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他一生又何妨 作者:玉案青 小白版文案: 山鸡可否与凤凰比翼双飞?——当泼皮无赖贝戋受遇上闷骚美人冷攻孤儿钱小八偷了一块肉,被人追杀途中不慎摔下山崖,结果不但没死成,还在崖底遇到个身负重伤、心狠手辣、冷漠怪异的神秘美少年凌凤语。 钱小八要扒凌凤语衣服换钱花的奸计没能得逞,为保住小命,向凌凤语谎称脱衣乃为救人,并赌咒发誓如果骗他就让他断子绝孙一辈子娶不到媳妇儿。 撒谎比放屁还容易的钱小八没想到这次一语成谶,此后不但没有女人缘,还渐渐往变态方向发展,莫明其妙越来越喜欢男人, 一辈子围着那动不动就想拧断他脖子的狠心美人摇尾乞怜贝戋到没边。 呜呼哀哉,老天无眼,报应不爽。一句话,这是一块猪肉引发的惨案! 文艺版文案: 一个是市井泼皮无赖,一个是冰魄雪魂高洁, 遇了,知了,爱了,管它是缘是劫 既然有违常理,索性逆天到底 生生世世一双人,销魂度流年 其实俺是文案无能星人= =…本文总体为轻松甜文,伴有狗血情节,1V1,HE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宫廷侯爵 春风一度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钱小八,凌凤语 ┃ 配角:梁冰冰,凌霜沁,顾兰舟,牧青山…… 第一卷 只是当时年纪小 第1章 一块猪肉引发的惨案(修) 几番销魂热烈欢爱,雨收云住,两个人心满意足依偎在了一起。 “凤语,你真好,真厉害,真棒,真……” “闭嘴。小八,不会说就算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觉得你很好啊……” “……恩,你也不错。” “真的?” “恩。” “啊,凤语,我爱你!一生一世!” “……” “你,你不愿意么?” “是,我不愿意。一生一世哪里够,至少要三生三世吧。” “啊,凤语,你不会是在骗我吧?我不是在做梦吧?天哪我真不敢相信!你……我……唔……恩……” 罗嗦!居然敢不相信他,还有力气废话,看来是刚才爱的不够了。很好,今夜还长,他可以和他慢慢算这笔帐。 **** “钱小八你个小兔崽子!老子这回非剁了你的肉包包子不可!” 钱小八抓着衣摆兜着一大块香喷喷热乎乎的卤肉没命地往山道上狂奔,身后不远处猪肉张提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气急败坏地穷追不舍。 猪肉张这次动真格儿的了。 钱小八这次偷块肉也倒罢了,反正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他向来也没少干,附近十里八村没有一家没遭过他的毒手,大家拿这比泥鳅还滑又惯会装可怜的小子没奈何,丢了东西骂个几句自认倒霉也就算了。可这次他做的实在有些过分,竟然敢往卤肉锅里撒尿! 猪肉张也就是去茅房撒泡尿的功夫,回来听到厨房里声音不对劲,跑过来就看到钱小八翘着小东西正往热气腾腾红油滚滚的卤肉锅里哗哗放水呢,把个猪肉张气得差点当场吐血背过气去。 等猪肉张省过神来,钱小八已经提上裤子揣着一块肉跳窗跑了。 谁能忍这回猪肉张也不能忍了,所以他就提着刀追杀了出来。 天黑路徒,钱小八越跑越不得劲。他虽然滑溜,钻人缝狗洞比谁都利索,但毕竟人矮腿短,加上多日未沾荤腥肚里没有油水底气不足,跑了两里山路后就脱了力,呼哧呼哧喘得跟拉风箱一般。 听得身后猪肉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匆忙中回过头去,猪肉张手上那把杀猪刀恰好在月光映照下闪过一道雪亮寒光,立时晃花了他的眼。 “啊——”一声惊呼,钱小八脚下踏空,从山梁上叽哩骨碌滚了下去。 猪肉张紧跟着赶了过来,站在梁上往下一瞅,下面深不见底,乌七抹黑的什么也看不清。 “钱小八你个小王八蛋,摔死了没有?” 没有回应,只有夜风刮过草木的簌簌声响。 猪肉张悻悻地摸了下鼻子,自语道:“坏了老子一锅肉摔死了也活该!是你自己跑路不长眼掉下去的,跟老子无关!”说罢掉头往回走。 …… 钱小八以为这次自己铁定要脑袋开花见阎王了,谁曾想竟然没有。 他掉下来的这处悬崖虽然很有些深,但崖边横生许多藤蔓灌木减缓了下坠之势,崖底长着比人还高的密实野草也做了下铺垫,所以他侥幸没被摔死。可缓过最初的晕眩以后,浑身大大小小的挂伤擦伤就火烧火燎地发作起来,疼得他呲牙咧嘴抓心挠肝,稍一动弹两条腿更是痛得他后悔怎么没直接摔死算了。 完了完了,腿肯定是摔断了!钱小八眼泪汪汪不敢再动,嘴一撇就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哀哀叫唤。 “爹啊娘啊!小八的腿断了,小八好疼啊!呜呜……你们怎么就狠心抛下小八一个人走啊,小八不要活啦!” “天杀的猪肉张,八爷吃你一块肉,你就要八爷的一条命,八爷我做了厉鬼也不会放过你啊……呃!” 钱小八正哭在兴头上,冷不防旁边草丛里有什么东西翻动了一下,吓得他嘴里灌风打了个嗝,然后赶紧收声住嘴,瞪大了眼睛使劲去瞧,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 不像是野兔山鸡等野物,刚才那一下动静后再没有别的声响,黑天半夜荒山野地还能有什么? 隔着一篷草隐隐约约见那物什又蠕动了一下,钱小八当下头皮一炸,闭上眼睛尖叫道:“鬼啊!” 钱小八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等着山精鬼怪上来吸髓收魂,但隔了半晌那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想着大不了就是一死,不会比活着断了腿变成残废更差,遂壮起胆子用手肘撑在地上勉强爬过去看个究竟。 草木茂盛崖底昏黑,照下来的月光极其有限,但钱小八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周围的光线,所以看出那不是什么精怪,而是一个人,而且是个奄奄一息的濒死之人,面朝下趴在地上的草窝里。 钱小八手边摸到一块鸡蛋大的石头,顺手就丢了过去,石头正中那人后脑勺,那人只是微动一下,低哼一声,连头都没抬起来。 意识到这人对自己构不成威胁,钱小八放心了,想必此人跟他一样从山梁上跌了下来,只是比他摔得更狠罢了。 不过随后他还是犯起了愁,这人现在是没死,看这光景只怕也挨不了多久,要是他等下死了怎么办?那自己不是跟一具尸体躺一块儿了吗?想想就让人心里发毛。 可眼下黑天半夜,他浑身是伤腿不能动,也没力气到处乱爬,只能原地呆着。 跑了二里山路,摔个半死不活,还受了连番惊吓,钱小八实在又累又困又乏,自怜自艾了一会儿后也就沉沉睡去。 …… 钱小八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身上刮擦出来的伤口还是疼,但已不象昨晚那般厉害。本就破旧的衣服更是如烂絮一般挂在身上,裤子后面好象破了个洞,屁股贴着地上有些潮湿的草根泥土有些凉嗖嗖的。 裤管上有些血迹,钱小八不敢拉起来看,生怕看到两条腿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的惨状。 昨天夜里天黑看不真切,此时才发觉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个形似茶壶口小肚大的大土坑,方圆约摸一丈,坑底距离坑口大概也有一丈深,坑口周围灌木丛生,遮住了一大半天光。 完了,拖着一双断腿要怎么离开这个山坳呢?或许可以找条藤子爬出去。 一转头,钱小八瞧见了三尺之外那个人。 那人依旧趴着看不清脸面,漆黑光亮的头发披散在背后,从着装与身量上来看应该是个半大少年,穿一身天青色外衣,意外地没有什么血迹,只是沾了草叶泥巴有些脏污,但看得出来不管是做工还是料子就很不一般,反正他们村家境最好的李福贵穿的也没他好。 “喂,那谁,你死了没有?没死的话吱一声!” 钱小八冲少年嚷了一嗓子,依旧是没有回音。 “八成是死透了,晦气。”他嘀咕道。 既然是白天,就算明知这人已死,钱小八也不那么害怕了。 视线落到少年衣摆袖口上绣着的精致典雅的花纹上,钱小八的心思活动开了,这肯定是哪家有钱人家的少爷,身上多半揣着银两或其他更值钱的东西! 想到此处钱小八两眼放光,眼前一动不动的尸体瞬间变身为待宰的肥羊,心痒难搔下再也按耐不住,管它晦气不晦气的,连断腿的疼痛也抛到脑后,噌噌噌爬了过去,支起身体坐在“肥羊”旁边就开始上下其手忙乎起来。 他先在少年腰里来来回回摸了两圈,但既没找到钱袋也没发现玉佩,连个铜板都无。 钱小八气结,高声怒骂,“我XX你个XX,怎么跟八爷我一样穷!穿这么光鲜出门怎么可以不带点银子在身上呢,啊,怎么可以呢?!” 当然,无论趴在那里的是尸体还是肥羊,都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钱小八十分不甘心,眨了两下眼睛,开始盘算:“这身衣服倒真是不错,至少有八成新,拿到镇上的当铺去怎么也能换一百个大钱吧?” 他重新振作起来,理直气壮去扒少年的衣服,“脱你衣服可别怪八爷,谁让你不带钱呢!” 钱小八先将少年的腰带解了下来,跟着揪住他一条胳膊的袖口往外扯,但扯半天都没能将袖子从胳膊上拉出来,想想只好用力去掀他的身体,翻成正面衣服脱起来也容易些。 少年身形清瘦修长,但与成年人相比身量也不算太长,但比发育不良、明明有十岁看起来最多只有八岁的钱小八要有份量的多,因此钱小八憋红了脸,用上了吃奶的力气才将他翻转过来,用力过猛下自己也被带倒在少年身上。 钱小八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跨坐在少年身上喘了几口气,然后伸手去扒拉他松开的前襟,谁料手指刚触到他的胸口,手腕一紧就被人捏住,力道之大犹如铁钳一般,钱小八又惊又痛,“啊”的一声惨叫起来。 “你在做什么?”一个低哑清冽如泉水淙淙的声音倏然响起。 钱小八战战兢兢地低下头来,紧接着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娘滴个天,他看到了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张脸。 那双眉毛浓淡有致斜飞入鬓,眼睛又深又黑,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睫毛纤长浓密,象两把小扇子一样,挺直秀致的鼻梁下,弧度优美的淡色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浅蜜色的肌肤细嫩光滑得如同村头王大娘蒸出来的鸡蛋羹……钱小八“咕噜”一声咽下一口口水。 第2章 毒誓 少年看上去约摸十二三岁年纪,神情清冷如冰澄澈似雪,脸上虽然沾了些泥灰,苍白的脸颊也略显憔悴,但丝毫不显落魄狼狈,只是特别惹人怜爱,让人忍不住就心软下来,舍不得他受委屈,看不得他受苦,只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捧给他…… “不说话我就拧断你的脖子。”半晌等不到回答,少年再次面无表情地开了口。 见那蓬头乱发满身污垢有如叫花子的男孩半天不吭声,只是直着眼睛瞪着自己,张大的嘴角边挂着一条透明涎水,就快顺着黑乎乎的下巴淌到自己身上来了,凌凤语胃里一阵翻涌烦恶不已,将右手从男孩骨瘦如柴的手腕移到他纤细的脖子上,然后收拢五指扣住。 他昏昏沉沉之际只觉自己被人翻来覆去犹如架上烤炉,又似有双极不规矩的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他向来不喜被人近身接触,心中又气又极下居然爆发潜力,冲破鬼门关活转过来。 结果一睁眼果然看到一个不论长相还是穿着都是乌七八糟的男孩以极其不雅的姿势跨坐在他腰上,一双脏兮兮瘦伶伶如鸡爪般的小黑手还正往他胸口探来,他想也不想,防御本能让他出手如电擒住了男孩的手腕。 最初的一瞬间凌凤语还以为自己进了阴间见到了索命的小鬼,但男孩压在他身上的份量提醒他这其实是个大活人,不过这活人离鬼也差不太远了,浑身瘦得皮包骨,具体年龄不太好判断,最多不会超过十岁,明显是常年吃不饱饭发育不良的样子,从头顶到脚底唯一能看的就是巴掌小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如墨丸入水银般灵动,闪着天真又狡黠的光芒。 眼下虽然凌凤语还无法动弹,十成的力气只能使出一成来,但也尽够气虚体弱的钱小八受的了。 这人长得比鲜花还美,看起来比豆腐还容易碎,怎么心肠比石头还硬,力气比牛还要大啊!钱小八热泪盈眶悲愤莫明,为自己头一回看走了眼识人不明而痛心疾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刚才扒人衣服发死人财的做法有多么恶劣卑鄙了。 “我在脱你衣服——”紧张下钱小八脱口而出,下一瞬就看到少年眸中闪过一抹厉光,同时扣在他脖子上的手指也猛地收紧了。 钱小八霎时透不过气来,难受得直翻白眼,急得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惶然大叫:“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脱你衣服其实是要救你!” 少年显然认为他在胡扯,好看的眉尖微微蹙起,眸中的冷意让钱小八立时打了个寒战。 “真的!要是我说谎就让八爷我,哦,不,让钱小八我断子绝孙一辈子娶不到媳妇儿!”钱小八连忙举起右手赌咒发誓,还想了个自以为最毒辣的报应,反正发誓对他来说比放屁还容易,那是张口就来。 从小到大钱小八发下的毒誓不计其数,十个里有十个都是信口胡诌,从来也没见有什么报应,好赖也平平安安活到十岁了——这次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断腿纯属意外。 见钱小八个头还没扫帚高居然乱发什么娶不娶媳妇儿的誓言,凌凤语唇角微动有些想笑,好在还是忍住了,仍旧横眉冷然以对,这小子明显就是一个粗鄙狡猾的乡下小无赖,他倒想听听他怎么圆这个脱衣救人的鬼话。 见少年凛冽的神情似乎有些松动的迹象,钱小八趁热打铁补充道:“我昨晚从山梁上摔下来后就看到你趴在这里了,可你当时一点动静也没有,叫你也没反应,就以为你已经死了,当时我浑身疼的厉害爬也爬不动,所以也没确定你是真死假死。哪,你看,我的腿摔断了流了好多血,可把我疼死了。我没爹没娘吃了上顿没下顿现在又成了个不能走路的残废,这以后日子要怎么过啊,还不如死了算了!呜呜……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说到凄凉处钱小八双手掩面嚎啕大哭。 凌凤语视线移到钱小八沾血的破烂裤腿上,眼中冰雪稍融,浮出一丝怜悯。但钱小八坐在他身上压得他难受,絮絮叨叨哭个没完没了又听得他心烦,不由出声打断:“说重点。” “哦。”钱小八应了一声,用袖子使劲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然后抽抽嗒嗒道:“刚才,刚才我醒过来看你动了下,才知道你还活着,就使劲爬了过来。我想你这么趴着肯定很难受,所以把你翻过来好让你透气。又看你衣服勒的太紧肯定会不舒服,所以想帮你松脱一下。你看,我完全是一片好心好意要救你,你可不能恩将仇报滥杀好人啊!” 钱小八说得无比真诚,自己几乎都要信以为真了,看着凌凤语瑟瑟发抖象小狗一样可怜。 凌凤语就算觉得他的解释还是有些牵强,也不会真的拧断他的脖子了,因为实在没那个力气,于是松开手来淡道:“下去。” 钱小八一愣,继而明白他是放过自己了,不由得大喜过望,骨碌一下从他身上翻下去,再就地滚了两滚离他稍远些,才道:“多谢多谢!” 凌凤语懒得接腔,用尽全力才撑着上半身坐起来,将腰带重新束上理好衣衫。 他觉得后脑勺有些不舒服,伸手一摸居然有块瘀肿,按上去还有些疼。奇怪,什么时候多出来的这个包? 钱小八一看他摸头的动作赶紧转过头去,一颗心紧张得怦怦乱跳,幸好凌凤语没有怀疑什么,合眼盘膝开始打坐。 凌凤语一旦调动内息就暗自心惊,腰部以下仿佛变成石头一般,气息怎么也无法输送下去。顾兰舟那一掌打在他后背上,他当时脊柱好似断裂一般痛入骨髓,现在背是不怎么疼了,但下半身却基本没了知觉,与钱小八摔断腿不能走路情形相差无几。 中了一掌后他硬是咬牙拼了命在山林中狂奔一气,在力竭之前也不知怎么地滚落在这个十分隐蔽的土坑内。现在顾兰舟肯定派了人手在整个山区搜索,一旦被他找到这里来,他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钱小八虽然暂无性命之攸,但见那美少年不再理会自己又觉得有些无趣,却也不敢再去骚扰刺激他,刚才被他掐住的脖子到现在还在疼呢。 肚子里突然“咕噜噜”一串响,钱小八这才发现自己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忽然又想起了自己是因为什么才掉下悬崖,不由大叫起来:“肉!我的肉!”然后立即爬在地上四处寻摸起来。 他记得摔下来的时候自己抱着腿弯蜷成一团,揣在怀里的那块肉多半没在半途中落下,说不定跟他一起掉在这个山坳里了。为了这块肉他摔断了腿还差点丢了小命,若是找不到,那他可就亏的大了。 钱小八一边在山坳里到处乱爬乱找,一边不停地念叨“我的肉呢我的肉呢”,凌凤语被他吵得心烦意乱,不明白他到底在找什么肉,根本无法集中精力,不由冷道:“闭嘴,再乱叫割了你的舌头。” 钱小八吓一跳,果然不敢再出声,只是心里更急,恨不得掘地三尺把整个地皮都翻过来。 所幸皇天不负苦心人,钱小八还真在一个一尺见方的水洼里摸到了那块肉,顿时喜极而泣欢声叫道:“找到了找到了!” 叫完后才想起刚才凌凤语的威胁,不由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 凌凤语倒有些好奇起来,看钱小八不知道把什么东西死死搂在怀里,那欢天喜地的模样犹如父母寻回失散多年的子女,也不知道是什么值得他这样大惊小怪,但他的傲气不允许他开口询问,只是冷眼旁观钱小八的一举一动。 钱小八见美少年并未开口再吓唬自己,只是用晶莹剔透的黑眸看着这边,不由得受宠若惊,脑子一热下就用一只手托着那块肉爬回他身边,抬起袖子用力擦了一把溢出嘴角的口水,献宝一般将肉捧到他跟前,十分豪爽道:“呐,你刚才饶了我一命,我现在请你吃肉!” 凌凤语低头一看,那果然是一块肉,还是熟的,四四方方有钱小八大半个巴掌那么大,在水里泡得久了有些发白,表面还沾了些稀泥,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已有一天一夜粒米未进,肚子当然很饿,可是眼前这块肉哪里能入口?喂狗还差不多。 见他反应冷淡,钱小八起先有些不解,旋即又恍然大悟,敢情这有钱人家的少爷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看不上他手上这块浸了沟水的冷肉。 不吃拉倒,我巴不得呢!钱小八悻悻地收回手,然后兴高采烈开始吃肉。 香,真他妈的香!虽然是冷的,虽然泡了水,虽然卖相差了点,但不臭不烂不腐,钱小八保证这一定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块肉,猪肉张的手艺真不是盖的! 凌凤语闭上眼睛继续专心调息,但很快他就发现还是无法做到心无旁骛,因为钱小八吃得太香了,吧唧吧唧嚼得山响,他很怀疑那块肉究竟有多美味,会让他吃得如此香甜。 他睁开眼来,就见钱小八狼吞虎咽吃相比狗啃骨头还丑,表情幸福陶醉得好似在吃传说中的龙肉。毫无预警的,他腹内传出“咕”的一声轻响。 凌凤语感到自己的脸腾的一下烧了起来,从未如此刻般感到羞惭难堪。他很想别开视线不去看钱小八,可不知怎的就是做不到。好似着了魔一般,他紧紧地盯着钱小八两片油汪汪的嘴唇在那一开一合一开一合,里面细白的牙齿一闪一亮一闪一亮…… 第3章 有肉同吃 吃得不亦乐乎的钱小八先是听到一声异响,起先还当是自己肚子在叫,接着感受到两道不寻同常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脸上,抬眼一瞧,凌凤语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那狠劲似乎要在他脸上钻出两个洞来一般。 钱小八心里乐开了花,小样儿的,眼馋了是吧?还不想承认,脸皮有肚皮重要么? 他很想继续旁若无人地吃下去好弥补一下刚才被凌凤语鄙视嫌弃的受伤心灵,但一来被人用这样凶狠的目光盯着有些影响食欲,二来他也实在有些怕惹恼了凌凤语真的被他掐断脖子,左思右想下后,他还是屈服了,再次将还剩下一多半的肉捧到凌凤语面前,谄媚道:“你尝尝看,味道真的很好哦。” 凌凤语心中纠结异常,不吃,肚子实在饿的厉害;吃的话,那块啃的不成形状的肉上沾满了钱小八的口水,想想就恶心。 但是!最最关键的是,钱小八刚才送肉上门被自己拒绝了,现在他再接下来无异于自打耳光,他这辈子何曾做过如此丢脸的事!不过,要是把这小鬼杀了,那问题就简单多了,没人会知道他凌凤语会沦落到眼馋别人一块吃剩下来的冷肉的惨境了…… 眼见凌凤语眸光越来越冷瞳仁黑得异常,钱小八心里有些发毛,再次感到一股无形的杀气,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后忙道:“那什么,你渴不渴?那边还有一个水洼里的水很干净的,要不要我用树叶取些来给你喝?” 凌凤语本欲伸向钱小八脖颈的手在听到这句话后改变方向,从他手中接过了那块肉,然后对钱小八的提议予以许可,“去取来。” 钱小八大喜,如同去拣主人丢出的骨头的小狗一般撅着屁股摇头摆尾地爬去取水。他裤子后面破了一个洞,爬动起来半个屁股若隐若现。不比他手脸的黑乎乎,他臀上的肌肤还算干净,白生生光亮亮的,而且还有些肉,圆乎乎地像个白馒头。 见钱小八衣不弊体、姿势不雅,凌凤语厌烦地收回目光,从手中那块肉上选了没被钱小八啃过之处小心翼翼咬了一口。 他从五岁习练武艺就开始被训练杀生,被灌输的信念就是“挡我者死”与“世人没有好坏之分仅有是否可用之别”,最开始杀小鸡小兔,后来是豺狼虎豹,很快过渡到杀人。到现在虽然年仅十二岁,已能真正做到铁石心肠与杀人不眨眼。 他改变主意没有立即杀掉钱小八,并不是突然心慈手软良心大发,而是意识到自己目前身体状况不佳,行动受限,暂时留着钱小八一命可以利用他为自己做些他不屑或不便去做的事情,等他行动恢复如常钱小八的性命也就到头了。 出乎凌凤语的意料,这块肉倒真的不难吃,火候掌握的十分老道,虽然泡了一夜水口感稍差,但在目前这种状况下,就算饮食向来挑剔的他也咀嚼出了几分香甜之意。 钱小八用树叶卷成杯子取了水回来,立即就被凌凤语优雅而从容的吃肉动作给迷住了,怎么吃东西还能吃得那么好看?同样的动作,为什么他做来有如狗吃屎,凌凤语做来却赏心悦目得有如蝶戏花? 他不否认这块肉的确美味,但看凌凤语的模样那仿佛真的是此肉只应天上有,人间从来不曾见的极品珍馐,那块原本难看的肉在他修长白皙几近透明的手掌上一下子变得好像巧夺天工的宝物一般。 他忍不住又流出了口水,直愣愣地看着凌凤语花瓣一样粉嫩的双唇一开一合一开一合,洁白如玉的牙齿一闪一亮一闪一亮——后面其实只是钱小八的个人臆想,凌凤语吃肉时斯文优雅不露齿,一口一口不紧不慢,不像他呲牙咧嘴动作夸张至极。 凌凤语只吃了那块肉的二分之一,另一半因沾了钱小八的口水,他无论如何也吃不下了,于是将剩余的部分随手往地上一丢,从钱小八手中取过杯子又极其优雅地喝水漱口。 钱小八想也不想,直接一个饿狗抢食扑过去,将那块沾了灰尘的剩肉拣了起来,用嘴随便吹了两下后又大口大口吃起来。开玩笑,这块肉是他用命换来的,哪怕浪费一粒肉渣都不可以! 凌凤语皱了皱眉,心中越发觉得钱小八粗鄙不堪。 稍后,凌凤语将杯子递给钱小八,“再去取些来。” 钱小八自然领命,片刻后又盛了水回来,凌凤语将水倒在掌中洗了脸,又将有些零乱的头发散开,用手指重新梳好束齐,整个人顿时神清气爽精神焕发。 洗净脸后,凌凤语的肌肤更是细腻光滑如凝脂一般,柔柔地散发着玉石般的莹润通透光泽,更衬得人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钱小八看得几乎移不开目光,暗中咂舌不已,乖乖,这是男人么?比女人还漂亮!梁员外家那个不可一世、尾巴翘到天上去的小丫头梁冰冰连他一条眉毛都及不上。 凌凤语自幼习惯了旁人的惊艳目光,当下也不以为忤,由着钱小八看了又看。进了食水又洗漱了一番,觉得精力恢复许多,向钱小八吩咐道:“离我远些,不许出声喧哗。”然后重新闭目打坐。 钱小八不敢违拗,老老实实爬到山坳另一边找了个舒服的草窝躺下来睡大觉。 …… 钱小八这次是被蚊子咬醒的,睁眼一看天已经黑下来了,凌凤语仍旧维持着白天的打坐姿势一动不动。 山坳里静到极处,只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声,间或还有夜鸟的桀桀怪叫与野兽的嗥叫,钱小八听得头皮阵阵发麻。 突然旁边三尺远处的草丛里传来簌簌轻响,钱小八战战兢兢一瞧,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尿裤子,那是一条斑斓花纹的大蛇,比他手臂还要粗一圈,暗夜中一对蛇眼闪着阴森诡异的幽幽寒光。 钱小八手一软趴在了地上,就见那条大蛇骤然张开大口露出獠牙吐出红信,如闪电般朝他直扑过来。 八爷这回真死了!钱小八从喉中发出一声短促惊恐、濒临死亡的尖叫,然后闭眼等死。 说时迟那时快,有物事带着细微锐利的啸声破风而来,眨眼间一切归于沉寂。 钱小八在地上哆嗦半天,始终没等到致命一咬,良久才颤颤巍巍睁开眼睛,就见那花皮大蛇如同一截绳子般软搭搭地躺在他旁边,再一细看,七寸处一片血肉模糊,深深嵌着一颗鸽蛋大小的石头。 抬起头来,凌凤语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薄唇轻启冷冷吐出两个字:“没用。” 他不是要救钱小八,只是不能看着钱小八在他面前被一条蛇给咬死,那对他的能力是一种莫大的侮辱,钱小八要死也只能死在他的手上。 钱小八喜极而泣,他没死!他没死!而且,是那个一直对他呼来喝去、没给过他半分好脸色、动不动就对他喊打喊杀的美少年救了他! 一瞬间,凌凤语心狠手辣的可怕形象在他心目中立马光辉灿烂起来,浑身上下如同镀了金一般闪闪发亮,原来他是这样一个面冷心热、仁慈善良的大好人! 钱小八自小没人疼爱,在周围人的白眼与嫌弃中长大,他也没心没肺惯了,一天不动个歪脑筋做点坏事就浑身不舒服,是当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魔星。人们对他当然也会不客气,若有人见他跌在泥水里,幸灾乐祸嘲笑一番是轻的,不解恨者还会补上一脚。 活到这么大,凌凤语还是头一个对钱小八施以援手的人,而在此之前,他先是丢了块石头砸得人家后脑勺肿了个包,继而当人家是死人,还差点扒了他衣服拿去换钱呢!结果人家不但没杀他,转头还不计前嫌救了他一命,这是何等的高风亮节宽宏大度啊! 钱小八那个感动与愧疚无以复加,他迅速爬到凌凤语身边,感激涕零道:“谢、谢谢你救了我,我,我以后一定好好报答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还是第一次向人如此示好,紧张得结结巴巴面红耳赤,只是脸上污垢太重,脸色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罢了。 凌凤语对钱小八的感谢嗤之以鼻,报答?除了一张油嘴一条滑舌,这小鬼要什么没什么,拿什么来报答?他还真敢说。 不过被人这样感恩戴德奉若神明的感觉倒不坏,他使唤起钱小八来也会更顺手些,于是“恩”了一声作为认可与回答。 钱小八喜得抓耳挠腮就差摇尾巴了。 第4章 名字的学问 片刻后,凌凤语理直气壮吩咐道:“我饿了,再找些吃的来。”略顿了下又补充了一句:“像之前那块肉也将就了。” 他这一整个白天也就吃了一小块肉罢了,运功一天极耗体力,他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所以到现在又是饥肠辘辘了。 这下钱小八可犯了难,这鬼地方能找什么吃的,除了野草泥巴就是苍蝇蚊子。至于那肉,哥哥哎,你当是地里长的一扒就有?还说什么将就,你真是没过过苦日子啊! 当然,钱小八只敢肚里抱怨,嘴上是不敢说出来的。他愁眉苦脸道:“那个,恩公——” 凌凤语眼角有些抽,这名称听起来太别扭了,于是否定:“我没那么老。” “哦,那倒是……那叫,大侠?” “不行。”自以为是、多管闲事是为侠,凌公子没那么无聊。 “大哥哥?” “不行。”太肉麻。 钱小八没辙了,“那你说叫什么好?哎,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先说下,我叫钱小八,钱是大钱的钱,小是小钱的小,八是……” “凌凤语!” 受不了钱小八的罗里八嗦与粗俗寒碜的自我介绍,凌凤语迅速自报家门。 钱小八听得眼前一亮,“好名字!跟我的一样,听起来就很有学问呢!” 凌凤语好不容易才忍耐住揍人的冲动,他的名字当然有学问,自己也喜欢,但若是沦落到与钱小八的名字相提并论的地步,他就觉得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了。 钱小八没注意到凌凤语的白眼,自顾自道:“从现在起,你就叫我小八好了,我就叫你凤语。啊,凤语,你听我说,这个坑里没东西吃,我早上已经翻了个遍,连个老鼠洞都没发现——啊,等等,有一条蛇,那东西可以吃!” 不等凌凤语表态,钱小八已经飞快地爬了出去。 凌凤语被他这一蹦三跳式的说话方式以及随即采取的果断行动转移了注意力,忘了去追究他竟然胆大包天擅自用了“凤语”这个亲密称呼。既然第一次他没能及时纠正,后来钱小八再这么称呼他,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反正钱小八命不久矣,这个称呼他叫不了几次了。 片刻后,钱小八兴冲冲地拎着死蛇爬了回来,举到凌凤语鼻子底下半喜半忧道:“凤语,这可是个好东西,只可惜没有火,不然烧着吃味道跟鸡肉差不多呢!生吃嘛倒也不是不行,就是腥的很,还容易拉肚子……” 他为了填饱肚子什么东西没吃过,但凡能入口解决要命的饥饿问题,就没他不敢吃的东西。 凌凤语别过脸去,强抑恶心与胃里不适的翻涌,从怀中迅速摸出个小纸包丢到钱小八身上,喝道:“少废话,快去烧!” 钱小八将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个一搓即燃的火摺子,当下笑逐颜开道:“稍等一下,包您满意!” 接下来钱小八又爬去水洼边,口手并用熟练利索地将死蛇洗剥干净,又拣了些坑里掉落的枯枝干叶拢在一起烧了一堆火,再将串在树枝上的蛇肉拿到火上烧烤。 没多大会儿功夫,凌凤语就闻到了四溢开来的熟肉香味,果然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钱小八什么本事都没有,生存能力倒的确挺强。 “马上把火灭掉。”凌凤语吩咐道,香味与烟火味若是飘远了,有可能会将顾兰舟的人引过来。 钱小八应了个“是”,用洼里的水将火堆浇熄,然后拿着烤好的蛇肉爬到凌凤语身边,忍着嘴里泛滥的口水,邀功一般讨好道:“凤语,好了,你尝尝!” 凌凤语一看,那串蛇肉油汪汪黄亮亮,闻起来喷香扑鼻。 钱小八将左手也伸了过来,“喏,这个也给你。”摊开掌心,上面躺着一个黑乎乎的蛇胆。 凌凤语只接了蛇肉,对蛇胆不屑一顾,“那东西我不需要。” 钱小八毫不迟疑地将蛇胆吧唧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凌凤语。 凌凤语咬了一口蛇肉细细咀嚼了一下,见钱小八一脸期待的表情,不由淡淡道:“也没什么,熟食总比冷肉强上一分。” 说实话,这没有任何作料加工的蛇肉闻着香吃着淡,味道并不比早上的冷卤肉好到哪里去,但因为是刚烤熟的,肉质十分细腻酥软,无论是吃在嘴里的口感还是吞入腹中的心情自然不可与早上同日而语。 “哦,是不是觉得没什么味道?条件有限只能这样了。”钱小八摸摸头,对他的淡然反应有些失望,继而又振作起来,“等我们从这里出去以后我搞些盐巴姜桂再好好给你烤一次,保证让你吃一回想两回。”只是要劳烦凌凤语再抓一条蛇了。 就算不抓蛇也没关系,凤语这么有本事,逮个黄羊獐子什么的还不是手到擒来,那可就真的有口福了……钱小八一边给自己烤肉一边一脸神往地憧憬起未来的美好时光。 我们?还想有下次?能够从这里活着离开的只能是他一个人吧。凌凤语暗想。明天一早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里,否则拖得久了无异于等死。他现在内力恢复了三成,今晚再好好休息一下,就算明早仍然不能健步如飞,要从这个土坑里出去应该也不算难事。 他没有纠正钱小八的口误,只是不动声色地吃着蛇肉。 吃到八成饱后,凌凤语将剩下的蛇肉往旁边一丢,继续闭目运功。 钱小八当然将那段蛇肉拣起来吃得不亦乐乎,吃饱后继续倒头大睡。 两人落难土坑的第二晚又相安无事地过去了。 …… 第二天天色蒙蒙亮时,凌凤语醒来想试着活动一下身体,谁料刚刚站起来,两个膝弯一软就无力地摔倒在地上。他心中一沉,事情比他想象的更严重,已经过了一天两夜,双腿依然没有恢复基本的力量,连站立都困难,这该如何是好? 凌凤语前十二年从未受过如此挫折,一时间又恨又急,朝自己腿上重重打了一掌,为什么如此不争气?! 这声响动将缩成一团流着口水美梦正酣的钱小八惊醒了,睁着惺忪睡眼茫然问道:“凤语,怎么了?” 这一问犹如火上浇油,凌凤语倏转转过头来,钱小八立即就被那森然冰冷地目光刺激得一个激灵,他不明白凌凤语这是怎么了,只好咧出一嘴白牙,干笑着打招呼:“嗨,早上好!昨晚睡得怎么样?今天天气真不错,太阳当头照,小鸟枝头叫……” “过来。” 凌凤语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他忍不住了,一定要掐断钱小八的脖子!这小鬼本来在这世上就活得跟狗一样惨,现在又摔断了腿,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他觉得那白花花的笑容简直就是对自己目前境况的嘲讽。 钱小八本能地觉察到危险,两人朝夕相对了这么久,他也算摸出了点规律,每当凌凤语眸光变暗眼睛黑得不见底时,就表示他的心情很恶劣要拿自己开刀了。 他一边慢慢往后挪动一边继续赔笑道:“我,我去给你打水洗脸……” 凌凤语见他要躲,只恨自己手臂不能暴涨三尺长将他一把抓过来。他低头从脚边拣起一颗石头,面无表情道:“不过来是不是?” 钱小八见他这动作立即想起了那条花皮大蛇的凄凉死状,当下犹如触了电般跳将起来,大叫:“不要杀我!凤语,不要杀我!” 眼看凌凤语皱起眉来脸色怪异,钱小八怕得不行,一边向他靠拢一边讨饶:“我过来了我过来了!我听你的话,你打我骂我都行,但是千万不要杀我啊!” 凌凤语突然道:“怎么你的腿没断?” “咦?”经他提醒,钱小八一愣,然后低头看了下自己,仍旧是那两条沾了血的破裤腿,不同的是里面两条腿直挺挺地站立着,而不是像两条废柴一样拖在他身后。 “啊!”钱小八大喜过望,天哪,他的腿居然没断! 第5章 破屋同住 钱小八试着在原地蹦达了两下,两条腿还是稳稳当当地支撑着他的身体,就是小腿肚子还有些疼。他蹲下身来卷起裤管一看,两条腿不论是脚踝还是膝盖都完好无损,就只有腿肚子擦破了一些皮肉罢了,现在已经止了血开始结痂。 从悬崖上掉下来后他心里害怕,见裤子上都是血,动一动就疼得钻心,还当是摔断了腿,也没敢拉起裤子检查一下,以致硬是像个残废一般在地上爬了一天两夜。 搞半天是虚惊一场自己吓自己,钱小八呵呵傻笑起来。 凌凤语却恼得快要内伤,只觉钱小八的笑容更加刺眼,当下扣紧石头就要给他来个致命一击。 好在钱小八危机意识足够,立即察觉到自己是死是活尚未有定论,急忙跳脚叫道:“凤语,等一下!你听我说一句话!” 凌凤语知道钱小八又会花言巧语一番让自己放过他,他本可不予理会,但还是冷道:“说。” 钱小八的命被他捏在自己手中,什么时候死、怎么个死法都由自己说了算,如果钱小八说的话不中听,他保证不止让他死这么简单,还会让他死得很难看。 钱小八小小喘了一口气,然后急急道:“凤语,我知道你腿脚有毛病现在不能走动但我腿没断可以帮你离开这个土坑我先爬上去再找藤子把你拉出来我一定不会自己跑掉你相信我!” 怕凌凤语中途改变主意痛下杀手,钱小八一个顿都不打一气说完整句话,然后紧张万分地等着他裁决。 半晌,凌凤语松开手丢掉石头,说了自与钱小八遇到以来最长的一句话:“好,我暂且再信你一回。如果你敢跑,我保证就算你钻到地底,我也会把你揪出来剥皮抽筋比那条蛇死的还要难看。” 钱小八的话不能不令他心动,他可以图一时泄愤痛快杀掉钱小八,但如此一来自己要从这个土坑出去短时间内难以做到。也罢,就让钱小八再多苟延残喘一阵就是了,他也没什么损失。 小命再次得保,钱小八摸了把额头的虚汗。其实不用凌凤语威胁他也不会跑,不说他相信凌凤语一定会说到做到而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赌,也不说凌凤语救过他一命他发誓要报答他,单单想象一下凌凤语独自留在这里的悲惨景象,他就不忍心自己一走了之。 他自己是生就的贱命一条,只要不死,怎么都能赖着活下去,而凌凤语不同,他这样的人,就该活得好好的,活得比谁都要好,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让所有人惊艳羡慕,而不该困在一个肮脏狭小的土坑里挨饿受苦。 …… 既然腿没断,这个丈把深的土坑就难不倒钱小八了。 他环视一周,找到一处最佳落脚点,接着后退到土坑另一边,猛然发力一个助跑冲上前,双手抠住坑壁上突出来的石块,三两下如猴子一般爬出了土坑,然后趴在坑边大声道:“凤语,你等一会儿,我去找根藤子来。”然后头一缩人就没影了。 等待的过程于凌凤语而言无异一种煎熬,他有些后悔没将钱小八杀了算了,如果他真的一去不返,他会气得吐血。尽管他相信自己命不该绝,迟早都能从这个土坑里出去,再抓到钱小八杀掉他也不是难事,但这种被人遗弃辜负的感觉实在让人难受。 好在钱小八没让他等太久就拖着一条儿臂粗细的藤子回到坑边,将藤子一端甩到凌凤语身边,道:“凤语,抓住了,我拉你上来!” 凌凤语拉住藤子试了下,很结实,估计末端仍旧牢牢地连在树上,若非如此,凭钱小八的份量与力气,只能再把他拉下来。他也不废话,运气贯力于臂,攀着藤子迅速爬了上去。 见凌凤语上来,钱小八比自己出来还要高兴,看着他一个劲地傻笑。 凌凤语突然就觉得他笑起来并不是那么刺眼了,虽然脸上又是泥又是汗仍然脏的厉害,但眉毛弯弯眼睛亮亮透着真正的开心,两颗微突的门牙像兔牙一般显出一派天真稚气,看上去十分可笑。 他忍不住道:“别笑了,你笑起来难看死了。” 钱小八闻言羞惭,赶紧伸手捂住嘴,刻意用嘴唇把门牙兜住,然后瓮声瓮气自告奋勇道:“凤语,我背你下山吧。” 凌凤语鄙夷地扫了他豆芽菜一般纤细的小身板一眼,就他这样还能背得动他?别把他再摔到哪个悬崖下面去了。 他伸出手来命令道:“扶着我。” 钱小八赶紧架住他一条胳膊,一手小心地抱着他的腰,好让他把重心靠在自己身上。 凌凤语试着迈动双腿走动两步,勉强能行。 接下来,两个人颇为费力地往山外走,所幸路上没遇到什么大的沟沟坎坎,也没搞错方向迷了路,走走歇歇了一整天,路上饿了钱小八去摘野果,渴了钱小八去取泉水,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时出了山。 放眼望去,前面有片颇有些规模的村庄,此时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片安宁。 凌凤语顿住脚,那庄子去不得,难保顾兰舟不会在那里布置了人手等他自投罗网,但不去那里今晚在哪里落脚?难道还要进山露宿野地不成。 钱小八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气喘吁吁道:“凤语,我送你去梁员外家住吧,他家是我们这一带方圆百里最有钱的了,羊头庄东边最高的那片房子就是他家了。” 在钱小八看来,凌凤语必定是大富大贵的出身,吃穿用度自然都要上好的,让他去梁员外家住最合适,而以凌凤语出众的相貌气质与衣着打扮,梁员外应该也不会将他拒之门外才对。 凌凤语不答反问:“你住在哪里?” 钱小八不解其意,老老实实向另外一个方向指了指,“我住在羊尾村后面废弃的老祠堂里。” 在他手指的方向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一共大概十几户人家。 凌凤语果断道:“去你住的地方。” 钱小八这才意识到凌凤语大概在躲什么人,不然以他挑剔的性子怎么也不会住到那种破败肮脏的地方去。 凌凤语对自己的决定也微感意外,要在以往,就算明知山有虎他也会偏向虎山行,但在山中经过一劫又与钱小八一起相处两天后他的心性发生了细微的改变,死要面子活受罪是真的挺受罪的,一味意气用事也只能坏事,关键时刻勉为其难降低身段稍作通融,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又走了约摸大半个时辰,按凌凤语的要求弃羊尾村正道不走从外围绕行,天黑下来后,钱小八拼尽全力终于将他带到了自己栖身的老祠堂里。 钱小八摸索着点亮了仅剩的小半根蜡烛,昏暗的烛光中祠堂里的环境一目了然,墙壁残破不堪,屋角到处挂着蜘蛛网,北墙下有一座简陋的神龛,供奉着一尊腐朽不辨容貌的神像,神像前摇摇欲坠的木桌上摆了一只缺了口的破瓷碗和一只凹了一大块的旧铜盆,地上一张门板上铺了一层稻草,草上摊着一堆破破烂烂的铺盖。 钱小八对自己狗窝一般的住处感到颇为难堪,嗫嚅道:“我,我就住在这里……要不然再换个地方?” 凌凤语皱了皱眉,摇头道:“不必了。” 既然下了决心来了这里,断没有一到就调头离开的道理,何况此处条件再怎么差,好歹也比在那个土坑里露宿要强,至少有墙有顶可以遮风挡雨。 以钱小八的光景,他会住在什么地方凌凤语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不过眼前的糟糕情况还是让他有些意外,钱小八能够活到这么大还真是不容易。 见凌凤语不打算另换住处,钱小八羞愧之外也觉欢喜,只觉祠堂里的光线因为他的存在都明亮了几分。他扶着凌凤语在门边靠好,自己殷勤地在地上收拾了一番,将较为洁净干燥的稻草聚在一起,又将自己唯一的铺盖使劲抖了抖铺了上去,再返身扶着凌凤语在铺盖上坐好。 钱小八如此努力巴结使劲讨好的样子让凌凤语因为环境太差造成的不适心情缓和了一些,然后发现这座破祠堂除了有些老旧的陈腐之气,并没有其他什么无法忍受的难闻异味,就连身下坐着的破烂铺盖也是如此,心里不觉又好过一分。 第6章 总算洗脸了! 钱小八这辈子还没这么累过,架过凌凤语手臂的那条胳膊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眼见凌凤语没有其他吩咐,上下眼皮立即打起架来,没过一会儿就在旁边的烂草堆里呼呼大睡过去。 钱小八睡觉时喜欢蜷成一团,好象怕冷似的,而且还会打着细小的呼噜,跟一只贪睡的小猫一样。 凌凤语虽然习惯了独睡,但竟然不觉得吵闹,万籁俱寂中反而莫名有种安心感,还有种催眠作用,于是在钱小八有规律的呼噜声下,也很快合上双眼睡着了。 天色微明时,凌凤语醒了过来,觉得身上有些不对劲,侧头一看,钱小八缩在他身边睡得正香,居然还抱着他一条胳膊,两颗兔牙从微微开启的唇缝里露出来,下巴上还挂着一线银丝,连他的袖子都沾湿了一小片。 他立即嫌恶地皱起眉头,手一抬就想一个巴掌把钱小八打出去,但末了还是收敛了力道,只是抽回胳膊将他推开了,就当是看在钱小八提供住处的一点功劳上吧。 钱小八被推了一下也没醒,翻个身继续酣睡,只是瘦小的身体蜷得更紧了些。 …… 钱小八醒来时凌凤语早已开始每日例行的修习,双腿不便行动,只有继续打坐运功。他不敢出声打扰,从桌上取了铜盆轻手轻脚往祠堂外走。 “哪里去?”还未开门,身后传来凌凤语没有温度的清冷声音。 钱小八忙回头答道:“祠堂后面有条小河,河水很干净的,我去打水给你洗脸。” 凌凤语不置可否,继续闭目调息,钱小八提着铜盆出了门。 一柱香的功夫后,凌凤语听到脚步声去而复返,睁开眼睛一看,钱小八端着一盆水回来了。他显然已经仔细洗漱过一番,身上带着清新的水汽,披散的头发还在不停滴水,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也湿漉漉的,没了血迹与泥灰。他的手脸脖子都很干净,露出本来的肤色,不但不黑还特别白,只是白里隐隐泛着青,连皮肤下的血管几乎都看得到。 钱小八五官颇为端正清秀,眼睛黑亮灵动有神,鼻子小巧下巴尖尖,嘴唇薄翘微微开启,隐隐露出两颗调皮的小兔牙,只不过一脸的菜色,看起来有些脆弱可怜,却让人有进一步虐待他的冲动。 钱小八见凌凤语看着自己,不由开开心心地走进来,将铜盆放在他跟前的地上,笑道:“凤语,你先洗洗,我出去找点吃的,很快就回来。” 凌凤语沉着脸道:“出去不许乱说话,不要跟任何人提到我在这里,否则——” “否则你就拧断我的脖子,对不对?”钱小八笑嘻嘻地把脖子一伸,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见凌凤语皱起眉头,赶忙补充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乱说话的,打死了也不说!” 见凌凤语再无异议,钱小八取了桌上的破碗十分轻快地出了门。 …… 钱小八进了羊尾村,不巧迎面见到李福贵、赵二狗、余有财等几个村里的坏小子在嬉戏打闹,钱小八要躲已经来不及,索性大摇大摆走了过去。 几个小子见钱小八干干净净神清气爽地走了过来,都觉有些稀奇,遂停下来一起上下打量他。 李福贵:“哟,钱小八,两天不见人模狗样的,碰上什么好事了?” 钱小八:“八爷昨晚做了个美梦,高兴!” 赵二狗:“什么美梦把你小兔崽子乐成这样,难不成是梦到娶媳妇儿了?” 钱小八:“没错,让你猜着了。” 余有财:“哈哈哈哈!你小子毛都没长就敢想媳妇儿了?说说看长什么模样,是不是跟二狗子家的黑花老母猪一样俊俏?” 钱小八:“不敢,反正比你妈长的美就是了!” 一阵哄笑声中,余有财脸红脖子粗,骂道:“反了你个小兔崽子,两天不打皮就痒,你看余大爷今天怎么收拾你!”说完如狼似虎地朝钱小八扑过来。 其他坏小子也不闲着,嘻嘻哈哈地围了过来,他们正精力过剩没处发泄,见到一向独来独往无依无靠的钱小八自然不会放过。 钱小八见捅了马蜂窝,把破碗一丢撒腿就跑。 你追我赶地绕着村子跑了两圈,钱小八被余有财丢出的一块石头打破了额角流了满脸血,不由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也不再逃了,从地上随便抓了东西发了狠地扔回去,石头、木棍、土块甚至是牛粪,一时间漫天飞舞。 坏小子们见他状似疯狗模样狰狞,骂骂咧咧一阵后也就散了。 钱小八找到一条水沟洗手洗脸,好在头上破的口子不算大,流了一阵血后就止住了,就是疼的厉害,脑子里有点晕乎乎的。想着凌凤语在还祠堂里饿着肚子,他强打精神接着朝羊头庄而去。 钱小八平时一般都是白天在祠堂里睡大觉,到天黑了再出来活动,偷个东摸个西的也好下手,只是今天他要招待凌凤语,说什么也得提前出来碰碰运气了。 不过,今天钱小八的运气显然背到家了。 他正鬼鬼祟祟东张西望寻找可以下手的猎物,冷不防背后一条鞭子甩过来抽在他身上,鞭梢扫过他的左小腿,痛得他抱着左腿直跳,抽手一看又是血,想必腿肚子刚结的疤被这一鞭子又抽破了。 “钱小八!你这两天死到哪里去了?”一个娇憨脆嫩、即嗔又喜的声音响了起来。 钱小八又痛又气,头也不回地揪住鞭梢使劲一扯,身后的梁冰冰没料到他会发难,一个不防备下踉跄了两步,差点跌个狗吃屎。 “小姐!你没事吧?” 随行的两名丫环见状急忙跑过来扶住自家小姐,一名小厮更是上去就给了钱小八一个耳光,“小兔崽子活得不耐烦了,好大的胆子,连我们大小姐都敢得罪!” 趁钱小八头晕眼花找不着北的时候,小厮一手按住他后脖子,一手捉住他两条细瘦胳膊狠狠反剪在背后。 放在往日,钱小八遇事惯会伏低做小见风使舵以免吃苦受痛,但今日不知怎地心里的火噌噌往外冒怎么也压不住,在那小厮手下又踢又咬没命地挣扎。 梁冰冰名字听着很凉爽,性格那是比辣椒还火爆,见钱小八如此不识相,不由叉腰骂道:“钱小八,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对本小姐如此无礼?” 那一巴掌打得钱小八左脸肿起老高,牙齿都有些松了,他“呸”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水,恶狠狠道:“小猪婆,八爷想怎样就怎样,你管得着么?!” 梁冰冰并不胖,就是遗传了她娘的一张银盘脸,圆圆的肉肉的,十分娇憨可爱,方圆百里那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谁都说她长大了必定是沉鱼落雁的大美人。 这些溢美之辞梁冰冰虽然听得十分受用备感骄傲,但私心里对自己的脸型并不甚满意,觉得要是秀气些的瓜子脸就更完美了,此时听钱小八居然敢骂她小猪婆,当下气得粉脸爆红浑身直哆嗦,“好、好你个钱小八,居然敢这样骂我!我今天要不好好收拾你让你磕头道歉,我梁冰冰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小厮兴奋得两眼放光,“小姐,要怎么收拾这小兔崽子,卸了他的胳膊还是废了他的腿?” 梁冰冰咬牙道:“都给我让开,谁都不许插手,本小姐今天要亲自出马教训他!”说罢扬起手中马鞭甩了一个爆响。 她年纪与钱小八不相上下,个头却比钱小八高出一截,因为自小活泼好动,梁员外投她所好就聘了武师教她骑射功夫,虽然师父水平有限教的不够上心只求蒙混过关,但梁冰冰却学得格外认真,两三年下来力气和架势都是有一些的,要对付瘦小的钱小八也是绰绰有余。 钱小八兀自嘴硬:“小猪婆,只管放马过来,八爷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从此跟你姓!” 梁冰冰可真是气坏了,这辈子从来也没这么气过,当下抡起马鞭劈头盖脸朝钱小八抽去。 钱小八抱头鼠蹿,却怎么也甩不掉梁冰冰。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钱小八已经挨了十几鞭子,脸上脖子上胳膊上全是道道红印,本就破旧的衣服更是被抽成烂麻布一般,底下的肌肤争先恐后从大洞小洞里露出来。 钱小八自然痛得呲牙咧嘴大呼小叫,可就是不松口服软,到最后实在痛得不行遂横下心来使出杀手锏,双手揪住裤腰作势要往下拉,嚷道:“反正都烂得不成样了,索性脱光了凉快!” 梁冰冰再娇蛮泼辣也不会象钱小八如此不要脸,明知他是使诈却也不敢真的去看,“啊”的一声惊叫后转头捂住了眼睛。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钱小八使出吃奶的力气朝羊头庄外没命狂奔,等梁冰冰回头睁开眼睛已经见不到他的人影了。 第7章 微微一笑很杀人 “小姐,要不要我去把那小兔崽子抓回来……” 小厮话未说完就挨了梁冰冰一鞭子,以及一声气急败坏的高声怒骂:“蠢材!刚才发生的事情谁也不许透露半个字去,否则我割了他的舌头!” 她刚才发了大话,不能打得钱小八向她磕头道歉,她的名字就倒过来写,可现在看来她是输了,这么丢人的事如果让别人知道了,那她梁大小姐的脸面要往哪里搁? 她磨着牙暗自发誓,钱小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下次再撞到本小姐手里看我怎么治你!若是不能让你哭着喊着跪地求饶,我,我从此就跟你姓! …… 忙乎半天不但一无所获,还白白挨了两顿打,钱小八觉得自己从没如此倒霉过。眼看日头偏西时辰不早了,怕凌凤语等得着急,当下也不敢再耽误,一瘸一拐地回了祠堂。 还没进门里面就劈头两句质问:“你这一天去哪了?是不是打算不回来了?” 凌凤语双手抱臂站在祠堂里,目光如冰神情如霜。 钱小八连忙上前一步摆手道:“不不不,我只是出去找吃的,只是,只是今天运气不好,什么也没搞到……你是不是饿坏了?你再等我一会儿,我这就出去再找,保证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一定给你带回来好吃的……” 凌凤语冷脸看着钱小八,要不是听熟了他的声音和语气,他几乎要认不出他来了,早上出去还干净清秀的一张脸现在肿成烂猪头一般,破衣烂衫下裸露出来的皮肤没一块是好的,本来摔下悬崖造成的擦伤就不少,这下子伤上加伤更是惨不忍睹。 “谁把你打成这样?”他面无表情地打断钱小八的絮絮叨叨。 岂有此理,钱小八出门是替他跑腿的,被人欺负成这样无异于扇了他的耳光,是可忍孰不可忍,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钱小八一愣,继而恍然大悟:“凤语,你要为我报仇么?不用了,真的不用!我不怕他们,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今天他们打了我,改天我总要十倍地还给他们。” 钱小八本事没有,骨气也有限,但在凌凤语面前却不想表现得太过窝囊,虽然凌凤语肯为他出头让他受宠若惊心花怒放,却还是打肿了脸充胖子——虽然现在他的脸已经够肿够胖了。 而且,让凌凤语去对付李福贵那帮坏小子和梁冰冰那个小猪婆,钱小八总觉得是大材小用抬举他们了,那些家伙根本不配他动手。更何况,凌凤语不是在躲人么,现在出去就暴露目标了,要是因此惹来麻烦,那他罪过可就大了…… 钱小八心里还没计较完,凌凤语已经一步跨出祠堂门槛,不耐烦道:“少罗嗦,前面带路!” 钱小八跟上前去,正要再劝,忽然惊叫:“凤语,你,你的腿好了?” 他看得清楚,凌凤语步子迈得稳稳当当洒脱利落,根本不用人来搀扶了。 凌凤语头也不回道:“是的。” 其实并没好全,只是走路不成问题,轻功还无法施展,内力也还不到原来的五成,不过他不想多说,反正跟钱小八说了他也不懂。 钱小八大喜过望,上前一把抱住他,欢呼道:“太好了太好了!凤语你终于也可以自己走路了!” 听他笑得如此开心,凌凤语本来阴郁的心情也好转一分,只是见他面目全非,脸蛋肿得把眼睛都挤小了一圈,又觉十分恼火,抓着他的手腕将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斥道:“你怎么这么没用,出去找吃的也能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真没见过比你更没用的人了!” 自两人相识以来,凌凤语从未给过钱小八好脸色,说话也向来冰冷没温度,钱小八适应能力强早就习惯了,但此时这句话听来却分外刺耳,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伤心,垂下头涩声道:“对不起……不过,你还是别出去了,不然……” 他的确没用,找不到吃的自己饿肚子也罢了,还让凌凤语跟着一同吃苦挨饿,实在太不应该了。 听钱小八声调不对,凌凤语有些意外,这小鬼在难过么?怎么会?自己威胁他要打要杀的时候也没见他这样,而且他刚才说的都是实情,他凭什么难过?不会又在装可怜糊弄他吧! 他捏住钱小八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就见他眼睛里湿漉漉地蒙着一层水雾,眼角有些发红,眼里盛着满满的自卑、羞惭与委屈,一时间不由愣住了。 凌凤语对钱小八的大哭大叫撒泼耍赖具有完全免疫力,此时钱小八根本没哭,眼泪也没掉出一滴,更没有抱怨什么,他竟然觉得不舒服,心里某个部位有些微微的刺痛,这种感觉是他从未有过的。 他突然觉得烦躁,松手丢开钱小八的下巴,冷道:“笨蛋,打不过别人还不知道跑吗?本来就长得不好看,再揍成这样真是丑死了。行了,这两天你哪里也不要去了,省得出去丢人现眼。” 凌凤语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本来他几次三番都对钱小八动了杀机,只不过因为他行动不便而钱小八可以利用就一再推迟,如今他已经恢复正常行走能力,生活已经能够自理,却无法再象以往那样干净利落地狠心下手了。 想不明白的事情他也不去纠结,省得自寻烦恼,那是无聊之人才会干的无聊蠢事。 凌凤语这番话仍然说的难听,钱小八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半缕的关心之意,先前沉至谷底的心又雀跃起来,那点委屈难过顷刻间消散一空,还是凤语好,虽然一直对他凶巴巴的,可却并没有真地动手伤害过他,能够认识他真是天大的福气呢!不过,凤语最后一句话说的有点问题。 他眨了眨眼睛,认真道:“凤语,我不出去怎么有东西吃?你等我一会儿,我保证快去快回,这次我不会招惹他们了,见了他们就绕道走。” “行了,没那个本事就不要逞强了。东西在那里,你去收拾一下。”凌凤语说着转身回到祠堂,在铺上坐下来继续运功疗伤。 钱小八伸头一看,角落里躺着两只野兔,每个兔头上都嵌着一颗石子,登时眉开眼笑起来,“凤语,你太厉害了,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厉害的人!托你的福,咱们今晚可以享用一顿兔肉大餐了!” 凌凤语对钱小八的马屁充耳不闻,对他前一刻还泫然欲泣一幅可怜兮兮的小样儿,下一刻就雨过天晴阳光灿烂实在感到无语,这小鬼真是没心没肺到家了,他还是不能给他太多好脸色,不然他还不得骨头轻得飞到天上去! …… 这晚两个人都吃了很多,连向来进食只到八分饱的凌凤语也破例吃到十分,因为钱小八加了些作料,烤出来的兔肉实在美味,再搭配着他从人家地里偷来的一个大西瓜,让凌凤语吃的很满意。不过,也或许是这几天饿得太厉害,每天只吃一顿,害他连自制力也降低了,吃什么都觉得好吃。 钱小八更是吃到快吐,到最后捧着圆滚滚的肚子躺在地上直哼哼。 吃得太饱一时间两个人都睡不着,加上心情都不错,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开始两人相识以来第一次较为平等轻松的聊天。 “钱小八,你为什么叫小八?上面还有七个兄姊吗?” “没有,我们家就我一个。我爹娘在我出生后不久就相继得重病死掉了,我爷爷把我养到六岁也过身了。我本来叫钱小发的,发财的发,但那个字笔划太多太难写了(“发”的繁体形式为“發”),爷爷不会写,就索性给我改成钱小八了,又好写又好记,意思也差不多,爷爷他老人家真是太聪明了!” “……你那天怎么会带着一块肉从悬崖上摔下来?” “那块肉是我从猪肉张那里偷来的,他提着杀猪刀硬是追着我不放,扬言要剁了我的肉包包子,我一时心急,天黑路窄又没看清楚,一不留神就摔下来了。” “不过偷了块肉,他至于这么狠么?” “嘿嘿,因为我往他的卤肉锅里撒了一泡尿,把他气得差点吐血了。” “……你怎么这么粗俗龌龊?他真杀了你也是你活该。” “猪肉张是个大混蛋!我前几天从他家门前经过,不小心滑了一跤,他装作没看到,把一桶猪粪水全泼到我身上了!我往他锅里撒尿还是轻的,要不是他回来的快,我还要拉泡屎……” “停!别说了!” 凌凤语后悔和钱小八说了这么多话,把他恶心坏了,想想当时钱小八往肉锅里撒尿的无赖样、而后猪肉张气急败坏提刀狂追的情形又觉得有些好笑,唇角不自觉间微微弯起一个上扬的弧度。 钱小八与凌凤语对面而卧,迅速捕捉到他唇边这丝难得一见稍纵即逝的浅浅笑意,配合着那双眼尾上挑、灿如星辰的明眸,当下看傻了眼,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他见到凌凤语的第一眼就为他的天人之姿感到震撼不已,而此刻这个微笑杀伤力更大,竟让他觉得有些头晕眼花呼吸困难。 第8章 笑比哭强 见钱小八神情呆滞半天不吭声,凌凤语皱眉道:“你发什么呆?” 钱小八回过神来,呐呐道:“凤语,你,你真好看,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人……你怎么能这么好看呢?” 他词汇贫乏,不知该如何赞美凌凤语的美丽,只有翻来覆去说“好看”二字。 凌凤语平生引以为傲的是自己过人的天赋与头脑,读书一遍过目不忘,练武三次融会贯通,无论师父牧青山和霜沁给他布置了多么难的任务提出多么苛刻的要求,他从来都可以迅速漂亮地完成。而相貌是他觉得最为无用肤浅的东西,会蒙弊人的双眼,会让人变得软弱。 所以钱小八的肺腑之言在凌凤语听来就变了味道,让他觉得钱小八很肤浅粗鄙,好象他之所以对自己言听计从全是因为自己这张比一般人优越的皮囊罢了,连带着自己也显得肤浅,心情顿时就恶劣起来,冷冷道:“你知道什么?睡觉!”然后转身背对钱小八,再也不理会他。 钱小八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凌凤语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生起气来,自己说他好看他不高兴么?难道是嫌弃他说的不够文雅漂亮?可他没读过书,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形容啊! 好不容易凌凤语心平气和好好与他说话,甚至还破天荒对他微笑了一下,没想到一句话就被他给败了兴致,实在是没用到家了。而且,刚才都是凌凤语问他回答,他对凌凤语的身世和来历也有无数好奇,有满肚子问题想要问他,这下可好,不仅问不到他想知道的事情,还有可能惹得凌凤语再也不会和颜悦色对待他了,那该如何是好? 钱小八想道歉只怕弄巧成拙,而且也不敢在凌凤语生气的时候还去骚扰他,于是带着不解和郁闷慢慢沉入梦乡。 …… 第二天早上,钱小八醒过来时祠堂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联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情,钱小八立即沮丧不已,凌凤语已经能走路了,再也不需要他帮忙跑腿了,所以他不告而别了吧。 钱小八心情前所未有的低落,回想与凌凤语相遇相伴的三天,虽然受到诸多惊吓,却也是他这些年来开心最多的三天。如今凌凤语如雨后美丽的彩虹一般骤然出现又很快消失,仿佛带去了满世界的所有色彩,让他看什么都灰扑扑的没有一点颜色。 没了凌凤语,钱小八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一动也懒得动,只是躺在草堆里看着破败的房梁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一个低柔华丽慢条斯理的声音,“少主,终于找到你了,请与属下一同回去吧。” 钱小八一愣,翻身从地上坐起,他没听错吧?什么少主,怎么找到这座破祠堂来了? 附近人都说这里闹鬼阴气重,根本不会进入百丈范围以内,就连野狗都不会光顾,也正因为如此,钱小八闯了祸闹了事,只要跑回来一躲,基本就太平无事了。 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门外的人要找的不会是凌凤语吧?对,一定是的!凌凤语被他打得受伤跌落悬崖,一时间没被他发现,现在终于找到这里来了!凌凤语那么厉害都会被他打伤,那此人一定像妖怪一样可怕了! 钱小八一时间又恨又急,转念一想凌凤语已经离开了,并没有和此人遇上,又立即放下心来,深呼吸两下平复了紧张的心跳后,他走上前把门拉开,揉着惺忪睡眼道:“谁啊?这里没有什么少主,只有一位八爷。八爷我睡的正香,识相的赶紧……” “滚蛋”两个字被他吞回去了,因为他发现门外站立之人并非他刚才想象的三头六臂凶神恶煞,而是极其斯文俊秀,年纪也比钱小八以为的年轻得多,不过二十余岁年纪,狭长眼眸中流转的光波比春水还要柔软,唇边泛着恰如其分的温润笑意,看上去竟有一分妖娆魅惑之态,雌雄莫辨。 钱小八从未见过这等风流人物,更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眼前人笑得如此温文和善,他觉得粗俗的话有些说不出口了,甚至还觉得自己可能误会了,此人应该不是凌凤语要躲避的仇家。 那男子身后还有十来名牵着高头大马的锦衣侍从,皆是劲装结束冷厉肃整,以钱小八的见识也能看出个个都是不好对付的练家子。 此外,祠堂外还停着一辆十分气派的马车,拉车的两匹马通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车厢鎏金绘彩精致华美,梁员外坐的马车都没这么讲究。 男子对钱小八不客气地说辞并不以为忤,眼里似乎没有他这个人一般,开门的瞬间眼波一转,已经将不大的祠堂内部看了个一清二楚,当下眸光稍暗,这才向钱小八问道:“小朋友,这两天与你在一起的那个少年到哪里去了?” 钱小八立即又警惕起来,这些人果然是来找凌凤语的。他不耐烦道:“都跟你说了这里只有八爷一个人,你刚才没听到啊?” 男子笑容不改,似乎漫不经心地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来在钱小八肩头轻轻拍了一拍,柔声道:“好孩子是不可以撒谎的哦,叔叔给你一个小小的惩罚。” 男子的动作看起来十分随意轻柔,钱小八却立即痛得眼前发黑浑身直抖,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觉肩头的皮肉筋骨尽数被那只优美的手掌给揉烂了。与这种痛楚比起来,无论是掉下悬崖还是被梁冰冰用鞭子抽的疼痛根本算不了什么了。 男子将右手从钱小八肩头移开,继续轻笑道:“乖,告诉叔叔实话。” 钱小八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全身出了一层冷汗,脑子里有些晕乎乎的,那声音仿佛具有一种魔力,让人无法抗拒,忍不住想要服从。 他有些迟疑,甚至有些难过道:“他……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男子修眉微蹙,对他的回答显然不满,似乎也失了耐性,再次举起手来,只是这次落点是钱小八的头顶。 钱小八浑浑噩噩,根本没有闪躲的意识和能力。 恰在此时,凌凤语清冷却有如天籁一般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顾兰舟,什么时候你对付一个孩子也需要如此大动干戈了?” 钱小八骤然清醒,一颗心欢喜得瞬间上了天,凤语没走!没有丢下他!他还在这里! 他旋即意识到眼下不是高兴的时候,立即伸开双臂死死抱住顾兰舟的腰,冲凌凤语大声叫道:“凤语,他们是来抓你的,你快跑!” 凌凤语充耳不闻,缓步走上前来,那些锦衣侍从自动让出一条道来,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肃然齐声道:“属下参见少主。” 凌凤语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来到顾兰舟身边,冷冷道:“放开他。” 顾兰舟依然笑得如同春花般灿烂,十分亲切地揉了揉钱小八毛乎乎的脑袋,然后将他推开,笑道:“属下不过是与他开个玩笑罢了,这孩子调皮可爱的紧。少主,见到你真高兴,你比属下想象的恢复得更快。” 凌凤语冷哼一声,“我承认技不如人输给了你,你不必刻意提醒我。现在见到我你可以瞑目了,好走不送。” 这笑如春风心如蛇蝎的怪异男子就是打伤了凌凤语、让他四处躲避的凶手么?为什么他竟然对凌凤语自称属下?凌凤语对他虽然并不客气,但也并非对待敌人那般仇恨敌视,这是为什么?钱小八实在想不明白。 顾兰舟面现忧色,犹豫道:“少主不跟属下回去么?那似乎不大好吧,前天家里来信说霜沁小姐思念少主过甚以至三天粒米未进,到现在也不知道情况如何了。唉,小姐总是这样倔,除了少主,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凌凤语已经慢慢变了脸色,眉头微微皱起,颇有些无奈和为难,隔了片刻后低低道:“好,我跟你回去。” 顾兰舟展颜而笑,将右手贴在左心口上,十分优雅恭敬地朝凌凤语弯腰行礼,“属下恭迎少主回家。” 凌凤语默然无语,转身朝马车走去。 钱小八眼睁睁看着凌凤语抬腿要上马车,心里突然揪紧,奔上两步叫道:“凤语!你要走了?” 凌凤语顿足停住,却并没有回头,淡淡道:“钱小八,你好自为之吧。” 想到他这一去可能天人两隔从此再无相见之日,钱小八的眼泪哗啦一下就掉了出来,“凤语,我,我以后可不可以去找你?” 钱小八知道自己不该哭,也知道自己的奢望比要上天入地还要可笑,可他笑不出来,眼泪怎么也止不住,连眼前的凌凤语也看不清楚了。 凌凤语终于转过身来,缓缓道:“不要哭了,你哭起来真难看。” 眼前的小鬼昨天被人打的猪头一样,今天依然没消肿,还哭得稀里哗啦的,泪水在乱七八糟的脸上肆意泛滥。这么小小一个人,眼泪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为什么他会觉得那些眼泪流进了他的胸腔,让他那颗心又涩又酸? 钱小八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望着凌凤语说不出一个字。 凌凤语突然弯唇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道:“钱小八,你还是笑吧,你的确什么都没有,但是,至少你活得自由。” 满世界都因为凌凤语这个微笑而开出绚丽的花,钱小八真地咧开嘴来笑了。 凌凤语不再犹豫,一个箭步跃上马车,吩咐道:“启程。”然后进了华丽精致的车厢。 顾兰舟与众侍从纷纷翻身上马,随着马车风驰电掣般向北方驶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上落起了大雨,钱小八浑身湿淋淋地回到祠堂里,在凌凤语睡过两晚的草铺上躺下来,嗅着被褥间残留的他的淡淡气息,将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 两天后,烧得神志不清已经看到牛头马面向自己招手的钱小八被一个巴掌打得回了魂,朦胧中看见一张肉乎乎的小圆脸面色不善地瞪着自己,凶巴巴地对他道:“钱小八!你还没死吧?没死就给本小姐喂马洗马厩去!” 钱小八不由笑了,“好啊!” ——卷一只是当时年纪小完 第二卷 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9章 桃花? 羊头庄外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转眼八年过去。 春日融融正好眠,钱小八窝在后院的干草堆里睡得昏天黑地,不知做着什么美梦,嘴角大大上扬,透明的涎水顺着张开的嘴巴蜿蜒流下。 “钱小八你个小兔崽子!让你去牵马你居然躲在这里睡大觉!看大小姐等下不抽死你的!” 赵二狗在后院转了一圈才看到草堆里钱小八那蠢到不行的睡相,心里大为光火,梁冰冰等着骑马出去踏青,可茶水已经喝了两盏,硬是不见她的座骑小雪被人送来,恼怒之下就赏了他一个耳光。 钱小八的耳朵被赵二狗打雷似的暴喝震得嗡嗡响,觉是睡不成了,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着懒腰从草堆里爬出来,不以为然道:“急什么,赶去投胎啊!” 赵二狗气得嘴都歪了,挥拳就朝钱小八肚子上招呼过去,“老子今天先让你投胎!” 