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夫》作者:边想   文案:   十二年前,谢卿代替自家姐姐被人牙子卖进了青楼;十二年后,他在青楼遇见了自己的姐夫。   前期狗血,后期涉及朝堂争斗。   异族混血大姐夫X厚脸皮小舅子,狗血he 第一章   谢卿是谢春楼唯一的小倌,十二岁接客至今已有八载。   老鸨辛妈妈并不喜欢他,大多客人也不过是点他尝个鲜,试过了之后就没什么大兴趣了。   他一直是个倔脾气,本就接不到几个客人,还一有个不痛快就要将人踹下床。辛妈妈气得恨不得打断他的腿,又顾忌着这样还要给他花钱治病,伤着也不能接客,思前想后只能将他丢进笼子里当牲畜一般苦熬着。   辛妈妈讨厌他,是因为自己本来要买的是个女娃,谁知道接手脱裤子一看,竟然是个带把的!养了两年,她不知道抽断了多少根柳条,才将他调教的稍稍上得了台面。   然而辛妈妈终究意难平,谢卿这长相要是个女娃,必定能成为他们楼里的花魁娘子。可他偏偏是个男子,男身并不值钱,能接客的年岁也断,老了骨头硬了胡子长出来了,就是敷再厚的粉客人们都不喜欢了。   谢春楼开在一座边陲小镇上,边境各族间贸易往来频繁,异邦人亦不少见。   因此当厉渊踏进谢春楼时,并没有人对他有别于中原人的长相投去惊奇的目光。辛妈妈只是颇为挑剔地打量着他沾满沙尘的披风,以及那一身稍显寒酸的衣衫鞋履。   穷鬼。   她目光在对方腰间的酒壶上顿了顿,心里补上一句,还是个穷酒鬼。视线滑过男人另一侧腰,她一下子定住,收起鄙夷的目光,再不敢生出怠慢的心。   男人腰间配着一把雁翅刀,与他风尘仆仆的模样相反,周身黑亮洁净,看得出经常保养,并且隐隐散发着凛冽的杀意,是一柄饮过人血的宝刀。   辛妈妈整了整自己并不凌乱的发髻,婀娜地扭着臀上前接待。   “客人,第一回 来啊?想要找个什么样的?有心仪的吗?”   男人高鼻深目,头发微微卷曲,是深深的褐色,双唇和下颚的曲线几乎要淹没在浓密的络腮胡里。   他瞧着有些醉醺醺,说话间还不忘解开腰间酒壶喝上一口:“没有,随便来一个。”声音倒是比他看上去要年轻一些,不过十分低沉,就像是被腰间的烧刀子经年累月烧哑了声线一般。   “快点。”他不耐烦地催促着。   辛妈妈忙不迭应声:“是是是,您往这边走……”   她领着男人一路行到内院,经过谢卿的笼子时,谢卿仿佛像是见到救星般拼命向他们这边伸出了手。   “妈妈!妈妈,给我水吧!我好渴!”   谢卿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脸皮也厚,认错极快,拍马极溜,好逸恶劳,娇生惯养。一个小倌不该有的节操品行,他占了个通透。   辛妈妈一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抓起靠在墙角的棍子就往笼子缝隙里捅。   “还要水?你怎么不死了算了?”她恶狠狠地用棍子捅着谢勤的身体,“你这个赔钱货,老娘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买下你!”   谢勤抱着头在狭小的铁笼里不住躲闪,嘴里一个劲儿求饶:“妈妈我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吧!我要渴死了您就再也赚不回花在我身上的银子啦!”   辛妈妈被他嚎的越发生气:“你个臭小子,还敢提银子!老娘今天打死你!”   她手上正要用力,忽地手腕被人从后面抓住,止住了她的动作,让她再动不了分毫。   辛妈妈颤巍巍回过头,就见厉渊面无表情盯着她,前院是亮的,后院又是暗的,这样半明半暗的映照下,他的眼眸呈现出一种琥珀色的光泽。   像鬼一样。   “客,客人?”辛妈妈干笑着挣了挣,没挣开,笑脸一下子有些僵。   “他也是娼妓?”   辛妈妈点头:“他是我们楼的小倌。”   厉渊松开辛妈妈的手,将酒壶里的酒透过铁笼的缝隙,倒在了谢卿面前。谢卿只是愣了一瞬,就飞快凑上去用嘴接住酒液。结果酒太烈了,他喝了两口就止不住呛咳起来。   厉渊收回手,转而对还在愣怔的辛妈妈道:“我就要他了。”   谢卿平时也不招客人喜欢,现在都这幅狼狈的鬼样子了,竟然有人点他?辛妈妈被厉渊的口味震惊到了。   “他是……他是男的。”辛妈妈提醒他。   厉渊并不在意,目光落在谢卿身上,似乎是勾了勾唇角:“男人有什么不好?耐肏,还不会怀孕。”   谢卿用手背抹去唇上的酒液,闻言整个人抖了抖,由内而外升起一股恶寒。   辛妈妈本想带谢卿去做简单的清洗,但厉渊没让,他只是想解决欲望,并不在乎身下人到底长成什么样。对他来说谢卿不过是个方便的器具,是美是丑,是香是臭,他都是无所谓的。   谢卿两天未有进食,辛妈妈要折磨他,搓他的锐气,别说口粮,一口水都不会给他喝。渴了两天,厉渊的那壶酒是他喝过的唯一的东西。虽然呛烈,但一喝下去整个人都暖了,瞬间解了这荒漠苦寒。   他被辛妈妈从笼子里放出来,脚堪堪沾地,还没站直身子就被人拦腰抱起,扛上肩头。   一声惊呼堵在喉间,谢卿本就饿的胃疼,这下更是被顶着难受。颠了几步,他忍无可忍地干呕了起来,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他心里有些气,觉得厉渊真是个急色鬼,连让他洗漱干净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的功夫都等不及了。伺候完这个人,辛妈妈可能会直接让他回笼子里待着,到时候他不仅仍要饿肚子,还要含着满肚子精水饿肚子,想想都心酸。   辛妈妈在前面为厉渊开路,手脚利落地开了一间屋子的房门,正要进去点灯,被男人叫住了。   “你可以走了,今夜都不要来,明早再来送一些吃食。”   辛妈妈诺诺称是,脚步飞快地走了。   谢卿被随意地丢到床上,他没有那么好的目力,看不清黑暗里的景物,在床上滚了一圈,晕头转向的找不到北。   “轻点……”他按着自己被摔疼的肩膀,小声抱怨着。   他就是这样的,总是很不耐疼,客人要是弄疼了他,他必要把自己的感受说出来,绝不憋着,就算被打也在所不惜。   厉渊就跟别听见谢卿说话似的,黑暗里显得很安静,他站在床边,开始脱自己的衣服。谢卿只能听到衣服落地的簌簌声,片刻后,高大的黑影笼过来,不由分说扒去他身上的衣物,将他按趴在了床上。   当厉渊灼热的阳物捅进谢卿身体深处时,谢卿难以忍受地惨叫了一声。说可怜都不足以形容,该说“凄惨”才是。   谢卿只这开头一下就明白了,这人也是个只顾自己爽的牲畜。这一晚上他不知道要死去活来多少回,明天早上辛妈妈过来,估计是来给他收尸的。   “好痛……你……你弄疼我了……”谢卿期期艾艾地责怪着对方的粗暴,黑暗里五指紧紧攥着身下的被褥,身子是止不住地颤抖。   那处一定是裂开了,他都听到水声了!   谢卿疼的飙泪,屋外月色一照,一张白净的脸上都是水光。他见厉渊不理睬他,依然故我,一根驴屌不知疲倦般的往他身体里捅,怒气随着疼痛急剧攀升。   “你……你到底会不会做啊!”他带着浓浓的哭音,额头抵着床铺,声音显得有些闷,“啊……我要……我要痛死了……你要把我肏死了……”   别个小倌妓子说这句话或许是出于情趣,是床上的荤话。谢卿不是,他是真的觉得自己马上要被戳个肠穿肚烂,死在床上了。   他这样示弱求饶,一般的男人或许早已心软,就算不停下,看在一夜夫妻的情分上,总也会软语哄两句。但厉渊偏偏不,他凶猛抽插的动作没有一丝停止的迹象,甚至随着自己欲望的攀升,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似乎他并不把谢卿当人看,谢卿说得也不是人话。   谢卿身后痛到麻木,双腿间粘稠一片。他大腿肌肉微微痉挛着,因为实在无法忍受这一连串像是要将人内脏都捅穿的力道,双腿不安分地挣动着,仿佛想要从厉渊的身下逃离。   厉渊感受到了他的意图,更用力地压制住他,不容他有半分拒绝。   “不……太深了……我……”谢卿满脸淌泪,仰着脆弱的脖颈,水汽氤氲的双眸大睁着,还想再叫些什么,从背后却猛地伸出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   “你太吵了。”厉渊说了今晚在床上的第一句话。   “唔唔……”谢卿被捂住了嘴,只能发出含糊的呻吟,他简直恨极了厉渊,不仅想踹他下床,更想在他身上咬上十七八口,让他也尝尝这痛到极致的滋味。   厉渊只顾自己舒爽,完全不顾谢卿死活。随着身体的变化,他挺进的动作越来越激烈,捂着谢卿脸上的手也越收越紧。   谢卿渐渐喘不过去来,要挣扎却挣不过男人的力气,只能在窒息中逐渐绷紧自己的身子。   最终,厉渊低吼着重重抵在谢卿身体深处,一股脑泄出了自个儿的精水。   一股一股,激得谢卿浑身乱颤,脚趾都蜷缩了起来。   “唔唔!!”他睁到极限的眼眸瞳仁收缩着,杏仁状的眼角逼出一滴豆大的泪来。   随后厉渊脱力倒在了他身上,他得以自由呼吸,大口喘息着也倒到了床上。   那一晚果然不出谢卿所料,他被折腾的死去活来,一晚不得安宁。到了第二日天蒙蒙亮时,他就因为饥饿和疼痛从昏睡中清醒过来。   他颤颤巍巍撑起身,身旁的男人还在沉睡。   昨晚天黑光线差,他也没看仔细,这会儿粗粗看一眼,牲畜瞧着竟然还是个粟特人?   谢卿悄悄拉开被子,去看自己两腿间,结果看到一片白红相间已经干透的板结物。   他没好气地压下被子,在心里又狠狠骂了厉渊几声“牲畜”。   可能是他掀被子的动作有点大,也可能是武人天生机警,厉渊不知道何时醒的,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谢卿听到动静吓了一跳,一回身,与厉渊正正好四目相对,两人结结实实打了个照面。   厉渊见到他的脸,先是茫然了一瞬,接着伸出手探向他,竟是温柔地抚摸了上去。   “秀兰?”   谢卿古怪地任他摸着,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这个名字的出现。   他已经有十二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以为自己忘了,但当它出现的一刹那,仍是勾动了他心底深处的记忆,一分不少,一点不缺。原来他不是忘了,只是不敢去记。   “你……”他像是被人用利刃割开了喉咙,一个字都吐得艰难,脸色更是苍白如雪。   “你为什么认识她?”他一把攥住厉渊覆在他脸上的手掌。 第二章   谢卿原本不叫谢卿,辛妈妈嫌他之前的名字难听,这才改成了这么个名。   他原本也不该长在这楼里,八岁那年家乡大旱,地里颗粒无收,眼看要缴不出税,养不活一家人,谢卿的爹娘没了法子,只好忍痛卖女。   可谢卿不愿意,他与姐姐同胎而生,一向感情深厚,不愿就这样看着姐姐被卖。   他从小就是个鬼灵精,村里素有小霸王威名,最喜欢和其他孩子扮演大侠行侠仗义的游戏。   他才八岁,却想当一回大侠,救胞姐于水火。   他半夜潜进姐姐的屋子,在她惊呼前一把捂住她的嘴,接着将她绑了起来。   他一边绑,姐姐一边哭。   “姐,我听到了,爹娘说要卖了你。”   “你别怕,我保护你。”   “我不会有事的,半路一定能逃回来,你放心吧!”   谢秀兰望着弟弟不住摇头,口里塞着布团,她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谢卿冲她最后笑了笑,将她整个人塞进了角落的大柜子里。接着解开头发,换上了姐姐的衣物,躺到床上静静等着人伢子的到来。   谢卿的计划很顺利,可能对女儿心存愧疚,谢家父母看都没有多看“女儿”两眼,就让人牙子匆匆将他领走了。人牙子将谢卿锁住手脚丢上了马车,与其他孩子一起,几经转手,最后将他送进了谢春楼。   也是真正被带走后他才发现,他之前想的太天真了。他自以为能靠八岁稚龄逃脱人牙子的手掌,可事实上一路上别说逃跑,就是解开手脚上的枷锁自由活动都是不能的。   他不过八岁,远离父母家乡,被带到完全陌生的环境,人牙子只要一不顺心,对他们非打即骂。谢卿从一开始的胸有成竹到惊慌失措,只用了短短三天。   后悔吗?   谢卿无法说出完全没有后悔过这样的话。   在被人牙子用皮鞭抽打的时候,他后悔过;被辛妈妈关笼子调教饿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后悔过;被人像牲畜一样对待,身体伤痕累累的时候,他后悔过。这些年他无数次的后悔,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宁可带着姐姐逃家,也绝不会再踏上那辆马车。   他没想过会再见到家人,离不开这娼馆,走不出这大漠,他甚至连家人的容貌,曾经住着的村子名字都不太记得了。小时候大概还会幻想爹娘拿着钱追过来将他赎回家,两三年一过也就不想了。   他以为他要一辈子待在这里了,接客接到年老色衰,身子也不好了,被辛妈妈丢出楼去,病死街头,这是他给自己规划的结局。谁能想到接个客还能接到认识他这张脸的人?   这个人还自称他的姐夫。   “所以……我姐姐已经死了?我家人全都死了?”   厉渊穿上衣服坐到桌边,谢卿披好衣服盘坐于床上,与他相对交谈。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两人迅速冷静了下来。   厉渊在发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的时候,就已想到谢卿的身份——他是自己妻子找了许久的双胞胎弟弟。世事无常,对方竟然流落到了娼馆,还被他碰上。更要命的是,两人睡过一晚后才发现这个实事。   思及此,厉渊脸色更沉。   “两年前灵犀村被马匪洗劫,老少男女无一人幸免。”他一手置于桌上,一手送送握拳搁在膝头,语气十分平淡。   可能是真的年月长了,感情淡了,谢卿听到全村被屠,家人全死的消息,竟然心中生不起一丝悲痛。那里像是隔着什么东西,有些遗憾,有些惆怅,但并不痛苦。没有撕心裂肺的嚎哭,更没有痛不欲生的恨意,有的只是……麻木。   “那你呢?你为什么活下来了?”   “那年冬天,我听说稍远一些的镇子上有粟特人高价收狐狸皮,秀兰快生产了,我想多存些钱给她和孩子准备着,就带上皮货离开了村子。”厉渊目光幽远,似乎陷入了回忆,“我去了一个月,等我回去,村子已经被付之一炬。”   他只迟了两天,只要他在早回去两天,谢秀兰就不用死,村子也能保住。可他就是差了那么两天,老天并不佑他。   谢卿默默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所以,你是我姐夫?”   厉渊看着他,点点头:“不错。”   厉渊替谢卿赎了身。   他只是把刀重重往桌上一放,板着面孔对辛妈妈说要买走谢卿,辛妈妈就吓得腿软了。之后他给了两吊钱,带着谢卿走了。   辛妈妈有苦说不出,她当初买下谢卿时还要两吊呢,把人养到这么大,吃了她那么多米,好歹也要给个二三两银子吧。可厉渊看起来太不好惹,这里又是边关,杀了人往大漠一逃官差根本没办法,辛妈妈权衡了下,也只能抖抖索索收了那两吊钱,不敢多嘴。   谢卿走时,被楼里相熟的绿萝拉住了。   “你要走了是好事,但是我看那个人不像是个好人,你跟着他恐怕要吃苦。”   谢卿本以为这是对方故意酸她的,不在意地摆摆手,说:“他是我姐夫,我跟着他总好过在楼里被人欺凌,有他在总不至于饿着我。苦点就苦点,我能忍的。”   可跟了厉渊几天之后,他发现他错了。绿萝说得对,跟着厉渊可太苦了,竟然比他在谢春楼都要苦。   厉渊带着他一路出了城,进了大漠,之后每天风餐露宿,饿了吃馍,渴了喝酒。短短几天他整个人都黑了一圈,脸上被太阳晒得都褪皮。   沙地还特别不好走,深一脚浅一脚,比平地耗费体力得多,偏偏厉渊并不等他,自己身轻如燕走在前头,让他远远跟着。谢卿常常会怀疑,对方是不是早就忘了自己的存在。   “姐夫,我们到底要去哪儿?”谢卿裹着披风,拉了拉头上的兜帽,遮住刺目的阳光。   厉渊忽然停下来,蹲下身手指扒拉了下沙堆,从下面扒出一只水袋。   他拔开塞子往里瞅了瞅,嫌弃地皱眉,将水袋往后扔给谢卿。谢卿手忙脚乱接住,晃了晃发现还有一小半水,迫不及待仰头灌了一口。这些天他一直喝厉渊的烧刀子,喝得嗓子眼都疼了。   “去杀人。”厉渊站起身,望向远处西沉的落日。风卷着他破烂的披风,将他身上浓重的酒味吹向谢卿。   谢卿呛了一下,用袖子慌忙擦去漏出来的水,不敢置信地去看厉渊。   “杀人?”   厉渊自顾自往前走,找到一处有巨石遮掩的平地,坐下开始掏干粮吃。   谢卿见他不理睬自己,撇撇嘴跟了上去,挨着厉渊坐下,手自然地伸过去讨要吃食。   厉渊给了他一半馍,两人安静吃着。太阳很快完全消失,沙漠中的气温变得越来越低,谢卿觉得冷,更紧地依偎过去,身后却忽然一空,差点摔他个跟头。   “你干嘛呀!”他嗔怪地瞪着厉渊。   此时正好远处传来一声狼嚎,谢卿吓得缩了缩肩,厉渊望着兽嚎的方向说:“我去找柴火生火。”   火升起来后,谢卿靠着火堆,身子逐渐回暖。厉渊不是个话多的人,谢卿对他的认知很少,除了是自己姐姐的夫君这层关系,只知道对方的名字。   入夜后,厉渊将靠巨石的那边让给谢卿,自己睡在了外侧,面对大漠,背对火堆。   谢卿吞咽着干涩的馍馍,盯着厉渊的脊背,有些嫌弃地想着:“这人真是一点不体贴啊,姐姐到底看上他什么?”   他咽下最后一口干馍,裹紧身上的披风,面对火堆睡下。   睡到半夜,他忽然被一股飓风吹醒,火堆里的柴火被吹得散落开来,没多会儿又被沙子湮灭。风沙刮在脸上,刮得他几乎要睁不开眼。   谢卿从来没遇过这样的事,原先他在谢春楼也是知道沙暴厉害的,可那时有屋有顶有门,绝不是现今这样幕天席地的境况。   他闭着眼,惊惶地叫喊:“姐夫!姐夫你在哪儿?”   叫了几声,吃进一嘴沙。   巨大的恐惧席卷他,他简直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强势地扯到了巨石底下,背着风沙吹来的方向。   “在这。”   谢卿艰难地睁开一只眼,就见厉渊淡定地扯下脸上的防沙巾,神色寻常,似乎丝毫这不惧恶劣的天气。昏暗的光线下,唯有他的眼眸格外明亮。 第三章   谢卿被厉渊护在岩石之间,黑风狂沙间,只能看见对方模糊的轮廓。   鼻尖是浓厚的酒味,环抱着他的人身体惊人得热,谢卿不知不觉依靠着这热源再次昏昏睡过去。   一夜安睡,等再醒来时已经风平浪静。他拉开盖在头上的披风,抖落沙子,举目四望,一眼便看到厉渊正在巨石的另一边,拉开裤裆尿尿。   谢卿瞄到对方胯下沉甸甸那物,下意识缩了缩腚眼,就算多日过去,被这孽物破开身体的疼痛仍叫他记忆犹新。   “你看什么?”厉渊身为武人,对他人视线最为敏感,很快就发现了谢卿直白的盯视。   他自顾撒着尿,头也不抬,声音低沉清晰。   谢卿脸一红,别开脸去,撇撇嘴,心里默默念着:“看一下怎么了?看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早上两人吃完干馍馍,就又再次上路了。谢卿不知道厉渊要去哪里,问他也不说,要不是靠自己走不出这大漠,谢卿真想半路抛下对方独自离去。   他的亲人都死光了,和厉渊也不过认识没几日,什么姐夫不姐夫的,叫起来好听而已。姐夫这层关系,恐怕还没他们一夜夫妻来得有情面。   谢卿见厉渊一个劲往前走,边走还边仰头往嘴里灌酒,那背影仿佛永远也追不上似的,就有些气闷。   “我走不动啦!”他往沙地上一坐,不走了。   太阳升上中天,清晨的那点凉意迅速退散,高温烤得人晕头转向。这大漠大到仿佛没有尽头,他们就像两只漫无目的缓慢爬行的蚂蚁,随时随地都会被黄沙掩埋。   谢卿抓了把沙子,负气地朝远方用力抛出。沙子随风而散,须臾间便了无踪迹。要是他死在这大漠里,应该也会像这些砂砾一样被吞噬同化,再也无人问津吧。   没多会儿,他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厉渊站在他面前,沉声命令他道:“起来。”   谢卿抬起头,倔强地直视他:“我已经走不动了,我们到底要去哪里?你说你要杀人,可又什么都不说,怎么让我放心跟你走?”   他自从跟着厉渊离开谢春楼后便去了花花绿绿的装束,一头长发随意地高束在脑后,身上换上不起眼的粗布衣。他身量小,脸盘子也小,一双眼眼角微微上翘,乍一见跟猫儿似的。分明是弱冠的年纪了,看上去却还是很像少年。   “我说了你就继续走吗?”厉渊一只手盖在腰侧的刀柄上,拇指不住摸索着上面的花纹。既像无意识的动作,又像某种不耐烦的警告。   谢卿也注意到了这点,他咽了咽唾沫,识相地放软了语气:“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总是相信你的。你只要和我说你这是往哪儿去的,我二话不说就爬起来继续走。”   厉渊的拇指一顿,停下了动作。   谢卿只觉眼前一花,被什么东西晃了下眼,下一刻一把银白长刀插在他面前沙地上,泛着凌冽寒光。   厉渊单膝蹲在他面前,眼眸幽深冰冷。   “去杀胡大牙。”   “胡,胡大牙是谁?”谢卿被他吓得不轻,差点就没出息地用手撑着往后倒爬了,这会儿说话也不利索。   “杀你姐姐的马匪之一。”他紧紧攥着刀柄,手上青筋暴起,似乎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一共有十四人,这两年来我杀了十三个,这是最后一个。他被我一路追杀,逃到了边关,可能想要逃到回鹘,或者干脆在此找一匪帮加入,重新干回杀人越货的买卖。”   谢卿瞟了眼那把寒光凛冽的雁翅刀,有些震惊地问他:“你,你真的杀了十三个人?”   厉渊眼也不眨:“是。一个不留。”   其实不止十三个,他几乎血洗了那个马帮,将寨里上下几十号人都屠了个干净。   谢卿没再多嘴询问他们的目的地,他们根本没有目的地,哪一天追到了胡大牙,他们也就停下了。   厉渊是个无趣的男人,谢卿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故意想要和他保持距离才这样。他的话很少,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上两句话。谢卿闲来无事,傍晚休息时只能自个儿坐在火堆旁唱歌。   他看起来像个少年,歌声也像,时而清亮透彻,时而低婉动人。   厉渊烤着馍和方才无意中抓到的一只沙鼠,听着听着不免出了神。他抬头看向谢卿,对方的面庞在火光映照下像极了自己的妻子,这让他的目光不自觉便柔和起来。   谢卿感觉到他的注视,歌声一停,忽地看过去。两人视线交织,对个正着,厉渊猛地回过神,以极快的速度错开了。   四野阒然,谁也没出声,只有柴火熊熊燃烧的声音。   谢卿看看厉渊的脸,又瞄瞄他的档,嘴角啜着抹坏笑,屁股一挪一挪蹭到了对方身旁。   “姐夫,我唱得好听吗?”   厉渊低头烤肉,并不理他。   谢卿也不气馁,觍着脸继续道:“姐夫,姐姐同你说过我的名字吗?”   厉渊翻了翻树枝上渗着油光的肉,阵阵香味扑鼻而来,馋得谢卿不住咽口水。   “说过。”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叫我?”   厉渊再次抬起头:“没事瞎叫什么?”   “这怎么是瞎叫呢……”谢卿不满地撅了噘嘴,正要跟他细细掰扯,忽然起了一阵妖风,将篝火吹得张牙舞爪。   厉渊脸色一变,动作极快地反手扬起一捧沙,将火堆扑灭,再是拉扯着谢卿滑下沙丘。   谢卿没头没脑被他按在沙丘上,嘴都要吃进沙子,谢卿气恼地直起身,怒道:“你干嘛呢?”   话音未落,就被厉渊一把捂住了嘴。   “别出声,有人来了。”男人的手心滚烫,为了不发出更多的声音,说话时贴得极近。   谢卿瞪着一双猫儿眼,骨碌碌转着,想问谁来了,嘴又被捂住了。他忆起那夜厉渊嫌他太吵,也是这样捂住了他的嘴,这样想着,他有些气不过,干脆趁着这个机会一口咬在对方虎口上,只当报复了回去。   厉渊猝不及防被狠狠咬了口,极力忍耐才没一巴掌将谢卿的满口牙给抽飞。   他就着姿势施力掐住谢卿双颊,对方越是咬得起劲,他掐着他的力气也越大。最后谢卿两颊疼痛不已,被厉渊掐开了齿关,再也咬不下去。   厉渊冰冷地盯着他,似乎下一刻掐的就不是脸,而是他的脖子了。   谢卿在这样恐怖的视线下,后知后觉有了点危机感。他是个极倔的性子,同时又是个很识时务的人。这样的脾性,无数次让他在作死过后疯狂讨好,然后好了伤疤忘了疼,下一次又重蹈覆辙,尝尽苦头。   厉渊忽地感到虎口方才被咬的地方被一个柔软温热的小东西舔了舔,他愣了一瞬,反应过来那是谢卿在舔他,像只自知做错了事,主动认错的小狗。   然而厉渊并没有被取悦到,他指间警告性地加重力道,叫谢卿受不住地发出痛吟。   “唔唔……”   他还要叫,远处蓦地传来马匹嘶鸣声,令他整个人都一僵。   这荒漠戈壁,大晚上的竟真的有人。   厉渊将他压得更低了些,没过多会儿,马蹄声更近了,同时伴随着两个男声响起。   “刚才还看到有火光的,奇怪了,难道是看错了?”   “看来不是商队,走吧,另外再去寻。”   “大牙哥,你那个老对头会不会追过来了?”   “呵,他要是敢追过来,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他一个不成?之前我那个寨,因为没有防备都在睡觉才被他得了手,这么多人,我不信他还敢来!”   “哈哈哈哈那必定是不敢来了,我们十几个人,他才一个,我们一人一刀都能把他剁成泥!”   从第三个人叫出“大牙哥”三个字开始,厉渊的身体就瞬间紧绷起来,等到第四个人开口说话时,甚至带了隐隐颤抖。   谢卿眼尾瞥着对方,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他如狼一般阴狠的目光。谢卿知道,他们找到杀他姐姐的人了,最后的一个人。   厉渊右手搭在腰间的雁翅刀上,用着只有谢卿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捂住耳朵,别出声,等我回来。”   说完这句话,还不等谢卿理解全乎这其中含义,厉渊倏地拔出长刀,已经如一尾矫健的恶虎,一个暴起冲出了沙丘。 第四章   谢卿吓傻了,伏在沙上一动不敢动。   他听到了马匹惊慌的嘶鸣,以及盗匪们粗鲁的咒骂。他们都被厉渊这个突然出现的煞星惊住了,愣了片刻才想到要拔刀应战。   随后便是惨叫,各种各样的惨叫,直到第五还是第六声惨叫响起时,谢卿才想起要捂住耳朵。   他缩着身子,双目紧闭,将耳朵捂得死死的,那些惨叫却仍旧扒开了他的指缝往里钻。   厉渊厉不厉害?能不能对付这么多人?他一概不知。   直娘贼,要是知道要跟着大胡子风餐露宿、喊打喊杀过日子,当初还不如死赖在谢春楼,也好过如今朝不保夕。   谢卿颤抖着,连呼吸稍稍用力些都不敢,怕被不是厉渊的人发现。   他维持着一个动作,仿佛过了有一辈子那么久,每寸血肉骨头都像是要变成石头,敲一敲就能碎。   眼皮子上落下微光,他睁开眼,发现天色竟然已经微微将亮,呈一种半明未明的状态。   厉渊死了吗?   谢卿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脚,跌跌撞撞爬上沙丘去查看另一边的情形。待他小心探头,一眼便被那修罗炼狱般的场景吓得面无人色。   马匹早已受惊逃跑,巨石旁,昨日他们烤火的位置,此时被一大片血污浸染,四周零落着没有生息的人体,晨风一吹,满满血腥气扑鼻而来。   在这一圈断肢残躯中央,一个高大的身影裹着被鲜血浸透的薄衫,弯腰手起刀落,麻利地割下了脚下一具尸体的人头。鲜血溅在他脸上,与之前的融为一体。他原本深褐色的头发在清晨的阳光下呈现一种泥泞的红,浓密的胡子也结成化不开的血块。   千里追凶,以一敌十,激战一夜。   他直起身,像是累极,抬头望向天空,后仰着身体,忽地高举那枚人头,发出一声极长的啸叫。利刃划破了他的前襟,强壮的胸肌透过破口裸露出来,散发着浓浓的雄性气息。   谢卿愣愣看着这幕,瞳仁微微收缩,视线聚焦在那枚还在滴血的人头时,与那双微微开启的双眼对个正着。他心中一悸,再也忍不住,撑在沙地上大吐特吐起来。   他这样一吐,厉渊想不发现他都难。   “呕……唔呕……”他胆汁都要吐出来了,身上一阵阵冒冷汗,许是受惊过度,又或者一夜没吃没睡的关系。   正吐着,厉渊带着满身血气来到他面前,将一只水壶丢在了地上。他一把抓过就往嘴里灌,头顶上方传来厉渊冷漠如初的声音。   “九郎……”   这么多年了,这还是谢卿头一次听人叫他的原名。   叫“九郎”,不是因为排行第九,只是他娘生他的那日,正好是初九罢了。   他以为一辈子自己就只能是“卿卿”了,想不到还能做回“九郎”。   他怔怔然望着厉渊,眼眶没来由因为这简单的两个字涌起热潮。   厉渊道:“胡大牙已死,我们现在可以回去祭奠你姐姐了。”   谢卿闻言诧异道:“回去?”   那颗人头已被厉渊用布包好,只是还在不停往下渗血,叫谢卿都不敢将视线放在上面。   “不错,回巫州。”厉渊将手伸给他,“回灵犀村。”   然而首要的不是赶路,是清理厉渊身上的血污。他这个样子别说回巫州,就是想平平安安进个村镇都是要被人报官的。   厉渊用斗篷遮盖身上的血渍,正午太阳一晒,那味道令谢卿退避三舍。   还好到了下午,两人运气不错,找到了一片沙漠绿洲。绿洲中央是一潭波光粼粼的湖水,不少骆驼商队正在湖边饮水休息,见到他们两个陌生人靠近,都不约而同警觉地看过来。   厉渊不欲引起注意,斗篷遮得严严实实,带着谢卿转到另一边去了。   两人分头洗澡,隔得不算远,当中都叫树挡着,谁也看不到谁。   谢卿几日没有好好洗澡,只觉得自己头发耳朵里都是沙子,连说话都仿佛有沙沙声。他整个沉进水里,像鱼儿一般畅快地游泳,足足玩了一炷香时间才从水里上岸。   他穿好衣服,湿着头发去找厉渊,边走边道:“姐夫,我饿了……”抚开一截树枝,眼前柳暗花明,他一下子脚步定住,哑了声音。   厉渊穿着靴裤,裸着上身,正蹲在湖边用一把锋利的匕首刮胡子。他对着谢卿的半边脸已经刮干净了,露出光滑紧致的下颚轮廓,整个人都像是不一样了。   谢卿原本估摸着他可能有三四十了,如今这样看来,不过二十多的样子。   厉渊侧着脸,下巴昂起,视线向下,手上动作又稳又快,不一会儿连另一边都刮好了。   他将匕首放在水里漂洗两下,站起身,然后也看到了谢卿。   他可能许久没刮胡子了,动作快是快,却稍欠细致,下巴有一处刮破了,渗出些血丝。   谢卿一直觉得对方的眼睛很好看,是汉人长不出的样子,如今才发现,原来他整张脸都很好看。鼻梁高挺,双唇很薄,嘴角微微下垂,是不太笑的模样。湿发比干法时头发更卷曲几分,有一缕落在额间,顷刻柔化了他寒铁般的气质。   “姐夫,你长得真好看。”谢卿不遗余力地拍着马屁,步伐轻快地走上前,忽地伸手去摸厉渊的下巴。   厉渊条件反射地往后仰了仰身子,但还是被他指尖碰到了下巴某处,他一把攥住他的手,瞪他一眼:“做什么?”   “你这里出血了。”谢卿挣了挣,“轻点,我手都要断了!”   厉渊去看他的指尖,果然沾着一点红痕。   他松开他,走向自己的包袱,如同前之前一样,从里面掏出一张馍馍递给了谢卿。   “又是馍呀?”谢卿有些嫌弃地接过了,脸都垮了下来。   他在谢春楼好歹还能三不五时吃上口肉,跟着厉渊这些天,都快忘了荤腥的滋味了。   厉渊望着他,转身握着自己的匕首,脱掉靴子挽起裤腿又进了水里。   谢卿好奇地探头看过去,就见厉渊专注地观察着水下的什么东西,身形微偻,整个静止在那里。忽然,他手里匕首猛地戳刺下去,迅如闪电,再举起来时,匕首上已经串了一条还在扑腾的活鱼。   谢卿喜不自胜,为终于能摆脱这愁人的馍馍而欢欣不已。他主动拾了柴火,架起火堆。   最后厉渊抓了两条鱼交给他烤,他一边烤着,一边嘴里还唱起了艳情的小调。   厉渊在此期间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翻动着烤鱼,扫了周围一圈都没找见。等鱼烤的差不多了,厉渊也回来了,将一小包东西丢在了他身旁。   谢卿奇怪地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根根烘干的牛肉条,不太多,也就四五根。   “这是……”鱼就算了,这肉条又是对方怎么变出来的?   厉渊道:“问之前看到的那支商队买的。”   原来他方才是为我讨肉去了……   谢卿心里骤然生出些喜滋滋的甜意,瞬间将厉渊的冷漠凶悍都忘了个精光。   “姐夫你真好。”他笑嘻嘻挨到坐着的厉渊身旁,刚想靠,厉渊就让他坐过去点,他身形一僵,只好噘着嘴又挪了回去。   今日这一餐,是谢卿这些时日以来吃过的最好的一餐了。他一手抓着烤鱼的树枝,一手拿着根肉条,大快朵颐着,嘴里塞得鼓鼓囊囊。   “姐夫,你是哪里人啊?”   除了姓名,厉渊的一切都是谜。他是怎么到了灵犀村,又是怎么和她姐姐成的亲,他的武功是哪里来的,他为什么长得不像中原人?趁着氛围正好,谢卿就想探听一二。   “长安人士。”   谢卿一惊:“长安?可你不像汉人啊。”   厉渊道:“我娘是粟特人。”   哦,原来是个杂种。   谢卿又问:“那你怎么又会跑到巫州认识我姐姐的?”   一个在关内,一个在江南,离得可有些远。不过栗特人向来擅经商,难道是做生意做到那里去的?   “我自小爹娘离世,成年后便离开长安一路做些皮草买卖,独来独往,四海漂泊。三年前在巫州境内遇到一伙儿匪徒,将我追杀至悬崖,我跳崖侥幸生还,顺着水流漂到了灵犀村,被秀兰所救。之后与她日久生情,拜堂成亲。”他徐徐道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没多久她怀了身孕,我离开村子卖货,再后来……你都知道了。”   谢卿后面的都明白,但前面的怎么想怎么不对。以厉渊这以一当十的架势,竟然还会怕山匪?是什么样的匪徒这般厉害,能将他重伤落崖?   谢秀兰或许没有见识过厉渊的身手,他说什么也就是什么了,不会怀疑,但谢卿已经领教过他的厉害,就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的话了。   他必定是信不过我,才会对我有所隐瞒,说不准……他以前自己就是个大盗。谢卿面上一如寻常,内心却是腹诽连连。 第五章   谢卿二人从漠北一路向南,要去到江南。胡大牙的人头被厉渊装进酒坛,用烈酒封存,整日背在身上,有守城士兵盘问起来,便说是自己泡的鹿茸酒。   这日两人行经徐州某县,正穿街而过,突然不远处响起一道年轻的男声。   “大誉将亡,苍天不仁啊!!”   那是个青衣书生,面相白净,神情镇定。他声音极大,一时周围百姓都停下了脚步,包括谢卿。   书生继续叫骂:“如今盛世,不过假象!官员尸位素餐,视天下苍生不顾,奸相当政,残害忠良,嫉贤妒能,才子十余年来无人可入朝为官,太子都要受他构陷。若不除他,国将不国!可怜天子早已非往日明君,如今整日沉溺宫闱,宠幸奸佞,荒淫无度!这样的天子,如何配做一国之君?如何配享万民敬仰??”   他的话振聋发聩,叫周围一干人等目瞪口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就是在家里说起都要压低了嗓音怕隔墙有耳,更何况是在这大庭广众下高声叫嚷。   谢卿听不太懂他说什么,只知道他应该在骂什么人祸国殃民。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无人开口说话,都只是愣愣盯着书生,震惊于他的勇气。   书生骂了没多会儿,街头赶来一群官兵,不由分手将他按在地上,粗暴地施以拳脚,接着便将满脸血的书生拖走了。   “看什么看!散开了散开了!”官兵凶神恶煞地开始赶人,谢卿追着那书生被拖走的方向看了几眼,还待在看,手腕便被厉渊一把攥住,带离了那里。   谢卿对书生的话充满了好奇,以致于到了客栈,进了房间,见四下无人,他便迫不及待去问厉渊“奸相”是谁。   他身在边关小镇,离都城长安山高水远,谢春楼又是风月之地,来往多为商贾,朝中的事知道的极少。唯一知道,就是当今天子姓盛,年号久昌,被世人称为裕安帝。   厉渊放下背在身上的“人头酒”,解开披风抖了抖:“他骂的是当今宰相严梁辅,严相。”   “这个人当真这么坏吗?”谢卿双肘撑在桌上,手里拿着一只水杯正要送到唇边。   厉渊抓着斗篷足足停了半晌,才低低“嗯”了声。   “太子都要怕他?”   “早年严相钟意三皇子瑞王,一直想让陛下立瑞王为太子,然而陛下就才情品行更钟爱十二皇子景王,最后不顾严相劝阻,执意选了景王入主东宫,太子与严相的过节便就这样结下了。再后来严相屡次构陷,想要设法让陛下重立太子,所幸都没有成功,被太子一一化解。严相多年圣宠不怠,太子也要避其三分,互相忌惮的关系罢了,谈不上怕不怕的。”   谢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姐夫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那时我正在长安,天子脚下,自然知道的比旁人多一些。”   厉渊将披风挂好,走到角落水盆前净手洗脸。   谢卿视线随着他在屋里移动:“那连你都知道的事,为何陛下不知道?他难道能容忍一个臣子诬陷自己的太子?”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陛下年逾七十,难免思虑不清。”   “我听出来了,你在说他老糊涂呢!”谢卿像是抓到了他的小辫子,兴奋地指出。   厉渊看了他一眼,没有回话,将手里的布巾重新丢进了水盆里。   小地方的客栈十分简陋,只有两张单薄的木板床,厉渊擦完脸,松开发带卧到了自己那张床上,不一会儿便呼吸平稳地睡去。   谢卿见他不理自己,撇撇嘴,喝完了茶杯里的水,洗漱一番,也早早睡去。   行了月余,从北到南,厉渊终于将谢卿带回了灵犀村。   村子已没了谢卿记忆中的样子,经过两年前那场浩劫,村里满是残垣断壁,地上荒草萋萋,举目皆是破败不堪,仿佛身在一座鬼村。   “我将他们葬在了一处。”厉渊在前面开路,谢卿则紧跟其后。蹚过草丛,他们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厉渊停了下来,“到了。”   谢卿从他身后看过去,一下脑海都空白了。   插着木牌的坟堆,密密麻麻,足足有几十个,它们立在前头,苍凉无言。   谢卿擦过厉渊,一步步走过去。   每块木牌上都用刀刻下了姓名,只是谢卿并不认识。   他问厉渊:“我姐姐……是哪一个?”   从厉渊处得知,在他被卖的第二年,他娘没撑过灾荒和失去儿子的悲伤,死了;后来过了几年,他爹又在山里劳作时被毒蛇咬死了,所以他家只剩下了姐姐一人。   姐姐洗衣服时见着顺水漂来的厉渊,便用竹竿勾住了带回了家。   也算是……给自己钓了个夫君。   厉渊视线下移:“就是你身旁那个。”   谢卿转身看过去,那个坟堆平平无奇,小小的土包,一点供奉都没有。   他摸着开裂的木牌,唯有认识中间一个“谢”字。   明明之前厉渊跟他讲这些事的时候,他都毫无波澜,死了也就死了,是病死的还是被马匪杀死的,他除了唏嘘,也没有太大的悲伤。可如今不知是怎么了,看到这些坟堆,忽然就像是回过神来了,早年村人的音容笑貌,姐姐的点点滴滴一下子涌入脑海,叫他泪满衣襟。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独自一人了。   他跪下来,双手撑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姐姐……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啊,你们怎么都不在了……”   从前还能幻想总有一天会与家人团聚,和和美美,如今都成了梦幻泡影。   他哭了许久,哭得头晕眼花,身子都发软了,才被厉渊一把搀起来。   随后厉渊在几十个坟堆前开了那坛人头酒,将已经泡肿的人头就地焚烧,烧成了骨架,直接一脚踩碎,挫骨扬灰。   祭拜完了,厉渊看天色不早,就说:“走吧。”   拜别姐姐,谢卿吸着鼻子抹着眼泪,再次随厉渊上路。   他心情沉郁,被满满悲伤笼罩,就没怎么看路。走了两个时辰,头一个时辰他神思不属,后一个时辰脚疼起来,很快就走不动了。   “姐夫,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前方炊烟袅袅,是一大片山田,几座农家小院错落地散布其中,不时有犬吠传来。   “接馨儿。”   “馨儿?”谢卿听到这个名字眉心都皱了起来,“是谁?”   叫得这样亲昵,难不成是这臭男人的新姘头?!   “当年你姐姐即将临产时,遭遇马匪屠村,她拼死生下孩子,之后将他藏在了地窖。”厉渊说着,停在一户小院门口。   谢卿身子都在颤抖,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背影。   “两天后我回到村子,听到婴儿啼哭,将他从地窖中抱出,取名‘厉馨’。再后来,我决议要为你姐姐报仇,便将孩子托付给了水谷村的老寡妇,要她帮忙照看。”   谢卿停在原地,已经是一步都走不动了,眼泪又不自觉成串落下。   今年掉的泪,简直要比他过去几年加起来都多了。   院子里的狗一直对着厉渊大叫,屋里的王寡妇听到动静开门出来查看,一见厉渊便惊喜地直拍大腿。   “你可算回来了!”她回身朝屋里招了招手,“馨儿,看谁回来了!”   不多会儿,屋里怯生生摇摇晃晃步出个两岁左右的男童,长得与厉渊很像,都是高鼻深目,同时又极具谢卿的神韵,有一双猫儿般的杏仁眼。   他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对着厉渊看了半晌,似乎是没认出来,又抬头去看王寡妇。   王寡妇推着他的后背,将他推向门外:“这是你爹爹啊,你之前不是吵着说想他吗?”   厉馨眨了眨眼,神情还有些疑惑,但仍是听话地冲厉渊嫩嫩叫了声:“爹?”   厉渊总是覆满冰霜,显得不近人情的面容,因为这声简简单单的“爹”而瞬间化冰成春,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   他蹲下身,朝儿子张开双臂:“过来。”   厉馨往后又去看王寡妇,似乎有些犹豫,王寡妇笑着鼓励他:“去呀,去你爹爹那里,乖。”   小娃娃两手握着拨浪鼓,一步三回头,不是很确定地缓缓走向厉渊。最后在离厉渊一臂之遥的距离,被他一把捞进怀里,用力亲了一口,再是整个举到半空。   “馨儿,爹好想你。”   厉馨被他高举着,也不见害怕,可能以前两人也这样玩闹过,竟咯咯笑了起来。   父子天性面前,就算经过长时间的分离,仍能叫两人迅速熟悉起来。   谢卿泪流满面,哭得不能自已,心里又不住骂厉渊,为何现在才告诉他有个小外甥。   我应该带点小玩意儿给他的……   我这样风尘仆仆,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我?   他定在原地,不敢上前。   厉渊与儿子亲昵够了,这才才想起了他,面向谢卿朝怀里小娃娃道:“叫舅舅。”   厉馨墨黑的眼瞳望着谢卿,将拨浪鼓放在嘴边轻轻嘬着。   谢卿紧张不已,又激动万分,过了好半天,厉馨才缓缓张嘴,吐出两个字。   “娘娘!” 第六章   水谷村位于灵犀村以东,隔着两座山头,因住家稀少分散,位置又偏僻,就是匪患最猖獗的两年,也没有遭过难。   两年前厉渊从地窖抱起奄奄一息的厉馨,用最快速度寻了就近的一户人家,以羊奶充作母乳,险险救回孩子一命,这户人家便是水谷村的王寡妇家。   王寡妇早年丧夫,孀居几十载,无儿无女,心地善良。厉渊为报妻仇,两年中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出趟远门,短则一月,长则如这次一般,要三四个月。每回出门,他都会将厉馨托付给王寡妇代为照料,并附上一些银钱。寡妇年老,除了一些针线活,已经干不动农活,平日里也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对厉渊的托付不觉麻烦,反而对他十分感激。   那日接走厉馨,王寡妇甚至还掉了眼泪,说厉渊给的钱还有多,要是平日里忙起来顾不得孩子,便可将厉馨带给她照看。   厉渊谢过她的好意,没有应下,只道:“以后该是不会再出远门了,况且……”他看了眼谢卿,“家里多了个人,也多了个帮衬,应该不会再劳烦您了。”   厉渊的竹屋建得比王寡妇家还要偏,在水谷村后面的一座山里,掩在竹林之中,因为许久不住人了,到处遍布蛛网灰尘。这些天白日里厉渊上山打猎,都是留谢卿在家照看孩子,他足足打扫了三日,才让这两间竹屋稍稍能入眼。   今日得闲,谢卿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逗孩子玩,想到厉馨总是对他无法改口,便起了纠正的心。   “馨儿,你叫我一声。”   厉馨坐在一块草席上,手里抓着拨浪鼓,头也不抬道:“娘娘。”   “不是娘娘,是舅舅。”   厉馨抬起头,迟疑了片刻:“……娘娘。”   “舅舅!”   “娘娘。”   谢卿深吸一口气,本就稀少的耐心在这一来一回毫无进展的对话中迅速耗尽。   “都说了是舅舅!你怎么这么笨……”   他吼出第一句的时候,厉馨抓着拨浪鼓颤了颤,随后有些被吓到的僵在了那里,到谢卿吼到“笨”字,小娃娃已经满眼是泪摇摇欲坠,小脸都皱到了一起。   这回换谢卿被吓到了,他气势一泄,手忙脚乱去抱厉馨。   “馨儿别哭,是舅舅不好,你乖啊别哭……”   小孩子的情绪是最直接的,伤心了就哭,讨厌了就拒绝。厉馨这会子被谢卿凶怕了,就不想要他的亲近,粗短的小手死命推拒着对方,像只小奶狗似的小声哭了起来。   谢卿见着那豆大的眼泪,不由“嘶”了声,心里越发愧疚,刚要再哄两句,院门微动,他抬头看去,就见厉渊肩上扛着几只山鸡从外面进来。   “爹!”厉馨总算等到了给自己撑腰的人,摇摇晃晃奔过去,抱着厉渊大腿仰头哭诉道,“娘娘凶我……”   厉渊蹙眉看了谢卿一眼,看得谢卿浑身一哆嗦,忙张口辩解:“我就是想让他改口叫我‘舅舅’,不是故意要凶他的。”   厉渊卸下身上的猎物,弯腰将儿子抱了起来,就往屋里走。   “不改就不改了,他才两岁,你跟他叫什么劲儿。”   不是你被叫“娘”,你当然这么说!   谢卿瞪着男人背影,终究不敢呛回去,气鼓鼓捡起地上的山鸡等物,跟着进了屋。   好在吃过了晚饭,谢卿软语哄了阵儿,又陪着玩了会儿,厉馨便不再记恨他,又像之前那样亲昵地待他。   历家的小院里有两间可以睡人的竹屋,本是厉渊父子睡一间,谢卿睡一间。可睡了几晚后厉馨便怎么也不愿跟厉渊睡,说爹爹太胖,挤到他了。厉渊身材高大,猿臂蜂腰,躺在床上一人便要占去大半,翻个身地动山摇,也不怪孩子不乐意和他睡。谢卿忍笑忍到肚子抽筋,最后还是将厉馨接进了自己那屋住。睡了几日,一切如常。   等到谢卿习惯了山中的生活,开始觉得有些无聊的时候,厉渊便开始教他锄地播种,采摘山果,就像是一名经验老道的铁匠,誓要将他打磨成寻常男儿该有的样子。   谢曦这些年已经被养得生了懒骨,做过最苦的差事,也不过床上那点事。厉渊要他采个野果还行,锄地种菜这些可着实要了卿卿性命,锄两下歇一下,一天锄不了半亩地。第二天腰酸腿疼干脆就不下地,第三天好点了再去锄两下,第四天又不行了,如此循环往复。   到后来他干脆就装病不去地里了,整日在家逗孩子哼小曲好不快活。   可惜他的小聪明很快被厉渊发现,男人清晨提着他的领子将他不由分说丢进地里,还叫厉馨在旁盯着,让他不能偷懒。   谢卿气得七窍生烟,那之后每一锄头都像是锄在厉渊身上,高高举起,再狠狠落下。   如此几日,谢卿娇嫩的手掌磨出了血泡,脸也被晒的黑了一圈,吃饭的时候手抖得甚至夹不住菜。在一颗青菜半途掉到了桌上后,谢卿爆发了,筷子一撂,脸色黑沉道:“我不要再干活了!”   厉渊看也不看他,夹走桌上那棵孤单的青菜,送进了自己嘴里。   “那就没饭吃。”   谢卿见他如此冷硬,语气更委屈几分:“我白日里在地里干活,还要分心照看馨儿,晚上洗碗洗衣,加哄孩子睡觉。你万事不管,早早出门,傍晚归家,好的时候带两只山鸡回来,不好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我做的不比你少,凭什么我要休息两日就没饭吃呀?”   厉馨眼珠子转悠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很有眼力见的低头默默扒饭,一点多余的声音都不发出。   厉渊咽下口中食物,冷声道:“你之前装病,我让你做了哪样?”   谢卿有些心虚地睫毛轻颤,错开了视线:“头,头一日我是真的难受的……”   “你歇了五六日,把好不容易驱走懒骨头又给惯了起来。”厉渊语气愈加严厉,“这里不是谢春楼,没人娇惯着你,普通人家过日子就是这般辛苦。人人如此,为何就你受不得?”   并没有人娇惯过他。   谢卿心中一刺,倏地抬头直视对方,却咬紧了牙一声不吭,只是狠狠看着。   厉渊以为他不服,又说:“我日日早出晚归,并非在山中闲逛。每日打到的皮子,无论好坏我都会送到镇上皮货铺供他们挑选,以换银钱。”他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拍着桌上,“你若不信,明日可与我同去。”   谢卿被他拍的一瑟缩,心里害怕,嘴上还要嘴硬:“那你……那你之前又没与我说。”   厉渊不再理他,重新端起碗大口扒拉起来。   谢卿被他晾着好不尴尬,抿了抿唇,挣扎片刻,重新执起了筷子。   犟也犟不过,脾气也白发。吃完了饭,谢卿一如往常站起来乖乖收拾碗筷,晚上也仍是哄着厉馨睡觉。   翌日一早,厉渊拍醒谢卿,说自己昨日山鸡野兔打多了,家里吃不了这些,打算带到镇上集市去卖,问他要不要同去。   谢卿自来到这里,在山中待了已有大半个月,除了厉渊、厉馨再没见过第三个人,脑袋还没清醒呢,头就忙不迭点了下去。   一番洗漱,两个人带着厉馨天蒙蒙亮时出的门,走了一个时辰才到镇上。   水谷村隶属江阳镇,在巫州不算大镇,但也有几分热闹。谢卿一进镇子就左顾右望,对任何事物都新奇不已。   厉渊在集市上占了个位置,货物摆开,便招呼着谢卿坐了下来。   摆摊卖货的事谢卿不熟悉,只负责在旁边带孩子。   这样坐了半日,货物在晌午前便卖的差不多了。还剩一只卖相不好,也说不上名字的野鸟,厉渊站起身,已经打算收摊了。   许是早上醒的太早,没有睡够,厉馨趴在谢卿肩头吮着手指睡了一上午,到这会儿还没有醒。   谢卿抱着孩子跟着起身,才站稳,摊前停下一辆牛车,老远就能闻到车里飘出的浓浓脂粉味。   这股香气加上牛车上花哨的装饰,让谢卿这个“过来人”很快意识到了车主人的身份——必定不是个良家子。   车帘被一双葱白柔荑掀开,车里坐着的人一如谢卿想象,是个姿容艳美的风尘女子。   “厉大哥!”女子惊喜地叫着厉渊,“你可算回来了。”   厉渊朝她点头道:“月初刚回来。”   女子含笑望着他,可当真是含情脉脉:“看来你已经做完自己想做的事了。”   “是,全都已经做完了。”   他们这样你来我往的说着,谢卿在旁边越听越生气。   和一个风尘女子这样熟悉,这必定就是厉渊的老相好了。   他竟然真有姘头,臭不要脸,还骗他说来镇上就是卖皮货的,骗鬼呢!   厉渊不是话多的人,很快便没了话题,女子咬了咬唇,瞧见地上的那只鸟,问他:“这只卖吗?”厉渊道:“卖。”   “那我要了。”女子偏头朝车夫嘱咐一声,对方跳下车辕,将那只死鸟从地上拎了起来。   “给。”女子手里捏着块香帕,攥着几枚铜板伸了出来。   厉渊刚要去接,谢卿一步挡在他身前,先一步接过了。   “多谢这位姑娘惠顾。”他长得漂亮,男生女相,要不是声音不似女儿家,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哪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女子有些愣怔地看着他,半天忘了松手。“姑娘?”   女子猛一醒神,铜板落入谢卿手心。   她颇有些不舍地放下车帘,一双眼还黏在厉渊身上:“厉大哥,那我走了。”   厉渊朝她抱了抱拳:“慢走。”   卖完东西,厉渊带着谢卿逛了逛集市,挑了两块料子,打算让王寡妇给馨儿做几件衣服。小孩子长得快,之前的衣服已经有点不合身了。   “姐夫,刚才那是谁?”   厉渊付着钱,一句话将他打了回去:“和你无关。”   谢卿一噎,气得胸疼。   别人那里是温言软语,到我就是冷言冷语,大家都是睡过的关系,我难道比她差吗?   谢卿一路闷闷不乐,坠在厉渊后面走着,越坠越远。   厉渊半路回头一看,见他拉开老远,还以为他是累了,停下来等他走近,从他手里接过了馨儿。   “我来吧。”   馨儿拧着眉,哼唧了两声,趴在厉渊肩上又睡过去了。   谢卿手上一轻,这才感到胳膊酸胀不已。   他盯着前方厉渊的背影,重重心事忽地拨云见日,生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来。   厉渊对那女子好,是因为他们是姘头,对他不好,是因为他们如今做不成姘头。   那只要他们成了姘头,盖了一条棉被,是不是厉渊就不会逼他干活对他那么冷淡了? 第七章   夜深人静,黑灯瞎火。   厉馨敞着两条短腿,四仰八叉睡在床上。谢卿悄悄起身,没惊动到他半分,极其小心地下了地,蹑手蹑脚往门外走去。   他望着厉渊那间屋子的房门,又看了看天上的明月,裹紧身上的外袍,一溜烟跑了过去。   天气渐热,厉渊睡觉时关门不关窗,给了谢卿很多方便。他从窗户支开的缝隙中钻进去,艰难翻进屋里,再是如同做贼般一步一停地向着厉渊的床铺摸去。   到了床前,借着屋外月光,他看到厉渊背对着他安静卧在床上,身体起伏,鼻息平稳。   谢卿见他睡得这么沉,脸上一喜,手脚利索地去解身上的衣服。他里面什么都没穿,外袍落地,他就跟一尾白鱼般顺溜,光滑。   手指捏住被角,谢卿呲溜一下就钻了进去,柔软的身子贴着厉渊结实宽厚的背脊,手刚要探到前面摸男人的胸,手腕突然被大力扼住,惊得他痛呼一声,腕骨都像是要碎了。   “姐,姐夫?”   黑暗里男人翻了个身,恶虎般的眼眸黑沉沉地盯着他:“你半夜不睡觉,到我床上做什么?”   谢卿心里有些害怕,但又本能地觉得厉渊不会真的伤害他。   “姐夫,我来……我来陪你睡觉啊。”他干笑着,大着胆子贴过去,直往厉渊怀里钻。   初夏的天气本就闷热,再被这样一贴,简直要热得冒火。   谢卿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光滑的肌肤上蒙着一层细汗,将厉渊的掌心也染得一片汗湿,几乎要抓不住他。   “滚出去!”厉渊粗鲁地扯开他,像从身上撕下一条狗皮膏药那样将他撕了下来。   谢卿在被子里挣扎,紧紧抱住厉渊的手不肯松开。   他有些心不甘,这都送上门了,厉渊竟然连尝都不尝一口,要不是他俩睡过,他简直要以为对方是不是个站不起来的了。   “姐夫,你、你别赶我……”他急了,同时还有些气,“你去妓院睡女人,不若在家睡我,我还不要钱……你看我这张脸,不好看吗?你可以把我当做姐姐啊——”   他最后一个字余音未消,就化作一声尖叫,连人带被子被踹到了床下。   身下垫着被子其实不如何痛,但谢卿还是因为羞恼而红了眼眶。他被彻彻底底的拒绝了,厉渊不要他。他其实不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但仍是被这一认知打击的不行。   厉渊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以谢卿的目力自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双含着冷光的眼眸仍是叫他胆寒。   “你永远比不上你姐姐。”   谢卿不可抑制地抖了抖,瞬间想要缩成一团躲进被子里。   厉渊指着门口,又说了一遍:“滚出去。”   谢卿刚才还有些怕他,现在又神奇地什么都不怕了。   “走就走!”他自缠成一团的被子里站起身,裸着身体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衣服甩了甩,穿到身上,临走前还瞪了厉渊一眼。   白给你肏不肏,你以为我稀罕你那根要命的驴屌呢?假正经!   他偷偷摸摸从窗户翻入,又气势汹汹自门里出来,前后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等出了门,他就彻底憋不住了,每一步都像是要在地上踩个窟窿,由慢渐快,最后奔出院门,跑到竹林深处发泄去了。   他捡起地上的一根竹条,不断抽打周身的一切,草地、树木,甚至一块不起眼的大石头,都成了他泄愤的对象。   “臭不要脸的,还跟我提姐姐!”他脸色煞白,偏偏一双眼红的跟兔子一样,“我怎么了?我就是比不上姐姐,难道还比不上那个野女人吗?一样是做那种事,你能跟她睡不跟我睡?装什么正人君子!”   比起来路不明的野女人,姐姐肯定也是更乐意他占住这个“姘头”位置的啊,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谢卿发泄了一阵,气喘吁吁蹲到地上,手上竹条划拉着地面,声音忽地低落下来。   “我也没想和姐姐比啊……”   这样尴尬地被踹下床,毫不留情的当面拒绝,要是旁人早就自觉颜面扫地,不说避着对方,总要有两日不敢上前说话的。   但谢卿偏偏不,他脸皮极厚,再丢脸的事只要一个晚上就能抛到脑后。在竹林里发过脾气,第二天他就跟个没事人一样,照样和厉渊一桌吃饭,对他的态度和以前并无不同。好似昨夜不过是被鬼上了身,今日被烈阳一照,鬼影消散,便恢复神智什么也记不得了。   所幸厉渊比他还要不记事,吃完了早饭,摸摸儿子的脑袋,如往常一般出门了,既没有对谢卿摆脸色,也没有就昨夜的事责骂他。   谢卿洗完碗筷,替厉馨擦了擦脸和手,带他去了地里。   “舅舅要干活了,你自己在这边玩,别走远知道吗?”   厉馨玩着布老虎,用力点了点头:“知道!”   谢卿卷了裤腿,扎好袖子,开始用锄头在翻好的土地上起垄打畦。这也是个极费体力的活儿,要将田地均匀的垄成长条,开好低畦,没多久他就胳膊酸软,汗流浃背了。   锄了小半个时辰,谢卿撑着锄头暂停休息了下,抹了抹额上的汗。不小心瞥见自己手心红了一块,他摊开手心看了眼,这才发现血泡破了,血水糊了满掌心,瞧着怪渗人的。   他后知后觉的生出痛来,丢下锄头立马呼着气去吹自己的伤口,不时发出“嘶嘶”的抽气声。   谢卿虽然总爱招惹辛妈妈,试探她的底线,换回一顿打骂,但其实本人一点不耐痛。可他偏偏就是不想老实,不想变得逆来顺受,他心里仍是记挂着那些英雄侠士的故事。大侠被抓了是不会向坏人屈服的,所以他也不要屈服。   虽然辛妈妈一打他一饿他,没多久他就要哀哀着认错,但他总是固执地觉得,一开始就服软和被教训后再服软是不一样的。吃了打骂认错是识时务,不吃打骂任客人欺辱,那是从根里就烂了。   就和这种菜一个道理,一棵菜长得再好,根烂了,迟早都是要死的。   谢卿甩着手,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望着还有一大片没垄好的地,额上滴着汗,长长叹了口气。   “原来做寻常男子……是件这么辛苦的事啊。”   他根没烂也觉得自己要死了,感觉整个人干巴巴的,挤不出一点水分来。   小时候的梦想是做大侠,长大后事与愿违流落风尘,如今成了名庄稼汉……   他看了看已经干涸的伤口,拿起身旁的锄头撑坐起来,忍着刺痛继续干活。   厉渊身上背着猎弓,于林中疾行,忽地眼尾瞥到一抹残留的白影,他开弓拉弦,一脚踏上身旁粗壮的树干借力蹬上半空,瞄准了目标一箭迅疾射出。   “噗”地一声,箭矢死死钉入白狐脑袋,叫它抽搐两下,瞬间立死。   厉渊平稳地落到地上,上前从地上拔出长箭,就那样串着狐狸扛在肩上,往山下走去。   白狐皮料珍贵,今日有这一样猎物已是足够。林中百兽并非取之不尽,他狩猎不过是求温饱,与百兽尽同,贪多反而不好。   扛着狐狸下了山,直奔镇上相熟的皮货店。   老板已经和他很熟悉了,他一来便清开柜台,让他放货。察验了皮子的成色,老板从钱箱拿了一小串铜钱,转身交给厉渊。   老板姓胡,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上留着两撇小胡子,身材微微发福,一看便知日常伙食不错。   “最近生意不好做啊。”他摸了摸手下的狐皮,“天子震怒,诛了近臣的九族,这是多少年没过的事了。贵人们都吓住了,开始夹着尾巴做人,吃喝玩乐具是消停不少,这样好的皮子,不知道入冬前能不能卖出去。”   巫州离长安千里之遥,江阳镇离巫州的治所也远,两厢加在一起,便叫这里的百姓有些口无遮拦。反正天高皇帝远,也没人会为了他们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而治他们的罪。   厉渊收好了钱,闻言几不可察地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   “天子诛了谁?”   胡老板没想到厉渊会对这件事感兴趣,他左右看了看,故作神秘地将手拢在嘴边,低声道:“严相的死对头,杨晋杨太府,说是意图谋逆,从家里搜出了龙袍等物。”他直起腰,叹了一声,“杨大人可是个好官啊。”   言下之意,谁都知道这里面是怎么回事,严相构陷同僚不是第一次了,杨晋又是早于他有嫌隙的,也只有那龙座上老迈昏聩的天子,才想不明白这里面的道道。   厉渊一听杨晋的名字,握在猎弓上五指一紧:“杨家一门,除杨晋之外另有数人在朝为官,品级都不低,族中子弟也多是功名在身的,全都杀了?”   “杀了。”胡老板道,“一个不留。”   厉渊又问:“太子妃也是杨家女,九族之内难道还要算上她?”   “杨家出事前,太子便与杨家女合离了,这件事一点没沾上,你说巧不巧?”   巧。巧的一看便不是巧合。   严相除杨晋,应该还想搭上太子,用帝王最忌讳的事让皇帝对太子生疑。不想被太子察觉,先一步撇了个干净,一点事都没有。   严相想来大为不甘。   冲胡老板点了点头,厉渊拿起柜台上的猎弓,头也不回地跨出店去。   谢卿干了一天的活儿,回到家时太阳微微西沉,天边一片暖金,终于不再那么热了。   他放下锄头和馨儿,收了晾在外边的衣服,分出厉渊的,就那样乱七八糟揉成一团丢到了对方床上。   正要走,忽地瞥到厉渊挂在墙上的雁翅刀。   他心里一直有个大侠梦,本来已经熄了,这会儿见到这刀又有点蠢蠢欲动。左右没人,他拿着那刀比划比划,耍耍威风,再原样放回去,也不会有人知道吧?   想着他已经快步上前,从墙上解下那刀,握住刀柄,慢慢将刀抽了出来。   雁翅刀雪色的刀身一点点展现在谢卿眼前,他头一次细瞧这把刀,只是这样的距离,就觉得快要被它刀刃上锋锐的“气劲”割破肌肤了。   他不是武人,并不知晓这便是刀上的煞气,杀过的人越多,这气也越盛。   谢卿赞叹地看着这把刀,一寸都不肯放过,忽然,在刀身衔接刀柄的地方发现一个小小的字。他不认识那字,只以为是厉渊的“历”。但只要识些字的人在旁,便能告诉他,这其实是个“严”字。   他将刀完全抽了出来,正想挥两下,雪亮的刀身如同镜子一般映照出他的身后,那里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无声站在那里。   谢卿吓得不轻,下意识握刀砍去,被身后的厉渊轻松拿住,手上一用力,便叫他松了刀柄。   厉渊另一手接在下面,没叫爱刀落地。   “谁让你乱动了?”他手上力道一点点加重。   谢卿面对着他,恍惚间想着果然是物似主人,那刀上的气与厉渊身上的如出一辙,带着斩落一切的锋锐劲道,逼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了。   这种时候便不能再犟,服软认错才是识时务的俊杰。   “我就是想看看,看看就放回去的……”他眨了眨眼,逼出一点泪花,“姐夫你抓得我好痛啊,我手上还有伤呢。”   厉渊一愣,松开了些力,抓过他手摊开在眼前,果然看到了掌心上又重新渗血的伤口。   “你看,这都是干活磨的,我可没偷懒。”   厉渊松开他的手,将雁翅刀归位,随后走到角落的高柜前,打开了从里面取出一卷白布,一些瓶瓶罐罐,坐到桌边,让谢卿过去。   谢卿知道他这是要给自己处理伤口了,屁颠颠跑过去,将手摊在了对方面前。   “姐夫,我的手都这样了,明日是不是就不用下地了?”   厉渊垂首给他上着药,闻言抬眼给了他一个绝对不是认同的眼神,然后又继续上药。   “你总是要离开我和馨儿自己过活的,你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庄稼种不活,地都荒着,怎么养家糊口?”   谢卿一听急了:“你要赶我走?”   “你已是个成年男子,整日与我着鳏夫混在一处,如何娶妻生子?”   厉渊说得大义凛然,一派正色,可谢卿已经认定了他就是嫌自己麻烦要赶他走了。   他一下抽回了手,眼圈不用装这回是真的红了。   “你就是想把我赶走好给你的相好腾位置!”他嗓音里带着一点哭腔,紧紧攥着手心,气得浑身发抖。   厉渊静静看着他:“我没有相好,我和柳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都没说是谁你就知道我说的是她,你还说你们没什么?!”谢卿认定了事情必定就是自己想的那样,恶狠狠瞪着厉渊,“想给馨儿找后娘你做梦!你要是敢娶,我就带着我姐姐的牌位大闹喜堂!”   “我说了……”   “你这么对我,我姐姐知道了一定不饶过你……”谢卿大着嗓门压过他,真假参半地哭起来,“你赶我走,我就让姐姐把你和你的相好都带走!”   厉渊霎时头都痛了。   他额角青筋直跳,忍着怒道:“两年前我杀进那帮马匪的老巢,杀了十三人,救了一人,那一人便是被他们掳去做压寨夫人的柳姑娘。她本也不是良家子,从小为妓,最后被一富商买回家,做了家妓。马匪劫财时,便顺道也劫了她,这便是我和她的全部过往,没有什么相好。”   谢卿一愣,从袖子里抬起头:“你既救了她,她怎么又回到风尘了?”   厉渊道:“她在外无可谋生,便把自己又卖了。” 第八章   谢卿听过后半日不言,过了会儿才道:“她这样做……也不是不可理解。”   这世道对女子终究不如男子,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女流之辈,别说找个合适的活计养活自己,就是寻个不会看不起自己的地方安身,也是很难的。   贱籍出生的,从良了也当不得正妻,不是做妾就是做人外室。谢卿有时候都要后悔跟厉渊离了谢春楼,这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家妓,就必定更不能适应外面的生活了。   他要是对方,多半也会熬不住回去的。   所幸他不是。这样想着,谢卿心里没来由升起一股子得意。   同样的境况,他到底是比那柳娘子强的,不仅会种地,还会洗衣带孩子。这么一看,还是自己能吃苦。   厉渊不知道他心里所想,自认解释到这份上已是极致,要是谢卿再胡搅蛮缠请出谢秀兰压自己,必定要堵上他的嘴倒吊他个一日夜以示惩戒。   “人各有志,我救了她不假,但之后她要怎么活,就是她自己的事了。”说着他伸出手,“能继续上药了吗?”   谢卿觉得他必不可能编这样一个故事骗自己,知道他没有什么相好,心头立时松了一大口气。   “哎呀,我也是怕你娶了新妇会对馨儿不好啊,姐夫你别生气。”谢卿哀容褪尽,一副嬉皮笑脸,“馨儿这么小没了娘亲已经很可怜了,你可不能为了别的女人再冷落了他啊。”   他这样说虽显得有些无赖,但为了小外甥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哪个后娘会对别人的孩子比对自己的孩子还好?有的话,那不是后娘,那是圣人。一碗水还端不平呢!   厉渊捏着他的手,低头上药:“不会有别的女人了。”   谢卿一怔,随即又是一喜:“你是说你不会再娶了?”   “嗯。”   谢卿垂眼瞧着给自己上药包扎的厉渊,只看到对方高挺的鼻梁以及微微卷曲的头发。他转了转眼珠,突然可怜兮兮道:“巧了,我也不准备娶妻!既然咱俩都不准备娶妻,那姐夫你就别赶我走了,我无可为生,又懒又不上进,离了你就只能再卖自己一回了。”   厉渊正给他包扎伤口,闻言力道一重,差点又将谢卿的伤口勒出血来。   谢卿痛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姐夫你别动手啊!”   厉渊果然轻了手脚,不多会儿打完结将他放开。谢卿以为这就完了,正要道谢,衣襟就被一把扯住了往前拖去。   厉渊揪着他,冷声道:“虽说人各有志,但你叫我一声姐夫,我就不能不管你。收起你那些小聪明,今后若还敢胡言乱语,我就替你姐姐好好教训教训你。”   谢卿呼吸都有些困难,那种要被利刃一劈为二的感觉再次浮现。   誉朝多番人,朝廷也喜欢用番将,觉得他们骁勇善战,勇敢无畏,是天生的将才。据说最厉害的番将,一上战场便能用自己的威势震慑敌人,吓得他们屁滚尿流。   谢卿初听时还笑说又不是恶鬼,光看个脸有什么好害怕的。   现在就想抽自己的嘴。因为他真的害怕。   对上厉渊的那双褐色的眼眸,就像被恶鬼摄住,从心底生出寒意,叫他股战连连。   “怎么……怎么教训?”他说完喉结滚动,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厉渊盯着他,无甚表情道:“过去我犯了错,无论隆冬酷暑,我义父总会命人将我倒吊在他屋前的那棵大树上,断水绝粮,以示对我的惩罚。”   “你不想尝那滋味,就安分一些。”   这“安分”里,应该也是包括了晚上不要老想着爬他床的。   谢卿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唱反调,忙不迭点头应下:“我安分,我一定安分!”   厉渊松开他,抬了抬下巴:“行了,去做饭。”   谢卿握着自己的手:“我都这样了还要做饭啊?”   按规定,厉渊做早上的饭,他要做晚上的。   厉渊理着瓶子,闻言眯眼“嗯”了声,像是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谢卿知道他这是在警告自己,没有办法,只好起身快步往外走。   “行行行,我做,我做!”   谢卿在谢春楼学的都是怎么伺候人,没人教他怎么做饭,他自己磕磕绊绊学了,做的并不好吃。   因为怕手抖盐放多了,他做的饭菜都很清淡,他自己都吃不惯,厉渊却像失了味觉一般,吃得面不改色。   可能有酒就行吧。谢卿咬着筷子想。   吃完了饭,天还不是很暗,谢卿一手夹着木盆准备去溪边洗衣服。手是洗不了了,他打算用脚踩。   刚走几步,木盆被从后面抽走,他诧异地回身,就见厉渊站在他身后,手里轻轻松松托着那只盆。   “我去吧。”厉渊道,“这两日你做不了的活都由我来做。”   还没等谢卿高兴起来,对方又说:“明日里你替我去镇上集市走一趟,顺便采买些东西。”   好嘛,原来不是白白替他做的!   谢卿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做鬼脸的同时,用嘴型无声道:“怎么凶不死你?”   谢卿背后背着篓,身前抱着沉甸甸的厉馨,行在前往江阳镇的小道上。   王寡妇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走不了太远的路,于是厉渊便让谢卿去镇上买些针线大米给她送去。   谢卿往上托了托馨儿,嘴上小声嘀咕着:“就知道差遣我……”   “娘娘,饿了。”   厉馨才两岁,正是整日吃了睡睡了吃无忧无虑的年纪。   谢卿从怀里摸出个李子给他:“吃个果子,来。”   厉馨吐出嘴里的手指,抱着李子小口啃起来,啃得脸上汁水横流。谢卿给他擦脸,瞧他玉雪可爱,眉眼精致的像个瓷娃娃一样,忍不住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还是馨儿最好了。”   时日尚早,集市上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谢卿采买好了针线,又购了些米面吃食,掂了掂有些分量的背篓,正寻思着是再逛逛还是尽早赶回家里,身侧不远处的一名大胡子胡商叫住了他。   谢卿指着自己,狐疑地上前:“你叫我?”   那胡商拈了拈胡子道:“小兄弟,我这里有好东西你要不要?”   谢卿往他摊位上一看,虎骨、鹿鞭、羊蛋,这位原来是卖壮阳药的。   卖壮阳药的拉住他是什么意思?   谢卿没好气地就要转身:“我还用不到,你留着自己用吧!”   “别走别走,我这不是雪中送炭,是要锦上添花啊!一炷香变两炷香,一夜三次变一夜七次!太监都能欲火焚身,小兄弟你真的不考虑下吗?”   谢卿走都走了,听闻最后一句话忽地脚步一停,又退了回去。   “太监都能行?”他挑着眉,不是很信。   “祖传秘制春药,上好的淫羊藿,头鹿的鹿鞭,三年以上吃过人的猛虎的虎鞭……”胡商见谢卿心动,拿起一支蓝色小瓷瓶不遗余力地推销着,“我祖爷爷就是太监,吃这个药又长出来了,还生了我爷爷,你说厉害不厉害!”   谢卿一听这样厉害,顿时小心接过了,脸上带着几分欢喜道:“多少钱?”   “不要你多……”胡商比了个价。   谢卿为难道:“我没这么多钱。”   这次出来厉渊给他的钱不是很多,买些零嘴还成,买不了太贵的东西。   他有些遗憾地将东西还给胡商,转身又要走,胡商见生意做不成了,一咬牙拉住他胳膊:“你有多少嘛?我从瓶子里分一点给你,你先回去用了,好的话再来买大瓶的怎么样?”   谢卿一听还能这样,立马高兴地与对方达成了这笔买卖。   反正他也就用一次,大瓶的反而浪费。   他从胡商手中接过那一包号称极淫极厉害的祖传春药,小心放进怀里,拍了两下。厉馨搂着他脖子,忽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沁出一点泪来。   “娘娘,困。”他揉着眼睛道。   谢卿抱着他加快了脚步:“你先趴着睡会儿,到了我再叫你。”   厉馨听话地趴到他的肩上,嘬着大拇指闭上了眼睛。   谢卿抱着孩子,尽量避开人流,走着走着被人从后面狠狠撞了下肩,撞得他踉跄两步不说,一下就把厉馨给撞醒了。   小孩子睡得正香被惊醒,自然是要哭闹的,厉馨小嘴一扁,眼泪就掉了下来。   谢卿一边轻拍着他一边去骂那人:“你走路不长眼睛啊?走这么快是急着投胎吗?”   那人身上罩着披风和兜帽,就跟从大漠里来的一样,脸也隐在其中,只能从身形看是个男人。他身后还跟着一名矮一些的男子,见谢卿叫骂便停了下来,微微抬脸冲他道歉。   “我叔叔走得急了些,撞了你实在抱歉,小兄弟你有没有事?”   谢卿见他声音清悦,露出来的下半张脸也十分生嫩,心道:“你都不一定有我大呢,瞎叫什么?”   “我家外甥被你们都吓哭了,说句抱歉就完了吗?”   那青年一愣:“那,那你想如何?”   “总要有点补偿吧?”谢卿做了个手指搓动的动作,显得颇为无赖。   先前那名高身量的男子回过身,没有多言便从怀里掏出几文钱递给他。   “这些可够?”从声音听他已经上了些岁数,并且不知道为何有气无力的,靠得近了,谢卿还能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草药味。   “差不多吧。”谢卿将那几枚铜钱一把收进怀里,正要走,胳膊就被那年轻男子紧紧抓住了。   “这孩子……”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厉馨脖子上的玉佩,“这孩子是不是姓厉?”   厉馨脖子上系着一根红绳,绳子上坠着一块刀型玉佩,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白中夹着绿,厉渊说这是他娘留给他的辟邪玉。   谢卿心头一跳,生了警觉:“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那中年男子也挨了上来:“小兄弟你别怕,我们是这玉佩主人的旧友,只是想要见他一面叙叙旧情罢了。此处说话不方便,我们不如另寻地方细说。”   谢卿紧紧抱着怀里的厉馨,小孩子哭了一阵便再次趴回去了,此时呼吸绵长,该是又睡着了。   “行,另寻地方说。”谢卿满口答应,先一步窜了出去,集市人流摩肩接踵,那一老一少跟在后头,没他灵活机敏,不一会儿便跟丢了。   “咳咳……这小滑头!”方惠捂着胸口急喘,咳嗽间嘴里都是血沫。   “方叔叔你别急,厉大哥既然就在这附近,我们总是能找到他的。”杨庭萱扶着他,嘴上这样说着,眼里却满是忧虑。   方惠道:“我怕来不及找到他,我就不行了……”   杨庭萱急急打断他:“方叔叔!”   方惠叹了口气:“走吧,我们先寻处地方落脚,再从长计议。”   “好!”杨庭萱重重点头。 第九章   谢卿一路出了集市,又很快离了镇子,他不时回头张望,直到确定了那两个人没跟上来才放慢脚步。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不怀好意啊,还另寻地方说话……”谢卿撇撇嘴,翻了个白眼。   他给王寡妇家送了东西,收了她回赠的一篮菌子,和前些个天让她做的厉馨的衣服,哼着小曲步履轻快地回了家。   将厉馨放回床上,他不等厉渊回来,主动做起了晚饭。   等做完了,他掏出怀里那一小包东西,兴致勃勃全都洒进了那碗菌子里。洒完了他还用筷子搅拌几下,以确保再也看不出异常。   “让你再把我踹下床!”   谢卿怀着一些不可言说的小九九,以及些许的报复心理,打算将这药今晚就用在厉渊身上。他固执的认为,只要卸下了厉渊假正经的伪装,两人成了姘头关系,或者厉渊习惯了睡他,就不会总想着赶他走了。   虽说他床上粗暴了些,但我忍一忍也总能过下去。   他想的美不胜收,等到厉渊回来,菜都摆上了开始吃饭,又忍不住生出胆怯。   万一厉渊醒了不认账怎么办?他会不会一生气真的将他吊起来打?吊起来打还是轻的,他要是一怒之下把他砍了才要命……   谢卿做归做,怕归怕,作死便是他这样了。   他胡思乱想着,隔一会儿就看一看厉渊,看得厉渊停了筷子问他是不是有话说。   “呃……”他脑子转的飞快,“白日里去镇上,我遇到两个人,一眼认出了馨儿身上的玉佩,还说与你是旧识。”   厉渊面色一凝:“那两人什么模样?”   谢卿细细与他说了,包括那两人的穿着打扮,以及年纪样貌。   “姐夫,你认识他们吗?”   自听了谢卿的描述,厉渊就显得心事重重。谢卿乘机给他夹了一大筷菌子:“别不动呀,多吃点。”   “应该是故人。此事你不用管了,他们能寻来就寻来,寻不来也是命。”厉渊回了神,重新动起筷子,将米饭伴着菌子大口扒拉进嘴里。   厉馨虽已经会自己吃东西,但总是会将食物撒的到处都是,还需要大人给他夹菜。   厉渊见他碗里只有饭没了菜,刚要给他夹菌子,谢卿半路眼明手快用筷子拦下了。   “姐夫!”他这声叫得特别大声,等厉渊狐疑地望向他,他这才惊觉失态,降下音量,“姐夫,我听王婶说,这菌子烧得不好是要中毒的,大人还没事,小孩就不好说了,所以尽量别给馨儿吃……”   厉渊筷子一转,送进了自己碗里。   谢卿提到嗓子眼的心立马又落了回去,松了一大口气。   晚上哄厉馨睡了,谢卿坐在床边静静等着药发。   他想好了,要是厉渊质问他,他就将这一切都推到那盘菌子身上,说他们都是中了菌子的毒。厉渊信不信不管,他打死不认就行。   为了取信对方,谢卿吃的菌子不比厉渊少,甚至还多一些,现在就等欲火焚身了。   等了老半天,一点动静没有。   谢卿摸了摸脸,又拉开裤子看了眼下身,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最后愤愤然作下结论——自己是被那胡商坑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祖传秘药,说不定就是坨面粉,竟然还卖那么贵,真是个奸商!   谢卿气愤地躺到床上,心里一遍遍咒骂着那名胡商,渐渐也睡了过去。   夜半三更,谢卿在一股由内而外的燥热中清醒过来。   他脸色绯红,双眼迷离,身上就像是着了火,嘴里干到冒烟。跌跌撞撞到了桌边,他拎起水壶就往嘴里灌,咕咚咚喝下整壶凉水任不觉解热。   他扯着衣襟,将锁骨与前胸都露了出来,热得脖子里都是细汗。忽地听到院中有隐隐水声,像是有人在浇洗着什么,听那声音都觉得很凉快,他抿了抿唇,不由往屋外走去。   推开门,谢卿便一眼见到厉渊披散着头发,只穿了一条亵裤,浑身湿透地站在院中。   薄薄的裤子湿哒哒地贴在他身上,鼓胀勃发的下体一览无余呈现在谢卿眼前,叫他一时更热了。   原来那胡商也不完全是骗子……   “姐夫,你怎么不睡觉在这浇凉水呀?”谢卿装模作样上前关怀。   厉渊胸膛上滚着水珠,抄了把头发,态度甚是冷漠,对他完全视若无睹。   放以往他也就不去讨嫌了,可这会儿他正是浴火烧心的时候,两眼满满都是厉渊结实的胸肌,哪里还能顾得了别的。   “姐夫……”他见厉渊不理他,咬了咬唇,上前一步挨得更近,胸前裸露的肌肤几乎要贴在对方的胳膊上。   厉渊一双眼眸被欲望渲染地比往常还要幽深几分,眼白从两旁生出红丝,许是平时就血热,此时被谢卿的胸膛一贴,那温度竟比对方还要滚烫几分。   谢卿就像是被他烫着了,浑身打了个激灵,脸霎时更红了。   “姐夫,真奇怪啊,我也好热。”他伸手抱住厉渊的胳膊,一路往下,如同一只恼人的蜘蛛,又轻又痒地在厉渊身上留下一连串鲜明的触感。   厉渊再也不能当他不存在。   “滚开。”他的嗓音就像被灌了一夜的风沙,哑的不行。   谢卿哪里肯滚,他干脆大着胆子一把抱住厉渊,往他身上死命蹭着,还去揉他的档。   “姐夫,一定是那菌子有毒。”他嘴里胡言乱语着,“不如咱俩去床上解毒吧?”   厉渊两腮紧绷着,垂着眼冰冷而危险地盯着黏在胸前的谢卿,随后猛地一把掐住对方的后颈,使力将人掀了开来。谢卿惊呼一声,失去平衡向后跌倒,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厉渊看也不看他就往屋里走,像甩一条癞皮狗那么将他甩在了身后。   谢卿被摔得一蒙,从尾椎泛起一阵酸痛,他呲牙抽了口气,见厉渊就要进到门里,忙起身咬牙追了上去。   “姐夫!”他敞着衣服,乱着头发,身上还沾满尘土,实在不像样子,可为了能睡到厉渊,他不介意自己再不像样子一些。   木门在他眼前大力阖上,一点情面都不留。谢卿拍到门板上,求厉渊开门,里面人一点声音也没有,要不是厉渊就是在他眼前进去的,他都要以为这是间空屋了。   那胡商的药也太厉害了。   谢卿被烧得腿软,干脆坐在了厉渊屋前的台阶上,背靠着门。   “啊……”他将手探进自己的亵裤,后脑勺抵着门板,闭上眼发出细细的呻吟。   这样弄了许久,谢卿鬓发半湿,脚后跟难耐地磨蹭着地面,不时绞动合拢,忽地绷直身子“啊”了一声。   他轻颤着睁开双眼,有些脱力,靠在门上急喘着,一时动不了。   然而很快,那药性席卷重来,并且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已经泄过身的原因,谢卿的身子竟是更敏感炙热了几分。   “姐夫,我好热啊……救救我……我快死了……”   要说之前还存着些勾引逼奸的心思,这会儿谢卿真的是熬不住了,就想有个人来给他解解火,叫他不至于血都烧干了去。他叫了半晌,就在他以为厉渊是这辈子都不会开门,正气恼地想着要不要去爬窗的时候,背后一空,他整个往后栽去。   谢卿表情空白了一瞬,视线渐渐上移,望见了天上那轮孤清的明月。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后领被人大力拉扯着,身不由己地被拖进了屋里。   “姐夫?”   他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身后那人一个不察,还真让他挣脱了去。只是还没等谢卿翻过身,头皮猛地一痛,竟是被对方扯住了头发。   他痛叫一声,下意识去抓那只手,才碰到一点皮肉就被粗暴地惯到了床上。   厉渊像一匹饿狼,胸膛剧烈起伏着,对谢卿这具可口的肉体馋得两眼都冒出绿来。
  欲望山呼海啸而来,非他凡人毅力可挡。他越是忍,反噬的也越是厉害。
  他似乎完全失去了意识,从后面压上,将谢卿牢牢压趴在床上,按着后颈就去扯他裤子。
  干柴烈火,榫卯相合。
  谢卿等的就是这一刻,自然不会推拒,可厉渊半点不知怜惜,弄得他实在很疼,让他忍不住要叫骂。
  “你,你这牲口……就这么进来……想……想肏死小爷啊?”他被顶得往前一耸一耸,身后像要裂开一般。
  厉渊那东西又粗又长,十分具有异族特色,循序渐进着来应当也是个宝物,可他偏偏对谢卿没那样的耐心,说干就干,一干就要干到底。谢卿就是被药性磨着,痛感有所减轻,也耐不住他往死了干的。
  他见骂人没用,便开始哭着服软。
  “姐……姐夫……你疼疼我吧……”他压低了嗓音,啜泣着道,“我不行了……唔好疼啊……你轻点……”
  厉渊别说胯间力道没有减轻,就是手上的动作也还是那样没轻没重,掐在谢卿腰间,将他腰上掐得都发红了。
  他说是宣泄欲望,却更像是在宣泄愤恨,那顶弄一下比一下重,简直就像是要把谢卿捅穿一般。
  “啊……好深……”谢卿受不住地哭着往前爬了两步,想摆脱厉渊好似没有止歇的鞭笞。厉渊五指缠着他头发用力往后一扯,将人毫不费力地又拽了回来。
  这回谢卿哭得更大声了,简直要把屋顶都喊破。
  “别肏了,真的要死了!”
