伸进一双筷子,夹了些菜给他,周子舒愕然抬头,见温客行这向来不抢不欢的人带着一脸柔和的笑意看着他,说道:“吃东西,酒鬼。” 他便觉得心里好像有根弦被人轻轻拨了一下似的。 只见温客行忽然叹了口气,感慨道:“这可真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像年的一年了。” 张成岭并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只是一头雾水地听着,只听温客行接着道:“往年今日,也不过就是应付一堆或者讨好或者心怀不轨的人,然后和顾湘两个,像那么个意思,喝上几杯酒,和她也没什么话好说,便浑浑噩噩地又过一年。” 他摇摇头:“没有家,过什么年呢?自讨没趣罢了。” 张成岭眼里,这温前辈立刻变成了一个身世惨淡的可怜人,心里同情起来。周子舒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那些红……蓝颜知己呢?” 温客行道:“一个出钱买醉,一个赔笑卖身,像什么话?阿絮,大过年好好的,你不要乱吃醋。” 周子舒十分想用酒去泼他,到底没舍得,犹豫再三,还是泼进了自己嘴里。 热腾腾地吃了一顿年夜饭,张成岭不知从哪里扒拉出了一挂鞭炮,便在院子里放了起来,红红火火,爆竹除岁,他便像个了无心事的少年,大笑起来。 周子舒坐在台阶上,杯不停盏,温客行便也坐下来,猝不及防地伸手夺下他的酒杯,斜着眼对他笑了一下,故意找到他刚才嘴唇碰过的地方,将剩下半杯酒喝了下去,末了还意犹未尽地在杯口舔了舔。 周子舒掉过头去不看他,竟觉得耳根有些发烫,温客行便笑眯眯地握住他的手,拉过来揣进自己怀里暖着。 心里觉得这年过得,真是这辈子最快活的一回了。 第五十四章 惊梦 入夜了。 冬天已经过去,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草木的清气里微微透着一丝寒意,那寒意在近水的地方显得尤为突兀明显。 才化开的河水静静地流淌而过,河边站着一个红衣男人,脸颊上有一块巴掌大的血红的胎记,正是喜丧鬼孙鼎。他侧着头,仔细地留意周围的动静,一只手伸开,手指微微弯曲,垂在身侧,月光下看得清上面闪着的不像皮肤的光泽。 忽然,身边几道黑影疾奔他而来,孙鼎飞身而起,迅速与这群穿着夜行衣的人缠斗在一起。 鬼谷十大最是穷凶极恶的恶鬼中,又以“喜丧鬼”“吊死鬼”“无常鬼”为首,倒不是说其他的恶徒便不厉害,只是这几人早已经扎根鬼谷,又是会拉拢打压人的,已经自成势力。 喜丧鬼孙鼎一双罗刹掌不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少眼下中原武林中是独此一份的,中者三步内即刻毙命,尸体上会留下一个血红的掌印,从前心一直穿到后背,霸道至极。 他深夜忽然遭人围攻,也并不慌张,好像丝毫也不害怕似的,一双毒掌铺天盖地地四下翻飞,不多时,这群在他看来自不量力的小虫子便不堪一击地溃逃了。孙鼎却也不追,只是俯下身,撩起一个尸体的衣服,看见那尸身腰上纹着的鬼面,便冷笑了一声。 有过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一个人从他身后现身出来,走过来,皱皱眉,俯身望着那尸体腰上的鬼面,问道:“怎么回事?” 孙鼎将双手拢回袖子,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老孟,你来晚了。” ——这老孟,正是那日周子舒和温客行深陷敌穴时,顾湘找来挖地的帮手,他依旧是一身普通的粗布麻衣,走得疾了,能看出此人左脚微微有些跛,不过不明显,要很仔细看才看得出。他五官平平,若不是表情严肃,看起来竟有些慈眉善目,身前还罩着个杀猪屠夫们常见的披在身上的大围裙——真像温客行说的,换了身屠夫打扮。 老孟将那尸体脸上的面罩揭下来,蹲在地上思量了一会,又叹了口气站起来,摇头道:“是薛方的人。” 他一抬头,只见孙鼎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的大围裙看,便解释道:“遵谷主之命换上的,孙兄有什么意见么?” 孙鼎冷笑一声,说道:“谷主?那么一个乳臭未干断子绝孙的东西,就值得你跟个哈巴狗似的忙前忙后地巴结他?” 老孟脸色不变,听完只是说道:“你可以当着他的面也这样说。” 孙鼎像是想起了什么,眼角抽搐了一下,冷冷地哼了一声,放聪明了些,不再纠缠这个话题,指着地上的尸体说道:“既然如此,老孟你不如禀报谷主一声,好叫他知道知道,那薛方是怎么胆大包天,私自出谷犯了规矩不说,眼下竟恼羞成怒到连我也想杀。” 老孟皱了皱眉,说道:“我最近联络不到谷主……” 孙鼎不耐烦道:“紫煞那丫头呢?” 老孟又摇摇头,只问道:“依你看,薛方这回也是为了琉璃甲么?” 他提到“琉璃甲”三个字的时候,孙鼎的目光飞快地闪动一下,随即便看向了别处,口中只是说道:“薛方那颗心大得很,我劝你……还有你那谷主,还是都小心为妙,不然……哼。” 老孟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沈慎是不是你杀的?” 孙鼎闻言顿了顿,挑挑眉,拖长了声音问道:“怎么,你这是在试探我?” 老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胸口,压低了声音,道:“孙兄啊,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琉璃甲,谁不想要呢?别说是吊死鬼,便是底下的小鬼们也都蠢蠢欲动,连长舌鬼那么个东西,都敢设了陷阱地穴,拼出性命算计谷主……谁得到琉璃甲,谁就是下面一任风崖山主人,你若不想要,做什么一直盯着那姓张的小东西?” 孙鼎哽住,半晌才说道:“我那是想让姓张的小子指认薛方!” 老孟看着他只是笑,并不做评判,孙鼎一直讨厌老孟的笑容,只觉得这人笑起来的样子特别讳莫如深,跟他那疯疯癫癫的主子温客行一样,叫人怎么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便不耐烦地道:“无常鬼,你是什么意思?” 老孟摇摇头,笑道:“这个,孙兄就不必担心了,那姓张的孩子现在和谷主在一起,只要他记得,随时可以指认嘛——沈慎死了,高家庄的两块琉璃甲不翼而飞,我看我们还是先抓着薛方,再做定夺的好,你说呢?” 孙鼎眯细了眼,凶神恶煞地在他那一团和气的脸上打量了一阵,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而此时,蜀中几千大山包围的傀儡山庄里,他们嘴里那位温谷主,正在和周子舒抢一条被子。 已经开了春,蜀中更是飞快地暖和了起来,“布衾多年冷似铁”的理由明显扯淡了,周子舒还特意指使张成岭,去给姓温的狗皮膏药收拾出一间房来,却仍然挡不住他到点就钻进来的势头。 并且此人蹬鼻子上脸,由一开始的自带行李,变成了越发厚颜无耻地赤手空拳就跑过来,蹭床蹭被,十分理所当然。 一条破破烂烂的棉被,被两人你扯过来我扯过去,擒拿手沾衣跌十八般武艺凡是近身的都试炼了个全,打到最后两人几乎都要出一身汗,暖和得不用盖被子了。 周子舒到底不是全盛时了,百十来回合过后输了他一招,温客行就得意洋洋地一只手抱着大半条被子,另一只手把周子舒的腕子压在枕头上,端肩缩脖地冲他露出一口小白牙直乐,还对他招手道:“阿絮你来呀,我抱着你睡,保证不冷。” 周子舒非常想把他一脚踹下去,于是上三路下三路地打量他一番,冷笑道:“你一不香二不软,胸口一排都他娘的是肋板,抱着你还不如抱块床板。” 温客行立刻瞪眼,一把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道:“胡说!我才不是一排肋板,不信你摸!” 周子舒抬脚踹在他腿弯上,将自己的手收回来,好像碰见什么脏东西似的,在空中甩了甩。温客行抱着被子,瞧着他啧啧称奇道:“怪事年年有,被占便宜的都不在乎,你一个占了便宜的居然这样瞎矜持。一般这种情况是……” 周子舒不准备听他继续扯淡,披上衣服,决定要惹不起躲得起,换个房间睡,了不起跟张成岭挤一挤,叫那小鬼去打地铺。 谁知温客行一只抱着被子的手忽然折出一个诡异的弧度,探上他的肩膀,周子舒立刻沉肩曲肘,要卸下他这一下,随即他忽然觉得半身一麻,整个人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便扑倒了下去,正好摔在温客行张开等在那里的怀里,被子面上落下一颗瓜子壳……他便是着了这东西的道。 温客行笑嘻嘻地在他耳边接着道:“一般这种情况,都是欲求不满,才做贼心虚,你看,投怀送抱了不是?” 周子舒无语,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有人晚上都睡觉了,还要在身上装上瓜子壳,随时当暗器偷袭别人。 温客行就贼贼地笑了,好像看出他所想似的,补充道:“我这其实还有核桃,你吃不吃?” 提起“核桃”两个字,周子舒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外强中干地勉强笑道:“怎么,你抱着我不放,莫非还是想侍寝?” 温客行一边将他整个人卷进被子里,一边眼珠一转,按着他肩膀的两只手便顺着他里衣的边缘摸索下去,嘴里忙不迭地欢乐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温客行出手不重,周子舒的穴道片刻便被冲开,正好是温客行那只手越来越不像话的时候——自打离京入江湖,一来身上有伤,二来事端一件接一件,也没那个心情,周子舒确实是没怎么和人亲近过,温客行轻轻撩拨,便像是在他身上点起了火一样,眼看着事态要失控,周子舒一把攥住他手腕,咬牙切齿地道:“谷主盛情,我还是……敬、谢、不、敏了。” 温客行笑道:“客气什么,你这不对,却之乃为不恭。” 周子舒生硬地挤出一个笑容:“我实在受之有愧。” 两人正在僵持中,忽然听见隔壁张成岭房里传来一声惊叫,周子舒眉头一皱,推开温客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披起外袍便起身跑了,温客行摇头叹了口气,将五指凑近鼻尖,闭上眼陶醉地深吸口气,这才慢腾腾地也跟着出去。 张成岭只是被梦魇住了,周子舒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他正死死地闭着眼,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拳打脚踢手舞足蹈的一头大汗,周子舒推了他一般,竟发现没能将他推醒,便握住他的手腕,将一股子细细的真气推了进去,张成岭这才浑身一颤,大喊一声:“别杀他!” 然后猛地坐起来,眼中惊惧慢慢飘散,露出一点迷惑不解的样子来,看着周子舒,愣愣地叫道:“师父……” 周子舒拍拍他的头,一言不发地将他按下,把被子给他拉好,说道:“你睡吧。”便自己坐在床边,靠在床柱上,双手抱在胸前闭目养神,像是要陪着他一样。 张成岭沉默了半晌,忽然轻轻地拉拉周子舒的衣服,小声道:“师父,我刚才梦见……一个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拿着一把刀,架在我小娘的脖子上,逼问我爹‘东西在哪’,是不是就是……” 周子舒睁开眼,这时门从外面推开,温客行也走了进来,闻言脸色一正,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人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 张成岭想了半晌,愧疚地摇摇头,道:“梦里我看不清楚……” 周子舒想起那日喜丧鬼逼问这少年的那句话,心里一动,便问道:“你有没有瞧见,那人的手是无五根手指,还是四根?” 张成岭又摇摇头,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周子舒叹了口气,拍拍他的头,轻声道:“你睡吧……” 两人一坐一站,具是默无声息,直到张成岭呼吸已经均匀,显然是睡着了,周子舒才将他的被子拉好,站起来,与温客行一起出去。 温客行忽然叹了口气,从背后伸手搂住他,将脸抵在他的肩膀上,半晌,才低声道:“这些日子,好像一场好梦似的……可怎么醒得这样快呢?” 【卷三 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第五十五章 墙根 走马道,洛阳川,兰苑未空,行人渐老。传有无限燕赵女,金梯上,吹笙相和,风起自洛阳东,香过洛阳西。 子规声歇,有人携酒长醉。 东都过处,繁华已老,官道上有几匹瘦马,正悠然行路。 两个男子具是长身玉立,只是其中一个,脸上隐隐带了些病容,腰间挂一个酒壶,也不急着喝,只是拿在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含一口品一会,方才慢慢咽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跟在他们身后。 正是方自蜀中出来的周子舒一行。 温客行在一边看着,发现这人一口接着一口,那么一大壶,才没有多大一会功夫,便见了底,就忍不住在他又往嘴里送的时候,伸手格住他的小臂,说道:“酒鬼,差不多了吧?” 周子舒斜眼瞥了他一下,将酒壶换了一只手,说道:“管那么宽,你是我媳妇么?” 温客行便伸手去抢他的酒壶,还正色道:“连肌肤之亲都有了,难不成你要对我始乱终弃?” 周子舒一边见招拆招一边笑道:“我是怕你守寡。” 温客行也不管张成岭还在场,便继续恬不知耻地说道:“没事,反正现在给看给摸不给用,我也是夜夜睁着眼睛守活寡。” 周子舒手一滑,酒壶便被温客行顺走了。 张成岭低着头缀在他们俩身后,简直想一头钻进地缝里。 温客行接过他的酒壶,大大地喝了一口,斜着眼对着周子舒一笑,说道:“酒不算好酒,可味道……实在是不错,不错。” 周子舒木然地看了他一会,忽然催马凑近,贴到他耳边道:“夫人这是孤枕难眠欲求不满么?为夫实在是亏待你了,晚上洗干净了等着我,一定叫你……” 温客行正听得想入非非,手上一空,酒壶被抢回去了。 周子舒学着他的样子斜了他一眼,眼角微微狭长,目光飘过来的时候却不见一点媚色,反而有些说不出的促狭灵动意味,他得意洋洋地举起酒壶冲着温客行挥了几下,然后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 然而却忽然觉得嘴里滑进一块小东西,硬邦邦的,周子舒一怔,将那块东西吐了出来,当时就差点从马背上直接跳起来——那居然是一块小核桃仁! 周子舒那叫一个倒胃口,好像从他嘴里吐出来的不是一块小核桃仁,是一块人脑子似的,怒视着温客行道:“你混账!” 温客行忙拱手自谦道:“哪里哪里,承让承让!” 周子舒白着一张脸,指着他道:“你……”就觉得胃里翻滚,怎么想怎么恶心,还偏偏抑制不住,非要怎么恶心怎么想。 温客行慢条斯理地过来牵起他一只手,竟伸出舌头,在他手心上一卷,将那颗小核桃仁卷走了,津津有味地嚼了几下,笑道:“相公,你都这么大人了,挑食怎么行呢?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周子舒默默地转过脸去,不看他,半晌,才幽幽地说道:“我要休妻……” 温客行大笑起来。 张成岭一张脸上怡红翠绿地看着这两个老不正经的,好久,才鼓足了勇气,慢慢地蹭上去,结结巴巴地道:“师、师父,咱、咱们为什么要去洛、洛阳?” 周子舒的恶心感还没被压下去,一张脸白里带着青地瞥了张成岭一眼,不耐烦地说道:“去看看是谁要你的小命。” 张成岭懵懵懂懂地看看他,张张嘴,道:“啊?” 温客行一只手松松地握在马缰上,一只手抬起来蹭了蹭自己的下巴,问道:“当时,有两拨人,分别雇了两拨蝎子,想要这小鬼的命……” 周子舒打断他道:“红衣服的喜丧鬼应该没想要杀他,要动手早动手了,不会和他废那么长时间的话。” 温客行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说道:“所以你是想找出那批毒蝎死士后边的人?难不成……你是来找那群蝎子们的?难不成毒蝎的老窝,便在洛阳?” 张成岭崇拜地望着温客行,只觉得这位前辈实在是闻一知十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实在是太聪明了,周子舒冷哼道:“你废话那么多,是为了显示你比那小鬼强一点?” 温客行皮糙肉厚,完全不理会,只接着问道:“难不成你竟然知道毒蝎的老窝在什么地方?” 周子舒下意识地想再喝一口酒,想起酒壶里被姓温的混蛋放了什么东西,送到了嘴边,便不得已又放下,他平生最恨别人糟蹋美酒,于是狠狠地瞪了温客行一眼,冷声道:“你不知道不代表我也不知道。” 温客行忙哄到:“那是那是,周大人实在是英明神武手眼通天,岂是我等这样的平头百姓能望其项背的?” 周子舒只觉得他油嘴滑舌,废话上车拉,十分想揍他,想了想又觉得恐怕打不过,便好汉不吃眼前亏地扭过头去,不理他了。 三人一直走到了洛阳城里,在一家酒楼里,吃饱喝足休息够,周子舒便将张成岭叫到房里来。 张成岭先是不明所以,乐颠颠地就跑过去了,谁知周子舒二话不说,一掌拍向他肩膀,张成岭登时知道,这又是师父随时随地的考试了,来不及反应,便矮身躲开,形容猥琐地从他胳膊底下钻了过去。 周子舒皱皱眉,发现这小鬼有种天分,无论多潇洒好看的招式,到了他手里,都会变得驴打滚似的狼狈不堪,可若说他错了吧,他的招式使得又并没有错。他坐着不动,随即手掌一番,便将张成岭罩在里面。 张成岭“哎呀”一声,竟然“扑通”一声平躺了下去,脊梁骨蹭着地面,泥鳅似的在地上蠕动了几下,连滚带爬地又跳起来,一声巨响踩上了小桌,躲过周子舒的第三掌,大蛤蟆似的四仰八叉地跳起来,四脚同时着地,翻身没站稳,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倒动着两条腿往后错了几步,躲过周子舒连环扫出的一脚,竟也说得上是行云流水动作流畅了。 只把周子舒鼻子也快气歪了,指着他说道:“店家给你多少好处,叫你这么尽心尽力地给人家擦地板?” 张成岭讪讪地站起来,拿袖子蹭蹭鼻子,缩头缩脑地看着周子舒,小声道:“温、温前辈说……凡是能救命的招式,都是好的,动手的时候就不能按着招式来,忘了就情急之下自己变通……” 周子舒怒道:“温客行,你给我滚进来,你自己歪瓜裂枣,还要误人子弟,教得别人跟你一样歪瓜裂枣么?” 温客行此时就靠在门框上,站着看热闹,手里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包核桃,核桃仁塞得满嘴都是,说话还含含糊糊的,闻言,便抬起衣袖半遮着脸,一脸幽怨地看着周子舒,颤颤巍巍地道:“相公,你……你是嫌弃为妻么?” 张成岭便同情地望着这位温前辈,觉得他虽然上不大了厅堂,但是好歹下得了厨房,人虽然有点不着调,但是能打能掐皮糙肉厚,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居然还被师父嫌弃,真是可怜。 周子舒不想跟他们俩再扯淡,便对张成岭道:“你自己先在酒楼里待几天,在这等着我,我去探一探毒蝎的地盘。” 张成岭张口道:“师父我跟你一起去!” 周子舒道:“去拖后腿?” 张成岭就瘪瘪嘴,一脸潸然语气恋恋不舍,小声道:“师父……” 周子舒在他大腿上踹了一脚,道:“你还要让人喂奶么?滚,等我回来,若是你的功夫还练成这副熊样,打断你的狗腿。” 张成岭悲痛欲绝地被赶走了,掐指算算,简直算不出自己一天要被打断多少回狗腿,恨不能变成一只蜈蚣。 温客行见他往外走,立刻要扑上去,嘴里道:“我和你一起……” 周子舒立刻往后躲了一下,伸出手指抵在他的胸口上,目光厌恶地看着他手上那包核桃,将温客行和核桃一同视作五毒四害。 温客行讨好地笑笑,三下两下将装着核桃的小纸包团一团塞进怀里,使劲搓了搓自己的手,颠颠地跟着他走了。 温客行跟着周子舒一路跑到了洛阳城郊,拐进一个小巷子,路过一丛郁郁葱葱的植物,串到一条街上,温客行抬头一看,只觉得这地方无比熟悉——灯火暧昧,花酒飘香,分明是个烟花之地。 他脸色便古怪起来,指着那小楼上抱琴弹唱的歌女问道:“毒蝎的老窝……在、在这种地方?”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调笑道:“行了,你就别假正经了,好像温谷主是一朵出尘不染的水莲花似的。” 他抬脚要走,温客行忙拉住他,小声道:“那不是……都是有家室的人了么,周相公?” 周子舒捏起他的下巴,温客行便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周子舒打了个寒战,评价道:“温娘子,你真是太恶心人了。” 然后松开他,在寻欢客之间穿梭而去。 温客行嘴里念叨着:“好啊,当着我的面也敢偷吃,当我是死的呢,叫你知道知道什么是河东狮吼。” 他深吸一口气,酝酿好感情,才要大叫一声,末了自己却又泄气了,摇摇头,只得抬脚跟上,还自我安慰道,“三从四德,三从四德,唉!” 周子舒艺高人大胆,竟众目睽睽之下便腾身而起,他眼前醉眼迷离的胖子只觉得一阵小风吹过去了似的,清醒了一点,抬头望去,竟连个人影也没扫到,温客行紧随而致,两人脚下轻轻点着那些歌楼之上的瓦片,一步不停地飞掠而过。 随后,周子舒旋身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落进一个小小的后院里。温客行四下打量,耳朵里还能听见那些红男绿女们传来的推杯换盏的声音,颇有兴味地想道:“若毒蝎子的老窝便在这种地方,他们一定时常欲求不满。” 周子舒顺着墙根遛过去,凝神在每个屋子下面都听了一耳朵,仔细分辨,温客行叹为观止,只觉得听墙根都能这样一脸正直,这人也实在是很了不起了。 然后周子舒在一间屋子后面停了下来,对温客行比了个“就是这里”的手势,便顿在那里,不动了。 温客行凝神听了一耳朵,顿时明白这里的玄机——他便知道,周子舒听的不是人声,是里面床板“嘎吱”的动静。 便凑过来,故意贴得他紧紧地,一同收听里面那姑娘惊天动地的叫床声。 第五十六章 黑鸦 张成岭回了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窗边新发了枝芽的树影打在窗上,风吹起来的时候“沙沙”的动静不止,往日里觉着是“月上柳梢、树影婆娑”,这一宿便成了“张牙舞爪,妖魔鬼怪”。 他先还勉勉强强地坐在那摇头晃脑地背口诀——这习惯被那两个人鄙视了不知多少回,温前辈说,你非要磕磕巴巴一字不差地背这东西,如何能融会贯通?他师父则更直接,只是很简单地表示,懂了练了自然就会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谁能把一个破口诀背得比四书五经还费劲,可见张成岭之笨,简直笨出了创意。 然后张成岭忽然想起,师父和温前辈都出去了,这偌大的酒楼,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于是就提心吊胆起来,总觉着要出点什么事,便心神不宁地将床幔拉下来,把被子拉过头顶,好像这么着就安全了一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他左等右等,支着耳朵仔细听旁边师父房里的动静——当然,他完全忽略了就算周子舒回来,以他的能耐也听不见这个事实——如同一只惴惴不安的兔子一样,一直等了大半宿,也没听见一点动静,终于还是抵不住上下眼皮的相思病,昏昏沉沉地睡去。 直到第二日早晨,被其他房客起身的动静弄醒,张成岭才一骨碌爬起来,跑到他师父的房间里,于是失望地发现,衾枕都是冷的,这两人是真的一宿没回来。酒楼小二上来跟他打招呼,张成岭这才无法,自行下楼用早饭。 他蔫蔫地提不起精神来,觉着自己有点废物,十五六岁的那么一个大小伙子,裤子每天都在变短,可偏偏本事却总好像是原地踏步。李大伯救下了他的小命,然后遇到师父,然后师父把他送到太湖,跟着赵伯伯去洞庭,再找到师父…… 他好像无论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都不是自由自主的,只是懵懵懂懂地跟着别人。 张成岭心不在焉地啃着包子,第一回琢磨起自己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 正这当,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乱,张成岭便叼着包子,回头看去,然后和店里其他人一起愣住了。 只见酒楼门口进来了十几个女人,这些女人个个都是一身乌黑,活像一群乌鸦,齐刷刷地就飞了进来。也看不出年纪长相——因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个面具,像是过节的时候街上卖给小孩子的那种粗制滥造的笑脸娃娃面具,只是这些面色惨白的娃娃,嘴角挂着的除了笑容之外,还有血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像是小鬼一样。 为首一人瞥了呆呆的小二一眼,冷声吩咐道:“按人头,一人上一碗素面,再多看一眼,便挖了你的眼睛!” 她声音粗粝沙哑,带着说不出的恶意,听起来像是个老太太,目光一扫,偷偷打量的人立刻都低下头去——这群娘们儿看着不像善类,久在江湖行走,谁也不想惹麻烦。 为首的黑衣老太这才霸气地坐下,招手道:“把那小贱人看好了,吃完了立刻启程。” 她手下的黑衣女人们也不废话,训练有素地跟着坐下,张成岭这才看清,后边还有一个披头散发狼狈之极的年轻女子,被她们押着,推搡过来。他定睛一看,只吓了一跳,心里想道:“这不是那高大侠的千金高小姐么?她怎么被这群黑不隆冬的人给抓起来了?” 那狼狈女子正是高小怜,她并没有看见张成岭,嘴角破了,火辣辣得疼,便用力挣动了一下。随即,她腰上立刻一疼,只觉半身都麻了,按着她肩膀的一个女人将刚刚刺入她腰间的长针收回来,冷冷地在她耳边道:“你觉着,我是一针下去叫你变成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废人好呢?还是在你那光光溜溜的小脸上划上几道好呢?” 高小怜不敢乱动了,她眼圈红红的,又恐惧又愤怒。那女人狠狠地在她的膝窝里踩了一脚,差点叫她五体投地,呵斥道:“那你就老实点!” 张成岭忙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避过那黑衣女人的目光,见她坐下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仔细打量着高小怜。 他对高小怜的印象一直不错,觉着这是个说话柔声细语,又温和又漂亮的姐姐,眼见她脸上竟然还带着淤青,明显是被人打过,心里便认定了这群穿黑衣服的女人不是好东西。 他于是又往门口望了望,焦急地想,师父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这帮黑衣人明显是要赶路的,跟张成岭那细嚼慢咽的不一样,潦草地填饱了肚子,立刻便放下饭钱要走人,可周子舒和温客行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张成岭便坐不住了。 说来也奇怪,张成岭只要是在周子舒面前,就显得特别的废物,一来是“废物”这词,时常被他那天下第一没耐性的师父挂在嘴边,再者,他自己有师父依仗着,也好像有娘的小孩似的,鸡毛蒜皮一点大的事哀嚎一声“师父救命”,都有他那强大的师父骂骂咧咧地来救他。 这会周子舒不在,他反而又冷静又胆大了,偷偷叫过小二,如此这般地叮嘱一番,便小心翼翼地追了上去。 另一边,一夜未归的周子舒他们两人也有奇遇。 温客行听着里面那床声和人声越来越肆无忌惮,便忍不住有些疑惑,心道一般烟花之地,这些好事都是在接客姑娘的闺房里的,那姑娘是聋是瞎还是傻,以至于床板底下是空的,住了一大窝蝎子她都不知道? 便拉过周子舒的手,在他手心上写道:“谁的房?” 周子舒顿了顿,也划道:“大蝎子。” 温客行更茫然不解了,心道难不成毒蝎的头头竟然让窑姐儿在他自己的卧房里接客?他惊悚地想道,难不成这位蝎子头头穷到这种地步,杀人放火的勾当养活不了他,还要兼做皮肉生意不成? 便又在周子舒手心上划道:“母蝎子?” 周子舒摇摇头,温客行更不解了,他凝神细听了一会,这发现屋子里其实是有三个人的,只是这一男一女实在是战况激烈,几乎将另一个人的声音遮掩过去了,那多出来的一个人吐息虽然极轻,却仍能听得出微微有些急促来,温客行便愈发惊悚了,心道这蝎子头的嗜好……还真是诡异。 于是写划道:“他是不是不行?” 周子舒停顿的时间长了些,半晌,才慎重地点点头。 他侧脸映着刚刚升起的月光,一脸的公事公办,好像周大人是在处理国家大事,不是在听墙根一样,温客行看了看他,觉着天下道貌岸然者,此人属第二,没人能属第一。 过了好半晌,里面的声音才慢慢平息下来,周子舒觉着这是差不多了,便耐心地等着他们离开,谁知过了片刻,那床板又开始“嘎吱嘎吱”地响起来,这回仿佛闹得更欢实了——周子舒眉头便皱了起来,心说这两人还没完了,那得是多皮糙肉厚没心没肺,才能在旁边有个人观赏的情况下这么投入卖力啊! 温客行差点被他纠结的表情逗乐了,耳朵里听着屋里的声音,还有前院断断续续的歌声,看着眼前的人,眼珠特别在周子舒的腰上腿上流连一圈——里面那二位兴致颇好,左右没别的事,便一心一意地盯着非礼勿视的地方心猿意马起来。 他心猿意马了一会,便抬起一只手放在了周子舒的侧腰上,周子舒眉头皱得更紧了,偏头扫了他一眼,温客行笑眯眯地竖起一根食指在嘴边,样子十分无辜。 周子舒觉着自己是被他折腾得有些敏感过头了,想着反正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摸一下就摸一下吧,还不定谁占谁便宜呢,便大度地没去理会他。 温客行得了便宜继续卖乖,慢慢地将那手掌往下移动,心里越发满意,觉着这条儿长得可真是顺,就是稍微瘦了点,不过瘦也有瘦的好处,要是脱了衣服,这小腰一把能掐住,可就更有感觉了。 周子舒不甘示弱地回手在他尊臀上掐了一把,配合着屋里女人的一声尖叫,还捻了捻自己的两根手指,轻轻地吹了口气,斜眼扫了温客行一眼,轻笑。 温客行眼色立刻沉了下去,一把将他勒紧怀里,在周子舒那笑容消失之前就亲了上去。两人谁也不敢弄出动静来,只能发挥余地非常有限地较量起来。第一回是周子舒没反应过来,第二回是他受伤正难过,这回算是头一回棋逢对手。 这两位,一位流连花丛、结交花魁无数、以嫖遍天下为己任,一个从三十里望月河畔的京城脱身出来,惯于推杯换盏逢场作戏,都是老于风月的,便是唇齿交缠也非得要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口气几乎要闷死在胸口里,连屋里那二位兴致奇佳的声音都小了,温客行才将同样有些气息不稳、还努力压制的周子舒放开,攥着他的一只手,靠得极近。 他忽然不笑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周子舒,那一瞬间似乎有万语千言想说,却都终究归于沉默,屋里的人偃旗息鼓,前院传来的歌声便清晰起来,娇滴滴的女声轻轻地唱道:“忆梅下西州,折梅寄江北……” 温客行便在周子舒掌心,一笔一划地写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周子舒默然看了他良久,手掌轻轻合起,又轻轻地将温客行的手指攥入掌心,然而只是一碰,旋即又分开,他垂下眼,再一次避开温客行的目光,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此时屋里一个男声满足地低声道:“行了,你们去吧。”随后一声门响,周子舒便趁机纵身如燕雀,杳然无声地落在屋顶上,轻轻将瓦片揭出一条缝隙,往里望去。 温客行看着自己的手指,仿佛方才那人掌心的温度还在上面一样,可是夜风太冷,轻飘飘地一吹,悠忽便不见了踪迹。那一刻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 第五十七章 赌徒 周子舒自以为动作已经很轻了,可谁知那屋里的人好像早已经察觉了似的,竟就那么大喇喇地抬起头来,正好和他目光对上。 周子舒愣了一下,只见那人对他一笑,便也不好意思太小家子气,翻身从房顶下来,轻轻地敲了敲窗户,朗声道:“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主人见谅。” 窗户便从里面推开了,一个素衣男人站在里面,手里端着一盏茶,目光在周子舒脸上流连一番,又扫了温客行一眼,笑了笑,轻声问道:“二位若是想一起看,大可以敲门进来,何必如此偷偷摸摸的?” 他说话的声音好像是虚的一样,特别轻柔,唯恐声气大了惊动什么东西似的,人长得斯斯文文的,单眼皮,吊胆鼻,倒也十分人模狗样,单瞧面相,实在看不出他竟是那缺了八辈子大德的蝎子头头。 周子舒脸皮自然是厚的了,闻言一点也不觉得局促,落落大方地说道:“多谢盛情——那倒不必了,实不相瞒,我们来是有事相求。” 这大蝎子扫了他一眼,沉吟道:“来找我的,多半就只有两件事,要么是让我的孩子们去杀人放火的,要么是来问,究竟是谁让我的孩子们去杀人放火的,以二位的身手能耐,恐怕是第二种吧?” 周子舒坦然道:“不错。” 蝎子将茶碗放在一边,双手抱在胸前,玩味地打量着他:“那你能给我什么?” 周子舒大言不惭地道:“你尽管提。” 蝎子见他豪爽得很,一脸财大气粗有恃无恐的模样,便微微一哂——一般来说,像这样的人,要么是太过自大,自以为上天入地金山银山,没有自己办不成的事、拿不来的东西,要么……就是打定主意决定赖账了。 任你漫天要价,我绝不坐地还钱,不给钱就是了。 蝎子慢悠悠地道:“难不成叫你陪我睡一宿,你也答应?” 周子舒挑剔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目光又在他的腰腿屁股上巡视一圈,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道:“行啊。” 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的温客行立刻抗议道:“不行!咱俩同床共枕了那么久了,也没见你答应得那么痛快!” 周子舒拿眼皮掀了他一下,反问道:“我要问什么,你知道答案?” 温客行噎住。 蝎子却笑起来,舔舔嘴唇,目光恶狠狠地在两人之间转了转,随后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罐子,摇了两下,从中倒出两枚骰子,攥在手心里,轻声道:“不如这样,你们和我赌一把,赢我一局,我便告诉你们一件事,输我一局……” 温客行小声对周子舒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急着忙着赚钱了,有这个嗜好,多大的家业也不够他败的,你没听说过‘一心赢钱,两眼熬红,三餐无味,四肢无力,五业荒废,六亲不认,七窍生烟,八方借债……’” 周子舒踩了他一脚。 蝎子轻笑道:“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可人这一辈子,不也是一场大豪赌么,好多人要杀我,我死了,他们就赢了,我不死呢,他们就随时惴惴不安,不知哪天催命的便来了。你说,若一辈子平平顺顺,岂不是也太没有趣味了?” 周子舒便截口打断这俩青年之间关于人生的深刻讨论,问道:“输你一局又怎么样?” 蝎子斜着眼瞄着他,慢条斯理地道:“不用担心,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命,输一局,你们俩便做一场给我看看,看得我神清气爽了算——只是二位掂量着来,输得太多了,可也不好收场。” 周子舒二话不说,斩钉截铁地道:“后会有期。” 与此同时,温客行却求之不得地叫出来道:“我看这赌注挺好!” 周子舒装作不认识他,漠然往外走去,蝎子在他身后说道:“这就怕了,刚才还叫我随便开价呢。” 周子舒脚下不停,嘴里只是轻描淡写地道:“我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激将法就算了。” 温客行在一边陪笑道:“那个……蝎子兄见谅哈,我家这位,别的什么都好,就是脸嫩,脸皮太薄……”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便见周子舒又面无表情地转回来,对蝎子说道:“你说,赌什么?” 有的时候,激将法管用不管,那要看是谁使出来的。 蝎子方才抬起手中的骰子小盅,周子舒就冷笑一声道:“雕虫小技而已,恐怕我们便是弄上一宿,也分不出什么胜负。” 蝎子眉头一皱,想了想,转身往屋里走去,温客行和周子舒便从窗户跳了进去。只见那蝎子翻出了一包细如牛毛的小针,周子舒的眉头皱了皱——他着过这东西的道儿。 蝎子捻起一根小针,用舌尖轻轻舔了舔,说道:“这个是还没来得及淬毒的,不如我们赌赌看,谁吃得比较多,好不好?” 周子舒和温客行对视一眼,那一瞬间,两人心有灵犀了,同时想着——为什么叶白衣不在这里? 蝎子眯起眼睛,张嘴去咬,那根针竟好像面条一样,被他咬成了一段一段的,然后他竟就这么把针吞下去了,周子舒和温客行面面相觑,没想到这大蝎子竟还是个铁齿铜牙的。 蝎子笑问道:“二位是赌,还是宽衣?” 温客行看起来非常想选后者,周子舒忽然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酒杯,打开自己的酒壶,斟了满满一杯,伸手捏起两根针,在指尖一撮,那两根小针就变成了一堆粉末,转眼便融进了酒里,他抬头看了蝎子一眼,蝎子倒是颇有风度,举手示意叫他先请,周子舒皱着眉将杯中酒饮尽,亮了亮杯底,温客行冷眼旁观他的脸色,觉着那酒水的味道多半不会比放了核桃的更好喝。 蝎子笑道:“这位兄台,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这样就着酒吃,可比我干吃占肚子里的地方,难不成你们二位想一起对付我一个?” 温客行忙摆手道:“不不不,在下没这个雅兴和牙口,你们自便,自便。” 周子舒忽然一笑,道:“我吃了两根,你吃了一根,我看足够赢你了。” 他话音没落,便出了贱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些牛毛细针四下翻飞而起,寒光四溢,蝎子只觉一股劲力袭来,下意识地低喝一声,弯腰闪过,再回头,只见桌上所有的牛毛针全都擦着他的身体钉在了墙里,竟是深入数寸,再想拿,是拿不出了。 温客行忍不住叫了声好,心说阿絮这招真是无耻至极,大像自己作风,不愧是那啥唱那啥随。 蝎子一皱眉,随即又慢慢展开,仍是不愠不火地问道:“兄台贵姓?” 