钱小八十分灵活地往旁边一闪,轻轻松松避开了赵二狗一记重拳,然后笑嘻嘻道:“二狗子哥,有话好好说嘛,动手动脚地多伤兄弟感情。” 赵二狗恨不得咬死他,但却也没有继续发飙,只是气呼呼嘴里直泛酸:“你他妈一肚子坏水,谁跟你是兄弟!大小姐指名道姓让你牵马到前院去,你还不赶紧的!要是再连累老子受罚老子今天跟你没完!” “行了行了,这就去了。”钱小八摆摆手,不紧不慢穿过后院月洞门去了隔壁的马厩,嘴里嘀咕道:“一个二个的都吃了炝药一般,也不怕上火便秘拉不出屎来……” 雪青母马小雪一见到钱小八来就朝他轻轻打起响鼻,琥珀色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钱小八摸摸它的头,小雪就伸出舌头舔他的手掌。 钱小八手心直痒,笑道:“小雪啊小雪,要是你的主人有你一半温柔,也不至于到十八岁还嫁不出去了。” 小雪又打了个响鼻,不知道是赞同还是否定。 钱小八将小雪从马棚里牵出来,慢慢悠悠去了前院。 梁冰冰坐在前院的葡萄架下喝第三盏茶,她面如满月颊若春桃,看上去十分甜美动人,穿着一身水蓝色的修身骑装,整个人显得十分窈窕清新,如果忽略她快要喷火的眼睛和稍嫌急躁的呼吸,一切就很完美了。 听到马蹄得得声,梁冰冰从桌边跳起来就骂:“整天就知道吃吃睡睡,没见过比你更懒的!你还活着干什么,怎么不懒死算了!” 钱小八笑嘻嘻道:“能吃能睡是老天爷赐的福气,有些人花钱还买不来呢!我说大小姐,你老这么大火气可不行,会老得很快哦!本来就那什么了,再那什么就更那什么了。” 梁冰冰柳眉倒竖,咬牙道:“什么这什么那什么的,你给我说清楚。” 钱小八放下马缰拍拍手,随口道:“就是这什么那什么呗!我嘴笨不会说话,有些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大小姐你别介意。” 梁冰冰一口银牙险些咬碎,提起马鞭就想狠狠抽人,但一看到钱小八清秀干净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那黑白分明蒙着淡淡水汽的眼与眼睛里无辜委屈的眼神,就算明知道他这脆弱的表情是装出来的,那鞭子也怎么都抽不下去。 八年了,钱小八装可怜的本事越发炉火纯青,小时候时不时还倔强硬气一下,骂起人来比猪肉张剁猪骨头还干脆利索,谁知年岁越大那脾气也越软,再也不会豁出命来跟人对着干,也很少污言秽语地随便乱骂人,但那不冷不热不酸不甜的话却更能噎死人,却又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加上一副时而无赖,时而无害,时而无辜的三无表情,就算肚子里有天大的火也难以对他发出来了。 梁冰冰知道自己再一次败给了钱小八,只得气咻咻道:“你又笨又懒,本小姐今天罚你随行,看能不能变得勤快聪明些!” 钱小八的脸顿时真地垮了下来,有点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好好说话不行么?非得这样阴阳怪气地刺激人,这下子梁冰冰兽性大发,他又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随行,听起来简单随便,其实一点也不简单随便,是梁大小姐骑着马在前面跑,钱小八凭两条腿在后面追。 梁大小姐不喜走寻常路,专挑沟沟坎坎处体验跨越飞驰的快意,钱小八在后面被扬起的尘土迷了眼,一不留神就会摔个狗吃屎,那时梁大小姐就会在马背上拍手笑曰,“摔得好,摔得妙,摔得呱呱叫”,十八岁的大姑娘笑得跟八岁的小女孩儿一样天真烂漫。 梁大小姐一看钱小八的哀怨表情就立即心情大好,当下笑靥如花、潇洒漂亮地翻身上了马,正要扬鞭催动小雪跑出去时,管家老周跑了过来,连声道:“等一等,等一等!大小姐,老爷夫人有事找你,请你去书房说话!” 梁冰冰一听就满不情愿,去书房说明是有十分严肃正经的事情要谈,而且还是爹娘一起上阵,更表示事情非同一般,而眼下唯一能让爹娘着急上火的就只有她的婚事了。 不用说,这次肯定又是给她介绍哪家公子少爷,劝她早些挑个如意郎君尽早出嫁了。 梁冰冰不想理会,老周看出来她要跑,急忙补充道:“大小姐,老爷说了,如果你不赶紧去,他就动用家法亲自来请你去了。” 看来这回动真格的了。梁冰冰只好下了马,将马鞭和缰绳一起扔给重新笑容满面的钱小八,狠狠剜了他一眼:“你等着,过一会儿再收拾你!”然后跟着老周回了屋子。 钱小八躲过一劫,哼着小曲儿将小雪牵回马厩,然后继续找地方睡大觉。 …… 钱小八睡醒后来到前院,才发现梁府里已经闹翻天了,花瓶茶壶杯子盘子碎了一地,丫环仆人们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钱小八一问才知道大小姐和老爷夫人大吵了一架,原来梁家有个多年生意上往来的朋友从中牵线搭桥,将自己一个远房族亲、某尚书史国柱丧妻半年的小儿子史人杰介绍给了梁老爷作女婿。 这史人杰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凭自己的真本事当上了广平府的一名五品郎中,前途一片大好。据闻此人向来洁身自好,与妻子成亲三载相敬如宾从不外出拈花惹草。谁知妻子福薄命短,得了场重病后就撒手人寰了,连个子嗣也没留下。 半年后史家老夫人张罗着给史人杰续弦,史人杰对女方没什么要求,只要家世容貌品性尚可就行。但广平府象样人家的小姐都不愿意给人做填房,太差的史人杰又看不上,一来二去地就把梁冰冰推了出来。两家人交换了生辰八字与人物肖像后均觉十分匹配,就很迅速地结下了这门亲事。 梁员外多年经商,虽然有钱却没什么地位,难得这次有个机会能与尚书大人结亲,虽然觉得自己女儿嫁过去可能会觉得委屈,但梁家却会因此获益多多,生意渠道可以进一步拓宽,因此对这门亲事还是较为满意的。 梁员外夫妇在把这事告诉梁冰冰之前,两家人已经将婚事做了周密安排,史家也派了一名主事的管家前来迎亲。此时为三月初,梁家即刻派人送梁冰冰上路,半月后抵达京城,再休息调整半个月,于四月初八嫁入史家。因为是续娶,仪式章程从简,但下给梁家的聘礼绝对让梁家满意。 梁冰冰自小心高气傲,当然对此事极力反抗,奈何这门亲事已经如同板上钉钉不容更改,就算她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在,梁员外这次也绝不心软。 不管梁冰冰有多么心不甘情不愿,数日后还是被梁员外夫妇送上马车踏上广平府的旅途。钱小八这次真的随行,成为女方陪嫁的仆役之一。 …… 一启程钱小八就开始活蹦乱跳,活到十八岁,他从未离开过羊头庄所在的永宁镇,天地如此辽阔,能够走出去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对他一直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与钱小八的兴奋相反,梁冰冰始终郁郁寡欢,原本鲜活的气色也黯淡了下去,脾气也收敛了许多,一路上再也没有呵斥刁难过钱小八,让钱小八的心情越发舒爽。 十来日后旅途过半的某个夜晚,已经睡下的钱小八被梁冰冰从多旅馆房间里单独叫了出去。 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梁冰冰劈头就说:“钱小八,我们一起走吧!” 第10章 狠心人 钱小八莫明,打着哈欠道:“走?去哪?” 梁冰冰脸上升起两团娇羞的红晕,大大的杏仁眼里闪烁着热切期盼的光芒,急急道:“哪里都行,只要没人找到我们,只要我们俩在一起!” 钱小八眨了眨眼睛,把这句话在嘴里咀嚼了两遍后,突然笑起来:“大小姐,你开的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好了,时辰不早了,你也该累了,早些回房睡吧。”说罢转身就走。 “钱小八,你给我站住!”梁冰冰再也撑不住,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我不是开玩笑,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认真过!我不想嫁给那个什么史人杰,没兴趣当什么五品夫人,哪怕日子过得穷一些苦一些也没什么,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跟我一起远走高飞好不好?” 钱小八转过身来,皱着眉头一脸的大惑不解,“大小姐,你为什么想跟我私奔?” “私奔”这个字眼刺得梁冰冰浑身一抖,但这个词没错,她没道理责怪钱小八用词不雅,只急得快哭出来,“因为,因为我喜欢你啊!” 梁冰冰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有勇气说出这句话来,羞涩与紧张令她的脸色忽红忽白。 钱小八歪着头似乎在认真思考梁冰冰这句话,半晌后十分诚恳道:“我还以为你一直很讨厌我呢!现在知道不是这样的,我很开心。但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因为,我好像不喜欢你啊。不,我也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我的喜欢跟你刚才说的喜欢好象不同,我除了喜欢你还喜欢很多人,比如厨房的李大婶,比如种花的陈老伯……哦,还有小雪,我也喜欢它。但我显然不能跟李大婶、陈老伯和小雪他们私奔对不对,所以……” 梁冰冰已经听不清钱小八后面的絮絮叨叨了,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睛里成串落下,羞辱、悲愤与绝望充溢胸腔。她恨恨跺了跺脚,哭道:“钱小八,你好狠的心,我恨你!”然后掩面跑开。 钱小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摸了摸鼻子,朝着梁冰冰离开的方向自言自语:“其实你也不见得真的喜欢我吧,你只是不想嫁给一个没见过面又死了老婆的人对不对?我也想帮你,但是,对不起啊,我实在帮不了你,我不是一个能够让你托付的人。如果有来生……” 钱小八摇摇头,他发现这个假设没有什么意义,他可以和梁冰冰一起没心没肺无尊无卑的玩笑打闹,却无法想象自己和她在一起朝夕相对的生活。 至于为什么不能,他不清楚。以他的条件,若得一位貌美如花的大小姐另眼相看,无异于癞蛤蟆翻身吃上天鹅肉,可天鹅肉真的到了嘴边,他却无论如何也吃不下。或许,他就是天生的贱骨头,没有那个享福的命吧。 顿了顿他又道:“我好象不适合再继续留下来了,是时候离开了。大小姐,多谢你八年前收留我,你自己多保重,相信老天爷不会苛待你的。” 钱小八做决定向来干脆果断,一旦做了决定就会立即予以实施,他迅速回到旅馆中将自己少的可怜的一点行李以及在梁家做工八年攒下的一两散碎银子打了个包,想了想又在墙上用土块歪歪扭扭写了六个大字“对不起我走了”,然后没与任何人打招呼,从旅馆后门悄悄离开。 …… 钱小八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一路朝着北方而去。他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对什么都不挑剔,白天徒步行路,饿了在路边吃碗面条啃个馒头,夜里随便找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能对付过去。到哪天那一两银子花光了,他自会想办法再去挣钱糊口。 他心情很好,看什么都觉新奇有趣,大大开了眼界,一路走一路体验各地不同的民俗风情,无拘无束别提多自在。 一个多月后海棠花落的初夏时节,他来到一个名叫玉水镇的地方,刚进镇子就听说了本地闻名遐迩的一道特产——玉水细鳞银纹鱼。 这玉水银鱼生长在玉水镇郊一口终年结冰的玉水寒潭内,长势极缓,三年时间才不过成人手掌长短,肉质极为细嫩甘美。因为玉水银鱼出产十分有限且捕捞不易,那玉水寒潭被当作重要文物一般由本地衙门派兵把守,大部分鱼都供给了本地及附近州府的几户达官贵人,仅有少数由玉水镇一家背景不凡的大酒楼天香居高价卖给往来想要尝鲜的有钱客商,一道清蒸玉水银鱼就要卖十两银子,那可是普通人家一整年的进项,实在令人咋舌。 钱小八饶有兴致地听一位卖包子的大妈满脸骄傲绘声绘色地介绍玉水银鱼,暗中却嗤之以鼻,不就是鱼么,难道吃进肚子里拉出来的屎就比一般人香些?有钱人就是这么无聊。 他不想承认自己是吃不到葡萄怪葡萄太酸,不过啃着包子路过天香居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朝热闹非凡的酒楼大堂内张望了一下。 这时,长街尽头风驰电掣驶过来数匹高头大马,骑手皆着锦衣英挺矫健,后面跟着一辆十分精致华丽的马车,拉车的两匹马通身雪白神骏非凡。 马车过处引得无数路人一脸艳羡地好奇观望,只不过因为马队行驶速度太快,尽管领头者高呼“让路”,前面仍然有些人大呼小叫闪避得极其狼狈,慌乱间把路边一些货摊都撞翻了,一时间街中情形有些混乱不堪。 钱小八“呸”了一声后赶紧跳到一边躲到天香居的屋檐下,免得被殃及池鱼。 那辆豪华马车将将驶到天香居门口时骤然停了下来,车厢内传来一男一女的交谈声,钱小八尽管离得比较近,也没听清里面说些什么。 稍顷,车帘一掀轻轻盈盈跳下一个人来,顿时引得天香居门外看热闹的众人一片吸气声,那是一个明艳无双的大美女,梳飞天望月髻,穿浅碧流仙裙,清新冷傲雍容端丽,却又有着豆蔻少女的烂漫与慧黠,眼波流转间让人眼花缭乱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钱小八也看直了眼,梁冰冰在永宁镇是公认的美女,但与眼前这碧衣女子比起来显然还是差了许多,那是普通珍珠与极品明珠的区别。 碧衣女子下车时回头对车里笑道:“你不去就算了,等下我买回来你可不要跟我抢哦!” 语声娇柔口气俏皮如莺声宛转,听得众人骨头都酥了下来。 车内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冷哼与淡淡三个字的回答,声音清冽如泉:“你放心。” 钱小八暗自嘀咕,这人的声音怪好听的。 第11章 山水有相逢 碧衣女子对旁人的惊艳目光视若无睹,巧笑嫣然地一步步朝天香居走来,众人刷啦一下为她让出一条通道。 天香居白白胖胖的朱掌柜已经亲自迎了出来,脸上笑开了一朵大菊花,殷勤备至道:“小姐您好,二楼有干净雅间,请问几位用膳?” 碧衣女子随意将手一摆,干脆道:“不必了,一道清蒸玉水银鱼打包带走。” 朱掌柜笑得更欢,“小姐您真有品味,这玉水银鱼乃本地特产本店独出,别处可是吃不到的,肉质特别细腻滑嫩,不但营养高,还有养颜美容的功效……” 碧衣女子蹙眉将朱掌柜的介绍打断,语气霎时由先前春风般的和旭降至严冬刺骨的冰寒:“你的意思是,本小姐长的不够好看,还需要吃你这鱼美容改善一下?” 朱掌柜吓一跳,一张脸涨成猪肝色,连忙赔笑道:“哪里哪里!小姐天生丽质国色天香,再也没有比您更完美的了,根本不用改动分毫,是小的嘴笨说错了话,您大人大量千万不要和我计较……” 碧衣女子不耐地再次打断他的罗里八嗦,“行了,少废话,赶紧上菜!”说着将手中一大锭银子扔进了朱掌柜的怀里。 朱掌柜大出一口气,连连道:“是是是,您请在此喝茶稍坐等候,菜即刻就上来。”然后回头朝店里喊道:“清蒸玉水银鱼一条,要五年生的,马上打包送来!” 有伶俐小二搬了把太师椅到门口请碧衣女子坐下等候,又奉上一杯香气扑鼻的好茶请她润喉解渴,碧衣女子皆是不屑一顾予以拒绝。 天香居四周已经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百姓,远远地对着气派不凡的马车骑手与那容貌绝色的碧衣女子指指点点品头论足,钱小八自然不能免俗,在天香居门边抱着胳膊看戏一般津津有味。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小二提着一个彩漆锦盒从店里飞奔出来,朱掌柜将锦盒接过亲自双手呈到碧衣女子面前,讨好道:“小姐请慢用,若是吃得好了还望以后多多赏面惠顾。” 碧衣女子不置可否,接了锦盒转身走向马车,掀起车帘时脸上重新绽放欢颜,笑道:“凤语,你可要把口水忍住哦!”然后钻进马车。 车内男子仍是先前的三字经,只是有些没好气,“你放心!” 钱小八如被雷劈一般愣在了当场,前尘往事潮水一样涌至眼前,那碧衣女子刚才叫的名字是“凤语”?他没有听错吧?怎么可能? 没容他多想,马车已经开动起来,前面的锦衣骑手也催动马匹上了路。 钱小八浑身热血哗啦一下冲进脑子里,再也顾不得许多,迅速跑上去追那马车,嘴里叫道:“等一下等一下!” 他的喊叫当然无人理会,精悍魁梧的马车夫甩了下马鞭,喝了声“驾”,两匹白马顿时撒开四蹄飞驰起来。 钱小八咬牙豁出去了,快跑两步后,一个猛扑抓住车厢后面的一根横杆死死不放,连声喊道:“凤语!凌凤语!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他在梁府给梁冰冰喂了八年的马,偶尔无聊时也会跟着梁冰冰的师父偷学几招,断断续续几年下来虽说没练出什么大气候,但无论是力气还是身体的柔韧度与灵活性却也非同小可。 可惜,马蹄得得车轮滚滚,路边行人不断惊呼,加上车马扬起的呛人尘土,钱小八声嘶力竭的叫喊完全被淹没了。 马车仍在高速前进,除了一根横杆可供钱小八抓握之外没有任何可以下脚的地方,钱小八跑得再快也快不过两匹骏马,整个人基本上是被马车拖着前行,没过一会儿鞋子也掉了裤子也烂了,腿脚被磨破了,在地上拖出一条刺目的血线。 满街的路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不明白先前好端端的清秀小伙子怎么会突然发疯去扒人家的马车,这不是找死么? 就在钱小八精疲力竭觉得自己快要被拖死时,马车终于徐徐停了下来,钱小八心一松手一软,啪嗒一下摔了下来,如死鱼一般趴在地上,半晌动弹不得。 片刻后,有两双脚走到钱小八面前,一双是碧衣女子粉色海棠的青缎绣鞋,另一双是银线云纹的纯白丝履。 钱小八晕晕乎乎地听到二人在他头顶交谈。 “啊,这人流血了!啧啧,怎么这么可怜,没本事还学人家扒马车。” “……是你让秦叔把车赶快些的。” “咦,是么?我忘了。对了,他刚才好像是在叫你的名字啊,凤语。”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怎么会听错呢?你在怀疑我的听觉?真让人伤心,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 钱小八听得头更晕,费力地抬起头往上看去,交谈的两人顿时住了声,也低头看了下来。 碧衣女子身边站着一名年轻男子,一身紫衣清贵冷傲,容颜如冰似雪俊美无俦,剑眉浓黑修长斜飞入鬓,凤目寒星闪耀深遂如穹,粉色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浅蜜色的肌肤细致光滑,如同刚刚蒸出来的鸡蛋羹…… 钱小八咽下口水瞬间狂喜,一把扑上去抱住男子的双腿,变了腔调地叫道:“凤语!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八年过去,当日落魄负伤的少年长成为丰神如玉的青年,当年的些许青涩与稚嫩已经完全退去,由内而外盛放着璀璨耀目的华美,让钱小八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碧衣女子——凌霜沁,被钱小八的举动吓了一跳,“凤语,你做什么坏事了,这人是来向你追债还是寻仇的?” 凌凤语对她的异想天开直接无视,有些迟疑道:“钱小八,是你?” 钱小八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拼命点头道:“是我是我就是我!凤语,原来你还记得我,我,我真高兴!” 凌霜沁皱起眉头,钱小八?她怎么从未听凤语提起过?他什么时候认识了这样一个一看就知道武艺低微、出身清贫的少年? 凌凤语默默看着眼前比自己低了几乎一个头、身形清瘦纤细的钱小八,五官清秀下巴尖尖,上唇薄翘下唇丰润,肤色白皙几近透明。 与八年前相比,这张脸几乎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依然混合着天真与无赖,稚气与狡黠。因为被马车拖行了一段时间,他从头到脚灰扑扑脏兮兮,脚上的鞋子也没了,腿脚被磨得鲜血淋漓。 他刚才在车厢里并不是没有听到有人在车厢后面呼喊他的名字,那声音似曾相识,有九分陌生,只有一分熟悉,令他一时间有些恍惚。记忆闸门轰然开启,他倏然记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也曾经用稚嫩的嗓音这样用尽全力大声呼唤过他的名字,一想起当时情形,他竟有些心悸。 他木然坐在车厢里,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只当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理智告诉他,他的联想太不切实际了,当年那个在夹缝中艰难生存的孤儿应该早就不存于世了。他不想去看车厢后的人究竟是谁,不想去面对此人并非彼人的失望。 还是凌霜沁觉得不对劲才让秦叔把车停下的,事实证明车后的人正是钱小八,隔了八年的遥远时空仿佛瞬间瓦解,他竟不知道此时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 钱小八欢喜得不知所以,面孔都有些扭曲,只是仰头贪婪地看着凌凤语,一双黑白分明澄澈至极的眼睛里水雾弥漫,像一个遥远而迷离的古老梦境。 第12章 跟着他 凌凤语心中莫名一颤,声音也有些低沉,“你,怎么知道我在马车里?” 钱小八激动道:“我刚才在天香居门口吃包子看热闹,无意中听见这位美女姐姐说到你的名字,我就追上来想看个究竟,没想到真的是你!” 凌凤语待要再开口,凌霜沁已经先一步插了进来,不满道:“等下,凤语,你和这小子是老相识?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居然从来没告诉过我,真过分!” 凌凤语颇为无奈,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好说的,很久以前偶尔认识的罢了,告诉你也没有什么意义,后来我就忘了。” 钱小八狂喜的心情霎时黯淡了几分,看凌凤语与这碧衣女子的情形也知他们二人关系极为亲密,当年他与凌凤语仅仅相处了不过短短四五日时间,这么多年过去,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异地重逢,凌凤语会忘了他也是人之常情。 他和凌凤语之间天差地别,他于他而言只是无足轻重的旧日偶识罢了,的确没什么意义。 可是,凌凤语于他,却是意义非凡,虽然当年的他只有十岁,却已经认定凌凤语是天下最好的人。他曾经也以为自己忘记了凌凤语,可今日一见,他才知道,这个人从来没有从他的记忆中消失过。 钱小八低下头来,看见自己又是血又是泥的肮脏腿脚,不由局促不安地将两脚紧紧并拢在一起。 凌霜沁挑挑眉,“既然如此,那我们走吧,天黑前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赶的。” 凌凤语迟疑了一下,与她一起转身走向马车。 想起当年离别时的情景,八年没有哭过的钱小八眼泪差一点就要掉下来,但他记得临别前凌凤语曾经说过,他哭起来很难看,不如还是笑的好,于是他拼命克制自己,把头仰得高高的,这样眼泪就不会流出来。 刚刚与他重逢就又要分离吗?钱小八只觉心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绳拉扯着,凌凤语每向前迈一步,那线绳就收紧一分,紧到他快无法呼吸。 凌凤语就要跨上马车时,钱小八哑声唤道:“凤语……” 凌凤语回过头来,钱小八怔怔看着他,泪水已经充溢了他的眼眶,却始终没有掉落下来,两颗兔牙死死地咬住下唇,唇色鲜红,似乎要滴出血来。 凌凤语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八年过去,这小鬼还是这么脆弱,他就不能有点出息吗?是,他的确没哭,可是这似哭非哭的模样看着更让他难受。 他无声叹息一下,轻道:“钱小八,你这样比哭还难看。” 钱小八羞赧不已,为什么在凌凤语面前他总是这么丢人?他急忙抬起袖子想将眼里的泪水擦去,可是因为袖子太脏,灰尘入了眼,反而刺激得他流出更多的眼泪来,不得已只好再用手拼命去擦,一时间手忙脚乱愈发狼狈不堪。 凌凤语忍耐不得,掏出自己的手巾丢了过去,“别乱擦了,你不想要眼睛了?” 钱小八看着手中雪白的丝巾,嗅着上面凌凤语的淡淡气息,只觉胸口又酸又热,凤语还是关心他的,他与他并非可以随意擦肩而过不予理会的陌路人。 他小心翼翼地拈住丝巾一角轻轻擦了擦眼睛,果然好受许多。 凌霜沁在马车上等得不耐烦,掀开窗帘道:“凤语,磨蹭什么,怎么还不走?” 凌凤语只得应道:“马上。”脚下不知怎么地却没有移动半分。 钱小八将唇咬了又咬,终于鼓起勇气,呐呐道:“凤语,你们要去哪里?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跟着你?” 凌凤语下意识就想应个好,忽然又觉不妥,看一眼倚在窗边满脸疑惑的凌霜沁,他木着脸对钱小八道:“你什么本事都没有,跟着我做什么?” 钱小八看到一线希望,立即卖力自夸,一个劲儿地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有本事的,我什么都会!我会洗衣做饭,种菜施肥,挑水劈柴,放牛喂马……” “噗——”凌霜沁笑喷,忽然觉得这少年有趣的紧,忍不住就想逗弄他:“这些我家的下人都会做,没什么特别的,不算。” 钱小八挠挠头,犯难了,他觉得会这么多本事已经很不容易了,说是全才也不为过,怎么在这女人眼里却一钱不值?如此挑剔的女人,真是比梁冰冰还难伺候。不过,这方面她与凌凤语倒很相似,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想到这里,他偷偷瞄了凌凤语一眼。 凌霜沁笑盈盈地看着钱小八,看他皱着眉头眼珠滴溜乱转的样子越发觉得有意思,这小子不像刚才那般可怜兮兮的,看起来狡猾的很,应该很好玩儿,至少不像凤语那么闷,想吵架都吵不起来。而且凤语年纪越大性情越冷僻,自己想要欺负他也越来越困难,哎,这个弟弟小时候明明很可爱乖巧的,怎么如今变得这么没趣呢?连声姐姐都不愿意叫,真是过分…… “你会研墨沏茶整理房间吗?”凌凤语忽然道。 钱小八先是一愣,继而拼命点头,“会会会!” 凌霜沁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脸上的神情分明在表示怀疑。 钱小八白净的脸颊浮现一抹粉色,厚着脸皮道:“我真的会,我原来经常帮大小姐做这些事的!” 这次凌凤语与凌霜沁异口同声开了口,“大小姐?” “是啊!”钱小八应道,脸上表情十二分的真诚,“就是羊头庄梁员外的掌上明珠梁冰冰呗,她总喜欢使唤我,什么事都要我来做,像研墨沏茶收拾整理这些都是小事一桩。” 凌凤语心头闪过一丝不快,淡淡道:“既然这位梁大小姐如此重用你,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不如回去继续听她使唤吧。” 说罢转身就要走。 钱小八虽然觉得有些莫明其妙,但仍然急急辩解道:“凤语,我不会回去了,也不会再听她使唤,因为她刚刚已经嫁人了!” 本以为这句话能令凌凤语态度好转,谁料事与愿违,凌凤语闻言脸上忽然罩上一层寒冰,冷道:“原来是她不要你了,你才想着来跟我。抱歉,我素来不喜一仆侍二主,你还是另谋高就去吧。” 钱小八这下真急了,连忙叫道:“凤语你别走,我真的想跟你在一起!不是梁大小姐不要我,是我自己不想再继续留在她身边,因为,因为我和她在一起觉得别扭!” 事关梁冰冰清誉,钱小八不好将话说得太明,只能含糊其辞一句带过,手心里紧张得捏了一把汗。 第13章 一为主来一为仆 这次凌凤语脸色终于有所缓和,悠悠道:“那我暂且收下你,就当是对拖伤你腿脚的补偿。如果你养伤期间表现不尽如人意,别怪我在你伤好后让你离开了。” 原来只是暂时的啊!钱小八略感失望,但眼下的结果已经大大超出他的预想了,一想到今后一段时间又可以与凌凤语朝夕相对,他几乎要当场手舞足蹈庆祝一番,于是赶紧点头应道:“多谢多谢,我一定好好表现,不让凤语你失望……哎哟!” 凌霜沁用力捏着钱小八的脸搓扁揉圆,嘴里不怀好意地威胁:“还有本小姐我,如果你的表现不能让我满意,那谁留你也没用。” 她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这下子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实现了。唔,手感真不错,又滑又嫩又有弹性,与凤语相比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钱小八痛得呲牙咧嘴,心里大叫,我XX他个OO的,这女人是怎么回事,看起来美如天仙高贵得不行,怎么行事比梁冰冰还要不靠谱,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这天下的女人全都是这个德性么?实在太可怕了!凤语怎么忍受得了啊,也不来管管! 就算有满肚子怨气他也不敢对凌霜沁发泄出来,反而只能忍痛干笑道:“是是是,小八但凭小姐您吩咐。” 凌凤语眼角有些抽,上前拉下凌霜沁的手道:“霜沁,刚才你不是催着赶路么,别耽误时间了,赶紧上车。” 凌霜沁意犹未尽地收回手来,听凌凤语这样说又立即将手伸向他的脸蛋,愤然道:“居然又叫我霜沁,讨打!” 钱小八惊奇地看到凌凤语波澜不兴的脸上青红交错煞是精彩,然后迅速闪身避开凌霜沁的魔爪,头疼不已地道:“好了,别闹了,也不顾忌自己的身份形象,没的让人看了笑话!” 凌霜沁一边走向马车一边不满地嘀咕道:“谁闹了?明明是你不对嘛!凤语,你为什么越大越不可爱呢?真让人伤心……” “……” 钱小八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能让凌凤语如此头疼难以应付的女人真是不简单! 看着凌霜沁风姿绰约的婀娜背影,钱小八脑中灵光乍现,想起八年前那个笑面虎一般的顾兰舟劝说凌凤语回去时,曾提及有一位霜沁小姐对他思念成疾以致数日茶饭不思,凌凤语忧心忡忡这才回心转意与他一同回去,原来那位小姐就是眼前这位绝代佳人。 从凌凤语与霜沁如此历史久远的亲密关系来看,他们两个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吧?恩,他们看起来真是天造地设般的绝配。 钱小八觉得很欣慰,凤语能够幸福他自然为他高兴,但不知怎的心里还有些酸酸的,他想,或许是因为一别八年,凤语愈发出色卓然不凡,身边又有红粉佳人为伴,而自己却依然一事无成没有半点出息,以致两人差距越来越大的缘故吧。 只不过,看样子凌凤语和霜沁似乎还未成亲,按说以霜沁的年纪而言早该到了适婚年龄,她看起来似乎不比梁冰冰小呢,也不知道这个难以捉摸、脾气怪异的美女是怎么想的…… 现在钱小八的身份是凌凤语的一名贴身随从,自然不能与两位主子同乘马车,但随行侍从暂时又没有多余的马匹供他骑坐,所以他就被安排到马车夫秦叔的身边,和他一起赶马车。 秦叔的驾车技术十分高明,马车在他的掌控下跑得又快又稳,钱小八兴奋得心都要飞起来,他可是与凌凤语坐在同一辆马车上啊!他不断地频频回头张望,可惜隔着车帘什么都看不到。 没过一会儿,车帘掀起一角,一个包袱从里面飞了出来,准确无误地落在钱小八怀里,然后车帘重新放下。 钱小八连忙把那包袱打开来一看,里面装着干净的白布、剪刀、棉纱等物,还有一个十分精美的紫色小瓷瓶,他不由纳闷,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旁边的秦叔扫了一眼,一脸欣羡道:“那瓶子里是治疗外伤的特效灵药,是少主赐给你治伤用的。小子,你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钱小八闻言心里比喝了蜜还要甜,拿着小瓶子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一个劲地傻笑,半晌回头冲车厢大声道:“凤语,谢谢你!” 凌凤语没有应声,只听到凌霜沁大惊小怪道:“凤语,你什么时候这么会关心人了?真是稀奇!” 片刻后凌凤语才冷冷道:“有什么稀奇的,天气这么热,他那脚要是不及时上药很容易腐烂发臭,你闻到那味道不是要难受得吃不下饭了。” “原来如此啊!不错,算你对我还有点良心。” 原来凌凤语担心的是这个啊……钱小八为自己会错了意太把自己当回事而感到有些羞愧,但不管怎么说,自己因此而受益是肯定的,于是他又高兴起来,开始给自己擦脚上药包扎。 秦叔皱着眉头,不悦地低声道:“钱小八,少主是主你是仆,你怎么可以直呼其名?这可是大大的不敬,以后不可以再这样没上没下,对少主和大小姐必须恭顺有礼,不然会受到严惩。” 钱小八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秦叔说的没错,从现在开始,他与凌凤语有了正式的尊卑之别,他自然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没规矩地叫他的名字了。他若是想留在他身边久一点,必须事事小心不可行差踏错,于是他十分诚恳地点头应道:“多谢秦叔指点,小八知道了。” 秦叔对钱小八的态度很满意,少年人够聪明,孺子可教。又见他光着脚样子可怜,不由大方地将自己一双备用的新布鞋借给他穿。钱小八个头身材自然比魁梧高大的秦叔小了一大圈,他的鞋子也大了许多,但好歹聊胜于无,比光着脚强,于是万分感激地接过来穿了。 …… 一个下午驰行四百里,天黑以后,车队来到一座群山环抱、气势非凡的山庄外。 钱小八抬头一看,大门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四个大字,他只认得后面一半——山庄二字,前面那两个笔画太多写的太草,它们认得他,他却认不得它们。 凌凤语与凌霜沁一前一后下了车,见钱小八仰着头背着手一本正经研究那牌匾,不由皱起眉头,八年过去,这小子还是这么不学无术! 这时,山庄里有人快步迎了出来,轻袍缓带斯文风流,唇边笑意柔似春风,钱小八一看却头皮发麻,这不是顾兰舟么!这么多年过去,此人相貌形容竟似没有分毫改变,而那举手投足顾盼俯仰间的妖娆风情只有更胜往昔。 顾兰舟先躬身行了个礼,然后笑道:“少主小姐,你们回来了,一路辛苦。” 凌霜沁神情高傲漠然无语,凌凤语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个头算作回应,顾兰舟对两位主子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自顾自道:“少主小姐请先回房稍事歇息,晚膳即刻备好。” 钱小八有些奇怪,凌凤语倒罢了,从来都是惜字少言冷脸对人,大有面瘫之嫌,而凌霜沁自今日认识以来一直都亲和活泼得有些过分,怎么对顾兰舟却这般冷淡?看顾兰舟行事作派,即便是属下,地位应当也是极高的,从秦叔及其他侍从对他的恭敬态度就可以看出来。 没过一会儿他就知道了,顾兰舟是山庄的总管事。 第14章 身份(捉虫) 钱小八正要跟在凌凤语后面进山庄,顾兰舟眼波一转朝他看了过来,细细打量一眼后不由轻笑道:“我没有看错吧,这不是永宁镇羊尾村的那个小乞丐么?几年不见大变样了呢,这么干净清爽,我几乎没认出来。” 当日顾兰舟见到的是被揍成烂猪头、比乞儿还狼狈的钱小八,现在他与那时相比当然是大变样,钱小八对他能够一眼认出自己的毒辣眼光暗自佩服,但顾兰舟曾经笑眯眯地让他痛得死去活来,所以对他笑里藏刀的阴险作派又是忌惮又是痛恨,当下张嘴骂道:“你才是乞丐,你们全家都是乞丐!” 顾兰舟仍然在笑,只是笑容有些勉强,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小朋友,你是越大越调皮啊!好的很,叔叔就喜欢你这样的。” 正欲往山庄里走的凌霜沁闻言“哧”的一声轻笑出声,回头朝钱小八招招手,“小八你真可爱,来,姐姐带你进去。” 钱小八怕顾兰舟当场痛下狠手打击报复,将凌霜沁先前蹂躏他脸蛋的恶劣行径暂时放到一边,摇头摆尾地跑了过去,和她一起大摇大摆进了山庄。 凌凤语眸光暗了一暗,却没说什么,只对顾兰舟吩咐道:“他叫钱小八,今日起做我的贴身随从,由我直接指派调度。等会儿在我的院子里给他收拾一个房间出来,再让人给他量身做几套衣服鞋袜。” 顾兰舟恭然应道:“是,属下遵命。” …… 夜黑如墨,麒麟山庄一片灯火辉煌,宛如一串明珠散落群山之间,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贵气与大气让钱小八咋舌不已,那是富商梁府完全无法比拟的。 一进山庄凌凤语和凌霜沁就分别被下人们迎去自己院子里洗漱休息,他只得一个人在花园里到处晃悠,引得山庄里的侍从与仆役纷纷侧目。 众人见钱小八大大咧咧地四下闲逛,都暗觉惊诧,搞不清楚这衣着破烂寒酸、趿拉着鞋子啪嗒啪嗒走路的陌生少年是个什么来路,倒也没人敢出来找他麻烦。 虽然意识到凌凤语身份非同一般,钱小八还是搞不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瞅机会在一条回廊下拦住一个容貌俏丽的小丫环,他十分虚心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这位姐姐,我叫钱小八,今天刚到山庄的,还搞不清楚这里是什么状况,有个问题想向姐姐请教,就是凤语——咳,咱们少主,是做什么营生的,怎么会这么有钱呢,盖这么一大片山庄?” 那小丫环其实比钱小八还小了两三岁,突然被钱小八拦住一口一个姐姐,不由羞得满面飞红,看他模样很陌生,问题更是奇特得不可思议,哪有在人家地盘上乱逛的人不知道主人是做什么的? 然而无论是钱小八的态度还是他的长相都十分让人心生好感,天真无邪的小丫环不由红着脸认真而虔诚地答道:“少主没有做什么营生啊,他是已故睿王爷的世子,我们习惯称他为少主。这麒麟山庄只是少主封地的别院,不过他素来最喜欢住在这里,而不是住在城中的世子府里。” 钱小八吓了一跳,他只是想着凌凤语出身达官贵人之家,但绝没料到竟然是位世子,果然了不得,难怪那么大排场,想想凌氏的确是国姓,当今的皇帝老儿就姓凌,叫凌盛。自己与凌凤语比起来,真是如同一只地上的蚂蚁一般渺小。 小丫环见他脸上既是欢喜又是沮丧之色,觉得很是好奇,歪着头刚想开口询问他的身份来历,忽听不远处有人低咳一声,立即白了脸转身行礼:“奴婢参见少主。” 凌凤语面无表情地挥一下手,那小丫环如蒙大赦,迈着碎步匆匆离去。 钱小八眼睛一亮迎上前去,“凤语——哦,不对,少主,原来你是世子爷啊,真了不起!” 听他将“凤语”迅速改口为“少主”,凌凤语很觉不适和别扭,但以钱小八的身份他的确应该这么称呼自己,他没道理让他再改回去,但最后“真了不起”四个字却着实让他听着刺耳,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身份,无法抗拒也难以摆脱,于他而言并非值得夸耀和骄傲的资本,反而是束缚与折磨。 他沉着脸道:“什么了得起了不起,你懂什么?你刚才与那小丫环鬼鬼祟祟地在做什么?” 凌凤语远远地就看到钱小八与一个圆圆脸大眼睛的小丫环站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话,两人神情热络得好似老相识一般,让他觉得十分刺眼,这小子不过刚刚进庄不到半个时辰,怎么就这么容易与小姑娘搭讪上了?如此轻浮随便,看来真是野性难驯缺乏调教。 见凌凤语脸色不善,钱小八忙道:“我和她什么也没做,就是问一下你的情况,不然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是世子呢!” 凌凤语闻言心头不快稍去,板着脸道:“以后没我的允许不准在山庄内到处乱跑乱说话。” 钱小八连连点头应下。 “晚膳开始了,随我用膳去。”凌凤语说罢转身出了回廊。 钱小八立即屁颠屁颠地跟上前去。 …… 麒麟山庄很大,但主子只有凌凤语与凌霜沁两位,他们俩的晚膳倒也并不见有多奢华排场,与梁府比起来也要简单些,只是样式精致清淡的四菜一汤,两人在玉檀圆桌边对坐而食。 钱小八作为亲随需要侍立凌凤语身后随时待命,帮他递个毛巾端个茶水什么的,这些事情他在梁府时倒真的经常为梁冰冰做,加上凌凤语又是他一心想要讨好的,因此做起来自是妥贴万分殷勤备至,就算再挑剔的人也没话可说。 凌凤语当然很受用,只觉得今晚的饭菜比平时要可口一些,没有任何不习惯之处,因为八年前钱小八就是这么对他的,但是没过一会儿,没有等到相同待遇的凌霜沁就有话说了,“我怎么觉得很不公平?” 凌凤语看她一眼,没有接话,继续不紧不慢嚼着饭粒。 凌霜沁转而直接面向钱小八,吩咐道:“小八,你为凤语做什么也得为我做什么。” 虽然她身后也有贴身丫环服侍,但她总感觉钱小八做起事来似乎更为利索些,因为凌凤语今天明显胃口很好,但今晚的菜式与往日相比并没有太特别的地方,那凌凤语的好胃口与钱小八的周到服侍与他脸上发自内心的欢喜笑容多半有关系了。 钱小八只是微微一怔,旋即应道:“是,小八明白。” 凌凤语又看了钱小八一眼,仍旧无话。 接下来凌霜沁得到了钱小八的同等对待,心情果然不错,饭也比平时多吃了半碗。 按梁府规矩,伺候主子用餐的下人若表现得好,可以在餐毕后得到主子用剩的饭菜作为奖赏,钱小八中午就吃了两个包子,现在又看了半天别人吃香喝辣,早就饿坏了,于是凌凤语与凌霜沁吃完起身后,他眼巴巴地看着桌上还剩一半的饭菜不断咽口水,等着凌凤语赏给他。 凌凤语一眼看穿他的意图,但是却不想这么做,他吃过的东西钱小八再吃自然没问题,关键用餐的人还有一个凌霜沁,这就有问题了。至于具体是什么问题,他懒得深究。 他对另一名侍从吩咐道:“叫厨房单独做两个菜给钱小八,等下送到他房间去。” 钱小八如今是凌凤语亲随,身份相较一般仆役自然高些,得到这种待遇也无可厚非,同时还是主子对下人的莫大恩惠,换作一般人早对凌凤语千恩万谢了,然而钱小八听了这个安排却略为失望,单独再做菜,说明他还得再等一会儿才能填饱肚子了,而且,可以肯定的是,给他做的饭菜无论味道、火候还是材料,必定都比不上桌上这些剩菜。 时间已然不早,钱小八随着凌凤语一同去了他住的紫蘅院。 第15章 灯下看美人(捉虫) 一进院子就有一堆仆人丫环老妈子迎上前来行礼问安,为凌凤语张罗就寝事宜。钱小八站在人群外围,有些不知所措,有这么多人服侍凌凤语,他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见钱小八发呆,凌凤语心中不快,这小子之前自吹自擂夸耀自己的本事时不知道多机灵,怎么现在倒迟钝起来了,需要做什么难道还要他这个少主亲自来教他不成?那他不是找了个废物回来么,下人们不是要怀疑揣测他用人的标准和品味了? 他沉着脸扫了钱小八一眼,钱小八立即会过意来,连忙向院子里的人做自我介绍:“各位哥哥姐姐叔叔婶婶晚上好,我叫钱小八,钱是大钱的钱,小是小钱的小,八是八仙过海的八。从今天开始小八跟大家一样服侍少主,小八年纪轻见识少,有不懂和不周之处还请大家多多关照和指教哦。” 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溜,加上一张无比真诚的清秀脸蛋,满院的人立即对钱小八生出不少好感,不过却没人应答,只是默不作声地等候凌凤语发话。 有人稍觉奇怪,少主素来不喜下人罗嗦废话,眼前这小子显然不合少主以前的用人惯例,难道这次少主出门一趟改了口味?还有人看着钱小八一本正经的模样和说话的表情神气就想笑,但谁敢当着凌凤语的面如此放肆?因此只得死死绷着脸憋得相当难受。 凌凤语对钱小八八年不变的自我介绍颇为无语,他果然不能对他抱有太高期望。罢了,说出了话就如同泼出了水,想收也晚了。为免他以后再乱说话让自己颜面无光,少不得要找机会单独提点调教他一下了。 至此凌凤语依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把钱小八带回山庄,隐隐还感觉自己带了个麻烦回来,搞不好以后麻烦还会更大,这对向来英明果断的他而言无异于一次重大失策之举。但白天在玉水镇重逢后,当钱小八用泫然欲泣的可怜目光看着他、苦苦请求跟着他时,他就是做不到开口拒绝。 现在人已经跟着来了,他当然不好马上就赶钱小八走。好在他已经提前警告过他,若是表现不佳,他可以随时让他滚蛋。 这么一想,凌凤语释然了。 恰在此时,有小仆提着食盒进了院子,小八一闻到味儿眼睛都转不开了,死死盯着那小仆的手。 凌凤语对钱小八失节事小、饿死事大的无良品性早有领教,倒也不继续吊着他,转身对一名年岁较长的老妈子道:“陈妈,带钱小八去他房间用餐,再找一套衣服给他暂时换洗。” 陈妈应了个是,从小仆手中接过食盒,对钱小八道:“小八兄弟请随老身前来。” 钱小八喜不自胜,暂时将凌凤语抛开脑后,高高兴兴地跟着陈妈去他房间吃晚饭去了。 饿得久了吃什么都香,何况是凌凤语亲自吩咐下来让厨房给钱小八做的菜,厨子即便不会用什么逾越的食材,也是用了心来做的,钱小八自然吃得心花怒放心满意足。吃饱后又在陈妈的督促下洗了澡换了干净衣服,钱小八是要贴身侍候少主的,身上脏兮兮的当然不行。 一切妥当后,钱小八饱暖思瞌睡的毛病就犯了,要是还在梁府,他肯定就找借口溜之大吉困觉去了,所幸他还知道凌凤语不是一般人,是他自己死皮赖脸求着他收留自己的,不好再偷工减料蒙混过日,于是强打精神呵欠连天地去了凌凤语的屋子,看他还有什么吩咐和需要没有。 凌凤语的房门没上锁,钱小八推门走了进去,套房里听不到半点人声,外屋光线昏暗针落可闻,一只三足青釉瑞兽香炉里轻烟袅袅,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淡雅气息。内室还亮着灯,钱小八不确定凌凤语是否已经睡着了,就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凌凤语穿着一袭月白色的家常丝袍闭着眼睛斜靠在书桌前的椅子里,搁在桌上的一只手握着一卷书,另一只手扶着额角。暖黄的灯光下,他的肌肤如同极品脂玉一般温润通透,从眉骨到鼻梁到下巴线条流畅深刻完美,两扇浓密纤长的睫毛如蝶翅一般在脸上投下一片暗影,令他的容颜看上去少了日间的冷锐寒冽,多了分澄静恬淡,只是眉峰还微微蹙着,似乎心有所虑。 钱小八看得移不看目光,老话说得真好,灯下看美人,那是越看越动人。长大成人的凌凤语比起八年前更加气度迫人凛然不可侵犯,钱小八甚至有些不敢直视那双融冰碎雪般的深遂眼眸,但此时凌凤语闭着眼睛睡着了,他就可以放心大胆肆意欣赏他的美色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钱小八稍稍回过魂,问题来了,凌凤语坐在椅子里怎么能睡得舒服,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叫醒他到床上去睡,又怕会唐突了打断他的睡眠惹得他不快。 “看够了没有?这个时辰你不睡觉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突然,凌凤语沉声开了口,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看向一脸花痴似乎要流口水的钱小八。 钱小八没进门他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只是他在闭目养神稍作休息不愿予以理会,想着钱小八见外屋没人应该有眼色自己离开,没曾想他竟然堂而皇之进了内室,好象跟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随便。 但是钱小八轻手轻脚进来后却没开口也没别的动作,凌凤语一时间搞不清他有什么企图,就依然闭目以待,若是钱小八手脚不规矩乱动他房间里的东西,他相信自己会毫不迟疑地拧断他的脖子。 只不过等了半天钱小八依旧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凌凤语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一直投注在自己脸上,似乎不烧出两个洞来就不罢休一般,他终于失去耐性睁开眼来。 若是钱小八知道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口打了个转,一定会吓晕过去,虽然惨案没有发生,凌凤语的突然醒转与冷声质问还是吓了他一跳,凌凤语口气里的不快很明显,他果然还是打扰了他的休息。 他赶紧赔笑道:“实在对不住吵到你了,我是想来看你还有什么需要没有,看你睡着了又怕你睡得不舒服,所以正想着要不要把你叫醒。” 见他一脸恳切之色,凌凤语心里舒服了一些,本想说自己没有需要让他赶紧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转念一想不能太便宜了他,凭什么自己半夜三更还要读书苦思,而这小子却能躺在床上睡大觉?若不让他多干点活,他只怕会以为自己让他来山庄享福的。 想定之后,凌凤语开始发号施令:“你来掌灯研墨,我要写些东西。” 钱小八欣然应命。掌灯简单,他拿起灯台边的簪花银签将烛芯一一剔过,室内光线霎时明亮许多。 至于研墨,他倒还从未试过。在梁府时做为一名打杂仆役、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的下人,自然没机会接近书房这种高尚地方的权利,不过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见过猪跑也听过猪肉香,不就是磨个墨嘛,有什么难的。 钱小八往桌上扫了一眼,立即看到了一方雕着苍松抱月图的玉砚,砚台边搁着一只刻有如意云纹的烟墨,他便拿在手中直接往砚台的凹陷处使劲磨。 凌凤语一看他这架势就知道他什么也不会了,顿时恼火不已,钱小八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他一望便知,当时问他是否会研墨沏茶也只是找个可以收留他的借口罢了,他不懂这些他可以容忍,他若是虚心求教他可以纡尊以教,可他现在硬是不懂装懂,还以理直气壮的态度企图糊弄过关,他就不能容忍了。 这小子撒谎成性,说话总是不尽不实,若是放任自流,他还不得天天拿假话空话大话来蒙骗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 钱小八卖力磨了一会儿墨觉得不对劲,太干涩,只搓出来一些墨灰,根本没有墨汁。眼珠一转,看到笔架边一只广口白瓷罐里盛着清水,不由拍了拍头恍然大悟,小声嘀咕道:“我说怎么回事,原来是忘了放水……” 话音未落,猛听“啪”的一声巨响,桌上的笔架镇纸书本一起跳了起来,原来是凌凤语恼怒之下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 钱小八不明白好端端的凌凤语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顿时就有点懵,见凌凤语脸覆寒霜瞪着他,也不敢问他因为什么发火,仍然不怕死地说道:“凤语,你别急,我马上就磨好墨了!” 他说着飞快地用小勺从瓷罐里取了水倒进砚台,谁想动作过猛水又太多,半浓不淡的墨水一下子从砚台里漫出来,眼看着就要污了凌凤语刚才铺好的一张崭新的玉版宣纸。 凌凤语的脸已经沉得比墨水还黑了,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 第16章 春梦?噩梦! 钱小八被凌凤语的脸色吓到了,意识到自己的笨手笨脚闯了祸,心里急得不行,却还想着补救,见桌上没有抹布,就直接用袖子去擦砚台里漫出来的墨水,一边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刚才一不小心把水倒多了!” 饶是他拼命去擦,那宣纸依然浸了污水,至于他的袖子和手更不用说,乌七抹黑一团糟。 “够了!”凌凤语再也忍不住,猛然一声厉喝。 钱小八听得手一抖,抬起头来惶恐不安地看着凌凤语,小脸惊得煞白,眼里湿漉漉的蒙着一层水雾,仿佛要挨家长重罚的孩童一样瑟缩可怜。 此时的钱小八心里只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完了完了,凤语生气了,他要把自己赶走了! 一对上那双如泣如诉的眼睛,凌凤语想要杀人的满腔怒火莫明就熄了一半,但他还是很生气,气钱小八的自作聪明,气他的越忙越乱,气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如同羊羔见了恶狼,还气自己为什么明明很生气,却没有让他直接滚出山庄以后再也别来烦自己,或者干脆一掌将他毙了干净! 最终,凌凤语什么都没做,反而深呼吸数下平复了体内的愤怒与烦躁,刚才的自己太不冷静了,怎么能为一个仆人的鲁莽冒失大动肝火失了分寸与形象?简直不可思议。若是被霜沁或师父知道了,震惊之余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他。 已经过了三更,凌凤语被钱小八这么一搅合哪里还有读书写字的兴致,也实在不想继续面对他那副大难临头的可怜相,只觉太阳穴突突跳得难受,想快些上床休息,于是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钱小八道:“你回房吧,现在用不着你收拾,明早再来。” 钱小八一听这话已经死了一半的心又活转过来,仿佛劫后余生般长吐一口气,抬起手来擦了擦满头的冷汗,乖乖应道:“好,我回去了,刚才真是对不住,以后我一定小心些,保证再不犯错惹你生气了。好晚了,你也早些休息吧,别太辛苦了。” 他袖子上手上沾满了污水,这一擦脸上顿时黑一块白一块成了花猫一般,偏偏自己还没意识到,仰着头一脸如释重负的解脱表情,后面一句劝说凌凤语的口气还十分自然真诚。 这样保证有用吗?凌凤语用膝盖想也知道这种错误钱小八肯定会一犯再犯,心中不禁有种无力和挫败感。 也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就想笑,觉得钱小八可笑,而刚才与钱小八较真的自己同样可笑,不由点着钱小八的鼻子叹道:“钱小八啊钱小八,你真不愧是钱小八。” 钱小八自然不明白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见凌凤语脸上云过天开语气缓和许多,显然不再生他气了,心里不免欢喜,就摸着头嘿笑两声。 凌凤语见他咧着兔牙笑得一派天真无邪,脸蛋脏兮兮的又添一分憨傻之气,心中不由微微一动,竟想解下汗巾帮他把脸上污迹擦去,然而手刚刚伸出来他就意识到不对,堂堂少主给一个下人擦脸实在荒唐透顶,于是他只用汗巾擦了自己的手,淡道:“回去照照镜子,真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人。” 钱小八有些困惑,伸手又摸摸脸,再拿下手来才发现怎么回事,顿时羞惭不已,红着脸嚅嚅道:“恩恩,我回去了。”然后就要落荒而逃。 “慢着。”凌凤语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就开口叫住了快要走出内室的钱小八。 钱小八的心又呼啦一下提起来,转过身体紧张地等待凌凤语训话。 凌凤语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钱小八身上的衣服太不合体了,这是之前陈妈替他找来让他暂时换穿的那套,明显比钱小八的尺码大了许多,松松垮垮像布袋一样挂在他清瘦的身体上,袖子裤脚都长了一截,被他随便卷了起来。 而因为夏季天热,钱小八的襟口几乎随意地半敞着,露出纤细的脖颈、薄翘的锁骨以及一小片胸膛。他皮肤本就白皙细致,灯下看起来更是灿然生辉如玉如雪。他虽然很瘦,但只是骨架细些,长年劳作再加上练过一些拳脚功夫,肌肉还是有的,线条修长流畅,紧实而有弹性,所以看起来并无孱弱感,相反倒是骨肉匀亭恰如其分。 凌凤语盯着那一片裸露在外的白花花的肌肤,眉头越皱越紧,越看越觉得别扭,这样敞胸露怀衣不弊体成何体统!不由分说,他直接伸手揪住钱小八衣领狠狠拉到一起,斥道:“以后穿衣服规矩些,又不是叫花子,哪能如此随便?!” 钱小八被凌凤语骤然爆发的举动搞得有些吃痛,心里不免感到有些无辜,觉得这回凌凤语真是有些大惊小怪了,夏天的夜晚,一个男人浴后穿得随便宽松些,与另一个男人相对,有很大问题吗?他原来在梁府比这更随便好不好,也没人找他的麻烦啊! 不过再转念一想,钱小八也就理解了,这里不是乡绅梁员外家,是世子别院麒麟山庄;他面对的人不是粗俗汉子赵二狗之流,而是尊贵挑剔的世子凌凤语,他会对他这身着装看不顺眼也正常。 想通了之后,钱小八立即反省悔过:“是是是,我以后一定注意,一定不这么随便了!” 凌凤语这才松开手放了他,寒声道:“若有下次就罚你三天不准吃饭。” 这可是比挨三十下板子还要人命啊!钱小八抓着自己的领子吓得连连摇头表示不敢再犯。 凌凤语就知道这个威胁对钱小八最有效,对他的反应还算满意,就朝门口微微抬了抬下巴,“行了,下去吧。” 钱小八怕他还要揪什么毛病,得了这句话立马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 回了房仔细洗干净手脸后,钱小八欢天喜地地扑到了自己的床上,他活了十八年,什么时候住过这么高级的房间,睡过这么精美的大床,盖过这么香软的被子,枕过这么舒适的枕头?没有,从来没有!而这一切是怎么来的?统统都是凌凤语赐给他的! 一瞬间,钱小八想到了很多有学问的美好词句,比如“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比如“情同父母、恩同再造”,比如“做牛做马以身相许”——呃,最后一个用不着,大家都是男人,免了。 再想到凌凤语就睡在与他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他就更是激动不已,心底油然而生一种甜蜜和满足的滋味,只觉得再也没有比眼下更美好的生活了——当然,如果他能表现得更好些、让凤语少生些他的气、他能够再长久一些地留在他身边,那就更加完美了。 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不知滚到几时,钱小八才疲乏不堪地睡去,做了个平生最幸福的美梦,梦里他与凤语同住一间大屋,同睡一张大床,同吃一块好肉,同喝一碗好酒,末了凤语对他微微一笑,他立马就三花聚顶飞升成仙了! 而当晚,凌凤语做了一个平生最为离奇的噩梦。 这个梦前半段其实很美好,云雾袅袅仙乐飘飘中,一位轻纱覆面的绝代佳人在他怀中向他深情凝望,眉似山峦聚,眼是水波横,罗衫半解冰肌玉骨,风情万种丽色无双。他心旌摇曳不能自己,正要俯身与佳人共赴巫山,突然一阵邪风刮过吹走佳人面上轻纱,他竟然看到一张天真而又狡黠的无赖脸蛋,正咧着兔牙朝他露出不怀好意地恶劣笑容。 他惊觉受骗,愤怒下正要抽身离开,那人一张嫣红小嘴突然变作血盆大口,“啊呜”一声就将他吞入腹中! 凌凤语倏然醒转,发现自己浑身大汗淋漓犹如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而下身依然肿胀的有些难受。他坐在床上大口喘息努力平复体内焦灼的欲望,想起刚才的梦境仍然心有余悸,可怕,真可怕!但是,为什么? 他隐隐感到自己或许要倒大霉了,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霉,他不敢去想…… 第17章 距离 第二天,整个麒麟山庄笼罩在一片阴沉压抑的气氛中,山庄上下人心惶惶忐忑不安,因为少主凌凤语不知为何心情恶劣脸色不佳,要么不说话,要么一开口生生能让人感到大夏天的如堕冰窖。大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得夹紧尾巴愈发小心行事,唯恐出了差子被少主抓到那就完蛋了。 钱小八一早起来去凌凤语房间时没见到他人,想到幼年时他就每日早起练功,他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而且以凌凤语的身份每天必定有很多大事等着他处理,那些东西他都不懂,就没必要去找他给他添麻烦,于是他就留在紫蘅院里,请教了一下陈妈,熟悉了一下院子里的格局和布置,就取了工具十分勤快地打扫凌凤语的屋子。 转眼就到了午饭时间,钱小八自觉地去了头天晚上陪凌凤语用膳的饭厅等着伺候。 凌霜沁已经在桌边坐下了,似乎有些心不在蔫,手里闲闲把玩着一只小巧精致的玉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钱小八向她请安问好她也只是随意点个头。 稍顷,凌凤语冷着脸慢慢踱步进来,钱小八见到他自然露出欢喜笑容,一边从桌上取了净手的巾子呈给他擦手一边殷勤道:“辛苦,饿了吧?” 钱小八的手指无意中触到凌凤语的手背时,凌凤语立即想起昨夜的噩梦,当下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旋即如遭蛇咬般将钱小八的手连同那巾子一同摔开。 钱小八不明所以,看凌凤语脸色阴沉,不由口吃道:“怎,怎么了?我刚才已经仔细洗过三遍手了,很干净的,真的!” 凌凤语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激了,于是斜斜瞄了钱小八一眼,然后默然坐到桌边。 钱小八松了一口气,凤语既然没对他发火,那惹他生气的应该就是别的人别的事了,所以他恢复笑模笑样,尽职尽责开始服侍两位主子进餐。 今日饭桌气氛十分冷清,凌霜沁没说话,凌凤语自然更不会说话。如此无声无息吃到一半,凌霜沁突然开口了,“凤语,你最近武艺进境如何?” 凌凤语淡道:“不错。” 凌霜沁对这个简单回复自然不满意,追问:“什么叫不错,具体如何?” 凌凤语答:“就是还行,师父上次教的内功心法我已经练熟了,现在欠缺的只是一些火候罢了。” 凌霜沁略显失望,“哦”了一声。片刻后又道:“早上云台府那个李知府差人进贡了几坛十八年的女儿红,那酒后劲足,口味我们俩都不大喜欢,你说怎么处置?” 凌凤语神色半分不动,“不喜欢就倒掉。” 凌霜沁一听就急了,“那多浪费,虽然不是什么太好的东西,但毕竟也算难得,况且这酒是那个阴险狡诈的李知府送的,若是他知道我们把酒给倒了,他肯定又要以此做文章让我们不好过了。” 凌凤语放下碗筷,看着凌霜沁,正色道:“这些你我都清楚,要怎么处理你也已经做了决定,无论我说什么你也不会改变主意,还需要问我么?” 凌霜沁粉脸生晕,似是心中气苦,眼中有水光晶莹闪烁。她“啪”的一声也放下了碗,怒道:“你总是这样,存心想要气我!好了,我气饱了,你满意了!”说罢愤然离去。 饭厅里的下人都被这一变故吓白了脸,本来早上凌凤语就情绪不佳,现在连一向亲和活泼的凌霜沁也生气翻了脸,两个主子都不高兴,那这日子要怎么过? 钱小八同样惊诧,前面这两人还说的好好的,怎么莫明其妙就吵了起来?相识以来凌凤语和凌霜沁虽然好象总是话不投机不断斗嘴,但瞎子也看得出来他们关系极好,只是刚才他们最后一段对话明显表明两人在某个问题上一直存在矛盾,而且矛盾还不小。 钱小八不笨,琢磨了一下也就明白凌霜沁今日话里有话,前面关心凌凤语武艺进境以及询问贡酒处置办法都是掩护,只为了引出她真正想说的事情,只是被凌凤语一句话给堵了回去,以致气得连饭都没吃完就跑了。 他很好奇凌霜沁的真正意图究竟何在,但也明白这不是他一个下人可以过问关心的,只是见凌霜沁离开后凌凤语仍然端坐椅中岿然不动,只是垂了眼帘用手指揉按太阳穴,心里不由替他着急,为什么不能说两句好话劝劝凌霜沁?凌霜沁若是被他气得狠了再不理他,到时候再后悔不是晚了么? 本着为凌凤语好的原则,钱小八壮着胆子小心问道:“少主,那什么,要不我盛些饭菜给小姐送到房间里去?” 凌凤语看他一眼,脸色总算有所缓和,似是叹息一声,然后道:“可以,不过不用你去。” 他转头对厅边侍立的一个圆脸小丫环道:“锦画,你去给小姐送饭。” 锦画正是头天钱小八堵在回廊下询问凌凤语身份的那个俏丽小丫环,此时听得凌凤语吩咐,连忙应声上前,取了碟碗食盒装了些饭菜,然后出了花厅。 接下来凌凤语胃口也不好,只将手中那碗米饭吃完就漱了口要离开,钱小八连忙跟上去,“少主,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么?” 凌凤语头也不回道:“不必了,你什么都不会,就留在院子里好了。”说罢大步离去。 看着那修长峻拔冷傲卓然却又有一分孤寂萧瑟的背影,钱小八竟觉心中某处隐隐作痛,他是真心真意想他好,希望他开心,希望看到他笑,希望可以多了解他一些,希望自己能够尽绵薄之力帮到他……可是他的世界离他太遥远,他根本不得其门而入,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钱小八从未如此刻般痛恨自己没用。 …… 钱小八下午依旧老实呆在紫蘅院里,上午已经将凌凤语的屋子清洁妥当,凌凤语对他没有别的吩咐他也不知道做什么好,又没有当初在梁府见缝插针睡大觉的兴致,实在闲极无聊了就自己在院子里到处找活干,见哪个仆人丫环在做事情就凑上去搭把手帮个忙。 起先众人有些拘谨皆婉言拒之,但耐不住钱小八嬉皮笑脸夹缠不清,众人顾忌眼下他是少主跟前的红人不好得罪他,索性也就由得他去了。 不过几天过后,大家发现钱小八头脑灵活做事麻利,的确是真心帮忙而非故意捣乱,对他的印象渐渐也就越发好起来了,暗道难怪少主会对他另眼相看,果然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这几日钱小八见到凌凤语的机会不多,凌凤语总是先他一步起身离开紫蘅院,中午或傍晚或许会去饭厅用膳,或许整个白天根本不露面,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甚至有几晚凌凤语回来时连钱小八都撑不住先睡着了,以致从早到晚都见不到他的人影。 凌霜沁的情况也不见好转,不会每餐准时在饭厅露面,就是来了情绪也不高胃口也一般,偶尔与凌凤语对上两人都面无表情少有交谈,真真成了一对冰雪雕就的冷美人。 钱小八已经穿上了量身定做的衣服,从内到外从上到下共有五套,样式都很简单,颜色都很浅淡,然而布料和做工都不简单,穿在身上格外舒适,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也似乎焕然一新,格外清新爽利,惹得几个小丫环见到他都有些脸红红的——当然了,钱小八某方面发育迟缓,对小儿女的心态暂时没有那个领悟能力。 第18章 思念的滋味 相处几日后,紫蘅院里的一干下人与钱小八关系都不错,有些人瞅空子还会与他说笑几句。陈妈对钱小八尤其好,听说他自小无父无母一个人长大就十分怜惜,母爱泛滥下差点收他做了干儿子。不过陈妈顾虑到凌凤语对此事不知持何态度,怕这么做会显得轻率孟浪,所以也就是想想,而没有真的提出来。 钱小八总是要想凌凤语这会儿在做什么,那会儿又去了哪里,见到他就欢喜不已地上前嘘寒问暖,奈何凌凤语总是表情淡漠,既没有挑刺找他麻烦,对他一天做了什么事也根本没兴趣过问,总是三两句话就把他给打发了,像是生生把他晾在了一边。当初不是说要他做贴身随从的么?如今连见上一面都难,这个“贴身”不是贴到水里去了么。 钱小八心里有些空的慌,如果凌凤语真是觉得他没用赶他出去钱小八也想得通,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将他当作空气一般不予理会,想问原因却又不敢开口,就怕真地惹怒凌凤语将他逐出麒麟山庄。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钱小八到麒麟山庄有了小半个月。 某天午后,当钱小八连续三天三夜没见到凌凤语、问人也是一无所获后,他再也按耐不住了,自行出了紫蘅院。 凌凤语曾经交待过他,若没有他的许可,不准他在麒麟山庄乱说乱动,他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紫蘅院以及距离紫蘅院百步距离的饭厅一带不大的地方。可他忍不住了,实在很想他,想看看他究竟好不好,问问他每天有没有按时吃饭。 他很想他。分隔八年时不觉得,如今重逢了生活在一起就想日日见到他,一天不见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何况现在有了三天。 钱小八心想,凌凤语即便没回紫蘅院,也应该在麒麟山庄里。即便不在麒麟山庄,知道他去了哪里、一切安好也会踏实一些,所以他就出了紫蘅院去找他。 至于凌凤语会不会追究他擅自离开的责任,他现在懒得去想——其实他还是怀着一分侥幸心理的,无论怎样,凤语对他都不会动真格的,不会真的翻脸赶走他。 麒麟山庄占地颇广,钱小八最初来的那天时辰已晚,只是走马观花经过一些地方,现在大白天置身其中才不得不再次惊叹于它的华贵大气。 紫蘅院外的人有小部分见过钱小八,没有见过的也基本都听说过这么一个人物,现在看到他即使不会打招呼,也不会将他当作不守规矩者抓起来。 要知道凌凤语素来不喜人近身接触,就连穿衣洗漱一类事情从小也是自己动手,不管现在钱小八具体做了些什么事情,他是凌凤语“贴身随从”的名分还在,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获得这个殊荣。况且凌凤语并没有对外吩咐下去钱小八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所以只要钱小八不明目张胆的搞破坏,麒麟山庄上下人等都不会去找他的麻烦。 钱小八慢吞吞地在麒麟山庄里走马观花转悠了半天,并没见到凌凤语,问了几个人要么讳莫如深要么一问三不知,他也就放弃了。想想凌凤语不愧是世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果然神秘莫测。 将近傍晚,钱小八打算返回饭厅,说不定凌凤语今天会回去吃饭,不料在途中竟然遇到带着一群侍从的顾兰舟。算起来自从进入麒麟山庄后,这还是钱小八第二次见到这位大管家。 钱小八对顾兰舟有心理阴影,见到他就想绕道走,而顾兰舟见到钱小八倒也没有与他为难,只是扫了他一眼就匆匆往山庄大门而去。 钱小八颇有些好奇,因为顾兰舟在他印象中的做派一直是优雅从容不紧不慢的,不管心里怎么想,脸上的笑容都是悠闲随和得有些过分,然而刚才他斯文俊美的面庞上竟然带上了一丝急切。 什么人的到来能让顾兰舟如此重视?难道是凌凤语从庄外回来了?钱小八这么一想就有些激动,就不由自主也拖着步子朝大门迈过去了。 离着还有一段距离,钱小八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中年男子的朗声大笑,声音醇厚气息丰沛,极具感染力,令人还未见面就为之心折。 定睛一瞧,山庄外并排大步走进两个人,一个正是钱小八三日未见的凌凤语,另一个则是个陌生男人,约莫四十上下,身材高大精壮,古铜色的方正脸膛,五官深遂英挺,浓眉如刀利眸似剑,只是神态间有些漫不经心的慵懒与千帆历尽的沧桑,下巴上一圈青色胡茬,穿一身皱巴巴松垮垮的青布长袍,看上去有些邋遢不修边幅。 