  厉渊那物摩擦着他内壁,解火是解火,疼也是真的疼。被这孽根进出一夜,他明日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
  厉渊理智不再,做事却还是很有条理,觉得谢卿吵闹,便如第一次那样堵住了他的嘴——这次不是用手,而是用的自己的发带。
  他将那根灰蓝色的发带系在谢卿口中,便如给马配上了嚼子,轻轻拉扯,谢卿就不得不仰起上身,下流地挺着胸膛。
  “唔唔唔……”谢卿胡乱叫着,身子又热又痛。一切都失去了控制,两人被欲望的浪潮拍得支离破碎,像疯子一样狂欢。
  就这般干了半日,厉渊忽地凶狠地一口咬住谢卿肩颈部位,阳具抵在他身体深处,恨不得将两颗囊袋都塞进去般牢牢堵着穴口,抖动着射出了一股股灼烫的阳精。
  谢卿身体跟着紧绷,五指收紧,抓着身下被褥,眼角不可抑制地被激出了一行眼泪。那泪缓缓落入鬓角,同汗水融为一体,最终积聚着滑落,浸进那条灰蓝色的发带里。   那胡商的确是个良心商家,说了一夜七次,就一次不多一次不少,做够了七次才能消解药性。   谢卿最后被厉渊放下时,大腿肌肉都止不住地颤抖,双腿间更是泥泞一片。   那根发带早已被浸满谢卿的涎水、泪水、汗水,湿漉漉的半挂不挂垂在那里,被他一把扯开了,丢得远远的。   两人都累的不行,厉渊甚至都没从他身体里出来就压着他倒进了床里。   翌日一早,谢卿小腹胀痛着,被一股尿意憋醒。刚想起床解手,身体就被一股剧烈的疼痛席卷,特别是腰臀一带,简直像是被马踩了一样,迫使他一下子惊醒过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眼前的刀,银光雪亮,贴在他面前,晃得他眼晕。   这下什么尿啊疼啊他都顾不上了,整个人钉在原地,仿佛被人点了穴道。   “姐、姐夫,你这是做什么?”他抬头望向持刀立在床边的厉渊,嗓音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我和你说过的话,看来你是一句没放在心上。”厉渊眼里闪着怒意。 第十章   谢卿一动不敢动,雁翅刀贴在他颈侧,散发着阵阵寒凉,随时随刻都像是要划破他的肌肤割断他的血管,让他横死当场。   他惊惧地声音都变了样:“我,我放在心上的啊,我什么都没做……”   “住口!”厉渊大喝一声。   谢卿一下闭嘴,心肝脾肺都跟着颤了一颤,他心里极快地盘算起来,如今困局要怎样才能完好无损的脱身。厉渊正在气头上,嘴硬怕是只有死得更快,唯有以柔克刚,以情动人,方才有一线生机。   想罢,谢卿眼里飞快蓄上泪:“姐夫,你真的要杀了我吗?”   要说昨日里厉渊是被欲火逼得理智全失,那今日就是被怒火催得煞性大发。他为人几十载,阴谋诡计,大风大浪,屡见不鲜,未曾想过竟着了谢卿的道。   厉渊前二十多年身居高位,未有人敢这样算计他,后三年落入江湖,也没有人会这样算计他。故而,谢卿可说是让他吃了大亏。   “我不杀你,你以后恐怕更是要无法无天。这次对我下药,下次怕不是要下毒?”厉渊眯着眼,将刀刃更往前递了几寸。   “没有没有,我怎么敢下毒呢!姐夫,你看在姐姐的份上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姐夫你这样……这样英雄盖世,孔武有力,我也是钦慕你,希望与你亲近,才想出了这么个不入流的法子……”谢卿说哭就哭,“馨儿还这么小,你杀了我,他……他会难过的!”   他也知道“为了不被赶走要和姐夫做姘头”这个理由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临时便现编了个听起来让人开心的。以防不够,还将姐姐和小外甥都拿出来做挡箭牌。   “不许哭。”厉渊被他哭得心烦,手一动,刀刃拍击在谢卿脸侧,瞬间落下个红印。   谢卿噎了一下,马上止住了哭。他倒是不怎么疼,就是害怕,怕厉渊下一次就要扎他个对穿。   “历大哥?有人在吗?”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人声,叫僵持的两人齐齐一愣。   厉渊对这声音并不熟悉,他看一眼谢卿,手腕翻转,用刀尖挑起地上衣服甩在他脸上。   “穿上衣服去你自个儿屋待着。”说完厉渊收刀入鞘,大跨步向门外走去。   谢卿怕厉渊又杀个回马枪,以自己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完了一步一挪地下了地,脚才刚沾地,两股间便落下一道粘腻的触感。   他连忙捂住屁股,想堵住那个地方,可手指一碰那里,痛得就一呲牙。   “大驴子!牲口玩意儿!哎呦,疼死我了……”   谢卿骂骂咧咧回了自己屋子,一瘸一拐路过院子时,眼角余光看到厉渊正把着门在和什么人说话,自缝隙中能看到一角深色的布料,瞧着……有点像昨日里那两个斗篷怪人。   厉馨睡得正香,丝毫没有察觉谢卿昨儿个半夜偷偷爬了自己亲爹的床。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小嘴吧唧着,一道哈喇子直淌到下巴上。   谢卿将他晃起来:“馨儿醒了,该穿衣服吃早饭了。”   厉馨困倦地睁开双眼,梦呓一般嘟囔着:“吃饭……吃饭饭……”   谢卿好笑地给他穿衣服,突然鼻子有些酸,忍不住一把抱住他,放进怀里死命揉蹭着。   “馨儿,舅舅要是死了,你可不能忘了舅舅啊!”   厉馨才两岁,哪里听得懂他的话,懵懵懂懂任他抱着,感觉到他语气里的哀伤,很快自己也难过起来。   “娘娘?”他莲藕一样的手臂环住谢卿,一点一点咳嗽似的开始呜咽,再是渐渐成就瓢泼之势,与谢卿两人相拥嚎哭起来。   两人正哭得起劲,身后房门猛地被撞开,一大一小猝不及防被吓了个激灵。   谢卿抱着孩子回头一看,厉渊搀扶着一个中年人,沉着脸走了进来。中年人脸色煞白,额上满是汗珠,像是极不舒服的样子。他们身后跟着个年轻人,一副斯文俊秀的模样,此时正满脸无措。谢卿看这两个陌生人身上熟悉的斗篷,再看他们形貌,已经完全确认了这就是昨日那两人。   厉渊将人扶到床上躺下,解开中年人衣襟看了眼。对方胸口裹着厚厚绷带,鲜血从伤口晕染开来,已经浸湿了大半白布。   厉渊蹙了蹙眉,对一旁谢卿道:“去烧些热水,再把我房里的伤药拿来。”   谢卿愣愣看着他,好半会儿才回过神:“哦……哦!我这就去!”   他放下厉馨,让他自己乖乖呆着,转身飞快跑了出去。   虽然不知道这两人是谁,但能让厉渊暂时忘记找他算账,那就是好人。   谢卿给准备了热水和伤药后厉渊便不让他呆在里面,叫他抱着馨儿去外面等了。   也不知是怕孩子见了血腥,还是单纯不信任谢卿。   谢卿不甘不愿出了门,等身后门一关马上跑到半开的窗户底下偷听。   “……娘娘?”厉馨抱着他,有些懵懂地眨着大眼睛。   谢卿立马一指竖在唇前:“嘘!”   小娃娃还是懂这个意思的,果真不再出声,安静趴到了谢卿肩上。   “厉兄弟,我怕是不行了。”屋子里,方恵握住厉渊的手,气若游丝道。   厉渊想去给他处理伤口,但刚一动就被对方牢牢握住。对方的力气大到简直不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   “方大哥……”厉渊想安抚他,才说了三个字就被对方打断。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厉兄弟,方某不惧死,但死前有一心事未了,望兄弟能帮帮我,不然……不然我下了阴曹地府也不安生。”   一旁的杨庭萱已忍不住哭出了声:“方叔叔,您别这样说!”   这一路行来多亏了方恵照料他才能有惊无险避开严相的追杀。方恵不过他杨家一门客,当日灭族之灾,长安连条狗都不愿沾染了他们家,方恵却并没有随着其他门客一同离开,不仅偷偷将他带出了长安,还一路护他南行。   严相追兵穷追不舍,方恵不察中箭,身子日渐伤重枯槁,却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找到能继续护他的人。   杨庭萱感恩与他,曾要以父礼拜他,被对方一把拉起来制止了。   “君以国士之礼待之,吾自以国士之礼回报。杨太府待我如知己良朋,我身为门客却不能为主分忧,替他解危,已是我的失职。能保住你这点杨家最后的血脉,我死也无憾了。”   杨家门客众多,也只出了这么一个方恵。   “厉兄弟,我知道……知道你隐姓埋名,不过是为了逃避朝堂之事,我也不想将你再拉入虎穴狼窝……可杨太府一生为民,清正廉洁,如今被奸相陷害,落得满门惨死。我能力有限,帮不了他,此生大痛也!看在我俩过去的交情上,看在曾经杨太府不因你的身份打压你反而大力举荐你的份儿上,帮帮我,帮帮我保住庭萱吧!”方惠紧紧握住厉渊的手,瘦削的手骨骨节清晰地浮现在他手背。   厉渊凝视着他,一时没有声音。   杨家获谋逆之罪,满门抄斩,祸及九族,如今这唯一一点骨血,便是落网之鱼,也是条能将人皮都烫掉的鱼。厉渊好不容易离了朝堂,如今又尚有一幼子要照顾,还有谢九郎那不省心的,叫他实在不能轻易点头应下。   方惠像是看出他的犹豫,忽地拔高了声音,厉声道:“厉渊,当初是谁助你脱离了严相控制,恢复这自由身的?”   厉渊被他紧紧抓着,手都青白。   他一脸平静道:“是你。”   方惠瞪着眼,微微抬起上半身:“是谁说再也不愿替严相残害忠良,做他的走狗爪牙?”   厉渊道:“是我。”   方惠目眦欲裂,唇角溢出鲜血,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杨太府曾赞你‘磨而不磷,涅而不缁’,说你璞玉浑金,不慕名利,他懂你知你,可算得上你的伯乐?”   厉渊被他握着,骨头一阵阵刺痛,那痛蔓延至心底,叫他每次呼吸都比上一次更沉重几分。   他覆上方惠的手,长长叹了一声:“方大哥,你不用说了,我护他,我护他。我厉渊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杨家这一点骨血断绝。”   方惠怔怔看着他,半天倒回床上,呵呵笑起来。他唇上染血,衬得他脸色更是灰白,竟显出些油尽灯枯之兆。   “我与南疆千机门门主沈千雪有旧,她精通卜算机关,有未卜先知之能,运筹帷幄之才,她的话……一定能护住庭萱。”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歇一歇,像是累极,“你帮我将庭萱,将他送到千机门,我方惠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厉渊知道他已在弥留之际,脸上不由现出哀色:“方大哥这话折煞我了。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便会将他平安护送到南疆。”   方惠唇角含笑:“如此,我也可以安心去见杨公了。”说罢两眼慢慢无神,不一会儿闭上了双眼。   杨庭萱见此惊惶不已,一下扑了上去:“方叔叔!!”   厉渊感到手上力气渐松,心头一突,忙去探方惠鼻息,却已是毫无气息了。   他闭了闭眼,对尚存几分期冀的杨庭萱摇了摇头。   青年愣了半晌,望着方惠惨白的面容,这些日子的种种在他脑海里一一闪现,终是化作一声嚎哭,响彻整间屋子。   守在屋外偷听的谢卿掏掏耳朵,也有些回不过神。   这怎么说死就死了?   还死在他的床上?   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抱着厉馨起身,不一会儿厉渊沉着脸从屋里出来,身后杨庭萱还在哭,断断续续的跟六七月的梅雨天似的。   “姐夫……”他见厉渊看也不看他往院外走,急急叫住对方。   厉渊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谢卿咬了咬唇:“姐夫,你真要护……护里面那小子去南疆吗?那馨儿怎么办?”   我怎么办?   厉渊微微偏首,冷声道:“和你无关,别多问。”说罢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去。   厉渊去江阳镇上临时订了口薄棺,略显仓促地将方惠埋在了后山一块空地上。   杨庭萱感念他恩义,为他戴孝,跪在坟前边哭边烧着纸钱,哭得两只眼睛都肿了。   谢卿不认识他俩,实在挤不出眼泪,更不觉得有什么好悲伤的。   他抱着厉馨站在一边,被烟熏得迷了眼,呛咳两声护着孩子站到了上风口。   他望着厉渊的背影,笔直的像棵挺拔的松柏,伟岸的如同这郁郁大山。   面对他的询问,对方避重就轻,让他不要多问。厉渊与谢卿的确毫无瓜葛,但厉渊是厉馨的父亲,是个才两岁的奶娃娃的爹。谢卿可以没有姐夫,却不能让自己的小外甥没有爹。   他不管厉渊是落难的游商还是长安城里的哪个大人物,既然选择了寻常人的生活,就不该半路丢下责任一走了之。   这又是严相又是杨太府的,还要去南疆那样的地方,必定九死一生,万分凶险,有命去都不知道有没有命回。   谢卿略带挑剔地打量着杨庭萱,这小白脸弱不禁风,瞧着娘们唧唧的,比他都不如,为了这么一个人抛下幼子小舅子不顾,像话吗?   那必定是不像话的。   所以谢卿在杨庭萱烧纸钱的这点功夫就打定了主意,要将他赶跑,要趁厉渊不在的时候,将他赶跑。 第十一章   到下午时,厉渊又出去了。谢卿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看方向是下山往镇上去的。   “多谢。”   谢卿给杨庭萱弄了点面,然后坐在桌边看他拿起筷子急切又不失教养地吃起来。   他目光灼灼,杨庭萱想忽视都难。   吃到一半实在吃不下了,他停下筷子问谢卿:“小兄弟你一直这么看着我,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叫谢九郎。”谢卿道,“是厉渊的小舅子。”   杨庭萱一怔,冲他抱了抱拳:“谢兄弟。”   谢卿对他的称呼不予置评,兀自说着:“我姐姐死了,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努力为他取来。”   杨庭萱没明白他的意思,迟疑着道:“……那谢兄弟真是个疼爱外甥的好舅舅。”   谢卿笑了笑,很受用,别人夸他好,无论真不真心,他总是很高兴的。   但很快他就语气一转,整个人尖刻起来:“可现在有人要夺走这孩子的父亲,你说该怎么办?”   杨庭萱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明白后,便窘迫的满脸通红。   “我……”他双唇嗫嚅着,垂下了头,“对不起。”   谢卿不需要他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是最无用的。   他撑着下巴问:“我姐夫以前在长安,是不是很厉害?”   杨庭萱诧异抬头:“你不知道吗?他是……他是严相严梁辅的义子,大名鼎鼎的金吾卫左郎将啊。”   谢卿其实并不知道金吾卫左郎将到底是个什么官职,但由此至少可以证明,厉渊压根不是什么在长安做买卖的生意人。他说得一切,都是谎言。   “他果然是骗我的!”谢卿一掌拍向桌面,气恼不已。   杨庭萱也是个心善的小公子,这会儿还想着安慰他:“你也不用太生气,厉大哥……可能就是怕你知道了心里担忧,毕竟他离开长安时不大顺当。”   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谢卿更气了。厉渊才不会怕他担忧,他就是觉得没必要跟一个赖着不走的烦人精解释这些罢了。   谢卿恼了一阵,忽地回过味:“等等,严相不是那个害得你家破人亡的大坏人吗?我姐夫是他义子,你竟然不恨他?”   杨庭萱闻言刚消退一些的红晕再度染上双颊,盯着斑驳的桌面道:“厉大哥也不是有意要为虎作伥的,严相于他有养育之恩,他亦是身不由己。任左郎将时,他暗中帮了不少人,阳奉阴违着叫他们躲过了严相的暗害。这份功德,他就算称不上当世豪侠,也绝不是严梁辅那样的小人。”   谢卿看他这样帮厉渊说话,还摆出一副小女儿家闺中思春的模样,忍不住眯了眯眼。   “反正你不能留在这,最好马上离开!”   杨庭萱无措地看向他:“可我……我没地方去。”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如此无用?”谢卿骂他,“好歹也是个太府公子,都年及弱冠了,就不能有点担当吗?你那个叔叔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没数吗?你要是心里仍记挂着厉渊那点好,就不要害他了。”   谢卿这话字字诛心,偏叫杨庭萱没法反驳。   他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最后只得颤抖着从凳子上起身,对着谢卿作了一揖。   谢卿也站起来,避开了:“你别拜我,我受不起。”   杨庭萱脸色更白了几分,吸了吸鼻子,一咬牙,转身快步往门外走去。   谢卿见他走了,望着那方向许久才收回视线再次坐下。   英雄难得,他小时候最仰慕那些豪杰侠客,觉得他们劫富济贫、匡扶正义的故事十分令人向往,想长大了也做这样的大侠。   可英雄却不是什么人都当得的。   他试图当过一次,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不想厉馨也成为这代价下的牺牲品。   正收拾着碗筷,厉渊从屋外进来了。   谢卿有些紧张,但仍装作若无其事,继续手上的动作。   厉渊寻了一圈不见杨庭萱人影,问道:“杨公子呢?”   谢卿擦着桌子道:“不知道啊,刚还在这里呢。”   厉渊看了他半晌,出门又里里外外找了遍,仍是没找着人。他可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回到桌边一把攥住谢卿手腕,严厉地质问他:“你对他说了什么?”   谢卿心里颤抖着,表面还很嘴硬。   “说了我该说的。”他直直望着厉渊,“走了也好,你就当今日从没有见过他二人不就行了?南疆是什么地方,他又是什么身份?你要是真去了,馨儿怕是就没有父亲了!”   厉渊见他振振有词,更是恼怒:“他是杨晋留在人间的唯一骨血,你知道杨晋是谁吗?那是天子曾经的股肱之臣,长安城最勤政廉洁的好官……”   “你也说了是曾经,姓杨的他现在只是一名朝廷钦犯!”   “杨太府与方惠皆与我有恩,我怎可以置他们的托付于不顾?他日若下九泉,我如何与他们解释?”   “就说我做的,让他们来找我!”   “你!”厉渊猛地扬起一手。   谢卿心里怕的要死,脸紧绷着,眼睛一眨不眨,但仍是抑制不住发出了一声惊恐的抽噎。   也会这声抽噎,叫厉渊最终也没挥下巴掌。   他放下手,不知是失望还是厌恶,漠然地望着谢卿道:“那日我或许也该当做从没见过你。”说罢转身往外走去。   谢卿心头简直要被这句话生生锤成血呼呼的肉泥,这竟是比直接骂他还令他难受。   他怔怔定在那里,眨了眨眼,接着一行泪便就那样落了下来。   杨庭萱并没有走很远,一来他惶惶不知该去哪儿,二来他刚行到半山腰就扭了脚。   身为太府幼子,他自小聪颖好学,深受长辈们喜爱,又因性格温润可亲,京中无论寒门还是士族子弟都爱与他结交。一到季春,邀他修禊赋诗,参加雅集的邀约便络绎不绝。   自然,这些都是他杨家没获罪的时候。   杨家一出事,这些人便纷纷闭门谢客,将来求助的杨庭萱拒之门外。待到杨太府入罪,他们更是急着撇清关系,一致对外宣称已与杨庭萱割袍断义,不再往来。   人情冷暖,他短短时日便已尝尽。   厉渊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坐在地上哭。   察觉有人靠近,一抬头看到是厉渊,一下子就愣在了。   “厉,厉大哥?”   厉渊蹲下查看了他的伤势,确认骨头没事后,拧眉斥道:“男儿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不就是扭个脚,哭什么?”   他还当杨庭萱是脚痛才坐这儿哭的。   杨庭萱低下头,勉强止住了哭,抽噎着道:“厉大哥,你别管我了,我……我自己去南疆就好。”   厉渊沉默半晌,开口道:“九郎无论说了什么,我都代他向你道歉。我既已经答应方大哥要护你周全,便不会违背承诺,这是我与他的约定,和你的意愿无关。”   杨庭萱一下抬起头:“可万一你出了什么事,你的儿子怎么办?”   厉渊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人生在世,哪里就有办法保证自己一直顺遂无灾。若我出了事,九郎自然也会同我照顾你一样照顾馨儿。”   “馨儿啊,你爹不要我们了啊!”   谢卿抱着刚睡完午觉,尚且迷糊的厉馨嚎啕大哭起来。   他嚎得大声,眼泪却不见得有多少,是实实在在的声势大雨点小。而当他听到院子里那破旧的木门开启时发出的响动时,这声势便更大了。   “娘娘,不哭!”厉馨清醒一点了,就开始着急的手舞足蹈,不停替谢卿擦着脸,小脸都憋红了。   “馨儿啊,我苦命的馨儿啊,你怎么这么造孽啊……”   谢卿还要再嚎,房门忽然被一脚踹开,他瞬间犹如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突兀地噤了声。   他缓缓转头,就见厉渊冷着脸从外面进来,背上背着一脸尴尬无措的杨庭萱。   谢卿一见到他俩,吸了吸鼻子抹掉眼泪,冲杨庭萱挤出一抹不怎么走心的假笑:“哟,回来啦?”   杨庭萱没有接触过谢卿这样棘手的人物,说话直白伤人,不时还要夹枪带棒。他怯怯地往厉渊身后缩了缩,不敢看对方。   “我下山时不小心扭伤了脚,恐怕还要叨扰几日。”   那可真是太巧了。谢卿暗暗翻了个白眼。   厉渊将人放到床上,对谢卿道:“这几日你和杨公子睡一屋,馨儿和我睡一屋。”   谢卿和杨庭萱闻言两人同时僵住了身子。   “我……”谢卿下意识就要说不,但细想这可能已经是最好的安排,总不见得叫杨庭萱和厉渊睡在一块儿,于是便生生将一口老血咽了回去。   杨庭萱脚踝处肿了个大包,看着像是要休养个七八日的样子。   晚间谢卿与他同塌而眠,中间如同隔着宽宽的沟渠,两个人都宁可贴边睡也不愿靠近对方一寸。   黑暗中,谁都没睡着。   突然,谢卿毫无预兆地开口了。   “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夫?”   杨庭萱猛烈呛咳起来,颇有点撕心裂肺的味道。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问问而已。”谢卿睁眼平躺在床上,语气淡然,一副当真只是随便问问的样子。   “我只是十分倾慕厉大哥的为人……”   “得了吧你。”谢卿嗤笑一声,又问,“你认识他多久了?”   杨庭萱不知是窘迫还是在认真思考,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从我十四岁那年在街上第一次见到他算起,已有七年了。”   那时厉渊穿一袭绛红辟邪纹官服,腰配银鱼袋,鲜衣怒马疾驰而过,可能那异族长相实在晃眼,不知怎么便在小小少年心中划下了一道印子。   事后身边同伴一脸讳莫如深,杨庭萱才知道原来这个胆敢在坊中策马的,竟就是当朝严相的义子。   谢卿咋舌:“你十四岁就在想这些啦?”   杨庭萱双颊火热,说话都结巴:“不,不是,我想什么了?你莫要胡说。”   谢卿“欸”了声:“其实也不算早,我十四岁都破身了。”他翻了个身,面对杨庭萱,“你和他睡过吗?”   杨庭萱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像是被吓到了,一时没了言语。   谢卿撑着头,手肘支在被褥上:“我和他睡过。”他没羞没躁地将自己和厉渊的奸情毫不隐瞒地说了出来,“活可烂。”   杨庭萱倒抽一口气,你啊你的半天说不全一句话。   “他不是你姐夫吗?”他声音里满满都是震惊。   “我姐姐不是死了嘛。”   杨庭萱声音都要变调:“那你们也是姐夫和小舅子啊,这……这于理不合!你,你这样,让你的小外甥长大了如何自处?”   这真是个呆子,他要是直接骂我不要脸,我或许还高看他几分,竟然给我扯什么礼教?   月色下,谢卿漆黑的长发拢在肩头,眼中蒙着一层朦胧的幽光。   “你合礼教,你活得好吗?我的确不合礼教,但老天也没降下天雷劈了我啊。”   杨庭萱被他刺得一噎:“不尊礼教,和蛮人有什么区别?”   谢卿盯着他看了片刻,又躺回去。   “所以你一辈子都只能仰慕他。” 第十二章   自从知道了谢卿和厉渊的隐秘,杨庭萱心里就分外变扭,本就不知道该怎么与谢卿相处,这下就更是煎熬。   厉渊忙着准备出行要用的一应物件,这几天尽往镇上跑,也没空顾及杨庭萱的心情变换,只叫谢卿要好好照顾对方。   “你不准再和他说那些浑话。”厉渊警告他,“你要是再整幺蛾子,就别怪我不客气。”   你也没对我客气过啊……   “知道啦。”谢卿冲他露出抹甜甜的笑来,“姐夫放心,我一定将他照顾得好好的。”   说是这样说,但白日里厉渊不在,除了给杨庭萱送个饭端个水,他是一句话也不会和对方说的,只和厉馨待在厉渊那个屋子里或者在院子里玩耍。等晚上厉渊回来了,他没了去处,才会不甘不愿回自个儿屋待着。   这样过了几日,杨庭萱伤势日益好转,厉渊采买的东西也差不多都备齐了,到了即将分别的时刻。   这晚,厉渊正在房里与厉馨享受离别前最后的天伦时光,谢卿敲着门进来了,手里抱着一叠晾晒好的衣物。   “姐夫,衣服放这里了。”他将东西放在桌上。   厉渊慈爱地凝视着幼子安逸的睡颜,替他掖了掖被子,头也不抬地“嗯”了声。   谢卿盯着他的侧颜,一步步挪过去,小声道:“姐夫,你明日真的要走了吗?”   厉渊动作一顿,收回流连在孩子脸上的视线,对谢卿道:“我不是都与你说过了吗?明日我会启程送杨公子前往千机门,快的话年底就能回来。”   那也要你有命回来。   谢卿咬了咬唇,心里已经看透:“回来了,然后呢?若再有下一个‘杨公子’,到时你还是会走的。”   屋里一时没了声音。这次,厉渊没有再斥责他胡言乱语,也让谢卿心里更不好受起来。   他不觉又向厉渊跨近一步,几近祈求:“姐夫,别走了好不好?我以后一定好好听你的话,再也不胡闹了。姐姐已经不在,馨儿不能再没有爹爹了啊。”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心里的某个角落其实万分清楚,厉渊并不会听他的话,他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可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留不下对方,不甘心平静的生活被打乱,想要做最后一番尝试。   厉渊转头看了眼馨儿,要说不舍,他比任何人都不舍,可是……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大丈夫有所不为,必有所为。这是我欠杨家的恩情,豁出性命亦在所不惜。”   谢卿不明白,“千金一诺”、“恩重如山”,在他看来并没有比自己一条命更重要。   他对厉渊将杨庭萱看得这样重,甚至比馨儿还重产生了些许不满。   “你就是看上他了吧……”他抿了抿唇,小声嘀咕了句。   厉渊何等耳力,不用细辨便全都听了个通透,他立时长眉紧拧,冷声道:“你又在胡说什么?”   “我前几天问了,杨庭萱说他仰慕你,那谁知道你在长安时是不是也钟意他?”被厉渊听到了,他索性也豁出去了,梗着脖子道,“说不定你娶我姐姐只不过是想要报答她对你的救命之恩,你根本就不喜欢她!”   话音刚落,他便被暴怒的厉渊冲上来一把掐住了脖子。   谢卿惊吓地连退数步,后腰撞在了桌缘上。   厉渊恐怖地怒视着他,压低身子一字一句道:“我和你姐姐的事还轮不到你插嘴。”   谢卿白着脸,呼吸微微受阻,一时连怎么开口都忘了。   厉渊对他不出三句话就要胡言乱语的行为厌烦至极,想着要教训教训他,又怕自己下手狠了将人教训出个好歹。   这毕竟是秀兰唯一的亲弟弟。   “出去,我要休息了。”最终他冷冷看了谢卿片刻,撤回手,下了逐客令。   谢卿不知道他想了什么,只觉得脖子上的手在不断收紧后,忽地又松开了,接着厉渊便要赶他出去。   他垂着眼,定在原地不动。   厉渊干脆走到门口去给他开门:“出去。”   谢卿一步步缓慢走向房门,靠近厉渊时,毫无预兆从后面猛地抱住了他。   “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样凶?”他语气充满哀怨,“不能好好对我吗?”   厉渊在最初的怔愣后,很快反应过来。   “放手!”   他去扯对方胳膊,一下竟然没扯动。面色一沉,他只好又加了点力气,将谢卿拽到自己跟前。   两人对视良久,皆是一言不发。   厉渊手上一用力,谢卿就被推了出去,等他回过神,那门已经用力阖上。   谢卿变戏法似的脸上表情一收,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再是狠狠瞪了那门一眼,不甘不愿走了。   他气呼呼回了屋子,杨庭萱在他进门的一瞬间整个像是受惊地兔子般从床上弹跳起来。   “你,你回来啦……”他捏着被子怯怯地看着对方。   谢卿大跨步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盯了片刻,忽地一脚踏上床板,土匪山大王似的压下身,冲他伸出一指。   “我跟我姐姐是有感应的,你要是敢在路上对我姐夫行不轨事,她自会托梦告诉我。”谢卿满脸认真,“介时我就带着馨儿去你方叔叔坟前哭坟,让他好好管管你这根杨家独苗!”   厉渊和杨庭萱终还是走了。走的时候天才蒙蒙亮,谢卿抱着孩子倚在小院门口,目送着他们越行越远。   朦胧的晨光中,谢卿瞧见厉渊似乎是回头看了一眼。远行回望,必是心有不舍。   谢卿知道他是舍不得厉馨的。可他仍然要走。   谢卿心里不痛快,也不想让厉渊痛快,在那一眼递过来时便转身回了屋子,只留给对方一个决然的背影。   “厉大哥……”杨庭萱见厉渊停下来,不由也顺着他视线回望过去,发现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厉渊凝眸又望了片刻,收回目光:“走吧。”这才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杨庭萱见他沉着脸不欲多说的样子,只好讷讷着跟上。   谢卿就此开始了与厉馨两个人的生活。没了厉渊督促,他反而勤快起来,晨起劳作,日落而息,没事还知道带着厉馨去王寡妇家串门。   厉渊可能怕他懒惰,临走前买了许多米面,还腌了不少腊肉咸肉,足够吃到他回来。   “如果你回不来呢?”谢卿问他。   厉渊似乎早有准备,立时便道:“如果我没回来,你就将我屋里那口箱子砸开,把里面的东西当了。”   谢卿满口答应,结果厉渊走的第二天就把箱子砸开了。那里面是厉渊的一些衣物,几本书,还有一个小木盒。   他兴冲冲将盒子打开,等看到里面东西时整个人愣住了。   那是支十分精美的玉簪,做成了兰花的形貌,同时还配有一对小巧的白玉耳坠子,两样东西静静躺在盒中,不知已经多少年。   他本是跪在地上的姿势,见到盒中的东西,一屁股坐下来,有些愣。   他拿起那支簪子到眼前细瞧。   兰花,合了他姐姐闺名,必定是她的首饰,可他家要是有这闲钱当年也不会卖儿卖女,所以这应该是后来厉渊赠的。   或许是和孩子一起藏在了地窖中才没有叫马匪掳掠了去,也可能……是当年厉渊归途中买来想送给姐姐的,结果一回家,等着他的却是一片残垣废墟。   谢卿“啪”地阖上木盒,夹在两掌中间,向天拜了一拜。   “姐姐啊,我不是故意要说姐夫对你不是真心的,你别怪我!”   拜好了,他拍拍衣服起身,将木盒埋在了院子里的一棵枣树下。   踩过后他确认了下完全看不出痕迹,这才拍拍手离去。   那晚巫州突然下起瓢泼大雨,间杂电闪雷鸣。   厉馨害怕,晚上睡觉时几乎整个人缩在谢卿怀里,边颤抖,边一个劲叫“爹爹”。在他幼小的心里,遇到害怕的事,危险的事,第一想到的就是自己那如同参天大树一样可靠的父亲。   可厉渊不在。   谢卿拍着厉馨的背,安抚他道:“馨儿别怕,有舅舅呢,舅舅保护你。”   他才说完,天上劈下一道闪电,将屋外照的犹如白昼。墙上忽地映出一个黑色的人影,像鬼魂一般静静定格在那里。   谢卿吓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忙去看房门,透过油纸看到外边站着个人,手上握着跟长杆一样的东西,毫无声息,也不知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这样一个雨夜,出现这样一个怪人,谢卿有些不好的预感。他忙将厉馨用被子紧紧裹起来,小声嘱咐他不要说话,接着蹑手蹑脚下了床,要去取倚在角落的锄头。   他刚走了几步,一声巨响,脆弱的木门就被踹开了。一个湿淋淋的纤细身影出现在门口,闪电一照,将她苍白浓丽的面容清晰呈现在谢卿眼前。   对方头上戴着金冠,身上穿着一袭红衣软甲,瞧着英武不凡。手上也不是长杆,而是一把长约七尺,刀刃与刀柄几乎同长的斩马刀。   她大概十七八岁,长得高鼻深目,比厉渊还要异族长相,出口却是一口标准汉话。   “杨庭萱和方恵呢?”   谢卿心下大骇,一双膝盖都抖了起来。   “你怎么不说话?”少女见他不说话,往前垮了一步,靴上的水带进了屋里,在地上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迹。   在往前,她或许就要发现馨儿了。   谢卿在对方即将再次迈步时干脆果断地膝盖一弯,结结实实给跪下了。   “英雄!我什么都说,求你绕我一命!” 第十三章   那少女愣了愣,忽地鼻尖一皱在谢卿面前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谢卿便在她的吐沫星子下一激灵,差点给她磕上头。   少女搓了搓鼻子,回身将大敞的房门关上,手里武器倚在墙角,背对着谢卿就开始解身上软甲。   “不要叫我英雄,我叫哥舒柔,是千机门沈门主的关门弟子。”她手一松,沉甸甸浸透水的软甲便落到地上,“你不用这么害怕,我又不会吃了你。欸,你能不能点个灯?”   谢卿呆呆望着她:“你,你不是来追杀杨庭萱的?”   哥舒柔除尽身上软甲,回身看了眼谢卿,半蹲到他面前,从怀里掏出块铁牌晃了晃。   谢卿不认识上面的字,但想来是个信物。   “不是,我是来带他回千机门的。我师父日前卜算星相时,算出杨家命犯天煞,恐遭劫难,又算出她的旧识方惠命星黯淡,亦有血光之灾,便命我出发前去相助。”她一叹,“可惜我去晚一步,杨家九族被诛,方恵不知所踪,我只好传信给师父向她请罪。很快师父回信给我,说杨家仍有一点星火未熄,方恵急急往东而去,恐怕是他护住了杨家遗孤,要我助他二人回千机门避祸。我遵从师命,从长安寻起,一路寻到了此处。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是来救人的。”   她说得条理清楚,细节也都和杨庭萱说的对得上,再者谢卿态度都这样配合了,想她也没必要编这样一套谎话骗人,于是道:“方恵,方恵死了,杨庭萱由我姐夫护送正往你们千机门而去,已经走了有几日了。”   哥舒柔一听,十分震惊:“什么?我又来晚了?”   谢卿道:“晚很久了……”   哥舒柔有些不好意思:“实不相瞒,我不太认路,先前就是在半道迷了路才去长安去晚的,这回又在山里转悠了好几天才找到这儿。”   谢卿彻底没话了。   这丫头看着人模狗样,做事还没他靠谱啊?   谢卿从地上爬起来,去桌上点了油灯。厉馨可能闷的久了,又感觉到有光,便从被子里探出了头。   “娘娘?”他带着哭腔小声唤道。   谢卿忙回身去照看他:“在呢!馨儿乖,不怕啊。”   他将孩子搂进怀里轻轻拍着背。   哥舒柔坐到桌边,松了松臂腕上绑护腕的系绳,“哟”了声道:“你还有个孩子呢?”   “是我姐姐的孩子。”他解释道。   “那你姐姐呢?”   “死了。”   哥舒柔点点头,表示明白了:“节哀。”   谢卿看她穿了一身湿衣服,感觉怪难受的,便问:“要不要干衣服?”   哥舒柔粲然一笑:“谢谢啊。”   她其实用自己内力烘一下衣服也能干,但面对谢卿的好意,她还是选择了接受。   她换衣服时,也没让谢卿回避,只让他背过身去。   谢卿耳边听到一阵窸窣声,不一会儿哥舒柔道:“好了。”   他转身同时,恰巧听到对方肚子发出的响亮嗡鸣。   谢卿只好又问:“要吃东西吗?”   哥舒柔低头拍拍肚子道:“好呀,我的干粮都给雨水泡烂了,麻烦你了。”   谢卿也没有很麻烦,直接丢了张冷馍给她。   哥舒柔也没有顾及吃相,一边吃着一边在说话:“你姐夫怎么称呼?他往哪条路走的你知道吗?”   “我姐夫是厉渊。”他转了转眼珠,补充道,“就是那个严相的义子。千机门既然在南疆,他自然是往南去的。”   哥舒柔一顿,想了片刻:“哦,原来是他呀。”   显然她也是知道厉渊大名的。   吃完了东西,谢卿请她去隔壁厉渊的房间休息一晚,明日等雨停了再上路不迟。   哥舒柔取过长刀,临走回头问他:“你认路吗?”   谢卿没防备,对她点了点头:“还行吧,我变得清东西南北。”   哥舒柔说:“那你明天和我一起上路吧。”   谢卿知道她不是杀手之类的角色后,便不怎么怕她了,闻言立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直白地拒绝道:“我还有孩子要照看呢,怎么走的了?”   况且还那么危险,他才不去呢。   哥舒柔眼都不眨一下,长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压得谢卿膝盖一弯。   他不可思议的表情中又加了些不敢置信:“你做什么?”   哥舒柔淡淡道:“孩子没人看就带着一起,我不能再迷路了,你必须给我带路。”   这简直是不讲道理!谢卿发现她脑子可能不太正常,哪有人这么逼人带路的?!   “馨儿才两岁,你疯了吗?”   哥舒柔视线一转,落到床上的厉馨身上,神情带着点不以为然:“你不走,我就绑了他,你总会跟我走的。”   厉馨裹着被子昏昏欲睡,浑然不知已成了对方要挟自己“娘娘”的砝码。   谢卿下意识挡住了她的视线:“女侠有话好说!我走,我走就是了,你别动我外甥。”   哥舒柔也没真的想伤害厉馨,闻言抬起刀身,满意地笑了笑:“别想着晚上跑路啊,我耳朵很灵的。”   谢卿气得要死,觉得自己招待了白眼狼,恨不得叫她立刻把衣服还回来,馍吐出来。   一夜雨声不歇,谢卿辗转难眠,翌日大早,他好不容易才睡着,就又被哥舒柔惊天动地的踹门声惊醒。   “你就不能好好敲门吗?”谢卿黑着眼圈从床上坐起。   哥舒柔精神头很好,闻言耸耸肩道:“这门昨日就叫我踹坏了,敲不敲都能开。”   谢卿算是遇上对手了,一口气哽在喉头半天说不出话。   哥舒柔催他:“你快点,我急着追上他们呢,你整理下包袱咱们马上出发。”   屋外雨势稍减,飘着细雨。   谢卿看了眼天色,道:“你总要让我先安顿好孩子吧?”   他才不会真的犯傻带着孩子上路。   万一厉渊出了事,再再万一他也出了事,好歹还能给他们厉家和谢家留个后。   哥舒柔道:“行,那我等你。”   谢卿松一口气,开始替还睡着的厉馨穿衣服。   这千机门该不是魔教吧?怎么里面的门人行事如此乖张?   “追上姐夫他们,我是不是就能回来了?”谢卿问。   “是。”哥舒柔抱着长刀立在一旁。   “我姐夫也能回来?”   “将杨庭萱交给我后你们便都可以走了,我带他回千机门就好。”   自遇到哥舒柔,这大概可算是他听到的最顺耳的一句话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谢卿替厉馨穿戴好衣物,又整理了简单的包袱,出门往王寡妇家去了。   “你要不要去祭拜一下方恵?他就葬在后山。”谢卿撑着伞问哥舒柔。   “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对方摇头,“不看。”   谢卿随便她,到了王寡妇家门口,让她在门外等一下,免得进去吓到老人家。   哥舒柔揉了揉鼻尖,颔首应下。   谢卿进去了一炷香时间,出来时眼圈通红,身后还爆出了厉馨凄楚的嚎哭声。   “真可怜。”哥舒柔望着门里说道。   谢卿瞪她一眼,没好气道:“别假惺惺了,走吧。”   两人这便上路了。 第十四章   千机门位于安南罗伏州,在大誉最最南边,东面临海,再南就是真腊国。   “你们北方太干了,我好不适应。”   两人一路走着,有了谢卿的引导,倒是没再迷路,顺顺当当的出了巫州。   所幸谢卿记性尚可,之前厉渊与杨庭萱讨论要走哪条道时,无意间记在了心中,不然都不知道要如何追赶。   “那你是还没去过安北,我八岁从巫州到那边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要干死了。晚上干的鼻子痛,恨不得整个人泡在水里,一擤鼻子就出鼻血。”谢卿撑了把伞,与哥舒柔并肩行着,经过几日的相处,两人日渐熟悉,都不是迂回的性格,讲话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你为什么大晴天撑伞?”哥舒柔将她的斩马刀用布包裹,背在了身后。此时天气大好,她并没有与谢卿一道撑伞。   “怕晒。”   “晒晒怎么了?”   谢卿看了她一眼:“会中暑。”   哥舒柔自称突厥哥舒部后裔,自小被千机门主沈千雪收养,是她最得意的女弟子。   谢卿听过后隔了几日才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她,她师父是不是就她一个女弟子,哥舒柔没什么心眼就点了头。谢卿至此明白,她应该不止是沈千雪最得意的女弟子,还是最缺心眼的女弟子。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娇气?”   谢卿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呵了声:“真正娇气的时候你还没见过呢。你自幼学武,身强体壮,炎炎夏日都不带流汗的,自然不能体会寻常人在大日头底下走是什么感觉。”   哥舒柔的确不明白,但谢卿跟她解释了,她便也表示理解。   “这天是挺热的,要不我们先停下休息一下吧。”她指着前方一棵大树道。   两人在树下歇息了一会儿,哥舒柔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个小白影一闪而过,人立马跳了起来。   “是兔子!”   谢卿一抬头,正好看到她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的样子,俨然是馋的不行了。   他们为了尽快追赶上厉渊和杨庭萱,一路过城镇而不入,风餐露宿,吃得都是便于储存不易腐坏的干粮,许久都没吃到口热食了。   “你在此等候,我擒了那小兔马上就回来。”说罢,哥舒柔一个飞身朝那只可怜的兔子掠去。   谢卿都没来得及说句话,就不见了她的踪影。   在原地等了会儿,谢卿觉得口渴,拿出水壶却发现就剩最后一小口了。   他们此时身在山林之中,较为偏僻,来时倒是有经过一座瀑布深潭。谢卿想着也不远,哥舒柔要是回来了叫个几声他也能听到,便起身往那里走去。   潭水清澈见底,还能看见其中的游鱼,兴许是旱季的关系,瀑布落水不大,有点稀稀拉拉。   谢卿蹲下装水,刚装好,突然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孩童的啼哭。   那哭声极是惊恐,边哭还在边叫“娘”。   他迅速抬头往瀑布上方看去,就见一个年轻妇人拉拽着一名瞧着不过四五岁的孩童,像是正要往下跳。   他吓得连水壶摔在地上都顾不得了,惊叫道:“喂!大嫂,你做什么呀?”   那妇人光顾着拉拽自己的儿子,没注意到谢卿存在,他骤然出声,也是被吓了一跳。   只是没过多会儿,她就哭起来:“我活不下去了,小兄弟,别管我了,你让我死了吧。”   谢卿哪里肯听她的,继续喊道:“死什么死呀!你看看你,长得这样好看,又这样年轻,有什么想不开的?”   不知是哪句话不对,妇人竟是哭得更凶了。   “就是这张脸害了我啊。”她捂着脸大哭,手上不再拉拽自己儿子。   那孩子先前明明那样害怕,此时见到娘亲哭泣,想也不想上去将她抱住。   “娘,别哭了,是安儿不好,安儿错了……”   妇人被他这样懂事的安慰着,心中酸楚无比,哭得更是撕心裂肺。   “安儿啊,是娘错了,娘不该这样对你啊!”她蹲下身一把将儿子紧紧抱住。   谢卿看他们哭得起劲,暂且松了口气,左右看了看,寻了条不那么陡峭的路手脚并用地攀爬到了崖顶。   他气喘吁吁爬上去,脚上蹭得满是泥土不说,手掌也被山坡上长刺的藤蔓给划破了。   “这位大嫂,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要带着孩子一起寻死啊?”母子俩相拥哭泣,谢卿插着腰站边上猛喘气,由于耗费了太多体力,手还痛得要死,他语气就很差。   妇人大概二十多岁的模样,长得的确不错,此时泪眼朦胧,更有一副我见犹怜之感。   她擦了擦眼泪,垂眼对谢卿道:“我夫君死了。”   谢卿以为多大事:“死了再找一个呗!”   “他是被人害死的……”妇人咬着唇,眼泪再次止不住地往下淌。   妇人姓秦,是当地一名铁匠的妻子。夫妻俩虽然日子不是顶富裕,但也和和美美,相濡以沫。秦氏日常除了料理家务、照料孩子,有时还会去铺子里帮丈夫照料生意。   原本以为会这样平平淡淡下去,却不想一夕间遭受剧变。   两个月前,矩州刺史例行巡察到了他们镇上,行车时,被正巧经过的秦氏所吸引,见色起意,便向作陪的县令打听起了她的消息。   县令也不是个傻子,当晚便罗织了个罪名将秦氏掳到了县令府,供刺史享乐。   秦氏被刺史玷污后,虽然痛不欲生,但心里仍记挂着丈夫和孩子,故而一直忍耐着。   就这样,刺史在此地停留了五日,她便被折磨了五日。五日后,刺史走了,她也终于被放出了县令府,得以归家。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事,等着她的却是丈夫已经冰冷的尸体。   “我夫君在我被掳走的第二日便去那县令府上鸣冤,要他们将我还来。县令惧于刺史淫威,本想将他赶走,可刺史知道了此事却很生气,叫人改成棒打五十大板,直接丢到街上。”秦氏说到此处,哭得不能自已,“他们手下毫不留情,直接往死里打,可怜我那夫君,就这么活活被他们给打死了。”   谢卿一听是这样的惨事,也很同情:“那刺史竟然这样大胆,不仅奸淫妇女,还敢草菅人命?”   秦氏道:“因为他从前是京畿严相的门生,严相得势后他行事便越发嚣张跋扈,连御史都不敢参他。”   又是严相!   谢卿道:“你别哭,也别急着寻死。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事儿错不在你,再怎么死也轮不上你,更不要说你的孩子了。”他看了眼秦氏怀中的男童,“我……我也有个孩子,两岁多了,天天盼着他平平安安长大,你这个当娘的怎么舍得让他这样小就去死?”   秦氏低低哭泣着:“你是男人,自然不懂我们女子的难处。我失节在先,害死丈夫在后,众口悠悠,人言可畏,他们就是不说话那眼神也总是带着轻蔑,仿佛我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我如何还能好好活下去?”   谢卿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他虽然是个男子,但还是能懂一些她的感受的。   正在此时,崖下先前谢卿装水的地方,哥舒柔捡起他的水壶,仰头大叫一声:“谢卿,你在上面吗?”   谢卿听到她声音,探头过去:“在……”   他一眼看到了手里提着兔子的哥舒柔,第二眼,看到了她身后的厉渊与杨庭萱。   她抓个兔子,竟正好与二人撞上了。 第十五章   哥舒柔追着那兔子到了林子深处,刚要伸手去抓,另一只手与她几乎同时向那兔子出手了。   两人一人抓着兔耳朵,一人抓着兔尾巴,直起腰时互相对视了一眼。   那人是个高大健硕的男人,头发微微带卷,瞧着与她一样身怀异族血统。对方可能瞧她是个姑娘,当即松了手。哥舒柔眯眼看着他,猝然问道:“你是不是厉渊?”   她记路不行,记人脸还是可以的。   对方与厉馨长得十分神似,算算时日他们也该赶上二人了,哥舒柔因此才有一问。   男人神色一变,立时警觉起来,手按在腰间刀柄上,随时随地准备出刀。   “别紧张!”哥舒柔晃着兔子对他摆了摆手,从怀里摸出千机门的令牌给他看,“我是千机门的哥舒柔,是奉了家师沈千雪之命,特地来接杨家遗孤随我回去的。”   厉渊看了眼那令牌,并没有轻易信她。   “你是如何认出我,又是如何知道杨公子和我在一起的?”   “我去过你家,见过你儿子,九郎将你护送杨公子的事全都告诉我了。”   厉渊乍一听到谢卿的名字,差点回不过神,没等他说什么,哥舒柔又道:“他还随我一起来找你了,就等在前边,过会儿你们就能见到了。”   厉渊蹙眉道:“他怎么也跟来了?”   哥舒柔也不瞒他:“我强迫他跟我来的,我不认路,容易迷路,怕晚了追不上你们有负师命,就叫他来给我带路了。”   两人说话间,杨庭萱听到动静也过来了。   “厉大哥,是遇到什么人了吗?”他站在厉渊身后不远处,除掉兜帽,露出清秀的五官。   哥舒柔偏头越过厉渊看了他许久,道:“杨家小公子?”   杨庭萱被她看得有些脸红,合掌作揖道:“在下杨庭萱,不知姑娘是?”   哥舒柔抱了抱拳:“哥舒柔,千机门派来接你的人。”   杨庭萱先是一愣,再是大喜,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当真?”   哥舒柔也朝他走去:“真的真的。”   眼看两人越来越近,厉渊一臂挡住哥舒柔去路。   “先带我去找九郎。”他垂着眼皮俯视对方。   哥舒柔一下停住,看了看脸色不豫的厉渊,又看了眼杨庭萱,招呼着两人转身往相反方向走去。   待走到那瀑布附近,眼见的哥舒柔第一个瞧见了潭边的水壶。   “咦,那是九郎的水壶。”她上前捡起那水壶,厉渊紧随其后,还来不及揣测谢卿的去处,两人便同时听到了瀑布上方的人声。   哥舒柔抬头一叫,果然就是谢卿。   谢卿见到厉渊还是很高兴的,挥舞着手臂叫他:“姐夫!”   而相较他的热情,厉渊脸上却只能用毫无波动形容。   “下来。”连话里都不自觉带上命令的口吻。   谢卿做了个要人抱的姿势:“姐夫这山坡太陡了,你上来抱我下去吧。”   一旁哥舒柔闻言小小挑了下眉尾,还来不及理清楚这姐夫小舅子间的暧昧,就听见谢卿叫她的名字了。   “哥舒柔你也上来,这上面还有两个人要你抱下去呢!”   哥舒柔只好将手里的兔子和水壶统统交给杨庭萱,临走还一脸严肃道:“不准让它跑了,听到没?”   杨庭萱愣愣点头:“听,听到了。”   厉渊与哥舒柔借力掠至崖顶,果然看到那里除谢卿外还有一对母子。   “这是……”哥舒柔看向谢卿,等他解释。   谢卿道:“一时说不清楚,先下去再说。”   哥舒柔点点头,上前一手揽住秦氏腰肢,一手提着安儿后颈,从崖顶翩然而下。   山上一时只剩下厉渊与谢卿二人。   “姐夫,”谢卿眉眼弯弯,柔弱无骨地贴上去,“我好想你啊。”   厉渊一言不发,抿着唇将他揽在身前带下了悬崖。只是脚刚沾地,便毫不留恋地将他推了出去。   谢卿踉跄几步,颇有几分哀怨地瞪了他一眼。   “九郎,这位姐姐是怎么回事啊?”秦氏哭着就没停下来过,哥舒柔挠着头有些无措地问谢卿,“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放屁!”谢卿大骂。   杨庭萱不亏是世家公子出身,想也不想掏出手里的帕子递上去:“这个给夫人,无论什么事总会过去,夫人还请不要太过伤怀。”   秦氏哽咽着接过帕子,朝杨庭萱道了声谢。   厉渊望了望天色,对众人道:“太阳马上要下山了,有什么话不如等找到歇脚的地方,再坐下来慢慢说。”   秦氏吸了吸鼻子道:“我知道这附近有处破庙。”   哥舒柔抚掌笑道:“那太好了,还请姐姐带路。”   五个大人加一个孩子,行了一炷香,总算在太阳彻底下山前找到了那座荒废已久的土地庙。庙里有座泥塑土地公像,颜色都掉光了,手也断了一只,笑呵呵看着众人,黄昏下还挺阴森。   厉渊寻来木柴升起篝火,接着从包袱里取出干粮分给几人,哥舒柔不想再吃干巴巴的馍,从靴子里抽出一柄小刀,去门口杀兔子了。   没多会儿,她拎着血淋淋已经穿在树枝上的兔子走进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那血极是鲜艳,衬得她五官更是明艳动人。   “哥舒姑娘,你……你脸上有血。”杨庭萱小声提醒她。   “哦。”哥舒柔不在意地用手背抹了下脸,将手里没皮的兔子架到了火上。   烤兔子的时候,谢卿便发挥自己的好口才,将秦氏与她丈夫悲惨的遭遇又复述了遍。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他说完,丢了一小块馍进嘴里。   杨庭萱身为忠良之后,最看不得这样的事,听谢卿说完就与哥舒柔一道跳了起来。   杨庭萱:“这矩州刺史简直胆大妄为,岂有此理!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那些御史难道就这么干看着他作恶吗?”   哥舒柔:“太可恶了,这男人实在太可恶了!该阉了他!”   秦氏低头默默垂泪,她的儿子安儿枕在她膝上已经沉沉睡去。   厉渊仰头灌下一口烈酒,看了眼众人,视线最后落在杨庭萱脸上:“矩州刺史唐世业是我……是严相的得意门生,别说御史不敢参他,就是参了,严相也能扣下本子,颠倒黑白,反叫那御史人头落地。”   杨庭萱气得浑身发抖,悲凉道:“大誉难道就没人能治他了吗?如此下去,这天下怕不是要改姓严?”   厉渊打了个酒嗝,提醒他道:“这话只可在私下里说,人多的地方就不要说了。”   杨庭萱悻悻坐回去,叹了声不说话了。   “这样的狗官实在太气人了,我要去杀了他!”哥舒柔将自己用布缠起来的长刀握在手上,一副即将上阵杀敌的模样。   她到底年纪小,又是这样一根筋的性子,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也不管合不合适,行不行得通。   偏生谢卿还在一旁怂恿她:“杀,将你的刀捅进他腚眼,把他的屌斩下来喂狗!”   哥舒柔听了一脸嫌弃:“要斩你斩,我的刀才不碰他那里。”   杨庭萱闻言希冀地仰头看向少女,双眼都亮了起来,仿佛无尽黑夜中终于见到了光。   “那是一州刺史,朝廷四品大员,是你说杀就杀的吗?”没等他们兴奋多久,厉渊一盆冷水浇上,“他若是死了,必将引起严相注意,到时候别说去安南,就是能不能走出这岭中都是问题。”   杨庭萱被他这样一说,总算是想起自己朝廷钦犯的身份,很快又萎了下去。   哥舒柔秀丽的长眉纠结地拧作一团:“可是……这样的狗官若继续留着,不知道还要祸害多少人。既然遇上了,何不为民除害?他仇家必定不少,他死了,严相也未必能想到咱们身上。”   她从小不爱卜算,不学计谋,只爱舞刀弄枪,沈千雪从不勉强她,唯一对她的期望便是要她做个明辨是非,无愧于天地的人。   让她就这样放着一个现成的狗官不管,与她从小在沈千雪膝下接受的教导相悖。   “杀不了严老贼,杀他个门生总是行的。”   “你鲁莽行事,到时只会引来严相的追兵。杨公子无武艺傍身,你护不了他。”   “谁说我护不了,你自己不去杀就算了,怎么还阻止我去?”哥舒柔忽然想到什么般,“我知道了。他是严相门生,你是严相义子,你们是不是有什么旧日交情?”   厉渊目光倏地变得沉冷起来:“好话说尽,你要是还执意赴死,那我也没有法子。杨公子仍旧由我送到千机门,你独自去杀唐世业就是,若不幸被俘,你知道该怎么做。”   唐世业与厉渊从前确有交集,一个视严梁辅为父,一个视他为师,难免总要碰到一起。然而唐世业好色奸险,善用酷刑,厉渊十分憎恶他,若非严相特意要求两人一道见他,私下里并不与对方往来。   为讨严相欢心,唐世业经常挖空心思准备些极尽奉承的节目,称颂严梁辅当世贤能,当比圣人,严梁辅很受用,因此他这官升的也很快。   厉渊时常觉得,这是个比他还要更像严相儿子的人。两人身上的“恶”,简直如出一辙。   “行,就这么办了!我若失手,必定第一时间自裁,不连累你们。”哥舒柔握着包裹严实的长刀,敲了敲地面。   “等等,说好了你换我姐夫,小白脸和你继续上路,姐夫和我回家的呢,你怎么说变卦就变卦?”谢卿不干了,“人就在那儿,你送完小白脸再回来杀不迟,我估摸着在你杀他前他短时间内也死不了。或者你带着小白脸一起去也行,要死你俩也能死一块儿。反正不许再捎上我姐夫,我不同意!”   他的确很同情秦氏,但他也很想早点回家啊。王寡妇年纪大了,馨儿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对方一个人根本照顾不来。凡事只要牵扯到厉馨,便叫他不得不自私。   “你不同意就不同意,我又没问你意见。”哥舒柔也是个混不吝,对谢卿的控诉毫无愧色,“你姐夫同意就行。”   “你!”谢卿气得将手里的馍丢向了她。   哥舒柔轻松闪身避过。   “诸位……”就在他俩吵得不可开交时,秦氏忽然出声,坐着朝众人拜了一拜,“贱妾不敢求诸位侠士为我和夫君报仇。今日自戕全是一时冲动,日后必定不会再如此。我会寻个无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好将安儿养大,还请各位大侠不要再为此事挂怀。若女侠因刺杀唐世业遭了什么难,贱妾此生都不能安宁。女侠若怜我,就请不要再想这件事了。”   她说这话,无论真假,反正谢卿是信了。   他冲哥舒柔叫嚷:“听到没,你不准去了!”   杨庭萱温和地望着秦氏:“夫人当真不会再自戕了?”   秦氏用力点头。   哥舒柔一见在场竟是没有一个人支持她的,就很泄气。   “不去就不去!”她重新坐回去,长刀搁在腿上,手肘撑在刀上,托着下巴有些生气。   厉渊仰头又灌了口酒,睨了他们一眼,没说话。   晚上睡觉,秦氏带着孩子与哥舒柔睡在土地公左边,剩下三个男人睡在右边。   谢卿占了杨庭萱与厉渊当中的位置,背对杨庭萱,面对厉渊侧着身。   他盯了厉渊一夜,想着这么久了,对方应该是睡了吧,便像一条横着蠕动的毛虫,向厉渊方向一撅一撅地挪了过去。   到了厉渊身后,注视着男人宽阔的脊背片刻,谢卿大着胆子从后面抱了上去。   掌心下的肌肉整个一绷,顷刻间硬得跟石头一样。   “姐夫,你睡了吗?”他明知故问地朝厉渊后颈吹着气,手也不老实地往下探去。   只是还不等他得手,纤细的手腕便被厉渊一把攥住。力道不算小,但也没有很痛。   “滚。”厉渊简明扼要一个字打发了他,并将他的手甩了回去。   你是只会对我说这一个字吗?   谢卿深吸一口气,磨了磨后槽牙,忍着没出声,身子一翻,再是一翻,当真是“滚”走了。 第十六章   翌日一早,秦氏母子与哥舒柔等人在破庙前分别。哥舒柔见她孤儿寡母无所依靠,心生怜惜,便掏出一些银两硬塞进了对方怀里。秦氏抹着泪谢过她,差点要给她跪下。   哥舒柔一把将她扶住,道:“快起来,我也没做什么,用不着跪我。你好好的,不要再想那些生啊死的事情,也不要管别人的看法才好。你放心,等我办好事情就回来替你报仇。”   杨庭萱这个“事情”在旁边摸了摸鼻子,瞬间有种自己拖累了哥舒柔的错觉。   秦氏牵着孩子要走,没走几步路,站在厉渊身边的谢卿突然开口叫住她。   “我去和她说两句话。”谢卿仰头对厉渊说完,朝秦氏小跑过去。   谢卿还是不放心这个可怜的女人,怕她再做傻事。   他将秦氏拉到一旁,小声道:“姐姐,昨日你在悬崖上,说我一个男人不懂你的感受,其实我是懂的。”秦氏一愣,刚要开口说什么,就听谢卿接着道,“我本是巫州人,八岁那年被人牙子卖到了安北的娼馆。我在那里待了十二年,直到姐夫将我找到,才回到巫州。可那时,我父母姐姐都已经不再了,就连村子里的村人,也全被马匪所杀。”   虽只有一日夜相处,但谢卿瞧着实在是个机灵乐观的性子,秦氏是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有这样一个过去的。   她立时有些羞愧:“我昨日不该那么说的……”   谢卿一把握住她的手:“姐姐,你可千万别寻死了。”他一脸正色,“我与你说的我有个孩子,其实也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姐姐的,但我将他当做我自己的孩子那样养育。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娶妻生子了,只盼着他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长大。那唐世业现在风光,但天下侠士那样多,总会有人能取他狗命的。”   秦氏不住点着头:“嗯,我懂的。”   “你懂就好。”谢卿冲她露出抹柔和地笑来,伸手摸了摸安儿的脑袋,随后目送他们母子离去。   直到再也见不到秦氏身影,他才转身往回走。   “你和她说了啥?”哥舒柔将长刀横在颈后,两手挂在刀上,像个吊儿郎当的游侠。   “说你烦人的很。”谢卿背着包袱,先一步往前走去。   昨天和哥舒柔吵过以后,他就不太想和对方说话了。   四人下了山,行到一座镇上。原本按照谢卿的计划,他们就该在此处分道扬镳,两两而行了。可厉渊却说自己既然答应了方惠要将杨庭萱送至千机门,就不能半途走人,一定要随哥舒柔走,让谢卿自己回去。气得谢卿是眼前一黑,差点就要骂人。   “你当真不肯走?”   “不走。”   谢卿一跺脚:“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小白脸了?”   厉渊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见对方话都不肯和他说了,谢卿更是气恼:“你不心虚走什么?你就是想支开我好和他卿卿我我!”   厉渊不肯走,他也不走,两人便就这样僵持住了。   他跟个尾巴似的坠在三人后面,不紧不慢,不远不近,因为和三个人都有嫌隙,平时也不说话,哥舒柔想找他和好,还要被他摆脸色。   “你姐夫不肯随你回去也不怪我,你和我发什么脾气嘛。”哥舒柔有些委屈。   谢卿瞪她一眼:“要不是你迷路去晚了,方惠会找上我姐夫吗?”   哥舒柔被他戳中痛处,撇撇嘴,也不睬他了。   四人便就这样行到了南州,眼看就要出黔中,谁想半路遇到了个匪夷所思的麻烦。仿佛命中注定,就是要让他们无法太太平平出这黔中。   矩州离南州不远,两个又都属于黔中道,唐世业巡察完了自己的州,顺道便来南州访友。   唐世业虽说和南州刺史平级,但因为有个大靠山,南州刺史不敢怠慢他,好吃好喝伺候着不说,还分出了自己的刺史府招待对方,几天下来耗了不少银两。南州刺史身心俱疲,就盼着唐世业赶快走人。   可唐世业就像玩上了瘾,久久不愿离开。   这日两人游过名山,正驱车回府,唐世业与南州刺史说着话,忽觉车中闷热,便掀开车帘透气。他往外看着看着,这视线便定在那里收不回来了,眼里显出些露骨的东西来。   直到再也看不到了,他才意犹未尽回身。   “蒋大人,这街上卖豆腐的女子,你可知道?”   南州刺史整个一激灵,迅速反应过来对方这是恶习又起,一时头疼万分。   “大人说笑了,这南州上万人,我哪里个个都能知道,您要是……”他实在难以启齿,“要是感兴趣,我将人叫到刺史府便是。”   唐世业满意一笑,丝毫不觉无耻:“那就有劳蒋大人了。”   南州刺史心里将他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脸上却不敢显出分毫。   唐世业贪色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回了刺史府,蒋大人也很糟心,遣了人来,也不说为什么,只吩咐将南街上那个卖豆腐的叫来,随后叹着气进了书房。   底下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仍是听话地去抓了人了。   而就在他们达到豆腐摊的前一炷香时间,谢卿也到了那里。   他倒不是看上了这豆腐西施,而是来吃豆花的。   厉渊他们行事小心,住进客栈,能不出来就不出来,在街上也都是斗篷遮面,绝不将真面目示人。可谢卿憋不住,他自由的时日尚短,每到一个新地方就十分好奇,忍不住想到处走走。   走着走着,就到了豆腐摊前。   他用身上为数不多的钱买了碗豆花,坐在摊旁吃起来。   豆花清甜可口,卖豆花的女子也是秀婉清丽。   等他快吃好了,那女子突然一脸为难找到他,蹲下身小声道:“小郎君,你替我看一下摊位可好?我……我有些不舒服,要去茅厕一下。”   谢卿左右看了看,附近还真只有他一个人。想着这活儿也不难做,便点头应下。   “那你快去快回,我帮你看一下吧。”   那女子红着脸,千恩万谢地走了。   谢卿起身走到先前女子站的地方,当真替她看起了摊。   刺史府那些人到了南街,就找到一家卖豆腐的,又只看到谢卿站在那卖豆腐,话不多说就上去将人架走了。   “欸你们干嘛啊?”谢卿惊恐地挣扎起来。   为首那人朝同伴使了个眼色,对方掏出块布就把谢卿嘴堵严实了,让他再也发不出声音。   谢卿“唔唔”着被他们提溜小鸡仔那么提溜走了,有不嫌事大地凑热闹探看的,为首那人便掏出刺史府的令牌,让他们都散了。   谢卿一听他们是刺史府的,立时觉得是杨庭萱的踪迹败露了,他们是要抓他去砍头的,别说是腿,整个身子都软了。   久等谢卿不回,眼看要吃晚饭了,哥舒柔先忍不住开口:“九郎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以往他可不会错过用饭时间的。”   杨庭萱见她提了,也跟着道:“是啊,会不会……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厉渊。   厉渊正在桌边擦拭自己的雁翅刀,闻言垂眸思索片刻,倏地将刀归到鞘里,起身往外走去。   “你们自己多小心,我出去找他。”   哥舒柔见人走了,摇了摇头,一副看穿一切的模样。   “他一把刀来来回回擦了这么久,明明也很担心,非要我给了台阶才肯下。”她叹了声,“男人啊。”   杨庭萱不知道怎么回她,也不愿在背后说人是非,便端起杯子假模假样喝了口水。 第十七章   谢卿稀里糊涂被绑进了刺史府,吓得尿都快出来了。为首那人将他带到偏厅后,即刻去找自家大人复命了。   “大人,人已经带到了,您现在可要见他?”   蒋大人心烦意乱,哪里还有心情见人。   他颇为不耐地摆了摆手:“见什么见,还不将人洗干净了给唐大人送去!”   对方颇为惊诧地“啊”了声:“洗澡?”   “最好还装扮一番。”蒋大人不放心,又补了一句,“你跟她说,只要她乖乖听话,老夫必有重赏。”   那人越听越不对味,想再多问两句,蒋大人已经急着赶人了。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是!”那人赶紧躬了躬身,倒退着出了门。   谢卿抖着腿等了会儿,没等来什么酷刑拷打,倒是等来了一桶香喷喷的洗澡水。   他初见这水,还当是什么化尸水之类的剧毒,看着上面冒的热气,忍着害怕伸出一节指头飞快撩过水面,等了半天不见疼痛,才敢整只手伸进去。   伺候他洗澡的是个板着脸的老嬷嬷,无论他问什么,对方都满脸冷漠,一言不发,仿佛又聋又哑。   等洗好了澡,老嬷嬷又往他身上涂了香粉,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半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面色红润细腻,瞧着颇有几分水润剔透。   谢卿长这么大还没穿过这样好的衣服,一点不磨皮肤,贴在身上又滑又凉,像是丝做的。   他稀奇地来回翻看,连那老嬷嬷什么时候退出去的都没发现。等听到关门声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踉踉跄跄扑过去拍门。   “你等等,先别走啊!干嘛给我换衣服啊,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啊!”   房门纹丝不动,他拍得手都麻了,再也没人来开门。   谢卿有些泄气,只好改为在屋里探看起来。   这屋不大不小,一张桌子,一盏屏风,加一张床,便也差不多挤满了。谢卿绕过屏风去看后面的床,又软又滑,和身上的衣物一样,是他从未睡过的好床。   他忍不住躺到上面体验了一番,后脑枕在瓷枕上,望着帐顶开始陷入沉思。   要是他们对他严刑拷打,他或许还能坚持一两下再招。现在他们用华服和美室麻痹他的意志,腐蚀他的思维,让他沉溺于享乐,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他调整了下方向,拉过一旁被子盖到身上。   “啊,真舒服啊……”他喟叹一声,觉得自己仿佛现在了一朵柔软的云里,身子骨都要酥软了。   便在他昏昏欲睡之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从外面走进来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来。   谢卿整个人都清醒了,一下坐起身,警觉地盯着那道屏风,身子不断往后蹭着,不一会儿背脊递到了墙角。   “美人儿,大人今晚好好疼你……”   那人绕过屏风,醉醺醺出现在谢卿面前。三十多岁的模样,黑壮有力,眼眸浑浊,满身酒气。   “你是谁?”谢卿一看他那身板就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过对方。   唐世业一愣,嘴里嘀咕着:“怎么好像长得不太一样了?”   他走到床边,仔细打量了谢卿一番,忽地再次淫笑起来。   “算了,这也是个美人儿,错便错了。”说罢他跪在床上,探身展臂去抓谢卿。   