周子舒道:“免贵姓周。” 蝎子点点头:“周兄好功夫,好心思,只是……” 他伸开手掌,一根细针平躺于掌心上,蝎子边往嘴边递去,便笑道:“这回,恐怕是平手。” 周子舒却不慌不忙地也伸开手掌,只见他手心不知何时也私藏了一根针,他并没有要吃,只是将那根针送到蝎子面前,比了一比——蝎子的脸色登时变了,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这根竟然是短上一截的,竟不知何时被这人以掌力削去一半。 周子舒将手中细针碾成齑粉,笑道:“两根对一根半,怎么说?” 蝎子狠狠地盯着他,温客行和周子舒都以为他要发难,谁知这大蝎子人品不怎么样,赌品竟然还不错,片刻,漠然转开目光,说道:“好,愿赌服输,你们要问什么?” 周子舒道:“除了孙鼎,是谁出钱要买张成岭的命?” 蝎子顿了顿,又看了看他们两人,似乎明白了什么,道:“张成岭?哦,我可知道二位是谁了……只是我的人在洞庭便失去了你们的踪迹,想不到竟已经找到了这里,真是神通广大——跟我来。” 他说话间掀开床板,一头钻了进去,周子舒和温客行便紧随其后。 两人随着这蝎子一路进了一条密道——这地方,外面是胭脂粉黛,里面却阴森异常,十分诡异。蝎子带着他们两个弯弯绕绕一路,也不知下了多少层台阶,这才到底,周子舒两人看去,只见此处是一个地牢,一声声压抑的、似人又不像人的咆哮四下响起,二人不禁戒备起来。 蝎子取下墙上的火把,在一个囚笼面前站定,似笑非笑地说道:“二位可以来看看这东西,该是老相识了。” 他说话间,可能是被光刺激,一道惨白的影子猛地冲着蝎子扑过来,又被牢门挡住,便一脸狰狞地冲着他们张牙舞爪。周子舒和温客行看清了,那里面竟然关了一个怪物,和当年他们在那神秘地穴里遭遇的似人非人的怪物如出一辙! 只见蝎子目光温柔地望着那怪物,好像它是个绝世大美人一样,轻声细语地说道:“这些是我们的药人,周岁以前是人,不过满周岁开始,便一直用药物灌养,养到如今,生得一身铜皮铁骨,杀气腾腾,实在是很好的孩子……只是不大听话,可能是用的药伤了脑子,以后还要完善。” 温客行脸上的嬉笑之色没了,沉声问道:“那地穴是你布置的,买主是长舌鬼?” 蝎子道:“不错。” 温客行截断他道:“放屁,长舌鬼已经被我宰了,之后在洞庭追杀张成岭的人又是谁?” 蝎子脸上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说道:“我只说买家是长舌鬼,并没有说,他背后便没有人指使。” 周子舒道:“啊,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你的意思是,想知道这个答案,还要再赌一次是么?” 蝎子微微欠身,道:“周兄包涵。” 周子舒不耐烦地甩甩袖子:“你说,赌什么?” 蝎子笑道:“赌那些小玩意,我功夫不及周兄,心思也不及周兄灵巧,恐怕是又要输了的,不如我们听天由命,从这里上去,出门到街口,你们二位当中的一个人蒙上眼,从此人手碰到到街口那只石狮子开始数,看第二十个经过眼前的,是男还是女,如何?” 温客行忍不住道:“这赌可无意义得很,我瞧不出对你有什么好处。” 蝎子平声静气地道:“赌什么无所谓,对我来说,重要的就是一个赌字,好比旁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不让我赌,我便活不下去……你们说呢?” 温客行叹了口气,只觉得怪事年年有,今年真是多,便伸手指指周子舒道:“蒙他的眼睛,省得他觉着我意图不轨。” 周子舒看了蝎子一眼,没有反对,温客行便从怀中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块汗巾,蒙在了周子舒的眼睛上,抓住他的手臂,对蝎子道:“你先请。” 三人就这么又捣腾到了地面上,一路以这种躲猫猫的造型到了花街巷口,蝎子道:“周兄,你抬手便能碰见那狮子了,客人先请,请下注。” 周子舒和温客行异口同声道:“男的。” 这里穿梭的虽然有流莺,可寻欢客流动更大,既然这大蝎子头头大方,他们俩就却之不恭了,蝎子脸上闪现出一种说不清的兴奋之意,一双眼睛亮了起来,迫不及待似的舔舔嘴唇:“好。” 周子舒抬手的刹那,蝎子便开始数人——十八,十九…… 连温客行都让他闹得有些紧张,周子舒早已将眼睛上蒙的东西摘了下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第二十个人经过了,是个身穿长袍,长发入冠的男人! 周子舒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才要开口说话,然而随着这人走近,他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蝎子却志得意满地扫了他们二人一眼,忽然上前一步拦住这路人,将路人吓了一跳,只听他柔声细语地说道:“此乃烟花之地,小姐进去多有不便,姑娘家清誉要紧,请回吧。” 那“男人”那细腻白皙的脸上便姹紫嫣红起来,蝎子道声“得罪”,忽然出手如电地扯下了“他”颈子上围的丝巾,路人短促地惊叫一声——“他”喉咙处竟十分光滑,瞧不出一点凸起。 蝎子笑盈盈地转过身来,双手拢进袖子,慢条斯理地对周子舒道:“周兄,这又怎么说?” 第五十八章 惊险 周子舒心里十分呕得慌,觉着这世道是变了,人心不古了,大半夜的一个大姑娘家家的居然跑到花柳之地来找乐子,便举头仰望夜空道:“这个……” 蝎子冷哼一声,说道:“他们读书人,讲究‘言必行,行必果’,江湖儿女说得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便是那路边的小痞子,也知道一个唾沫一个钉,周兄难不成是要食言而肥?” 温客行唯恐天下不乱地在周子舒腰上捅了一下,说道:“就是,偷奸耍滑是可以的,说话不算数可是太无耻了,连我都快不忍心与你为伍了。” 周子舒把他的咸猪手拍下去,心里想道:你大发慈悲,还是不要与我为伍了吧。 他看了蝎子一眼,一言不发,转头往回走去。 蝎子的表情便松动了,随即露出一个笑容,他长得其实不错,笑起来却并不大好看,嘴仿佛有点歪似的,看着特别不怀好意,再加上眼神轻浮一脸浪荡,简直有些猥琐了。温客行忽然有点危机感,看了看周子舒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这位,觉着当着那谁那啥这事……有点需要调节心理状态。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其实是多虑了的。 蝎子抱着双臂站在熏着暖香的屋子门口,床铺像是已经有人进来给收拾过了,床幔松松垮垮地挂起一半,蝎子问道:“二位用不用沐浴更衣,用不用什么东西……助兴?” 周子舒卷起袖子,十分光棍地说道:“不必那么麻烦,笔墨伺候。” 蝎子一怔,片刻后双手轻拍,一个仆从打扮的人小步跑着过来,弯腰低头地在他面前站定,蝎子低声吩咐了什么,周子舒忙补充道:“要一刀宣纸。” 仆从下去了,蝎子看着他,疑惑道:“周兄可不是又要耍什么花样吧?” 周子舒翘着二郎腿,大喇喇地坐在床边,笑道:“你整日里看着几坨肉滚来滚去,腻不腻?稍等片刻,我叫你看点新鲜的。” 温客行在旁边一言不发,十分随波逐流,心里琢磨着阿絮要是有能耐赖掉呢,那也好,省得便宜了这大蝎子,要是诚心想……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自然也少不得勉为其难地舍命陪君子一回。 片刻,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周子舒站起身来,对蝎子伸手做请,道:“还请稍候。” 蝎子自然不着急,回手将房门关上,抱起茶壶,自斟自饮起来——只见周子舒下笔丝毫不迟疑,瞧那架势,颇有几分丹青大家的意思,运笔如飞,寥寥几下挥毫而就,便成了一张,放在一边晾着,又向下一张纸伸出魔爪。 温客行先不知他要干什么,好奇地站在一边伸着脖子看着,越看脸色越古怪,越看眉毛挑得越高,最后简直要从脸上飞出去一般,他好像第一天认识周子舒这个人一样,感觉自己实在是叹而观止,不知如何表述,只得一脸凝重地束手站在周子舒身边。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周子舒已经快刀斩乱麻地用完了十多张纸,大功告成,便将笔丢在一边,拿起最后一张,轻轻地吹干,然后将第一张拈起来,就着掌力往墙上一拍,那细软的宣纸便陷在了墙里,他手动作不停,片刻间将十几张宣纸按着顺序一字排开,全部拍到了墙上。 蝎子的脸色已经青了——只见那十来张宣纸上,线条十分简单,画得乃是……春宫图。 十分简易的春宫图,只有两个小人,一个圆圈代表头,伸出去寥寥几笔勾出身体和四肢……咳,五肢,虽然画得简单,但人物动作倒还栩栩如生,从如何解衣到最后,一点不差地画出了整个过程,叫人一张一张地看下去,竟还真有种画上的人是动起来的错觉。 温客行憋了半天,尽量中肯地评价道:“阿絮,看不出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周子舒忙客气道:“雕虫小技,惭愧惭愧。” 温客行发现他的脸皮越来越厚了,便也不知说什么好了。蝎子用力将手中茶碗扣在桌上,“腾”一声站起来,怒极反笑道:“周兄这是戏弄我么?” 周子舒双手拢在袖子里,不慌不忙地说道:“这话又是怎么说的呢?我问是谁要杀张成岭,阁下只告诉我们买家是谁,并没有说出他身后是谁在指使,这不也是钻空子么?既然如此,你只说我们俩做一场给你看看……” 他伸手敲敲墙上的画,说道:“我们俩就做一场给你看了——有画的不像的地方,还请阁下多多指教。” 温客行好像唯恐蝎子看不懂,热情地解说道:“实在太对不住了,我家这位手艺不大好,来来,你要是看不懂,我可以给你说,上面那个小人呢,就是我……” 周子舒斜着眼扫了他一眼,凉凉地打断他道:“解释就是掩饰,你何必呢?” 蝎子的拳头握紧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欺人太甚!” 话音未落,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四面竟凭空冒出了七八只黑衣的毒蝎子来,温客行和周子舒却并不显得多惊诧,温客行还笑道:“在下这点风流韵事,竟然还会被诸位围观,实在是惭愧啊。” 毒蝎子们不准备多废话,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训练有素地集体像两人扑上来,周子舒抬手一拍,便将眼前的小桌拍翻,借机飞快地向后退去,此时已是将近子夜了,他胸口开始隐隐生出一点闷痛,于是并不逞强,好汉不吃眼前亏地对温客行道:“交给你了。” 然后虚晃一招躲过一个毒蝎,飞身跳窗跑了。 温客行苦笑连连,有生以来第一次做替人收拾烂摊子的事,见周子舒已经跑得没影了,登时手下不再留情面,一掌拍出去,他眼前的一个蝎子竟然像是被他这一掌吸干精血了,电光石火间,脸上露出来的部分的皮肤竟然飞快地萎缩灰败下去,眼睛瞪出了眼眶,像是变成一具干尸一样,死了。 温客行看着自己的手掌,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开个小玩笑而已,蝎子兄何必动怒呢?” 蝎子冷静下来,抬起手止住他的毒蝎们,戒备地打量着温客行,问道:“你是什么人?” 温客行挑起眼看着他道:“到现在,阁下若还不知我是什么人,毒蝎岂非也太不中用了?” 蝎子像是想到了什么,眼角“突突”地跳了起来,温客行将声音放得更低,好像不准备让人听见似的,笑道:“同为邪魔歪道,何苦互相为难呢?” 他说完转身要走,这男人虽然满脸嬉笑,一张脸上看不出任何恶意,可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身上散发出强烈的、叫人难以忽视的血腥意味,在场众多毒蝎竟被他气息所迫,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住。 蝎子忽然叫住他,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是谁买了死士……” 温客行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多谢啦,我大致想明白了。” 他飞身也从窗户跳了出去,追着周子舒而去,转眼便不见了人影,只有嘴里嘀咕出的一句话还仿佛留在原地似的:“我若是笨到老也想不明白,岂不是要让那群虎视眈眈的小鬼给扒皮抽筋了?” 风崖山,青竹岭,有恶鬼众。 周子舒走得并不快,他一路思量着在蝎子的地下室里看见的那些药人,想着那传说中的长舌鬼——长舌鬼明显是认出了温客行,却还是要杀他,果然这其中故事不少,那长舌鬼看来本事并不大,他身后的又是什么人? 是那红衣的孙鼎在故布疑阵,还是他口中说的那六根指头的吊死鬼薛方搞得鬼? 正这当,他忽然听见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来,此时夜已经很深了,街上早已打更,周子舒下意识地闪进旁边一条小路,勉强运功压住七窍三秋钉不叫它发作太过剧烈,仔细听着。 那人似乎越来越近,脚步虽然凌乱,但是能听出是有轻功的人,只是不知为什么,喘息却极为粗重,似乎是……身上有伤? 周子舒还没来得及去看是谁,便听见身后一个人靠近,他脊背一僵,猛一回头屈指做爪抓向那人咽喉,却被中途拦下来——温客行拍拍胸口,委委屈屈地看着他,做了个“谋杀亲夫”的口型,周子舒这才将手放回来,继续放眼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 跑过来的竟还是个熟人,就是那曾经因为琉璃甲而找上过他的绿妖柳千巧,她这回没有易容,露出她那可怖的本相,形容更是狼狈,头发散开,嘴角还带着血迹,周子舒便轻轻地皱起眉。 不妨身后忽然伸过一条手臂,拦腰揽住他,一只手贴住他的胸口,只听温客行他耳边小声道:“你别压着,省得明日发作起来更疼,我们在这里等上一会便是。” 周子舒皱眉道:“那……” 温客行“嘘”了他一声,只是轻轻地抱着他,一丝极细的内力顺着他的掌心涌过来,梳理着他的经脉,却又不敢稍微用力,唯恐动作大了震动了他的钉子,周子舒顿了顿,并没有拒绝,只是凝神闭目,无论是谁跑过去,都先熬过这一宿再说。 且说他们俩这是一夜未归,张成岭自作主张地追着那群黑压压的女人去了,他不敢离得太近,唯恐被人发现,又害怕有人认出他来,便在路边捡了一块泥巴,把一张脸抹得花花的,又把头发扒乱,只装作一个小叫花子的模样。 追了整整一天,这群女人好像苦行僧一样,脚程极快,也并不休息,只在天已经再次黑下来的时候,才停在一处小客栈里,张成岭冷眼旁观着,只觉着这高小怜实在苦不堪言,被这些女人生拖硬拽了一路,他想着,若是再走上几天,她恐怕都要剩下半条命了。 他擅自出来是大着胆子做的决定,胆子大上一回,便忍不住大第二回,于是心里计划着趁着夜里,怎么把这位高小姐救出来。 他眼看着黑衣的女人们进了客栈,便将在手上又抹了一把泥,装成乞讨的模样跟了进去,晃了一圈,讨来三五个铜板,记住了高小怜被推到了哪个房里,随后一直蹲在客栈外面,像个真正的小乞丐一样,低着头,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也没人理会他,虽是盛世,可这样的小乞丐还是到处都有,一直等到深更半夜,他才坐起来,活动了一下已经麻了的手脚,准备偷偷潜入。 他口中默念着流云九宫步的口诀,好像念了就能变得厉害点似的,悄无声息地在客房中间穿梭而过。 忽然,不提防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竟是那些黑衣女人中的一个,她也不出声,上来便动起手来。 张成岭虽然没多大自信,可毕竟经过温客行和周子舒两大高手调教了半年,再加上勤奋,早已今非昔比,游鱼一样地错身滑了出去,并不与对方硬碰硬,随后一招一式地对打起来。 然而片刻后,那女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咦”了一声,随即她虚晃一招,竟从张成岭眼前消失了,张成岭功夫虽然长进,可毕竟经验不足,吓了一跳,四下找寻,那黑衣女人猛地从他身后蹿出,张成岭只觉得肩颈大穴一麻,随即嘴被一只手捂住,便生生地被这女人挟持走了。 第五十九章 重遇 张成岭心里只有一句话——完了! 以往跟着周子舒,是是非非长短圆扁,都有那位天生劳心费力的师父给想到了,张成岭一个笨孩子,自然不可能跟得上那两人的思路,于是也就乐得偷懒,一天到晚脑子空空什么都不想,这会无所依仗,脑子却出奇的灵活了起来。 他想为什么那群女人那样憎恨高小怜,还要带着她走,不惜被她拖累行程,又要管她吃喝?显然她是对她们有用的,若不然她早就死了,江湖中最不缺的,就是瞪眼杀人的凶悍人士,那……自己这回被她们抓起来,难不成要三堂会审? 张成岭打定主意,就算审他,也不能供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不然麻烦一定大大的,他身上是非更多——可万一高小怜认出了他呢? 他脑子里轰隆隆一阵胡思乱想,被那黑衣女人大麻袋一样地拖出了客栈,到了马棚旁边的一个小角落,那女人却忽然把他放下了,张成岭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女人却挥手解开了他的穴道,一把拉下脸上的面具,开口问道:“你是张成岭那个小没用的?” 张成岭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即简直要喜极而泣,差点便要扑上去,勉强压住颤抖的声音,叫道:“顾湘姐姐!” 他张开手臂好像想抱她一下,却被顾湘用一只手抵住,推到一边,顾湘一本正经地说道:“男女‘胖瘦’不亲,我是有家室的人了,你别动手动脚的。” 张成岭眨巴着眼睛懵懵懂懂地看了她半天,忽然恍然大悟道:“咦?你嫁给曹大哥了吗?我明白了,你是和他……一被子了吗?” 顾湘的脸一下红了,横眉立目地瞪着张成岭道:“你胡说些什么?哪个混账教的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少女和婆娘的区别,就在于少女再彪悍,也只是说别人的事的时候彪悍,一到自己头上,总是脸嫩的。张成岭其实脑子里很无邪,无论是在张家还是在流亡的路上,都没人真正地给他讲过那些事是怎么回事。 只能在他那两个老不正经的师父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调戏里,听出一些蛛丝马迹来,然后结合自己的想象,得出了“一个被子睡过的,就是夫妻”的这个结论,于是在少年纯洁的心里,被子,成了一个神奇的、好像交杯酒一样的仪式。 他不觉得有什么不纯洁的,便顺口问了出来,顾湘便炸了,抬手便要教训这出言不逊的小流氓一番,张成岭忙一边念叨着口诀一边躲了开去——这简直成了他的标志了,不念口诀,便使不出轻功来。 顾湘又“咦”了一声,刚刚动手的时候,她便觉得这小鬼有些功夫,若不是有几招看起来比较熟悉,黑灯瞎火地差点认不出来,便上下打量着张成岭,说道:“有日子不见,你倒是出息了些么,我家主子和你师父呢?” 张成岭便将自己是怎么被那对狗男男无情抛下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顾湘听完“呸”了一声,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呵斥道:“你翅膀硬啦?知道那些人是谁么,连我和……和曹大哥都不敢轻举妄动,你充什么英雄好汉?” 正说着,墙头上又跳下一个人来,也是黑衣面具打扮,身上穿着女人的长裙,道:“阿湘,你怎么这么久,我还以为……” 一开口,竟是个男人,他瞧见张成岭,话音陡然顿住,摘下面罩,原来此人正是曹蔚宁。 曹蔚宁瞪着眼睛看了半晌,才指着张成岭道:“啊……你是,张成岭那个小家伙嘛,怎么把自己弄成一个小花脸?你师父他们呢?” 张成岭老老实实地又要把经过说一遍,顾湘忙开口打断道:“先别废话叙旧,赶紧把姓高的那姑娘弄出来再说。” 她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线条和几个谁也看不明白的缺横少竖的鬼画符,顾湘道:“我把这客栈有几间房都画出来了,这个有圆圈的地方,就是高小怜被关着的地方——见了鬼了,本来我以为她们是轮流看着她,谁知道这些女人好像戒心很重,连自己人也不肯相信,只有那婆娘的几个心腹才碰得到高小怜。” 曹蔚宁凑过来,敲打着下巴问道:“咱们怎么办?” 张成岭跃跃欲试,好像他冒险冒上了瘾一样,于是出馊主意道:“不如我们去折腾出点动静,我去引开她们,你们去救人,然后我们会和。” 曹蔚宁道:“好主意!” 顾湘凉飕飕地道:“咱仨有一个有你师父或者我家主人那样的能耐,可以不用想什么法子,直接冲进去打架抓人就行了——小子,你学了几天轻功,就想把别人‘引出来’了?” 曹蔚宁立刻倒戈改口道:“是,阿湘说得有理。” 张成岭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觉得顾湘哪怕说的是“曹蔚宁是个混蛋王八蛋”,他也会这么点头哈腰毫无节操地接一句“阿湘说得有理”。 顾湘运筹帷幄地分析道:“那些婆娘不是一般人,为首的那个,人称‘黑蛊婆婆’,传说中来自南疆,会巫蛊弄瘴之类的……” 张成岭一听“南疆”二字,便忍不住插嘴道:“怎么会,大巫是好人……” 顾湘白了他一眼:“大巫怎么样,他管着南疆十万大山,难不成连里面住着的虫虫草草也要都照顾到?再说,我都说了只是传说……” 曹蔚宁立刻道:“就是就是,咱们中原人对南边的事一直讳莫如深,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张成岭只得无言地看了曹蔚宁一眼。 顾湘继续道:“这婆娘有多厉害,我也说不好……反正我是打不过的,曹大哥么,若是普通交手,说不定有几分把握,但是跟了这一路,我冷眼旁观,觉得黑蛊婆婆肯定有别的手段,这便难办了,再说她们人还多。” 曹蔚宁建议道:“不然……咱们吹迷香?” 顾湘道:“你觉着黑蛊婆婆是会着你的道儿,还是会着我的道儿?这种东西中原人本来就比不上南疆人,你……” 她好像想骂人,看了曹蔚宁一眼,又咽了回去,到底是自家男人,没忍心。 曹蔚宁忙从善如流地说道:“有道理,就是这么回事,我真是太傻了,还是都听你的吧。” 三个臭皮匠于是决定唯顾湘马首是瞻,她便像模像样地指挥起来。 周子舒熬过了子夜过后的三刻功夫,感觉七窍三秋钉已经疼得不是那么剧烈了,这才发现两人的姿势实在不对头,便干咳一声,从温客行怀里挣出来,只见温客行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道:“阿絮你春宫图画得如此栩栩如生,如此一挥而就,其实是厚积薄发吧?” 周子舒同样似笑非笑地回敬道:“过奖过奖,信手涂鸦罢了。” 温客行道:“哦?信手涂鸦也能这么传神?” 周子舒转过头去,从小巷子里穿出来,弯腰仔细查看着地上的血迹,顾左右而言他道:“看来她是往那边跑了,不过柳千巧怎么会在这里?” 温客行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闻言叹道:“阿絮啊,你跟我何必这样客气呢?有这个想法,大家可以开诚布公地说出来聊一聊,也能商量一下位置问题嘛。” 周子舒淡定地道:“这事没必要商量。” 温客行猥琐地笑了笑:“那更好了。” 周子舒打断他的美梦道:“你别做梦了。” 说完便顺着血迹追了上去,温客行跟在他身后,明显不在状态——眼下他正忙着精虫上脑,可不关心柳千巧是死是活的问题。 两人一路循着踪迹,追了出去,路上,周子舒忽然问道:“长舌鬼要杀你,他身后的人也要杀你……是为什么?” 刚还在聒噪喋喋不休地温客行忽然哑然,沉默了,就在周子舒以为他不准备回答的时候,才听温客行道:“你以为,为什么我是鬼谷谷主呢?” 周子舒扫了他一眼,顺口道:“你神通广大。” 温客行便微微笑了一下,他这笑容有些牵强,竟隐隐地含着些疯狂的东西,他说道:“我是谷主,是因为他们都拿我没办法,谁进了鬼谷,外面的罪责便一笔勾销,若它是个世外桃源,还不被挤爆了?” 这道理周子舒用脚趾头想也明白,可那一刻,他却仍是沉默……好像只是想听这个人亲口说出来一样。 温客行便接着道:“风崖山下,没有道义,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谁都奈何不了我,我想弄死谁就能弄死谁,所以我是鬼谷谷主,他们一时半会弄不死我,只能都听我的。不过这不代表他们不想弄死我,有机会的话,还是会折腾折腾的……比如有些人觉得,得到了当年容炫的秘籍,就能手刃我这个大魔头。” 周子舒看着他道:“为了干掉你,恶鬼不惜冒着被太阳‘晒化’了的危险,违规出谷兴风作浪?” 温客行便无声地笑起来:“那是因为恶鬼们耐心都不大好,历任谷主,没有能活着在那个位置上待上三年的,这已经是我的第八个年头了,还不识趣地赖在那不肯翘辫子,你说他们岂不是很着急?” 周子舒沉默半晌,说道:“若是我能活得时间长一点,倒是可以想法子能叫你不用再回去,当小白脸养着你。” 温客行一顿,转过脸来看着他,好像在确认他是不是开玩笑一样,半晌,才道:“你说……要养着我?” 周子舒一笑,说道:“在什么位子上没关系,若是被困在一个位子上,便不舒服了,这感觉……” 他便停了下来,剩下的话泯于一个浅浅的微笑里——这感觉,没有比他再明白的了。 天将破晓,不久,柳千巧的踪迹断了,两人原地找了片刻,一无所获,正准备回去的时候,忽然,一声女人的惨叫传来,周子舒眉头一皱,便展开身法,往那方向去了。 两人隐藏了自己的吐息,放轻了脚步,躲在一边看着,只见柳千巧肩膀上中了一支箭矢,仍然奋力地在和一个人打斗,那人竟然也是个脸熟的——竟是苍山派的黄道人。 第六十章 夫妻 周子舒想不通这两个人怎么跑到这里来,还凑在一起掐上了,温客行倒是好整以暇地在一边看热闹。 柳千巧身上本来就有伤,黄道人又步步紧逼,眼看着她有点左右支绌,被逼着一直后退,黄道人飞腾起来,横刀下劈,口中大喝,那一张老脸竟闪现几分狰狞意味,凶狠凌厉,一点也没有被周子舒一脚踹飞时候的英姿飒爽。 果然是个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识时务者! 柳千巧慌忙架起短剑当头架起,按说她的剑比顾湘那把匕首还要长上数寸,可毕竟一寸短一寸险,她身上又没有顾湘那么多的花样,这冒险一架,简直叫黄道人的刀刃擦着她的手指头过去,感觉到森冷的杀意,随后短剑自剑柄处折断,柳千巧狼狈倒地,就地滚开。 这俩人一个穷追不舍,一个没命狂奔,简直是一出虐恋情深,眼看着黄道人就这样禽兽地追着人家姑娘跑远了,温客行才捅了周子舒一下,意有所指地说:“那妞儿遇险,你不去救?” 周子舒感慨此人真是无聊之极,于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地回敬道:“为夫怕你吃醋。” 温客行沉默了大半天,正色道:“阿絮,你正经一点,不要老是占我便宜。” 周子舒忍不住偏头扫了他一眼,诧异地想,这姓温的竟然知道“正经”两个字?只见温客行眉心微皱,态度端正极了,一本正经地道:“我这个人容易记仇,你老调戏我,将来我都记得,行那周公之礼的时候万一把持不住,吃苦的是你。” 周子舒哑然半晌:“你多虑了。”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循着绿妖柳千巧的踪迹追过去,心里想道,这小半年他们三个躲在蜀中的时候,江湖中定然还出了什么事,在洞庭的时候,便已经隐隐地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偏那时候他们离开洞庭去了傀儡庄。 周子舒余光扫了优哉游哉地跟在他身后的温客行一眼,心里想道:“他身为鬼谷谷主,不可能看不出当时的情况,便这样由着手下人胡闹,跟着叶白衣走了?就不怕真的有人拿到了琉璃甲和钥匙,得到容炫的武功,会对他不利?” 据周子舒的观察,柳千巧和华山派那酷爱摇扇的中年美男于丘烽有点说不出的故事,黄道人不是于丘烽的跟班么?为什么放任他这样追杀柳千巧?柳千巧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或者是,于丘烽和黄道人他们内讧了? 周子舒目光一闪,想到那高家庄失窃的两块琉璃甲——那回沈慎死了,众多高手包围的洞庭之地,鬼谷的人不容易混进去,很有可能是有内鬼借鬼谷的名头出手盗走了琉璃甲,再联想起死在赵家庄外面的于丘烽的独生子于天杰,杀了于天杰的长舌鬼身上可是有一块琉璃甲来着…… 周子舒心里琢磨道,做贼这事,难不成也要父子相承么? 他心里越琢磨越远,忽然一声惨叫将他的思绪拉回来,周子舒一抬头,只见那柳千巧的一条胳膊被黄道人生生地给削了去,血喷出老远,她整个人往后连退了四五步,终于撑不住,“扑通”一声坐到在地。 黄道人乐呵呵地抬起刀刃一步一步地向她逼近过来,口中道:“怎么,还不肯把东西交出来?” 东西?什么东西?周子舒眉头一皱,心道难不成是柳千巧和于丘烽的那点私下关系被人知道了,难不成黄道人觉着被奸夫偷走的琉璃甲在淫妇手上? 他躲在暗处瞧着黄道人,心说这人的脑袋长得像块土豆,敢情功能也和土豆差不多——就算于丘烽真的什么都瞒不住了东窗事发,那么重要的东西,他怎么会交给这个女人? 若是前面的推论都成立,分明是于丘烽那个滑不留手的一看大事不好,便将这傻妞儿推出来顶缸,偏偏这柳千巧还一往情深,死咬着不出声。 这时候温客行又捅了他一下,周子舒的思路再次被打断,不耐烦地别了他一眼,几不可闻地道:“你又干什么?” 温客行笑呵呵地指指不远的地方上演的血腥暴力事件,小声道:“你那么想知道,不如把她救下来,好好问问?” 周子舒觉着他不怀好意,便本能地回道:“你怎么不救?” 温客行说道:“我不能救,我这样一个玉树临风潇洒风流的人,绝对不能出手救女人,不然将来她看上我,我又不喜欢女人,岂不是要辜负了她?这种事损阴德的,万万做不……” 周子舒觉着这人简直是不分场合地疯疯癫癫,看着他那骚包样子就不顺眼,于是顺手将他领口上一颗扣子撸了下来,扣在手中,才要打出去,谁知还没等动作,周子舒忽然目光一肃,一把拉住温客行往旁边闪去——有人来了! 两人才闪开,便听见林子里一声冷哼,周子舒耳朵不自觉地一动,温客行瞧着有趣,忍不住用手去拨动,被一把攥住手腕,顺便收到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随后两个即使在黑灯瞎火的情况下也闪亮的人影闪了出来——正是桃红柳绿那两个老货。哼出声来的是桃红婆,她一脸刻薄相地瞪着黄道人,怒道:“姓黄的,你打算独吞不成?” 不知是不是跟温客行混得时间长了,这句话忽然叫周子舒产生了一点不大好的联想,便下意识地瞥了温客行一眼,只见他正面色古怪地盯着这四个人,颇为感叹地微微掀动嘴唇,传音入室道:“如此月黑风高、品味独特、人数众多的风流韵事,真叫人自愧见识浅薄……” 周子舒在他手腕上掐了一下,温客行只得讪讪闭嘴。两人留心听着那边的话,只见黄道人皮笑肉不笑地冲这老两口咧咧嘴,声音倏地提高了不少,说道:“如何敢劳动二位,这样的贼妇人,小弟一个人便能手到擒来。” 柳绿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口中道:“你不要耍花样。” 黄道人没言声,避嫌似的往旁边退了半步,手中的刀却并没有还入鞘中,反而戒备森严地垂着,好像是为了诠释何为貌合神离一般。 桃红婆戒备地看了他一眼,毒蛇似的端详着柳千巧,说道:“小丫头,婆婆问你什么,你最好就说什么,省得婆婆费事,也省得你遭皮肉之苦。” 春寒依然料峭,可柳千巧却像是水里捞起来的一样,一身的冷汗,她受伤的断臂没能及时止血,脸色苍白极了,浑身疼得抖得像是大风里的叶子,依然倔强地看着这三个人,咬着牙尽量止住颤音道:“要……要杀就杀,费什么话?!” 像柳千巧这样的人,若说出了这话,多半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对她来说,身外之物,哪会比人命更重要呢? 偏偏那三个球球蛋蛋的不明白,只见桃红婆冷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忽然伸手一挑,电光石火间,柳千巧发出一声短促地尖叫——桃红婆竟将她的另一只胳膊也削去了。 柳千巧再无支撑,只得全身抽搐着倒在地上,不停地挺起身来,像一条垂死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在地上蠕动着,企图翻身坐起来似的。 柳千巧双目涣散,口中却依然低低地道:“要杀……就杀……” 黄道人笑了笑,慢悠悠地道:“桃红大姐,她若是就这样死了就坏事了,她已经中了我一掌,本就是强弩之末,您下刀还是稍微留点手吧……再说,叫一个女人开口,这法子岂不是有很多么?” 他长得就猥琐,一笑起来简直更猥琐了,温客行忽然沧桑地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觉着他比我更像江湖大魔头。” 周子舒终于将手中的扣子打了出去,他并没有留力气,这一下猝不及防地弹在黄道人拿着刀的手腕上,竟将他的手腕生生给穿了个孔,黄道人杀猪一般地叫喊起来。 周子舒本来并不愿意多管闲事,柳千巧也不算什么好东西,他上回放过她一回,已经是看在她那易容手段,可能和四季庄前辈有什么牵连的份上了。可这会,他忽然觉着,这样一个一生到死都傻乎乎地等着一个混账的女人,死就干干净净地死了吧,没必要受黄道人这等货色的折辱。 算来黄道人等三人并没有看见过周子舒的真面目,他乍一现身,三个人都愣了一下,柳绿公盯着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周子舒挑起嘴角笑了笑,并不答话,忽然运起轻功,疾风骤雨一般地掠过去,拾起柳千巧的短剑,黄道人只觉得眼前人影一花,那人便鬼魅一般地闪到了他面前,他下意识地往后一躲,警觉的喉头一凉,黄道人难以置信地低头望去——他脖子上竟就这样被划了个十字! 我的脖子裂口子了——这是黄道人的最后一个念头,随即颈子上的血喷出了好几尺,他浑身抽动一下,轰然倒下,变成了个死道人。 周子舒脚尖轻轻点地,半旋过身来,手中短剑还在往下滴着血,他长发仅用一条布带子草草束住,此刻几缕长发落下来,荡在他的脸颊附近,晨曦中有一张显得极苍白又极英俊的脸,像是还带着些许笑意一样,看着桃红绿柳。 桃红婆和绿柳公都情不自禁地往后错了一步。 周子舒脚下好像不着力一样地慢慢地向他们走过去,血迹顺着短剑的尖流淌到他的手上,又顺着他的手指缝一滴一滴地落了一路。 那一刻这年轻男人身上传来的压力,竟几乎将桃红绿柳生生压得透不过气来,桃红婆怒吼一声,操起拐杖当头向周子舒砸下去,周子舒的人好像一眨眼便不在原地了,桃红婆忽然感到危机,勉强提气,往前滚去,同时背后一凉,一股大力袭来,桃红婆眼前一黑,喷出一大口血来——她觉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给震碎了。 绿柳公眼睛睁大了,看看飞出去不知死活的桃红婆,又看了看那转向他的年轻男人,再不犹豫,丢下他的老婆子一个人跑了。 周子舒并不去追他,只是垂下眼,将短剑放下,跪坐在柳千巧旁边,伸手想封住她血流不止的伤口附近的穴道,柳千巧却抬头看着他,幅度极轻地摇摇头——她要死了,她心里知道。 温客行也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默默地站在周子舒身后。 周子舒轻声问道:“琉璃甲其实在于丘烽那里,他跑了,叫你引开他们,是不是?” 柳千巧只是扫了他一眼,并不言声。 周子舒叹道:“我对琉璃甲没什么兴趣,你都要死了,点个头有什么难的呢?” 温客行嗤笑一声,在他身后说道:“柳姑娘,我可早跟你说过于丘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柳千巧张开嘴,她的声音极微弱,周子舒只得微微侧耳,只听她口中念道:“平……平江……柳色青,花月遥相……守。岁岁复年年,逢、逢此……” 然后她目中一点光芒悠忽散尽,头一歪,没了生气,嘴角兀自含笑,使得她那半张狰狞的脸庞竟柔和起来,她因为这张瑕疵的脸,将本来面容躲躲藏藏了一辈子,却注定这样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地去。 只是最终没能念完半阙《生查子》。 周子舒叹了口气,伸手将她的双目轻轻合上。 两人只听身后爆发出一阵苍老嘶哑的笑声,那桃红婆逃得快,被周子舒掌风扫成重伤,竟还没死,一边往外咯血,一边指着柳千巧大笑道:“夫妻本……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她、她和那姓于的,连名分都没有,哈哈……自古女子痴情,男人薄幸,她……连这都想不明白,可见死得不冤,不冤!” 周子舒回头看了她一眼,并不去管她,只是起身大步往回走去。 温客行与他一前一后走了不知有多远,才忽然开口道:“你现在的功夫,比我一开始见你时,似乎高了不少……是怎么回事?” 周子舒脚步一顿,回过头去,温客行脸上竟是少见的郑重。 周子舒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我初见你时,它封住了我一半的内力。” “现在呢?” “现在恢复到我全盛时的八成。” 温客行闻言却并不显得很高兴,只是沉默地盯着他,周子舒转头继续往前走去,口中不在意地说道:“等到我死的时候,全盛时候的功力,便全回来啦。” 第六十一章 摆阵 曹蔚宁和张成岭手里各自拎了一个粪桶,臭气熏天,曹蔚宁苦中作乐地想着,阿湘可真是足智多谋,女中诸葛。 张成岭没他那个境界,只觉得顾湘是缺了八辈子大德了。 两人做着苦力,将那些个粪桶用盖子盖好,上面放了不少遮掩物,在顾湘的指挥下,房顶上,地上,都安放好,摆了个有史以来最恶心人的粪桶阵。 顾军师自己倒是捂着鼻子跑得远远的。摆好以后才将两人叫过去,捂着鼻子,低声对张成岭道:“我说的路线,你记住了么?” 张成岭点头道:“放心吧顾湘姐姐,流云九宫步我走不错一步,不然师父打断我狗腿。” 顾湘用指尖在他脑袋上戳了一下,说道:“走错一步,你可就变成张臭虫了。” 她又看了曹蔚宁一眼,大手一挥,下令道:“行动!” 三人的身影在夜色中分开,顾湘像蝙蝠一样,扒在屋檐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少女的眼睛在黑暗里出奇的亮,像是一只静静地等待捕食的小兽,随后她目光一闪,余光扫过后院着起来的火光,知道曹蔚宁已经在那里了,只需要等待火势稍起…… 然后只听曹蔚宁在后院扯着嗓子干嚎道:“大事不好,房子要倒!” 