凌凤语自然是极其出色的,犹如一颗光华四射的璀璨宝石,无论何时何地,就算身处一万个人中,也会让人第一眼看到他,而那男子的魅力竟也不遑多让,第一眼或许会让人错过,但若是看了第二眼,就很难不被他吸引住目光了。 凌凤语与穆青山把臂同行一路交谈,言语神态十分敬重,不自觉流露出一分少年人对长者的恭顺与亲热,少了一分平时的深沉与老成。 钱小八的好奇心又被高高吊起,这男子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凌凤语如此郑重以待? 顾兰舟已经先他一步迎上前去,先朝凌凤语行礼:“属下恭迎少主回庄。”转而就向那男子揖首道:“青山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乎?” 穆青山笑着抱拳还礼说得率性:“托兰舟你的福还没死,还喝得动酒。” 钱小八挤在迎接少主回庄的侍从队伍里,惊讶地看到顾兰舟脸上绽放发自内心的欢畅笑容,眉梢眼角风情流转愈发妖娆,向穆青山嗔怪道:“你说话怎么总是没个顾忌,既然还喝得动酒,那等下一定要罚你三百杯了。” 穆青山仰天长笑,“好得很,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凌凤语微皱了下眉,似是有些不悦,“师父,你说了不再贪杯的。” 原来这人是凤语的师父啊,难怪这么不同凡响!钱小八心中暗赞。与对顾兰舟假仁假义的感觉不同,他见到穆青山第一眼就觉得他和蔼可亲,值得信赖。 穆青山闻言拍了拍后脑勺,言语间颇为遗憾却又有些无赖道:“你看我这记性,你不提醒我倒忘了。不过今日不同,大家好久不见,喝上两杯庆祝一下也不为过吧?前些日子霜沁还派人给我送了两坛女儿红呢,她都不反对我喝一点,你也就不要太计较了嘛!” 钱小八听得眼珠子差点脱眶,霜沁小姐居然给穆青山送了两坛酒?难道那天她和凌凤语闹脾气就是为了此事?真真不可思议。 凌凤语对穆青山的装傻充愣与强辞夺理颇为无奈,有些没好气道:“反正你每次总有借口,我再计较你不听也是枉然。” 穆青山打个哈哈干笑道:“对了,霜沁呢,怎么没和兰舟一起出来?我得好好谢谢她还记得我这个老家伙,比你这个做徒弟的有人情味儿的多。” 凌凤语无言以对,他那个有人情味儿的好姐姐现在肯定在自己闺房内忙着梳妆打扮,哪里有空跑出来迎接…… 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说:“快到晚膳时间了,她可能在饭厅里等着。也罢,等会儿允许你喝两杯,算作为你接风洗尘。” 穆青山听他松了口,竟欢喜得差点手舞足蹈起来,舔着下唇一脸的馋相,笑眯眯道:“凤语,半年不见,你好象比原来可爱一些了!你藏的酒肯定是好东西,等喝了酒吃了饭师父要好好指点你一下。” 凌凤语闷声道:“多谢。走吧,去饭厅。”然后就与穆青山和顾兰舟一同往山庄里行来,锦衣侍从们分站两边列队恭迎。 站在一座假山后的钱小八正在犹豫是偷偷溜到饭厅去候着,还是上前与凌凤语打招呼时,凌凤语已经冷目如电向他这里扫过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钱小八知道凌凤语见到他在这里不高兴了,赶紧转身就朝饭厅的方向跑,谁知心慌之下被地上一块石头绊了一跤,一下子扑倒在地上,踢到石头的左脚痛得钻心,冷汗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凌凤语虽然还在跟穆青山边走边说,眼睛却还忍不住往这边瞟两眼,恰好就看到钱小八摔跤的那一幕,当下心里就上了火,这世上还有比这小子更蠢的人么?走在平路上都能把自己绊个大跟头!早就告诫过他不要在山庄里乱跑,他竟然敢当耳旁风!他这三天出门在外,搞不好他犯下的过错已经一箩筐了! 凌凤语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但因为身边有穆青山和顾兰舟不好抽身,只好暂时咬牙忍耐。谁料往前行了几丈远,还是不见钱小八从地上起来,只是蹲在那里脸色煞白,不由心中起疑,难道这小子突然得了什么重病不成? 这么一想他竟有些着急,也顾不得穆青山和顾兰舟怎么看了,只说一声“你们先去饭厅,我有事去去就来”,然后就快步朝钱小八所在的位置奔去。 第19章 抽风 钱小八见凌凤语绷着脸来到自己面前不免心中惴惴,赶紧强忍痛楚从地上爬起来,不等凌凤语开口就做自我检讨:“我错了!我不该到处乱跑!我,我只是想看看你好不好……你别生气,我马上就去饭厅伺候!” 说罢他抬脚就跑,结果才迈出两步又撑不住摔了下来。 凌凤语发觉不对劲了,沉声道:“你的左脚怎么回事?” 钱小八刚才摔倒的经过他看得一清二楚,就算不小心踢到石头,也不至于伤得这么重才是。 钱小八心虚不已,坐在地上拼命将左脚往后缩,强笑道:“没事没事,估计就是脚趾头的皮踢破了一块,等下我回去擦点药就好了。” 凌凤语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在撒谎,当下恼极,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他纤细的左脚踝拉到自己跟前,然后在钱小八的惊呼声中将他的鞋子揪了下来。 尽管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凌凤语还是被那只左脚的惨状刺得心头猛然一紧,那只脚上还穿着白布袜,但袜上一片斑驳血污,脚部皮肤大半与袜子粘连在一起,脚趾处的血色十分新鲜,当是刚才添的新伤。倘若他刚才连袜子一并扯下,势必会带下一大片皮肉。 略顿一下,凌凤语又飞快地除下钱小八右脚的鞋子,不出他所料,右脚情况与左脚相差无几。 钱小八两只脚踝都被凌凤语紧紧抓在手中根本挣脱不得,只能以一种别扭的姿势仰坐地上,眼见他目中厉光一闪像要吃人,不由得瑟瑟发起抖来。 凌凤语强忍直接拧断钱小八脖子的冲动,从齿缝里一字一句缓缓质问:“为什么拖着脚伤不治?我给你的伤药每日用心涂抹一遍三日伤势就能痊愈,所以除了第一天,你后来根本就没好好上过药,对不对?说,你跟着我进入麒麟山庄究竟目的何在?若有半字虚言,我会有一百种手段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到此刻钱小八哪里还敢撒谎,只得结结巴巴据实以答:“我,我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在你身边留得久一点……你在玉水镇收留我的时候,说,说我如果在养伤期间表现不佳,伤好后就会让我离开……我,我到麒麟山庄第二天你就不理会我了,后来更是想见一面都难,我怕你会很快赶我走,所以……” 凌凤语心口一滞,竟觉得呼吸都困难,原来,钱小八甘愿拖着脚伤不治,日日忍受袜子与伤脚剥离的锥心之痛,只是为了留在自己身边么?竟然只是如此简单? 他久久地审视着钱小八的眼睛,那里已经泛起一层泪光,有惶恐、痛楚、懊悔与卑微,却没有丝毫狡黠与欺瞒。 心情难以言表,除了震撼还觉得不可理喻。半晌,凌凤语低声道:“你为什么这么想跟着我?你要明白,以你的条件和资质,就算留在这里也只能做一名普通下人,或许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作为,你真就甘心吗?” 钱小八羞惭不已,苍白的脸颊渐渐浮现一抹绯红,小声嗫嚅道:“我知道自己没本事,从小就知道。我也没敢想这辈子有什么出息,爷爷去世前说我爹娘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期望我能够赚点小钱可以糊口,一生平安不必颠簸罢了,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我想跟着你,是因为你曾经对我很好啊,我们无亲无故的,我又一无是处,你还救我、关心我、帮助我,当年我就觉得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还说过要好好报答你,所以虽然我没什么本事,也希望自己多少能够为你做点事……” 这番絮絮叨叨听得凌凤语冷硬的心肠渐渐升起一股暖意,他看得出来钱小八说的都是实话,这个世上想要对他好、一心想要巴结他的人不计其数,钱小八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与旁人稍有不同的是,钱小八的愿望更单纯,心思更通透,不带世俗的功利与目的。但尽管如此,凌凤语总觉得还缺了一点什么。 他下意识问道:“只是因为这些吗?因为我曾经救过你,你觉得我对你好,你要感谢我,才想跟着我?” 钱小八有些愣怔,这些还不够么?他说了那么多,几乎要挖心掏肺给凌凤语看了,难道还有欠缺不足?他想不明白,只有老实答道:“是啊。” 凌凤语不知怎的有些失望,但究竟为什么失望他又理不出个头绪来。 想到穆青山还在饭厅等着,他不便再与钱小八在这里耗费太多时间,于是果断挥散心中泛起的莫名情绪,对钱小八迅速道:“这件事我回头再跟你算帐。你现在给我回去躺在床上不许下地,等会儿我会让人把晚饭送到你屋里,晚点我再回来给你上药,你要再不好好养伤自作聪明动些歪脑筋,我也不赶你走了,我会直接拧断你的脖子。” 这番话凌凤语用的是惯常的命令口吻加毫不留情的生命威胁,钱小八却如听到天籁一般整个人都飘飘欲仙。他瞒着凌凤语拖着脚伤一直不治,今天还违抗他的命令到处乱逛,凌凤语居然对他这样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哦,他说要回头再算账,但是他还说会送饭给他吃、还要亲自给他上药啊啊啊啊! 钱小八咧着兔牙一边笑一边拼命点头,“好,我等你回来算帐。” 见他笑得如此傻气,巴掌小脸皱成一团,凌凤语忍不住在他脸上拧了一把,骂道:“笨蛋!你能活到十八岁真不知道是老天开眼还是瞎了眼!” 钱小八不知道说什么好,否定不是肯定也不是,只得继续嘿嘿笑。 凌凤语败下阵来,起身对路边两名侍从吩咐道:“把钱小八送回去,看着他不许他下地乱跑。” 两名侍从应声而来,正要一左一右将钱小八从地上扶起来,凌凤语忽觉别扭,于是行动快过头脑,在两名侍从的手接触到钱小八的胳膊前已经弯腰将他从地上抄了起来抱在怀中。 面对满脸震惊不可思议的侍从与同样目瞪口呆的钱小八,凌凤语懊恼不已,他是什么身份?怎么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来?这一瞬间他几乎要松手将钱小八丢回地上,然而转念一想还是忍住了,那样怪异的举动会更加让人摸不着头脑有抽风之嫌。 他冷着脸对两名侍从面无表情道:“不用你们了,我要回房取些东西正好顺路。钱小八于我有救助之恩,我对他礼遇些也是应该。” 说罢也不再管那两名侍从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变化,抱着钱小八扬长而去。 钱小八已经失去所有语言与思考能力,只是瞪大眼睛呆呆仰望凌凤语。 不到一个时辰,少主凌凤语亲自将脚伤未愈行动不便的钱小八送回他的住处一事在麒麟山庄内如风一样迅速传遍,至此人们才恍然大悟,难怪少主半个月前会将那个来路不明、自由散漫的寒酸少年带回来充作自己的亲随养着他,原来他是少主的救命恩人啊! 凌凤语在人心目中一直是冷面无情铁石心肠的,众人敬他、重他,却也怕他、畏他,这次他会对一个贱民如此厚待,即便有救命之恩一说,仍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毕竟两人的身份高低之别有若云泥。 麒麟山庄上下人等自此事以后忽觉他们犹如天人在上、不食凡间烟火的高贵少主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那么冷漠,多少还是有些人情味的,于是对他越发崇敬仰慕起来——这个结果同样出乎凌凤语的意料,他本来已经做好被人猜疑的准备,如果有任何人胆敢背地里妄加揣测议论,他一定会让那人死的很难看。如有必要,哪怕将整个麒麟山庄的仆从全部处理更换一遍也在所不惜。 第20章 情爱如浮云 今晚麒麟山庄难得摆了一道酒宴,入席者四人:凌霜沁与凌凤语姐弟俩,麒麟山庄的总管事顾兰舟,以及凌凤语的师父穆青山。 凌凤语酒量虽然不错,至今未有喝醉纪录,但是若无应酬,平时在山庄里基本滴酒不沾,今日为了招待难得被他请到山庄来、有大半年未曾谋面的师父,他总算破例一回,将窖藏的一桶世面罕见的御酒取来谢师。 这酒乃数月前西边某国进贡宫中又被皇帝凌盛赐予凌凤语的,全用葡萄酿造,色泽暗红犹如血液,味道馥郁醇香而不辛辣,对于嗜酒贪杯而身体状况不宜饮酒过多的穆青山而言无异于一个上佳的选择。 穆青山见到透明琉璃杯里盛着的暗红酒液就笑逐颜开眼珠子转不动了,做为无酒不欢之人,他自然是听说过这种番邦特产的红酒,只是一直无缘品尝罢了。今日终于见到了实物,不免兴致高涨,十分好学地向顾兰舟请教其来历出处及酿造方法,顾兰舟博学多识,介绍起来自然风雅流畅详尽周到,二人自顾说自己的,连从厅外款款行来的凌霜沁都没注意到。 “穆叔叔,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见穆青山只是凑在桌边与顾兰舟兴高采烈专心致志地研究一杯红酒,本来信心满满一出场就要艳惊四座的凌霜沁只得清咳一声后主动上前招呼。 她今日用了几乎整整一天的时间悉心打扮,焚香沐浴精修巧妆,本就是无双国色,这样用心打扮下来更是芳华绝代恍如天人,只可惜穆青山眼里只有美酒而无美人,一颗芳心势必要飘零成瓣逐了流水。 听到凌霜沁的声音,穆青山这才抬起头来,眼前倒是一亮,然后笑呵呵地大力夸赞道:“小丫头半年不见又漂亮许多啊,穆叔叔都快认不出来了。你来的正好,刚才还跟凤语说要好好感谢你呢,要不是有你那两坛女儿红解瘾,只怕我这老家伙根本没力气爬过来了!” 凌霜沁蛾眉轻颦正色道:“穆叔叔,你这番话有两个错误,其一,我早就不是小丫头了;其二,你也不是什么老家伙。” 见她如此认真,穆青山倒不好再嬉皮笑脸了,也摆出一本正经之色道:“是是是,凌大小姐所言极是,穆青山受教了。”说罢竟抱拳朝她行了一礼。 凌霜沁几乎要翻个白眼,迅速闪身避开了他这一揖,不满道:“穆叔叔,你这样让霜沁如何自处?” 穆青看她真生了气,终于收敛了顽笑之意,放低姿态道:“叔叔知错了,霜沁你就饶了我吧。凤语呢,这小子说有点事去去就来,现在你都到了他还没见到人影,真不像话,这哪里是待客之道……” “师父,背后说人长短是要长口疮的。” 凌凤语迈步而入,面无表情地打断了穆青山的抱怨。 穆青山难得老脸一红,向他打个哈哈,然后摸着胡子拉渣的下巴附在身旁始终笑而不语的顾兰舟耳边小声道:“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不知道有什么忌讳的,怎么这姐弟俩都跟我过不去?” 顾兰舟眼波流转魅然一笑,同样小声答道:“或许他们只是跟自己过不去罢了,这阵子他们一直都这样。呆会儿你只管放心吃喝,让他们别扭去吧。” 一句话说得穆青山开怀大笑,“兰舟,还是你善解人意最得我心,来来来,咱们哥俩好好喝上两杯。”说罢携了顾兰舟的手径自入了席,竟将那对姐弟丢在了一边沉着脸大眼瞪小眼。 一顿饭吃了足有一个时辰,凌霜沁越吃心越凉,哀怨地看着穆青山或与凌凤语和顾兰舟无所顾忌地纵情谈笑,或兴致盎然绘声绘色地描述他某时游历到某地听闻的奇人逸事,或抱怨这葡萄酒看着吓人实则太不够劲道还不如烧刀子来得痛快…… 葡萄酒喝多了也是会醉人的,何况是酒入愁肠。不知不觉一杯杯下肚,凌霜沁渐渐觉得有些晕眩无力,只得将手肘支在桌上扶着额角。 凌凤语看在眼中不由皱起了眉头,将她手边的酒杯拿了过来,低声道:“怎么喝这么多?不舒服就早些回房休息吧。” 凌霜沁倔强地昂起头,一把将酒杯夺了回来,“你别管我。” “你刚才说了,你已经不是小丫头了,既然如此就该有所担当。再这样下去你就要失态了,我现在送你回去。”凌凤语站起来身,不由分说将凌霜沁从椅上扶起,然后对依然谈笑正酣的穆青山与顾兰舟道:“师父,抱歉,我要先失陪了,霜沁有些不舒服,我先送她回去。” 穆青山起身正色道:“去吧,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商议不迟。” 凌凤语点点头,将犹自挣扎不愿离去的凌霜沁强行搀扶着出了饭厅。 到了静谧无人的花园深处,凌霜沁终于挣开了凌凤语的束缚,愤然道:“凌凤语,你搞清楚,我是你的姐姐,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都由不得你这个做弟弟的来管!” 凌凤语沉声道:“不错,我是你的弟弟,还是你唯一的亲人,我不是要管你,只是为你好。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明白,无论再怎么纠缠也不会得到他的回应吗?” 凌霜沁脸色一白,眼泪渐渐从美丽晶莹的眼睛中流出来,仿佛浑身被抽去力气一般软软道:“可是我喜欢他,我凌霜沁这一生只会喜欢他一个。” 凌凤语心中不忍,低声道:“我知道,我也知道你很难过,可是真的不要再继续下去了,我不想看你再这样痛苦消沉,白白蹉跎了自己的美好年华。师父的心里除了故去多年的师娘,根本容不下第二个人,而这世上除了他之外,必定还有许多出色的男子能与你相配,值得你喜欢。” “不,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了!”凌霜沁狠狠将眼泪抹去,脸上露出决然之色,“我不甘心,我不会轻易放弃的。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心意,会像我喜欢他一样喜欢我!” 凌凤语有些生气,脸色也沉了下来,“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吗?明知不会有结果,何必还要再强求?情情爱爱这些不过是羁绊是浮云,没有它的束缚你可以活得更自由更洒脱更开心。” 凌霜沁猛然抬头瞪着凌凤语,脸上除了愤怒、委屈、倔强还有些怜悯与嘲讽,“凤语,你之所以会这么说,只是因为你从未真心喜欢过一个人,等有朝一日你也情有所钟,像我一样为一个人魂牵梦萦的时候,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还能理直气壮说出这番话来。” 凌凤语想也不想,断然道:“我不会,我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凌霜沁冷笑不止,悠悠道:“你说的话我记住了,老天保佑你不会自食其言,我会拭目以待的。”说罢转身快步出了花园。 凌凤语长叹一声,有些头痛地捏了捏眉心,本想返回饭厅,却又没什么心情再去与穆青山和顾兰舟说笑,略一思索便朝自己的紫蘅院行去。 …… 钱小八傍晚被凌凤语送回了自己的房间,临别时凌凤语没再警告他,也没叫人来看守他,只是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开。 即便没人监督,钱小八吃过晚饭仍然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哪里也没去,因为他犹自沉浸在凌凤语亲自抱他回房的震撼中回不过神来,满脑子里都是他在凌凤语臂弯里看到的那张冷峻深遂的完美侧面。 不知发呆到几时,凌凤语突然推门走了进来,行动间有淡淡的馥郁酒香弥散开来,十分好闻。 第21章 入魔 钱小八一见到凌凤语本能地就要上前迎接,凌凤语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行了,没那个能力就别逞强了。”说着将一包治伤药物与工具摊开来放在桌上,捉了钱小八的一条小腿就要为他上药。 钱小八赶紧推搪:“不不不,还是我自己来吧!我这脚又脏又臭的,哪能劳你亲自动手呢!” 凌凤语皱眉道:“少罗嗦。我说了要给你上药的,你当我是言而无信的反复小人?”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钱小八哪里顶得住,当下噤了声不敢再拒绝,老老实实地由着凌凤语摆布。 凌凤语又道:“会有些疼,忍着。不过疼死你也活该,都是你自找的。” 钱小八咬着下唇连连点头,将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凌凤语先用剪刀将与皮肉粘在一起的布袜剪开除下,再用干净白布将伤处的血污烂肉一一拭去,然后用小木勺从紫色瓷瓶里挖了药膏细细涂抹整个脚背,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尽管痛得五官扭曲,钱小八自始自终不吭一声,只是盯着凌凤语的面孔使劲瞧,如此方能减轻一些痛楚。 唔,凤语长的真好看,怎么会这么好看呢?怎么会越来越好看、让人越看越爱看呢?他的神情这么认真专注,看的人心都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呢!但其实,他手里摆弄的不过是自己的一双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烂脚…… 期间凌凤语抬眸看过钱小八一眼,不由刹那间失神,钱小八两颗兔牙死死咬着下唇,唇色如血鲜红欲滴,而脸色又苍白如雪几近透明,神情也不知是痛苦还是享受,一副如痴如醉如梦如醒的迷离模样,合在一处令那张清秀干净的脸庞显露出一抹令人惊心的绮丽艳色,令他的心脏瞬间漏跳一拍。 该死的!这小子是男人不是女人!才喝了多少酒你就昏头了?要发春也搞清楚对象先!凌凤语在心中狠狠咒骂了几句,旋即摒弃杂念迅速垂下眼睑继续给钱小八上药。 一柱香的功夫后,钱小八两只伤脚全部包扎妥当成了两只又白又胖的大粽子,根本穿不了鞋,他不禁为难不已:“这,这怎么办?” 或许他可以躺在床上洗脸吃饭,但总会内急上茅房吧,总不能拉屎撒尿都在床上解决吧?让人背他去茅房也不妥,实在让人难为情。 凌凤语自然明白他的顾虑,本想叫人来在他养伤期间照顾他的吃喝拉撒饮食起居,转而又有些犹豫,这服侍的人手要用男还是用女?按理说日常的琐碎活计一般均由丫环来做,但钱小八的情况有些不同,吃喝倒罢了,主要还有拉撒,未婚少年男女如此近身接触,想想就觉得不堪。 不知怎地凌凤语突然想起圆脸杏眼的锦画来,当下毫不迟疑地否定了由丫环来照顾钱小八的可能性。 不用丫环就得用男仆了,中午那两名侍从的手将要触及钱小八身体时的异样感再次浮上凌凤语的心头,尽管仍然觉得荒谬,他依然迅速否定了这一可能性。 怎么办,难道还要他亲自出马来照顾钱小八不成?这个念头一动凌凤语就恨不得一掌拍死自己——不对,是要一掌拍死钱小八! 呸!钱小八是哪根葱?当得起他堂堂世子的服侍么?没的折了钱小八的寿,还让天下人耻笑于他。 突然,一个合适人选在凌凤语纠结的大脑中闪现出来,陈妈!他无意中注意到陈妈看着钱小八的眼神慈祥和蔼得有如看着自己的亲儿子,对,就是她了。陈妈办事向来稳重妥贴,从他生下来就一直在他身边伺候,是他可以完全信任放心的忠实老仆,由她来照顾钱小八最合适不过了。 终于想定人选的凌凤语松了一口气,对仰脸看着自己巴巴等待回答的钱小八道:“这几日我会叫陈妈过来帮你换药包扎并且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你脚伤痊愈之前都不许下地,否则我会连陈妈一起责罚。” 钱小八吐了吐舌头,连连作揖:“多谢多谢!不敢不敢!凤——呃,少主,你真是太好了!小八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你啊!” 这个改口听在凌凤语耳中分外别扭,尽管最初钱小八更改称呼时他就不适应,但想着时间长了慢慢就能接受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依然听着刺耳。 凌凤语向来不与自己为难,当下不容置疑道:“从现在起你还是叫我凤语。” 眼见钱小八眼睛一亮喜上眉梢,他赶紧正色补充道:“仅限于你我二人单独相处时。如果你在外人面前也这样称呼我,我会马上拧断你的脖子。” 这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对于一名下人,他已经做到了极致。凌凤语这样认为。因为无论如何,钱小八的确曾经救助过他,这是事实,不容否认。 钱小八当然也这么认为,因此心里乐开了花,小鸡啄米般点头道:“是是是,我知道了!” 然后他眨着星星眼,看着凌凤语的脸色小心翼翼唤了一声:“凤语……” “恩。”凌凤语不自觉应了一声,只当他有话要说。 钱小八心花怒放,又唤:“凤语。” “恩?”凌凤语皱起眉头,这小子究竟想说什么? 钱小八脸上笑开花,大声道:“凤语!” 凌凤语拉下脸,“究竟什么事?” 钱小八傻笑摇头,“没什么,就是想叫你的名字。有半个月没叫过了,嘴痒。” 凌凤语眼角有些抽,伸出手来将拇指毫不客气地按在他咬得嫣红如樱的唇瓣上,狠狠道:“说的什么话?我叫你再嘴痒。” 他本想使劲揉捏那张胡话连篇的嘴巴作为对钱小八的惩罚,但手指甫一触及他的嘴唇就立即被那润泽柔软的触感和鲜艳欲滴的唇色给夺去了心神,这一刹那他什么也没想,只是顺着本能轻轻摩挲描摹那双唇,甚至幻想着将自己的唇贴上去又会是怎样的感觉,如此着了魔一般欲罢不能。 钱小八已经被凌凤语的怪异举动吓呆了,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微张着嘴巴一动也不敢动,只怕出了闪失惊忧了凌凤语,那只手就会从他的嘴上移到他的脖子上。 屋子里一时间静得诡异,只有钱小八略显急促粗重的呼吸声。 房外有人经过的脚步声将凌凤语从魂不守舍中惊醒,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和不可理喻,一时间心里翻腾得厉害,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径,只得粗声说道:“你给我老实呆着!”然后逃一般夺门而出。 钱小八坐在床上半天心跳才恢复平静,刚才的凌凤语很怪,动作怪,脸色怪,眼神也怪,眼睛亮得像里面燃烧着两把火,让他本能地觉得危险想要避开,但隐隐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感,让他想要进一步与之亲近。 凌凤语的拇指摩擦他嘴唇时动作极缓极轻,竟似蕴含着温柔宠溺的意味,就像……对了,就像主人抚摸心爱的宠物一般,而当时要不是害怕凌凤语会转而掐自己的脖子,他差点就要真地像狗一样伸出舌头来舔他如玉石雕就的美丽手指了…… 天哪,这种想象真可怕!他果然是个天生的贱骨头! 钱小八万分羞愧,脸上一阵热辣辣如同火烧一般,怕被人看到他现在这副丑态,他急忙把被子掀开把自己整个人埋了进去装成睡大觉的样子。 实在是太丢人了! 第22章 被发配了 凌凤语在空寂黝黑的后山中背着手来回踱步平复激越的心跳。 从此处望下去,燃着点点灯火的麒麟山庄一片安详宁静,看得久了让人的心也慢慢沉淀下来。虽然是夏天,山里的气候倒不算太热,夜风拂过,带来附近水瀑的潮气,更添一分清爽。 刚才在钱小八房中他的举动显而易见是错误的、荒谬的、失去理智的,他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随着年岁逐渐增长,他对自己冷静的头脑、超常的隐忍与绝佳的自制力越来越有自信,他已经不是那个容易冲动发狂、满怀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气、愤世嫉俗却又无力改变现状而只能自我厌弃的青涩少年了。 如今的他是成熟的、高贵的、强大的、从容的,越来越能把握自己的人生并同时掌控他人的命运,或许要不了多久他的目的就可以达到了。在眼下这个关键时刻,他必须更加冷静克制敏锐谨慎,怎么能为一个平凡到一无是处的下人——更何况还是一个男人,乱了理智与心神呢? 不可以。尽管是在酒后,但那不是他放纵自己的理由,更何况他并没有饮多少酒,离酒后乱性的地步还远的很。 冲动即是魔鬼,事到如今他也不能否认自己对钱小八怀有欲望了。其实这个问题也好理解,他正是风华正盛血气方刚的年纪,由于常年忙于修习与各类繁杂事务,自身又有些洁癖,因此一直克制着男女之欲,别说娶妻,连妾侍都没有纳一个,即未曾与适龄女子有过亲密接触,也不屑于去勾栏之地一晌寻欢,以致不经意间将自己的欲望累积得越来越大。 如今过分压抑欲望的后果来了,他居然会头脑发热对一个男人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实在匪夷所思。 是时候做些改变了,你不能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你对他好不过是顾念年少时的一点情分罢了,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对得起他曾经给予你的帮助,你完全应该问心无愧地随意差遣他,甚至可以再仁慈些赏他一笔银子打发他离开。你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一是不想显得自己心虚不敢面对,二是因为那样根本没有必要,他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对你构成任何干扰。 无论是微不足道的钱小八还是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对你造成干扰,你是凌凤语,不是凌霜沁。 凌凤语这样对自己说,然后唇边泛起一抹傲然自信的微笑,以日常洒脱矫健的步伐从容出了后山。 …… 钱小八在床上足足呆了五天,差点闷得长出霉来,陈妈总算确认他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再怎样走动跑跳也不会开裂,这才准许他下床活动。他差点抱着陈妈的大腿叫亲娘,喜笑颜开地穿上鞋子冲进院里手舞足蹈撒了半天欢,这五天着实把他憋坏了。 院子里的仆役见他像猴子一般兴奋不已地上蹿下跳,不由得都露出好笑的表情。 闹腾了好一会儿,钱小八的情绪才恢复正常,又跑到凌凤语房前探头探脑半天。转念又觉得自己可笑,青天白日的,凌凤语怎么可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又有五日未曾见过凌凤语了。 自第一晚凌凤语亲自送他回房并给他上药包扎后就再也没在他房内出现过,不过钱小八倒不像前半个月那样心慌了,因为凌凤语虽然自己没有现身,却差了下人来探视过他两次,还带了些名贵的药材来让陈妈熬了给他滋补身体。不管那些大补汤粥有多难闻难喝,钱小八都是毫不迟疑地捏着鼻子喝个碗底朝天。 行动恢复如初,闲够了的钱小八自然不会再闲着,继续在紫蘅院里自觉找活干。 将近午膳时间,钱小八正要出了院子去饭厅,管理仆役的罗管事带了个小厮来拦住了他,笑道:“恭喜小八兄弟了。” 钱小八摸不着头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我能有什么喜事?” 罗管事道:“少主吩咐了,从今天开始你就不必在紫蘅院里打杂了,少主调你去采办处跟着潘管事做事。采办处可是最有油水的地方,也最能锻炼人,还可以时常出去见世面,要不了几年就出息了,你说是不是喜事?” 钱小八一听有油水眼睛就放光,正要咧嘴笑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由歪着头问道:“那我去了采办处还能做少主的贴身随从么?还能给他做事么?” 罗管事闻言好不容易才忍住大笑的冲动,传说中这少年是个聪明伶俐的滑头加无赖,现在看来不过如此,不说别的,光这两个问题就问的有些愚蠢。 不过既然少主愿意栽培他,他自然不会有意见,于是耐心作答:“去了采办处自然就不是少主的贴身随从了,但是一样是为少主办事,而且办的还是体面事、重要事,好多人羡慕还羡慕不来的,你小子肯定是前世烧高香了。今天开始你也不住在紫蘅院了,要搬去采办处那边,我现在就是带人来帮你收拾东西搬过去,顺便带你见一下潘管事。” 钱小八的心情霎时有些黯淡,这就要离开紫蘅院了么?他每天呆在这里还难得见到凌凤语,现在去了什么采办处,老要往外跑,那不是见面的机会更少了?如果这是高升,他还真是欢喜不起来。 罗管事见他皱眉半天不表态,脸上也不见半点喜色,不由有些不耐烦,催促道:“小八兄弟,咱们动作快点吧,潘管事还没吃饭,正等着见你呢。” 这么一说钱小八也不好再拖延,更何况这是凌凤语的安排,他的决定当然是正确的,出发点也一定是为他好,于是与罗管事一同回了自己房间收拾东西。其实他没有什么要收拾的,除了几套换洗的新衣服。 第23章 发小财了 拿了包袱从屋子里出来后,陈妈过来了,看到钱小八要离开紫蘅院心里有些不舍,但仍然笑道:“小八,恭喜你了,以后要做大事了。” 钱小八一脸要哭不哭的模样,苦着脸道:“陈妈,谢谢你这阵子照顾我,等我赚到钱了一定好好孝敬你。” 陈妈一听鼻子都有些酸,十分欣慰道:“你有这份心就好了。去吧,跟着潘管事要好好干,早点成个出息人。” 钱小八答应一声,正要出院门,转头又道:“陈妈,拜托你帮我好好照顾少主,请他按时吃饭睡觉,别因为太忙就亏待自己。” 此话一出罗管事更觉可笑,真不知道此人脑子是什么结构,不过一个下人,居然管起主子的事来,还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和表情,少主不过对他仁慈些,他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陈妈对钱小八的说话和思维方式倒是比较熟悉了,也知道少主待他与别人不同些,但以往在紫蘅院里这样说说也倒罢了,要是出去了还这样那就会落人口实惹来事端了,遂板了脸教训道:“说的什么孩子话,这么多人在,自然会服侍好少主。况且少主是做大事的人,做什么都有分寸的,怎么会亏待自己?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只管好你自己就行。” 钱小八听出她的话外之意,心中感激,嘴上却也不再罗嗦,只点点头,朝她鞠了一躬,然后跟着罗管事出了紫蘅院。 …… 潘管事是个五十开外的富态男子,面白无须一团和气,眼里闪着恰如其分的属于商人的精明光芒,却并不令人反感,反而让人觉得诚信老练。钱小八对他的感觉还不错,潘管事对他也是笑模笑样的,拍着他的肩膀赞他少年英雄,来日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采办处在麒麟山庄的东南角,与北面的紫蘅院相距较远,直线来回一趟步行差不多要半个时辰的功夫,就算用跑的两刻钟也是要的。钱小八如果要坐班,就不能按他原来打算的那样抽空子溜去紫蘅院那边转悠一下了。 办了调动交接手续、结清了前面大半个月钱小八做为凌凤语亲随的工钱后,潘管事带着钱小八去了采办处后面的院子将他的新住处指给他,也是单人单间,陈设虽然比不得在紫蘅院时,但也算不错了。 钱小八领到了二两银子,小巧玲珑一个白花花的银元宝,把他激动得捧着小元宝热泪盈眶哽咽不已。他在梁府做死做活八年才不过挣下一两散碎银子罢了,现在麒麟山庄不到一个月竟然就有二两,而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根本没做过什么了不得的脏活累活,其中还有五天更是躺在床上什么活儿都没干还吃了不少高级滋补品的,足以可见凌凤语待他有多亲厚! 跟着凤语就是好啊,不费吹灰之力就有钱赚、有肉吃,这世上还有比凤语更好的人吗?没有! 罗管事还说了,他到采办处后薪资照旧,仍是一个月三两银子,钱小八喜不自禁连连道谢。 接下来钱小八与采办处留在山庄里的几个人一起吃了午饭,顺带大概了解了采办处的办事程序与人员编制。 采办处,顾名思义,就是负责采买山庄一应所需物资的机构,所以与外界往来最为频繁,最需要头脑灵活心思敏锐的。因为凌凤语一年中有大半时间住在这里,山庄所需物资多,开销大,此处帐面上周转的银子如流水一般。钱小八听一个年近三旬十分健谈、名叫林长安的高瘦男子随便说了山庄每月灯烛照明一项的用度与开销,就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采办处与山庄内几个部门联系也十分紧密,比如负责运送物资的车舆处,负责搬御货物的人力处,负责物资储藏派送的仓储处等等。加上此时出差办事的三个人外,连潘管事与新加入的钱小八在内,采办处现在一共有九个人。 钱小八头回接触这种事务繁杂的差事,听潘管事与林长安轮番介绍下来一个头听得两个大,左耳听进十成,右耳马上流出七成,对着采办处密密麻麻的章程规矩手册更是直了眼。所幸他态度还算老实,没有表现出太多不耐烦来,也没有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只是听讲途中时不时捂着嘴打个哈欠。 潘管事见他如此嘴上不说什么,暗中却摇头不止,这小子看起来一脸聪明相,却是个不学无术的,也似乎没什么上进心,也不知少主为什么会派他来采办处。上午凌凤语召见他的时候只是随便交待了两句,让钱小八跟他多跑跑腿见见世面,别的具体吩咐就没有了。 潘管事转念又想,少主向来英明神武智慧过人,凡事必有他的道理与深意,不是他一个小小管事可以随意揣测的。而且,这小子看似无赖,或许是深藏不露的,要不怎么会救过少主呢?这么一想他也就释然了。 对于钱小八而言,进了采办处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基本可以在山庄里随意走动了,不能随便去的地方不多,一是北面两位主子居住的紫蘅院与瑞芷居,除非奉召——这一条让钱小八很郁闷,二是后山禁地,非经凌凤语本人许可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 …… 接下来的两天钱小八没有具体任务,仍然跟着林长安等几人熟悉采办处的各种章程。他与林长安两人比邻而居,又都是耐不住寂寞的话多之人,一来二去的就格外热络一些,一天下来就开始称兄道弟了。 林长安见钱小八随随便便天真懵懂十分好笼络的模样,有意想点拨他将他拉到自己的船上,于是午饭后抽了个空子溜进了钱小八的房间,高深莫测地将自己在采办处做事三年来积累的经验慷慨相授。 照林长安看来,在采办处当差难也不难,说不难是因为主家凌凤语是世子,身份尊贵,卖家轻易不会得罪更不敢以次充好,出去只要打出麒麟山庄的名号,买卖基本就水到渠成了。说难是因为凌凤语驭下极严,禁止下属打着他的名号在外收受贿赂中饱私囊,一经查处必定重惩,此外与人谈生意时既不能堕了山庄的威名又不能摆阔露富被人当冤大头任意宰割,若花销超出正常范围同样会受到重惩。 想要不着痕迹地捞油水发闷财,就需要掌握一个度的问题,若是运气好三五年可以挣个数万身家,若是倒霉说不定几天就得掉脑袋。如果两个人合作配合得当,那风险可以减半好处却可以倍增。 钱小八听得瞠目结舌半天回不了神。 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发点小财,有油水可捞自然是高兴的,但林长安说的油水份量着实吓到了他,那可不是发小财,也不是发大财,根本是发横财嘛!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要发横财都得瞒着凌凤语进行,是违背凌凤语的意志的,那不就是与凌凤语作对么?这种胳膊肘儿往外拐的事情他钱小八怎么做的出来! 在钱小八心中,凡是凌凤语说的都是对的,凡是与他反着来的都是错的,这两个凡事是他认定了要永远坚守的信念,因此他再看林长安说得眉飞色舞一副大哥我对你多好你还不赶紧感谢我以后咱们哥俩一起发财的模样,顿觉如同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第24章 偷窥 钱小八正色打断了林长安的滔滔不绝:“林大哥,多谢你看得起小弟我,但是,对不起,你说的这些我做不来。” 林长安愕然,“为什么?” 钱小八怎么想的怎么说:“因为这是不对的。少主对咱们这么好,吃穿住用都这么高级,咱们应该对他感恩戴德努力给他做事才是,怎么能背着他搞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呢?” 林长安的脸霎时胀得通红,五官都扭曲了。他嚯地一下站起身来,恨恨骂道:“娘的,算老子看走眼了。什么东西,明明是条舔屁股的狗,硬要装什么清高把自己当成仙鹤,我呸!”说罢起身就走。 钱小八心里的火腾地一下烧起来,正要开口骂回去,却见一只脚迈出门槛的林长安又回过头来,脸色已经恢复正常,若无其事地笑道:“小八兄弟,刚才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少主英明神武,为他做事是咱们的造化,怎么能辜负他的栽培呢?再说那种吃里扒外的事情一旦被发现了搞不好要掉脑袋,你就是给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啊,你说是不是?” 钱小八见他态度转换比翻书还快,虽然心里还有些疙瘩,但他这番话说的句句都在情理之中,挑不出什么毛病,于是点头道:“那当然。” 林长安勾起一边唇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 这件事过去就算,钱小八并未十分放在心上,诚如林长安自己所说,那种捞钱的勾当担着极大的风险,他不相信林长安真敢提着脑袋拿命来赌。 晚饭之前,潘管事宣布了一件事情,明日要出任务,去广平府采购一批大米,来回大概要近一个月的功夫,他亲自领队,钱小八与林长安同行,让他俩晚上准备一下明早卯时出发。 进了采办处第一次出外差,让钱小八多少觉得兴奋,之所以不是太兴奋,只是因为又要有大半个月见不到凌凤语了。等他出差回来,前后加起来至少就有一个月见不着面,这对他而言无异于一种煎熬。 夜里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觉,钱小八索性爬起来出门蹓达。逛着逛着,脚就不由自主朝北边的紫蘅院走过去了。 麒麟山庄正中间有一片林深花繁地形复杂的大花园,有山有水有亭有台。夜里园子里只亮了零星几盏灯,一眼望过去昏黑一片。山庄里的人若要往来一般会选择花园外围的干道绕行,省得夜里走黑路吓到自己。 钱小八自小走惯了夜路住惯了祠堂,没做亏心事也不怕鬼来缠,所以想也不想就直接抬腿进了花园。不过他对园子里的景观布置显然还不怎么熟悉,在里面兜兜转转了小半个时辰差点迷了路。 经过一方园心湖时,钱小八没看清湖边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直接踩上了湖边的草地。因为白天下过雨草地有些湿滑,他一不小心就滑了一跤,虽然不比上次脚伤那样严重,但屁股还是痛的,还沾了一身的稀泥,所以坐在地上苦着脸直叫倒霉。不过湖中蛙鸣阵阵如同打雷,将他嘀嘀咕咕的抱怨声悉数掩盖。 正要起身时,忽然听到附近传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声,他刚要出声打招呼,忽然觉得不妥,深更半夜,男女园中私会,肯定是在谈情说爱了,他要是不识相地打扰了他们,不仅自己难堪也让人家羞恼痛恨,何必呢。 于是他索性缩在草丛里一声不吭,想等那对男女说完话离开了再走。然而他听到的第一段话就把他吓到了,登时更是大气也不敢出——是凌霜沁与穆青山。 不过,眼下的钱小八还只知道她名叫霜沁,而不知道她姓凌,不然也不会一直误会了。 “霜沁,你今天很奇怪啊,为什么把穆叔叔叫到这里来?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是不是凤语那小子又欺负你了?你别怕,天大的事情有你穆叔叔替你担着,我回头……” “不,跟他没关系!只是我自己有话想跟你说。” “哦,什么事情这么严肃啊?行,你说,穆叔叔洗耳恭听。” “穆青山,你,你觉得我怎么样?” “……一个个都没大没小的,你这丫头怎么也被凤语那小子带坏了,居然对叔叔直呼其名,太不象话了……” “请不要顾左右而言它,你只需回答,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你当然很好,无论长相、气质、学识、家世和魄力都是一等一的,巾帼不让须眉啊!穆叔叔敢说这世上没有多少女子能够胜过你的。” “既然如此,你,愿不愿意娶我?” “……” “回答我,你愿不愿意娶我?” “不愿意。霜沁,不要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和幸福开玩笑,我只是一个一事无成、年纪一把又没了心的浪子,不值得你这样。” “为什么?你明明说我很好的!我不在乎你是怎样的人,我觉得值得就行,我就是喜欢你!或许你不相信,从我十岁第一眼见到你时我就喜欢你了,一心想要长大了嫁给你,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年了。那个时候你已经有了师娘,我这个想法当然是可笑而幼稚的,可是如今师娘已经故去八年,那我……” “谢谢你的错爱,但是,对不起,我不能接受。不是你不够好,只是我没有能力再爱另一个人。我不会娶你,也不会再娶任何一个女人。霜沁,不要再把感情无谓地浪费在我身上了,去做你该做的事,嫁你该嫁的人吧。” “你,你不想娶我,是不是因为顾兰舟……” “与任何人无关。我只是对你没有感觉,你对我而言只是晚辈,是女孩儿,不是女人。霜沁,听话,不要再让自己沉迷于天真的幻想里了,你该醒了。” “不,我不能……我喜欢了你十年,想嫁你十年……你,你不必现在就喜欢我,我还可以等,三年,五年,或者再十年……” “不必了!霜沁,如果今晚你叫我出来只是说这些,那么我知道了,我的回答是不可以,我永远都只会是你的穆叔叔。从今往后此事无须再提,明早起来我会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很晚了,我回去了。” 透过摇曳起伏的芦苇丛,钱小八看到穆青山决然而去的高大背影,全不管身后已经哭成泪人一般的凌霜沁。 第25章 逗你玩儿 钱小八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完全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场对话,即便亲眼看到男女偷情野合也不如那些对话更让他感到意外,穆青山的绝决冷情,凌霜沁的苦恋痴情,以及凌霜沁的满脸泪痕,都让他震撼不已,让他深深同情这个向来对他笑脸相待的美丽而高贵的女子。 但是,这其中有个天大的问题,如果霜沁小姐喜欢穆青山,那将凌凤语置之何地?这是不对的,是不应该的,是对凌凤语的背叛和侮辱! 钱小八很想跳出来大声质问凌霜沁,但看她哭得弯下腰去不能自已,偏偏还要强忍着不敢放声痛哭,只能用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让他看得自己心里也酸酸的。 穆青山没错,不喜欢就要干脆拒绝,但能说凌霜沁有错吗?实在不忍心。他未曾喜欢过人,不知情为何物,但他相信,凌霜沁对穆青山的喜欢一定是真正的喜欢,而这份喜欢从十岁时开始,一直延续到今日,谁能忍心对这样痴情的女子太过苛责? 十岁,那个年纪的他在做什么?那个年纪他的最高目标就是填饱肚子活下去,整天偷鸡摸狗为害乡里,同时像一只过街老鼠一般,被所有人嫌弃厌憎。 哦,在那一年他遇见了凌凤语,美丽冷漠的少年如同雨后彩虹一般,在他灰暗的世界划下一道绚丽的色彩。即便后来很快就消失,他却学会了笑对人生,不再哭泣抱怨…… 钱小八嗓子眼里就像塞了把沙子,怎么也开不了口,也不敢在此时走出去,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一个伤透了心的女子。 这一瞬间,他想到了梁冰冰。自己不告而别后,她是否也曾这样哭得肝肠寸断? 钱小八第一次感到,自己或许做了一回大混蛋。但是,若是给他机会重新面对梁冰冰,他有极大的可能还是会再做一次混蛋。 不知过了多久,凌霜沁站直了身体,将脸上泪痕慢慢擦去,然后如同僵直的木偶一般慢慢向前行去。 钱小八又等了两盏茶的功夫才从地上爬起来,他脑子里有些晕乎乎的,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好,连沾了一身的泥水也全然理会不到了。 到此时他已经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昏头昏脑一阵后,找到一条园中小径踉踉跄跄地往外跑。 冲出了深黑的花园后眼前骤然出现的光亮让钱小八刹那间眼睛都花了,刚要眨眨眼睛适应一下光线好看清自己所处的位置,耳边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三更半夜,你不在房里睡觉,跑到园子里做什么?” 钱小八先是一惊,旋即一喜,忍不住叫道:“凤语!” “闭嘴!”凌凤语很想抽他一个耳光,身后不远处站着数名值夜的侍卫,他这样冒冒失失地称呼自己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钱小八自己也马上意识到场合不对,不由欠然地吐吐舌头。 凌凤语见他这个模样就恼火,方才第一眼看到他时他第一个反应是有些意外的欢喜,然而第二眼就发现他是带着一身稀泥从花园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的,仿佛身后有鬼在追赶一般,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心里的火就腾腾烧了起来,为什么每次见到这小子,都是这样无可救药的窝囊形象? “回答我的问题。”声音不免又冷一分。 钱小八眨了下眼睛才想起来凌凤语刚才问了什么,跟着就想起了花园里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幕,他不由得踌躇,那件事要不要告诉凌凤语? 见钱小八一脸为难欲言又止的模样,凌凤语的耐性消磨怠尽,二话不说迅速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实在受不了了,与其看着他这副鬼样让自己难受,不如掐死他干净! 钱小八如被蛇咬一般跳了起来,惊恐道:“我说我说!你别拧断我的脖子!” 凌凤语缓缓收回手来,眼里目光仍旧冰寒一片。 钱小八咽了一口唾沫,犹豫道:“有些话不方便在这里说,你看……” 凌凤语皱了皱眉,这小子究竟在弄什么玄虚?他朝四周扫了一眼,当先迈步进了花园。 钱小八连忙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凌凤语熟门熟路走到园中一座凉亭内站住,沉声道:“这里没有闲杂人等了,你可以说了。”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能整出什么妖蛾子来。 钱小八一路都在想怎么说才能不会过于刺激凌凤语,最后决定还是宛转一些,迂回一些,于是小心翼翼道:“凤语——这里没有外人了,我可以这么称呼吧?” 见凌凤语面无表情不置可否,他继续壮着胆子问道:“凤语,你什么时候和霜沁小姐成亲?” 饶是凌凤语自制力过人,山崩于前也会面不改色,钱小八这句话还是惊得他差点呛到。他低咳一声,稳了稳心神,波澜不兴地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钱小八又吞了一下口水,费力道:“那什么,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大概,或许,不想嫁给你?” 看他神秘兮兮好象在宣布一个惊天秘闻的小心样儿,凌凤语几乎要喷笑出来。然而他终究还是克制住了,忽然觉得逗逗这个笨蛋会很有意思,不由顺着他的话淡淡道:“想过如何,没想过又如何?对我来说结果都一样。” 凌凤语这种不紧不慢不焦不躁的样子倒让钱小八着急起来了,忙道:“那怎么能一样!如果她不想嫁给你,不喜欢你,那你娶了她不是两个人都难受?那样对她不好,对你也不好啊!” 见钱小八说的异常认真,凌凤语更觉好笑,这小子进山庄总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了,居然连凌霜沁的真实身份都没搞清楚,实在是匪夷所思。要说他真是个笨蛋白痴倒也罢了,明明就不是,偶尔还有些小聪明,怎么会犯这么大的错误呢?只能说,他脑子里缺根筋,构造与常人不同。 他继续悠悠道:“你听说什么了?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我?” 第26章 大乌龙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钱小八出了一头汗,几乎要将凌霜沁和穆青山的对话一五一十地交待出来,但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吞了回去。凌霜沁待他一直很好,从来没有端过主子高高在上的架势,他一直很喜欢她——当然,这个喜欢纯粹是对一名美丽优秀女子的欣赏与赞美,而且他对穆青山的印象也很好,虽然没有与他正面接触过,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他不想将他们暴露出来让这二人难堪。 他几乎用哀求的语气道:“凤语,你别管我听说了什么,你也别再逼我说,反正,反正我就是知道她并不喜欢你,并不想嫁给你,你不能娶她。你,你也别怪霜沁小姐,她是有苦衷的,很不容易……” 凌凤语玩味地审视着钱小八,他肯定亲眼见到或听到什么了,否则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拼着自己憋得难受可能还会被他责罚也要努力维护凌霜沁、担心他的婚姻不会幸福,令他的心不自觉变得柔软下来,有些不忍再戏弄他,于是正色道:“行了,你少自作聪明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她了?我娶谁都不会娶她。什么都没搞清楚就在那里穷紧张,骂你笨蛋都是抬举了你。” 钱小八愣了,摸摸头道:“哦,这样啊……那什么,我之前看你们关系那么好,还以为……” “以为什么?”凌凤语又问。 钱小八不好意思道:“以为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你们很快就会成亲呗!” 凌凤语忍不住在他头上敲了个爆栗,“钱小八啊钱小八,我有时候真想把你的天灵盖掀开,看看你这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一点你没有说错,我的确喜欢她,她肯定也是喜欢我的,虽然从小到大我们总是在不断争吵。但还有一点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不可能与她成亲。” “为什么?”钱小八摸着被敲痛的脑门,满脸疑惑不解。 “因为——”凌凤语一字一顿道,“我与她是亲姐弟,龙凤双生的亲姐弟。” 钱小八张大嘴,觉得自己被雷劈中了。 这个活见鬼的模样让凌凤语心里觉得畅快无比,面上接着云淡风清地解释道:“凌霜沁只比我早出生一刻钟,所以她成了姐姐,我成了弟弟。但我不想叫她姐姐,一直叫她的名字,为这事她从小到大跟我吵过无数回架。” 想起童年趣事,凌凤语嘴角禁不住上扬,露出一个温暖而怀念的微笑。 这乌龙也太大了,搞半天原来是自己想错了……钱小八羞愧得无以复加,只恨地上没有一条缝让他跳进去把自己埋起来。 其实只要他细心一些,稍微动下脑子多想一点,这个荒唐的误会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最简单的一点,凌凤语与凌霜沁的容貌与气质都十分相似,有差别的只在于两人的性格与脾气,一个冷一个热,一个内敛一个外向罢了。 意识到凌凤语绝无可能与凌霜沁成亲,他喜欢她只是出于血缘亲情而非男女之间的恋情,钱小八万分羞惭之余心中还隐隐有些高兴,至于为什么会高兴,以他缺了一根筋的脑袋现在是不可能认识到的。 尽管亭边一盏宫灯发出的光线十分昏暗,凌凤语仍旧可以见到因为无地自容而垂着头的钱小八颊上一片绯红,因为本身肤色白皙细腻,使这绯色显得莹润剔透犹如粉晶,他后颈微微弯曲,形成一条优美动人的弧线,末端延伸入轻薄的夏衫里。他心中不由一动,下意识就伸手抚了上去。 钱小八惊觉脖子上多了一只手,立时吓得心都差点从腔子里跳出来,紧接着如触火石般一蹦三尺远,然后惊恐不已地看着凌凤语,难道,他闹了个大乌龙,搞错了凌霜沁的身份,误会凌凤语与自己的亲姐姐有非一般关系,以至惹恼了凌凤语要将他杀人灭口? 指尖光滑细腻的触感稍纵即逝,凌凤语又是懊恼钱小八的反应过激,又是痛恨自己的举止失态,忍不住在肚里狠狠骂一声见鬼。 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强压内心的躁动,脸上回复冷肃之色,缓缓道:“我这是给你一个警告,以后夜里没事不要到处乱跑。至于你听说了什么,既然你恳求我不要逼你,那我换个方式,我来问,你只管点头或者摇头,不必开口回答,如何?你若是不想配合也行,自行割了舌头,那么你永远不必被迫说你不想说的话了。” 钱小八一听连忙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拼命点头,生怕凌凤语现在就要撬开他的牙齿割他的舌头一般。凤语的威胁很可怕,自己的舌头也很重要,事已至此他已没有别的选择,除了配合凌凤语的问话。 “你刚才在花园里看到霜沁了,是不是?” 点头。 “我猜,你还看到另一个人,我师父穆青山,对吗?” 略一迟疑,点头。 “霜沁向我师父表白了?” 还是迟疑,然后点头。 “行了,我知道了。”凌凤语挥了下手。 钱小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怎么这样就完了?关键的部分还没问到啊! 凌凤语叹息道:“我师父会有什么反应你不说我也猜得到,霜沁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只是她一直不愿意正视罢了。” 原来凤语从头到尾一清二楚……钱小八到此时方才发觉自己真如上蹿下跳演了整出闹剧的猴子一般可笑,顿时觉得沮丧不已。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凌凤语缓声道:“你想为霜沁保守秘密不让她陷入难堪的境地,这一点很好,我代她谢谢你。” 一句话说得钱小八由忧转喜,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道:“哪里,霜沁小姐这样好,谁都不忍心让她难过的。” 除了那个狠心绝情的穆青山。 霜沁霜沁,霜沁好,难道我不好?凌凤语心里有些不满,不由瞥了钱小八一眼。 之后两人再次陷入沉默。钱小八极想说些什么,多日未见,他有太多的话想跟凌凤语说了,但是因为凌霜沁的事情在前,一时觉得说什么都不是太合适。 良久还是凌凤语开了口:“很晚了,回去休息吧。”然后出了凉亭朝园外行去。 “哦。”钱小八应一声,跟在后面。 出了花园,钱小八依依不舍,看着凌凤语可怜巴巴地翕动了两下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凌凤语本待要走,见他这副模样有些不忍,低声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钱小八嚅嚅道:“明天我要跟着潘管事出采办任务了,差不多要一个月才能回来。你,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多多保重。” 凌凤语默然看了他片刻,淡淡道:“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然后再不多言,大步朝北而去。 这句话听在钱小八耳中意思直接转换成“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也要多多保重”,他顿时高兴起来,凤语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他啊! 直到那英挺峻拔的身影在夜色中彻底消失不见,他才转头回到东南角的采办处。 第27章 被人欺负 次日卯时,钱小八与林长安和潘管事及一名老练的车把式老唐在四名孔武有力的侍卫保驾护航下,乘着一辆气派的马车出了山庄向广平府驶去。 中午途经玉水镇的天香居,潘管事叫了停,声称要在此处用饭,钱小八的口水哗啦一下就流了出来。 八人极有派头的落车下马,早有天香居的人上来照顾车马并将八人殷勤地迎入大堂。 站在天香居大门口,钱小八颇有些感慨,不到一个月前,他还衣着寒酸地就着天香居里飘出来的浓郁酒菜香气在门边啃包子,如今他居然衣着光鲜堂而皇之地被人笑脸请入门内,这人生际遇实在妙不可言。 当然,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全是凌凤语赐予的。钱小八发现尽管昨晚才刚见过面说了许多话,他此刻已经开始想念那个人了。 朱掌柜从柜台后面迎上前来,十分熟稔热络地与潘管事打了招呼,然后亲自将八个人请上了二楼一间宽大的雅间内。 坐下喝了一盏茶后,各色佳肴酒菜流水介送了进来,其中还有一道清蒸玉水银鱼,那条鱼足有筷子长短。 钱小八看直了眼,嘴里口水更加泛滥,这鱼可是凌霜沁路过了都亲自下车买来吃的,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与凌凤语重逢,足见这鱼有多难得多美味了。他上次就听说了,一条手掌长的玉水银鱼就要十两银子,眼前这一条肯定不止十两了,再加上这一桌其他十多个精美菜式以及酒水,乖乖,这一顿吃下来怕不要花几十两的!这潘管事可真是大手笔! 其余七人见钱小八对着一桌子菜不停喃喃自语咋舌不已,心中都暗觉好笑,好歹也是跟了少主一段时间的人,怎地如此上不得台面?果真是天生的穷命,一辈子改不了的寒酸相。 酒菜全部上齐后,潘管事端起一杯酒笑道:“小八兄弟前两天才加入了咱们采办处,这一顿就算作迟到的欢迎宴吧!来,我敬小八兄弟一杯,日后小八兄弟若是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咱们这些共过事的老伙计才好。” 林长安等人也一并端了酒笑吟吟地看向钱小八。 钱小八受宠若惊,举着酒杯感激不已道:“多谢多谢,小八若有那一天一定不会忘了大家的!小八先干为敬!”说罢十分豪迈地一仰脖子就喝下整杯醇厚的烈酒,结果呛得眼泪都出来了,然后拿着伙计递上来的毛巾一边擦眼泪一边咳嗽不已。 这下子有几人同时笑出了声,钱小八自己也觉得挺丢人的,又是咳又是羞地脸上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他的酒量自然差劲的很,在梁府不过是个低等下人,哪有机会和闲钱喝酒,只是偶尔跟赵二狗几个人凑在一起搞点兑了水的劣质酒喝着玩玩儿罢了。 除了钱小八,另外七人都是见惯了场面吃惯了酒席的,有名叫赵凯的侍卫见钱小八如此生嫩好欺负的模样,就想来灌他酒看他喝醉了的笑话,潘管事与林长安等人在一边笑而不语等着看戏。 赵凯专门离座给钱小八又倒满一杯酒,拍着他的肩膀道:“小八兄弟,听说你身怀绝技深藏不露,赵大哥我敬你一杯,改天咱们哥俩要好好切磋一下才行。” 一巴掌拍得钱小八身子都歪了半边,他吸着冷气忍痛道:“赵大哥,你听谁说的?我那两下三脚猫Gong夫哪里能跟赵大哥你比,你别笑话我了。” 赵凯眼睛一瞪,不满道:“小八兄弟,你这话就说的不够意思了,你可是少主的救命恩人,咱们少主Gong夫如何?在江湖上也是一流的顶尖高手了。既然你能救了少主,那你的Gong夫能是三脚猫么?如果你是三脚猫,那少主算什么?咱们又算什么?不是连老鼠都不如了!” 钱小八喝了一杯酒本就有点晕,被赵凯语珠连炮地一气问下来头不止晕,还疼了起来。他明知赵凯说的不对,却又无从反驳,因为事涉凌凤语,否定自己就等于否定凌凤语,这罪过他可是万万当不起的,所以他只好向赵凯连连讨饶:“赵大哥,我错了,是我不够意思,我自罚三杯行不行?你就大人大量别跟我计较了。” 赵凯脸色这才有所缓和,笑道:“这还差不多。” 不就是三杯酒么,喝死拉倒!钱小八端起满满一杯酒,正要咬牙仰头一口喝干,坐他旁边的另一名侍卫杜风伸出手来将他的酒杯挡住,沉声道:“你不能再喝了,再喝肯定会醉。” 杜风转而又对潘管事道:“潘大人,我们接下来还要赶四百里路才能到下一个镇子投宿,钱小八喝醉了发酒疯无所谓,耽误了行程露宿野地怕就不大好了。您说是不是?” 杜风是个年过三旬的中年汉子,脸膛黎黑其貌不扬,在一行八人中是说话最少的那一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现在说出话来却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钱小八之前连他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但此时他却几乎要抱着他的腿叫救命菩萨了。 潘管事眉尖一挑笑了起来,“杜兄弟说的极是,还是赶路要紧。不过赵兄弟也只是跟小八兄弟开个玩笑罢了,对不对?” 赵凯干笑道:“那是自然。” 于是,因为杜风突然横插一脚,钱小八逃过一劫。 接下来这顿酒席就吃的比较顺利了,那七人还是边吃边喝,甚至还行起了酒令,钱小八就只管一心一意对付满桌子好菜,尤其是那条清蒸玉水银鱼,被他一人吃掉三分之一还有多,看得赵凯直翻白眼。 半个多时辰后饭吃完了,潘管事用茶水文雅地漱了口,说一句“该上路了”,就当先起身出了雅间,除钱小八外,另外六人也纷纷离座跟了上去。 钱小八尽管脑子里还有些晕乎乎的,却还记得还没叫人来结帐,见那七人抹了嘴扬长而去,根本没有要给钱的意思,当下就有点急,这顿酒席不会要他来请客吧?卖了他也请不起啊! 他连忙上前拉住稍微落后的林长安道:“林大哥,饭钱还没给呢!我,我身上就只有二两银子……” 林长安忍不住讥笑道:“你就省省吧,二两银子,连壶茶水钱都不够。这天香居是咱们少主开的,借他们两个胆子也不敢跟咱们要钱!” 钱小八一听这话那点醺醺然的酒意就彻底醒了,不是吧,这天香居是凤语开的?那凌霜沁怎么还自己掏银子买鱼吃?又一想,或许凤语是想隐在幕后保持低调,因为很明显朱掌柜并不认识凌霜沁,更不知道她就是酒楼的东家,但潘管事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大吃大喝不给钱不是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吗?他们这样做难道凤语就没意见? 第28章 他乡遇故知 钱小八怎么想怎么觉得有问题,又快跑两步在潘管事下楼梯之前追上了他,一脸困惑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潘管事腮边肌肉直抽,像看怪物一样瞪着钱小八,半晌才确定这小子不是装疯卖傻故意要他难堪。然而他什么也没说,掏出一张银票看也不看直接塞到了笑眯眯迎上来的朱掌柜怀里。 朱掌柜错愕,一双眯缝眼霎时瞪得比鸡蛋还大,“潘兄,这,这话是怎么说的?” 潘管事也懒得跟他解释什么了,径自下了楼梯。 除了杜风,从林长安到车把式老唐到那三名侍卫,每个人经过钱小八身边时都要看他一眼,目光都很怪异,意味深长,但也都没说一句话。 钱小八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看出来了,自己被人鄙视了。 他有些委屈,他的质疑哪里不对了?明明是有问题的。或许在他们看来,他跟个白痴一样可笑,但他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一刹那,钱小八几乎想再追上潘管事向他道歉,跟他说他只不过是跟大家开个玩笑罢了,但此念一出他就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通,我XX他个OO的,钱小八你真没出息,不就是被人鄙视了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会少块肉!如果他们的做法对凤语不利,那就算真地被他们剜下一块肉来,你也不能让步!是的,坚决不让!这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这么一想钱小八心里的纠结霎时烟消云散,昂首阔步理直气壮地下了楼梯出了天香居。 接下来的半天,吃饱喝足的潘管事和林长安都靠着车厢闭目养神,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疏远了钱小八。钱小八已经想得通透,才懒得理会他们是什么态度,正好喝了酒格外犯困,就歪在角落里专心致志地睡他的大觉。 潘管事与林长安被钱小八的呼噜声吵得心烦意乱,同时睁开眼来,就见钱小八蜷成一团咧着兔牙挂着涎水睡得极其香甜。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一句话——有了这尊瘟神,采办处算是霉到家了! 从麒麟山庄所在的云台府乘车前往东南边的广平府,路上需要花费约摸七八天的时间。一路行来八人吃住都在颇有一定档次的酒楼旅馆,像头天那种消费完不给钱的情况再没出现过,都由潘管事统一掏腰包结了帐。 钱小八没读过什么书,但对银钱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性,因为有了天香居的霸王未遂事件,他后面就刻意留了一个心眼,将一路上潘管事的花销自己算了笔小帐——当然,在他看到潘管事掏钱的情况下。有些时候不凑巧没看到,他又不好直接问花了多少钱,那就没办法了。 一路东来,钱小八听到无数巴结奉承之声,这对十八年来看惯了白眼听惯了咒骂的他而言着实有些不适应。他也懒得分辨人家是真心还是假意,一律自以为得体文雅的恭维回去,对方却往往哭笑不得骂也不是谢又不是脸上花花绿绿煞是精彩,把个潘管事和林长安看得直翻白眼暗觉脸上无光。 七日后,八人顺利到达广平府。 广平府气候湿热水土肥美,历朝历代都是贡米御粮的出产地,麒麟山庄吃的米也大都在此地采购。虽说以凌凤语的世子身份,打个招呼就会有米商主动将上等好米送到麒麟山庄去,但凌凤语素来挑剔,非得由自己人亲自挑选查验品质后才会放心,因此每年采办处都会专门来此一趟选购米粮。 按照惯例,潘管事会在广平府逗留十日左右,约见事先打好招呼的最有实力的数家米商,从中甄选出品质最佳与供货能力最强者,议定价格、品种、数量与送货时间后再回转麒麟山庄。 买卖的交涉均由潘管事主导进行,林长安与钱小八从旁襄助。林长安进采办处已有三年,对办事流程自然了熟于心,不必潘管事吩咐就知道要做些什么,钱小八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只有干瞪眼的份。不过潘管事本来就没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忙,只求他不添乱就阿米佗佛了。 对于钱小八来说,这趟出差很大程度上相当于一次腐败之旅。整日里除了小部分时间用于与米商交涉会面看米品米选米,大部分时间不是被请去游山玩水就是应邀赴宴看戏,规格待遇根本超出了钱小八的认识与想像。难怪说采办处是最有油水的部门,光这些明面上的好处就不是山庄里其他同级别机构人员能够轻易享受到的了。 