谢卿恍惚中有种重回谢春楼的错觉,这场景太过熟悉,每回有楼里娘子不爱接的醉汉,辛妈妈总是将他们偷偷塞进他房里,那些人便和眼前这位一样,将错就错,要和他睡。可等脱去衣服,发现他原来是个带把的后,又会十分扫兴,小部分将就了,大部分都会在唾他一口后去找辛妈妈理论。   唐世业拽着谢卿脚踝将他拽到自己身下,面色通红,兴奋地就去撕扯他的衣服。   谢卿四肢乱蹬着,努力想跟他解释:“等等,这位官人你找错人了,我是个……”   他话还没说完,唐世业喘着粗气,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不许动!再动老子打死你!”他面目狰狞,终是卸下最后那点为人的体面,化身为禽兽。   谢卿被打的嘴角都出了血,半边脸迅速红肿起来。   他愣了一愣,舌头扫了圈破口的地方,在静止了半晌后,忽地更激烈地挣动了起来。   过去他就是这样,一言不合就能和客人在床上打起来,谁要是让他痛,他也要让对方不好受。当然,像厉渊这样完全用武力压制过他的就另当别论了。   “你他妈要奸我了还不许我动!”谢卿又踹又打的,“你怎么不去奸死人啊!”   唐世业被他挣扎的心头火起,见他这样不配合,下手更是没了轻重。   他一手掐着谢卿脖子,另一只手便去撕他的衣服,用膝盖压住不断挣动的两条腿,动作熟练迅速,像是已经做过千百回。   谢卿眼前一阵阵发黑,十指抠抓着掐住自己脖子的铁臂,使出吃奶的劲儿仍然无法撼动对方分毫。   唐世业将谢卿的衣服扯去,面对他平坦的胸膛又是一愣。等伸手摸了一把确定他就是个男人,错愕很快化为震怒,扫兴地又给了谢卿一巴掌。   “男人竟也敢上老子的床?晦气,实在晦气!”他袖子一甩下了床,“这蒋钰是怎么办事的?气死老子了!”   谢卿被他第二个巴掌打得耳朵嗡鸣,头脑发胀,天旋地转地半天没回过神。   空气终于能顺利进到肺腑,谢卿大口呼吸着,一不小心呛咳起来,咳嗽的撕心裂肺,眼角都溢出泪来。   他今天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又被唐世业这样虐打,心里又气又怕,还有点委屈。   “我都说了你找错人了,是你自己不听,还怪我……”他撑起身,打量自己刚换上的一身好衣服,皱巴巴的,还被扯破了好多地方,心里立时就把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   龟儿子,一家子都是乌龟王八蛋,眼拙的大王八!   唐世业双目一瞪:“你还敢多话?”   他被扫了兴致,本就不快,再被谢卿这样一刺,心中欲气便都化作了怒气。   谢卿见他这样吓人,连忙往床角爬起,奈何动作不够利索,才转身就被从后面抓住了头发。   他头皮剧痛,简直像是下一刻就要皮肉分离。   “啊!”他惨叫一声,同时身后响起一道极轻微的,像是什么东西被扎破了的声音,下一瞬,拽着他头发的力道骤然松开了。   他有些纳闷地转身去看,就见唐世业与他同样的纳闷,两人视线同时聚焦在了一把刀上。一把穿透唐世业胸膛,刀尖还在滴血的银亮宝刀上。   谢卿霎时惊恐地瞳仁紧缩,喉结止不住轻颤。   只是没等他害怕多久,他就又注意到了握刀的人。微微卷曲的头发,深邃的五官,总是冷漠的眉眼,是他的姐夫。   一瞬间,浸满心肺的惊恐便都成了狂喜。   “姐夫!”   唐世业低头看着出现在自己胸前的刀,只觉得分外眼熟。可是到底哪里眼熟,他那被色欲与美酒侵蚀的日益混沌的大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他颤抖地握住那刀尖,刚想提嗓喊人,嘴便被一把捂住,严严实实,半点缝隙不留。   厉渊毫不犹豫地将雁翅刀从他胸口抽出,带落一串血珠,接着一脚踹在他膝弯处,迫他跪到地上。   唐世业痛苦地捂着伤处,挣扎着就要起来,可下一刻,锋利的刀刃划过他的咽喉,将他的生机彻底断送。   鲜血如瀑般飙射出来,为了不沾到身上,厉渊在割破脖子的同时将人一脚踹了出去,杀人动作行云流水,从头到尾不要说表情变化,连眼都没眨一下。   唐世业倒在血泊中,全身抽搐着回头看向厉渊,似乎想在死前看一眼杀他的人到底是谁。   在见到厉渊的一瞬间,他双眸微微睁大,满满不敢置信。   “你……”   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宛如一只漏气的风箱,只能发出嘶哑难听的气音。   厉渊与他对视片刻,平静地收回视线,转而去看谢卿情况。   这是谢卿第二次见到厉渊杀人了,虽说没有第一次那样凶残血腥,但仍是将他吓得够呛。   厉渊一到床边,话还没说半句,他便扑上去一把将人抱住,瑟瑟发抖地像只受惊的小雀。   “姐夫,我好害怕啊,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厉渊被他紧紧抱住腰身,整个人都僵硬了一瞬,只是一低头看到他凌乱的衣衫和凄楚的模样,到底是没有推开,反而一改常态轻抚着谢卿散乱的头发安慰他:“别怕,我来了。”   谢卿闻言也不管装不装可怜了,说不清心里是喜是悲,是气恼还是委屈,眼泪先掉了下来。   他闭上眼,耳边是厉渊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我知道,我知道你总会来救我的……”   要不是环境太差,谢卿都想一直这样黏在厉渊身上了。   不过他也乖巧,知道厉渊不喜欢他太过痴缠,便见好就收,抱了会儿差不多就退开了下到地上。   “这人到底是谁?”   人都死了,他还不知道这个抓错了他的人是谁,也是天下奇闻。   厉渊扯过床上的褥单披在谢卿身上,替他紧了紧道:“他就是唐世业。”   谢卿眨了眨眼,差点要掏耳朵:“唐,唐世业?”他咽了口唾沫,“就是那个好色的矩州刺史?”   这样一想,他茅塞顿开。对方恐怕是看上了那豆腐西施,要把对待秦氏的那套故技重施,想不到底下的人傻不拉叽抓错人,这才搞了大乌龙。   “是他。”厉渊将雁翅刀上的血全都擦在了被褥上,完了归到鞘里,缓缓道,“就是那个……好色的唐世业。”   “还想糟蹋良家妇女,真是个不知悔改的狗东西!杀得好,也算是为秦姐姐报仇了。”谢卿一想到那豆腐西施差点成了第二个秦氏,忍不住往唐世业的尸身上狠狠啐了一口。   厉渊垂眼望着唐世业已经咽气的尸体,没有多说什么。   他其实可以不用杀人,多得是法子救出谢卿。但他还是杀了,两刀夺命,半分不手软。   过去的岁月中,他习惯了将情感锁在心门之后,用理智行事。然而理智有时候却也不能战胜情感,要被失去控制的情绪破锁而出,压过一头。   “走吧。”最后扫了眼屋子,厉渊揽住谢卿的腰,将他拘在胸前,从后窗跳了出去。   他们回到客栈时已是夜深,杨庭萱一见谢卿狼狈的模样便站了起来,大为震惊道:“这是怎么了?”   谢卿扯了扯身上的褥单,添油加醋地将事情经过说了遍。讲到自己是怎么大战唐世业,踢得他断子绝孙时,还连手带脚比划上了。其中的离奇曲折,直叫另两人瞠目结舌。   哥舒柔听完对厉渊道:“你看看,这都是天意啊,老天就是要派我们来杀唐世业的。你当日要是没阻止我,今天九郎也不会遭这番罪。”   谢卿不乐意了,挡在厉渊身前一副母鸡护崽的样子:“怎么说话的?你半分力没出好话倒是都给你说尽了,我受没受罪也是我姐夫救的,你在哪儿呢?”   哥舒柔被他说的有些脸热,挠了挠面皮道:“他要是叫上我我肯定也去救你的嘛,这不是没赶上吗?”   谢卿翻了个眼,不怎么领情道:“你当看戏呢,还没赶上……”   厉渊拨开挡在身前的谢卿,朝存放行李的柜子走去:“行了别吵了,赶快收拾东西,我们连夜离开此地。”   唐世业一死,此地必定戒严,到时候想走都不一定走得成。   杨庭萱闻言立马动了起来,哥舒柔也明白这会儿不是玩笑的时候,便也不再与谢卿拌嘴,回自个儿屋收拾东西去了。   待几人收拾完了行李,准备出发前,厉渊对哥舒柔道:“你背上九郎,我背上杨公子,这样走得快一些。”   谢卿与杨庭萱都是不谙武艺的人,脚程也慢,此时正是万分紧迫的时候,说不准唐世业的尸体何时就被人发现了,能多争取一些时间总是好的。   “为什么你要背小白脸?”谢卿瞪了杨庭萱一眼,瞪得对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哥舒柔是女子,谢卿又要比杨庭萱更轻一些,背谢卿总比背杨庭萱省力,厉渊这样分配倒是没有别的心思,却耐不住谢卿要瞎想。   他一瞎想,厉渊就会十分厌烦。   “你……”他刚要开口斥责谢卿胡闹,视线触及他还红肿着的面颊,以及脖子上清晰可见的掐印,便把话都咽了回去。   谢卿贴在厉渊身侧,晃着他胳膊道:“我要你背我嘛。”   哥舒柔心里再次泛起古怪的感觉,只是她心大,也没多在意。   “多大的事儿啊,我背杨公子就是。”她做了个半蹲的姿势,招呼杨庭萱道,“快上来,本侠女带你飞!”   杨庭萱何曾与女子有过这样亲昵的接触?当即闹了个大脸红,手足无措地根本迈不开腿。   “这……我……”他支支吾吾,“这样不好吧?”   哥舒柔身为江湖儿女,并不懂他在害羞什么,纤眉一挑,浓丽的五官显出冷艳来。   “你再不上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她是个不爱按常理出牌的女子,上一刻和风细雨,下一瞬就能电闪雷鸣。   杨庭萱吓得一哆嗦,只好扭扭捏捏趴到了她背上。   “抓稳了!”哥舒柔嘱咐一声,手中长刀往地上一杵,借着力窜上了屋顶,在夜深人静的城镇中疾行起来。   见他二人走了,厉渊只好蹲下身,让谢卿上他的背。   谢卿高高兴兴趴上去了,只觉得这背宽厚有力,弹性十足,忍不住伸手捏了把,又揉了揉。   他这手法,基本就是调情了。   厉渊双手托着他的膝弯,被他捏得差点在半空中打了个趔趄。   急急落到屋顶上稳住身形,他超身后谢卿呵道:“别瞎摸!”   谢卿瘪瘪嘴,下巴搁在厉渊肩头,手指缠绕着对方卷曲的头发,小声道:“姐夫,知道我被唐世业掳走时你是不是很担心我?”   厉渊就算背着个成年男子身形仍旧利落潇洒,如同一只向月而飞的孤雁,在错落的屋脊间轻松起落。   他没有回话,仿佛不知道谢卿说了什么,谢卿却知道他是听到了的,他就是不想理他,觉得他烦。   谢卿猛地一口咬在了厉渊肩头,咬得厉渊倒是没再打趔趄,就是肌肉绷紧了,掐着谢卿膝弯的力道也更重了些。   “姐夫,你弄疼我了。”谢卿松开口,柔软的唇抵在那块湿润的布料上,在厉渊背上不安分地扭了扭屁股。   厉渊手一松,谢卿差点就要从半空跌下去,吓得他赶忙两腿盘紧了厉渊,胳膊更是勾住对方脖子不放。   “你再胡来我就将你丢下去。”厉渊受不了他的骚扰,终是下了最后通牒。   谢卿这回可算安分了:“好好好,我不闹你,你别松开我啊!”   厉渊重新托住他,带着他出了城门。   夜风拂过两人的面颊,谢卿趴在厉渊肩头,微微闭上了双眼。   就在他昏昏欲睡示人,忽闻耳边声音道:“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你就回去吧。” 第十八章   哥舒柔与杨庭萱坐在树下乘凉,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下,是在争吵的厉渊与谢卿。   哥舒柔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往那头好奇偷瞄:“我总觉得他俩怪怪的。”   杨庭萱仰头喝水,闻言差点呛住。   他用袖子抹了抹唇角,颇有些尴尬:“哪里怪了?”   哥舒柔揉了把后颈,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就感觉不像普通姐夫和小舅子。”   此时距离他们连夜逃离南州已经三天,在这三天里,谢卿一直在闹。他不肯回去,要和他们一起去安南。厉渊自然是不肯带他的,话不投机,两人好好说不了几句就要吵起来。   “我不回去!你刚杀了唐世业,你现在让我往回走,万一我被那些狗官当通缉犯抓了怎么办?”   “你现在不回去,前面的路只会更危险。你没有丝毫自保的能力,跟着也不过是个拖累。”   谢卿咬了咬唇:“你跟我一起回去不就好了吗?”   这样就什么都不用烦恼了,他们回去过自己平静的生活,哥舒柔带着杨庭萱去往千机门,两全其美,多好。   他扑上去抱住厉渊的胳膊:“我好想馨儿,姐夫,你不想他吗?他这么久没见我们,一定怕极了,以为我们不要他了。姐夫,跟我回去吧……”说到最后,他的嗓音里都带上了哭腔,“要走就两个人一起走,我反正是不会一个人走的。”   若是从前,有个男人当着他的面这样哭哭啼啼,厉渊必定要抓着他头发将他按进冰水里清醒清醒。可换做谢卿这个混不吝的小祖宗,他却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了。   厉渊抿着薄唇,表情有些恐怖,谢卿瑟缩了下,表情越发楚楚可怜起来。   “姐夫……”   这世上有吃软不吃硬的男人,软硬皆吃的男人,却绝对没有吃硬不吃软的男人。   厉渊垂眼望着他,半晌调开眼往哥舒柔他们走去。   “你要跟就随便你吧。”   早这么说不就得了!   谢卿眨去眼中泪花,在他身后扬起个得意的表情。   阴森昏暗的地窖中,停着唐世业惨白的尸体。   一群穿着金吾卫官服的男人鱼贯而下,顺着阶梯到了停尸的冰窖中。   为首那人绯红官袍,面色白皙,眉眼清秀端正,堪称相貌堂堂,只是五官组合在一起,却有股难以忽视的阴鸷之气,便如秋日里的一场寒雨,深谷中的一丛幽草,阳光下都显出寒凉。   他走近那具已经僵硬多时的尸体,不等自己动手,一旁手下已经帮他掀开了上面盖着的白布。   由于是失血而死,尸体肌肤呈现出比一种不正常的白,连嘴唇都是灰白的,脖颈上的伤口皮肉外翻着,露出里面的气管经脉,狰狞又可怖。   “冉大人,下官、下官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南州刺史抖着腿候在一旁,也不敢正眼看对方,就差给人跪下了。   冉元白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唐世业喉上的那处刀伤,宛如情人的爱抚。   “那个卖豆腐的怎么说?”他的声音与他的长相一般,也是粗听清越,细听凉意森森的类型。   南州刺史头垂得更低:“抓,抓错人了,唐大人要的是女子,但是最后抓来的却是个男子。那男子怕是与刺客早有串通,这才里应外合将唐大人给……给杀了。”   冉元白轻笑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冰窖内发出共鸣般的回音。   “身为朝廷命官、一州刺史,你竟然光天化日做出这等当街强抢民女的勾当。”他眼含轻蔑,“结果还抢错了,让唐大人惨死在你府上。”   语罢,他扬手一把掀开唐世业身上的白布,露出他胸前黑黝黝的血洞。   他再次轻柔地抚上那处伤口:“这刀伤,很像厉渊的手笔啊。”   南州刺史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噗通跪倒在地,不住磕头:“冉大人饶命,冉大人饶命啊!求您替我向相爷求情,我对相爷一片忠心啊……”   冉元白眉头轻蹙,眼珠子朝一旁属下瞟了瞟,下一刻,那跪在地上哭号的南州刺史便被人架着双臂拖了出去。   冰窖重归寂静,冉元白视线再次放回尸体上。   “我本是追查杨家遗孤至此,想不到还能再见故人。”他唇角扬起抹冰冷的弧度,“知道他没有死,相爷一定很高兴。”   ***   由于怕引起官家注意,厉渊几人再没进过城镇,一直走的山路。还好这天暖和,睡在荒郊野岭也不觉冷。   厉渊和哥舒柔都是武人,并不讲究睡哪儿,谢卿笼子都睡得,野地破庙当然也睡得,就是苦了杨庭萱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吃吃不好,睡又睡不香,日益消瘦。   这日路过一座小镇,谢卿突然说自己想到镇上买点东西。   厉渊问:“买什么?”   “肉包子。”   厉渊顿了顿,重复道:“肉包子?”   谢卿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对:“好几天没吃肉了,我都要走不动路了。”   厉渊一口回绝:“不行,太危险了,不许去。”   谢卿知道他的顾虑,但这一路走下来风平浪静,根本就没人抓他们,说不定朝廷的人也在偷懒,觉得杨庭萱可抓可不抓,不抓还轻松。   谢卿反正是没觉得形势有多危险:“就去一下下,很快就回来的。姐夫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就随我一起去嘛。”   “欸,我陪你去,我陪你去!”哥舒柔赶忙在旁表示愿意与谢卿一道前往,保护他的安全。   谢卿见她满眼冒绿光,嘴角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一语揭穿她:“你就是想吃肉了吧?”   哥舒柔嘿嘿一笑,算是承认了。   她受得了整日睡破庙,以天为被地为床,却忍受不了没肉吃天天干馍馍就水啊,她可还在长身体呢!   在哥舒柔的满口保证和谢卿的不住哀求下,最后厉渊松是松了口,却是让哥舒柔自己一个人去的。   “多一个人便多一份风险,买两个包子,哥舒姑娘一人便可胜任。”   谢卿一听没了透风玩耍的机会,嘴撅得老高,跺了跺脚,坐一旁大石头上生闷气去了。   哥舒柔高高兴兴走了,临行还跟谢卿摆了个鬼脸,气得谢卿脸都要歪了。   他们约定了在不远处的一座破旧道观里等候,道观里倒是还有一名老道士在洒扫,见有人进来了,丢下扫帚一人送上了一柱清香。   “这道观好破落,真有香火吗?”谢卿打量四周,触目所及的这屋瓦门窗,竟是没有一处好的。   “欸,不可妄议。”杨庭萱曾有位姑奶奶是青城山某间女观的观主,因此对道家人总是很尊敬的,“如此破落还努力维持,才更叫人敬佩。”   谢卿撇撇嘴,小声道:“你这是没什么夸了只能夸人家努力吧?”   他先一步进了进了主殿,一跨进门坎便见到三尊黑不拉几的泥像彩塑,最中间一尊泥塑两边还挂了一副联子,供桌上摆着一只香炉,一些水果。   谢卿一见那红澄澄的果子便两眼一亮,就要上前,被厉渊眼疾手快揪住了后领。   “你做什么?”   谢卿回头无辜地看着他:“我拿两个果子。”   厉渊瞪他:“供品你也敢拿,不怕吃了遭报应?”   一听有报应,谢卿立即缩回了脚。   杨庭萱仰头望着殿中那幅对联,缓缓念出了声:“天雨虽宽难润无根之草,道法再高难度无缘之人。”横批是道法自然,“倒是这个理儿。”   他将手中三支香在烛火上点燃,拜了三拜,闭眼默念几句,把香插进了香炉。   谢卿也要学他的样点香,刚将香摆到火上,烛火不知缘由扭曲了一瞬,连着香炉里香上的白烟也歪歪扭扭起来。   “咦?”谢卿觉得古怪,屋里又没风,这烟火怎么就歪了?   似有所感般,厉渊神色忽地一凛,手掌按住刀柄,视线转向了道观大门方向。谢卿与杨庭萱此时也感到了不对,目光不约而同都聚焦到了那处。   一抹白色丽影娉婷而现,出现在了门口。   女子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长得秀美婉约,手里握着一卷长鞭,缓步而来。   “里面的可是前金吾卫左郎将厉渊厉大人?”她停在三清殿前十步左右,与厉渊遥遥对望。与她纤弱的外表不同,声音中气十足,震得谢卿和杨庭萱耳朵都痛了。   “正是在下,敢问阁下是?” 厉渊紧了紧握住刀柄的手,已是知道对方来者不善,故而对于女子一言道出的身份并不否认。   那女子闻言秀眉一展,叹了声:“果真是你……”她松开手指,手中长鞭垂到地上,“我还当是这辈子都没法替我爱郎报仇了呢。我姓姜,单名一个晓,下到地府,阎王问是谁杀得你,可千万别报错了名字。”   厉渊回忆了一遍,并不识得这个名字,便问:“你爱郎是谁?”   女子眼眶微红:“我爱郎是大誉前边将,陇右节度使林启,被你们逼死的那个林启!”   说完她臂腕一甩,那长鞭便发出恐怖的空响,宛如雷鸣之声。   厉渊听闻“林启”之名便知道这一战不可避免,回头对谢卿道:“把门关好,待在这别出去。”   话毕抽出雁翅刀,几步出了殿门。   谢卿这会儿是最听话的了,厉渊前脚刚走,他后脚冲上去就将门关上了。关上了还不算完,招呼着杨庭萱将那供桌搬过来抵住了门,这才安心。   “那女人到底是谁?林启又是谁?”他离门远远的,靠在那几尊雕塑底下,目光一错不错盯着殿门,就怕下一刻那女罗刹冲进来将他们都杀了。   杨庭萱神情复杂地同样望着那两扇薄薄的木门,良久才开口:“林启是……曾经击退过吐蕃,替陛下迎回吐蕃公主,促使两国和亲修好的边关大将。入朝后,他与太子交好,因不满严相专权,更痛恨他屡次构陷太子,便向陛下进言要他罢免严相。不想被严相得知,怀恨在心,后设计诬告林启结党营私,教使太子忤逆尊上,心存狼子野心,使陛下对林启心生怀疑,认为他挑拨天家父子关系,很快厌弃了他,将他刺死了。”   谢卿一愣:“那是皇帝刺死的,和我姐夫有什么关系?”   屋外鞭声不断,也不知打得如何了,谢卿想要探头去看,又不敢,心都痒了。   “父债子偿听说过吗?”杨庭萱也是一片焦灼,很为厉渊担心,“林启是厉大哥亲自投进牢里的,府邸也是他带人抄的,这位姜姑娘自然也是恨他的。”   “这女人好不讲道理!”谢卿气恼道,“冤有头债有主,有本事找严相,找皇帝老儿算账去啊!”   他们说话间,塑像后突然有了响动。   两人一静,纷纷往后看去。   谢卿胆子稍稍大一些,小心翼翼绕到后门,探头一看,竟是先前那老道从后门进来了。   他大松一口气:“你这老头要吓死人啊……”   那老道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烂牙:“得罪了。”   谢卿还来不及觉得古怪,那老道鹰爪一般的手就伸了过来,抓住他的前襟以极快的速度又掠向愣怔的杨庭萱,一手一个,将他二人抓在手里,一脚踹开被抵住的殿门,如一道闪电般掠了出去。   事情真真是发生在一瞬间,等几人反应过来,局势已经因为这骤然冒出来的老道而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忠伯?”姜晓被厉渊的雁翅刀击得倒飞出去,后退数步,在地上留下了两道拖行的泥印才堪堪停住。   老道到她身旁,将杨庭萱和谢卿挡在身前,道:“姑娘,我替你将这两个小的抓到了,有了他俩,还怕厉渊不束手就擒吗?他敢动一下,就斩去这俩一只耳朵,再动一下,就斩掉鼻子!”   谢卿听得自己耳朵鼻子都痛了,止不住地要发抖。去看厉渊,对方果然是有所顾忌,站那儿不动了,连刀都指到了地上。   “我怎么没想到这样的好主意呢?” 姜晓立时眉眼舒展,不怀好意地看向厉渊。她将离她更近的谢卿扯到身前,满怀恶意道:“厉大人,这二人既然与你同行,必定和你非亲既友,无论哪个伤了死了,你心里都不好过吧。”   厉渊薄唇紧抿,手指骨节根根暴起,一双鹰目又深又冷。   “发了他们,这是我和你之间的恩怨,与旁人无关。”   姜晓充耳不闻,用鞭柄抬起谢卿下巴,满赋兴味问他:“你和厉大人是何关系?”   谢卿被掐着后颈,惊恐又无助地望着厉渊。   “他,他是我姐夫。”   姜晓又问杨庭萱:“你呢?”   杨庭萱看了她一眼,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朋友。”   姜晓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这几年来,天知道她有多想替林启报仇。只有替他报仇这一个理由,支撑着她活到现在。   “一个朋友,一个小舅子。”姜晓像是觉得荒唐般笑起来,“你这样的人竟然也成家了?你这种人,竟然也配有人爱?”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猛地笑意一敛,几乎是咬牙切齿带着恨意吐出。   谢卿只觉膝弯处一痛,惊呼了声,整个人便跪到了地上。接着他颈侧一凉,眼角余光瞥去,有一把匕首抵住了他的命脉。   下一瞬,杨庭萱受到了和他同样的待遇,被忠伯一脚踹得跪到地上,勃颈处架上了匕首。   姜晓握着那把锋利的匕首,声音同手一样稳。   “你只能救一个。”她说,“你要救谁呢?”   谢卿倏地抬头看向厉渊,眼里满是祈求。   他不想承认,但在他听到这个问题的一刹那,心底某个地方便十分清楚,厉渊是不会选他的。   姜晓就是要看厉渊痛苦。单纯的杀死他已经无法满足自己复仇的欲望,她也要让对方尝尝失去重要之人的滋味。   可厉渊却不是个喜欢选择的人,他抬刀直指姜晓,厉声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什么都冲着我来,放了他俩。”   谢卿感到脖子上一痛,呼吸都要凝滞。   “别跟我讨价还价,你只有一个选择。”姜晓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带着彻骨的凉意,“小舅子,还是这位小朋友?”   厉渊下颌绷紧着,压着怒意道:“林启一生光明磊落,仁义忠厚,你身为他的未亡人,怎可行事如此乖张,肆意牵连无辜!”   姜晓呵斥道:“你闭嘴!我爱郎的名字岂是你这等奸险小人配提的!既与你有关,他们就不无辜。伴恶之人,必定也绝非善类。”   厉渊面对她的歪理,微有怔忪。对方的话便如一颗巨石锤在他的心间,令他呼吸窒闷。过往种种,的确可以说是他一生都洗不脱的罪孽,无法辩驳。   “我为虎作伥是恶不错,可他们并没有参与那些过往,为何也要被我牵连?林夫人,将他们放了,你我的恩怨你我之间解决,如何?”   姜晓因为这声“林夫人”神情蓦地柔软了一瞬,她与林启并未完婚,是以连与他合葬的资格都没有。   当初林启下狱,她想救他离开长安,却被对方一口拒绝。   林启温和地望着她,抚着她脸道:“如此出逃,天下人都会以为我是畏罪潜逃,是真的做了扰乱国政的事。可我没有,晓晓,我宁可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也不愿背一世骂名。”   他不肯和她走,他不愿世人觉得他是畏罪潜逃,他最后被一杯毒酒赐死。   姜晓失去了自己的爱郎,在痛苦绝望中度过了这些年。   她想刺杀严梁辅,想刺杀昏君,想杀了当年参与诬陷林启的每一个人!可长安城戒备森严,严相更是被保护的密不透风,她一个人根本无法报仇。   她尝试多年,就在快要放弃,一片绝望时,厉渊出现了。   她观察多时,才确认对方就是当年那个厉渊,狼相严梁辅的恶虎义子。   “姑娘,别被他蛊惑了!”忠伯抬手在杨庭萱胳膊上划了一道,立时鲜血溢出,染红了衣袖,“他不肯选,便两个都杀了。”   姜晓从记忆中回神,表情再度冷硬下来。   “我看他是两个都不想要了,不如都杀了。”说罢扬起手就要刺向谢卿的颈项。   谢卿眼睫颤动,双眸微微睁大,脸上满是惧色。他感到死亡越来越近,视线中厉渊那总是严肃冷漠的面容终于在此时破开一个口子,从里面露出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可惜情况太复杂,叫他不知道这点慌张是为他,还是为杨庭萱流露的。   “我选!”厉渊咬着牙,被迫妥协。   所有人都在看他,包括杨庭萱。   厉渊目光停在谢卿脸上,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格外久,也格外的复杂。谢卿说不清自己是不是从中看到了愧疚、怜悯或者冷酷,只知道在对方毫不犹豫移开视线那一刹那,自己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一般,差点膝盖一软倒到地上。   “……姐,姐夫?”他声音都在颤抖,眼眶逐渐转红,可仍旧无法阻止厉渊做出选择。   “我选他。”厉渊将刀尖指向杨庭萱,声音很平,很稳。   姜晓大笑起来,笑得匕首不住颤动,在谢卿脖颈上割出更多道血口。   “看来还是朋友更重要。”她仿佛已经癫狂,“忠伯,将人放了。”   忠伯很听她的话,闻言收回匕首,一脚将杨庭萱踹了出去。   杨庭萱往前跌了几步,捂着胳膊跑到了厉渊身旁。   谢卿本以为厉渊会拉着小白脸转身就跑,把他丢给这两个疯子。结果厉渊一动没动,又看回了他。   “九郎,若今日你因我而死,我自会去黄泉亲自向你和你姐姐赔罪。”   谢卿吓得胆都快破了,抖着声音骂道:“屁!谁,谁稀罕你赔罪了!”   赔什么罪?不死不行吗?他还没看着馨儿长大呢,怎么能死呢?   他就知道在厉渊心目中小白脸要比自己重要!他连馨儿都不要了,就为了陪小白脸去安南,如今又怎么会舍小白脸选他呢?   他们又不是真的……真的姘头关系。厉渊巴不得他摆脱他这个累赘吧?   想着想着,谢卿没忍住落下两行泪来,瞧着更是可怜巴巴,叫杨庭萱都忍不住上前了半步。   他捂住伤处刚要开口,在他身前的厉渊忽然缓缓单膝跪了下去。   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神明天子,下跪父母长辈,厉渊这一跪,着实叫在场众人吃了一惊。   他以刀支地,凝视着姜晓道:“林夫人,我愿用我自己这条命来换九郎,望你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他选杨庭萱,但用自己换谢卿。   姜晓沉默片刻,忽地讥讽地笑了笑,五指如爪掐住谢卿后颈:“你以为我只是要你死吗?不,我要的不仅仅是你的命,我还要你痛。你要记住,今天他是为你而死的!”   正当她要施力扭断谢卿颈骨时,有四件事同时发生。   谢卿眼角落下一滴透明的泪珠,映照出对面杨庭萱与厉渊二人的模样。   杨庭萱惊惧地向前伸出了手:“不要!”   厉渊眼眸一利,拔刀飞身向姜晓冲去。   哥舒柔如鬼魅一般,手持斩马刀出现在忠伯背后,以斩破千军之势从头劈下。 第十九章   哥舒柔万万没想到自己就是去买了个包子,离开也不如何久,这三人竟然就遭了敌。   她抖开长刀上的暗红裹布,将包子包进布里挂到树上,趁着一阵微风,无声无息跃到了姜晓他们头顶的一棵大树上。   她蹲在那里,看到忠伯划了杨庭萱一道,眉毛一下子蹙了起来。   这贼老道,把人划坏了她怎么带回去交差?   她刚要跳,厉渊却往她这边递了一眼。   这一眼,叫哥舒柔又蹲了回去,以寻找更恰当的时机。   等了一阵儿,等到了厉渊下跪,惊得她差点从树上掉下去。   能跪得这么干脆利落,是条汉子!   哥舒柔心里评价着厉渊这一跪,从树杈上站起身,松了松筋骨。   等到厉渊拔地而起,冲向姜晓时,她知道自己要等的时机来了,从树上一跃而下,瞄准了忠伯的天灵盖就是一刀劈下。   可惜被躲过了。   巨大沉重的斩马刀斩在忠伯原先站立的地方,劈下一道深深的刻痕,宛若沟渠。   姜晓被这突然的变故弄得一惊,不等她多想,厉渊的刀也近了。   她一手揪着谢卿后领,一手扬起匕首抵挡。雁翅刀雪亮的刀身映出她的身影,短兵相接,一瞬间爆出激烈的火花。   厉渊有猛虎之力,一刀下去,姜晓虎口迸裂,手上的匕首几乎要握不住。她硬抗着接了几招,连连后退。   哥舒柔与厉渊都是武功一等一的高手,正面迎击姜晓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她知道今日必有取舍,一咬牙,将手里谢卿推向厉渊,回首一鞭抽向哥舒柔,替忠伯缓了口气。   “走!”她掠过去,架住对方臂膀。   “姑娘……”忠伯抚着喘得闷痛的胸膛,语气又愧又不甘。   姜晓比他好不到哪去,等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手刃仇人,临到头还是失败了,再来不知道要等多久。   “来日方长。”语毕她提起轻功,携着忠伯遁逃而去。   谢卿扑到厉渊怀里时,还在默默流泪。   厉渊选了杨庭萱没有选自己,让他伤心的一时根本止不住泪。   “你没选我……”他抓着厉渊前襟,呜呜咽咽哭着,“我差点就死了。”   杨庭萱捂着还在流血的伤口,脸有些白,受伤是一部分,尴尬是另一部分。   他错开视线,看到哥舒柔正要往道观外走去,以为她是要去追人。   “哥舒姑娘,穷寇莫追!”他叫住对方。   哥舒柔掏了掏耳朵,纳闷道:“什么?”   她虽然自小学汉话识汉字,但老实说诗书读的不多,有时候还没谢卿脑子转的快。   杨庭萱解释道:“那两个人,让他们走吧,你一个人追不太好,以防有诈……”   哥舒柔明白了:“嗨,我以为你说什么!我是要去拿包子,你想哪儿去了。”她看了眼对方胳膊,又瞟了眼厉渊他们,道,“你跟我一道来吧。”   杨庭萱跟着她出了门,到了离道观不远的一棵树下,哥舒柔解下挂在树上的包袱,一屁股做到了地上。   杨庭萱不明就里,但还是跟着坐下了。   哥舒柔从怀里摸啊摸的摸出个瓷瓶,冲他努了努嘴道:“脱衣服。”   杨庭萱一口气没喘上来,咳得惊天动地,惨白的面色都给他咳出了一点血色。   “这,男女……”   哥舒柔打断他:“闭嘴。”   杨庭萱立马关上嘴不说话了。   “脱!”哥舒柔下令。   杨庭萱浑身一颤,没法子,只得屈服于这女霸王淫威之下,抖抖索索解下了自己染血的外衫。   哥舒柔满意一笑,替他上起药来。   “谢九郎和他家姐夫……”哥舒柔找不准那个词,“是不是不简单?”   杨庭萱不只是痛的还是吓得,瑟缩了下:“姑娘何意?”   哥舒柔视线瞟一眼观里,看到隐隐两个身影紧紧相贴在一起。   她说:“我和我师父都不会那样撒娇,你会吗?”   杨庭萱自然也不会,他从记事起就不再撒娇了,更不要说像谢卿那样哭闹。   世间对女子诸多要求,多男儿又何尝不是?   不能哭,不能撒娇,不能示弱,一旦做了这些事情,就仿佛不再是个“男人”,免不了要被人非议耻笑。   “能直白表达心中所思所想,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望着门里的身影,他语气不无羡慕道。   “是不是因为你讨厌我,才不选我的?”谢卿将自己整张脸都埋在厉渊胸口,声音又闷又哑。   厉渊一只手倒提着刀,另一只手在掀还是放这两个动作间犹疑。   “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不要丢下我……”   厉渊感到胸膛湿热一片,也不知是因为谢卿的呼吸还是眼泪。   他的手最终还是落下了,却不是推拒的。   “别哭了。”他按着谢卿的脊背,无奈地叹息着。   可谢卿却哭的更大声了,他抱着厉渊,恨得牙痒:“我刚刚差点就死了,现在连……连哭都不行了吗?你怎么这么狠心啊……”   厉渊闭了闭眼:“不会让你死的。”   “你都说要到黄泉给我和姐姐赔罪了!”   “骗他们的。”   我看是你在骗我!   明明厉渊肌肤温热,还有心跳,谢卿却觉得自己是抱着一块沉沉的冷铁。   他收紧了双臂,恨不得将这块“铁”勒成两半,可最后除了将自己的胳膊勒得酸麻一片,铁还是那块铁,纹丝不动。   厉渊只是任他哭着抱着,时间一久谢卿也没了意思。   收了眼泪,他压下了惊惶,忍下了伤心,暂且受了厉渊的哄,自我催眠着当他说得都是实话。   他静静趴着,眼圈还是红的,只是已经不再有泪。   “姐夫,如果我死了,你不要来找我和姐姐,你一定要活下去,要好好照顾馨儿,将他养大成人。”他蹭了蹭厉渊的衣襟,将半干的泪全数蹭了上去,“我们之中一定要有一个活着回去,你答应我,好不好?”   他少有这样正经的语气,也少有这样真心的时候。   厉渊深褐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什么,按在谢卿背上的五指微微蜷缩。   一路未知太多,像今天这样的事不知道接下来还有多少。他不该给谢卿一个自己都不一定能兑现的承诺,世事难料,他是最知道的。   他并非无所不能,他也是一介凡人,也有护不住的时候。   谢卿见他久久不答,仰起脸疑惑地叫他:“姐夫?”   厉渊垂眸,正好瞧见谢卿脖子上的数道血痕。   他沉吟半晌,终是开口:“我答应你。我们之中,我一定会让你活着回去。”   姜晓的出现成为了这一路上他们遭遇的第一个危险,却不是由杨庭萱带来的。   晚上几人在道观里过夜,杨庭萱和厉渊看着都心事重重,一个坐在火堆旁神游天外,一个则坐在大殿门坎上对月饮酒。   神像前的供桌叫哥舒柔给拆了,做了柴火,供品也让她洗劫一空,谢卿问她不怕遭报应吗,对方大笑道:“我又不信他们,怕他们做什么?”   厉渊也不像是信他们的,可他就很怕遭报应。   谢卿瞥了眼坐门口独自喝闷酒的厉渊,从哥舒柔手里接过一个肉包子大口啃起来。   “你别七想八想了,吃饱肚子再说。”哥舒柔拿着一个包子到了杨庭萱身旁。   杨公子被她骤然亲近,一下子想起了对方不久前替自己疗伤的情景,脸颊霎时红了起来。   他接过包子:“我就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我爹也曾和林启交好,与他把酒言欢,可惜最后亦没能救得了他。都说邪不压正,我却只看到正不抵邪。严相专权跋扈,太子都要避他三分,这样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个头。”   忠臣良将不得出头,一国储君也要蛰伏其下,谏官不递谏,天子不纳谏,大誉表面繁华盛世,其实已经岌岌可危。   最后到底谁能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杨庭萱不知道,或者根本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   哥舒柔大力拍了拍他后背:“总会有拨云见日那一天的,再说那严梁辅都一把年纪了,咱们还这么年轻,就是耗也能耗死他了是吧。”   杨庭萱被她拍得低咳两声,无奈道:“希望如此吧。”   谢卿见厉渊今晚郁郁寡欢,不得展颜,知道他是受了姜晓的刺激,便有意要逗他开心。   他蹭到厉渊身旁,挨着对方道:“姐夫,我给你唱个小曲吧?十八摸要不要听?”   他刚要开嗓,厉渊将酒壶塞到了他嘴边:“不许唱。”   谢卿捧着酒壶,舔了舔唇边的酒液。   不要听算了……   他仰起脖子,未碰到壶口,将酒壶里的酒倒入口中,大口吞咽起来。   灌了几大口,他放下酒壶,打了个嗝,面颊都显出微红。   “姐夫,我也做过坏事。”谢卿靠在厉渊肩上,神色有些迷茫道。“当初被人伢子带走后,他们将我关进一个大笼子里,那里面还有和我一样的几个孩子。人伢子一天给一次水,两天给一顿饭,整天饿我们的肚子,这样我们就没力气逃跑了。”   “饭”也不过是烂菜叶子和面粉和成的窝窝,一大盆端到笼子外,一人抓一手,抓的晚了便要再饿两天肚子。   第一次没抢到食物时,谢卿觉得这没什么,他能熬过去,可到了第二次,他认输了,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那天我又没抢到窝窝,可我真的好饿啊,饿的两眼发黑,连自己都想吃。”矜持和自尊在饥饿面前不堪一击,“然后我就抢了别人的窝窝。”   谢卿还记得被他抢了窝窝的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就算对方很快回过神,扑过来要抢回自己的东西,那点窝窝却早就被谢卿囫囵吞下肚了。对方掰开他的手,甚至掰开他的嘴查看,在确认一点屑屑都没留下后,瘫在谢卿身边奔溃地大哭起来。   “你看,有时候为了活命,人总是要做些坏事的。”   谢卿故意没说,那之后又到人伢子分饭时,他利用自己矫健的身手一次抢了两个窝窝,一个自己吃,一个还给了那个男孩。   “我做的恶事,可要比抢两个窝窝来得坏多了。”厉渊听出谢卿是想安慰他,却不怎么领情,“你不知道我的刀下曾死过多少人。”   他拿回自己的酒壶,喝光了最后几口酒。   “你也不知道我的床上曾睡过多少男人。”   谢卿忽地直起身,整个人都要趴到厉渊身上,他食指点着对方的唇道:“这有什么好比较的?我睡那些男人不是因为我喜欢睡,你做那些坏事也不是因为你喜欢做,大家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许是今天发生的事让厉渊觉得有愧于谢卿,便格外纵容他,任他腻在身上也没将他赶跑。又或许是厉渊今晚喝的实在有些多了,突然拿捏不好和谢卿的距离了,这才叫对方过了界。   谢卿在他胸口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砸吧着嘴昏昏欲睡。   “我过去也不信神佛,直到你姐姐出事……”厉渊靠在门框上,闭上眼睛,“我总觉得,是我作恶太多,才会报应到她身上。”   谢卿困得眼都睁不开了,只能迷迷糊糊凭本能回他:“别瞎说……没这回事……”   要怪就怪那些穷凶极恶的匪盗,怪这不长眼的贼老天,和厉渊又有什么关系呢?   哥舒柔抱着长刀靠在神像下睡觉,半夜突然被蚊子吵醒,她睁开眼皱眉驱赶蚊虫,一眼看到厉渊与谢卿紧挨着睡在门口的位置。   那个姿势,甚至可以说是厉渊将谢卿抱在了怀里。   哥舒柔下意识就想叫杨庭萱看,一回头,发现对方正枕在自己肩头,睡得十分香甜。   杨庭萱下午受伤失了点血,面色到这会儿都不是很好看,双唇是极淡的粉色,瞧着一副气血不足的模样。   哥舒柔撇撇嘴,决定还是不惊动这伤病鬼了。   她又看了眼厉渊他们,紧了紧怀里的刀,再次闭上了眼。 第二十章   杨庭萱受了伤,体力必定有所影响,为了不再拖慢脚程,厉渊与哥舒柔一商量,买了辆驴车。一来减缓持续赶路的劳累,再来一辆车总比四个人目标要小一些。   白日里厉渊与哥舒柔轮番赶车,杨庭萱便和谢卿待在车室内,谢卿因着那二选一的难题虽说没有怨怪厉渊的意思,但看杨庭萱这个小白脸终究是有些讨厌,两人独处时一般不说话。到了晚上,找得到破庙他们便在破庙里休息,找不到就只能将就着睡在车上,还好此时正值盛夏,他们又往南边走,只要不下雨,睡哪儿倒也一样。   杨庭萱靠在车里睡着了,谢卿挑开帘子看了眼车下,见厉渊正和哥舒柔正坐在火堆旁说着话。他索性跳下车,到了他们中间。   “我陪姐夫守夜,你上去睡吧。”他冲哥舒柔抬了抬下巴。   哥舒柔撑着长刀支起身:“行,那你们守着,明早我来赶车。”   说罢打了个呵欠,爬进了车室。   谢卿挨到厉渊身旁,明明有大片空地,偏偏要挤着他。   “还是和姐夫待着自在。”他声音都泛着股蜜糖的粘稠来。   “杨公子不是坏人,你没必要总是针对他。”   厉渊用树枝挑着火,少有的主动与谢卿谈起什么,虽说这话题实在叫人不快。   谢卿抱着膝盖:“我没有针对他。”接着又用更轻的声音补了一句,“我只是看他不顺眼。”   以厉渊的耳力,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他回身看向谢卿。   谢卿咬了咬唇:“要不是他,我们也不用涉险。”厉渊自然也不需要做什么狗屁选择。   “他不仅是杨庭萱,他还是杨家遗孤。杨家在繁盛时,曾为这个天下,为了大誉做过很多事。其中有几件,甚至可以说惠及百姓,造福万民。”厉渊道,“保他,也是保忠臣之后。”   谢卿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哦。”   他其实并不明白厉渊话里的意思,在他看来讨厌一个人就是讨厌这个人本身,并不会去管他是谁的儿子,喜欢一个人当然也是同理。   “你要是觉得难做,大不了我不那么针对他便是了。”谢卿自认十分大度地退了一步。   厉渊盯了他稍许,似乎是极轻微地叹息了声,转开了视线。   “随便你吧。”   这么行了几天,再没遇上波折,几人顺顺当当出了黔中,进到岭南地界。   眼看干粮耗尽,驴车的一个车轱辘也有些不太好,厉渊便提议找个就近的镇子补给修整。四人里他最年长,过去又当过朝廷的左郎将,其他三人都隐隐有些以他马首是瞻的味道,没有什么异议。   离他们最近的是一座叫做白水镇的小镇,不靠山不靠水,普普通通,也不热闹。   他们找了一个木匠修车,木匠看过后表示今天修不了,要明天才能修好。厉渊看了看天色,决定今夜留宿在这座小镇。   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四人进去时,门里就一桌客人,生意冷清得很。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店小二见有人进来,赶忙上前招呼。   杨庭萱道:“打尖,也住店。”   店小二:“好嘞,几位里边请,我给几位介绍下咱们这的招牌菜……”   四人坐了一桌,正吃着饭,门外进来三个男人,手里各自拿着木棍,脚上踩着草鞋,一副地痞模样。   为首一人进来,棍子先落到掌柜面前,在柜面上敲打了两下。   “这个月的孝敬呢?”   掌柜抖着山羊胡,颤巍巍举起双手:“诸位大爷,你们也看到了,我这店生意实在冷清,维持都难,求各位高抬贵手,减免一些这个月的孝敬,我愿意用……用后院里的存酒来抵。”   那为首的男人眼角有一道疤,瞧着甚是凶狠:“谁要你的破酒,你那酒倒到地上就是狗都不喝,废话少说,快交钱!”   一直注意着他们动静的哥舒柔等人听了刀疤脸的话,齐齐将视线放到了桌上唯一喝酒的厉渊身上。   哥舒柔幸灾乐祸地小声重复着:“狗都不喝。”   厉渊酒杯举起到一半,怎么也无法入口,干脆放回桌上,目光不妙地投向门口正在叫嚣的三人。   掌柜还在苦苦哀求,刀疤脸却是已经失去了耐心,冲身后两人使了个眼色,三人便开始砸店。   小二上前阻拦,被他们一把掀翻在地。   掌柜就差给他们跪下了:“求你们给条生路吧!”   刀疤脸狞笑道:“不交钱,就是跟我们罗汉堂过不去,你这生意也甭想做了。”   “都起来给我滚,这儿不做生意了!”   “都走都走!”   三人开始用棍棒驱赶客人。一共也就两桌人,除厉渊他们外的那桌人见势不妙,早已抱头逃离,连饭钱都没付。只有厉渊四人还稳稳坐着。   “嘿!你们是聋了吗?没听见这儿不做生意了?都起来给大爷滚!”刀疤脸见还有一桌在用饭,大着嗓门要去扫桌上的碗盘。只是那棍子还没沾着桌面,就被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掌握住了。   刀疤脸顺着这双美玉一般的手往上看去,正看到哥舒柔明艳好似骄阳的一张脸。   这脸孔的主人冲他露齿一笑,他便心跳也漏了一拍,止不住要跟着傻笑。   可没等他笑完,就被美人儿的一记窝心脚踹得整个人倒飞了出去,狠狠摔在了地上。   “老大!”另两人大惊失色,赶紧去查看刀疤脸的情况。   刀疤脸被他们扶起来,脸都痛得扭曲。他指着哥舒柔,断断续续道:“给我,给我打!”   “是!”两人领了命,转身挥舞着木棍就冲了过去。   谢卿与杨庭萱到底没武艺傍身,见有人手持武器就这么直直冲过来,很是心惊,忍不住端着饭碗往远离的方向挪了挪。   厉渊似乎毫无所觉,纹丝不动端坐原位,筷子依旧去夹桌上的羊肉。棍棒扫过耳畔,带起风声,他眼皮都不抬一下,用空闲的那只手稳稳接住了。   持棍的喽啰一惊,想压棍子压不下,抽又抽不出,正一筹莫展时,厉渊五指一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三指来宽的棍子竟叫他徒手掰断了。   喽啰抽出那根短了一截的棍子,对着断口直瞪眼,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而另一边厢,哥舒柔对待冲向她的攻击就要更简单明了一些。接住棍子,反抽回去,抽得对方满嘴是血,再一脚踹开,与那刀疤脸滚作一团。   这三人不要说对阵厉渊与哥舒柔两人,就是哥舒柔自缚双臂让他们十招,等着他们的也只会是一败涂地的结局。   刀疤脸见手下惨败而回,对方却一脸云淡风轻,知道自己遇到了硬茬,不敢再上前。   “你们……你们等着。”他落下狠话,“这笔账罗汉堂记下了!”   说罢落荒而逃,迅速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等人走了,谢卿又挪回原位,将碗放到了桌上。   “那是谁呀?罗汉堂在江湖上很有名吗?”他问厉渊。   “从未耳闻。”厉渊道。   哥舒柔拍拍衣服,重新执起筷子道:“本地小帮小派吧。”   杨庭萱左右找了圈,不见掌柜他们身影,突然听到侧后方有动静,向后倾身去看柜台后面,在柜台下找到了瑟瑟发抖的掌柜和小二。   “人都走了,出来吧。”   他长得文秀,声音也和气温柔,实在很能安抚人心。   掌柜领着小二颤颤巍巍走出来,对着几人忙不迭拜了拜:“多谢公子,多谢诸位大侠!”他拱着手,简直要老泪纵横。   杨庭萱可能也是受了他父亲的影响,见到这样的不平事,总要关怀几句。   “那些是什么人,怎如此嚣张?没有人管管他们吗?”   掌柜打发了小二去收拾残局,自己拖了条板凳坐下,与几人说起这“罗汉堂”的由来。   这罗汉堂一如哥舒柔所料,的确是个本地帮派,还是个专收地痞无赖的不入流帮派。不传功不传道,专门祸害乡里。   堂主名为祝由山,据说以前是个江洋大盗,被抓住过,但路上杀了押解自己的捕快,一路逃到了这里,占山为王,建起了帮派。   “又是个逃犯啊。”谢卿听到这里忍不住插了一嘴。   厉渊斜睨过去一眼,凉得谢卿一激灵,立马闭嘴了。   掌柜也不懂他为何要加“又”字,只当他是对附近一带民风有感而发,叹气着道:“此地位于黔中、岭南、安南三地交汇之处,虽隶属岭南,但离岭南治所遥远不过,天高皇帝远,有冤无处申,一向治安混乱。祝由山便是看准了这点,才敢逃到此处称王称霸。”   哥舒柔道:“本地官员也不管他吗?任他这样鱼肉乡里?”   掌柜摇头:“三年前本县县令曾想请刺史上秉朝廷,派兵将罗汉堂围剿了,结果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县令一家老小没几天就叫人给杀了,那封公文就用匕首钉在了县令老母的胸口。七口人,连三岁的娃娃都不放过,县令四十多的年纪一夜就白了头,可怜啊。”   谢卿本吃得津津有味,听着听着停了筷子,有些吃不动了。   “他们连当官的都敢杀啊?那刚刚那些人怎么……”这么不禁打。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大家都懂。   掌柜道:“刚刚那几人只是罗汉堂下最低阶的弟子,再上面有护法,有法师,有十八罗汉……”   哥舒柔挑眉:“十八罗汉?花样倒是挺多。”   “不管生意好差,罗汉堂每月都要我们交一笔‘孝敬’钱,比税赋还重,日子简直要过不下去了。长安繁花似锦,却不知我们过着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真正为百姓谋福的父母官走了,换上了和稀泥的糊涂官。”说到伤怀处,掌柜再一次红了眼眶,“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熬到几时。” 第二十一章   四人要了两间房,男人一间,女人一间。睡到半夜,躺在床上的厉渊与哥舒柔同时睁开了双眼,有人来了。   这人当然不是寻常人,夜半三更偷偷摸摸,非奸即盗。   厉渊没有惊动杨庭萱与谢卿,极轻的走到门边,推开了一条缝。   他对面就是哥舒柔的屋子,对方与他同样也推开了门,两人打了个照面,厉渊冲对方点了点头,哥舒柔拉开房门往传出响动的方向而去。厉渊则往相反的方向,从后面绕了过去。   客栈被一群人团团围住,不少人手里拿着火把,各个脸上杀气腾腾,一副要放火行凶的架势。   厉渊在人群里见到了刀疤脸,确认这是罗汉堂来寻事了。   他将手放在雁翅刀上,思考着该怎样尽可能安静、隐秘、快速地将这些人解决掉,刚起了一个头,哥舒柔一竿子便将三个并排站着的罗汉堂弟子掀翻在地。   他闭了闭眼,按在刀柄上的五指一收,以迅雷之势掠向离他最近的一人,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前,刀锋便已经划破了那人的喉咙。   鲜血飙射而出,有那么两滴不小心落到了厉渊脸上,一滴在眉间,一滴在唇角,晚风吹过他微卷的头发,月色在他眼中折射出一线银芒。   那人连一个字都没喊出便被他无情斩杀,周围罗汉堂弟子见状皆心惊不已,倒退着不敢上前。谁也没想到刀疤脸遇到的硬茬会这样硬,硬的简直就像是……出笼的恶鬼,要择人而噬。   “一起上!”有人提议。   哥舒柔看了对方一眼,眼也不眨将斩马刀投掷而去,那人立时便被长刀破胸而过,喉咙里“喀喀”作响,口吐鲜血,死不瞑目。   此后谁再敢发出声响,便是她下一个目标。   她与厉渊两人未有言语便达成了某种默契——一切都该在无声中进行,再在无声中结束。   罗汉堂众人毫无还手之力,一个接一个倒在了厉渊与哥舒柔的刀下。   刀疤脸与其余几人见势不妙,就想逃跑。其余几人往外跑,刀疤脸反其道而行,偏往客栈里跑。   谢卿揉着眼从床上起身,睡眼惺忪就往外走,也没看厉渊那张床有没有人。   他一路拐到茅厕,耷拉着眼皮解裤子,尿尿,抖了两抖,再穿好裤子。接着他推开了茅厕的门,正好便看到刀疤脸从面前而过。   两人都吓了一跳,谢卿瞬间瞌睡虫就醒了,惊惧地瞪着刀疤脸和他手里的刀,脸色煞白。瞬息之间,他思考着是要拔腿就逃,还是转身回茅厕关门大声呼救,在这当口,那刀疤脸却比他还要惊惧,见鬼般盯着他身后,要叫不敢叫的模样。   谢卿还没反应过来,双眼便叫一只炙热的大手遮住了,随后熟悉的气息裹住了他,让他知道背后贴上来的男人是厉渊无疑。   下一瞬,他听到了利刃入肉的声音。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过这声音了,但仍会觉得腿软。   “姐夫……”他按住双眼上的那只手,“是罗汉堂寻仇来了吗?”   厉渊的声音近在耳畔:“没事,你回房里别出来。明早就好了。”   这是,要杀到明早的意思吗?   谢卿满心好奇,却不敢多问。   鼻端隐隐嗅到了血腥味,他有些反胃,就着厉渊的手转过了身,一睁眼,看到的是对方的胸。   他抬起头,见到了夜色下满是杀气的一张脸。   他为这摄人的杀气瑟缩了下,见厉渊脸上有血,又大着胆子抬手用袖子给他抹掉了。   抹完他乖巧道:“姐夫你自己小心,我……我回去睡了。”   说完他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一眼,飞快往屋里跑去。   厉渊直到他进了屋子,把门关好了,才收回视线离开。   他提着染血的雁翅刀,又回到了客栈门外,与已经清场完毕的哥舒柔再次汇合。   哥舒柔踩在一具尸体上,拔出了自己的斩马刀,那架势举重若轻,仿佛只是在摆弄绣布上的绣花针一般。   “杀得了今夜的,挡不住今后的。”她身上脸上也沾了不少的血,将一袭软甲都给染成了赤红。   厉渊甩去刀上的残血,归到鞘里,走到一具俯趴着的“尸体”身旁,抬脚重重踩上对方的背。   本还想装死蒙混过去的罗汉堂弟子立时发出一声被闷在胸腔里的惨叫,痛哭流涕着求饶道:“大侠,大侠别杀我!我再也不敢了!我一定改邪归正!”   厉渊维持着一脚踩在他背上的姿势,俯下身道:“带我们去罗汉堂,我饶你一命。”   那人一点犹豫都没便答应下来:“好好好,我带你们去,我这就带你们去!我也是被祝由山蒙蔽的,我……我本性不坏,真的,大侠信我!”   厉渊松开脚,将他从地上揪起来,对哥舒柔道:“杀了最大的那个,就能挡住。”   哥舒柔闻言眉尾一挑,竟然有些兴奋。   外头月朗星稀,安安静静,谢卿也睡不着,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在窗边悄悄往外看。但除了一地月霜,他也看不出什么。   杨庭萱睡得人事不知,中途不知梦见了什么,还砸吧着嘴梦呓出声。   谢卿颇为嫌弃地刮了他一眼,心道:“你倒是好命,这会儿还能睡得着。”   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醒,醒了又为什么要去小解,这要是像小白脸这样一觉到天亮,该少了多少烦恼。   而另一边,厉渊与哥舒柔在那罗汉堂弟子的带领下,策马到了罗汉堂所在的山脚下。两人与黑夜中潜入罗汉堂,不仅大杀四方,还一把火将整座屋子给点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哥舒柔一把斩马刀舞的虎虎生风,来一个她杀一个,来一群她就杀一群。血与火交织,将她染成了绚烂夺目的红。   十八罗汉纷纷落败,三脚猫在女武神面前,连塞牙缝都不够。   厉渊虽不及她杀得多,但也是一刀一个干脆利落,很知道哪里才是人体的薄弱处。不同于哥舒柔大开大合,斩得四肢零落的打法,他的攻击主要集中在咽喉与心脏处,还算留了全尸。   祝由山自睡梦中被两人惊醒,光着膀子执起自己的一双流星锤便出门应敌了。到了院中,见到一副尸山火海的修罗景象,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两位是哪条道上的?我祝由山哪里得罪了你们,要这样血洗我罗汉堂?”   哥舒柔抡着斩马刀将围拢上来的人斩翻,狂笑道:“哪条道都不是,只怪你坏事做尽,应有此报!”   厉渊甩了甩刀上的血珠,二话不说便冲到了祝由山面前,挥刀而下,要取他首级。   祝由山见他们丝毫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知道这战是怎么也免不了了,咬牙挡住厉渊的雷霆一击,膝盖都弯了一弯。   厉渊攻势如雨,又疾又猛,叫祝由山一时难以招架。他横行霸道十数载,还是第一次碰上这样厉害的高手。   流星锤同鞭子一样,威力在不近身的情况下可发挥十成,一近身便有些吃力,不如短兵有优势。   过了数十招终于,祝由山终于找准了时机,奋力挥动流星锤砸向厉渊,却不想被厉渊轻松化解。   雁翅刀绞上流星锤,金属与金属间刮擦出点点星火。   厉渊用另一只手扯住剩下的半截链子,催动内力,只听“咔嚓”一声,祝由山猛地后退数步,再一看,自己的流星锤竟被对方掰断了锁链。   他愤愤丢下那已经报废了的握柄,只能用单锤应战。   厉渊撇去刀上缠着的铁链,布满利刺的圆球沉沉一声落到地上,砸出一个浅坑。   谢卿打着瞌睡,突然听到有人开了房门。他忙往窗外看去,发现是掌柜起来了。   掌柜几乎同之前的谢卿一样,眯着眼抓着肚子,摇摇晃晃走向茅厕,然后……便是一声惊恐到极致的尖叫。就像公鸡被掐住了嗓子,惊得杨庭萱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还一不小心摔下了床。   “怎么回事?有刺客吗?”他七手八脚从地上爬起来,一脸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样。   谢卿白眼翻得都要见不到黑了:“有刺客你睡到这会儿早死了。”   门外开始传来掌柜的呼喊声:“来人啊,快来人啊,死人啦!”   杨庭萱左右看了看:“厉大哥呢?”   “杀人去了。”   “杀,杀人?”   “罗汉堂的人晚上寻过来了。”谢卿其实也不过知道这点信息,说完了便又去看窗外。   掌柜在茅厕前见到那刀疤脸的尸体已是惊惧难安,等发现门外还躺着十几具尸体时,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厥过去。   小二被他喊得也从房里慌慌张张出来,一路冲到门口,随后便与他一道对着满地死尸双腿发软,胆战心惊。   小二道:“这……这些都是罗汉堂的人,掌柜你看他们都拿着刀呢,是不是想来寻仇的?”   掌柜抖着胡须:“可这,这怎么全死了?”   被惊动的镇民越来越多,众人皆是又惊又怕,逐渐围拢起来,探讨着这些无声无息死在客栈外的罗汉堂弟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二突然想到什么,挨到掌柜耳边小声道:“掌柜,会不会……会不会是住在店里的那几个大侠干的?你看我们这么大动静他们竟然都没出来。”   镇上本地居民不可能有这样的本事,进来到此的外乡人便只有那一行四人了。   掌柜瞄了瞄门里,冲小二使了个眼色,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嗨,罗汉堂的人,谁杀的都是件好事,既是好事,想谁杀的做什么?”人群中有人道,“指不定是哪路英雄途经此地,正巧遇见他们要行凶,便出手相助,行侠仗义了一番。”   众人觉得这不无道理,纷纷点头附和。   一合计,报官也不报了,由几个年轻力壮的用板车将尸体运到乱葬岗,草草埋了算完。   厉渊与哥舒柔一杀就杀到了黎明,天将亮未亮时,激战也到了尾声。   哥舒柔一人之力拖住上百罗汉堂弟子,身上简直像是被血泼了一样,都要看不清五官。   她抹了把脸,长刀一杵,喝道:“谁还要上前?”   仅剩的几十名罗汉堂弟子手持长刀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贸然上前。   护法死了,罗汉败了,连堂主也……他们将视线落到哥舒柔背后。   祝由山被厉渊一刀钉在地上,好似只王八一样四肢乱摆着,口中为了活命什么话都往外冒。   “大侠,大侠饶命,我宝库里的银钱尽归大侠和女侠,求二位绕我一命!”他被厉渊的雁翅刀贯穿,此时生气未散,还有废话的余地。   美女钱财,能许诺的他一样不落,厉渊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完全不为所动。   这些身外之物,早已被他抛弃,祝由山用这些诱他,实在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我不是大侠。”他垂着眼,抓着祝由山散乱的头发让他仰起头。   满地残尸,背后是冲天的火光,厉渊膝盖抵着祝由山的背脊,眼也不眨地将雁翅刀拔出,鲜血迅速从那个大窟窿里泊泊流出,祝由山一阵抽搐,双眸可见地黯淡下来。   就像是为了震慑众人,厉渊反手一刀,将还有一口气的祝由山一刀断头,拎着他脑袋冲在场所有罗汉堂弟子道:“若你们往后仍旧要做恶,便想一想他。”他语调沉缓冰冷,仿佛来自炼狱,“今日饶你们一命,是给你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你们要是不知珍惜,还要做伤天害理的事,便不要怪我将你们一个个找出来,五马分尸。”   “五马分尸!”哥舒柔呼应着他的话,一刀砍在脚边一具尸体上,将尸体的脑袋一刀挑飞出去。   掌柜与小二辛辛苦苦做着洒扫,洗涮着自家门前的血污,谢卿与杨庭萱装模作样这时候伸着懒腰出来了。   “哎呦,掌柜你好爱干净啊。”谢卿抄着手说风凉话。   掌柜悄悄观察着他的脸色,道:“客官起啦,门口昨儿个不知怎么回事死了几条野狗,不妨事,我用水冲干净就不怕有味道了。”   谢卿道:“哦,没事,咱们不介意。”   小二弓着身道:“客官,我给你们准备早点去?”   他语气恭恭敬敬,甚至带着敬畏,比起客人,更像是在供菩萨。   杨庭萱不住观望道路两头,神色多有焦虑。   听到小二的话,他问谢卿:“你饿吗?我吃不下。”   人不回来,他根本食不下咽。   谢卿瞪他:“你吃不下,你成仙了吗饭都不吃了?”   “不是,我……”   杨庭萱不懂为什么谢卿能这样冷静,仿佛笃定了厉渊他们无论如何都会安全回来。他不行,就算知道担心无用,还是会为了对方的安危忧心,甚至焦虑到茶饭不思的地步。   “有没有人啊?小二,送点洗澡水来!”   他们正在门口说话间,绝不会出现在内院的哥舒柔的声音却从身后响了起来。   几人一惊,纷纷回头去看。   杨庭萱还在愣怔时,谢卿便头一个冲进了客栈。   厉渊和哥舒柔竟是不知不觉回来了,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谢卿推开房门时,厉渊正背对着他脱衣服。脚下堆着已经看不出本色,被污血浸染的衣物。   谢卿在门口停顿了片刻,一下子冲过去抱住了厉渊的腰。   他一声不响,身体却确确实实的在颤抖。   谢卿这样的笃定与放心,不是因为他心大,全都是出于对厉渊的信赖。   相信他不会丢下他,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他笃定,他放心,不意味着他不害怕。他只是隐藏的很好,没让杨庭萱发现。等厉渊回来了,这份害怕也就化为了欣喜。   “姐夫,我一夜没睡等着你,怕都怕死了。”他将脸贴在厉渊肌肉紧实的背脊上,蹭上了一脸血与汗的混合物。   他不会让杨庭萱知道自己的害怕,却要厉渊明明白白,一点不落的看到自己对他的心意。为了让厉渊知道自己是多么重视他,他不吝于多表现自己的恐惧,展现自己的柔弱。 第二十二章   “姐夫,事情都办妥了吗?”谢卿抱上了就不肯撒手,要不是地点时间都不合适,他还想伸舌头去舔厉渊背脊上的汗。   厉渊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默然地抓住了他的手。这一抓,叫谢卿差点以为是对他的回应,眼都亮了一亮,只是还没等他高兴太久,厉渊手上一用力,就给他扯开了。   谢卿纤细灵巧,厉渊伟岸高大,两人身型全然不同,力量也是天差地别。厉渊扯他就跟扯小鸡仔似的,毫不费力。   “祝由山已死,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罗汉堂。”厉渊也不知是已经懒得呵斥他还是想要给他留些颜面,直接越过了对方过分亲密的举止不提,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   谢卿被扯开了手,瞪着厉渊的背撇了撇嘴,心里十分气恼他的不是情趣,嘴上却还是亲亲热热,天天腻腻的回他。   “那此地的老百姓可要好好谢谢姐夫你们了,为他们除了这样大的恶患。”他慢条斯理抹了抹脸,“昨晚掌柜突然起夜发现了院子里的尸体,我还怕他过来问是不是我们做的,想不到他自个儿悄无声息就给处理了,今早还跟我说是死了几条野狗。他们看着是识时务的,应当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   厉渊用干帕巾随意擦拭了下身上的污渍,闻言转身看向谢卿。   “我做这些,不是图他们报恩。”   谢卿皱眉:“那大侠靠什么吃饭,西北风吗?”   这么辛苦做好事,然后呢?除了身后美名,都不能收个好处吗?那做大侠可也太累了太亏了。   厉渊:“我不是大侠,不知道他们靠什么吃饭。可既然能被称为‘侠’,必定不是挟恩图报之辈。”   谢卿坐到一旁凳子上:“挟恩图报?既然的确有恩,为何又觉得别人是‘挟恩’?这人就是不想报恩忘恩负义嘛。”   厉渊本就不是巧舌如簧之辈,被谢卿绕啊绕的,只觉得对方歪理一大堆,也没心思再跟他辩下去。   “到外面等着。”他下逐客令。   “做什么?”谢卿在凳子上扭了扭屁股。   “洗澡。”   他话音刚落,房门就被小二敲响。   “客官,您要的热水来了。”   谢卿不甘不愿从凳子上起来,用着小声但是厉渊绝对能听到的音量嘀咕道:“你身上哪里我没看过,切!”   他打开门,让小二进来,自己也正好出去。   杨庭萱就站在门外候着,显然一早就在外面了,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进屋。   他见谢卿出来了,颇为不自在地挠了挠脸,道:“刚有人在镇门口的牌楼上发现了祝由山的人头,和一包银两……”   谢卿掐住他双臂:“银两?!”   杨庭萱吓了一跳:“是,是啊,说是要给那位被祝由山灭了门的县令的。”   谢卿愣愣的,半天没反应,杨庭萱伸手在他眼前摆了摆,不安地回忆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怎么对方一副受了大刺激的样子。   “九郎,你没事吧?”   谢卿一把挥开他的手,拧着眉既像是跟他在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虽说这么做也没毛病,但怎么也得给自个儿留一些吧。”他说着不等杨庭萱回他,拨开他去敲哥舒柔的屋子。   “啊,她……她在洗澡。”杨庭萱红着脸要制止对方。   他方才晚谢卿一步走到门口,房门已经合上,他正茫然无措不知道何去何从时,哥舒柔听到动静开了门。彼时她银冠已除,身上软甲尽褪,只着一身红色里衣,湿乎乎的泛着腥气。   “被关外面了?”   杨庭萱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耳朵尖都红了:“你们没受伤吧。”   哥舒柔一哂:“没,那等毛贼哪里是我的对手,我还嫌打得不过瘾呢。”   她长发披散,红衣雪肤墨发,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尤物,偏生强势到令男人都汗颜。   杨庭萱道:“没受伤就好。”   “你要进来坐一下吗?”   杨庭萱差点叫自己的口水呛着,他看向哥舒柔,对上对方双眸,那双眼清澈明亮,闪烁着耀人的神采,绝不含别的暧昧意味。   她是真的只是想给他个地方坐……   想清楚了,杨庭萱很为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的心神动摇感到汗颜。   “不了,我在这里等着就好。”他婉拒了对方。   哥舒柔耸耸肩,关上了门。   “我又不看她洗澡,就隔着门问两句话。”谢卿不理杨庭萱,仍旧哐哐的敲着门。   很快,哥舒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洗个澡也不安生,干嘛啊?”   谢卿像是怕被厉渊听到,压低声音道:“那个钱,你们有给自己留一点吗?”   哥舒柔似乎一早知道他要问什么,也可能她早已听到了门外两人的谈话,回的也是毫不犹豫。   “一点没留,全捐庙里了。”   谢卿闻言瞪着那门板,似乎要将它瞪出个洞来。他气得要死,又很心疼那些银子,也不管厉渊听不听的到了,站走廊中间丝毫不控制自己音量:“你们很有钱吗?一个两个都这么大方?”好歹留个几两做辛苦费也好啊。   厉渊与哥舒柔各自洗好了澡,换了一身衣服,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已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污,任谁也看不出来他们昨夜做了什么。   驴车被木匠修好,一大早赶到了客栈门前,几人收拾了行李,用过早饭,便打算上路了。   