顾湘一口真气险些走岔,曹蔚宁那边一心想着顾湘在房上,便顺口叫出了这么一句,话一出口,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改口道:“不、不,我是说,走水啦!走水啦!快跑呀!房子都烧着啦!” 片刻,客栈内便跟着骚动起来,冲出来好几个黑衣女人,衣衫不整地查看外面的动静,客栈中的其他客人也喧闹起来,静谧的夜色里四下都是闹哄哄的,顾湘翻下去,拉上面具,若无其事地趁乱混入其中,然后悄悄地从宽大的袍袖中丢出几个信号弹,那信号弹迅速窜了出去,在吵吵闹闹的人群里炸开,小火苗蹿起来,尖叫四起,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火着到屋里来啦”,然后所有人都在往不同的方向乱跑,竟将那些个黑衣女人也冲散了。 顾湘暗地里皱皱眉,心道这乱得有点超出预想,下面的事需要小心谨慎才行,谁知老天好像也在帮着她,正在她看似傻乎乎地站在走廊里的时候,一个被挤散了的黑衣女人忽然推了她一把,大声道:“去看看姓高的那个丫头,恐怕是有人故意的!” 顾湘心里恨不得大笑三声,忙顺从地被她拉住,一同往囚禁着高小怜的屋里走去——她的心跳越来越快,简直兴奋极了,谁知乐极生悲,那拉着她的女人警觉性极高,才要推门进去的时候,忽然诧异地回头看了顾湘一眼,问道:“你抖什么?” 顾湘心里一沉,忙装作战战兢兢的模样,细声细气地道:“我……我……害怕……” 也不知这女人是把她当成了谁,估计是这年纪的小姑娘身形都差不多,她轻蔑地扫了顾湘一眼,一边推开门要进去,一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道:“瞧你那不提起的窝囊样子,给我守在门口,敢放人……” 她话没说完,忽然腰间一凉,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顾湘,只觉浑身一麻,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凉意顺着她的腰间蔓延下来,随即便动不了了,直挺挺地向前倒下,顾湘忙伸手扶住她,细声细气地道:“小心门槛。” 然后她一气呵成地将门从里面合上,只见高小怜被绑在桌子上,屋里还有另一个黑衣女人,听见动静,正好点上灯,往这边看过来,便瞧见顾湘扶住一开头的那位倒霉鬼,手足无措的模样。 那另一个黑衣女人过来,蹲下来,急道:“她这是怎么了?” 顾湘低低地道:“我……我不知道,她忽然就这么倒下来了,可别是羊角风吧?” 黑衣女人刚刚还在检查同伴的情况,忽然听见顾湘这么一句临场发挥,立刻警惕地抬起头来:“你……” 然而顾湘却是早等着她呢,抬起袖子,一股白烟便向黑衣女人劈头盖脸地扑过来,那黑衣女人哪能不知道厉害,登时闭气不敢出,却谁知脖颈忽然一凉,顾湘手中弹出一把匕首,趁着她慌乱闭气,被白烟所迷的时候,一刀将她的颈子划开了一道大口子。 顾湘下手向来狠,女人的声带瞬间破了,一声不吭地便倒地死了。高小怜已经看呆了。 顾湘一把揭下脸上的面罩,丢在一边,嘴里说道:“笨婆娘,白面也怕。”她嘴上说话,手上却丝毫没停下来,几下割断了高小怜身上的绳索,高小怜又惊又喜,便要站起来,感激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忽然门从外面被人踹开,曹蔚宁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说道:“阿湘,快!我拦不住了!” 此时窗外张成岭爬上来,用力对着他们招手,顾湘推了一把高小怜,对张成岭道:“你背她!” 三人早商量好了,只见曹蔚宁极快地将面罩重新戴上,草草套上一件黑色长裙,张成岭不管三七二十一背起高小怜,飞快地往外跑去,顾湘和曹蔚宁假装追在后面,顾湘还作势喊道:“小贼哪里跑!” 他们两人一边装模作样地追,一边装娇弱,顾湘假装一瘸一拐,曹蔚宁捂着胸口好像随时摇摇欲坠,半路上,忽然一道劲风打身后袭来,那黑蛊婆婆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来:“都给我让开!” 便旋风一样地越过了他们俩。 一帮黑衣女人紧随着黑蛊婆婆的脚步,超过了这两个“被暗算身受重伤”仍不忘追敌的好姐妹。 顾湘和曹蔚宁对视一眼,瘸的不瘸了,捧心的不捧了,顺着商量好的路线跑了。 再说张成岭和高小怜,可惊险多了,高小怜不知他为什么非要背着自己,口中还一直念念有词,便觉着是自己连累了他,她方才电光石火间已经认出了曹蔚宁和张成岭,此刻心里感动,说道:“小兄弟,你放我下来吧,我功力还在,可以和你一起跑。” 张成岭背诵口诀间歇,百忙之中回道:“不行,还须再走一段路。”想到前方那“粪桶阵”,心有戚戚,便不再敢分心,全神贯注地背着口诀。 高小怜也知道好歹,见他说得郑重,便明白他们恐怕是有什么安排,于是闭口不言,不再打扰他。又见他身形竟如鬼魅一般,不知是什么功法,便暗地颇为心惊起来,心道这才不过一年不到的光景,这少年是有什么奇遇不成,竟然这样厉害起来? 闻到了一丝沁人心脾的臭味,张成岭便知道到了,他心里的弦绷得紧紧的,耳听八方,心里知道那黑蛊婆婆已经快要追到了,若是平时,他肯定要吓得不知道怎么好才是,可这会他想起自己还背着个人呢,这个人还指望自己救命呢,他倒是没什么,这高小姐若是被那群坏女人捉回去,肯定没好下场,于是便觉得自己高大起来,全身充满了力量一般,大喝一声,竟又一次加快了速度。 张成岭在这一夜,其实不知不觉中战胜了那唯唯诺诺的自己,心境上已经不知提升了多少,再出去,恐怕便是功力也要上一个台阶,排除了一切杂念,脑子里只有顾湘说的,一步也不能走错。 他口中的口诀背诵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整个人残影一般地按着路线穿过了那他们事先摆下的粪桶阵。黑蛊婆婆眼见着马上就要追到他们,谁知那小贼又不知怎么的忽然加速,哪里肯依,登时也全力狂奔追至。 忽然,她觉得空气中有一丝线绊住了她的袖子,一股牵引力传过来,黑蛊婆婆脑子里第一个反应便是有机关,她来不及细想,飞身躲开,随即在掩藏在暗处的一个粪桶忽然泼在她原来站着的地方,里面的东西四溅开来。 黑蛊婆婆再怎样也是个女子,又有些洁癖,如何受得了这个,生怕一点东西溅到她身上,连忙连退三四步,她只觉脚下又碰到了个什么东西,心里“咯噔”一声,听音辨位地又躲过一劫,人还未落地,第三个粪桶被第二个连带着滚下来,不偏不倚,正浇了黑蛊婆婆一头一脸。 这老婆子简直气疯了,简直恨不得狂吼一声“小贼,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可不能张嘴,怕一张嘴就会发生悲剧,那背着高小怜的少年早没了踪影,她想碎尸,竟都没有目标。 她的弟子们运气也不比她好,一个个在这粪桶阵里人仰马翻,这群牛皮哄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般的黑衣女人们,就这样栽得“不可说”了。 张成岭到了会和的地方,才将高小怜放下来,简直上气不接下气,顾湘和曹蔚宁早已经等在那里,一见了两人,立刻来接应,张成岭道:“她、她们……不会还追、追来吧?” 顾湘拍着胸脯道:“不可能,但凡她还是个母的,就没有说淋了一头一脸粪汁还敢夜奔的!” 曹蔚宁兴奋地道:“阿湘这阵摆得太厉害了!” 顾湘被他夸得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忙摆摆手道:“现学现卖,这还是那个七爷教我的……哦,对了,七爷还说,若是见到周絮他们,要给他来信呢!” 高小怜千恩万谢、顾湘又忙着给七爷和大巫发信不提。四个人折腾了一宿,换下了身上这身行头,便在张成岭的带领下回原来周子舒他们住的客栈,要去和那两个男人会和。 一路上高小怜沉默得很,曹蔚宁他们心中虽有疑问,不过张成岭不会问,曹蔚宁察言观色,觉着她情绪不好,没好意思问,顾湘是完全不关心,欢天喜地地奔向周子舒他们的客栈,然后在张成岭的指点下,到温客行的房门口大叫道:“主人!你想我不……”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见旁边一间房门开了,温客行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吵什么吵,阿絮才睡下。” 顾湘便保持着一个张大了嘴的姿势定在了那里,指着温客行道:“主人,你、你、你……” 周子舒便是个死人,也被她这一嗓子叫醒了,便无奈地起身,披着衣服走出来,先对顾湘和曹蔚宁点点头,又狠狠地瞪了张成岭一眼,随后竟意外地见了高小怜,颇有些诧异,便直接越过几个人,站在她面前,问道:“高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高小怜见过温客行,又听他叫阿絮,立刻反应过来,眼前这陌生男人可能是谁,便问道:“是……周……” “不错正是在下。”周子舒点点头,见她形容狼狈,忙叫小二给她准备房间和吃食。 顾湘在一边仍然瞪着大眼睛道:“主人,你终于把他……他他他给禽兽啦?” 温客行扫了她一眼,又扫了一脸讨好的傻笑、活像见岳丈一样的曹蔚宁一眼,评价道:“别以为你有婆家,就能放肆了。” 然后无视这对小两口,走下来将周子舒的外袍细心地拢好。 几人都收拾整齐,这才坐下来,周子舒先前听顾湘叽叽喳喳地说了个救人过程,见了高小怜,这才温声问道:“高小姐,你怎会独身一人在这里,又被黑蛊婆婆抓到的?高大侠呢?” 高小怜沉默半晌,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抽抽噎噎地说道:“我爹……我爹他死啦!” 第六十二章 平衡 她此言一出,几个人登时都愣了一下,周子舒微微坐正了些,却并不追问,等着高小怜情绪释放出来,自己则思量着什么似的,皱起了眉。 温客行瞄了他一眼,十分自然地往他面前的碗里夹了个小笼包,顾湘眼角瞥见,忙装作非礼勿视的样子低下了头,半晌,又鬼鬼祟祟地抬起头来,目光在这两人中间转了一圈,想了想,觉着不平衡,于是也给曹蔚宁夹了一个,曹蔚宁就立刻受宠若惊了。 倒是只有张成岭,觉着和高小怜同病相怜,看着她哭很不忍心,他拙嘴笨舌,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小心翼翼地在一边陪着她难过,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说道:“高……高小姐,你别难过了,我爹也死了……” 张成岭咬咬嘴唇,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觉着自己这句话说出来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你自己爹死了,别人的爹就都应该死么?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高小怜却并不以为意,知道他是好心,便勉强对他挤出个笑容来,算是感激。 曹蔚宁这才在一边说道:“我听说,前一段时间,高大侠亲自护送沈大侠的尸骨回蜀中,之后……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高小怜伸手将眼泪抹干净了,垂下眼,脸上镇定下来——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的时候,她虽然懂事,可毕竟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即使出门,也有师兄护着,带着一点未经世事的稚嫩。然而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却已经经历过太多,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她的声音还有些抖,可情绪却已经控制住了。 轻声道:“那时候,爹爹说要和诸位英雄送沈叔叔一程,本来说好了要带我和邓师兄去的,可临走前一天,他忽然改变主意,将我留下了。我……我当时还为了他出尔反尔,和他吵了一架,可爹爹就是铁了心的不带我去,还说了……还说了好多不好听的话,像什么眼下局势紧张,半路上可能会遇到很多情况,鬼谷的人还在外面晃,我会拖累他们行程之类……” 一滴泪水顺着她的腮边滚落了下来,周子舒温声道:“想来是令尊想到了什么事,不方便说出来,这才顾着你的安全,将你留下。” 高小怜点点头:“可我……” 周子舒道:“你平安无事,便是留下了他的血脉在世上,便也不辜负你父亲一番苦心了。” 高小怜咬咬嘴唇,半晌,才接着说道:“我心里不忿,想着等他们走了,再偷偷地跟上去,谁知道爹爹……爹爹他竟然派人将我看了起来,便带着师兄走了。我赌气赌了半个多月,看着我的师兄弟才将我放出来,说也是爹爹安排的,要送我去个地方,和他们会合,当时……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几个人都顾不上吃东西了,在一边听着,唯有温客行表情还算平平淡淡,并不插话,只是慢吞吞罕见的斯文地吃着东西,偶尔给周子舒夹一筷子。 高小怜道:“我便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地跑了,想去蜀中找爹爹,谁知道……谁知道半路遇上了邓师兄,他身受重伤,还有人追杀他。” 曹蔚宁问道:“是鬼谷的……” 周子舒忽然打断他的话,开口问道:“追杀他的人,你是不是认识?是不是在洞庭英雄会的人?” 曹蔚宁目瞪口呆地看了看他,咽了口口水,讷讷地道:“周……周兄,这话还是不要乱说的好吧?” 周子舒往椅子背上一靠,轻声说道:“听高小姐的意思,高大侠是带着各大门派的人去的,若真是鬼谷的人,怎么会在他们人多势众的时候追杀邓宽?那是和谁的命过不去?” 高小怜浑身颤抖起来:“不错……你说得对,是正派中人,他们说我爹爹是杀了沈叔叔的凶手,说他是害了张家和泰山掌门的罪魁祸首,和恶鬼勾结,要……要得到琉璃甲,还说当年容炫等人折腾出来的事,盗窃各门派武功秘籍的事,有我爹爹参与,他为了自己的名声,将这一段隐去不说,还要杀人灭口,独吞……” 张成岭眼睛瞪大了,猛地站起来:“什么?他……” 周子舒抬头看了他一眼,冷声道:“小鬼,你给我坐下。” 张成岭看向他:“师父,她说……她说……” 高小怜声音陡然升高了,尖声道:“不是真的,他们胡说,他们冤枉我爹,我爹不是那种人!” 周子舒只是淡淡地说道:“不错,高大侠确实不是那种人,高小姐,你继续说。”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好像有种特别的安抚力,高小怜看了他一眼,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略微有些赧然,微微垂下眼,接着说道:“邓师兄叫我快跑……我吓坏了,只能慌不择路,又怕别人追上我,一路上避着人群,师兄当时身受重伤,我不知道他……他是不是还……” 周子舒和温客行对视一眼,心道这么看来,那邓宽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曹蔚宁道:“后来你慌不择路,不小心遇到了黑蛊婆婆她们,没留神暴露身份,才被她们起了歹心,抓住了是不是?” 高小怜点点头:“不是我不小心暴露的,是有人追上了我,期间黑蛊婆婆她们横插一脚,将我带走……她们一心觉得琉璃甲在我爹爹手上,那如今他死了,那些鬼东西便肯定在我手里了……” 简直是另一个张成岭。 顾湘插嘴道:“嗯,对对,上回我们在洞庭分开以后,我和曹大哥碰上了七爷他们,七爷说要去想法子救周絮,便跟着我们找了你们一阵子,只是不知道你们跑到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成亲去了……” 曹蔚宁听她越说越没谱,赶紧干咳一声打断她。 温客行却顿了顿,没理会顾湘胡说八道,问道:“七爷说有法子?” 顾湘道:“大巫说他想到了一些,让我们找到周絮以后联系他们呢——那群黑衣婆娘据说是当年南疆黑巫的余孽,早年被大巫杀了个七七八八,后来不知道又从哪骗了一帮傻丫头跟着她们当了信徒,苟延残喘了好些年了,这回是搅混水来的,大巫说正好把她们一网打尽。我和曹大哥左右没事,便去盯梢了,全当积德行善,谁知道碰见了高姑娘,这回积德积大发啦!” 温客行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眉头微皱,却没说什么,反而回头问周子舒道:“你瞧呢?” 周子舒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说道:“知情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下那么一个,输赢已见,这种问题,你又何必问我?” 于此同时,正在被讨论的七爷和大巫两人也在一家客栈里,七爷正拿着一根筷子玩得不亦乐乎,颇有些孩子气地想努力将一根筷子倒着竖在桌子上。 可惜那筷子头并不是平的,微有些弧度,他努力了半天仍然没有成功,却还在不屈不挠地摆弄,全神贯注,连饭都顾不上吃。 大巫看了他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像哄孩子似的柔声道:“北渊,别玩了,你好好吃饭。” 七爷应了一声,目光却仍然没有离开那根筷子。大巫只得一口一口地喂他吃,这南疆大巫看起来冷冰冰的,言语不多,可对七爷却有用不完的耐心似的。 七爷习惯了,喂一口吃一口,大巫忍不住问道:“你干什么呢?” 七爷道:“我要把这根筷子竖起来。” 大巫皱皱眉,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便将那根倒霉的筷子从他手里抽出来,轻轻往桌子上一戳,桌子面便像是豆腐做的似的,硬是叫他给戳了个洞出来,筷子便稳稳当当地立在里面了。 七爷瞪了他一眼:“你这是蛮力,不能这样。” 大巫纵容地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摆弄,一边喂他吃东西。 七爷自言自语道:“一根立不住,需要再找一根才是。” 他说着,又将另一根筷子拿起来,好半天,两根筷子真的险险地叫他给倒着立在了桌子上,相互支撑着,七爷小心地将自己的两只手抽开,极轻地开口,好像生怕气息大了,把那好不容易立起来的筷子给吹倒了似的。 只听他说道:“平衡——可太不容易啦。” 大巫略微有些不解,问道:“你说什么?” 七爷笑眯眯地道:“一个局,若想有个长久稳定的结果,必然需要是平衡的,合是一个平衡,分又是一个平衡,平衡之道,乃是……” 大巫捏了捏鼻梁,打断他道:“北渊,别东拉西扯。” 七爷却不生气,好像也被打断习惯了似的,继续道:“想要平衡,条件很多,极难达到,首先,便须得双方都势均力敌,不能有强有弱,否则强的一方必定要吞噬弱的一方,势均力敌还不行,势均力敌也有可能拼个你死我活出来,还须有一些天然的,或者人为的屏障,不可逾越,双方都投鼠忌器,双方都有顾虑,不肯开这个头……一般来说,要出现这么一个完美又漂亮的平衡结果,是种种机缘巧合构成的,也就是老天布的,若是人为,则需要步步为营,小心布局,一步算错,则全盘皆输。可是破坏掉这个局,却特别容易。” 他说着,伸手抽出其中一根筷子,另一根应声而倒,正好砸在一盘酥皮的小点心上,砸出一些细小的裂痕。 七爷笑道:“只需要像这样,抽走其中一块板子,平衡局便立刻破了。只是……为什么要抽走这块板子呢?” 大巫奇道:“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七爷端起茶碗,低头啜了一口,摇头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第六十三章 前夜 一道惊雷劈开了春末夏初的夜,星月杳无形迹。 冰凉的雨水落下来,一番洗尽了人间芳菲四月天。 客栈的旧屋子的屋顶在漏水,房中只有一点如豆的灯火,一个红衣男人,正面色凝重地用手指拨动着灯花,一脸肃杀。 正是孙鼎。 忽然,窗外一缕微风吹进来,灯火微微颤动了一下,孙鼎眼神一肃,抬起眼看着自窗外进来的黑衣毒蝎,默不作声地等着他带来的消息。 这黑衣的毒蝎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孙鼎接过去,浏览一番,回手放在灯上点着了,脸上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来,使得他那半张鬼脸,更加艳红可怖了些。他抬起手来,将袖子挽上去,手掌已经变成了紫色,凌空一抓,像是抓住了什么又碾成碎片一样,然后细细地捻捻手指。 毒蝎像是收到了指令,转身从窗子跳出去了。 两人就像是演出了一场无声的木偶戏。 孙鼎微微仰起头,脸上露出餍足的表情,自语道:“薛方,你可总算是……露面了啊。” 他裹紧了自己的大氅,像个蝙蝠,脸上带着疯狂的笑容,出门而去——他和薛方斗了八年了,人生在世,还能有几个八年?风崖山的主人该换了,除掉了薛方,拿到琉璃甲,孙鼎相信,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能挡住他的人了。 没有人再限制他从那魑魅魍魉的地方出来,虚伪的道义和门派终将会被他扫净——这世上谈何正邪呢? 不过成王败寇罢了。 薛方已露出形迹,便要等着被他一网打尽了。 与此同时,那洛阳花街柳巷深处不起眼的地方,蝎子头领一身漆黑,手里把玩着一把黑白棋子,一会分开,一会混起来,脸上慢慢地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来。 周子舒一行人在客栈中住了下来,等着七爷和大巫,当他们在蜀中傀儡庄乐不思蜀,不知今夕何夕是梦是醒的时候,中原武林的局势终于从紧张的一触即发,到了无法控制瞬息万变的地步。 五大家族如今早已经分崩离析,曾经的辉煌都没落在三尺黄土之下,只剩下高崇和赵敬两个人还算硕果仅存。 高崇在勾结鬼谷吊死鬼薛方除掉最后一个障碍物赵敬的时候,终于阴谋败露,一时间整个武林哗然。 忽然之间,所有的一切就都能解释清楚了——精确地知道每一块琉璃甲的位置,知道每个人的弱点,能轻易地从赵家庄盗取琉璃甲,能将天下英雄玩弄于鼓掌之中,骗出沈慎的琉璃甲,又监守自盗……除了山河令主高大侠,还有哪个能做到? 被耍得团团转的人们终于恍然大悟,一时间各种滋味心头涌起,简直不知是该要如何唏嘘才好。 高崇大笑身死,形似疯狂,吊死鬼薛方受伤失踪,赵敬身受重伤,琉璃甲不知所踪。 接着有传言说,华山掌门于丘烽在去沈家之前,曾经和高崇深夜密谋……于丘烽的儿子于天杰在赵家庄琉璃甲丢失的那一日,从赵家庄深夜逃出,一开始众人皆以为他是被吊死鬼杀了,可找到的那具尸体并没有头,回想起来,当时又有谁是能真正确定,死者就是于天杰呢? 这当中弯弯绕绕,还用得着说么? 邓宽已死,高小怜不知所踪,高家庄好像早有预谋一般,所有人鸟兽散,于丘烽下落不明——眼下最坏的情况便是,五块琉璃甲均已经落入了恶鬼们手中。三十年前的武库即将打开,那疯魔的六合心法马上要重见天日。 中原武林,最黑暗的时候来了。 等在客栈的第七夜,午夜过了有一会了,周子舒这一宿缓过一口气来,左右睡不着,便抱着酒坛子,拿着个破碗,坐在房顶上一口一口地喝着。 顾湘坐在小院里,有些迷茫地抬头看着天,背对着周子舒,凭她的功力,也没能察觉到身后的房顶上有人。 她难得不聒噪,静静地托腮坐在那里,细长的腿伸开,手里攥着一根草,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那样子,倒还真有些“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的味道。 温客行推开门出来,看着顾湘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好像生出了某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惆怅来,他慢慢地从屋里出来,抬头看了周子舒一眼,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了顾湘身边。 顾湘看了他一眼,没精打采地道:“主人。” 温客行笑了笑,他这回笑起来没有了那股子歪歪斜斜的痞气,很淡,几乎有些温柔了,开口问道:“怎么,你和曹大才子拌嘴吵架了?他气你了?” 顾湘继续没精打采地道:“他敢,老娘阉了他。” 温客行就反省起自己来,好好的一个大姑娘,长得也人模狗样有鼻子有眼的,怎么就让自己给养成这幅德行了呢? 他打了个哈欠,没轻没重地拍拍顾湘的脑袋,问道:“那又怎么了,你大半夜不睡觉,这是在院子里伤什么春悲什么秋?” 顾湘恹恹地看了他一眼,双手托着下巴,不言声。 温客行轻轻地叹了口气,拍着顾湘的头说道:“我说你怎么也开始跟着曹蔚宁那个傻帽四处救人了?还积德行善……怎么,是怕清风剑派的老爷子们不让曹蔚宁要你?” 顾湘垂下眼,像她还是个很小的姑娘那样,鼓着腮咬着嘴唇不说话,用食指抠着地上的砖。 比本事,她不怕,比模样,她也不怕,可她怕提到出身。 就算她是武功天下无敌,就算她是长得倾国倾城,也敌不过她没有出身这一条,你说你是个好姑娘,谁相信呢? 风崖山下,连人都没有,会有好姑娘么?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被那疯疯癫癫的鬼谷谷主捡到,养在身边,没爹没娘,睁眼所见,不是杀人,便是被人杀,会变成个好姑娘么? 连顾湘自己也迷茫,她从来要什么有什么,偶尔不择手段,偶尔娇蛮任性,虽然有时候脾气会不怎么好……可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是个见不得光的女人。 丑媳妇还能见公婆,可她是紫煞,她不敢。 顾湘想了半天,终于挤出个笑容,对温客行说道:“还是你们家那口子好,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家里也没有七大姑八大姨……哎哟!” 她这话还没说完,脑袋上便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一抬头,只见周子舒从房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里的酒碗不见了,正似笑非笑地瞅着顾湘。 顾湘被砸得挺疼,捂着脑袋,对温客行道:“你也不管管他!” 周子舒飞身从房顶上下来,在温客行肩膀上拍了拍,吩咐道:“去,给爷暖床去。” 温客行十分殷勤地答应一声,二话不说地就去了,顾湘瞪大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不是这世道颠倒了,就是她做恶梦了。 周子舒席地而坐,叹了口气,说道:“你没事瞎忧心什么,我还没忧心呢——我本来以为自己还能有个一年半载好活,现在看来,其实没那么长时间,按大巫说的,我的经脉撑不住我的内力……这身功夫反而成了累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见吹灯拔蜡踹锅台,见阎王去了。” 顾湘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小声道:“你可真是倒霉催的。” 周子舒本也没指望她那张臭嘴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闻言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摇头道:“你娘的,顾湘你要不是个小丫头,我非得一天揍你八回不可。” 顾湘小心翼翼地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戒备地看着周子舒,后来又见此人只是喝酒,没有真要对她动手的意思,才松了口气,想了想,大发慈悲地安慰道:“七爷说大巫或许想出法子来,没准能救你一命呢?” 周子舒将一口酒含在口中,仔细品了半天,好像都不舍得咽下去似的,良久才道:“难。” 顾湘眨巴眨巴眼睛,皱起眉,好像有些不理解,半晌,才轻轻地用脚尖踹了周子舒一下,问道:“你是不是不想活?” 周子舒扫了她一眼,说道:“你才不想活。” “那你当时为什么……” 周子舒便笑起来。 看着这男人慢慢地、无声地笑起来的样子,不知为什么,顾湘觉得心好像跳得有点快,忙移开目光,心道都说红颜是祸害,原来好看的男人也是祸害。只听周子舒说道:“对我来说,这辈子只有两条路——要么好好地活着,要么就好好地死,为了这个,我可以忍一时,可谁也别想能拦住我。” 他精于算计,也有时心软,可不该心软的时候,也可以心如磐石。他能对别人狠,也能对自己狠,他从来肆意,想要的东西从不隐忍,哪怕付出旁人看来不值得的代价,也绝不回头,绝不后悔。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篙人? 周子舒看着顾湘轻声道:“丫头啊,你怎么样,你自己说了算,别人说了不算。看着也挺机灵的,怎么这道理,就想不明白呢?” 顾湘几乎听得痴了,周子舒将手中酒坛子喝空,甩手扔到一边,转身回房了。 他才推开门,黑暗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死死地箍住他,将门甩上。周子舒并没有反抗,由着他将自己摔到床上,目光缓缓抬起,和温客行对上。 静默半晌,温客行忽然低下头,像是撕咬一样地吻上他的嘴唇,他气息微有些狂乱,带着说不出的危险气息,半晌,周子舒才忽然将他推开,抬肘撞在温客行的肋下,翻身将他压在下面,双手撑在他两侧,散乱的头发顺着他的鬓角垂下来,落在温客行的胸口上,黑暗中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周子舒问道:“我若死了,你不亏?” 温客行没吱声,忽然偏过头,死死地咬住周子舒的手腕,简直像是要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一样,周子舒疼得眉头皱起来,却并没有躲开,只是一声不吭地由着他咬,血慢慢地流出来,顺着温客行的嘴角淌到被褥上,瞬间浸湿了一大片。 不知过了多久,周子舒撑在那里的手臂开始微微颤抖,温客行才慢慢地闭上眼睛,松开牙,在他咬出的伤口上舔了一下,随后坐起来,将他拉到自己怀里,封穴止血,说道:“亏,我一辈子没有这样亏过。” 周子舒便无声地笑了起来,说道:“疯子。” 疯子从自己的里衣上撕下一条布条,把他的手腕包扎起来,然后掀开被子,将两人裹进去,就这样泡在血腥味里,相拥而眠。 又三日,七爷和大巫终于赶到。 第六十四章 赌命 他们两人倒像是把整个中原跑了一圈似的,身上都带了一点风尘仆仆的感觉。 见了面废话不多说,大巫便检查起周子舒的身体来,周子舒先是下意识地将左腕递上去,抬起一半,才想起这只腕子眼下有些见不得人,又默默地收回来,换了另一只。 大巫瞟了一眼,随口问道:“你的手腕伤了?” 周子舒淡定地道:“哦,没事,狗咬的。” 脉门乃是习武之人严防的要害之一,大巫是个实心眼的,闻言愣了愣,一边伸手搭住周子舒的手腕,一边奇道:“什么品种的狗这样厉害,能把你咬了?” 周子舒默默无言,在一边默默听着的温客行忽然将自己的手伸到周子舒嘴边,叹道:“就知道你这小心眼的记仇,为这点事,三天没让我进你房里了,给你,咬回来吧。” 刚坐下来开始喝茶的七爷就被他呛住了,顾湘捂住脸,背过身去,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周子舒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伸手扒拉开温客行的手,面不改色地道:“大庭广众的,你多少也要点脸。” 温客行笑起来,可这个笑容却有些敷衍,他这会好像已经分不出精力再调戏周子舒似的,完全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大巫身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大巫脸上忽然长出多花来似的。 半晌,大巫才松开周子舒的手腕,温客行立刻问道:“怎么样?” 大巫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道:“比我想象得还要严重一些——周庄主,你这些天是不是又受过伤?” 周子舒收回手腕,轻轻整整衣袖,垂下眼,若无其事地笑道:“人在江湖飘,还哪能不挨刀呢?” 大巫毕竟是南疆人,五官和中原人都有些细微的差别,眼窝极深,就显得眼珠也像是比别人黑上不少似的,他定定地看了周子舒一会,便似乎了然了什么似的,道:“周庄主,我若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就不会来找你,给你添堵的,你大可以放心一点。” 周子舒抬眼看着他,勉强笑道:“若是废我武功之类的……” 那一瞬这男人脸上竟然有一点撑不住似的脆弱划过,尽管旋即便没了踪影,好像只是别人眼花。大巫看得分明,于是点头道:“那些话我不会再提了,我有个法子,能保住你的武功和你的性命。” 温客行直起腰来,才要说什么,周子舒却忽然截口打断他,问道:“能保住命,还能保住武功……那我需要付出什么?” 他脸上已经看不出半点端倪来,竟丝毫不见喜色,眼神沉下来,慎重极了,好像他不是在和一个医者一个朋友讨论自己的伤情,而是在和什么人谈判似的,谨慎周全,面面俱到,戒心满满—— 世上哪有那样轻松的好事呢?鱼与熊掌从来不可兼得。周子舒觉得自己活得时间虽然不算有多长,可也足够他明白这个道理了,没有天上掉馅饼的道理,即使眼前这两个人勉强称得上是朋友,即使大巫的手段他心里也清楚,可仍然不敢轻易相信。 因为……希望这种东西,是会伤人的。 七爷将手中的茶碗轻轻地撂在一边,开口道:“这大半年里,我们寻了不少地方——巫医谷的势力你也知道,当年还是你一手帮着建起来的,只要是这世间能弄得到的药材,都可以说不在话下,不过这几味药比较稀有,眼下到底还是叫我们找齐全了。” 他一边说着,大巫便配合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周子舒接过来,一打开盖子,里面是满满的一瓶小药丸,一股子有些苦气的药香飘出来,大巫道:“这些药你拿着,子夜时分服下,可以压制你的七窍三秋钉发作,也可以慢慢化去钉子上的毒。” 七爷继续道:“毒虽然麻烦,不过还是小事,关键是你的经脉被钉住,若贸然拔出来,经脉承受不了你的内力,你不愿意散功,治起来肯定要费一番功夫的,恐怕难捱。不过……” 他笑了一下,看着周子舒道:“别人或者挨不过去,我觉着,你倒是可以一试。” 大巫接着他的话音说道:“我们需要一个功力深厚的人,能一瞬间震断你周身经脉——这个你自己也能做到。” 顾湘曹蔚宁和张成岭在一边听得呆住了,顾湘讷讷地开口问道:“震断……周身经脉,不就死了么?” 大巫抬头看了她一眼,并不否认,说道:“是有这个可能,不过周庄主这样功力深厚,倒是不至于立刻就气绝,在这段时间里,有人保住他心脉便是了……” 温客行问道:“你的意思是,重塑经脉?” 大巫点点头。 温客行眼睛一亮,问道:“你做得到么?” 大巫顿了顿,他说话很谨慎,从不把话说满,道:“单是我动手的话,有三成的把握,但是这中间还要看……庄主能不能挺过去了。” “三成……”温客行眉头皱起来,“就只有三成么?” 大巫点点头:“恕我才疏学浅。” 周子舒却朗声笑了起来,脸上最后一点阴霾也扫净了:“好,别说三成,一成我也愿意赌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他将小药瓶子收起来,郑重地对大巫和七爷一抱拳,说道:“多谢。” 大巫没什么表示,只是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好像他不是给别人送了一瓶救命的药,而是两个馒头似的,七爷却笑道:“谢什么,乌溪这傻小子,若不让他还了当年我们欠你的人情,怕是这一辈子都要过不踏实了。” 大巫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反驳,只是说道:“重塑经脉并不那么容易,我需要一个极寒的地方,这样你将来很可能会落下一些畏寒的毛病,不过你功力恢复,慢慢调理,倒是也不成问题。” 温客行想了想,问道:“依你看,长明山顶如何?” 传说长明山顶如仙境,上有古僧和仙人,半山腰上云雾缭绕,山顶冰雪常年不化,大巫想了想,点头道:“未尝不可。” 温客行道:“可巧了,那老吃货欠了我也不知道多少饭钱,咱们就去他的老窝,让他管饭——阿湘。” 顾湘立刻应了一声。 温客行对她道:“你去给我跑个腿,把叶白衣给我找来,回头我给你准备两条街嫁妆,怎么样?” 顾湘讨价还价道:“三条。” 温客行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两条半,行了吧?别得了便宜卖乖,滚吧。” 顾湘揉揉脑袋,拉起曹蔚宁便要回去收拾行李,温客行却拦住曹蔚宁,说道:“别听她的,收拾东西这种事哪用得着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做,别惯得她没型没样的,你跟我来。小鬼,你也别不学无术了,这几日练功都松懈了,等着你师父骂你么?还不快走——阿絮,你们先聊着。” 言罢,不由分说地将曹蔚宁拽了出去,张成岭是个识相的,瞟了一眼他师父,觉着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开始不善,于是立刻夹着尾巴溜出去了,一时间屋里清净下来,就剩下周子舒七爷和大巫三人。 七爷望着温客行的背影,忽然开口道:“你这位……江湖朋友,来路不简单么。你一路都跟着他么?” 周子舒一怔,没有否认,只是抬头看向他,不知道七爷忽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只见七爷又笑了笑,道:“但是对你真是挺不错的,除了……我就没见过你对谁这样上过心了,也挺好的。” 张成岭在小院子里念叨着口诀,好像是一板一眼一样地练起功夫来,其实此刻来了这么多人、又发生了这么多事,这小少年的心不由得就有点浮动,他也想跟着顾湘和曹蔚宁去找叶白衣。张成岭反应是比别的孩子稍微慢一点,可他不是傻。 黑蛊婆婆那件事,之后听明白了具体原因,周子舒除了罚他每日多一个时辰练功,就没说别的了。这事张成岭做得是冲动,可也让周子舒看到了这孩子的潜力——经过了这么多、这么残酷的事情以后,他心里依然保持着最纯粹的东西,从不遮掩自己的怯懦,却在该勇敢的时候,也从来不会让人失望。 