到广平府后的第四天,华灯璀璨时,钱小八一行人被第三家程姓米商在广平府最大的醉八仙酒楼宴请后酒足饭饱出得门来。因为醉八仙与他们居住的蓬莱客栈之间只隔着一条街,所以一群人安步当车晃晃悠悠悠地往客栈行去。 钱小八有些头重脚轻,因为他刚才喝了两杯酒。天香居一事后,再也没人有兴趣灌他的酒看他的笑话了,钱小八在饭桌上好过许多,主要还是全力对付满桌菜肴,至于美酒只是本着不喝白不喝、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浅尝辙止图个新鲜罢了。他没有酒瘾,在这一点上自然没有好酒之人的执着。 只不过今晚在醉八仙有些破例,因为叫那个叫程前的米商实在太过热情,从潘管事到车把式老唐,全被他万分诚恳地一一敬了三巡酒,钱小八若是不领他的情,简直有种天理不容的罪恶感,于是不得不喝了满满两杯。幸好到第三杯的时候又是杜风出来救了驾,说他略通歧黄之术,看出来钱小八气血不足肝肾虚亏,若是饮酒过量只怕身体吃不消,搞不好有性命之虞。 杜风板着一张黑脸说得煞有介事,钱小八吓得差点当场晕过去。好不容易喝了两大碗醒酒汤心神稍定后,无论程前再怎么劝酒,他都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松嘴了,程前无奈只好放过了他。 且说钱小八脚下有些虚浮,加上天气湿热,胸口有些闷闷的难受,就拖在队伍末尾慢腾腾地往前走。刚要转过街角时一个不留神,与旁边一条街转出来的一抬二人小轿差点撞到一起。 还是走在钱小八前边一点的杜风眼疾手快回身拉了他一把,不然他就要一头扎进轿子侧面的窗口里去了,那丢人可就大发了,因为那顶小轿秀巧精致,明显是年轻女性乘坐的。 护轿的一名彪形大汉见有人冲撞了自家夫人的轿子,当下高声喝道:“吠!哪个狗日的走路不长眼,想找死么?!” 钱小八自知理亏,忙作揖赔个笑脸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没看清路,这位大哥你别介意。” 那汉子见钱小八生得眉清目秀一副小白脸的模样,更兼嬉皮笑脸满不正经,只当他是轻浮放浪欲图不轨的浪荡子弟,当下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狠狠骂道:“没看清?你个狗日的脸上长的难道不是眼睛是屁眼?反正留着也没用,不如老子替你剜出来得了!”说着撸起袖子张着蒲扇大的一双手就来捉他。 钱小八被骂得心头火起,忍不住高声回骂:“你脸上长的才是屁眼!你全身都是屁眼!”见那汉子须发皆张五官瞬间扭曲,他急忙缩头弯腰就往人缝里钻。 “钱小八!” 身后传来一声娇喝,钱小八霎时如同施了定身法术一般迈不开腿脚了。转过身去,一名梳着惊鹄髻、身着丁香软罗裙的年轻妇人正圆睁着一对杏眼定定看着他,正是有两个多月没见的梁冰冰。 第29章 画舫遭调戏 钱小八猛地一拍大腿,难怪出行前说来广平府他觉得有些熟悉之感,梁冰冰不就是嫁去了广平府么!没想到还真在这里遇到她了。 故人重逢总是令人欢喜的,何况钱小八对梁冰冰还有愧疚之心,当下笑道:“大小姐,原来是你啊,真是巧了。” 梁冰冰看着钱小八,一时感慨万端,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眼前的钱小八与她记忆中相比仿佛换了一个人,不止是他的衣着打扮比过去光鲜许多,更重要的是他气质与眼神的改变。 过去的钱小八一脸无赖相,总是懒散随便漫不经心地让人忍不住想揍他一顿,如今那种泼皮神气也并未消失,不然梁冰冰就不会从那声咒骂中听出他来了,只是那种恶劣嘴脸被另外一种气息掩盖了许多,让他竟似由内而外散发着某种光彩,使得眼睛看上去更明亮,脸庞更干净,顾盼间隐约有意兴飞扬之感,使得整个人显得愈发灵动佻脱。 一望即知,钱小八现在过的很好,日子很滋润,却不知不到三个月的短短时间内他有了怎样的际遇和造化,让他有了如此脱胎换骨的改变。反观自己…… 见梁冰冰默然无语,看着自己的眼神复杂难辨,钱小八挠了挠头,只得再次开口:“那什么,大小姐,你现在过得还好吧?” 他眼中的梁冰冰清瘦了些,脸庞不像原来那般圆润饱满,但气色还算不错,身形更显窈窕婀娜,原本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杏仁眼中盛着初为人妇的娇羞与矜持,让钱小八头回感到“楚楚可怜”这个词也可以与梁冰冰这个火爆丫头联系起来。 梁冰冰涩然一笑,轻道:“我现在是史夫人,不必再叫我大小姐了。看起来你现在过的挺不错。” 钱小八忙道:“是是是,史夫人,我真是糊涂了。”然后一脸心满意足地笑道:“是啊,我过的挺好的,你应该也不错吧。” 两人在街边说话之际,前面潘管事与林安等人相谈甚欢根本没发现落下一个人,仍在继续往前走,转眼就拉开了一段距离。 杜风忍不住皱眉出声提醒:“小八兄弟,潘大人他们已经走远了。” 钱小八张望一下,应道:“哦,我马上就走。”然后对梁冰冰欠然道:“那什么,我该走啦。今天见到你很高兴,看来咱们还是很有缘分的。我过些天就离开广平府了,估计以后也难得再见了,希望你日后一切安好。” 见他语气诚恳神情真挚,梁冰冰有些黯然的心境稍稍明亮了几分,回想前事种种颇有点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觉,也明白以自己现在的身份不宜与年轻男子当街多作纠缠,于是点点头道:“我也很高兴,也祝你一生平安喜乐不知流年。” 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心中曾经的纠结在这一笑中尽数化解,然后梁冰冰回身入轿。钱小八看着两人小轿晃晃悠悠朝前行去,先前酒后的烦闷不适感消散一空,高高兴兴地与杜风快步追上前面走远的队伍。 一晃又过了五天。 这一天见了一位叫叶得开的米商,这是潘管事行程计划中要见的最后一家米商了,第二日将会与最终中选的米商敲定买卖细节,不出意外的话,后日就可以启程返回麒麟山庄了。 钱小八很有一种快要解脱的如释重负感,并不是他不喜欢吃喝玩乐,只是他始终觉得有些别扭,自己仿佛是与这个奢侈浮华的世界格格不入的异类,只要想到他一筷子吃掉的一口熊掌钱能让他过一个月的安逸日子,他就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折寿了。他明知这种想法愚蠢得可笑,却总是忍不住要这样想。 而且,任务结束就说明距离回到麒麟山庄重见凌凤语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钱小八更有一种归心似箭的急切感。 这晚的酒席自然还是米商叶得开做东,请的地方虽然不如醉八仙规模那么大,但精致奢华程度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席间叶得开表示晚上另有节目安排,请一行八人去玉晶河上吹吹风松泛一下筋骨。话一出来包括林长安与赵凯在内,一大半人都一脸喜色两眼放光。钱小八在广平府人生地不熟,对玉晶河更是没有半点概念,只当是叶得开还要请吃夜宵或看戏之类,也就没当回事。 酒足饭饱后,一行人分乘叶家的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地来到玉晶河边。 一下车,钱小八立即被河上丝竹袅绕、灯火旖旎的画舫游船吸引了全部注意力,船上五颜六色的灯光倒映在镜子般平滑的玉晶河上,连满天的星辰都黯淡了下来。 他不由得啧啧赞道:“这是什么地方啊,这么漂亮,这么热闹!” 众人见他说话的神气就知道此人是完全没见过世面的乡下穷小子了,搞不好还是个没开过荤的雏,麒麟山庄的人大都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叶得开眼光老辣,经过一天接触已经看出来钱小八不是一般采办员那么简单,不然凭他的年纪、阅历和识见,怎么可能会在麒麟山庄混到这个位置。此时听钱小八大发感慨,哪有不凑趣的道理,当下笑眯眯道:“小兄弟,等下还有更好看更好玩儿的,包你来了就不想走了。” 钱小八向来是喜欢看稀奇热闹的,好奇心霎时被吊得老高,不由催促道:“那咱们赶快过去瞧瞧!” 叶得开哈哈一笑,站在岸边朝一只靠岸接人的游船极有气势地将手一挥:“请!” …… 知春舫是玉晶河上最豪华气派的画舫,三层高楼,雕梁画栋,一层楼的大厅可以同时容纳上百人同时开席吃酒看歌舞表演,二三层十多套高级客房更是装潢得如同人间天堂,而这里的姑娘无论容貌还是风情也是玉晶河上最好的,至于费用嘛自然也是最高的。 为招待麒麟山庄的贵客,今晚的知春舫被叶得开整个包了下来。 钱小八刚刚踏上知春舫的甲板,就被扑面而来的脂粉香薰得差点摔一个跟头。稳住脚跟定睛一瞧,一名浓妆中年美妇领着一群桃红柳绿的莺莺燕燕快步迎上前来,“叶大爷,您总算来了!这些就是今晚咱家要招待的几位大爷么,真是个个气宇不凡一表人材啊,姑娘们今晚可是有福了!” 叶得开忍不住在那美妇腰上拧了一把,调笑道:“柳妈妈,三日不见你可是又年轻了两岁啊!呆会儿让姑娘们好好表现,若是怠慢了哪位客人我可是不依的。” 柳妈妈扭着腰笑得粉面含春,嗔道:“死人,就会拿我取笑。你就放心好了,今晚的姑娘全是我精挑细选的,若有一个不满,我柳意如从此关门停船退出这玉晶河去!” 钱小八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毕竟不是白痴,看眼前光景也就明白了这知春舫是什么所在了,一时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又有些底气不足。 激动和兴奋很好理解,没吃过猪肉的人总是想尝鲜的,底气不足也正是因为从没吃过,不知道怎么个吃法才合适?味道究竟如何?吃下肚子会不会消化不良? 没容他多想,一群人已经被姑娘们前呼后拥地请进了画舫。 里间更是花团锦簇令人眼花缭乱,衣香鬓影诱声魅色,钱小八被冲击得大脑出现暂时的空白,眼睛嘴巴耳朵鼻子一起同时失灵,像个木头人一般手脚无措了。 一群环肥燕瘦各具风情的姑娘软语娇笑着款款上前,除了钱小八外,另外七个人从中挑选出一两个合自己心水的拉到桌边拥坐下来调笑取乐。 钱小八还在愣神间,两个颇为丰满圆润的姑娘一左一右将他架住,这个惊呼“哎呀小兄弟你怎么长得这么可爱”,那个笑问“小兄弟如此面嫩不是还没成家娶媳妇儿吧”。 钱小八被两个姑娘甜死人的笑容晃得头晕眼花,被她们丰腴的身子夹在中间更是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听了这两句话顿时羞得从头顶一直烧到脚底,有心想要挣脱,又怕力气使得不当伤到人了,一时间急得满头大汗。 两个姑娘看他这模样笑得花枝乱颤,愈发觉得这长相清秀的少年青涩得可爱,忍不住就动起手来,一个掐脸一个摸腰的上下其手。 第30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钱小八长到十八岁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边抑不住笑得直打跌一边气喘吁吁道:“哈哈好痒……别挠了……我最怕痒了……哈哈……两位姐姐饶了我吧……哈哈……停,再不住手我就,我就……啊饶命……哈哈哈哈……” 整个大厅就数这边动静最大,众人闻声不约而同看了过来,见此情形都有些哭笑不得,没见过有人逛窑子折腾成这样的,今日真是开了眼了。 除了钱小八外,其余人在醉八仙都是喝了不少酒的,从麒麟山庄出发到现在过了足有半个月的和尚生涯,此时美人在怀酒气上头,有人就有些按耐不住蠢蠢欲动了,表情与动作都显出急色来,连厅中正在进行的歌舞表演都无暇去看了。 柳妈妈见这光景差不多了,拍了拍手,姑娘们心神领会,拥着客人纷纷上楼欢度春宵去。 钱小八力气虽然不算小,耐不住两位胖姑娘热情奔放,当下被一左一右连拖带抱地拉上了二楼一间客房。 夏日衣衫本就轻薄,两位姑娘先前肩上还搭着一片轻纱,进了房关了门后玉臂一展轻纱委地,整个上身就只剩一件贴身的窄小抹胸,于是春光遮不住,玉峰耸出来。 钱小八见两堆白花花颤巍巍的肉向自己靠拢过来,心里顿时打起了退堂鼓,他活这么大连姑娘家的手都没拉过,今日一来就这么热辣劲爆,他如何受得住!偏又不敢太露怯,只得一边左躲右闪一边干笑道:“两位姐姐,时间还早,你们看咱们是不是再聊聊?今天天气真好……” 他越是这样两位姑娘越是心痒难耐,一个笑“小兄弟别害怕姐姐等下一定对你温柔些”,一个嗔“小兄弟如此别扭难道是怪姐妹们姿色平庸”,然后一左一右各拉住了他一条胳膊,更有两只玉手伸上来不着痕迹地解开了他的前襟,不规不矩地在他胸前又揉又捏极尽挑逗。 钱小八浑身一抖,背后汗毛集体起立,下意识地伸手去推挡。 一个姑娘摸着他的胸膛觉得手感极好,忍不住“啧”的一声亲在他左颊上,娇笑道:“小兄弟,春宵一刻值千金,来吧,别浪费时间了。” 事到如今钱小八也无法可想了,既来之则安之,这里是烟花销魂地,可不是什么地狱修罗场,不就是这啥那啥么,如此畏首畏尾算什么男人!他索性豁出去了,慷慨就义般由着两个姑娘拥着他往可供四五个人同榻而眠的豪华大床行去。 刚刚来到床边,钱小八忽觉后颈一阵钝痛,当即连哼一声都来不及哼,眼前一黑就扑到在床人事不省了。 …… 钱小八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屋子里点着一盏灯,光线不太亮,他眨了几下眼睛才分辨出来自己躺在旅馆的房间里。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在玉晶河的知春舫与两个姑娘共度春宵么,怎么突然回到旅馆里来了? 他一边纳闷一边坐了起来,后颈传来的痛感让他霎时倒吸了口凉气。 “你醒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从床边传来,钱小八唬得心都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扭头一看,杜风如同往日般黑着一张四方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当下摸着心口道:“杜大哥,原来是你啊,吓死我了!对了,我怎么回来了,你又怎么在这里?娘的,我脖子怎么这么疼……” 他依稀记得,自己被那两个热情的姑娘架上二楼之前,杜风就已经跟一名标致妩媚的姑娘先他一步上了二楼的。 杜风神色不改一板一眼道:“你突然昏迷倒地不起,把知春舫的姑娘老鸨吓坏了,我不得已只好将你送了回来。” 钱小八又是一惊,“我怎么会昏倒的?” 杜风道:“不清楚。我刚才替你把了脉,没什么大问题,或许是晚饭喝多了酒对着女人一时气血攻心所致。小八兄弟,我看以后你在酒色一事上还是注意些好,别年纪轻轻就落下一身的毛病。” 钱小八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老天,太可怕了!老话说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古人诚不欺我! 他心有余悸地朝杜风作揖道:“多谢杜大哥提醒,小八再不敢喝酒了,从今以后保证滴酒不沾!”开玩笑,若是喝上几杯酒会把小命搭进去,那倒找钱他也不会喝了。还有女人,以后能躲就躲,他钱小八无福消受美人恩。 咦,不对,如果见到女人就躲,那他怎么娶媳妇儿?不过,他现在穷光蛋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愁,哪会有女人看得上他愿意嫁给他?算了,不想了,越想头越痛,他还年轻,娶媳妇儿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他还未想完,杜风接着又开了口,“少主现在正在隔壁房间向潘大人他们训话,小八兄弟即刻随我一同过去拜见。” 钱小八豁地一下从床上蹦起来,“什么?你说少主在隔壁?他,他怎么来了?” 杜风简单答道:“少主出门办事恰好途经此地。走吧,别让少主久等。” 钱小八喜不自禁,一颗心激动得怦怦乱跳,赶在杜风之前风风火火冲出房外。 “呯”地一声将隔壁房门撞开,钱小八正要叫一声“凤语”,就被眼前看到的景象吓了一跳,那个名字也硬生生吞回了腹中。 凌凤语负手站在屋子中间,脸色阴沉眸光冷厉,身前跪了一地的人,从潘管事到车把式老唐,六个人一个也不少,全都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听见门响,凌凤语一道雪亮目光刷地一下投了过来,钱小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先前欢喜沸腾的心情霎时冷却了几分,很明显,凤语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他站在门边不知如何自处,赔着笑脸期期艾艾道:“少主,那什么,见到你真高兴……” 凌凤语眼角直抽,恨不得一把将他抓过来掐死。好不容易忍住了,咬牙切齿道:“过来,跪下!” “是!”钱小八忙不迭地跑到赵凯后面老老实实地跪下来,身后的杜风也跟上前跪在他旁边。 谁都不敢抬头,包括钱小八,只是提心吊胆地听凌凤语一边在屋中踱步一边厉声训斥。 “一个个的反了天了,出门办差正事不做,整日花天酒地寻欢作乐,我养你们这帮酒囊饭袋有什么用?不如养一群狗!看来还是我平日对你们太过纵容了,让你们骨头轻得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 第31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潘德海,你可知罪?” 突然被点名,潘德海浑身一抖,然后趴在地上拼命磕头,颤声道:“属下知罪,请少主重重责罚!” 凌凤语冷笑道:“你知罪就好,省得我一条一条数你的罪状。念你是在山庄里办差多年的老人,我也不与你为难,你将这些年收受的贿银全数退出来,回山庄后再将这个月的薪金结清了就提前回乡养老去吧。” 潘德海脸色一下子惨白,僵了半晌,嘴唇颤动半天,最终还是一个字没能吐出来,然后面如死灰地低下去又磕了一个头,哑声道:“多谢少主开恩。” 钱小八脑子有些蒙了,不是吧,潘管事这就被辞退了?这,这处罚是不是太重了点? 凌凤语又转向林长安、老唐及那三名侍卫,“你们几个呢?” 五个人哪里说得出一个字,只管用头在地上磕得呯呯直响。 凌凤语冷冷道:“给你们两种选择,一是领三十杖听天由命,活得下来就放你们离开麒麟山庄,活不下来就地掩埋;二是继续留在山庄内做工,十年不发薪饷,期间若再手脚不干净直接乱棍打死。” 五人一听倒有种死而复生之感,异口同声道:“属下选择第二种,若有再犯天打五雷轰!” 钱小八听得遍体生寒,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了么?潘德海就不说了,林长安等人个个都比他有资历,那他的下场不是会更惨? 耳听凌凤语下令道:“你们全都退下,谁也不许靠近这栋楼半步。” 钱小八愕然,难道凤语放过自己了?他稍稍抬起头来左右看了一下,见潘德海等人纷纷起身离开,也顾不得多想,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抬脚就跟着往外走。 “钱小八!”身后传来凌凤语一声怒喝,“你好大的胆子,我准许你离开了吗?!” 钱小八浑身一个哆嗦,赶紧转过身来慌道:“我没走我没走!” 包括杜风在内,满屋子人霎时退了个干净,只剩下一脸煞气的凌凤语与脸色煞白的钱小八。 钱小八觉得此时的凌凤语比任何时候都可怕,为保住小命,又开始可怜兮兮地主动做自我检讨:“凤语,我错了,你饶了我这一回吧!我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了!我,我也愿意像林长安他们那样选择第二种!” 他心中暗暗盘算,挨打他肯定是不想的,别说极有可能被打死,就算侥幸活下来被赶出麒麟山庄也不见得比死更舒服些。比较起来第二条路的确要好走许多,不就是十年不给工钱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能留在凤语身边,白给他做一辈子苦工他都没意见…… 凌凤语气得简直要七窍生烟,见过恬不知耻的,却没见过比钱小八更恬不知耻的,他真当自己是开善堂的,凡事都好商好量? 他几乎是磨着牙一字一顿道:“你说,你错在哪里了?” 钱小八也有些想不清楚自己究竟错在哪里,这段时间他可一直是循规蹈矩没有惹过半点是非的,什么事都是听别人的吩咐,说起来他也觉得委屈啊!不说别的,就说知春舫那两个胖姑娘,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反倒被人家揩了不少油去,他还觉得自己吃亏了呢! 但既然凌凤语如此震怒,肯定是他犯了大错无疑。于是一边想着方才凌凤语斥责潘德海的话一边诚恳答道:“我,我不该放着正经事不做,和潘管事他们一起花天酒地寻欢作乐,不该酒囊饭袋还不如一条狗,不该骨头轻得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 凌凤语将手指关节捏得叭叭作响,见钱小八仰着头小心翼翼地一条条认错,表情是惯有的诚惶诚恐,然而泛着水汽的眸子却满是无辜委屈,说话之际左脸上那个鲜红的唇印跟着一跳一跳活灵活现,当下怒气勃发再也忍耐不住,一巴掌掴在钱小八左脸上,厉声道:“够了!完全是在敷衍了事,你根本就没认识到自己究竟错在何处!” 他实在是气蒙了,自己也没想到会如此生气,反正当他接到杜风的飞鸽传书获知钱小八整日里跟着潘德海等人花天酒地,更在广平府街中偶遇已经嫁人的梁冰冰,并且两人极为亲密地当街交谈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时,他就有点想杀人了。随后他在麒麟山庄再也坐不住,只用四天时间快马加鞭赶了通常需要七天的路程,直接杀到广平府来兴师问罪了。 谁料三更半夜到了广平府潘德海定下的旅馆后一个人影也没见到,派人一查才知道这帮人正在玉晶河上喝花酒,当下更是气急攻心,又杀气腾腾直奔玉晶河而来。 到得知春舫上,潘德海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与姑娘们胡天胡地上了,他派了侍卫将那几个人从被窝里一一揪出来,自己直接提着剑去捉拿钱小八。结果一进门就见钱小八一左一右楼着两个衣衫半褪的丰满姑娘正往床边行去(其实事实恰好相反,是钱小八被两个胖姑娘挟到床边==。),当时就气冲宵汉,摘了剑鞘照着钱小八的后颈就扔了过去。 钱小八哼都没哼一声就昏倒在床上,两个胖姑娘察觉不对劲,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俊美如天神却又一脸杀气如修罗的男子提着森寒雪亮的长剑站在身后,立马也翻了白眼吓晕过去了。 以凌凤语世子之尊亲自出马捉拿一个嫖娼的普通下属,无异于杀鸡用牛刀,可他就是忍不下这口气。钱小八平时围着他像狗一样奉承巴结大表忠心,说得天花乱坠不知道多动听,令他一度真以为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他这般可靠服帖之人了。 他将钱小八赶去采办处,一是为了拉开一下二人的距离以免自己再次兴起不该有的念头,二也是想给他个机会见见世面好有些出息,毕竟钱小八于他而言并非普通意义上的下属,两人在年少时毕竟有过非同寻常的患难之交。可转头钱小八就跟别的没有操守之人一样寻欢作乐声色犬马,这是什么?这是阳奉阴违,这是吃里扒外,这是两面三刀,这是对他信任他的嘲讽,是赤裸裸的背叛与出卖! 钱小八被这结结实实一记耳光彻底打蒙了,半天都不敢相信自己挨了凌凤语的打。 第32章 凌。虐 钱小八被这结结实实一记耳光彻底打蒙了,半天都不敢相信自己挨了凌凤语的打。 从八年前崖底落难相识到如今成为主仆,凌凤语对他总是辞严色厉,要拧断他脖子的威胁之语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可他始终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反而一直用行动表示他对他的关心和重视。 八年前的事情就不说了,只说八年后的现在,凌凤语收他为仆,赐他衣食,赏他灵药,为他治伤,给他机会出人投地……凡此种种,每一件都让钱小八铭感于心永志不忘。 凤语对他这样好,一直对他宽容有加,怎么会真的下重手打他?尽管有潘德海与林长安等人受罚在前,他也有了心理准备会受到严惩,但那一巴掌真地狠狠打到脸上时,他还是难以接受这一事实。 凤语是不是对他失望透顶,真的不要他了? 嘴里一阵腥甜,有热热的液体顺着因为惊怔而微张的嘴唇流出来。钱小八并未感觉到有多痛,心里巨大的恐慌已经足以压倒肉体的痛感,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怒火万丈以至原本俊美的五官显出几分狰狞扭曲的凌凤语。 凌凤语看着钱小八呆滞麻木的眼神,脆弱无助的表情,惨白如雪的脸、唇边殷红刺目的血以及前襟微敞的胸前几个暧昧的粉色印痕,被强行压抑的欲望毫无预兆地瞬间爆发,体内有狂躁的声音在怒吼,压倒他,蹂躏他,让他哭泣,让他求饶,让他认识到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过错! 抽出剑鞘打昏钱小八而不是直接一剑削下他脑袋的那一刻,他已经发现自己无法真地对钱小八痛下杀手,但是,惩罚可以换一种方式进行,他要用自己的身体让这个背叛者得到最深刻的教训! 那晚后山自省时,凌凤语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钱小八怀有欲念,当时他做出的应对决定是采取漠视与冷淡处理的措施,将自己投入更繁忙的事务中发泄旺盛的体力与精力。本来这样做效果显著,就算一连多日见不到钱小八,他也不会觉得过于不适,即便知道他要出远门办差来回需要一个月,他也能强压不舍的感觉依旧淡然处之。 可惜他的意愿是美好的,而钱小八的表现却是恶劣的,一次又一次挑战他的威严与底线,直至此刻满腔怒火如岩浆喷涌再也压制不住。 欲念一如蛟龙,奔腾出海再也无法回头,他不想再忍了!如果欲望始终得不到有效纡解,一旦过于执着就会堕成魔障,以他的智慧和头脑,怎么可能让自己囿于魔障受人牵制?当然不能! 再不迟疑,凌凤语伸手拉住钱小八的衣襟用力一扯,裂帛声响,钱小八身上轻薄的夏衫与内里的亵衣霎时散落成片如破布委地。 钱小八瞪大双眼本能地往后退缩,完全不能理解凌凤语要做些什么,只觉得他的眼睛黑得无底,亮得可怕,里面烈火熊熊,比那晚为他上药时要可怕万倍,根本是要将他席卷燃烧焚毁怠尽! 他深感不安,一边摸着光溜溜的胳膊上爆起的鸡皮疙瘩一边后退,嗫嚅道:“凤语,你,你要干什么?” 凌凤语脸色阴戾一字不发,他瞬间移形欺身上前,捉住钱小八的胳膊将他整个人不费吹灰之力地提起来,再朝床上狠狠掼去。 “呯”的一声响,伴随着钱小八的惨叫,他的头狠狠撞在木床里侧凹凸不平的雕花围栏上,眼前金星乱冒中,热血从撞破的额头汩汩流下,糊住了他的眼睛与大半张脸。 钱小八惊恐得无以复加,凤语要杀他?! 眼前一片血色迷蒙,朦胧中凌凤语一步一步朝大床而来,每走一步就扯下身上一件衣物,到床前时全身已然全裸,修长健美的蜜色胴体一览无余,犹如一匹华丽优雅蓄势待发的豹。 眼前景象冲击力太大,钱小八忘了欲裂的头痛,怔怔看直了眼。 凌凤语的美是勿庸置疑的,而此刻混合着危险与噬血的厉杀气息,更是美得惊心动魄,让钱小八瞬间窒息,心在腔子里剧烈狂跳起来,似乎随时要穿胸而出。 面对这样的凌凤语,钱小八第一次感到自己有什么不一样了,刹那间有种万劫不复的绝望,却又有某种冲至云宵的奇特快意,想要与凌凤语比肩驰骋的绝顶快意。 钱小八的愣怔只是短短数息,凌凤语猛然重重压了上来…… (顶锅盖说,河蟹期间一切从简,此处省略若干字,为凤语强X小八,请各位童鞋自行脑补。) …… 感受到凌凤语的身体变化,钱小八害怕,惶恐,骇然,不知为何却又隐隐欢喜,忍不住迟疑地轻唤出声:“凤语,你……” 凌凤语的唇覆盖上来,将他未尽的话语悉数封住,如同撕咬猎物般狠狠啃咬吞噬那双润泽的唇,生涩狂躁,毫无温情。片刻后舌头强行探入钱小八微微开启的齿间,在他温热柔软的口腔内肆意翻搅腾挪,粗暴蛮横,不得章法。 血腥味再次在口腔中泛滥开来,然而钱小八无暇理会,脑中轰然爆响,被不可思议的事实震撼到三魂六魄去了一大半——凌凤语在吻他! 他吻他!他在吻他!他居然在吻他! 难道,凤语也是喜欢他的?天哪,他,他不是在做梦吧! ——等等,为什么是“也”? 脑海里突然一道电光闪过,钱小八心中豁然亮敞,方才呼之欲出的答案终于水落石出,一瞬间幸福得快要晕眩,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忍不住伸出双臂软软地攀上凌凤语坚实精壮的后背,无意识地低吟从与他胶合的唇边轻轻逸出,“恩……” 凤语……话音再次被肆虐的唇吞没,然而这个名字于钱小八的意义从未如此刻般清晰重大。 (继续河蟹省略) 凤语是喜欢他的,一定是,否则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可是,为什么除了痛还是痛,此外他再也没有别的感觉? 为什么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两情相悦不该是最为甜蜜美好的一件事吗? 钱小八想不通。 他很痛,他真的很痛,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痛不欲生。 臀间有热热的液体缓缓流下,浸得身下一片濡湿。他觉得自己整个人被从中间劈成两半了,凌凤语稍一动作,那痛感就如水波一般由一点迅速蔓延至全身。心中最初因为凌凤语的抚摸与亲吻而感受到的欢愉与喜悦,在他一次比一次更为狂野凶猛的撞击下碎成齑粉。 第33章 痛。伤 ……一切结束后,钱小八心里一松,疲惫地合上了双眼。 凌凤语大汗淋漓地趴在钱小八身上,头深深埋在他散乱汗湿的长发间,胸膛因为剧烈喘息而急促起伏着。 两个人都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湿淋淋的,全身上下紧紧贴合在一起,中间没有一丝空隙。 听着耳边粗重的喘息,不知怎么的,钱小八突然就有一种满足感,尽管身上痛得有如十匹马来回践踏了十次,但是,只因为身上之人是凌凤语,全天下独一无二的凌凤语,他突然就觉得无论再怎么痛,只要自己在他身边,那他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 他艰难地抬起一条胳膊,用手指轻轻触碰凌凤语坚实如山的宽阔肩膀,哑声轻唤:“凤语……” 凌凤语背脊一僵,然后从钱小八发间缓缓抬起头来,居高临下审视他。 他刚才尚自沉浸在高潮的余韵中,心中一片空白,只有肉体刚刚发泄后的舒爽感觉占据着大脑。在那一刻,他也是满足的,从未有过的满足。某个瞬间,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做过些什么,被他压在身下的柔顺清瘦的身体又属于谁,然而钱小八一声低唤将他的神智迅速拉回,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与钱小八之间发生了什么。 事情失控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无需再去追究自己因为狂怒就化身禽兽是否合乎情理,眼下急待解决的关键问题,是如何善后,如何处置钱小八。 钱小八脸上仍然泪痕交错着血痕,左颊五道指印明显,被狠狠碾压过的唇红肿充血,整个脸庞犹如台风过境般一片狼藉,而他眼中水汽氤氲,眸光柔软清透,仿佛雨后潮润的天空,神情间萦绕着说不出的恬淡喜悦,唇边似乎还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凌凤语皱起眉头,心里像被蜇了一般说不出的难受,到此时此刻他还笑得出来?难道他刚才对他的惩罚还不够?难道他的动作还不够粗暴野蛮? 八年前他曾经对他说,笑比哭强,可是这一刻他却无比痛恨他这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钱小八的身体被他毫不怜惜地狠狠蹂躏过一番,前胸后背全是他用力揉捏出来的红痕,有些地方甚至被他抓破,柔嫩的大腿内侧被他的膝盖顶撞得发紫,下身更是凄凉,红红白白一片,混在一处污浊不堪。 即便这样他还是笑得出来么?是在嘲讽他的惩罚手段不过如此? 如果那样折磨他还不够,那怎样才是他真正害怕的?怎样才能让他哭得不能自已再也笑不出来? 良久,凌凤语一字一顿道:“钱小八,你最在乎什么?最怕的又是什么?” 钱小八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问起这样两个问题,却还是歪着头认真思考了片刻,然后诚恳答道:“我最在乎的就是你啊!最怕的,就是你将我赶走,再也不让我跟着你了。” 顿了顿,他红着脸,满怀期冀小声道:“凤语,你不会赶我走的,对不对?” 要在以往,他根本没有这个底气,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凤语这样对待了他,他与他之间已经有了最为亲密的关系,他自然不必再担心被他赶走了。 撒谎!凌凤语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否定道:“抱歉,你要失望了。” 说罢,他迅速翻身下床,将散落一地的衣物一件件拣起重新穿回身上,不消片刻回复衣冠严整威仪冷肃的世子风范,又从袖袋中抽出一张纸,朝床上不明所以努力抬头朝他张望的钱小八随手一挥,“这是我对方才所作所为的补偿,收好了它,从今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钱小八犹如五雷轰顶般傻了眼,凌凤语扔出的那张纸如一片被大风刮落的树叶一般迅疾飞到他脸上,他急忙抓下来一看,那是天下最大钱庄太平银号的巨额银票,票值白银一万两。拜这些时日跟着潘德海等人办差大开眼界之福,他已经看熟了太平银号印发的银票。 凌凤语见他看着银票的双眼瞬间瞪得有如铜铃般大,心中又是怒意翻涌,说什么最在乎他,全是狗屁!情义无价却也抵不过白银万两,当真好笑! 他如今才算是看透他了,他就是一个撒谎成性、没有节操、贪财怕死的无耻小人! 有涩意慢慢充溢胸间继而蔓延至口腔中,凌凤语忍不住冷笑道:“不必太对我感恩戴德,毕竟你我年少时还是有些情分的。我是世子,既然要了你,赏给你这些银子也不至于太辱没我的身份。我走了,希望后会无期。” 话已说的通透,他对钱小八脸上因为他这番绝情之语脸上瞬间露出的崩溃表情视若无睹,尽管心底某处骤然传来一记针扎般的刺痛,但那刺痛顷刻间又被终于狠狠惩罚到此人的报复快感所淹没,然后他以胜利者的昂扬姿态转身大步出了房间。 钱小八从床上滚落于地,拖着破败光裸的身体用脱臼的手腕强撑在地上拼力朝门口爬去,嘶声叫道:“凤语——” 然而那快步离去的峻拔身影比那晚穆青山弃凌霜沁而去时还要绝决冷厉,片刻间就消失在回廊尽头,如风一般消失无踪。 凤语真的走了。他真的不要他了。从此以后他与他就是毫无瓜葛的陌路人了。 原来,凤语并不喜欢他。原来,一切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和痴心妄想。 也是,凤语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喜欢他? 全天下最可笑的人非他钱小八莫属。 钱小八仰躺在地板上,眼泪在脸上无声地泛滥纵横。夏天的夜晚气候闷热,他却像害了风寒一般慢慢将自己紧紧蜷缩成一团。 他从不知道一个人体内会蕴藏如此多的泪水,似乎怎么流也流不完。 他想,他这一天怕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他略略转了下僵硬的脖颈,看到了那张先前被他丢到地上的巨额银票,一颗冷透的心不由微微一动。 白银一万两,这是什么概念?换成银子,怕要堆成一座山那么大吧? 或许,凤语对他的感情并非轻如鸿毛,相反却是沉甸甸得他背都背不动,只是他自己未曾察觉到吧…… 钱小八这样催眠安慰着自己,在身心俱创的极致疲累中昏睡过去,唇边甚至挂着一丝恍惚迷离的笑意。 如果有梦,希望梦里有他。 第二卷落花时节又逢君完 第三卷 相思与之谁短长 第34章 生活还在继续 两年后。 钱小八像狗一样撅着屁股在园子里的草地上爬来爬去,骑在他背上的梁凤梧用肥白的小胖手揪着他的耳朵乐得咯咯笑个不停。 梁冰冰从绣房取了做了一半的虎头帽出来,见此情形不由柳眉倒竖,喝道:“钱小八!你要摔了我儿子我跟你没完!” 钱小八一听赶紧将背上的凤梧揪下来抱在怀里,抹了把满额的汗,干笑道:“怎么会呢?我就是摔断自己的脖子也不敢摔了这位小祖宗啊!” 骑大马游戏突然中断,一岁的凤梧不乐意了,嘴一撇就哇哇大哭起来,嫩藕般的小胳膊小腿儿拼命踢腾。 钱小八有些招架不住,连忙软语哄道:“凤梧凤梧你别哭,阿爹扮个大老虎!”说着瞪大眼张大嘴“啊呜”叫了一声。 凤梧并不领情,手脚扑腾得更厉害。别看他年纪不大,力气却着实不算小,钱小八一不留神,一只小肥脚一下子蹬到他鼻子上,痛得他险些也涕泪交流。 梁冰冰“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幸灾乐祸道:“活该!” 钱小八欲哭无泪,捉着那只肇事的小肥脚作势狠狠一口咬上去,愤愤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连阿爹都敢踹,反了你个小兔崽子!” 凤梧被他咬得脚心直痒,忍不住又咯咯大笑起来,口水喷了钱小八一脸,钱小八狼狈不已地伸手抹去,气得又伸手去拧凤梧肉嘟嘟的胖脸蛋,凤梧受痛,自然又张嘴嚎哭。 梁冰冰哭笑不得地败下阵来,一把将儿子夺了过来,恨道:“钱小八啊钱小八,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一样整天没个正形!凤梧要学了你的样去,过几年又是一个人嫌鬼憎的小无赖!” 钱小八早就被她骂得没脾气,赔着笑脸道:“哪能呢哪能呢!凤梧一脸福相,又这么聪明,一看就知道将来是做大官、挣大钱的人,肯定比我有出息得多啦!再说……” 梁冰冰直接打断他的絮絮叨叨,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是个人都比你有出息!你又有三天没去酒楼看过了吧?还不赶紧去,等那帮好吃懒做的懒骨头把酒楼折腾没了,我看你就彻底出息了!” 钱小八被她骂得老脸一红,赶紧道:“这就去这就去!时间不早了,等下你自己先吃晚饭,不用等我了。” 梁冰冰柳眉再竖,“你不是又想躲起来偷偷喝酒吧?要是喝醉了——” 钱小八连忙举手保证:“不敢不敢,要是喝醉了立马让阎王爷来收了我!哎,冰冰,你看凤梧在吃手指头,他肯定又饿了!” 梁冰冰哼了一声白了他一眼,抱着儿子快步进了厢房。 钱小八随便掸了掸衣袍下摆的草叶灰尘,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出了家门悠哉游哉地朝好吃楼慢慢行去。 好吃楼是他一年半前在清平镇从一个犯了官司倒了霉的某破落商人手中以不菲的价格买下来的,重新装修、置办全套新桌椅加上请人工,一下子就花去了他将近五千两银子。 至于另外五千两,当然是被他拿来买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红漆大门上挂了一张黑底金漆的大招牌,上面龙飞凤舞两个大字——钱府。 开玩笑,他可是有了自己产业的东家了,没有一座像样的府第怎么行。 酒楼和宅子两项基本花光了钱小八所有的钱,以至到后面有些捉襟见肘,宅子从外观看上去还不错,但里面的内容就差了一些。 家具的木材档次不免低了点,架子上摆的古董花瓶的年代值得商榷,墙上挂的据说是名家手笔的字画也不知是真是假,就连仆人丫环都不敢请多了,有些事还得他和梁冰冰自己亲自动手才行。 梁冰冰用惯了好东西,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对钱府这些不入流的家什自然看不上眼,但钱小八却都挺满意的,家具木料档次低没关系,结实耐用就好;古董花瓶是新造的也没事,好看就行;字画真假无所谓,能够唬弄人就可以了,谁吃饱了没事干跑他这里研究真假;至于自己干活,权当锻炼身体了,还可以多活两年呢! …… 好吃楼原本不叫好吃楼,原来的东家没有倒霉之前叫仙客来,算是清平镇最豪华的一家酒楼,三层高楼飞檐重角,座落于本镇最繁华热闹的地段,周边街道整日人马来往川流不息,生意自然是极好的,用日进斗金来说绝不夸张。 那东家犯案倒霉之后,有族亲帮着出售仙客来以便筹钱帮他打点上下关系好救他一命,谁知钱还没筹足,那人突然就得了恶疾一命呜呼了。清平镇的大小商人怕沾染晦气,过了大半年愣是没人接手仙客来,哪怕卖价从最初的白银三万两一路跳水至三千两,依然还是无人问津。 钱小八偶尔听说了这个消息,立马兴冲冲地揣着银票过来买下了这座酒楼,并改名为好吃楼。 “好吃楼”的“好”字是去声还是入声不好说,虽然钱小八自己认为是前者。往来清平镇的外地人途经此处见了门上的金字招牌,免不了要摇头晃脑品评一番,甚至有人为了争论这个名字是大俗还是大雅打破了头的。 钱小八做了生平一项最大投资,心里自然得意,他可不怕什么晦气不晦气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三万两降成三千两,这么大的便宜不拣,除非他是王八蛋! 很不幸,这次钱小八真的当了一回王八蛋。 好吃楼装修好重新开张营业以后,生意几乎淡出个鸟来,清平镇本地人都知道前东家是倒了血霉的,巴不得绕着好吃楼走,谁还敢进去吃饭,搞不好被饭噎死也有可能! 也就是来清平镇的外地人不了解内情,看这酒楼环境清幽十分气派,加之名字又起得古怪有趣,才会进来尝个鲜。 生意冷清伙计们的薪水就不会太高,加上东家钱小八生性懒散,隔个数日才会来随便转悠一下,所以伙计们一个个都没有什么干劲,有些活计都是大懒推小懒,小懒耍无赖,与钱小八的行事风格像了个十足。 钱小八认真反省后觉得关键问题还是在于自己当初买下仙客来的决定有些草率,对伙计们的消极怠工一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生意不好钱小八自然也很郁闷,不过好在他向来是知足常乐的,好吃楼的进项能够抵去成本再略有盈余可以维持钱府的基本开销,他也就满足了。如今的生活已经比他爹娘当初对他的期望好了太多,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唯一不足的,也就是他还没娶媳妇儿没能给钱家接续香火吧。但现在不是有了梁凤梧嘛,虽然并非他亲生,好歹也是叫他爹的,等他老得快死了不必发愁没人送终。 梁冰冰虽然不是他真正的媳妇儿,但除了没那啥之外,除了对他有些凶巴巴之外,跟他也跟媳妇儿差不多了。两个曾经的伤心人互相做伴过完一辈子就挺好,至于别的,也就不要太强求了。 第35章 冤家路窄 且说钱小八晃悠到好吃楼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好吃楼里灯火通明,一楼大厅倒还有些人,大概也有七成上座率,钱小八看了不由点点头,生意还行嘛,再过些日子应该慢慢就有起色了。 掌柜刘得贵本来窝在柜台后面剔牙,抬眼见到钱小八进来,赶紧换上一副笑脸迎上前来,殷勤道:“钱爷你来啦,晚饭用过了吗?” 钱小八的肚子适时地发出“咕”的一声响,他不由拍着自己的肚皮笑道:“听见没?叫伙计给我炒两个菜上壶酒来。”然后自己到大厅靠里的角落里找了张没人的空桌背对着大门坐了下来。 东家的吩咐伙计自然不敢怠慢,不消片刻,两样精致小菜和一壶女儿红就送了上来,钱小八独自一人有滋有味地吃一口菜抿一口酒。 两年前钱小八曾经过了一段醉生梦死的日子,发现他虽然喝了酒容易犯晕,但并不像杜风说的那样恐怖,喝几杯酒就会把小命搭进去。一来二去的,虽然酒量依然有限,酒瘾却是养成了,一顿不喝上一点就会浑身难受。 平时在家里有梁冰冰管着,钱小八只能舔舔酒杯稍稍解下馋,来了酒楼自然就会喝得多些。要是真醉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跑到酒楼后院的排水坑里吐一下就好了。 吃着喝着,钱小八脑子里渐渐就有些发飘了。感觉再喝下去就要吐了,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吐啊吐的早就习惯了,但吐在店里影响到客人的食欲就不好了,于是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准备出了大堂到后院去。 脚步虚浮间左脚被旁边一条桌腿绊了一下,钱小八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朝前载倒。 前面恰好过来一个人,钱小八正在庆幸不必跌个狗吃屎,谁料那人不着痕迹地朝旁边侧身一闪,他就毫无形象地“叭唧”一声,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这一下摔的挺重,钱小八趴在地上直哼哼,脑袋里更是晕乎乎地金星乱冒。 领着客人入内的小福子见他摔跤赶紧跑过来,一边去搀扶他一边问道:“钱爷,你没事吧?” 钱小八手脚有些使不上劲,有气无力地闷声道:“还行,摔不死。” 这时,头顶传来一个低沉厚重的声音,“少主,这醉鬼差点冲撞了您,要不要属下给他个教训?” 钱小八摔的七荤八素,迷糊之际没太听清这人说了什么,只是隐隐觉得这个声音似曾相识,但是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少主”这个字眼,不由得刹那失神。 没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另一个清冷淡漠的声音答道:“算了,我们换个地方。” 钱小八一听这个声音霎时如同浇了一桶雪水般清醒过来,猛然抬起头,不出意外地见到一张刻骨铭心的脸,依旧俊美如天神,凛冽如冰雪。 两年过去,凌凤语愈加成熟冷峻,雍容大气犹胜往昔。 钱小八骤喜,“凤语”二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下一瞬他就立即垂下头,慌得手脚都有些发颤。 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在这种情形下再次重逢,他的狼狈程度与当年天香居外被马车拖行后的惨状强不到哪里去。 不行,不能让凌凤语认出自己来! 凌凤语两年前警告过他,让他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何况他现在的形象又如此丢人,让他认出来只会被他更加嫌弃鄙视。 而且,他怕他,是那种稍稍想起心底就会狠狠抽痛的害怕。一念思及就会这般痛苦,遑论此时面面相对。 他怕自己会抱着他的腿痛哭流涕,然后被他无情地嘲笑一番后再一脚狠狠踹开。 不!他不要这样窝囊地见他! 钱小八手脚并用以最快速度从地上爬起来,然后举起袖子遮住自己大半张脸,顾不得小福子在后面连声问他要不要紧,逃命一般冲出了好吃楼。 杜风见凌凤语脸色有些异常,不由小心道:“少主,怎么了?可是身体有不适?” 凌凤语从那个仓惶逃走的背影上收回视线,神情恢复如初冷冽,摇头道:“无事。我们就在此处吃饭,不用换地方了。” 小福子一听赶紧作了个请的手势,“两位大爷楼上雅间请!” …… 钱小八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去的,天黑又看不清楚脚下,一路上跌跌撞撞也不知道又摔了几个跟头。 钱府看门的老王头见他披头散发满身污秽连鞋子都掉了一只,不由骇得大叫:“公子爷,您这是怎么了,被人打了?” 厅里正逗弄凤梧的梁冰冰听到老王头的嚷嚷吓了一大跳,连忙将凤梧交到旁边的张妈怀里,自己一阵风般冲到门口。 钱小八的模样自然也惊到了梁冰冰,当时脸就有点发白,一边上下打量他一边急道:“小八,出了什么事了?你真的跟人打架了?” 钱小八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就是天黑路滑摔了几个跟头罢了,你们别紧张,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梁冰冰仔细看了钱小八一阵的确没发现什么明显外伤,紧接着才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味,霎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怎么又喝多了?你喝吧喝吧,哪天真喝死了让阎王收了才干净!”说罢再不理他,怒气冲冲地返回厅里。 钱小八自知理亏,灰溜溜地回到自己房中洗漱更衣。 …… “小八,我跟你说……” “小八?” “钱小八!” 梁冰冰一声大喝,终于将神游天外的钱小八拉回现实,他“啊”了一声,问:“怎么了?” 梁冰冰没好气道:“怎么了,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一碗饭划拉半天一多半都洒了出去,你怎么吃饭的?” 钱小八低头一看,的确如此,连忙拿勺子把洒到桌上的饭重新扒回碗里。 梁冰冰皱起眉头,“不对劲,你这几天怎么回事,跟丢了魂一样。如果能有什么事情让你愁得连饭都吃不下,那一定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你跟我说实话,究竟怎么了?” 钱小八打着哈哈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这几天不是想着好吃楼的事嘛,生意这么不好,你看我要不要把它转出去算了?” 原来为的这个事,梁冰冰倒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后道:“这我倒赞成,反正也不赚钱,要真能转出去了拿回本钱也好做些别的生意,怕只怕世上再没有你这样的冤大头了。” 钱小八只得干笑。 梁冰冰又道:“咱们不如先把消息放出去,慢慢等买家找上门来。这事一时也是急不来的,你就别愁了。咦,我原来怎么没看出来你对酒楼的生意这么上心呢?” 钱小八嘿嘿道:“我这不也是想有点出息嘛。” 梁冰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正经一些了。对了,今天常家大嫂跟我说起她家兄弟的小女儿,刚满十六岁,又聪明又水灵,而且……” 钱小八突然站起身来,捂着肚子苦着脸道:“对不住,人有三急!”然后不等梁冰冰掀眉拍桌,就一溜烟地跑出了饭厅。 第36章 冤大头(捉虫) 梁冰冰望着那个比兔子还灵活的背影,若有所思自言自语:“这家伙真是不对劲,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难道前几天跟哪家小姐表白,被人家拒绝了?唉,这也怪不得他,哪天我要不要找个合适机会休了他?” 梁冰冰年纪与钱小八相仿,做姑娘时心高气傲脾气也大,嫁人生子又遭遇数次挫折打击后心性就慢慢沉淀下来,而钱小八似乎永远改不了骨子里那种没心没肺得过且过的无赖小样儿,让她总也看不惯。有时候骂他骂的多了,她甚至有种自己是他老妈子的错觉。 唉,女人一旦生了孩子就老得快么?真是悲哀。 …… 转眼又过了三日。 钱小八兴冲冲地找到园子里正抱凤梧晒太阳的梁冰冰,眉飞色舞道:“冤大头来了!” 梁冰冰一时没省过神,“什么冤大头?” 钱小八得意道:“就是愿意接手好吃楼的冤大头啊!刚才刘得贵派小福子来通知我,说有一位财大气粗的大商人曾经在咱们酒楼吃过一次饭,对店里店外的环境都很满意,恰巧前些天他又来清平镇做买卖,偶尔听说咱们在转酒楼,马上就来了兴致了。现在他人就在酒楼里,就等我过去谈价格呢!” 梁冰冰先是一喜,接着又疑惑,“会有这么好的事么,这世上有你这么个冤大头已经不容易了,怎么还会再来一个?不行,小八,价格方面你一定要守死了,千万不能让步。” 梁冰冰眼中闪现一丝其父梁员外的精明之光,果断道:“小八,当初你买下酒楼加上重修什么的一共花了将近五千两银子,我们不能像原来的东家那样没有底线乱降价,赔本的买卖我们坚决不做。你等下给他报价一万两,不论他怎么砍价,最低也不能低过六千两,反正我们又不是卖不出去就不能过日子了。” “他若是嫌贵要走,你只管让他走,他知道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自然就会让步。做生意的都是这个心理,上赶着不是买卖,谁的架子端得久,谁的嘴巴咬的死,谁就赢了。” 钱小八听她分析的入情入理,不由翘起大拇指赞道:“英明!梁女侠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在下对你的敬仰有如……” 梁冰冰笑靥如花打断了他的奉承,“得了,少恶心人了,赶紧去吧!” 钱小八笑嘻嘻起身道:“好,我去了,晚上不用等我吃饭了。” 见梁冰冰脸色一沉柳眉一竖,他赶紧补充道:“你放心,这是大事,我会有分寸的。既然是谈买卖,请人家吃一顿饭也在所难免。我会把刘得贵拉上作陪,他酒量好,又比我会说话,一定不会误事的!” 梁冰冰这才缓了脸色,将手一挥,“这还差不多,快去吧。” 钱小八正要转身,梁冰冰又道:“慢着!你这身袍子都皱得跟咸菜一般,哪里见得了人,这么重要的场合当然要穿得规矩隆重些才行,让那冤大头多等一下没坏处。你马上回房把前天刚给你做的一套新衫穿上,再把脸好好洗洗,头发梳顺些,等下见人的时候把背挺直些,头抬高些,不要让人小瞧了你!” 钱小八虽然觉得梁冰冰过于煞有介事了些,但也不敢不听她的话,赶紧跑回房间仔仔细细梳洗打扮了一番。 …… 钱小八一身光鲜神清气爽地来到好吃楼时,掌柜刘得贵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见他过来赶紧迎上前道:“好我的钱爷,你总算来了!那位大主顾在三楼雅间已经喝了两壶茶,脸黑得跟锅底一样,你要是再不来他肯定得把好吃楼给拆了!” 钱小八不以为然,“有那么严重么!大不了这笔生意不做了,难道还能强买强卖不成。走,跟钱爷一起会会他去。”说罢端起架势挺胸凸肚迈上楼梯。 三楼装修最为精致的雅间房门虚掩,钱小八将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摸了摸,呲出兔牙露出一个自以为恰如其分的笑容,十分潇洒地推门而入。 他在努力回想临出门时梁冰冰交待的寒暄之辞,对临窗而立背对门口的修长身影也没仔细看,直接抬手抱拳文绉绉道:“钱某来迟了,劳贵客久候,望乞恕罪。” 尽管来时路上一直在练习这句话,真的说出来他还是不习惯,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对方没有立即应答,片刻后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来,语调波澜不兴,脸上云淡风清,悠然道:“钱公子,幸会。” 钱小八的笑容瞬间凝固在唇边,一时间几乎魂飞魄散,怎么会是他?! 他听见自己用变了腔调的声音惶然道:“不,不是我,你认错人了!”然后转身就跑。 凌凤语脸色霎时沉了下来,他是鬼么?让他怕成这样! 转身的一刹那,他已经看清了钱小八的模样,实在出乎他的意料,那人看起来居然那般清新干净神采飞扬,与数日前在他脚下摔个狗吃屎的醉汉相比根本是两个人。 他本来以为后者才是钱小八的正常表现,已经做足了要好好蹊落与嘲讽他的准备,却没料到会看到他如此光鲜的一面。他在记忆里快速搜寻一番,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样光彩照人的钱小八。 这样的钱小八有些陌生,让他有些不适。 难道此人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遭受沉重打击后一蹶不振?难道被自己如同破布一样丢弃后他还能过得如此滋润? 不爽。 然而,他不过简单一个招呼,就将此人面上精心描画的面具瞬间击碎,转眼如同见鬼般落荒而逃,这让他更加不爽,极其不爽。 两年不见,此人胆子越发大了,居然敢不经他许可就跑,还敢胡诌他认错了人,实在可恨! 心头火起,凌凤语抬手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 钱小八还未跑出门就和后面跟进的刘得贵结结实实撞个满怀,当下两人同时抱头痛叫一声。 这时,身后“呯”的一声巨响提醒了钱小八现在不是喊痛的时候,将刘得贵一推接着还要往外跑,谁料眼前一花,一具铁塔般高大的身躯闪了出来,将去路完全封死。 钱小八抬头一看,是杜风。 杜风脸色虽然是一贯的死板,说话倒还客气,抱拳道:“钱公子,请回,我家少主还有生意要和你谈。” 钱小八这下才明白对方根本是有备而来,根本不容他逃脱,顿时面如死灰般僵硬着转过身去,无比艰难地走到桌边,却不敢去看凌凤语,只是死死地勾着头。 凌凤语已经恢复冷静,淡然道:“坐”。 钱小八如同一截木桩般直挺挺地坐了下来,如待审的罪犯一般。 凌凤语见他死气沉沉根本不打算看自己一眼,心里又有些火,冷然道:“钱公子,我今天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来吃人的。” “吃人”一词一出口,他觉得有些别扭,这个字眼很容易让人误会引发联想。 果不其然,钱小八脸色又白了一白,身子都有些发抖,头垂得更低。 钱小八知道此时的自己有多窝囊多没出息,可是他对自己毫无办法。 面对的是凌凤语,哪怕再精心的伪装也支撑不下去。 在他面前,他永远都是低到尘埃的一只蚂蚁。 凌凤语皱了皱眉,突然有些怀念钱小八初进门时春风满面飞扬灵动的那一刻。 第37章 强买强卖 凌凤语不想深究自己为何在两年后与钱小八意外重逢后自己还会主动登门再见,说了后会无期的人明明是他自己。 不,他是有理由的。 好吃楼内外装潢都与天香居十分相似,尽管品质与用料上不在一个档次,但格局与陈设基本完全一样。五日前他无意从此路过,先是被好吃楼的店名吸引了视线,略扫一眼店里的布置又勾起了他的一丝兴趣,于是他就驻马下车进了好吃楼。 谁料才进店就差点被一个东倒西歪的醉汉迎面撞上,霎时令他兴致全无。他正要转身另寻他处用餐,让他更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发现撞他的人居然是钱小八。 他不确定以钱小八当时醉酒的程度有没有认出自己来,但他却是认定这醉汉是他无疑,尽管钱小八仅仅露了半个脸就垂下了头,后来从地上爬起来后更是晕头转向地用手抱着头,然后就火烧屁股一般冲了出去。 好吃楼的伙计明显是与钱小八熟识的,一口一声叫他钱爷,凌凤语起初以为他仗着兜里有几个钱就日日来此摆阔买醉,后来问过小伙计才知道,钱小八居然就是好吃楼的东家。 于是他的兴趣再次被提起。他当日给过钱小八一万两银子,事后也曾经想过他会怎么花这笔钱。以他对钱小八的了解,此人一向是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守着这堆银子浑浑噩噩地过活。反正以钱小八的眼光和品味,一万两银子也够他吃一辈子的。 如今知道钱小八并没有混吃等死,而是几乎花了五千两整出了一个好吃楼,倒令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他只是办事途中恰好路过清平镇,本来只计划在此地休整两日就启程返回麒麟山庄,但钱小八的骤然出现让他改变了主意。 接下来他得到消息钱小八在出让好吃楼,他想也不想就决定来做买家。不为什么,只想看看此人两年不见是否真的脱胎换骨有了出息。是的,仅仅如此而已。 如果钱小八真有了出息……他可以拿出更冷酷的手段给他更为沉重的打击。离了他还能过得好?他怎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如果没有,他尽可以对他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让他抱着他的腿痛哭流涕痛不欲生,苦苦哀求他再次将他收留。然后,他就可以继续使唤差遣他了,想让他做什么,他就必须做什么,让他怎么讨好自己,他就必须怎么讨好自己——这种邪恶的想法令某人有种难以言喻的特殊快意。 什么?你说钱小八会承受不了羞辱愤而自尽?不会的,绝对不会。 有一点十年前他就很肯定,十年后他更是无比笃定,钱小八最怕的其实是死。哪怕活得再如何卑贱低微,再如何猪狗不如,此人都会想方设法活下去。钱小八最大的本事其实就是在夹缝中生存,这方面他的神经简直强悍到连他也要佩服的地步……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桌边对座的二人依旧默然无语,凌凤语看钱小八,钱小八看地。 门口的刘得贵被室内诡异的气氛给震住了,凌凤语散发出来的无形而强大的气势令他倍感压力,几乎连气都要喘不上来。但总这么僵着也不是办法,他搓了搓满是汗水的手掌,正要开口缓和一下气氛,凌凤语一眼瞥了过来,嘴里吐出两个字:“出去。” 刘得贵吓一跳,竟不敢违背他的意志,连忙点头哈腰道:“是是,小的这就出去,您二位慢慢谈。”说完倒退着出了雅间,还十分识趣地将房门关上。 钱小八表情僵死,脑子里却如煮沸的一锅粥般乱哄哄。他之所以突然决定要卖好吃楼,就是因为前些天重见凌凤语受到了刺激,要是凌凤语知道他是酒楼的东家怎么办?他要是来找自己的麻烦怎么办? 他越想越怕,被他费心装修当成宝贝一样的好吃楼渐渐如沉甸甸的石头一般压在他心头。他后来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酒楼卖了算了,把钱揣进自己口袋里,换个地方重新来过。惹不起他还躲不起么! 他若是知道有意收购好吃楼的冤大头就是凌凤语,那打死他他也不敢来了,他保证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让凌凤语怎么都找不到他。 凌凤语一定是来找他算帐的,他说了不想再见他,可自己还是误打误撞到了他跟前,他这次一定不会再羞辱打骂他那么简单,他会直接杀了他! 钱小八魂不守舍如坐针毡,昏头昏脑之际突然听到凌凤语说“出去”两个字,立即就噌地一下站起来要走。 凌凤语脸色黑了一黑,迅速起身将他一把按坐下来,“你给我老实坐着!” 他手掌刚一碰到钱小八肩头,钱小八就如触了电般跳了起来,但终究还是在凌凤语的强行按压下坐回椅中。 “抬起头来,看着我。”凌凤语命令道。 良久,钱小八缓缓抬起头来,黯淡无光的眼睛刚一对上凌凤语深黑不见底的眸子就慌乱地滑了开去。 凌凤语强忍着要将他的眼珠子抠出来揉搓一遍再填回他眼眶的冲动,尽量缓和了语气道:“说正事吧。你出让好吃楼的价格是多少?” 钱小八喉结费力地蠕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吐出半个字来,代之以颤颤巍巍伸出来的一根手指。 “十万?”凌凤语不敢置信地看着钱小八。 这个价格着实把钱小八惊到了,接着被嗓子眼里没来得及咽下去的口水呛到,猛地就咳嗽起来,本来煞白如纸的脸色立即涨得通红。 凌凤语颇为无语,没想到钱小八会狮子大开口报出这样一个天价来。他今日来此之前自然已经将钱小八收购好吃楼的前后经过以及营业后的盈利开销打探得一清二楚了,就这样一座半死不活苟延残喘的酒楼,全部成本不过五千两的酒楼,他居然敢开价十万!他怎么不去直接抢太平银号算了! 他很想拂袖走人,但不知怎地脚下却没动,忍了片刻后沉声道:“这个价格太离谱,我不能接受。你重开一个。” 钱小八很想说我不要你的钱了,好吃楼我白送给你,反正买酒楼的钱本来就是你给的。但他现在咳个不停,根本说不出话来。 凌凤语见他脸红脖子粗的咳得异常辛苦,额头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面一个劲地乱跳,双手揪着衣领好象透不过气,似乎下一刻就会把心脏咳出来,心中突然就一软,迅速道:“六万,我最多出六万,再多一文我也不要了。” 钱小八不可思议地瞪着凌凤语,连咳嗽都被吓了回去,眼珠子差点脱眶,他没听错吧,六万?天哪,不是他疯了就是凌凤语疯了! 凌凤语见他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盯着自己,心中不由恼怒,怎么,嫌少?此人贪得无厌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随手抽了几张,一掌拍在桌上,喝道:“六万!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第38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钱小八两手哆嗦着将那叠银票拿了起来,一瞬间差点热泪盈眶,原来凌凤语不是来杀他的,他是来给他送钱的!揣着这么多钱在怀里,下一刻就是死了也值了! 不对,怎么能死呢,发了这么大一笔财,更应该好好活着才对! 见钱小八捧着银票几乎要喜极而泣的模样,凌凤语很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决定,但覆水难收,绝没有反悔改口的道理。不过区区六万两,他还出的起。 钱小八很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看来凌凤语真的很中意这座酒楼,而且他也是真地来跟自己谈生意的,不然怎么会出一个六万的天价呢!回去说给梁冰冰听还不得把她吓死! 凌凤语的眼光那还有假,他既然出了这么大一笔银子来买好吃楼,说明好吃楼值这个价!而且,他从此可以摘掉冤大头这个倒霉的帽子了! 想到梁冰冰见到六万两银票脸上可能会出现的精彩表情,钱小八忍不住傻笑起来。他刚才真是想得太多了,凌凤语事务繁忙日理万机,哪会无聊到专门跑来杀他,他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凌凤语见钱小八表情又生动起来,眼睛也重新焕发了光彩,心情在不经意间也好了许多。 接下来就是手续交接,钱小八来之前已经将一应文书字据备好,两人很快按了手印完成了交易,过程顺利得几乎让钱小八以为自己在做梦。 凌凤语将原有伙计、厨子以及掌柜刘得贵也一并接纳下来,不出一刻钟,好吃楼东家由钱氏改为凌氏的消息就传遍了酒楼上下。 伙计们早就如同刘得贵般被凌凤语的气势给震住了,知道新东家定是来头不小的大人物,以后好吃楼在他名下一定会比过去发展的好,所以尽管众人对钱小八的离去有些不舍,但对未来钱途的憧憬很快就让他们精神抖擞起来。 一切妥当后,钱小八突然就觉得自己留在这里完全多余了,他该揣着银票净身出户了。 犹豫了片刻,他垂着头弱弱地向凌凤语请示:“那什么,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我就回去了。” 凌凤语有些不快,有了钱就翻脸不认人,这人怎么变得如此势利了? 他答非所问道:“我饿了,上些清淡点的酒菜来。” 这一说提醒了钱小八,他也还没吃晚饭呢,来之前本来就做好准备要请买家吃一顿大餐的。如今虽然酒楼易主,但毕竟这里的人手还是他熟,临走前再为凌凤语服务一次也是理所当然,于是赶紧应道:“是是是,你稍等,我马上叫人上菜!” 然后他开了门对在雅间外面候命的一个伙计嘱咐了几句,让厨房拿出手段来整治一桌最好的酒菜,伙计迅速领命离去。 等菜的间隙两人依然无话,尽管气氛比之前有所缓和,但生意谈完了还能谈些什么? 何况一直有伙计不断出入雅间端上杯盘毛巾等物事。 钱小八的眼珠子还是乱转,看天看地看花看草,就是不看凌凤语。凌凤语则正好相反,哪里都不看,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钱小八。 钱小八感觉到他在看自己,明明是秋天的凉爽天气,却犹如置身烤炉般浑身出了一层大汗,胸口更是窒闷难受,他不由得伸手将密实的领口拉开一些,好透透气。 看到一截纤细白晳的脖颈与若隐若现的细致锁骨,凌凤语不由皱起了眉头,但他没说什么,第一次将视线从钱小八身上移开。 幸好尴尬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太久,五光十色的酒菜很快就摆满了一大桌子。 钱小八松了一口气,对在雅间门口亲自督促上菜的刘得贵道:“刘得贵,从今以后,这位,这位凌公子就是好吃楼的东家了,你得好好敬凌公子几杯才是。” 他迟疑了一下,将凌凤语称为“凌公子”,就跟凌凤语称他为“钱公子”一样,因为“凤语”他早就没资格叫了,叫“少主”也不合适,他们同样早就不是上下级关系了。 刘得贵应了一声,上前给凌凤语和钱小八分别倒了一杯酒。 凌凤语被这个全新的称谓刺了一下,心头不快更甚,直接对正要倒第三杯酒的刘得贵吩咐道:“下去做事吧,这里不用你照应了。” 刘得贵自然恭恭敬敬应了下来,也不管钱小八一个劲地朝他递眼色到几乎眼睛抽筋,自行弯腰退出雅间,再小心掩上房门。 凌凤语端起酒杯来轻嗅一下,然后小啜一口,见钱小八双手抓着筷子不知所措的模样,不由淡道:“怎么不喝?” 钱小八瑟缩一下,小声嘟囔:“不,不敢……” 凌凤语凉凉道:“不敢?还有你不敢的?你不是经常一喝就是一壶的么。” 钱小八脸上有些发烧,想想这杯酒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索性端起酒杯壮着胆子道:“那我敬你一杯。”说着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净。 他喝酒最易上头,虽然现在不会一杯就晕,但脸颊还是浮出一抹浅浅的绯色,眼里也开始泛出潮气。 凌凤语瞥他一眼,冷哼一声,将自己那杯酒也一口喝尽。随便吃了几筷子菜,其实没什么胃口,因此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于是下令:“倒酒。” 钱小八正闷头吃菜,听到命令连忙提起酒壶给凌凤语小心倒满一杯,正要将酒壶放下,又听他道:“还有你自己的。” 无法,他只得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喝。” 于是,两人又各自喝了一杯酒。 …… “再喝。” 又是一杯。 …… 如此一来二去的,不知不觉间,钱小八就喝了四杯酒,于是,脸上绯色更深,眼中水汽更多,脑子例行开始发飘。 尽管如此,钱小八脑子里还是有几分清醒的,知道自己不能再喝了,否则一定会醉,他可不想在凌凤语面前再喝醉了丢一次人,因此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凌凤语大着舌头道:“对不住,我,我不能喝了。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回去了。” 凌凤语想也不想就道:“不许走。”稍顿一下又补充道:“我还没喝尽兴,再给我倒一杯。” 他的确没喝尽兴,区区数杯淡酒,于他而言不过跟喝水一般。 钱小八不敢抗令,坐下来拿起酒壶再往凌凤语杯中倒酒。他喝得有些多,手脚有些软,眼前有些晃荡,倒酒时自然失了些准头,于是那酒倒出来有一半进了杯,还有一半却洒了出来,流过桌面滴到了凌凤语的衣襟上,偏偏他自己没看清,仍提着酒壶继续颤巍巍地倒。 凌凤语皱眉,一把捏住他提壶的右手腕。 