掌柜送了许多吃食,给了几坛陈年的好酒,将车室都堆得满满当当的。杨庭萱一开始还不好意思收,被谢卿一把推开了,心安理得都扫进了怀里。   钱不要就算了,吃的还不要,真的去喝西北风啊?   “客官一路走好,我等在此拜别了。”   掌柜拱手弯腰,驴车远行,人影越来越小,却不曾见他们直起身。   谢卿直到见不到人了才放下车帘,一坐回车里就开始拆油纸包。酱牛肉,白切羊肉,果脯蜜饯……一个个都拆开查看,发现真的都是吃的,别的一样没有。   他不死心的甚至还晃了晃几坛子酒,也没听到除了水声之外的别的动静。   “前头还说他们识时务呢,就送这啊?”谢卿大为失望。   “人家也是小本经营,孝敬钱都给不出了,哪里还有余钱给我们?”杨庭萱将被他拆开的油纸包再一个个包回去。“再说吃的喝的也是要钱的,这又是牛肉又是羊肉的,不亏你了。”   道理谢卿都懂,他也不是死要钱,但被杨庭萱这么一说,他就觉得讨厌,心里不舒服。   “你现在身上有多少钱?”   杨庭萱一愣:“还有一些,不多,几十两吧。”   谢卿暗暗咋舌,这够把他来回卖几百回了,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落魄成这样了还能有这个身家。   他轻咳一声,问:“这些钱用光了你打算怎么办?”   杨庭萱:“用光了?”   他像是被谢卿问住了,一时没了声音。   “你这钱袋子又不是聚宝盆,可以无限给你往外生钱。你还有几十两,总有用完的时候,用完了你怎么办?”   杨庭萱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的荷包,瘪瘪的,的确不怎么富裕。   “千机门……不管我吃喝吗?”   谢卿“嘿”了声:“说你是小白脸,你还真想当小白脸呢?不对,小白脸还能在床上卖力,你就光能看不能用,比小白脸还不如呢。”   杨庭萱何时受过这样的诋毁,立时羞恼地涨红了脸,说话都不利索了:“你怎么,怎么能这样说话?”   “我怎么说话了?”   “粗俗。”   谢卿冷了脸:“我说话就这样,嘴长我身上,你管得着吗?”他瞥了眼对方腰间,嗤笑道,“你瞧瞧你,这都是逃命的时候了,身上仍是环佩香囊一个不少,还是一副公子做派,我说你小白脸有错吗?”   杨庭萱一路受他的气,再好的脾气都忍不下去了:“厉大哥那般人物,怎么会有你这样没教养的小舅子!”   谢卿这个人,说他什么都行,他混不吝,脸皮厚,这些年什么没被骂过,早就铜筋铁骨。可骂他还带上别人,特别是还带上厉渊不行。厉渊什么样的人,他什么样的人,他自己不知道吗要别人告诉他?   “我粗俗没教养,是因为我从小没有爹娘管教。你倒是文雅有教养,还不是废物一个?除了一张嘴说说说,你还会什么?有本事你自己去安南啊!”   “你……”杨庭萱握紧双拳,浑身都在颤抖。   他吃亏就吃亏在太有教养,嘴皮子没谢卿利索,许多话都说不出口。   两人大眼瞪小眼,仿佛下一刻就要不顾一切冲向彼此撕咬起来。突然车帘倏地被拉开,哥舒柔探头进来,扫了眼他俩。   “行了,别吵了。”她和厉渊在前头听得清清楚楚的,厉渊不出声,只好她来做和事佬,“九郎你到外边来,换我。”   谢卿也不想跟杨庭萱待一起,哥舒柔提了倒也正好。他白了杨庭萱一眼,气呼呼地就钻出去了。   车室内,杨庭萱脸上怒气很快消散干净,他有些尴尬地挪了挪身体,空出一块让哥舒柔坐。   哥舒柔兵器长不过,人进来了,刀还有一截杵在外面,有点碍手碍脚。   好不容易坐好了,她长长舒了口气:“我饿了,给我来点吃的。”   她这种性子,自己不开口得罪人就不错了,再要她安慰人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杨庭萱身边摸了一圈,摸到一包牛肉递过去。   “给。”   哥舒柔接过了,抓起一块大口吃起来,模样香得杨庭萱都不觉有些饿了。   “要吗?”哥舒柔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将手里纸包又递回过去。   杨庭萱脸一红,伸手拿了一小块,斯文地咬了一口。   哎,九郎说的不错,他真是个小白脸。   哥舒柔看着对方俊脸微红的模样,心里做出评价。   车外,谢卿晃荡着双腿,也没继续再气下去了,还有闲心哼小调。   厉渊赶着车,也不看他。   “后面还有一大段路要走,你总是这样可不行。”   谢卿下调一停,脚也不晃了,回身去看厉渊:“我?我怎么了?”   “你不能总是挑起事端。”   刚被压下去的火又起来了,谢卿咬着唇道:“你这是帮他训我?”   厉渊扫了他一眼:“我没有帮谁。杨公子脾气温和,你但凡好好同他说,他都不会和你吵。我不求你改掉你的脾气,但这一路上,你能收敛就收敛些吧。”   谢卿脸一白,瞬间鼻子就酸了起来。   厉渊虽然没凶他骂他,但这话却比凶他骂他还重,与杨庭萱说的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在怪他粗俗没教养呢。   谢卿一时委屈万分,心里很不少受。   “好好好,我脾气差,我就是茅坑里的石头万人嫌,他就是宝贝疙瘩,美玉无瑕,你们都不要和我说话好了!”他背过身,对着路边的山石,不再看厉渊。   厉渊本也不是很看得惯谢卿的做派,对方现在又这样不听劝,便让他生出种朽木难雕之感。他拧眉盯着谢卿背影片刻,心中甚是烦躁,也懒得再管他,挥臂猛地一鞭抽向毛驴屁股。   那毛驴本慢悠悠走着,突然一下重鞭吃痛不已,嘶鸣一声,立马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第二十三章   厉渊一行离了白水镇没两日,一队黑甲骑士策马而来,领头那人身着绯红官服,腰系银鱼袋,长得俊美阴鸷,正是追缉杨庭萱到此的金吾卫右郎将冉元白。   他行到牌楼下,勒马止步,仰头看向那颗已经开始腐烂的人头。   “我原本还打算顺手铲了这罗汉堂,替此方百姓某福,想不到有人已先我一步。”   不等他吩咐,他左近一名金吾卫便飞身而上,将那颗祝由山的人头取了下来,恭敬呈到他马前。   连日高温使人头气味难闻,冉元白蹙着眉心,指节抵在鼻下,似乎是想以此抵御恶臭。   “这断口如此干净利落,厉渊这些年刀法倒是没有退步。”他扫了两眼,点评一二,摆手叫手下退下了。   进了镇,他直奔客栈,一伙人浩浩荡荡挤进去,瞬间将不大的客栈占得满满当当。   整个大堂内,只有冉元白大马金刀坐着,其余人皆肃穆而立,只手握刀。   冉元白手下一名得力干将,名叫张素,擒了那客栈掌柜到上司面前,抱拳禀道:“大人,门前院内发现多处血迹,院墙门柱上亦有刀剑痕迹,几日前这里怕是发生过激战。”   冉元白五指轻叩着桌面:“我问你什么你据实以告,我便不为难你,可若你有所隐瞒……”他顿了顿,那头张素已抽出佩刀横在了掌柜颈边。   掌柜颤声连连:“大人,大人饶命啊!”   冉元白问他:“罗汉堂是谁灭的?”   掌柜额际全是冷汗:“小人不知啊,大伙儿都说是哪个路过的江湖侠客所为。”   “你店里最近可有来过外乡人?两个……不,三个男人。”   “有,有过。”   “可知往哪边去了?”   “小人只知道他们是停下修车的,在这里住了一晚上隔天一早就走了,至于去了哪儿,小人实在不知。”   掌柜活了这把年纪,也知道些厉害,对方来势汹汹,全瞒怕是瞒不住,瞒一半说一半,将对方忽悠过去,方可保全所有人。   “你门口那些血怎么回事?”冉元白凝视着掌柜,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面对对方的步步紧逼,掌柜回答得越发小心:“罗汉堂的人因小人交不出孝敬钱,半夜便要来纵火烧屋,十几个人不知被谁杀死在了门前,小人估摸着,兴许就是那位杀了祝由山的大侠做下的。”   “没报官?”   “没报官,都拖去乱葬岗埋了。”   冉元白莞尔:“他一晚上倒是忙得很。”他抬抬手指,“下去吧。”   张素收了刀,掌柜心头大松,踉跄着快步往外跑去。   “大人,可要立即追赶?”张素问道。   “此地在三道交接处,他们由北向南,必定是往安南而去。”冉元白沉吟片刻,起身一振披风,“走,追上去!”   几人进到安南地界,途径一座小城时,杨庭萱突然说自己要买点东西,想要进城。厉渊起初并不同意,问他要买什么,自己或者哥舒柔可代为去买,杨庭萱闭嘴不答,执意自己亲去。   厉渊劝不过他,眼看两人要起争执,哥舒柔主动请缨,要陪杨庭萱进城。   于是驴车在城外等候,杨庭萱与哥舒柔披着斗篷,混在人群里进了城。   “你看,还是我听话吧?”谢卿怎会错过这样一个挤兑杨庭萱的机会,“你还说我脾气不好,他脾气好他听你的吗?”   厉渊看也不看他,仰躺在车室内闭目小憩。   谢卿撑着下巴坐在车外,见厉渊毫无反应,没一会儿神情便低落下来。   他盯视车旁的杂草丛,发了会儿呆,片刻后忽地将一边脸颊往胳膊上蹭了蹭。   再说杨庭萱与哥舒柔进了城里,杨庭萱左顾右盼,好不容易瞄准了一家店铺快步走了进去。哥舒柔抬眼瞧那招牌,却是家当铺。   杨庭萱扯下腰间玉佩,递到那当铺伙计手上。   “绝当。”   所谓绝当,便是将物品卖给当铺,再不赎回的意思。   伙计接过了那块圆形环佩,放到眼前仔细验看。玉色莹润剔透,雕工熟练精湛,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小店倒是很想收下公子这块玉佩,只怕出的价您不会满意。”伙计很是可惜的要将玉佩还回去。   “你们能出多少?”杨庭萱没接。   “最多这个数……”伙计伸出五指。   杨庭萱沉默下来,这玉佩是他弱冠时母亲所赠,他一直贴身戴着,从未想过要舍弃它。可谢卿说得对,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再是杨家的小少爷,留着这些身外物还不如都换成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能不能……再加一些?”   哥舒柔倚在门外也不进去,并不干涉杨庭萱的事情。   突然,她视线被远处一杆子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吸引过去。   她不爱胭脂水粉,不爱金银首饰,唯“口腹之欲”一条,却如何舍弃不掉。   寻思着杨庭萱短时间也好不了,哥舒柔双眼晶亮地便奔那卖糖葫芦的而去了。   杨庭萱一番犹豫,最终还是决定当出母亲赠予自己的玉佩。   伙计写了当票叫他签字画押,完了给他里间取了银票递上,数目大概只有这玉佩真正价值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杨庭萱谢过对方,收起银票便转身去寻哥舒柔,哪晓得身后空无一人,哥舒柔不见踪影。   他在门口张望一番,没找到人,有些纳闷。   这时,有个垂髻小童跑到他身前,拉拉他斗篷道:“大哥哥,有个大姐姐在那边等你。”他指了个方向。   杨庭萱下意识便以为这“大姐姐”是哥舒柔,不疑有他地往小童所指方向行去。可转入小巷中,还是不见哥舒柔身影,四周毫无人声,显出不正常的安静。   杨庭萱开始不安起来,正待转身往回走,一回头,身后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站着个人。   他倒吸一口凉气,受惊不小:“是你,忠伯!”   对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稀牙:“正是小老儿。”   忠伯在此,姜晓该也不远。   杨庭萱撒腿就要往相反方向跑,可他到底不会武功,没走两步便被忠伯悠悠擒住,一掌劈晕过去。   谢卿与厉渊在车上等了半天,不见杨庭萱他们回来,眼看天色慢慢暗下,两人不由都生出了一些担忧。   “怎么回事?这是买什么啊买了这么久?”谢卿抱着胳膊,一直望着城门口的方向。   厉渊靠在马车边上,沉默地与谢卿望着同样的方向,眉头微微拧着,薄唇抿成一线。与谢卿一样,他也觉得事情不太对,他们去的太久,久的让人不安。   忽地,他神情一凛,将手按在刀柄上。“进车里。”他往前跨出几步,挡在了驴车前。谢卿愣了愣,见他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以为是来了什么追兵,吓得一头窜进了车室里。来的不是追兵,是哥舒柔。她手持长刀,着急忙慌地轻功而来,刹在厉渊面前时说话还带喘。“我……我把杨庭萱搞丢了!”她脸上有着少见的惊慌,说话还有点心虚。厉渊将抽出一截的刀重重插回去:“怎么丢的,从头说。”谢卿听到哥舒柔的声音,从车里探出头。   “一个大活人都看不住,哥舒柔你怎么回事!”   他虽然和杨庭萱不对付,但也不希望对方真的出事,不然费神费力的还不是他们几个?   哥舒柔自知理亏,嗫嚅着道:“我就是走开一会会……”   杨庭萱失踪的全过程其实并不复杂,一两句话哥舒柔就说完了,而对方到底去了哪儿,她实在毫无头绪。   哥舒柔:“城里我都找遍了,哪儿都没有,他会不会被人抓走了?”   厉渊道:“你离开一炷香不到,再回去时杨公子已经不在,显然掳走他的人谋划已久,不然不可能做到这样无声无息。”   哥舒柔一个劲儿点头:“没错,当铺伙计说是有个小童说了两句话把他引走的,对方必定已经盯我们盯了很久了。”   谢卿急道:“所以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厉渊:“等。”   谢卿没明白,等?等什么?   而就像是老天爷在回答他,突然一阵破风之声传来,厉渊身形未动,两指迅疾一夹,便将从眼前擦过的一支利箭稳稳夹住。   哥舒柔不用嘱咐,提气就朝来箭处追去。   谢卿看到那箭上绑着字条,将方才缩回去的半颗脑袋又露出来:“上面写什么?”   厉渊拆开字条,读出纸上的唯一一句话:“城东十里游侠山洞。”   谢卿:“这箭是绑了小白脸的人射的?”   厉渊将纸团揉进掌心,用内力碎成齑粉。   “应该是了。”   大费周章绑了杨庭萱,不可能没有一点动静,厉渊便是在等对方的“下文”。   谢卿看了眼哥舒柔消失的方向:“我们现在要去吗?哥舒柔还没回来。”   厉渊摇头:“她被引走了,短时间该不会回来。我大概知道是谁掳走了杨庭萱,你在这等着,我去救人。”   啊?   谢卿都没反应过来,厉渊便朝着东面头也不回地轻功离去,几个起落消失在了他眼前。   “什么呀……”   短短几息间,这幽静的林子里就剩他一人守着驴车。四野阒然,他黑亮的眼珠左转转右转转,越看越是心慌。忽然,林间惊起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振翅声吓得他一哆嗦,他咽了口唾沫,一下缩进了车里。   虽然知道那山洞必定有危险,但这荒郊野岭的也不见得安全啊!   谢卿抱着膝盖缩在马车一角,等了许久,听到车外响起一阵草叶折断的踩踏声。他立时屏住了呼吸,连眨眼都不敢了。   他身体紧绷着,不可抑制地轻颤起来,直到车帘被一把掀开,露出哥舒柔的脸。   “怎么就你一个?厉渊呢?”   谢卿一下子松弛下来:“你追到哪儿去了,这会儿才回来?我姐夫说知道谁掳走杨庭萱的,去救他了。”   哥舒柔道:“那射箭的人带着我在林子里绕了七八圈,我觉出不对就马上回来了。”   那你这反应可不怎么样。谢卿内心腹诽着。   “姐夫去了城东游侠山洞,咱们也快去吧。”   哥舒柔看了他一眼:“什么咱们,是我,只有我,你乖乖待车里等我们回来。”   谢卿一听不敢了:“我怎么不能去了?”   哥舒柔用一种“你为什么要明知故问”的语气道:“你没用啊,说不定到时还要救两个人。”   “那万一有人趁你们走了把我抓了怎么办?”   “抓你做什么?”哥舒柔一哂,“厉渊猜出谁掳走的杨庭萱的,我也大概猜出来了。那箭上带着脂粉香,这味道我不久前才在一人身上闻到过。”   谢卿惊道:“谁?”   “姜晓。”   花开并蒂,各表一枝。   那一头,厉渊到了游侠山洞,小心进入,到了溶洞深处。   洞顶石笋参差错落,水滴声声,除此之外只有厉渊自己的脚步声。   忽地,他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点昏黄的光晕,似乎是火把的火光。他不动声色抽出雁翅刀,眼眸黑沉,缓步而去。   “别再靠近了。”   火把插在洞壁上,火光叫想靠近的一切生物无所遁形。   “再靠近,我就杀了他。”姜晓一身白衣,鞭子卷住杨庭萱,立在一块水潭中央突出来的岩石平面上。   厉渊停住脚步:“林夫人,果然是你。”   他认出姜晓靠的不仅是箭上的脂粉味,还有字条上娟秀的字迹。   会这样苦心将他引来的女人不多,一路跟着他们的,也唯有姜晓了。   姜晓面无表情地望着厉渊,与第一回 的疯狂相比,这次她显得很平静,脸上甚至看不到恨意。   “我给这位公子喂了一颗毒药,半个时辰内不服下解药,他就会毒发而亡。”姜晓从怀里掏出一支细颈瓷瓶,拔开瓶塞,“这里面是唯一的解药,入水即化,你要是不想他死,就乖乖听话。”   她危险地将瓶口倾斜,对准面前的水潭。   “唔唔唔!”杨庭萱嘴里塞着布团,他似乎想要警示厉渊,却苦于一个字都说不出,憋得眼睛都红了。   姜晓对厉渊道:“我问你三个问题,你全回答了,我就放了他。”   “第一,你身为奸相义子,若有一天你有机会可以替天下苍生除去他,你杀不杀?”   厉渊一愣,猝不及防被她问倒。   严梁辅的确不能称为一个好人,却毕竟养育他多年。   “我不知道。”养恩难报,厉渊不愿欺骗姜晓,只能这么回答。   姜晓冷笑一声:“第二个问题,这小子……是不是杨家的遗孤?”说罢拽了拽鞭子,将杨庭萱拽得趔趄了下。   厉渊这回沉默的更久。   “是,我此次便是受杨家已故门客方惠所托,要护送杨公子去罗伏州,以寻求天机门的庇护。”   “真的是杨家……”姜晓不知道是不是由杨家遭遇想到了林启,神情都恍惚起来。   “杨家门客竟找到你护送杨公子去千机门,看来也是极信任你了。可笑,太可笑了……”说着,她便当真惨淡地笑起来。   厉渊淡淡道:“杨家与我有恩,当年我能离开长安,摆脱义父追杀,便是多亏了杨太府相助。杨太府与林将军皆是忠臣良将,与我不一样,林夫人你有什么仇怨大可冲着我来,不要为难杨公子。”   姜晓听若未闻,敛住笑,又问:“第三,你本该一路小心,不露行踪,为何要在白水镇对罗汉堂大动干戈?甚至将祝由山斩头示众?”   她从道观仓皇败走后并没有轻易放弃报仇,便一直暗中跟着厉渊他们。厉渊和哥舒柔血洗罗汉堂时,她甚至就躲在远处被枝叶遮挡的高树间窥视。   “为何?”厉渊想了想,脑海里一一闪过掌柜,小二,白水镇上诸多人的脸,“为了让自己不必再日夜难安,良心饱受折磨。”   过去他身不由己,伴恶而生,做了许多错事,那些事化作梦魇,时常折磨他的身心。如今他不再受人控制,终于能做自己,便不想再有遗憾。   每救一人,他也希望能还清一些罪孽,好叫身边的至亲至爱之人,不再遭受不幸。   姜晓手一松,瓷瓶摔到地上,里面根本没什么解药,是空的。   “你……”厉渊就要上前,对方却先他一步,抽回杨庭萱身上的长鞭,一个轻跃从水潭中央跃到了他面前。   杨庭萱手忙脚乱拿掉嘴里的布,叫道:“厉大哥,她根本没喂我吃什么毒药,她在骗你!”   厉渊有些疑惑:“夫人何意?”   他见对方没有进攻意图,毫无杀意,便也反手将刀背在身后。   “我真不甘心就这样放你走。”她边说边走向厉渊,眸中泪光粼粼,“可我若真的杀了你,林启一定会生我的气,说不定再也不愿来梦中见我了。”   她停在厉渊面前:“我会去长安杀了严梁辅,你既然下不了手,就不要阻挠我。至于你我的仇怨……”不知何时,她的左手上竟握住了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   杨庭萱见她举起匕首,呼吸都凝滞了,他瞪着眼话都来不及说就往水里跳,水花过后,却见那匕首已经牢牢扎进了厉渊的右胸。   胸口血迹迅速晕染,越扩越大,厉渊闷哼一声,不躲不闪受了姜晓这一刀。   “厉大哥!!”   “你我的恩怨,就此了结。”   姜晓说完这句话,将那把刺入厉渊胸膛的匕首拔了出来,丢到了地上。   厉渊摇晃两下,踉跄着后背撞到了山壁上。   杨庭萱淌着水跌跌撞撞到了岸上,经过那把匕首时,还怯怯地绕开了。   他到了厉渊身边,见他胸口鲜血直流,害怕地都要哭出来。   “厉大哥,你没事吧?”   厉渊捂着伤处,额上溢出细汗,唇色一点点由红转白。   他并没有理睬杨庭萱,从头到位视线盯住姜晓。   “你不可能成功。严府守卫森严,机关密室众多,严梁辅凡出门上朝都由一队几十人的金吾卫层层保护,更不要说你是要在长安行凶,天子脚下,你根本接近不了他。”   姜晓看他一眼,留下一句话,飘然离去。   “那又如何?”   厉渊本想去追,却因扯动伤口没走两步就单膝跪到了地上,唇角同时划下一道鲜红。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姜晓朝明亮的洞口而去,最后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消失在他们眼前。   “厉大哥!”杨庭萱不知所措,他经历了家破人亡,经历了一路逃亡,却仍然做不到对流血受伤习以为常。   厉渊似是极为疲惫地看向他:“我没事。”   可他却表现的一点不像没事的样子,脸色惨白,鲜血直流,睫毛沾着汗珠一个劲儿轻颤着,仿佛随时都要倒下。   “我,我扶你出去……”杨庭萱架起厉渊,不知是在激励对方,还是在安慰自己,“我们去找哥舒姑娘,去找九郎,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两人艰难地走到洞口,厉渊身子越来越重,杨庭萱脚下一绊,整个人带着对方摔到了地上。   厉渊方才在洞里还有余力回话,可就这几步路的功夫,已是人事不省。   杨庭萱连忙爬起身:“厉大哥,醒醒!你醒醒啊!”他见厉渊双目紧闭,毫无反应,急的眼泪都要下来。   哥舒柔背着谢卿在树杈间如松鼠一般灵巧轻跃着,速度又快又稳。   谢卿想与她一起行动,理由说了一大堆不见对方动摇,最后只能使出绝招,以哥舒柔容易迷路为由,说信不过她,要为她带路。   这一点哥舒柔实在反驳不了,只能将他带在了身边。   距离游侠洞越来越近,哥舒柔忍不住再三叮嘱他:“等会儿你就躲在洞口附近,注意别被人发现了。”   谢卿一张口就吃进一嘴的风:“我知道的,你以为我是小白脸那傻子吗,这么容易被人抓走的。”   他完全选择性略过了先前在道观时,他和杨庭萱是怎样同时被忠伯抓住拿来威胁厉渊的。   山洞近在眼前,哥舒柔踩在一株巨大的云杉上,刚刚踩稳,忽地一顿,“咦”了声。   “那是……”   谢卿眯着眼,顺着她视线看了会儿,猛然挣大眼用力拍打哥舒柔肩背。   “是姐夫!杨庭萱为什么扶着他?你快过去啊!姐夫是不是受伤了?”   不用他吩咐,哥舒柔脚尖一点,整个人飞快俯冲了下去。   刚站稳,谢卿就迫不及待跳下地,急急忙忙扑向厉渊。   他与杨庭萱一左一右跪在厉渊身旁,等看清了厉渊伤势,一改之前急迫,抖着手甚至都不知道要如何碰触对方。   “姐夫,你怎么了?”他没有嚎哭大喊,只是小声地,隐忍着恐惧唤着厉渊。   可厉渊一动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是……像是死了。   “让开!”   哥舒柔这时也到了厉渊身边,她对处理各种伤口还算有经验,挤掉了碍事的谢卿,从胸口掏出一瓶伤药,扒开厉渊衣襟便洒了上去。   微黄的药粉触到血液便糊在伤口上,很快止住了血。   哥舒柔吁了口气:“没事,止住就死不了。”她问杨庭萱,“怎么回事,是姜晓绑的你吗?她人呢?”   杨庭萱擦了擦眼睛:“林夫人绑了我,用我引来了厉大哥,又刺了他一刀,说从此恩怨两清,她要去长安找严梁辅报仇了……”   哥舒柔叹息:“清了也好。”   “都是因为你。”   杨庭萱与哥舒柔具是一愣,看向了发出声音的谢卿。   谢卿含着摇摇欲坠的泪珠子,将视线从厉渊狰狞的伤口上挪开,逐渐带上怒意地,移到了杨庭萱脸上。   他们本可以无忧无虑,安安稳稳在巫州过自己的小日子,要不是杨庭萱,要不是他……   谢卿越想越恨,越思越怒,将厉渊重伤的责任都怪罪到了杨庭萱身上。   “都是你的错!”   他抬手一巴掌扇在了杨庭萱脸上,将他的脸都扇得偏向了一边。 第二十四章   杨庭萱整个被打蒙了,抚着脸一言不发。   “欸别打架啊!”哥舒柔忙一手推一个,将两人隔离开来,“厉渊不还没死呢吗,你们怎么就窝里反了?谁再动手我两个一起打晕啊!”   谢卿没说话,冷着脸低头查看起厉渊的情况。   厉渊的伤虽不致死,但需要静养。城里不安全,哥舒柔起身在附近巡查了一遍,确认了不再有伏兵,将厉渊又搬进了山洞里。   随后她将驴车赶到了洞口,拿了疗伤用的绷带,替厉渊做了包扎。   厉渊直到晚上才醒过来,谢卿一直注意着他,见他醒了一下扑了过去。   “姐夫,你终于醒了!”   他那一眼摇摇欲坠的泪珠子,到这会儿才算真正掉了下来。一颗接一颗滑下尖俏的下巴,甚至打在厉渊的手背上。   厉渊动了动手指,微微蹙眉,那些泪水让他觉得灼烫。   谢卿看他皱眉,以为他伤口疼,心里更难受了。   “是不是很痛?”他一边流泪一边说,“很快就不痛了,我给你吹吹,吹吹就好了。”   他弯下腰,轻柔地吹拂起厉渊胸膛上渗血的白色绷带。他吹得那样小心,微弱的气流打在绷带上,根本什么感觉都没有,但厉渊注视着他,仍然感到胸口产生了一些轻微的刺痛。不在伤处,在更左边一点的地方。   “别哭了。”他抬起胳膊,手掌盖在谢卿脸侧,用指腹抹去了对方连绵不绝的眼泪。   谢卿先是一愣,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看向他,忽然像是被触动了某个机关,不仅没有停止哭泣,反而抱着厉渊的手嚎啕大哭起来。   他哭得极尽伤心,仿佛要将今日受到的惊吓全都用这种方式发泄出來。   “我以为……我以为你要死了。”他哭得并不好看,一张小巧的脸都皱成了一团,皱巴巴的挤着,鼻涕眼泪一把。   厉渊安抚他:“这点伤还死不了。”   当初被严梁辅派人追杀,掉落悬崖脚断手断,最后还不是被他挺过来了?想要他的命,就一刀可还不够。   谢卿哭得鼻子都塞住了,说话嗡嗡的:“……我就是害怕嘛。”   厉渊让他扶自己坐起来,靠在岩壁上。   他看了圈周围,不见哥舒柔和杨庭萱,便问:“哥舒柔和杨公子呢?”   谢卿一听他提杨庭萱心中就暗恼不已:“杨公子杨公子,你一刻看不到他都不行是吗?”   厉渊静静望着他,也不言语。   谢卿起初还能直视他与他对峙,后面终是坚持不住,只好退让。   “在外面,和哥舒柔一起守夜。”   杨庭萱可能也觉得尴尬,不想同谢卿呆在一处,哥舒柔说要守夜后便跟了出去,没再进来。   “不关杨公子的事。”   谢卿目光一闪,又接着听厉渊缓缓道:“你和杨公子吵架,我虽然睁不开眼,但都听到了。这一刀是我自愿要还姜晓的,是我自己想补偿她,和任何人都没关系,你不该迁怒到他身上。”   谢卿咬牙:“那我该怪谁呢?”   厉渊看着他:“有些事没有谁对谁错。”   “你总是有很多大道理,可我不想要那么多大义,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守好自己的小家,陪着馨儿快快乐乐长大!”   替厉渊脱衣服时,鲜血浸染了衣物,又冷又黏,他从来没见过厉渊这样伤重过,他一直是伟岸高大,仿佛无所不能,是谢卿心目中的大英雄。骤然见到厉渊那样无知无觉的模样,他是真的害怕,打从心底生出恐惧,恐惧到除此以外的情绪都憋回了心底,包括悲伤。   “我不在乎是杨家死绝了还是陈家死绝了,旁人的死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他再也不想做什么大侠了,他就是要做个自私自利的人。   “你今日对杨家陈家视若无睹,焉知你不是下一个他们?”厉渊眼里一点温情转瞬即逝,“我护的不是一个杨庭萱,是所有如杨太府一般,为社稷殚精竭虑却惨遭构陷的官员家人。你明白吗?若无人愿护他们,官员做事便会畏首畏尾,白水镇的新县令难道不知道罗汉堂的存在吗?他为何不向刺史禀报?”   谢卿见他又要满口道理,心里越发逆反:“因为不想惹麻烦,惹了麻烦,就要全家都死光!”   厉渊眉头簇得更紧:“不错,他不愿惹麻烦,可若每个官员都像他一样,便没有人再会为民请命。”   谢卿道:“谁爱请谁请!皇帝老儿都不管了,任命一个奸佞作为一国宰相,光你一个隐姓埋名从长安逃出来的前金吾卫护这护那的又有什么用?”他气得要死,有些口不择言,“杨庭萱就是个害人精,你这次没事不代表下次没事。等你伤好一点我们就与他们分道扬镳,他们去他们的千机门,我们回我们的巫州。你要是不肯,我就去官府检举姓杨的!”   厉渊胸口剧烈起伏着:“你敢。”   谢卿最是嘴硬,当即冷冷一笑:“你看我敢不敢!”   “谢九郎!”厉渊很少连名带姓叫他,而一旦这样叫了,便也说明他是真的生气了。   他一掌拍到山壁上,整个手掌都陷下去几寸,石子粉末扑簌簌得掉落。   “你之前做的荒唐事我都可以不计较,但你若为了一己私欲就去检举杨公子,我绝不会姑息。”   谢卿愣愣看着他,像是吓住了,又像是不敢置信,或者两者皆有。   “那你准备做什么?”他哑着嗓子问,“杀了我吗?”   厉渊没有说话,他挪开那只按在山壁上的手,坚硬的山岩竟然像是棉花一样被他生生按出一个五指印。   谢卿看着那手印,仿佛厉渊方才那掌是打在他的身上,让他五脏六腑无一不痛。   “你要为了杨庭萱杀我?”   而最痛的还要数心口,简直痛到他不能畅快的呼吸。   “不要再胡闹了。”   因为刚才的一番动作,厉渊胸口的绷带又渗出血来。他捂着胸口咳嗽两声,满嘴都是血腥味。   谢卿这会儿都要分不清是在心疼他还是心疼自己了,只觉得自己掏心掏肺为了对方,厉渊却丝毫不领情。一时又气又委屈,霍地起身,俯视着厉渊:“你总觉得我在胡闹!”丢下这句话,他便快步往洞口跑去。   哥舒柔坐在火堆前擦拭着自己的斩马刀,抬头看了眼发呆的杨庭萱,接着低头擦刀。   “我可以把肩膀借给你。”   杨庭萱茫然地抬头:“嗯?”   哥舒柔仔仔细细把刀擦了一遍,又用布将之缠裹起来。   “你可以靠在上面哭。”   杨庭萱听懂了,理解了她的意思,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我,我没有要哭。”他慌忙解释。   哥舒柔抬头看他:“你也不要怪九郎,任谁遇到这种事心里都不好受。”   他们一个是师命难违,一个是为了报恩,唯有谢卿,从头到尾都和这件事没关系,只是被一系列意外卷进来的无辜之人。   杨庭萱苦笑一下:“我明白,我没怪他。他说得对,我的确是个害人精,要不是我,他们也不用背井离乡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姜晓虽然不是被他引来的,但他始终是个“因”,也难怪谢卿恨他。   “哎,你也不用这么说。”哥舒柔还想安慰他几句,却苦于笨嘴拙舌,半天也憋不出合适的词来。   她干脆挪到杨庭萱身边,在他怔愣的盯视中,拍了拍自己肩膀。   杨庭萱一动不动,显然是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哥舒柔啧了声:“哎呀靠上来啦!”   她有些不耐地用手将对方的脑袋按到自己肩头,见杨庭萱没什么反抗,离开时还颇为满意地轻轻拍了拍他的鬓角的位置。   杨庭萱双眼瞪得直不溜丢的,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这一靠给他内心冲击不小,甚至冲散了他的苦闷。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谢谢哥舒柔把肩膀借给他,并委婉的提一下男女之别时,谢卿从山洞里冲出来了。   他显然是刚哭了,眼圈还红着。   杨庭萱见了他,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下子直起身,做贼心虚般往旁挪了挪,与哥舒柔拉开了一臂的距离。   谢卿看了他们一眼,不发一言地从驴车上取下自己的包袱就要走。   哥舒柔连忙叫住他:“你去哪儿啊?”   谢卿站住了,半回过头道:“回巫州。”   哥舒柔见他一脸正色,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惊诧道:“你要一个人回去?”   谢卿:“对,一个人回去。”   接着不等哥舒柔再问什么,便快步冲向了黑暗。   谢卿也不知道自己走的方向对不对,只管一个劲往前跑,跑着跑着脚下一个不注意便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还算好不是什么大跤,只是稍稍失去平衡跪到了地上。   哥舒柔从后赶来,正好看到这幕,忙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你没事吧?”她替谢卿拍了拍衣服。   谢卿推开她:“没事。你回去吧,别来找我了,我已经打定主意一个人回家。”   “你不管你姐夫了?”哥舒柔问他。   谢卿顿了顿,将脸撇到一旁:“不管了。”   厉渊也不需要他管,他何苦自作多情?   说到底,他们间也没什么太深厚的情谊,他之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仗着有两夜露水情缘,便以为能左右厉渊的想法。   哥舒柔沉默半晌,在衣服里掏了掏,掏出几两银子塞到谢卿怀里。   “那你拿着这些银子,当做路上的盘缠。”   谢卿一惊,伸手按住那几两银子:“这……”   “你别推辞,当初也是我硬要你带路你才会跟来的,说到底把你卷进来还是我的不是,这些银子就当是赔罪了。你一路小心,绕着矩州走,要进城就把脸摸得脏一些应该就没事了。”   谢卿接过银子塞进包袱里,半点没不好意思:“没想还你。我是说这银子买东西人家不好找,有没有铜板?”   哥舒柔:“……你等等。”   她在自己身上摸了半天,摸出十几个铜板,尽数给了谢卿。   谢卿掂了掂那几个铜板,临走对哥舒柔道:“要是我姐夫问起来,你别跟他说你给我钱了。”   哥舒柔一开始没明白:“啊?那他得着急了。”   谢卿掂了掂背上的包袱:“要不怎么让他来追我?你傻啊。”   哥舒柔理了半天,恍然大悟,对着谢卿的眼神都不对了。   “厉害呀!”   谢卿不屑地嗤笑一声,冲她摆摆手:“走了。”   虽说存着让厉渊来追的心,但谢卿要一个人回巫州的决定却也不是作假的。   他没离哥舒柔他们太远,找了块空地升了火,窝在树下凑活着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上路了。   他们由北到南,历经数月,天气也从夏到秋,渐渐有了凉意。   谢卿听了哥舒柔的意见,进城里买了身稍厚的新衣,再将头发用方巾罩住,把自己伪装成了书生的模样。   走了一天,他走得累了,见路边有个茶摊,便坐下要了碗凉茶。   正喝没两口,小道尽头忽地起了一阵烟尘,与此同时大地发出隆隆震响,似乎有一马队正往这里来。   茶摊内所有人,包括谢卿都停下动作。   冉元白身着绯红官服,一马当先行在前头,后面跟着七八匹骏马,骑手皆是比他低了几级的黑甲金吾卫。   他行到茶摊前,余光扫到其中众人,原本要继续往前的,却突然拉了缰绳,示意身后的下属也停下来。   “休息。”   只是吐出两个字,他翻身下马,径自走进茶摊,坐到了谢卿身后的那桌。   张素差人将马拴好,让老板每人上碗凉茶,之后坐到了冉元白下手的位置。他们那桌还有两个空位,却是没人敢坐了,其余几人分坐两桌,不时便将茶馆里的空桌都占满了。   谢卿看见当官的就心虚,更何况这几个当官的又是寒甲又是腰刀,看着就不好惹的样子,让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最好一个跟头八千里,将这群气势汹汹的官老爷甩在身后。   他掏着钱,由于紧张几次都没掏成功,急得呲牙咧嘴的。   “大人,按这速度,我们应该快赶上他们了。”   “厉渊武功高强,为人谨慎,加上与他们一路的似乎还有位高手,只带你们几个,我还真有些没底能不能拿住那杨家小子。”   “大人放心,我等会尽力协助大人,如无法生擒杨庭萱,必要带着他的尸首回长安。”   谢卿听到身后冉元白与张素的对话,吓得手一哆嗦,那铜板便滚出衣襟,咕噜噜掉到了地上,还好死不死转着圈停在了冉元白脚下。   冉元白一脚踩住那枚还在打转的铜板,弯腰拾起来,将它递还给了谢卿。   “你的钱掉了。”   谢卿白着脸,眼神都不敢与对方有接触:“谢,谢谢。”   他快速取回那枚铜板,手心都汗湿了。付了茶钱后,便迅速离了茶摊。   张素追着谢卿离去的方向看了半晌,回身对冉元白道:“大人,方才那人是否有哪里古怪?”   冉元白举碗抿了口茶,嘴角噙笑道:“为何这么问?”   因为放到平常,冉元白就是低头看对方一眼都是垂青,哪里会亲自弯腰捡钱递还?   张素在他手下做事已经许多年,不能说摸透了他的想法,但七七八八也差不离多少。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可能是冉元白突然疯了,那就只能是对方有问题了。   “那人看着有几分眼熟。”张素回道。   他也不算胡说,的确是有几分似曾相识。   “算你还有几分眼力。”冉元白笑不及眼,“远远跟着他,不要叫他发现,我们很快就能找到想找的东西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拍在桌上,再将茶碗压在上面。茶水泼溅出来,打湿了画纸,却没有影响张素辨认出上面的人正是方才离去的谢卿。 第二十五章   厉渊妄动内息,伤上加伤,咳了血便昏然睡去,只当谢卿负气去了洞外与哥舒柔他们在一块。   等到第二日,他一睁眼见到杨庭萱坐在他身旁,吃喝换药都由他照料,半日不见谢卿,便觉得有些奇怪起来。   “九郎呢?”   杨庭萱递水的动作一僵,嗫嚅道:“走了。”   厉渊一下直起身:“走了?”   他脸色还不是很好看,可能动作太急,说完便捂着胸口闷咳了几声。   杨庭萱忙扶住他:“厉大哥你别激动,对你伤口不好。九郎一大早走的,让我们都不要追他,说是要一个人回巫州。”   昨天吵完架,他今天就走了,不是赌气是什么?   “胡闹!”厉渊皱着眉,恨不得现在就去把谢卿抓回来。   杨庭萱似乎是嫌他心还不够乱,要命地补了句道:“他还没带盘缠,说不要我们的银子。我知道他身上应该是有几文钱的,可这些钱哪里够回巫州?”   厉渊眉头紧蹙着,仿佛是气极了,只能张着口微微喘息。   “他这是想让我去追他,然后便可顺理成章与他一起回巫州,不用再继续去罗伏州。”   杨庭萱低垂着脑袋,目光定在手里的鹿皮水囊上:“你去追他吧,这里离罗伏州已经不远了,有哥舒姑娘在,她必定能将我安然护到千机门。”   杨庭萱自然知道谢卿的打算,也愿意顺水推舟帮他一把。厉渊护自己到这里已经仁至义尽,他不想再麻烦对方。   厉渊离开长安便是想过平静的生活,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将对方牵扯进来。   “我总是试图和他讲道理,他却从来不将道理放在眼里。”谢卿的离去让厉渊再次感到了疲惫。   他想替谢秀兰管好这个弟弟,可他显然不是一个好的引导者。谢卿自有一套歪理,横行天下,不需要任何人指引。   杨庭萱笑起来:“我倒是觉得他这样不拘礼教的样子……挺好的。”   毕竟有几个人敢睡自己的姐夫呢?   谢卿全然不知有人跟踪,火急火燎就往回跑,想要在追兵赶到前通知厉渊行踪已经泄露的事。   他也不过才走了一天,路上又磨磨蹭蹭的,根本没走多远,气喘吁吁跑回游侠山时,才耗费去时一半的时间。   他起先还怕厉渊他们已经走了,见到洞里还有火光,这才松下一口气。   正待他要继续往前走,忽地身后无声无息伸来一只手,鬼魅惨白,一把捂住他的口鼻,将他向后拖去。   谢卿受惊不小,“唔唔”地惨叫着,倒退几步,背脊撞到一堵结实的胸膛上。   “你做得很好。”男人阴测测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现在,别出声。”   谢卿瞪大双眼,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这个声音他认出来了,是白天茶摊遇到的那个给他递钱的男人。   他也不是傻子,很快就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对方恐怕早就认出了他,白日里那番话根本就是诈他的,为的就是能通过他尽快找到杨庭萱。他竟然真的引狼入室,将这些不知道哪路的官差引了过来。   谢卿眼角沁出一点泪花,眼里满是恐惧和懊悔。   这时,洞里的人似乎也觉出不对,火光晃动了一瞬,便被彻底扑灭。   冉元白朝张素递了个眼色,对方上前几步,冲山洞方向喊道:“我等是朝廷钦封金吾卫,奉圣上口谕至此捉拿杨家余孽。我数三下,里面的人速速出来,不然……”他拇指抵住刀柄,缓缓向上,露出一截雪亮的刀身,“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一众人对着洞口,静谧诡异地宛如毫无生气的石雕。   张素开始数数:“一……”   刚要接着数下去,洞口忽地掠出一道绚丽的红影,挥舞着巨大的斩马刀,气势惊人地高举着劈向张素。   “三!”   眼见那刀要将张素劈成两半,冉元白眸光一利,迅速将手中谢卿丢给身后下属,箭步向前,一掌推开张素,与哥舒柔正面交锋,接住了她的雷霆一击。   密林之中,山洞之前,混战一触即发。   哥舒柔的斩马刀悬在冉元白头顶上方,不过几寸。冉元白双手合什牢牢将其夹住,犹如蟛蜞有力的双钳,使得哥舒柔斩也不是,抽也不是。   哥舒柔虽不识得对方,却也从这一招里认识到了对方非凡的武力。双目一凛,她翻转刀柄,叫手中斩马刀如同漩涡一般绞动起来。冉元白只要不想双手报废,便只能松手后撤。   冉元白与哥舒柔打斗期间,张素也没闲着。他刚差点就被哥舒柔的斩马刀劈成了两半,震惊之余心有余悸,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旋即回身,扯过谢卿,一把掐住他的咽喉,恨声道:“住手,不然我拧断他的喉咙!”   他话音方落,哥舒柔的刀不仅没有停,那洞穴之中竟又飞出一把凛冽长刀,刀尖直指张素门面,迅疾犹如暗夜里的闪电。   张素眼见那刀要戳到自己眉心,大惊之下连退数步,最后实在无法,只得丢开谢卿,拔刀挑开那柄来势汹汹的凶刃。   谢卿摔在地上,脚扭了下,霎时钻心地疼起来。他咬牙抬头,便见一道黑影从他头顶掠过,稳稳接住了张素挑开的长刀,挡在了他的面前。   衣摆在夜风里微扬,厉渊的身形比松柏更挺拔,谢卿只是望着他的背影,便觉得心安无比。   冉元白一掌挥开哥舒柔的纠缠,回到金吾卫中,正好与厉渊面对面望个正着。   他微微一笑:“厉渊,好久不见。”   哥舒柔长柄杵地,也站到了厉渊身旁,与对面一众人两相对峙着。   厉渊才休养了一天,身上伤势仍然很重,全靠夜色遮掩,才能在冉元白面前蒙混一二。   “三年了,你倒是一点没变。”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讽笑。   冉元白过去与他同为严相鹰犬,他行事狂放,对方行事小心,很得严相重用,最后那几年甚至已有赶超他的趋势。   他要远离朝堂,出走长安,严梁辅知晓后对他大失所望,以致于派出追兵要杀他,而带领这支追兵的,便是眼前的金吾卫左郎将冉元白是也。   冉元白整了整稍乱的衣襟,打着商量道:“厉渊,我此次前来并不为你,你将杨家余孽交给我,我拿人回去复命,绝不提你半个字,如何?”   厉渊身形不曾半分挪动:“同僚数载,虽不是朋友,你也应该了解我的性格,你说如何?”   冉元白闻言并不意外,勾着唇角摊掌向张素,对方恭敬奉上一把黑鞘宝剑。鞘口、护环等皆以纯金打造,剑穗也是金黄的色泽,末尾悬挂一块银杏叶状的白玉。他缓缓抽出剑身,立时寒芒乍现,纵是黑夜也要叫这柄锋利的宝剑割破天穹,露出白昼的光来。   “你总是这样固执,不懂变通,还不如你身后的小兄弟知道什么是审时度势。”他带着凉意的眸光透过厉渊,望向地上的谢卿,笑道,“我们合作的很愉快,是不是啊小兄弟?”   谢卿霎时浑身上下皆被一股恶寒侵袭,他抬头去看厉渊,厉渊却并不回头,让他无法探知对方的心意,反而是一旁的哥舒柔,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他,一双眼睛瞪得滚圆。   “九郎,你……”   谢卿心中一时委屈得都要呕血,偏偏对方的确是他引来,让他为自己争辩起来都含着几分心虚。   “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哀哀唤着厉渊,“姐夫,你信我……”   “今日有我在,你就别想再近山洞一步。”厉渊仿佛只字未闻,不看谢卿,更不回应他,视线只是牢牢盯住冉元白,“我便是要做个不识时务的人,你又能拿我如何?”   他说这话时,表情实在狂妄,露出犬齿,眼里闪着凶残的血光,一副要与冉元白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三年前厉渊坠崖重伤不假,冉元白作为追杀他的人却也没讨到什么好,一身的伤足足养了大半年不说,更被严相以办事不利为由罚俸一年。   “哦。”冉元白沉下脸,“那就只能动手了。”   哥舒柔早不耐烦他的叽叽歪歪:“想带走小白脸,先问过姑奶奶的刀同不同意!”   她飞身上前,斩马刀舞过头顶,再旋身重重挥下。   冉元白横剑相挡,因巨大的冲力往后退去,鞋底在泥地上留下一道长长拖痕。两旁的金吾卫尽数散开,不用冉元白吩咐,纷纷举刀往洞口冲去。   谢卿吓得用手撑地,挪着屁股不住向后。   到这会儿,厉渊才算偏头看了他一眼。   “进洞里去。”   谢卿一喜,以为他终究是信他的,只是对上厉渊那双眼,却整个人都吓得一哆嗦。   那双眼眸直直望着他,深褐色的眼瞳像一匹凶残的恶狼,仿佛下一瞬就要撕扯他的喉咙,将他骨肉都嚼吧嚼吧咽下肚去。   他从来没见过厉渊这样恐怖的眼神,哪怕他荒唐到对对方下药,第二日厉渊要提刀杀他,也不曾用这样冰冷的目光看过他。   他也以为这些人是他故意带来的……   谢卿颤抖着,从对方的眼神中读懂了那未出口的话语。   他想大声替自己争辩,告诉哥舒柔和厉渊,他们都看错了他,他就算再讨厌杨庭萱也不会做这样下三滥的事,可这会儿时机却实在不对,危机在前,容不得他多说什么。   这真是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早知道就不说那些气话了,谁晓得这现世报来得这样快。谢卿懊悔不已,又存着一丝侥幸,觉得厉渊没有将他丢出去挡刀,就是还在乎他的安危的,等摆脱了这些人,他好好再同对方解释便是。   谢卿咬唇想着,踉跄着起身,一瘸一拐向洞里走去。   他一进洞,便觉得脸颊边有阵风袭来,他心觉不好,侧身闪过,没多会儿便听见身后重重一声,是石块落地的声音。   他向着飞石来处怒道:“杨庭萱你要死啊!我脑袋刚刚差点被你砸开花你知不知道?”   杨庭萱听到谢卿声音,从一块石笋后探出身,小跑着就过来了。   “九郎,你回来了?抱歉抱歉,我不知道是你!”   谢卿觉得自己是真倒霉,从小就倒霉,不然也不会遇到今天这个事儿。更倒霉的是如今跟他共处一洞的是杨庭萱,这个也不怎么幸运的小白脸。   “跟我走。”他一把攥住杨庭萱的手腕,拖着他往洞穴深处走。   杨庭萱不明所以,有些抗拒地挣扎起来:“九郎,你做什么?”   谢卿拽了几步见拽不动,不耐地压低声音道:“我昨天往里面去过了,这洞是通的,连着后山。你躲在洞口,人家进来一抓一个准,你以为连我都能躲过的石块能砸晕几个人?”   谢卿语气嘲讽,叫杨庭萱羞愧地涨红了脸。   他不再挣扎,由谢卿带领着不断深入洞穴。   周围不时传来洞顶岩缝中滴落的水珠声,谢卿走在前面,脚踝因受力一阵痛过一阵,他只能扶着洞壁停下来休息。   “怎么了?”杨庭萱跟在后面,见他不走了,有些奇怪。   “没事。”谢卿一咬牙,忍着痛继续往前走。 第二十六章   谢卿与杨庭萱点着火折子在洞中一路摸索,眼见前方有朦胧亮光,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如谢卿所说,洞穴连通后山,两人出了洞,眼前豁然开朗,头顶是银白月色,周围是幽草虫鸣,半空中散落着流萤点点,叫人仿如置身一片仙境一般。   “快走。”愣了须臾,谢卿回过神招呼着杨庭萱就要走。   野草茂密,长到腰际,两人趟着草海盲目地在山间跑着,也不知要跑向何处,只知道离危险越远,总是越安全的。   “啊!”谢卿走着走着,朝前扑倒一下子摔到了地上,消失在了杨庭萱面前。   杨庭萱一惊,忙扒拉着草丛扑到他身旁:“九郎,你怎么样?”   谢卿脚踝肿胀不已,动一下都是刻苦疼痛,是再不能坚持了。   他咬着唇,白着脸道:“我走不了了,你自己快走吧。”   杨庭萱哪里肯丢下他:“我背你,来!”   “黑灯瞎火的背什么背,你不怕摔死我还怕被你连累呢!”谢卿推着他,“快滚。”   “不行,要走一起走……”   “你别闹……”   便在两人争辩的时候,忽然远远传来人声,同时能看到远处有两点火光摇曳。   谢卿知道这必然不能是厉渊与哥舒柔了,一时紧紧攥住杨庭萱臂膀,两人连呼吸都凝滞了。   “刚刚还看到有人影,怎么一下子不见了?”   “别急,再找找看。”   “抓到人立即回去复命!”   火光处隐隐传来陌生男声,似乎有三个人。   谢卿与杨庭萱对视一眼,纷纷压低了身子,让长草更加遮住自己的身形。   “别说话,别出声!”谢卿压着嗓子,紧张地额上迅速出了汗。   他现在脚不能走了,是真正的拖累,这些人武功高强,两个人一起肯定是逃不了的。   要是这时候杨庭萱起身引开他们,或许对方会追着杨庭萱而去,根本不会发现他的存在,毕竟他们的目标本来就是杨庭萱。   可是……   谢卿看了眼杨庭萱。可是这小白脸,读了十几年的书,半点不聪明,啥也不懂,被抓着肯定就是死路一条。他虽然总是埋怨杨庭萱,骂他是害人精,到了这会儿却也做不出把人推出去送死的事情。   到底是不够心狠,当不了英雄,亦做不成小人。   那些人的动静越来越近,长刀扫着草丛,三个人一字排开,逐渐往他们这里靠近。   杨庭萱的面孔比月色更白,随着刀锋划过草面的弧度,牙齿都在打颤。他牢牢注视着那些人,脑子飞快转着,思索着要怎样才能同谢卿全身而退。   “我,我去引开他们……”杨庭萱如谢卿所想,的确不聪明,半天也就想出这么个法子。   谢卿抿了抿唇,下巴往悬崖峭壁的方向一抬:“下去。”   杨庭萱微愣之后大惊失色:“跳,跳崖?”   谢卿拽着他衣领,把他拽到崖边:“下面山壁有处凹陷,可供一人藏身,你下去,我引开他们。”   原来谢卿方才摔倒时,眼角余光便瞥见了那处凹陷,只是他一直有所犹豫,不知这样为杨庭萱到底值不值得。   直到杨庭萱说要为他引开那些人……   谢卿咬了咬后槽牙,暗道真是个傻子。   金吾卫慢慢逼近,谢卿催促着道:“快些!”   杨庭萱起初并不肯,谢卿也不跟他废话,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推了下去。他力道不重,坡又是缓坡,杨庭萱立时被草木树枝挡住了,在半山腰仰着头呆呆看谢卿。   谢卿却看也不看他,猫着腰就往金吾卫相反的方向逃窜。   他们这边的动静不算小,自然引来了金吾卫那三人的注意。   “有人!”   “追!”   两点火把像是追命的鬼火,在身后紧紧咬着谢卿,逐渐拉短距离。   谢卿拖着伤退跑也跑不快,却还想着要将他们尽可能的引离杨庭萱藏身的位置。   他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假扮成姐姐,戴上枷锁,被人伢子带走的夜晚。   当时他满怀侠客情怀,有数不尽的英雄气概,到头来还是败给现实,在往后岁月中无数次懊悔自己的轻率。   要说之前那次是为了自己的亲人,那这次他再次不自量力,为一个自己讨厌的家伙,所谓好官的儿子铤而走险、引开追兵,又是为了什么?   谢卿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为了谁这样拼命了,但真的事到临头,却也不容他仔细想。一切仿佛本能,自然而然便发生了。   反正这些人里,只有他是死是活全没人在意。   一条贱命,死就死了,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   谢卿不住往后看着,追兵愈加靠近。他喘着气,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   也好,这样姐夫就知道他是清白的了。   谢卿扶在树干上,脚踝已经痛到麻木,动一下都是冷汗涔涔。   他放弃了逃跑,就那样滑坐在地上。   须臾,追兵赶至,两柄长刀明晃晃架在他脖子上。   “看你还往哪里逃!”   另一人拨开两人上前查看,一看到谢卿的脸,“咦”了声,道:“这不是杨家余孽,是之前给我们带路的小子。”   谢卿一听也顾不得害怕,啐了口道:“呸,小爷什么时候给你们带路了?明明是你们獐头鼠目,偷偷跟着小爷摸过来的!”   那人皱眉,对另两人道:“先将他绑起来,在附近找找看还有没有杨家小子的踪影。”   那两人点了点头,掏出绳子将谢卿双手绑了个结实。   谢卿任他们绑着,心中默默祈祷,不要让他们找到那个凹陷。   也不知是不是他心诚则灵,那些人在附近草丛里,树冠中来回翻找,均是没有往崖边去。   一炷香后,两道人影忽然从上空掠过,三名金吾卫不约而同抬头看去,戒备地横刀在胸。   人影落下,是张素和冉元白。   冉元白似乎受了伤,脸色不太好,唇角留有一点血迹,落地是脚步不稳,还需张素搀扶。   三人立刻倒提着刀向两人颔首:“大人!”   冉元白蹙眉看了眼谢卿,颇为嫌弃道:“怎么抓了他?”   三人默默垂首,并不争辩。   他们来时有八个人,如今在这里的只有五个,冉元白还受了伤。   张素斟酌着道:“大人,我们要不先离开此处,从长计议。有这小子在,不怕厉渊他们不来救人。”   冉元白眉眼沉郁,盯着谢卿的样子叫他忍不住瑟缩了下。   “也罢。”他一声令下,“撤!”   谢卿便就这样被他们带走了。   冉元白与厉渊共事数载,早已对彼此武功路数烂熟于胸,是以方一交手,冉元白便觉出不对。就算三年来厉渊不思进取,武功退步,也不至于差这样多。他的刀仍旧勇猛刚劲,每次落刀却总是差那么几分,一招招一刀刀,缓慢积累,便成了天差地别。   冉元白一剑刺向厉渊左肩,厉渊抬刀相挡,同时肩膀后倾躲避对方的长剑。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冉元白眼尖地发现他竟然出汗了。   鬓角的额际的细汗突兀又古怪,叫冉元白疑惑不解。   他突然生出一个猜测,一个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极为合理的猜测。   他故意露出破绽,将自己的脖颈完全曝露在厉渊面前,同时一剑挑向厉渊胸口。要是以往,厉渊必定宁可受这一剑也要直取他首级,可如今他却回刀劈开他的剑,后跃着避开了他的剑招范围。   这真是……   冉元白冒险试探,竟真被他试出些东西。   他唇角勾起:“天都凉了,厉兄你怎么还满头大汗的?”   他已知晓厉渊的要害,剑招便越加迅猛起开,招招都盯着对方胸前而去。   厉渊本就被伤口的疼痛分去了心神,现在又要反攻为守以躲避冉元白穷追不舍的剑招,莫说是手中挥舞的雁翅刀,就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就如冉元白了解他,他也了解这个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男人。   方才那一剑里,他没有抓住破绽取其头颅,而是选择回护自身,便是已经将把柄送到对方手里。   哥舒柔被另几人缠住了手脚,援他不过,他一人对上冉元白,没想赢,但也不能输。   两人对招极快,须臾间便走了十数招,若是寻常人见了,必定觉得眼花缭乱,看不分明,唯有高手,才懂其中玄机。   忽地,冉元白手中宝剑斜挑过去,厉渊沉肩要避,却是晚了一步。剑尖挑破衣衫,鲜血立即染红了厉渊的肩头。冉元白双目一亮,以为厉渊是到了极限,剑招翻飞间犹如银蝶狂舞,势要叫厉渊这只恶虎败下阵来。   厉渊肩膀受了伤,胸口也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洇出血迹,呼吸越发急促。   冉元白早就试出他有伤在身,如今坐实,偏还要装模作样惊讶一番。   “欸?厉兄,你这胸口如何伤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厉渊咬牙不答,咽下喉咙口的腥甜,握紧刀柄,复又冲身上前。他一开始便就不是冉元白对手,现今伤上加伤,就更没有招架之力,一时不查,竟被冉元白一剑将雁翅刀挑飞。   厉渊面色苍白,旋身要去抓刀,冉元白哪里肯错过这等时机。脚一点地,追上半空的厉渊,眼看长剑就要刺穿对方后心。   说时迟那时快,厉渊一个鹞子翻身,避开那穿心一剑,一改方才弱势,起掌如电,落掌如雷,正中冉元白胸口。   这一掌用了厉渊十成十的力道,冉元白瞬间犹如被巨石锤了胸,喷出一口热血,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正如冉元白了解他,他也了解冉元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其一,自负是其二。   不给他一点甜头尝尝,取信于他,如何能使出这绝地一击?   哥舒柔惯用斩马刀,刀法大开大合,是适用在战场上的武功路数。张素等人也不是傻子,知道硬拼自己绝非对方对手,便引她入林,在林中繁茂树木间展开车轮战。   斩马刀犹如巨人入了窄巷,威力大减不说,还成了制肘她的软肋要害。   “噌”地一声,斩马刀狭长的刀刃砍在树干上,哥舒柔刚要拔,柄尾又打在了另一棵树的树干上。   她正暗自懊恼,张素与同伴三人使了个眼色,下巴微抬,指向山洞,那三人似是明白了他的指示,默默颔首,不动声色隐去身形,绕着路往洞口而去。而这一切,已经被这束手束脚的“战场”逼得逐渐暴躁的哥舒柔一无所觉。   张素蹲在树上,下落是双足足尖正正踩在斩马刀的刀刃上,哥舒柔猛一抬头,张素的刀锋恰恰贴来,她后翻着躲开,连刀也来不及拿,便就那样叫它卡在了树上。   她虽避得及时,那锋锐的刀刃却仍旧在她脸上割出一道细小的口子。鲜血一流,衬着她雪色的肌肤越发白皙。   “没人告诉你,女孩子的脸不能碰吗?”她用拇指抹了下那道血口,伤口传来的刺痛使她蹙紧了眉尖。   张素如一只鬼魅的黑鸦,仍旧蹲在刀刃上,没有分量一般。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哥舒柔,扯着唇角做下评价:“有勇无谋,匹夫之勇。”   这是在说她没脑子了!   哥舒柔心中顿时着恼非常,恨不得上去把人生撕了。   “你看不起我?”她瞪着明艳的双眸,怒中也带三分俏。   张素脸上讥诮更浓:“女子还是安心在家相夫教子,莫要参合男人的事为好。”   哥舒柔一听这话,愣了愣,怒容顿消,换上冷霜一样的颜色。   “哦,原来不是看不起我,是看不起我们女人。”   她沉着脸,眼都不眨,抬手一把抓住从身后斩向自己侧颈的刀刃,指间落下鲜红,她纹丝不动,仿若毫无痛感。   “姑奶奶最擅斩马刀不假,但别的兵刃”,她五指用力,刀柄便从身后金吾卫的手里脱离,“……也不是不擅长。”   那名金吾卫只来得及惊恐地睁大眼,脖颈便叫自己的刀划开,热血霎时溅了哥舒柔满头满脸。   张素一惊,也顾不上什么以多欺少胜之不武,招呼左右道:“上!”   三人齐齐攻向哥舒柔,不给她一点喘息机会。   哥舒柔兵器在手,虽没有自己的刀趁手,但也聊胜于无。   她便如一团烈火,在黑暗中摇曳漫舞,翻卷肆虐,要烧灭一切接触自身的事物。   无人可挡,无人敢挡。   再又一名金吾卫被砍断脖子后,张素最终也为自己轻率的言行付出代价,叫哥舒柔一刀劈在胳膊上,瞬间皮开肉绽,隐隐可见白色的骨头。   张素咬着牙,趁哥舒柔解决另一名金吾卫的档口转身就逃,没逃多远,撞见了同样落荒而逃的冉元白。对方伤的不轻,神情更显阴鸷:“怎么样了?”   “大人英明!”张素失了三名金吾卫,怕对方责怪,忙不迭拍马屁道,“幸而大人看过安南舆图,竟还记得这小小山洞有两个出口。属下已命冯琐张邱等人绕到后山捉拿杨家余孽。”   冉元白自不会告诉他,莫说安南的舆图,就是整个大誉的舆图,他都烂熟于胸。   “好,去看看。”他刚走两步,就脸色一白,咳出一口血沫。   张素连忙扶住他,带着他往后山而去。   另一边厢,哥舒柔解决了手头的金吾卫,并不去追张素,而是丢掉卷刃的笨刀,从树干上拔出自己的斩马刀,回身去到洞口,想去援一援厉渊。只是她刚到山洞前,便叫眼前一幕吓了够呛。   厉渊撑着雁翅刀,盘膝颓坐地上,脑袋低垂,浑身猩红,一副油尽灯枯早登极乐的模样。   “厉渊!”她急急上前,差点以为面前是具死尸了。   那死尸听到她声音却忽地一动,缓缓抬起头来。   深褐色的眼瞳转动了一下:“……走了?”   他声音极是喑哑,又带着浓浓倦怠,似乎下一刻就要闭上眼沉沉睡去。   哥舒柔用力点头:“嗯,都被打跑了!”   “叫他们出来,赶快离开此地。”厉渊说话的同时,用力撑起身体,摇晃着站了起开。   “好,我去叫他们!”哥舒柔快步跑进洞里,边跑边叫杨庭萱和谢卿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远,进的越来越深,直到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厉渊忽然生出一种不安,他视线转向洞口,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心中焦灼愈盛。   终于,脚步声复又传来,哥舒柔再次出现在洞口。   “不好了,九郎他们不见了!” 第二十七章   “不见了?”厉渊勉强走了几步,差点没摔回地上,所幸哥舒柔一把扶住了他。   “我里里外外都找过了。”她拖着厉渊就往洞里走。   厉渊不再说话,闷头往里走,走了一会儿,两人脚步具是一停,对面方向来人了。   哥舒柔沉眼呵斥:“谁?”   那头悉悉索索半天,生出个怯怯地熟悉声音:“我。”   哥舒柔双眸一亮:“杨庭萱!”   她将火折子往前递了递,微弱的火光下,形容狼狈的杨庭萱显出模样。一头稻草似的乱发,衣服满是灰土,还似是勾破了洞,脸上也刮出许多小口。   “哥舒姑娘!”他欣喜地上前,见哥舒柔浑身无伤,能跑能跳,立时放下心来。结果一看身旁厉渊,面如金纸不说,眼见着是站也站不住了,急道:“厉大哥,你这是……”   厉渊倚在山壁上,不等他说完,一把攥住他的手:“九郎呢?”   杨庭萱心里有愧,简直不敢直视对方:“九郎……九郎为了救我,被金吾卫带走了。”   他将谢卿如何将他藏身悬崖,又如何引开追兵的经过说与二人听,说到最后眼眶都泛了红。   “人必定不是九郎带来的,不然他救我作甚?这就是冉元白的离间计,他那人惯是无耻狡猾,厉大哥你切不要上了他的当,冤枉了九郎!”   厉渊怔怔听着,杨庭萱的话犹如一捧热油,令他心中煎熬无比。   “我错怪了他……”厉渊喃喃念着,撑起身就要往洞口走,似是要去追赶冉元白一行。   只是他实在伤重,刚独自走了没两步,胸口一窒,喷出口热血来。   哥舒柔与杨庭萱就在他身后,眼见这一幕具是吓得不轻,四手同时探出,将他仰倒的身子扶住了。   哥舒柔忙伸指探了探厉渊鼻息,探到缕微弱呼吸,悬着的心放回去一半。   哥舒柔:“他这伤太重了,我是不成了,得给他去城里找大夫。”   杨庭萱:“那九郎?”   哥舒柔烦躁地挠挠头,叹了口气道:“先救眼前的吧!”   厉渊身受重伤,冉元白也不好过。他受了厉渊一掌,路上吐了几回血,撑了两日夜,到了位于交州的安南都护府,这才由都护赵正轩派了府上名医诊治。   这安南都护府属岭南道,下辖十三州,三十九县,三十二个羁縻府州,都护由交州刺史兼任,是正二品的大官,品级犹在冉元白之上。可赵正轩对待冉元白,却半点不敢含糊。他知晓对方是替严相办事,追缉朝廷钦犯至此,不管这犯人当不当死,到了如今也没有他等置喙的地方,待冉元白便如待严相亲至,有求必应。   “内伤有些重,老夫今日开两贴药,先喝五日,喝完了老夫再来换方。”白须老者悬腕在纸上写下药方,吹干了交于一旁的张素,完了由小童拎起医箱,向众位拜别。   大夫走了,冉元白脸色不好,想来也说不上什么话,赵正轩便也打算走了。   “既如此,冉大人好好休息,我等也告辞了。”话毕,他叮嘱左右仆妇小厮好生伺候着,与身旁长史一道出去了。   长史在他底下做事许多年,观赵正轩神情,就知道他心中有事。   “大人为何烦忧?”长史问道。   赵正轩回头看了眼身后,小声道:“前阵子矩州刺史唐世业被人砍掉了脑袋,死状凄惨,这会儿还没找到元凶,此事你可知晓?”   长史见他偷偷摸摸的,不禁也压低了声音:“案发地在南州,南州离咱们这不算太远,这事儿动静又大,下官自然是知晓的。大人难道觉得此事和冉大人有关?他要缉拿的人,难不成就是杀害唐刺史的人?”   赵正轩叹一口气:“这谁知道啊,我就是怕他将祸事引到我这儿来。”   严相这些年把持着朝政,蛊惑着君王,屡次想叫陛下改立瑞王为储,所幸当今太子盛琸仁厚纯孝,入主东宫以来未有差错,陛下一心护他,这才没让严相得逞。   他仗着安南在大誉最南,离长安甚远,便不想趟他们这浑水。上不靠瑞王,下不靠太子,两头不靠,两头不得罪,也过得逍遥。不想冉元白突然到访,他如今是严相身边的红人亲信,他的到来,不知道又会带来怎样的血雨腥风。   赵正轩忧心忡忡,长史官却心眼大的很:“唐刺史是吃亏在离了自己地盘,又贪色妄为,这才惹祸上身。大人您勤政爱民,廉洁奉公,如今太平盛世,哪里会有这样不长眼的小贼来暗害您。”   赵正轩看了他一眼,心中暗叹一声,跨开步子继续往前走了。   奸相掌权,太子势弱,刺史为恶,忠良惨死……这哪里是太平盛世能有的事儿啊?   长史一愣,急急追上:“欸,大人?大人……”   谢卿被绑了两日,一路上除了有人给他定时喂点米汤,再没人理过他。等到了交州,进了安南都护府,冉元白便叫人将他投进了都护府大牢。   都护府的地牢不比一般的牢房,关的不是腌臜泼皮那等杂碎。就说同谢卿关在一起的,文文静静四十多岁一位先生,周身净洁不见脏污,举手投足都是浓浓书卷气,实在不像是作奸犯科该下大狱的人。   谢卿关了几日,憋了一肚子话,见对方一脸良善,便有心套近乎。   “这位……先生,您在这儿多久了啊?”   先生捋了捋山羊胡,瞥他一眼,翻了页手里的书:“三个月了。”   谢卿心算了算,三个月,这都快一百天了。他过去长在谢春楼,妈妈没少关他饿他,他倒是不怕关。   可要是关他一辈子,这又是另说了……   “您是犯什么事儿进来的啊?”谢卿蹭着屁股挪到对方面前。   先生睨着他:“误人子弟。”   “啊?”   对方书一收,对谢卿道:“我是教书的西席先生,在堂上说了不该说的,教坏了孩子,学生爹就把我送这儿来了。”   谢卿道:“那这学生爹也挺不是东西。”   对方一愣,眼里多了点笑意:“一般人都会问我教了什么,你倒是另辟蹊径。”   “那你教了什么?”   那人捋着胡须,腰板挺得笔直:“我教啊,严梁辅是个嫉贤妒能的大奸相,他残害忠良,蛊惑君王,构陷太子,是誉国的大祸害,若不除他,必定祸患无穷。朝堂上那些个阿谀奉承,依附严相的官员,乃至当今圣上,都是要被后世戳脊梁骨骂的。”   谢卿没想到他教的东西这样厉害,有些肃然起敬。   “先生教得好啊!我看说得一点没错嘛,这家长太不厚道了,怎么能把你这样的人给举报了呢!”   “因为我那学生,是赵都护的小公子。”   谢卿一噎,从头又回味了遍方才对方说的话,感叹道:“那这赵都护脾气也挺好,没把你给砍了。”   就连他也是知道的,在背后妄议朝廷命官、当今圣上,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我说这话,就没想活命。”那人一哂,冲谢卿拱手道,“鄙姓曲,小兄弟叫我曲先生就是。”   谢卿也一拱手:“我姓谢,您叫我小谢就好。”   萍水相逢,两个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交换一姓,互相有个称呼,足矣。   “你是怎么进来的?”曲先生问。   谢卿虽然挺敬佩他为人,但也没到跟他掏心掏肺的地步,随便扯了个慌道:“我……杀人了。”   “你杀人了?就你这小胳膊小腿能杀谁?”曲先生颇为挑剔地打量他。   谢卿一听不乐意了,挺了挺腰杆,拍着胸口道:“你别看我这样,我身手好着呢。”   曲先生盘着腿,笑看着他:“哦?那你说说你杀了谁?”   谢卿猫儿样的眼睛骨碌碌转了圈,故作神秘地挨到对方耳边,悄声道:“你知道那个唐世业吧?”   曲先生一愣,拧着眉又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确定自己没走眼,这才道:“你该不是要说那唐世业是你杀的吧?”   谢卿得意道:“虽不是我亲手杀的,但也算是有我一份功劳了。”   他添油加醋的将唐世业时怎么误把他抢入了府,又是怎么要强迫他行不轨之事……   曲先生叫停:“唐世业要强你?”   谢卿这会儿发髻散乱,脸上多有脏污,只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还算有些颜色。但总的来说,实在不像是个倾国倾城到能让唐世业不顾性别强迫的模样。   谢卿说得正起劲,被打断了有些不满:“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我梳洗过后也是长得很好看的,不然我姐夫当初也不会看上我。”   曲先生又打断他:“你姐夫?看上你?”   他眯着眼,满是不可思议。   