周子舒一向觉得,一个男孩子,身上没有几道伤疤,便是顺顺当当的长大了,也是个养在别人羽翼底下永远不会飞的废物。 张成岭自己也反思——自己不能老依靠师父,师父像是填鸭一样地教给了他很多东西,他都死记硬背下来了,可很多地方并不明白,即使有师父掰开了揉碎了给讲,仍然不明白,他需要历练。 眼下师父身上的伤正是到了要紧的时候,张成岭觉得,自己不应该只是浑浑噩噩地跟在他身边,应该出去,为他办一点事情。 他胡思乱想着,手上练着的招式便乱了。 温客行远远地瞧见,也没说什么,他自己心里也很乱——只有三成把握,他一辈子有无数次生死一线,每次能有三成把握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可……那是阿絮。 直到曹蔚宁唤了他一声,温客行才回过神来,曹蔚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等着他发话。顾湘说她是被这个男人养大的,曹蔚宁便忽然对他升起了一种对待“老泰山”一样的又敬又怕的感觉来,陪着笑道:“温兄叫我出来是……” 温客行看了他一眼,忽然像是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似的,想了半晌,才道:“我……十来岁,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捡到的阿湘。她爹娘我也认识,死了,她当时实在太小,还在襁褓里,被她娘藏了起来,仇家没注意到,才让她捡了一条命。” 曹蔚宁大气也不敢喘一声,表情几乎有些虔诚地听着。 温客行接着道:“她其实不是我的丫头……我们虽然一直主仆相称,不过我没拿那丫头当过外人,就像我自己的小妹妹似的。” 他笑了一下,顿了顿,补充道:“若是装装大辈呢,我看着她长大,也有点像我女儿。我们小时候住的那个地方,很不是人待的,我自己也是个孩子,带着她磕磕绊绊的,第一回给她喂糊糊就把她的嘴给烫坏了,如今阿湘能活到这么大,我不容易,其实……她也怪不容易的。” 曹蔚宁隐约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了,便正色道:“温兄放心,我这一辈子,从现在到死,一天一刻都算上,绝不会有片刻做出辜负阿湘的事。” 温客行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话可不要说得这样满。” 曹蔚宁举起一只手,指天发誓道:“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曹大才子唯恐温客行不肯相信似的,情急之下说了他这一辈子唯一一句尽管又错了,却又听着不叫人发笑的话,他说:“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 温客行眼神奇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纵然她可能不像你想象得那样?纵然……你会发现你其实并不认识她?” 曹蔚宁道:“你放心,我自然知道她。” 温客行便笑了起来,拾起个小石子,向着张成岭丢过去,大声道:“小鬼,做什么白日梦呢?别走神!” 你放心,我自然知道她——阿湘,你可多虑了啊。 第六十五章 惊魂 两个人在香衾暖被上纠缠着,室内满是淫靡之气,蝎子坐在一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地冷眼旁观,像是个鬼影。 床上的两个人好像越来越投入,叫声越来越大,仔细看的话,这回他选中的,竟然是两个少年,好一会,两个少年才从情欲的余韵里平复下来,两人对视一眼,草草地披件衣服,半遮半露地一起来到蝎子面前,单膝跪下。 蝎子挑剔地放下酒杯,目光在两个少年红晕未褪的脸上和身体上扫了一圈。 这时,房门从外面被推开了,一阵风吹进来,跪在地上的一个少年瑟缩了一下,一个高大的蒙面男子站在门口。 蝎子并不抬头去看,好像完全不知道有人来了似的,伸手捏起一个少年的下巴,迫得他抬起头来,仔细打量着——这少年生得粉雕玉琢,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竟有水光泛起来,尖尖的下巴,嫩生生的小脸,是个男生女相的。 蝎子摇摇头,失望地叹道:“不好,女气了,一捏一手的脂粉味。” 蒙面男子大步走进来,好像完全不忌讳似的,闻言瞥了那瑟瑟发抖的一对少年一眼,说道:“两只兔子而已,不都是这样娘们儿气气的么,有什么稀奇的?” 蝎子挥挥手,两个少年如蒙大赦一般行了个礼,连滚带爬地离开了他的房间。蝎子又慢吞吞地自斟一杯,说道:“不稀奇才没意思,这男人若是都和女人一样,我又何必去玩男人呢?只可惜……上回叫那两人跑了。” 蒙面男人自顾自地坐下来,随口问道:“哦,你养的这些小东西还能自己跑了?” 蝎子笑着看了他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可不是我的人,是两个不怀好意的客人——说来,其中一个你大概还认识,我瞧他那样子,像是你们那里的一位大人物。” 蒙面男人浑身一僵,顿了顿,问道:“是……他?” 蝎子道:“那谁知道呢?” 蒙面男人沉默半晌,坐不住了似的站起身来,背着手在房中走了几步,喃喃自语道:“他前一阵子忽然失踪,这会竟到了这里……他说要来抓那薛方,追回钥匙,尽量不要引起那些大门派的注意,可自己又神出鬼没起来,这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蝎子事不关己地又重复了一句:“那谁知道呢……” 蒙面男人脚步陡然顿住,抬起手打断蝎子的话,问道:“不说这个,孙鼎你解决掉了么?” 蝎子应了一声,伸脚从桌子底下踢出一个盒子,擦着地面蹭到蒙面男人面前,男人用脚尖将盒子挑开,里面竟放着一颗人头,已经有些腐烂了,脸颊上那片血红的胎记却还能看出来,蒙面男人松了口气,笑道:“解决了一个,这就好,其他的也好办。哈哈,喜丧鬼……赵敬放出了假薛方的消息,别人还没什么,这个傻子却上了钩,正好叫我一网打尽。” 蝎子听到“其他的也好办”几个字的时候,双目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精光,别有深意地笑道:“是呢,其他的也不用急,总会一一解决的。” 他忽然将酒杯放在桌子上,目光一肃,说道:“别的不多说,真薛方和你所谓的‘钥匙’到底在什么地方?如今有线索了么?” 蒙面男人摇摇头,反问道:“你也没有?” 蝎子皱起眉:“奇了怪了……这人竟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他能去哪里呢?” 蒙面男人沉吟片刻,说道:“不忙着找他,先把琉璃甲都弄到手再说,赵敬的心是越来越大,他好像认准了是我把‘钥匙’藏起来的——我料定,他下一步准是将琉璃甲的去向栽赃到鬼谷头上,然后来个暗度陈仓,再顺便巩固他的势力。眼下中原武林乱哄哄的,众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跟着忙折腾,听他一鼓动,很难不跟着他走,他这是要拿鬼谷开刀下手了。” 蒙面男人冷哼一声,说道:“跟赵敬合作,我早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没什么,只是……” 蝎子挑起眼看着他,问道:“怎么,你打起你家谷主的主意了?” 蒙面人笑道:“不过一个疯子,充其量有些皮糙肉厚能打能杀的本事,总算有用到他的时候了,就叫他跟那赵敬拼上一拼吧,既然他已经到了洛阳,还和你打了照面,可要多辛苦你,‘请’他老人家出来劳动劳动了。” 蝎子点头道:“好办。” 而此时,被算计的那群人还一派安闲。 张成岭当天便将自己想跟着顾湘他们一起出去的意思,找周子舒说了,周子舒翻了他一眼,给了两个字的回复:“放屁。” 张成岭张张嘴,决定像温前辈学习,死缠烂打,跟屁虫似的追着周子舒喋喋不休了一整天,一直追到晚上他回房,周子舒要将门拍上,他便伸出一只脚卡在那里,撑着门框,抬起头倔强地看着他师父,央求道:“师父,你就让我去吧,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 周子舒眼色一沉,他本来就没多少耐性,眼下是心情不错,才任这小鬼纠缠了一路,这会怎么也烦了,抬脚便踹向他胸口,张成岭还以为他这是试探自己功夫,美滋滋地往后一翻,躲过了这一下,刚打算开口说话,周子舒便“碰”地一声,将门合上了。 温客行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张成岭身后,望月叹息道:“好嘛,这回门是走不通了。” 张成岭耷拉着脑袋,霜打的茄子似的站在一边,听着温客行那口气,好像是自己连累得他进不去一样。温客行又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男人,总是独守空房,容易欲求不满,欲求不满,容易做出一些失去理智的事,失去理智,就……” 张成岭虽然反应有些迟钝,但是毕竟不傻,顿时有种一股杀气蒸包子似的从温客行头顶白茫茫的冒出来的错觉,立刻受惊,蹦了起来,屁滚尿流地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温客行看着他的背影,好像还有些困惑,颇为不明白似的,抬手敲敲门,一边手撑在了窗户上,随时准备破窗而入,过一会采花大盗的瘾。 谁知门却从里面打开了,准备干坏事的温客行倒是错愕了,一直到周子舒侧身让他进去,他仍难得一副呆傻傻的样子说道:“你是……让我进去?” 周子舒瞟了他一眼,挑眉道:“不进来,不进来算了。”抬手便要将门关上,温客行忙推开他的手,钻了进去,眉开眼笑。 周子舒却点着灯,一点要歇下的意思也没有,弯下腰倒了两杯茶,在桌子旁边坐下,他低垂着眉眼,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像是有什么正经事要说似的。 温客行嬉皮笑脸地看了他一阵,慢慢的,脸上的表情也收敛了,端起一茶杯,却只是拿在手里捧着,并不喝,他靠在椅子背上,伸长了两条腿,叠在一起,侧过头看着周子舒,问道:“怎么,你有话跟我说?是决定以后要以身相许,还是……” 周子舒嗤笑一声打断他,抬眼看着他道:“不是你有话要跟我说,温谷主?” 温客行话音便卡在了嗓子里,他张张嘴,半晌,才摇头一笑,说道:“南疆大巫是个厉害人物,你跟着他去,我很放心。” 周子舒指尖蘸着茶水在桌子上乱画,问道:“没了?” 温客行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穿过眼前这人在灯下柔和了棱角的俊秀容颜,想起很多——他觉得自己和这人好像认识了很久很久一样,一眼瞧见他背后的骨,便怦然心动,再后来,是喜欢他这人的身份,想着……天窗的首领,原来是这么个人,他忽然觉得对方就像是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都是被兽夹子夹住的孤狼,拼着命挣脱不开,便宁可狠心咬断自己的腿。 他情不自禁地一路跟着他,看着他,然后恍然,心里第一次知道,原来他是可以这样活着的,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过呢? 想着想着,便陷进去了,陷进去就出不来了。温客行不知不觉中,伸手抚上周子舒的脸,指尖微弯,只是轻轻地蹭着,男人并不娇嫩的皮肤和他布满茧子与伤痕手掌接触,微有些凉意。他忽然说道:“你可不要死,你要是死了,我一个人活着,岂不是很孤单?” 周子舒攥住他的手腕,却并没有甩开他,笑道:“但凡有一线可能能活着,我就不可能会死。命是我的,武功是我的,老天爷给了我这条路,再想拿走我的东西,可也不那么容易。” 温客行的手指能感觉到他的鼻息,他眯起眼睛,似乎有些痴痴地说道:“那一年,一只猫头鹰,扑翻了一个村民手中红色的水……” 周子舒看着他,面不改色地轻声重新问起那个问过的问题:“村民手里,为什么要端着一碗红色的水?” 温客行慢慢地笑起来,说道:“水没有颜色,可若是人血落进去,可不就变成红的了么?” 周子舒看着他,不再言语,温客行好像忽然回过神来似的,游离的目光清明过来,弯起笑眼看着他道:“阿絮,不如你跟我睡一回吧,这么一来你我心里就都有牵挂了,你就不容易死了,我也不容易死了,你看好不好?” 他好像开玩笑似的一句话,周子舒却并没有接招,只是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过了一会,才问道:“你是真心的?” 温客行笑起来,整个人向他倾斜过去,几乎擦着他的嘴唇说道:“我是不是真心的,你难道瞧不出来么?” 周子舒微微怔了怔,低声道:“我……真瞧不出来,平生没见过几回真心,分辨不出。你是不是呢?” 温客行的手指顺着他的肩膀攀上去,拉下了他的发髻,一头乌丝散下来,瞬间让眼前强硬的男人看起来多了几分脆弱,他的嬉笑收敛了回去,声音很轻,却落地有声地说道:“是。” 随后闭上眼,贴上周子舒的嘴唇,将动荡不已的心一沉到底,再不顾忌。 周子舒慢慢地抬起手,良久良久,才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手指抓住了他肩上的衣料。 忽然,一声惊叫在夜色中炸起来,周子舒微有些恍惚的目光立刻清明了,温客行的动作顿住,两人失神间竟同时就着这样暧昧的姿势一起跌在了地上。 温客行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将自己和周子舒身上散开的衣襟拉好,轻声道:“这个时候……你说,我是把来人清蒸呢,还是红烧呢?” 第六十六章 夜袭 蝎子站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处,全身都罩在了一件连帽的大袍子里,微风鼓起来,像是角落里暗生的鬼影。 他手里牵着一个美貌少年,正是方才从他床上下去的两人中的一个,少年身穿紧身的夜行衣,脖子上挂着一根链子,链子的另一端,便牵在了蝎子手里,像是一条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狗。 蝎子伸出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少年的头发,叹道:“我们若是不来提醒一下温谷主,那位厉害的大人物,恐怕就此生中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了哪。那可不好,英雄若都这样胸无大志,谁去揭穿那位大侠的真面目呢?” 美貌少年好像很享受一样地眯起眼睛,不自觉地蹭着蝎子的手指,想要得到更多的爱抚。几个黑影冲入小小的客栈中,被不幸牵连的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尖叫声四下响起,忽然,一间屋门打开,一个衣冠不整连滚带爬的半大小子从里面跑出来,身后一只毒蝎接追不放。 蝎子冷眼旁观,只见这少年形容虽然既狼狈又可笑,脚下步伐却丝毫不乱,使出来的竟是绝妙的轻功,他似乎还没睡醒一般,并没有抵抗的意识,只是上蹿下跳地躲藏,嘴里哇哇叫道:“娘啊,怎么又是这群黑不隆冬的人,睡着了有醒了还有,我没有挖过你们祖坟啊!” 最后的“啊”字破了音,变成了一声尖叫,追着他的毒蝎手中放出一把细如牛毛的小针,张成岭以一个类似狗啃泥一样的姿势“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大肉虫子似的撅着屁股蠕动了几下,然后灵巧地往旁边一滚,飞身蹿起来,借着一边的木头柱子往上攀了几步,身子一扭便转了回来,手中捏着什么东西,对身后的毒蝎用力一甩,口中道:“看我的针!” 那毒蝎几乎下意识地往后一弯腰——张成岭打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人骗,终于在耳濡目染顾湘和他师父等一系列不择手段不要脸面的人的贱招下,也成功地诈了别人一次,简直心花怒放,抱着木头柱子狗熊似的便往上爬,还得意洋洋地解说道:“哈哈,你太傻了,这是我师父教我骗人的。” 只听一个声音微带愠怒地说道:“扯淡,我几时教过你这么下三滥的招数?” 可怜那毒蝎子,才反应过来,要追上去,身后忽然一阵风袭来,他来不及转头,头便从脖子上滚到了地上,张成岭的笑声卡在了喉咙里,愣愣地看着不知从何处出来的温客行。 那一瞬间,以他的眼力,竟然只看清楚了空中划过的一道残影,随后那毒蝎便身首分离了,温客行漠然站在一边,低着头,衣服一滴血迹也没有沾到,唯有左手的四根手指,往下滴着血。 他手中并没有刀剑等利器,却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竟赤手空拳地将那毒蝎的头“切”了下来,难不成他竟是以指风便能凝成剑气么?温客行整个人像是地府爬上来的恶鬼一样,脸上并不带什么特别凝重森严的表情,就是让人忍不住想要退避三尺。 张成岭张张嘴,抱着柱子,说不出话来了。 这时候,顾湘曹蔚宁和高小怜等人也出来了,各自加入战圈中,周子舒不紧不慢地出现在门口,打开大巫给的小药瓶子,也不就水,便干吞了一粒药丸,双手抱在胸前,腰带还松松地系着,并没有拿出白衣剑,目光跳过温客行等人,直接到达站在阴影里的蝎子那。 大巫房里的窗户早已推开,他并没有掺和进来,只是倚着窗户在一边看,目光落在温客行身上的时候,眉头皱了起来。 七爷披着外衣,在他身后开口问道:“你瞧这人功夫怎么样?” 大巫沉吟了片刻,说道:“若论真功夫,周庄主全盛的时候未尝不可与他一拼,只是真动起手来,定然赢不了此人。” 七爷微怔了一下,问道:“那你呢?” 大巫摇摇头:“若不是万不得已,我绝不会和这个人交手。” 他目光黑沉沉的望向站在院落中间的温客行——温客行好像轻轻笑了一下,抬起手,在那滴着人血的四根手指上轻轻舔了一下,嘴唇上留下一抹殷红的血迹。 大巫自己也好,周子舒也好,他们或许也是江湖中少见的高手,可功夫都是有师父教,然后按着别人教的,再自己再慢慢摸索,苦练出来的。 虽说修行在个人,可毕竟有师父领进门,他们学功夫的动机,无外乎是长本事,是实现自己的梦想,带着一股子尽管别人看不出,但却实实在在存在的、挥之不去的匠气,可这个人不一样。 这个人的武功,是在数十年里腥风血雨生死之间磨练出来的——他没有口诀,没有路数,只有一次又一次要么活、要么死的选择。 这恐怕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功。 蝎子微微张张嘴,声音竟有些颤抖,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他手指一缩,抓疼了手中的美貌少年,少年五官微皱,露出痛苦的表情,还不敢挣动,只听蝎子喃喃地说道:“这会若说他不是鬼谷谷主,便是打死我也不相信了。” 他忽然松开手中牵着的少年,拍拍他的后脑,说道:“你去会会那运气好得不得了的孩子,跟他玩一玩,我们大人聊聊天。” 少年应声飞身出去,他武功竟然不弱。 与此同时,蝎子嘬指为哨,一声令下,所有还活着的毒蝎都跳出了战圈,整整齐齐地列队在他身边。 蝎子从暗处走了出去,站在了温客行面前,抱拳道:“二位,又见面了。” 温客行一松手,一具毒蝎的尸体便掉在地上,他扫了蝎子一眼,杀气腾腾且格外不耐烦地问道:“你是找死来的?” 蝎子带来的美少年已经飞身奔着张成岭去了,蝎子漠不关心地不再看他一眼,倒是一边一直没动的周子舒,抬起头看了看已经缠斗在一起的两个少年,似乎微微动了动,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插手——那美貌少年下手凌厉狠辣,一开始上手只把张成岭逼得手忙脚乱抱头鼠窜。 不过周子舒看得出,这两个人的功夫若说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他已经知道,张成岭是那种被逼到绝境上反而会有进境的人,反正这么多人在旁边,倒也不怕那小鬼有什么差池,便由得他们去了。 蝎子笑道:“不敢不敢,在下还是很惜命的,既然我们的目标,已经被谷主您保下来了,我们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可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温客行不耐烦地看着他,好像他再说废话就要直接将他脑袋拧下来一样。 蝎子继续道:“我前来此处,不过是受人之托,给这位张少爷传一句话罢了。” 温客行抬头瞥了一眼那两个已经打得上房揭瓦的少年一眼,懒得再理会他,脸色很臭地走回到周子舒身边,微微垂下眼,将一脸戾气收敛了一下,才低声问道:“你用药了么?” 周子舒随口应了一声,问蝎子道:“什么话?” 蝎子负手而立,仰头望着那刚刚还在东躲西藏,这会虽然仍然狼狈,却已经能还上几招的张成岭,忍不住“咦”了一声,只见这少年手上不知何时摸出了一把破铜烂铁一样的剑,一看就是随手弄来练习用的,看似毫无章法的招式中,竟好似隐藏了两种极高明的剑法,一种平和中正、颇有无双国士的君子之气,另一种轻灵潇洒,若是完全使出来,该是如行云流水一般的好看。 两种剑法被这少年以一种笨拙而横冲直撞的方式驴唇不对马嘴地结合在了一起,怎么看怎么怪异,却又有种诡异的和谐。 蝎子也瞧出来了,不出十招,自己养的孩子那看似凌厉的攻势必然被化解开,便感叹道:“名师出高徒么。” 他忽然提高声音,朗声道:“张少爷,你想不想知道,真正害了你家的人是谁?” 张成岭闻言心里一震,一分神,对方脖子上的链子甩过来,正好缠上了他手中的剑,那本来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兵器,被这么一绞登时断成两截,美貌少年立刻乘胜追击,抬起手中暗色长刀拦腰挥过来。 张成岭情急之下往旁边一滚,别无办法,抬脚便踢向那少年胯下。少年又惊又怒,却只得侧身闪开。 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面露古怪之色。 周子舒和温客行两个人对视一眼,以同一种事不关己的口气,异口同声地说道:“你教得这是个什么徒弟?” 温客行瞪眼道:“明明是你徒弟。” 周子舒理直气壮地道:“放屁,这种除了无耻下流什么都不会的徒弟我怎么教得出,明明是跟你一个品种的。” 张成岭跳起来,脚下全速踩着流云九宫步,任身后那美貌少年追着他飞檐走壁。只听蝎子惊愕过后,笑着接着说道:“倒是个不拘一格的孩子——老实告诉你吧,杀了你父亲的人,害死泰山掌门的人,暗中做掉沈家家主的人,栽赃嫁祸给高大侠的人,其实都是一位。” 张成岭大声问道:“是谁?” 蝎子反问道:“你说是谁?现在还有谁能一边暗度陈仓地拿着琉璃甲,一边理直气壮地调集天下英雄围攻鬼谷,要将所有知情人斩尽杀绝,再将那鬼谷的‘钥匙’和琉璃甲凑到一处呢?” 周子舒“啊”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温客行道:“鬼谷的钥匙——怪不得……龙雀说的话我们都闻所未闻,唯有谷主那样心平气和一点都不吃惊。” 温客行道:“你并不意外。” 周子舒笑道:“我没什么好意外的——鬼谷沉寂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忽然出现一个叛徒判出,并且目标直指琉璃甲?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若是出来空手套白狼,可就太不正常了。” 温客行迟疑了半晌,对他低声解释道道:“不错,谷中十大恶鬼向来内斗不止,以孙鼎和薛方为首,在这之前,不知喜丧鬼用了什么法子,叫其他恶鬼们大部分倒向他,这是以多压少,在谷中,势不如人的一方必死,薛方便铤而走险……或者他早在策划这么一天,盗走了‘钥匙’。” 周子舒点点头,拖长了声音道:“哦,不知用什么法子——” 当年五大家族只剩下一人,张成岭就是再笨,也听出了蝎子话里暗指的人是谁,那一瞬间,他心跳停下了,怒吼道:“你胡说!那不可能!” 周子舒仰头沉声道:“小鬼,想成大道,非心志坚定不可,你想明白的事,不必自欺欺人,觉得他放屁,自然也可以左耳进右耳出。” 他说着,也不见怎么动作,人影一晃,便到了曹蔚宁身边,顺手取下他的剑,一伸手扔了上去,说道:“接着,你不是要和顾湘他们走么,若你能杀了那个白脸的假丫头,我便答应放你去。” 张成岭飞身接过曹蔚宁的剑,“呛啷”一声长剑出鞘,大喝一声,再不迟疑,一剑向那美貌少年砍去。 他这简直是在把曹蔚宁的剑当金丝大环刀使,那一瞬间,竟有种大开大合,力压千钧的架势——没有人教过他这个。 那美貌少年一惊,慌了神,胡乱一格,往后一错——他一只脚竟是微微跛着,平时看不出,这时退得急了,才显现出来,蝎子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张成岭自然也瞧见了他的脚,目光忽然一凝,脸上竟冒出一股子狰狞地恨意来,直直劈下。 竟将那少年从脸到胸口一字划开。 血溅了他一头一脸。 张成岭转过头去,直直地看着蝎子,问道:“你说,是赵伯伯。” 赵敬一路带着他到洞庭,那些毒蝎子的杀手才慢慢冒出来——赵敬当时为什么那样轻易地就让来路不明的周子舒带走他? 因为离了他身边,才好真正下杀手。 当年的知情人全已经死光了,如今,只剩下一个赵敬,为武林正道受伤,眼下德高望重,风光无两—— 这便是真相了。 第六十七章 分道 那美貌少年并没有死,张成岭毕竟从未伤过人,下手虽狠,到底有片刻犹豫,只是在对方身上留了一道很长很深的口子,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蝎子看着张成岭,奇异地笑了一下,喃喃地说道:“世上就是有人有那么好的运气,好孩子,你前途不可估量。” 他说完,弯下腰,附身瞅着倒在地上的美貌少年,那少年身体抽动着,看着蝎子,脸上露出挣扎的渴望,蝎子轻轻地捏起他的下巴,摇头道:“可惜,脸毁了。” 说完,手上忽然发力,那少年脖子一歪,呈现了一个不自然地弧度,被他掐死了。 蝎子看也没看他的尸体一眼,对几个人点点头,带着他的毒蝎们转身走了。 张成岭手中握着带血的剑,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好像浑身都在发抖。 曹蔚宁试探着走过去,将自己的剑从他手里接过来,把血弄干净,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地上少年的尸体,然后拍拍张成岭的肩膀,说道:“这个……其实我们都挺意外的,我瞧他也不像好人,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 他好像为了找后援似的抬头望去,却见高小怜呆若木鸡,顾湘若有所思,另外两个人……分明是一副心里早有数的模样。 曹蔚宁就想起那日高小怜诉说遭遇的时候,周子舒回温客行问的时候说过的那一句,“知情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下那么一个,输赢已见”。 输赢……已见?他不禁暗自打了个寒噤,原来他们那个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原来…… 张成岭突然抬起头,对周子舒说道:“师父,我想起那日那个全身裹着黑衣,逼问我爹的人是什么模样了,我刚刚……刚刚……” 他转过头,目光落到少年的尸体上,喉头一动,却是抖得更厉害了,抬起手来,微微踮起脚,说道:“他有……这么高,肩膀很宽,一只脚……一只脚也是轻易看不大出来,可追我的时候,走得急了,是有些跛的,像他一样——就是那个人,重伤了李伯伯,他……他……” 顾湘“啊”地一声小声惊叫出来,一只手捂住嘴,一双本来就大的眼睛更是快要瞪出来了,简直像是听见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一样。 温客行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抬起一只没有染上人血的手,摸摸张成岭的头,点点头,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透过夜色,看向了很远的地方,脸上竟奇异地带上了一丝笑意,像是疲惫的旅人,走过千山万水之后,终于得以窥视到宿命的真面目一样,有一点不甚明显的讥讽,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释然和平静。 顾湘慢慢地放下手,轻声道:“主人……” 温客行抬起手止住她,说道:“你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这件事从今以后,和你再没关系了,明日你该去找叶白衣去找叶白衣,我自然不会欠着你的嫁妆,便不要回那里了。” 张成岭想尽量坚强一点,他才刚刚决定,要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挺起胸膛来,保护该保护的人,铲除该铲除的东西,无论碰见什么,都绝不退缩,绝不畏惧,可眼泪就像是止不住一样,一串一串地落下来,他觉得自己窝囊,又觉着自己好像又变回了那个什么都不能做的弱小的孩子。 坏人杀了他的家人,他想要好好学功夫,强大起来,可以保护以后的亲人朋友不再被伤害,甚至他可以杀了坏人,为死去的人报仇雪恨。 可那是赵伯伯…… 自己的父亲合眼前,拉着李伯伯的手,要他保证,将自己托付给的人,是那寒冷的夜晚,荒野破庙里,李伯伯又死拽着师父,叫他将自己交托给的人。 是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无时无刻不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是那个在天下英雄面前红了眼眶,口口声声说要替自己讨回公道的人,他是…… 世道太艰难,人心太深,连最亲近、最可靠的人都不可信任,还有什么是能让人全心托付的呢? 温客行隐约叹了口气,不再看众人,转身回房了,倒是周子舒顿了顿,对张成岭招招手道:“小鬼,你和我过来。” 张成岭用力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可很快视线就又模糊了。他知道周子舒最不耐烦他哭,便抽抽噎噎地说:“师、师父,我、我其实没想哭,我就是……我就是……我一会就好……” 周子舒叹了口气,少见地没说什么,伸手将他揽进自己的怀里,他身上只在里衣外面粗粗地批了一件外袍,穿得极单薄,体温便轻而易举地透过衣服传出来,张成岭将整张脸埋在他怀里,那一刻,就像是靠在一座永远也不会崩塌的山上。 世代相交,不过尔虞我诈,萍水相逢,却能相依为命。 曹蔚宁拉起顾湘,默不作声地走了,高小怜也深吸一口气,心事重重的回房了,院子里只剩下这师徒两个,大巫透过窗户望着他们,忍不住低声问道:“那是……周庄主?他何时这样……” 七爷轻轻地笑了笑,也不知是回答他,还是自语道:“他从来不都是这样么,当年对梁九霄也是,虽然面上从来都一副如父如兄不假辞色的模样,其实暗地里什么都为他打算得好好的,可惜别人并不领他的情。” 大巫回过头来看着他,屋里没有点灯,七爷人大半在暗处,只有月华落在他的小半张脸上,好看得不似凡人一般。七爷说道:“你若说他是什么仁义礼智的大好人,只怕他自己都不敢承认,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做过的那些个天打雷劈的事,可也没有一件是出于私欲,是为了他自己。” 他忽然转过身去,抓起一样东西,推开门往外走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七爷大步走到院子中,将手上的东西抛到张成岭怀里,那竟是一把玄铁剑,张成岭手忙脚乱地接过来,愣了愣,随后在周子舒点头后,才慢慢地拉开。 那剑竟极宽,比曹蔚宁的那把要宽出一倍来,并不见什么光芒,反而有种古拙之气,光晕暗淡,剑刃处凝着深沉的杀意,入手十分有分量,比一般的剑要重上两三倍。 剑铭处刻着两个字——“大荒”。 七爷说道:“这是手下人送来给我拿着玩的,气派是不错,不过我学艺不精,拿着没用,也不顺手,太沉,给了你吧。” 张成岭“啊”了一声,还红着一双眼眶,有些不知所措。 七爷道:“宝剑该给英雄,哪怕是未来的英雄呢,我是没什么出息了,这辈子顶多一个富贵闲人,你拿着,将来别辜负它就是了。” 周子舒正色道:“多谢七爷。” 七爷轻轻笑了一下,斜睨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也算是跟你有些年的交情了,一起掐过架、玩过命,可你跟别人都那样嬉闹玩笑,怎么偏一对上我,便这样正经八百、无趣得很?” 周子舒一怔。 七爷摆摆手,转身往回走去,口中说道:“子舒啊,我不是什么南宁王,你也不是周大人了,以你的聪明,竟还没想明白么?” 周子舒沉默了片刻,忽然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表情,对七爷朗声笑道:“可不是不敢乱开玩笑,七爷这样花容月貌,我可怕我家那口醋坛子翻了。” 七爷脚步一顿,却并没有生气,只是哭笑不得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进屋去了。 周子舒一宿没睡,在院子里教了张成岭一套剑法,少年肿着眼睛在一边认真看着,他仍然是反映慢,同样一招,别人或许看一遍就会,他却要看上好几遍,颠来倒去地问得明明白白,才算过去。 末了自己又翻出纸笔来,将周子舒教的每一招都画在纸上,旁边标上口诀和一堆乱七八糟的笔记,恨不得将周子舒说得每一句话都写在上面。 周子舒问道:“你画这个做什么?回去练不就是了?” 张成岭红着脸,讷讷地说道:“师父,您上回教的我还没练熟,我……我知道自己笨,便给自己定了个规矩,每一招都练上一万遍,再开始练下一招,然后时时复习,每日清早起来背……背……” 他想起周子舒不喜欢他颠来倒去地背口诀,便卡在那里不言语了,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周子舒一眼,吐吐舌头。 周子舒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不急不躁,脚踏实地——蝎子说张成岭幸运,他忽然觉得,自己才比较幸运,得天下英才而教之。 便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明日你就去吧,量力而行,别……对不起七爷给你的剑。” 第二日,顾湘曹蔚宁高小怜和张成岭四人启程,一方面去找叶白衣,另一方面曹蔚宁不放心清风剑派,高小怜和张成岭也想去看个是非真相,便决定暗中去探寻赵敬等人的踪迹。想来高崇是山河令主之一,他出了事,叶白衣也不会袖手旁观,说不定会遇上。 才送走了这四个最能聒噪的,周子舒打算回房歇一歇,一推门,便见温客行在房中等着他,温客行坐在窗户上,一条腿荡在外面,一条腿蜷起来,双手交叉搭在膝盖上,见他进来,便抬头笑了。 然后他说道:“阿絮,我也要走了。” 周子舒顿了顿,问道:“回风崖山?” 温客行点点头:“我出来晃荡的时间够长了,差不多把一辈子没见过的人和风景都看了个遍,该回去把正事了结一下了。阿絮……” 他好像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始似的,只得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末了冒出一句:“你……好好疗伤,可不许红杏出墙。回头我去长明山找你,若是……” 周子舒掏出酒壶,拿在手里晃荡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不再看他,只是截口打断他道:“知道了,你滚吧,可别死了。” 温客行无声地笑了笑,撂下一句“保重”,下一刻,人影已经不在原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窗棂,被微风吹着,像是那里从来没有坐过一个人似的。 周子舒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第六十八章 放下 曹蔚宁走了一段路以后,发现顾湘很沉默,自打头天晚上闹了那一场以后,她就一直沉默。 高小怜跟他们不算特别的熟,也是个文静的姑娘,没事一般不主动做声,只是远远地在后边跟着,一边小心地帮张成岭牵着缰绳——那小家伙怀里抱着他新得的大荒剑,正伏在马背上打瞌睡,口水流到了马脖子上,把人家毛都打湿了,弄得那匹小马一直在甩头。 曹蔚宁向顾湘凑过去,俯下身歪着头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色,问道:“怎么啦?你也没睡好?” 顾湘蔫蔫地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了,一副小媳妇模样,可把曹蔚宁吓坏了,还以为她吃坏了东西,忙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心说这上蹿下跳的人就这么老实了,可别是生病了吧? 顾湘往后一仰,甩开了他的手,回头看了一眼离着他们有一段距离的张成岭两人,闷闷地道:“一个……你一直觉着憨厚得有点傻,平时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像没长脑袋似的那么个人,到底是怎么变成一个背着所有人把大家都算计进去的大魔头呢?” 曹蔚宁将她这句话咀嚼了好几遍,才脸色古怪地说道:“阿湘,你是……误会了小张什么么?” 顾湘哑然片刻,阴测测地说道:“姓曹的你去死吧。”抬手便要打他。 曹蔚宁忙一边躲开一边嬉皮笑脸地说道:“别啊,我死了你不就成寡妇了?年纪轻轻的就守寡,多可怜啊。” 顾湘想了想,觉着也是,还没拿着主人承诺的两条半街的嫁妆呢,亏了。就瞪了曹蔚宁一眼,把抬起来的手又收了回去,决定文斗不武斗了。 她知道自己没什么大能耐,很多时候主人说的话她不是都能明白,只是懵懵懂懂地跟在他身边,除了服侍他生活起居,便是偶尔贫嘴给他解闷了。她和他……和他们,都不是一路人,当不成解语花,也当不成红颜知己。 她像个小孩子似的,只有趋利避害的一点小鬼头、小狡猾,在风崖山下虽然见过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有主人在,他们谁也不敢打她的主意,便极其稀有地还保存着那么一份天真——她不大会揣测人们的用心,尽管知道什么是险恶,却不知道真正的险恶长什么样子。 