看脸时还不怎么觉得,握住钱小八的手腕凌凤语才发觉他比两年前瘦了许多,突出的腕骨甚至有些硌手,他心中骤然紧缩一下,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第39章 色欲迷人人难迷 在酒精的作用下,钱小八的警惕性与戒备心已经大不如初进雅间面对凌凤语时,被他抓住手腕竟然没想到要去挣脱。他有些困惑地抬头看向凌凤语,湿漉漉的眸子里有不解的疑问,有固有的天真,有微醺的迷离,长而密的睫毛不住轻颤,颊上绯红灿若云霞。 对上这样一张面孔,凌凤语心中悸动不已,情不自禁想要抬起手来抚上钱小八的脸庞,却被他下面两句问话打断了这一举动。 “你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你,你病了么?” 这还是两人再次重逢以来钱小八第一次不闪不避认认真真看向凌凤语,尽管有些醺醺然,他还是注意到了凌凤语鬓边斑驳的白发,当下不由怔住了,酒意消散大半。 凌凤语不过二十二岁,正值人生最为璀璨灿烂的年纪,为何无端生出白发来? 钱小八记得很清楚,两年前的凌凤语满头乌发如泼墨般浓黑,如黑缎般闪亮,完美无瑕。如今两年不见就华发早生,黑白刺目,为原本丰神如玉的他凭添两分与年纪和容貌不符的沧桑与风霜之意,让钱小八心中霎时如同被针刺了一般狠狠一痛。 凌凤语眼神一黯,心中情潮跌宕,正不知如何作答,忽听雅间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紧跟着房门被咚咚敲响。 凌凤语皱了下眉,松开钱小八的手腕,沉声道:“进来。” 刘得贵推门而入,先朝凌凤语鞠了一躬,“东家,对不住,打扰了。”又对钱小八道:“钱爷,张妈来了,说小少爷上吐下泻十分难受,夫人慌得很,让你马上回去看看。” 钱小八一听也急了,顿时酒意彻底全消,忙道:“我就这回去!” 转而对脸色已经瞬间阴沉如铁的凌凤语迅速道:“对不住,家里有事,我得马上回去!改天,改天……” 他不知道改天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凌凤语,这句话竟然说不下去,也等不及凌凤语的回答,直接匆匆步出雅间下了楼梯。 凌凤语躁怒欲狂,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哗啦一声巨响,整张厚重的梨木餐桌四分五裂坍塌下来,杯盘碗盏碎了一地,惊得刘得贵跳起脚来,脸色刷一下就白了。 …… 钱小八赶回家中时,大夫已经离开,凤梧也服下一剂药被梁冰冰哄着睡着了。 问是什么病症,梁冰冰红着眼圈道:“都怪我不好,傍晚凤梧睡着的时候蹬了被子着了凉,当时我在旁边也打着瞌睡没留意到,后来他醒了吃了半碗白粥就开始又吐又泻……” 钱小八一听如此倒放下心来,温言劝慰道:“别太自责,你也是太累了才会一时疏忽,以后注意些就好了。凤梧身体那么结实,壮得跟头小牛犊一样,晚上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不要太担心。” 梁冰冰心里好过了些,轻轻点了下头。 钱小八又欠疚道:“冰冰,说到底是我不好,挣不到钱,家里请的人手不够,你要带凤梧,还要操持家里的活计,真是辛苦你了。” 梁冰冰听他这样说倒笑起来,嗔道:“难得这种关心人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稀罕,还真有点大人样了。” 忽又想起一件重要事情,她赶紧问道:“好吃楼的事情谈得如何?” 钱小八也才想起此事,不由咧嘴笑道:“我们发达了!冰冰,你和凤梧以后可以过上真正的好日子了!” 梁冰冰一听就瞪大了眼睛,“真的?卖了多少钱?” 钱小八抬手翘起拇指和小指,做了个六的手势。 “六千?” 钱小八笑着摇头。 “六百?”梁冰冰眉毛已经竖了起来。 钱小八依然摇头,笑得颇有些得意。 梁冰冰不敢猜了,见钱小八眉开眼笑神秘兮兮的样子恨不得把他的脸皮揪下来,又恼又急道:“究竟是多少?快说!” 钱小八笑眯眯道:“不多不少,整整六万。” 说着将银票从怀里掏出来,排成扇形摊在梁冰冰眼前。 梁冰冰眼白一翻,眼看着要晕过去。 钱小八赶忙拉了她一把,把她扶到椅上坐好,再倒了杯水给她喝下。 梁冰冰定了定心神,将银票一把抓在手中,使劲揉了揉眼睛,再颠来倒去反复看,不断喃喃自语道:“不是吧,这怎么可能?看起来又不像假的……六万两,谁会这么大方出六万两买那么一座酒楼?疯了……小八,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你碰到财神爷了?” 梁冰冰的反应全在钱小八的意料之中,他不由笑得越发开心,“是啊,真是一位财神爷呢!而且是一位极有眼光的财神爷,觉得咱们好吃楼值这个价!你看,我也是很有眼光的吧,以后你可别再叫我冤大头了!” 凌凤语身家几何他是不清楚的,反正很有钱就是了,看麒麟山庄的规模和布局就知道。何况在好吃楼凌凤语掏银票的时候他就异常犀利地注意到了,他身上揣的银票不止两个六万两,这不是财神爷是什么? 梁冰冰有些头晕眼花,六万两,实在太震撼了,是她预期的整整十倍!她并不是像钱小八一样没见过大钱的人,好歹她娘家在永宁镇是首富,从小就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是眼下的事情离奇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不怪她半天还醒不过神来。 问起买卖的具体经过及买家的身份来历,钱小八倒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往事不堪回首,他与凌凤语之间曾经有过的纠缠与瓜葛连他自己都理不出头绪,又如何能向完全不知情的梁冰冰说清楚。最后只得敷衍了几句,说买家是有大来头的,只是不愿对外透露身份,又以时辰太晚为由,好歹将梁冰冰哄回了房间。 这一晚钱小八没有睡好,睁眼闭眼都是凌凤语鬓边如雪的白发,仿佛一丝丝一缕缕都缠绕在他心头,连呼吸都会带来扯痛。 难道,他过得不好? 只是,如今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和身份来过问凌凤语过得好,还是不好? …… “啊……恩……哈……” 清平镇玉竹馆头牌小倌连笙双腿大开跨坐在男子身上,一边娇吟连连一边卖力地前后扭腰摆臀取悦男子。他全身细白如脂的肌肤泛出一层艳丽的粉色,披散于背的长发随着身体的晃动如同妖娆的黑色藤蔓一般蜿蜒起伏。 身下俊美无俦的男子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任连笙如何动作都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连笙眉梢眼角满溢着情欲的春色,眼中波光盈盈好似要滴出水来。情难自抑下,他俯下身来,红唇开启吻上男子紧抿的薄唇。 男子眉头倏然皱起,随即睁开的黑眸中闪现一抹厉光,猛然挥手一巴掌将连笙打到床角,然后迅速起身下床穿衣。 连笙吓白了脸,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惊惶不已道:“爷,您,您怎么了?连笙哪里做的不好么?” 男子沉着脸一言不发,掏出一锭金子扔在桌上,转身大步出了房间。 第40章 狭路相逢 既然说了要让梁冰冰和凤梧过上好日子,钱小八自然不会食言,转天就带着母子俩坐了马车到各大集市置办家什,但凡梁冰冰看上的,眉头皱都不皱一下,立即掏了银票买下。 接着还去了人市,一气挑了五个丫头三个小子,然后一群人跟着四大车的新家具浩浩荡荡地回转钱府。 行到钱府所在的文治街转角时,对面恰好也驶过来一队车马要转入文治街,于是两路人马堵在街口互不相让,全都前进不得。 耳听自家车把式老程高声跟对方吵了起来,钱小八看一眼梁冰冰怀中本来呼呼大睡、此时却开始扭动身体的凤梧,无奈掀起车帘下了马车,正要开口息事宁人,却在对面骑着高头大马的健硕男子中一眼看到一个熟人——杜风。 杜风当然也看到了钱小八,朝他拱手道:“钱爷,咱们又见面了。” 钱小八一下子就怔住了。 接着,凌凤语从马车上施施然走了下来。 钱小八口吃道:“你,是你啊,我,我马上把路让开。” 他自然不会以为凌凤语是专程来找他的,只当他恰好途经此处。凌凤语是什么身份,他当然要给他让道。 凌凤语自然不会跟他客气,点头道:“你住文治街是吧?” 钱小八浑浑噩噩,“啊?是的,怎么了?” 凌凤语淡淡道:“没怎么,既然经过这里,不如顺路去你府上喝杯茶。” 钱小八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无论凌凤语是真的路过顺便去他家喝茶,还是特意来找他,都太出乎他的意料。好吃楼的交易已经完成,他想不明白凌凤语为何还肯见他。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凌凤语眉头一皱,“怎么,不欢迎?” 钱小八赶紧摇头道:“欢迎,当然欢迎!” 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是他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的,那只能是凌凤语。 他接着对老程吩咐道:“退后一些,把路让出来,让凌公子他们先过。” 老程当然看出来钱小八与对面气宇不凡的贵介公子是熟人,当下应了一声挥鞭赶马调转车头。 车厢里的梁冰冰感到不对劲,从窗口探出头来问道:“小八,怎么回事?” 钱小八忙道:“无事,对面过来的就是好吃楼的新东家,他打算去我们家坐坐,我请他先过去。” 一听对方就是慷慨解囊豪掷六万的“财神爷”,梁冰冰立即来了兴致,努力伸颈朝前看去,就见钱小八对面不远处站着一名二十出头的紫衣男子,俊美轩昂,冷傲清贵,气度雍容令人不敢逼视,当下就有些傻眼,她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年老昏聩的胖财主,不料竟是这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年轻男子。 凌凤语的白发梁冰冰也注意到了,但那只会让她觉得他更加成熟更有魅力,丝毫没有不协调之感。 以梁冰冰曾经做过五品郎中夫人的眼光自然看得出来凌凤语身份不凡,那是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大气与尊贵,不是光有钱就可以堆砌出来的。 凌凤语瞥了一眼窗边探出头来的年轻妇人,面如满月容貌姣美,一双水灵灵的杏仁眼睁得又圆又大,于成熟妩媚中显出一分娇俏活泼来,当下沉了脸,转身上了马车。 梁冰冰对自己已然陷入某人冲天的怨念之中毫无所觉,犹自沉浸在对财神爷卓然不凡的容貌与气度的感慨中。 钱小八也跟着上了自家马车,梁冰冰啧啧道:“小八,你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了,居然遇上这么一位贵人。” 钱小八无言以对,只能报以两声干笑。 凌凤语自然是贵人,他的到来于他是福是祸他却不清楚。只有一点他能肯定,即便有了两年前椎心刺骨的那一夜,他仍旧放不下这个人。 哪怕他的到来会让痛苦重演,他依然放不下他。 …… 凌凤语的车队先行,一盏茶的功夫后来到文治街八号的钱府外。 钱小八已经提前下车吩咐门房老王头大开中门迎接贵客,除杜风外的侍卫由管家唐伯在偏厅接待,钱小八自己恭恭敬敬请了凌凤语到中厅上座,杜风随侍身后。 凌凤语一路进入钱府已经将这座外强中干的宅子看了个通透,钱小八新买的几大车家具他先前也看到了,心中不由冷笑不已,此人十足爆发户的嘴脸,刚发了点小财就忙不迭地开始装点扩充门面了。俗,俗不可耐至极! 钱小八自然不知道凌凤语在腹诽什么,只是吩咐丫环泡一壶最好的茶来。 梁冰冰作为钱府名义上的当家主母自然也要出面招待贵客,她先回后院将熟睡的凤梧交给张妈照顾,自己以最快速度梳洗一番,换上一身最为隆重的穿戴后款款回到中厅。 凌凤语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味道平平的茶水,随意打量着厅里华而不实的摆设,一言不发。 钱小八抬着半边屁股小心坐在下首,凌凤语不开口他自然也无话可说,眼珠子照例四处乱瞄。偶尔看到凌凤语鬓边白发只觉眼中刺痛,却无论如何没底气询问,只得垂了头咕嘟咕嘟喝茶。 杜风站在凌凤语身后面孔板正背脊挺直,连眼睫毛都不颤动一下,如同泥塑木雕的假人。 厅里安静到沉闷的地步,梁冰冰进到厅里看到的就是眼前一幅景象,仿佛厅里的三个人互相看不见,活在各自不同的世界里一样。 她还摸不透凌凤语是什么脾气,就佯怒嗔怪钱小八:“小八,你这个主人怎么当的,哪有只顾着自己牛饮,把客人晾在一边的道理?” 钱小八脸一红,放下茶碗规规矩矩坐好了。 梁冰冰接着朝凌凤语展颜一笑,落落大方道:“我家老爷就是这么个稀里糊涂的人,您大人大量千万不要见怪,妾身代他向您赔个不是。”说罢朝凌凤语款款福了一礼。 凌凤语淡道:“罢了,无须多礼。” 梁冰冰自行在钱小八旁边坐下,又道:“对了,还未请教大人高姓大名府台何处?” 凌凤语哪有心情与她多废口舌,只看向下面老实垂头不语的那人,语气有些冷淡,“钱小八,怎么你还没向令夫人提及过我吗?” 突然被点名的钱小八习惯性地惊跳一下,呐呐道:“有啊,有提过的。只是,没经你允许,我不敢擅做主张……” 话没说完,意思却清楚了,凌凤语了然地点一下头,脸色稍有缓和。 梁冰冰敏感地察觉到凌凤语对自己态度的冷漠,心中不由不快,先前对他的好感霎时去了一多半,对钱小八面对凌凤语时的小心翼翼与唯唯喏喏也十分看不过眼,于是天性中的泼辣与傲气被激发出来,对钱小八慢条斯理道:“小八啊,我越看越觉得这个厅里的摆设太俗气了,咱们今天新买了那么多东西,不如现在来换上吧?” 钱小八摸摸头,犹豫道:“现在么?不用这么急吧,明天再换不行么?” 梁冰冰柳眉一竖,“不行,我等不及了。” 凌凤语如何听不出来梁冰冰是在逐客,心头顿时火起,不等钱小八接话就冷冷打断道:“钱夫人如此持家怕有不妥吧,就算你相公赚再多银子怕也经不住这样折腾。如果我记的不错,两年前你好象是嫁入了广平府的史郎中家,却不知为何这么快就改嫁钱小八了?” 一番话说得梁冰冰脸色一下子惨白如纸,她站起身来,颤声道:“这似乎是妾身私事,不劳大人你费心。对不住,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失陪了!”说罢掩面而去。 第41章 问心 钱小八听凌凤语一语正中梁冰冰最痛之处,当下担心梁冰冰想不开会做什么傻事就想追出去安抚她,却被凌凤语怒气冲冲的质问给拦了下来,“钱小八,我还在这里你却要去哪里?你是不把我这个世子放在眼里了?” 这么一顶帽子扣下来,钱小八哪里还敢离开,只得嗫嚅道:“不敢不敢!我,我只是怕她会胡思乱想……” 凌凤语冷哼一声,“你对她倒是好的很。有个问题我百思不得其解,想向你请教一下。” 钱小八忙道:“什么问题,你说你说。” 凌凤语幽幽道:“你曾经说你跟那位梁大小姐在一起别扭,怎么转眼就不觉得别扭了?这是什么道理?” 钱小八自然听出凌凤语语气中的不快,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在梁冰冰的事情上如此咄咄逼人。若说原来是因为不喜一仆侍二主,他可以理解,但如今凌凤语与他早已解除主仆关系,他对梁冰冰的敌意又是从何而来? 难道有人真是天生就犯冲的?钱小八只能这么跟自己解释。 他想了想,小心道:“冰冰有时候脾气大了些,但心地其实还是不错的,是刀子嘴豆腐心,对我也是很不错的。” 凌凤语心中翻腾得厉害,一句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要你休了她。” 钱小八吓一跳,又是困惑又是不安,“这,这不好吧,她又没犯什么错,我也已经习惯和她一起生活了,何况凤梧还那么小,我不能……” “凤梧?哪个凤梧?”凌凤语迅速捕捉到一个陌生名字,冷着脸打断了钱小八的絮叨。 钱小八挠挠头,“就是冰冰的儿子凤梧啊,他才刚刚一岁,如果我把冰冰休了,那他们孤儿寡母……” 他的话仍旧没说完,再次被凌凤语打断,“凤梧,哪个凤?哪个梧?这名字是谁起的?” 其实,钱小八前半句话“冰冰的儿子凤梧”比较能说明问题,如果凤梧是他亲生的,他断然不会这样说,凌凤语若是稍加留意就能推断出实际情况来,可惜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没听出毛病来(也或许是受了钱小八的影响,再英明的人也免不了脑子有不清明的时候,MS这种时候还越来越多了==。),只是对“凤梧”这个名字格外敏感。 钱小八垂下头,脸上渐渐泛出一层羞惭的粉色,半晌才低声道:“凤凰的凤,梧桐的梧,是,是冰冰起的名字。” 其实,是凤凰的凤,一无所有的无。他的凤凰在两年前振翅飞走,再也不要他了,他胸口偏左的地方从此就空了一块。 当初梁冰冰绞尽脑汁给凤梧起名字的那段时间,他有次自说自话嘀咕了几句,不想被她断章取义地听了去,顿时觉得意思大好,立马给儿子起名为凤梧了。 凤栖梧桐,多么美丽动人的景象啊,盛载着一位年轻母亲对幼子最为美好殷切的期盼。 凌凤语审视着垂下头去坐立不安的钱小八,直觉告诉他此人刚才的回答不尽不实,但又想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了些,心里纠结了片刻也就放开了,淡道:“原来是梧桐的梧,我还以为是无影无踪的无。” 钱小八心中一颤,将头垂得更低。 凌凤语只觉得他突然流露出的哀伤悲凉的神情分外刺眼,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感觉在心头泛起,令他的心脏有些不堪负荷。 他将拳头狠狠攥紧,冷冷道:“你摆那个要死不活的鬼样给谁看?这个样子很难看你知道吗?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钱小八抖了一下,涩声道:“对不起……没有,不敢……” 是的,他什么样子都是难看的,笑起来难看,哭起来难看,哭笑不得、不哭不笑都难看。他真是一无是处,凌凤语一根小手指都比他强出太多。 凌凤语心中又是一阵紧缩,瞬间起身离座冲到钱小八面前,伸手捏住他尖削的下巴怒道:“还说不敢!给我把头抬起来!” 下颌吃痛,钱小八迫不得已抬起头来,于是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再也无所遁形。 在凌凤语面前,他永远都是这样窝囊。总以为泪水早已流尽,但此时充盈眼眶的又是什么? 因为泪水模糊了视线,凌凤语的五官看起来少了分冷厉,多了分柔和,甚至还显出一分淡淡的温柔来。 钱小八知道那是自己的错觉,但他愿意这样自欺欺人。他痴痴地看着那张无与伦比的俊美脸庞,与他千百个梦境中出现的一模一样的温柔脸庞,唇边竟不自觉浮出一丝幸福的浅笑。 凌凤语被这双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恍惚而迷离的泪眼刺得心中狠狠一痛,一时间喉头哽住,连呼吸都感困难,前一刻冲天的怒火如遭雪山侵覆,连一丁点火星也无迹可寻。 钱小八是他平生见过的最会哭的人——不,其实确切些说,应该是最易流泪之人,往往听不到他的哭声,却会被他眼中迷离的水光或脸上纵横的泪水所惊到。 他是生来体质特殊容易流泪,还是说只是在面对他的时候就特别容易流泪? 他究竟为何流泪,是对自己的卑微低贱感到羞愧?是担心再次遭受自己羞辱和伤害的惶恐?是怨恨自己对他始乱终弃却无法报仇雪恨以致悲观绝望? 他到底是脆弱还是坚强,是纯真还是狡猾,是简单还是复杂,是轻浮随便还是保守矜持? 自己在他心目中究竟是身份差异巨大不得不顺从敬畏的世子,是顾念少时情谊始终另眼相待的朋友,还是与他有着深深牵绊、不同于世上任何其他人的唯一一个特殊存在? 凌凤语实在无从分辨。 他骤然发现,自己对钱小八的了解其实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多。 他本以为钱小八是天底下最为可笑最不可理喻之人,可在他过了两年颓废荒唐的生活却依然无法忘记此人,甚至下意识想在茫茫人海中寻找此人后,他发现最可笑的人恐怕正是他自己。 为什么他会对钱小八这样一个无才无德、无容无貌几乎是一无是处的人无法释怀?他究竟执着于此人哪一点、又能够从此人身上得到些什么?两年时间阅人无数的凌凤语百思不得其解。不是他自视太高,实在是他与钱小八之间隔着一条天堑般的鸿沟,似乎永远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本以为他在那一晚强要钱小八又将他弃如蔽履后,他就已经冲破魔障再也不会受人牵制了,可是事实证明他错了,而且大错特错。无论躺在他身下的是男是女,在他最终发泄的那一刻,眼前出现的全是两年前他狠心决然而去时钱小八含泪凝望的双眼。 这双眼睛如幽灵一般如影随形跟了他两年,一遍一遍地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伤害我,为什么要抛弃我,他无言以对,为此日间不得心安,夜里不得好眠,受尽煎熬与折磨。 他犹如一只困兽,在沉闷的铁屋里咆哮挣扎,撞得头破血流牙断爪折,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脱困的出口。 难道真有前生债、今生偿的宿命吗?或许,真是他欠了他的。 看到他时会生气、看不到他却会心痛。不想承认自己对这个人怀有非同寻常的感情,可是,事实容不得他否认。 他骗不了自己了。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他认清自己的内心。见不到人时倒罢了,一旦重见,心底想要亲近的渴望哪怕用尽全部意志也无法克制。 他有一万个理由看不上钱小八,他贪生怕死,他粗俗浅薄,他其貌不扬,他狡猾无赖,他浑浑噩噩……可是只要有一个致命的理由就能让他万劫不复——他忘不了他,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想着他,长相思摧心肝,一头乌发竟就此慢慢熬成了白发…… 时间在此时静止,两两相对默默无言。 第42章 旁观者清 胖胖的张妈来到厅边手脚无措地站着,一脸惶恐紧张,自家老爷被人捏着下巴居高临下死死盯着,两张脸中间只隔着不到半尺的距离,那情形怎么看怎么诡异。她不敢出声打扰,只是在那里欲言又止,偏偏她站了半天,那两个人硬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出现,完全把她当作空气一般。 杜风木头人当的再成功毕竟也不是真的瞎子,见眼前情形僵持不下,不由低咳一声,将超然物外沉浸在两个人自己世界中的凌凤语和钱小八惊醒。 对凌凤语与钱小八之间的恩怨与纠结,杜风即便参透不了十分,也隐约感受到了三分。 而钱小八在凌凤语心目中的特殊性与重要性他更是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否则两年前他就不会由暗卫转为明卫,随同潘德海前往广平府出那一趟远差了。 那次随行名义上是与另外三名侍卫一起共同保障采办处三人异地办差的安全,实际上主要是保护钱小八的个人安危,顺便监督他是否有任何不良不检行为。然后将钱小八每日的一举一动点滴不漏地详细记录下来,再飞鸽传书给麒麟山庄的凌凤语。 杜风知道,凌凤语日夜兼程杀到广平府自然不是突然心血来潮要惩罚贪污收贿胡作非为的潘德海等人,只是因为被钱小八稀里糊涂“轻浮放浪”的所作所为给严重刺激到罢了。 身为凌凤语最为信任倚重的心腹侍卫,杜风的长处一在忠心,二在嘴严,三在聪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可以想什么不能多想。所以,作为对凌凤语与钱小八之间关系有着最为接近真相的了解的唯一一人,杜风的表现仅仅只是死咬嘴巴恪尽职守并继续默然观望。 至于那个夜晚包括杜风本人在内的所有人都退下后,凌凤语与钱小八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杜风自然无从知晓,只是第二日凌凤语返回麒麟山庄时,头一晚受罚的诸人全部随行,只唯独少了一个钱小八,而凌凤语一路上是什么表情心态,以杜风的阅历与领悟力竟无法参详。他唯一能确认的,只是他英明神武杀伐决断的少主与过去不一样了。 果然,自那以后凌凤语性情大变,除了脾气比以往冷酷暴躁,个人作风问题上更是不复往日清心寡欲而变得放纵无度,沉迷酒色男女不限,着实让他身边之人感到匪夷所思却又摸不着头脑。 凌霜沁为了凌凤语的荒唐行事不知道与他吵了多少回,甚至连穆青山都数次亲自出马厉声训戒,但最终都以凌凤语的漠然以对我行我素而告终。 杜风不知道凌凤语与钱小八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却敢肯定凌凤语的变化与钱小八脱不开干系。 然而纵情酒色的荒唐生活很明显并未给凌凤语带来快乐,每次当他从某处秦楼楚馆的某个精雅华丽的房间出来后,脸上的表情不是舒畅与放松,相反眉间郁色更浓眼中酷厉更甚,若有不知情者此时看到他的模样,会以为他来此不为寻欢,而为杀人。 与此同时,凌凤语外在的容貌也在悄悄发生十分细微的变化。等麒麟山庄众人某天突然发觉不对时,他鬓边已经乌木染霜,生出缕缕白发来。双十盛年却华发早生,观者无不心惊。 凌凤语内心的苦闷纠结杜风不敢妄加揣测,但却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整整两年,他竟从未在凌凤语脸上看到一丝半毫的笑意,他为之深感忧虑,却无力对此做出任何改变。 直到数日前偶然在清平镇好吃楼用过一次晚餐后,杜风在凌凤语脸上看到一丝久违的浅淡笑意,尽管那笑容轻微到几乎难以觉察的地步,但杜风依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为此他着实费解了整整两天。又是直到他自己在好吃楼亲眼见到睽违两年的钱小八后,他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 找到症结所在,杜风松了一大口气,可是看眼前光景,两人之间仍旧隔阂深重问题多多,所以他依然要犯愁,少主啊,您什么时候才能解开钱小八这道并不复杂的问题呢? 且说杜风一语惊醒梦中人,凌凤语沉着脸松开钱小八的下巴重新坐回椅中,钱小八心慌意乱地将眼中泪水用力眨了回去,转头就见张妈站在厅边面有难色欲言又止,不由开口询问:“张妈,出什么事了?” 张妈小声道:“夫人和小少爷都在哭,劝了半天哪个都劝不住,老爷你说怎么办?” 钱小八一听就急,梁冰冰一定是先前受了刺激想起伤心往事了,他得马上过去好好劝慰一番才行,否则真不敢保证那样一个性情刚烈的女子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只是如此一来,他势必又要将凌凤语放在一边了。 挣扎了一瞬,他朝脸色冰寒的凌凤语深深鞠了一躬,低声道:“抱歉,我得进内院哄哄冰冰和凤梧,暂时要失陪一下。等我把他们母子哄好了,我马上就……” 不等他说完,再次受到冷落而怨怒冲天的凌凤语“啪”的一声将手中茶碗捏碎,从齿缝里一字一顿道:“钱小八,你给我听清楚了,我限你三天时间内休了梁冰冰,否则,否则你就自己去麒麟山庄提头来见吧!”说罢也不管钱小八瞬间变白的脸色,寒着脸大步出了中厅。 杜风无声叹息一下,朝面如死灰的钱小八无比同情地瞥了一眼,然后快步追上前去。 …… 钱小八没费太多功夫就将凤梧哄得破涕为笑,然后交由张妈照看去了,梁冰冰的情况则严重得多。 梁冰冰很久没这样哭过了,上次这样哭到不能自己摧心折肝的程度,还是在她大出血难产生下凤梧、五天后才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然后将肖似其父的凤梧抱在怀里的那一刻。 尽管钱小八曾经劝过梁冰冰很多次,但每次面对她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直掉的眼泪都会感到手足无措有心无力。说到底,他生来就在哄女人这方面存在严重缺陷。 钱小八将以往劝慰梁冰冰的说辞翻来覆去絮叨了几遍,口水都说干了两大缸,梁冰冰就是不表态,始终咬着牙齿默默垂泪。 钱小八无技可施,苦着脸作揖道:“梁女侠,求求你别哭了行不行,再哭……再哭你的杏仁眼就要变成一对大烂桃了!” 这句话果然有点效果,梁冰冰一边用手帕擦泪一边恨恨道:“烂桃就烂桃,反正没人稀罕!” 钱小八想也不想就讨好道:“谁说没人稀罕,我不是挺稀罕的么。” 话一出口他自己就感到有些不对味儿,想解释一下又怕再刺激到梁冰冰,当下尴尬不已地僵在了那里。 梁冰冰拧眉若有所思,“钱小八,你不会是在打我的歪主意吧?” 钱小八吓一跳,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我打谁的主意也不可能打你的主意啊!”梁冰冰在他心目中就是母大虫的化身,真要和她这样那样,他肯定要小命呜呼了! 第43章 死得其所 见钱小八否定得如此干脆避之唯恐不及,梁冰冰白了他一眼,气咻咻道:“你有那个自知之明就好!想也不能想,想也白想!” 当年表白遭拒的糗事,梁大小姐早已选择性遗忘了,钱小八更不会跟自己过不去,否则他就别想和梁冰冰在一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 这样插科打诨一番下来,梁冰冰心里好过许多,但一想起令自己痛不欲生的罪魁祸首,那个美如天神恶如阎罗的凌凤语,她依旧气不打一处来,怒道:“那个姓凌的究竟什么来头,天皇老子么?鼻孔都翘到天上去了!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啊?再多钱我梁冰冰也见过!钱小八,你什么时候骨头软成这样了,不就是六万两银子么,瞧你对他巴结讨好摇头摆尾的小样儿,知道的还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你亲爹!” 连珠炮般的狂轰滥炸打得钱小八无力反击狼狈不已,想起凌凤语临走前狠狠撂下的威胁,他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很想为凌凤语辩解,想扭转梁冰冰对他的恶劣印象,但凌凤语要他休了她,他有什么立场再为他说话?那样只会让刚刚情绪好转的梁冰冰心情再度恶化。 梁冰冰如此敏感自尊,虽然个性较一般女子刚强,但脆弱起来也同天下任何一个普通女人一样,叫他如何能提休妻一事?若是凌凤语那句话被她亲耳听到,他敢保证她会豁出去了和凌凤语拼命! 可是若非如此,要送命的人就是他自己了。 钱小八黯然垂头,默默无语。 见他一声不吭脸色难看,梁冰冰颇为意外,这不是他挨骂后的惯常反应。以往无论她骂得有多难听,钱小八要么嬉皮笑脸浑不当一回事,要么装巧扮乖顺着她的意思自己把自己贬损一通,断不会这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 她不由狐疑道:“小八,你这是怎么了?难道,那个姓凌的威胁你了?” 钱小八料不到她一语中的,当下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你别多想了,他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威胁到我呢!” 梁冰冰虽然还有些疑惑,但也觉得钱小八说的有道理,也就不再揪住这个问题了,只是对凌凤语有满肚子意见,又愤愤不平地骂了半天,才放钱小八离开。 这一晚钱小八照例又失眠了。其实不用三天时间考虑,他现在就能确定,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休了梁冰冰——除非梁冰冰自己有改嫁意愿主动提出这个要求。 这个同样与他有过主仆之谊、在他幼年时代最为艰难困苦时拉了他一把的骄傲女子,这个遭遇创伤有家归不得的孤苦女子,如今与他之间已经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他拼得自己一条命去让凌凤语杀了他,都不能在梁冰冰的伤口上再撒哪怕一粒盐了。 死,他自然是怕的,比任何人都怕,因为他曾经无数次一脚踏入鬼门关活不下去了,所以对死亡的恐惧比任何人都要深重。 但是,如果要他命的人是凌凤语…… 他忽然感到这种死法是他可以得到的最好归宿了,虽然比他对自己的寿命预期提前了许多,虽然他对这个世界还有诸多眷念,但是,若是死在凌凤语手上,他以后重新投胎转世轮回不是会与他扯不开关系了? 下辈子能够与他再相遇相识,该是多么幸福美好的事情啊。 想到最后,钱小八竟忍不住痴痴笑了起来。 …… 其后三天钱府上下喜气洋洋犹如过年一般,钱小八慷慨解囊,又添置了许多上好家具,还把新老仆人的薪俸全部提高了两成,对梁冰冰母子更是大方得没话说,给梁冰冰置办了好几套清平镇最高档的钗钿水粉衣衫罗裙,给凤梧买的玩具零食衣帽鞋袜等更是堆成了一座山,甚至连书本笔墨都买了几大筐放在库房里。 最后还是梁冰冰看不过去阻止了钱小八的疯狂购买,把他叫进房内单独训话:“我说小八,你这样大手大脚花钱,就是一座金山也经不住折腾啊!凤梧现在才刚一岁,你说你买那么多纸笔做什么?等他真到了上学的年纪,只怕那些纸笔都被虫蛀了去!你这叫败家你懂不懂?你可别痛快几天花光了钱以后只能啃馒头就咸菜了!” 钱小八嘿嘿直笑:“不会的不会的,这么多东西一共也就花了几千两罢了,咱们还有五万多两呢!凤梧那么聪明,肯定很快就能读书写字了,提前做些准备也没什么。还有,冰冰,你那么能干那么有眼光,以后还是你亲自出马做生意吧,我根本不是这块料。” 梁冰冰对他的奉承颇为受用,洋洋得意道:“那是,你也不想想我们家原来是做什么的。” 这么一说她突然又想起被亲人遗弃、有家归不得的苦楚,一下子又红了眼圈。 钱小八当然看出来梁冰冰的异状,怕她又要胡思乱想,赶紧道:“咱们去后院看看新进的那几个丫头小子吧,他们刚进府很多规矩都不懂做事也不能很快上手,还得你费心多调教一下了。” 这倒是正事,梁冰冰吸了下鼻子整理了一下妆容,然后与钱小八一同出了房间去向后院。 …… 三天后黎明到来前的最黑时分,钱小八起了身,将昨晚费神花了两个时辰才写好的一封信留在自己房内,再揣了一些散碎银子后悄悄从后院偏门出了钱府。 他徒步去了离家较远的一家车马租赁行,花了二两银子雇了一辆小骡车,然后在天色微明时出了清平镇直奔云台府。 经过将近十日的长途颠覆,钱小八终于重新站在了麒麟山庄气势恢弘的大门外。 看着门上牌匾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钱小八心中颇为感慨,一路上亢奋焦躁的心情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仿佛他不是来赴死的,只是出了一趟远门,现在又安然无恙地回家了一般。 其实算起来他在麒麟山庄呆过的日子全部加一块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月时间,但那一个月却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因为那是与凌凤语最为亲近的一段时光。彼时的他懵懵懂懂青涩无知,只知道自己最在乎那个人,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那样在乎他,那些迷糊的日子想起来心中有种遗憾的苦涩。 若是让他重来一回,他一定要抓紧一切机会对凌凤语付出百倍的好——当然,假如就是假如,这是不可能成真的。而那种懵然无知的苦涩慢慢在唇齿间细细咀嚼,却也渐渐品出甜蜜与美好的滋味来。 其实,能够与凌凤语结识已经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造化了,更何况他还曾经对他那么好,他还有什么不满足、有什么可抱怨的? 第44章 一定要杀了他! 守门侍卫是一年前才从云台府城中的世子府里调派过来的,并不认得钱小八,见此人满身尘土神情憔悴,还一脸痴傻状在门外久久徘徊不去,不由起了疑心,高声喝道:“哪里来的贱民,在世子山庄鬼鬼祟祟作甚,活得不耐烦了么?还不速速退下!” 钱小八省过神来,连忙上前作揖行礼,规规矩矩道:“这位大哥,我是来找凌世子的,麻烦你帮我进去通传一下好么?” 那侍卫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眼前这人是得了失心疯还是真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世子爷是他想见就能见的么? 他浓眉一竖脸色一黑,将雪亮的长枪枪尖朝钱小八一挺作势要冲上来,厉声道:“大胆刁民,再不退下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钱小八慌得连连后退,生怕那侍卫一不留神,那枪尖会直接在他身上扎个透明窟窿,那他可就亏得大了,连凌凤语最后一面还没见上呢! 也是逼得狠了他才爆发出天性中的泼皮无赖,跳起脚来大声骂道:“你个狗眼看人低的听清楚了,小爷我叫钱小八,是你们少主请我来做客的!不信你自己去问他!要是你误了正事,被你们少主怪罪下来,我怕你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这一番恐吓果然有点效果,那侍卫见钱小八气焰嚣张说的笃定,眼神清明也不像胡言乱语的疯子,而且,钱小八这个名字他的确有点耳熟,当下也不敢再托大,与另外几名守门的侍卫交待了两句后就匆匆入内通传。 等了足有半个时辰的功夫,那侍卫才去而复返,脸上表情颇有些怪异,对钱小八的态度收敛许多,只是说不上是客气还是生硬,只是不冷不热一句:“少主说他在园中凉亭内召见你,让你自行过去。” 钱小八道了谢,一边朝麒麟山庄中间最大的花园行去一边暗自琢磨。那侍卫一提到凉亭,他就知道是哪个地方了,那晚他无意偷窥到凌霜沁与穆青山密会后,凌凤语就是在那里逼问他事情经过并由此闹了个大乌龙的。那一带清幽宁静林深草茂,就是大白天也少有人出入。 只是,凌凤语现在为何要在那里见他?杀了他好就地埋了作花草树木的肥料?还是投到旁边的湖里当饲料喂鱼?这些可怕的猜想立即让钱小八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不过,来了这里就是找死的,怎么个死法还不是人家说了算,死在那么一个风景美丽的地方也算是福气了。 此时将近傍晚,偌大的麒麟山庄一片肃穆庄严,钱小八一路行来倒也见到几个眼熟的人,对方见到他无一例外都跟活见鬼一般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但谁都不敢上前与他叙旧寒暄,脸色变了一变后就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走过了。 经过某处时,钱小八不经意间看到了林长安,不由意外地怔了一怔。林长安算起来不过而立年纪,两年前颇有些踌躇满志、春风得意的感觉,如今只不过过了两年,倒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一般,脸色和眼神都显出灰败颓丧之感,连腰背也有些挺不直,整个人恹恹地没有一点精神。 林长安也看到了钱小八,原本灰暗无光的眼睛瞬间闪过一抹惊诧怨毒的幽光。 钱小八对此人虽然殊无好感,好歹也算曾经共过一次患难的,正要上前打招呼,林长安已经转了头微佝着身子朝另一个方向去了,显然并不愿意搭理他。 讨了个没趣,钱小八只得继续往花园走。 进了园子,钱小八又摸不着头脑了,那晚去凉亭是凌凤语带路,他当时心里揣着凌霜沁的事情根本没留意具体方位和路线,现在再看就不免糊涂了,试着走了几条园中小径,半天也没见到那座竹木搭就、茅草覆顶的凉亭。 眼看着太阳快要落山了,钱小八不免着急起来,这样瞎转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出了园子找个人带路吧。 他正要分辨往哪个方向出园最快,冷不防身后不远处有个冷冽的声音幽幽响起:“怕死了,想逃么?” 钱小八惊得背上汗毛集体起立,然而意识到声音的主人是谁时,他心中又是一阵欢喜,赶紧转过身去,对满目浓翠繁花似锦处,那个风华盖过所有色彩的男子诚惶诚恐道:“没有没有,我正在找你,只是转来转去的迷路了!” 凌凤语神情淡漠看不出情绪,说出的话却比刀子还尖锐,“看来钱公子与令夫人真是伉俪情深,让你这个天下最怕死的人宁可拼了自己一条性命被我杀了也不愿意休了她,如此有情有义着实让我佩服。却不知道你如此待她,她又是怎样报答你的?就让你大义凛然地来这里慷慨赴死了?” 钱小八垂下头,嗫嚅道:“她吃了很多苦的,好不容易才振作起来过上好一些的日子,凤梧还那么小,我不忍心让她难过……我走的时候没跟她说,也没告诉她我要去哪里,否则肯定是走不了的。她性子急脾气大,若是知道我来做什么,肯定会把我锁起来让我哪里都不能去,而且……” “够了!”凌凤语暴喝一声,胸中怒火万丈,气得连手都在颤抖。 这个人太可恶了!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他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那天钱小八弃他而就梁冰冰时,他当时就想杀人了,这是钱小八第二次为了一个女人把他抛在一边,何况那个女人在他看来根本是不守妇德水性杨花的贱人。但他终究还是没那么做,只是丢下一句狠话拂袖而去。 他在赌,赌钱小八最终还是会偏向自己,乖乖听命休了梁冰冰,不管他是迫于无奈向权势低头还是出于对他个人的恐惧,他不在乎,只要钱小八最看重的是他。 在麒麟山庄等待消息的时候是一种漫长的煎熬,他没有哪一次象这次般痛恨见到钱小八,因为一旦他来,证明他的选择还是梁冰冰,证明他为了那个女人连死都不怕了。 当守门侍卫通传说有自称钱小八者前来求见时,他差点怒吼一声“不见”,让侍卫有多远把他赶多远。可转念一想他还是改变了主意,说不定钱小八已经休了梁冰冰,来到麒麟山庄并非为了送死,只是来向他认错赔罪的,越想他越觉得这种可能性更大,于是他让侍卫传令钱小八园中凉亭相见,最后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 可是事实证明他还是看错了钱小八,估错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在钱小八眼里他终究连个德行有亏的弃妇都比不上,他凌凤语活了二十二年,平生所受羞辱以此为最! 失望到了极处,愤怒也到了极处,凌凤语出手如电扼住了钱小八纤细的脖颈。 第45章 邪恶 尽管钱小八早已做好受死准备,但凌凤语骤然爆发的举动还是吓了他一跳,他本能地“啊”了一声,下意识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想要挣扎,但下一刻对上凌凤语一双深遂如穹怒焰烈烈的眼眸时,心里一下子又坦然了,他问心无愧,死得其所。 他松开双手,任由凌凤语将手指在他喉间扣紧。脖子很痛,但没关系,他还可以忍受。想来以凌凤语的力气,要拧断他的脖子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凌凤语在十年前就曾经威胁要拧断他的脖子,两年前这种话更是三番四次挂在嘴边,每次都吓得他魂不附体,如今这只美丽修长的手终于真地掐在他颈中时,他竟不觉得有多么可怕了。 见钱小八仅仅反抗了一下就放弃了挣扎,明明颈间已经被自己扼出红痕来,明明呼吸困难憋得头脸通红,明明怕得连牙关都在格格颤抖,却始终一声不吭,默默仰望自己的双眼一片宁静恬淡,神态间竟是蕴含着说不出的温柔之意,仿佛此刻不是在等死,而是享受抚摸一般,凌凤语心中涌出深深的挫败感,手上力道不自觉松了三分,咬牙一字一句道:“为什么不反抗?你真就这么想死?” 钱小八喉头艰难地蠕动了数下,断断续续地哑声答道:“不,我不想死,很不想……不过,我的命,本来,就是你救的,能死在,你的手上,我,可以瞑目了……” 凌凤语心中一颤,指上霎时脱了力,钱小八瘁不及防,一下子跌坐在地,抚着火辣辣的脖颈如搁浅的鱼一般拼命大口喘息。 凌凤语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体内暴烈狂躁的情绪,缓缓道:“你赢了,我下不了手,杀不了你。我只是不明白,那样一个女人凭什么让你付出这么多,因为你顾念旧日主仆之谊?因为她被史家痛恨被梁家遗弃无依无靠太过可怜?因为她给你生了一个儿子为你钱家接续了香火?或者说,你无法自拔地喜欢上这个女人了,尽管她是个寡妇加弃妇?” 听凌凤语说不会杀自己,钱小八几乎要喜极而泣,看来无论到了何种不堪的地步,凌凤语对他始终还保留着一丝最初的情分。因为这个认知,哪怕他下一刻真的死了,他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凌凤语问出前面两个问题时,钱小八都在心中点一下头,这两点的确是他不忍伤害梁冰冰的理由,但听到后面两问时,他就有些错愕,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并未将梁冰冰母子的事情对凌凤语实言相告。 他从地上爬起来,摇头道:“不,我并不喜欢梁冰冰——不对,也不是不喜欢她,只是对她是亲人那样的喜欢,她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至于凤梧,他是史人杰的儿子,不是我的。” 凌凤语闻言一怔,一脸不可思议,“你说什么,凤梧不是你的儿子?这怎么可能?如果他不是你的儿子,你对梁冰冰又没有男女间的感情,你当初为什么会娶她?” 钱小八挠挠头,红着脸老实道:“当初史人杰暴病而亡后不久,冰冰被查出怀有身孕,史家人骂她是败坏门风的狐狸精和克死丈夫的扫把星,就把她赶了出去。梁员外也认为她丢尽了梁家的脸,更不敢跟史家作对,就与她断绝了父女关系。当时我正在广平府,无意中见到她要投河自尽,就把她拦了下来。后来好说歹说让她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她才断了死念,跟着我去了清平镇。” “我们俩凭白无故地生活在一起总是会惹来闲话,眼看着冰冰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为了便于照顾她让她不必受人白眼,我只有娶了她。不过,不过我和她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的,史家人虽然对不起她,她却记得史人杰曾经对她的好。史人杰从未给过冰冰半点脸色,始终疼她怜她,冰冰起初对他很抗拒,后来觉得他是真的对她好,她也渐渐接受了他。只可惜好人不长命,史人杰病故后,史家上下就再也没有人会维护冰冰了。” “其实说到底都是我对不起冰冰,要不是,要不是那年我在街中和她偶遇说了几句话,她就不会被史家人怀疑行为不检红杏出墙了。我犯了这么大的罪过,只有尽力弥补偿还她,除非有一日她找到了新的归宿主动要离开,否则我是不会休了她让她和凤梧孤苦无依的。” 前面钱小八说的颇为羞愧,到最后,语气逐渐变得坚定,不闪不避地看向皱着眉头表情极端复杂的凌凤语。 钱小八这番话实在出乎凌凤语的意料,先前压抑烦闷得几乎要窒息的心口没来由的轻松了下来,心中也不自觉感到欢喜。想想他没问个究竟就大动肝火差点杀了钱小八,竟还有些隐隐的后怕。 不过,转念一想,这根本不能怪他,谁叫钱小八不在一开始就向他坦承实情?就算他真的杀了他,也只能怪他自己倒霉了! 搞半天原来是场闹剧,凌凤语有点想笑,却仍旧只是板着脸,忍不住讥讽道:“钱小八,我第一次发现你居然如此高风亮节古道热肠,娶个老婆只能看不能动,生个儿子还不是自己的,也真难为你这日子是怎么过下来的。难道梁冰冰一辈子找不到人家,你就这样和她做一辈子的干夫妻?你要是想女人了怎么办?” 钱小八如何听不出凌凤语的嘲讽戏谑之意,最后一句赤裸裸的揶揄更是让他的脸刷地一下就红透了,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垂着头结结巴巴道:“不,不会的……” 凌凤语见他脸上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圆润小巧的耳垂红艳艳亮晶晶如同玛瑙一般,显然是羞得无地自容,忍不住就想进一步戏弄他,不由恶意问道:“什么不会?不会想女人?不想女人你怎么会上妓院?” 话一出口,凌凤语心里就格登一下,两年前正是因为钱小八去烟花之地胡作非为才刺激得他狂性大发将他狠狠蹂躏了一番,之后又将他弃如蔽履以至一别两年,此事是他心底一直挥之不去的阴影与难以释怀的心结,每每想起来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咽喉一般难以呼吸。 他赶紧转移了话头,只是顺着前面的戏谑口吻不怀好意道:“不想女人,难道说,你只要自己解决就可以了?” 他一边说脑子里一边不由自主浮现出钱小八自己解决的画面,想象他的表情,他的动作,他的声音,心头霎时窜过一道流火,热辣辣地一直烧到腹下。 第46章 喜欢?不喜欢?(捉虫) 本是要捉弄钱小八看他笑话的,没想到自己先栽了个跟头,凌凤语暗自懊恼不已。阅人无数的他究竟为什么还会对眼前平淡无奇、毫无风情可言的清瘦男子浮想连翩?他又不是没抱过他! 心平气和回想那一夜,钱小八的表现除了生涩就是笨拙,脸上一塌糊涂毫无美感可言,还一直哭哭啼啼个不停,而他自己除了因为报复到他而感到心中畅快,肉体得到的快感其实很有限。 两年来,有幸与他春风一度之人,无论男女都是资质上佳,不管哪一个都能把钱小八甩下八条街,他为何还对他放不下忘不掉动不动就感觉欲望高涨?真是匪夷所思。 两年来,无论他身下曾经躺过什么人,入睡后梦中出现的必定都是同一个人,他的眉,他的眼,他苦着脸的样子,他皱着鼻子的样子,他咧着兔牙笑的样子……不是梦魇,胜似梦魇。 喜欢一个人不应该是甜蜜的么,为何他体会到的全是苦涩?难道,是因为他没有得到来自对方的同等情感反应? “想不想女人”这个问题让钱小八羞窘难堪不已,头都快要低到地上去了,半晌才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哼哼道:“我,我对女人没感觉……” “你说什么?没吃饭吗,说大声点。” 因为突如其来的欲望,凌凤语的声音有些喑哑。他刚才脑子里七想八想一片乱糟糟,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清了钱小八的回答。即便他听清了,也有些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什么叫对女人没感觉?但凡是个正常男人,谁会对女人没感觉? 虽然,他自己对女人也没有太多感觉。事实上,无论男女,他都觉得无甚分别,可以用来发泄,除此之外,再无更多功用。 钱小八心慌意乱,眼睛一个劲儿地在地上乱瞄,连连摇头道:“没没,我没说什么。” 明显睁着眼睛说瞎话!凌凤语怒了,捏住他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狠狠道:“把你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头虽然被迫抬起,钱小八的眼睛依旧不敢看凌凤语,长长的睫毛如蝶翅一般颤个不停,半晌才呐呐道:“我说,我,我对女人没感觉。” “为什么?你有毛病?”凌凤语毫不心软地再次出击。 钱小八模样越窘迫,他心中就越感快意。 钱小八的声音也开始哆嗦,“我,我不知道……反正,反正就是没感觉……” 凌凤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讥诮道:“对女人没感觉,难道,你对男人有感觉?” 钱小八本来红得如同喜布的脸当下白了一白,他没有回答,整个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 “回答我的问题。否则——” 凌凤语的声音又沉了一分。他知道自己此时追问钱小八这些问题荒唐而又无聊,但他忍不住就想一探究竟。 “否则我把梁冰冰和她儿子请到山庄来做客,你什么时候回答了我就什么时候放他们母子离开。” 钱小八浑身一个激灵,凌凤语这句话比死亡更具威胁力,他知道他说得出就一定会做得到。无路可退了,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梗着脖子拼尽全力道:“是的!我对女人没感觉!我不喜欢女人,我只喜欢男人!” 不!他不是喜欢男人,他只是,碰巧喜欢一个叫凌凤语的男人罢了。 但是,这话如何能够说出口?他在凌凤语面前向来没有尊严,低微得如同一只蚂蚁,却也不想因为这个痴心妄想的可怕念头被他唾弃鄙夷,那会比杀了他更让他痛苦。这个念头他只能烂在自己心里,一辈子也不能让凌凤语知晓。 他等着凌凤语更为尖锐的讽刺或者直接一个耳光掴在他脸上,骂他不知廉耻,骂他变态,骂他下贱,可是等了半晌,他脖子都仰得酸了,依然没等到凌凤语的任何回应。 实在撑不住了,横竖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他还怕看凌凤语不成?钱小八将牙一咬,猛然睁大眼睛,却对上凌凤语皱眉抿唇、表情极端复杂的脸。 听到钱小八近乎宣泻似的大喊,凌凤语心中是不无震撼的。钱小八在他面前向来唯唯喏喏胆小如鼠,如这般高声冲他叫嚷还是头一回,或许,他刚才的连番逼问真地把他逼急了。 钱小八回答的内容更是出乎他的意料,那一刻他心中有一万种情绪在翻涌,而他却连一种都分辨不出来,只是觉得不舒服,非常不舒服,但却不知道怎样回应才是正常。 如果钱小八真的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那不是意味着他两年前可能误会甚至错怪他了?或许那晚他不是主动去玉晶河寻花问柳,只是迫于无奈才去应酬敷衍的? 不,不对,他没有这么无辜,那晚他进屋子的时候钱小八已经和那两个近乎半裸的妓女走到床边去了,若是他到的再晚些,看到的就必定是三人大被同眠颠鸾倒凤的淫乱场面了。 但是,以他这两年游遍花丛的经验来判断,从钱小八两年前那夜完全无措僵硬生涩的表现与反应来看,那次必定是他的第一次。这个认知既让他内心深处感到由衷欢喜,却也是禁锢在他颈中的一道厚重枷锁,每每想起就觉得心中窒痛不已。 罢罢罢,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现在再来计较没有什么意义,他已经狠狠折磨了钱小八,自己也在随后的两年间饱受精神折磨,就算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吧! 换一个角度考虑,钱小八喜欢男人就说明他接受自己会相对来说比较容易些,按说他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可是,新的问题接踵而来,钱小八曾经对他象狗一样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难道就是因为他对男人天生有好感?既然如此,他却又为何不喜欢自己?以他的条件还不能达到这个人的目标、满足不了他的需求么? 当然,以某人心高气傲内敛闷骚的怪异脾性,像“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这种话是断然说不出口的,更何况,他也没有信心问出这个问题。两年前他那样不堪地折辱了钱小八,他不恨他就是好的,又哪敢奢望他现在会喜欢他? 于是,凌凤语越想心里越堵得厉害,钻入了一个思维的怪圈里怎么都无法脱身。 不过,来日方长,小子,总有一天要你死心踏地地喜欢上我!某人暗自咬牙。 此刻纠结于“喜欢与不喜欢”这个问题的凌凤语先前对钱小八的旖旎联想与体内欲火已经消退了个干净,双手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但最终还是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只是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荒唐!” 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个不疼不痒的词,钱小八实在搞不清楚凌凤语沉默了半晌究竟在想些什么,不过既没挨骂又没挨打就值得庆幸一番了,他这回还真是走了狗屎运。 第47章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接下来有些冷场,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眼看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钱小八嗫嚅道:“时间不早了,你该吃晚饭了吧?如果没什么事,我,我是不是该走了?” 凌凤语想也不想就予以否定:“走?天都要黑了你能走到哪里去?山庄附近方圆一百里内都没人烟,你这个时间出去是打算给豺狼虎豹当晚餐?” 钱小八缩了缩脖子十分应景地作了个怕怕的表情。 其实他没那么差劲,好歹也是练过几年拳脚功夫的,两年前与凌凤语重逢之前他也时常露宿荒郊野地,如果没本事自保,他早被野兽啃得渣都不剩了。不过凌凤语现在既然这样说,他自然会就坡下驴,今晚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留在麒麟山庄了,何乐而不为! 见他一脸惊恐表情,凌凤语斥道:“没用!”说罢转身朝园外行去。 钱小八在他身后咧嘴一笑,然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出了园子,凌凤语的行走速度毫无放缓迹象,钱小八跟了一段忍不住问道:“我,我今晚睡在哪里?” 凌凤语脚步一顿,似乎这才想起这个问题来,头也不回地冷道:“还想睡觉?美得你!今天你给我看一晚的门去!”接着朝紫蘅院的方向大步而去。 看门,那是狗才会做的事,这是惩罚,是教训,但钱小八听在耳中却如闻天籁一般晕陶陶。给凌凤语看门,那不是又可以近距离接触他一晚了?这趟麒麟山庄果然没白来啊! 到得紫蘅院外,凌凤语没进门,只朝钱小八扬扬下巴,“你给我老实呆着,和陈妈他们一起吃晚饭,不许乱说话,更不许离开这里,要敢踏出院门一步,迈出哪只脚我砍你哪只脚。要是两只脚都出去了,你就等着梁冰冰来给你收尸吧。” 钱小八忙不迭地摇头:“不敢不敢!打死我也不敢!”然后哧溜一下跳进了院门。 凌凤语哼了一声,转身自行去饭厅用餐。 重新踏入紫蘅院,钱小八一时间竟有些鼻酸,这个不算太大的院子曾经见证了他最为开心幸福的一段时光。在过去的两年中,他无数次午夜梦回重返这里,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梦想成真,哪怕只是短短的一晚,也足够他以后回味很久了。 他在院里感伤发呆时,紫蘅院的仆役们见到他自然反应激烈,只是碍于山庄的规矩和少主的威严,不敢过于大惊小怪高声喧哗,只是仍然稀奇地围拢上来小声地问东问西。 钱小八有些招架不住,不止是凌凤语刚才警告过他不许乱说话,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再次回到麒麟山庄,只得哼哼哈哈随口应付两句。 陈妈听到动静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见钱小八眼泪就流了出来,“小八,你回来了?” 钱小八也是眼中一热,迎上前道:“陈妈,两年不见,你还好吧?” 陈妈举起袖子擦眼泪,埋怨道:“我自然没什么不好的。倒是你,怎么两年前招呼都不打一个就不见了?害陈妈为你担心这么久。” 钱小八欠疚道:“对不住,我,我也不想的。只是,只是那年有个朋友突然出了事,不得不离开去帮忙。” 陈妈理解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你这次回来不会再离开了吧?” 钱小八为难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得看,得看少主怎么安排了。”他只能这么回答,说不定明天一大早,他就会被凌凤语丢出麒麟山庄了。 陈妈了然,不再就这个问题询问钱小八,转而道:“来,两年不见了,让陈妈好好看看你。啧啧,不错不错,好象又长高了些。不过,你怎么还是这幅邋遢样子,几天没洗过澡了?身上这么大一股汗酸味儿!” 陈妈说着捏着鼻子扇了扇风。 钱小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笑两声,来山庄前一直在拼命赶路,他的确有三天没好好洗过了。 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刚才与凌凤语在园中见面时,凌凤语并未对他身上的异味提出质疑,奇怪了,他那么挑剔有洁癖的人,怎么能容忍一身汗臭的他靠近三尺范围以内?难道,他鼻子不太灵光?如果真是如此那就遗憾了,那么完美无缺的人原来也有小小瑕疵…… 钱小八正胡思乱想间,陈妈在他脑门上“啪”地打了一下,训道:“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你人是大了两岁,怎么性子还和原来一样迷糊?” 钱小八只得摸着脑门赔笑:“还不是因为见到陈妈太高兴了呗。” 一句话说得陈妈笑逐颜开,“死小子嘴巴倒甜!赶紧去洗洗吧,这脏兮兮的像什么样儿!” 钱小八有些犯难,他倒是想洗,可没衣服换啊,下车的时候粗心,将装了换洗衣物的包袱丢在雇来的马车上了。 陈妈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放心好了,你走之前少主又吩咐针线处给你做了三套新衣的,只是没来得及给你,我一直给你好好收着呢!你稍等会儿,我现在去拿一套给你。” 钱小八一时间怔住了,突觉心酸不已。 两年前他随同潘德海出差去广平府之前凌凤语又给他做过新衣?这么说他后来不要他了并非提前就计划好的,只是个意外?是了,凌凤语一直都对他很好,直到那晚他稀里糊涂被人从玉晶河的知春舫带回旅馆。 凌凤语质问他知不知错,他老实认错了,却还是惹得凌凤语雷霆震怒,不单强要了他,还在事后无情地丢弃了他…… 他知道自己的确犯了大错,可是为什么他受到的惩罚与潘德海、林长安等人完全不一样?难道他在不经意间还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只是他自己没有察觉到? 他不怕凌凤语打他骂他,即便被他那样毫不怜惜地破坏身体他也毫无怨言,他只是怕他不要他,可是,他最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变成了现实…… 陈妈取了一套衣服回到院中,见钱小八又在发怔,当下抬手又给他脑门上来了一下,“你这孩子得了失心病还是怎么的,怎么老是魂不守舍的?真是越大越没出息了!去,自己打水好好洗洗,你原来那间屋子还空着没人住。” 钱小八挤出一个鬼脸来,从陈妈手上接过衣物后自去打水洗澡。 第48章 未遂 一进饭厅,向来迟到的凌霜沁已经等在桌边,见到凌凤语劈头就问:“小八回来了?” 凌凤语淡淡“恩”了一声,示意丫环盛饭布菜。 见他表情如此淡然,凌霜沁难以置信,“两年前你无缘无故突然就打发他走了,怎么现在又突然让他回来了?你究竟在搞什么?” 凌凤语看她一眼,道:“你为什么对他的事情这么关注?不过一个无关痛痒的小人物罢了。” 凌霜沁对他无所谓的态度极端不满,一脸狐疑道:“无关痛痒么,我怎么觉得事实正好相反?我怎么觉得两年前他离开后你才开始变得荒唐颓废不可理喻的?你和他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 凌凤语夹菜的手略顿一下,再次反问:“那依你看,我和他之间应该有什么样的过节才对?” 凌霜沁气咻咻道:“你问我我问谁?你不愿意回答就算了!我只想知道,你这次又是以什么名义让他回来的,又打算让他留多久?” 凌凤语挑挑眉,淡淡道:“我也不知道,看心情吧。” 凌霜沁被噎得不善,瞪了他半晌,见他一脸再问也无可奉告的表情,终于败下阵来,愤然道:“不管了,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反正你独断专行惯了,反正我这个做姐姐的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凌凤语心头一刺,忍不住低声道:“抱歉,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这句话类似于一个承诺,一个能够让凌霜沁安心的承诺。这也是他第一次放低姿态承认过去的两年是荒谬错误的两年,虽然态度并不十分明朗,但已是他能够做到的极致。 他知道这两年凌霜沁过的很不好,自己始终无望的感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全是为他担忧操心,以致这个以往总是笑靥如花的女子现在总是愁容满面。 说不愧疚肯定是假的,只是他对过去两年的自己无能为力。如今,是时候改变了吧。 至于钱小八……不好说,不能说,不可说。 “你之所以会这么说,只是因为你从未真心喜欢过一个人,等有朝一日你也情有所钟,像我一样为一个人魂牵梦萦的时候,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还能理直气壮说出这番话来。” 凌霜沁针对他的“情爱浮云论”做出的结论,以及他自己不假思索的否定回答,每一个字每一个词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如今做不到的是他,自食其言的是他,饱尝相思之苦的是他,得不到回应的也是他,他有何面目再将此事重提? 凌凤语的承诺让凌霜沁瞬间湿了眼睛,两年来她苦口婆心规劝了这个弟弟无数次,架也吵了无数回,可凌凤语始终我行我素,为此她还哭过好几次。她不明白凌凤语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几乎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而不是从小与她一同长大、相依为命的唯一的亲弟弟。她曾经绝望地以为凌凤语被魔鬼附体了,否则无法解释他的堕落。 此时她依然不明白凌凤语为什么会做出这个承诺,对于他能做到什么程度也没有丝毫把握,但这种反省的态度本身让她无比欣慰,她熟悉的弟弟又回来了,为此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先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就此缓和下来,姐弟俩难得找回昔日的默契感,并不就刚才那个承诺继续深究,只是轻松随意地闲谈几句,或为对方夹一筷子菜。 饭厅里伺候的所有下人一同在心中长出一口气,这种温馨宁和的氛围,久违了。 …… 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洗了三遍澡,胰子都用掉大半块,恨不得连皮都搓下一层来,钱小八总算穿好衣服出了原来的屋子。 天早就黑透了,仆役们也都各自回了房,院子里十分安静。 凌凤语的房门虚掩着,书房亮着灯,暖黄的光晕透过窗纸洒出来,照亮了窗外一小块空地。 钱小八霎时觉得安心无比,走到那块空地上站好,蹲下。既然凌凤语说了让他看门,就得有个看门的样子不是。 也不知道蹲了多久,钱小八腿脚酸麻得如同针扎一般,不得已只好向后靠在墙上借点力。 赶了大半天的路实在是累的很,靠着靠着倦意袭来,他竟就维持着蹲立的姿势睡着了。 过了片刻,房门轻开,凌凤语走了出来,看着墙根下抱着膝盖蜷成一团、打着细小的呼噜、睡得毫无形象的人,肃冷的眉目间不自觉柔和了下来。 等到凌凤语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时,他已经上前将钱小八从地上抱在了怀中。 两年前的钱小八就瘦,如今更是瘦的不像样,凌凤语抱着他只觉得轻飘飘的没什么份量。 这两年,想来他过的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风光滋润。 这本来就是两年前他惩罚他所要达到的目的,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确认他过的的确不好,他的心反而痛得好似被人狠狠剜了一刀。可悲的是,捅他这一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钱小八迷迷糊糊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朦胧中看到一张再熟悉也不过的脸庞,无比俊美,无比温柔,他只当自己又在做梦,低低呢喃一声“凤语”,然后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唤听得凌凤语浑身一震,他有多久没听过钱小八这样唤过他了?往事如潮在眼前历历闪现,一时间他竟然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钱小八无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凌凤语醒过神来。怎么办?如何处置? 算了,看他可怜,看门一事就暂且记下吧。凌凤语这样想着,将钱小八送回了他原来居住的房间,将他轻轻放在床上。 钱小八累的够呛睡的够沉,并未因为凌凤语的动作醒过来,一沾到床上脱离了温暖的怀抱,整个人就自动蜷缩成团,眉头也皱了起来,似乎对环境的转换表示不满。 凌凤语看了片刻,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按在那纠结的眉心间。稍顷,那眉头真的舒展了开来。 凌凤语的手却没有及时撤离,只是不受控制般沿着那清秀的轮廓虚虚游走,间或轻触一下光洁细腻的肌肤。片刻后,手指来到钱小八唇边,停在那里不再滑动。 钱小八似乎很享受,像猫一般转转脸,在凌凤语手掌上蹭了两蹭。 凌凤语心头一热,将手滑至他颈间托起他的脸庞,情不自禁想要俯下身来吻上去,钱小八这时忽然扭动着哼哼唧唧道:“凤梧,别闹……痒……” 凌凤语一下子就僵了,心中刚刚升起的热情霎时降至冰点,冷哼一声后拂袖而出。 …… 钱小八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睡过这样的好觉了,一夜无梦到大天亮,醒来打着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接着,他发觉有点不对劲。 咦,这是在哪里? 他使劲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努力分辨了一下,发现他竟然躺在原来他住过的屋子里。 奇怪了,他昨晚不是蹲在凌凤语的窗根下给他看门么?怎么醒来却是在这里?难道,他半夜梦游自己走了回来? 