谢卿说漏了嘴,摸了摸鼻子干笑道:“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咱们今天先不说,先说唐世业那事哈……”   他便如说书先生般,手掌拍上牢里唯一一张矮几,继续说那唐世业要强迫与他,正在这时,屋外电闪雷鸣,一道高大身影投射于门窗上。   “我一声尖叫全憋在嗓子眼,那大侠跳进来一刀就把唐世业给斩了,血溅了我一身,脑袋就滚在我脚边。”   曲先生看他说得煞有其事的,将唐世业的急色描绘的像模像样,又不是他自个儿动的手,信了他八分。   “杀得好啊,这唐世业身为严相门生,明面上是大誉的刺史,盛家的臣子,实则……不过严相一鹰犬。”曲先生道,“这样的狗官,死一个好一个!杀他的人,算是功德无量了。”   谢卿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人虽然不是谢卿杀的,但是是他姐夫杀的,他与有荣焉,就跟曲先生夸得是自己一样。   “我听闻唐世业死后没几日,冉元白便途径南州,顺道把这缉拿凶手的活儿揽到了自己身上。这么说,你是冉元白抓进来的?”   谢卿一惊:“冉元白是不是二十多岁,眼睛细长,总是要笑不笑,阴测测的那个?”   这一路走来,他被捆在车里,也难以见到那个当初给他递钱的男人。但看别的金吾卫对那人甚是恭敬,对方又与厉渊相熟,猜他官职必定不低。   曲先生道:“我从未离开过安南,哪里能见过他?不过我听人说过,他的确就是你形容的那样。自严相义子殁后,他便成了严相的心腹,日夜守卫严府的安全,不容任何人靠近,俨然就是条家犬。”   谢卿耳尖微动,不知严相有几个义子,如是只有一个,那曲先生口中的那个就是厉渊无疑了。   “先生,我小地方出来的,也没念过什么书,左右无事,您给我说说朝堂里的事呗。”谢卿揉着还有点肿胀的脚踝,状似好奇道,“就从……严相和他的义子心腹说起吧?”   曲先生和他聊了半晌,也算投机,又如对方所说,这苦狱寒牢,的确也没什么事可做,便拍了拍衣摆,接替谢卿说起了书。   “严相这义子啊,是出了名的严门恶虎啊,听说严梁辅那老儿从小就是用带血的生肉喂得他,这才将他喂得犹如猛兽一般凶残。他母亲是栗特人,不知是从哪儿到的长安,在平康坊内以卖酒为生。胡姬嘛,说是卖酒,但以什么为生大伙儿都是知道的。”曲先生语带讥讽道,“他生来便父不详,她母亲只以自己的姓给他取名厉渊,带在身边。到他五岁,严相不知怎么看上了他母亲,将那胡姬养到府里,还收他做了义子。至此,他可算是飞黄腾达了。” 第二十八章   过去谢卿只当厉渊对他严格,是看不起他曾经为娼。可若厉渊自己母亲也是这样的出身,他又怎会看不起他呢?   到这会儿谢卿才明白,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谢卿问:“他很受严相器重吗?”   曲先生道:“不说全部的事,七八成的要务,严相都会交给这义子去办。特别是那些个脏事坏事,都是由厉渊经手的。办得好,严相便会大大赏赐他,还会嘉赏他的母亲。可若是他差事办岔了,就是他母亲亲自去求,严相也不会容情,要将他吊在树上鞭打。”   谢卿一下捂住嘴,猫儿眼睁得浑圆:“这……这……”   曲先生以为他是被惊着了,刚要说些别的缓和气氛,谢卿一掌重重拍在小几上,脸上全是不忿。   “这老畜生也太不是东西了吧!好歹叫他一声‘义父’,怎可如此糟践人?”   是了,之前厉渊就提过,说他做错了事,他义父就会将他倒吊在树上断水绝粮惩罚他,这样一想,曲先生的话虽掺了水分,也能对上个七七八。   就算没亲眼瞧见,可谢卿只要一想到厉渊这样被人折磨,哪怕时过境迁,心里也着实为对方疼了一把。   曲先生身在安南,许多话也不过是以讹传讹听来的,莫说没见过厉渊,就是长安城的边门都没摸到过,哪里知道厉渊是个阳奉阴违的,只当他与严相一对奸臣父子,根本听不得有人替他说话。   “糟践就糟践了,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怎么还心疼上了?”   谢卿见曲先生气上了,看他的目光有些狐疑,心下一激灵,忙道:“先生说得太好,我听得太投入,竟将自己当成了厉渊。站在他的角度,严相可不是老畜生吗?就是养条狗,也不能动辄打骂,更何况厉渊是他从小养大的,活生生的人。他这般对待,就不怕厉渊与他离心吗?”   曲先生算是接受了他的说辞,捋着胡须道:“这一对毒父恶子,臭味相投,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可能也是老天有眼,叫那厉渊三年前出长安执行公务时,意外坠崖死了。严相失了这一得力臂膀,听说还大病了一场,到如今身子已是大不如前了。”他一弹下摆,“我多熬几年,兴许能将这老畜生熬死。”   许是觉得“老畜生”这三个字骂出来十分解气,他竟也不顾读书人的体面,跟着谢卿一道这么叫了。   “厉渊……咳,没了以后,严相就开始重用现在这个冉元白了吗?”谢卿是知道真相的,这哪里是执行公务殉职的,分明就是不想再在长安呆着了,假死脱身呢。   曲先生道:“先前也用,只是到底不是自家人,用得不多,主要还是厉渊为主他为辅。所以也有人说,厉渊的死与他有关,是他嫉恨厉渊挡了他的前程,这才设计暗害他。”   谢卿摸摸下巴,纠结道:“这么说来,两人似敌非友啊。”   原还想着冉元白会看在同厉渊过去是同僚的情分上,对他从轻发落,谁想两人关系竟这样糟糕。那他这趟可不就是羊落虎口,不好说了吗?   曲先生一哂:“反正都是狗咬狗窝里斗,斗得越狠越好。”   谢卿见他一口一个“狗”啊“死”的,虽然说的不是自己,但总也有些不快,就借口自己突然困了,找了块干净的角落,背对曲先生躺着去了。   曲先生正说到尽兴处,一下子没了听众很是扫兴,就觉得谢卿这人想一出是一出,反复无常的。他对着谢卿背影摇了摇头,干脆重新执起书看起来,也不去理他了。   就这么过了几日,冉元白就像是忘了还有谢卿这个人,一直将他养在牢里。   谢卿每日吃了睡,睡了吃,日子倒是从未有过的舒心。除了没有自由,不知日夜这两点,真是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可能老天爷也看他太舒服了,这日晚饭过后,忽然来了两个金吾卫,将他一左一右提溜起来,押出了牢房。   “欸!你们要将我送去哪儿啊?大哥,有话好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可别杀我呀!”谢卿惊慌不已,脚尖堪堪着地,两个人高马大的金吾卫提着他,就跟提小鸡仔似的。   提着他的金吾卫并不说话,任他一路上絮絮叨叨说个没完。等行了一炷香左右,进了一个雅致的院子,停在一扇门前,其中一人才低声呵止他。   “不想死就闭嘴。”   窗纸透出暖黄的灯光,谢卿听到里面隐隐传来咳嗽声,心中多了许多猜想。   两人将他带进屋里,正中便是一把木椅。他被结结实实按在木椅上,手脚分别用绳子捆牢了。   趁着绑他这些许功夫,谢卿左右张望着,里屋与外间用布帘子隔着,他看不分明,一旁桌上摆着的各色刑具,他却是看得真真儿的。   一样样一件件他都不认识,但不妨碍他明白,这些可要比辛妈妈的皮鞭竹板要命的多。任何一个用在他身上,都是皮开肉绽,不见血不算完的。   他喉结一滚,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两个金吾卫绑好了他,便退到了屋子角落,无声无息,形若壁花。   烛火一点点燃烧着,叫谢卿内心饱受煎熬。终于,蜡烛烧掉一寸左右时,里屋有了动静。   冉元白披着件鹤氅,由张素掀了帘子,缓步而出,坐到了谢卿正对面的一把太师椅上。   他休养了几日,吃了不少药,但脸色还是不好,白的透青,连双唇都是晦暗的颜色。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他说话很慢,也很轻,显得有气无力的。   谢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此时话也不会说了,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   冉元白苍白的指尖轻点着扶手:“名字。”   谢卿抿抿唇,小心答道:“谢……谢卿。”   “和厉渊什么关系?”   “我是他从青楼里买回家的小倌,跟了他也才一年不到。”谢卿急切道,“大人若是不信,可去安北谢春楼向那里的老鸨辛妈妈求证,看我是不是从那里出来的。”   冉元白挑了挑眉:“哦?小倌?”他转向一旁站立的张素,好笑道,“他什么时候多了这癖好?”   张素答:“厉渊过去在长安城便是胡姬酒肆的常客,如今带一个小倌在身边,倒也不奇怪。”   冉元白点头:“倒是我小巧了厉兄。”他复又看向谢卿,问,“你可知与你们一同上路的另两个人是谁?”   谢卿咽了口唾沫,心中满是紧张:“知道。一个是长安逃犯杨庭萱,还有个是护送他的江湖女子,我只知道她叫哥舒柔,似乎是个胡人。”   “他们此行目的地是哪里,你可知道?”   “出海吧。”谢卿胡编乱造一通,“我听厉渊说,是要出海到哪个岛上去。”   冉元白神色不变,眼里带笑:“出海?可是要去倭国?”   谢卿根本不知“倭国”是甚,更不知冉元白是在诈他。   “是是是!”他忙不迭点头,“正是要去那倭国。”   冉元白指尖一顿,唇角泛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他眼尾一扫张素,对方便知他用意,去到桌前,选了一样器物,在手中掂了掂,走向谢卿。   谢卿惊恐万分:“大人!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啊,您怎么说动刑就动刑呢?!”   冉元白不为所动,指尖撑着额头,似乎只这点功夫,便已是疲累极了。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你老老实实,我自然不为难你。可如今你一派胡言,想要诓骗于我,我怎能轻易饶你?”   他说话间,张素已拿着一枚五寸长的铁针到了谢卿面前。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他们要去哪里?”   谢卿盯着那尖锐无比的铁针,身上冷汗涔涔,眼泪全不听指挥地往下落。   他不知这针要扎在哪里,可他是最怕疼的,过去就是床上有一点不如意,也要将客人踹下床,这针这样粗,扎哪儿都能去他半条命。   “他们……”他呜呜哭着,“他们要出海。”   他不改口风,张素没听冉元白叫停,那针就这样扎了下去。   上刑最紧要是够痛,还不能要了性命。铁针扎的不是别处,正是谢卿的指甲与肉间的缝隙中。   十指连心,谢卿哪里受过这样的疼,立时抽着气差点没厥过去。   “我错了!大人你饶了我吧!我真的错了!”他哭喊着,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那针每下去一分,他就如同一条放进油锅里的鱼,要弹上一弹。   张素上刑极有经验,进得又慢又稳,只管叫谢卿生不如死。   “他们要去哪儿?”冉元白第三次问他,已是最后的耐心。   谢卿哭得直打嗝,他闭了闭眼,仍是那个答案:“……出海。”   话音刚落,张素指间一用力,随着谢卿的尖叫声,一枚糊着血肉,半透明的指甲盖,成一道弧线,落在了冉元白脚边。   谢卿头一歪,翻着眼晕死过去。   张素探了探他的鼻息,同冉元白道:“大人,晕过去了,可要泼醒他?”   冉元白蹙了蹙眉:“不了,带他下去,我累了。”   他内伤未愈,虽说只是问几句话,但也有些精神不济了。   “是。”   张素领命,吩咐左右,将谢卿又带下去了。 第二十九章   谢卿死人一样被拖回地牢,曲先生吓了好大一跳。这才出去不到一个时辰,怎么就这样了?   两个金吾卫放下谢卿就走了,曲先生凑近一看,从上往下检查,脸是好的,身体也好,到手的时候,瞧见谢卿左手食指胡乱缠了几圈白布,从底下透出血色来。曲先生在这牢里也有些时日了,知道这是被拔了指甲。   十指连心,其痛可想而知。他嘶着声将谢卿伤手小心放好,聊胜于无地扒拉了几下谢卿身下的干草,想让他睡得舒服些。   谢卿本就是疼晕过去的,醒的也快。曲先生在那窸窸窣窣扒草呢,谢卿幽幽睁开了眼。   他盯着黝黑的屋顶,茫然地眨了两下眼,似乎还有些云里雾里。但手上的疼痛很快将他拉回现实,助他回忆起了此时处境。   疼的也是怕的,谢卿呜呜咽咽哭起来,两颗眼珠子跟泡在了水里一般,不住掉泪珠子。   曲先生正拱着草堆,霎时被他着幽怨的哭腔吓得不轻。   “哎哟你醒了怎么不说一声。”他抚着胸口一屁股坐到地上。   谢卿心说我醒了还得给你问好怎么的?他吸着鼻子问:“我手还在吗?”   曲先生道:“你自己不会看吗?”   “我不敢……”   他说着有嚎上的趋势,曲先生被他一个男人哭得心烦意乱,赶紧道:“在呢在呢,好好的。”   谢卿这才收了声,护着左手小心撑坐起来。结果本来已经止住的眼泪在看到自己血糊糊的手指时,一个没忍住又泄洪了。   “好疼啊……”他捧着自己那左手,看一眼就要哭一声,伤心得要死。   曲先生也不知如何宽慰他,就想说点别的分散他注意。   “你也不像个嘴硬的,怎么还被动上刑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骂谢卿软骨头,谢卿哭声一噎,没好气地瞪了对方一眼。   曲先生毫无所觉,仙风道骨地捋着他的山羊胡。   “我之前不是说,唐世业那狗贼死的时候,我也在场吗?冉……冉元白要让我交出杀死狗贼的……那位英雄的下落。”谢卿边说边打嗝,“是你你说吗?”   曲先生一惊,拍着大腿道:“那必定是不能说的!”   谢卿拿脸在膝头蹭了蹭,蹭去满脸泪痕,带着哭腔道:“所以我就被动刑了啊!”   曲先生万万想不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年轻,竟然还是位义士。   他瞬间有点肃然起敬,拱手道:“方才是在下失言了,小兄弟你硬气的很啊,着实令人敬佩,望受在下一拜。”   都这会儿了还拜什么拜呀,求神拜佛都不一定管用了。这曲先生简直就是二十年后杨庭萱的翻版,做事说话都透着儒生的那股酸劲儿。   谢卿一摆手,红着鼻头,瓮声瓮气道:“我怕是没命出去了。曲先生,我看你在这几个月了都护都好吃好喝供着你,应该是不打算要你命的。实不相瞒,我被抓来前刚和家里人吵了架,闹得很不开心。先生你识文断字,学识渊博,能否替我写封……写封家书?”他本想说“遗书”,可转念一想,这么咒自己死似乎不太好,就给改了口,“要是我死后,有人寻来,就请先生代为将信交给那人,再带句话给他……就说……就说我去和爹娘姐姐团聚了,叫他好好照顾孩子。”   曲先生被他弄得很是伤感,想到自己在老家的亲人,一时也红了眼眶。   “你要写什么?”赵都护的确没想要了曲先生性命,就想关他个一年半载,以儆效尤。牢房里除一张小几,甚至还配了笔墨纸砚以及几本闲书,供他打发时间。   曲先生眨去眼底些许湿意,坐到几前,镇尺压平了纸,毛笔沾满墨,悬臂挽袖,回头看谢卿:“写给你娘子吗?”   谢卿手臂圈着膝盖:“不是,写给我姐夫的。”   这是曲先生第二次从他嘴里听到“姐夫”二字,又自方才话里得知他父母姐姐皆亡,猜测这位姐夫和可能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曲先生落下第一笔:“姐夫亲启……你继续说。”   “姐夫,我……”谢卿才出口三个字,忽地悲从中来,如何也继续不下去了,埋首膝盖间痛哭起来,“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恐惧充斥他的内心,痛苦滋养他的五脏。他能抑制恐惧面对冉元白,却不能违心地说自己不怕死。   事实上,他可真的怕死了啊……   他不想死,不想就这么死在这里,像一摊烂肉,臭了坏了都没人在意,也没人关心。   他想活。   每时每刻,他都期盼着厉渊能像唐世业那次一样,眨眼功夫便出现在他面前,救他于危难。   “姐夫,救救我……我好痛啊……”他觉得自己真是可怜极了,又倒霉极了,哭得都抽抽了,跟个受了委屈要大人抱抱的孩子一样。   曲先生一下停笔,见他哭得这样伤心,有些欲言又止,可一想这会儿说什么都有“风凉话”之嫌,最后都化作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这太平盛世啊……”曲先生苦笑着,落了硕大墨点在纸上。   厉渊猝然睁开双眸,一丝迟疑也无,便翻身下到地上。只是他失血过多,脚下终究没力气,才踩到实地,就膝盖一软摔到了地上。   “厉大哥!”   守在一旁的杨庭萱和哥舒柔具是被这动静惊跑了瞌睡,两人手忙脚乱将他扶到床上。   哥舒柔没好气道:“你伤成这样,要去哪里?”   厉渊伤重,无奈中,他们只好悄悄潜进镇子,半胁迫地住进了一位大夫家。   大夫医术不错,短短几日,厉渊伤口没有化脓,迅速结了痂。照对方的话说,只要休养得当,保准能恢复如初。   可偏偏,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我梦见九郎了,”厉渊烧了几天,双唇干燥得起皮,他喘着气,似乎还没承诺从噩梦中完全清醒,“他在哭。”   “啊……”此话一出,杨庭萱先不行了。他抖着双唇,耗了许多力气才叫自己不哭出来,连直视厉渊的勇气都没有。   要不是他,九郎也不会被掳去。如果对方出了什么事,他这一辈子都心不安。   “你都说做梦了……”哥舒柔将人按到床上,淡淡道,“你放心,再过几日等你能动些了,我就去救他。”   若不是放心不下杨庭萱一个人照看受了伤的厉渊,她早就追着冉元白去了。   这话谁都不敢说,可谁都心知肚明,时间拖得越久,对谢卿越是不利。   她只希望九郎能撑得久一些,这一次,她不想再去迟一步。   “不。”厉渊一把攥住哥舒柔的手腕,“你带杨公子继续往前走,我去救人。”   哥舒柔有些着急:“他们就等着你自投罗网呢!而且……”   “我意已决。”厉渊打断她,眸若鹰隼,凶性毕露,“我的人,我去救。”   冉元白显然没想这样简单放过谢卿。此后每隔几日,他都要将谢卿叫过去问话,回来时,谢卿总要少一片指甲。   谢卿这一生没干过什么重活累活,手指原本还是青葱一样的,又细又白,可这短短几日,却已是被糟蹋得不能看了。他起先还会哭会叫,到最后哭干了眼泪,便只剩麻木和绝望。   这日张素拔去他左手最后一片指甲,他竟也能撑着不晕了。   张素转身问冉元白可还要继续,冉元白坐在太师椅上,经过多日休养,气色已有了好转。他手上展着一封信,一向阴鸷的眼眸在触及信上的字句时,会有一瞬的柔软起来。拇指轻轻抹过信尾落款的“岁淑”二字,唇角甚至还勾起了一丝笑意。   “没想到你这样嘴硬。”他将信折起,心情不错地抬头看向谢卿,“你还有几根手指?”   谢卿眼眸低垂,脑门上都是汗,鲜血淋漓的左手一个劲儿轻颤着。   “我拔完了指甲,可以砍你的手指,砍完了手指,可以割你的耳朵挖你的眼睛。”他每说一个句,谢卿就抖得更厉害些,“这世上多得是让你痛不欲生,又死不掉的法子。你何苦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这样痛苦?”   谢卿缓缓抬起头,睁着一双满是红丝的双眼,哑声道:“大人说得对……我,我招,我全都招!”   冉元白身子微微前倾,有了些兴趣:“说。”   谢卿望着他双眼:“他们要去真腊首府,文单城。”   “文单城?”真腊乃大誉邻国,紧靠着安南,若从方位上来说,厉渊往这走倒也说得通。   “那你说说,他们为何千里迢迢要去文单城?”因着谢卿有胡言乱语的前科,冉元白还不是很信他。   可他若当谢卿还会像上次那样傻傻被他诈出来,可就错了。   谢卿早有准备,眼也不眨道:“厉渊说那里信奉佛教,国王是仁善之人,去到那里,就算被人发现杨庭萱的逃犯身份,他只要保证自己皈依佛门、一生行善,国王就不会将他驱逐出真腊,到时谁也没办法带走他。”   冉元白见他说的有模有样,不由又信了几分。   “厉渊竟打得这主意?”冉元白低声轻喃着,眼也不抬地摆了摆手。   张素知道他是问完了,自命人送谢卿回去。   谢卿五个指头都负了伤,又是用不干不净的布条草草包扎的,也没敷什么伤药,好得很慢。   曲先生怕他伤口和布长一起了,就建议他去掉包扎,敞着说不定还能好快点。   撕开一圈圈血布时,谢卿原以为自己都习惯了,没成想又是哭得鬼哭狼嚎的。   他右手捧着五根红彤彤血淋淋的手指,自己都怕得不敢看。   “你前几天问我的,今日可用上了?”曲先生凑他耳边悄悄问。   原来,那些个厉渊要去真腊国文单城的说辞,都是谢卿从曲先生那儿学来的。他向曲先生讨教了安南以南的几个小国名称,风土人情,故意选了文单城这个与罗伏州方向完全相反的地点来骗冉元白。这样,就算对方追去,一西一东,也可保证不会真的追上杨庭萱他们。   谢卿点点头,瞅着自己的手道:“用上了,总能……撑个几日吧。”大不了接着拔右手的指甲。   曲先生看看他逐渐失了神采的面容,又看看他一片惨状的左手,心里也不太好受。   人都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过去不以为然,现在看来,是真的没用。   他叹着气去翻书,却迟迟看不进一页。   谢卿这几日手疼得根本睡不着,眼底满是浓浓乌青,整个人都憔悴地脱了形。他听到曲先生的叹息,将脸更埋进臂弯里。   我能把冉元白都骗得团团转,已经很厉害了,姐夫知道了,一定也会夸我聪明。   再等等,再等等,姐夫一定会来救我。   他说过,绝不会让我有事的。我相信他。 第三十章   大誉的舆图,像个横放的沙漏,两头大,中间细,下面邻着吐蕃,上面接着回鹘。   回鹘因着早年誉助他们灭了突厥,近些时候还算太平,可吐蕃自从新王蒙罗钿登基,整日东征西讨,兼并各部,逐日势大,隐隐成了大誉西南的一大威胁。   前几年吐蕃与大誉边境时有摩擦,吐蕃边城部族骚扰大誉羁縻州百姓,掠夺物资,已是常态。   蒙罗钿野心勃勃,染指中原之心世人皆知。只是他年轻气盛,到底城府不够,手下能将也少。他的才干用来统一诸部尚可,却打不进铁壁铜墙一般的大誉。   林启担任陇右节度使时,吐蕃进犯河州。林启带兵两万前往迎敌,不仅大退犬戎人,还反夺了吐蕃三城,叫蒙罗钿大惊失色,连夜求和。   林启战退吐蕃,替大誉迎回吐蕃公主和亲,促成了两国盟约。裕安帝龙颜大悦,次年便招林启回京,任御使大夫。   林启年纪轻轻,不过而立,又抱负远大、正直宽厚,御使大夫堪比副相,严梁辅垂垂老矣,如何能不怕林启取自己代之?   之后的构陷暗害,撇去不谈,陇右失了林启,便是大誉失了门神。林启在世时,曾向裕安帝进言,称:“吐蕃非盟誓可结。”就是信不过蒙罗钿,认为他几年一过,休养了生息,学会了城府,便要卷土重来。   裕安帝当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严梁辅也笑他是过分小心。可如今,五年一过,蒙罗钿卧薪尝胆够了,果然便不顾盟约,挥兵北上,攻入了大誉腰腹。   林启之后接任节度使之职的官员,在吐蕃攻破陇右之时,便被犬戎大将呼延廷擒获,斩去了脑袋。   陇右告急,朝会之上群臣一片惨淡,裕安帝大发雷霆,当场摔了呈上来的战报,将那没用的死鬼陇右节度使骂了个狗血淋头。   群臣呼啦啦跪了一地,最前边的两人一左一右,一老一少,正是宰相严梁辅与太子盛琸。   严梁辅年近七旬,虽眼含精光,身形却枯瘦如竹,与正值壮年的太子站在一块儿,一个好比夏日午间最烈的太阳,一个仿佛冬日里最后的余晖,对比鲜明。   太子一向话少,在朝会上能不发表见解就不发表见解,表现十分中庸。   而三皇子瑞王却因为有严相支持,急于在裕安帝面前表现自己,总是显得过分积极。天子震怒,别个都不敢发声,偏他憋不住要说话。   “父皇,吐蕃无信,实在可恶,但如今最紧要的,还是找个合适的人选接任陇右节度使,主持陇右战事。”   他跪在太子后方,说得话一字一句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前边的严相和太子表情如何不得而知,跪在后边的许多个大臣闻言后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意味深长。   林启可算太子党羽,他死后,新的陇右节度使也是由太子举荐,因此陇右可说一直就是太子的势力范围。如今瑞王如此积极提出要找人接任陇右节度使之职,明里暗里,便是要塞自己人进去了。   裕安帝两指按揉着眉心,微闭着眼道:“你可有人选?”   瑞王四十余岁,资质尚可,只是过于急功近利,耳根子又软,容易被人左右,难成大事。可严相愿意扶持他,却也是看重他这点——一个容易操控的君王,总比厌恶自己的君王要好。   “儿臣……”瑞王说话时,悄悄拿眼去瞟严相,“儿臣想举荐金吾卫左郎将,冉元白。”   他话音方落,大殿上响起一片窸窣议论声。严相盯视着大殿地砖上的花纹,眼观鼻鼻观心,并不说话。奇怪的是太子也规矩地跪在距他一丈远的地方,没有搭腔。   冉元白无疑是严相的人,太子难道就这么拱手将陇右节度使的位子让人了?   太子一派的老臣一个个在后面干瞪眼,急得不行。   “冉元白?” 裕安帝回忆了一下这个人,没什么印象,便去问太子,“太子觉得此人如何?”   裕安帝年轻时也是位明君,只是如今年纪大了,便有些懒政,又受了严梁辅的花言巧语,开始耽于享受后宫之乐。可他昏聩归昏聩,有一点却还算英明,便是从不猜忌怀疑太子,甚至十分信重这个儿子。也因此,时常让瑞王与严相暗恨不已。   太子行了一揖,欲言又止道:“儿臣记得,这位冉大人前些日子被委派了其它要务,如今并不在长安……”   瑞王急道:“人不在招回来就是!”   裕安帝回忆半天没想起来给对方派了什么任务,问太子:“他去哪儿了?”   太子垂眼:“追缉逃犯,如今似乎是在安南。”   他这么一说,裕安帝倒是有点印象了。   长安城的逃犯不多,能叫金吾卫左郎将去追的,近些日子只有一个杨家的小儿子。   这杨家过去曾经是太子的岳家,前太子妃便是杨家女儿,只是杨家出事前,太子便一纸休书与太子妃合离了。可到底是太子伤心事,裕安帝心疼儿子,也不再追问。   “哦,既如此,那就另再……”   “陛下。”一直不说话的严相忽地开口,“逃犯谁都可抓,仗却不是人人都能打。冉元白精通堪舆,熟读兵书,是难得的将才。臣以为,正适合担任陇右节度使一职。”   他一开口,就跟拨了风向一般,大臣们纷纷开始附和起来。   “臣也觉得冉大人合适。”   “臣附议。”   “严相说得是……”   裕安帝一脸为难:“这……”   太子侧目,看向身旁严相:“陇右战事危急,冉元白远在安南,若要回来受节,再去陇右,一来一回少说十天,哪里能被他这样拖?”   节度使受封,需得持旌节赴任,旌节有八,代表着节度使的军权,也是帝王的信物。瑞王虽然也想冉元白继任,但太子说得确是实话,一时无法反驳,急得直挠头。   “三日。”   太子一怔。   严相牵扯着松弛的脸部皮肤道:“三日,冉元白便可赶回来。”   长安距安南千里之遥,冉元白就算真能三天内回来,也不知要累死几匹宝马。   “那逃犯?”太子仍未松口。   严相紧盯他双目,揣测着他的想法,可那双眼漆黑深沉,静如深潭,什么也无法叫他看出来。   “一个小小逃犯,用上金吾卫左郎将已是大材小用,就算没有冉元白,其余金吾卫也足以完成这个任务。”杨家小子到底是太子的前小舅子,严相估摸着,这是太子在和他讨价还价,若他松口放杨家余孽一马,对方便也会松口陇右节度使的事。   太子沉吟片刻,果然是改口了。   他向裕安帝道:“严相所说极是,儿臣想了想,也觉得冉元白是不二人选。恳请父皇召回冉元白,派他出兵陇右,击退吐蕃!”说完,他深深一拜,腰间环佩磕在地上,露出白玉一角。   群臣跟着太子拜倒:“恳请陛下召回冉元白,击退吐蕃!”   裕安帝见无人再有反对意见,手一挥:“如此,便拟旨下去吧。”   议完正事,无事退朝。众人纷纷离殿,太子也待离开,却被裕安帝出声留住。   “岁淑,你留下。”   太子一顿,便在瑞王嫉恨的目光下复又转了回去。   赵都护是个出了名的怕老婆,当然,用他的话说,自己那是伉俪情深,琴瑟和鸣。   赵夫人是个信佛之人,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去城外“普济寺”烧香请愿。而这两日无论赵都护公务再繁忙,都必须抽出半天空陪她一道去。   赵都护不信佛,但信赵夫人一定有法子治他,每次都会乖乖跟去。   赵夫人在佛堂与方丈说禅,他就在外面喝茶用点心。   这日又是一个十五,赵都护本优哉游哉坐在客室吃着素饼,忽地动作一僵,摊手从嘴里吐出一块叠的极小的纸团来。   展开一看,赵都护脸色唰地白下来,一把将那张纸按了下去。   “青天白日见鬼了?”他镇定了一会儿,又举起那张纸看了眼落款处,确认是“厉渊”无疑。   赵大人立时坐立不安起来。   他在京为官时,曾与厉渊交好。两人臭味相投,都是酒鬼。只是后来他升任安南都护,离了长安,几年见不了一次,这才疏远了。   知道厉渊坠崖身亡的消息时,他在安南还为对方狠狠哭了一场,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就被赵夫人摔了酒盆子。   现在这个“死人”竟然给他传信,要在寺外小树林见他一见?   赵都护按耐住紧张与震惊,不动声色起身,往寺外小树林而去。差不多到地方了,便屏退左右,说自己想一个人静静赏一会儿景。   小树林十分安静,不闻人声。赵都护咽了口唾沫,等了会儿不见有人,尝试着开口道:“厉……厉兄?”   他双手拢在嘴边,声音却又小又轻。   左右不见人,就在他差点以为是谁在跟他寻开心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男声:“赵兄安好?”   赵都护被这声问好吓得够呛,瞪大眼,按着胸口,脸都抽筋。   他僵硬地转过身,便见一个男人抱着刀站在那里,眉眼深邃,高大英俊,正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厉渊。   “你是人是鬼?”这本是暗自在心里想的话,赵都护一时惊恐,不知不觉问出了口。   厉渊眼里掠过一丝笑意:“人,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赵都护上前捏了捏他胳膊,发现是硬的、热的,这才确定对方是真的没死。   “厉兄,你既然没死,这些年去了哪里?为何不回长安……”赵都护忽地顿住,有什么关窍被打通了,“等等,你难道是故意不回去的?还是说……你当年的‘死因’就有蹊跷?”   他不是蠢人,观察着厉渊神色,隐隐有了猜测。   “当年我是假死。”厉渊并不瞒他。   赵都护倒吸一口凉气:“那你如今是……”   “我有事求你。”厉渊开门见山,“我要救一个人。”   赵都护心念一转,想到这几日赖在他府中不走的冉元白,还有那个关在牢里的年轻人。厉渊他还是了解的,不到万不得已必定不会来求他,甚至不会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指着厉渊,说话都结巴:“你,你别让我作死啊,那可是严相的亲信……”话出口,他才想起厉渊还是严相义子,“哎呀反正我帮不了你,你另请高明吧,我就当没见过你!”说罢他一甩袖就要走。   厉渊身形一动,挡在他面前,像块巨石一样拦住了去路。   “欸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啊?”   厉渊一撂袍角,竟在赵都护面前单膝跪了下来。他拱手恭恭敬敬行了一揖道:“他于我是十分重要之人,你帮我这次,今生今世我都不再来烦你。我知道此事于你很难做,你放心,我绝不牵连你。”   赵都护瞪直了眼,差点惊掉了下巴。   从不将人放在眼里的厉渊,杀人就跟折支桃花一样简单的金吾卫右朗将,全长安最是不羁的浪荡子……竟然为了一个人,跪下来求他? 第三十一章   官道上,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驶着,四角悬铃,护卫环伺。前面的一辆稍大的车上,赵都护与厉渊相对坐着,一脑门子官司。   他到底是没忍心拒了厉渊,不甘不愿答应下来,给他准备了一套随侍的衣服,还让对方上了马车。可等静下来,理智回笼,一想到事情败露他可能受到的惩罚,又忍不住后悔。   “你……”赵都护斟酌着言语,“那小子是你什么人,要你这样豁出命来救他?”   厉渊换的衣服是临时找来的,并不合生,紧绷在身上,胳膊和胸前的肌肉几乎要将缝衣线都撑开。   “他是我妻子……”厉渊迟疑了一瞬,虽说明面上的确是小舅子和姐夫的关系,可说出来到底不够硬气。   赵都护以为这一停顿就是句终,大惊:“你妻子?那小子?!”   厉渊愣了愣,知道对方是误会了,正待解释,那赵都护一拍大腿:“你娶妻就算了,竟还娶了个男妻,看来你真的很钟意他。”   赵都护认识的一票京官里,属厉渊气度最好,相貌最佳。他又是严相的义子,照理说压根不愁好姻缘。可也是厉渊,一拖再拖,拖过了而立,胡姬酒肆倒是常客,就是不见定下来。赵夫人曾同赵都护说过,厉渊心不在情爱,要想打动他,寻常女子是不行的。   谁能想到,不仅寻常女子不行,甚至这厉夫人他根本就不是个女子?   厉渊见他越说越不像话,眉心渐渐蹙起:“我……”   “你放心,我不是那等迂腐之人,更不是你亲长,你想娶谁娶谁,跟我没关系。”赵都护嘿嘿笑了笑,“到底是厉兄自己的事儿,旁人也没权利置喙的份儿不是。”   厉渊还想解释:“他不是……”   这时,马车微微一晃,停了下来。赵都护和厉渊同时神色一凛,不再说话。   马车外传来车夫的声音:“大人,到偏门了。”   赵都护特地吩咐了,不走正门,要从偏门下。车夫虽奇怪,但也不敢多问,将马车停在了偏门人迹罕至的小巷子里。   赵都护使了个眼色,厉渊会意,捧起一旁的红木长匣,垂着头跟在他身后一道下了车。   匣子里原本是普济寺方丈赠予赵夫人的佛偈墨宝,因要装上了厉渊无处安放的雁翅刀,赵都护只得扔了。他想起就一阵头疼,晚点还不知道怎么跟夫人交代,怕是免不了又要睡几天书房。   他二人从偏门悄悄入府,原以为定然不会引人注意,谁想他们往地牢而去的身影,叫张素远远瞧见了。   对方正给冉元白送去汤药,无意中瞥见这幕,也没多放在心上,只是那随侍实在高大健壮,与平日里跟在赵都护身边的不大一样,叫他多看了几眼。   冉元白受的是内伤,不比外伤好得快,需要慢慢调养。为怕再出什么意外,他的汤药素来皆由金吾卫们亲自料理,从不假都护府下人之手。   张素送到了药,便候在一旁等冉元白用完。   “长安可有消息?”冉元白眉也不皱灌下汤药,放回托盘里。   “还没有。”张素道,“吐蕃已是夺了陇右三座羁縻州,怕是要一雪当年林启攻城夺池之耻。”   冉元白沉着脸道:“林启若在,他们未必敢这样放肆。”他满眼冷色,“一帮犬戎蛮夷,不足为虑。现下助殿下完成大业登上帝位,才是最紧要的。”   “是。”   冉元白用帕子擦拭着唇角,忽地眉间微拧,按住双唇咳嗽起来,咳了好一会儿才叫停。   张素忧心道:“大人这次伤得颇重,怕是还得养一阵才能好。这几日大人还请好好休息,有事差遣属下就是。”   冉元白将染了血丝的帕子丢到盘子里,面色阴沉道:“三年前我没杀得了厉渊,这次又没杀成,事不过三,第三次我定要取下他首级!”   张素听他提起厉渊名字,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方才瞥见的那抹高大身影。他“啊”了声,忽地变了脸色。   怪不得他觉得对方那样眼熟,那样古怪。   “大人,厉渊怕是找来了!”   冉元白闻言倏地看向他,含着冰一样的眼中闪过一丝血腥。   谢卿手疼的睡不着,怎么搁置那手都牵动着全身的痛觉,怎么摆怎么难受,他没办法,只好靠着墙壁发呆。   曲先生无聊了还能看看书,写写字,他却只能自己发发白日梦。   “先生,您能给我写两个字吗?”   曲先生左手持书,正抄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句,闻言停笔看向谢卿:“你又要写信吗?”   “不写。”谢卿蹭到他身边,“我认识的字不多,你教我识字吧?”   曲先生一听要学字来了劲头,这毕竟是他老本行,他拿手啊。   “那我得从最基础的教你……”   谢卿打断他:“不用不用,我也学不了很多,就教我几个字吧。比如……‘英雄’怎么写?”   曲先生一愣,提笔在新的纸上写下“英雄”二字。   墨迹未干,谢卿便抽过那张纸,拿到眼前细看。   “这就是‘英雄’啊。”他用视线描摹着纸上的一笔一划,笑道,“我小时候一直想当大英雄,后来,我明白英雄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千万人里才有几个英雄人物?大多数都是平头百姓罢了。况且,要成为英雄,便要先有人遭难,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的。与其期望自己成为英雄,不如吃斋念佛,愿这世上再没有天灾人祸。”   曲先生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发表这样的见解,英雄侠士,自古都是正义仁善的象征,能为英称雄的,都是人中俊杰。无人会把他们与灾祸相连,反着来推他们存在的意义。   “你别做英雄了,去做和尚吧。”曲先生笑道,“地狱不空你誓不成佛。”   谢卿没听说过地藏王菩萨的故事,还当他取笑自己,撇着嘴道:“我才不做和尚,我在俗世还有放不下的人呢。”   他仰着脸,将那纸举到头顶上看。   “哦?是哪家的姑娘?”   纸上的墨已经干透,谢卿将那张纸盖在脸上,痴痴笑道:“是我姐夫。”   曲先生被自己口水呛到,一时咳得昏天暗地。   他之前就觉得谢卿同他口中那姐夫有些……说不清的暧昧,反正古怪的很,现在越发觉得事有蹊跷,可本着读书人的教养,又不好直接问出口。   他正咳着,牢门外忽地传来人声,叫他一下子捂住嘴,将咳嗽都憋进了肚里。   谢卿也听到了,那声音越来越近,他心也越来越沉。   定是……定是那些金吾卫又来抓他去行刑了!   他仓惶看向门外,脸上写着“英雄”二字的薄纸便就这样飘然落下。   “英雄”之后,还是英雄,他的英雄。   厉渊透过栅栏看到他,一时只是对视着,竟是谁都没开口。   赵都护见他半日无话,在一旁小声道:“是不是他啊?”   还当是找错了人。   厉渊不回他,抽出利刃,一刀劈开锁门的铁链,大步跨进了阴暗的牢房。   曲先生瞧来的是赵都护时,与谢卿一样,以为他是要来提犯人的。可没想到厉渊转手就劈了牢门,叫他傻了眼。   再然后,和他一样傻着眼的谢卿猛地朝来人扑了过去。   “姐夫!”   曲先生惊叹于谢卿竟能将简简单单两个字一个称谓叫得这样百转千肠,既包含了欣喜、委屈,又带着浓浓眷恋,甚至还有一丝哀怨。   谢卿扑进厉渊怀里,从见到对方开始便含在眼里的泪终是承不住落了下来。   “姐夫,你怎么现在才来呀,我等了你好久……”他说着这话,语气嗔怪,好像笃定厉渊会来。可事实上在此刻之前,他自己也没有把握厉渊一定会来救他。嘴上再如何硬,心里其实都清楚,杨庭萱是厉渊的责任,他……至多一个拖累。   厉渊会为了责任冒险,可为什么要为了拖累冒险?   他闭了闭眼,眼里泪水流的更凶:“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厉渊任他抱着,甚至伸掌按在了他的背脊上,仿佛无声的纵容。   谢卿感受到背脊上的力量,瞬间便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整个人软在他身上,黏黏糊糊地不肯放开。   “姐夫,你再不来我就要死了……他们好狠啊,不仅打我骂我,还拔我指甲,我好疼啊……”他管不得是在哪里,逮着机会就要向厉渊诉苦,啜泣着道,“拔了五个,不知道以后长不长得出来,会不会很丑……”他可怜兮兮,将自己的手伸给厉渊看。   厉渊目光触及那只手,面色立时像是敷了层霜。   “冉元白做的?”他似乎想碰,又实在不知如何下手。   谢卿的手一看便是受伤极重,没了指甲,露出血淋淋的红肉,指尖一片红肿。   “嗯!”谢卿用力点头,继续告状,“他还说要砍我的手。”   厉渊沉着眼,手掌最终往上抬去,落到了谢卿发顶。   “是我来晚了。”他揉着谢卿脑袋道。 第三十二章   “别腻歪了,快些走吧。”赵都护在外边催促。   厉渊看他一眼,直直朝他走过去。   赵都护觉得他眼神古怪,缩缩脖子道:“做,做什么?”   厉渊道:“我不连累你。”   话音方落,不等赵都护反应,厉渊抬手就给了他一下。坚硬的刀鞘掌握着力度砸在赵都护额角,将人生生砸晕了过去。   瞬息功夫,上一刻还生龙活虎的赵都护就摊在地上,额角洇血,昏死过去。   曲先生一惊,往后退了一小步。   谢卿虽然也是吓了一跳,但他满心信赖厉渊,就是对方这会儿抽刀把赵都护捅了,他怕也不会有二话。   姐夫既来救他,总不会害他。   “快走快走!”他很快回过神,拉住曲先生的手就要往外走。   “欸,不用不用不用!”曲先生扒着牢门,赶紧叫停。   谢卿扭头,纳闷道:“你不想走吗?”   曲先生差点没忍住朝对方翻一个白眼,他指着地上赵都护道:“我不走,他最多再关我几月;可我若走了,那就是逃犯,抓到了是要按律杀头的。”   一听要杀头,谢卿赶紧松开手,脸上讪讪道:“我原先还想捎上您,这要杀头就算了。您既然不走,那咱们就在此别过了。”   他落到冉元白手上,又辗转进了都护府的地牢,认识了曲先生。虽说两人只是互通了各自的姓氏,连叫什么都不清楚,却不妨碍这十几日间的彼此照应,可以说多亏了有曲先生,才叫他日子不至太难过。再者,对方方才教了他两个字,字虽少,也是老师。   思及此,谢卿躬身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先生保重。”   曲先生捻着胡须受了他一拜,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他为人师表这些年,还是头一次受礼受得如此有愧,又如此叫他欣慰的。   这谢小郎君虽瞧着滑头滑脑,娇弱的像个姑娘家,倒真是个有骨气的。   比他能耐。   曲先生虚扶一把,轻叹道:“去吧。”   “吧”字余音未消,厉渊猝不及防照着刚才那力道抽过去,曲先生下一瞬就软倒在了地上。   门里门外,赵都护与曲先生,这对前东家和西席各自躺好了,面容安详,神情宁和,倒是比醒着时相处融洽。   虽说将人带出了牢房,但也不是说万事大吉了。这离出都护府,出城门,甚至出交州,路都还有得走。   赵都护外出时赵夫人让穿的防风斗篷还未来得及褪下,这会儿倒是正好,厉渊扒下来直接罩在了谢卿身上,也算做了番伪装。   “跟紧我。”他看到谢卿一双手都在颤抖,也不知是伤口痛还是害怕,到底补了一句,“别怕,有我。”   谢卿是手疼也是害怕,听到厉渊的安抚,抬起头来,冲对方露出一抹紧张又安心的笑来。   “嗯!”   厉渊在前头领路,谢卿亦步亦趋跟在他后边。之前赵都护怎么带厉渊进来的,他便怎么原样走回到偏门。他手上有赵都护的令牌,就算碰上疑心重的,也能平稳过关。   偏门边上就是马厩,里面栓着几匹悠哉吃草的骏马。厉渊选了一匹挂上马鞍,回头示意谢卿:“上马。”   谢卿骑个骡赶个驴还成,这马比他个头还高了,他一时就有点无从下手。   厉渊看出他无措,揽过他的腰,一手按在他屁股上,将人发力托上了马。   谢卿瞬息间稳稳到了马背上,又惊又喜。他们竟这样顺当就逃出了戒备森严的都护府,简直如有神助,这里面除了赵都护的功劳,必定也有神佛保佑。   这世道,善人还是有善报的……   他正美滋滋想着,由厉渊推开侧门,牵着马到了外面,眼看就要离了都护府,身后便在此时传来一声令他胆战心惊的怒喝。   “哪里逃!”   他仓惶回头,只见冉元白举着剑正往这边杀过来,后面跟着金吾卫与都护府的侍卫,乌压压少说也有二三十人。   贼老天,竟这么快就叫冉元白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姐夫!”他急急将手伸向厉渊。   厉渊一把握住,利落上了马,没有一丝耽搁地一夹马腹,朝城门而去。   冉元白眼见他策马而去,也来不及再牵一匹追上,只得足尖一点,跃上屋瓦,从上面追缉。   厉渊一路穿街过巷,惊得鸡飞狗跳。冉元白踏着高低错落的屋脊,不知踩坏了多少块瓦片。   他们一前一后,距离始终近不了也拉不开。   眼见要过城门,冉元白扬声朝城门守卫喝道:“关门!”   几个守卫还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听到喊声先是看到举剑在屋顶上疾行的冉元白,又见一卷烟尘由远及近驶来,定眼一看才知是匹马。   “来者何人,城门要地,还不下马!”   守卫队长支着长枪,挡在门前想要拦下来人,那马却丝毫不见减速,马上一人笼在头蓬下,还朝他们拼命摆着手。   “快闪开!”   守卫队长不慌不乱,命令道:“列队,将马拦下!”   六名守卫左右排开,架起长枪,化身兽夹,准备在厉渊他们经过时刺穿马身,将马牢牢定住。   不想那马到了城门下,众人尚不及反应,眼前银光一闪,再是手上一轻,每个人的枪头竟都被斩了下来。   再是想拦,那马却早已过了城门,往外跑去。   冉元白暗骂一声“蠢蛋”,落到地上,穿过城门再次向着厉渊追去。   守卫队长还想拦他,却被手下叫住:“大人,后面似乎来了群都护府的人!”   队长目光一转,果然瞧见远远来了许多人,还都穿着都护府的衣服。   这必定是有不得了的大事发生了。   守卫队长将方才那幕脑子里一过,赶忙道:“快让开!”   几人靠着墙让出道来,都护府一众人不做停留,穿过城门时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们。   “姐夫,冉元白还追着咱们!”谢卿扭头看着后边,见冉元白跟只咬了人就不放的王八似的,怎么也甩不掉,心里也有些着急。   厉渊往后看去,瞧见冉元白果然紧追不放,目光沉冷着嗤笑了一声。   “我去会会他。”   他说完这句,将缰绳不由分说塞进谢卿手里。   谢卿一下握住他手,回头与他对望:“姐夫……”   他眼里全是对方,泛着水色,仿佛要将人溺在里面。   厉渊看着对方,心中一动,那道门上的枷锁跟着发出不堪重负的脆裂声。他忽地俯下身,按着谢卿后脑,在他额头仓促又匆忙地印了一吻。随即身子一旋,稳稳自疾驰的马背上落到了地上。   额上触感未消,谢卿仿佛身在梦中。他睁大眼眸,去碰那块热到发烫的地方。   这,这是……   “姐夫!”他压着身子,不知所措地回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   厉渊一脚刚踩到地上,便向后发力,如离弦之箭,整个人朝冉元白冲去。   这招不退反进,着实惊了冉元白一惊。   他横剑在前,被动抵挡了厉渊力道极猛的一刀,双脚在地上拖出两道泥印。   厉渊的皮肉伤易好,冉元白的内伤却不是那么容易好全的。这一刀下去,冉元白内息震动,胸口便觉一闷,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冉元白不想再错过这第三次机会,硬是忍着胸口疼痛,甩剑迎上厉渊。   雁翅刀如暴雪,如闪电,不给冉元白一丝喘息机会,一招接着一招,将人打得连连后退。冉元白的长剑稍欠力道,却胜在灵巧,犹如一尾毒蛇,逮着机会就要反咬一口。   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十数招,眼看冉元白身后那些人越来越近,厉渊刀法越加迅猛,几乎要逼得冉元白喘不过气来。   冉元白知道光靠这样硬拼自己始终不如厉渊,便心生毒计。他眼眸微眯,探手入怀,摸出几个铁蒺藜快速丢向厉渊。   厉渊用刀一一挡下,就见那几枚铁蒺藜尖角泛着蓝光,显然是淬了毒的。而冉元白便趁着他注意力被暗器吸引过去的这须臾功夫,全数功力凝在左掌,就要印上厉渊胸膛。   他想故技重施,再重创厉渊一次,不想此时一侧密林中忽地射出一支利箭,来势汹汹,叫他一惊之下只好改了势头,侧身去避这一箭。   他躲了,厉渊却不需要躲。他抓住这一机会,将被动化为主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挥刀劈砍而去。   刀光一闪,一截染着血色的小指便落到了地上。   林间传来马蹄声,一红衣软甲的女子背着弓箭策马而来,朝厉渊伸出手。   “上来!”   厉渊二话不说,抓住她胳膊,一下跨到了马上。   两人风风火火远去,独留冉元白一人在原地。   张素等人赶到时,便见冉元白面色阴沉地望着前路,一手握着剑,另一只手鲜血淋漓,原本修长的五指已是只剩其四。   张素脸一白,瞧见地上落的那一截手指,赶忙掏出帕子小心捧起。   “大人……”   冉元白看向他,表情恐怖至极,叫张素不受控制地打了个激灵。   “事不过三,看来我是杀不了他了。”   张素将头垂得更低:“大人要杀的人,一定能杀成。”   冉元白冷笑一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他找出来扒皮抽筋。”   他说这话时,便像是真的要生嚼了厉渊,吃肉啖血。   张素心下胆寒,忙道:“属下这就去追……”   正说到此,突然身后城门方向急急又来了一匹马,马上骑手高举着一支小巧的竹筒,边行边道:“冉大人,丞相命你三天内即刻回京,不得耽误!”   说着将手中竹筒抛向冉元白。   冉元白眉头一簇,接住了拆开一看,从头至尾面色变了几变。   最后看完了信,他深吸一口气:“回去!”   张素快步跟上,惊疑道:“那厉渊他们?”   冉元白头也不回:“让他们走。”   只是片刻功夫,他就像是已经没有心思去管杨庭萱的事,也不想再报这断指之仇。   张素见他这样说了,便不再多问。 第三十三章   哥舒柔与杨庭萱原本是要走的,可沉默着行了半里路,两人皆是郁郁寡欢,垂头丧气,跟要回老家奔丧似的。   杨庭萱一掀车帘,没头没脑就对哥舒柔道:“哥舒姑娘,我心里不安。”   哥舒柔闻言赶车的手顿在半空,看向他,同是没头没脑地回他:“我也不安。”她明丽的双眸少有的露出低落的情绪,“良心不安。”   冉元白奸险狡诈,厉渊负伤未愈,谢卿又是个不懂武功的,无人相助,这两人要如何才能杀出重围与他们会合?怕厉渊自己也是没底的,这才不说会合地点,只让他们继续上路。   杨庭萱道:“不如我们……”   哥舒柔一拉缰绳,让驴车停下。   “不如我去接应他们,你在此地等我。”她并不是纠结的性子,两句话间已做了决定。   杨庭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也是,他碍手碍脚的,对方自然不会带他一起。   “在这?”他望了望左右,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不怕被狼叼了都怕哥舒柔迷路找不回来。   哥舒柔可能也觉得不妥,轻咳一声:“那我送你去爱州。”   安南两面临着真腊,一面靠着涨海,爱州便在海边上,以九真县为治所,是大誉与别国贸易往来、友好通商的一个重要港口。   哥舒柔不敢进爱州的治所,便将人送到了距离九真县三十里外的日南县,找了家客栈安顿好杨庭萱,随后便走了。原想着最多不超过五日,杨庭萱待在客栈里该是没什么问题。可她不知道,这爱州近来因着海上贼寇频起,肆意骚扰过往海商,刺史震怒之下,全州境内戒严,连治所周边的几个小县都不例外。   哥舒柔前脚才走,例行盘查的官兵便到了客栈底下。   杨庭萱听到动静心觉不妙,还算聪明,抓起包袱从后窗跳了出去,逃到了街上。   然而街上到处都是盘查路人的官兵,叫他慌忙间无处躲藏。   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一辆马车停到他面前,从车上伸出一只手来。   “快上来!”   杨庭萱见已经有官兵注意到这边,也管不得许多,一咬牙握住那只手登上了马车。   车上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中等身材,寻常样貌,一身商贾打扮。   “鄙姓胡,双字荣生,是在安南做皮货买卖的皮商。”可能是见杨庭萱神情戒备,他主动做了自我介绍。   杨庭萱没有这么容易放下戒心,他打量着对方,问:“你为何救我?”   胡荣生闻言一笑,指着他腰间令牌道:“因为它。”   杨庭萱一下按住那块令牌:“你识得这令牌?”   怕不长眼的宵小找上杨庭萱,哥舒柔特意将自己令牌留给了对方。千机门虽说不是什么大门大派,但在安南境内的武林人士之中,少说还是有几分威望的。   那胡荣生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除了质地不同,一块铁一块木,其他都一模一样。   “你是千机门的人?”杨庭萱惊诧不已。   胡荣生摆摆手:“我不是千机门的人,只是往日里和他们做些买卖罢了。”   千机门门人众多,要养活那么多人,自然不可能靠耕地种菜为生。千机门每年的皮料、丹药、甚至门主撰写的典籍,都有专门的皮商、药商、书商来收,每年收入虽不能说十分可观,但养活门内弟子也足够了。   而这些商人与千机门做生意,看中的倒也不是他们货物有多好,东西多畅销,不过为了这块令牌。有了千机门的令牌,山匪马贼要劫商都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能耐与千机门为敌。两者也算是互利互惠,互行方便。   杨庭萱拿着对方那块木牌来回翻看着,确定的确是一模一样,便还了回去。   “这城里不知要戒严几日?”   胡荣生将令牌又塞回怀里,道:“这几日怕都是这样了。”他见杨庭萱面露为难,提议道,“小郎君不若去我府上住上两日,等城里士兵盘查不那么严了再走不迟。”   杨庭萱迟疑半晌,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只得点头应下。   “那就叨扰阁下了。”   哥舒柔性子急如风火,离了日南县,快马加鞭便往交州而去。还好两地离得不远,她到时正赶上城门口一片混乱,厉渊与谢卿的马已经走远,冉元白在后紧追不舍。   她乘乱调转马头跟上厉渊,没走多远又瞧见对方跳下马背与冉元白打了起来。   两人招式变换极快,忽然,哥舒柔瞥见冉元白掏出铁蒺藜丢向厉渊,竟是要使诈。眼看厉渊要中暗器,她赶紧解下身后长弓,从马侧箭袋里抽出一箭搭上弓弦,瞄准冉元白便射了出去。   箭似飞虹,带着风鸣声袭向冉元白。虽没射中对方,却成功打乱了他的步调,厉渊乘势而上,反将他一指斩去。   哥舒柔一箭射出后便驱使马匹向厉渊跑去,瞧见这幕嘴上说着:“上马。”心中却着实想为他喝彩。   厉渊跨上马背,两人毫不停留地疾驰而去。   谢卿不会控马,行得并不远,没一会儿两人便追上了。   他听到声音回头看去,见到哥舒柔也是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开口,又看到了她身后的厉渊。   “姐夫!”他悬着的心一下落了地,露出个绚烂的笑脸来。   哥舒柔将马靠过去,厉渊踩着马背便又回到了原先那匹马上。   三人足足行了几个时辰,直到马儿累得再走不动,天也暗了,这才停下奔逃,找了处空地,将马拴好,生火休憩。   哥舒柔拿出干馍放在火上烘烤,厉渊则问她要了水囊和伤药,坐在另一边,给谢卿处理伤口。   谢卿怕疼,扭扭捏捏不愿上药:“要不算了吧,姐夫你别给我上药了,曲先生说敞着也能好的。”   厉渊看着他,不为所动:“手伸出来。”   谢卿眼睛瞄着别处,就是不看他。   “你手伤成这样,若不好好清理伤口说不定会烂。”厉渊加重语气,故意吓他,“要是烂了,就要刮骨剜肉,甚至斩手保命。”   谢卿瞬间觉得手更痛了,他怯怯看向厉渊:“斩,斩手?”   厉渊冲他点了点头。   谢卿咕咚一声咽下口唾沫,闭了闭眼,鼓起勇气将手伸向厉渊。   那手从斗篷中探出,跟只从洞里探出身子的田鼠似的,小心翼翼,惴惴不安。忽地,厉渊一把掐住“田鼠”的脖子,将它不由分说拽了出来。   谢卿还没尝到疼的滋味,就又嚎上了:“姐夫,你轻一点,我好疼的……”   厉渊将他手夹在腋下,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不让他看。   清水倒在伤口上,冲去尘埃脏污,谢卿立时发出杀猪似的哭喊,还一个劲儿捶挠厉渊的脊背。   “你轻点啊!怎么这么疼?我不要上药了,你把手还给我……”也不想想水淋在伤口上还能怎么轻。   厉渊擒着他的手不动如山,清完了伤口,便拧开药瓶,将里面粉末倒在了他裸露的伤口上。   这下谢卿哭得简直像是要背过气一般,因为太疼,连挣扎捶打都没了力气。   哥舒柔见他哭得这样厉害,趴在厉渊背上气若游丝的,连声儿都快发不出了,实在心有不忍。   “你轻点儿,看把九郎疼的!”   厉渊抬头递了一眼给她,本就烦躁的眉间因她这一声更是沉郁。   哥舒柔见势不好立刻闭了嘴,轻咳一声,低头继续烤馍。   厉渊收回目光,接着往谢卿伤口上撒药。   谢卿哭声渐小,埋在厉渊背上不住啜泣着,只在伤口碰到药粉时,才会不受控制地弹跳一下。   厉渊紧紧抓着他的手不让他缩回去,总是会等他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了,才继续下一根手指。   这样重复了五次,谢卿疼的身上出了一层汗,脸上也被泪水洗过一般,跟受了刑似的。   “你对我一点都不好……”他边打着噎边埋怨厉渊,发泄自己的不满,“我都这么疼了你怎么还下得了手啊!你这人真讨厌!跟冉元白一样讨厌……”   厉渊轻叹一声:“别哭了,已经给你报仇了。”   谢卿哭声一收:“报仇了?怎么报的?”   不等厉渊回答,哥舒柔在旁插嘴道:“你姐夫可神勇了,一刀把那狗贼的手指给砍了。他拔你指甲,你姐夫看他手,也算两清了。”   谢卿一听厉渊把冉元白的手指都给砍了,有些高兴,又有些飘飘然。   “姐夫,你是为了我才去砍他手的吗?”他仍旧趴在厉渊背上,手却不老实地悄悄环上对方的腰,做出一副搂抱的姿势。   厉渊闭口不言,用绷带缠绕着谢卿的手指,在根部扎紧了。结果可能太紧了,叫谢卿痛嘶了声,腰上的手也缩了回去。   “姐夫,指甲长出来要是没以前的好看,你会不会嫌弃我?”谢卿声音甜腻,像只粘人的小兽。   厉渊起先不肯回答,谢卿蹭着他,用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再三问了,才得他一句无可奈何的:“不会。”   谢卿满意了,额头抵在他肩膀的位置,轻声笑起来。   “姐夫,我也不全是拖累是不是?这次我没有再做错吧。”   厉渊包着手指的动作一顿,过了会儿复又继续。   “没有。”他动作轻柔,“你做得很好。” 第三十四章   三人两马第二日天不亮便出发前往爱州,到日南县时,正直傍晚。   哥舒柔让厉渊他们在城外等着,自己进去接人,结果人没接到,攥着一封信出来了。   “杨庭萱给我留了信,说在城郊十里处的胡府等我们……”这胡府是哪里冒出来的,哥舒柔也是一头雾水,“那我们?”   “那我们就去呗。”谢卿靠在厉渊胸前,整个人缩在斗篷里,“你们是能丢下他怎么的?”   哥舒柔摸摸鼻子,将信收好,长腿一跨便到了马上:“这不知是敌是友的,说不定又是个陷阱,你到时可机灵着点,别又给人抓了拔了指甲。”   谢卿手边有东西就砸过去了,瞪着眼道:“你可嘴上积点德吧!”   哥舒柔大笑着一夹马腹,先他们走了。   胡府并不难找,建在日南县郊外林子里,占地极广,雕梁画栋,白墙青瓦,一看就是财大气粗的主。   三人小心着上前,由厉渊叩开门,尚未道明来意,那门房就像是等了他们多时一般,要引他们入内。   “几位贵客快请进,我这就去通报我家老爷。”   厉渊看了看身后的谢卿与哥舒柔,没从两人脸上看出什么头绪,便就这么跨进了大宅。   谢卿同哥舒柔走在一起,嫌弃地瞥了眼她显眼的斩马刀。为了以防万一,哥舒柔已将裹刀的长布撤去,露出雪亮的刀刃,是以她现在完全是一副随时随地要和人动手的彪悍模样。   “你拿着这么大把刀,万一人家是友非敌,你这可就太失礼了。”   哥舒柔晃了晃手里的长刀:“那我能怎么办?蹲门口再把刀裹上吗?”   “好主意,你去吧,我和姐夫在里面等你。”   “你是被冉元白打坏脑子了吧?”   “你才脑子坏了!”   两人斗着嘴,一路斗到了人家会客正厅。   厉渊一直走在他们前面,从头听到尾,既不参与也不训斥。连宅子里的奴仆听到这两人吵架都忍不住笑起来,他也能面不改色全程保持一副表情。   三人在堂中坐下后,很快几名美貌女婢便呈上了茶水点心。   谢卿拈着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目送那些女婢娉娉婷婷走出屋子。   “这屋主人必定是个风流的,连屋里几个女婢都这样漂亮,不知小白脸和对方是什么关系。”   这屋里大到桌椅板凳,小到器具摆设,无一不精致,无一不贵重,不管是真富贵还是臭显摆,左右肯定是不差钱的。   这世道不差钱的,无非两种人家,一是皇亲贵胄,簪缨世家,二嘛,就是商人。   杨庭萱要是还能有什么权贵肯帮护,也不用千里迢迢跑安南来寻开心,那就只能是二了。   可杨庭萱一个没入仕的太府小公子,怎么会认识安南的商人呢?   谢卿觉得这里面必有蹊跷,只是他自己也琢磨不明白。   哥舒柔原先还一派淡定,但听了谢卿的话,不知怎么突然正色起来:“欸,这屋主人不会看上小白脸了吧?”   她说得一本正经,叫谢卿简直不知道要从何反驳她好。   “你要不还是担心下你自己吧。”   轮姿色,这四人里,他排第二,第一肯定便是哥舒柔。与其担心杨庭萱那小子,不如先担心她自己。   “我?”哥舒柔疑惑道,“我怎么了?”   谢卿懒得与她说话,拈起块糕点递到厉渊嘴边,作势要喂他。   “姐夫,这糕点好吃的很,你尝尝?”   厉渊看了看那块糕,又看看谢卿。   谢卿眨着眼,笑得又甜又乖:“张嘴嘛……”   “你不怕有毒吗?”   谢卿霎时跟被块巨石噎住了似的,脸色瞬息万变:“有,有毒?”   他立刻丢了糕点要去抠喉咙,把对面的哥舒柔笑得前仰后合的。   “傻子,你姐夫骗你呢。”她端起身边装糕点的银色小盘,“银的,没毒。”   谢卿被这一番起起伏伏吓得小脸都白了,瞪圆了眼嗔怪地看向厉渊:“姐夫,你骗我!”   厉渊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便在这时,屋外传来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不过片刻,杨庭萱气喘吁吁出现在门口,见到厅堂中四肢俱全,活蹦乱跳的几个人,特别是安好的谢卿,眼里的泪都要忍不住落下来。   “太好了,你们都没事!”   哥舒柔起身走过去,一掌落在他肩膀:“有我和厉渊出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谢卿也凑到他跟前,背着手学哥舒柔语气道:“小爷吉人自有天相,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杨庭萱吸着鼻子,一个劲儿地点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哥舒柔看他换了新衣裳,似乎还胖了一些,蹙眉道:“我不是让你待在客栈等我吗?你怎么自己走开了?”   “说来话长,还要多亏了胡大哥。”杨庭萱将那日经过说了,“还好他是与千机门有渊源的,不然你这会儿救完了九郎怕是又要来救我。”   谢卿撇嘴道:“那还真是没完没了了。”   哥舒柔显得有些诧异:“哦?竟然是拿了我家木字令牌的商户,竟有这样巧的事。”   千机门的确发了十几块木字令牌给同他们做生意的商人,但她是个不管事的,只知道这件事,却不知道得到令牌的到底有谁。   他们说话间,院里又有了动静,一人朗笑着从外面进来,长得倒是平平无奇,只一双眼睛暗含精光,瞧着是个极精明的人。   谢卿瞧清楚了那人模样,脑袋哐当一下,就跟被一口大钟罩住,又叫钟锤狠狠砸了几下一样。   天下间竟有这样巧的事。   他愣愣看着那人,那人自然也看到了他,笑声跟卡壳似的一下顿住,张着嘴瞪着眼,一副吃惊到回不过神的模样。   “卿卿?”   卿卿?   哥舒柔挑了挑眉,杨庭萱眨了眨眼。   这怎么,像是旧识呢?   不知为何,两人不约而同就跟商量好了似的,回头看向了气定神闲,仍坐在位置上吃茶的厉渊。   厉渊稳稳将茶盏放回几上,表情不如何冷,眼神也不如何凶,可当他轻飘飘抬起那双褐色的眼眸时,哥舒柔和杨庭萱还是各自打了个寒颤,匆忙将眼别开了。   “卿卿,你如何会在这里?”胡荣生见到他是既惊又喜。   谢卿这头却只有惊没有喜。他心里简直百转千回不知接下来要如何收场,忽地背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九郎,既认识,就引见一下吧。”   胡荣生同方才哥舒柔他们一样疑惑:“九郎?”   谢卿闭了闭眼,暗道:“天要亡我!”已在心里给自己的坟头除草了。   “这是我姐夫。”   厉渊还是好好说的,到了哥舒柔和杨庭萱就十分随便,简直是囫囵过去的。   “不熟。”   “也不是很熟。”   哥舒柔简直要撸袖子,被一旁杨小公子拉住了。   “这位是……”到要介绍胡荣生了,谢卿显得有些尴尬,连眼都不敢看厉渊,“这是我以前的客人……”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个字寻常人不探耳到他嘴边压根听不到。然而厉渊并非寻常人,他听得一清二楚。   他此话一出,场上便都不说话了。   哥舒柔和杨庭萱虽不明就里,也觉得气氛颇有些微妙。最要命的是哥舒柔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不管不顾就想靠自己调解氛围。   她故作体贴地拍着谢卿与胡荣生的肩膀,笑道:“既然是老相识,不如晚上好好叙叙旧,吃个酒谈个心,大家热闹热闹。”   也不看自己手劲儿多大,胡荣生被她这么一拍差点没跪下。   他干笑着道:“我也正有此意。”   如此一来,众人便只能留在胡府过夜了。   胡荣生让婢女引几人去厢房稍作休整,晚膳时再好好相聚谈天。厉渊不卑不亢谢过了对方,从头至尾都没看谢卿一眼。   “几位这边请。”婢女举着灯笼替他们引路。   哥舒柔与厉渊行在前头,谢卿垂头耷脑落在后面,杨庭萱见他焉儿了吧唧的样子,便有意替他分忧。   自谢卿从金吾卫手中救了他,他便在心里将谢卿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谢卿虽不一定肯认他这个兄弟,但没关系,他认定了就好。   “九郎,你和胡大哥是不是有什么旧日恩怨?”   谢卿看他一眼,又看回脚下地面。   “不是。”   “那你为何从看到他起就愁眉不展的?”   “因为……”谢卿一下听了脚步,纠结地脸都皱了起来。   杨庭萱纯良无害地望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谢卿瞅着厉渊离得远了,这才让杨庭萱附耳过来:“他是我以前的相好。”   杨庭萱猛地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置信,有好像难以理解。   “你,你到底有几个相好啊?”   读书人最重礼教颜面,杨庭萱这样的世家子弟在长安上青楼都是去和知都娘子吟诗作画的,皮肉享乐那是下等娼妓纨绔子弟才会沉迷的,哪里见识过这样混乱的男男关系?   谢卿耸耸肩:“没数过。”   他哪里知道从安北到安南,横跨整个大誉,竟也能被他碰到老熟人? 第三十五章   胡荣生此人,出生商贾世家,到他的时候家里生意难做,其实已有些没落。他却是个不甘平淡的,早些年走南闯北做买卖,什么赚钱做什么,将南边的货卖到北边,再从北边运货回南边。靠着过人的胆识与精明的头脑,近年来不仅垄断了安南的皮货生意,更是将家底翻了几番,坐上了安南首富的位置。   大概四五年前,他生意刚起时,凡事还需亲力亲为,跑商也不例外。从南到北,少则俩月,多则数月,都是风吹日晒这么吃着大锅饭走过来的。辛苦这么久,无非是想将货物运到目的地卖个好价。等将货物脱手,得了货款,他便也可以放松一下,休息几日。   安北贫瘠,能去的地儿就那两个,谢春楼是胡荣生最常去的地方之一。   谢春楼开在安北,是大誉与回鹘接壤的地方,楼里有汉女也有胡姬,更有个相貌不错的小倌。胡荣生其实不喜欢男人,他喜欢女人,肤白貌美身段婀娜的女人,可耐不住谢卿实在可怜。   谢卿性子倔,不服管教,动不动就要被辛妈妈像牲畜一般关在笼子里。辛妈妈实在气急了,还会将笼子拖到厅堂,将他最狼狈虚弱的一面曝在众人眼下,供大家取乐耻笑。   胡荣生看不下去他们如此糟践人,便点了谢卿几次牌子,走时还会塞他一些东珠金叶之类的小物件,让他存做私房。   他在的几日,谢卿日子是要好过点的。可胡荣生也不过是个停留不了几日的过客,等他走了,谢卿手上的那些东西便会被辛妈妈搜刮一空,他依旧过得不如猪狗。   胡荣生一年来个两三回,两人就算没什么感情,好歹也是相识一场。对方虽说也是觉得他可怜才会对他多分善意,但好歹是拿他当人看的。谢卿对他心存感激,后来两年对方渐渐不来了,他有时想起这么个人还会生出些失落。   谁能想到,两人竟这样猝不及防地重逢了。   还是在厉渊面前。   谢卿心里怎么想怎么不踏实,就想趁着晚饭前与胡荣生沟通一番,也好让他席间说话有点分寸,别什么话都往外倒。   他偷偷摸摸出了门,请院里伺候的女婢领他去见她家主人。   女婢倒是和气,没问什么便领他去了。   胡荣生现在生意繁忙,虽说不用自己跑商了,但一日也难有清闲的。   小厮来报时,他正在书房对账,听到是谢卿来了,忙不迭起身迎了出去。   他到偏厅时,见谢卿背对他站着。   他笑着上前:“卿卿……”   谢卿闻声回过头,他洗了个澡,还换了身干净衣服,虽说脸上仍有些疲惫憔悴,但也是十分光彩照人的。   胡荣生眼中透出些怀念,谢卿却在见到他的一刹那变了脸色,踏着重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襟。   “卿卿你这是做什么?”