老孟——无常鬼老孟,当年在太湖,他穿着一身老农民似的衣服,被自己临时抓住,挖出地穴把那两个狼狈的男人拉出来,又因为主人一句话,专门去找了身屠夫的衣服穿上,对谁都笑呵呵的,她甚至在背后听见别人议论,说他就是主人养的一条狗。 连狗都有三分狗脾气,他连狗脾气都没有。 是他偷走了钥匙?是他背叛了鬼谷?那吊死鬼薛方在哪里? 当初张家灭门的时候出了个假薛方,是老孟假托的名头?那时候开始,老孟便和姓赵的勾结上了么? 曹蔚宁见她还皱着眉,便试着给她排忧解难道:“其实吧……昨天我听周兄他们说话,多少也明白了一点。” 顾湘眨巴着一双杏核似的大眼睛,抬头望着他,曹蔚宁被她这么一看,简直生出一种自己无所不能一样的豪气来,顿时觉得自己真是个纯爷们儿。 纯爷们儿,就是要在老婆不高兴的时候哄着她,要在她生气的时候挨她的打,要在她不明白的时候站出来给她条分缕析。 曹蔚宁说道:“我听见他们说‘琉璃甲’,还有‘钥匙’,可见他们要得到琉璃甲里的东西,光找到五片那东西是不行的,还须得有钥匙,这钥匙呢,便在小张说的那个跛脚的坏人手上。一开始,这个坏人和赵敬是一伙的,便一同出来做坏事,抢夺另外几块琉璃甲,赵敬害死了沈家主,还嫁祸给了高大侠,得到了全部的琉璃甲。他们现在一个有琉璃甲,一个有钥匙,于是便分赃不均了,便干起来了呗。” 顾湘想了想,点点头,说道:“好像是这么回事——那是谁要杀张成岭呢?” 曹蔚宁道:“你想啊,小张瞧见了那个一直隐藏着的坏人,虽然他一时间忘了,可坏人怕他想起来,透露自己的身份,便雇人追杀他呗——对了,赵敬肯定知道这件事,不然他也不能那么乱哄哄的时候,任由周兄他们把小张带走。等他们把小张带走了,他就方便下手杀人了不是。不过为什么那个鬼谷的坏人怕透露自己的身份呢?我想了半宿才明白,恐怕是鬼谷内部也在查这个叛徒,查出来要杀了他的。” 顾湘崇拜地看着他,心说居然被他瞎猫碰见死耗子似的给猜中了。 曹蔚宁一见顾湘那表情,便更飘飘然了,摆摆手假装谦虚道:“胡猜而已,胡猜而已,咳,咱们呀,也别庸人自扰啦,去揭穿了赵敬的阴谋,找到叶大侠,就回去好好过日子,就你跟我。” 顾湘故意道:“你师父嫌弃我没爹没娘,是个野丫头,不让怎么办?” 曹蔚宁大手一挥,说道:“那你就劫持我,咱俩私奔。” 顾湘怒道:“呸,我有那么饥渴么?” 曹蔚宁想了想,又道:“那我就假装改行当采花大盗,劫持你,咱俩私奔。” 顾湘想了想,觉着虽然这也是个馊主意,不过也就凑合了,于是满意地点点头,伸出小手,勾住曹蔚宁的手,两人并骑而行,简直甜得腻人。 曹蔚宁满足地想道,这就是媳妇了,有媳妇可多好啊,香香软软的,靠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连心都跟着她化了,对自己一笑,立刻就晕头转向了,有人给知冷知热,有人给铺床叠被,将来建个小房子,搭个小院子,再生几个胖乎乎软绵绵的小孩子,天天晚上听她脆生生地叫自己回家吃饭。 他越想越美,到最后诗兴大发起来,便朗声吟道:“金风玉露一相逢,天上人间不算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成连理树……” 那些个人,一天到晚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挣来抢去你死我活的,有什么意思呢?练了绝世神功,天下第一千秋万代,有什么意思呢? 还不是娶不着媳妇打一辈子老光棍。 曹蔚宁心里隐隐地觉着,他们都有些可怜了。 七爷和大巫抱着一堆药材回来的时候,便看见周子舒坐在院子里,削一根笛子。他手艺不怎么样,又是就地取材,连削废了好几个,吹出来的音都是哑的,弄的一地木屑。七爷走近的时候,发现他最后一根已经成了型。 大巫对周子舒点点头,和他也没有什么话说,便转身回房了。 七爷却在一边坐了下来,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周子舒懒洋洋地说道:“修身养性。” 他将削好的笛子凑在嘴边,一吹,终于有了音——旁人吹笛子,那是仙音入云,他吹笛子,便是魔音穿耳,时而尖锐,时而沙哑,反正是没有一个音在调上,呕哑嘲哳,他这不是自己修身养性,明明是修养听者的耐性。 七爷按了按耳朵,将他手里的小刀和木头接过来,他手指极为灵巧,三两下,一根笛子便成了型,外观上看,和周子舒的作品并没有什么区别,周子舒接过来凑在嘴边试了个音,这才听出差距来,便干脆吹了一首民间的山野小调,竟还算有滋有味。 末了,周子舒放下笛子,笑道:“七爷不愧是诗词歌赋吃喝嫖赌样样拿得起放得下的京城第一纨绔,这都能玩出花样来。” 七爷一笑,问道:“他走了?” 周子舒点点头。 七爷奇道:“你不跟去?” 周子舒道:“自然要去的,不过他们那边太乱,一个螳螂捕蝉,一百只黄雀在后,我稍候再去,观望观望,到时候好下手捞他。” 七爷看了他一眼,说道:“只是下手捞,不做别的?若他是九霄,你可没有这样放心。” 周子舒笑了笑,摇头道:“怎么能和九霄比?九霄只是个孩子,他……却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他的事我也不便插手,非得他自己了结了才行。” 他说着,站起来疏松了一下筋骨,将七爷削的短笛和酒壶一起插在腰间,转身道:“多谢你的笛子啦——若我没猜错,蝎子便是第一只黄雀,我便去打上一壶花雕,准备跟着他飞了。” 七爷抬头看着他,周子舒逆着光,脸上的神色看不分明,脸颊处却像是镶了个金边一样,便也笑了,说道:“你快去快回,别误了疗伤的时机。” 周子舒挥挥手,大步往外走去。 七爷低下头,又削了一柄短笛,吹干净木屑,也凑在嘴边,好像为他送行似的。 那清亮圆润的声音响起,像是勾着风声,尾音轻轻卷起,纵然只是一根草草制成的粗陋短笛,也能叫他吹出一股盛世华音一般的雍容风雅来似的。 只可惜一曲未完,笛音便哑了,周子舒人影早已不见。 七爷垂下眼,轻笑了一下,将短笛丢在一边,站起身来拢了拢袖子,转身回房中——很久以前,当他和周子舒还在京城中,当他还是一呼百应的南宁王,当周子舒还是暗处纵横的天窗首领,他以为他们两个是一种人。 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他们并不一样,自己始终没有他那样拿得起放得下的江湖气。他从来不曾坦荡过,看着周子舒活得这样磊落,竟生出了隐隐的羡慕来。 周子舒在花街的一个房顶上,住了两日,喝完了十来壶酒,终于等到了蝎子带着他的毒蝎们倾巢而出—— 果然是婊子无情,估计是那要杀张成岭的跛脚的恶鬼叫他去勾搭温客行回去收拾赵敬,他便特意叫上那么一个跛脚的少年却挑衅张成岭,好像唯恐张成岭想不起来,唯恐温客行不知道那长舌鬼背后的人是谁一样。 两边收钱,两边出卖,然后还打算趁他们龙争虎斗几败俱伤以后,将这些人一锅烩了,实在是精明。 周子舒也不着急,从怀中摸出一张人皮面具,伸手一摸,英俊的脸便不见了踪影,混在了人群中,不远不近地缀上他们。 在跟了三四天以后,周子舒发现他们不是径直往风崖山去的,中间好像特意绕了个路,像是专门为了处理什么麻烦事一样,很快,周子舒就明白了,这个“麻烦事”,正是于丘烽。 于丘烽利用绿妖逃过了一劫,可是这回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先行的一队毒蝎像是猫捉老鼠一样追着他,他只能没命地逃窜,眼下比张成岭还要狼狈——没有人护着他,或许曾经一个女人愿意,可是她已经死了。 于丘烽一身褴褛,简直比周子舒刚入江湖的时候还像个要饭花子,哪还有当年那执扇翩然的于掌门半分模样? 华山派已经重新立了掌门,不再承认他,他就像一条丧家之犬—— 终于,于丘烽的逃亡之路走到了尽头,他被生擒到蝎子面前。 第六十九章 回归 蝎子用脚尖抬起他的下巴,笑了起来,说道:“哟,是于掌门啊。” 于丘烽浑身哆嗦着,他双目涣散,好像有些神志不清似的,努力地抬着头,望向蝎子,口中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不是……不在我这……不在我……” 蝎子摇摇头,凑近了,在他耳边耳语道:“那一夜,在太湖赵家庄外,其实总共死了三个人,一个是断剑山庄庄主穆云歌,一个是你那宝贝儿子于天杰,还有一个……你们都不知道,他死在一个地穴里,是鬼谷的长舌鬼,于掌门想听听这是怎么回事么?” 他提到“于天杰”三个字的时候,于丘烽好像脱了水快死的鱼一样,浑身抽动了一下,将眼白都快要给瞪出来,死死地盯着蝎子。 只听蝎子说道:“你们都是早在去洞庭之前,便知道了琉璃甲的存在,于是你叫你的宝贝儿子在太湖等着,盯紧了张家的小鬼,趁机窥伺琉璃甲,没想到……穆云歌那个死催的,竟然机缘巧合下,发现了赵家也有一块琉璃甲,他趁夜盗取,于天杰自以为是只有自己盯上了他,其实……那天晚上盯着穆云歌的,还有两个人。” 于丘烽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想不明白,他觉得一切都荒谬起来,好像冥冥中有那么一只手,暗中执子,他们每一个人,都只是那巨大的棋盘上,挣扎不已的棋子。 “一个是喜丧鬼孙鼎,他之所以没来得及拿走琉璃甲,是因为他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一个他当时惹不起的人——代表鬼谷谷主的无常鬼孟晖,不巧……那也是我的另一位客人。你那自以为聪明的儿子浑浑噩噩地拿走了穆云歌身上的琉璃甲,正兴奋地想离开,便被老孟叫人杀了,那个人,便是曾经薛方手下、后来在鬼谷内斗中倒戈的一员大将——长舌鬼。” 蝎子顿了顿,于丘烽脸上涕泪齐下,各种不明的液体顺着他那布满风霜尘埃的脸庞流下来,显得又恶心、又可怜。 蝎子道:“当时更不巧的是,那位神通广大的鬼主,正在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和他的小情人见面,所以老孟并没有敢露面,倒戈的长舌鬼用了他旧主子的绝技杀了于天杰嫁祸,想要故意误导鬼主,谁知那位大人脚程实在太快,快到让长舌鬼躲闪不及,于是……他便胆大包天的动了杀意,结果么……” 蝎子轻轻地冷笑一声,推开于丘烽,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边一把毒蝎不知从哪里给他弄来的藤椅背上,颇有些感慨地叹道:“什么样的人最可悲呢?就是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妄蓄大志者——于掌门,你知道同样一颗心,长在你胸口里,和长在我胸口里,有什么区别么?” 他轻轻地点点自己的胸口,高高在上地怜悯地望着于丘烽,摇头叹道:“长在我胸口里,那就是野心,长在你胸口里,那就是痴、心、妄、想。” 于丘烽神色清明了一些,忽然声如蚊蚁似的开口问道:“我……黄道人,封晓峰……我们所有人,之前得到的模糊不清的消息,其实都是你……都是你……” 毒蝎脸上露出一个矜持的笑容,说道:“不错,难得老孟是我的客人,想利用我不动声色地杀人,赵敬是我的客人,想利用我牵制他的合伙人老孟,孙鼎也是我的客人,想利用我造出种种假象,把他做的事,都嫁祸给那至今不知所踪的薛方,借鬼谷的规矩和鬼主的手,除去他的宿敌……我呀,本来就是个靠杀人和卖东西起家的生意人,不浑水摸鱼地捞一笔,怎么对得起毒蝎这名号,于掌门,你说是么?” 他摇摇头,站起身来,一个毒蝎立刻上前,将一件大氅披在他身上,蝎子不再看于丘烽,口中说道:“四季庄销声匿迹十几年,听说是做了朝廷的走狗。嘿……他们算什么?眼下这武林,可是在我掌中的……于掌门,你真是运气好,到了这步田地,还能遇上我,可惜我也不能发慈悲,老孟和赵敬都让我除掉你,我真是不忍心哪……可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尽可能地叫你做个明白鬼了,不用感激啦。” 他话音才落,人已经走到了很远的地方,身后的毒蝎立刻跟上,于丘烽浑身猛地一震,低下头去——一根蝎子勾自他后背穿过,捅透了他的身体,自前胸穿过来,刺破了他的破衣烂衫,露出一点微蓝的尖。 剧烈的疼痛笼罩过他,于丘烽嘶声惨叫起来,押着他的毒蝎面无表情地将那钩子抽走,带飞出一大片血肉,然后看也不看他,转身跟上了自己的同伴。 于丘烽浑身抽搐着,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剧痛的感觉慢慢变得迟钝了,开始是麻木,然后浑身发冷,他挣扎着将双目瞪得大大的,可视线还是那样暗淡下去——好像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在将他往下拉似的。 于丘烽的手无意识地抓着地上长出来的草,将那草连根拔起,痉挛似的握住,忽然,他看见一双鞋在他眼前停下来,于丘烽努力抬起头,却看不清是谁,口中冒出几个破碎的音:“救……救……救……” 那人似乎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开口说道:“平江柳色青,花月遥相守。岁岁复年年,逢此……逢此什么?” 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词句好像一道惊雷,瞬间在他耳边炸开,于丘烽茫然地抬起头,仍是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好像产生了幻觉似的,连说话的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了,只依稀记得……有那么一个爱穿绿衣的姑娘,“咯咯”地笑着。 柳千巧,多难看的一个女人啊,还痴心妄想和自己怎样,她是个傻子,一把扇子,一首词,便能哄得她死心塌地。 “逢此……冰消后。”那些他早已淡忘的、随口吟出的句子,忽然便在这生死相交的刹那苏醒在记忆里,“几回沧海平,山雪……别云岫。一眼……一眼万年轻,唯此心……唯此心……如……旧……” 一眼万年轻,唯此心如旧。 他随口一说,她铭记到死。他一辈子算计别人,被别人算计,只有那么一个女人真心对过他,错过了,就没了。 于丘烽轻轻掀阖的嘴唇终于不动了,他手指掐着沾满污泥的青草,双目无神地望向一边,瞳子已散,带着他不知真情假意的山盟海誓,映着十万幽冥森严阴冷的路。 尘归尘,土归土。 周子舒在他身边蹲了一会,垂着眼好像思量着什么似的,然后叹了口气,伸手将他的眼睛合上,无甚诚意地说道:“多谢你告诉我。” 便起身循着毒蝎的踪迹走了。 赵敬集结中原各路英雄,打着“匡扶正道,报仇雪恨”的名号,要再战风崖山。三十年前“不得进,不得出”的誓约已经打破,在这个妖孽尽出的世道里,要开始一回彻彻底底的清洗。 而与此同时,一个很久没有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人物,到达了风崖山。 风崖山高千刃,四面环绕,中有青竹岭。 正值初夏,草木才开始郁郁葱葱,鸟雀横行,一条小路曲径通幽一般地直入谷中,若不是路口那巨大的“生魂止步”四个字,简直像是个风景优美的世外桃源。 这便是鬼谷了。 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出现在那大石头牌子附近,仰头望了一会,脸上微微浮起一丝笑意。 正是温客行,他不知走得什么路,竟比所有人都先一步到达了鬼谷,手中牵着一匹通身漆黑的马,那畜生像是有灵性一般,在接近石牌的地方焦躁地踱步,好像不愿意走进去一样。 温客行笑了笑,伸手蹭蹭马脸,将辔头鞍鞯一并解了下去,在它身上拍了一下,说道:“走吧。” 那匹马通人性似的,眨着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小跑了几步,好像又有些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看了男人一眼,见他冲着自己挥挥手,这才大步跑了出去。 温客行在原地站了一会,冷笑道:“生魂止步……”他一抬手,袖中好像裹着一股劲风,凌厉地擦着石板过去,“轰”的一声,四个字被他擦掉了三个,碎屑纷纷掉落下来,那一声巨响好像携着风声闯入了鬼谷一样,回荡不止。 片刻,一道灰影凭空冒出,口中叫声极尖锐,像是铁片彼此划过一样,听在耳朵里让人起鸡皮疙瘩,那人尖声道:“什么人胆敢擅闯……” 他下面的话音被卡在了喉咙里,那灰影停在温客行三丈远的地方,看清了来的是谁,一瞬间脸上竟然冒出一种说不出的、极恐惧的神色,喉咙里“咯咯”作响,几乎声不成调地说道:“谷、谷、谷……谷主。” 他随即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好像快要埋进地里一样,颤声道:“恭迎谷主。” 温客行看也没看他一眼,口中淡淡地道:“老孟和孙鼎回来了么?叫他们来见我。” 他并没有等这小鬼回答,径自从他面前经过,可那灰衣的小鬼却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似的,直到他走出了老远,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整个后背已经全被冷汗浸透了。 他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怨毒的表情,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潜进了林子——鬼谷谷主,那才是个真疯子真恶魔,他喜怒无常,前一刻还笑盈盈地跟人说话,下一刻对方的脑袋可能就被他生生揪了下去。 除了他自小养大的紫煞,很多年了,没有人在他面前敢出一声大气,因为他是个疯子,他什么都不爱,好像没有欲望,整个人就像是一台只会杀戮的机器。 没有人能收买他,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他想要什么,没有人知道他何时发难,没有人知道如何躲过他一击。 外人对此一无所知,可这是恶鬼之地。 没有道义,没有人性,只有弱肉强食——他强,所以他可以为所欲为,哪怕是他只是站住看看风景,拉拉家常,也会叫人如临大敌。 因为一般来说,狼是不会有耐性和兔子拉家常的。 可纵然这疯子看起来不像人,他也毕竟是个人,灰衣的小鬼眼神闪了闪——眼下这疯子已经自己走到了死路,只是他还不自知罢了。 过了没有三刻的功夫,老孟赶到了阎罗殿,大殿里并没有其他闲杂人等,只有温客行一个人,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侍女,温客行已经换下了一身风尘仆仆的衣服,披着暗色长袍,懒散地坐在宽大的椅子上。 他头发散着,像是才洗过,一边的侍女正小心翼翼地梳着。 温客行小半张脸隐藏在乌黑的发丝下,嘴角兀自含笑,殷红殷红,那长袍被一根暗红色的腰带草草地束起,整个人竟有了几分妖气。 老孟心里算计他,知道自己胜券在握,可看见他的样子,不知为什么,竟从骨子里渗出几许寒意来,勉强镇定下心神,毕恭毕敬地跪下来,垂下眼避开温客行的目光,朗声道:“恭迎谷主。” 【终卷 看罢了恩、怨、情、仇】 第七十章 前夕 温客行的目光落下来,他微微歪着头,好像个好奇的孩子那样打量着老孟,仿佛自己第一次见到他一般,老孟硬着头皮跪在那里,不大一会的功夫,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会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还不是时候,单打独斗自己绝没有可能能赢过这个男人,他需要借助…… 温客行忽然开口问道:“嗯,孙鼎呢?” 老孟知道他一开始肯定要问这个问题,于是并不慌张,将他准备好的答案说了一番——从高崇赵敬的窝里反,说到薛方的出现,说到孙鼎的急躁冒进以及至今的生死不明。 温客行“啊”了一声,不轻不重地说道:“照你这么说,孙鼎很可能是折在里面了?” 老孟低头认错道:“是属下办事不利。” 温客行沉默下来,四下安静极了,老孟忍不住想抬头看他的反应,又死死地压抑住自己——八年的时间,这个男人早已经是个让人战栗的存在,他沉默的时候,才越发让人心惊肉跳。 可谁知,他等了半天,却听见温客行嘴里轻飘飘地落下一句:“既然客人们要来了,你便下去准备吧,都是江湖名宿,不要怠慢了。” 老孟终于无法抑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抱着脱层皮的想法,却没想到对方这么容易便放过了他。 温客行面无表情地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老孟忙以头点地道:“是,属下告退。” 他躬身低头,面对着温客行,后退到门口,这才再次恭恭敬敬地行礼,要转身离开,温客行却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叫道:“等会,你先慢着。” 老孟脸颊处微微抽动了一下,没敢抬头,依言顿住了脚步。 只听温客行带着些笑意说道:“阿湘新找了婆家,我答应给她陪两条半街的嫁妆,你去给我准备来,可别太寒酸了。” 老孟一躬身,说道:“是。” 他退出去,到了日头底下,这才轻轻地将脸上的冷汗抹去,木着脸走了。老孟心里忽然笼上一层不祥的预感,总觉得那个男人像是看透了什么似的……眼下他有七八分的把握,可还是有些变数的,比如,那位至今不知所踪的吊死鬼薛方。 老孟的计划也很简单——他知道薛方那路货色,是绝不会找上名门正派中人的,以前机缘巧合,和赵敬有过接触,这回干脆近水楼台,错让赵敬以为钥匙在自己手上,也就有了一开始的结盟,此时外敌已经全去了,琉璃甲全了,结盟自然分崩离析,要他和赵敬,来拼一拼,到底最后谁是打开武库的人……要么活,要么死。 他在这个时候将温客行推出去,便是叫他们不死不休地斗一场,拿着钥匙藏头露尾的薛方难道真的可以一直躲躲藏藏到现在么?他拿着钥匙就是为了打开武库,眼下琉璃甲尽出,老孟不相信,薛方他还能忍住。 不错,这一战的另一个目的,便是要将薛方引出来,到时候他坐收渔人之利,还有毒蝎的人手可用。 老孟退出去了以后,温客行像逗着小动物似的,伸手玩着一边一株养在盆里的花的叶子,侍女小心翼翼地梳着他的头发,忽然她一个不小心,扯下了温客行一根头发,男人微微一皱眉,侍女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整个人抖得像片大风里单薄的叶子,声如游丝地道:“谷主……我……” 温客行轻轻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只见这少女吓得脸色青白一片,于是叹道:“怎么,得罪人了,被别人当替死鬼推来服侍我?” 少女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勉强道:“伺候谷主,是……是奴婢的福分,是……” 温客行眼神冷了下来,松手放开她,淡淡地道:“不乐意就说不乐意,我若是你,肯定也不愿意来一个大魔头面前送死的。不过其实你……” 他看了那快要吓死了似的,抖得筛糠一般的少女一眼,话音便忽然停下了,失去了与她说话的兴趣。温客行站起身来,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梳子,摆手道:“你走吧。” 少女先是一怔,随后狂喜,简直像是逃过一劫似的抬起头看着他,又马上压抑住自己的表情,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小声说了一句:“是。” 便飞快地跑了,唯恐他改变主意。 偌大的阎王殿,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和一盆花,真的就像阴间一样,一点人气也没有。 温客行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像都被这些人败坏了——他曾经无比熟悉无比习惯这种环境,周围没人,他才会觉得安全,觉得放心,可出去一圈再回来,他便觉得这住了整整八年的地方叫人窒息起来。 “其实你们不用担心的,”温客行默默地想道,“等我找到了真正回到人间的路,就变回人了,变得像我在‘外面’的时候一样,随性又好脾气,不再喜怒无常、不再疯疯癫癫、不再随手杀人地活着。也会……有一个人陪着我……他不怕我,我也对他好,可以一起一辈子的人……” 他垂下眼,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露出一个不阴森也不冷漠的笑容,轻柔地将那打着卷的植物放开。 活着——这是个多美好的词。 周子舒眼下的样子是有些狼狈,任谁追踪着这一群毒蝎子半个多月,也不会太好看,可这对他来说并不算太吃力。 大巫的药是好药,几乎是药到病除,说压制七窍三秋钉的毒,便能压制,每天子夜时分必要发作掉他半条命的疼痛忽然没有了,还让他稍微有些不习惯。再者他也并不是娇气的人,天窗里需要他亲自出马的任务,一般都是比这要艰难得多的。 半个多月以后,毒蝎等人在风崖山旁三十里的小镇里停了下来,蝎子一声令下,所有的毒蝎都训练有素地换下了黑压压的衣服,一个个打扮成三教九流的贩夫走卒,像是在人群里滴了一滴水,很快便“消失”在了小镇子里。 期间周子舒如法炮制,这不起眼的小镇子,一下子便在平静的表象下,暗潮汹涌起来。 蝎子像是等着什么人一样,停在这里不肯走了。 没过几天,风声来了——赵敬率领天下英雄,广发英雄帖,讨伐恶鬼众。耐人寻味的是,他只是广发“英雄帖”,并没有能请动“山河令”。 慈穆大师果然是个千年王八万年龟一样的狡猾老和尚,高崇一死,他就嗅出了风声不对,立刻“病危”了。好像佛祖终于想起了他这位忠实信徒,立马便要将他招去极乐世界似的。 山河令的另一个持有者古僧“后人”叶白衣也不知所踪。 当顾湘等四人身负不同的使命,经过一番简单的乔装打扮以后,便追上了这群杀气腾腾奔着风崖山去的人们。 曹蔚宁很快发现,清风剑派这回不单单是只有他师叔莫怀空了,竟连他那掌门师父莫怀阳都亲自出马了。 他有些拿不准情况,当时派他和师叔下山,是因为师父正在闭关,难不成这会便出关了?清风剑派两大主要人物都跟着赵敬混到了这里,到底师父知不知道那姓赵的伪君子的真面目? 莫怀空一直是个刺头,他师父莫怀阳看上去却有几分仙风道骨似的,与人说话相处颇有些能耐,对谁都和颜悦色,不骄不躁,很能笼络人心。无怪当年他和莫怀空两个人不分伯仲的时候,这清风剑派掌门的位子到底还是落在了他身上。 顾湘他们四个人雇了一辆马车,只装作普通农家子弟,脸上糊了一些顾湘弄出来的所谓“易容”物,其实就是把脸涂得青黄一些,不易叫人看出来罢了,和周子舒那种大变活人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的。 知道曹蔚宁的师父也在,顾湘心里多了几分紧张——毕竟眼下情况未明,那边是赵敬独揽大局的,曹蔚宁举棋不定,张成岭和高小怜乍一见了杀父仇人,几乎眼睛都红了,也只是勉强被劝住。 四个人只有顾湘还是能冷静地想事情的,于是别人再没有意见,这回仍然是女诸葛阿湘说了算。 顾湘道:“此事万万急不得,曹大哥,你想啊,你若是贸然上去和你师父说,他是相信你呢,还是相信那赵‘大侠’?” 曹蔚宁想了想,并没有多做反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便妇唱夫随地点头道:“行,我听你的。” 顾湘见他如此好说话,也松了口气,其实她心里还想到另外一种情况——莫怀空好说,可是那突然下山的莫怀阳,这样跟着赵敬走,是真的被赵敬蒙蔽了,还是另有打算?她几日冒着好几次险些被发现的危险观察下来,觉得这老头子好像不是那样简单的人物。 高小怜问道:“顾姑娘,那我们怎么办?” 顾湘斩钉截铁地说道:“等。咱们现在没有找到叶白衣,凭我们几个,翻了天也闹不出什么大花样,别说那么多人,便是一个赵敬,就够咱们喝上一壶的。他们既然是奔着鬼谷去的,鬼谷也不是软柿子,到时候必定有一场大战……” 她的话音顿了顿,眉头皱起来,忽然想道,主人为什么这个时候叫自己去找叶白衣呢?那七爷和大巫不是闲得什么一样,他们路子还广,叫他们去,岂不是事半功倍?顾湘想起温客行的那句话,说她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从此和鬼谷再没有关系,难道他是觉得,此战鬼谷并没有胜算? 主人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阿湘?” 曹蔚宁拍了拍她的肩膀,顾湘这才回过神来,继续道:“眼下我们什么都无能为力,只能跟着他们,静观其变,再留意叶白衣的动向。” 顾湘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其实心很细,便是有温客行护着,这么多年在鬼谷活下来,也足够她比一般的女孩子有更多的活命技巧。此刻她成了四个人中的灵魂人物,一言既出,便没人反驳。 本来他们便将是这样有惊无险地下去的,然而没过了几天后,便出了一件意外。 叶白衣——出现了。 第七十一章 内讧 在赵敬等人已经站在了风崖山下的这个节骨眼上,顾湘他们做贼一样地从另一条路摸上了风崖山,躲在一块大石头后边,顾湘从小在风崖山长大,对此间路线无比熟悉,选了一个绝好的地方,既不容易被发现,又能轻易地看见众人的位置。 张成岭他们从没有到过这种地方,并不知道自己在顾湘的带领下绕过了那块“生魂止步”的牌子,其实已经踏上了鬼谷的地盘,一只脚踩在极恶的阴幽之地了。 所幸顾湘躲得好,而其他的大人小鬼们也没空注意他们。 叶白衣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他一人一马独行,仍是那一身看起来奇异厚重的白衣,怀中抱着一个小坛子,背后背着一把剑。 张成岭“呀”了一声,忙被顾湘捂上嘴,无怪他惊讶——才小半年不见,那叶白衣一头青丝竟已经白了一半,远远地看去,仍是那张石头刻成一般不见岁月痕迹的面庞,却顶着一头灰发,隐隐透出些许死气来。 就好像……是停滞在他身上的光阴忽然走动起来,面上仍看不出,只从头发上露出些许端倪来,好让人在他这尊石像风化吹散的时候,有一些准备似的。 曹蔚宁伸长了脖子望去,目光却落在叶白衣身后那把剑上,那剑不知他从何处找来,若不仔细看,几乎叫人以为他身后背着的是一把大马刀,极宽极长,从他宽阔的肩背上斜斜露出首尾,剑柄剑鞘上极生动的雕着一条龙,弓着脊背,好似随时要腾云驾雾而去一般,只是看着,便能感觉到那蠢蠢欲动、仿似从天尽头绵亘而来的煞气。 曹蔚宁喃喃地说道:“那是……那是古刃龙背……那……” 顾湘眯缝起眼睛,张望过去,不耻下问道:“什么玩意?” 曹蔚宁竟有些发抖,他轻轻地拽着顾湘的袖子,勉强将声音压低,却压不住激动地道:“传说三大名剑,‘灵剑无名’,虽无剑铭,却乃是剑中名士,清明至极,举世无双;‘重剑大荒’,乃是剑中将军,至刚至纯,勇猛无敌;可还都比不上‘古刃龙背’,这是大煞之兵,传说神铁所铸,神佛莫当……想不到,竟在古僧后人手上。如今三大名器都已经不知所踪,想不到今日叫我见着了一回剑中之王。” 张成岭闻言讷讷地将挂在腰上的“大荒”解下来,他知道七爷给的东西肯定错不了,想起老人说“财不露白”,便自作聪明地在那剑鞘外面缠了一层破破烂烂不伦不类的布,对曹蔚宁道:“大、大荒……在我这。” 曹蔚宁眼睛差点从眼眶里瞪出去,双手颤颤巍巍地接过来,诚惶诚恐地用手指头尖拨开张成岭的杰作——破布,露出里面明珠蒙尘的宝剑,简直要热泪盈眶,哆哆嗦嗦地指着张成岭口不择言道:“这是大荒,是将军大荒啊!你暴殄天物,你……牛嚼牡丹,你焚琴煮鹤,你、你你……简直焚书坑儒罪大恶极!” 顾湘忙“嘘”了他一声,四人望去,只见那边人群好像被叶白衣气势所迫,自动地给他让开一条路,一路让他到赵敬面前,叶白衣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显得极其倨傲,并不下马,一路高高在上地穿过了人群。 赵敬先是惊异于他这一头灰发,随即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说起来,他为人处世的涵养功夫,其实远不如高崇,只不过一个是要保护秘密,一个是存了心要害人杀人,这才高下立见。 赵敬勉强抱拳,笑道:“是叶少侠,叶少侠来得可真正是时候,来来来,与我们同去讨伐……” 叶白衣仍没有下马,目光淡淡地看着他,生硬地开口打断赵敬道:“琉璃甲,在不在你手上?” 众人哗然,赵敬脸色一僵。 张成岭等人在后边心惊胆战地听着,顾湘皱着眉问左右道:“怎么回事,他不是跟他们一伙的么?” 高小怜小声回答她道:“顾姑娘,不是的,叶大侠是‘山河令’的令主之一,三块‘山河令’凑齐可以召集天下英雄,只是三块中的一块在古僧前辈手上,他老人家久不问世事,这回洞庭之事,爹爹亲自去长明山脚下请人,古僧老前辈才派了他的一个弟子下山的。叶大侠只是护卫山河令,平时并不与别人为伍,一直独来独往。”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能请出叶大侠,爹爹也觉得意外,毕竟……毕竟有传言说,其实古僧已经圆寂了。” 江湖中人只知道有古僧这么个人,他姓甚名谁、多大年纪、什么门派出身一概不知道,可从山河令的历史算起,那可久了,足有百年了,这么长的时间,“古僧”早已圆寂的传言也就不足为奇了。 赵敬撂下脸色来,他需要仰头才能看见叶白衣,于是心里便更不痛快了,冷笑道:“叶少侠这是什么意思?” 叶白衣并不多浪费表情,也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将目光在四下一扫,微微提高了一点音量,说道:“你们打也好,闹也好,想讨伐谁都行,只是有一条,只要我活着,谁也别想打开武库。” 他依然是那一种混不吝、好像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的腔调,便是周子舒那样的涵养功夫,也几次三番磨牙想揍他,更不用提这些不知他底细的了,当下有人冷哼一声,道:“哟,古僧后人果然是名门之后,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排场!” 叶白衣的目光扫过去,险些没看见是谁在说话——原来那封晓峰自高山奴眼睛瞎了以后,便再没有坐在他肩头上过,反而将自己当成他的眼睛,时时照顾他。封晓峰依旧是那样一个一点就炸的刺头模样,谁的脸面也不给,尖酸刻薄若排名,他能在江湖称一霸,偏偏对他那高山奴,还是有些真感情的。 叶白衣说道:“我并不是开玩笑。” 顾湘压低声音问曹蔚宁道:“他就是搅局来的吧?” 张成岭是跟随他们去过蜀中傀儡庄的,前因后果还知道一些,便小声对他们解释道:“那个……叶……前辈,不是什么少侠,他年纪很大了,据说是三十年前就死了的容炫的师傅。” 然后低声将他所知道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 另外三人大眼瞪小眼了半晌,顾湘才感叹道:“我的奶奶……这得活了多少年,是个活王八啊!” 曹蔚宁见她又不说人话了,忙打断道:“所以说,其实武库里最关键的东西其实是叶……叶老前辈的?叶老前辈这回下山,也是听说了琉璃甲的事,来调查当年的真相的?” 顾湘拉了他一把,指着底下的人道:“嘿,快看,打起来了。” 四个人动作一致地从大石头后边伸出了脑袋,小心地望过去。 这队武林正道们本来就各怀鬼胎——当然,其中也包括了一部分特别傻的,是真的被赵敬忽悠的,决定为苍生斩恶鬼的。叶白衣一句话砸下来简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有人小声质疑,更多的人是在有心人的挑拨、叶白衣的找揍下,起哄架秧子地怒骂道:“我看此人十分有问题,他就是高崇请来的,在洞庭的时候就一直跟在高崇左右,一定是走狗!” 叶白衣向来君子动手不动口,闻言一马鞭抽过去,那人明明眼看着鞭子迎面打来,就是躲不开,被生生地给抽飞了出去,脸上留下了一道血红的印子——对称。 赵敬一个眼色,好几个人同时向叶白衣扑过去,众人几乎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的,那几个人便飞了出去,囫囵个地扑过去,不过眨眼间,便个个缺胳膊短腿滚了回来。而马上的叶白衣竟好像未曾动过一样,仍是一只手稳稳当当地抱着那小坛子,一只手拿着马鞭。 这人功夫实在高得可怖,赵敬眼皮一跳,只听一个声音道:“诸位都先冷静,古僧德高望重已久,他的后人固然错不了,不管高崇怎么样,山河令总归是没错的。” 曹蔚宁闻声睁大了眼睛——说话的人,正是他师父莫怀阳,便忍不住紧张起来,一只手握成了拳头,汗涔涔的。 只听莫怀阳和颜悦色地对叶白衣说道:“叶少侠,说话要有根据,你不能信口开河,我们乐意相信你,也请你划出道儿来,好叫大伙知道,琉璃甲到底是不是在某个人手里,我们到底是不是被利用。” 顾湘冷眼旁观,见此刻人群竟已经开始隐隐分成两派,莫怀阳一路上不言不语十分低调,竟不知何时,能有和赵敬分庭抗礼之力。 这群英雄们凑在了一起便成了一帮乌合之众,还没上风崖山,自己先内讧起来。 她便偷眼看了曹蔚宁一眼,心里更加确定了——只怕这傻小子的师父此行是志不小。 赵敬没想到莫怀阳这时候反水,心里简直恨不得将此人扒皮抽筋,可又不能不让叶白衣说话,否则不是心虚么? 叶白衣却并不买莫怀阳的账,只冷冷地说道:“开启武库要琉璃甲和钥匙两种东西,我查了很久,大概猜到钥匙在鬼谷中人手上,若他们还有琉璃甲,难道此刻会按兵不动地等你们打么?若他们妄图开启武库……嘿,我便少不得当一回驱鬼的了。” 赵敬辩解道:“琉璃甲原先在高崇手上,他死前想要联合吊死鬼薛方一同杀我,没能得逞,人死了,薛方不知所踪,想来那琉璃甲定是在他……” 叶白衣冷笑道:“我倒是听说鬼谷一直在派人追杀薛方,可追捕者之一的喜丧鬼前些日子却死了。那薛方此刻如此神通广大,为什么不开启武库,此时还藏头露尾?” 赵敬道:“喜丧鬼自己做的也是杀人越货勾当,这些恶鬼们的事,我怎会知道?保不齐是分赃不均、两败俱伤。再者高崇人很狡猾,党羽甚多,他将琉璃甲交给了谁,我怎么会知道?” 叶白衣反问道:“哦,那五大家族共同守护的琉璃甲丢失,赵大侠却没事人一样地放着不去追查,反而带人攻打起风崖山来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他说话越发咄咄逼人,赵敬哑口片刻,反咬一口道:“照叶少侠的意思,那些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歪道,是杀不得的了?” 莫怀阳皱皱眉,漫步到了叶白衣身后,随即,人群里几乎一半的人跟着他从赵敬身边走出来,赵敬质问道:“莫掌门,这是什么意思?” 莫怀阳道:“赵大侠,不说别的,咱们还是就事论事地解释清楚吧。” 赵敬早知道莫怀阳有异心,心里起火地想道:“这趁火打劫的老鬼,我若不在此处做掉他立威,日后也是隐患。” 