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没按凌凤语的命令行事,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惩罚? 这么一想,他就有点慌了,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已经日上三竿,凌凤语自然不在院子里。 怎么办,去找他听候发落,还是自己识相点直接离开麒麟山庄?钱小八有些拿不定主意。 正踌躇间,陈妈走了过来,将两个温热的包子塞到他手中,板着脸道:“小懒鬼,这么晚才起来,赶紧吃了打扫少主的房间去。” 钱小八有些愣怔,他还有资格给凌凤语打扫房间么?凌凤语昨天并没有这样交待过他。 他试探性地问道:“陈妈,少主早上有没有说过什么?或者吩咐我去做什么事?” 陈妈疑惑道:“没有啊,少主卯时起来就直接出去了,什么也没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按她的理解,既然凌凤语重新让钱小八回到紫蘅院,那一定是让他像原来那样再做亲随了,所以清洁整理凌凤语的屋子这类事情自然还是由钱小八来做最恰当。 钱小八忙道:“没事没事,我只是随口问问。好啦,你去忙吧,我马上吃了去干活。” 陈妈点点头,又叮嘱一句:“仔细些,别又惹恼了少主把你赶出去。”然后自去做自己的活计。 吃完包子钱小八也想开了,既然凌凤语暂时没有吩咐,他就心安理得留在紫蘅院里好了,于是取了清扫工具去凌凤语屋子老实干活去。 此时的凌凤语对如何安置钱小八也颇为犯难,人他现在是不会随便动的,可也绝不想放他离开。至于不让他离开的理由,他看不到他就会吃饭也不香,睡觉也不安,活得有如行尸走肉一般,行不行?当然行,只不过这个理由是无法诉诸于口的。 所以,用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让他自己乖乖留下来呢? 正犹豫不决时,天香居的暗掌柜管富来了,禀报称明掌柜朱如山数日前不慎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断了腿,后来虽然勉强接好了,但以后行动肯定不便,而且要养好伤还需要数月时间。现在天香居里没人坐镇局面有些混乱,生意也因此受到不小的影响,故而前来请示凌凤语如何应对。 凌凤语眼前一亮,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立即做出指示,让管富先回天香居尽力做安抚工作,不出大的问题就行,新掌柜不日即将上任。 管富闻言定了心,迅速回转天香居。 钱小八正在凌凤语屋子里洗洗擦擦的时候,有名小厮来紫蘅院把他叫了出去,然后带到凌凤语在麒麟山庄平时处理事务的大书房。 钱小八还是第一次到这里,书房内外都很安静,还没进门就能闻到书籍的独有墨香,院子里简简单单种着数丛翠竹,轻风过处沙沙作响。 杜风仍如铁塔般立在书房门外,见到钱小八过来依旧面无表情目不斜视。钱小八对他却是颇有好感的,忍不住呲牙朝他笑着打招呼:“几日不见杜大哥又威武强壮了好些,小弟佩服。那什么,杜大哥吃了午饭没有?” 杜风眼角抽了一下,答非所问道:“还不赶紧进去,不要让少主久候。” “哦哦,我马上进去。”钱小八加快步伐进了书房。 门外的对话自然一字不落地被凌凤语收入耳中,让他心都抽了几下,这小子还真是轻浮随便,这个毛病一定得好好治治!还有,让他当天香居的掌柜,会不会是他有生以来做的最大的赔本买卖? 第49章 约法三章 不过想想钱小八把一个本地人闻之色变的好吃楼都能维持不倒经营一年的时间,凌凤语心里又好过了些,此人虽然蠢笨,可能运气还算不错吧。 钱小八一进来就被三面墙下顶到天花板的高大书架和书架上堆的满满的书籍给惊到了,这么多书,别说看了,挨个摸一遍也要几天时间吧?难怪凤语那么聪明,看了这么多书当然是满肚子的学问了! 钱小八对凌凤语顿时由仰慕变为崇敬。 “傻站那里发什么呆?还不快点过来。” 凌凤语对钱小八一进书房先注意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书架极其不满,难道他还不如那些木头架子好看?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现在装的哪门子好学嘴脸! 钱小八应了一声,赶紧来到凌凤语书桌对面,规规矩矩站好了等他训话。 凌凤语朝书桌旁边一张凳子抬了抬下巴,“坐。” 这待遇让钱小八有些受宠若惊,他迟疑道:“我,我站着就好……” 凌凤语皱眉,“叫你坐你就坐,哪来那么多废话!难道你还等着我来给你搬凳子?” “不敢不敢!我坐我坐!”见他生气,钱小八赶紧抬了半边屁股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凌凤语真是搞不懂为什么他一见到此人忍不住就想发火,他明明是冷静如冰的人,他明明想对他好的。他定了定神,将语气稍为放缓,淡淡道:“今天叫你来是想请你帮我做些事情,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钱小八一听就瞪大了眼睛,凌凤语请他帮忙,他没听错吧? 凌凤语懒得理他瞪眼张嘴的蠢样,自顾自说道:“想必你也知道我是天香居的真正东家,前些天掌柜朱如山摔伤了腿需要休养一段时间,现在酒楼无人坐镇打理,如果你目前没别的营生要做,不妨考虑到天香居暂理掌柜一职,薪俸与提成我会按朱如山的待遇给你。要不要做这个代理掌柜你自己决定,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一下。” 钱小八想也不想,喜笑颜开道:“不用考虑了,我做!” 开玩笑,凌凤语不打不骂不为难他,还要他重新回到他身边做事,他求之不得,哪里还需要考虑! 凌凤语瞥他一眼,果然是利欲薰心,用钱财来引诱他断然没有不上钩的道理。 他不紧不慢道:“别答应的那么快,我还要和你约法三章,第一,不许对外透露我的真实身份,不许私吞酒楼利润,也不许再随便招待不该招待的人,像潘德海那种事情我不想再看到,除非费用你自己掏腰包。” 这一条很容易,钱小八当然不会挖凌凤语的墙角,对潘德海等人大吃大喝、白吃白喝损害凌凤语的利益也本来就有很大意见,所以这一条他绝对可以做到。 只是有一个问题他一直想不大明白,此时凌凤语既然提到,他忍不住壮着胆子说道:“这第一条你不用说我也保证能做到。只是,那什么,以前潘德海他们总去天香居吃白食,你原来知道么?” 凌凤语不假思索:“当然。” 钱小八一脸困惑,“那为什么,为什么……” 凌凤语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面无表情道:“因为水至清则无鱼,在他们那个位置要做到洁身自好清心寡欲除非圣人转世。”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钱小八更糊涂了,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以前一直不追究,直到他跟着潘德海出外差那次才追究?还一追究起来就是要人命的方式…… 凌凤语眸光一暗,是啊,他明知道潘德海等人出门办差从来都手脚不干净,但只要不是太过分损害到他的根本利益,他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唯独只有钱小八那次让他忍无可忍气昏了头,将素日累积的所有不满在一夕之间全部爆发,不仅狠狠惩处了那一批人,连带着钱小八也受到了更为残酷的折磨。 为什么?归根结底,只是因为钱小八在他心目中是不同的存在,他对他有着更高的要求,那要求甚至是苛刻得不近人情的,他容不得钱小八对他的情感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存在,这样强烈极端近乎变态的独占欲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 两年前那疯狂暴力的一夜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解释得清楚的,他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堪,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又如何能指望钱小八能够理解? 往事不堪回首,他硬生生避开了这个话题,继续淡淡道:“第二,你有三个月的暂用期,如果在此期间天香居的利润比过去的月均利润下降超过三成,你就直接走人。” 钱小八的注意力被成功的迅速转移,这第二条嘛倒有点难度,不过,好歹他也是开过一年酒楼的人,经验多少是有些的,以前是不求发大财只求赚点小钱得过且过混日子,再加上好吃楼的名声本来就不大好,所以生意糟糕了些,以后去了天香居他努力些勤快些应该不至于太差吧? 这么一想,他就觉得这一条也不算什么了,脸上自然露出了些轻松的表情。 见钱小八没有异议颇有点小事一桩不在话下的模样,凌凤语哼了一声,小子,你以为天香居是你那好吃楼?每天晒晒太阳睡睡懒觉就可以混下去了?以后有你忙到哭的时候。 “第三,”他不动声色竖起了第三根手指,“我只雇用你一个人,天香居后面供大掌柜住宿的独院也只许住你一个人,若是把什么不三不四不干不净的人带进去了,我不止让你走人,还要让你支付违约金。” 钱小八心中暗忖,这一条倒真有点棘手,听凌凤语的意思,只怕连梁冰冰和凤梧都划到不三不四不干不净的范围里了。不能继续照顾他们母子他是有些不放心,但也总好过让他休了梁冰冰彻底与她划清界线。以后找时间跟梁冰冰好好解释一下,想必她不会太反对。至于违约金…… 钱小八忍不住问道:“万一我不小心带人进去犯了规,要罚多少钱?”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还敢说万一!凌凤语狠狠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带一个罚五十万,带两个,一百万!” 娘滴个天,罚这么多!钱小八的冷汗哗啦一下就下来了,别说卖了他也换不了两个钱,他不吃不喝挣几辈子也赚不来这么多钱啊! 当下他连连保证道:“不敢不敢,打死我也不敢带人进去了!” 谅你小子也不敢!凌凤语哼了一声,道:“怎么样,要不要做这个掌柜,你是不是还要再考虑下?” 钱小八摇头,“不用考虑了,我做!” 凌凤语点一下头,“那好,明日一早你随我一同去玉水镇,到了那边我带你见一个人,再给你介绍一下天香居目前的情况。” 钱小八喜不自禁,重重应道:“好!” 第50章 毛病 … 凌凤语见他如此干脆应下差事,心情不免也好了一些。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不由问道:“你开过好吃楼,即便算盘不会打,普通的算帐想必懂一些,那写字呢,你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吧?” 钱小八忙道:“会写,当然会写!除了我自己的名字,我还会写你的名字呢!” “哦,真的吗?”凌凤语表示怀疑。 “不信我写给你看!”钱小八着意想在凌凤语面前表现一下,转身就往书房外面走。 凌凤语喝住他:“不是写名字吗,哪里去?” 钱小八转回身老实答道:“我出去找块石头写给你看啊!”顿了顿又挠挠头补充道:“我,我没用笔写过,都是用石头树棍在地上写的……” 凌凤语霎时无语,心里突然觉得十分不好受。 他从架上取了一张崭新的玉版宣纸在桌上铺好,又从笔架上拿了一管狼豪笔在砚台里沾了墨,朝钱小八手上一递,“写吧。” 钱小八拿着笔的手直哆嗦,抓着狼豪笔好似拿着一把刀,紧张得一脑门子汗,半天才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歪歪扭扭鬼画符一般的三个字——钱小八。 字自然是丑得没法看,但好歹还依稀辨得出来是哪三个字。凌凤语对钱小八的书写能力本来也不抱什么期望的,也懒得挖苦他,从他手上取了笔在砚台里重新蘸了墨,再交回他手上:“继续。” 钱小八舔了舔唇,抬起左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抓着笔在“钱小八”三个字上又写了三个字——凌凤语。 凌凤语怔住了,出乎意料,他的名字写的齐整大方许多,一笔一划颇有力道。当然不是说这三个字有多么好看,但相比钱小八的名字来可以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了。 他不解地看向钱小八。 钱小八摸着头嘿嘿笑起来,神态间竟有两分天真与得意,“你的名字是我原来在梁府做工时专门跟种花的陈老伯学的,我练了好久呢!是不是看起来还不错?” 凌凤语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心情,心中忧欢掺半。欢的自然是钱小八如此看重他,忧的是,钱小八当年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笔一画反复练习他的名字?出于他救过他的感恩之心么?应该还是这一条说的过去,毕竟当年他还那么小。 所以,钱小八会将他的名字写得比自己的名字好看百倍是一件动机单纯的简单事件,他也必须简单地看待,不能一厢情愿地将它复杂化美好化…… 许久他才低声道:“什么不错,一样毫无章法,比刚才那个强不到哪里去。” “哦……”钱小八应了一声,目光黯淡了下来。 他把凌凤语的名字写到这个程度真的花了不少时间,没事的时候经常一个人躲起来在地上比划,为此还被陈老伯取笑了很久,问他这是谁的名字让他一本正经成这样,他都没好意思说。即便到了如今,一个人安静独处时,脑海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演练这个名字。 凌凤语三个字早已深深镌刻在他心底,永远不会磨灭哪怕一分一毫。 凌凤语心中一软,板起脸道:“堂堂天香居的大掌柜,若是连自己的名字写的都跟狗爬似的,被人知道了谁还会去吃饭?算了,我来教你吧。”说着他伸手握住了钱小八抓着笔的手,打算身体力行地来教他。 钱小八的手被凌凤语修长有力的手掌包住时,止不住打了个哆嗦,然后手一僵,狼豪笔掉了下来,“啪”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凌凤语脸色一变,有种被人打了耳光的感觉。 钱小八不用看他脸色就知道自己闯了祸,急忙弯腰将地上的笔拣起来,慌里慌张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刚才没抓稳!你,你别生气。” 他害怕他反感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么?就连手与手的触碰也能让他如临大敌?凌凤语心里堵的厉害,想发火偏偏又发不出来,半晌才强作若无其事道:“罢了,你去了天香居别把盘子杯子砸了就行。练字的事下次再说,我现在有事要忙,你先回紫蘅院去。” 钱小八如蒙大赦般点头如捣蒜:“是是是,你忙着,我先回去了。”然后一溜小跑出了书房。 出了书房不远,钱小八遇到了正往书房前来的顾兰舟。 顾兰舟见到他眼前一亮,似笑非笑道:“两年不见,小朋友似乎又长高了不少嘛!不知少主这回又给你派了什么好差事?” 钱小八向来与他不对路,当下顺着他的话道:“是啊,两年不见,大管家似乎也老了不少嘛!至于是什么好差事,你想知道啊?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说完也不看顾兰舟瞬间扭曲的表情,撒开两条腿就没命地往紫蘅院跑。 顾兰舟气得眼角直抽,他对自己的风采容貌一向自负,钱小八居然敢说他老,还敢用那种无赖口气顶撞他,明摆了是跟他过不去,岂有此理! 他看着钱小八消失的方向暗自咬牙切齿,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仗着少主宠你就敢蹬鼻子上脸,你给顾爷等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总有一天要你好好领教一下顾爷我的手段! 一气跑回到紫蘅院后,钱小八才松了一口气。 想想刚才顾兰舟气成那样他就觉得痛快,麒麟山庄什么都好,就这个大管事阴阳怪气的很不好,也不知道凌凤语怎么受得了他的。 想到凌凤语,钱小八自然就想到之前书房发生的那个意外,心情不由得又有些黯淡下来。 他知道自己现在很有毛病,两年前那个痛苦的夜晚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让他与凌凤语稍有身体接触就紧张得不行。但与之矛盾的是,他内心深处依然渴望亲近凌凤语,不然他也不会不假思索地答应出任天香居的代理掌柜了。虽然以凌凤语的幕后身份,必定不会经常出现在天香居,但毕竟是为他做事,比做毫无瓜葛的路人当然要强太多了。 他也知道自己的紧张很可笑,根本是反应过度。虽然他不明白两年前凌凤语为什么要那样惩罚他,但他觉得那种事情必定是个意外,以后绝对不会有第二次了,因为他既不好看又没什么本事,更何况还是个男人,哪里值得凌凤语这样的天之骄子在他身上费那个精力。他那样出色完美的人,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 所以,无论从哪一个方面看,他的反应都是没有道理的,是神经兮兮的。不过他没办法,被凌凤语触到的时候他就是紧张,似乎成了一种身体的自发本能。 第51章 撒泼 … 眼下形势一片大好,基本没有钱小八不满意的了,唯一的问题就是梁冰冰那边没有他的消息可能会很着急。钱小八打算到了天香居安顿下来后找人代他写封信送到清平镇去,也好让梁冰冰放心。 中午,钱小八和陈妈和其他几名仆役一起在紫蘅院里吃了午饭,吃完正犯困打哈欠时,忽见凌凤语出现在院门口,脸上黑压压的十分阴沉,喝道:“钱小八,你给我滚出来!” 钱小八听得一个哆嗦,差点连人带凳子摔在地上,陈妈也被凌凤语明显怒气腾腾的架势给吓到了,忧心忡忡地看着钱小八一边颤声说“来了来了”,一边连滚带爬地出了院子。 凌凤语沉着脸大步朝山庄大门而去,钱小八跟在后面心里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暗自揣测,难道,凌凤语改变主意不要他当天香居的掌柜,现在就要把他赶走了? 越想心里越是不安,脚下也开始发软,钱小八忍不住战战兢兢问道:“这,这是去哪里啊?我,我不去行不行?” 凌凤语回头狠狠瞪他一眼,寒声道:“你家那个疯女人找上门了,你不想去赶走她也可以,我直接让人乱棍打出去!” 钱小八慌得一蹦三尺高,连连叫道:“打不得打不得!我去我去!” 凌凤语重重哼了一声,继续大步朝前走,钱小八只能小跑着跟上。 麒麟山庄大门处请来访者暂坐等候的门厅里,梁冰冰风尘仆仆容颜憔悴,气势却丝毫不减,一派女侠风范,回复了未出阁时做梁府大小姐的泼辣与彪悍,与黑头黑脸的杜风大眼瞪小眼对峙着,顾兰舟则若无其事地坐在椅子上悠哉游哉地喝茶。 离着数丈远的距离,钱小八就听到梁冰冰的高声喝骂:“赶紧把钱小八给我交出来,不然管你什么麒麟山庄猫狗山庄,姑奶奶我全给你拆了!” 跟着是杜风颇为无奈的低沉嗓音:“钱夫人,麒麟山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放肆的地方,请注意你的措辞,否则……” 梁冰冰的声音再次拔高,“否则如何?你敢动姑奶奶一根手指头试试?” 钱小八听得眼前发黑,梁大姑奶奶,你真是嫌命长啊,居然敢在这里撒泼! 他哪里还敢看凌凤语现在是什么脸色,三步并作两步赶在他前面冲进了门厅,大叫:“梁冰冰,不得放肆!” 梁冰冰一听他的声音立即大喜过望地跑上前,一把拉住他上看下看,“小八,原来你真的在这里!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她那天一早发现钱小八人不见了只留下一封语焉不详简单潦草的书信后就急得不行,那封信上一共就九个字,“我走了不用找我保重”,九个字中有一半笔画都错了,还是她连蒙带猜才把意思搞明白的。 钱小八虽然没心没肺迷迷糊糊,但毕竟不是完全不着调的人,既然他说要走,就绝对不是开玩笑,而且必定是因为受了什么大刺激才会如此。梁冰冰立即拿出当家主母风范,调动一切可用的人力物力资源,在整个清平镇内细细查寻一番,终于在一天后获知钱小八在某车马行雇了一辆骡车往云台府而去。 女人天生的敏感与忧患意识让梁冰冰当机立断将凤梧托付与素来老实可靠的张妈,让她连夜带着些银钱细软到乡下躲起来,直到她平安返回后再去找他们,然后自己也雇了一辆车马不停蹄赶往云台府。 说起来也是运气好,一入云台府,给她赶车的车把式就遇到了送完钱小八正要回转清平镇的那个车把式,于是就知道了麒麟山庄这个地方,再然后就一鼓作气赶到了这里。 梁冰冰在来时的路上一直在分析思考,很快就将嫌疑人锁定为凌凤语,因为那段时间钱小八的日常生活和人际交往与以前一般无二,若说有什么意外的,就是遇到凌凤语这个神秘的贵公子以及和他做的那笔匪夷所思的交易了。 到了麒麟山庄附近打听到山庄主人姓凌且是一位堂堂世子时,她对自己的猜测就越发笃定了,料想凌凤语掏了六万两银子做了一回史无前例的无敌冤大头,事后一定后悔死了,只是碍于身份和面子问题不好在明面上为难钱小八,因此就威胁钱小八自己乖乖送上门来让他折磨出气。 明知道凌凤语是什么身份,梁冰冰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因为钱小八对她和凤梧有救命和扶助之恩,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对钱小八陷于困境坐视不理。 让梁冰冰有些意外的是,听说她要找的人是钱小八,麒麟山庄本来穷凶极恶满脸煞气的守门侍卫态度立即有所收敛,不象最初那样喊打喊杀了,甚至还请她到门厅里暂坐等候,容他们入内请示一下。 等了半晌等来了一个比女人还妖娆的大管事和一个黑不溜秋铁塔一样的彪形大汉,那大管事不搭理她,总是一副斯文优雅要笑不笑的样子,看得她头皮发麻,那黑脸汉子虽然看起来吓人,但说话还算客气,似乎拿她没办法,只是劝她不要瞎闹腾,于是她就跟他铆上了,直到钱小八此时现身。 钱小八急出一身大汗,赶紧把大呼小叫的梁冰冰拉到厅边角落里压低声音道:“我的姑奶奶,你快别嚷嚷了,你不要命了么!你不在家好好照看凤梧,怎么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了?” 梁冰冰对他畏畏缩缩的样子很不满,训斥道:“咱们又没做亏心事,怕他作甚!你还问我怎么跑到这里来,我还想问你呢!是不是他们威胁你强迫你来的?你马上跟我回去,别怕他们,难道还没王法了不成!” 钱小八想说,凌凤语就是王法,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嘴上好言好语哄着她:“冰冰,快别乱说了,我是自愿到这里来的,没人强迫我,你看我现在不是活蹦乱跳的什么事都没有么。” 梁冰冰狐疑,“我不信,无缘无故地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是不是那冤大头反悔了,拿你当人质逼你把六万两银子退回来?” 凌凤语一直黑着脸冷眼旁观,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厉声喝道:“来人!把这个胡言乱语犯上作乱的疯妇拿下!” 钱小八虽然与梁冰冰只是干夫妻,但两人朝夕相处生活了将近两年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钱小八对梁冰冰显然是言听计从就跟妻管严一般,而这个女人却不把他这个世子放在眼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他的尊严,是可忍孰不可忍! 梁冰冰对凌凤语印象虽然恶劣,但对他也着实忌惮,只不过担忧钱小八的安危才强撑一口气泼辣到现在,其实心中一直都没有多少底气,此时被凌凤语声色俱厉一声吼,更是不由得心虚胆战害怕起来了。 钱小八打了个寒战,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下子扑倒在凌凤语跟前叫道:“凤语,不要啊!冰冰她不知道实际情况才会这样说的,她只是担心我,没有恶意的,求求你饶过她这一回吧!” 一声“凤语”听得凌凤语浑身一震,这是两人再次重逢以来,钱小八第一次这样明明白白地称呼他,而且,还是当着众多人的面跪在他面前这样称呼他。 第52章 小动作 … 钱小八话出口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本就有些发白的脸色更是一下子白到底。此时厅中除了他与凌凤语之外,还有梁冰冰,还有杜风和顾兰舟,甚至还有几名闻令进入门厅欲要捉拿梁冰冰的侍卫,按最初凌凤语对他的警告,在外人面前这样称呼他,是会被马上拧断脖子的。 一声“凤语”同样听得满座皆惊,一时间人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凌凤语接下来的雷霆震怒。 顾兰舟摸着下巴脸色颇有些古怪,他看看跪在地上仰望凌凤语的钱小八,又看看低头俯视钱小八的凌凤语,唇边突然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 杜风暗自为钱小八担心不已,很想提醒他马上改口,或者再立即向凌凤语苦苦哀求讨饶,但又怕效果会适得其反惹来凌凤语更大的怒火,因而只得向钱小八不断使眼色。 可惜,这个时候哪怕山崩地裂都不能引起钱小八的注意了,何况只是几个不得不刻意收敛的眼神。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凌凤语似乎并没留意到钱小八大不敬的称呼,脸上原本阴沉到可怕的表情似乎还有所缓和,甚至还将钱小八从地上拉了起来,沉声道:“不知者无罪,本世子不是锱铢必较之人,这次就算了。但是下不为例,若有下次必定严惩不饶。” 钱小八在鬼门关口打转了一下,惊出了满头大汗,此时听凌凤语这么说知道他已经放过自己和梁冰冰了,不由得死而复生般喘了口大气,连忙作揖鞠躬,以无比认真无比虔诚的表情回答道:“我发誓不会再有下次了,若有下次,你什么都不必顾忌,直接拧断我的脖子就好了。” 凌凤语哼了一声,挥手让侍卫们全部退下,然后板着脸道:“不过,钱小八,你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我如何能够放心让你去做事?” 做事?做什么事?侥幸脱险的梁冰冰闻言立即瞪大了眼睛。 钱小八着急道:“你,你相信我,我拼了命也会做好的,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试试吧!” 凌凤语不置可否,冷冷瞥了一眼皱着眉头一脸疑惑的梁冰冰,面无表情道:“你先把这个女人打发走,不然免谈!”说罢拂袖出了门厅。 杜风赶紧跟上前去,路过钱小八身边时瞥他一眼以示同情和安抚。但这个眼神落在梁冰冰眼中却是胁迫和警告,因此她立即睁圆了杏目狠狠瞪了回去。 难怪人家说宁惹小人不惹女人,果然有道理!杜风心里打了一个激灵,快步出了门厅。 好戏看完,顾兰舟心满意足地掸掸衣袖,慢条斯理地同样退了出去。 一时间厅里只剩了钱小八和梁冰冰,钱小八再抹一把额头冷汗,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姑奶奶,今天真是被你吓死了。” 梁冰冰想想刚才情形自然也是后怕的,但危机已过心也放了一大半下来,不由揪着钱小八的领子问道:“那了不得的大世子究竟让你做什么事?你给我说清楚,他不会是逼你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吧?” 不经凌凤语的许可,钱小八现在哪敢把去天香居做掌柜的事情透露给梁冰冰,只能含糊其辞答道:“怎么可能嘛,他是世子,给他做的当然是体面的事、有前途的事了,你就别瞎担心啦!” 梁冰冰有些难以置信,“他凭什么对你这么好?你连大字都识不了几个,和他又是无亲无故的,根本说不通嘛!” 钱小八不由自主红了脸,低头轻声道:“我和他,也不算无亲无故,其实我们很早就认识了……你还记得两年前我们在广平府遇到的那次吧,那个时候我就是他的属下,出差为山庄采购米粮。” 梁冰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白担心了这么久!不过,你后来怎么离开了不继续给他做事呢?现在怎么又突然回来了?还有你那一万两银子怎么来的,你一直都没告诉我。啊,你不会是……” 梁冰冰捂住了嘴,片刻后压低嗓音道:“你不会是从他这里偷来的吧?” 钱小八心中又苦又涩,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脸上红白交错一阵后,咬紧牙关道:“总之他现在请我回来,我就又回来了,能给他做事是我的福气。至于那一万两银子怎么来的你就别管了,反正既不是偷也不是抢来的,你放心好了。” 尽管梁冰冰心中有一万个好奇,但见钱小八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样子,也就不再坚持追问了,毕竟这事情她原来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无数次都没能把他的嘴巴撬开的。 想起凌凤语方才临去前的威胁,钱小八吭吭哧哧道:“冰冰,你回清平镇吧,你跑出来这么久,难道不想凤梧么?说不定他想你想得瘦了一大圈呢!” 这么一说梁冰冰眼圈都有些红了,自凤梧出生后,母子俩还从未分开超过一天的时间,这次一别就是十来日,哪里会不想! 钱小八趁热打铁道:“冰冰,你赶紧回去吧!我这边你尽管放心好了,你别看凌世子总是板着脸说话也冷冰冰的,但他对我一直都很好,不然哪里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启用我呢!” 梁冰冰此时已经归心似箭,而且钱小八说的的确也有道理,不由点头道:“行,那我就先回去了,你自己多保重,多留个心眼,隔三差五地记得叫人捎信回去也好让我放心。” 钱小八忙不迭地答应着,然后送她到了山庄大门口。刚好载梁冰冰前来的马车还没有离开,还眼巴巴地等着她结账给钱呢。 钱小八又耳提面命听梁冰冰叮嘱了一大堆,然后如释重负地目送马车离去。 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凌凤语夜间回到院子里的时候,饱受惊吓的钱小八已经撑不住睡着了。 第二天天未明时,好梦正酣的钱小八被凌凤语从床上拖了下来。洗漱过后略用了些早点,两人同乘一辆外表平凡无奇的马车,由杜风充当车夫低调地出了麒麟山庄。 这辆马车的车厢不如凌凤语平时乘坐的那辆宽大,两人对面而坐,中间仅隔着半尺的距离,稍不留意就会发生触碰。 与凌凤语如此接近,睁开眼就能看到他俊美的脸,闭上眼也能闻到他身上淡雅怡人却又格外有压迫力的浑厚气息,钱小八很有些紧张,手心里攥着一把汗,低着头不敢乱动,只是缩手缩脚地僵直地坐着。 凌凤语对他的局促不安似乎一无所觉,只是略略斜倚在厢壁上闭目养神。 钱小八偷偷瞄了凌凤语几眼,见他一直闭着眼睛,不由稍稍安心了些。凌凤语昨晚那么晚才回来,早上又起那么早,想必现在困了在补眠,这么一想,他就壮起胆来欣赏美色。 凌凤语的模样钱小八是永远都看不够的,以前懵懂无知的时候是,现在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后就更是。 一寸一分地看下来,额头,眉毛,睫毛,鼻梁,嘴唇,下巴……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哪怕是让钱小八心痛的鬓边白发,只因为生在凌凤语身上,依然具有别样魅力。 如果可以这样一辈子看着他该有多好,他听见自己心里叹息了一声。 这时,凌凤语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钱小八吓一跳,赶紧低下头去。 过了一会儿,并没听到任何动静,钱小八贼心不死,慢慢又抬起头来。 凌凤语的眉头依旧皱着,不知道是因为坐着睡不舒服,还是因为梦到了什么不愉快的内容。 钱小八看不得他难受,看不得他辛苦,看不得他不开心,也许是此时气氛太宁静,也许是马车有节奏的摇晃降低了他的警惕性,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想将凌凤语眉间的皱褶抚平。 手指一寸一寸地朝凌凤语眉间缓缓靠近,那人始终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将将要触到时,驾车的杜风“吁”的一声,将马车停了下来。 钱小八如梦方醒,闪电般收回了自己的手。紧接着,凌凤语的眼睛睁了开来,钱小八立即心虚地低下了头。 杜风低沉的声音在车厢外响了起来:“少主,到了。” 凌凤语瞥了一眼低头做老实状的钱小八,一言不发地起身下了车。 第53章 压力 … 马车所停之处并不是天香居门外,而是附近一条僻静巷子里的一间外观普通的民宅外。 敲门后有人上前开门,是个头发花白的瘦小老头儿,杜风称他为陶大爷。 陶大爷对凌凤语三人的到来似乎一点不感稀奇,话都没有两句,老树皮的一样脸上也没有半点表情,只将三人让进屋里,沏了三杯茶后就退了出去。 宅院里的陈设虽然简单,但却很干净。钱小八对一切都挺好奇的,但也知道什么可以问什么最好不要问,反正该他知道的凌凤语自然会告诉他。 过不多时,来了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其貌不扬,短小精干。男人见到眼珠滴溜转着四处张望的钱小八时眼中闪过一抹诧异,却也不多话,只向凌凤语恭恭敬敬问了安。 凌凤语点头示意男人坐下,清咳一声将钱小八的注意力引了过来,然后开口道:“管富,这是钱小八,新来的代理掌柜,试用三个月。他年轻识浅,很多东西都不清不楚,你有空多教教他。” 要说的话都被凌凤语说完了,钱小八只得挠着头对管富嘿嘿笑一下算作打招呼。 管富的眼皮立即跳了三跳,真不知道这叫钱小八的小子是哪路神仙,看着跟街头的小无赖一般无二,怎么就会被少主相中来管理偌大的天香居?真是奇怪也哉。 当然,这个问题他也只是在肚子里揣摩一下,绝对不会向凌凤语提出来,嘴上应道:“是,属下明白。”然后朝钱小八拱手道:“在下管富,小八兄弟年轻有为,他日前途不可限量,以后还请多多关照才好。” 钱小八连忙还礼道:“管大哥客气了,该说关照的是我才对,我没读过书,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麻袋,以后要麻烦管大哥费心教我了。” 管富料不到他如此坦白,更料不到他真的如此白目,当下眼皮又跳了一跳,这小祖宗可别把天香居败光了连累自己吃挂落才好,嘴里却道:“小八兄弟真是谦虚,大家都是自己人,无需如此客气……” 因为他此时与钱小八站得比较近,为表同仁之间的亲密,不由一边和钱小八客套一边去拍他的肩膀,但说着说着,他就说不下去了。 本来一直姿态淡然的凌凤语突然脸覆寒霜,深不见底的黑眸中闪过一抹凌厉的杀气,饶是管富忠心耿耿为凌凤语办差多年,早已熟知了少主的性情脾气,见到那抹厉光仍旧免不了心里打了个大大的寒战。 他迅速开动大脑展开自我检讨,怎么回事?他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似乎没有啊,回想一遍刚才说的话,好象都很得体,应该没犯什么忌讳啊! 等等!他发现,凌凤语足以将人的血液冻结的冰寒目光并不是投在他的脸上,而是死死盯着他的手——那只此刻仍旧搭在钱小八肩头的右手。 虽然依旧不明所以,察觉症结所在的管富还是如遭蛇咬般赶紧把手收了回去,然后他就见到凌凤语的眼神与表情一同缓和下来,虽然仍然有些冰冷,但已不像刚才想要杀人那么可怕了。 管富松了一口气,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暗道,乖乖,果真人不可貌相,看来这无赖一般的小子真是有大来头的啊,以后和他共事可得小心着些了! 对于屋里瞬息万变的诡异气氛,钱小八自然是一无所觉的,听管富话说的客气,他当然也要客气回去才对,但还没开口就见凌凤语摆摆手,阻止了他继续客气下去,“少罗嗦,以后你们有的是时间认识。我说明一下,原本天香居是一明一暗两个掌柜,朱如山在明操作,管富在暗监管,既然钱小八是跟过我的人,现在就不需要这样安排了。你们以后要通力合作共同打理天香居,具体操作由钱小八主导进行,管富从旁襄助查漏补缺。” 管富朗声应道:“是,属下明白。” 钱小八浑浑噩噩:“哦。” 凌凤语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茶,管富趁势道:“少主若无别的吩咐,属下先回天香居做事了。” 凌凤语点点头,管富行完礼后退了出去。 钱小八看着管富离开,挠了下头,按理说他也该问一句是不是要跟着管富一起回天香居干活,但一来凌凤语没有主动吩咐,二来他也舍不得和他分开,于是干脆闭上嘴巴装傻。 凌凤语悠悠开口道:“你不问我做天香居掌柜薪俸和提成有多少吗?” 钱小八想说有多少都无所谓,就是白干都行,但凌凤语既然这么问了,他当然要捧场了,于是顺着凌凤语的意思再配上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问道:“哦,有多少呢?” 凌凤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道财迷就是财迷,不管掩饰得多好,稍不注意就会露出贪婪的嘴脸。他波澜不兴道:“一个月二十两,年终按天香居纯利的百分之一抽成。” 钱小八眉开眼笑:“二十两啊,这么多!” 他知道二十两着实很多了,整个钱府上下一个月的开销一般还用不了这一半的。至于提成,天香居一年纯利多少他不清楚,能抽多少自然没概念。 这是做了一年酒楼东家的人么,前不久还刚刚得了六万两银子的,怎么现在区区二十两就乐成这样?真是财迷心窍了!凌凤语冷哼一声,继续往下介绍:“正常情况下,天香居一年的纯利不会少于六十万两。” 六十万两,百分之一……钱小八在心里扳着指头一算,登时惊得一跤坐倒在地,天哪,一年就是六千两!这,这银子也未免太好赚了吧! 钱小八一副震惊到不可思议的傻样看得凌凤语又好气又好笑,他算是看出来了,此人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不能指望他有大出息了。 他继续不紧不慢道:“一年六十万,一个月就是五万,七成就是三万五,所以,若你代理掌柜期间有任何一个月利润低于三万五,你就要卷铺盖走人了。” 被六千两银子砸得头昏眼花的某人听到这里总算清醒了一些,顿感压力骤增有点喘不上气来,如同背上压了一座大山般,三万五千两,他必须一个月挣到三万五千两,才能继续留在凌凤语身边! 要知道好吃楼一个月除开成本能落下几十两就已经很不错了,就值得他沾沾自喜继续守着好吃楼逍遥度日了,但跟天香居比起来,那显然是牛毛和牛的区别。 凌凤语对钱小八脸上忽青忽白变幻不定的色彩十分满意,看你小子还敢不敢犯懒磨洋工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这时,陶大爷佝偻着身子在厅外出现,低声道:“少主,已到正午时分,是否要去天香居用膳?” 话音刚落,钱小八的肚子就应景的传来“咕噜噜”一串响,于是他刚变青的脸霎时又羞得通红。 凌凤语瞥他一眼,淡道:“就在这里吧,随便做几样清淡小菜就行。” “是。”陶大爷领命退下。 第54章 压,不压? … 凌凤语又微微侧头:“杜风。” 杜风从他背后绕上前单膝跪地:“属下在。” 凌凤语吩咐道:“钱小八代理掌柜时你就留在他身边跟着他。” 杜风不假思索:“是,属下遵命。” 钱小八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这可不行!” 杜风垂着头眼角有些抽,这小子真是不知好歹,居然敢这样拂逆少主的好意,不怕再被赶走一回? 凌凤语脸色也难看起来,冷道:“怎么个不行法?” 他将杜风留在钱小八身边自然有用意,除了保障他的人身安全,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监督他不让他胡作非为,现在钱小八拒绝得如此干脆,是明摆着要跟他作对了? 凌凤语的脸色让钱小八很有些胆战心惊,差点把要说的话吓了回去。但转念一想,这实在是个重要的大问题,一定要提出来才行,于是他壮着胆子答道:“杜风是保护你的,他要是留在我身边,那谁来保护你啊?” 一句话说的凌凤语和杜风都有些怔住了,钱小八一脸的认真,怎么看都没有半点弄虚作假的成分。 以钱小八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很有僭越之嫌,也就是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敢这么说了,换作一般人,想想就会觉得不对。但杜风知道,凌凤语一定不会这么想。他十分知趣地把头低下去,尽量弱化自己的存在感。 凌凤语微微眯起眼,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怒,“你认为,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没人保护就活不长久的废物吗?” 钱小八又吓一跳,赶紧摇头道:“不不不,我哪会这么认为!我一直都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比谁都厉害,而且一定会长命百岁活得很好!” 他想说,他其实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没人保护就活不长久的废物,但若拿他和凌凤语比较,那肯定还是他比较废物一点。 马屁拍得不高明,但好歹还是马屁,凌凤语听得心中烫贴,脸色不由缓和下来,悠悠道:“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问题?” 钱小八总觉得这样不好,他是贱命一条,世上多他一个人不多,少他一个人不少,但凌凤语不同了,万一有个意外好歹的,钱小八连想都不敢想他该如何面对,但在凌凤语的坚持下又不知道如何拒绝,只能吭哧吭哧道:“可是,可是……”半天可是不出个所以然来。 凌凤语将手一挥做了决断,“就这么定了。” 一锤定音,钱小八只得接受了这一安排。 这时,陶大爷过来说饭菜已经备好,请凌凤语移驾用膳,于是凌凤语起身来到隔壁的饭厅。钱小八和杜风跟了过去,在水盆里净了手后自动站在旁边准备服侍他吃饭,再加上陶大爷,就成了一人坐着三人围站的局面。 凌凤语接过陶大爷递上的毛巾擦了手,吩咐道:“陶伯,你和杜风下去吃吧,这里有钱小八伺候就好。” 陶大爷和杜风一起领命出了饭厅。 钱小八咽了下口水,有些羡慕地目送那二人离去,然后盛了一碗饭双手捧着放在凌凤语面前。 凌凤语头也不抬道:“坐。” 钱小八愕然,“啊?” “一起吃。” 钱小八踌躇,“这,这好象不大好吧,我……” 凌凤语不耐地打断,“让你吃你就吃,你是不是等着我亲自喂你才吃?早些吃完去天香居熟悉环境,你当三万五千两是那么好赚的?” “我吃我吃!”钱小八一听三万五千两就有些脑仁疼,赶紧在下首位坐了下来。好在他并不是没和凌凤语同桌用餐过,表现倒也不是太拘谨,就是不怎么吃菜,只埋头往嘴里扒饭,一会儿一碗白饭就见了底。 凌凤语看不过眼,拿过一盘芦笋炒肉重重搁在他面前,命令道:“全都给我吃了。开酒楼的瘦得像猴儿一样,你想砸了我的招牌?” 钱小八忙道:“不敢不敢!”说着端起盘子猛吃起来。 这顿饭钱小八吃得太饱,几乎动弹不得,吃完以后窝在椅子里捧着圆滚滚的肚子不停地打嗝,跟抽风一样,说话都说不利索。他知道自己这副形象对着凌凤语太不象话,但他也没办法,打嗝哪里是他想停就能停得下来的,于是整个人羞愧得从头红到脚,如同一只煮熟的虾子,却还是没死透一个劲儿蹦达的虾子。 凌凤语闻若未闻,只是坐着有一口没一口地悠闲喝茶,时不时再瞥钱小八一眼。 一会儿,陶大爷和杜风过来了,前者收拾饭桌,后者迟疑道:“少主,需要属下现在去备车吗?” 杜风知道凌凤语轻易不会去天香居露面,现在要交待钱小八的事情也交待完了,时辰已经不早,按理马上就该启程返回麒麟山庄了,不然天黑前就赶不回去了。但他不知道凌凤语是不是愿意马上就回去,只得宛转着请求一下。 凌凤语放下茶碗捏了捏额角,微哑的嗓音中透着一丝倦意,“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明天再回去吧。” 杜风自然心领神会,应道:“是。” 这所宅院里的干净卧房和被褥都是现成的,只是凌凤语突然到来陶大爷还没来得及准备,现在刚吃了饭他要忙乎洗涮清扫,杜风五大三粗只负责安防保卫工作,给凌凤语整理床铺服侍他就寝的活儿自然落在钱小八头上了。本来这些小事钱小八两年前也为凌凤语做过许多次,算得上是熟练工种。 钱小八撅着屁股跪在床上忙活了一通,将被褥铺得平平整整。凌凤语在身后看着他,一言不发。 从凌凤语的角度来看,钱小八的姿势与动作都十分暧昧。看了片刻,他渐渐觉得口干舌燥,不知不觉间就朝那不断晃动的浑圆翘挺伸出了手。 手指距离臀部还差一分时,钱小八突然回身跳下了床,差点和已经挨得极近的凌凤语撞在一起。 钱小八愣了愣,赶紧后退两步赔上笑脸道:“床铺好了,可以睡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帮陶大爷干活去。” 凌凤语眼神暗了一暗,将腾腾燃烧的欲 火强压下来,哑声道:“什么铺好了,跟狗窝一样,哪里能睡人?不睡了。”说罢转身出了卧房。 钱小八莫明其妙挨了骂,百思不得其解地跟着出了门。 见凌凤语阴着脸出来,后面跟着灰溜溜的钱小八,刻意避到院门口的杜风颇为意外,但显然二人之间的事情容不得他来插嘴过问,只是按规矩请示凌凤语:“少主,有什么吩咐吗?” 凌凤语面无表情道:“我有事先回山庄了,你给我把他看紧了,若有异动随时向我汇报。” “是,属下明白。”杜风领命。 凌凤语明白以自己此时的冲动心态实在不宜继续留在这里,再不强行抽身离开,他一定会把持不住将钱小八压倒。而以钱小八对他的戒备心理以及对他近身接触的恐惧,他现在硬来只会让两年前的强迫与暴力事件重演,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那样两败俱伤的痛苦受过一次就够了,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我忍! 来日方长,要解开这小子的心结让他自然而然地接受他,必须付出足够的耐心才行。这就好比温水煮青蛙,等青蛙察觉到危险时大势已去,只有乖乖被人炖熟了拆吃入腹了。 某人暗自咬牙为自己打气。 第四卷 最难消受美人恩 第55章 天上掉下个林公子 … 陶大爷从后院领了个体格粗壮憨厚本分的汉子出来驾车送凌凤语离开,钱小八站在门边看他上了车,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目不转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凌凤语掀开窗帘深深看了他片刻,末了缓缓道:“你好自为之,有时间我会抽空过来检查,若被我抓到你做事不认真……” 钱小八听得眼前一亮,赶忙道:“不敢不敢!不过,你还是时常过来看看的好,我若是注意不到没留神犯了什么小过小失你也好指点我让我尽快改正过来。” 凌凤语不置可否,只是哼了一声,对驾车的汉子吩咐道:“启程。” 汉子啪的一声甩响马鞭,催动马车疾驰而去。 钱小八觉得心里一下子就空了,马车在巷口消失了好一会儿还回不过神来。 既然如此舍不得,刚才怎么不出言挽留?杜风摇头暗叹,见钱小八迷迷茫茫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无奈只得上前提醒,“小八兄弟,少主已经走远了,咱们是不是该去酒楼看看了?” 钱小八如梦初醒,忙道:“好的好的,我们现在就去!” …… 正是中午的用餐高峰期,尽管少了原掌柜朱如山的坐镇,天香居表面上看去还是一派人头济济兴旺热闹的场面,但其实生意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经常来此吃饭的本地有头脸的乡绅富商们少了有份量的人来接待,纷纷表示不满,掏钱付帐时免不了埋怨牢骚一番,讨价还价算好的,更有甚者借机发点脾气干脆不付钱了,扬言等朱如山回来了再和他算这笔帐。 管富原来只在暗中监管,对于迎来送往的事情自然不太擅长,现在虽然由暗转明成了天香居的二掌柜,但一来人家见他面生不买他的帐,二来他又不能黑下脸来强行收钱或是把人赶走,所以这段时间一直支撑的比较辛苦。 钱小八和杜风到达天香居的时候,一楼大堂正有一位难缠的食客带着一帮人吃完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却借酒装疯不愿意付钱,管富好说歹说了半天,那人就是不买帐,两边僵持在那里谁都不肯退让,惹得满大堂的人瞧着这里看热闹。 管富颇感为难,这桌子人是关键,如果让他们白吃得逞扬长而去,那剩下的客人只怕大半都会蠢蠢欲动跟风效仿。然而这帮人又是不能黑下脸来得罪的,否则领头之人公然翻脸闹将起来,那今天的生意也就废了。 钱小八一眼瞄过去就把场中情形看明白了大半了,这种随便找个由头赖帐吃霸王餐的无赖他原来在好吃楼就见识过许多,当下就热血沸腾慷慨激昂地冲了上去。 开玩笑,若是在好吃楼也罢了,他怕惹麻烦或者懒得费神打口水仗,说不定睁只眼闭只眼自认倒霉过去就算了,但现在他是为凌凤语做事,他不能丢他的人!更何况他要每月赚够三万五千两银子才能留在他身边,还有人想在他眼皮子底下白吃白喝?不要说门,连窗户缝儿都没有! 管富见钱小八横眉立目一脸煞气地奔过来就怕他要坏事,连忙上前两步将他拦了下来,先使劲朝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再对那满脸横肉趾高气扬的食客笑道:“我来介绍一下,唐大少,这位是我们天香居新来的大掌柜钱小八。大掌柜,这位是唐有贤唐大少,你估计还不认识,唐少大就是咱们玉水镇父母官唐县令的长公子。” 这么一说热血冲头的钱小八就冷静了下来,他当然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他是不能丢凌凤语的人,还要帮他赚多多的钱,但像唐有贤这样有来头的纨绔子弟不能动粗硬来,否则只能坏事。 他眼珠子滴溜转了一下,堆起一个讨好的笑脸拱手道:“原来是唐大少啊,久仰久仰!” 唐有贤斜睨了钱小八一眼,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细细瘦瘦大腿还没他胳膊粗的新掌柜他自然看不上眼,于是敷衍了事道:“原来是钱大掌柜,你来的正好,今天这桌子菜本大少吃的很不满意,这饭钱自然不会付了。今日就此别过,改日再来叨扰。”说罢抬脚要走。 钱小八连忙拦在跟前,赔笑道:“唐大少且慢,不知大少究竟为什么吃的不满意,可否告诉小八,小八也好督促厨房改进,大少下次再来吃饭也免得再不愉快了不是。” 见钱小八如此低声下气,又没拿钱说事,唐有贤态度总算缓和了一些,想也不想就随口道:“你们该换厨子了,刚才那桌子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酒也是兑了水的,喂猪猪都不吃,哪里能给人吃!” 钱小八扫了一眼杯盘狼藉酒菜全光的桌子,疑惑不解地喃喃自语道:“猪都不吃么,怎么盘子里的菜一点都不剩了?奇怪奇怪。难道,刚才有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进来吃光了?” 话音刚落惹来满堂哄笑。 钱小八嘀咕的时候声音不高不低,皱着眉头一脸的费解,表情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要有多天真就有多天真,旁人只当他心思单纯真的想不通,哪里会想到他是故意挖苦讽刺。就算猜到他是故意挖苦讽刺,但又哪有不趁势装傻看笑话的道理。唐大少是本地一霸,素来鼻孔朝天跋扈蛮横,能够看他吃回瘪那绝对是难得一见不可错过的奇观啊奇观。 管富拼尽全力才忍着没笑,难怪少主会请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子来当掌柜,果然是有些道理的,对付无赖可不就得无赖上场么! 唐有贤鼻子都快气歪了,却又不好发作,毕竟刚才说喂猪都不吃的人是他自己,如果他发火无异于承认自己就是猪了,甚至猪狗不如。他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腔,只是脸红脖子粗地直喘气。 他旁边有个帮闲的泼皮无意中在地上瞅到一个东西,赶紧弯腰从地上抓起来,大惊小怪道:“啊,这里——” 不等他说完,钱小八已经眼疾手快将他手里兀自脚爪踢腾挣扎不已的活物抢过来一下子丢进嘴巴里,吧唧吧唧嚼了两下后“咕噜”一声咽了下去,然后舔舔嘴唇意犹未尽道:“这花生米炒的真有火候,又香又脆味道真好!” 有只蟑螂……那泼皮将后面四个字吞回腹中,对着钱小八目瞪口呆如同活见鬼一般。 钱小八摸摸头,不好意思而又万分真诚道:“抱歉,让客官看笑话了。我小时候家里穷,吃饱肚子很不容易的,我娘从小教导我一粒粮食都不能浪费,所以……” 话不用说完,众人一同露出了然和理解的表情。 除了离得稍远、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外,唐有贤等人脸上色彩纷呈,此时才知道这看上去一脸天真懵懂、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掌柜是个十分棘手的刺头,刚才真是看走眼了。 接下来怎么办?这小子如此伶俐滑头,搞不好就钻进他的套子被他戏弄了,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怕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一时间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见他们不吭气,钱小八转身对管富道:“管大哥,我可不可以向帐房预支一下这个月的薪水?” 管富不解其意,顺着问道:“为什么要预支?” 钱小八揉揉眼睛,呜咽道:“我,我娘病的很重,大夫说要用千年人参才能续命,我没那么多钱,买不起……” 众人一听立即现出同情之色,百善孝为先,难得这少年年纪轻轻,却如此知礼重孝。 管富听到这里对钱小八意欲何为自然心领神会,不由皱着眉头颇感为难道:“不行啊,咱们现在生意不好,好些客人吃了饭不给钱,这个月的帐面上到现在还是亏的,所以不是大哥我不想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怎么办?怎么办?娘,小八对不起你……”钱小八失神自语,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一个劲儿地打转,将落未落。 众人霎时心酸不已,紧跟着将打抱不平的愤慨目光齐刷刷投向唐有贤,唐有贤的面瓜脸霎时涨成猪肝色,仿佛成了台上受审的犯人一般浑身难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偌大的天香居里一时间安静无比,只有钱小八强行压抑的啜泣声低低响起,令闻者无不动容。 腮边肥肉抽搐了好一会儿,唐有贤把心一横,从腰上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来“当”的一声丢到桌子上,咬牙道:“钱小八钱大掌柜是吧,本大少记住你了!走!”说罢排开众人当先出了天香居,众泼皮连忙跟上,顷刻间走了个干净。 钱小八用袖子擦擦眼泪,将桌上那锭银元宝捡到手中,双手捧着对管富满怀希望道:“管大哥……” 管富仍然为难地摇摇头,叹息道:“杯水车薪,不够啊!” 钱小八哽咽两声,转身面向依然关注他一举一动的众食客团团作了一个揖,可怜兮兮道:“大家帮帮忙,别赊帐好么,实在是等着救命用啊!不过,若是哪位客官跟小八一样手头拮据周转不开的只管说出来,小八决不为难,这一顿就算咱们天香居请客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先前也有意赖帐的人这下子也没那个厚脸皮再这么干了,当下纷纷哄然应声,表示一定不会赊欠,以后还会带友朋多多光顾帮衬生意。 钱小八抱拳感谢不已,不住地抬起袖子擦眼泪,表演到动情处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此时管富对钱小八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就连一直默默旁观的杜风都觉得有些不认识钱小八了,他见惯了钱小八在凌凤语面前唯唯喏喏畏畏缩缩的窝囊样,此时还是头一次见识到他在外人面前如此灵动佻脱游刃有余,想来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了,心中不由得颇为感慨,如果凌凤语亲眼看到刚才一幕,不知会作何感想? 如同管富一样,杜风本来并不看好钱小八打理天香居,自此后他就发现他要重新看待这件事了。论才干,钱小八肯定不如朱如山,但有些事情由他做来比朱如山更加合适,他现在已经不担心钱小八一个月是否能够赚到三万五千两银子了。 话说钱小八正为自己惟妙惟肖的逼真演出感动不已时,忽听旁边有不紧不慢的几下掌声响起,跟着是一个低沉醇厚的声音笑道:“精彩,精彩啊!” 钱小八吓一跳,抬眼循声一看,离他不远处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二十余岁年纪,轩眉朗目高鼻薄唇,一身清贵文士打扮,头戴靓色方巾,身着墨蓝云锦丝袍,手中正慢条斯理摇着一柄画着工笔花鸟图的洒金折扇。男子看着钱小八似笑非笑,神情举止间端的是挥洒自如潇洒从容。 但若细看,这男子眉目间还隐隐有着睥睨众生的狂肆傲气与冷厉决然的戾狠之气,将他身上的文士味道冲淡了三分。 这男人长的真有气派,快和凤语有得一比了。钱小八心里嘀咕着,长相气质如此有派头的人着实不多见,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心中暗自琢磨他说的“精彩”是什么意思。 见钱小八转着乌溜溜的眼珠子打量自己,表情似狡黠又似天真,锦衣男子笑得越发畅快,“钱大掌柜,三言两语弄人于股掌,哭笑之间败人于无形,林某今日真是大饱眼福。” 钱小八听他一句话拆穿自己的把戏,语气分不出是褒还是贬,不由既感得意又觉羞惭,脸上不自觉间红了起来,却歪着头犹自装糊涂:“原来是林公子,幸会幸会。不过,林公子您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小八没读过书,听不明白。” 那林公子摇着折扇笑吟吟看着他,“听不明白没关系,心里明白就好。” 钱小八知道遇上高人了,怕他继续说下去让自己刚才的表演穿帮,遂干笑道:“林公子真有学问,小八佩服。那什么,林公子您慢用,有事只管招呼,小八先下去忙了。”然后脚底抹油溜去后堂。 林公子目送钱小八溜之大吉但笑不语,小东西,有点意思。 第56章 美人救“英雄” … 钱小八入主天香居的第一个半天业绩不俗,抵得上朱如山不在期间整天的收入,管富原本忐忑的心放了一大半下来。之所以还有一小半放不下来,是因为很明显今天得罪了唐有贤,此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唐有贤仗着有个县太爷老子给他撑腰,在玉水镇一向横着走,以往朱如山在时对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一般都是以好言好语奉承为主,往往只是象征性收点茶水费,大多数时候都是记帐,现在帐本上唐大少名下赊欠的数目已经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了。 不过管富与向来奉行和气生财的朱如山不同,毕竟是受凌凤语直接调派差遣的,自有不同于一般人的硬气与傲气,想着如果事情闹大了,最多派人不露痕迹地暗中做掉唐有贤就是了,他当暗掌柜这么多年可不是白当的。不过,这种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暴力血腥事情当然会瞒着钱小八进行了。 钱小八涉世未深心思简单,这件事过去就算,并不会往深处去想。晚上听了管富汇报了这一天的收入,只喜得抓耳挠腮,大感前途有亮。 接下来几天生意都不错,赊欠帐目的现象大大减少,天香居走了一个白白胖胖面团似的旧掌柜朱如山,来了一个活泼有趣聪明伶俐的新掌柜钱小八之事很快传遍了大半个玉水镇,令人啧啧称奇。不少人甚至专门来天香居见识传说中的少年掌柜是什么模样,当然,也顺便在这里吃顿饭喝杯酒。 钱小八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一改过去在好吃楼时好吃懒做的毛病,起的比鸡早,做的比牛多,睡的比狗少(狗睡的少不少?不知,诸位估且一看~),整天处于精神亢奋之中,半夜回到自己的掌柜独院一沾枕头就睡死过去,就连想凌凤语的时间都没多少了。 如此过了五六天。钱小八每顿吃的倒是不少,只不过体力精力消耗更大,整个人比起初到天香居时还瘦了一些,巴掌小脸上只一双眼睛越发醒目亮得过分,下巴尖得都可以当锥子纳鞋底了。 杜风看在眼里急在心中,瘦成这样要如何向凌凤语交待?偏偏店里的事情实在是多,有不少事他和管富想帮也帮不上,钱小八又是发了狠要干出个名堂来,所以杜风除了不断提醒他多吃多睡多休息之外,没有什么改变现状的好方法,只能干着急。 这一天傍晚,天香居内照旧是高朋满座,钱小八照旧如穿花蝴蝶般与食客们寒暄招呼迎来送往忙得脚不沾地。 正跑得欢快时,冷不防有桌客人把脚伸到过道里,钱小八一不留神就被绊了一下,然后“咻”的一声就往前飞了出去。 本以为这次又会摔个狗吃 屎,不料却是结结实实扑进了迎面而来的一个人的怀里,那人见势极快地伸手托住他腰身,将他稳稳接了下来。 钱小八心中暗道侥幸,连忙拱手作揖道:“多谢客官出手相助,小八感激不尽。”说着抬起头来,却对上一双如深渊般黑得不见底的眸子与一张意气风发俊朗带笑的脸。 愣怔一下,钱小八认出来眼前人正是数日前赞他表演精彩的林公子,心里不由有些发怵。 林公子身量英挺高大,略低着头上下打量了钱小八一阵,脸上依旧笑意盈盈,“是么,那钱大掌柜准备怎么个谢法?” 怎么个谢法?不过一句惯用的客套之辞,这人怎么如此较真?钱小八很想朝他翻个白眼。 此时钱小八跟那林公子站的极近,被他这么上下一通看觉得十分不自在,忽又觉腰上有些痒,低头一看,那男子一只手居然还放在他腰间没拿开,他顿时感觉别扭不已,连忙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干笑道:“不知林公子想要怎么个谢法,您今日用餐我给您打个八折怎么样?” 作为一名大掌柜,给相熟的客人打个折的权利还是有的。 林公子从袖中抽出折扇刷一声展开,摇头道:“不怎么样,那点优惠本公子还看不上眼。这样吧,钱大掌柜亲自陪我喝两杯表示一下感谢的诚意,如何?” 听他不是想赖帐,钱小八倒松了一口气,这人段位明显比唐有贤高多了,比起绞尽脑汁和他周旋应付,陪两杯酒倒算简单了,以他现在的酒量还撑得过去。 他正要爽快应下,杜风突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飘出来挡在他与那男子中间,一板一眼道:“这位客官,对不住,我们钱掌柜身有隐疾喝不得酒,这两杯酒不如就由在下代劳如何?” 本来笑意盎然的林公子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冷光,瞟了其貌不扬的杜风一眼后傲然道:“你是什么东西,本公子与你家大掌柜说话,轮得到你来插嘴么?” 这话钱小八可不爱听了,杜风可是跟了凌凤语多年的心腹侍卫,如今被特意调来保护他,在他心目中基本等同于凌凤语的代表与象征,他从来没想过把杜风当下属看的。这男子瞧不起杜风无异于瞧不起凌凤语,他当然不能忍受。 于是他一本正经道:“林公子,这位杜风杜大哥跟小八我是铁交情,他说话就相当于我说话,他喝酒就相当于我喝酒,如果林公子觉得他不是东西,那小八我一样不是东西,您如果要和一个不是东西的东西喝酒,那自己不也成了不是东西了?” 这句话说的又快又溜,林公子被一堆“东西”和“不是东西”绕得有些晕,一时间竟然接不上话来,只是钱小八和他对着干的意图他算是看的一清二楚,登时连脸色都冷了下来。 林公子脸罩寒霜的样子气势迫人压力十足,钱小八不由自主联想到凌凤语,心中不由打了个抖。 林公子正待开口,天香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嚷之声,不止是钱小八他们三个,店里所有的客人都一同朝门口看去。 “让开让开!一个二个杵在这里挺尸么?都他妈给我让开!” 一阵高声喝骂,是唐有贤,带着一帮肌肉虬结一身皂衣的县衙差役闯进来了,旁边还有两个人抬着一副架子,上面躺了一个双目紧闭一脸蜡黄的中年男人。 柜台后面的管富当先迎上去笑道:“唐大少,今日又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唐有贤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恶声恶气道:“少废话!钱小八呢?让你们的大掌柜滚出来!” 不好,这姓唐的果然上门闹事来了!钱小八赶紧丢下林公子跑过去,杜风自然紧跟上前去保护他。 林公子唇角微翘,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紧不慢地也去了大门口。 “唐……” 钱小八“大少”两个字还未出口,唐有贤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已经伸过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另一只手指着被放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恶狠狠道:“钱大掌柜,我这位朋友中午在你这里吃了一顿饭,回去后就上吐下泻不止,本来比牛还壮的人一下子被折腾去了大半条命,本大少打抱不平,专程替他来向大掌柜你讨个说法。” 杜风捏紧了拳头,只等唐有贤再有过分举动就立即出手。 一听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钱小八也有些慌神,脸也白了三分,所幸脑子还算清醒,硬着头皮问道:“唐大少,您这位朋友请大夫看过没有?确定是吃坏肚子了么?” 唐有贤喝道:“当然!我们衙门里的仵作专门检查了他吐出来的东西,确定他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才会搞成这样!说吧,你们天香居要怎么赔偿?” 钱小八摸着头干笑道:“唐大少,您先消消气,怎么能肯定这位朋友一定是在我们天香居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呢?说不定他来天香居之前,或者吃完离开后又吃了什么脏东西也是有可能的。呐,想必唐大少你也有这经历,张嘴说话的时候偶尔会有些莫明其妙的东西往你嘴里钻,有时候可能是虫子,有时候可能是和你说话之人的唾沫,有时候可能是天上掉下来的鸟粪,有时候……” 店里有些客人前些天曾经亲眼目睹过唐有贤赖帐不成灰溜溜离开的经过,没亲眼见过的这几天也大概听说过,刚才见唐有贤的架势就知道他是特意上门找茬的,心理天平自然就倾向了清瘦弱小的钱小八了。此时听钱小八一本正经地分析下来,不由都暗觉好笑,个个翘首以待唐有贤再次丢人现眼。 唐有贤听得额头青筋乱蹦腮边横肉直抽,不等钱小八“有时候”完,就破口大骂:“狗 日的听你小兔崽子的胡扯!你他娘的活得不耐烦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一边骂一边猛然发力将钱小八整个人从地上提起来,紧接着往墙上狠狠摔去。 钱小八猝不及防,加上体格与力气与唐有贤实在相去甚远,一时间根本无法自保,就如一只纸鸢般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一片惊呼声中,杜风与一直冷眼旁观的林公子同时出手如电,一人拉住了钱小八一条胳膊,然而,钱小八整个人却是跌入了第三个人的怀里,腰也被一双强劲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 钱小八七荤八素晕晕乎乎之际,就听头顶冰冷如雪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杜风,给我把他两只狗爪都剁了!” 钱小八乍惊还喜,仰头一看,不是凌凤语是谁!这一刹那,他差点真的欢喜得晕过去。 “属下遵命!” 杜风得令,“锵”的一声将腰悬宝刀抽了出来,一片倒吸凉气声中,一道森寒雪光闪过,唐有贤两只手伴随着他的一声凄厉惨嚎齐腕而断,在空中划过两条触目惊心的血线后,“扑——扑”两声掉在地板上。 事发突然,人人都有些反应不及,接着被唐有贤断腕处激射的鲜血给骇到,全都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偌大的天香居里只剩下唐有贤杀猪一般的嚎叫不断回响。 第57章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 此时,钱小八也被唐有贤的惨状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一时间连招呼都忘了跟凌凤语打,甚至也没意识到自己与凌凤语紧密相贴有什么问题,依然维持着被凌凤语从背后揽着腰抱在怀里的姿势,而他左臂还被林公子紧紧拉着,两个都不打算放手的男人以仅能被彼此听到的细密声音迅速展开了一场暗流汹涌的遭遇战。 “太……” “叫我堂兄。” “……是,堂兄,请恕凤语不便在此全礼。不知堂兄为何不在京城辅佐伯父,却会出现在这小小的玉水镇?” “居上位者偶尔也需要亲自体察民情深入了解民生的,堂弟以为如何?” “堂兄英明。堂兄,多谢你刚才出手拉了钱小八一把,他现在没事了,你可以放手了。” “是吗?原来堂弟也认识这位钱大掌柜?” “当然,他是为我做事的人,我和他十年前就认识了。” “原来如此。堂弟性情向来清冷内敛,居然也会结识这样一个活泼有趣的孩子,为兄着实没想到。” “……人都是多面性的,有时候连自己也想不到,外人想不到也很正常。” “这话倒是说的不错,比如我现在猜这家酒楼的幕后东家其实是堂弟你,我这个做兄长的开始就没想到。原来堂弟不仅武艺超群识见过人,做起生意来也很有一套,这几年想必银子赚了不少吧?” “堂兄谬赞了,凤语不过闲来无事小打小闹玩玩儿罢了,上不得台面,让堂兄见笑了。” 