胡荣生无措地一再后退,最终后腰抵在了一张桌子上。   “别叫我卿卿,我现在是谢九郎,叫这么亲热做什么?”谢卿抓着他不松手,“我警告你,等会儿饭桌上你可别乱说话,不然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他疾言厉色的,胡荣生怔怔看他半晌,却不怒反笑。   “你一点没变。”他轻笑着,全然不在意谢卿的无礼,“看来是过得不错。你那姐夫,怕不是真的姐夫吧?”   他也算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说得露骨些,两人有没有睡过他一眼便知。谢卿对他姐夫如何,他都不用一眼,只消半眼就知。   他以为厉渊和谢卿是怕别人非议,这才瞎编了个姐夫和小舅子的关系,好引人耳目。   谢卿摆手,异常实诚:“是真姐夫。睡过才知道是姐夫的。”他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那你姐姐呢?”胡荣生抚了抚前胸的褶皱,坐到了他边上。   谢卿执杯的手顿了一瞬才接上:“死了,家里人都死了。”   胡荣生静了一静,谢卿之前有次无意中跟他提起过家人,瞧着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的时候眼里却闪着光。   他心里叹了口气,突然注意到了谢卿左手上的伤。   “欸你这手怎么了?伤着了?”   他想去碰,谢卿一下避开了:“别碰。被门夹的。”   只要是自己不想说的事,他就能面不改色一丝停顿也无地扯谎圆过去。胡荣生知道他脾气,脸上明摆着不信,却也拿他没办法。   两人聊了盏茶的功夫,谢卿再三叮嘱胡荣生等会儿用饭切不可乱说话,莫再叫他什么“卿卿”。胡荣生连连点头应是,差点指天发誓这辈子都只会叫他“九郎”。   到了晚饭时,他二人一同入座,厉渊等人稍后才来。   哥舒柔一见他便道:“九郎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我让小白脸去叫你,看你不在还以为你去哪儿了。”   谢卿道:“我饿了,走得比较快,反正你们有脚,自己也会过来,就不等你们了。”   他说着话,一直在瞧厉渊的神色,却什么也不能从对方那张淡漠的脸上看出来。   “看什么?”察觉到谢卿的盯视,厉渊坐下时直接问出了口。   谢卿哪敢说我在看你有没有吃味,连忙低头抓起桌上筷子,若无其事道:“没什么。”   这一餐饭,胡荣生果然没有乱说话,桌上话题也根本不在谢卿身上。他说起了近来大誉百姓最关心的一件事——陇右的战事。   “犬戎人当真无信,这才几年就打过来了?要我说这次就该狠狠教训他们一顿,打进他们首府逻些城,绑了那蒙罗钿,叫他知道我大誉的厉害!”   杨庭萱道:“陇右节度使既已阵亡,陛下准备派谁去接这烫手山芋?”   接住了,这就是果腹的美味;接不住,不仅烫的满手包,还一点好处都捞不到。   胡荣生替下手位置的厉渊续上酒,接着道:“这人倒是名不见经传,没什么建树,履历也浅,这些年全靠严相宠信,瑞王扶持,才到了如今位置。说来奇怪,前陇右节度使是太子的人,这次不知为何竟将他推了上去。他要是建了军功,瑞王可就风光了,别的不说,对太子的储君之位,终究有弊无利。”   他这么一说,桌上几人都有了大致轮廓,一个个神色微妙起来。   “你说的这人,该不是冉元白吧?”哥舒柔道。   “正是此人。怎么,姑娘识得他?”   哥舒柔冷笑:“有幸见过两面,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卿一听冉元白的名字都觉得手疼,他见胡荣生酒杯空了,就去给他倒满:“吃酒吃酒,你一个经商的妄议什么朝政?”   胡荣生举杯:“这不是拿你们当自己人嘛。”   他聊得尽兴,喝得就有些多。   “厉兄,卿……九郎是个好孩子。”他冲厉渊敬了敬道,“你可要好好对他!”   厉渊没说话,回了一敬,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   谢卿简直想拿桌上蹄髈塞胡荣生嘴里。   这是在干什么?嫁女儿吗?   叫他别乱说话别乱说话,吃醉了酒就开始管不住自己了!   “我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胡大哥也有些醉了,不如就到这里吧。明日我们还要赶路,早些回去休息吧。”这本是主人家说得话,谢卿看实在不行了,只能越俎代庖。   别个还没反应,厉渊倒是先放下了酒杯。   “那就散了吧。”   “欸……”胡荣生还想留人,刚发了一个音,被谢卿凶狠至极的回头一眼瞪得酒都醒了三分。   他只得讪笑改口:“走好。”   谢卿回了屋,坐凳子上歇了片刻。四周渐渐静了,他整个人却开始坐立不安,心乱如麻。他看了眼屋外,明月当空,是个好天。他决定去敲厉渊的门。   四个人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厉渊就住他隔壁。谢卿出门拐了个弯,就到了厉渊门外。   他在门口伫立许久,做了几次深呼吸,这才敲响了门。   “姐夫,你睡了吗?”   他等了半晌,没听见厉渊回他。撅了噘嘴,又敲了回门,这回敲得更响了。   “姐夫,你不开门我可就叫了啊。”   他清了清喉咙,作势就要开嗓,那头厉渊再装不了睡,骤然拉开了房门。   他垂头看着谢卿:“大半夜的不睡觉,你叫什么?”   “我手疼,可疼了,姐夫你帮我看看。”说着他将手递到厉渊眼前。   谢卿指上缠满绷带,好端端一只手都粗了一圈,凑得近了还能闻到浓浓伤药味,厉渊瞧着,很快收回目光。   “进来吧。”   厉渊背过身去,谢卿立马脸上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来。   桌边点着烛火,谢卿将手伸给厉渊,任他在火下细看着。   四野阒然,谢卿注视着厉渊低垂的眉眼,耳朵里似乎听到了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姐夫……”他有些期待,又有些怕,“那日,在马上……你为何亲我?”   厉渊翻看着谢卿的手掌,仿佛真的专注于检查他的伤口。   轻浅灼热的呼吸喷吐在谢卿指尖,隔着绷带仍能被他清晰感知。   他蜷了蜷指尖:“姐夫?”   厉渊直起身:“我亲你了?我怎么不记得?”   谢卿怔愣地望着他,看他比自己还要一本正经地扯着慌,连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你这人,亲就亲了,怎么还不认账呢?”他一下抽回手,指着自己额角的位置,“就这,明明亲了的!”   厉渊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那处,还是同一句话:“我不记得了。”   谢卿被他无赖的态度气得不行。   他不记得了,难道那些都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不成?   是不是,是不是因为见着了胡荣生,让厉渊想起他过去那样的身份,嫌弃他了,这才不要他了?谢卿一时心里又伤心又委屈。   虽说他们之间睡也睡过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可厉渊却从来没亲过他,一次也没有。谢卿知道那个吻是不同的,它必定包含着某种特殊的意义。他很喜欢它,也很珍惜它。   可厉渊说不记得就不记得了,把这一点他所诊视的东西都抹掉了,如何让他不难过?   “你不记得就算了,我走了。”   “我送你。”厉渊也不拦他,跟着站了起来。   谢卿垮着脸走出了屋子,身后传来关门声,他一咬牙,终究不甘心,猛一回身又扎进了厉渊怀里。   “姐夫,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你要是喜欢我,我以后就是你一个人的‘卿卿’!” 第三十六章   谢卿说完这些话后便紧张不已,脑袋埋在厉渊胸口抬也不敢抬起来。   四周空气都彷如凝滞,他甚至不知道耳边那响到叫他其它声音都听不见的剧烈心跳,到底自己的,还是厉渊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谢卿始终没有等到厉渊的答案,又或许,这已经是答案。他逐渐从紧张变为窘迫,一颗热乎乎的心便这样沉冷下去。   厉渊怎么可能喜欢他?   他到底在说什么胡话啊……   “我知道了……”谢卿垂着头,一脸丧气地退开几步,“姐夫你早些睡。”   他若此时抬头,便能发现厉渊看着他的目光有多么的复杂难明。   谢卿逃也似的转身就要跑,只是刚转了个身,右手手腕便被厉渊一把攥住。谢卿吃惊地回过头,却看到对方也是一副惊诧的表情,仿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下意识做出这样的举动。   厉渊轻拧着眉心,苦恼又心烦的模样,就像九郎给他出了多大的难题。   “我……谁?”他目光一利,松开谢卿飞身向院墙处掠去。   谢卿正惊疑不定,黑暗中便传来了打斗声。   “你才是谁?为何会在胡荣生的宅子里?”来人操一口蹩脚汉话,声音倒是十分年轻,竟像还是个少年。   谢卿暗骂这小贼来得实在不是时候,看小爷怎么收拾你。   他躲在柱子后边,提气便喊:“来人啊,进贼啦!快来抓贼啊!”   他声音洪亮,传得甚广,没一会儿哥舒柔提着刀便过来了。   “贼在哪儿?”她刚从床上起来,一头长发胡乱散着,身上只穿了件亵衣。   杨庭萱听到声音也起来了,见到她这个样子,脸色有些不好看。   “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好这样示人?”他与谢卿左右帮不上忙,便凑到了一起。   谢卿闻言瞥他一样:“她哪里是姑娘家?你都比她像个姑娘家。”   哥舒柔提着比她人还高一些的斩马刀直直冲进黑暗中,那模样当真是猛虎出闸,势不可挡,简直比男人都要勇猛,哪里有什么姑娘家的影子?   谢卿这话简直一骂骂了俩,杨庭萱难言地看了他半晌,心里始终惦念着他的救命之恩,也不与他计较。   胡府的家丁护卫反应还算迅速,不多时便纷纷打着火把手持家伙事赶来。   胡荣生披着件外衣跟在后头,一路拨开众人到了最前。   “哪里来的小贼,敢在我胡府撒野?”他冲黑暗中喊了一嗓子,“还不快放下武器,束手就擒!”   厉渊等人显是打得正酣,兵器交接声不绝于耳。   忽地,先前那少年人的声音再次响起:“荣生,是我啊!”   谢卿同杨庭萱皆是一愣,再是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一丝微妙的尴尬。   这竟像是认识的?   胡荣生听到这声音立时吃惊地一瞪眼,夺过身旁家丁手中的火把,快步往打斗处跑过去。   “怒桑儿?!”   打斗声瞬间即止,显然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片刻后,胡荣生举着火把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没事了没事了,虚惊一场,都回去吧。”他指挥着自家下人,将众人就地遣散了。   他之后是厉渊和哥舒柔,厉渊还好,除了身上还存着些戾气收不回去,倒也没说什么。哥舒柔就话比较多,她生生被人从睡梦中扯起来打架,还搞了这样一场乌龙,心中着实有些不爽。   “大半夜的大门不走,翻墙入院是什么毛病?”   最后从黑暗中步出的是三名半大不小的少年,都是十七八岁的样子。皆以粗制的兽皮为衣,散发无髻,就算光线昏暗,仍能看出肤色黝黑,既不如哥舒柔那样白皙明艳,也不似中原人那般柔和莹润。   “宅子这么大,哪个知道大门在哪儿?”为首少年眉毛粗黑杂乱,眼睛又大又亮,夜色下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时候两颊还有梨涡。   他边走边揉着方才被哥舒柔刀背砸痛的地方,谢卿瞧着他那模样,简直跟只还没长大的小狼崽子一样——就是呲牙凶人,都像只家养的奶狗。   大伙儿起来也起来了,一时半会儿都睡不了。胡荣生索性将人都请到了自己书房,闭门要理一理今晚这事儿。   哥舒柔将刀倚在墙边,大马金刀在桌边坐下,瞅着那三个少年道:“这是乌蛮人吧?”   “乌蛮”是汉人对于洱海附近几个部族的泛称,从这两个字就可看出誉人对他们是个什么态度。黝黑而未开化的民族,比吐蕃都不如。   乌蛮人主要集中在吐蕃和大誉以南,两国交界处,由于分为六个部落,彼此牵制互依,被外界称为“六诏”。   三个少年那像狼崽子的一个跟着众人坐下了,其余两个安静地立在他身后,跟两尊门神一般。   胡荣生指着那坐下的少年道:“这位是南诏的鬼主,怒桑儿。”   南诏正是六诏中最靠南的一支部族。   杨庭萱震惊道:“你身为大誉商人,怎么会和乌蛮首领有往来?”   几人各自都有设想过少年的身份,却没一个能想到他年纪轻轻竟已是一诏之主。   胡荣生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们也知道安南地处南疆,我要做生意,总是避不开要和别的国家打交道的。”   原来六诏中,并非所有部族都乐意与誉人来往,胡荣生两年前去六诏做生意时,差点便被越析诏的乌蛮人拦路截杀了,多亏了怒桑儿路见不平,这才救了他一命。   两人有了这生死情谊,就此称兄道弟起来,胡荣生不仅教会怒桑儿汉话,还给他取了个汉名,叫“胡泽”。   谢卿到这里听不下去了:“你还挺不要脸,平白无故就给人家冠了姓。”   胡荣生搓了搓鼻尖:“我可没想占他便宜,他自己说不在意的。”   厉渊听了胡荣生的话,脸上并未露出笑意,他直直看着怒桑儿,言语犀利道:“既是南诏鬼主,为何偷偷潜入大誉?”   他此话一出,气氛便全然不同起来。   谢卿方才还带着笑,此时已敛了神色。一诏便如一国,一国国主不经允许便擅入他国领土,这事可大可小,也难怪厉渊重视。   怒桑儿抿着唇,视线在几人面庞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胡荣生脸上。   他起身撩了袍角便在胡荣生面前跪下,用着诚恳无比的语气道:“我此次来不为别的,就是想借钱!”   别说胡荣生,谢卿都被他震了震。   胡荣生回过神便将人扶了起来:“你先起来慢慢说。要多少钱?为什么要钱?能帮的我总会帮你。”   怒桑儿似乎说来也无颜,叹着气一锤大腿道:“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绝不会跟你开口的。”他徐徐道来,“吐蕃自蒙罗钿上位后便一直野心勃勃,我们六诏虽说一脉同宗,到底不齐心,他便盯上了我们,欲收编六诏各部,统一六诏。前些日子,他派来使节劝降,蒙巂诏、越析诏、浪穹诏、邆赕诏皆有归降之意,唯有我同施浪诏不肯不战而降。可若是要打战,就要有粮草和钱,我没有钱,只能跟你借。”   两个小部族对上吐蕃这样的庞然大物,就是稍微有些脑子的人都知道胜负几许。胡荣生要真借了这钱,怕也是有去无回了。   胡荣生沉吟片刻,问道:“南诏能上战场的有几人?”   “三千。”   “施浪诏呢?”   “两千。”   书房内一片静默,无人再接话。   一共五千人,这不是打仗,这就是去送死。   胡荣生轻轻叹息着道:“钱我能借给你,甚至还能帮你筹集粮草,可你要想清楚了,是不是真的要打。以目前来看,你的胜算……不大。”   “何止不大,简直就是没有。你有五万人说不定能冒险一战,五千人?”哥舒柔一哂,“你干脆要点钱多买几口棺材吧!”   话糙理不糙,虽说不战而降是很孬,但以卵击石亦不可取。越王卧薪尝胆,文王含泪食糜,哪一个不是忍得一时才成就的大业?   怒桑儿瞪着她:“五千又如何?哪怕站到只剩我最后一人,也绝不做他人座下犬!你们大誉的王爷和丞相,跟蒙罗钿勾结了,现在自顾不暇,还来劝我?”   此话一出,几人勃然变色。厉渊更是霍然起身,双手撑着桌面,诘问怒桑儿:“哪个王爷,哪个丞相?”   他面色黑沉,如有阴云凝聚,瞧着实在有些可怕,少年缩了缩脖子,回道:“瑞王,严相。蒙罗钿的使者是蒙罗钿的二皇子,他亲口说的,还给我看了……”他比划了个四四方方的框,“盟书。上面字看不懂,但有手印。他说吐蕃已经和大誉未来的皇帝结盟了,共享这天下江山,我就算现在不降,以后也是要降的。”   这答案并不出人意料,却来得着实突然,叫人措手不及。   厉渊怔怔坐下:“他竟然与犬戎人勾结……”   屋中再次归于寂静,每个人都陷入到了自己的思绪中。   谢卿其实不如何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但看众人脸色,也明白这是件十分严峻的事情。   杨庭萱道:“冉元白成了陇右节度使,掌控陇右兵力,若与吐蕃大将呼延廷里应外合,直取长安也不是没可能。”   他这想法太可怕也太惊世骇俗,胡荣生想象着那画面,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怪不得蒙罗钿要舍近求远,在陇右开战,恐怕就是看中那里离长安近。瑞王他如此卖国行径,简直比造反更可恨啊!”   杨庭萱低落道:“大誉瞧着固若金汤,其实已是风雨飘摇,这世道怕是要乱。”   “所以你到底借不借钱给我?”   唉声叹气一番,怒桑儿又捡起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此后借钱种种,如何借,借多少,都是私密,谢卿几人不便在场,便告辞各自回屋了。   谢卿与厉渊屋子相邻,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等厉渊到了房门口,就要推门入内,谢卿出声叫住了他。   “姐夫……”   厉渊推门的动作有丝迟缓,却并没有停下看他。   “很晚了,睡吧。”   谢卿忍不住朝他走了两步:“你先别走,你之前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他望着厉渊的目光存了一丝希冀。   厉渊感受到了这股灼热,他紧了紧手指,仍旧没有看谢卿。   “你让我……想一想。”说完,人已踏进屋里,不给谢卿追问的机会便关了门。 第三十七章   想一想,那总还是有希望的吧?只要有希望,谢卿就心满意足了。   厉渊要是真不喜欢他,就该像以前那样言辞拒绝,冷冷把他推开。说要“想一想”,就证明他对他并非全无感觉。   谢卿那个美的呀,翌日清早一扫阴云,蹦跶到哪儿都一脸灿笑。   胡荣生为他们四人准备了崭新的马车,用得上用不上的一应器具都塞得满满当当。虽说爱州离罗伏州已是不远,但他还是像个老妈子一样小心叮咛着谢卿,让他一路多加小心。   “要是你姐夫对你不好,你就来找我,我总是养得起你一张嘴的。”   谢卿睨着他:“来给你做小厮吗?”   胡荣生夹了夹眼,一脸意味深长:“来给我暖床。”   谢卿大为不屑:“得了吧,你活儿也不咋样。”转眼看到厉渊来了,他眉开眼笑地便又凑了过去。   胡荣生愣在原地,被他这句话伤得不轻,半天突然回过神来:“欸你这‘也’字什么意思?”   谢卿甜笑着凑到厉渊跟前:“姐夫,昨晚睡得如何?”   厉渊系着腰间雁翅刀,听闻胡荣生的叫喊,低头道:“人家叫你。”   谢卿一眨不眨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明亮而灵动:“哪里来的‘人家’?我眼里只有姐夫,耳朵里也只听得到姐夫的声音。”   他这样一张脸,又如此甜言蜜语,一般男人哪里受得了。不过可惜,厉渊并非一般男人。   谢卿只觉眼前一暗,一只温热宽厚的大掌便盖住他的眼,他还没来得及黏着这手蹭上两蹭,对方便把他撇到了一边。他眼前天光乍亮,再回头,厉渊已拱着手与那胡荣生作别。   “多谢胡兄款待,山水有相逢,就此别过,胡兄不必送了。”   “一路顺风,到了千机门,记得给我捎封信。”   哥舒柔从马车里探出头,一番张望:“那个南诏鬼主呢?”她性格一向大大咧咧,说话便也不太迂回。   胡荣生道:“他赶路赶得辛苦,昨晚又同我说了许多话,天快亮了才睡下,这会儿怕是还没起来呢。”   怒桑儿不仅与他说了许多话,更同他吃了许多酒,边哭边抱着他数落那四家意欲归降吐蕃的部族,他那两个随从劝都劝不住,最后没办法,只得在他屋里和他一道睡了。   整得他倒是一晚难眠,眼下都青了。   “你真要借钱给他去打仗吗?”哥舒柔还没说什么,旁边又窜出颗杨庭萱的脑袋来。   “他曾救过我一命,没有他便没有我,如今他有了难处,我说什么也是要帮的。”说这话时,胡荣生脸上并不见为难忧愁之色,唇角甚至啜着淡笑,瞧着便像是要去做一场寻常买卖,再自然不过。   谢卿上了马车,就听见杨庭萱在那里边叹气边道:“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他听不懂,当对方在念经,掀了车帘,看到厉渊还在那里和胡荣生说话。两人不知说了什么,胡荣生不住点头,完了还同厉渊作了一揖。   谢卿看到厉渊走向马车便放下了帘子,没多会儿,马车动了起来。哥舒柔靠在车壁上闭目小憩,杨庭萱拿出胡荣生送的书来细细翻看。谢卿本也想睡会儿,可总是心绪不宁,一闭上眼就想到许多事情,他索性也不睡了,一路拍开挡道的肢体,摸到了正在驾车的厉渊身边。   “姐夫,我来陪你。”他紧靠着厉渊,将脑袋歪在对方肩膀上。   微风徐徐,道路两旁一派初秋景象,树叶开始泛黄,空气中也有了些许凉意。不太热,也不会太冷,正是最舒适的季节。   “大誉以后会如何呢?”   厉渊一愣,侧目看向枕着自己的谢卿,却只能看到他一双轻颤的睫羽。   有些事,他并非全然不懂。有时候厉渊甚至觉得,谢卿心里其实比谁都要明白。   “不会如何。等将杨公子送到千机门,我们就回巫州,回到馨儿身边……还像以前一样。”   谢卿知道他这是在安抚自己,心里甜蜜过后,又觉得酸涩:“你别瞒我了,小白脸之前还说大誉怕是要乱呢。我不要紧,可馨儿怎么办?我小时候家乡闹个灾荒都要卖儿卖女,一旦大誉不再太平,馨儿怕是要尝尽颠沛流离之苦。”   厉馨还那么小,从小没了母亲,太平日子没过多久就要饱受战乱疾苦,实在让他心中难忍。如果可以,他真想用自己的寿数去换厉馨快快乐乐,太太平平的长大。   厉渊静了一瞬,声音更坚定几分:“不会,有我护着你们,绝不叫你们吃那些苦。”   这头几人再次上路,眼看就要抵达千机门。那头冉元白累死宝马两匹,终是在三日内赶回了长安。   他于金銮宝殿内授节,成了新的陇右节度使,谢过裕安帝,道自己绝不负皇恩,便要退去。   刚出大殿,便叫一个小太监拦住了去路。   “请冉大人偏殿一叙。”   那小太监冉元白识得,正是太子盛琸身边的贴身伺候。他一颔首,随着对方去了。   千里路程,他花了三天便赶了回来,身上又带着伤,此时脸色并不好看,苍白中像是笼着一层灰蒙蒙的雾,一双薄唇都泛着乌紫。   到了偏殿,小太监给他开了门便候在了门外。冉元白兀自踏步进去,殿里安安静静,燃着烛塔,醺着香炉,只在一副山水屏风后有些许响动。   他缓步绕过屏风,便见盛琸一身月白衣衫,斜倚在罗汉榻上,支手撑着额,似乎已经沉沉睡去。冉元白站在离他一丈的地方,凝视着对方宁静的面容看了许久,直到殿里烛火摇曳,油灯里爆出一声小小的炸响,不知是哪只不要命的小虫投了进去,盛琸被这声惊醒,眉头逐渐蹙起,眼看是要醒了。   冉元白这才缓缓跪下,轻声道:“下官冉元白,参见殿下。”   盛琸掀开眼皮,似乎有些睡迷糊了,眼神半晌才聚焦起来。   他撑起身,对着冉元白抬了抬手:“起来吧。这几日为了陇右的战事,我已许久没有合眼了。原想撑到你回来,没想到等你的这一会儿工夫竟睡着了。”他面上一派温柔之色,“过来,让我看看你。”   冉元白上前几步,恭顺地撩了下摆,坐到他下方的脚踏上。盛琸柔滑如丝绸一般的指尖落到冉元白面上,从他眼角一路滑到唇边。“你瘦了。”   “你也瘦了。”冉元白看着他,说话间若有似乎地气流吐在对方指尖。   盛琸去牵他的手,目光触及到他左手的小指时,倏地冷厉起来。   许是不想冲撞裕安帝,冉元白左手受伤的地方已用皮质的护指套住,再用皮绳系在掌上,粗一看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我方才一睁眼便瞧见了,你这手是怎么了?”盛琸抽开绳结,要去脱他的护指。   冉元白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殿下,伤口丑陋,怕是会惊到您……”   盛琸只是看着他,神情并不如何严厉,目色依旧柔和似水,可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眼神,冉元白便彻底败下阵来,松开了力道。   盛琸解开了他的护指,终是瞧见了他断指处。   殿里静极了,仿佛两人的呼吸都有一瞬的静止。“   谁做的?”过了片刻,盛琸低声问。   冉元白蜷了蜷自己的指尖,给了他一个名字:“厉渊。”   盛琸猛地抬起头,眯着眼道:“他竟没有死?”   “没有,他也是命大,受了那么重的伤落崖都死不了。”冉元白也深觉懊恼。   三年前,严梁辅得知义子要背自己离京,惊怒之下倒也并没有想要杀了厉渊,只叫他劝回对方,再行计议。是他自个儿想趁着机会除掉这个眼中钉,这才假穿旨意对厉渊痛下杀手。   严相还要顾念父子情谊,想要迎回自己的左膀右臂,他便彻底替他们斩断了这最后一丝亲情牵绊。   冉元白道:“若不是陇右出了事,这么急召我回来,我这次是绝不会放过他的。厉渊才能出众,武功高强,有他在变数也多,决不能让他回来。”   厉渊三年都没想回来,照理说也不碍事。可这不光是牵扯他的前程,也牵扯着东宫之争,凡是涉及到盛琸的,总是不容他掉以轻心。   盛琸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牵起他的手,绵软的吻落在他伤处:“你放心去,此事有我。他伤了你,我也是绝不会放过他的。为了我,辛苦你了……”   冉元白望着他的目光一派柔情,简直要滴出蜜来。任哪个认识他的看了都要觉得自己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长安城素以冷酷著称的金吾卫左郎将,说他郎心如铁也不为过,竟会对人露出这样一副恋慕的表情。   “为了你,死也值得。”冉元白反手牵住盛琸的脖子,将他压向自己,最终吻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唇。   他压在那双唇上,痴缠辗转,不住地低喃着:“岁淑,我的岁淑……”   盛琸半敛着眸,任他予取予求,手掌按住他的背脊,眼中不见沉醉,倒是多了几分清明。 第三十八章   冉元白从太子处离开,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离宫后,他又去了丞相府。   刚入秋,严府凡是主人家经过的地方都升起了暖炉。   冉元白一进到书房,便觉得闷热得慌。自三年前厉渊出走,严相大病一场,现如今是见风就咳,受不得一点寒气。他又到了耳顺之年,衣食住行都诸多小心,就是吃个药,都要经由专人试毒方可入口。   “听说陛下见过你后,太子又将你召了过去?”严相端坐椅上,一名妙龄女婢恭敬跪于他身侧,面孔低垂,双手则高高托举着手中托盘。   托盘中,是严相惯常喝得汤药。每日晚膳过后,女婢都要用银碗盛了,由两位府中资历最老的家生子在旁看护,送至严梁辅面前。随后他身后男仆接过了,用干净的小勺浅尝一口,将碗放回托盘中,一炷香后若安然无恙,严相方才用药。   “问了些杨家余孽的事。太子是个念旧情的,到底是从前的岳家,他不好明着救,也只好用这样的法子让相爷放那小子一马。”冉元白单膝跪在严相身前,对方不叫起,他便要一直跪着。那模样,乍看起来与端盘女婢也一般无二。   “也是杨家不该绝,算了,暂且留他一命。” 严梁辅手里揣着一只手炉,枯瘦的手指犹如鹰爪一般,“你这回没抓到他,还受了一身伤回来,也是天意。好在老天也不亏了你去,给了你一个陇右节度使当当。你好好的,去了陇右,一切见机行事,厉渊死后你便如我半个儿子,我总不会害你。”   他面容纵有老态,一双眼仍是十分犀利。冉元白与他对视片刻,垂下眼睫:“一切听凭相爷吩咐。”   严梁辅长长“嗯”了声,端起一旁温热的汤药几口喝完。将碗放回托盘时,他鼻尖微动,嗅到一缕似有若无的清香。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那女婢一颤,怯生生抬起头来,长得秀丽可人,一副我见犹怜之貌。“回相爷,是奴婢的香囊。奴婢自幼喜欢制香,香囊里放了金银花、白芷、艾叶、藿香、丁香等物,有安眠静气,益脾养生的功效,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罢了,让相爷见笑了。”   若谢卿等人在此,必定要大吃一惊。这女婢容貌不说别人,竟与那姜晓一模一样。一样的眼一样的唇,就是身高体量都相差无几。只是一个英姿焕发,不让须眉,一个楚楚可怜,奴颜婢膝。   “闻着还不错。”严梁辅用托盘上的香巾擦了手,不甚在意地将人遣了下去。不多时,屋里只剩他与冉元白两人。   冉元白见严梁辅对他招手,便膝行着到了他眼前。   严梁辅抵唇咳嗽两声,低声道:“你到了陇右,吐蕃大将呼延廷便会要求与你会面,到时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冉元白似乎一瞬间没有明白过来,眯了眯眼:“他告诉我?”   他心中转了几道,惊疑不定,严梁辅却压根不给他追问的机会。   “你不必多虑,自听我的就是。”严梁辅冷着脸道,“你要清楚如今的一切都是谁给你的,而你将来的荣华富贵,又该向谁讨要。”   冉元白知他素来不喜旁人置喙自己的决定,他说一,说二的人便都要身首异处。朝堂上已有无数人验证了这一结论,杨家便是最好的例子。   “是!”到了陇右,他总是能搞清楚这老东西到底在卖什么关子的。   “姐夫,姐夫?”谢卿同哥舒柔拾了一堆干柴回来,四处寻不到厉渊,便去问看马车的杨庭萱,“我姐夫呢?”   杨庭萱从哥舒柔怀里接过木柴:“厉大哥说附近有条小溪,他去看看能不能叉两尾鱼来。”   眼看离千机门越来越近,后头又迟迟没有追兵,几个人这几日都还算松快,没有太过紧张的情绪。   “有小溪?”谢卿眼睛一亮,“正好能擦个身,我去找他。”说完他从马车里翻出自己的一件干净外衫,顺着杨庭萱指的方向欢快地便蹦跶过去了。   他这样高兴实在不是没有理由。他左手受了伤,沾不得水,要是在溪边被厉渊看到了他有难处的样子,脱不了衣服啊,洗不到头发啊,难道对方不会过来帮忙吗?   他主意打得响亮,到了溪边一看,厉渊赤着上身光着脚,右手持着一根尖利的树杈,趟在溪水中央,果然是在捕鱼。   “姐夫!”厉渊听到他叫,一叉下去,手一颤,没杈到鱼不说,溅了满脸的水。   他抹掉脸上的水,蹙眉看向岸上的谢卿:“……你来做什么?”   多余的水珠顺着他虬结的肌肉一路下滑,晶莹得跟一颗颗明珠似的,最终淹没在紧束的腰带中。虽说厉渊身上有不少陈年旧疤,但当真是一身好皮肉。   谢卿看着看着,舔了舔唇道:“我来……我来陪你,顺便擦个身。”   他也不管厉渊要不要他陪,脱了外衫,甩了鞋袜,呲溜一下趟着水便向对方过去了。没走几步,黑灯瞎火被溪底的卵石绊了一跤,跌了个狗啃泥。   厉渊见此眉心拧得更紧了,几步上前将他从水里捞起。   谢卿湿漉漉的紧搂住他臂膀,跟只淹了水的猫崽子一般,衣服湿了,头发湿了,还要不停叫唤。   “吓死我了,姐夫……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淹死了!”   厉渊看了眼刚过膝的水:“你擦身下来做什么,回岸上去。”   谢卿紧贴着他,他亵衣被水一浸全都黏在了身上,透出肉色。玉蟾那么一照,莹莹光线下便是比什么都不穿还要诱人。   “我怕。”他用自己柔嫩的面颊蹭着厉渊的胳膊,“姐夫你摸摸,我的心这会儿跳得可快了。”说着要去拿厉渊的手。   厉渊一让:“你伤口还没好全,沾不得水,上去等我。”   要是以前,谢卿只当对方是万万不会看上自己的,做的是一厢情愿的买卖。可如今谢他已知道厉渊对自己并非全然无意,哪里还会怕他?   他眉头一皱,眼里挤出些许痛楚的水光:“我……好像扭到脚了。”   他趴在厉渊胸口仰望着对方,厉渊也低头看着他。这样对视良久,久到谢卿都要心虚地移开目光。   “啊……”忽地他身子一轻,视线倒转,回过神来,厉渊竟是将他拦腰扛到肩上,大步行向了岸边。   厉渊将他稳稳放回岸边干爽处,还要转身回去,谢卿从后面一把抱住他,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背脊上。   “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谢卿眷恋地不住用脸颊摩挲他的肩甲,“我喜欢你就行。”   他从未有这样喜欢一个人过。   在谢春楼时,对他好的是客人,对他不好的还是客人。除了恩客与小倌的关系,再也没有其他。   可厉渊不同,厉渊和谁都不同。   谢卿说不准这种“不同”到底是从何时产生的,或许是自己在笼子里抬头看到厉渊的一瞬间,或许是风沙中厉渊护住他的一瞬间,又或许是之后两人相处的许许多多的瞬间堆积,终于成就了如今的“喜欢”。   “我会一直喜欢你,一辈子喜欢你。”他说得动情,想到厉渊可能不会回应自己,便伤心地落了两滴热泪。   厉渊像是被这眼泪烫到一般,猛地拽住他手腕转过了身。   他沉默地凝视着谢卿,手指钳住他的下巴,轻轻替他抹去了眼泪。   “在别人面前,我是谢九郎。但我只做你一个人的‘卿卿’,永远是你一个人的,好不好?”谢卿这会儿倒不是故意在装可怜,只不知为何,那眼泪止都止不住,哭得鼻头都红了。   说着“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但他知道自己其实并非没有关系。他现在便正在祈求厉渊的怜惜,祈求对方也爱他一些,回应他一些。用眼泪做武器,用身体充资本。   无耻又下作,可他偏偏停不下来。   厉渊捧着他的侧脸,眼里闪过诸多情绪,指尖逐渐用力。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心门上那道锁逐渐碎裂的声音。   “姐夫?”谢卿吃痛地喊他,声音又软又粘稠。厉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便只剩下一抹幽暗的,如同饿虎一般的贪婪兽性。他一把将谢卿托臀抱起,粗鲁地抵在树上。谢卿猛然间背脊隔着湿衣摩擦到粗粝的树皮,吓得一下白了脸,双臂下意识搂住了厉渊的脖颈。厉渊盯着他的唇,半晌沙哑地说出一个字。“好。”   心锁碎裂,化为齑粉,汹涌的情感像一只猛兽,以不可阻挡之势浩然出笼。谢卿还未反应过来,厉渊便如猛虎扑食一般咬住了他的唇。   篝火边,哥舒柔烤着火吃着干粮,不时往小溪方向张望。   “奇怪,他们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说着她抓起一旁长枪就要起身,杨庭萱吃都顾不上急急拦住她。   “他们两个男子,你去不合适!”   哥舒柔挑眉:“啊?”   杨庭萱俊脸微红,含糊道:“说不准九郎还没洗好澡,你这样过去不合适,万一人家没穿衣服怎么办?”哥舒柔放下斩马刀,人又坐了回去:“哦,那我就不去了。”她脚尖踢了踢对方,“你去。”   杨庭萱表情一僵,心道我去也不合适啊。   他硬着头皮道:“再过一刻,他们要是还不回来,我就去看看。”   哥舒柔点点头,丝毫没觉出什么异样。 第三十九章   谢卿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厉渊的唇柔软有力,每次吸着他的舌尖,就会带来一波波贯彻身体的酥麻,叫他软了四肢。   他渐渐攀不住厉渊,要滑下树去,指尖无力地抓挠着对方赤裸的上身,在上面留下一点点红色的痕迹。   “唔,姐夫……”   他像是求饶,又像是撒娇般。厉渊稳稳扶住他,将他放到了地上,脚尖刚一沾到地,他就要膝盖软倒下去。   “站好。”厉渊放开他的唇,粗着声音命令他。   谢卿迷迷糊糊顺着他说得做了,未受伤的那只右手纤细柔嫩,按在厉渊的侧脸上。   “你怎么还凶我?”他眼里泛着点水光,红唇微微噘起,“我不喜欢你凶我。”   厉渊一双深邃的眸子直直盯视着他,唇角掀起点笑意:“那你说说,怎么才是不凶你?”   谢卿被他这样看着很不好意思,对方一笑,他心都像是要从胸腔里跃出来,脸都烫了。   “你叫我一声‘卿卿’听听?”他忍不住又想偎过去,与厉渊肉贴着肉,心靠着心。   厉渊却在这时拉开了他的手腕,先他一步凑了上来。   “卿卿……”他的唇就悬在谢卿上方,说话间气息全吐在谢卿脸上。细小的绒毛感受到轻柔的吹拂,面皮痒痒的,心也痒痒的。   谢卿心头荡漾,迷离着双眼正想挨过去亲吻厉渊,对方却先他一步退开了。   “姐夫?”   他正满腹狐疑,就见厉渊缓缓屈膝跪到他面前,解开了他的裤子。   被溪水打湿的亵裤落到地上,发出沉甸甸含着重量的“嗒”地一声。   谢卿露着两条白花花的腿,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极轻微地颤抖着。他也算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就算方才不知厉渊打算,现在也知道了大概。   厉渊带着厚茧的指腹轻抚着腿根处的一块肌肤,那里可算是全身最为细嫩白皙的所在,却突兀地横陈着一道细长鲜红的疤痕。不似利刃所致,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开的。   “这道伤怎么来的?”   之前两次厉渊都是压着谢卿在黑暗中行事,只顾自己爽快便完,并没有好好看过谢卿的身体,因而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这道疤。   “嗯……妈妈打的……”谢卿支支吾吾的,用手挡着那处,不想叫厉渊看见。   厉渊偏将他的手拍开了,握住他膝弯处轻轻上提,要他做出一条腿踩地一条腿抬起的姿势。   “拿什么打的?”   谢卿下体大敞,被夜风一吹,凉飕飕光溜溜,就是他天生脸皮厚,也深觉羞耻。他右手要抓着树干保持平衡,只得抬起左手以手背捂住自己滚烫的面颊,像是要借此降低脸上的温度一般。   “用……用荆条……”谢卿期期艾艾道,眼角都憋红了,“要我记住……像我这样的人,在床上……就是要张开腿的。”   他得罪了客人,辛妈妈就叫龟公将他五花大绑了,拿柳条抽他,还专找最痛的地方下手。他被打得连连求饶,发誓下次再也不敢了,对方却仍然不觉解气,找了根生满倒刺的荆条,要给他留下点难忘的教训。   柳条抽人虽痛,但至多留下红痕,不会破皮。荆条就不一样,怎么样都要皮开肉绽。辛妈妈只抽了一下,就在谢卿腿根,卯足了劲抽的,那痛却叫他毕生难忘。   “你要是再不好好接客,我就将你两条腿卸了,让你这辈子都闭不拢腿!”   他疼得冷汗涔涔,泪水糊了眼帘。血珠子成串往下落,很快染满了他整条腿,瞧着渗人得慌。   真疼啊,疼得让他恨不得即刻晕死过去。   可他迷迷糊糊中又生出点庆幸,庆幸这份疼不用他姐姐来受。他一个男人都觉得这样疼,谢秀兰那样一个姑娘家,一定撑不过去的。   他这辈子是出不去这虎狼窝了,要是对方能过得好,也不枉他受这份罪。   “啊……”谢卿一下咬住了手背上的皮肉,微微睁大了眼。   厉渊在听到他的回答后,竟是一口咬上了那道旧疤。犬齿碾磨着那处,撕扯啃咬,保持着事宜的力度。疼,但不会真的伤到谢卿。   他似乎想用自己的印记盖住这道狰狞丑陋的旧疤,带着点凶狠的劲儿,又在谢卿抽泣着喊疼时忍不住温柔了动作。   谢卿仰着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嘴里零碎的,似乎随时都要冲口而出的喊叫都被他用手背堵住。   月色清冷,夜间寒凉。他却像是正在被一团火灼烧,那火包裹着他,由内而外,从下到上,一点点要将他身体烧化。   他在火中痛苦地呻吟,辗转难忍,指尖难熬地抠着树皮,眼角都落下泪来。   那火越烧越炙,谢卿的眼前都像是被蒙了一层红光。   剧烈的火焰冲刷过他的脑海,他仿佛一尾越过了火海的鲤鱼,在地面上痛苦地翻腾着,瞳孔收缩,牙齿都在手背上留下深刻的咬痕。   渐渐地,被烈火吻过的鲤鱼没了力气,身上还留有火焰的余温,却已是浑身柔软,再也动不了一根手指。   待到谢卿的两条腿终于能安安稳稳都落回地面上,他宛如是化了骨头,一头扑进厉渊怀里,双唇贴在他胸口,细细叫着对方的名字。   厉渊轻抚着他的头发,就像在抚摸一只撒娇的猫崽。   等谢卿平复了,他便揽着对方的腰,托抱着将他再次带到溪边,替他清理好了身上的污物。   谢卿享受着厉渊的伺候,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大咧咧地敞着四肢,一双眼从头至尾钉在厉渊脸上,浓情蜜意的简直要凝出实质来。要不是厉渊方才尝过他的泪,知道仍旧是咸涩的味道,都要以为他落下的会是芬芳的花蜜。   厉渊为他擦好身,送他到岸边换上干爽的衣物,便让他先回去。   谢卿一愣,扫了眼他形状明显的某个部位:“姐夫不用我帮忙?”   厉渊拾起地上的树枝,闻言瞥了他一眼:“你要是想屁股开花,大可以留下来‘帮’我。”   谢卿一听,立马缩了缩腚。他虽然心仪厉渊,但对方那野驴一般的玩意儿实在让他吃尽苦头。接下来的路程还要坐马车,这要是屁股开花了,那滋味他实在不敢想。   他立马轻咳一声:“既然如此,那我先回去了。”走得头也不回,毫无负担,甚至还挺欢快。   谢卿哼着小曲回到了营地,哥舒柔和杨庭萱听到动静一齐看向他。   “你可算回来了,”哥舒柔望了望他身后,“厉渊呢?”   “还在抓鱼。”   “还在抓?”哥舒柔看向杨庭萱,“你要不去跟他说一下,抓不到就算了?”   谢卿只穿了件外衫,里面仍是光溜溜的,他还没到不穿裤衩也能淡定自如跟别人谈天说地的境界,于是爬进马车窸窸窣窣换了衣服。   等他换好出来,坐在火堆旁烤了会儿火又吃了块饼,厉渊才珊珊回来。   哥舒柔盯着串在树枝上的四尾肥鱼,口水都要流下来。   “这鱼肯定很好吃,怪不得你要花这么多功夫抓它们。”她摩拳擦掌,接过那几条鱼,一条条插在火堆旁,眼都不错地看着它们一点点烤熟。   等鱼终于熟了,她一人一条分好,自己大快朵颐起来。   谢卿紧紧挨着厉渊,不时拿眼偷瞧对方,唇边的笑意至始至终不曾消减。   杨庭萱就坐在他们对面,总觉得这两人今晚有些不同。竟像是溪边走一趟,感情都更甚从前了。   厉渊许是真的饿了,没几口便将自己的鱼吃得只剩鱼骨。谢卿刚吃了饼,胃口也不大,就把只吃了几口的鱼递给对方。   到了晚间睡觉时,两人也是盖着一条薄毯入睡。   哥舒柔与杨庭萱值守上半夜,半道哥舒柔看杨庭萱似乎有些冷,回马车上要给他拿毯子。一掀车帘,就见谢卿枕着厉渊的臂膀,整个人扒在对方身上,右手还探进了厉渊衣襟,睡得十分安然香甜。   厉渊睡得没那么熟,哥舒柔一来他就睁开了眼,瞧着一点不像是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模样。他蹙了蹙眉,将抓着他胸肌不放的那只手从衣服里掏出的同时,用眼神询问哥舒柔来意。   哥舒柔放轻声音伸手道:“给我毯子。”   厉渊一手探向脑后,很快丢给她一条毯子。   哥舒柔拿着毯子回到杨庭萱身边,背靠大树,给两人都盖上了毯子。   “九郎还没长大哩。”   “嗯?”杨庭萱端着一只盛了热水的木碗,闻言侧首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哥舒柔用树枝铲了铲火堆里的木柴,让它们能充分燃烧。   “我刚看到九郎睡觉抓着厉渊的胸,就想到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睡觉一定要抓着奶娘的……”她话还没说完,杨庭萱那头就惊天动地咳起来。   她赶忙放下树枝去给对方拍背,将他一张脸都咳紫了,蹙眉道:“怎么这么不当心?”   杨庭萱捂着嘴咳了许久,咳完了放下碗,双眼都红了。   “哥舒姑娘,你这话对我说不合适。”   哥舒柔收回手,挑着眉道:“你怎么老这不合适那不合适的?你小时候就不喝奶吗?”   杨庭萱也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不合适的不是这件事,而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和他一个男子讨论这种事。   “那怎么能一样?再说我断奶的早,早就不记得那些了。”   “我到四岁才断奶呢。”哥舒柔手肘撑着下巴,一点没有就此结束话题的打算,“后来我师父发话,我才不得已断的奶。我记得我哭了好大一场,一直找我奶娘,师父就叫我师兄们带我,让我连只母苍蝇都见不到。”晚上师兄哄她睡觉,她不由自主就要去摸师兄的胸,结果只摸到扁扁平平的一片,每每都要绝望痛哭,“好在一两个月后我也就习惯了。”   杨庭萱被迫听她的幼时断奶经历,听得甚为尴尬:“你师父也是为了你好……”   “嗯,我师父的确很好。”哥舒柔点头,“你等到了千机门见到她老人家就知道了,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   杨庭萱听她说着与师父师兄们的趣事,不禁也对即将前往的千机门充满了向往。   然而三天后他们一行抵达罗伏州千机门时,等着四人的却是门主沈千雪病重的消息。 第四十章   沈千雪其人,创立千机门时便是一副道姑打扮。面貌如仙,性格缥缈。无人知其来处,只知她精通问卜,心思玲珑,十八般武艺皆是信手拈来。   创派初期,她自民间收养了十多名年岁不一的孤儿,养在身边悉心教导,或授以武艺,或授以《周易》。   这十几名弟子中,只哥舒柔一名女娃。她自小虽不能说被娇宠着长大,但总比她师兄们多些宠爱,与沈千雪更亲厚些。一趟远途回来,她乍问恩师病重,本是高高兴兴到家的欢喜表情一下凝在脸上,转瞬惊慌失措起来。   “师父怎么会病了?”她一把抓住眼前男子的手腕,“严不严重?”   前来山门前迎他们的,正是千机门的大弟子木晨光。他瞧着有三十多岁,唇上蓄着短须,瞧着甚是沉稳持重。   “师父前几日用龟甲卜了一挂,推演完立时就呕了一口血,接着便卧床不起了。”木晨光面带忧色。   卜卦本就耗费心神,窥探天机的后果更非人人都能承受。沈千雪这几十年来每每卜卦,或多或少都会损伤身体。损伤程度由问卜事物大小轻重决定,公侯伯爵比普通农人难卜,天下风云比一州阴晴难算。   她要做到如神仙一般料事如神,总要赔些东西出去。她一双眼便就这样慢慢在岁月中蒙上雾霭,现在已是只辩得清光线明暗。   可就算如此,哥舒柔也从没见过哪次她问卜问得受这样重的伤过。   “我去看看。”说完,哥舒柔不等其他人反应,一个轻功纵跃急急往山上而去。   转眼间她就看不到人影了,木晨光无奈地向厉渊等人一躬身:“诸位莫怪,师妹与家师感情深厚,也是太心急了,这才没了礼数。”   谢卿立在厉渊身后,堪堪露出半个脑袋,听到这里很想同这位大师兄说一句,哥舒柔这一路上做过的失礼事实在不少,也不缺这一件了。   “不怪不怪,哥舒姑娘是真性情急性子,我们认识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自然懂她。”杨庭萱连连摆手,替哥舒柔说着好话。   木晨光含笑冲杨庭萱点了点头,似乎对他颇有好感。   四人拾级而上,朝着山顶千机门而去。   半山腰上,谢卿实在气喘吁吁走不动了,见其余几人皆是面不改色毫无怨言,连杨庭萱这个小白脸也只是额头冒汗,脚下却一刻不停。   谢卿盯着厉渊伟岸的背影,停下了步子。半晌见对方都不回头看他一眼,一路向前,越行越远。   他没来由心中有些遑急,咬了咬唇,“哎呀”一声,往前扑倒跌在了地上。   前头几人纷纷转过身看他,他却只坐在地上,冲厉渊伸出了手。   “我摔疼了,扭了脚,姐夫你背我吧。”   他扁着嘴,伸着手,很有种拿住了厉渊的理直气壮。   偏生他还真是算准了,厉渊从他脸上,目光一路扫到指尖,一言不发地过去握住了,将人拉起来背到了背上。   “可伤到了骨头?”木晨光不明内情,还真当谢卿摔伤了腿。   身旁杨庭萱清了清嗓子,视线挪到一边,并不插话。   “只是略微扭到,你看他这样好的精神,便知他是无事的。” 厉渊说着话继续登山,就算背着谢卿,步履依旧平稳,与先前一般无二。   谢卿趴在他背上,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我没事的,你们只管往前走,我有姐夫背我就行。”他目光狡黠,“我估摸着到了山顶上我这脚就好了。”   随后一路,他便就这样不费力气地被厉渊背着,搂着对方的脖子,还不时小声与对方说着腻歪的话。   “姐夫,你的背好结实,我好喜欢。”   平坦,宽厚,让人靠着很安心。   “我有哪里是你不喜欢的?”厉渊一步接着一步,阳光照在两人身上,台阶上的影子被抽长了,不分彼此,就像两个人融为了一体。   “没有。”谢卿暧昧地凑到对方颈侧,说话间用牙齿咬住了厉渊的耳垂。   厉渊避了避,被他狗皮膏药一样的粘人法缠得实在不行,身后两指一拧,掐了把他的腿肉。   “消停些。”他淡淡警告着。   谢卿被掐得呲了呲牙,见厉渊是真的无心与他调情的,便嘟着嘴趴回了对方背上,果真是消停了。   山道两边都是黄绿的高大树木,留得中间一线天光。他忽闻一阵鸟鸣,仰起头朝天上看去,正瞧见一对大雁排着“人”字飞过。   大雁南归,它们这是回南方过冬了。   鸟都回家了,他们什么时候回家呢?   谢卿道:“姐夫,小白脸已送到了地方,见过沈门主后我们便早些回去吧?我想馨儿了。”   他不说,厉渊其实也是这个打算。平时不表现出来,并不代表厉渊不思念自己的孩子。此行诸多凶险,又带着谢卿,能早点回去是最好不过的。   能过太平日子,谁又想刀口舔血?   厉渊道:“好,我们休整一日,后天就走。”   几人走了一炷香才到山顶,待进了千机门,从里边又迎出来几位与木晨光差不多穿着的年轻人。   他一一介绍了:“这是我五师弟楚向,七师弟牛煜,八师弟韩松茂……”三人一一见礼,他又道,“其余师弟都被我师父赶下山历练去了,估计得腊月才回,目前山上就我们几个。”   老五瞧着是个明白人:“小柔这些日子多亏几位照顾了,她是个好孩子,就是……我们一群男人带大的,多少有些大大咧咧,说话做事没有分寸。”   “哪里哪里,是哥舒姑娘照顾我才是,她这是巾帼不让须眉,做大事不拘小节……”杨庭萱也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觉得到了人家底盘得多拍马屁,一个劲儿细数着哥舒柔的优点,说得几个师兄面面相觑,都是一脸“他说得是我们家那个小霸王吗”的迷茫加困惑。   谢卿掏了掏耳朵,抬头见厉渊听得还挺认真,拉了他的袖子,悄悄踮起脚尖在对方耳边拢着手小声道:“他喜欢人家。”   他先前既然能看出杨庭萱倾慕厉渊,现在自然也能看出对方喜欢哥舒柔。这些个人里除了厉渊,另两个实在都是很好猜的人。   “竟是这样?”厉渊平日里并不关心他人私事,听谢卿说来,眼里总算露出点诧异。   “可不是这样!”谢卿为自己能发现厉渊发现不了的事情很是得意。   客套几句,五七八三人另有事情便先走了,木晨光又领着他们去了暂住的客院。   沈千雪身子不好,哥舒柔能去探望是因为她是亲近的弟子,他们几个外人就不太好打扰了。再者他们一路旅途辛劳,都不太精神,也要休整好了才能去拜见。   三人各自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下午又小憩了片刻,到晚上老七来叫他们用膳,在餐桌上这才又见到了哥舒柔。   哥舒柔一改往日爽朗性格,低头闷不吭声,显得有些愁眉不展。   “沈门主可还好?”杨庭萱问她。   哥舒柔抬眼看他一眼,接着又垂下图去扒拉米饭:“瞧着不太好,连身都起不来了。”   她此话一出,桌上众人便是一阵沉默。木晨光等人原还想宾主尽欢,好好招待客人,被她弄得也开始叹气连连。   “师父这些年身子本来就不好,根基亏损严重,又突然生这样一场大病,气血虚空,弱不能补,怕是……”老八韩松茂对武功问卜一概不感兴趣,从沈千雪处得来一本《岐黄医术》,至今也算小有所成,“怕是要影响寿数。”   哥舒柔闻言立时红了眼眶:“师父说,她一开始能活九十岁,她觉得多,想着一卦损一年,她就算问个四十卦也能活到六十,年轻时也就没克制自己……谁承想,算得越来越多,问得停不下来,一下子就超了。”她说着说着脸上表情越发扭曲,到最后竟是呜咽起来,“她现在,怕是只能再活两年了。”   杨庭萱手忙脚乱掏出帕子递给她,一副无措模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   他失过亲人,知道那种痛。那是任何语言都无法安慰,任何安慰都觉得苍白的剧痛。   无药可医,无药可缓。   一餐饭吃得甚是愁苦,吃完饭,哥舒柔吸着鼻子说沈千雪想见杨庭萱,让他跟自己走,两人便一同离开了。   木晨光原还想送厉渊他们回去,结果被厉渊婉拒了,说他们认得路,不必劳烦对方。   回院落的路上,谢卿忍不住问厉渊,到底是怎样的事情让沈千雪不惜减短自己的寿命也要问老天?看她这样应该也不是个顾惜自己的,问得合该是别人的事。可别人的事,天命既定,为何又要花心思去问?   “她认为重要的事。”厉渊若有所思,眉间隐隐蹙起,行走间抽空回答了谢卿的问题。   谢卿背着手跟在后面,始终落他一步。   “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重要的事?她本来可以活九十,现在却只能活四十几,哥舒柔也太可怜了。”   厉渊回眸:“她可怜?”   “留下的那个最可怜。”   厉渊闻言一怔,似乎才想到这茬,他点点头道:“是,留下的是很可怜。不过……”他话锋一转,“食不求饱,居不求安,很多事也只能求个问心无愧,顾不了太多旁的。舍得舍得,能舍才有得,她必定已经想得很清楚,才会做此决定。”   谢卿脚步一停,心头有些烦闷,又有些惊惶。   他看着厉渊逐渐远去,再不回头,便像是今日在山间小道上,背影伟岸,能顶天立地。   “姐夫!”他慌乱地快走几步,一下跳到了厉渊背上,死死扒着他,两条腿都盘在了对方腰上。   厉渊只好托住他臀部:“你又做什么?”   “姐夫不会舍下我的吧?”他下巴搁在厉渊肩上,撒着娇一样。   厉渊不知想到什么,轻笑起来:“我哪里能舍下你。”谢卿闻言瞬间笑靥如花,只是还没等他高兴够,就听厉渊接着道,“你粘得这么紧,怕是不太好揭下来。”   谢卿这点还是听得懂的,眉毛一竖,嗔怒道:“好啊,你当我是狗皮膏药呢?”   他满口不依,一阵撒泼扮痴,最后非得厉渊叫他好几声“卿卿”才作罢。   晚些时候,杨庭萱由哥舒柔送着回来了,送完了他,哥舒柔便去敲了厉渊的房门。   厉渊还未睡,清醒着开了门,便见哥舒柔肿着眼睛,一脸肃容地立在外面。   “我师父要见你。”她哑声说。 第四十一章   哥舒柔将厉渊领到沈千雪的屋子外,敲了敲门,等了会儿轻轻推开门,请厉渊进去。   “我就等在门外。”   厉渊点了点头,越过她进到了门里。   屋子里满是浓郁的草药味,角落里点着几盏烛火。厉渊放轻脚步往里走,便看到一张放下纱帐的朴素木床。透过纱帘,他隐隐看到床上靠坐着一个纤细的人影,脑袋耷拉着,似乎是睡着了,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   “沈门主。”厉渊立在床前,微微躬身行礼。   他一出声,床上的人身形一颤,缓缓抬起了头。   “来了啊,坐吧。”帘子后头伸出一只苍白瘦弱的手,指了指床前摆着的椅子。   就如哥舒柔所说,沈千雪的确不大好的样子,才说一句话她便剧烈咳嗽起开,好一会儿才止歇。   厉渊见她如此,眉心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他有预感,对方要和他说的,怕不是好事。   “我其实是个很无聊的人。”   厉渊一愣,眨了眨眼,确定方才自己没有听错,沈千雪刚刚的确是说了话的。   “前辈何出此言?”   沈千雪音色柔和,带着笑意:“不无聊的人,哪里会想着去算什么天下大势,大誉的将来?我如果不是这么无聊,就该太太平平活到九十岁。天下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都是可以活这么久的。”   这话,就是形势不好了。厉渊预感应验了,却不能同对方一样笑出来。   他眉头蹙得更紧:“前辈算出了什么?大誉与吐蕃一战,难道会败?”   “大誉为何不会败?”   厉渊一静。   “身为誉人,总不希望自己国家战败的。”   过去他孤身一人,又厌倦了朝堂争斗,并不在意谁做皇帝。可如今他已为人父,更有谢卿在侧。家国不宁,最终还是百姓遭殃,他不想自己的亲人卷入这场漩涡。   “人人都是这样想的。” 纱帘后的人叹了一口气,“我看到的,是你最不愿见到的。大誉被一片尸山血海笼罩,吐蕃铁骑踏破河山,杀出血路,将裕安帝的脑袋……挂在了旌旗上。你的义父严相最终扶持瑞王登上了皇位,太子出逃回鹘,再也没有回来。二十年后,犬戎人再次违背承诺,打进长安,结束了誉朝百年历史。”   厉渊手指一紧,握住了掌下的木扶手。   “誉朝灭亡,誉人当如何?”   “为狗为奴,单单不是人。”   誉人看不起周边的异族,朝廷虽启用番将,却不允许番人入朝拜相进入内阁,吐蕃得了天下,自然也看不起誉人。像哥舒柔和厉渊这等身具异族血脉的,待遇或许还不至太差,可像那些彻头彻尾的汉人,怕是根本无法在吐蕃统治下的土地上立足。沈千雪耗费心力算出的未来,确实险恶无比。   厉渊道:“前辈与我说这些,是要我如何?”   “你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有个好处,我说了一,你就能想到十。不像我那傻徒儿,我让她去长安救个人,她都能迷路去迟了。”说着话,沈千雪掀起纱帘。   床上女子一脸素净温婉,与哥舒柔浓丽如同牡丹的长相不同,她整个人仿若一朵淡色的茶花,无论是眼角眉梢还是唇角的弧度,都没有半点攻击性。一双眼虽然蒙了白雾,没了焦距,却更是加深了她的温良无害。   “厉渊,若此局可破,你愿不愿意做我手下的棋子?”她毫无差错地将视线投向了厉渊的所在,甚至定在了他的面孔上。   面对这样一双有些可怖的双眼,厉渊毫不畏惧地迎上了她的目光。   忽地电闪雷鸣,窗外劈下一道耀眼的闪电,接着暴雨倾盆而下,白日里还太阳高照,夜晚竟倏忽间落下了一场秋雨。   谢卿猛地从床上惊起,捂着胸口急喘两下,这才发现屋外是下了雨的。   他窗户也没关,雨水都从廊外打了进来,显是雨急风骤,实打实的坏天气。   他匆匆下了地去关窗,眼睛一瞟,看到对面厢房的杨庭萱半夜不睡觉,竟坐在窗边对着雨幕发呆。   就算风往一边吹,雨势打不到他,这一幕也让谢卿觉得实在有些毛病。   “你半夜不睡觉干什么?”雨声比较大,他特意提高了嗓音。   杨庭萱猛一回神,看向谢卿:“九郎啊,你也没睡?”   谢卿道:“我起来关窗呢,你呢?”   杨庭萱道:“哦,我就是……睡不着。”   谢卿被雷电吓了一跳,想着一时半会儿反正也睡不着,干脆披上衣服想去隔壁找厉渊腻歪。装作害怕心悸的模样,兴许能让厉渊留他一晚。   他冒着雨去敲厉渊的门,溅了一脸水,里面迟迟没有动静。   “厉大哥随哥舒姑娘去见她师父了。”   谢卿拍门的动作一停。大半夜的……去见她师父?   他心中满是疑惑,又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弥漫,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他快跑几步,拍开了杨庭萱的门,一进屋都顾不得抖落肩上的雨花,直接问道:“沈门主与你说了什么?”   “说,说……”杨庭萱在他面前总是显得心虚气短几分,并不敢瞒他什么,“说她未救的了我父亲,心中十分愧疚,还说她要做一件事,做成了或许能让我杨家沉冤得雪,做不成……”   杨庭萱顿了顿,面色纠结,似乎不知如何开口,谢卿呼吸都屏住了:“如何?”   杨庭萱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做不成,我们便都要死。”   他说得严肃,面容被屋外风雨闪电一衬,更显得惊心动魄。谢卿霎时倒吸一口凉气,冰寒贯穿四肢,迅速让他手脚都冰凉了。   这头厉渊等人抵达罗伏州,登上了千机门,而冉元白那头,也已快马加鞭到了陇右前线。   彼时他身着一身铁甲,坐于帐中,指尖不住摩挲着他剑尾处杏叶状的白玉,脑海里都是盛琸的身影。   这玉佩他与盛琸一人一块,可说是定情信物一般的存在。只要有玉佩在身边,他便觉得盛琸一直和他在一起。   “大人,呼延廷的使者来了。”忽然,帐外传来声音。   冉元白眸色一利,将剑收回刀鞘,在腰间系好,起身掀帘而出。   “使者何在?”   他冰冷的目光触到那名斥候身上,对方便将脑袋压得更低了,似乎是十分怕他。   不过也难怪小斥候如此。节度使镇守边关,有自行募兵的权利,这些士兵完全听从节度使调遣,为其马首是瞻,可说是节度使的私兵也不为过。前陇右节度使阵前被斩,冉元白匆忙赴任,并未来得及收服人心。而他也并未想要以德服人,叫人敬他爱他。   他料定会有不服管的要来挑衅他的权威,坐等着人家上门。结果还真有一两个蠢货被有心人唆使,众目睽睽下想要撩他的脸面。   这简直是瞌睡了给他递枕头,他干脆杀鸡儆猴,二话不说拔剑斩了那二人,又亮出旌节,要众人跪伏听他说话。   “我知道你们一向‘不知天子,只闻军令’,如今我已授节成为陇右节度使,便有对你们的生杀奖罚之权。自今日起,凡有一人不听我调度,忤逆犯上的,世人皆可杀。杀人者,除承袭被杀者职位官阶,更能得到我的银钱奖赏。”   尸首上的血淌了一地,他那张阴柔的面孔上甚至还沾着腥红,底下的人皆为他的杀伐决断股战连连。   他从不需要别人敬他爱他,他只需要他们怕他。   他以恐惧统治众人,叫旁人再不敢造次。   斥候道:“使者还在营地外等候,没有大人吩咐,无人敢让他进来。”   冉元白大步走向不远处的一座大营:“带他到议事营来见我。”   “是!”   吐蕃大将呼延廷的使者带来了一个消息——呼延廷想要见一见冉元白。以两军阵地为首尾,他要在中间地势平坦处相见。   “他要见我?”冉元白嗤笑一声,“难不成要投降?”   使者面露不快,但仍维持着恭敬的态度:“我家大将军只说想见一见您,其他并未告知于我。但我想……该不是投降事宜。此次会面在两军眼皮子底下进行,大人又是智勇无双之人,应是不会怕的吧?”   冉元白拇指扣在剑格上,仿佛随时随地都要出剑:“你这是在激我?”   那使者似乎也感到了危险的逼近,身子躬得更低了些,额头都出了一层冷汗。   “不敢。”   冉元白指尖稍稍用力,剑刃随之露出一截寒芒,他垂眼看着座下使者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将那剑又按了回去。   “你回去告诉呼延廷,就说我同意会面了。”   使者闻言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脸上都显出笑意:“大人英明,我这就回去禀报大将军。”   使者离开后,一直站在冉元白身后的张素上前不解地道:“大人为何要同意与呼延廷会面?万一敌方有诈……”   他都能想到,冉元白哪里会想不到这层。   “将计就计罢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望着帐门的方向,眼眸微微眯起。 第四十二章   谢卿等厉渊等到了天亮,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自己等得焦灼不已,对方这才迟迟回到院中。   他盯着雨幕,骤然看到厉渊出现在院门口,迅速闭了眼。   厉渊撑着一把宽大的油纸伞,到了廊下要收伞了,看到谢卿缩靠在房门前。他下摆都被雨雾打湿了,委委屈屈挤在支出来的一截门坎上,可能是觉得冷,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唇都有些白了。   厉渊拧着眉上前一把将他带起来,触手肌肤一片冰凉,显然他已是等了许久了。   “你在外面做什么?”   谢卿根本没睡着,被他一扯就睁开了眼。   “姐夫,你回来啦?”他装作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说话间还打了个喷嚏,“我在等你啊。”   厉渊瞧了眼隔壁房门:“为何不在自己屋子里等?”   “怕睡得太熟听不到你回来。”他挨过去,双手环住厉渊的腰,“我好冷啊姐夫。”   原先等人的时候只觉得心烦意乱,到还不怎么冷,这会儿见着厉渊他立时就娇气起来,恨不得整个窝进对方怀里,让厉渊边哄他边给他暖身子。   厉渊的体温比他高不少,这样偎着就像靠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炉火,温度逐渐传递过来,温暖了他的四肢。   他正抱着舒服,厉渊手摸到背后将他手腕扯了下来。谢卿脸上刚冒出些沮丧,下一瞬就被对方拉着手领进了房里。   “你总是这样施展苦肉计,就不怕次数多了我再也不中计吗?”这话意思,竟是从头到尾都将谢卿那点小心思看在眼里的。   谢卿脸上一点也没有被揭穿后的窘迫,觍笑着道:“不会,姐夫多少次都会心软的。”   厉渊放他一人在桌边,接着去柜子里取了件干净的外衫披在了他肩头。谢卿拢紧了衣服,堪堪露出一张小脸。白皮肤,杏仁眼,菱角唇,机灵得像是哪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半点无法从他眼中看到过去的阴霾。   他像是自有办法,将那些不快的、伤心的、恐惧的过往尽数消化得一干二净。他自然也会哭泣流泪,骂骂咧咧,却从来不会沉溺悲伤,自怨自艾。   他知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这世上花有花的使命,鱼有鱼的宿命,老天爷就是让他来人世间吃苦的,他光难过又有什么用呢?   厉渊拿起桌上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你真有本事,不用这样自伤身体我也会心软。”   谢卿哀怨地蹙起眉心,凄凄楚楚手指绞着厉渊的衣服:“我等了你一夜,你就只想着教训我吗?”   他逐渐也明白了厉渊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表面上看起来凶得很,其实也就那样,再凶也凶不过那日拿刀抵着他了。   他垂首等了片刻,四周一片静默,就在他忍不住心里犯嘀咕的时候,头顶上方落下一只温热宽大的手掌。   “你手伤还没好,回去休息吧。”   谢卿一怔,他手没好但也不碍事了啊,厉渊这话是什么意思?竟还有男人将送到嘴边的肥肉向外推的?上次溪边也是这样,他怕不是不行吧?   不对。他不是不行,他是不敢面对自己!   “姐夫,你是不是在躲我?”他抬起头,用胳膊支开厉渊的手。   厉渊与他对视半晌,脸上一派镇定地收回手,坐到床边开始解身上的衣物。   “那你自便,我休息了。”   谢卿一下站起身:“沈千雪和你说了什么?”   他问得堪称猝不及防,又直击重点。厉渊一下停了动作,似乎没想到这个话题会就这样被谢卿提起。   谢卿见他沉默不答,心里咯噔了声,几步坐到了他身边。   “她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厉渊将双手置于膝上,看向他道:“明日我让沈门主派弟子送你回巫州。”   屋外仍是细雨不断,打在石板路上,落在花叶上,从屋檐积聚而下,汇聚成高低起伏的声响。   四周分明这样嘈杂,谢卿却像是突然什么也听不到了。他直直望着厉渊,看进他深褐色的眼瞳中,看到自己苍白惊诧的面容。   “那……那你呢?”   “我另有要事,你回巫州等我,至多一个月……我便回去。”   “你要办什么事?”谢卿咬了咬唇,“难道你将杨庭萱送到千机门不够,还要代他为杨家伸冤不成?”   沈千雪刚和杨庭萱提了杨家的事,厉渊这边立马就说有要事要办,谢卿想当然便以为这“要事”合该就是杨家的事。   “这你就不用管,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厉渊不见点头,但也没有否认。   谢卿最恨的便是他这个样子,问什么都是“你不用管”、“和你无关”,说白了就是嫌他没用,觉得和他说了白说,还要浪费口舌。   他将还未长出指甲的左手摆到厉渊面前,狠狠道:“你先前也说和我无关,可我被冉元白抓住了,他还不是一样要折磨我逼问你的行踪?你觉得我知道的越少越好,别人可不是这么想的。”   他说得实在是很有道理,让厉渊找不到话反驳他。   厉渊叹了口气,算是妥协:“沈门主托我去盗盟书。”   “什么?”   “瑞王与吐蕃王蒙罗钿签下的结盟书,有了它,就可把严相与瑞王一网打尽。之后天下归正,君臣父子各就其位。”厉渊道,“只要太子顺利登基,大誉仍可有百年繁盛。”   大誉百年繁盛……竟要压在这么几个人的肩头?   老皇帝是死了吗?他在做什么?   谢卿光听厉渊这么寥寥数语,便知其中凶险必定不亚于他们这一路。盟书那是悬挂在廊下的腊肉随便可取的吗?厉渊就算再带上哥舒柔他们师兄妹几个,也凑不齐十个人,比怒桑儿的五千精兵还不如。就这么几个人,要怎么潜进吐蕃,盗取盟书,再逃回大誉?   “不要去。”谢卿一把抓住厉渊衣袖,哀哀求他,“姐夫,你答应我要和我一起回家的,大丈夫你不能言而无信啊!”   厉渊眸色深沉,大手覆住他的手背重重揉捏两下,旋即坚定而缓慢地扯脱了。   谢卿心一点点冷下来,颤声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见义不为,是懦夫所为。既然知道有办法能扭转乾坤,改变所有人的命运,不管前路多艰险,总是值得我试一试的。”