他想着,手指做了一个小动作,场中人乱哄哄的,并没有人发现,顾湘他们却居高临下瞧见了异动,只见赵敬身后的一个很不起眼的人,见到他这手势以后,从人群里潜了出去,顾湘他们一直盯着,只见这人退到人群外围,对一个方向打了个手势,密林间一道黑影闪过,手中端着一把极小的弓弩。 毒蝎! 曹蔚宁登时想都来不及想,便从大石头后边跳了出来,身法运到极致,大声道:“师父,快躲开!” 顾湘一个没拉住,心里一凉。 第七十二章 暴露 曹蔚宁飞身而起,拨开了毒蝎射向莫怀阳的暗器,见他出面,张成岭下意识地便做了一个起身的动作,被顾湘一把按下。 顾湘深吸了口气,她觉得这口气好像吸到胸口就沉不下去了,卡在那里,带着林子中植物的气味。顾湘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尖不自觉地挤压着张成岭肩膀上的衣服,低声道:“别动,你们都别动。” 曹蔚宁突然出现,所有人都随着他愣了一下,赵敬却立刻反应过来,喝道:“哪来的鼠辈,藏头露尾,暗中偷袭?” 他旁边的一个人立刻会意,如临大敌地将兵器亮出,叫道:“大家小心,提防恶鬼暗中下黑手!” 方才剑拔弩张议论纷纷的人群里氛围又是一变,隐藏在暗中的毒蝎一击之后立刻撤离,并不管得手没有,以至于这群乌合之众竟连个刺客都没抓到。 顾湘瞧得分明,她脑子里乱哄哄的——曹蔚宁这个时候出去是大错特错,眼下乱成这样,有赵敬这种最会借题发挥的,有莫怀阳这种心机深沉讳莫如深的,还有叶白衣这样上赶着找抽混不吝的…… 方才借叶白衣出现,想着要夺权的莫怀空立刻发现眼下并不是个好时机,他们还站在鬼谷的边界上,出了什么事都麻烦,此时见了曹蔚宁,倒也没多想,只是皱了皱眉。 莫怀空是知道曹蔚宁和顾湘他们那群人那档子事的,忙抢先开口道:“你小子怎么才赶上来,一路拿脚绣花么?还不滚过来!” 好像他只是被自己的师叔派出去做什么事一样。 曹蔚宁虽然算不得绝顶聪明,也不傻,便应了一声,默默地往莫怀空身后走。 然而若是有那么容易,顾湘也不至于刹那间便没了主意——就算别人不在意,还是有封晓峰这一路人物存在的,封晓峰记恨着顾湘毒瞎了高山奴的眼睛,将曹蔚宁视为一丘之貉,见了他像见了杀父仇人,尖声道:“曹蔚宁,你还有脸出现在大家伙面前!姓莫的,你教的可真是好徒弟,结交妖人,耽于美色,助纣为虐!” 曹蔚宁脚步一顿,心想,坏了。 莫怀阳闻言目光落在曹蔚宁身上,脸色微沉,开口问道:“怎么回事,你去了什么地方?” 曹蔚宁恭恭敬敬地说道:“师父,我遇到了几个南疆来的朋友,帮着他们去料理了一些南疆黑巫余孽,不小心和师叔断了联络,原本并不知道诸位到了这里,这回是为了找这位叶……叶……叶大侠,没想到能有幸碰上师父。” 这一番话说得倒也不假,虽然也没完全说实话,他态度不慌不忙,思路清晰有理有据,随后又向叶白衣抱拳道:“叶大侠,在下受人之托,有一事相求。” 叶白衣倒是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谁?什么事?” 曹蔚宁道:“有一位朋友身受重伤,需要到极寒之地疗伤,不知能不能借长明山宝地……” 叶白衣先是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才可有可无地说道:“叫你那位朋友自便,长明山下有个长明村,走过了就有山路,一直到半山腰。不过我住的地方在接近山顶的地方,能不能走到,看你们的本事。” 曹蔚宁知道顾湘听得见,这便算是完成一个任务了,于是道:“多谢。” 叶白衣点点头,好像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一声不吭地便拨转了马头,要离开这是非之地。莫怀阳瞥见赵敬等人仍是一脸此事没完的模样,心思转念,便拦住了叶白衣,说道:“叶少侠,你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的,不能就这么走了吧?” 叶白衣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你还要怎么样,我已经说清楚了,姓赵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至于你……” 他僵硬的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活似僵尸地冷冷地道:“我看你压根就不是个东西。” 莫怀阳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赵敬方才差点被逼到绝境,因为曹蔚宁的搅局,这才得以松一口气,见此情景,便说道:“我赵某人是个粗人,做事不像你们这些读过书的那么仔细有条理,从来是想起什么便干什么——高崇以前是我的兄弟,他娘的过命的交情,我不知道他是图什么,走到这一步,我恨他,可我更恨风崖山的这群狗娘养的恶鬼!” 他一双虎目睁得大大的,那一刻竟是怒发冲冠瞠目欲裂的模样,大声道:“琉璃甲一事,三十年前起因在鬼谷,三十年后这场浩劫还是因鬼谷而起!当年我们能力不够,没能铲除这些妖魔鬼怪的东西,导致如今反被他们所害。眼下中原武林如此多灾多难,还不够么?” 喧闹的人群再次沉寂下来,赵敬好像冷静了一点似的,望向叶白衣,诚恳地说道:“叶少侠,你常年在长明山隐居,并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事不是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我不知道你是被何人蒙蔽,以至于对我有所误会……” 他话音微妙地顿在这里,扫了莫怀阳一眼。 暗示不言而喻——为什么叶白衣会单枪匹马地忽然出现,而莫怀阳在这时候带人出头?这不是策划好的么?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曹蔚宁身上,说道:“曹少侠,我一直觉着你是个青年才俊,前途无量,人也老实,懂得什么礼义廉耻、明白什么是忠和孝……” 封晓峰上前一步,赵敬伸手拦住他,一字一顿地问道:“我听封兄提起,说你因为一个小姑娘和他们有过冲突,甚至大打出手,当中有很多不明不白的人掺和到其中,还劫持了张成岭——” 曹蔚宁脊背一僵。 “张成岭”这个名字永远是和琉璃甲挂钩的,在此时十分敏感,此言一出,连莫怀阳神色也不对了,咬牙切齿地道:“小畜生,怎么回事?” 莫怀空是知情的,这老头一见事情要坏菜,忙说道:“咳,那是个不知哪来的一个小野丫头,人话也不会说,没规矩得很……” 封晓峰冷笑一声,拉着高山奴走到众人面前,尖声道:“小野丫头?不能吧?莫大侠这意思是,我们主仆两个实在不中用,竟连一个不知何处而来的野丫头也能在我们头上撒野,还弄瞎了阿山的眼睛?况且……那日莫大侠不也是着了小妖女的道,才放走他们的么?难不成是莫大侠瞧见人家姑娘长得俊俏,故意放人的不成?” 莫怀空脸涨得茄子一样,憋了半晌,才道:“放你娘的狗臭屁!” 封晓峰就发起疯来,扯着高山奴大声嚎叫道:“老贼,你不用想包庇小贼,你们都是一丘之貉!今日若不给阿山一个说法,就拿你的眼睛来赔!” 于是好不容易消停一会的诸位英雄好汉们又闹将起来。 莫怀阳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道:“小畜生,你说,那女子是什么人?” 曹蔚宁低着头,往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张成岭忍不住“嘶”了一声——顾湘的指甲掐到了他肉里。 赵敬冷笑道:“我是听说,和那女子在一起的两个男人,长相古怪,武功奇高,还带走了张成岭,赵某人孤陋寡闻,竟不知者‘长相古怪、武功奇高’的两位是何方神圣。” 中原武林中不为人知的高手——这不是直指鬼谷么? 莫怀阳抬手一掌正中曹蔚宁胸口,将他打得连退了十来步,没站住直接坐在了地上,一口血吐了出来。曹蔚宁脸色惨白地捂住胸口,却死死地咬住牙,一言不发。 莫怀阳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继续逼问道:“你说还是不说?” 他手掌抬起来,压在曹蔚宁的头顶上,像是便要将他打死一样,莫怀空张张嘴,讷讷地道:“师兄……” 莫怀阳冷声道:“你闭嘴——曹蔚宁,你说还是不说?” 曹蔚宁闭上眼。 顾湘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对张成岭和高小怜说道:“无论怎么样,你们两个千万不能出来,记着,你们俩要是再出来,咱们四个就都死在这里了,听见没有?” 张成岭道:“顾湘姐姐……” 高小怜忽然拉住他,一脸坚毅地对顾湘道:“你放心。” 顾湘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随后身子忽然腾起,现身于众人面前,大声道:“呸,就是姑奶奶了,你们要把我怎么样?” 风崖山下风云突变,青竹岭中却也并不平静,一个灰衣探路的小鬼走到老孟身后,低低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老孟一怔,脸上露出一个颇有些古怪的表情,问道:“你说什么?他们在山下……打起来了?” 小鬼点点头。 老孟皱着眉怔了好久,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到最后简直是乐不可支前仰后合了:“你说……你说赵敬他们竟然在山下便打起来了……哈哈哈哈,赵敬啊赵敬,我当他是头狼,如临大敌,谁知竟是只羊,被一群、一群‘名门正派’给反了水,太可笑了!” 他忽然大笑,随后又忽然收住,一刹那脸上便没了笑模样,这一刻老孟再不是那温和敦厚老奴才,脸颊上的肌肉还在微微抖动着,慢慢浮现出狰狞之色来,一字一顿地说道:“好啊,既然如此,便不用担心他们了,咱们还是从里头开始算账吧。小柯,你去将布防中咱们的人,都调到……说好的地方。” 那小鬼一怔,忽然明白了他这是要干什么,声音不自觉地有些抖动,应道:“是!” 老孟整理好衣服,用力闭了闭眼,将厉色隐去,仍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大步走向了阎王殿。 温客行十分有闲情逸致,他正在画一张画。老孟派人通报的时候,他只是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抬起头来,弯着腰,像是整个人都扎在了纸上一样。 老孟走进来,见他嘴角带着一点笑意似的,心情不错,便想着这可真是天助我也,于是恭恭敬敬地说道:“谷主,前些日子吩咐属下准备的给顾湘姑娘的嫁妆,已经备齐了,请问谷主要不要看看?” 温客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没抬头,用笔尖在纸上又勾了两下,好半晌,才说道:“嗯,你先等会。” 老孟便依言低头垂目地等在一边,桌案上的香烛一寸一寸地短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温客行才直起腰来,心满意足地将他完成的画举起来,摇头晃脑地欣赏。老孟这才略微打眼瞟了一下,只见那纸上布景极简单,一棵老树,几块大石头,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没有正脸,只有个背影。 男人有些瘦,背后的骨头透过宽松的袍子能看出痕迹来,老孟心里奇道,这疯子出去一圈,难不成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了,学会害起相思病来了? 然后温客行将画放下,用镇纸小心地压好,放在一边晾着,这才转向老孟,一见老孟,他脸上温柔和煦的笑容立刻就变得森冷起来,简短地下令道:“带路。” 老孟低下头,应了一声,转过身去,掩过嘴角一闪而过的、压抑不住的笑意。 第七十三章 规矩 封晓峰一见顾湘就疯了,尖叫着便要扑上去,口中道:“臭丫头,我宰了你!” 顾湘“哎哟”一声,要笑不笑地拍拍胸口,说道:“可吓死我啦,姓封的,今日没人跟你联手了,欺负我一个小姑娘,你可千万不要手软哪!” 赵敬忙喝住封晓峰道:“封兄弟,你冷静些,咱们这么多人都看着,若她真不是什么好人,还能跑了她的么?” 曹蔚宁听得真真的,知道他们这是要拿顾湘做文章,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伸出手臂挡在顾湘面前,不顾胸口钝痛,咳嗽一声,低声道:“诸位,阿湘向来天真烂漫,心里藏不住话,可到底是个小辈,纵然有什么说错话的地方,也还请诸位前辈高人们,看在她年纪尚轻不懂事,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他又转向封晓峰,一字一顿地说道:“至于封大侠,曹某有一言,那日沈大侠不幸,琉璃甲失窃,洞庭人心惶惶,张成岭确实和我们在一起,可带走他的人是周兄,是当着赵大侠的面带走的,赵大侠并没有拦着的,我们代为照料。这姓封的不分青红皂白,联合一群人,跟着毒蝎子一起追杀我们,难不成我们自保也有错么?” 顾湘立刻机灵地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指着封晓峰道:“就是,你们瞧他德行,活像别人都欠了他八百吊钱似的,什么都不说就要打要杀,谁知道他是不是和那帮黑衣服的坏人一伙的?” 封晓峰怒极,可论嘴皮子,他可耍不过顾湘,嘴里刚蹦出一个“你”字,顾湘那边便好像蹦豆子一样地蹦出了一堆话,那小姑娘双手叉腰,一脸刁蛮,指着封晓峰道:“我什么我,我家主人将那小鬼交给我照顾,姑奶奶带着他还嫌麻烦咧,以为别人都和你们一样,不要脸得天下皆知,你……还有那个不知是姓‘鱼’还是姓‘龟’的,谁知道你们都是哪庙的?好人坏人脸上也没贴条,我瞧你就不像什么好东西,你急扯白脸地找张成岭有什么企图?跟姓于的是一路货色,哼!” 她两眼一翻,活似小孩子耍脾气,三言两语将于丘烽也牵扯进来——眼下于丘烽可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别管是真是假是栽赃还是陷害,反正推到他头上是没问题。 封晓峰一怔,他气昏了头,竟没想到这层。 果然,顾湘此言一出,不少人瞧着他的目光不善起来,叶白衣冷哼一声道:“像你这样,先天就不是练功的料子,真拿到六合心法也没什么用,争个什么?” 叶白衣开口,哪还有好听的话?当场有人笑了出来,高山奴大喝一声,踩碎了一块石头,可他现在只是个瞎子,有几分蛮力又能怎么样呢?曹蔚宁看着他们这对主仆,忽然觉得他们可怜起来。 也许是因为受伤,他觉得特别疲惫,看着眼前一个个,好像都不是人,是一棵棵墙头草,听风就是雨,捧高踩低——反正什么都不管,踩不到自己头上,乐得瞧个热闹。 他便伸手拉了拉顾湘,说道:“阿湘,咱们走吧,话我带到了。” 顾湘这回不多话了,老老实实地被他拉着走。曹蔚宁又回头对莫怀阳说道:“师父,徒弟不孝,不能孝顺您啦,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大出息,折腾不出名堂,干脆趁年轻换条路走,说不定当个老农民,凭几把子力气,还能比别人多种出点东西来呢,到时候,每年必定让您先尝鲜。” 莫怀阳脸上神色稍霁,看了看顾湘,却还是皱皱眉,觉着这女孩子虽然看着不错,可身上总有种说不出的邪气,不像正经人家的女孩,才要说话,莫怀空却大着嗓门嚷嚷了起来:“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这小子是个没出息的,以后跟你的小媳妇生个胖儿子,我就给人家当师叔祖啦!得请我喝满月酒!” 曹蔚宁干笑了两声,心说师叔你想得可真是太远了。顾湘虽然脸上有些发烫,却还是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他们才要离开,就在这时候,人群中忽然有人开了口——正是那一直站在赵敬身边,在毒蝎袭击的时候亮了兵器的男人,他脸上有一道斜斜拉下来的刀疤,一直险险地拉到颈子上。 这刀疤男人开口道:“这位姑娘请留步,在下有个疑问。” 顾湘回过头去,只听这男人慢悠悠地问道:“诸位难道没有留意到,这位姑娘方才出来的方向,其实已经是风崖山鬼谷的地方了么?她擅闯了鬼谷,为何到了现在恶鬼们还没有动静?” 顾湘脸上的血色一瞬间退下去了,只听这男人说道:“我想着呢,有两个可能,一来是这位姑娘的身份……很有些意思,二来么,是这位姑娘进去的时候,没有人发现她,可风崖山这样的地方,她一个小姑娘进去而不被发现,又是为什么呢?” 他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连曹蔚宁也听明白了,他愕然地回过头去,怔怔地看着顾湘,竟言语不能。 顾湘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赵敬眯了一下眼睛,故意拍着那刀疤男人的肩膀,大声说道:“哎,这是怎么说的呢,她才多大的年纪,还能是个什么人物不成?” 刀疤男人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赵敬拍拍脑袋,想了想,说道:“哎呀,这不是很方便吗?鬼谷中人后腰上都有个明显的标记,若是咱们都是大老爷们儿,就没办法了,可不是还有峨眉的众女侠在场嘛,你们女人家不用避嫌,去那边没人的地方鉴别一下,峨眉女侠说话,我们还是信得过的。” 一边的峨眉掌门闻言点点头,并没有反对。 曹蔚宁充耳不闻,只是望着顾湘,他一看见顾湘的表情,就什么都明白了——在他印象里,顾湘一直是没心没肺、快快乐乐、了无心机的一个姑娘,脸上从未出现过这样苍白、惨淡、阴郁的模样。 她没了笑容,灵动的大眼睛里好像失了神采,只有一种漠然的狠毒,并不看他,只是望着那脸上有刀疤的男人,竟真的像个女鬼了。 曹蔚宁想起温客行那天夜里对他说过的话——纵然她可能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纵然……你会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认识她。 自己又是怎么回答的呢?那一刻曹蔚宁微微有些恍惚,他当时……信誓旦旦地对温客行说“你放心,我自然知道她。” 就在这时,顾湘动了,她身形极快,人影只一闪,便越过了曹蔚宁到了众人面前,那脸上有刀疤的男人首当其冲,谁也没想到她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当着所有人的面当场发难。 男人见来者不善,下意识地往后退去,顾湘冷笑一声,忽然一抬手,袖子中竟有两条铁链子直直地射向他面门,男人往后一弯腰躲了过去,谁知那链子像是有魂一样,径直缠上了他的脖子,顾湘阴森森地低声道:“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要怪就怪……” 随后,她便用力将那链子往后扯去,竟是当场要将那脸上有刀疤的男人的脑袋给搅下来。 赵敬怒喝一声,拔剑向顾湘刺去,顾湘竟不躲不闪,一副要拼命地架势,门户大开地等着他捅,一把暗器甩了出去。 曹蔚宁叫道:“阿湘!” 他便再不管不顾,飞身上前,“当啷”一声挡开赵敬的剑,一把抓住少女拉着链子的手,喝道:“放手,咱们回家!阿湘,你快放开他!” 顾湘一怔,竟不由自主地撒了手,铁链子落在地上,她整个人无意识一样地被曹蔚宁拉着撤了好几步,才讷讷地问道:“回家?” 曹蔚宁深吸一口气:“回家。” 赵敬冷笑道:“好哇,既然是鬼谷的小妖女,就不用狡辩了,咱们也不是让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他话音未落,身后一道劲风袭来,赵敬慌忙躲开,回头一看,竟是叶白衣——叶白衣手中抱着龙背,并没有出鞘,可只是这样一扫,竟就逼开了赵敬。 叶白衣看也不看他,只是对曹蔚宁说道:“你方才说过的朋友,是姓周的小子吧,你带我去找他,我就送你们离开。” 众人被他出手震撼,竟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马也不下,便要将顾湘和曹蔚宁带走。 莫怀阳终于开口了,他只说道:“曹蔚宁,你敢走?” 曹蔚宁脊背一僵,站住了,转过身去,张张嘴,说道:“师父……” 莫怀阳冷冷地说道:“你跟他们走了,从今往后,我清风剑派,没你这个人,你堕入邪道,以后……我派自当同所有武林同道一路,与你势、不、两、立!” 曹蔚宁身体好像晃了晃,顾湘忙伸手扶住他。莫怀阳说道:“你想好了,莫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曹蔚宁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顾湘觉着他握住自己的手一刹那间,松了下来,随后却握得更紧,只听他说道:“师父,我对一个朋友发过誓,说我这一辈子,从那时候到死,一时一刻都算上,绝不会有片刻做出辜负阿湘的事——您从小教我言必行、行必果,我不能对一个姑娘家食言而肥。” 莫怀阳脸色铁青,咬牙半晌,才冷冷地笑出声来,连说了三个“好”,猛地转过身去,好像不想再看到他了似的。曹蔚宁跪下来,顾湘皱着眉,迟疑了一下,也跟着他跪了下来。曹蔚宁对着莫怀阳的方向连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下都落地有声,额头上立刻见了血,他眼圈通红,失声道:“徒弟不孝!” 随后又转向莫怀空,也是三个落地有声的响头,咬着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莫怀空眼巴巴地瞅着他,想说点什么,却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错,只能愤愤地骂道:“他娘的,这是什么事?” 顾湘这才将曹蔚宁扶起来,叶白衣在旁边等着他们,莫怀阳忽然回过头来,眼神闪了闪,声音放软了,竟显得有几分脆弱,叫道:“蔚宁。” 曹蔚宁心跳一顿:“师父……” 莫怀阳深吸一口气,迟疑半晌,才招手道:“你过来,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叶白衣一皱眉,嫌这师徒两个麻烦,可看着曹蔚宁已经走过去了,便将头转到一边去——反正这生离死别的也不关他的事。 曹蔚宁走了两步,就跪了下来,用膝盖蹭到了他面前,莫怀阳百感交集地看着他,半晌,闭了闭眼,将手放在他头上,就像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似的,叹道:“你们这一辈人,我是最疼你的。” 曹蔚宁哽咽道:“师父,我……” 他没能再说下去,这温情脉脉的一幕陡然变了调子,谁也没想到,莫怀阳说完那句话以后,那抚着曹蔚宁头顶的手竟突然发力,猝不及防间将万钧的掌力压在了曹蔚宁的天灵盖上。 曹蔚宁的七窍登时喷出血来,顾湘撕声尖叫起来,血溅到了莫怀空身上,莫怀空竟有些反应不过来,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依然跪着的人——然后莫怀阳松开手,曹蔚宁一声不吭地往一边倒去。 莫怀阳垂下眼,低声道:“我清风剑派,自祖师爷创派以降,从来以匡扶正义为己任,忠孝仁义以持身,未曾出过一个叛徒,莫某惭愧,教导无方,竟出了如此离经叛道的不孝之徒,只得……清理门户,以谢天下,叫诸位……” 莫怀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怒吼道:“我操你大爷!” 莫怀阳顿了片刻,随后面不改色地将自己剩下的话说完:“……见笑了。” 顾湘猛地向他扑过去,形似疯狂,那一瞬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杀——她尖声道:“我杀了你们,我杀光你们所有人!” 叶白衣眼疾手快地飞身而至,伸手在她后颈上轻轻砍了一下,顾湘的身体便软软地倒下了,叶白衣接住她,冷冷地抬眼扫向眼前的人,最后定在了莫怀阳身上,说道:“她说的话,你们听见了。” 没有人回答他。 叶白衣径自点点头,抱着顾湘上了马,撂下一句:“在下长了见识。”便绝尘而去。 顾湘神志不清,眼角却落下一滴泪。 原来……这世道上,正邪不两立,不是说说玩的。他是正道,她是邪道,便注定不能在一起,这就是规矩。规矩是世上大多数人定下,并且遵从的,想要违抗,便非得有能耐,豁出去,和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舍生忘死地较量一番不可。 胜了,便跳出去了,负了,便…… 老孟还不知道他准备的东西用不到了,他居然真的将温客行说的“嫁妆”准备了,满满地放了一个院子,有点“十里红妆”的意思,子孙宝桶、子孙对碗、红木箱柜乃至各种妆奁宝盒、金银器具一应俱全,连凤冠霞帔都给准备了好几套。 温客行长到这个岁数,从未遇见过什么喜事,也没喝过一滴喜酒,头一回知道,原来新娘子嫁人,也是有不少讲究的,竟还颇有兴致地一样一样地翻看起来,还特意将“嫁妆画”捧起来,站在那仔细研读了一会,得出结论说道:“画工倒是不错,不过比不得我一位朋友画的别具一格。” 老孟卑躬屈膝地跟在他身后,闻言忙问道:“谷主的意思是换一套么?” 温客行偏过头去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将那“嫁妆图”放了回去,随意地在旁边的一口红木箱子上坐了下来,看着老孟说道:“你知道我想起了一句什么话么?” 老孟心里一跳,直觉不是好话。 只听温客行道:“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老孟抬起头,目光与温客行对上,片刻,又重新低下头,说道:“属下……不明白谷主这是什么意思。” 第七十四章 大战 温客行不声不响地看着他,目光像锥子,好像要捅到他的心窝里,老孟心里忽然有些慌张,脑子里情不自禁地将自己所有的计划从头到尾过了一遍。 造反——这件事并不是他才刚开始策划的,很久以前,早在孙鼎和薛方两派人开始明争暗斗的时候,老孟就已经开始筹划准备,吊死鬼薛方盗走钥匙叛谷而出,简直是老天给他的机会。 他至今记得八年前眼前这个男人是如何得到谷主之位的,原本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老孟一度不曾注意过他,只觉得这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竟能在这种地方带着他的小姑娘活下来,其实也是件颇为了不起的事。 那时候的老谷主和现在这个不一样,很讲究排场,阎王殿也并不像现在这样冷寂,常常是歌舞升平的。 老谷主似乎颇为赏识他,怎么个赏识法呢?老孟也说不清,这些年来,没人敢说,反正调了他做阎王殿的近侍,心情好了,偶尔还会指点他功夫。温客行便时时只是出现在老谷主身后,站在一个固定的位子上,从不多嘴,也从不逾矩,像个不言不动的木头人。 就是这个木头人,叫那一宿,阎王殿里火光冲天,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仿佛绕梁三日都不散去。 隐忍三年,老谷主的近侍竟有一半跟着他,凡是反对的,当天都被开膛破肚,扔进了大火里生生烤熟。这样一来,杀了几个人,旁人便是再傻,也没有异议了。 薛方每个月要吃一颗少女的心,孙鼎喜欢将人血合着酒喝,可他们都觉得那一夜是一场噩梦。阎王殿里的血好像将整个大殿都涂抹了一遍,老谷主的哀嚎了足足有两个多时辰,有人说是温客行将老谷主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一遍割还一边止血,然后逼着他吃下去,也有人说他是在活剥人皮,剥下来一整张,人还是活的。 这男人从里面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着一件鲜红的袍子,那一瞬间,竟让人分辨不出,是本来颜色,还是被鲜血染就,他那张从来不动声色的木讷的脸,第一回在所有人面前露出一个笑容来。 他出来,只说了两句话:“他死了,我做掉的。有不服气的,可以来杀我,否则就老实点,以后听我的。” 然后是大乱、混战、屠杀——最终尘埃落定。 没有什么阴谋阳谋,反正这就是鬼谷的生存方式——强者为尊,简单得很。温客行除了从小养在身边的那个小丫头,谁也不相信,他当上谷主之后的第二天,便立刻下了一个命令,将阎王殿中所有闲杂人等清空,这谷中,除了顾湘之外的任何活物,没有特许,不得靠近他三尺之内。 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行踪成迷。 八年来愈加讳莫如深,有时候老孟甚至有种错觉,觉着这男人从头发丝到手指甲,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透着骇人的血腥味,这就是个为杀戮而生的、彻头彻尾的疯子。所以薛方他们宁可先内斗,也不愿意在羽翼未丰满、还不能一击必杀的时候去触怒这个疯子。 直到今日——老孟想,他已经准备好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谷中这一动荡,鬼主在外游荡不归,老孟并没有闲着,眼下他有把握调动谷中七成的人,哪怕这男人真的有三头六臂,哪怕他真的是神功无敌…… 赵敬不足为虑,再逮到薛方,将钥匙收入手中,便是大功告成了——于是老孟定了定神,抬头对上温客行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说道:“还请谷主明示。” 赵敬等人风崖山下内讧的消息不单传到了青竹岭中,很快,另有人将这个消息送入了小镇子里的蝎子的耳朵里,蝎子正在茶楼上听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唱曲子,闻言皱皱眉,觉着这事情有点出乎意料的棘手。 螳螂捕蝉,他才能黄雀在后,可螳螂临阵退缩,要撂爪不干,这也很麻烦了。 蝎子思量片刻,在来人耳边耳语了一阵,来人领命退下。他抓起一把瓜子,心情颇好地一边吃,一边用脚尖踢了踢旁边的一个毒蝎,吩咐道:“唱得好,打赏——唔,旁边那个拉胡琴的老头也不错,一起赏。” 小姑娘谢了赏钱,扶起她那颤颤巍巍地抱着破胡琴的爷爷,慢慢地走了。 一路走到门外头,老人才将方才得的大半赏钱都拿了出来,塞给了小姑娘,他一开口,便是沙哑苍老极了的声音,慢吞吞地说道:“好孩子,拿着买点零嘴儿去吧,好好养着嗓子。” 小姑娘推拒道:“这可不能,爷爷,这些日子您得的钱一直给我,您自己怎么办呀?” 原来这两人并不是真的祖孙,只听那老头子摆手道:“咳,拿着吧,拿着吧,我一个有今天没明日的老头子,要钱干什么,糊口就得啦,你还有个有病的爹哪,赶紧治好了才能跟你一起出门唱曲不是?再说了,若没有你唱得好,谁看我一个糟老头子拉琴呢。” 小姑娘脸一红,手头确实拮据,便手足无措地站在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老头子却不给她推拒的机会,抱着胡琴慢慢地转身走了。一到了没人的地方,这好像马上就要驾鹤西游的老头子才突然精神了,他浑浊涣散的目光凝聚起来,一双眼竟亮得出奇,腰背也直了起来,哪还有半点蹒跚的模样? 他正是追踪着毒蝎子的周子舒,方才蝎子压低了声音说话,旁人听不见,以周子舒的耳力却听得真真的,他有些意外,没想到赵敬他们还未上风崖山便内讧起来,这情况便更复杂了,说明便是在那一个阵营里,人心也不齐,不定有多少人各怀鬼胎准备闹点幺蛾子出来。 蝎子为了逼迫他们先一致对外,派手下毒蝎装作鬼谷中人在一边暗中偷袭,周子舒微微皱眉,他想到此时温客行在青竹岭中的情况,这些日子鬼谷中似乎异乎寻常的沉寂,姓温的那货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忽然想将蝎子扔在这里,直接上风崖山去,可毕竟是周子舒,这念头在他脑子里只是闪了闪,便被压抑了下来——眼下局势很乱,除了蝎子,各方人士都已经在局中,贸然搅合进去,反而容易看不清形式,倒不如先跟着蝎子。 那个人……他既然当了那么多年的鬼谷谷主还全胳膊全腿的健在,总应该还是有些能耐的。 周子舒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胡琴的弦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人消失在了小巷子里。 蝎子是有备而来,准备了三十几只毒蝎去偷袭赵敬等人,可见他是早做了浑水摸鱼的打算,十分不怀好意——因为这三十几个人身上,都纹了鬼面纹身,纹身的颜料是他从老孟和孙鼎手里分别弄到的,可谓是未雨绸缪。 赵敬他们方经过了那么多事,莫怀空差点和莫怀阳打起来,才好容易被拉住,正人心惶惶,忽然来了这么一群不速之客,正经是措手不及,这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十分狡猾,且战且退,并不一味纠缠,打不过就跑,没多久又会趁人不注意冒出来。 那刀疤男人挑开一具黑衣人尸体上的衣服,蝎子处心积虑弄出来的鬼面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了,赵敬皱眉望向莫怀阳,说道:“莫掌门,都到了这时候了,我们之间的问题还是稍候再议吧,你痛失爱徒,我们都难过得很,可这是中原武林生死存亡之际,还望莫掌门以大局为重!” 莫怀阳想了想,觉着自己暂时不能跟“中原武林生死存亡之际”唱对台戏,便默认了和赵敬合作,这群不知在风崖山下耽搁了多久的英雄们终于想起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赵敬一声令下,杀上风崖山。 正好老孟为了对付温客行,将大半的人手调到了阎王殿附近,简直叫这些大侠们如入无人之境。大战在蝎子的一触下,终于发了。 阎王殿后边,温客行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他笑了笑,觉着老孟这般如临大敌,实在是对自己评价不低,原本慑于谷主威严、还在他身边的人,见了这阵仗便倒戈了,当年温客行就是这么杀了老谷主的。 在鬼谷,若不是势均力敌,只要场面上看来,一方稍有些弱,立刻会有大量的人倒戈到另一方,因为“忠诚”从不曾存在,只有弱者对强者不得不的依附,一旦有了更强的人出现,以前这个就没有意义了。 温客行眼角扫过最近的人手中的弓箭,挑眉望着老孟道:“薛方还没找到,赵敬还在山下,如此内忧外患,你便迫不及待地要拿我开刀了么?” 他竟然还是一副一点也不吃惊、一点也不慌张的模样,老孟心里越发没底,忽然觉得山下的赵敬也好,至今失踪的薛方也好,其实和眼前这个男人比起来,都不算什么。 正这当,一个灰衣小鬼急匆匆地冲上来,大声道:“姓赵的带人打进来了!” 老孟没想到赵敬这么快就能摆平危局,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却来不及细想,反而是温客行,拖长了声音,颇为幸灾乐祸地感慨道:“哎哟,可不得了,这不是火烧眉毛了吗?” 老孟眉头狠狠地一皱,深吸一口气,挥挥手,包围圈最里面一层弓箭手彼此对视一眼,缓缓地放低了对准温客行的箭尖,老孟对他拱拱手,仍用那样恭敬的口吻说道:“谷主,眼下谷中到了这步田地,我看我们还是彼此先退一步,将来人解决了,再细谈我们的事吧?” 先对付了外人,再回来继续掐——老孟不愧是个坏胚,一旦撕破脸,便不再虚伪,反而坦白坦荡起来。 温客行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春风和煦地说道:“我一个阶下囚败兵之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老孟眼角抽动了一下,一伸手让出一条路,说道:“谷主请。” 叶白衣并没有跟着他们瞎掺合,他也不感兴趣,只是将顾湘放在了马背上,自己牵着马,背着龙背,抱着小坛子,慢慢地往相反的方向走去,没有多大一会,顾湘便醒了,她并没有动,只是自己爬了起来,愣了片刻,又仰面躺在了马背上,望着天空,马步颠簸,好像天也跟着颠簸起来。 看着看着,她眼睛里的眼泪便浸湿了鬓发,她却好像无知无觉一样。 叶白衣回头看了她一眼,难得地没说什么,只是勒住马道:“擦擦眼泪吧。” 顾湘咬着嘴唇,好一阵,才低声说道:“我没哭。” 这样说着,眼泪却好像故意跟她作对一样,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她抬手擦了一把,擦了又出来,怎么都擦不干净,便只有无意识似的一遍一遍地抹着眼睛。 叶白衣本来对着这么一个小姑娘便没什么话说,见她这样,便更不知道怎好了,想了半天,才生硬地说道:“要不然我们就回去,给你情人收尸。” 他本意是安慰一下顾湘,谁知却让她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见不管用,叶白衣皱皱眉,只得道:“别哭啦,人哪有不死的,要不……你说怎么样吧?” 顾湘猛地坐起来,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抬起袖子,将脸埋在上面,像是要将自己憋死一样,良久,才重新抬起头来,对叶白衣说道:“周絮他们在洛阳城郊的一个客栈里,你去找他吧。” 说完转身便走。 叶白衣叫住她,问道:“你要去哪?你打不过那个人,我劝你还是——” 顾湘头也不回,倔强地挺直了腰背,往风崖山的方向,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 叶白衣下意识地抬起手,放到胸前那小小的山河令挂坠上,发了一会呆,一边的马有些不耐烦,蹭了一下他花白的头发,他像是才回过神来一样,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手中的小坛子,翻身上马,自语道:“长青啊,你这不孝子,我给你找回来了。你别着急,我这就让人替我给你送他回家。” 第七十五章 终极(上) 赵敬一马当先,带人杀上了风崖山,大声道:“大家不用担心,恶鬼众也不过如……” 他的话音忽然顿住,神色一凛,抬头往阎王殿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群身着灰衣的小鬼鱼贯而出,走路的时候悄无声息,脚下仿佛隔着风并未落地一样,肃然立于两侧,鬼面大旗悄然升起,在猎猎的风中飘摇,苍茫落日,将其染就血一般的颜色。 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身披暗红色的长衣,侧立在那里。