林公子——实名为凌瀚,当朝太子,正待继续嘲讽凌凤语,反应迟钝的某人终于回过了神,见凌瀚还拉着自己的胳膊就觉得别扭,连忙用力把手抽了回来,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还被凌凤语抱在怀里,心口狂跳下赶紧转身从他怀里出来,既欢喜又忐忑道:“你,你怎么来了?” 凌瀚见他将自己挣开,只顾与凌凤语说话,完全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脸色霎时就沉了下来。 凌凤语对钱小八这么快就脱离自己的怀抱也有些不满,要知道他想这一刻已经想了很久了,但对比目光阴沉脸色铁青的凌瀚而言,他的待遇显然要优厚得多,心里又觉得舒畅起来,不由悠然道:“怎么,你不希望看到我来?” 钱小八忙道:“怎么会呢,我巴不得你天天来!只是你一向都那么忙,我原以为要过很久才能见到你,没想到……” 他天性中有狡黠无赖的一面,但对上凌凤语就全剩下单纯天真的一面,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让凌凤语听得极为受用,心中不由柔软下来,连唇边都在不自觉间泛出一抹愉悦的温柔浅笑。 钱小八霎时看直了眼,觉得胸口很有些呼吸不畅。 凌凤语的淡淡微笑和钱小八看着他的痴痴目光落在凌瀚眼中,既感惊诧又觉刺眼,不由抢先一步冷冷道:“堂弟,别高兴得太早了,我看你还是先把眼前的烂摊子收拾一下会比较好。” 什么,堂,堂弟?这么说,这个看起来派头十足的林公子是凤语的堂兄?那么,他其实应该是姓凌,而不是他想当然的双木林了?而且,既然是凤语的堂兄,那他应该也是什么世子王爷之类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天哪!他刚刚还拐着弯骂他不是东西来着!完了,他的脑袋是不是会在脖子上坐不稳了? 钱小八瞠目结舌惊恐异常,张大的嘴巴足够塞进去一整只鸭蛋。 这个震惊无比的呆傻模样在不明就里的凌凤语看来自然极其不爽,大有趋炎附势得陇望蜀的小人之态,暗道若是钱小八知道了凌瀚乃是堂堂太子、国之储君的真实身份,知道自己有可能获得太子青睐攀上更高的枝头,那他还不得欢喜若狂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本来他会中意钱小八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如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凌瀚也对钱小八表示出了一定兴趣,那更是匪夷所思了。 于是,凌世子刚才还春风融融的心境再次蒙上阴霾,第一次对“危机感”这个词汇有了比较直观具体的认识。 不过凌凤语这会儿显然不便与这山望着那山高的“势利小人”钱小八算帐,因为天香居里已经乱成一团了,有些女性食客已经被店里充斥的血腥味道和唐有贤接连不止的惨叫给吓昏了。男人们虽然胆子大些,但唐有贤是本地县太爷家的大公子,天香居的人居然敢一刀斩了他双手,这不是要造反了么?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为免惹祸上身,满楼的人都顾不得理会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了,都争先恐后往门口跑去。 唐有贤也算是个心性硬狠的人,挺过最初的剧痛后,惨白着脸对旁边惊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衙役咆哮道:“都死了吗?还不赶紧把门封了给老子抓人!天香居的反贼要是跑了一个老子要你们自己拿命来抵!他,他,他,还有他,统统给老子绑回去大刑伺候!”一边喝骂,一边抬起鲜血淋漓的断肢对着杜风、钱小八、凌凤语和凌瀚一通乱点。 衙役们被吼得齐齐一个激灵,马上就回了魂,然后展开行动,或去挤开蜂拥而至的人群去关门,或从腰间抽出刀片子将一窝“反贼”包围起来。 凌凤语不屑地冷哼一声,朝杜风略抬下颌,杜风精神一振,力拔山兮气盖世,大刀一挥扫千军,“喀嚓嚓”一阵响,那七八名衙役手中的刀片子顿时断作两截掉落于地。 众衙役被杜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震住,再也不敢上前一步了。 钱小八忍不住翘起大拇指赞道:“杜大哥你真了不起,真厉害!” 凌凤语瞥了他一眼,心中有些不爽,暗道,小子,总有一天也让你开开眼界,知道本世子的厉害! 唐有贤双目赤红状若疯狗,嘶声叫道:“小兔崽子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然后低头就朝钱小八狠狠撞去。 钱小八此时有了防备,当下就要闪身躲到一边,但凌凤语已经快他一步移到他身前挡住,同时右手平平无奇朝前推出。 只听好似摔瓜一般“嘭”的一声响,唐有贤庞大的身躯如同麻布袋一样飞了出去,再“哗啦”一声将一张八仙桌砸得粉碎。 天香居里一片死寂,众目睽睽之下,唐有贤脑浆迸裂血流披面,瘫在一片狼藉中浑身抽搐了一阵,然后白眼一翻就此了帐。 没来得及跑出天香居的众食客见此可怖情景几乎没吓死,再看杜风和凌凤语的目光都如见到阴司厉鬼一般骇到极致,这些人果然是要造反的乱臣贼子么?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县太爷之子一掌击毙,实在是太疯狂了!接下来,他们是不是就要大开杀戒除掉自己了? 人人自危时,凌凤语不疾不徐开了口,音调虽不高,却足以让大堂内上百号人听得清清楚楚。 “大家莫惊,我乃世子凌凤语,今日微服至此体察民生,查知唐有贤仗势欺人为害乡邻犯下诸多大罪,身为县令之子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因其数罪并罚不可饶恕,故本世子依律将其当场击毙。在场诸位皆为本案目击证人,与死犯本身并无牵连,若大家能配合本世子彻查此案还将是功劳一件,朝廷日后一定会有勉励嘉奖。” 一番入情入理周到详细的解释分析顿时让心已经悬到嗓子眼里几近崩溃的众人长出了一口气,阿米佗佛,原来这不知何时突然现身的冷面佳公子就是传说中美如天神、狠似修罗的凌世子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别说唐有贤本就该死,就算他没犯什么大事,单是冲撞世子一罪也该死了! 刚才人人瞧的清楚,唐有贤想杀钱小八不成才被凌凤语令人斩了他双手,他不但不悔过,反而还想向凌凤语打击报复——尽管唐大少当时的攻击对象是钱小八,但由于凌凤语快逾闪电的移形换位,在普通人看来,唐大少就是冲着凌凤语本人去的——这不是明摆着活得不耐烦了自己找死么! 接下来杜风与管富及唐有贤带来的一帮衙役一同着手进行善后事宜,抬尸的抬尸,问话的问话,清扫的清扫。 “敢问堂兄,凤语如此处置是否还算得当?” 凌凤语前面一大段话都是在安抚在场受惊的群众,最后一句话压低了音量,却是在征求身边凌瀚的意见。 凌瀚纸扇轻摇,眸光冷厉,面上却带着赞赏的微笑,悠悠道:“有理有据恩威并施,自然得当。数月不见,堂弟倒是精进许多了,不似传说中不务正业、沉迷酒色的浪荡形象嘛。” 凌凤语心中一凛,沉声道:“凤语素日行事确实有些荒唐,让堂兄失望了,请堂兄重重责罚。” 凌瀚浅笑道:“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这样我欢喜还来不及,罚你作甚?你若能洗心革面改过自新,为兄就更感宽慰了。” 凌凤语垂下头来,语气恭谨:“凤语惭愧,多谢堂兄不罪之恩。” 凌瀚仍旧摇扇轻笑,笑意却无有一丝一毫到达眼中。 钱小八站在凌瀚和凌凤语旁边,只见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貌似十分亲切友好,却听不清楚具体在说些什么,不由大感好奇。凌凤语身为世子,已经够了不得了,看他一脸肃然恭敬模样,他堂兄身份显然还在他之上,那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呢? 他有心想问,又怕之前自己得罪了凌瀚会被他追究问罪,不由得心虚胆怯,脚下不自觉间慢慢后退,打算找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先避过一阵风头再说。 哪料这时凌瀚一个眼风扫过来,蕴含无穷压力,竟让他脚下发软有些行动困难。 见钱小八一下子畏缩起来,凌瀚冷厉的眸光倒软化了一些,似笑非笑道:“钱大掌柜,我来贵酒楼本是为了好好吃顿饭的,不想看了这么一出闹剧,实在有些倒胃口,钱大掌柜是不是要请我吃一顿作补偿再自罚三杯给我压压惊才好?” 钱小八挠挠头,赔笑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我马上叫人准备一桌上好的酒菜。”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看向凌凤语,眼中带上咨询请示的意味。 凌凤语状若未睹,只对凌瀚道:“让堂兄受惊是凤语失职,堂兄远来也是客,这顿就当凤语尽地主之谊给堂兄洗尘兼作赔罪吧。堂兄,请。”说着朝楼梯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凌瀚勾唇一笑,“既然如此,那为兄就不客气了。”然后当先朝楼梯行去。 凌凤语迈步跟上,突然又回头狠狠瞪了钱小八一眼,然后随着凌瀚步上二楼。 钱小八有些不理解凌凤语为何瞪他,想来他又在不经意间犯了什么过错吧?哎,没空仔细琢磨反省了,当务之急是整治一桌子好酒好菜招待那位了不起的堂兄是正经。这么一想,他赶紧跑到后堂吩咐厨子们拿出本事卖力表现。 第58章 贞洁保卫战 … 酒菜上齐后,钱小八自然没能脱逃陪吃陪喝陪聊的三陪命运。 一开始的罚酒自然也是免不了的,尽管钱小八心中有一千个不甘,凌凤语心中有一万个不愿,凌瀚的意志都是无法转移的,他也并不多劝,只是笑吟吟地看着钱小八,钱小八的头就被压得抬不起来了,更别说像先前不明其身份时装聋作哑糊弄过关了。 想着就算喝大了好歹也有凌凤语善后,钱小八遂横下心来,一气喝下了三杯酒,末了向凌瀚拱手赔笑道:“这位凌……大公子,小八已经自罚三杯酒了,这下您该满意了吧?” 他不清楚凌瀚具体是个什么来头,又不敢问,只好用了个最通用笼统的称呼,凌瀚年纪看上去比凌凤语略长数岁,叫一声大公子想来不至于错得太离谱。 一声拖长了腔调的“凌大公子”听得凌瀚宛尔,“钱大掌柜如此热情好客,我哪有不满意的。不过,等下你陪我多喝两杯,我会更加满意。” 听他如此说,钱小八心中惴惴,干笑道:“酒要喝菜也要吃的。”一边说一边往他碗中殷勤夹菜,道:“凌大公子尝尝这个水晶蜜肘,这是我们天香居大厨的拿手绝活呢!” 凌凤语看得郁闷不已,忍不住低咳一声。 钱小八不是笨蛋,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失之偏颇,他怎么可以忽略凌凤语呢?实在太不应该了。哪怕那位凌大公子是天王老子降世,也不及凌凤语一根手指头重要啊! 于是他又赶紧夹了一筷子玉水银鱼的鱼肚放在他碗中,讨好道:“今天一路来天香居辛苦了,多吃些鱼,这个好消化易吸收。” 凌凤语心中自然由阴转晴,忍不住也给他夹了一块鱼肉,貌似训斥实则抱怨道:“赶紧吃你的,几天不见越发瘦的不像样了。知道的明白你是在为酒楼操劳,不知道的还以为东家残酷无情连饭都不让人吃饱呢!” 钱小八不好意思道:“哪能呢,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你更好的东家了。其实我每顿都吃的很多,真的,杜大哥和管大哥都可以证明,就是光吃不长肉,实在有点浪费粮食了。” 凌凤语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确实浪费,养头猪都比养你要强。” 钱小八红着脸摸着头嘿嘿笑。 钱小八是实话实说,没有任何不妥感觉,凌凤语早已熟悉了他与他的说话方式,训斥他也是习惯成了自然,当然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对,但是在凌瀚听来那就很有问题了,这一主一仆根本是眉来眼去打情骂俏的公然调 情,当他这位太子是空气么?还是说故意表演给他看的?简直岂有此理! 恼怒之下,凌瀚“呯”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惊得钱小八差点把筷子丢了,转头见他脸色阴沉,不由头皮发麻,战战兢兢道:“凌大公子,有,有哪里不妥吗?” 凌瀚眸光阴戾,冷冷道:“哪里都不妥。” 钱小八心里打了个哆嗦,这人怎地如此喜怒无常?他本来以为凌凤语的脾气已经够难捉摸了,但跟他这位堂兄比起来,那简直可以算得上和颜悦色了。这姓凌的人都是这么可怕的么?真不愧是坐了这天下的! 凌瀚忽而又放缓了脸色,语气收敛了怒意却换成不容置疑的威严,对凌凤语道:“堂弟,我看今日的事情还不算完,依为兄之见,你还是亲自去玉水镇县衙走一趟的好,否则恐怕会有不明真相的老百姓被煽动引发什么乱子出来。” 这番说辞已经不是兄弟之间的客套了,而是上下之间的命令,凌凤语眸光一黯,起身抱拳应道:“是,臣弟遵命。” 接着他将有些愣神的钱小八从桌边拉了起来,果断道:“钱小八是本案的重要人证,我与他一同去县衙会会县令唐文茂。” 凌凤语有命钱小八自然无有不从,当下应了个“好”就要与他一起离开,谁料经过凌瀚身边时,却被他伸出的一条胳膊拦了下来,听他悠悠道:“钱大掌柜,你且莫急,我这顿饭还没吃完呢。” 接着又是一句:“堂弟,你自行先去应对,等为兄吃完饭会亲自送钱大掌柜去县衙的。” 凌凤语太阳穴突的一跳,不假思索反驳道:“不行。钱小八对本案极其关键,我若是去审理此案他却缺席不至,于理不合。” 凌瀚站起身来,玩味似的审视面沉如水的凌凤语,一字一顿道:“我说合,那就合。对了,听说令姐早已到了适婚年纪却依然待字闺中,倒的确有些于理不合,可惜了一位大好佳人了。改日我得向父亲禀报一下,为她早些安排一门称心如意的好亲事,叔父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安心些。” 凌凤语闻言变色,全身肌肉倏然绷紧,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片刻后又松了开来,垂下头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有劳堂兄费心,凤语代家姐谢过堂兄美意。” 凌瀚勾起唇角笑了起来,十分亲昵地拍拍他肩头,调侃道:“自家人无需如此客气。堂弟,放轻松些,你这两年不是一直游历花丛过得挺快活的么,怎么如今倒保守起来了?不过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东西罢了,不值得你如此。时间不早了,你还是快些去办正事为好。” 凌凤语低头沉默,片刻后艰难道:“堂兄教训的是,刚才是凤语糊涂了。凤语即刻就去县衙善后。” 钱小八此时酒劲上头,脑子里也有些晕乎乎的,想事情也费力了些。他站在一边,这次堂兄弟俩的对话是听得一清二楚,却完全不能理解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怎么无缘无故又突然扯到凌霜沁的婚事上?这跳跃性也太大了,心里不由得纳闷十分。 不过有一点钱小八还是觉察到了,凌凤语与凌瀚之间的火药味很明显,他还隐隐感觉到争执的事情与他也有关系,似乎不止是现在他去不去县衙那么简单。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他就理解不能了。 凌凤语转过身来,深深看了疑惑不解的钱小八一眼,哑声道:“小心些,我在前面等你。” 说罢再不停留,大步出了雅间。 那蕴含无限深意的一眼对钱小八来说依然意味不明,却让他心头莫明一颤,感觉凌凤语其实有很多话要跟他讲,碍于某些原因却无法诉诸于口。 凤语究竟要跟我说些什么呢?钱小八对着门外见不到一个人影的空荡荡的楼梯间苦苦思索,只觉脑子里好似塞了一团乱麻,怎么样都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突然,身后有人贴了上来,有灼热的气息缓缓喷吐在耳际,凌瀚低沉而暧昧又压迫力十足的声音随后响起,“怎么,不舍得?” 钱小八颈中汗毛霎时竖了起来,本能地感到危险,他赶紧转过身来又后退一步,对摸着下巴眸中幽光闪烁的凌瀚口吃道:“什,什么不舍得?” 凌瀚轻笑一声,“不明白?那就是舍得了,如此甚好。” 这种暧昧不清的言行举止让钱小八惶惶不安,先前的三分酒意也化作冷汗流了出来。他赶紧绕到桌子另外一边坐下,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凌大公子还饿着吧,来来来,吃饭吃饭!” “我倒的确有些饿。”凌瀚不紧不慢踱到他身边紧挨着坐了下来,抬起手来在他清瘦的后背上若即若离地划过,“不过,此饿非彼饿,钱大掌柜,这回你可明白?” 钱小八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爆了起来,触电一般往旁边跳了一下,差点连椅子带人摔在地上,又被凌瀚一把拉回椅上坐好。 钱小八此时察觉到危险临近,却仍然不大敢相信凌瀚会真的对他做出什么不轨之事来,他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能得到这个来头比凌凤语还要厉害的大人物的青睐,他努力说服自己凌瀚只是一时兴起拿他取乐看他笑话罢了。 他一边使劲后仰拉开与凌瀚之间的距离,一边干笑道:“小八愚蠢,还是不大明白,还请凌大公子费心指点。” 这种小心翼翼戒意十足、某方面却又单纯得几乎不设防的懵懂模样将凌瀚心头的火彻底点燃,当下也懒得再跟钱小八费话了,一把扯了他就往雅间屏风后供食客醉后小憩的里间而去。 钱小八这下子真的慌了神,凌瀚燃烧着炽热欲望的眼神极其可怖,仿佛要将他吞噬的地狱之火般幽明闪烁,两年前发生的某件事情的片断在脑中电光火石般一一闪现。 他拼命挣扎起来,用力去扯凌瀚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惶然道:“我,我想起来还有一道菜没上,我这就下楼去催催!” 凌瀚回过头来,一手箍着他的腰将他用力往怀中一带,调笑道:“不必了,我吃你这道菜就可以了。”说罢另一只手就如游蛇一般顺着钱小八的襟口滑了进去在他胸前揉捏挑逗,头也低了下来,作势要去亲他。 钱小八惊得头皮都要炸开了,想也不想,猛地抬头使劲往上一顶。 凌瀚没料到他会突然发力,下巴被狠狠一撞,上下牙齿碰在一起,差点把自己舌头给咬断了,顿时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手上也松开了对钱小八的禁锢。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钱小八这辈子都没像此刻这样跑得快,几乎是直接从二楼滚到了一楼。他只怕凌瀚会追下来,从地上爬起来后又一气也不歇地冲出了天香居,连杜风和管富在身后大声叫他也顾不得理会了。 口中泛出咸腥味道,凌瀚“呸”的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然后伸出舌尖将唇边血渍缓缓舔去,脸上渐渐露出一抹邪肆森然的笑意:“很好,够辣够劲。今日暂且放过你,下次被本太子抓到,你就等着在床上过一个月吧!” 第59章 地狱天堂一念间 … 凌凤语独自一人骑着马缓缓朝玉水县衙方向前行,心中冰火肆虐痛苦难当,几乎要将他生生逼疯。 冲天的怒火让他想返回天香居将钱小八从凌瀚魔掌中抢下来,可一旦想到这一举动将会造成的恶劣后果和要付出的巨大代价,他就止不住感到寒凉彻骨。 他本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了,可是刚才面对凌瀚软硬兼施的威胁,他才发现实际情况并不那么乐观。他连最在乎的人都保护不了,谈何其他?! 天色早已黑透,街中空荡荡的见不到几个路人,凌凤语第一次觉得自己象一具没了魂魄的行尸走肉,前不见光明,后不见退路,陷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死水深潭,而他无力脱困,只有越陷越深。 魂不守舍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叫喊:“少主!等等我!少主!” 他倏然回过头去,沉沉夜色中,有个纤瘦的身影正一边拼命追赶一边朝他招手疾呼,他心中骤然紧缩,一个翻身下了马,怔怔地看着那人气喘吁吁地跑到自己面前。 钱小八擦了把额头的汗,大口喘息道:“没,没想到还能追得上你,累,累死我了!” 凌凤语心中百感交集情潮汹涌,一瞬间由地狱一步跨入天堂,一把将钱小八拉入怀中闪身隐在街边一株大树后,用尽所有力气紧紧拥抱他,在他耳边哑声道:“小八,叫我凤语。从现在开始,不管人前人后,都叫我凤语。” 钱小八一下子僵住了,手足无措,不止是凌凤语用力拥抱他的举动,不止是他宽宏大量准许他光明正大称他为凤语,更为了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小八。十年前他就希望凌凤语能够这样亲密地称呼他,十年后在他早已绝望不敢奢求时,这个称呼却不期而至。 是他幻听了吗? 他困惑,他费解,他惶恐,试着伸手推了推,却被凌凤语抱得更紧,让他几乎要窒息。 这样的拥抱让钱小八紧张害怕,内心深处却又隐隐欢喜,并不舍得真的用力反抗将凌凤语推开。在心中天人交战半晌,他战战兢兢地将双臂轻轻环上凌凤语坚实宽阔的后背,安抚似地用手轻拍数下,然后迟疑着问道:“凤语,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感受到钱小八的回应,凌凤语立即将圈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一分,恨不得将他狠狠揉入自己体内。他埋首在钱小八发间,眼中酸热无比,贪婪地呼吸他清新干净的淡淡气息,喃喃道:“小八,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此时此刻,他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这个人对于自己的重要性,第一次觉察到自己对他的用情之深,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多么害怕失去他。刚才他的人虽然离开了天香居,可是他的心却遗落在了那里,如果从此后钱小八弃他而去,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或者出了什么意外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度过今后每一个没有他的日子。 钱小八有些蒙,凌凤语居然会对他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那比告诉他明天太阳会从西边升起还要不可思议。他也会怕他离开么?他总是说来便来,说走便走,对他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他的离开或是留下,对他而言有这么重要么? 这句话不像命令,而像乞求,这样的凌凤语是完全陌生的,那带着些许颤抖的喑哑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脆弱与无助,这让钱小八极其不安,凌凤语在他心目中素来是强大无敌坚不可摧、无所不能无所不有的。 钱小八脑子里乱糟糟的半晌理不出个头绪来,但听到凌凤语这么说自然还是满心欢喜,于是鼓起勇气道:“我不走,我也不会离开你。” “真的?”凌凤语从他颈边抬起头来,难以尽信地看着他。 “真的。”钱小八举起右手无比虔诚道:“我钱小八发誓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凌凤语,除非他赶我走。若违此誓,叫我……” “不得好死”四个字被凌凤语用手指封住了。 凌凤语定定凝视着眼前信誓旦旦的人,他知道他发誓比放屁还容易,根本没有什么忌讳,所以他不想听他的誓言。 可是他依然忍不住要问:“你为什么不会离开我?你凭什么如此笃定?” 他曾经毫不留情地伤害过他,又硬下心肠丢弃过他,他应该恨他才对,怎么会还愿意留在他身边? 这个问题他一直都想问,只是怕问了出来会揭开钱小八心里的疮疤,刺激得他躲起来让他再也找不到。即便此时他终于问了出来,依然也是隐晦委婉不敢太过直白。 “因为……”钱小八垂下眼帘,讷讷道:“因为我很早很早就发过誓要报答你的啊,你忘了么?我是认真的,不是随便说说的。” 这的确是个理由,却不是最重要的那个。最重要的那个他不能说,否则,他一定会被凌凤语嫌弃而再次被他赶走。他是如此卑微渺小,哪里有资格觊觎万众瞩目高贵不凡的凤凰? 凌凤语之所以不想他离开,或许是习惯了有他陪伴,因为再强大的人也会害怕孤单寂寞。 自己能够被他另眼相看得以长久留在他身边,已经是他梦寐以求的最大造化了,至于更多的,他哪里还敢奢求?他知道人不能贪得无厌,否则老天爷一发怒,将赐予他的全部收回,那他就要追悔莫及痛不欲生了。 原来又是一个誓言啊,还是十年前发过的誓,他的确忘记了,也亏钱小八现在还记得。该夸他记性好,还是嘉奖他对待这个誓言要比其他的要认真一些呢?凌凤语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钱小八见他这个表情就知道他并不把自己刚才的誓言当真,当下就急了起来,涨红了脸道:“我,我说的是真的!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我?我,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行不行?” 凌凤语心中一软,明知道这个人很难信守诺言,他何必还要强求他?反正他已经决定了,这一次他不会放手了,绝不。哪怕钱小八本人不愿意,他也绝不会放手了。他要定了他。 他忍不住抬起手来在钱小八因为焦急而青筋直跳的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笑叹道:“傻瓜,胡说什么呢,心挖出来你就死了,我看了又有什么用?你别急,我相信你就是了。” 钱小八捂着脑门苦着脸沮丧不已,凌凤语说是相信他,其实语气里还带着一丝敷衍与勉强,为什么他不肯完全信任他呢?他没有胡说,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再真也没有了啊!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痛恨自己以往把誓言不当回事随口就来,也难怪凌凤语难以完全相信他。 见钱小八急得不行,凌凤语心中又觉不忍,刚想说些什么再安抚他,忽又想起一个重大问题,不由变了脸色肃然道:“我堂兄不是要你陪着吃饭么,怎么这么快就放你离开了?” 提到此事钱小八的脸先是一红,又慢慢变白,接着转为青色,心有余悸地愤愤然道:“他哪有那么好心,他根本是个龌龊下流卑鄙无耻的王八蛋!要不是我见机快撞了他一下然后没命地跑出来,肯定就被他,就被他……” 他说不下去了,想起凌瀚的手像冰凉湿滑的蛇一般在他身上游走抚摸,他就恶心得胃里一个劲儿地翻腾。 凌凤语听他如此说就知道他最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心里不由松了一口气。但是,既然钱小八是冲撞了凌瀚后逃出来的,那问题就比较严重了,以凌瀚狠厉冷酷自负狂傲的心性必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而且今日他说话一直虚虚实实高深莫测,不断对他旁敲侧击百般试探,说明他已经对他有了猜忌戒备之心,以后他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不过,没关系了,撕破脸的那一天总会到来,现在不过是稍稍提前了些罢了。 迅速廓清眼前不利情势的凌凤语反倒比先前镇定冷静了许多,他换上有些调侃的语气悠悠道:“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么?一般人得他青睐只怕要欢喜的晕过去,你却敢如此不知好歹地拂逆他的意思,难道就不怕他治你个重罪?” 钱小八脖子一缩,惶惶不安道:“他,他究竟是什么来头?比你还要高级么?” “当然。他是太子,我是世子,你说哪一个高级?”凌凤语神情淡淡,似乎在说这是茄子,那是辣椒一般简单。 “什么,他是太,太子?”钱小八的头皮一下子炸开了,猜到那姓凌的堂兄不得了,没想到居然如此不得了!怎么办,他几次三番顶撞了他,会不会被他杀头? 凌凤语眸光一暗,脸色也沉了一分,“怎么,后悔了?” 钱小八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不由反问:“后悔?什么后悔?” 凌凤语凉凉道:“后悔没有顺从他的意思呗。他是太子,无论看上谁都是难得的造化,若能讨得他的欢心更有享用不尽的富贵荣华,许多人想求还求不来的。” 钱小八脸上青红交错,用兔牙死死咬着下唇,半晌重重地“呸”了一声,骂道:“我XX他个OO,狗屁的造化!想想老子就要吐!别说他只是太子,就算是玉皇大帝,八爷我也照样不鸟他!” 这番咒骂极其粗俗不堪,凌凤语措手不及,倒有些愣住了。印象中钱小八还从未在他面前如此污言秽语过,一时有些不适应,觉得此人也太粗野了些,但心里又还觉得他骂得解气痛快,看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又觉好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笑出声来。 第60章 真假情人 … 凌凤语依旧不冷不热地调侃道:“你怎么对凌瀚如此反感?平心而论,他仪表不凡气势迫人,而无论是他的身份、财势、权力还是心机手段,除了当今天子,世上只怕再无人能出其右,你不是喜欢男人么,这样一位真正的人中之龙你怎么会拒绝?” 钱小八的脸刷的一下又白了,先前的冲天怒火如同泼了一盆冰水般浇了个透熄。他垂下头,片刻后小声道:“他这样的,我不喜欢。” 凌凤语很想追问一句“那什么样的你才喜欢”,又怕得到的回答让他不能承受,于是硬生生将嘴边的问话吞了回去。 可是,不甘心,很不甘心。钱小八现在或许并没有一个具体的钟情对象,可是不代表未来没有,或许他明天就会喜欢上哪个男人也说不定。他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投入别人的怀抱,他要想个办法拴着他,找个由头霸占他,让他全部心思只能放在他一人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试探道:“小八,你对我很忠心是不是?无论我让你做什么你都愿意?” 钱小八不假思索地用力点点头。 “那好,我现在给你布置一个十分特殊的重要任务。”凌凤语正色道,“我要你和我演一出戏。” 钱小八有些糊涂,“演戏?演什么戏?” 凌凤语压低音量沉声道:“演一出迷惑外人的戏,在我没有亲自叫停之前,需要一直演下去的戏,而且这出戏只有你我二人合演,容不得第三个人加入。” “我不妨对你直言,我与那位堂兄,就是太子凌瀚,素来不合,他现在对我有了猜忌和戒备之心,他之所以会微服前来云台府多半就是为了查探我的底细。” “我需要你做的,就是扮演我的情人与我出双入对恩爱示人,让他以为我玩物丧志不思进取,对他的地位不具威胁力,他或许就会放松对我的警惕和敌意了。这个任务若能圆满完成,作为奖励,我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无论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力许可,我都会尽量满足。不过,这个任务难度很大,担着随时都可能掉脑袋的风险,你敢不敢接下来?” 其实,这番话真假参半虚实不定,但正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凌瀚要他不必对钱小八太认真,他偏要反其道行之,让凌瀚看清楚钱小八是他的人,他要定了,死都不会拱手相让。 滥情放纵与独宠一人,对于上位者很难说孰优孰劣,但是,如此鬼迷心窍着迷于一人,而且还是个男人,任谁看都是离经叛道不堪大用的吧。 至于满足心愿之说,当然是为了诱惑某人,不抛出足够的甜头,他真不敢肯定钱小八是否敢豁出去接下这个“随时都可能掉脑袋的”危险任务。 钱小八听清了凌凤语说的每一个字,但却并不能完全理解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扮演他的情人与他出双入对恩爱示人?这话听着,怎么那么让人心跳加速毛骨悚然呢? 不过,有一点他是完全听明白了,就是凌凤语与凌瀚处于敌对关系,他现在需要自己与他联手对付凌瀚。这当然没有问题,凌凤语的敌人就是他的敌人,莫说凌瀚现在只是太子,就算真的当上皇帝了,在他钱小八眼中也比不上凌凤语一个指头重要。更何况凌瀚对他还有不轨之心,现在在他眼中就跟毒蛇猛兽一样可怕,他能够和凌凤语站在同一阵营对付他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至于危险不危险的,他的命本就不值钱,如果用他的命能换来凌凤语的平安如意,那是他的荣幸,那叫生的平凡死的伟大。 最最关键的一点,对他具有莫大吸引力的一点,是一个突然从他脑子里钻出的疯狂大胆的想法,一个让他的心激动紧张得几乎要爆炸的想法——如果,他圆满完成任务后要凌凤语这个人,凌凤语能不能满足? 天哪,钱小八,你怎么贪得无厌到这么可怕的地步了?简直是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钱小八在心中狠狠唾弃鄙视了自己一番,但依然忍不住怀着一分侥幸与期冀,眨着眼睛吃吃问道:“我,我想要什么都,都可以么?” 尽管对钱小八的反应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凌凤语依然忍不住苦笑道:“是的,什么都可以,只要是我有的。” 钱小八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脑子一热下冲口道:“那你发誓!” 小祖宗,你不会想要我的命吧?凌凤语突然有种自己把自己给卖了的感觉,当下背脊止不住凉嗖嗖起来。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不能改口,也不信钱小八真能把他怎么样,此人所求,无非一个财一个势,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 于是他举起右手郑重道:“我凌凤语发誓,如果钱小八与我扮演情人成功迷惑太子凌瀚令他消除对我的戒心,我会在能力许可范围内满足他的任何要求,若违此誓让我……” 后面的誓言同样没能说完,因为同样被钱小八用手指封住了。 钱小八激动得无以复加,整张脸涨得通红,“我相信你!这个任务我接了,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叫我怎么演我就怎么演,我全听你的!” 见他答应的如此痛快,脸上神情如此欢喜,再也没有丝毫惧意与畏缩,不像刚才初听凌瀚身份时的慌乱,凌凤语也不免欢喜,忍不住微动嘴唇在他手指上轻轻一吻。 指尖感受到的柔软触感与温热鼻息提醒了钱小八自己的举动有多么胆大妄为不合规矩,不由又是羞惭又是惊慌地将手收了回来,然后摸着头红着脸嘿嘿笑了两声。 凌凤语心中一动,俯下身来靠近钱小八,将唇贴在他耳边吹气一般缓缓道:“小八,你真的明白你要和我演什么戏么?” 此时凌凤语的声音低沉而微哑,语气暧昧又诱惑,如羽毛一般轻拂着钱小八的耳廓,唇还若有似无地轻触他的耳垂,一种奇异的酥痒感如通电般从钱小八耳上迅速波及全身。 钱小八本来像小兔子一样活蹦乱跳的心霎时如同脱缰的野马般狂跳起来,凌凤语要干什么?他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以这种暧昧的方式跟他说话? 不要这样,他受不了,他会误会的! 钱小八几乎要被巨大的惶恐和紧张所淹没,他想拉开与凌凤语之间的距离,不料后退一步就抵上了身后粗大的树干。他像被天敌追捕的受惊野兔一般仓惶四顾,想找另一条可以逃出生天的出路。 凌凤语热血冲头岂容他逃脱,立即上前一步伸开双臂撑在树干上,将他牢牢禁锢在怀中,让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然后垂下头哑声道:“我来教你演戏的第一步,情人之间,是要这样做的……” 四唇相接,未尽的话语消失在彼此贴合一起的唇齿间。 钱小八彻底晕眩了,好似被抽走主心骨一般整个人都软了,连站立都困难,险些顺着树干滑到地上。凌凤语迅速伸出左手圈住他纤瘦的腰身,右手托在他颈后,不容抗拒地展开浓烈而深入的亲吻。 灵活而有力的舌尖探入因为惊怔而微张的齿关,在整齐细密的齿列上一一扫过,急切滑过光滑的上腭,然后勾起瑟缩蜇伏的温软小舌贪婪吸吮。 炽热,动情,漫长的一吻。让人灵魂都感到战栗的深吻。 在钱小八胸腔里的空气全部耗尽、马上就要窒息的前一刻,凌凤语终于气息不稳地放开了他。 这是一个迟来的吻,真正的吻,朝思暮想了许久的吻,怎样吻都觉得不够。尽管没有半点回应,尽管某人一直像个木头人一般僵硬生涩,他却为之欢喜到心悸的地步。 想要深入,再深入些,亲密,再亲密些,但是,不可以了,不能再继续了,再不强行克制,他会把持不住在这里就要了他。 凌大世子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狼狈,另外某个人当然更是如此。 钱小八被这一吻刺激得灵魂都快要出窍了,如同岸上搁浅的鱼一般没命地大口喘息,整个人还是虚飘飘的,只能继续借助凌凤语的臂力支撑着自己。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仍旧无法相信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见他一声不吭好象被雷劈傻了一般,凌凤语暗自懊恼不已,他的吻技有这么差劲么? 除了像条狗一样呼哧呼哧喘个不停,他就不能有些别的像样反应? 他捏住钱小八下巴抬起他的头,沉声道:“想反悔吗?晚了。这出戏已经开演,你已经登了台,就必须坚持演到底,容不得你中途罢演了。” 原来是演戏,原来只是演戏。钱小八终于恢复基本的思考能力,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身上冷热交替,他是该哭,还是该笑? 不,他为什么要哭?他该笑,开怀大笑,仰天长笑!那样炽热销魂的亲吻,那样亲密无间的拥抱,就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现在竟然成了真。回想刚才那一刻,他几乎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深情与温柔,来自凌凤语的深情与温柔,仿佛真的情人般的深情与温柔,哪怕那些只是他的错觉,哪怕只是在做戏,也足以让他感激涕零叩谢上天了。 如果真的能够一直这样演下去就好了,他忍不住要向上天祈祷这出戏永远也不要有落幕的那一天。 他一把抓住凌凤语的胳膊,颤声道:“不,我绝不反悔。无论是什么戏,我都愿意陪你演下去。” 凌凤语心潮澎湃,执起他的手放至唇边轻轻一吻,然后猛地一把将他拥入怀中,心中有得到救赎的声音喟然轻叹:“小八,陪我一辈子吧……” 心底深处隐隐浮现一个猜想,钱小八现在应该是不像原来那样反感排斥他的亲密接触了,那么,有没有可能,他已经有些些喜欢他了? 不,还是不要再猜了,他有可能是因为喜欢才不排斥他,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完成任务可以满足心愿而勉强自己不排斥他,打破沙锅问到底得到的答案或许会让人难堪得无地自容,所以,这个问题不能深究。反正,钱小八已经接下了这个任务,他拴住他霸占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钱小八反手紧紧抱住凌凤语,将头埋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倾听他强劲有力激越昂扬的心跳,如此的真实,如此的鲜活,比梦美,却也比梦真。 如果只是戏,那也是一出无可挑剔的完美的戏。哪怕下一刻剧终人散,他也可以带着欢喜的微笑没有遗憾地谢幕退场了。 上天待他不薄,他前二十年所遭受的伤痛与苦难,此时因为凌凤语几可乱真的拥抱与亲吻而瞬间全部转化为甜蜜与幸福。 第61章 出双入对 …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的一声低咳将忘情相拥的二人惊醒。 发现出声提醒之人是杜风,钱小八又羞又慌,脸上烫得有如火烧,恨不得在地上刨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反观凌凤语倒很镇定,甚至还用手指帮钱小八梳理了散乱的头发,将他微敞零乱的前襟严严实实地掩好,然后才若无其事地拉着他的手一同从树后走出来,一派云淡风清道:“杜风,什么事?” 和凌凤语在黑暗中亲热是一回事,在他人面前展示亲热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钱小八一时还不能适应身份的转换,根本不敢看杜风是什么表情和脸色,只低着头臊得不行,想要将凌凤语的手挣开,却反而被他五指交缠握得更紧。 杜风又哪里敢看对面二人是什么动作表情,同样低着头闷声道:“少主,衙门里闹的厉害,您要不要现在过去瞧瞧?” 原来如此。凌凤语本来就是在去县衙的路上,结果一见到钱小八,他就完全将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凌凤语一边想一边忍不住侧头看了钱小八一眼,那人羞得头都几乎垂到地上去了,与他交握的手心里湿乎乎的全是汗。只可惜天太黑,看不清他的脸色,否则一定是红扑扑的异常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某人又心猿意马浮想联翩了一下,然后才清咳一声从容道:“走,一起会会唐文茂那个老匹夫去。” 钱小八突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正要开口惊呼,人已经稳稳坐在了马背上。紧跟着,凌凤语一个纵身跃至他身后,一手圈着他的腰,一手将缰绳一摆,喝道:“驾!” 白色骏马长嘶一声,载着二人风驰电掣般疾行在漆黑空旷的长街中。 两人长发在风中彼此纠缠凌乱飞舞,分不出哪些是这一个的,哪些又是那一个的。 钱小八激动得心都差点跳出腔子,他居然能与凌凤语共乘一骑,天哪,他真的不是在做梦么?即便是演戏,这待遇是不是也太好了些? 赚了,真是赚大了啊啊啊!!! 他的后背与凌凤语的胸膛贴在一起,中间没有一丝空隙,凌凤语的呼吸就在他的耳边,轻缓而匀长,他却觉得像一记记重锤般敲打在他心头,让他为之战栗不已。凌凤语揽着他的手臂坚强又有力,他的怀抱宽广而温暖,仿佛是个可以抵挡一切风雨的安全港湾,让他可以全心依靠的幸福港湾。 风声呼啸,秋夜寒凉,钱小八却觉身心皆暖,比泡在温泉中还要畅快万倍。他闭上眼睛,放松身心依入身后的怀抱,贪婪享受做为“情人”才能得到的专属待遇。 “情人”在怀心旷神怡,凌凤语从未如此刻般感到意兴飞扬,一切都是那么完美,若还有不足……只是不知道某人是不是在做戏。 但是,若真是在做戏,那这小子入戏是不是也太快太自然了些?演技还真好,胆子还真大,没想到他还有这个天赋…… 不过,正好,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怕你假戏真做,只怕你做的不够投入彻底! 杜风也骑着马落在二人身后三丈远处,看着前面毫不避嫌紧紧相偎的二人不由老脸发热,同时在心中不无感慨,总算把不开窍的某个人拿下了,少主,您真不容易! …… 此时的玉水镇县衙灯火通明有如白昼,明镜高悬的大堂里,衙役们垂头丧气站了满地,几名被强行拉来充当证人的天香居食客诚惶诚恐大气也不敢出。 县令唐文茂之妻唐方氏跪在早已气绝身亡的儿子唐有贤身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抚尸大哭,“我的儿啊,你怎么这么狠心丢下娘走啦……是哪个杀千刀的把你打成这样啊,娘要和他拼命……儿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娘啊,娘不活啦,到阴曹地府和你一块儿作伴去……天杀的狗贼,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啊……” 年近花甲的唐文茂双目通红身形佝偻,听着唐方氏的哭嚎只觉头痛欲裂,对厅边战战兢兢的两个丫环厉声斥道:“还不快点把这个疯女人给我拉下去!都不想活了?!” 两个丫环赶紧应声上前,然而还没靠近,唐方氏已经触了电般跳起来,指着唐文茂破口大骂:“你个老不死的!咱们就有贤这么一根独苗,如今这么不明不白被人打死了,你不给他报仇还来找我的不是,你是他亲爹么?姓唐的,你要是不把凶手活剐了老娘就跟你拼了!” 唐文茂腮边肌肉神经质般的抽搐不止,捶胸顿足道:“拉下去拉下去!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把她放出来!” 又有两名老妈子上前来,将披头散发声嘶力竭的唐方氏架入后堂。 田师爷小心翼翼凑上来低语道:“大人,公子就这样去了,是不是太冤枉了些?” 唐文茂咬牙切齿目眦尽裂,正要说些什么,有衙差飞奔进来大声道:“大人,那位凌世子好象来了!” 唐文茂脸色一白,匆匆整理了一下官服官帽,喝道:“打开中门,都随本官出去迎接世子大驾!” 众衙役应了一声,随着唐文茂快步来到大门外,排成两列等候凌凤语大驾光临,那一干食客也忙不迭地跟出来老老实实站在后面。 不疾不徐的清脆马蹄声踏破清冷的秋夜由远及近而来,片刻后,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载着两名男子驶到县衙门外。 众目睽睽之下,凌凤语当先翻身下马,然后将手伸给马背上手脚无措尴尬不已的钱小八。 钱小八当然会骑马,而且骑术还很不错,以前在梁府可不是白给梁冰冰喂了八年马的。以他本意是想自己也来个潇洒利落的下马动作好在凌凤语面前表现一下,即便动作比不上凌凤语那样漂亮飘逸,也不至于差得太远,哪知凌凤语根本不给他机会出风头,只是伸着手定定看着他。 那姿态在钱小八看来仿佛是在警告他,如果不乖乖和他配合,他就直接把他拉下马来摔个狗吃屎。没奈何,想要表现的某人只得顶着一张红得快要滴血的脸老老实实地把手交到凌凤语手中,犹如尊贵的女王一般,被凌凤语以十分优雅温柔周到体贴的姿势扶下了马。 眼见包括唐文茂在内的玉水县全体官差全都看傻了眼下巴掉了一地,钱小八羞愧万分地低下了头,和凌凤语演戏真是一个考验人心脏承受力的艰巨任务,对他是,对旁观者亦是。 唐文茂眼前金星乱冒,差点当场吐血。 他本来还抱着侥幸的心理,只要让人咬死了天香居饮食不洁致人大病,有贤前去问罪拿人就合情合理天经地义,他被打死自然也是受了天大的冤屈,钱小八作为天香居大掌柜对有贤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主要责任,再加上钱小八是民,有贤是官家之子,凌凤语断然没有偏向前者的道理,当时他会向有贤动手,必定只是一场误会,一旦误会澄清,哪怕他不能把钱小八千刀万剐了,至少也要活活扒下他一层皮来。 但是,如今看凌凤语与钱小八异乎寻常的亲密关系,很明显,钱小八被某人罩定了,自己的儿子势必要白白冤死了。 场中一片安静,气氛相当诡异,但凡不是瞎子就能看得出来凌凤语与钱小八关系非同一般,两人的眼神情态与动作举止处处透着暧昧与亲昵,众人就算不敢往某个方面联想,也不得不往那个方面联想了。 衙役里有一部分是白天跟着唐有贤闹过天香居的,自然认得凌凤语与钱小八二人,没去过的后来也都听人绘声绘色描述过了,要分出谁是谁那比在秃子头上找虱子还容易,那俊美冷傲目下无尘的紫衣男子必定是世子凌凤语,另一个眼珠乱转一脸狡黠貌似无赖的自然就是天香居新任大掌柜钱小八了。 众人不禁纳罕,一个是出身高贵的天潢贵胄,一个是铜臭满身的市井商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怎么就会搅合到一处呢?更何况,凭凌凤语的条件,哪怕喜好男色也该是选个风华绝代的美人,怎么偏偏就会看上钱小八了呢? 平心而论,钱小八眉清目秀令人观之可喜,可是离美人的标准还是有不小差距的,更别说什么风情什么韵味了,一看便知是个吃着会让人倒牙的青柿子——这个不用别人提醒,凌世子自己也不会否认,不过,他品味独特,能忍常人所不能之忍,就好这又酸又涩的一口了,你能耐他何? 众人心中唏嘘不已,唯一能够解释得通的,就是凌世子阅人无数,腻烦了肥美精致的山珍海味,现在想转换口味品尝清淡素净的清粥小菜了。 玉水镇归属云台府管辖,论地位与身份,凌凤语在云台府认了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所以玉水镇的百姓即便没有见过凌凤语本人,对这位世子的性情脾气多少也是有所耳闻的。单说个人作风方面,以前的凌世子清心寡欲洁身自好,后来不知怎地突然来了个天地倒转彻底颠覆,着实过了差不多两年的荒唐日子,让许多人暗地里摇头惋惜不已。 不过,从这晚凌凤语与钱小八双人一骑无所顾忌的高调亮相开始,在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云台镇坊间流传着两个完全相反的故事版本:一是凌世子打破身份限制冲破伦理束缚,与地位卑贱却纯真坚定的同性情人演绎了一出惊世骇俗的倾世绝恋,其义无反顾深情执着处感天动地可歌可泣;二是凌世子鬼迷心窍背弃伦常,和一个趋炎附势的泼皮无赖鬼混到了一起,以致堕落颓废无可救药最终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至于哪个故事版本才是真实可信的,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第62章 心猿意马 … 且说玉水镇县衙前众官差正对着携手而来的凌凤语和钱小八大眼瞪小眼时,还是稍后赶到的杜风打破了场中诡异的静默,威风凛凛地大声喝道:“凌世子在此,诸位还不速速上前见驾!” 一语惊醒发呆人,唐文茂赶紧率领全部衙差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口称“下官唐文茂参见凌世子”,恭恭敬敬叩下头去。 以钱小八无官无职平头百姓的低贱身份,见了唐文茂等人还要先行礼的,奈何与凌凤语站在一处就是鸡犬也会升天了,又被他握着手挣脱不得,于是生生受了大小官差的磕头跪拜。 钱小八冷汗哗哗直淌,天哪,被县太爷拜上这么一拜,他得折寿多少年? 凌凤语曲起食指在钱小八掌心中不轻不重十分暧昧地划了两道,面上却一如既往地波澜不兴清冷傲然,随意抬起左手挥了挥,淡淡道:“罢了,都起来吧。”然后目不斜视地拉着钱小八进了县衙。 凌凤语在上首位当仁不让地坐下了,他松了手,钱小八就松了一口气,赶紧溜到一边,和杜风一左一右从旁伴驾。 唐文茂与众衙差一样站在堂下,以他县令之尊本来也该忝座在侧,但别说凌凤语没有开口赐座,他自己也没有那个心情计较这些有的没的。 凌凤语端起田师爷敬上的茶小啜一口,然后悠悠道:“不知唐大人对本案有何高见?” 唐文茂打落牙齿和血吞,哑声答道:“启禀世子,下官教导无方,犬子品行不端骄横跋扈,世子纡尊降贵亲自给予管教惩处,下官感激不尽。” 凌凤语赞许地点点头,“唐大人,难得你如此深明大义,吾心甚慰。那依唐大人之见,本案是不是可以就此定论结案了?” 唐文茂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勉强站定,颤声道:“不错,下官会尽快将人证物证收集齐备了结此案,然后向府台大人呈报上去。” “很好,有劳唐大人费心了。”凌凤语离座起身,走到唐文茂身边不无悲悯道:“出了这种变故谁都不想的,唐大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我能理解,还请唐大人保重身体节哀顺变。唐大人大义灭亲禀公办案,是百姓之福,朝廷之福,社稷之福,我会上书有司,请朝廷对大人的高风亮节予以表彰和嘉勉。” 唐文茂抬袖抹了一把老泪,然后抱拳一揖:“多谢世子抬爱,下官惶恐。” 凌凤语肃然道:“这是应该的。时辰不早了,想必唐大人有诸多公务家事要操劳,我就不妨碍唐大人了。” 唐文茂忙道:“下官恭送世子。” 凌凤语回身对本来惶惶不安听候发落、此时却听傻了眼的某人招招手:“小八,走了。” 这么简单就完了?钱小八一脸不可思议,应了个“是”,然后匆匆走下堂来。 凌凤语如同初时进入大堂一般,十分自然地携了他的手,不紧不慢步出衙门。 目送三人两骑绝尘而去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唐文茂终于支撑不住向后就倒,亏得身后的田师爷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田师爷小声道:“大人,您没事吧?” 唐文茂“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捶胸顿足道:“有贤啊,爹对不起你!” …… 转过一条长街,凌凤语放慢马速信马由缰,钱小八喘了一大口气,由衷赞道:“我原来听说那姓唐的县太爷向来鱼肉百姓作威作福惯了的,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嘛,这样的清官好官打着灯笼都难找啊!只是可惜他养了个不成器的儿子丢了他的脸,不过,他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死了儿子,真是可怜见的。” 凌凤语眉头一皱,“笨蛋!你当老百姓都是瞎的么?如果不是有我在,你现在已经死了一百遍了!” 钱小八张口结舌:“啊?不会吧,有,有那么严重么?我,我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干,唐有贤今天抬人来天香居是故意来找茬的,因为前些天他想吃白食赖帐,我没遂了他的意,把他耍了一通,硬是逼他掏了钱……凤语,那姓唐的的确是个混蛋,不过,那什么,你一掌把他打死是不是下手也太重了些啊?” 听他这么一说,凌凤语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了。 首先,唐有贤明知钱小八是他要护的人,居然还敢对他动杀机,根本是丧心病狂自己找死,那种死法还算是便宜他了! 其次,他救了钱小八,钱小八不但不感激他,居然还怪他下手太重,简直岂有此理!这人到底有没有危机和自我保护意识的?如此幼稚糊涂妇人之仁,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说的就是他! 凌凤语越想越是恼火,忍不住顺手在他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怒道:“你知道什么?他当着我的面还敢动我的人,根本是死有余辜!” 钱小八瘁不及防,“啊”的痛叫一声,险些从马背上栽下来,又被凌凤语伸臂一揽紧紧搂在了怀里。 他又惊又怕,又不敢再说什么继续惹恼凌凤语,只是不无委屈地耷拉着头一声不吭。 凌凤语心中一软,忍不住贴到他耳后低声叹道:“小八,你啊,以后要多长几个心眼才行,总这么稀里糊涂任人欺负的样子让我怎么放心把你留在天香居?”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摩挲钱小八腿上刚被他拧过的地方,隔着一层布料,他只觉掌下肌体紧绷光滑而有弹性,摸上去手感极佳,不由得心中一荡,那原本安慰性质的抚摸就开始变调了,手掌沿着他的腿根慢慢游走,在他腰腹一带上上下下来来回回轻揉慢抚。 凌凤语贴在钱小八耳边说话,气息直直喷在他耳后敏感的皮肤上,钱小八本就觉得又麻又痒心里发慌,正要偏过头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哪知道凌凤语的大手跟着就暧昧地摸上来,他整个人一下子就僵了,浑身绷成铁板一块,一动也不敢动,连气都不敢喘了,心里紧张得要命。 凌凤语的手掌好似带着魔力,每到一处都能激起钱小八一阵细小的战栗,让那片肌肤不受控制地发起热来。 等凌凤语的手指似有意若无意地触到某个关键部位,钱小八浑身一个激灵,终于忍不住呻吟了一声,那声音又哑又软,跟猫叫一般,把他自己惊得汗毛直竖,同时真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 凌凤语正心猿意马心情荡漾,没料到怀里人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个没留神,钱小八这次真的从马上跌了下去,跟着就听到他“哎哟”一声惨叫,当下心中大急,连马都顾不得勒住,直接纵身跃下地来,冲到钱小八跟前叫道:“小八你怎么了?” 钱小八呲牙咧嘴痛得直哼哼,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屁股尤其痛得厉害,他怀疑很有可能摔成四瓣了。 眼见凌凤语脸色煞白连手都在颤抖,钱小八突然又觉得没那么疼了,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吸着凉气安慰道:“我没事我没事,人贱命大,我刚好掉在一堆枯草上了,没摔伤。” 凌凤语颤声道:“你别骗我。” 钱小八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真的没事!你看,我能蹦能跳的一点毛病都没有!” 说着他真的在原地蹦达了两下,立即痛得嘴角直抽抽。不过,这也证明他的腿脚背脊等关键部位的确没有大碍了,只是刚摔下来的那一刹那肉痛得有些厉害罢了。好在刚才凌凤语放慢了马儿行驶的速度,否则真的跌断脖子摔折腿也不是不可能。 凌凤语上前一把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又是心疼又是愧疚,痛心疾首道:“别乱动,你要急死我吗?我马上找大夫替你诊治!”说罢抱着他急急去找医馆药堂。 钱小八不敢动弹了,看凌凤语焦急惊慌的模样只觉心里甜甜的,而鼻子却酸酸的,这真的是凌凤语么?他的安危居然会让他如此担忧以致失态,这对他的冲击已经不是受宠若惊四个字可以概括得了的。 今天的凌凤语太奇怪了,言行举止无一不怪,如果只是在演戏,他只能感叹凌凤语的演技太好,浑然天成,自然到看不出丝毫做作的痕迹。凌凤语对他的好突如其来且来势汹汹,犹如突然开了闸的洪水一般,让钱小八简直有些招架不住了。 眼前的情况似曾相识,没错,两年前他初入麒麟山庄不久,有天无意中踢伤了本就没好的伤脚时,凌凤语也曾这样将他一路抱到了紫蘅院,那时的凌凤语对他的好也是勿庸置疑的,只是后来…… 钱小八一阵恍惚,陷入了往事与现实,伤感与喜悦,真实与虚假交织的幻境中,无法自拔。 杜风很快在街上找到一家药铺,因为时辰已晚,药铺大门紧闭悄无人声。这当然难不倒杜大侍卫,上前咣咣一阵砸门,没过多久,就有睡眼惺忪的小厮骂骂咧咧地出来开门了。 杜风将明晃晃的宝刀在小厮眼前亮了一亮,又拿一大锭银子在手里抛了一抛,小厮立马乖顺地跑到后堂,将趿拉着鞋子衣衫不整的郎中请了出来。 之后当然是好一通检查诊断,凌凤语脸色苍白眼珠不错地全程监督陪同,把须发皆白的老郎中紧张得出了一身大汗,将钱小八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细细检查了数遍,最后得出结论,最先触地的右肩头有擦伤,臀部有些青肿,撑在地上的两只手肘擦破些皮,左脚踝有点扭伤,都不是什么大问题,用药酒涂擦数日休养一下就可痊愈。 该上药的上药,该包扎的包扎,一切妥当后,凌凤语终于放下心来,但还是后怕不已,若是钱小八真的摔出个好歹来,他情何以堪?想想都可怕。这次钱小八会受伤全是因他手脚不规矩让他受了惊吓所致,凌凤语一念及此就自责后悔不已。 见凌凤语满脸愧疚担忧不已,钱小八十分过意不去,之前他不过是摸了他几下,他怎么就有那么大反应呢?太不淡定了! 究其实,当时他是紧张,是惶恐,可是内心深处明明也是欢喜的。凤语那样对他,应该是一种亲密表示吧?只不过,当时没有外人在场,凤语这么做是要演戏给谁看? 为免伤势恶化,凌凤语硬是没让钱小八再骑马,直接将他一路抱回了天香居。 第63章 同床共枕 … 钱小八一路晕乎乎飘飘然仿佛睡在棉花堆里,身上那些小伤小痛跟凤语的怀抱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哎,这一跤摔得真值! 管富一直在大堂候着,见凌凤语亲自抱着受了伤的钱小八回来,心中的惊诧与震撼无以言表,再看凌凤语看着钱小八时毫不掩饰的宠溺而又紧张的眼神和表情,这位二掌柜也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一边冷汗直冒一边暗觉庆幸,好在钱小八入主天香居以来他一直奉为上宾以礼相待,否则少主一定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了。 再看杜风,一脸理所当然见怪不怪的模样,管富不由在心中佩服不已,还是这位老兄沉得住气啊,不愧是跟在少主身边最近、最得他信任的心腹侍卫。 等凌凤语把钱小八送回他在天香居后院的屋子里躺好,已是下半夜时分,钱小八困得不行,上下眼皮直打架,偏偏凌凤语坐在他床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哪里敢睡,又哪里睡得着。 两个人不尴不尬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钱小八终于败下阵来,忍不住央求道:“凤语,我真的没事了,你别担心。好晚了,你快去陶大爷家休息吧——啊,不是,我把这间屋子让给你睡,我去和杜大哥或者管大哥挤一挤好了!” 凌凤语本来还在自责反省,一听这话脸色立马黑了下来,厉声道:“你敢!” 钱小八被他吼得吓了一跳,惴惴不安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像个无端端挨了主人打骂的小狗一样无辜可怜。 凌凤语捏了捏额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心中腾腾直冒的火气,尽量缓和了语气道:“小八,你要时刻记得你现在的身份,我说了,这出戏只有你我二人参演,容不得第三个人加入,所以,我不许你和别人过从太密不清不楚,不管男女,这一点我希望你牢牢记住。如果你以后违反了,我会惩罚你。” 钱小八眨巴了两下眼睛,战战兢兢道:“什么惩罚?” 凌凤语用别有深意的目光将他上上下下扫视了两遍,悠悠道:“那要看你犯的错有多严重了。” 钱小八打了个寒战,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虽然并不大清楚凌凤语说的“过从太密不清不楚”具体是个什么内容和范围,但也不敢再问,只是连连点头道:“我记住了,保证以后不犯错!” 凌凤语脸色这才好了些,然后起身开始宽衣解带。 钱小八顿时慌了神,“你,你要干什么?”一边说一边往床里缩。 凌凤语眼角抽了抽,很有一种无力感,他做了这么多的努力,一直隐忍克制着,他还是怕他怕成这样么? 自作孽,不可活,报应啊报应。 他无声叹息了一下,低声道:“你放心,你还受着伤,我不会对你有什么过分举动的。我只是,想躺在你身边守着你,这样我才能安心些,可以吗?” 这种话从凌凤语口中说出来有种近乎低声下气的乞求感觉,钱小八的心呼啦一下就软了,嚅嚅道:“你,你上来吧。”说着又往床里挪了挪,将外面一大半床位空出来让给他。 这整个天香居都是凌凤语的产业,他想在自己的地盘怎么做都是他说了算,别说只是让他在他旁边躺一躺,就算凌凤语真的要做什么更可怕的事情,他钱小八又哪里真的能拒绝? 得到许可,凌凤语欢喜不已,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亵衣亵裤小心翼翼地躺到了钱小八的身边。 钱小八睡的是单人床,虽说不太窄,可也不算太宽,两个成年大男人躺在一起自然还是比较挤,尽管他已经贴到里侧的床板上了,但和凌凤语中间也只勉强隔出了半尺的距离。 他有些心慌,忍不住偷偷瞄了旁边的凌凤语一眼,那人板板正正地平躺着,眼睛闭着,身体绷成一条直线,双手搁在胸前,双腿紧紧并拢,没有半点过界的地方。 既然凌凤语闭着眼睛睡得规规矩矩,钱小八的眼睛就免不了不规不矩起来,美人在侧不看白不看。凌凤语在他心目中从来都是完美的化身,他甚至可以想象即便岁月流失年华老去,即便这张脸庞爬满深深的皱纹,那也依然是充满魅力的,依然可以让他看得目不转睛。 凌凤语突然不安地动了动,钱小八赶紧闭上眼睛转过头装睡。 有细微的风声响过,钱小八感到屋里黑了下来,想来是凌凤语挥手熄灭了桌上的灯烛。 钱小八暗自羞愧不已,脸上一阵火烧,很可能是凌凤语察觉到他在偷看他,因而不悦地熄了灯吧。 他不敢乱动了,老老实实地闭着眼睛睡觉,可是,不行,虽然目不能视,但鼻子却异常灵光起来。 凌凤语身上好闻而又有压迫力的气息如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一般将他密密实实包围了,无孔不入地钻进了他的身体发肤里,让他心慌意乱手脚出汗。 钱小八一辈子都没睡过这么折磨人的觉,缩手缩脚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不知到几时,最后才终于撑不住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他身边如同木头人一样直挺挺躺了半天的人长长吁了一口气,终于将紧绷多时已经酸痛不已的肌肉放松了下来。 蹲一天的马步也不如躺在钱小八身边一个时辰什么也不做更加要人命、更加考验人的意志!凌凤语叫苦不迭,累死我了!这哪里是睡觉,根本是在上刑! 什么叫自作自受,什么叫咎由自取,什么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此刻才算是真正理解其中深义。 可是没办法,他根本不敢做什么,别说钱小八现在浑身是伤他心中有愧,即便什么毛病都没有,他也要考虑一下这啥那啥以后可能造成的这样那样的不良后果。这人明显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典型代表,之前只是摸了他几下就惊得他摔下马来,若他再有进一步的举动,还不知道会把他吓出什么好歹来呢! ——时机尚未成熟,世子仍需努力。 等等,再等等!钱小八能够允许他躺在身边就已经是很大进步了,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完全接纳他了!凌凤语暗自握拳。 钱小八睡的很熟,呼吸均匀,一如既往地打着细小的呼噜,只是因为脑子里绷着一根弦,睡着了还是有些放不开,仍然窝在床里面,睡姿显得有些别扭。 凌凤语看不过眼,伸出手来轻轻拉了拉他,想让他睡得舒服些,谁料那人好象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木般,一下子紧紧抱住了他的胳膊,整个身体也随即靠拢过来,像只猫一般缩进了他的怀里。 凌凤语立马又僵了。 熟睡中的某人明显觉得找到了一个睡觉的好地方,用头在凌凤语怀里拱了拱,舒舒服服地哼唧了一声,然后心满意足地继续呼呼大睡。 凌凤语哭笑不得,看来,今夜注定无眠。 …… 钱小八一觉睡到大天光,半睡半醒间想伸个懒腰,却觉得手脚有些伸展不开,睁眼一瞧,霎时如被雷劈了一般傻眼了,天哪,他什么时候和凌凤语挤到一起去了!挤到一起也罢了,关键是他头还枕在人家的胳膊上,双手还揽着人家的腰,双腿还紧紧缠着人家的腿! 看他这架势也知道,不规矩的人不是凌凤语,而是他钱小八自己。 如果凌凤语醒来看到这个光景,那还不一脚把他踹下床去!钱小八止不住打了个寒战。 屋里安安静静一丝响动都没有,钱小八心存侥幸,想趁着凌凤语还没睡醒,赶紧把手脚收回来好销毁犯罪证据,谁料刚一动弹,就听到头顶传来一个低哑疲倦的声音:“小八,醒了?昨晚睡的如何?” 钱小八惊得心都差点从腔子里蹦出来了,这下完了! 他干笑道:“还好还好,不错不错……”一边说一边迅速收回手脚退到床里面。 拉开了距离后钱小八才看清凌凤语的模样,一脸倦意,眉头紧锁,眼底隐隐可见青色的阴影。 钱小八见惯了凌凤语神采飞扬英姿勃发的模样,哪里见他如此憔悴过,登时心疼不已,赶紧问道:“凤语你怎么了,昨晚睡的不好么?” 凌凤语眼角直抽,心上人在怀,看得到摸得着却吃不了,那就跟抱了个烫手的火炉一般,他怎么可能睡得好?! 他用手捏着胀痛的额角哑声道:“我没事,你睡得好就行了。” 钱小八挠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凌凤语居然如此好说话,如此关心他,如此纵容他,既没骂他更没打他,难道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么? 他低头反省了一下,或许可能大概说不定是他睡觉太不老实,像藤子一样把凌凤语缠得透不过气来,所以他才没睡好吧? 这么一想,他就越发愧疚得无地自容了,心里暗自发誓,今晚无论如何不能再委屈凌凤语和他挤一张床了,就算他不能和杜风或管富凑合,那到柴房打地铺也行! 等两人全都穿戴整齐洗漱完毕出了门,一个睡饱了好觉容光焕发,一个一宿没合眼而萎靡不振,巨大的反差让杜风和管富两人困惑得不行,这,这是不是颠倒过来了?不应该啊! 难道,这上下问题跟他们想当然的不一样?这个邪恶的猜测差点让两个素来内敛镇定的下属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凌凤语一看两人的眼神和表情就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一时恼怒不已,龌龊!猥琐!下流!愚蠢!这个晚上除了搂搂抱抱根本什么不纯洁的事情都没发生好不好! 可惜,他的委屈和辛苦根本不足为外人道,只得狠狠剜了那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妄自揣测少主个人隐私的二人一眼。后来又找了一个由头声色俱厉训斥了二人一番又各扣了三个月的薪水,搞得两个人面如土色叫苦不迭,这才稍稍出了口恶气。 