厉渊顿了顿,“我过去做过许多错事,你只看过我杀恶人,不知我刀下也死过许多无辜之人,如今所为不过是为了弥补一二。让老天看在我改过自新的份儿上,不要为难我的家人。”他抚着谢卿的侧脸,拇指温柔地摩挲着他眼下的肌肤。   这是厉渊难得的温存,谢卿却不愿领受。他挥开对方的胳膊,一脸倔强难从:“你少拿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唬我。我一生从未作恶,老天却从未优待过我,先是叫我被卖进勾栏,现在还让我为你担惊受怕。厉渊,我问你……”他口中满是苦涩,“若今天是我姐姐要留你,你留不留?”   厉渊的面色便如一瞬间都叫寒冰凝住,他缄默着直视谢卿,没有作答。   谢卿腾地站起,用更高的声音诘问他:“如果她没有死,今日是她抱着馨儿求你别去,你答不答应?”   厉渊坐在那里,仰头看着他:“你觉得,她同你是不一样的?”   这下换谢卿不言了。厉渊将他从冉元白手中救回来后,态度和缓不说,连他的坏脾气都不再提起。谢卿表面不显,心里却总会有猜测。厉渊怕是未必有多喜欢自己,无外乎耐不住他的缠,又看他实在可怜,正好两人也是不清不楚做不了寻常姐夫和小舅子的,便顺坡下驴,答应了和他一道。   可心里想是一回事,要让他亲口承认厉渊不过可怜自己,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谢卿目光瞥向一旁:“她是你发妻原配,又是馨儿的生母,我和她自然是不同的。”   “没有不同。”谢卿一下看向他,就见他维持着冷淡的表情,接着道,“就是她站在我面前,我也会去。”   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其他,谢卿不怒反笑起来:“是了,馨儿你都能说丢下就丢下,更何况他人?你这一生到底有爱过人吗?你娶我姐姐是因为爱她还是因为她救了你?”   人在生气的时候,是什么话都能说的。特别又是像谢卿这样的性子,简直恨不能将言语化为利箭,狠狠刺穿厉渊的心肺,让他也如自己一般的痛。   他掩在袖子下的手紧紧攥起:“你要去就去吧。你要是死在外面了,我就把你忘了,带着馨儿去找胡荣生,给他做男妾!”   他一字一句皆是戳人心肺,厉渊瞳孔猛缩了下,薄唇抿成僵直的一线,霍然便从床上站了起来。谢卿却已知道劝他无用,转身便冲出了房门。   须臾后一声巨响,他用力拍上门,将自己关进了隔壁屋子。 第四十三章   谢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任谁敲门都不开。中午哥舒柔去敲了次门,在屋外喊了许久。   “九郎,你开门嘛,有架吃饱了才能接着吵。你不吃东西,哪里有力气吵架是吧?”   谢卿趴在床上,闻言没好气地丢了个枕头过去,砸在门板上将外头的哥舒柔吓得倒退了一步。   “不用你假惺惺,还不是你们害的!”   竟然还要他吃饱了去和厉渊吵架?要不是沈千雪莫名其妙要厉渊去盗什么盟书,他们明天就回家了!   哥舒柔铩羽而归,到了下午,杨庭萱又来敲门。   他轻声细语,尽量不去触及谢卿的伤心处:“九郎,你吃点东西吧。厉大哥和哥舒姑娘都很担心你,我……我也是很担心你的。无论遇到什么事,何苦同自己过不去?再怎么说还是身体比较重要。”   谢卿这一日静躺在房里,将自己从小到大的倒霉事都回忆了遍,越想越觉得自己倒霉,越想越是心里凄苦。自跟了厉渊,他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打打杀杀的简直比待在谢春楼都要险恶。一想到厉渊可能再也不能跟自己回到巫州,厉馨就要成为孤儿,他就悲从中来,闷在被子里呜呜哭起来。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他哭了两声,肚子忽地发出一串嗡鸣,他浑身一僵,下一瞬哭得更大声了。   “九,九郎……”杨庭萱手托餐盘,听到门里的哭声,无措地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谢卿此时还不知道,未免夜长梦多,厉渊已决定明日出发。哥舒柔和木晨光也一同跟着,五师兄楚向与八师兄韩松茂留下来照顾沈千雪,七师兄牛煜则会稍后几天启程送谢卿回巫州。   这事既然已经拍下板来,就不是任何一个人的意志能随意改动的了。   “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别来烦我!”   杨庭萱盯着紧闭的房门驻足片刻,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他将餐食还回厨房,往回走时,路上碰见了刚刚练好刀的哥舒柔。   许是在自家师门,她穿得比先前更为舒适简便,软甲金冠全都卸下,只着一身红色短打。   “怎么样,九郎吃了吗?”她额上满是汗珠,雪白的面颊都泛出红晕,整个人便如一朵俏丽浓艳的牡丹,经过雨水的滋养,更显绝色。   杨庭萱看着她,一时眼都像是不知道要往哪儿放了。   “没有。”他摇了摇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去劝是没用的。”   哥舒柔擦了擦滴到下巴上的汗:“厉渊和我大师兄正在商议明日出发的事呢,这会儿怕是没空顾他。”   杨庭萱一想到明日哥舒柔也要走了,心情不禁跟着低落几分。他受着千机门与厉渊的恩惠才能一路活到现在,而将来几十年的安定太平,也要靠对方去争去抢用命去搏,他在后方却一点用都派不上。他一个大男人毫无自保之力,怎不叫人怅然?   早知道当初就应该学武……   “对了,之前一直忘了给你。”   忽然,哥舒柔从衣襟里掏出一样事物,不由分说塞进了杨庭萱手里。   杨庭萱摸着是个温凉坚硬的东西,疑惑地低头一看,瞬间呆愣在了那里,那竟然是他先前在当铺早已当出的亡母所赠的玉佩。   他双手颤抖着,反复确认的确就是那块玉佩,抬头想问哥舒柔玉佩怎么会在她那里,却因为太激动而失语。   哥舒柔笑得明媚又灿烂:“我看你十分不舍得,就偷偷给你赎回来了。我们千机门虽然不是富贵门派,但养你一个小白脸总还够的。”   天气还是阴沉沉的不见太阳,温度也较前一日更低了,杨庭萱的内心深处却似拨云见日一般洒进了金色的暖阳。   他冲着哥舒柔深深一揖:“哥舒姑娘,谢谢你了。”   哥舒柔刮了刮鼻尖,竟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谢卿饿得头晕眼花,浑身无力,要不是最后一点自尊撑着,简直想开门出去找吃的了。   为了节省体力,也是哭得累了,他迷迷糊糊睡了一觉,不知多久被叩门声惊醒,屋外已是暗了下来。   他坐起身看向投在门上的倒影,高大健硕,不是厉渊是谁?   他心里有气,口气便不好:“你来做什么?”   厉渊的口气比他更差:“开门。”   谢卿咬了咬牙,见厉渊不仅不温言软语,竟然还态度这么横,心里打定了主意就是饿死也不开门。   “你听我的我就开!”   他话音方落,一声巨响,厉渊不等他开门便自己一脚踹了进来。   谢卿被他粗暴的行为惊得在床上抖了两抖,抑制不住地缩了缩脖子。   厉渊进到屋里,也不见特别生气的样子,面无表情地将餐盘放在桌上,接着两指指节轻叩桌面,对谢卿道:“过来吃饭。”   谢卿有些不安地扭了扭屁股,也是骑虎难下。吃吧,显得他先前做得很多余,不吃吧,他又怕厉渊更生气。   他虽然已经拿捏准了对方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却不知对方生气的时候是不是也同样只吃软不吃硬。   “你是想让我亲自将吃的塞到你嘴里吗?”   厉渊刚往他方向迈出一步,谢卿就像屁股被钉子扎了一样,从床上一跃而起,两三步坐到了桌边。   他乖乖拿起碗里的白面馒头,不再需要厉渊多说的,配着其它菜肴便大口朵颐起来,风卷残云般将厉渊带来的一干吃食都消灭了干净。   吃完了,他将筷子放下,未了还打了一个饱嗝。   厉渊收拾着桌面:“明日一早我就走。”   谢卿揉着肚子的手一僵,倏然抬眸:“明日?这么快?”   厉渊道:“此事宜早不宜晚,宜快不宜迟。趁着吐蕃忙着应付大誉与六诏之际,也更好浑水摸鱼。”   谢卿抿了抿唇,方才因为饱足而放松的身心瞬间又被愁苦侵袭。   解铃还须系铃人,可这系铃人却不愿意替谢卿将心里的结解开,这件事根本不可能有让两人都满意的结果。   无论他点不点头,妥不妥协,厉渊都是要去的,他的意愿根本不重要。   他不再说话,也没有了说话的欲望。   厉渊收拾好了碗筷,见他耷拉着脑袋,往日里的精神气儿都消散了。本已是端起餐盘欲走,又给放下了。   “不是说要把我忘了吗?”   谢卿闻言睫毛颤了颤,忽地往前一扑,抱住了厉渊的腰身。   他声音哽咽道:“我说的都是气话,我说过要喜欢你一辈子,怎么可能轻易把你忘了?只是……我已经没了姐姐和爹娘,实在不想再失去你啊。”   厉渊任他抱着,久久没有言语。桌上的烛火爆出一声轻响,火苗微微摇曳,地上两人的投影便也跟着扭曲摆动。   “我一定活着回来,我发誓。”他顺着谢卿柔软的长发,“你不许去找胡荣生。”   听他这样说,谢卿的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他死命点着头:“我不找他,我等你回来。”   厉渊蹲下身子与他视线持平,捧住对方的侧脸,用拇指擦去他连绵不绝的眼泪。   “我娶你姐姐,不是因为她救了我,是因为我的确很喜欢同她待在一起。和她在一起的两年,是我这辈子最平静安逸的一段岁月。”他目光沉静,声音有力,“我和你在一起,也不是因为同情可怜你,更不是想让你代替你姐姐……”   “不是吗?”谢卿眨了眨湿漉漉的双眼,显得不怎么自信。   “你多讨人喜欢,你自己不知道吗?”   谢卿一噎,茫然地看着厉渊,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他讨人喜欢?他要是讨人喜欢,早就是谢春楼头牌了。   厉渊这话莫不是在消遣他吧?   “你这是说得反话吗?”他半信半疑。   厉渊对着他勾了勾唇角,索性用行动回答了他。   谢卿一个恍神,身子腾空,一声惊呼还闷在嗓子眼,便被厉渊整个打横抱了起来。   “姐,姐夫?”   厉渊将他放到床上,不紧不慢抽落了腰带:“便让你看看我到底多‘喜欢’你吧。”   起先谢卿心里着实复杂,一边想着这说不定是最后一夜了,要死也要让厉渊做个饱死鬼,自己也能留个念想;一边又想厉渊的活儿实在不咋样,这要是睡一晚,他明日都不知道能不能起来给对方送行。   他刚想给厉渊打个商量,询问是否可以让他自己来,厉渊便脱了衣服压上来了。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便只剩下喘息呻吟。   后来他就没有心思再想别的了。到这会儿他才明白,被厉渊喜欢竟然是件顶顶销魂美妙的事情。厉渊的活儿不仅不差,还好到让他觉得自己是出钱嫖了个神仙花魁,伺候人的手段一套一套的。   他也算睡过不少人了,厉渊这活儿毫无疑问的一甲状元啊。   两人厮磨了一夜,天将亮时,屋里的啜泣总算是停了,屋外却又下起了淅沥小雨。   谢卿睡得不安稳,梦里景象繁杂,一会儿是他和厉渊回巫州同馨儿团聚了,一会儿又是刀山尸海,厉渊浑身是血地倒在血泊中。   他额上渗着冷汗,倏地睁开了眼,看到外头已经天亮,而身旁的被褥早就凉透了。   他连穿鞋都顾不上,随手抓起一件外衫边穿边往外跑。   上山的路明明很难走,可他有厉渊背着便不觉辛苦;下山的路分明更轻松,他却自己走得艰难无比。   好不容易到了山下,却是不巧,厉渊等人的骏马已先一步离去,此时只能远远看到最后一匹马的尾巴。   谢卿望着绝尘而去的马匹,心里暗骂厉渊混蛋,竟然最后一面都不让他送。   这到底是怕他见了难受,还是笃定自己一定能回来?   “九郎,你怎么鞋都没穿?”杨庭萱脸上还泛着不自然的红晕,见他就这样衣衫不整地跑下了山,着实吓了一跳。   谢卿扶着膝盖直喘气,也不理睬杨庭萱,将两手拢在嘴边,冲远处拼尽力气大喊道:“你若违背誓言,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这惊天一吼,不说杨庭萱,连一旁的五七八三位师兄都被他震住了。 第四十四章   三匹矫健骏马甩着尾巴悠闲在山脚下等候,不时打个响鼻,又或是低头食草。其中一匹身侧绑缚着一杆用布包裹的长形兵器,正是哥舒柔的斩马刀。   “真的不等等九郎吗?”杨庭萱望着厉渊道。   “不了。”厉渊摇了摇头。   早走晚走都是走,被谢卿那么一哭他还走得心不安,又是何必。   “那我们就走了。”哥舒柔冲师兄们拱了拱手,又转向杨庭萱,“保重。”   此去一别,山高水远,危险重重,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了。虽然与对方相识并不如何久,但也是历经艰难险阻到了这罗伏州,一路点点滴滴在心头闪过,让杨庭萱不禁红了眼眶。   他朝三人各自一拜:“三位多保重。祝你们马到功成,无惊无险便将事情给办了。”   厉渊同木晨光抱拳回礼,两声相叠:“保重。”   话毕,三人转身上马。   哥舒柔的马行在第二,就在木晨光调整马头即将扬下一鞭时,她忽地开口叫停:“等等!”   众人一时都看向她,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小白脸,你过来。”她却只看着杨庭萱,冲他勾了勾手指。   杨庭萱愣了愣,虽满腹疑虑,仍然上前听命。他刚走到马下,哥舒柔便俯下了身子,二话不说拎住他衣襟扯向自己。   被她扯着,杨庭萱不得不踮起脚尖,正错愕不已,便见一张绝丽浓艳的脸朝他压过来,接着他嘴上一软,整个人瞬间从那一点麻到了脚趾。   这甚至不能说是一个吻,至多也就是在对方嘴上压了一压。但分开时,两人都像是憋了许久的气,脸都是涨红的。   “等我回来!”哥舒柔将人一推,见杨庭萱还是一副愣愣傻傻的模样,大笑着直起身,一夹马腹,越过他师兄先一步而去。   身侧刮起劲风,木晨光这才从震惊中回神,看看杨庭萱,又看看已经远走的小师妹。   “这丫头!”他一抽马鞭,追了上去。   厉渊冲余下四人点了点头,策马跟了过去。他很快追上了哥舒柔,对方脸上挂着肆意的笑,露出一口白牙。   “也算开过荤了。”   听到这里,厉渊忍不住了。   他呵了一声:“你这也叫开荤?”   哥舒柔听出他话里的戏谑,呲了呲牙道:“怎么了嘛?小荤也是荤!”   厉渊闻言爆出朗笑,便在此时,他们身后遥遥传来一个微弱而飘忽的声音。   “……违背誓言,我做鬼也不……”   厉渊猛地回头,只见山路中央有个白色的身影伫立在那里,已经看不出对方的面貌,但从身形和声音来分辨,该是谢卿无疑。他凝着目光望了那处看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到了,才缓缓收回视线。   “谢小兄弟,你这会儿有空吗?我师父想见你。”   谢卿停下收拾行李的动作,往门口看去,只见楚向站在门外,脸上挂着和善的笑意。   “你师父,见我?”他起身走过去,唇角带着讥诮的弧度,“怎么,要我去长安给她偷玉玺啊?”   楚向笑意一敛:“小兄弟慎言,你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何必说这些话挖苦人?”   沈千雪这几个弟子从小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她自小带大他们,教他们武艺本事,亦父亦母亦师,十分得他们的敬重爱戴,因此最是听不得有人说她不好。   如今看在谢卿也是一路护送杨庭萱过来的,厉渊又才走,楚向明白他心里不好受,便也不同他多计较。要是旁人这么说话,指不定要和他打一架。   谢卿撇撇嘴,也没有盲目挑衅,而是见好就收:“那你倒是带路啊。”   楚向不再同他搭话,一路无言地将他领到了沈千雪门前。   谢卿自己推开门,大咧咧就进去了,到了屋里才发现杨庭萱原来也在。   床边有两把椅子,一把杨庭萱已经坐了,另一把理所当然便是为他准备的。   他问也没问,过去就坐下了,意思意思冲纱帐里的人抱了抱拳:“沈门主。”   杨庭萱对着他欲言又止,试着张了几次口,结果对上他不耐的目光,下一瞬便又闭上了嘴。   沈千雪靠坐在床头,分明该是看不到的,却在此时轻笑起来。   “你倒是个恩怨分明,敢爱敢恨的好孩子。”   谢卿听着对方带着微微沙哑的温柔嗓音,不自在地扭了扭屁股:“不是找我说话吗?怎么还夸上我了……”   世人都是愿意听好话的,被沈千雪夸一句,谢卿便觉得少一分底气生对方的气。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而沈千雪就像是能探知他的心理,准确说出了他的状态。   此话一出,谢卿简直都不敢再想别的。   “你自幼命途多舛,过得很不顺心,厉渊是你唯一的依靠,你不想他有事也是人之常理。然大道艰难,歧路纷杂,总要有人舍身忘我,挽狂澜于既倒。”素白的手从纱帐里探出,朝谢卿招了招。   说也奇怪,谢卿那瞬间脑海一片空白,竟就这样乖乖过去了,等回过神已经坐在了床边。   他一下子僵硬了身形,怀疑沈千雪是不是会妖术。   柔软带着药香的手摸索碰到了他的面颊,从额头开始一路往下,鼻子、嘴唇、下巴,连两只耳朵都不放过。   沈千雪的手温略低,摸在脸上有些凉,奇怪的是谢卿并不觉得反感,反而有些……享受。   这双手温柔而干燥,不带任何侵略性,轻柔的动作就像母亲给予孩子的爱抚,带着无尽的关怀和爱意。   她摸了许久,谢卿也没有叫停,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那手才从他脸上挪开。   “庭萱,将你的玉佩借九郎一用。”   被叫到的杨庭萱去解腰上的玉佩,解到一半突然回过神:“啊?”他抬起头,茫然地看向纱帐后隐隐绰绰的沈千雪。   “拿来吧。”沈千雪将手伸向对方,声音依旧温柔和曦。   杨庭萱虽然不解,但还是听话地解下玉佩交到了她手上。   沈千雪的手比羊脂白玉更显苍白,她握住那块圆形的玉佩,将它塞进了谢卿手里。   “好孩子,你命中还有一劫,以我现在身体消灾解难是做不到了,不过带上它应当能为你化解一二。”她拢住谢卿的手指,让他牢牢握住玉佩。   沈千雪拉着两人说了会儿话,后来韩松茂进来送药,谢卿与杨庭萱便一道走了。   谢卿回去路上一直显得很安静,不像平日里活泼。杨庭萱以为他因为厉渊的事还在伤心,安慰的有些小心翼翼:“九郎,你不要太过担心了,厉大哥那么厉害一定会没事的。”   谢卿摇摇头:“我不是想他。”他沉默半晌,看向杨庭萱,“见到沈千雪前,我有些恨她。”   杨庭萱眨了眨眼,心里有些复杂:“嗯……”   “可方才见过她后,我又觉得她人不错。”谢卿边说边往走着,视线转到前方,“左右姐夫和哥舒柔他们已经涉险,我这会儿是骑马也追不回来了。她这么厉害,跟活神仙一样,相信也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弟子去送死吧。而且……”他低头摸了摸自己系在腰间的玉佩,沈千雪指尖温柔微凉的触感似乎还在他脸上。   没人会讨厌一个对自己友善的人,谢卿不是个不识好歹的,对方是不是真心为他好他还感觉得出。   谢卿冲身旁杨庭萱一笑:“你安心待在她这边吧,她是个好人,定然能照顾好你。”   这两个月来,谢卿从一开始的冷眼相待,到后来舍身相救,就算他不认,杨庭萱也早就当对方是结拜兄弟一样的存在。   上午哥舒柔他们走的时候眼泪还能忍住,这会儿听他说出这样一句话,眼泪立时便以无可阻挡之势夺出眼眶。   “九郎……”他红着鼻头,索性也不忍了,哭得稀里哗啦。   谢卿嫌弃地退后一步:“哎呀你恶不恶心!”   他甩着袖子快步离去,像是怕走迟了杨庭萱就要把眼泪鼻涕抹到他身上。   “九郎你等等我……”杨庭萱急步跟上。   如果此时他再走快一些,绕到谢卿正面,便能看到对方其实也已红了眼眶。   人非草木,虽然嫌弃了一路,但到要分别了总会有些不舍。   又过了一日,谢卿准备停当,由千机门的七弟子牛煜护送,乘马车回巫州。   与厉渊一样,他没有选择正式与杨庭萱告别,而是趁着天不亮头偷偷摸摸就走了。   马车略带颠簸地往来时路而去,谢卿掀开车帘回望千机门所在。可因为光线原因,又因为被茂密的植被遮掩,他什么都没能看到。   在他心里总有种奇怪的预感,觉得他与杨庭萱总还会再见面。   他放下车帘,跪坐在车室内,拿起腰间玉佩在眼前细看。   “要靠你给我挡劫了。”他不知道以后还有什么劫难等着自己,但想着自己是个命大的,应该可以化险为夷,便没有太挂在心上。   他一把将玉佩紧紧攥在手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它呢!”   四人因缘际会相逢,一路行来,又因命运分别,天各一方。 第四十五章   且说当日厉渊等人离了胡府后,胡荣生送走故人,便想法子筹措粮饷,勉力在最短的时间内筹到了可供五千人消耗三个月的粮草。   就算他身为安南首富,这笔钱也着实快要掏空他手头的现钱。   怒桑儿对他的感激之情不知如何表达。虽说这些粮草只够他撑一季,但如今马上要入冬了,六诏冬季速来干旱,是乌蛮人最难熬的季节,若非胡荣生,他的五千人怕是连这个冬天都撑不过去。   胡荣生不仅帮他筹到了粮草,还决定亲自为他押送到南诏。   安南离六诏颇近,距离最短的地方甚至不用一日夜便可来回。他们自爱州出发,也不过用了三日便将粮草偷偷从南诏后方运入。   粮草既已就位,胡荣生一介商贾,非六诏之人也非吐蕃之人,实在不好掺和,便准备要走。然而等他走出怒桑儿的帐篷,望见外头一群身着兽皮,面庞生嫩的南诏勇士,他又顿住了脚。   这些人里,最小的可能都不到十四。他能为他们筹到粮饷已是尽力,军备武器却实在无能为力。这也意味着,他们只能身着兽皮当铠甲,手握粗劣的长矛弓箭做武器,用作抵御外敌的陷阱,至多便是兽夹深坑。   不要说哥舒柔,他也知道这些人多数是要死的,可在他们脸上他却看不到任何恐惧无措。   虽千万人,吾往矣。胡荣生说不清这是愚勇还是气节。   “怎么了?”怒桑儿不知他须臾功夫心思就转了几圈,还在奇怪他怎么突然不走了。   胡荣生看向他,像是这会儿才发现什么稀奇的事。   “你也不过十七岁。”   怒桑儿闻言一挑眉:“你看不起我?别忘了我十五岁时还救了你。”   胡荣生道:“非是看不起你。”   只是十七岁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些,年轻到若他死了,胡荣生都不想用“英年早逝”,和夭折有什么区别?   “敌众你寡,敌强你弱,他虽远来初时粮草必定不绝,此时你便不能直面其锋芒。”胡荣生指着他营地四周平坦的地势道,“要想办法坚守阵地,抵御侵略,拖垮他们。”   怒桑儿说到底也不过一名十几岁的少年,空有不畏死的勇武,却缺少必要的作战经验及谋略。面对与吐蕃一战,他心中其实也没什么底,只想着怎样都要拼一拼,如此哪怕死了也是问心无愧。   “你懂兵法?”怒桑儿双眸黑亮,透着惊喜,一把攥住了胡荣生的手腕。   胡荣生一边觉得自己多嘴,一边又不自觉安下心来。   或许他从安南一路跟来时,下意识便替自己做了打算。怒桑儿曾经豁出命的救过他,如今也该是他豁出命报答对方的时候了。   “略懂一些。”胡荣生道,“我闲着无事看过一些兵书。”   怒桑儿大喜,伸出手掌:“那可太好了,荣生,你做我的军师吧?咱们一起将犬戎人赶出六诏!”   胡荣生见他笑得灿烂,心头的沉重便消减几分,也跟着一道露出了微笑。   “好!”他与怒桑儿一击掌,两只手便紧紧握在了一起。   胡荣生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的高手,他献的计策全都来自兵书所云,好不好用不知道,对吐蕃大军有没有用亦有待商榷。   不过对于本就背水一战的怒桑儿来说,胡荣生是天降的神兵,只要是对方所言,他便误不听的。   胡荣生让他“深沟高垒以不战”,他就不战,动员手下勇士在营地四周挖起沟渠,垒起土堆,以守为攻,应对即将到来的犬戎人。   可没想到,他们还没等来吐蕃的大军,却等来了三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胡荣生与怒桑儿赶到营地入口,便见三个穿着斗篷的人影立在那里,为首那人注意到他们,拉下了兜帽。   “厉兄?!”胡荣生惊诧不已,上前几步,“你怎么来了?”   再看剩下那两人,一个也是认识的熟面孔,而另一个虽不识得,但身姿气度均是不凡,想来也不是普通人。   “胡兄安好。”厉渊冲他拱手道:“此次前来我等确有要事与鬼主商议,不知是否能借一步说话。”   怒桑儿指着自己:“找我?”   哥舒柔快人快语:“我们来助你了,你还不快迎我们进去?”   怒桑儿虽不明他们来意,但听对方说要助他,还是很高兴地将三人迎进了营帐。随后便是一番夜谈,鬼主营帐篝火一夜未熄,直到翌日清晨几人才从里面出来。   吐蕃下战六诏,上战大誉。与派去六诏的寻常将领不同,对战大誉陇右大军的,是在吐蕃有战神之名的大将呼延廷。   蒙罗钿若非有他,这些年不可能这样急进。一个野心勃勃的君王,加上一名勇猛无敌的大将,这才促就了吐蕃如今的狂妄自大。   两军阵前,各有一匹马自密密麻麻的兵甲中步出,逐渐向着中心靠拢。   自吐蕃军而出的,是名身形高大的金甲武将,虬髯虎目,气势不凡。而自誉军而出的,虽也是一身黑甲,英武过人,身形却更为修长劲瘦,面容也是阴柔俊美,不似对方有魄力。   两匹马悠悠碰到了一起,随后金甲武将一跃而下,冲黑甲骑士一抱拳:“冉大人,久仰。”   一口汉话竟还说得不错。   冉元白睨了他半晌,似乎享受够了俯视对方的乐趣,这才翻身下马。   他并不行礼,说话也丝毫不客气:“呼延廷,你今日约我至此到底所为何事?”   “我所为何事难道将军不知?”   “笑话,我为何要知?你若说话再这样遮遮掩掩,我看我们也不用继续聊下去了。”   呼延廷虎目微眯,声音冷下来:“看来严相什么都没同你说。”   冉元白听到此处心里已经有了底,面色却还是装作吃惊的模样。   “严相?难道……”他眼神飘忽,“他只说我到了此处便什么都知道了,一切需得顺其自然。还说你会与我将所有都说明白。所以如今严相与瑞王到底打算如何?”   呼延廷不疑有他,隐在浓密胡须下的唇角似是勾了勾:“你是严相亲信,他能将这件事交由你,足见对你的信任。”说着他探手入怀,摸出一方印信,递到冉元白面前。   冉元白见到那枚小小印章,瞬间便眼瞳紧缩想去抢夺,只是还没碰到那边,呼延廷便将东西收回去了。   “看好了,这是瑞王的印信。他已与我们王上结盟,如今我们两军并不需要争斗流血,只要做做样子,你传些假消息回去,再与我联合一同攻入长安,祝瑞王夺宫登基。等到瑞王成了大誉的皇帝,新朝安定,你便是首功。”   冉元白缓缓放下手,声音沉缓:“原来如此……”   原来严梁辅与瑞王便是打得这主意。   他的剑就在腰上,若此时拔剑,他有六成把握能杀呼延廷。然两军主帅会面,对方不可能不设神箭手,只要他敢妄动,百步之外的箭矢便会只取他头颅。到那时,他杀呼延廷的几率只有三成。   三成,他能杀得了对方,便能赢得这场战役,可若败了……大誉骤失大将,必定军心涣散,他又已是第二个陇右节度使,恐怕朝廷再没有人敢就任。不仅大誉会败,盛琸也会败。   冉元白咬了咬牙,将已经挪到剑上的手又挪了开去。   “阁下既然有瑞王印信,我自然听君调遣。”他垂下眼帘,再无来时傲慢。   说罢战事,再来看看谢卿。   他由牛煜陪同一路回去巫州,不用绕路,少了层出不穷的追兵,两人速度挺快,已是到了半途。   牛煜为人老实敦厚,可能喜欢在烈日下练武的关系,皮肤黝黑粗糙,二十出头的年纪,三十多岁的长相。   两人一路不可能不说话,牛煜木讷老实,谢卿便时常主动与他谈天。因此也从他那里知道了哥舒柔临走时对杨庭萱做的事。   “看不出竟是哥舒柔先下手?”谢卿啧啧称奇。   “咱们师父是修行之人,师妹自小长在男人堆,自然就缺少男女之防。”牛煜挠挠头道,“我看杨公子挺好的,性子好,学识也好,能教小柔一些东西。”   这是找夫君还是找夫子呢?谢卿内心腹诽着。   “哥舒柔小时候都是你们师兄弟带的吗?”   “算是吧。小柔小时候长得可爱,却很淘气,虽然带着累,但现在回忆起来还是觉得颇为有乐趣的。”   他也只比哥舒柔大了六岁,可到底对方是他同师兄弟们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从蹒跚小童到如今亭亭玉立。如今每每见到哥舒柔,牛煜不觉得自己像哥哥,反而有种老父亲见女儿的感觉。   说到孩子,谢卿可算有了话说:“我有个外甥,三岁了。”   “可是厉渊的儿子?”   “正是。”一提起厉馨,谢卿脸上霎时露出一派慈爱表情,“他是我见过最乖巧最听话的孩子,我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他必定与你很亲厚。”   谢卿点点头:“馨儿是很亲我。”   他满心以为自己与厉馨即将久别重逢,还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无论如何再也不会同对方分开。可没想到的是半个月后他与牛煜二人到巫州灵犀村,推开久敲不应的王寡妇家门,等着他们的却是满室的凌乱狼藉。 第四十六章   谢卿怔愣着踏进屋里,从地上拾起一只沾满尘土的布老虎。   “这是……这是馨儿的。”他内心一阵慌乱,说话都不利索起来,“怎么回事,这里出了什么事?馨儿呢?王婶娘呢?”   桌上留有腐坏的食物,少说也有三天以上,显然王寡妇和厉馨已经失踪多时。   一个腿脚不便的年老寡妇和一个牙牙学语的奶娃娃,何人会与他们过不去?   此地民风淳朴,自厉渊两年前血洗了残害乡里的贼寨,更是少有恶霸强盗的,绝不可能是盗匪所为。不是本地的,就是外来的。   谢卿心跳得一下比一下急,他转向牛煜,煞白着脸道:“会不会是长安来的人,将他们抓走了?”   牛煜查看着屋里各处,实在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听到谢卿所言立时抬起了头:“你是说……严相?”   谢卿忙不迭点头。   牛煜思索半晌,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严相一向看重厉渊这个义子,若知道他还活着,保不齐要用孩子逼迫对方回到自己身边。要是早到几日就好了……   “谁!”   正想着,忽地院子里传来几声异响,牛煜神色一变,身形如箭掠了出去,眨眼间消失在谢卿眼前。   谢卿手里还抓着布老虎,慌慌张张便跟了出去,到房门口一看,牛煜已经同人打了起来。   来人有三,各个寻常装扮,布艺布鞋,面貌普通。若不是他们现在正与牛煜打做一团,刀来剑往,便说是这村头田地里最常见的农人谢卿也不会怀疑。   “你们到底是何人?”   牛煜的刀法同他为人一样,厚重有余,却轻灵不足。一对一尚可应对,如今敌众我寡,就有些手忙脚乱疲于应付起来。   那三人中为首一人年纪稍大,约莫四十来岁,唇上是一道形状整齐一字胡,脸颊瘦削坚毅,眼中暗含精光。   他仿佛没有听到牛煜的质问,只是专注于这场打斗中,不消片刻便划破了牛煜的胳膊。   “啊!”谢卿一声惊呼,吓得腿都在发抖。   他的叫声引起了中年人的注意,对方鹰隼一般的眼眸瞬间慑住他,便叫他像一只沙漠中被捕食者盯住的笨兔子,一时呼吸都停住了。   怎么办?他要怎么办?   眼看牛煜要不敌,谢卿连连后退,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他脚下踩到一截椅子残骸,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他慌忙稳住身形,盯着那截木棍,咬了咬牙,拾起来深吸一口气大喊着就冲了出去。   死就死吧,一刀毙命也好过被他们抓去上刑!   谢卿鼓足勇气冲向缠斗在一起的四人,看准中年人便高高举起了手中木棍。然而对方看也没看便偏头躲过,他一棒落空心口猛跳,还待再击,手腕便被对方抓住。   谢卿抬头一看对方,只见中年人冲他满怀嘲讽地笑了一笑:“雕虫小技。”接着挥刀而下。   谢卿忙闭紧了双目,僵硬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然而中年人却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只用刀背在他颈侧一敲,他便两眼一翻软软倒下,失去了意识。   “谢兄弟!”牛煜见谢卿倒下,以为他受了重伤,本就凌乱的招式更是回挡狼狈。   中年人解决了谢卿,回身又去对付牛煜,手中招式走得更猛,接连在牛煜周身划出数道血口。   三人合作无间,牛煜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便在这时,两人找准机会一人一边缚住牛煜双手,让他像被铁链缠牢了一样,霎时动弹不得。   牛煜挣得面色通红,中年人趁此机会一手扼住他脖颈,快很准地将刀送进了对方体内。   “呃……”牛煜脖颈青筋暴起,双目瞪圆。   中年人仍是扼着他,缓缓又将刀抽了出来。   架住牛煜的两人不约而同松手,牛煜浑身像是没有骨头一般,霍然倒了下去。   他趴在地上,身下很快溢出鲜血,逐渐扩大。   中年人甩了甩刀上的血,指着谢卿对另两人道:“可惜没有等到厉渊,罢了,将这小子带回去吧。”   那二人拱手垂眼,对他恭敬不已:“是,统领!”   这三人正是受了太子盛琸之命,要来除掉厉渊的东宫亲卫。中年人为亲卫之首,本身便是贵族出身的洪博飞。   以盛琸的手段,既然已经知道厉渊没死,他这些年到底做了什么去了哪来自然也是手到擒来。等他查明了厉渊的落脚处,便派了自己心腹去击杀对方。   他们守株待兔,等了几日,并未等回厉渊,又查明厉渊还有一子。洪博飞此人对太子甚是忠心,却也不是个狠毒嗜杀之人,幼子无辜,他不知盛琸是何打算,便索性将孩子送回了长安,让对方定夺。   今日长安刚来消息,太子似乎改变了要杀厉渊的主意,打算用对方的儿子引他自投罗网,要他们不必再苦等。洪博飞正要带人撤退,便在这时等来了谢卿与牛煜。   从王寡妇处得知,厉渊除了一个儿子还有个小舅子,这两人是他至亲至爱之人。   洪博飞是个一心为主的,既等不来厉渊,便出手将谢卿也绑了。多一个筹码总也是好的。   谢卿再次幽幽转醒已在马车之上,双手双脚被捆,嘴也被堵着说不了话,车室里还有两尊凶神恶煞的门神看着。   他未见牛煜,不知对方安危。然而如今他是自身难保了,也很难顾及到对方。   这些人视他如无物,就算去掉嘴里的布团,谢卿无论问什么他们都是一概不答,他要是敢大喊大叫就一掌劈晕了,让他昏睡几天。   谢卿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代替姐姐被人牙子带走的夜晚了。   这些人到底要将他绑到哪里?馨儿如何了?王婶娘如何了?牛煜又如何了?   谢卿就这样怀着恐惧与迷茫,满心忧虑的被送进了长安。   这日他觉得车外的街道格外热闹,似是到了一个繁华的城镇。谢卿正猜测着这是何地,那两尊不言不语的门神忽然就动了。   “唔唔……”谢卿被他们蒙上了双眼,又被整个套进一个麻袋里。   大约行了一炷香时间,车外喧杂声逐渐远去,四周变得一片寂静。马车中途停了几回,又很快往前行去。   忽地,谢卿的身子往前晃了晃,马车再次停了下来。   这次车上的两人在车停后很快动起来,一个抬他的头,一个抬他的脚,将他搬出了马车。   谢卿止不住地颤抖,周围实在太安静了,怎会有个地方大白天的连个鸟叫都没有?   他满心惶恐地沉浸在这种诡异的安静中,耳边只有沙沙的、微弱的脚步声不断前进。   过了许久,久到谢卿都怀疑他们是不是要直接走到阴曹地府,那抬着他的两人将他往地上一丢,总算是放他下来了了。   谢卿滚了两圈,滚出了麻袋。他努力抬高脸,想透过黑色的蒙眼布看清外面的世界,却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团。   “替他解开。”   谢卿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如此境况,就算这声音再温润好听,对他来说也跟阎王在唱小曲一样,要命的很。   很快谢卿脸上的布被拿去,他眨了眨眼,适应了一会儿室内的光线,然后便一眼看到了坐在他不远处的华服男子。   男子斜斜靠坐在一把奢华宽大的座椅里,头戴玉冠,身上穿了一件白底金龙的袍子。就光靠这件衣服,他都不用开口谢卿就知道事情要遭——这必定是厉渊以前得罪的哪个贵人了!   谢卿手脚的束缚紧接着被去除,手一旦能自由活动,他第一时间便去取嘴里的布。   咽了几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嗓子。谢卿跪在殿中,看抓他来的三人都立在两边,这地方大而空寂,随便一句话都能生出回音,不像是人住的地方,倒像是哪座寺庙宝殿。   “你可知道我是谁?”座上男子再次开口。   谢卿乖乖跪好,垂着头道:“不知。”   “那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谢卿茫然地抬头,就见对方将身边一个掌心大的木盒子扔了过来。螺钿漆盒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滑了一段才到谢卿面前。   盒子精致无比,盖子上嵌着仙鹤松柏的图案,黑色漆面的地方简直可以当镜子照。   谢卿有些踌躇地打开了那盖子,却被里面的事物吓得惊叫着又将盒子像烫手山芋一般丢了出去。   盒子半开着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零零散散的是一些香料草药,多是有去味驱虫效果的,最触目惊醒的当属一截断指。修长苍白,多处已经腐烂。   “这……这是谁的手?”谢卿惊魂未定地问座上男子。   “你不知吗?”   谢卿忍着恐惧死命摇头,视线根本不敢去看那截断指。   男子微微一笑:“这是冉元白的手指,他拔你指甲,厉渊便断他手指。你不记得了吗?”   谢卿一听冉元白的名字,左手简直又要痛起来。   “你……你是瑞王?”他颤颤巍巍去看对方。   冉元白是严相的人,严相又和瑞王是一道的,以谢卿了解到的情报,能想着为冉元白报仇,又符合眼前男人身份的也只有瑞王了。   “瑞王?”没想到男子听完谢卿的话先是一愣,再是哈哈大笑起来。   对方明明是温和如玉的长相,乍一看便如沈千雪一样都是十分素雅的人,可不知为何谢卿却很怕他,就是他笑着,谢卿都觉得紧张不已。   他能感觉到沈千雪的善意,同样他也能感觉到男人的恶意。   “瑞王今年都要四十多了,你看我像四十多吗?”笑够了,男子指着自己道。   谢卿望着他,呆呆摇了摇头。   男子唇边仍留有未消去的笑意,眸色却已经冰冷下来。   “我乃大誉太子,盛琸。” 第四十七章   太子?!   谢卿本还有一丝余力支撑着的骨架,在听闻这两个字后骤然瘫倒下来。   他哆嗦地趴在地上,口里喊着:“太子千岁!小人方才莽撞了,太子……太子恕罪!”   他此刻脑子一片混乱,又因为太过惊吓根本没法将这一件件事情串联成线。太子为何会有冉元白的手指?他又为何会被抓到太子面前?厉馨呢,是不是也被对方抓起来了?   他两手交叠趴在冰冷的石砖上,不一会听见身前传来脚步声。   谢卿眼角余光可以看到,盛琸蹲下身用一块干净的帕子拾起那根断指,又将其小心放回了漆盒内。   接着对方起身,缓缓走至谢卿面前。   “我虽贵为太子,受父皇信赖,手上的权利却很少。我的父亲很忌讳别人觊觎他的权利,他年纪大了,开始喜欢听好话,玩乐享受,厌恶谏官。”   盛琸的靴子雪白的没有一丝尘埃,谢卿牢牢盯视着靴子上精美的银色绣线,不敢抬头,也不敢搭话。   “我不是本朝第一个太子,在我小时候我父皇曾经也立过一位太子,但后来他觉得太子有不臣之心,要谋夺他的帝位,便下令将前太子杀了。之后过了许多年,他又立了我。”   盛琸说话时语气平淡冷静,都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   “我一直活得很谨慎,不敢结交朋友,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甚至也不敢救自己的妻子。我的谨小慎微赢得了父皇的青睐,却躲不过奸臣的构陷。”   “我知道我该一直韬光养晦下去,只有表现的越无害,我才越安全。可人也有极限,我战战兢兢活了这么久,不能总是看着身边一个一个为我牺牲而什么也不为他们做。那样我不仅愧为太子,连人也不是了。”   白靴从谢卿面前离开,谢卿还来不及缓口气,就听头顶传来冷如冰霜,叫他寒彻心扉的一句话。   “引厉渊来只需要他的儿子,这个人不用了,砍掉他的十指,赐毒酒一杯。”   谢卿猛地抬起头,对生的渴望让他不顾一切地抓住了盛琸即将远去的衣摆。   “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啊!”   洪博飞等人已经朝他靠近过来,一旦再被他们堵上嘴巴绑上手脚,谢卿知道这次自己是必死无疑的。   “太子,我姐夫从未想过与您作对,你信他!你信他啊!”谢卿不住哀求对方,急得恨不得生出十张嘴解释。   盛琸拧了拧眉,不太喜欢谢卿这样冒犯,抽出自己的衣摆,一脚将对方踹了出去。他正待要走,脚都抬了起来,却在这时瞧见谢卿腰间系的事物。他猛地一怔,调转方向蹲到了对方身侧。   那是一块莹润无暇,洁白如脂的玉佩。他抬手摆了摆,示意洪博飞等人退回去。   几人面面相觑,虽不明白盛琸为何突然又改变了注意,但还是听命退后。   “这是……谁给你的?”盛琸嗓音有些哑,捏住了那块玉佩从谢卿身上取了下来。   谢卿趴在地上,看到他手里的玉佩,一下子灵光乍现,明白了沈千雪所说的“劫”是什么,又要如何去破。   说来也神奇,就像是灵台被注入了一股清泉,之前的慌乱逐渐褪去,他连心神都稳定不少。   “这是杨家公子杨庭萱给我的,说是他亡母所赠。”他撑起身子,如实回答。   盛琸闻言若有所思般站起身,视线一直凝在手中玉佩上,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又坐回了殿中那张奢华的座椅上。   他目光垂落在掌心,细细摩挲着玉佩,周身溢满悲伤。   “以前太子妃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谢卿见机会难得,忙跪在地上往前爬了几步,急切道:“太子殿下,您看到玉佩立马就认出是杨家之物,想来也是个重情重义念旧情的人。我姐夫受杨府客卿方惠所托,护送杨公子一路逃离严相追捕去往安南。我姐夫要是要和太子作对,为何不直接将杨公子交给严相的人?请太子明察!”   他的尾音在空寂的大殿里绕了几圈,隐隐响着回声。   “杨庭萱是朝廷钦犯,杨家犯了灭族之罪,严相捉拿要犯是情理之事。此前我已同杨家女合离,杨庭萱是生是死,由谁保护,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谢卿一激灵,忍不住抬头去看盛琸,发现他方才身上的一点悲伤已经全数消失。如今他又是那个端方、矜贵的太子爷了。   真是个狗日没良心的。   谢卿咬了咬牙,将自己这辈子的机灵劲儿都使了出来:“是小人说岔了,这事儿自然是和太子没有关系的。杨家的事小人也知道的不多,暂放一边,可我姐夫现在正在做的事,却真真切切是为了殿下,为了大誉万民啊!”   见他说得恳切,盛琸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哦?他做了什么?”   谢卿道:“我姐夫知道严相与瑞王勾结吐蕃,意欲谋反,哪怕不欲再牵扯朝堂之事,也不想这天下遭殃,一个月前已去盗取反叛盟书了。”   盛琸没想到是这样的事,着实也没惊了一跳,他从座椅里一下直起身,右手抓着扶手整个身子都往前倾了倾。   “你说什么?瑞王与严梁辅勾结犬戎人谋反?”   同厉渊他们一样,盛琸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皇兄竟然为了帝位能做到这种地步,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谢卿这会儿也不怕了,口齿伶俐地将自己知道的事全都吐露了出来。包括他们怎么遇到的怒桑儿,沈千雪又是如何神通广大。   盛琸安静听他说完,沉吟片刻道:“盗得盟书后,厉渊准备如何?”   “自然是想办法交给殿下!”   谢卿其实并不怎么知道详情,但现下是生死攸关的时候,能扯就尽量扯,总要先稳住对方再说。   “若你所言为真,我就饶你一命。”不等谢卿高兴起来,盛琸又道,“但你如果敢欺骗与我,就别怪我将你千刀万剐了。”   谢卿心头惴惴,忙结结实实给对方磕了两个头:“小人如有半句虚言,必遭天打雷劈!”   盛琸朝洪博飞抬了抬下巴:“带他下去。”   洪博飞领命,示意另两人架住谢卿就要将他再绑起来。谢卿趁还能说话,急急问道:“殿下,不知我那外甥……”   盛琸将手中玉佩系在自己腰间,并不抬头:“只要厉渊成功取得盟书予我,你们自然都会没事。”   话毕,谢卿嘴巴被重新堵上,眼睛也再次蒙上,被洪博飞等人又架了出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他感受到门外的风与光线,还未走出去,外面来了个火急火燎的声音,擦着他旋风一样进了殿里。   “殿下不好了,陇右大军败了,冉大人被呼延廷活捉了!”那声音咋咋呼呼,尖细刺耳。   随后便是杯盏打碎的声音。   谢卿被丢进了一座偏殿,门外日夜有人值守。既不饿着他也不渴着他,倒也没什么生命危险。只是呆的越久,他心里就越不安。担心厉渊,担心馨儿,也担心牛煜……他要担心的人太多了,所有的事都乱成了一团麻花,他无力解开,除了向菩萨祈祷,似乎没了别的主意。   小人物有小人物难处,大人物也有大人物的不得已。活得越久,越是能感觉到身似浮萍,命不由己的无奈与苦楚。   他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盛琸要关他到几时。这样忧虑的过了四五天,忽然生出转机。   这日他正躺在床上发呆,门一下子开了。这不是放饭的时候,门本不该开启。谢卿一下从床上坐起,警觉地看向房门的方向。   床和门之间隔了层屏风,有什么人被推了进来,那人怯怯走了几步,身后的门又给关了。   屏风后的身影隐隐绰绰,让谢卿没来由有种熟悉感。他心猛地揪起,生出种预感,微微张开的双唇都在颤抖。   “婆婆,我怕……”   一道细细弱弱的孩童声响起。   “不怕不怕,婆婆在呢。”   谢卿听到这两个声音简直坐不住了,他连鞋都来不及穿便赤脚踩到地上,朝屏风后扑去。   “馨儿!”   王寡妇被这突然窜出来的身影吓得不轻,待看清来人长相,又是止不住的喜极而泣。   “九郎!哎呦可算是见到你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谢卿摸着厉馨的小脸,眼里也不自觉涌出泪来:“你们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厉馨分明已经数月未曾见到他,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娘娘……”他小嘴一瘪,同谢卿一般呜咽着哭了起来。   他年纪还小,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当身处陌生环境时总也会感到不安,特别是王寡妇有时候不受控制的恐惧也会传染给他,让他更加害怕。   可是他又是个很懂事的小孩,知道不该一味的哭闹。他乖巧听话,忍着心中惶恐,尽量不给王寡妇增加负担。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哭,婆婆也会跟着一起哭。   这种伪装起来的平静在见到谢卿时被打破了,他所有的情绪爆发出来,一时哭得简直停不下来。   他委委屈屈将手伸向谢卿,谢卿一把将他抱进怀里,紧紧搂住他。   “馨儿,舅舅好想你。”谢卿亲亲厉馨柔软的小脸蛋,心也跟着柔软下来,“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还好你没事,我们都没事。”   三人幽幽咽咽哭做一团,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第四十八章   三人冷静下来,谢卿将厉馨全身上下都检查了遍,看他一切安好,又坐下问了王寡妇事情的始末。   王寡妇告诉他,大概是半月前的傍晚,她正准备和馨儿一起用饭,院外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我也不知道他们几个是谁,上来就问认不认识厉渊。”王寡妇说起那日经历还有些心有余悸,“我是得过厉渊嘱咐的,知道不能说认识,就跟他们说不知道这是谁。可他们该是早就摸清底细的,我就是摇头他们还是将我们捆起来抓到了此处,一关就是好些日子。”   厉馨方才大哭了一场,这会儿累了,也是心安了,窝在谢卿臂弯里沉沉睡去,小嘴微微张开着,口水都要流下来。   “那些人带你们到这里后什么也没说吗?”   王寡妇摇头:“没有,我问谁谁都跟哑巴一样。可能也是看我一个糟老婆子,眼瞎耳聋的不愿和我说太多。哎,这些天我真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啊,我一大把年纪死就死了,可馨儿还这么小,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真是对不住厉渊啊……”说到最后,她又抹起了眼泪。   谢卿赶忙拍着她手安抚她:“婶娘快别这么说,是我们连累了你才是。你放心,姐夫一定会来救咱们的。”   厉渊既然答应了他会平安回家,就一定言出必行不会骗他。对方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这次他也选择信他。   王寡妇道:“我都要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谁知道今日突然就把我和馨儿赶到了这里。也好,孩子还到你手里我就安心了。”   “今日他们还是什么也没说吗?”   “没有,只是我们先前呆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我过来的时候一路看着有些不对,各个都紧张兮兮的。我还看到有军爷呵斥小姑娘的,说这几日戒严,不许随意在外走动。”   戒严?谢卿陷入沉思,难道是吐蕃大军打过来了,这才如此紧张?这样一想他也紧张起来,要是被吐蕃攻破了长安,厉渊取得盟书还有用吗?他们又还有命出去吗?   他的忧思不无道理。陇右大军败后,大誉顽固的边境线骤然破了个口子,虽小,但致命。若无法阻拦呼延廷继续挺进,他杀入长安只是早晚问题。   吐蕃的威胁搅得裕安帝日夜难安,这几天每日都叫大臣进宫中商议对策。大臣们有的提议让皇帝暂避洛阳,有的提议让朔方节度使南下拦截呼延廷,还有的想要议和,一时众说纷纭,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   “你让陛下去洛阳是安的什么心?一旦将长安拱手让人,再夺回来谈何容易?一国失去京畿要地,这是何等的耻辱!”   “朔方节度使镇守北方,有捍卫长城之责。随意调遣朔方军,万一回鹘见利忘义同吐蕃一样背弃盟约攻进关内可如何是好?到时长安就是腹背受敌,再难回旋!”   “议和?当年两国签订盟约时吐蕃可是信誓旦旦再不侵扰大誉一寸土地的!蒙罗钿要的不是‘和’,他要的是我们赔钱赔地,再嫁个公主过去,就像他当年一样。我们要是议和,不是正和了他的意吗?”   “够了!”裕安帝被吵得脑壳都疼,喝停了众人,去问丞相意见。   严相拢着双手,微微躬身道:“冉元白虽被呼延廷所俘,但他的副将张素仍在,两军犹在激烈交战。陛下何不再等几日?若无转圜,到时再派使者前去议和就是。吐蕃公主现在还在陛下的后宫,由她出面,吐蕃必定会留几分颜面,不至于所求太过分。”   朝臣中有人闻言后眉头紧锁,忍不住就要上前反驳,却被身旁同僚一把拉住,摇了摇头。   严相既然已经开口,事情便不会再有变数,他们就是说破了嘴陛下也不会听的。   裕安帝沉吟稍许,又问向站在大殿另一侧的太子。   “岁淑,你是如何想的?”他对太子一向慈爱,就是大庭广众下也会直呼对方乳名。   盛琸似有心事,被叫到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儿臣以为……可以调派朔方一部分兵马前来镇守京畿,有备无患。”   一听此言,站在盛琸身后的瑞王面有急色地去偷瞄严相,似乎还想让他再多说两句。严相却像是没感受到他使得眼色一般,一声不响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瑞王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挤眼挤得眼都要抽筋,到退朝还是没叫严梁辅出声打消裕安帝调遣朔方军的念头。   “拟旨召朔方节度使鲁渝凯带兵进京。”裕安帝苍老的五指一挥,做下了最后的决定。   晚间,瑞王隐蔽行踪,偷偷摸摸乘着马车钻进严府,一到书房便气冲冲拉下斗篷兜帽。   “你为何要让父皇召朔方节度使来长安?”他一屁股坐下,语气十分不善,“他来长安了,呼延廷还怎么打到宫门下逼我父皇退位?”   老皇帝不退位,他又如何登基?   他为了这个皇位已经等了太久,不容许里面再有差错!   “殿下糊涂。”严相咳嗽两声,坐到他下手,“呼延廷就算打到长安逼陛下立你为储,你这皇位也是来路不正,少不得天下议论。”   “谁议论我杀了谁!”瑞王满脸凶煞。   严梁辅心里暗道一声蠢材,一张枯瘦的面皮绷得更紧。   “有更好的法子,何必打打杀杀?”   瑞王一听有更好的法子,眼里戾气消散,赶忙去问:“什么法子?”   严梁辅拈着长须道:“鲁渝凯这人贪财不过,奈何北疆苦寒,油水少得很。我许以荣华富贵,珍馐美人,他便什么都肯了。”他眼含轻蔑,“朔方节度使现在已是咱们的人,他到了长安便会直达皇宫,请陛下写下册立你的诏书。至于盛琸,到时呼延廷假意攻打长安,混乱之中谁生谁死谁说的准?   瑞王的面色随着他的话语越来越亮:“妙啊!”   严梁辅接着道:“之后鲁渝凯与呼延廷再做一番戏,打个平手议和。等一切安定下来,老臣便拿出那封诏书告知天下您是新的储君。陛下受了惊吓,又忧思过度,想来也没几日好活。殿下很快就能成为新皇,吐蕃也能得到他们想要的土地和钱财。大家满意,各自欢欣,有何不好?”   他徐徐将逼宫篡位,勾结外敌,犯上作乱等一系列计划吐出,脸上端的是一派镇定安详,没有半分愧疚心虚。一切似乎尽在他的掌握,就连太子盛琸也被他算计在内。   “这……”瑞王被他一连串消息砸蒙了,嘴可笑地半张着,半天回不过神。   “相爷竟这样厉害,连那鲁渝凯也收服了?”他高兴地合不拢嘴,“太好了太好了,这场戏真是精彩至极。如此一来,我不但能名正言顺登上大宝,还能得一个临危受命的美名,严相真是好谋略!”   他本就是个一条筋,火急火燎来了,一听严相计划这么周密,立马安下心,觉得诸事大稳,只差黄袍加身了。他不会去想为何严梁辅这些计划都要背着他施行,又为何直到如今才告诉他。而这正是严梁辅钟意他的地方——君上越是蠢笨如猪,权臣便越是畅快如意。   “殿下过奖。”严梁辅敛下眼眸,掩去其中一点不屑。   两人浑然不知,此刻他们头顶上方正有一人,将他们的对话完完全全都听到了耳里。   等瑞王起身告辞,严梁辅跟着送对方出门,那人影仍旧无声无息趴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像冬眠初醒的地龙一般,稍稍抬起了头。   姜晓穿着一身黑衣,脸上黑巾半遮,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眸子。   她双拳紧握,恨不得现下立马就拔剑杀了这两个狗贼。可她又知道,以她一人之力怕是难以做到,若是失败,她这些日子做的就只能前功尽弃了。   又趴了一炷香左右,趁着守卫交接换班之时,她轻巧无声地落到暗处,窜进了一旁草丛。   严府守卫严密,对下人管束严格,两个月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找到机会夜探严梁辅的书房。为防引起怀疑,她现在需要尽快回去。   她一路小心藏匿行踪,眼看就要回到仆役休息的院落,一个耳尖的守卫却像是发现了她的行踪。   “谁在那儿?”他停下来,招呼其他人,戒备地靠近姜晓躲藏的假山阴影处。   姜晓暗暗咬牙,以为今日终将要停步于此了,不甘地将手按在了腰间剑上。   她不怕死,只怕无法为爱郎报仇。只要让她杀了严梁辅那奸相,之后就是将她千刀万剐又如何?   守卫逐渐逼近,差几步就要发现她,便在此时,从假山后面绕出一个人来。   “各位官爷勿怪,勿怪!”那老汉两鬓斑白,肩上挑着根担子,两头各自挂着一只恭桶,神色遑急道,“我是新来收恭桶的阿忠。之前收桶的老陈头跟儿子回乡了,我才来没两日,还没熟悉这地形,就给走岔了。官爷绕我一次吧,下次再也不敢了。”   “收恭桶的?为何没有人跟着你?”   “他们都嫌臭,看快到门口了就等不及回去了。”   “岂有此理,我定要叫管事好好惩罚他们!”恭桶内飘出阵阵恶臭,那守卫也有些嫌弃,用手在鼻尖扇了扇,“行了,走吧。”   老汉忙不迭点头,小跑着朝小门出去了。   第二日一早,严府府中女婢外出采买,姜晓趁着其他人不注意,悄悄行到街角,拐进了一条巷子。   “姑娘!”忠伯已等候多时,见到她激动不已。   姜晓一边观察巷口一边与他小声说话:“忠伯,昨日还好有你,不然我就露馅儿了。”   忠伯见她脸色气色虽还好,脸颊却凹陷得厉害,眼里透出痛惜。   “姑娘,这是……这是最后一点‘无命’了。”他将一直捏在手心里的纸包塞进姜晓手中,“今日怕也是老奴与您最后一次相见,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尽管知会老奴,老奴一定为您办到……”   姜晓收好纸包,唇边露出一个温婉的笑来:“我死后,忠伯你一定要记得将我葬在林启身边。他虽负了我,我却不能负他。”   忠伯闻言老泪纵横,简直说不出话来,只能不住点头。   姜晓道:“无命遇热生香,香气至毒。我每日为奸相奉汤前都会将无命的粉末涂抹在脖颈手腕处,香气随我脉息而动,在他体内日积月累,不出一个月他必定会毒发身亡。虽然没有一剑捅死他那么解恨,但只要能杀了他,我就无所求了。”   为了报仇她可以牺牲一切,哪怕赔上自己的一条命也在所不惜。   她忽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将心肺都咳出来般。她掏出帕子捂住唇角,再拿开时唇上已是沾了血迹。那点被胭脂水粉吊起来的好脸色,这会儿也消失殆尽。   忠伯哀声道:“姑娘……”   姜晓白着唇,笑着冲他摇了摇头:“忠伯,你不要伤心,这是该高兴的事。我离死不远了,严相安能完好?”   三日后,朔方节度使鲁渝凯带着一万兵马奉旨入京,将长安团团围住,关闭城门及各坊坊门,不管百姓还是官员,任何人不得在长安城内随意走动。   裕安帝引狼入室,回过神早就为时已晚,被瑞王等人软禁在了宫中。   谢卿正陪着孩子玩耍,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杂。   “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吵?”王寡妇眯眼瞟着外头,脸上惊疑不定。   谢卿让她稍安勿躁,抱起厉馨交到了她手上,快步往门前而去。他刚走了两步,那门“碰”地一声就给推开了。进来一队卫兵,架着谢卿与王寡妇不由分说往外走。   这还是谢卿第一次见到屋外的景象,不见宫娥太监,四处都是手持武器的卫兵,一片肃杀之色。   谢卿心中惴惴:“大人,你们要将我们带到哪里?是死是活给个话啊!”   卫兵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带着他们行了一段路,到了一座大殿中。   这殿门前的守卫比别处更加森严,里三层外三层将殿宇围得密不透风。   谢卿一进去就认出这是他先前见盛琸的那处大殿,果然,绕过一处屏风,他便看到了熟人——太子和洪博飞。   卫兵将他们带到盛琸面前,便一一退出殿外。   谢卿扯着王寡妇跪下,让厉馨也跪到他身边,给座上面无表情的盛琸磕了一个头。   “见过太子,太子千岁。”   王寡妇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哆哆嗦嗦不敢说话。   殿内逐渐安静下来,四野阒然,再无人声。   久久,谢卿只听盛琸说了一句:“孩子,过来。”   谢卿一哆嗦,看向身边厉馨。他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跪坐在地上直勾勾看着盛琸,嘬着一根手指,半点怕的样子也没有。   谢卿伸手想将他勾回来,却迟了一步。厉馨听闻盛琸召唤,摇摇摆摆站起来,颠颠地就过去了。   他到了太子座下,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被盛琸一把抱了起来,放到了膝上。   “我也有个儿子,和你外甥差不多大。”   谢卿抖得上下牙齿都碰到了一起,他怕极了,怕盛琸一个不顺心就要将厉馨的脖子扭断。   他们这些大人物,向来捏死他们就像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   “皇……皇孙精贵,自然是我等不能比的。”   而小人物,便只能匍匐在大人物脚下,蝇营狗苟。   盛琸刮了刮厉馨白胖红润的小脸蛋,含笑道:“我也想留你们一命,奈何我说了不算。今日我们这些人有没有命活,全看老天了。” 第四十九章   二十天前   前来招降六诏的吐蕃队伍,由吐蕃王蒙罗钿的四子赤多赞率领。六诏中有两诏不肯归顺吐蕃,这便是开战的前奏。   为了震慑其他四诏,也为了教训不识时务的南诏与施浪诏,赤多赞亲自带兵,意欲将怒桑儿集结的五千精兵尽数消灭。   六诏雾多,当赤多赞于清晨浓雾中率兵抵达南、施两诏属地,前方斥候突然来报。   “殿下,无法前进了,再往前有底下布满竹刺的深沟和高高的垒墙阻挡。”   赤多赞眉心紧蹙,举起手中长枪发令:“就近砍伐树木,制作长梯,给我攻过去!”   “去”字尚留尾音,浓雾中倏地射出一支带着轻响的铁矢,如一道迅雷划过赤多赞的脸颊,牢牢钉在了他身后高扬的旌旗杆子上。他震惊地回头去看时,那箭矢的尾羽还在震颤不止。   箭上绑着一封南诏鬼主的亲笔信,上面写着希望在事态无可挽回前,能遣使与赤多赞一谈。   赤多赞一哂:“他这是怕了?”他将信递给身后的大巫。   大巫穿着一身白鸟的羽衣,头上戴着各色鸟羽编织的帽子,脸上用黑色的涂料在额头、眼下、下巴上各画了五只黑黝黝的竖眼。乍眼看去,他一张脸上仿佛有六只眼睛一般。   犬戎人没有军师,军队里的大巫充当着一部分军师的职责,每当出征前,还会进行问卜祈福等祭祀活动。   大巫接过信纸看了看,用嘶哑的声音道:“殿下小心有诈。”   赤多赞冷哼一声:“我难道怕了他不成?”   身为吐蕃四皇子,他为人最是心高气傲,因着总想在父亲蒙罗钿面前表现一番,做事有急于求成之嫌。大巫虽极力规劝,但赤多赞却很少听他的,十分刚愎自用。   “全军后退,就地扎营!”他高举长枪再次下令。   待吐蕃大军安顿好,四周浓雾也逐渐消散。众人这才发现,高垒之后并非平坦大地,而是一片高耸的石林。先前那支羽箭必定是有人爬到那顶上射过来的,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大雾,这样的准头,真可说是神箭手了。   吐蕃以同样手段射去羽箭,表示接受怒桑儿的提议。   傍晚十分,斥候掀开主账告知赤多赞:“皇子,乌蛮人的使者来了。”   赤多赞让人为他换上吐蕃的传统服饰,戴上耳环金饰,一番打扮,慢慢悠悠出了营帐,前往会见来使的大营。   他到的时候,大巫已经坐在那里,正中有四个人背对着他,从背影瞧,是三男一女。   “殿下。”大巫见他来了,起身微微颔首行礼。   那四人见此也纷纷转过身,对着踏进营帐的赤多赞右手成拳抵在心口,用六诏礼仪冲对方行了一礼。   “皇子殿下。”   赤多赞边打量他们边走向营帐中的主位。四人中,有三人皮肤黝黑,五官深邃,是典型乌蛮长相,只有一人眉眼平平,皮肤是小麦一样的棕色,像个汉人。   “你瞧着不是乌蛮人。”他指了指四人中站在最左边的男人道。   对方一开口就是一口地道的吐蕃话:“小人叫胡荣生,是个汉商,因精通多国语言,这次特地被南诏鬼主请来充当两国翻译的。”   赤多赞点头:“原来是翻译。”他随意地点了点其余几人,“那你给我介绍介绍,这剩下三人都是谁?”   胡荣生一一替他引见。   前两者都是高大硬朗的乌蛮男子,身上穿着用鲜艳蓝色打底的布衣,领子与袖口部分绣满五彩的花鸟图腾,衣襟压以银饰;下身着一条黑色宽腿裤,围腰也是较为亮眼的艾青色,上锈云头纹,腰后拖着十几条彩色的赘布,末尾用贝壳、绒球等物装饰,行走间发出清脆的声响,别有趣味。   两人无一例外都是粗眉络腮胡的长相,要不是胡荣生介绍他们一个是南诏的代表,一个是施浪诏的代表,赤多赞都要以为他们是不是双生子了。   而最后一位是唯一的一名女子,胡荣生说她是南诏的公主,名为阿柔。   公主的打扮大体与另两位男子相同,只是下身换成了百褶裙,身上的刺绣与银饰也更多,头上戴着一顶遮住两耳,装饰有流苏和珍珠的艳丽包头帽,帽后飘带垂至腰间,飘带上羞满桃花,尾端系着银铃。   当阿柔抬头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见赤多赞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阿柔当真是名美艳动人的女子,明媚柔情的双眸,挺翘的鼻梁,含笑的朱唇。她就是什么也不说,男人的一颗心都要比往日跳得更积极两分。要是娇滴滴的说上些什么,恐怕男人的脚底都要打飘。   赤多赞立马坐直了身子,忍不住对着这位绝世佳人咽了口唾沫。   “公主请坐……”他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对方,“几位,几位请坐。”   阿柔娇羞地垂下头,同胡荣生他们一起坐到了一旁的几张座椅上。   “皇子殿下,这次我们前来,是奉鬼主之命,希望能与吐蕃言和。”坐定后,胡荣生道明来意。   赤多赞色眯眯地瞧着阿柔,好半晌才在大巫一声咳嗽中回过神。   “言和?”赤多赞挑眉,“既然不想打仗,为何一开始不投降?”   胡荣生道:“殿下,六诏并归吐蕃,这样大一块地方,总要有个总管之人。鬼主的意思是,可以归顺,但他必须成为六诏之主,统管此地。”   “他胃口倒是不小。”赤多赞眯了眯眼。   要说一开始他还心存疑窦,现在也算明白过来那怒桑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僵持到最后的人,不仅骨头硬,野心也大。   胡荣生掌指阿柔,恭敬道:“为表诚意,鬼主愿意向皇子献上公主,以修吐蕃与南诏百年之好。”   这此话一出,赤多赞简直高兴得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那可太好……”   一旁大巫在此时又是咳嗽一声,将他几欲抬起的屁股又压了回去。   赤多赞强自按压住心中兴奋,清了清嗓子道:“这样重大的事情,我一时还做不了决定,你们今日先留宿一晚,明日等我考虑好了再回复你们。”   胡荣生有些为难,侧首与坐在他两侧的两诏代表交头接耳小声交流着意见。须臾后,他朝赤多赞一拱手:“那就如皇子所说,我等先暂留一晚。”   赤多赞大喜过望,当晚便设宴款待了几位。   宴后,他让人带胡荣生等人去到客帐休息。等几人走后,又叫来手下副将让其派兵好好看守几人的营帐。   “殿下打算如何?”大巫只身立在营帐中央,双手十指交叉,自然垂在身前。   赤多赞则仰躺在柔软的毡床上,有些不成样子。   他支着头,回忆起公主美貌,不自觉便露出笑容:“能不战而胜,难道不是件好事吗?那使者说得对,反正六诏这块地方总要有人管理,是怒桑儿还是别的什么人也没差。我们要的不过是他们的臣服以及每年进贡的金银珠宝、皮裘马匹,又不是真的想将此地建成第二个国都。”   吐蕃便是要侵略他们,压榨他们,让乌蛮人成为吐蕃的奴隶与牲畜,这些人的首领是谁,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要是统一六诏后那怒桑儿反水毁约呢?”   “一群乌合之众,如今才不过五千人,加上其余几诏想来也不会超过两万兵马。”赤多赞满脸鄙夷,口出狂言,“我吐蕃勇士轻轻松松便能碾死他们。”   大巫心中仍有忧虑,但见赤多赞主意已定,也就没说什么。待他离开赤多赞的大营,早已迫不及待的吐蕃王子瞬间便从床上跃起,招来门外守候的小兵,让对方去请南诏公主来营帐一叙。   营帐中燃着几块木炭,将整座帐子烘得暖暖融融。   哥舒柔难得淑雅地并着双腿,安安静静两手放在膝上,像尊精致的瓷偶一般坐在床沿。   木炭爆出脆裂声,她等得有些不耐烦,食指挠了挠另一只手的手背,挠下一撮黑灰。   她下了一跳,心里暗嘶一声,赶忙将那多了一道白痕的手背又给抹匀了。   忽然,营帐外响起人声,她听不懂吐蕃话,但临行前还是向胡荣生讨教了几句基本用语的。   “请进。”   外面的人不多会儿果然掀帘进来了,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兵。   他冲哥舒柔躬了躬身,说了堆话,最后向着门外做了个“请”的手势。   哥舒柔知道这是成了,娉娉婷婷站起来,朝对方颔了颔首。   小兵红着脸替她掀帘,一路领着将她带到了赤多赞的营帐。   