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中,低着头,有一些漫不经心,像是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发呆。 赵敬一抬手,所有人和他一起定住脚步,戒备森严地望着那一个人,放眼扫去,老孟站在里头一点,几乎要被人忽略过去,那红衣男子一人便吸引了所有的目光。他好像被惊动了似的,慢慢地转过身来,便叫所有人瞧了个真切。 赵敬失声道:“是你?!” 温客行挑挑眉,轻声道:“啊,赵大侠,久违了。” 赵敬以前见过温客行不止一面,这会却觉得这人像是壳子里面换了个魂似的,怎么看怎么诡异,心下微有些骇然,温客行慢悠悠地顺着石阶走下来,他仿佛每往前走一步都带着一股子迫人的压力,赵敬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又勉强着自己忍住,问道:“你……你是那……” 温客行“嗯”了一声,非常善解人意地解释道:“区区不才在下,便是各位口中那恶贯满盈的恶鬼头头了,以往有失敬的地方,还望各位多多见谅才是。” 赵敬见过他出手几次,知道他功夫不错,却也没怎么把这样一个年轻人放在心上,只是觉着这事情有些不对劲。可还不待他仔细思量,他身后便有一人腾空而起,大喝道:“好一个装神弄鬼的小贼!” 赵敬来不及阻止,只见那人正是清风剑派怀字辈的一个老人,叫做莫怀锋。赵敬心思转念,知道是闹出了曹蔚宁的事,莫怀空又临阵撤退,这是莫怀阳在找面子,伸出去一半的手,便又默默缩了回来,打算作壁上观。 莫怀锋才不管自己是不是以大欺小,一点也不跟别人客气,长剑出了鞘,疾风暴雨一般地袭向温客行。只见众人眼中那红衣男子依然不紧不慢地顺着石阶往下走,并未躲闪,好像连每一步的宽度都并未变过似的,那莫怀锋便忽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整个人往一边跌落。 温客行的双手依然垂在身侧,脸上带着纹丝不动的笑意,赵敬竟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 莫怀锋倒在地上,整个人不断地抽搐着,附近站着的几个灰衣小鬼移动脚步围上了他,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兴奋来,却不敢动,只是眼巴巴地瞅着温客行。 温客行偏头看了他们一眼,仍是轻声细语地道:“都这个时候了,还客气个什么?” 赵敬等人先是不明白他的意思,随着他这一声令下,那些个围着莫怀锋的小鬼忽然发出不似人一般的尖叫,向无从反抗的莫怀锋扑了过去,像是一群聚在一起玩虫子的幼童,不过眨眼间,莫怀锋便被开膛破肚,整个人分崩离析,死得不能再死了! 血舞喷起了一丈高,赵敬瞳孔皱缩——这是真的恶鬼! 此时,温客行已经站在了距离他三个石阶以外,赵敬终于不硬着头皮死撑了,往后退了一大步,将兵器横在胸口:“你……你竟敢……” 温客行和风细雨地解释道:“赵大侠,我看你还不明白,出了青竹岭,那是人间,到了人间,就得好好做人,比方有小孩挨别人欺负了,要救,有美人不高兴了,要哄,有人给饭吃,要给饭钱,见人落难,要拉他一把,这是什么——这是人。可到了咱们这里,便没有人啦,做人的那一套……” 他话音一顿,回头看了一眼那刚刚染过血,仍在蠢蠢欲动的小鬼们,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在赵敬眼前摇了两下,继续道:“拿到咱们这里,你就死定了,因为咱们这里没有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咱们这呀,就只有厉鬼,会索命的。” 温客行不慌不忙地抬起手,将袖子微微卷起,居高临下地望着这群人,说道:“哟,您看看,谷中多年不曾有外客,我这一激动,话就多了,赵大侠是何方神圣,那是在哪都不做人的,还用得着我提点这个道理么?您说是不是?” 莫怀阳走上前来,脸色难看地与赵敬并肩而立,低声在他耳边道:“单打独斗不是这妖人的对手,一起上。” 赵敬骑虎难下,他目光跳过温客行,看见了站在阎王殿大门后面一点的老孟,以及老孟脸上那晦涩不明的神色,心中就大概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这是一箭双雕啊。可此时此刻,他已经再无退路,只得硬着头皮怒吼一声,扑了上去。 这像是一个讯号,相持而立的两方同时接到,混战开始了。 而此时,蝎子已经绕到了风崖山的另一端,他仰头望着层峦叠翠的风崖山,喃喃地说道:“美,真是美,风崖山乃是人间胜景之一,可惜……是个有刺的美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你瞧好不好看?” 他问的是身边的一个蒙面毒蝎,毒蝎漠然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随后像是领了什么任务一般,干脆地道:“是!” 蝎子脸上的笑容便消褪了一半,失望地说道:“真是没趣。” 那黑衣蒙面的毒蝎又道:“是!” 好像他那张嘴只会说这么一个字,蝎子观景的兴致没了,冷下脸来,吩咐道:“他们应该已经动上手了,我们现在上去,正好可以捡便宜——我那花了重金的客人老孟,可还等着要和我里应外合呢。” 一边的毒蝎仍是道:“是!” 蝎子不理会他,径自往前走去,训练有素的毒蝎们立刻跟上,简直不知道这是一帮真人,还是一大帮傀儡。 走了一段路,前方有一道灰影闪过,黑衣毒蝎亮出钩子,却被蝎子拉住,只见那小鬼目光贼兮兮地在这群黑压压的人面前扫过一圈,大概是没扫出什么结论,这才转向蝎子,说道:“无常大人叫我在这边接蝎主,您这边请。” 蝎子微笑着欠身,说道:“有劳。” ——好叫各位知道,何为引狼入室。 天渐渐黑下来,阎王殿前,真如十万幽冥也似的,尸骸相叠,嘶喊和惨叫此起彼伏,管是人是鬼,都没有人能独善其身。混战一开始,便再也没有人能控制住局面,连躲在阎王殿后面的老孟也很快被卷了进来。 温客行那身暗红的袍子眼下变得鲜艳极了,称得上是俊美的脸上溅满了血迹,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却像是不知疲惫、不知疼痛,半点不见吃紧,还伸出手指,在眉骨上轻轻抹了一下,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身处什么盛典一般,隐隐含着疯狂又释然的笑意。 也不知这场混战打了多久,赵敬只觉得心跳如雷,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还在死死地咬牙忍着,然后他看见了温客行的笑容,心里就是一寒——他觉着这人好像并不想立刻杀自己,像猛兽逮着小猎物一样,非要玩痛快了,才肯下那要命的一口。 赵敬嘶吼一声,再次扑上去,一刀劈向温客行胸口——大开大阖,如江流入海,那是他成名绝技之一,手上经脉被真气鼓得仿佛要撑爆了一样,这是保命的招数,也是玩命的招数。 那是厉如闪电一般、以劈开山峦大海的万钧之势的倾尽全力一击,温客行“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以他的功力竟来不及完全躲开,他微微一皱眉,侧身却只能避开要害,便横下心,以肩膀的血肉之躯硬抗了这一刀,那刀刃横切入了他的肩膀,赵敬一口血吐出来,极痛,也狂喜。 然而却再不能深入一步,温客行一双手掌握住了刀刃,一股大力竟将赵敬震得脱了兵刃,他踉跄一步,死命地往后退去,却实在是不支,翻倒在地。 赵敬眼前一黑,山峦颠倒,耳畔轰鸣不止,然后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咙,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他拼命地睁大眼睛,对上了温客行的目光。 只听温客行说道:“你仔细瞧瞧——别人都说我长得像我爹,是这些年过去,我自己长歪了?还是你做贼心虚,竟不敢认了呢?” 赵敬茫然地看着他,良久,忽然剧烈地挣动起来。 温客行慢慢地吸了口气,叹道:“你这么久没认出我来,我还以为是自己想错了呢,哈哈……赵大侠,三十年前,龙雀和一个人,看见了容炫杀妻后负罪而逃,容夫人将钥匙交给了那个人,在场的只有他们三个,容夫人死了,龙雀直到死,也没有说出那个人是谁,可钥匙的下落却泄露了,以至于那人夫妇两个退出江湖,隐姓埋名在一个小山村里,担惊受怕了将近十年,躲过了世人,没能躲过恶鬼,这是怎么回事呢?” 赵敬只觉得内脏一阵阵剧痛,喉咙被卡着,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徒劳地用手去掰温客行那铁打一般的手指,两眼开始上翻。 温客行兀自说道:“容炫死而复生之后性情大变,这个容易,可能变到敌我不分,狠手杀妻的地步么?便是疯狗还认得主人呢……那又是谁干的呢?是谁逼问容夫人武库钥匙,不得而杀人,是谁在因为有人来了而仓皇逃走,又是谁躲在暗处,知道了前因后果,是谁自己没有能耐,便将温如玉夫妇的下落出卖给……” 赵敬已经不动了,温客行双眼一片茫然,好像不知今夕何夕似的放开手,任他的身体轰然倒地,然后竟一时呆立在那里。 此时,莫怀阳当机立断,抓住机会,从身后偷袭而至,听到风声,温客行这才一怔,勉强提气,赵敬的刀却还卡在他肩膀上,这一口气竟没提起来! 此时,只听一声轻叱,凌空飞过一把小刀,打偏了莫怀阳的剑,面无人色的少女冷冷地站在莫怀阳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过,我要杀了你。” 温客行一愣,半晌,才道:“阿湘?” 顾湘冷硬的面容,因为他这一句话,便撑不下去了,落下了泪来,她慢慢地转向温客行,挤出一个笑容来,低声道:“主人,嫁妆你可省下啦,曹大哥……曹大哥他……” 然后她声音哽住,撇过头去不看温客行,好像不看见他,自己就不会脆弱、不会委屈一样。 这时,空中响起一声尖鸣,老孟闭上眼,露出了一个放松的笑容——这是蝎子来了,他知道自己赢定了,再睁开眼,老孟双目中忽然寒光暴涨——此时,温客行正背对着他。 他轻轻地抬起手,袖中一抹寒光闪过。 顾湘只觉得泪痕未干的眼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她忽然向前扑去,一把搂住温客行,两人同时摔在了地上。 温客行睁大了眼睛,或许那时候只是一瞬,他却觉得,好像过了有千年百年那么长。 他抬起那只摔到的时候下意识地放在顾湘后背的手,那上面鲜血淋漓——少女的整个后背像是被什么东西炸开了,他几乎觉得刚刚那一下,自己摸到了她的骨头和内脏。 “阿……湘?” 顾湘的头在他胸前,努力地抬起来,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气若游丝地说:“主人,我说要杀了他,是吹牛的,我没……那个本事……你给我杀了他,我就求你这一回,你给我……杀了他。” 温客行木然地点点头,顾湘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她觉得疼,觉得全身发冷,好像所有的温度都从背后涌了出去一样,只得像个小姑娘一样紧紧地攥着温客行的衣襟,低声说:“我死了也没事,没事……曹大哥肯定想让我好好活着……可是我呀,我还是活……不下去……主人……” 温客行用那只满是血水的手覆上她的头,柔声道:“不叫主人,叫哥。” 顾湘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可她失败了,她的手脚已经不听使唤,开始痉挛起来,目光渐渐涣散,口中兀自说着:“哥,你给我……杀了……他……呀……” 老孟毕竟忌惮温客行,一击不中,立刻闪身退避。 温客行慢慢地起身,将顾湘的身体放平,伸手把赵敬的刀生生地从肩膀里给拉了出去,他半个身体都麻木地提不起力气来,身上的煞气却更重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行,我给你杀了他。” 莫怀阳见事情不妙,比泥鳅还狡猾,已经跑了,温客行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用他那还能活动的手抓过一个灰衣小鬼,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看见,刚才站在姓赵的身边,那个拿剑的人了么?” 小鬼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个方向,温客行笑道:“多谢。” 然后手指用力,那小鬼的头顷刻间碎成了一堆烂肉。 第七十六章 终极(中) 七爷正在酒楼上,手上端着一杯茶,拨弄着桌子上的一堆小棍,一脸正色,好像他卜卦靠谱似的。 大巫脸上带着一点笑意,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自娱自乐,就觉得心里平静快活极了。 只听七爷“咦”了一声,口中道:“这卦……看来有点意思。” 大巫问道:“怎么?” 七爷白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是嫌我算得不准么?” 大巫笑道:“我几时说过?” 七爷掐着指头算了算,道:“十年前在京城,我给你看过手相,结果你小子说我尽是胡扯,边都不沾。” 大巫的眼睛弯起来,露出一点怀念的表情,柔声道:“是,我记得,你说我主姻缘的天纹长而深,是个至情至性的痴心人,情路上必然大吉大利百无禁忌,还说我那心仪之人,也是个忠贞不渝的女子。我当时不信,可后来看着,除了‘女子’有所偏误之外,倒还真是八九不离十。” 七爷一怔,眉尖一颤,好像有些赧然似的借低头喝茶的空避开他的目光,嘴里嘟囔道:“你这小子记得倒清楚。” 乌溪笑起来,问道:“你算的是周庄主他们么,怎么说?” 七爷顿了顿,垂目在那些小棍上又扫了一圈,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卦象说……” 他似乎想滔滔不绝一番,可说到这里,话音却陡然顿住,脸上的笑容一凝,偏头往楼下看去,大巫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间门口进来一个男人。 大巫也皱了皱眉,这男人……身上好像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他一头白发,身上背着一柄重剑,手上还抱着个小坛子,进门的刹那,酒楼中稀稀拉拉的人好像都停顿了一下,目光全被他吸引。 男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头目光和大巫对上。 大巫眼神一凝,“咦”了一声,自语道:“是‘古刃龙背’,这个人……” 来人正是叶白衣,他脚步一顿,忽然径直向大巫二人走来,开口便问道:“这里住着一个叫做周絮的人么?” 七爷打量着这个人,心思急转,问道:“你难道是……叶白衣?” 叶白衣点点头,丝毫不客气地往旁边一坐,口中道:“我找周絮。” 七爷道:“周絮追着毒蝎去风崖山了,叶兄可以在这里等,或者有什么话,我可以带到。” 叶白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想了想,问道:“你是姓曹的小子说的,能治好周絮那小鬼的人?” 七爷指了指大巫道:“是他。” 叶白衣微微带有些许审视的目光便落到了大巫身上,大巫只是看着他的白发道:“你这才是真正的‘六合心法’吧?” 他转头,见七爷颇有兴味的模样,便耐心地解释道:“练了‘六合心法’的人,只有两条路,要么走火入魔,要么便走到终极,便是所谓天人合一,不破不立之功。” 叶白衣冷笑道:“世上没有天人合一之功,人若能和天不分彼此,活着也没劲了。” 大巫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六合心法到了顶层,可以说是有了举世无双的神功,乃至不老不死,却也有个缺陷,便是从此不得饮食温物,须得终日饮雪水、食冷物以度日。” 他说着,七爷的目光落到了叶白衣身上,后者正非常自在地涮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慢悠悠地往嘴里送,大巫看着他说道:“以你的功力,不应该满头白发,身现死气,便是因为离开极寒之地的长明山,饮食常人之物的缘故吧?” 叶白衣僵硬地牵扯起嘴角,笑道:“小子,等你也活到我这般年纪,就明白了,便是做一年的活人然后死了,也比在那地方当个活死人几百年强。” 大巫摇头道:“我活得好好的,不去练那活死人的功夫。” 叶白衣并不在意他无礼,只是望着杯中水,像看穿了很远的地方,目光有些闪烁,良久,才说道:“很多年以前,我一个朋友,练功出了岔子,我要救他,又没有你这样的本事,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事后他过意不去,便带着他老婆,便陪着我在长明山隐居,那里有个破庙,山下人不知道,还以为里面住了个得道高僧。” 他好像讲这些话藏得太久,即使遇见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忍不住拿出来倒一倒,心里想着,若是再不说,这辈子恐怕就没有机会说了。 “我那朋友是个死心眼的,其实没意思,那一家三口人整日里在我眼前晃,我还嫌碍眼——我教他家的小子功夫,可不知何时起,那小子却对六合心法起了心思。他娘本不是个糊涂女人,可……也到底也是个当娘的。” 他说到这里,黯然摇头道:“也不想想,若是好东西,我还能不给他么,我当他是我自己的……” 便说不下去了,只叹了口气。 大巫接道:“三十年前,山河令出现过一次,你是容炫的师父?” “是我。”叶白衣点点头,“我自己在山下待不久,便找上了当年的四季庄老庄主秦怀章,去追寻那小子的踪迹。可当年四季庄羽翼未丰,能力也有限,只找到了容炫的尸体,隐隐触及到了五大家族后人和琉璃甲的事。后来查访到此中断,是因为我那位朋友,长青……他觉得对不起我,又突遭丧子之痛,心病难医……人就不行了。” 大巫点点头,说道:“原来是那位容长青容前辈。”随后转头对七爷解释道,“容前辈当年人称‘鬼手’,是一代名匠,你给了小孩的‘大荒’和周庄主的软剑都是出自那位前辈之手。” 叶白衣脸上依旧僵硬,嘴角却提起笑意,手指不自觉地抚摸着茶杯边沿,笑道:“是他,姓周的小子那把软剑其实就是‘无名’剑,剑本无名,经了我的手,才改做‘白衣’,只是那小子不识货,恐怕自己还一直不知道呢。” 七爷忽然问道:“容……前辈去世后的这些年,你难不成都是和容夫人朝夕相对的么?” 叶白衣的笑意忽然变得有些苦,说道:“可不,长青已死,我不知道她为何还要陪着我这老不死的在那活棺材之地,我和她也没什么话说,平日里,我练我的功,她过她自己的日子,一开始还能点点头,没话找话地寒暄几句,后来……后来便真的相对无言了,算来,我和她有十几年没说过一句话了。” 七爷拿着卜卦的小棍轻轻地在茶杯上敲打着,不言语。 叶白衣一口将热茶饮尽,站起身来,将手上的小坛子放在桌子上,说道:“我是不回去了,你们既然要和姓周的小子上长明山,便帮我将容炫和他老婆带回去,让他们一家四口自己过去吧。” 他说完,转身便走,七爷忽然叫住他,问道:“叶兄,这些年了,你放下那个人了不曾?” 叶白衣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从不曾拿起,何论放下?”言罢背着他的重剑,大步离开——长青,我终于把你的儿子还给你了,你们一家团聚去吧,叫龙背陪着我,来生……江湖不再见啦。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 且说风崖山上,就在众人均已力尽之时,一行人忽然出现,仿似从天而降一般,为首的是一个身着绫罗绸缎的年轻人,身后跟着一群黑压压的毒蝎。 这时,赵敬身边那脸上有刀疤的男子忽然走出去,单膝跪下,对蝎子道:“主上。” 可惜赵敬此时已经死了,不然见到此情此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蝎子点点头,目光在场中一扫,心满意足地发现,他的三位主顾,赵敬、孙鼎、老孟,眼下死了两个半,只剩下老孟半身是血,带着一脸释然欢欣鼓舞地看着自己。 蝎子便冷冷地笑起来,阴阳怪气地说道:“各位英雄好汉,别来无恙呀。” 老孟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眼睁睁地望着蝎子一挥手,身后的黑衣毒蝎们鱼贯而出,竟将整个场子给包围住了,怒道:“蝎主这是什么意思?” 蝎子笑道:“收利息。” 随后他朗声大笑起来,只觉得天地间,再没有人比自己再高明的人了,管他正邪两派,你死我活,还不都被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中。 他太过得意,没想到他带来的毒蝎子中还有一个不听调配的。 周子舒在毒蝎们动身的前一天,便抓住个机会,做了蝎子身边的一个毒蝎,来了个李代桃僵,他也算冒了风险,好在这蝎子控制欲太强,他的人平日里只会说“是”便可以。本是打算离着蝎子近,到时候可以便宜从事,可谁知到了场中,他打眼一扫,却没见到温客行的人影! 周子舒悄无声息地如隐形人一般,不动声色地混在毒蝎里,目光四处搜寻,忽然,他眼睛倏地睁大了——在一块巨石后,他眼角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顾湘? 周子舒心跳蓦地快了起来,一瞬间脑子里划过各种可能,顾湘怎么会在这里,她受伤了?温客行又到哪里去了? 他深吸口气,强行按捺住自己,小心地从人群中退出来,潜到那巨石后,慢慢地俯下身,僵立了一会,这才弯下腰,手指轻轻地探到少女的鼻息下——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没有意义,顾湘的身体都凉了,那能说会笑的脸上再没了生气。 半晌,周子舒才直起腰,将胸口憋得紧了的这口气吐出来,狠狠地撕下脸上的蒙面和易容,心道见鬼了,温客行他去了什么地方? 而与此同时,蝎子得意完了,也不由得一愣,他也发现这里并没有那鬼谷谷主。 吊死鬼薛方到如今这步田地,竟还能不出现,而鬼主又不见了人影——这好像一朵阴云笼罩在了蝎子头上似的。 他越想越不放心,越发觉得场中剩下的人都不足为虑,于是叫过一个毒蝎,如此这般地嘱咐一番,要亲自带人去搜风崖山。 他忌惮的人,如若不看着他们死在自己面前,心里决计难安。 莫怀阳还以为自己逃脱了,他在风崖山上奔出了半个多时辰,才要松口气,忽然,耳畔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莫怀阳猛一抬头,登时吓得往后倒退了一大步。 温客行整个人好似活阎王一样,慢慢地从林子的另一端踱步出来,手中捏着一把不知从哪个死人手里捡起来的剑,只用一只手提着,剑尖拖在地上,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口中道:“莫掌门,在下受人之托,来送你一程,请。” 他每走一步,破烂的袍袖便拖在地上,留下一丝细细的血痕,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似乎是硬拖着半边行动不便的身体似的,说话间脸上的一道细小的伤口崩开,又流了血,温客行轻轻地将那落下来的血迹舔干净,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莫怀阳咬了咬牙——他知道温客行这是强弩之末,鬼谷谷主,难不成还是神么?他一个人被几大高手围攻了几个时辰,又中了赵敬临死前砍出的一刀,旁人早该蹬腿闭眼了,不信他还有什么能耐。 可即使这样想着,小腿却仍是有些发颤。 温客行歪过头,轻笑起来。莫怀阳忽然狂吼一声,历代掌门手中的清风剑出鞘,使出毕生绝学,将剑招耍得密不透风。 温客行出招了,他一只手并不利落,这一招十分凝滞,手中破剑竟被清风剑搅成了几段,莫怀阳心里一喜,回手削向他卧剑的胳膊,然而眼前的人却只剩下一道残影,忽然不见了。 莫怀阳心中大叫不好,下一刻,脖颈却忽然一凉,他整个人僵住了。 温客行手上的一截断剑卡在了他的喉咙上,冰凉的手指似乎触碰到他的皮肤,温客行叹了口气,小声道:“我没力气了。” 随后将手往前一送,莫怀阳脖子上的血喷出老远,他浑身抽搐着倒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很快血便放干净了,人也不动了。 温客行似乎再也站不住,踉跄了一下,颓然坐倒在地上,心里茫然地想着,对不起阿湘,叫这个人死得这样容易。 阿湘,那么烦人的一个小丫头……暗无天日的十几年来,他身边唯一的活物,没了。 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怪不得没见到谷主呢,原来在这里乘凉。” 温客行觉着应该站起来,将这个人杀了,然后活下来,可是他忽然提不起一点力气来,只是觉得累,木然地转过头去,望向笑得不怀好意的蝎子。 二十年忍辱负重,想做的事如今都做成了,便要死在这里了么? 第七十七章 终极(下) 尽管温客行狼狈得一副有进气没出气的模样,蝎子却还是在距离他两丈的地方站住了,满面堆笑地站在那里,啧啧称奇道:“想不到啊想不到。” 温客行竟也能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问道:“想不到什么?” 蝎子摇摇头,说道:“鬼主,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能耐,竟有落到这等地步的时候,这世间的事,谁说得准呢?” 温客行吸进去一口气好像只能到达胸口,所以声气极弱地答道:“蝎子兄这句话说得太不对了,我做鬼主八年,从未睡过一天安稳觉,风光个什么呢?” 蝎子想了想,点头道:“正是,不错,咱们这样的人,反而没有凡夫俗子那样快活无忧的日子。” 温客行看着这位超凡脱俗的人,轻笑道:“我不敢和蝎子兄这样经天纬地的相提并论,我睡不好觉,只不过是因为怕别人杀我罢了,现在……终于不用再怕了。” 蝎子点头道:“不错,你就要死了,自然不用再怕死。” 温客行忽然问道:“老孟——你杀了他?” 蝎子嗤笑一声道:“我不杀他,难不成等着他来杀我?鬼主,你那忠心耿耿的老奴才,可是一心要至你于死地,你何苦挂心着他呢?” 温客行闻言点点头,又问道:“谷中……还剩多少活口?” 蝎子觉得他担心得实在多余,却还是说道:“还剩多少活口,还用得着说么?姓赵的干掉一半,剩下一半伤兵,自然是落到了我的手里了——想不到鬼主这样宅心仁厚,自顾都不暇了,还念着谷中之人的死活。历代鬼主……你可真是最有情有义的一个了。” 温客行无声地笑了起来,那表情有一些奇怪,却还冷静地说道:“蝎子兄,恶鬼便是濒死,那也是恶鬼,恐怕不好对付。” 蝎子毫不在意地说道:“我手下有的是死士,死上几十几百不算什么,我不在乎。” 温客行合上眼,口中道:“好,蝎子兄好魄力,好大的手笔,不愧是一代枭雄……老孟啊,人最可悲的地方,不是别的,就是明明身在局中,却总以为自己是执子之人,岂不是很可笑么?” 他最后几个字只看得到嘴唇掀动,几乎难以听清,蝎子见状,好像放了心一样,往前走了一点,同意道:“不错,鬼主是看得开的人——把你的钩子给我。” 他一伸手,立刻有人递上兵器,蝎子收敛了笑容,看着靠在树上,行动都已经困难的温客行,说道:“鬼主这样的人,是应该我亲自动手的,假手旁人,未免不敬。” 他说着,便将钩子横于胸前,慢慢地走上前去,低声道:“黄泉路上,请鬼主先行一步了。” 言罢,便将那钩子高高举起,温客行睁开眼,平静地望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好像是一潭死水,好像要死的人不是他一样。 忽然蝎子只觉一股劲风自一边袭来,那杀意太过明显,他被杀气所激,汗毛都竖了起来,大喝一声将钩子高高扬起,格了一下,来者是个黑衣人,毒蝎打扮,却并未蒙面,手中一柄软剑,竟避过钩子,跗骨之蛆一般地缠上蝎子手臂,蝎子惨呼一声,手臂被软剑卷了起来,生生地从他身上落了下去。 蝎子身后的几个毒蝎见状立刻训练有素地为了上来,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的动静,叫人眼花缭乱,一眨眼的功夫,便尘埃落定了:一个人站着,几个人躺着,无论死活,每个躺着的人都被削去了一只拿兵器的手臂。 温客行看清来人,却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傻子,你来干什么?” 周子舒拿眼角扫了他一下,冷笑道:“来给你这疯子收尸呗。” 周子舒身上的七窍三秋钉被大巫的药压制,此刻功力已经恢复到他全盛时期的九成,便是正面单打独斗,蝎子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何况他刚刚出手那一下可谓是暗中偷袭。 他转向蝎子,白衣剑尖微垂,略有些生硬地道:“我的人你也敢动?” 温客行呆呆地看着他挡在自己面前的背影,垂在地上的手指竟微微有些颤抖起来。 蝎子疼得面色惨白,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来,勉强道:“啊……是周兄,竟不知周兄大驾光临,我的错。” 他阴测测地看了两人一眼,挥手道:“高手在此,我等便不自讨没趣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撤!” 几个还活着的毒蝎,连滚带爬地起身,飞快地跟着蝎子撤走了,周子舒却并没有追,只是转过身来,看着温客行。 温客行目光闪了闪,却只是笑道:“你还是小心为……” 他话音未落,周子舒目光一凝,身子一旋,手中白衣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叮”的一声,和什么东西碰了一下,随后身后的林子中一声闷哼,周子舒摇摇头,叹道:“同样的招数,对同一个人用两回,所谓的毒蝎们其实就会这么三斧子么?就凭这个,也配和四季庄相提并论?” 温客行痴痴地看了他一会,笑了起来,忽然伸出一只手去,凌空抓了一把。 周子舒皱眉问道:“你干什么?” 温客行低声道:“你身上……有光,我抓来看看。” 周子舒微微挑挑眉,双手抱在胸前,靠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忽然问道:“其实……没有什么吊死鬼薛方吧?” 温客行就笑了起来,他仍是痴迷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微微松开一点,好像有什么会从他空空如也的手掌中漏出去一样,他声音依旧极低,气如游丝,好像随时可能中断,道:“你看出来啦。” “那真正的钥匙呢?” “折了,叫我从山顶扔了下去。”温客行眯起眼睛,缓缓地说道。 周子舒点点头,忽然觉得啼笑皆非——没有钥匙,有琉璃甲也是枉然,风崖山上争得你死我活,最后把自己都争成了尸体的人到死也不明白,他们争夺的东西,其实是一堆废品。 温客行轻轻地说道:“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暗中扶植起孙鼎,不然那么一个烂泥糊不上墙的莽夫,凭什么能和无常鬼吊死鬼分庭抗礼呢?” “然后你在他们争斗到白热的时候,引诱吊死鬼去偷钥匙。” 温客行笑起来,小声辩解道:“我没有,是他们都想要而已——三十年前,鬼谷中大大小小的恶鬼们便开始垂涎武库,琉璃甲分属五大家族,恶鬼们羽翼未丰,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从钥匙下手。” 他偏过头去,咳嗽了两声,带出些血丝来,温客行轻轻地伸手抹去脸上的血丝,接着道:“当年,容夫人把钥匙交给了我爹,他们都以为在场的只有他们三个,容夫人死了,龙雀保守这个秘密直到死,若是如此,天下太平了,可不好么?” “还有第四个人?”周子舒皱皱眉,迅速反应过来,问道,“是赵敬?他……当年没有实力,又不能对正派中人开这个口,便暗中联合了鬼谷?” “大概吧——反正他们都死了。”温客行冷笑了一声,沉默良久,才深吸一口气,说道,“可笑的是,容夫人他们为了保密,到最后也没有告知我爹,交给他的钥匙是什么,我爹只当做是一件十分重要又不能丢的东西,便带着我娘躲进了一个小村子,躲了整整十年……可是啊,我九岁那年,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很不吉利的事,一只猫头鹰……” “行啦。”周子舒开口打断他,沉默了一会,又放柔了声音,说道,“行了,都那么多年了,你不要……” 温客行自顾自地说道:“我爹娘觉得是他们连累了村子里的人,要同他们死战到底,只是连夜要将我送走,我不放心,自不量力,偷偷跑了回去。我看见……” 他叹了口气,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渺茫黯淡的天光,说道:“我看见啊,我爹的身体,断成了两截,我娘倒在一边,头发散乱,衣服也瞧不出原先的颜色,顶着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鼻子被削了去,五官的轮廓都看不出了,身上被一杆枪从前胸穿到后背,自蝴蝶骨下而过,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她的么?” 周子舒默默地看着他不言语。 温客行便说道:“我小时候就喜欢美人,觉得我娘是天下第一等的大美人,喜欢粘着她,叫她背着我,看惯了她背后的蝴蝶骨,就死也不会忘了。” 周子舒道:“钥匙这么落到了鬼谷手中,你又是怎么……” “我?”温客行挑挑眉,忽然笑了起来,他越笑声音越大,最后喉咙里竟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已经不知道他这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了,“我么?我在路上跌了好几跤,早就脏兮兮的泥猴一般,那些恶鬼们看过来的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傻愣愣地站在那,一个人过来抓我,我下意识地便咬了他,他叫了一声,说‘这是个小疯子’。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有一个女人说,要扒了我的皮,回去做一件人皮袄,我怕极了……便想了个法子。” 周子舒喉头微微动了一下,眉尖微蹙,却到底什么都没说。 天已经黑下来了,四下静谧极了,温客行又咳嗽两声,低声道:“我呀,就在他们众目睽睽之下,走了上去,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咬着我爹的尸体,很不好咬,要撕扯半天才行,然后将他的血肉吞进了肚子里……也算,给我自己留一点念想,我本来不就是他的骨血么?他们看着我,慢慢地就不笑了,最后被我咬了的那个男人做主,说我天生就是个小鬼,不应该留在人间,便将我带回了鬼谷。” 周子舒俯下身来,一只手放在他的侧脸上,或许是失血,温客行的眼神有些涣散,皮肤极冰冷,感觉到温暖,不自觉地歪头在他手心上蹭了一下,几无声息地说道:“我在这里整整二十年,头十二年,是拼命地活下去,拼命地往上爬,拼命地……后八年,终于爬了上来,便准备我的大事。” 周子舒道:“你暗中帮着孙鼎,将吊死鬼逼到绝境,诱导他去盗走钥匙,尾随而至,杀了他,然后将他的尸体和钥匙一并处理掉,造成了薛方出逃的假象,叫鬼谷倾巢而出,追杀薛方,看着孙鼎和老孟各怀心思,看着他们……” 温客行打断他道:“这世上,能毁了鬼蜮的东西,只有一样。” “是人心。” 温客行猛地侧过脸,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内息一阵翻滚,窒息的感觉随之漫上来,忽然,一只手贴在他后心上,一股柔和的内力瞬间散在他的七经八脉中,他神志微微清明了一些。 周子舒见他缓过一口气,即刻收功,轻声道:“你这是脱力了,不过外伤比较严重,要包扎止血,不然我不敢帮你运行内力。” 他看着温客行的眼睛道:“我问你,你想不想活?” 温客行沉默地看着他,良久良久,问道:“你……会走么?” 周子舒微笑起来,摇摇头。 温客行死命一咬牙,攥住他的手,硬生生地将自己撑了起来:“活——”他说道,“我为什么不想活,我为什么不能活?!这世间厚颜无耻之人、大奸大恶之人都活着,我为什么、我为什么不能活着……我偏要……” 这一口气再也难以续上,他身子一晃,喘息不止,周子舒叹了口气,封住他的穴道,将他整个人抱起来,往山下走去。 他将一身是血的温客行带到了小镇上,足足耽搁了两天,温客行才清醒过来,勉强能进些饮食。又过了几日,周子舒便雇了一辆马车,带着他往洛阳方向走,才要出发,正好碰上了高小怜和张成岭。 张成岭还呆呆的,一见到周子舒,立刻扑上来痛哭了一通,抽抽噎噎地道:“师父……曹大哥他……” 高小怜也红了眼圈,周子舒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知道。” 手掌按在他头顶上,安抚着他。接着,张成岭又爆出一句:“师父……我、我还杀了人……我杀了人……” 周子舒手一僵,靠在马车里的温客行也将目光移过来,有些惊异地看着这小鬼。 高小怜攥着拳头道:“也有我的份,你别哭了,那个人是坏人,该杀!我们在风崖山上迷了路,碰见了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男人,跟了一阵,才知道他竟是毒蝎的头头,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那人断了一条手臂,好像还中了毒针……” 周子舒的脸色就十分好看了,温客行忍不住低低地笑起来。张成岭补充道:“然后那个人好像压不住手下的毒蝎们,他们就内、内讧了……” 温客行低低地问道:“你们趁乱做掉了蝎子?” 张成岭支吾一声,觉得虽然对方是坏人,自己这种趁人之危的行为也十分无耻。 温客行大笑起来——这就是举头三尺有神明。 后来高小怜擦干了眼泪,和他们告了别,回高家庄去了,这女孩子经历过种种,已经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张成岭随着周子舒二人一同到了洛阳,与七爷和大巫回合后,带着容炫和容夫人的骨灰上了长明山。 调养了一个月,大巫才开始为周子舒取钉、重接经脉。 那一天长明山忽然天降大雪,温客行站在屋外,好像哪怕听见里面的人叫一声,心里也安稳似的。七爷忽然在身后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放心吧,对别人,是三成把握,对子舒,是不会有闪失的。” 温客行回过头来看着他,七爷笑道:“他既然下得了手、忍得过当年自己给自己钉进去,难不成还会怕拔出来么?他呀……” 他后面的话音隐了去,脸上却露出一点怀念着什么一样的笑容来。 七爷似乎有种奇异的魅力,让人站在他身边,便随着他安静下来,不过温客行心里只安静了片刻,便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心想这个小白脸,长得真像狐狸精,要好好提防才行。 倒弄得七爷十分莫名其妙。 周子舒在整整昏迷了三个月以后,终于醒了过来。他只觉得全身像是卸下了一套沉重的枷锁一样,整个人都轻了起来,除了右手——右手被人紧紧地握着,那人似乎疲惫之至,正靠在一边打盹。 周子舒一时恍惚,思及前因后果,恍如隔世。 然而他最终却只是盯着两人相握的手看了一会,轻轻一笑——原来昨日已死,经年路过,也不过在等这样一个、可以朝夕以对、执子之手的人。 ——正文完—— 第七十八章 番外 长明山上终年积雪,放眼望去,所有的东西都是白茫茫的,云雾在脚下,周围是几个小茅屋,一个小院,如世外仙人住的地方一般。 七爷在煮酒。 一股醇厚的香味透过窗幽幽的飘出老远,正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这人好像就算是沦落到深山老林里,也能把日子过得风雅舒服。 大巫手执一本书卷,坐在他身边,偶有疑惑,便抬头问上两句,七爷垂着眼,盯着那小小的火炉,每每被问及,竟是连想都不用想,便信手拈来——他当年若不是生在王府,就凭这满腹诗书,也足够考个功名了。 大巫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边去握他的手,低声问道:“冷不冷?” 七爷手拢着火炉,闻言摇摇头,望向窗外,忽然笑道:“你瞧这地方,称得上一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住上些日子,我便都不知今夕何夕了。” 大巫心中一动,问道:“你喜欢这里么?” 七爷斜了他一眼,笑道:“我若说喜欢,你难不成还要陪我住下来不成?” 大巫思量了一会,正色道:“眼下路塔还年幼——但是你若是真的喜欢这里,我便回去好好教导他,再过个两三年,就把南疆交给他,再陪你回来住,你说好不好?” 七爷愣了一下,忽然“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轻轻地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嘀咕道:“你真是给个棒槌就当真哪,谁要住这鬼地方,天寒地冻的,还是南疆热闹。” 他一低头,笑道:“可以喝了。”便伸手将酒杯拿出来,细心地斟上了两杯,递给大巫一杯,自己端起一杯,凑到鼻下,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说道:“所谓一冷遮百丑,唯有煮后依然醇香者,方为上品,有道是‘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人世间百般愁肠,唯有此物可解,乃是……” 他的话音陡然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打断,七爷叹了口气,以诗下酒的雅兴顿时被一扫而空,闷闷地自己饮了一口,小声骂道:“这对跳蚤,一天到晚没个消停,我瞧周子舒也没事了,过两日咱们还是告辞吧。耳根都不得清净。” 张成岭练功,通常是闹不成这么大动静的,一般这种大有要拆房子的折腾,都是他那两个师父在过招。 大巫说只要能醒过来,便是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周子舒不愧是久经摔打的,醒过来是娇弱了两三天,可还没有十天半月,便已经能爬起来了,又过了几日,他精神好了一些,能跑会跳了,便开始不消停了。 两人也不知道整天是谁招惹谁,反正用七爷的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从早闹腾到晚,便是老老实实地坐下吃顿饭,也能从一开始的拌嘴耍贫上升到两双筷子互掐,七爷一开始瞧着有趣,后来烦了,再不肯和这两只马猴一桌吃饭,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七爷颇为纳闷地感慨道:“子舒以前那么稳重的一个人,怎么就……唉,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大巫露出一点笑意,说道:“其实也好,重塑经脉经过剧痛,再要梳理开,也困难得很,这里又是极寒之地,一般人能恢复到自由行动已经不易,周庄主也不单是在活动,他这是强行把经脉拉开,虽说这时候痛苦一点,将来是有好处的。” 温客行一掌折过周子舒肩膀,像是想将他整个人困在怀里,周子舒借力整个人从他的一条胳膊上翻了过去,人还未落地,一脚撩上温客行的下巴,迫得他后退一步,随后弹指如风,出手暗算,温客行不小心中招,膝盖软了一下,险些单膝跪下来,却在跌倒的瞬间往旁边一滚,一把捞过周子舒的小腿,两人便滚做了一团。 反正地上除了冰就是雪,七爷大巫和张成岭都躲他们俩远远的,也干净,不嫌脏,滚了几圈,温客行便一脸贼兮兮的笑容将周子舒压在下面,双手撑在他头两侧,问道:“这回你服不服?” 周子舒重伤初愈,到底不如他体力好,微有些气喘,说道:“……你这招太贱了。” 温客行贴近他,压低了声音笑道:“明明是你先暗算我的。” 周子舒忽然道:“哎,老温。” 温客行“嗯”了一声,在他脖子上舔了一下,问道:“什么?” “我说……” 周子舒好似漫不经心地说了几个字,温客行没听清楚,有些疑惑,问道:“嗯?” 他这一闪神,胸口上便挨了一肘子,温客行闷哼一声,瞬间被掀下去,天旋地转了一圈,双手被周子舒背到身后,压制到地上,周子舒学着他刚才的流氓样子往他耳朵里吹了口气,轻笑道:“怎么样,这回你服不服?” 温客行费力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阿絮,你难不成是要绑着我么?” 周子舒挑挑眉,笑道:“好主意。” 便伸手要去敲他的穴道,见他暂时被定住,这才微微放松,坐在一边,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感慨道:“小娘子,为了制住你,为夫可是出了一头汗啊。” 一只手却忽然伸出来,贴到他额头上,只见那本该一动不能动的温客行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口中道:“咦?我瞧瞧,真出汗了?可别着凉。” “你竟然会移穴!” 周子舒一惊之下人已经滑出去一丈远,戒备地看着他。温客行冲他抛了个媚眼,说道:“我会的多着哪。” 然后再次扑上去,两个人继续惊天动地的开掐。 于是其实大巫到底还是误会了一点,他们之所以一天到晚地打,经脉什么的是一方面,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一件亟待解决的问题——胜负未分,上下不定,各自心里都有火,只能一边较量,一边发泄。 张成岭一开始还屁颠屁颠地跑去围观,想着能学点什么,后来发现战斗太惨烈了,能学到的除了“黑虎掏心”“猴子偷桃”,就是“乾坤大翻滚”之类的招式,实在没有什么参考价值,便感慨着果然是高手,都返璞归真了,于是老老实实一招一式地去练他自己的功夫了。 少年心里还纳闷,师父老嫌自己招式难看,自己不也跟着温前辈时常在地上滚来滚去、十分不雅的么? 两大高手彻底沦为两大流氓,在无意中,不小心将误人子弟进行到底了。 他们两人只有每日周子舒傍晚服药以后,才会休战。大巫因人施药,对那身娇体弱承受不住的,下药便也轻缓,对周子舒这样怎么折腾都没事的,下的就都是虎狼药,每日他服药以后,都有那么一会身上难过得很,咬牙挺上一会,过了药劲,身上总都是大汗淋漓。 随后清洗一遍,也就歇下了,养足了精神好第二日继续上蹿下跳。 周子舒最后一次用药之后,第二日,大巫便和七爷告辞离去了,虽说南疆向来民风淳朴,又有巫童路塔坐镇,这一遭到底也是出来得太久了。送走了两人,周子舒第一天不用忍受那喝下去像被凌迟一样的药,这天晚上便出了奇的平静。 温客行拎了一壶酒进屋,拿到周子舒面前晃了晃,对方毫不客气地接过去,他便蹭过去黏在周子舒身边,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周子舒的侧脸看。 周子舒被他盯得毛毛的,咽下一口酒,问道:“你看什么看?” 温客行笑道:“你不怕我下药?” “什么药?” “你说什么药?” 周子舒瞥了他一眼,嗤笑道:“你才不敢,给我下春药,就不怕我狂性大发把你办了?” 温客行装作为难地皱了皱眉,说道:“是呢,还真有点麻烦。”他托着下巴上下打量了一下周子舒,摇头叹道,“你干脆让我一招得了,不然我看再这么下去,咱俩都得当和尚去。” 周子舒瞟了他一眼,说道:“怎么不是你让我一招?” 温客行一只咸猪手慢慢地伸到他的侧腰上,暧昧地上下滑动,低声道:“我让你几招都行,不过……” 手腕被周子舒扣住,两人控制着力道以免把房顶拆了,便在房中又掐了起来。 张成岭练功回来经过,见怪不怪,知道他们俩又在打架,心里想道,在一起不就是要好好过日子的么,天天掐来掐去的像两个小孩似的,这么看着可真不着调,于是沧桑地叹了口气,默默地转身回房了。 三百回合过后,两人都力有不待,于是暂时停手,温客行抢过酒壶,大口地灌了几口,呼出口气,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摆摆手道:“不来了,今天没力气了。” 周子舒松了口气,可算等着这大爷这句话了,便坐在床沿上,把他往里推了一下,说道:“给我腾个地方。” 温客行往里挪了挪,仰望着床幔,好像忽然出起了神,发呆了半晌,才道:“阿絮,你过一阵子,完全养好了,陪我下一趟山吧?” 周子舒闭目养神,闻言“嗯”了一声,道:“我现在就差不多好了,能下山——你干什么去?” 温客行沉默,周子舒等了半晌,微微有些奇怪,睁开眼,偏头一看,他还是那样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目光直直的,便道:“怎么?” 温客行眼皮颤动了一下,勉强笑了笑,低声道:“没什么,当年我爹娘曝尸荒野,连个衣冠冢也没有,我不孝,二十多年了,没回去看看,总该……” 周子舒叹了口气,慢慢地伸手环住他的腰,温客行乖顺地侧过身来,一手拢过他的后背,手指搭在周子舒的蝴蝶骨上,无意识地描摹着那骨的轮廓,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闷闷地说道:“还有阿湘……” 周子舒道:“你在镇上养伤的时候,我回去过一躺,找到了她和小曹……一并,入土为安了。” “多谢。”温客行含糊地道,他搂着周子舒的手似乎紧了紧,几不可闻地说,“我这半生,都是孤家寡人一个,本以为有阿湘……可阿湘也没了,那时候你一直不醒,我没有大巫那么笃定,我想,万一你……我……” 周子舒忽然惊觉肩头似乎有湿意,他忍不住低下头去,可温客行却一挥手,将灯熄了,带着些许哽咽的音,低低地道:“别看我。” 周子舒从来不怎么会安慰人,只能任他将自己搂得紧紧的。 慢慢的,温客行的手开始在他身上游走起来,周子舒有些不适,可是那人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只是一直叫着他的名字,好像极不确定,带着微许惶恐与急迫一样,周子舒心里叹了口气,想着,算了,怪可怜的,让他一次就让他一次吧。 他用了极大地克制力,放松了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毫无防备地把自己交给另一个人,发丝纠缠,耳鬓厮磨时只有那人有一点哀求似的低语:“阿絮,以后不要走……” 纵使极寒之地,也有丝丝暖意,自放下的床帐下悄然传出,仿佛可以开出一朵花来。 第二日清早,周子舒难得睡得迟了,温客行睁眼看着怀中的人,脸上露出一点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一动,周子舒便醒了,只觉得身上没一个地方对劲,自己整个人还被某人死死地抱着。 他张嘴便想骂人,温客行早防着这手,在他睁眼的一瞬间,便把志得意满地笑容给憋了回去,神色复杂又显得百感交集地深深地望进周子舒的眼睛。 周子舒这未出口的骂娘便在瞧见对方红彤彤的眼圈时,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生硬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嘀咕道:“你要起来自己起来,别吵我。” 温客行立刻从身后环住他,重新躺了回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收敛了装可怜的表情,心里美滋滋地想道,心肠软比腰软还招人喜欢哪。 可他美了没有片刻,就又发起愁来,偷偷睁眼瞟了一眼旁边的人,心想,不过……难不成以后每次想……都要装模作样地哭上一场? 这好像……有点悲剧啊。 番外二 前世今生 有的人死了,回想过自己的一生,觉得了无牵挂,三魂七魄便散了去大半,跟着勾魂使浑浑噩噩地上了黄泉路,走一道,一路走一路忘,不知今夕何夕了,便到了奈何桥。再端起那碗忘情水,前世便彻底过去。 为善的,论功德,作恶的,下阴曹,该投胎投胎,该转世转世,再入轮回,一了百了,仍是心智洁白如雪,从头再来。 所以人在合眼前,有什么心愿未了,活着的人都会尽量满足,省得他走在黄泉路上多受罪。 还有人死前执念未了,魂魄跟着走了,也是不情不愿,为那阳世三间功名利禄的,便叫他到那黄泉里洗上一遭,想通了,再叫摆渡人拉上来,送去投胎。 活人的事,死人不操心。 黄泉路有多长——多长能忘得了,就有多长。 唯有忘不了情的,走上四千四百四十四丈长,仍在回头,便在奈何桥底下一字排开,等他要等的人,有时候等一两天,有时候一二十年,有时候是凡人一辈子。 有等了人来的,那人却浑浑噩噩,已经不再记得自己,偶有记得的,却是一个青春年少,一个垂垂老矣,纵使相逢应不识,落得个执手相看泪眼,一边的鬼差就催开了:“二位,时辰到了,上路喽——” 尘世情爱,总是爱说些山盟海誓,可不过几十年的光景,不过死生一轮回的光景,便你是你、我是我了,想来岂不可笑么? 这话是曹蔚宁蹲在奈何桥边,听着鬼差说与孟婆的。 鬼差自称生前姓胡名笳,是个爱感慨的,曹蔚宁就听着他缠着孟婆喋喋不休,孟婆也不理会,自顾自地盛着汤,奈何桥幻化不止,传说喝下去的忘情水有多少,奈何桥就有多宽,一杯忘世,尘归尘土归土。 鬼差胡笳唠叨了半日,不见那孟婆抬个头,便凑上来,与曹蔚宁搭话:“小子,做什么不喝汤呀,也等人?” 凡人福薄爱浅,皆是庸庸碌碌,难得有这么一个清醒的,便是幽冥鬼仙,也愿意与他多说几句。 “啊……”曹蔚宁还是头一回和鬼差说话,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哈哈,是呀,您这是……” 胡笳完全没有和他交流的想法,大概只是闲得发闷,想找个人倒倒话,直接打断他说道:“以前也有个人,在这等人,一等,就等了三百年哪。” 曹蔚宁一愣,颤颤巍巍地问道:“三、三百年……谁活那么多年啊?他等的人,别是姓叶吧?” “唉,你管他姓什么呢,姓什么叫什么都一样,这辈子姓皇姓帝,往那轮回泉里一跳,下辈子说不定就姓猪姓狗了呢,谁知道。”胡笳摆摆手,指着三生石道,“他呀,就坐在那,等了三百年,回到了一开始和那人相识的地方,可是呀,怎么样呢?” 曹蔚宁捧场地问道:“怎么样了呢?” “另择良配。”胡笳唏嘘道。 这时,孟婆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胡鬼差,慎言。” 胡笳“噫”了一声,说道:“也罢,此人乃是帝王将相之流,自有缘法,说不得——小伙子,你又等什么人呀?” 曹蔚宁道:“我等我媳妇。” 胡笳并不觉得稀奇,只问道:“你死的时候,你媳妇多大年纪啦?” 曹蔚宁老老实实地道:“十七。” “十七……当年我死的时候,家里也有个十七的小媳妇,可惜啊……”胡笳摇摇头,年代太久远,他已经记不清他那小媳妇的模样,对曹蔚宁说道:“我劝你呀,还是别等啦,她这一辈子还长着呢,等她下来,都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了,早不记得十六七岁的时候的那个男人了。我见过好多人,等来等去,也不过期待一场,伤心一场,你啊,趁早想开点,灌它一缸孟婆汤,什么媳妇小妾的,全忘光了。” 孟婆再次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说道:“胡鬼差,慎言。” 胡笳灰头土脸地闭嘴了,却见曹蔚宁笑了起来,说道:“那正好,我就盼着呢,最好她一点也想不起我长什么模样了,了无牵挂乐乐呵呵地从我眼前一过,我看见她过去了,也就没牵挂了。” 胡笳奇道:“你不觉着不甘心么?” 曹蔚宁奇哉怪哉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那有什么可不甘心的,那是我媳妇,又不是我仇人,看着她好,我不高兴么?” 胡笳哑然片刻,笑道:“你想得开。” 曹蔚宁抓抓头发,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可不是么,我这辈子没别的好处,就是凡事想得开……唉,只是有一样,我是被我那师父给打死的,我怕我媳妇想不开,跟他没完没了。” 胡笳奇道:“你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你师父要打死你?” 曹蔚宁说道:“咳,还能为什么,正邪势不两立那点事呗,说我媳妇是鬼谷的恶人,我又非要跟着她走,师父一怒之下,脸面下不来台,就把我打死了。” 他那口气竟颇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轻松劲,一点也听不出是在念叨自己是怎么死的,胡笳来了兴致,蹲在他旁边,问道:“你不记恨?” 曹蔚宁指着一边带着鬼魂往这边飘的一个勾魂使,说道:“我一路听着那位大人嘴里念着‘尘归尘,土归土’过来,心里就觉着,有多大的冤仇,也没啥好恨的了,都入土为安了,恨个什么劲,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么?” 胡笳抬眼望过去,只见黑无常一张黑面悠悠地从眼前飘过,便小声感叹道:“哎呀,你不要听他们的,我们阴间的勾魂使呀,从来都只会说什么一句,说了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就没换过……” 孟婆的目光再次直勾勾地瞪过来,第三次面无表情地道:“胡鬼差,慎言。” 胡笳叹了口气,指着孟婆悄声对曹蔚宁道:“看见没,咱们这孟婆也是,我在奈何桥上来来回回几百年了,她来来回回就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胡鬼差,慎言’,这阴幽之地,可真是寂寞。” 曹蔚宁笑了笑,一边听着耳畔这位寂寞了的鬼差大人念叨,一边往来路望过去,想着阿湘若是变成了个老太太从那边过来,会是什么样呢?肯定也是个精神头十足的老太太,又利落又泼辣,她…… 忽然,曹蔚宁站直了,眼睛睁得圆圆的,他看见不远的地方,那熟悉的少女正一蹦一跳地跟着勾魂使往这边来,她一边走,一边还没完没了地围着勾魂使问话,那勾魂使定力十足,闷头走路,并不理会她,逼得急了,也就一句“尘归尘,土归土”。 曹蔚宁张张嘴,叫道:“阿湘……” 顾湘脚步一顿,偏过头看过来,一时间怔住了,先是像想要哭,末了却全憋了回去,只化成一张大大的笑脸,小鸟似的向他扑过来,叫道:“曹大哥,我就知道你等着我哪!” 曹蔚宁像是已经一辈子没见过她了一样,紧紧地搂住她,可又想,阿湘这个样子来了,没变成老太太,那不就是夭折了么,便又着急难过起来,百感交集,眼泪便下来了,落到黄泉水里,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连那摆渡人都惊动了。 胡笳闭了嘴,带着一点悠远的笑意,看着相拥的两人。 唯此奈何桥头相遇,像是绵亘到地老天荒一般。 桥上另有鬼差叫道:“二位,时辰到了,上路喽——” 就像个尽忠职守的钟摆,年去年来,嘴里只有这么一句话。 顾湘从曹蔚宁怀里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向那桥上的鬼差,骂道:“催什么催?你他娘的叫魂啊?!” 桥上那位愣了,心说,这可不是在叫魂么? 胡笳却笑起来,点评道:“好个泼辣的小娘子,小伙子,家有悍妻呀。” 曹蔚宁带着泪水,嘴里却还乐呵呵地客气道:“惭愧惭愧。” 胡笳站起身来,指着奈何桥道:“行啦,上路吧,别误了投胎的时辰,误了一时片刻,大富大贵便成了路边乞丐也说不准,你们二位若是缘分不尽,来生也是可以再续的。” 说完,便将他二人引上奈何桥,在孟婆的孟婆汤前站定,顾湘迟疑了一下,说道:“这喝下去,可就都忘了,婆婆,能不喝么?” 孟婆一张木头似的美人脸看着她,默默地摇摇头。 鬼差胡笳道:“小姑娘,你不喝孟婆汤,下辈子是要当牛做马的,喝了吧。” 顾湘眼圈倏地又红了,低着头,任人怎么劝,也不愿意动一动,胡笳有些不忍,便向孟婆道:“您看,给行些方便吧,这也不容易,咱们这地方,几千年几百年,不见得看见一对有情人能终成眷属的,实在是……” 孟婆道:“胡鬼差……” 胡笳忙接过来:“是是,我慎言,我慎言。” 孟婆迟疑片刻,忽然从怀中取出两条红线,摊在手里,递到顾湘面前。顾湘一愣,胡笳忙在一边道:“小娘子,快接过来呀,孟婆她老人家这是发慈悲啦。这是几世也不见得能修得到的机缘哪。接过来,系在手腕上,下辈子省得相见不相识。” 顾湘忙接过孟婆手上的红绳,笨手笨脚地系在曹蔚宁和自己的手腕上。两人这才一双手相携,一同饮下那忘情水,再入轮回。 身后听着那勾魂使悠远的声音:“尘归尘,土归土——” 还有胡笳的感慨:“问世间情是何物——连孟婆都开眼了。” 孟婆只得继续道:“胡鬼差,慎言。” 十五年后,洛阳城里,李员外家的小姐行及笄礼,李员外早年的结拜兄弟宋大侠带着独子前来,一为贺寿,二位提亲。 这对小儿女襁褓里的时候,养在一起过,大人们哄孩子,就发现这两个小家伙,一个左手上有一道红痕,一个右手上有一道红痕,这岂不是胎里就带来的缘分么?于是订了娃娃亲。 正是青梅时节,有那郎骑竹马来—— 这是凯旋7958姑娘在群里点的,阿湘和小曹的番外,奉上。 番外三 白衣江湖 传说天人寿数将尽,会 有五衰,于极乐之境待得习惯了,会恋恋不舍,会起嗔心。《六合心法》中说,一旦“天人”饮食人间烟火,便现衰相,须发尽白,而气渐弱,而体渐衰,繁华不再,行将就木。 叶白衣眼下便感觉到了这种情况,他头发一天比一天白,好像是有人拿着刷子,在看不见的地方一下一下地刷着,随手一拢,便大片大片地掉下来,有时候人会犯糊涂,会忘了自己刚刚在什么地方,又要往什么地方去。精神也差了,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有时候睡着了,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也难睁开眼。 可他觉得自己很快乐,自由自在,没有半点嗔心,所以《六合心法》里说了什么,完全是扯淡的。 究其原因,大概是他从未把自己当成天人,他只觉得自己是个活死人。 下了长明山,对他而言,便是活死人睁眼活过来了,哪怕只是短短几年,哪怕他会重新步上凡人生老病死的路。 他每日吃很多东西,有时候赶很远的路,只为了尝一口某地方传说中一绝的小吃。古人说,食色性也,叶白衣已经老得没心情色了,便一门心思地扑在了食上。他不挑剔,什么都吃,什么都享受,便是路边小酒馆里,老板娘随便抄的一碗豆腐,也能让他仔细品味良久。 对于一个已经吃了百年冷食雪水的人来说,这世上的酸甜苦辣,全都那么弥足珍贵。 叶白衣访便了三十年前知道旧事的人,走遍了所有可能的路,总算找到了容炫和龙凤儿两人不起眼的坟冢,拿回了蒙尘的古刃龙背,又将两人的尸骨并在一起,火化入坛,托人送回了长明山。 他本来想阻止那些挣来抢去的人打开武库,可后来目睹一场闹剧,又觉得疲倦了……他们这些人的死活,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想自己只是个老得快死的老头子,这辈子没什么事好挂怀了,便终日无所事事,以走遍大江南北、吃遍天下为己任,也许直到有一天他走不动了,那就死在哪里算哪里。 对了,还偶尔怀念一下容长青。 容长青,是叶白衣这世上唯一一个朋友,已经死了三十年了。 可叶白衣还是能分毫不差地回忆起他当年的模样,他青春得意的模样,他少年轻狂的模样,甚至他呀呀学步的模样。 叶白衣骄狂了一辈子,不愿意记得无关紧要的人,有生以来唯一鲜明的记忆,便是关于那个人的。 容长青自小和他一起长大,和一出口就找打的叶白衣不一样,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相处起来叫人如沐清风的男人。喜欢美酒、名剑、美人、甚至诗书。给他一杯酒,天下人便都可以是他的朋友,可惜他真正的朋友只有一个——除了练功,就只会损人的叶白衣。 “鬼手”容长青的成名之作,便是大荒剑,那时容长青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并不在意,随手把这柄后来被人称为“剑中将军”的名剑送给了一个流浪的老乞丐,老乞丐给了他一壶猴儿酒,一本秘籍。 猴儿酒被他拿回去和叶白衣分了,秘籍,便是后世传说中《六合心法》的残卷。 后来叶白衣听说,机缘巧合下,那柄流落江湖的大荒落到了张家遗孤的手上,忽然觉得有些荒谬,好像他们这些人,这些事,隐隐约约地连成了一个圈子,死得死,老得老,成一部说不完的辛酸,却谁也没落下什么好。 容长青到底是个年轻人,天下几个习武之人,能抵挡那天人合一的魔力呢?可他资质不够——叶白衣有时候回想起来,觉得那东西,其实就是一部妖书,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陷阱,诱得人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万劫不复,或者万万人中有那么一个,被它选中,成了新的继任者,就变成了一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容长青天纵奇才,凭一己之力妄图补全六合心法,最后走火入魔。 那时叶白衣外出游历,正看上了长明山的地方,觉得人迹罕至,十分适合他偶尔闭个关,山下村民以讹传讹的“古僧”之名才刚叫出来。 容夫人当时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子,不惜名分,一步一步地背着容长青上了山,求叶白衣救他。 两人想尽了办法,毫无起色。最后叶白衣无奈之下,决定以命换命,要将容长青一身功力传到自己身上,谁知到了他这里,机缘巧合,竟真的叫他参透了那神乎其神的六合心法。 那么多人前仆后继求而不得,这天大的“馅饼”,带着一股子狗屎味,竟然就这样落到了一个抱着必死之念的人头上。 容长青是个至情至性的,他决定报答他的两个恩人——娶了容夫人,以及在长明山上,陪着叶白衣一辈子。 他是个傻子,不知道容夫人并不想在那种冷冰冰的鬼地方陪另一个冷冰冰的男人一辈子,也不知道,叶白衣……并不想他娶容夫人。 他是个傻子,用名剑换妖书是一件傻事,沉迷那妖书是第二件傻事,可其实前两件加在一起,也没有第三件那样傻。 世上还有比这再荒谬的事么? 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就是容长青的儿子容炫,是个和他老子一样傻的孩子,又是个和他师父叶白衣一样坚定的武痴。他结合了所有人的缺点,所以这辈子注定是个悲剧。 他不明白那习武之人终生所求的东西,就在他师父和爹爹手上,为什么那两个人都讳莫如深,听他们说,那是极危险的东西,可年轻人对危险的看法并不同于父辈。 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认为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别人做不到,自己能做到,别人会死,自己不会死。 容炫背着叶白衣亲手传给他的古刃龙背出走,容长青和容夫人大吵一架,昔日里那才情与美貌并存,心志坚定忠贞不渝的女子,在几十年冰雪的寂寞里,变成了一个苍老而绝望的妇人,她和他们不同,她是一朵花,需要热闹,需要阳光和人气。 三十年的腥风血雨,宿命一般地走出了第一步——或许从容炫开始,或许从容长青开始,或许更早,从那流浪的老乞丐开始,从那柄低调出世的“将军大荒”开始。 或许它只是个圈子,在人心里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世代相承。 三十年后,被温客行抓住了一点端倪,出手,便闹了个天翻地覆。 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某日午后,在一家小酒馆里喝掉了最后一口面汤的叶白衣心里忽然漠然地想,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些身在局中各自悲哀的人,比如他,比如容夫人,比如温客行,比如周子舒,比如赵敬,甚至顾湘曹蔚宁,他们都企图“跳出去”。 叶白衣想要跳出那天人合一的诅咒;容夫人想要跳出那冰天雪地的长明山;温客行想要跳出鬼蜮,重回人间;周子舒想要跳出天窗,自由自在;赵敬想要跳出整个江湖的规则,居高临下,手握乾坤;顾湘和曹蔚宁想要跳出世间根深蒂固的偏见,遗世独立地在一起。 他们倾轧、争夺、机关算尽、舍生忘死。 就像是一道深渊,有的人跳过去,便出去了,有的人没过去,便摔死了。 而那道深渊,有一个名字,叫做——江湖。 没了,我打已完结了,人来疯小p感谢各位一路捧场,抱拳。 个志番外 挚爱·知己   江湖中人都闹得厉害,其实又有谁见过那琉璃甲的钥匙呢?   温客行见过。   他记得那把掀起无数腥风血雨的“钥匙”,其实只有一寸长,薄如蝉翼,拿在手中轻如无物,像大姑娘鬓角别的一枝外形怪异的珠花。   要命的珠花。   凤崖山上,烈风吹起温客行的长袍,他的掌心发青,吊死鬼方才就死在他这一掌之下,已经落入山崖下尸骨无存,而今往后,又将会有更多的人藏身于此。   凡人不可妄入的鬼蜮之地?   好啊!那么我一介凡人就把这鬼蜮之地给你捅个底朝天看看。   他张手一掌推出,轻细的钥匙在他掌中变成点点灰尘,落入万丈山崖之下。   “阿湘,我们走。”   温客行将自己置于一个冷眼旁观的角度,带着他的小姑娘在江湖中飘摇了三个多月,等待着各路人马的粉墨登场。三个多月中,他从茂林修竹之地,穿过大漠黄沙之海,喝过一口阳春雪,就这勾栏美人的柔荑,灌了满腹带着脂粉香气的梨花白。   然后在江南,他遇见了一个靠在墙角晒太阳的叫花子。   叫花子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他望见那人挂在眼中,凝在睫上的微光,就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好像从中看到了昇平与破败,原本沉甸甸地压在他胸中的累世爱憎与万古恩仇都忍不住轻了一两。   温客行忽然念叨出声:“平生落魄归樽里……”   阿湘:“什么?”   她是狗屁不懂的傻丫头,连句人话也说不清,更遑论什么伤怀以往而悲今世的九曲愁肠了,温客行只好一笑略过。   没想到阿湘趴在窗口,往下一张望,下一颗脆生生地开口道:“公子,你瞧那人,若说他是个要饭的,身边却连只破碗都没有,若说不是呢,又巴巴地在那坐了一上午了,什么都不干,只嘿嘿傻笑,莫不是个傻子吧?”   那一刻温客行心中是微恼的,好像心中所想被人窥探了一角,又好像好好的镜湖秋水被那蠢丫头一颗石子打了个涟漪四散。   然而他定了定神,仍不动声色地道:“他是在晒太阳。”   他瞥见那叫花子闻听这话,竟抬头与自己对望了一眼,这楼台宽街,人声鼎沸,有这样的耳力……   温客行摩挲了一下筷子尖,方才心中的懒散荡然无存,武功不弱,线下江南暗潮汹涌,已是多事之秋,各大门派来来往往,叫得出名头来的人可有不少,他又是哪一路的?   当夜,温客行便带着阿湘想方设法跟上了那叫花子,没想到四面漏风的破廊里倒是看了一场好戏。   当今武林中,这样的见识,这样的身手,这样的人物,一双手能数得过来,他是哪一个?其实温客行自己也说不出他当时是为了谨慎起见跟了上去,还是只是单纯的好奇心切。   有些人孤高自诩时间长了,乍一碰上一个能如眼的人,就总忍不住追上去端详个究竟。   只是没想到这一追,就是万缕千丝盘根错节的大半生。   于荒野破廊中,一通送那只只会啼哭的小儿一路去太湖,太湖的秋山剑客赵敬是他这辈子第一大仇人。   图中嬉笑怒骂,与那用二钱银子买了自己的人朝夕相对,有时温客行会想:若不是自己搅乱这一池祸水,是不是张成岭那小子就能籍籍无名、靠着父辈的庇佑活一辈子呢?   虽然江湖人提起虎父犬子不免唏嘘,然而他虎父犹在,父母双全,家境殷实,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胸中有鬼又有愧,还有一颗无边冰冷的心,因此只好万般滋味,不动声色,要死要活地缠着那叫花子阿絮。   对于那人的来历,温客行已有猜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个位高权重到那样地步的人,是怎么让自己进退得宜的呢?所经历的腥风血雨漫长如浮生一场大梦,他又是怎么依然怀抱一颗洗练过的赤子之心呢?   那一次他们两人共赴黄泉,温客行忍不住以小鬼身上的琉璃甲碎片试探,没想到碰了一个软钉子。   为文者抱玉,为武者桓桓,与那旁门左道的外物有什么勾结?   温客行觉得这个满脸青黄、其貌不扬的痨病鬼,在那瞬间狠狠地印在了他心口的软肉上。   之后连毒蝎都搅合了进来,各路英雄狗熊来了个你方唱罢我登场,是把不大的戏台子占了个满满当当。他与阿絮护送张成岭回到那些个满嘴仁义道德的名门正派处,途中瞧那人指点蠢小子武功,一时忍不住技痒,上手比划了一二。   没想到阿絮竟然能从这已经改得面目全非的剑招中,一口道破“秋明剑”的来历。   天地昭昭,江湖若大,谁还能记得那些如流星般一纵即逝的江湖客呢?   只有他记得。   有那么一时片刻,天地为庐,温客行找到了三尺宽的方寸之地,竟能和另一个人这样平平和和地坐下来,一起怀念一对对于这世上绝大多数人而言,无足轻重的老夫妻。   他听见那人在蝉鸣与风声中,不轻不重地说道:“若一个人一辈子只有自己,随时随地总防备着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跟谁也不亲,跟谁也没感情,只能自己疼自己,那岂不是也太可怜了?当坏人,太苦了。”   温客行当时有种动物,想将自己这一世的苦痛全都倾吐而出,把满腔的委屈倒给那未言明的知己看一看,却始终无法做到,只能藉一个荒腔走板、不知所云的亲烩故事透露出只言片语。   太苦了!他想道:当坏人,太苦了。   阿絮,为何我与你不能早相识十年?为什么我与你相识的时候,我已经是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而你竟已经重伤濒死?为什么这世间,家和美满的总要家破人亡,好友知己的总要相见恨晚?   英雄末路,红颜终老,人若是想按自己的心意活着,该是有多么艰难?   许是从那时开始,温客行心中突然生出如心魔般的执念,他想:为什么我不能随心所欲一回?为什么我不能留住他?   傀儡山庄中,趁那人重伤,温客行一时鬼迷心窍,竟想要把手压入他的气海,想着:只要一下,纵然有些痛苦,但只要一下,就能把阿絮长长久久地留在自己的掌心里。   这一路积攒的狠心,却始终败在那一句有些凄然的“别人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白吗?”中。   我怎能不明白?   生平所见,芸芸众生,仅有阿絮一人沉甸甸地压在心尖,他对这死叫花子一让再让,让得剜心蚀骨,不忍忤逆他分毫。   这就是做人的滋味吧。   这就是……   天下无敌卑鄙小人如过江之鲫,也有卓尔不群如龙雀者,在傀儡山庄的那个年,几乎是他三十年来最平安喜乐的一个年。   他、阿絮,还有张成岭那个小鬼,他们杀鸡炖肉、烹羊宰牛,分了一碗乡间浊酒。   他把阿絮重伤后容易冷的手揣在怀里暖着,就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化了,温客行觉得自己竟然有些醉了。   阿絮嘴上刻薄,心却软得不行。   阿絮这样大的一个人,竟然不敢吃核桃。   阿絮是个好酒劣酒一并往嘴里倒的牛饮之人。   阿絮是……   此生萍水相逢的知己、挚友……心上人。   可是美梦终有一醒,江湖还有诸多事端,他亲手掀起的腥风血雨还未曾停歇,而青竹岭的惊涛骇浪,多方已至,还有一颗定盘之星尚未归位。 鬼主 他即是油嘴滑舌的化外之人老温,也是红衣染血的鬼主,这本该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竟然被一段血海深仇强行钉在了同一个身体里,岂不奇哉?   他终于在最终之战中挨个手刃敌人,却也丢了他那紫衣的小丫头。   阿湘啊……   阿湘,哥给你报仇了,如有来生,可要投个好人家,有父母护持、兄弟爱重,到时候十里红妆,再与你的傻小子曹蔚宁续上前缘吧,门当户对,可别再有什么正正邪邪的夭蛾子啦。   独自一人面对毒蝎的时候,温客行满身的血汗,望向空茫天空,念及自己大仇得报,心里竟有说不出的倦怠。   他心道:深仇已矣,死得其所,要嘛我就……算了吧?   可那人偏偏不让他一了百了。   阿絮带着他如峨冠博带君子般的白衣剑光而来时,温客行当时心里的感受是无法与外人分说明白的。   什么十年恩仇、什么忍辱负重、什么琉璃甲大局,瞬间全被他抛到脑后,他眼前除了他的叫花子,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东西。   有那么一刻,温客行痴痴地想:只要他肯给我丁点的垂怜,从今往后,他活一天,我就随他活一天;他若离世,我就抱一堆茅草、火油将自己与他一起烧了,化作炭灰,也归到一处。   只要你肯,只要你还要我。   我可不可以奢求一会,与你白头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