一进营帐,哥舒柔便瞧见了矮桌上丰富的美食以及正在桌边倒酒的赤多赞。   “公主可算来了。”赤多赞站起身,急急就来迎她。   他一把攥住哥舒柔的手,丝毫不顾及男女之防,亲热得过分。   哥舒柔心里作呕,却并未推开他,脑海里回忆着谢卿往日里对着厉渊的模样,笑得越发妩媚娇柔。   赤多赞爱极了她的模样,牵着她到了桌边坐下,将酒杯递到她面前。   “我今日见到公主才知乌蛮也有如此美人。公主实在叫我倾倒,我欲娶公主为妻,不知公主愿不愿意?”赤多赞其实懂一些六诏话,混合着各部的口音,蹩脚,但基本意思到了。   哥舒柔端着酒杯唇角一僵,半晌才饮下杯中酒液道:“我对皇子也是一见倾心,自然是愿意的。”   她着实出了身冷汗,没想到赤多赞还会六诏话。   还好安南因着离六诏比较近,言语多有互通,她磕磕绊绊竟然也听懂了赤多赞的话,并用安南话回了过去。   赤多赞得到了公主的肯定,心中更是欢喜。   其实如果公主不肯,他也不会放过对方,但既然对方点了头,总比强迫起来有趣味。   他又不是真的要叫公主来喝酒抒情的,当即大笑着一口喝干杯中酒液,将对方一把扯进了自己怀里。   他正要去吻对方的红唇,哥舒柔手指抵在他唇边,柔柔道:“殿下,我听哥哥说,你有大誉和吐蕃的盟书?他见过,我也想见见。”   赤多赞略有迟疑:“你见那东西做什么?”   哥舒柔望着他渐渐蹙了眉,噘着嘴道:“你不肯给我看?”她当真是将谢卿耍赖撒娇时的样子学了十成十,眼里迅速涌起摇摇欲坠的泪,“这样小的要求你都不肯满足我,你还说喜欢我?”她抵着赤多赞的胸膛就要起身。   赤多赞哪里肯让她走,一把又扯回来,轻哄着道:“好好好,我给你看我给你看,你别生气。”   他亲了亲哥舒柔的脸颊,起身去到营帐内一口柜子前,从里面拖出一只上了锁的木箱子。   哥舒柔趁他开箱,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呲牙咧嘴,恨不得用桌上的酒将整个脸都擦洗一边。   可等到对方一回身,她又迅速勾起唇角,做出盈盈浅笑的模样。   “诺,就是这个,有什么好看的。”赤多赞将那一纸盟约拿在手上,递到哥舒柔面前。   哥舒柔按耐住急切慢悠悠接过看了一眼,佯装失望道:“就这个东西呀?”   那盟约上用吐蕃语与汉字各写了一遍结盟的誓言,最后签了三个人名,分别是蒙罗钿、严梁辅和瑞王的,各自还按了手印。   “本来还有枚印信,但给呼延廷拿去了。”赤多赞道。   “印信?”   赤多赞点了点瑞王的名字道:“他的印信。”   哥舒柔懵懂地点了点头:“哦。”   赤多赞看她如此天真可爱,更是心痒难耐,一把扯起她就要往大床上推。   盟约飘飘然落到地上,哥舒柔不断躲避着对方纠缠的唇舌,压着愤怒与厌恶道:“殿下,您让我先脱了衣服吧。”   她轻轻推了对方一把,正好将人推到床上。   赤多赞也不想表现的太猴急,便顺势躺到上面,支着额头看她。   “公主快些,别让我等急了。”   哥舒柔背对着他,缓缓解下头上包帽,将一支固定用的细长花钿扣进了掌中。黑瀑一样的长发柔顺地垂下,赤多赞目眩神迷,呼吸都不自觉急促几分。   哥舒柔浅笑回眸,风情万种地走近对方,到了床边一下翻身骑坐在了赤多赞腰际,双膝牢牢压在他腕上。   “公主真美……”赤多赞享受地仰视着她。   哥舒柔但笑不语,手掌落在对方脸侧,轻轻抚上他的双唇。   忽然,她脸上笑意尽褪,猛地用尽全身力气捂住赤多赞的嘴,右手高举又狠狠落下,将手中花钿插进人体脆弱的脖颈血脉中。   赤多赞怒瞪着双眸,疯狂挣扎起来。床铺上落下溅出的鲜血,很快染湿了身下的毛毡。   人之将死,力气奇大。赤多赞一只手挣脱开来,一把掀翻了床上矮几。   “殿下?”物品零落声引起了门外守卫的注意。   哥舒柔抿了抿唇,奋力压制着赤多赞,动作愈急,一连猛插数十次,渐渐便将赤多赞插得眼瞳扩散,没了生息。   守卫等不来赤多赞的回应,更加提高了嗓音:“殿下里面发生了何事?”   哥舒柔松开沾满鲜血的花钿,抹了抹脸上和手上的血迹,几步将地上掉落的盟约收进怀里。   便在这时,门外守卫终是忍不住闯了进来。   他先是看到满身污血的哥舒柔,又看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赤多赞,立时惊恐地叫嚷起来:“来人啊!有刺客!皇子遇刺了!!”   而与他声音相叠,同样响彻营帐的,是营地着火的锣鼓声。   “着火了,快来救火!”   趁着对方怔愣,哥舒柔上前扣着对方脖子将人一把按倒在地,再手肘猛击对方脸面,一下将人打得失去了意识。   她抽出对方佩刀,挑翻桌上油灯,点燃大账,随后自火海中冲了出去。   虽赤多赞加强了守卫,但区区几人哪里是厉渊他们的对手。夜深人静时,厉渊与木晨光悄无声息潜出营帐,点燃了吐蕃军的草料堆,时间可说算得十分正好。   “你带胡兄快走,我去接应哥舒柔。”厉渊自脚边尸体旁拾起一把关刀,拿在手上掂了掂。   “你当心。”木晨光没有半分犹豫,脚尖轻点着便朝胡荣生所在营帐而去。   厉渊抢了一匹马,往营地上激战最炙处行去。他一路杀到那里,哥舒柔已换了手中兵器,正挥舞着一柄戟刀,连挑带刺,将不断围拢到她四周的吐蕃士兵一一击退。   只是她到底是一个人,虽有逆天武力,也难抵源源不断马蜂一样不怕死的持续进攻,身上已经有了多处血痕。   厉渊催着马尽可能靠近对方,大喝一声:“上马!”   哥舒柔双眸一亮,扫开众人就要飞身上马。   团团围困之外,吐蕃大巫被几人护着,全程目睹他们交战的过程。   “他们杀了皇子,不能让他们走!”他咬着牙,命令众人,“杀了他们,替皇子报仇!”   攻势因他这声吼而越发激烈,哥舒柔在半空几次被兵刃打下,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厉渊汇合。厉渊要抵御四面而来的利刃,更要护着身下马儿周全,着实无心他顾。   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就越是不利。哥舒柔再次提起轻功,腾上半空,脚尖踩踏着纠结在一起的刀枪,朝厉渊而去。眼看就要成功,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她只得翻身去躲。这次尝试虽说与厉渊拉进了距离,却仍是没有到马下。   突然,厉渊座下骏马嘶鸣一声,被一把长刀划破了臀部。   厉渊一咬牙,猛力挥舞关刀,暴风一般卷开周围兵刃,又朝哥舒柔喝道:“快!”   哥舒柔也想快,手中这把戟刀因为斩杀了太多人已经有些卷刃,再不想办法突围,她和厉渊都得死这儿。   她忽地踩上一人肩膀,将手中戟刀掷向厉渊方向,趁众人怔愣时,她握住刀柄末尾,随着那股力道拉拽带着自己不断前进。   她脚踏着士兵的头颅,空余的手则折去对准自己的武器,竟让她顺利到了厉渊近前。就差一步便能上马,从左右不同方向猛然探出两柄长枪,一个对准她面颊,一个对准她心窝。   哥舒柔毫不犹豫折断了那杆正对她心脏的长枪,另一杆她虽微侧了一下脸,却还是狠狠划过她一侧脸颊。   伤口自左眉上方到颧骨下方,纵贯左眼。   哥舒柔痛哼一声,左眼眼前一片血红,但还是稳稳坐到了厉渊身后。   “走!!”   随着她一声大喝,厉渊夹紧马腹,冲出了人群。 第五十章   十九天前   厉渊与哥舒柔策马到了深沟前,两人踏着马背越过高垒,再一气穿过石林地带,最终回到了南诏营地。   木晨光等人早已等候多时,见到他们回来皆是松了口气。只是等看清了哥舒柔的脸,又都是连连抽气不敢说话。   “小柔,你的脸……”木晨光作为大师兄最是心痛。   哥舒柔摆手止住他的话头,她脸上的血一直淌到脖子里,半边都叫血染红了,左眼也是剧痛不已。但她瞧着神情淡然,半点没有痛楚模样,只是眉心较平日里更紧了几分。   “我无事,皮肉伤罢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抵御接下来的吐蕃大军,还有尽快将盟书送到长安。”她坐到一旁凳子上,抓起桌上散落的伤药和绑带就要给自己包扎。   木晨光见了赶紧上前帮她,清洗了创口,仔细上了药,又将她左面小半张脸都用干净棉布一圈圈缠紧了。   在他们疗伤时,其余几人也没闲着。   胡荣生、怒桑儿、厉渊三人围站沙盘前,胡荣生指着其中一堆石子道:“赤多赞身死,他们现在必定军心大乱,只想着要渡过深沟翻过高垒,好杀到我们阵营。此时切不可乱了阵脚,敌众我寡,必先将其引至隘处,占据高位,火鼓示强,石矢以待。”   怒桑儿道:“石林中我已经按照木大哥的吩咐叫人挖好了陷进布好了机关,一旦他们没头没脑冲进去,我就来个那个罐子里……罐子里抓王八?”说到最后,他不是很确定地看向胡荣生。   胡荣生纠正他:“是瓮中捉鳖。”   怒桑儿抚掌道:“对,来个瓮中捉鳖!”   厉渊双手环胸盯着沙盘,目光灼灼道:“石林道路崎岖险隘,人越多越是无法快速通过。所谓‘山陵之战,不仰其高。’如今我们占了至高之地,离胜利便已是又近了一步。”   他话音刚落,眼角余光瞥到有东西向自己掷来,单手一接,握住了哥舒柔扔给他的纸团。   “盟书已经取得,但我恐怕伤重难行。”哥舒柔摸了摸自己被包住的左眼,“大师兄又要留下帮鬼主布阵抵御吐蕃大军,现在只有你能去长安了。”   厉渊展开纸团细看,瞧见落款处“严梁辅”三字时,心里留存的最后一点希冀也消散干净,这字迹他再熟悉不过,做不得假。他重重叹了口气,将盟书叠好收入怀中。   “我马上出发。”他一一扫视众人,最后落到木晨光面上,“待我将盟书呈上,便请朝廷出兵来援你们。”   吐蕃也不是傻子,今夜败去,总会另想法子再战。赤多赞之仇他们不可能不报,怒桑儿只有五千人,三个月粮草,就算用苦熬的法子,也不一定最后能熬胜吐蕃。   唯有靠着“唇亡齿寒”这条说动裕安帝,请他出兵六诏共抗吐蕃才是上策。   每个人都知道厉渊的未尽之言,他要他们撑住了,撑到他搬救兵来支援他们那日。   木晨光大笑:“区区犬戎人,五千人足以,看我让他们有去无回!”   十六天前   沈千雪身为修道之人,千机门内自有一间小室供奉着三清真人像。   哥舒柔他们走后,除了千机门弟子每日进来更换清水贡品,点烛焚香,最常光顾的便要数杨庭萱了。   他每日都来参拜,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三清尊者在上,保佑哥舒姑娘他们万事顺利,一路平安。”他双手合十,朝着塑像拜了三拜,“只要他们没事,我愿意折寿十年,不,二十年……”   杨庭萱闭着双眼,虔诚无比。他之前也不如何相信神佛,现在却无比希望那些神话典籍里的故事都是真的。   他很后悔之前没有向哥舒柔表明心意,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像九郎一样,在对方离去时大声地告诉她——他心悦她,一定会等她回来。   “你虽然挺高寿的,但也不用动不动说这样的话。”身后突然响起带笑的声音。   杨庭萱受惊回眸,便见沈千雪披着件素白的外衫,弱柳一般倚在门边。他赶忙站起身去扶对方:“门主您怎么出来了?”   沈千雪近来病得好些了,但仍是见风就咳,韩松茂前几日为她诊脉,还说她仍需静养,让她不要随意出房门的。   “我又算了一卦。”沈千雪一双眼毫无焦距,仅能感受到一点光亮,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准确的找到杨庭萱的。   “你又卜卦啦?”杨庭萱忧心忡忡,“韩师兄他们不是让你不要再劳神了吗?”   沈千雪每问卜一次,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天机不可泄露,想知道,就只能用命来换。   “都这样了,多一些少一些又有什么差别?反正早晚都是要死的,不如死得其所。”沈千雪似乎早已看淡生死,由杨庭萱搀扶着往外走。   “您是为了向天下尽仁,韩师兄他们是为了向您尽孝,两者所求不同,自然会有分歧。”   便如谢卿不想厉渊涉险,能选的话,千机门的弟子们必定也是不希望他们的师父用命换这盛世太平的。   “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顺其自然,慈心于物,做人便能自在很多。”   这两句皆出自道家经典,杨庭萱细细品味,不能说全都悟透了,但也有所感悟。   “门主是说,做人要不畏艰险挫折,乐观通达,不焦虑,不悔恨,慈悲万物?”   沈千雪拍拍他的手背:“你是个有悟性的好孩子。”   杨庭萱也算明白了,“好孩子”便是对方的口头禅,看谁都要夸两句。   沈千雪又道:“时间差不多了,你也可以上路去长安了。你到了那里,应该正能赶上。”   杨庭萱一愣:“啊?”   去长安?赶上什么?   不怪他错愕,他这才不远千里从长安奔逃至千机门,没待俩月呢沈千雪又让他赶去长安。他未长七巧玲珑心,实在不知道对方在谋划什么。   十五日前   牛煜猛地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草屋内,身上的伤以及粗粗包扎好。   他艰难地翻身欲起,这时门外正巧有人推门进来,一见他如此逞强,赶忙将手中汤药放下,过来扶他。   “大兄弟你身上还有伤呢,快躺下!”来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汉,皮肤黝黑,满手厚茧,说话间带着浓浓巫州口音。   牛煜急喘着,按住伤口想下地,刚一动又倒了回去,实在没了力气。   “老伯,可看到与我一起的……另一个小兄弟吗?”   那老汉摇摇头:“没有,就你一个。我也是那天凑巧路过王寡妇家,看到她家院门开着就往里瞧了一眼,没想到就给我瞧见了你。你也是运气好,命不该绝。”   牛煜当时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像个死人一样,老汉当即便吓得腿都软了,差点要去报官。还好他知道先确认人死没死,一探鼻息竟然有气,便招呼着村里的青壮将牛煜背回了家,又去镇上请了大夫。   “不行,我要去救他。”牛煜跟头倔牛一样,一听谢卿没和他一块儿,知道对方肯定是被那几个神秘人给掳走了,一刻也等不及地便想去救人。   老汉按下他:“你伤成这样走不了啊,先喝药吧,喝了药伤好了我不拦你。你现在走,我就白救你了,你肯定要死的。”   要是以往,牛煜怎样也不至于被一个小老儿按在床上动弹不得,可如今他受了重伤,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要想有多余的力气去追谢卿他们,是万万没可能的。   牛煜白白挣扎了半天,一点没起来。他猝然倒进床里,似乎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此刻的状况确实不太好。   老汉见他不动了,去拿药碗过来喂他:“欸,这样才对啊。身体养好了才能做别的是吧。”   十日前   陇右军一纸军情递回长安,称两军交战,冉元白被呼延廷活捉,首次交锋告败。   然而这支情报却是冉元白让人递回去的假消息。他人的确在吐蕃阵地,不是被俘,他自己过去的。几日来呼延廷好吃好喝款待于他,半点没怠慢。   “当日你说要我佯败,这样才好顺理成章挺进长安。可我若真的以一个俘虏身份回长安,就算有新皇特赦,将来也不好求前程啊。”也不知呼延廷哪里找来一张黄花梨的罗汉榻,冉元白与他各坐一边,中间摆着一副小几,几上茶盏小食一应俱全,待客着实地道。   呼延廷听他说完,将手中茶盏放回茶托:“那你要如何?”   冉元白小臂搁在几上,食指轻扣几面,小指的位置用鹿皮做成的指套包裹,皮绳穿过虎口,在手背处系牢。   呼延廷曾经随口问过他这手是如何伤的,也就是扯个闲聊的话头,对方却抚着断指处,狞笑着回答说是恶虎所为。呼延廷算是见过刀山尸海的人,那笑也着实令他脊背生寒,之后便再没提起。   “我想想,要传怎样的消息回去……”冉元白沉吟稍许,“这样,你活捉了我,诱我背主叛国,我抵死不从,设法逃回了陇右。我虽重掌军心,但仍然无法敌过你,叫你攻进了大誉。我越挫越勇,与你一路交战,直战到长安城下。咱们激战僵持中,相爷估摸着就能来议和了。”   呼延廷听他一番演说,不仅做戏,还做好几场戏,有些头大。   “这与你一开始就不敌我,叫我一路杀进长安有何区别?”   “区别大了。”   呼延廷不解。   冉元白薄唇轻启:“显得我不那样无用。”   呼延廷眉头一蹙,觉得对方真是婆婆妈妈,事儿特别的多。奈何王上要与瑞王结盟,共图霸业,他也便只能耐着性子容忍一二。   “随便你吧。”话毕他下了软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冉元白的帐子。   冉元白敲击几面的动作一停,对着呼延廷离去的方向露出一抹冷笑。 第五十一章   七日前   马蹄声声,一匹沾满泥土的骏马驮着厉渊由远及近而来,忽地那马身一抽,两蹄弯折,竟就哀鸣着倒到了地上。   厉渊就地一滚,撑着地半跪起来,刀就支在身前。   他也已是满面风霜,不知多久没有休息了,下巴上长出了短硬的胡渣,眼里爬满了血丝。但他还不能休息。   他回头看了眼口吐白沫的坐骑,按了按胸口,隔着衣物确定了盟书的存在,接着脚下不停,轻功跃起,以树杈为落点,继续朝着长安方向而去。   三日前   “就地扎营!”   冉元白不断将假消息传回长安,以蒙蔽众人耳目。而他自己则率领大军跟在呼延廷后面,做出一番紧咬不放的激战假象。   两方打打停停,过家家一般眼看就要到达长安。   是夜,吐蕃军众人沉睡之际,冉元白端坐帐中,闭目安神,忽地他帐门被从外挑起,张素一身寒甲步了进来。   “大人,二十里之外果然有一处水源。”张素抱拳道,“大人真乃料事如神。”   冉元白等了一夜的消息,虽说本就无比笃定,但听张素这样说仍是心情大好。   “这大誉哪有一个地方是我不知道的?”他唇角微勾,语气狂妄,偏生说的在理,叫人无可反驳。   张素道:“昨日和今日都没有经过水源,按脚程,明日路过那处湖泊时应该正在傍晚,呼延廷必定要下令全军在那湖边扎营。只要提前将软筋散下在水里,等他们升火做饭,便可全都吃进肚子里。”   冉元白假情假意与呼延廷周旋,绕了一大圈便是等着这一刻。   “好。”他拇指摩挲着腰间的宝剑,漆黑的眼眸半眯起来,“传令下去,都给我打起精神,是死是活在此一役。拦不下呼延廷,他们的妻儿姊妹以后便是犬戎人的猪狗。”   张素浑身一凛,下颌绷紧着:“是!”   翌日,如冉元白他们猜测的一样,呼延廷路过那个湖泊时已是即将日落。那湖并不如何大,更像个水塘。他下令全军在湖边扎营,没多久吐蕃营地升起了炊烟。   冉元白跟着在湖泊另一头扎营,并不取水,炊烟照常升起,却是为了迷惑对方。   子时一到,早已准备多时的陇右军一个个雄狮一般扑进了吐蕃营地。   昨日还是盟友,今日便翻脸无情,要他们拿命过来。   吐蕃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到号角吹响,一个个头晕眼花,身子重的无法从地上起来,这才知道是中了冉元白的计。   只是此刻早已为时已晚,冉元白带领陇右军冲进吐蕃营帐,局势倾泻而下,根本无可挽回。   在一片杀声中,冉元白持剑不停寻找着主将呼延廷的身影。忽然,他见前方几人护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骑到马上,像是要逃。   他飞身追去,被呼延廷的心腹舍命留了下来。   冉元白落到地上,不得不挥剑与那几人缠斗。   “奸诈的誉人!我杀了你!”吐蕃勇士恨极了他,手持一柄大刀便往他身上招呼。   冉元白冷笑一声,脚尖踏在刀背上,旋身一剑刺穿对方咽喉,干净利落,毫不手软。   其余几人被他震慑,在很短的时间内竟没有一人再涌上来。直到冉元白甩去了剑上的血,火光映照着雪亮的刀身,闪电霹雳一般落在众人眼里,那几人才醒转过来,嘶吼着一涌而上。   冉元白急着去追呼延廷,若不杀他,这一切便都是白费,实在没空与这几人纠缠。   “张素!”他高喊一声,两剑随即送出,伤了一人胳膊,抹了一人脖子。   张素就在他附近,很快清开道路到了他身边。   “大人!”他一到,便替冉元白挡去了诸多攻击。   “拦住他们,我去追呼延廷。”冉元白并不管他拦不拦得住,话一出口,他人便已经转身往呼延廷逃窜方向追去。   他随意拉了匹马冲进黑暗,杀伐声越来越远,月色下只有他手中长剑散发着凛凛寒光。   他追了一段路,不见呼延廷身影,心中愈发急躁。   夹紧马腹,不断用剑身拍打马臀,又行了一段,冉元白眼前一亮,终于是发现了前方在逃的呼延廷。   他心中大喜,扬声冲对方道:“呼延廷,你逃不了了,还不束手就擒?”   “无耻誉人!”   冉元白下得是最厉害的软筋散,据说一滴便可药倒千人。然而呼延廷显然是没吃下多少,虽然身上有些无力,一杆长枪却也抡得虎虎生风。   他见冉元白追到了身后,一枪猛地刺出,直击其头面,若非冉元白躲得快脑壳都要被他戳烂。   冉元白冷笑道:“这叫兵不厌诈!”   他用的是剑,叫枪短上不少,马战并不有力,正寻思着怎样才能将呼延廷打下马,对方一枪便又戳了过来。   冉元白一惊要去挡,却发现呼延廷要杀的并不是他,而是他座下战马。他再要去拉开距离已是不及,那马当胸被戳了一枪,当即便嘶鸣着抬起前蹄将冉元白甩了下去。   冉元白半空使出腰力,腾转挪移一番,稳稳落到了地上。他停也不停脚尖踏地,如离弦之箭般又冲了出去。   这些日子以来,他虚与委蛇,假意逢迎,不过是要将呼延廷更万无一失地斩于剑下,好破了严相和瑞王的局。若临到头了再让人逃跑,他如何甘心?   他紧追不放,呼延廷也是策马不休。便在这追逐之中,忽地一道身影自侧旁大树上猛扑而下,仿若饿虎扑食一般将那呼延廷结结实实扑到了地上。   冉元白脚步一刹,惊疑不定,以为是深山野林遭了猛兽。   呼延廷毫无准备下背部狠狠撞到地上,霎时背脊剧痛不已,咳出一口鲜血。   他还处在震惊中,全然反应不过来,来人便巨力扼住他的咽喉一刀捅向他心肺。   呼延廷瞳孔紧缩,情急中握住滚落在旁的长枪,意图将枪头刺向那人脖颈。他刚一碰到枪杆,嘴里便发出一声细碎的痛嚎。再看他手,腕骨已是被一柄长剑刺穿。   剑身穿过他皮肉钉在地上,剑柄处的杏叶白玉轻轻摇曳,在月色下显得无比冷冽和清幽。   三管齐下,呼延廷的挣动逐渐消失,最后一动不动地咽了气。   冉元白走近尸体,从地上拔出自己的剑,在呼延廷的衣物上擦了擦剑身上的污物。   “你怎会在此?”冉元白冷眼看着那缓缓自地上起来的男人。   对方许是刚刚剧烈动作过,喘息还有些猛,唇齿微张着,露出他好似野兽一般的犬齿。深秋寒夜,他吐出的呼吸都像是白雾一般。   “……厉渊。”   现在   长安被围,危机重重。   一名太监跌跌撞撞奔进殿里,跪到了盛琸面前:“殿下,瑞、瑞王和丞相已经攻进来了,此外城外十里处来了一支队伍,瞧着……瞧着像是犬戎人打来了!”   盛琸本还有闲心逗弄厉馨,闻言将孩子放到地上,轻轻将他推到了谢卿身边。   谢卿一把抱过厉馨,吊在嗓子眼附近许久的心这才稍稍放了回去。   只是他还没安心多久,就回过味来太监的话是什么意思。   内有瑞王图谋造反,外有犬戎人虎视眈眈,这是内忧外患,长安要失守了啊!   他赶忙去看太子,却发现对方脸上一派平静,很有种临危不乱的镇定。   盛琸注意到了他的盯视,从他表情里读懂了他未出口的话,微微一笑道:“如今急也是这样,不急也是这样,那何不坦然一些?”他弹了弹自己的下摆,“真要死也能死的好看些。”   谢卿抱着厉馨的双臂隐隐颤抖着,一点也不想坦然赴死。   他还没见到厉渊,还没等到他回来,如何就能去死?再者,他就算要死,厉馨也是决不能有事的。   他不在乎死的好不好看,他只要活着,就是难看也要活着。   “太子殿下,您这是要坐以待毙吗?”   “坐以待毙?”盛琸似觉得好笑,“不,我说了,我这是在等一份天意。”   谢卿见他言谈如常,不像是疯了的样子,可为何净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盛琸见他疑惑,又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定当是为我努力了,剩下的可不就是看老天了吗?”   这话没有替谢卿解惑,反而是让他更迷糊了。   这一大帮人安安静静守在殿里,努力什么,谁在努力?这太子难不成还有后手?   此后盛琸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收到外面传回的消息,而谢卿则抱着厉馨与王寡妇窝在殿宇一角,茫然地等待着对方口中的“天意”。   “娘娘,爹爹什么时候来?”厉馨玩着谢卿的手指,突然问他。   谢卿垂眼瞧着他浓密的睫毛以及秀气的鼻尖,怜爱地亲了亲他的发旋。   “很快了,馨儿乖,你爹一定会来救咱们的。”   他觉得怕了,就会去想那日厉渊在他耳边的承诺。想着厉渊从未骗过他,又想到厉渊很厉害,总是能在危机关头赶到,便也没那么怕了。   过了许久,焦虑被疲倦掩盖,谢卿头一点一点打起瞌睡。正在这时,一支利箭射破窗纸,钉在了大殿的一根柱子上。   就在谢卿眼前。   他猛一清醒,惊魂不定地盯着那处,殿外厮杀不断,已是乱了起来。   “弟弟,为何畏首畏尾躲在殿中不肯出来?你是怕了我吗?”外头传来一道声音,极其嚣张,话毕便狂笑起来。   谢卿脸色煞白,知道这是瑞王来了。   他更紧地搂住厉馨,难道今日他们就要死在这里?   盛琸自然也听到了门外的叫嚣。他岿然不动,仍坐着没有起身,脸上表情却已经沉了下来,带上了些许凝重。   他五指紧紧扣着手下的扶手,心中满是不甘。难道天意便是叫瑞王得到皇位吗?那为何又要叫他被册为东宫,战战兢兢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   他倏地起身,像是再也冷静不下去,抽出身侧洪博飞的佩剑,就要往外去。   洪博飞一惊,连忙拦下他:“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外面危险!”   洪统领从小跟着盛琸,是老国公的儿子,太子的股肱之臣。要死他会死在太子之前,要生太子肯定是活到最后的人,他是如何也不会让太子先他涉险的。   盛琸一哂:“如今他都打到门前了,我是死在外面还是死在里面又有什么区别?左右也差不了多久。”   他想出去,洪博飞不让,两人拉拉扯扯僵持在了那里。   忽地,殿门被一脚踹开,外面的人蜂拥而入,太子的东宫破了。   谢卿一手抱着厉馨,一手揽着王寡妇,恨不得三人缩成米粒大小,好叫旁人都注意不到他们。   等叛军将殿内一应内侍亲卫全都控制住,殿外又进来两个人。一个提着剑,满脸猖狂,一个跟在后面,是个白须瘦削的老头。   “盛琸啊盛琸,我们兄弟可算是见面了,真不容易。”瑞王剑上还在滴血,淡色的下摆上也是一片血污,只不知是谁的。   洪博飞警惕地盯着他,挡在盛琸身前:“你犯上作乱,勾结外敌,谋夺帝位,就不怕旦上千古骂名吗?”   瑞王面露讥讽:“你是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说话?成王败寇,哪一个开国皇帝的江山不是谋夺前朝皇帝的而来?我手里可有父皇亲笔册立的诏书,名正言顺的太子,只等你家主子一死,这天下便尽归我有!”   “你……”   盛琸轻轻推开挡在身前的洪博飞,向瑞王走去两步,直直望着他道:“皇兄,你诏书既已到手,父皇现在如何了?”   他不关心自己的安危,现在竟然还有心去管老皇帝如何了。瑞王听得都是啧啧称奇:“他这些年也待你不如何,你倒是孝顺,这会儿了还想到他呢。”他比划着手中长剑,“放心,没死。我既然已经将诏书拿到手,也就不那么着急他死不死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将裕安帝软禁起来,对外只说皇帝受了刺激,身体不好了,他代为监国,履行君责。几月之后,再一杯毒酒逼死老皇帝,坐上帝位还不是顺理成章?   “殿下,别与他废话了,快杀了他。”严梁辅催促着。   他右眼皮自早上开始就一直在跳,总有种不好的预感。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绝无可能回头了。越快杀了盛琸,才好以绝后患。   “急什么?”瑞王满是不以为意,“他这些年踩在我头上没少给我添堵,我总要羞辱够了再将他杀死。”   严梁辅眉心紧蹙,满是褶子的一张老脸越发森然。他还待说什么,忽地瞥见了角落里的谢卿一行。   他目光落在最小的厉馨身上,双眼微微睁大,整个人便都愣住了。 第五十二章   “来者何人?”   镇守长安城城门的守卫早已换成了鲁渝凯的朔方军,这些人只对鲁渝凯完全效忠,连裕安帝都要往后排。鲁渝凯早已在军中下了令,一概闲杂人等不得进出城门,除非有他点头。   城门小兵远远便看到有队伍过来,警惕地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等人走近了,发现他们竟都是犬戎人打扮。   冉元白悠然骑在马上,从怀中掏出瑞王印信高举过头顶:“我乃陇右节度使冉元白,身旁这位是吐蕃大将呼延廷,我有瑞王印信,快放我进去。”   他是冉元白不假,身旁却并非呼延廷。而是穿了呼延廷铠甲,伪装成呼延廷的厉渊。   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利益相通,目标相同时,就是再交恶的敌人也能暂时握手言和。   厉渊一击击杀呼延廷,帮了冉元白的大忙。纵然两人心里再恶心彼此,在没有解开长安困局前,便还要联手合作。   小兵降下一个小篮,让冉元白将印信放入其中,随后拿着这枚印信去找正在皇城外守门吃茶的鲁渝凯。   鲁渝凯彼时坐在一条板凳上,优哉哉翘着二郎腿,手里正端着一碗茶。   小兵急急奔到他面前时,他茶碗也不放下,随意看了眼那印信,确认是瑞王的信物无疑。他得过严相的嘱咐,知道呼延廷和冉元白都是自己人,大手一挥,便叫那小兵回去开门。   “放他们进来。”   小兵得了令,恭敬退下。鲁渝凯仍旧好好吃他的茶,只等着今日一过坐享荣华富贵。谁成想一碗茶都没吃完,城门口便乱了起来。   鲁渝凯正探头张望,一人跌跌撞撞扑将过来,摔在他面前,嘴里大嚷着:“不,不好了,城门破了,那些人杀进来了!”   茶碗骤然坠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厉渊五岁便进了严府,认严梁辅为父。他的儿子,严梁辅一眼便知,更何况厉馨长得实在很像他爹。   谢卿见严梁辅一步步走向他们,心觉不好,立马将厉馨护在身后,自己挡在了前面。   “厉渊何在?”严梁辅停在谢卿身前,古井一般深沉的眼眸在震惊过后便归于平静,没有再流露出一丝多余的情绪。   谢卿满身戒备,还想装傻:“我不知道你说的谁。”   严梁辅冷睨着他,忽然嗤笑一声,指着厉馨道:“这孩子叫什么?”   “叫……”谢卿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了迟疑,“叫谢馨!”   严梁辅却早已从他这片刻的迟疑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转过身,没有再与谢卿多说一字。   “将这三人带下去,我另有用处。”他冲一旁侍卫道。   瑞王不认识谢卿,也不知道严梁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他问了两句话便要将几人带走,疑惑道:“严相认识他们?”   严梁辅一叹:“这几人或是与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有关。他几年前与我吵了一架,闹着离开了长安,后来人人都说他死了,我却总觉得他该还活着。现在看来他的确活着,还成了家,给我添了个小孙儿。”说罢他做了个深揖,“让殿下见笑了。”   瑞王哪里有空管他的家事,一听和自己无关也就没再理会。   谢卿挣扎着被几个侍卫从地上揪起来就要往殿外带,正彷徨无助时,外面再次响起了喊杀声。   他心头一激灵,那几个侍卫也像是愣了愣,停了手上动作。   严梁辅面色煞变,与瑞王对视一眼,提声问外面的人:“外面怎么回事?”   很快殿外跌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兵甲,颤着声道:“冉,冉大人攻进来了!”   盛琸听闻冉元白来了,脸上霎时不可抑制地露出一个欣喜的笑来。他终于是等到了他的“天意”。而与他相反,瑞王与严梁辅面色一个比一个难看。还不等瑞王发难质问,严梁辅心念电转,不多时便想明白了其中来龙去脉。   他狠狠看向盛琸:“怪不得你总能先一步收到风声,化险为夷,原来是我身边出了白眼狼!”   他怒急攻心,一口气闷在胸口,痛得他两眼发黑。   “他从来就是我的人。”盛琸笑容愈大。   严梁辅还待说什么,一张口却是一大口黑红色的鲜血呕了出来。他怔怔凝视着地上喷洒的血迹,身子晃了两下,软倒在了地上。   所谓风水轮流转,上一刻瑞王还形势大好,下一刻太子便扭转乾坤,这世道便就是让你这样捉摸不定。   瑞王见严相说晕就晕,瞬间没了主意,慌乱起来。   “给我顶住了!快给我顶住!我有父皇诏书,我是储君,只要你们杀了这伙儿乱臣贼子,我……我封你们做大官!”   他自己做着乱臣贼子的事,弑君杀弟,勾结异族,却还要叫嚣别人是乱臣贼子,真乃贼喊捉贼。   盛琸知道这是最好的反击机会,他高举手中长剑道:“援军已至,听我号令,杀出去!”   殿里顷刻便如外面一般乱了起来。   架着谢卿的侍卫很快被太子的亲卫扑上来击杀,王寡妇被溅了满头满脸的血,不受控制地惨叫起来。   谢卿颤抖着一把拉起她,将她拉到了暂时安全的角落里。   厉馨再如何乖巧懂事到底是个奶娃娃,从刚才谢卿与侍卫拉扯时便呜呜咽咽哭起来,现在更是哭得直打嗝,脸埋在谢卿肩窝处不敢抬头。   谢卿自己也慌得不行,却还要分出神安慰两人。   “别怕,别怕,援军来了,我们很快就会得救的。”虽然他也不知道落入太子之手和落入严相之手哪个更糟糕。但他们现在俨然就是湖上的浮萍,只能随波逐流了。   谢卿可算是三人中的顶梁柱了,身负保护老弱的职责。就算怕,也只能咬牙硬上。   他趁乱从不远处的尸体上拾了把剑,将王寡妇和厉馨都挡在了身后。   “看不到我们看不到我们看不到我们……”他小声念叨着,持剑的手无比僵硬。   而就像老天也要与他作对,有名叛军突然便与他对视在了一起。   谢卿霎时紧张无比,对方冲过来时,他手在抖,腿在抖,全身都在抖,却还是坚定地挡在他要保护的人身前。   半分不挪移,半点不闪避。   眼看对方长刀就要劈上他脑袋,他紧紧闭上眼,等着魂归地府的那一刻。   他等了许久,预期中的疼痛并未来到,他狐疑地睁开一只眼,就见那叛军大睁着眼,头顶落下一串血线,轰然倒地。在对方身后,出现了一个让谢卿想认不敢认的身影。   那人胡子拉碴,有些不修边幅。身上穿着一件威风凛凛的铠甲,深邃的眼眸,微卷的发丝,正是厉渊。   “姐夫……”他的嗓音带着惊惧的颤音,若这里再安静一些,太平一些,保不齐他就要扑到对方怀里哇哇大哭。   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老天在他绝望之际竟送来了厉渊。   他们这回是真的有救了!   他又哭又笑的,正要丢开剑抱着厉馨去对方身边,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手持一柄银亮长兵朝厉渊扑来。   “姐夫小心!”他瞳孔紧缩,一时连呼吸都凝滞了。   以厉渊身手,他自然不会不知道有人正朝他袭来。他看也不看,避开那迟缓的攻击,一个转身雁翅刀毫不犹豫刺了过去。   “噗嗤”一声,皮开肉绽,刀刃穿体而过,厉渊与严梁辅这对父子便就这样久别重逢。   他上一瞬还凶煞的犹如恶鬼一般的表情突然一片空白,眼睫微微乱颤着,无措地像个孩子。   厉渊持刀的手一向稳健,这一刻却有种想要丢下兵器落荒而逃的冲动。   他一错不错地直视着严梁辅灰暗的面孔,直到对方又吐出一口黑血,在他面前倒下。他下意识扶住对方,却无法阻止那具逐渐沉重的身躯滑向地面。   “义父……”   严梁辅眼眸逐渐黯淡下来,临死前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喟叹。   “哎……”他像是无奈,又像是认命,“你真是我的好儿子啊。”   厉渊浑身一震,再去看他,已是面如金纸,没了气息。   谢卿抱着厉馨赶到厉渊身边,看死的竟是严梁辅,心里很是骂了他一通。   要死不能死别处去吗?还让姐夫亲手杀了他,这是诚心恶心谁?   “退后!”厉渊从严梁辅尸体上抬起头,像是没受什么影响,轻轻推了推谢卿,将他推回了角落。   没空给他们叙旧诉情,很快又有旁人扑杀过来。只是有了厉渊的保护,谢卿虽还是躲在角落,却着实硬气了几分,心落到了实处。   一番厮杀后,殿内局势逐渐明朗化,瑞王的叛军已无转圜余地,逐渐呈现颓败之兆。   “殿下,快逃吧,我们撑不住了!”瑞王手下侍卫道。   诏书已经到手,玉玺也已夺得,眼看就要登上至尊之位,叫瑞王这时候放弃,他如何能肯?   “给我抗住了!”瑞王咬牙切齿着,“我才是大誉名正言顺的储君,逃什么逃?”   他指挥残余众人,群攻盛琸:“给我杀了这个假太子!只要杀了他,我就是皇帝!”   他脸上显出癫狂之色,提着剑便朝盛琸冲去。   盛琸一直有洪博飞护着,他自己也有一点武艺傍身,倒是并不怕他。   “盛琸,别做缩头乌龟!躲在别人身后算什么好汉?你这冒牌货,还不与我一决高下?”   只是瑞王刺耳的叫嚣实在让盛琸难以忍受。他倒要叫对方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冒牌货。   他沉眸推开洪博飞,一剑朝瑞王刺去,对方见他终于回应,双眼一亮,以剑迎击。两把剑交错在一起,摩擦碰撞,两人死死相抵,皆是咬牙切齿。   “殿下!”洪博飞想要护他,却抽不出手。   盛琸并不理他,手中长剑招式变换,不断击向瑞王。瑞王虽愚笨,人却勇猛,又大了盛琸许多,更有对战经验。不仅如此,他还力道奇大,盛琸击他他不为所动,他击盛琸却能轻易将他虎口震得发麻,几次下来盛琸便有些不支。   一个晃神,盛琸胳膊上便被划破一道口子。   便在这危机关头,一柄银光闪烁的长剑横空出世,长虹贯日一般擦过瑞王脖颈,钉在了不远处的大红柱子上。   瑞王惊恐地退后几步,身前刮起一道疾风,定眼一看,身着银甲的冉元白已经再次挡在了盛琸面前。   “瑞王殿下,让我来会会你吧。”他面带笑意,展臂握上自己的长剑,毫不费力地将入木三寸的剑身拔了出来。   瑞王感受到他身上的杀性和寒意,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敌,正想转身逃跑,被冉元白从后追上。   他只能咬牙相迎,硬是挡住了对方猛烈而迅疾的招式。   “盛琸许了你什么?让你荣华富贵都不要,这样替他卖命?”   一路杀到长安,刚刚又战了鲁渝凯,冉元白身上也有不少伤口。但他毫不在意,便像是没有痛觉一般,招式毫不迟疑。   “你给不了的东西!”   此话一出,他便抓准了瑞王的一处破绽,赤手握住瑞王的兵刃,一剑刺穿了对方的心肺。   瑞王万万没想到他对自己竟这样不顾惜,那手不像是肉体凡胎,握住剑刃便怎么也挣不脱,当剧痛席卷全身时,他还有些回不过神。   “你……”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不一会儿嘴角溢出鲜血。   冉元白见他眼眸逐渐暗淡,松了握住剑刃的手,一推瑞王额头,那沉重的身躯便脱离胸口长剑向后倒去。 第五十三章   随着严相、瑞王、鲁渝凯三人身死,长安的危局在日出时迸发,日落后便安定下来。   长安城各坊官员百姓一早就被鲁渝凯封锁在了坊门中,惴惴不安的等到第二天,官兵开了皇城周围的几个坊门,让官员都可出坊上朝,而平民百姓则依旧不允许四处走动。   官员们穿着朝服乘着马车小心翼翼行在道上,透过车帘见那青石板上血迹斑斑,甚至还未干透,一个个心里都打起鼓来。   等到了朝堂上,龙椅上不见圣上,大家又都七嘴八舌小声嘀咕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昨天城里杀声震天,我差点以为是犬戎人打过来了。”   “今早我见着路上巡察的都是生面孔,我停下问他们都是哪里人他们说是陇右来的。这……陛下不是召朔方军进京吗?怎么又换成陇右军了?”   “你们有没有发现今儿个少了几个人?”   众人议论纷纷,这时后殿缓缓步出一人,殿中纷杂的声音立马静了下来,再一看,那人不是裕安帝,而是太子盛琸。   太子未像以往那样站到朝臣队列,他步上台阶,停在靠近龙椅的一节丹墀上,身后自有太监恭敬地替他摆好靠椅。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何意思,等他稳稳坐下,有大臣终于忍不住出声。   “敢问太子,陛下何在?”   盛琸扫了圈底下众臣,幽幽叹了口气:“诸位大人有所不知,昨日瑞王协同严相与朔方节度使鲁渝凯一齐逼宫,威胁父皇交出玉玺,妄图谋逆。虽最后有惊无险,叫陇右节度使及时赶到,破了危局,但父皇年事已高,一下遭受这样的刺激,身子骨便有些吃不消。昨晚发了恶症,今日已是起不来了。只得下了口谕,让我代为监国。”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仿佛油锅里落了凉水,大臣们都炸开了锅。   “谋、谋逆?”   “这鲁渝凯好大的胆子……”   他们震惊之余,又都很快接受了这件事。严相专权,瑞王自大,都不买太子的账,两派相斗多年,逐日激化。在许多朝臣心中,东宫一战是早晚要发生的。独独让人有些意外的是,严相竟然会胆大妄为到勾结节度使逼宫。   “殿下,那严相三人现在在哪里?可是抓起来了?”   太子脸上一点看不出是昨日经过了血腥厮杀的人,十分淡定从容:“三人昨日都已伏诛,就地格杀。”   众人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彼此交换着今日不知第几个错愕的眼神,直到盛琸抬了抬手,殿上才再次安静下来。   “瑞王不仅以下犯上,作乱谋逆,还勾结吐蕃王蒙罗钿里应外合。若是昨日事成,瑞王便会在登基后签订条约,将大誉国土拱手送上。”盛琸露出笑容,“还好陇右节度使智勇双全,察觉异样,设计佯败,与那呼延廷假意周旋,夺了反叛盟书与瑞王的印信,这才化解了此次危机。”   说罢,他身旁的太监朝殿外高声宣道:“传陇右节度使冉元白上殿!”   不一会儿,殿外一道修长身影徐徐而来,相貌俊美,貌若好女。   他走至最前,单膝跪下,抱拳拜道:“陇右节度使冉元白,参见太子殿下。”他摊开手掌,将掌中事物呈上,“这便是严相与瑞王勾结犬戎人的证据,请太子,各位大人验看。”   太子摆了摆手,身后太监托着一个托盘,微微躬身下了台阶,让冉元白将两样东西摆到盘子上。之后他端着托盘,在两列朝臣中巡游一番,让每个人都看清了盟书与印信的模样。   原本还有怀疑的大臣,在看到盟书与印信后皆是气愤不已,纷纷摇头甩袖,大呼严相是奸相佞臣,国之蛀虫。严梁辅已死,这些往日里慑于他淫威不敢开罪他的大臣再也没了顾忌,该骂的骂,唾的唾,恨不得现在就回去写本子将严梁辅这些年做过的恶事都参上一遍。   诸事议完,大臣们退了朝,面对空荡荡的大殿,盛琸缓慢地吐出一口气,舒适地靠在了背后的椅背上。   过了会儿,他吩咐近侍者太监:“让他上来。”   太监笼着手垂头下去了,很快领了一人进来,正是厉渊。   “参见太子,殿下千岁。”他一掀下摆,跪在了盛琸面前。   太子见他身形伟岸,就是跪在殿下也是稳稳当当毫无渺小之感,又想他能从千军万马中取得盟书,若是为臣为将,定然是一柄锋锐的杀人刀。   怪不得严相要对这个义子如此心心念念。   盛琸道:“厉渊,你此次自赤多赞手中取得盟书,路上又杀了呼延廷,还助冉元白解了长安之危,可说是立功无数。你有想过要什么封赏吗?”   厉渊道:“小人不敢要封赏。我为严梁辅义子,虽无血缘,但有父子之实。早年因父命我亦做过许多错事,殿下不追究过往已是小人之幸,并不敢求别的。”   盛琸静了片刻,又道:“你就没有想过留下来重新入朝为官吗?你骁勇善战,有正当壮年,朝廷如今很缺你这样的人才。若你肯留下,我便既往不咎,封你为新的朔方节度使,统管朔方军。”   对旁人,这或许是个很有诱惑力的条件,可对厉渊来说,这并非荣耀,更像是负担。他要是贪慕名利,当年就不会离开长安。   “多谢殿下美意,然小人实在无心朝政,只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他想了想,又补了句,“也不想家人再替我忧心。”   一生都在权利中挣扎沉浮的盛琸有些诧异对方的选择,但他既已开过口,便不会再留第二次。   “如此我也不强迫你。”这一话题便就这样揭过,接着他面色一沉,冷着嗓音道,“吐蕃与瑞王沆瀣一气,乱我内政,犯我国界,我已拟旨一封送去剑南,命剑南节度使发兵南下,助南诏鬼主驱逐犬戎,抚宁六诏。冉元白不日也会回到陇右主持大局。呼延廷已死,陇右军攻入吐蕃是迟早之事,只要蒙罗钿不降,大誉绝不议和。”   十几日前,众人还在为着呼延廷要攻入长安惶惶不安,只是一日,所有便都倒转过来。世事难料,变幻无常,不到最后谁又能知道胜负。   盛琸虽说是代为监国,但裕安帝已经无法起身,瘫痪在床,政权更迭只是迟早之事。只要老天没突然一道雷劈了他,他自今日起,就是大誉的至尊之人。   “殿下英明。”厉渊垂首肃然道。   厉渊自宫中回到暂居的别馆,一进屋连坐下都来不及便被谢卿结结实实扑住。   “姐夫!”谢卿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撅着唇,湿着眼,满脸可怜兮兮。   昨日事毕,谢卿他们被送出了宫,安置在别馆,厉渊却留在宫中一夜未归。谢卿吃也吃不好,睡也不敢睡,坐立不安等了一夜,好不容易才将人等回来。   厉渊被他撞得往后退了半步,喉咙里闷哼一声,眉尖也蹙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谢卿一见急了,莫说他这点份量,往日里就是再加十个八个他厉渊都绝不会皱一下眉。今日这样反常,必定是身体出了异样。   他赶紧跳回地上,一双手胡乱摸着厉渊身上:“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快给我看看!”   厉渊见他这样着急,一把握住他手腕,牢牢攥进掌心,传递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不是什么大伤。”他牵着谢卿坐到桌边,“我还有许多事没问你,你怎会到了长安?”   谢卿坐着也不老实,拉拉扯扯要脱他衣服看他伤口,最后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厉渊腿上。   “我和馨儿他们都是被太子的人抓来的,”他掀开厉渊衣襟往里看,“太子说来也怪,我起初以为他是因为你是严相义子,怕你活着回来重投严相才要杀你。可他说他是为了冉元白的断指之仇……”想起那根腐朽的断指,谢卿禁不住抖了三抖。   厉渊见他看得费力,索性解开腰带,褪了自己的上衣,让他看个够。   “冉元白是他精心培养的心腹,为了心腹报仇……也说得过去。”   他一身青青紫紫,满是淤痕,皮肉上也横陈着不少大小不一的伤口,的确不是什么大伤,但谢卿看着仍然觉得心疼不已。   他抚着厉渊肩甲上的一道口子,凑近了细看:“说得过去你话里就不会有迟疑,说明这事放在心腹上也很古怪。我看他们不像君臣主仆,倒像是……姘头。”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又轻又急。   厉渊一下看向他:“你收敛些,这可是在长安,到处都是官家耳目。”   谢卿撇撇嘴,不以为然地指尖戳了戳对方富有弹性的胸肌,撒着娇道:“怕什么,这里只有你我。姐夫,你疼不疼啊,我给你吹吹。”说着一口气细细吹在了厉渊伤口上。   那伤口本也不如何疼,被他一吹反倒生出痒意。厉渊身体没动,那块皮肉倒是忍不住跳了两跳。   “不疼。”他一巴掌罩住谢卿面孔,将他从自己身上赶了下去,合拢了衣襟道,“你别乱吹,吹了也硬不起来。”   他一路奔波,两个月来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这会儿只想倒头就睡,兴不起别的想法。   谢卿揉着脸站到一旁,闻言忍不住瞪他:“你冤枉我!我是心疼你,怎么从你嘴里说的我好像一天到晚都在想那事儿啊!”   他也就尝过一次甜头,前两次还不是苦哈哈熬过来的。他当初做下与厉渊在一起的决定时,千真万确没有稀罕过他那根驴玩意儿。   厉渊不去接他的话,问他:“馨儿呢?”   谢卿揉脸的动作一顿:“……王婶娘带着,估摸着还在睡。”   厉渊坐到床上,脱了靴子,朝他招了招手。   谢卿方才还在闹脾气,对方手一招,又跟个小狗似的屁颠颠过去了。   “做什么?”只是脸上仍要拿乔。   厉渊一把拽过他,将他往床上带,搂着他躺进了柔软的被褥里。   “睡觉。”说罢压着他再不让他动。 第五十四章   灯火昏暗的寝宫中,盛琸从层层衣衫中脱出一条胳膊,坐于桌旁,由着宫婢为他上药。   瑞王的一剑口子虽然不大却有些深,皮肉绽开流了不少血,还好没有伤到筋脉,不然以后抓握都有困难。   宫婢动作已经竟可能轻柔,毕竟是金尊玉贵的身子骨,可越是在意越是胆怯,手指微微颤抖着,不小心就扯到了盛琸的伤口。   盛琸眉头一蹙,嘴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吸气声,还没说什么那宫婢就吓得跪倒下来。“殿下恕罪,奴婢粗手粗脚的弄疼殿下了!”她双手交叠牢牢按在青石砖上,额头几乎要碰到手背。   盛琸并不是个喜欢动辄处罚宫人的性子,素有温润亲善的美名,自然不可能仅仅因为对方弄疼了他就发脾气。   “起来吧……”   他话到一半,门外快步进来个小太监,说冉元白求见。   “宣他进来。”他拢了拢自己的泄开的衣襟,将左右包括跪倒的那名宫人尽皆挥退下去。   冉元白进殿时,正与那些宫人擦身而过。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他来到盛琸面前,单膝跪下请罪。   “请殿下责罚。”   盛琸支手撑在桌上,斜斜看着他:“别人都是犯了错让我恕罪的,偏你明明没做错什么,还硬要我责罚。你倒说说,你何罪之有?”   冉元白抬起头:“我假传消息让殿下以为陇右军大败,要殿下为我忧心,是罪一;我知道瑞王与吐蕃密谋却没有知会殿下,擅作主张让呼延廷深入大誉,差点打到了长安,是罪二;已经攻破城门,却还是让你受伤,是罪三。”他视线移到盛琸处理到一半的伤口上,眼里是真真切切的自责与懊悔。   盛琸安静地听他说完,竟然觉得还有点道理。   “那要罚你什么呢?”他抬起受伤的手臂伸向对方,冉元白一愣,但还是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   盛琸稍稍使力,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就罚你为我上药,替我包扎吧。”   冉元白左手手掌被瑞王利刃所伤,也不是很灵活,可给盛琸上药这等小事还是不在话下的。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惩罚。   “岁淑……”   盛琸唇角含笑,不让他继续说下去:“现在战事未定,陇右还需要你回去主持大局,罚你什么都不合适吧。况且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既是为了我,我还要罚你,不是恩将仇报、不识好歹吗?”   冉元白望着他,一向沉冷的眼眸不自觉柔和下来。面对心爱之人,任是再冷硬的人也会由冰化水,无法抑制地涌出柔情蜜意来。   他取过桌上的金疮药,替盛琸小心翼翼地处理起伤口。他是经常受伤的人,处理起刀剑伤要比笨手笨脚的宫婢利落许多,直到他包扎完替盛琸拉上衣服,盛琸都没觉出疼来。   冉元白将药放回托盘,正待退后,受伤的那只手便被盛琸轻轻握住了。   “阿元,你要为我平安回来。”他将五指插进对方的指缝,再拉到自己面前于指尖落下缱绻的一吻。   冉元白眼睫微微颤动着,那点轻柔的痒意从指尖一路蔓延全身,让他忍不住想要缩回手,又实在很舍不得。   他动了动指尖,去碰盛琸的唇:“我会的。我要活着护你一辈子。”   面对如此深情,盛琸并没有马上做出回应。他直直望住冉元白的双眼,手上一用力,将人拉进了自己怀里。   冉元白浑身战栗着,已是忍耐不住先一步吻住了盛琸的唇。   两人于烛火前情动难分,一双影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了又分,分了又融,真真是一团暧昧。   翌日晨曦微亮,冉元白未惊动任何人,无声无息带着兵马离开了长安。   谢卿睡了一天加一晚,天不亮就醒了。睁开眼见厉渊还在睡,一只胳膊压在他腰侧让他动都动不了,便只能一直维持同一个姿势。   厉渊有粟特人与汉人的血统,眼睫同厉馨一样,都是极长极浓密的。谢卿无事做,只好一样样分析起了厉渊的长相。   眼睛一定是长得像他娘,但下巴线条倒挺像汉人,嘴唇……是介于两者之间。   谢卿伸出手指去摸厉渊的双唇,从嘴角滑到唇峰,再到轻抿的唇线,玩得不亦乐乎。忽然,那双唇的主人似是不耐他的骚扰,挣扎着睁开了双眸。   半阖的眼瞳带着一点琥珀色,谢卿感到指尖的湿热,忍不住又往里面挤了一挤。   厉渊不知是睡迷糊了还是有意报复,视线上抬,盯着他憋笑的脸看了半晌,竟是一口咬了上去。还不是开玩笑小打小闹的咬,是货真价实,结结实实的一口。   谢卿眨了眨眼,随后发出了整座别馆都能听到的尖叫声。   “姓厉的你给我松口!!”   用早膳时,王寡妇看见谢卿手指尖上用绷带包了起来,还打了个结,有些担心地问道:“手是怎么了?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厉馨坐在她怀里自个儿用勺子勺着碗里的粥吃,吃得脸上桌上都是饭粒不说,也吃得十分用心,丝毫不受外界影响。   “被狗咬了一口。”谢卿将饼撕成小块泡进羊汤里,说话间没好气地瞪了眼一旁的厉渊。   厉渊跟没听见他的诋毁,给厉馨夹了筷子小菜,自顾自呼噜噜吃着粥,也不去搭话。   王寡妇皱眉道:“是溜进来的野狗吧,你当心着些,下次见到别去招惹。”   她见厉馨吃得差不多了,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孩子回屋里了。   没多会儿,门外小厮进来通报,说馆外来了个人要找谢卿。   谢卿一听都愣了:“找我?叫什么名字?”   他心中忐忑,想着长安离安北也不远,难不成这儿也有他以前的老熟人?   小厮道:“那人说自己叫牛煜。”   谢卿这下是真的坐不住了,一下站了起来。   他一直担心牛煜安危,不知对方是生是死。虽说认识不如何久,但到底也是为了送他回巫州才会遇险,要是真有个好歹,他以后怕是没脸见哥舒柔了。   “快,快让他进来!”   小厮领命去了,没多会儿身后跟着人又进来了。来人一脸憨厚,黝黑皮肤,果然是牛煜。   谢卿高兴的简直都要落下泪来:“牛大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牛煜挠挠头,笑得腼腆:“这句话该我说才是,是我没用,没保护好你。还好有位老伯救了我,我这才能来寻你,看到你们都没事我就放心了。”   谢卿觉得是自家连累了他,才害他受那样重的伤,因此对他十分客气。亲亲热热拉人坐下,还让小厮又添了副碗筷,万分殷勤地招呼着对方吃了顿早饭。   牛煜一路寻着各种蛛丝马迹赶到长安,倒真是饿了,吃相比厉渊还要豪放。   吃完饭,他拍了拍鼓胀的肚子,满足地喟叹出声。   接着,他想起还有正事没问:“对了厉兄,不知我师兄和师妹如何了?”   谢卿既然安好,厉渊也平安将盟书送到了太子手中,那木晨光和哥舒柔是不是也安全回罗伏州去了?   “我们盗取了盟书,杀了吐蕃皇子赤多赞,吐蕃大巫怒而攻打六诏,我离开时两方正激烈交战,木兄与哥舒柔亦在其中。”未免牛煜过分担心,他隐去了哥舒柔左眼受伤不提,“太子已经下令派剑南军援助六诏,两地离得不远,三四日便到,相信这一战很快就能见分晓。”   牛煜点了点头,压下心中的担忧。   这样正儿八经的话题,谢卿一向是无所适从的。特别是听厉渊讲他是怎么拿着盟书从六诏一路到的长安,再与冉元白碰到了一起,谢卿就更是不爱听。那会让他紧张,也会让他后怕。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留牛煜与厉渊两人在屋里谈话,自个儿出去了。   他从王寡妇处接回馨儿,说要带他去外面逛逛。   “被关了个把月了,带他外面透透气去。”谢卿道。   王寡妇有些不放心:“这才刚乱过,外面会不会不太安全?”   “没事,就附近走走。”他们住的别馆是给别国使节觐见时候住的,就在崇仁坊,离皇宫很近,治安也好。   他一路抱着厉馨出了门,没有走远,就在左右玩耍。   崇仁坊多旅社客栈,来往游人众多。前几日长安城主道戒严,东西市关闭,大家只能挤在坊中消磨度日。两日一过,戒严解除,坊门口便挤满了要出坊的人。   谢卿远远看着,啧啧称奇:“要说怎么是长安呢,朱雀街上血都没冲洗干净呢,大家已经要过回自己的日子了。”   他正出神,那头厉馨小短腿一蹬,将一个皮革制成的小小蹴鞠球传到了他脚下。   谢卿没控制好力道,一脚将球踢歪了,那球里装着充满气的猪尿泡,力气大些就能滚很远,朝天一踢都能与飞鸟并肩。他眼睁睁看着那球滴溜溜滚远,最终停在了一人跟前。   那人穿着斗篷,戴着兜帽,除了从斗篷下露出的鞋面是洁净的白色,其余皆隐藏在一片阴影中。而他身后跟着一个更为高大的身影,也是同样打扮。   谢卿正要道歉去捡球,对方弯下腰,拾起了那只皮球,冲他拉下了兜帽。   “九郎,是我啊。”   清秀白皙的长相,文文静静的气质,带着读书人的斯文,那竟然是杨庭萱。 第五十五章 (完结)   皇城之外悬着面巨大的登闻鼓,凡有冤想诉、有状相奏者,都可扣响巨鼓,呈上案情。而一旦有人击鼓,主司需立即受理状纸查明情况,否则日后彻查下来便要连主司一同获罪。   近日长安出了两件大事,一件是瑞王造反案,还有一件便是和这登闻鼓有关。   今年早些时候也因谋逆获罪的杨晋杨太府,原本有一后人逃亡在外,这日却悄无声息回到长安,手持血状敲响了登闻鼓。要诉自家冤情,还自家公道。   杨太府一案,由严梁辅揭发,又由他督办,连那杨府几十口人的身后事都是他亲自划批的去处。杨晋为官素来清廉,直言敢谏,与严梁辅两相争斗,为敌多年。原就有许多人不信杨晋会做那等大不敬之事,如今严相自己因谋逆获诛,杨晋当初的案子便更可疑了。特别是杨家女还曾是太子妃,若非太子真神庇佑早一步与那杨家女合离,这谋逆大案就要牵扯到太子头上。要是此事能成,严相或许都不用和吐蕃结盟就能将太子从东宫御座上掀下来。   一时长安众说纷纭,都等着看京兆尹要如何审理这件案子。   “太子亲自过问,命大理寺卿冯大人定要查明案情还杨家公道。冯大人让我静心等消息,说这案子牵扯颇深,要与瑞王谋逆的案子合在一起,怕不会那么快定下说法。”杨庭萱仰头喝干杯中酒液,舒爽地叹了口气,脸上很快浮起两抹微醺的红晕,显得他气色极好。   朗月当空,风徐星稀。长安城主道虽然宵禁,崇仁坊内却还很热闹。   别馆附近有家“庆祥楼”,酒菜味道极好,还有胡姬助兴。厉渊、谢卿、杨庭萱再加上千机门的一对师兄弟,夜晚便上了这庆祥楼,吃酒说话,预祝杨家终是沉冤得雪。   杨庭萱此次来京主要便是要洗脱杨家的冤情,沈千雪算无遗漏,说是差不多可以上路了,到了长安真的就万事已休,尘埃落定。一切井然有序,时间正好,便像是冥冥中有一只素手拨弄着棋盘,将他们这些棋子各就其位,各显神通。   “沈门主还真是活神仙啊,这都能算到。”谢卿浅酌一口酒液,将一粒花生丢进嘴里。   “太子命星璀璨,重拾辉煌,我都能看出来,我师父当然也能算出来。”楚向道,“杨家不能蒙这不白之冤,杨公子年纪尚轻,也不该总是过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   杨庭萱毕竟是个读书人,从启蒙到如今,少说也读了十几年的书。之前他是戴罪之身,一肚子学问无处用,日后注定不会有大作为,最多也只能在山上教教那些千机门的弟子孔孟之道。而要是他能为他们杨家平反,他便可以以清白之身科考入仕,将他多年苦读发扬光大。   杨家只剩他一人,如果可以他定然也是想光耀门楣,不想龟缩度日的。   “等给严相和瑞王定下罪,我们也可以走了吧。”谢卿看向厉渊。   瑞王与严相谋逆虽然罪证确凿,但两人位高权重,其中一人又是皇族,罪名与证词的采纳都十分严格。厉渊身为重要人证,一直被大理寺扣在长安,说是随时都可能传唤他补录证词,希望他结案再离开长安。   “嗯,该也快了。”别人喝酒用杯子,厉渊喝酒却是用碗,不遗余力的向众人展示着他千杯不醉的本事。   牛煜道:“我与师兄打算留在长安等杨公子一切安定下来再走……”   杨庭萱捧着杯子小声嘀咕:“其实我一个人也没问题的,你们还是去帮哥舒姑娘他们吧。”   他人在长安,受到太子的庇护,家族起复只是迟早的事,牛煜他们留不留下来其实也没多大差别。可哥舒柔他们身在战场,缺的就是帮力,他寻思着牛煜他们如果赶去六诏,兴许比留在他这边更有益处些。   “小柔要是知道我们把你单独留在长安必定要大发雷霆。”楚向笑道,“我离开罗伏州前已设法传书给大师兄,告诉他我们要来长安的消息。等六诏战退吐蕃,他们或许会随剑南节度使和南诏鬼主一同来京也不一定。”   “怒桑儿也会来?”谢卿有些诧异,剑南节度使可能是来接受封赏嘉奖的,可怒桑儿来做什么呢?   杨庭萱道:“自然是要与大誉结盟,商讨以后如何联合应对吐蕃的对策。”   楚向道:“不错,如今六诏六个鬼主四个心向吐蕃,只有两个是有骨气的。怒桑儿既然有心与大誉交好,太子不可能不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谢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我们留下其实也不光是为你。”牛煜对杨庭萱道,“这里是长安,所有战事消息的汇总之地,留在这里也是为了及时探听六诏的战况。小柔和大师兄是我们师兄妹中武艺最好的两个,你也不用过分忧心他们。”   杨庭萱摸摸鼻子,表情越发腼腆。   谢卿见他如此,故意调笑道:“你们怎么这么迟钝,他话里有话你们听不出吗?这是让你们赶快去把哥舒柔换回来呢!”   “九,九郎!你……我才没那个意思!”杨庭萱闻言双颊霎时跟烧起来似的,红到滴血。   “哈哈哈哈你有,你就有!”   “我没有!”   五人喝酒喝到半夜,最后杨庭萱与谢卿双双醉倒,由牛煜和厉渊分别背回去了。   过了几天,如厉渊所言,瑞王谋逆一案判下来了。瑞王亲眷与叛党一行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尽数定罪,其中也包括严府众人。   谢卿从杨庭萱处得知严家人流放出京的时间,晚上旁敲侧击着问厉渊要不要去看看。   厉渊垂眸思索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自从我娘去后,我对严府便没什么留恋。如今严梁辅也死了,我同严家就更没有什么关系了。”   谢卿挨进他怀里,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安慰对方。   厉渊此刻瞧着好像十分洒脱通透,可谢卿知道他心里其实并非像表面那样无所谓。这几日他半夜时常会被厉渊恶梦中的噫语声惊醒,对方每每满头大汗,口里发出模糊的呻吟,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痛苦。只有一次,他清楚叫出了“义父”两字。   严梁辅虽死,厉渊却也深陷自己的梦魇。谢卿无比明白严梁辅绝不是个好人,可对厉渊来说,这个恶人曾经也是他的父亲,他年幼时的依靠。   “以后我和馨儿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他乖顺地靠在厉渊胸前,脸颊紧紧贴着对方心口的位置,“姐夫,我们赶快回家去吧。我不喜欢长安,我想回巫州,回水谷村。”   长安很热闹,也很繁华,但这里的人皆来去匆匆,说话走路都有数不清的规矩。人人活得忙忙碌碌,难得喘息。只是一个月不到,谢卿已经明白当初厉渊到底为什么想逃离这里了。   “明日我便准备车马,向太子辞行。”厉渊抚着谢卿柔顺的黑发,视线落到他手上,“指甲长出来了。”   谢卿被拔了指甲的左手已经长出了指甲,虽然还没完全覆盖甲床,但看着已经跟正常的手指差不多了。   “没以前的好看了。”谢卿伸出手,并起五指。因着甲床破损,新长出来的指甲没以前那样平滑,有些凹凸不平,不过对日常生活该是没什么影响。   谢卿叹一口气:“这便是要当英雄,做好人的代价。下回我可不做那样的傻事了,谁爱做谁做去。”   要是以前听谢卿说这样泄气的话,厉渊一定又是一堆道理,可现在他只是看着对方,微微笑起来:“我看出来了,你就是嘴硬心软。”   谢卿抬眼看他,冲对方呲了呲牙:“才不是,我嘴硬心也硬。”   厉渊忽地顺着他衣襟探手进去,大力揉了把谢卿的胸。   谢卿怔愣地盯着他,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厉渊这时竟还能维持面无表情:“我摸着也不是很硬。”   谢卿心跳得急促起来,面颊也渐渐染上红晕。   “姐夫,我嘴其实也不是很硬的……”他说得含蓄,表现得却很放浪,巴巴望着厉渊,一双菱角似的唇微微开启,往厉渊方向送着。   厉渊眼眸陡地一沉,按着他后颈俯身去探他唇的软硬。   一探之下,那唇果真又软又甜,叫人沉溺其中,便再也不愿离去。   谢卿胸口一凉,已经被厉渊揉开了衣服,露出白花花的皮肉。   他嘴被堵着,只好发出柔媚又含糊的低吟,逐渐被厉渊推着向后,最终退到床边,一个不稳倒了上去。   厉渊与谢卿他们离开长安时,杨庭萱等人都来送别,太子也着人送来不少赏赐,说是为了弥补谢卿在他那儿受的怠慢。   谢卿再爱财也一点不想收对方的东西。太子虽然表面上温温和和的,但就是只笑面虎,世人或许会以为他很好拿捏,可以随意揉搓,保不齐哪天他心情不好就要吃人。   “你的玉佩我还不了你了,这个就当赔罪。”谢卿从赏赐的珍宝中挑了块模样不错的紫玉,塞进了来送行的杨庭萱手里。   “我,我不能收……”杨庭萱推拒着,“我的命本就是你救的,一块玉佩罢了,能派上用场我就很高兴了,怎么还没要你的东西。”   谢卿闻言心安理得收回那玉:“也是,那咋俩算是两清了哈!”   “玉只能算半条命,我还欠你半条。”   “那你记着就行……”   厉渊全程围观他们的对话,无奈的暗暗摇头,唇角却还是带着笑的。   “时辰不早了,走吧。”他招呼谢卿上车。   王寡妇带着馨儿向众人挥手道别,先上了马车,谢卿跟在他们后头。   马车缓缓驶离,杨庭萱等人直到看不到他们了才转身回城。   马车行了一段路,厉渊忽然探身进来说要去一个地方,可能要绕下路,耽搁片刻。   谢卿心里觉得奇怪,嘴上倒也没说什么。   一炷香后,马车在一处山脚停了下来,厉渊说要独自上山,让谢卿三人在马车里等他。   “姐夫,我跟你一起去吧!”谢卿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就是不想让厉渊一个人去。   “来吧。”厉渊注视他片刻,朝他伸出了手。   谢卿笑着一把握住,跳下了马车。   两人拾阶而上,走了没多会儿,厉渊熟门熟路歪进一条窄小的山路。又行了一会儿,前边出现一个坟包。   谢卿不认识上面的字,小心翼翼问厉渊:“这是……”   “林启的。”   谢卿目光又移到旁边,那里有座新坟,紧紧挨着林启,瞧着分外古怪。若是至亲就该合葬,若是族人朋友葬这么近又有些不伦不类。   厉渊也看过去,静了半晌道:“那是姜晓的。”   谢卿立时掩住嘴:“她死了?”   两个多月前她还捅了厉渊一刀,活蹦乱跳的,怎么说死就死了?   瞧这坟死了该没多久,地上还散落着烧过的纸钱呢。   厉渊似是想到什么:“你说当日严梁辅听闻冉元白叛变的消息后,就呕了一口黑血?”   谢卿一愣,回忆道:“是啊,我吓了一跳,那血真是乌漆墨黑的,我还在想是不是恶人黑心黑肺,连血都是黑的。”他不解道,“怎么了?”   “不,没什么。”   厉渊拉着谢卿在两座坟墓前各自拜了拜,没有祭扫,也没有多的话语。拜过了,便又顺着来时路下了山。   “姜晓其实也挺可怜的,到死也不能和心爱的人葬在一个棺椁里。”她与林启并非夫妇,死了也只能挨在林启的坟墓旁,单独再建一座碑。   生不能同寝,死也不能同穴。   厉渊回头看了他一眼,主动握住了他的手,牵着他一步步走下台阶。   “这或许对她来说是个最好的结局。”   谢卿被他暖融融的大手牵着,心里平静又安稳。   “我可说好了……”差不多快到山下了,谢卿突然开口,“我以后可是要和你还有姐姐葬在一起的,你们别想甩开我!”   厉渊差点一步踏空了,身形微微趔趄了下。   “说什么晦气话?”他回头瞪了谢卿一眼。   “每个人都要死的,总有那么一天嘛,这有啥。”谢卿满不在乎。   厉渊不再睬他,闷头继续往前走,只是手还是紧紧牵着不放的。   谢卿盯着他背影兀自痴笑。之前他都只能仰望厉渊背影,盲目追逐对方,现在厉渊也会为他停留,带他一起向前了。   有厉馨和他在的地方,就是厉渊的家。有厉渊和馨儿的地方,何尝不是他的归处。   树影婆娑,阳光从枝叶间漏进丝丝缕缕。   谢卿向前扑过去,搂住厉渊的胳膊撒娇:“姐夫,我好喜欢你!”   “姐夫,你喜不喜欢我嘛?”   “姐夫,你不要不说话,别生气啦!”   “姐夫……”   阳光洒在谢卿明媚的脸上,也洒在厉渊含笑的唇边。   生活纵有千难万险,有真心相伴,总也能尝出一丝甜来。   ……   “嗯。”   “你嗯是什么意思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