第64章 怎一个愁字了得 … 唐有贤在天香居聚众闹事并横死当场的恶性案件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玉水镇,这件事却并没有给天香居的生意造成太大影响,因为虽然县太爷家唯一的独苗无比凄惨地死在了天香居吓到了一部分胆小怕事老实巴交的老百姓,可还有一部分热血人士拍手称快恨不得要放上两挂鞭炮以示庆祝,对天香居新任大掌柜钱小八嫉恶如仇铁骨铮铮不向恶势力低头的无畏壮举更是赞赏有加,天香居的名气由此更上一层楼。 还有许多人听说凌凤语世子亲临天香居将唐有贤亲手击毙,而且世子本人与钱小八关系非同一般的亲厚,时常会来天香居与钱小八把酒言欢,因此个个都像打了鸡血一般激动了,这些人对凌世子的绝代风华仰慕已久,如今得到这个消息自然蜂拥而至以求有机会亲眼目睹世子风采。 于是,天香居的生意也由此更上一层楼。 钱小八虽然受的都是小伤,但凌凤语却如临大敌,将手头上的所有事情都压了下来,一门心思留在天香居照看他,一时一刻都不放松警惕,生怕他稀里糊涂一个不注意又磕碰到哪里了。 能够从早到晚看到凌凤语钱小八自然欢喜,可同时又觉得压力极大,因为就连上茅厕凌凤语似乎都不放心要跟着一起进去,说茅厕太脏太臭都不能打消他的念头,把钱小八窘得差点平地摔一个跟头。 后来钱小八拿出无赖嘴脸说自己被人看着解不出来会活活被尿憋死,凌凤语才没有再坚持,只是在茅厕外面等着他,让在茅厕里的他脸红耳热心惊肉跳,凌凤语是那么尊贵爱洁的人啊,如今居然……此时的他只觉得嘘嘘声大了都是一种罪过。 钱小八这一天也没怎么在大堂露面,一是他浑身上下多处包扎行动不便且形象有碍观瞻,二是凌凤语要时刻紧盯他而他自己也不便随便在外面抛头露面,不然来天香居的人光看人就不用吃饭了。 午饭自然是凌凤语和钱小八二人单独在后院开小灶,监督钱小八吃下两大碗饭并鱼、肉、菜、汤若干后,凌凤语十分严肃地提出了一个问题,“小八,依我看,你还是别当这个掌柜了。” 钱小八一听,差点将刚刚咽下的一口汤全数喷出来,好不容易重新吞下去,赶紧急道:“为什么?我做的不够好么?可是,可是管大哥都说这些天的生意不错啊!” 凌凤语蹙眉,“不是这个问题。” 钱小八当上天香居掌柜后的表现着实大出凌凤语的意料,当初和他约法三章只是为了更好地约束他让他没空胡思乱想胡作非为,哪怕他真的把天香居的生意搞得一团糟,他又哪里会真的追究他的责任。 如今看来他的确小看钱小八了,此人做别的事情或许一团糟,但打理酒楼倒真的做得有模有样,虽然与原来的朱如山是两种不同的行事风格,但取得的成效却相差无几,让他当掌柜是误打误撞的一次英明决策了。 问题是凌瀚不是会善罢甘休的人,昨晚钱小八是侥幸逃脱魔掌,可是若有下次谁能保证他还会这么走运,他不敢赌。再加上刚死了儿子的唐文茂,表面上此人畏惧他的权势忍气吞声自认倒霉,但只要有机会,他必定会将钱小八千刀万剐而后快,所以,说钱小八现在犹如待宰的羔羊一般处境堪忧毫不夸张。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钱小八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不让任何人看到,让他完完全全彻头彻尾只属于他一个人,但这个想法显然有点不切实际。他有许多别的事情非做不可,有别的地方非去不可,不能天天留在天香居照看钱小八,也就不能保障他的绝对人身安全。 钱小八满脸困惑,“不是这个问题,那是什么问题?我,我再努力些,再勤快些不行么?不是说会给我三个月试用期么,现在还不到十天呢……” 凌凤语无声叹息,看吧,此人根本缺根筋,对自己的安危没有半点忧患意识,只是纠结于最无关紧要的问题,让他如何能够放心让他继续留在天香居? 但是,他的顾虑与担忧又不好对此人直言,那些牵涉到太过黑暗污秽的层面,以钱小八的阅历与识见根本无法想象的黑暗与污秽,也是他根本无力与之抗争的黑暗与污秽。他原本是个简单天真的人,那就继续让他简单天真下去,一切有他在前面抵挡应对就好。 见凌凤语半晌默然无语,钱小八愈发不安起来,不做天香居掌柜,他不是又要离开凌凤语了么?为免他开口就是否定,他赶紧补充道:“凤语,你再给我个机会吧,让我好歹做完这个月,我一定加倍努力给你赚多多的钱,保证不给你丢人现眼,好不好?” 凌凤语想说不好,但看他可怜兮兮紧张得不行的小样儿,这两个字又实在说不出口,片刻后终于妥协让步,“好吧,我就让你再多做一段时间。不过这段时间内你必须给我老实一些,那些有背景有来头的人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哪怕让他们白吃白喝也没关系,省得再惹出什么祸事来。还有就是除了天香居,你最好哪里也不要去,实在不行非要出门,一定要事先让我知道,不得擅作主张自己随便行动。” 钱小八一听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点头答应:“是是是,我听你的话,凡事先向你请示,绝不乱说乱动给你找麻烦!” 这样的保证并不能让凌凤语放心,但目前也只能这样了,他最多再把手头的事情压一压,在天香居再多逗留一段时日,等再有合适机会让钱小八吃到苦头自己知难而退,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将他调离此处了。 因为凌凤语的妥协与让步,钱小八得以继续与他朝夕相对,后半天的心情自然极好,时不时地哼着小曲儿,有时候还无端端笑起来,不免又引得杜风与管富诸多不纯洁的联想。只是二人脑子里不管想些什么,面上都不敢再露出半点蛛丝马迹让凌凤语抓住把柄拿他们开刀了。 这一天很快过去。 到了晚间入睡时,让钱小八发愁的问题还是来了,正绞尽脑汁如何扯个由头自己搬到柴房住一晚,把他的房间让给凌凤语睡,不料凌凤语自己主动提出来去陶大爷那里暂住,让他提了一天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凌凤语见他先前还愁眉苦脸,一听自己要搬出去住立马就喜笑颜开,心里那个恼火与郁闷就别提了。他别无他法只能出此下策,如果再跟钱小八同室而居,要么他再次化身禽兽强要了他,要么继续克制隐忍直到憋出毛病来。 这两个结果无论哪一个都很可怕,所以凌大世子只能主动撤退与钱小八保持一定距离了。钱小八是不愁了,愁的人换他了,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实在不是正常人能够当的,尤其是在怀中人还是自己心上人的时候。 没了凌凤语的干扰,钱小八本以为自己这一晚会睡的很好,谁料还是折腾了许久才睡着,因为他总是不由自主去想昨晚凌凤语睡在自己身边的情形,那种让他心慌意乱、又欢喜又惶恐的情形。凌凤语的怀抱很温暖,他的气息很好闻,在他怀里入睡格外舒服安心,不然他也不会睡着时无意识地缠住人家不放了。 想起早上的光景钱小八止不住脸红心跳,不敢再胡思乱想下去,强行逼迫自己数羊,稀里糊涂颠三倒四数了几百头才不知不觉睡着了。 如此风平浪静过了数日。 到第四天,钱小八身上的瘀伤破损处完全好了看不出半点痕迹时,麻烦终于还是上门了。 傍晚时他与凌凤语分别收到一张十分精致典雅的请柬,请二人当晚戌时前往玉水镇抱月轩赏月小酌。请柬落款处没有签名,只有一个字体曲里拐弯的朱红印鉴,钱小八是不认得什么字了,凌凤语一看却霎时皱了眉头神情凝重。 “谁这么好请我们喝酒啊!这抱月轩又是哪家酒楼?名字怪好听的,我怎么没听说过呢。”钱小八一边颠过来倒过去地翻看那张请柬,一边饶有兴致地问道。 凌凤语看着他,眼神复杂,口气淡淡,悠悠道:“请柬是凌瀚发的。抱月轩,不是酒楼,是玉水镇,也可以说是整个云台府,最高级的一家小倌院。” 钱小八立时汗毛倒竖,“是他啊,这人怎么老是阴魂不散的!咦,小倌院是什么地方?” 不等凌凤语回答,他猛地一拍大腿,叫道:“这个我知道,就是和青楼妓 院一样的地方对不对,只是里面都是男人没有女人!” 凌凤语眼角抽了两下,知道这个很了不起么,这根本不是问题关键好不好! 钱小八还在嘀咕,“奇怪了,赏月就赏月,喝酒就喝酒,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赏月喝酒?那个人模狗样的太子还真不是一般的有毛病。” 想到那天晚上凌瀚的所作所为,他差点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凌凤语一声不吭,只是剑眉深锁。 钱小八抬头看向他,惶惶不安道:“凤语,我不去行不行?” 凌凤语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此事由不得你我,非去不可。现在他送的是请柬,不去的话,只怕再送上门的就是鬼头刀了。” 钱小八霎时白了脸,浑身止不住哆嗦起来。 凌凤语握住他手,定定道:“别怕,我们一起去,凡事看我眼色听我号令,酒不能乱喝,东西不能乱吃,话也不要乱说,由我来对付他就好,这次我一定不会让他得逞的。” 钱小八立马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稳住了心神,重重点头道:“好,我都听你的!” 见他全心全意信赖自己,凌凤语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住了他的下巴,别有深意道:“今晚我们要在凌瀚面前演戏,你可要好好配合。” 钱小八脸上腾地一下烧起来,却也没有闪躲,只红着脸乖乖应道:“恩,我一定好好配合。” 经过多日朝夕相处,钱小八对凌凤语的近身接触适应了许多,被他拉拉手摸摸脸捏捏耳朵什么的基本已经不在话下,至于更亲密的……这几日某人一直很规矩,钱小八无从适应。 凌凤语见他如此听话,颊上绯红羞涩可爱,很想就此吻上去,转念又想到不久即将面对的棘手问题,只得强行忍了下来。离赴约时间不足一个时辰,他要抓紧时间做些必要安排,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第65章 只怪月色太美丽 … 戌时差两刻时,凌凤语与钱小八在天香居后院登上马车前往抱月轩。 思忖片刻,凌凤语对有些坐立不安略显紧张的某人斟酌道:“小八,我过去两年过的比较荒唐,是我不对,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听得钱小八十分不解,什么叫过的比较荒唐?凌凤语的口气似乎在向他道歉,可是,他算哪根葱,有什么事情值得凌凤语如此放低身段说出这种话来? 他挠挠头,诚惶诚恐道:“凤语,你说什么啊,你怎么会不对呢?我,我不明白。” 凌凤语苦笑一下,“没什么,让你先有个心理准备,既然你清楚小倌院是什么地方,等下去了抱月轩,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表现得太过吃惊或激动,不然很可能会着了凌瀚的道。” 这种事情实在不好明说,毕竟钱小八与他只是“契约情人”的关系,他有什么立场将自己以往的荒唐事迹向他坦白并求取宽容与谅解?若是直言相告,钱小八或许会受到惊吓觉得他放浪形骸从此对他敬而远之,或许觉得他小题大做过于煞有介事,也或许根本无动于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钱小八脸色白了一白,但还算镇定,老老实实点头应道:“我保证不会乱说乱动,只当自己是死人。” 两年前他正是在知春舫要与两个姑娘赴温柔乡时被凌凤语抓了个现行,之后就遭受了此生最痛苦最沉重的打击,此事稍一想起他就心口发凉发痛,莫说此时是应凌瀚之约不得不来抱月轩,而此人绝对不怀好意,就算凌瀚真的有心结交以礼相待,他也断然不会再如两年前那般进妓院犹如逛戏园一般浑浑噩噩了。 见钱小八神情,凌凤语也知道自己触及了他的伤心往事,心中不由揪紧,忍不住倾过身去将他揽入怀中,抚着他瘦削的肩胛低声道:“小八,对不起。” 这次是明明白白在道歉了,钱小八伏在他胸前,一动也不敢动。凌凤语是在为两年前的事情向他道歉么?他不敢妄加揣测,更不敢出声询问,只是心里突然有满满的酸涩与委屈泛滥出来,令他无法自持。 感觉肩头衣衫传来的湿意,凌凤语心头一窒,瞬间痛到无法呼吸,不知要如何才能表达内心的愧疚与悔恨,只能将怀中人揽得更紧,一遍一遍在他耳边低喃:“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再那样伤害你了,我保证……” 钱小八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凌凤语真的是在为那件事道歉,真的,他没有听错,也没有想错,他真的在向他道歉! 他很想跟他说,他没有怨过他,从来没有,只要是他给予的,他都心甘情愿去承受。他唯一不能承受的,只是他不要他,仅此而已。 可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一任泪水尽情流淌打湿凌凤语的肩头,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得死死咬住下唇。 怀中人无声哭泣,浑身止不住轻颤,凌凤语喉头哽滞眼底酸热,有千言万语充塞心间想要倾吐,当此之际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正伤痛满怀时,驾车的杜风“吁”一声,将马车停了下来,抱月轩到了。 凌凤语轻轻将钱小八身子扳正,用手指将他脸上泪痕一一拭去,哑声道:“小八,我曾经欠过你的,今后都会尽力补偿给你,相信我。” 钱小八眼睛酸胀,知道自己此时模样一定很难看,因此垂着眼帘不敢去看凌凤语,只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轻道:“我相信你,但不用你补偿。” 凌凤语胸口一震,这么说,他是不肯原谅他了? 很想再追问一句,但杜风的声音在车厢外面小心翼翼地响起:“少主,马上就要到戌时了。” 不能再耽搁了,有什么话只能留待今晚过后再说。凌凤语定了定心神,握紧钱小八的手与他一同下了马车,然后两人并肩进了抱月轩。 …… 抱月轩在玉水镇是个比较隐秘的所在,与玉水镇集中的风月场所隔了一定距离,走的是高档精品路线,招待的客人非富则贵,寻常百姓不要说进去看个新奇热闹,连门朝哪边开都摸不清楚。 钱小八有过玉晶河知春舫一游的经历,进抱月轩之前自然对这个地方有许多联想,甚至还对这个地方很有些好奇,毕竟这是有别于青楼的场所,而且既然凌瀚在此处喝酒消费,必定是华丽奢侈得不得了的地方。然而真的到了这里,他却颇为失望。 没有缤纷绚丽的五彩灯光,没有花团锦簇的装潢陈设,没有列队出迎的热情小倌,有的只是清幽静谧叶繁林密不知深几许的一座大庄院,侧耳倾听,有似有若无的幽咽萧声悠然响起。 前来迎接引路的是一名清秀俊俏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提着一盏简简单单的白灯笼,见到凌凤语与钱小八五指交握神态亲昵,不由又是惊异又是羞涩地垂下了头,边行礼边轻声细语道:“凌爷好,钱公子好,小柳儿给二位请安了。凌爷您有阵子没来了,我们公子可一直惦记着您呢。” 钱小八有些错愕,听小柳儿这口气,凌凤语以前是来过这里的?又是哪个公子惦记着他?他下意识看向凌凤语。 夜色昏黑,钱小八看不太清凌凤语的表情,只听他清咳一声,淡淡道:“前面带路吧。” 小柳儿乖顺应道:“是。凌爷和钱公子请随小柳儿前往眠月小筑,韩爷已经来了一阵子了。” 韩爷?哪里又来了个韩爷?钱小八实在摸不着头脑,正要开口询问,却被凌凤语捏了捏手,遂闭嘴不语。 两人跟着小柳儿分花拂柳一路往抱月轩深处行去,沿途偶见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皆是错落有致精妙秀雅,不过以钱小八的眼光来看跟钱府的园子也差不多,暗道这抱月轩也不过如此,玉晶河可比这里有看头多了。 当然他也只是在肚子里褒贬一下,嘴上断然是半个字也不敢说出来的。 一盏茶的功夫后,三人来到一方湖水边,湖中有榭,白纱垂帘,夜风徐来,翩飞如雪。先前听到的如泣如诉的缥缈萧声正是从水榭中传出来的。 正是仲秋时分,一轮满月倒映湖中,湖水微澜,揉碎了皎皎月光,悠悠袅袅层层叠叠荡漾开来。 小柳儿立在通往水榭的九曲栈桥边上做了个请的手势,谦卑着笑道:“韩爷与我们公子都在眠月小筑里,有劳两位爷自己过去,小柳儿就不陪同了。” 钱小八朝他客气地挥挥手,然后跟着凌凤语走上栈桥。 离那眠月小筑越近,钱小八越是紧张,手心里全是汗,凌凤语停了下来,取出汗巾细细擦拭他的手掌,低声道:“别怕,一切有我。” 凌凤语的声音低沉而轻柔,钱小八有种被蛊惑了的感觉,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映了融融月色的眼眸,没了平日让人不可直视的冷锐与凛冽,只如身后湖水一般柔软清盈温情脉脉。 钱小八瘁不及防就跌入了那泓柔情满溢的眼波中,脑子里一下子就空了,不由自主喃喃轻唤:“凤语……” “小八……” 凌凤语捧起钱小八的脸庞,情不自禁低下头来。 没有预谋的吻就此发生,如清风明月一般自然无痕。 钱小八感觉自己也化作了那水中月影,随波起伏不能自已,只能在凌凤语的亲吻下沦陷沉溺。 晚饭明明滴酒未沾,钱小八此时却如同喝了最醇厚的美酒一般醺醺然得一塌糊涂,哪管它是不是做戏,哪管它是真还是假,只是顺从自己的本能,顺应自己的本心,笨拙而努力地回应凌凤语炽热动情的吻。 但愿长醉不愿醒,从此与君共沉沦。 若说钱小八心底还有一丝清明,那就是隐隐约约浮现出的一个胆大妄为的猜测——或许,凤语也是有一些些喜欢他的? 得到钱小八的响应,凌凤语心情激荡热血沸腾,拥抱更紧,亲吻愈深,只恨不得将他整个人掰开了、揉碎了,一点不剩全部吞入自己腹中。 缠绵悱恻的萧声是何时止歇的,无论是钱小八还是凌凤语都丝毫没有觉察,直到几下清清脆脆不紧不慢的掌声骤然响起,才将相拥热吻物我两忘的二人惊醒过来。 “精彩,真精彩。还未饮酒,两位就已经醉了么?这抱月轩还真是一个销魂所在。” 凌瀚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的声音自水榭处悠然响起。 钱小八条件反射般的浑身一抖,凌凤语在他额上又轻吻一下,然后握紧他的手转过身去,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满足笑意:“一时情难自禁,让韩兄见笑了。” 钱小八睁大眼睛,原来那什么韩爷就是凌瀚本人啊,真是,搞什么玄虚!此时的他已经顾不得害羞了,见到凌瀚的反感与不适压倒了其他一切情绪。 隔了一段距离,钱小八看不清凌瀚什么表情,只听他悠悠道:“贤弟越来越让为兄刮目相看了,如此敢爱敢恨率性而为,当真令人佩服。” 凌凤语一边拉着钱小八走上前去一边微笑而答:“不敢当,只望韩兄莫怪小弟轻狂无状才好。” 直到走至凌瀚跟前三尺远处,他才松了钱小八的手,对着凌瀚恭恭敬敬深揖一礼,“让韩兄久候,凤语惭愧。” 钱小八有学有样,赶紧跟着行了个大礼。 凌瀚笑得分外亲和,“今晚为兄作东,早些来安排也是应当的,等上一时半刻也无所谓,只是有人望穿秋水饱尝相思之苦,让为兄有些看不过眼罢了。” 钱小八正琢磨凌瀚这句不阴不阳的话是什么意思时,水榭中又走出一个人来,体态纤长,顾盼有情,执一管碧玉萧,着一袭月白衫,一头墨似长发随意披散肩头,整个人如同月光般雅致秀逸。 第66章 此间有真意 … 钱小八一见那白衣男子就瞪大了眼睛,这男人长得可真美,又是有什么来头的大人物么?此人眉目秀丽精致处与顾兰舟不相上下,但又没有后者的妖娆邪魅,反而纤柔楚楚清雅淡然,让人我见忧怜。 水银般的月华下,执萧男子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浮出一抹浅浅绯色,略低了头向凌瀚轻道:“韩爷莫要打趣了,云真受不起。” 凌瀚但笑不语。 云真接着抬了眼看过来,盈盈眼波春水潋滟,朝凌凤语款款一拜,柔声道:“许久不见,凌爷可好?” 凌凤语淡道:“还好。” 云真垂了眼帘,神情幽怨,夜风拂过,体不胜衣,叹息一般低低轻喃:“凌爷不问问云真过得可好么……” 凌凤语默然。 脑中一道霹雳闪过,钱小八突然开了窍,小锦儿之前提到的惦记凌凤语的公子必定就是眼前这个叫云真的男子了,与凌瀚前来消费享乐的客人身份不同,云真乃是抱月轩以色侍人的小倌。而且,很明显,凌凤语与云真绝不仅仅是见面相识这么简单! 来抱月轩的路上,凌凤语说他曾经过了一段荒唐的日子,指的应该就是他来此等风月场所寻欢作乐之事吧…… 钱小八眼前金星乱冒,一时间摇摇欲坠。 凌凤语的情感问题他一向关心,却又不能在明面上关心。他所见过的唯一与凌凤语关系亲密的女子到目前为止就只有凌霜沁一人,而这早就被证实是一场大乌龙,除此之外,他从未见过凌凤语与任何女子有来往。过去的他从不敢痴心妄想也根本没想过自己会与凌凤语有什么纠葛,他只当凌凤语严于律己洁身自好,不明所以地既感欢喜又觉骄傲。 等到他认识到自己的本心,他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凌凤语独身一人感到由衷欢喜。可是,这是荒谬的,是自私的,是可耻的,是无法诉之以口只能偷偷埋藏心底的卑微的欢喜。 以凌凤语的世子身份,以他的绝代风华,这世上必定有无数人为之倾倒,他无论与哪位绝色佳人双宿双飞也是天经地义,迟早有一日他还会娶亲成家封妻荫子,可是钱小八只要一天看不到他佳人在抱,一天看不到他与别人卿卿我我,他一天都是欢喜的,并且暗暗祈祷这份欢喜能够延续得久些,再久些。 可是此时此刻,他的欢喜破灭了,他没看到的并不代表没发生,在他以为凌凤语清心寡欲的时候,他很可能正与不知道哪位佳人亲热缠绵。 眼前这位云真公子如此雅致美好,即便是个男子,即便是个小倌,与凌凤语站在一起却只会让人感到赏心悦目相得益彰,而不会有任何不谐之感。相较而言,他硬生生站在凌凤语身边,那才真是刺目怪异有碍观瞻的吧…… 钱小八明知自己对凌凤语不切实际的幻想有多么不可理喻,明知自己为他的风流情事如此计较在意有多么荒谬可笑,可他就是无法控制自己,一时间心酸气苦情绪跌落至谷底。 亏他刚才陶醉于凌凤语的亲吻中忘乎所以,以为他或许也是有些喜欢他的,现在看来还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凌凤语会去秦楼楚馆自然是为了寻欢,刚才与他亲热显然就只是为了在凌瀚面前做戏了。 假戏真做,他真是糊涂到家了。 钱小八又羞又愧鼻子发酸,有冲动想要跳进湖里将自己淹没,或者夺路而逃离开抱月轩,那样就不必继续面对他不想面对的人与事了。可是,不行,办不到,他身上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只能如同木偶人一般僵直发呆。 感觉到钱小八身体的轻颤,原本与自己紧紧交握的手也失了力道,凌凤语心中一沉,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可是,钱小八这样激烈的反应说明他是介意自己的荒唐作为的吧?他在为此感到伤心,感到难过,感到悲愤?他在吃云真的醋?难道,他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他了?天,那他是不是应该为他出现这些低落的情绪感到欣慰和欢喜? 凌凤语心中五味杂陈忧喜参半,只恨此时场合不对,不能抓着钱小八问个究竟。 四人相对无言时,还是凌瀚似笑非笑打破场中寂静,“云真,你还真是个痴人,还不快请凌公子进去,有什么情话你们等下边喝边叙也不迟吧。”说罢当先进了水榭。 云真如梦方醒,面上红晕加深一分,“韩爷说的是,云真糊涂了。凌爷,还有这位钱公子,快请入内上座。” 凌凤语仍旧一言不发,直接拉着神情呆滞步履沉重的钱小八进了眠月小筑。 眠月小筑四面落地窗扇全部大开,外围悬挂的白纱随风轻舞如烟似雾,筛去了月华的清冷,只留梦幻般的朦胧迷离,让人恍若置身缥缈天堂。 小筑内陈设简单清雅,一应器具皆为竹木所制,洁净无尘的木制地板上,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铺着一张白苇编制的绵软毡席,围着正中一只青竹搭就的轻巧小几,几上有粗朴黑陶酒具一套并几只红泥碗,碗中盛着几样凝着水露的鲜果,看上去十分甜美可口。 凌瀚已经在北首的苇席上斜倚下来,微眯着眼,慵懒恣意。 凌凤语将神不守舍手足无措的某个人在西边苇席上按坐下来,自己再去东席就坐。 这时,门口快步进来一名大约十五六岁的清瘦少年,五官秀巧意态娇憨,尤其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格外灵动有神。少年身上松松穿着一件水色纱袍,底下如玉肌肤若隐若现。 少年见到室内几人不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贝齿,一边行礼一边略带羞赧脆生生道:“小锦儿给三位爷请安。” 凌瀚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下小锦儿,又瞥了如同木偶人一般的钱小八一眼,拍拍身边的苇席道:“小锦儿,到韩爷这里来。” “是。”小锦儿应了一声,上前跪坐在凌瀚脚边,又试探着讨好道:“韩爷,这葡萄是傍晚新到的,小锦儿服侍您用些,可好?” 凌瀚略点一下头,小锦儿欢喜不已,从碗中取了一粒紫葡萄,纤细的手指如穿花蝴蝶般灵巧地剥皮去籽,然后将水灵灵的果肉送至凌瀚唇边。凌瀚张嘴将葡萄吃下,然后奖赏似地捏了捏小锦儿粉雕玉琢的脸颊,然后手掌顺势滑入他敞开的衣襟内在他肩颈和胸前缓缓游走揉捏。 小锦儿红了脸,望着凌瀚含羞而笑,娇媚柔细的呻吟声从花瓣一样娇嫩的红唇中浅浅逸出。他十分乖巧柔顺地在凌瀚膝上伏了下来,便于他手上继续动作,同时用脸颊在他手臂上轻轻磨蹭,十足一只向主人献媚讨好的猫儿一般。 在凌瀚手指的肆意抚弄挑逗下,小锦儿身上宽松轻软的纱衣如水波一样滑了开来,露出半只清削的肩膀与大片雪白的胸膛。少年即羞且喜颇为情动,有些不堪承受地娇喘不已。 若在以往,这种糜艳场景钱小八一定会看得脸红心跳目瞪口呆,可此时他脑子里面昏昏沉沉的,只是直着眼睛看着凌凤语,而眼前来来去去都是他与各色美人亲热的画面,哪里还有余暇去理会别人的风流无状。 云真双颊薄染绯色,在南边下首位端端正正跪坐下来,将玉萧搁在竹几上,再取了几上的黑陶酒壶与四只玲珑酒盏一一斟满,然后依次在凌瀚、凌凤语与钱小八面前放了一杯。 黑盏素手,纤纤凝脂,绰约如兰,美不可言,一举一动皆可入画。 云真端起自己的一杯酒,双手高举至眉前,清声道:“今夜良辰美景月白风清,云真幸得与三位贵客共酌赏月不胜欢喜,在此先敬三位一杯聊表寸心。”说罢广袖遮面一饮而尽。 凌瀚倾身端起酒杯一口喝干,末了笑道:“快哉,云真果然是个妙人儿,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云真眼睫微颤一下,“多谢韩爷厚爱,云真蒲柳之姿愧不敢当。” 凌瀚仰头大笑三声,然后悠然道:“你若是蒲柳,那其他人不都是枯枝了!放心吧,君子不夺人之美,你既与凌爷彼此有情,韩爷我断然不会勉强你的。” 云真脸上红晕加深一分,眼波禁不住朝凌凤语轻轻一转,眉梢眼角皆是情意。见凌凤语无动于衷目不稍斜,本来灿然生辉的眸光不由黯淡了两分,却还是伸出右手在他面前的酒杯上优雅一拂,轻道:“请”。 钱小八愣了一下,只当云真与自己说话,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然后从面前拿了酒杯咕嘟一声一口喝尽。 凌凤语来不及阻止,蹩他一眼后不由蹙起眉头,看此人光景显然是把来时路上嘱咐他的话全部抛在脑后了。他无奈端了酒杯慢慢饮下,本来甘醇的琼浆喝在口中竟有些苦不堪言。 凌瀚抚掌而笑,“原来钱大掌柜也是个痛快人,妙哉!上次你我没能尽兴实在让人遗憾,今晚钱大掌柜无论如何也要赏光多喝几杯才行。” 钱小八僵着身子木木呆呆,对凌瀚的戏谑调笑之辞闻若未闻,见自己眼前的酒杯又被倒满,浑浑噩噩端起来又是一口喝尽。 这酒乃是经年窖藏的老酒,入口醇厚绵甜而后劲深厚悠长,比钱小八平日喝的酒要老辣许多,因此两杯酒下去后,本就恍惚的头脑更是混沌一片,目光很快就失了焦距迷离起来,越看凌凤语和云真两人越是般配,越想自己就越是心伤,忍不住揉揉眼睛抽抽鼻子,只差撇撇嘴巴大哭一场了。 凌凤语看在眼里急在心中,眼看云真又给钱小八倒了第三杯酒,赶紧出手拦了下来,“他酒量浅薄,再饮必醉,若是失了仪态怕会扰了大家兴致,不如就此作罢。” 两人指间无意轻触一下,凌凤语立即收回了手,云真僵了一僵,抬眸幽幽看向他,“既然如此,这杯酒就由云真敬献凌爷吧。” 说罢手腕轻转倒了两杯酒,执起一杯来举向凌凤语,轻道:“但愿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亦同。凌爷,云真敬你。” 玉颈一仰,又是涓滴不剩。 凌凤语正待拒绝,凌瀚不紧不慢开了口,“贤弟,云真待你一片痴心为兄看在眼里是羡在心中,你若是厚此薄彼拂了人家的一腔情意,那为兄可要打抱不平了。” 凌凤语皱眉,一板一眼端正肃然道:“韩兄说笑了,小弟何来厚此薄彼一说?小弟心中,自始自终都只有钱小八一人而已。” 一语既出,凌瀚与云真齐齐变了脸色,前者阴沉后者惨白。 第67章 酒后乱那啥 … 突然被凌凤语点名,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钱小八打了个激灵,傻呆呆问道:“凤语,你叫我?怎,怎么了?” 怎么了?我还想问你怎么了!我刚才的表白是对牛弹琴打了水漂么?还是说你不想接受故意装聋作哑?凌凤语苦笑不已。 凌瀚哼笑一声,勾唇邪笑道:“原来是有人不解风情,可惜,可惜啊。贤弟,这孩子如此不识好歹,不如为兄替你调 教一下,不出三日,保管让他比小锦儿还服帖乖巧知情识趣,从此后巴巴地求着你宠幸他。” 凌凤语心中怒火滔天,面上却依旧云淡风清谦恭有礼,“不敢劳烦韩兄大驾,小弟的人小弟自会调 教,韩兄事务繁忙日理万机,此等小事怎敢让韩兄费心操劳。时间不早了,小弟与钱小八就先行告退不打扰韩兄休息了。多谢韩兄今日盛情款待,他日有机会小弟定当设宴回请。” 说罢朝凌瀚抱拳一揖,然后起身离席对不明所以一头雾水的钱小八低道:“我们该走了。” 钱小八醉眼朦胧地望着凌凤语,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乌里乌糊地“哦”了一声,然后用手撑着地板站了起来,谁料刚站起来脚下就发软,身子一歪差点重新跌回地上,亏得凌凤语迅速伸手扶了他一把,再让他靠在身后一根立柱上站着。 凌瀚眼神又冷了一分,将伏在自己膝上的小锦儿用手拨开,慢条斯理道:“贤弟不必客气,如果你真有心要回请,不如今晚把这孩子留下来让他给为兄松松骨解解乏,就算贤弟体谅为兄辛苦替兄长分忧了,如何?” 凌凤语将手掌紧攥成拳,拼力克制喷薄欲出的滔天怒焰,沉声道:“抱歉,请恕小弟难以从命。韩兄能够看上钱小八自然是他天大的福气,只是,不怕韩兄笑话,他现在也是小弟心头所爱实在难以割舍。不过,最关键最重要的一点,此人实在懵然无知粗野难驯,小弟也一直颇为头痛,若是他一不小心冲撞甚至伤到了韩兄,那小弟万死也难辞其咎。与其到时候惹得伯父雷霆震怒累及无辜,小弟宁愿现在就领受韩兄责罚。”说完朝着凌瀚单膝跪了下来。 云真脸色又白了一白,跟着也在席上跪伏下来,凌瀚身边的小锦儿更是瑟瑟发抖几乎晕厥。 只有钱小八对面前一幕无动于衷,凌瀚与凌凤语说了什么通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眼里看到的东西全都重重叠叠飘浮不定,心口又躁又闷,身上还一阵一阵的发热,直想冲到水榭外面跳进湖里洗个凉水澡,只是手脚都使不上力,只得歪歪斜斜继续靠在柱子上,免得自己再次滑到地上去。 凌瀚眸中闪过一抹厉光,噌地站起身来就要发作,然而临到头时终究还是强忍了下来,冷道:“为兄只是开个玩笑,贤弟何必当真?话说回来,不过一个男宠,贤弟如此计较荒废正务怕是不妥,这要被家父知道了也断然不会欢喜。罢了,今晚酒也喝了月也赏了,你且去吧,以后好自为之,莫要辜负了家父与为兄对你的期望才好。” 凌凤语面带愧色道:“多谢韩兄教诲,小弟实在惭愧。韩兄近日若有余暇,还请亲临寒舍指教。告辞。”说罢架起歪在柱子上的钱小八径直出了眠月小筑。 云真呆呆地看着帘外拥在一起渐行渐远的两条身影,半晌回不过神来。 凌瀚猛然一脚将竹几踢翻在地,森然道:“不甘心么?可惜他连正眼都不会看你一下。” 云真心中一片凄凉,垂下头涩声道:“云真是什么人,不入凌爷的眼也是正常,哪里有资格甘心不甘心。” 凌瀚冷笑一声,重新在席上侧身半躺下来,向脚边的小锦儿抬了抬下巴:“你出去,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小锦儿又是困惑又是惶恐,却什么也不敢说,噙着眼泪行了礼后退出水榭。 凌瀚转向云真,波澜不兴道:“把衣服脱了,过来好好伺候着,看能不能入韩爷我的眼。” 云真身子轻颤一下,垂头低低应道:“是。” 双手轻分衣衫委地,坦露出比月光还要皎洁的修长胴体,然后一步一步缓缓上前。 躺在苇席上的男人眼神瞬间幽暗下来,眸中疯狂邪肆的黑色漩涡似要将眼前的清雅月光撕成碎片。 …… 凌凤语抱着腿脚酸软已经神智不清的钱小八快步出了抱月轩,在门边守候多时的杜风一见二人出来不由放下了心中的大石,然而看钱小八晕头晕脑的光景似乎不容乐观,凌凤语也是脸色铁青一副想要杀人的模样,心里不免又担心起来,赶忙上前问道:“少主,有何吩咐?” 凌凤语低道:“撤掉暗卫,马上回去。” “是!” 杜风应了一声,从怀中掏出特制铁哨吹出一声夜枭般的啼叫,然后迅速驾了马车载着二人急急返回天香居。 钱小八只觉得自己好象吞进了一个大火球,烧得他浑身燥热难当,而身后的怀抱清爽怡人,是他最喜欢的味道,让他好似三伏天里看见一个喷着凉气的冰窖,忍不住就想往里钻。 凌凤语身体一僵,一手握住他肩膀阻止他再往自己身上蹭,另一只手将他的脸扳起来,沉声道:“小八,你忍忍,回了天香居冲个凉水澡就没事了。” 在眠月小筑喝的酒是加了特殊材料的,只不过不是要人命的毒药,也不是会伤人元气的烈性春 药,只是具有一定催情功效、让人心神不宁的媚药。内力深厚如凌瀚与凌凤语,并不会太受药效影响,只会提升一下某种兴趣,但钱小八底子薄根基浅,更加上本来就喝醉了酒,于是就有些承受不住了。 钱小八被迫抬头看向凌凤语,对于他刚才说了什么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恍惚中只觉得那张清冷克制的脸庞比往日更加俊美,那光洁如玉的肌肤简直比冰镇的冰糖雪蛤膏还要可口诱人,他口水一下子就泛滥开来,忍不住把手伸到那张脸上,摸一摸,捏一捏,再掐一掐。 凌凤语眼角有些抽,这还真是酒壮人胆酒后乱性,此人平时在他面前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连看他一眼都恨不得打哆嗦,这下子可好,居然放肆地直接动手动脚了。 尽管心中颇为“不满”,但让凌凤语拒绝钱小八的摸摸捏捏掐掐,他又哪里做得到,只是屏了呼吸顺便把眼睛紧紧闭上。 这个人的样子现在不能看,眼睛里迷迷蒙蒙水波荡漾,脸上潮红一片,咧着兔牙笑得像个花痴,口水好象都要流出来了,似乎自己在他眼里不是人,是块肉…… 凌凤语闭着眼睛暗自咬牙,小子,我警告你,不要再摸了,再摸下去,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啊,凉凉的,软软的,滑滑的,还弹性十足,要是吃起来味道岂不是更好?钱小八越摸越是心痒,越摸越是口干舌燥,终于仰头把嘴凑了上去,一口含住了最柔软、最光滑的一个地方。 唔,口感不错,果然是又凉又软,只是,似乎没什么味道?忘了放糖么? 钱小八又舔又吮了一阵,实在没尝出什么甜味来,不由纳闷地松了嘴,想找其他地方再下口。 谁料刚一后撤,脖子就被人狠狠箍住了,然后头顶传来一个喑哑压抑的声音:“钱小八,这次可是你招惹我的,怪不得我了!” 钱小八脑子里晕乎乎的,正在努力思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忽觉唇上一痛,有什么东西狠狠咬上来了。 他“啊”的惊叫一声,可惜声音被堵在了嘴巴里没能发出来,只剩下一点可怜的低低呜咽。 凌凤语一边用力啃咬钱小八的唇,一边暗恨,你小子摸摸就算了,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可你不该把嘴也凑上来乱咬,我要是不咬回去,那不是亏大了! 并不算太宽敞的车厢内,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展开了一场唇舌大战。 虽然嘴唇舌头都有些痛,但钱小八还是渐渐品出了甜蜜的滋味,越咬越是欢喜,越咬越觉得不够,越咬身上越觉得热,忍不住就伸手去脱自己的衣服。 一眼瞥见半个雪白清瘦的肩头,凌凤语的太阳穴突突就跳了起来,想也不想直接按住了那双胡乱拉扯自己衣服的手——这不是要人命么! 钱小八不满地挣扎扭动起来,抗议一般呜呜嘟囔,凌凤语怕他再说出什么要人命的话,只能继续以吻封唇,同时紧紧抓住他两只手腕防止他继续煽风点火。 开玩笑,现在可是在马车上,外面还坐着一个杜风,更何况空间这么狭窄,够两个大男人干什么?什么都不够! 幸好凌凤语的苦苦忍耐没有持续太久,车厢外面的杜风“吁”一声勒住了马,低声道:“少主,到了。” 凌凤语如释重负,迅速将钱小八敞开的衣襟掩好,然后将他打横抱起跳下马车,再足不点地地朝钱小八的屋子狂奔而去。 杜风目送二人一阵风般消失在院内,心中暗自乍舌。刚才赶车途中他觉察到车厢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在发生,因为车厢的晃荡有些不同寻常,好象有人在里面打架一般,让他着实担心了一阵子,还当这两人又闹什么矛盾了,就是没听到什么声响,有点奇怪。 然而凌凤语抱着钱小八从马车里一钻出来,他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钱小八衣衫不整脸上红得不正常,脖子伸得老长,嘴撅得老高,一个劲儿地往凌凤语脸上凑,两只手还不规矩,揪着衣服胡乱拉扯,而凌凤语显然有些狼狈,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一脸焦躁难耐苦苦压抑的模样。 虽然天色很黑,杜风还是有种再找个黑布口袋把自己从头到脚蒙起来的冲动,因为凌凤语一眼瞥到他目瞪口呆看钱小八的样子眉头就倏然皱了起来。 幸好此时的凌世子忙着要应付放肆无状的怀中人无暇他顾,杜风暂时逃过一劫。 进了屋子,凌凤语把钱小八放在床上想抽身给他端杯凉水清醒一下,步子还没迈开腰就被两条胳膊蛇一样地缠绕上来,不止如此,那手还使劲往他衣服里钻,然后那人带着浓重的鼻音又似不满又似撒娇一般哼哼唧唧:“我还要,我还要……” 本就旺盛的心火霎时间腾腾窜起三丈高,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凌凤语回身重重压了下来,是时候进行情人之间第二步了——钱小八,这火可是你点的,你就负责灭火吧! 第68章 喜欢就是喜欢 … 钱小八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窗外天光大亮,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刚想伸个懒腰就“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只不过这叫声哑得不行,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 天,他这是怎么了,怎么浑身上下又酸又软又痛,跟拉了一夜磨的驴子一般,几乎连小手指都没力气抬起来,尤其是屁 股后面某个地方,火辣辣的很有些不好受。头还有些晕乎乎的,仿佛被人倒进去一盆水,摇一摇还会哗哗响。 他吭哧吭哧半天才把自己从被窝里挪出来一些,忽觉身上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差点又叫起来,他上半身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而且,不用掀开被子看就知道下半身也都是光的。怎么回事,他好象没有裸睡的习惯啊,谁帮他把衣服脱光了? 但惊到他的主要不是他浑身赤裸这件事,而是,他露在被子外面的皮肤,无论是肩膀还是胸口还是胳膊,全都布满斑斑点点深一块浅一块的红色印痕,仿佛遭受过一大群马蜂围攻叮咬一般,摸摸嘴巴也是如此,肿得跟香肠一样。 钱小八心中惴惴,伸手小心在一块红痕上按了按,似乎不疼也不痒,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钱小八没力气下床,就靠在床头绞尽脑汁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 恩,他记起来了,昨天下午他和凌凤语收到凌瀚的请柬,傍晚吃了饭就去抱月轩喝酒赏月。在进那个叫什么眠月小筑的水榭前,不知怎么的他就和凌凤语吻到了一起,很甜蜜很缠绵的吻,让他一时间意乱情迷,还以为凌凤语也是喜欢他的。可惜见到云真后就受到了沉重打击,他不得不再次从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中醒了过来。 再然后就是心情低落地喝酒了,喝了多少他没印象,只记得那酒后劲十足,没一会儿他就轻飘飘起来,连身边人说了些什么、发生了什么事都搞不清楚。 再再后来,似乎他一直被一个十分熟悉的人抱在怀里,那人像在炉子上烙煎饼一样把他翻来覆去折腾个没完没了。他热得不行,有些痛,却又莫明其妙觉得很舒服,就心甘情愿任那人折腾,甚至还主动配合着和那人一起折腾。 只是,那个人是谁呢?他和他具体又在折腾些什么呢? 小八捏了捏有些胀痛不已的额头,放弃继续纠结这些问题了,否则他的脑子一定会爆掉。 口很渴,嗓子眼里干得好象要冒火,钱小八瞧见床边小几上有一只茶壶,就探出身子去拿。 这一侧身他又倒吸一口凉气,他的腰啊!是不是被人打过一棍子,怎么酸痛得好象断开了一样? 钱小八呲牙咧嘴了一阵,不敢掀开被子去看自己的腰是不是真的断掉了,又实在渴得厉害,只得努力伸长胳膊再去够那只茶壶。 费了老大的劲总算把茶壶抓在手中,正要拿起来嘴对嘴地喝它个痛快,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大呼,“小心烫到!” 他手上一抖,一个没抓稳,茶壶从手上掉了下来,在床沿上磕了一下后继续往下掉,所幸在落地之前被迅速飞身而上的凌凤语抄在手中,只不过里面的热水基本全部顺着壶嘴洒在了地上。 凌凤语将茶壶放回桌上,胡乱用衣摆擦去手上水渍,然后抓着钱小八的手心急火燎地连声问道:“怎么样,烫到没有?痛不痛?要不要紧?” 钱小八连忙摇头:“没烫到!不痛!不要紧!你呢,你烫到没有?” “我没事。”凌凤语捉住他手细看,见确实没红没肿没有半点异像,不由稍稍放了心。又见他肩膀和小半个胸膛都露在外面,上面密密麻麻全是自己的“杰作”,心头不由一热,俯身在他额上轻轻一吻,然后责怪道:“怎么没穿衣服就从被子里面出来了,着凉了怎么办?”一边说一边将他按回枕上,再拉起被子严严实实盖到下巴上。 钱小八被他这一连串贴心又宠溺的举动搞得心里七上八下,红着脸躺在枕头上不知道说什么,又是惶恐又是纳闷,凤语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这什么表情和反应啊,怎么好象傻了一般?难道是对昨晚的事情不满?别用那双无辜委屈的眼睛看着我,谁让你昨晚不听我的话乱喝酒的?后来又那么热情缠着我不放,我要忍得住我就不是人了!凌凤语心中愤懑不平,又不好把这些问题摊开来跟钱小八对质,只得又问:“口渴了是吧?你等下,我再去重新拿壶水来。” 凌凤语出去后很快又折返回来,端来了一杯水一碗粥。 钱小八抱着水杯一气牛饮,因为喝得太急,有些水从唇边漏出来顺着下巴和脖子一路蜿蜒流淌。 凌凤语一边拿手巾替他擦拭身上水渍一边嗔怪:“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小心别呛到了。” 一大杯水下肚,钱小八才觉得神清气爽了一些,见凌凤语又端起了粥碗,粥汤清亮鲜灵,香气袅袅上扬,肚子里就十分应景地“咕噜”一声响。 钱小八又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来要接过粥碗,却被凌凤语捉住手重新塞回被子里,“好好躺着,我来喂你。” 这,这待遇也太好了吧!凌凤语喂他吃饭,他会不会折寿? 受宠若惊已经不能描述钱小八诚惶诚恐的心情了,正要找个什么理由婉拒,突然想起了一个关键问题,一下子又从床上坐了起来,慌道:“凤语,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凌凤语皱眉,“胡说!好好的说什么死啊活的。” “没有啊,我没有胡说,我浑身上下又酸又痛的,一点力气也没有!”钱小八急急辩解,又把被子扒开,露出自己的肩膀和胸口,指着大大小小的红痕道:“你看,我身上还长了好多这种红斑,一定是中了毒或是生了什么奇怪的大病吧?而且,而且……” 而且,他若不是要死了,凌凤语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会这么对他,是不是看他可怜,要在他临死前最后施舍一些怜悯和仁慈? 看着眼前人一脸惊惶不已的表情,凌凤语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这人还真是白纸一张,对一夜纵情造成的身体疲劳和欢爱印迹没有半点认识,而且显然根本不记得昨晚的事发经过了,他该不该跟他挑明?以此人胆小怕事的性子,若是让他知道昨夜有多疯狂,会不会把他吓出个好歹来? 见凌凤语半晌不回答,钱小八眼前一黑向后就倒,他果然要死了! 凌凤语哭笑不得,一把伸手拉住他,正色道:“你真的想知道这些红痕是怎么来的?” 钱小八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要死也得死个明白啊! “那好,你看清楚了。” 凌凤语目测了片刻,在他胸前选中一小块未受荼毒的光洁肌肤,俯下身来,将唇贴了上去。 钱小八的心差点直接从嘴里蹦出来,浑身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老天,凌凤语要干什么? 凌凤语的头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看不到他的脸,却感受得到他温暖的鼻息喷在皮肤上,他的唇微凉柔软,他的舌温热濡湿,慢慢吮吻一阵后,牙齿也来了,没有毫不留情地狠狠撕扯吞噬,只是不轻不重地细细啃咬,感觉有一分痛,三分痒,六分酥。 “恩……”钱小八禁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下一瞬马上惊恐万状地拿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凌凤语低笑一声,抬起头来看着脸上顷刻间红得要滴血的某人,悠悠道:“就是这么来的。” 钱小八僵住了,有某些极其不纯洁的画面如电光一般在脑海里倏忽乍现,天哪,昨晚他竟然和凌凤语这什么那什么了么?而且还翻来覆去无数次?这,这怎么可能? 他不敢相信,但脑子里出现的画面与音响又容不得他不相信,拥抱、纠缠、翻滚、碰撞、喘息、呻吟…… 太可怕了!地上有洞没有?他要跳下去把自己埋起来! 眼看钱小八又要往后栽倒,凌凤语再次出手拉住了他,然后用被子裹粽子一般把他严严实实包起来抱在怀里。是时候让此人面对事实了,不管他愿不愿意接受,他反正是不会撒手了。 他一字一顿正色道:“小八,我刚才那样对你你很反感很讨厌吗?” 钱小八想也不想就答:“怎么会,我欢喜还来不及!”话一出口他才觉得太放肆了,又赶紧把头一缩战战兢兢等待凌凤语训斥。 凌凤语眼中一亮,想起昨晚在眠月小筑时钱小八看到云真后失魂落魄的反常表现,心里不由激动起来,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试探道:“小八,你昨晚是在吃云真的醋,对不对?” 钱小八心中一紧,急忙摇头:“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吃他的醋?我,我哪里配吃什么醋……” 难道不是?凌凤语蹙眉,“不吃醋你怎么突然就沮丧起来?跟丢了魂一样,要哭不哭的,还不经我许可就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钱小八涨红了脸,吭吭哧哧道:“对,对不住,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可能是中邪了吧。” 凌凤语把脸一板,“胡说八道!我再问你,如果昨晚我留在眠月小筑和云真过夜,你怎么看?” 钱小八心中一酸,脸色倏然惨白,垂下眼帘涩声道:“很,很好啊,他长得那么美,又那么斯文有学问,和你很,很配的……”到后面他已经说不下去了,声音里带上轻微的哽咽。 凌凤语又是恼火又是心疼,忍不住把他拉进怀中轻抚他头顶,低道:“既然觉得很好,为什么你还会这么难过?你其实不想我和他在一起的,对不对?” 钱小八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满腹心酸委屈伤痛难以言表,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咬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凌凤语在心底叹息一声,长久以来的压抑烦躁徬徨与猜疑一扫而空,胸中情潮澎湃,捧起钱小八的脸将他的泪滴一一吻去,然后将唇贴在他耳边,轻道:“钱小八,你喜欢我,为什么不承认?” 钱小八浑身一颤,眼泪更如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自暴自弃般地泣不成声:“是,我,我喜欢你!我,我承,承不承认又有,有什么用,你,你……” 凌凤语抬头定定看着泪水泛滥的某人,“我怎么了?” “你又不喜欢我!”钱小八声嘶力竭喊了一声,然后紧紧闭上眼睛。让我死吧,死了拉倒!死了就不必面对这个让人肝肠寸断的痛苦问题了! “谁说我不喜欢你?我有跟你说过吗?如果我现在跟你说,我喜欢你,还来得及吗?”凌凤语柔声道。 第69章 笨小孩 … 听凌凤语如此问,钱小八倏然睁大迷茫的泪眼,不敢置信地口吃道:“你,你说什么,你,你喜欢我?” 凌凤语苦笑,“你觉得呢?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抱你,吻你,和你演什么情人的鬼把戏,晚上想要睡在你身边,白天要一步不错地跟着你,除此外哪里都不想去,什么事都无心去做,哪怕豁出去了与凌瀚撕破脸也不肯把你让给他?” 钱小八傻了,一颗心在腔子里疯狂跳动起来,撞得他心口都疼,半晌喃喃道:“为什么?” 凌凤语叹道:“傻瓜,我问你啊,你怎么又来问我?” 钱小八是傻瓜,他又是什么?那些问题反过来由钱小八问他也是一样。好了,两个傻瓜终于扯平了。 “我,我长的不好看,脑子也笨,又什么都不会……”钱小八呐呐道,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满眼宠爱温柔而笑的男子。谁来给他一巴掌,告诉他真的不是在做梦? 凌凤语捧着他的脸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然后故作严肃状:“的确有些不尽如人意。” 钱小八霎时苦了脸。 凌凤语在他脸上捏了一把,笑道:“但是,你很特别啊!不好看但是很可爱,有时候笨有时候却比很多人都机灵,会的东西的确不多但却有本事比别人活得更开心。” 钱小八还是第一次听他如此夸奖自己,当下头晕目眩有如腾云驾雾,傻笑道:“真,真的么?你不是在哄我?” “不相信我么?看来说什么都不如实际行动有效了。”凌凤语说着将怀里的粽子推倒在床,掀开被子俯身压了上去,低头噙住那红肿不堪的唇,含糊呢喃:“有些事,我只会对喜欢的人做,比如这样……” 轻吻,慢吮,深尝,细细描绘他每一分唇形,缓缓舔舐他口腔中每一个角落。 “比如这样……” 嘴唇滑至脸侧,含住艳红如珠的耳垂轻柔舔咬。 “比如这样……” 嘴唇接着下滑,带着濡湿的水迹,吻过柔嫩的肌肤上大大小小斑斑点点的红痕。 “比如这样……” 继续下滑…… 钱小八浑身战栗不已,抑制不住的呻吟声从唇边低低逸出,纵情欢愉后比平时更为敏感的身体难耐地扭动起来。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刚刚承受了他一夜狂野的稚嫩身体经不起再多一次的欢爱。凌凤语深吸一口气,将体内疯长的欲焰强压下来,重新抬头俯视身下满面潮红、双眼迷离、情动不已的人,哑声道:“够不够?不够我再继续,将昨晚做的事再重来一遍。” 钱小八羞不可抑,抬起手来遮住烫得可以摊鸡蛋饼的脸庞拼命点头:“够了,够了!” 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如此贪得无厌,身上明明酸痛得不行,心里却依然渴望凌凤语的更多爱抚与宠溺,想要和他无休无止地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想要他在自己身边一刻也不要分离,仿佛体内住了一只不知餍足的兽,驱使他无休无止地向他索取。但是,不可以了,强烈的羞耻心快要将他压垮,这样需索无度的他如何有脸继续面对凌凤语? 凌凤语弯起唇角笑得格外舒心满意,将他挡在脸上的手拉下来掖进被子里,哄道:“乖,真要觉得不够下次再补偿你,今天先将就一下吧。来吃点粥,你睡了大半天了,肯定饿坏了。” 说着舀了一勺粥轻轻吹了几下,用唇浅浅触一下试了试温度,然后伸到他唇边,“来,张嘴。” 钱小八脸红红,心跳跳,乖乖张了嘴吃了那勺粥。 他真的不是做梦,无论是刚才凌凤语温存细致的吻,还是此时嘴里吃的清香可口的粥,都是再真实也没有了,可是他还是不敢相信,凌凤语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他如此体贴周到的呵护与宠爱? 想想自己长久以来的心酸苦闷、强行压在心底不敢诉诸于口的刻骨爱恋与自以为悲观无望的默默守候,钱小八鼻子一酸,眼泪又止不住掉了下来。 凌凤语看在眼里疼在心中,眼里也热热的十分不好受,放下粥碗来轻拍他后背,哑声道:“别难过,是我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我说过的,欠了你的,以后一定会好好补偿你。无论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全都可以给你。” 钱小八抬起朦胧泪眼看着他,努力绽放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不难过,我只是,只是太高兴了……我也说过,不用你补偿,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只要你别离开我……” “我最在乎的就是你啊!最怕的,就是你将我赶走,再也不让我跟着你了。” 两年前钱小八曾经说过的话如惊涛拍岸般在耳边轰然回响,凌凤语一时间心痛如绞,几乎无法呼吸。 “小八,小八,小八……” 他拥住朝他含泪而笑的钱小八,与他额头紧紧相抵,一遍一遍轻喃他的名字,眼泪终于无声而下。 他欠这个人的,实在太多。不过,好在他们还有漫长的未来,他伤了他一次,他会努力用一生来弥补。 终于心意相通的两人相拥良久,还是钱小八的肚子发出一连串响亮的抗议声才打破了室内温馨而又伤感的氛围,让两个人分了开来。 钱小八依然羞赧地垂着头,化解了凌凤语的几分难堪和尴尬,要知道,自他懂事以来,就不知道流泪是什么滋味了。 一大碗粥很快就吃完了,钱小八一听说此时已经申时过半就马上想起床,睡了大半天什么事都不干那怎么好意思。凌凤语倒也不阻止,只是宠溺含笑地看着他,“行,只要你站得起来。” 一句话又把钱小八闹个大红脸,恨不得钻进被子里把自己整个人埋起来。 凌凤语俯身在那喜蛋一样红扑扑的脸颊上轻吻一下,不容置疑道:“今天你就给我躺在床上不许下地,明天一早我让杜风送你回山庄。” 钱小八立即睁大眼睛,“为什么?我走了天香居怎么办?而且,你不跟我一起回去么?” 凌凤语刮刮他鼻子,正色道:“没了你天香居也垮不掉的。凌瀚在云台府已经逗留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我估计他最多也只能再呆数日就要回京,所以这段时间你就留在山庄哪里也不要去,等他走了你再回来也不迟。我这些天就在这里拖住他,等风平浪静形势稳定了就回去和你会合。” 一听如此,钱小八只得点头答应:“好吧,你,你可要早些回去哦。” 刚刚确定了彼此的心意就要分开,哪怕只是几天,钱小八都觉得时间太久。 凌凤语忍不住又在他唇上轻啄一下,低声道:“小八,如果可以,哪怕一时一刻我都不想和你分开,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现在的短暂分离只是为了今后我们的长久相守,希望你能暂时忍耐一下。” 钱小八羞惭不已地垂下头,“我知道了……我真没用,帮不了你的忙,还老是拖累你给你惹麻烦……” “傻瓜,别这么说。”凌凤语摸摸他的头,柔声道:“其实你也是很能干的,把天香居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比以往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就很了不起了。” 钱小八眼前一亮,“真的?” 凌凤语正色,“当然,我可是公私分明的,你如果一来就把天香居搞得一团糟,我早把你从这里调走了。小八,其实我不用你做什么,你只要好好的,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了。” 钱小八闻言欢喜,重重点一下头,“你也是,一定要保重自己,只要你平安如意,哪怕让我少活十年……” 凌凤语迅速出手封住了他的唇,肃然道:“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你如果在乎我,就要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和我一样重要。” 钱小八感动不已,眼中又有些热热的,喃喃道:“凤语,你真好,是全天下最好的人,我,我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某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弯唇笑道:“所以啊,你要努力表现,把我这个全天下最好的人抓牢了。” 钱小八红脸握拳,咬牙道:“是,谁要敢跟我抢人,八爷一定揍得他爹妈都认不出来!” 凌凤语朗笑三声无比畅快,“对,就该如此!好了,乖乖闭上眼睛继续睡觉,我就在院子里,有什么需要叫我一声就好。” 在凌凤语的灼灼注视下,钱小八听话地闭上眼睛,凌凤语这才满意地离开。 房门被轻轻合上后,钱小八又睁开眼睛,欢喜得不知所以,想欢呼,想大叫,想手舞足蹈,想跪谢上天,原来他的凤凰并没有飞走,他钱小八的确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人! 这晚二人同榻而眠,没有什么过分亲热的举动,只是简简单单不含欲望的浅浅亲吻,互相说了许许多多没有意义的傻话,却都觉得甜蜜幸福从身到心的满足,很晚才相拥入梦。 第五卷 受他一生又何妨 第70章 丑媳妇儿见公婆 … 第二天一早天色微明时,钱小八与凌凤语依依惜别,两人在屋里紧紧拥抱亲吻了足有两刻钟的功夫,互相珍重的话说了一箩筐,凌凤语才放钱小八出来坐上马车,由杜风驾着离开了玉水镇。 此时在杜风眼中,钱小八的地位俨然相当于半个主子了。 钱小八在凌凤语心目中的重要性杜风早已了然于心,只不过如今凌凤语正式将他对钱小八的爱重放在了明面上,他对钱小八的礼遇程度自然要跟着水涨船高。作为第一忠卫,就算凌凤语不吩咐,他也知道该如何对待钱小八,何况凌凤语头一天还专门事无巨细嘱咐了他一堆,只怕钱小八性子粗疏迷糊委屈了自己,他就越发不敢怠慢了,一路上不但对钱小八说的话无有不从,而且还处处照顾事事周到,规格礼遇直追凌凤语本人。 钱小八再迟钝也感觉到杜风态度的转变,自然也明白自己的待遇是因为什么突然有了提高,不由又是别扭又是窘迫,他一辈子被人瞧不起,也早就习惯了被人瞧不起,如今因为凌凤语的关系被人另眼相看当作菩萨一样供起来,那实在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适应得了的。 当又一次钱小八下车在路边茶摊喝茶解渴、杜风无论如何不愿与他同桌而坐、只肯站在他身后严格执行保卫之责时,钱小八终于受不了了,又是作揖打拱又是恐吓胁迫,软硬兼施半天,最后威胁杜风如果不和他一起同坐喝茶,那他也不喝了,渴死也不喝。 比起撒泼无赖,杜风再修练一辈子也不是钱小八的对手,最后只得依从了他,在下首位陪坐喝了一杯茶。 钱小八想想照这个样子回到麒麟山庄后可能会引发的骚乱和猜忌,心中就止不住发毛,于是就对杜风正色提出要求,在外人面前必须要像以往那样对待他,不能露出半点超出规格的迹象,否则不等凌凤语回去,他自己就提前离开山庄。 这一招恐吓再次奏效,杜风无奈只得再次让步,第一次感到什么叫好人做不得。 其实钱小八不强调,杜风在回山庄后对他的恭敬态度也会收敛一些的,因为关于在人前,尤其是回了麒麟山庄后,如何对待钱小八一事,凌凤语之前着实踌躇了半晌,最后决定先保持低调,原来是怎么样,现在依然怎么样,因为他本人没有一同跟回去,若是突然太张扬,恐怕会把钱小八一下子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以此人的性子和阅历必定应付不来那种场面,所以一切还是等他回去后再作安排会比较保险点。 唯一有不同的,应该就是让杜风寸步不离地跟着钱小八以保障他的人身安全了,短期以内什么都可以将就,就这一点绝不能含糊。 将到正午时,杜风和钱小八顺利回到麒麟山庄。 进了山庄,钱小八对这个地方的感觉与原来自然大不一样,想着凌凤语是这里的主人,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他的气息,他就既觉得亲切,又为此感到自豪,就连呼吸到的空气都好象加了蜜蜂一般香甜。 见杜风与钱小八而非自家少主一同出现,山庄里的人自然摸不着头脑,但看两人相处情形又没什么太特别的地方,众人也就没太当一回事了。凌凤语向来行踪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做什么安排决定也都大有玄机与深意蕴含其中,所以大家早就习惯了接受与顺从,而不是质疑与违抗了。 回紫蘅院的路上,钱小八遇到了许久未见的凌霜沁。上次他来麒麟山庄送死时,凌霜沁虽然知道他回来了,但却没有机会见到他的人,所以,算起来两人其实已经有两年多没见过了。 因为现在与凌凤语有“特殊关系”,钱小八此时见到凌霜沁就颇有点丑媳妇儿要见公婆的惶恐与紧张,心中又着力想要巴结讨好她,于是远远见到那抹碧色身影就使劲挥手打招呼:“大小姐,中午好,吃饭了没有啊?” 凌霜沁错愕一下,方才辨出那个朝自己满脸堆笑谄媚十足的人是谁,当下快步走了过来,习惯性地伸手就要去掐他的脸,笑着打趣道:“钱小八,原来是你小子啊,两年不见怎么变了个人似的,这么潇洒倜傥玉树临风,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在她眼中,钱小八是个比自家弟弟好玩儿得多的人,凌凤语还是少年时人就变得木讷无趣,不像钱小八,年纪是不算小了,但看起来总有一种孩童的天真稚气,让她一见就心痒痒地想要捉弄欺负他。 钱小八一边闪躲凌霜沁的纤纤魔爪一边使劲拍马屁:“这不都是托了大小姐你的福么!大小姐,两年不见,你是比天仙还要天仙了,刚才要不是杜大哥提醒我,我才真是认不出你了呢!” 一句话说得凌霜沁心花怒放眉开眼笑,“小八,你这嘴巴是越来越甜了,若是说给哪家姑娘听还不把人家哄得团团转啊!” 钱小八霎时红了脸,不无尴尬地摸着头干笑。 凌霜沁见他神情有异,不由起了好奇之心,笑眯眯道:“小八,你年纪也不小了,这两年不见人,是不是躲起来娶媳妇儿过小日子去了?啊,对了,不说我倒忘了,前阵子听说有个姑娘上门来闹了一场,口口声声要我们山庄把你交出来,你老实说,那姑娘就是你的相好吧?” 那日梁冰冰找上门来实在闹得有些难看,凌凤语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对她与钱小八之间的关系更是心中老大一个疙瘩,事后虽然下了封口令严禁当天的事件目击者传扬出去,但凌霜沁是什么人,想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自然不难,只是具体经过她就知之不详了,对梁冰冰与钱小八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什么概念。 钱小八一听凌霜沁这么问心中顿时叫苦不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这问题怎么回答?别说,凌霜沁的猜测居然与表面上的情况几乎完全相符分毫不差,但那其实真的只是表面现象啊。 见他咬唇不语脸上颜色变幻不定,凌霜沁好奇更甚,脸上却冷了下来:“怎么,有什么事情还不能跟我说不成?看来两年不见真是生分了,算了,你爱说不说。凤语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么?我去问他好了,我就不相信你连他都敢瞒着。” 钱小八一听就有些急,忙道:“他有事要在玉水镇多呆几天,没跟我一起回来。你别问他了,我,我说还不行么。” 他垂下头来,扭捏了片刻,结结巴巴道:“她,她叫梁冰冰,她那天来山庄是有个误会,她以为,以为我得罪了凤语,被他关起来了,所以就来找我了……我,我和她一年半前成的亲,而且,她,她还生了个儿子……不过,不过,我和她不是……” 没等他“不是”完,凌霜沁就笑逐颜开打断了他:“原来如此啊,恭喜恭喜,老婆孩子都有了,你小子日子过得很是滋润嘛!这不是好事么,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严重问题。凤语真是过分,这么点事情都瞒着我不肯告诉我,哼,等他回来我一定要好好跟他算这笔帐!” 钱小八本来想说他与梁冰冰不是真想夫妻,但被凌霜沁这么一打岔就顾不得澄清这个问题了,凌凤语不喜欢梁冰冰他比谁都清楚,原来觉得莫明其妙不知所谓,如今明白了他的心意后才知道,那个人应该是在吃醋,这实在是让人又觉甜蜜又觉苦恼的一件事。 再联想凌凤语以往对他不许和人随便近身接触的警告,他也就明白了那个人的独占欲有多恐怖,如果凌霜沁再旧事重提还跟凌凤语算什么帐,他可以想象某人的脸色会有多么难看。 说到梁冰冰,钱小八忽然觉得自己要面对的问题一大把,他若是把他跟凌凤语的事情透露给她,这位姑奶奶会出现什么惊人的反应?想想他心里就发毛。 昨天和凌凤语在一起,他还觉得感情是很简单的事,只要两个人彼此喜欢就好,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现在面对凌霜沁他更不敢说出这层关系了,他再呆再笨再粗俗无知,也明白他和凌凤语在一起根本是有悖伦常为人不齿的,更何况两人身份还天差地远。若是被凌霜沁知道了,只怕他的大限也该到了吧? 钱小八越想越害怕,深秋的天气的竟然生生惊出一身冷汗来,与凌凤语互表心迹互诉衷肠后,围绕在他身边让他飘飘欲仙如登极乐的粉红气泡顿时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破灭了。 不能说,一定不能说,他不能让凌凤语为难,也不能让凌霜沁对唯一的弟弟伤心失望。凌凤语会喜欢他已经是他几辈子修来的天大福气,他只要把他的喜欢小心藏在心里就好,不必让其他人知道。 他现在已经丝毫不怀疑凌凤语喜欢他了,但是再怎么喜欢凌凤语也是要娶妻成家的,他是世子,身份高贵,家大业大,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光棍汉,肩上自然担负着为他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重任,岂能为了一个男人就荒废了正务。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钱小八强忍心中涩意,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神情脸色恢复如常,努力朝凌霜沁笑道:“就是因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以少主才没有告诉大小姐你啊!而且说起来那件事也挺不光彩的,少主不让大家知道是因为他仁慈,不想我在大家面前丢人,所以,大小姐你行行好,别在这件事情上为难我了,好不好?小八给你作揖啦!”说着他深鞠一躬弯下腰来。 他将凌凤语的称呼由昵称凤语转为下对上的敬称少主,凌霜沁一时没留心就没注意到这个问题,见他如此一本正经的行礼,倒也不好再拿他取乐,不由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要不依你倒显得大小姐我气量狭小了。哪天有机会叫你媳妇儿带着孩子来山庄玩玩,我一个人有时候怪无聊的,有个姐妹说说话也好。” 钱小八很想说一句大小姐你嫁人生子了就不会这么无聊了,当然,这句话他也只敢想不敢说的,当下连道“一定一定”,然后与凌霜沁作别,自己熟门熟路回了紫蘅院。 杜风自然还是跟着钱小八,只不过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逾矩言行罢了。他本来就住在与紫蘅院一墙之隔的一间屋子里以便随时听命于凌凤语,现在也只要继续住在那里就好。 第71章 有女如玉 … 在紫蘅院里一切都好办,吃饭和陈妈他们一起,休息还在自己原来那间屋,其它时间他仍像以往那般负责凌凤语屋子的清扫整理工作。 只是夜间一个人躺在床上睡觉滋味不是那么好受,所谓食髓知味,这世上再精美华丽的床铺也比不上凌凤语的怀抱温暖舒服。 钱小八想着最近几日与凌凤语之间发生的种种,一时羞一时喜,转而想着以后可能会和他发生的种种,又是一时苦一时酸,直到很晚才抵受不住疲劳侵袭睡了过去。 随后两天情形照旧,钱小八哪里都没去,只是老实呆在紫蘅院里到处找活干,以免闲下来会忍不住思念某人。 到第四天上午,麒麟山庄迎来了两位贵客,一等辅国公姚远山的如夫人姚田氏与姚家唯一未出阁的小女儿、姚国公的掌上明珠、现年十六岁的姚锦玉离京南下秋游,在返京途中刚好路过山庄,故而特意登门拜会凌霜沁。 两位小姐一个是王爷之女,一个是国公千金,身份才貌都相当,即便以往未曾谋面,也算神交已久,因此见面相谈甚欢。 姚远山的祖辈在追随本朝太祖打江山中立下汗马功劳,因此被太祖封为国公世袭罔替,姚家一直传承尚武家风,无论男女皆需习武,所以姚锦玉除了如一般贵族小姐那样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弓马骑射功夫也都颇为可观,眉目之间既娴雅婉约,又有普通大家闺秀难得一见的飒爽英气,凌霜沁越看越觉得这个小姑娘很对自己脾胃,姚锦玉当然更是如此,两人大有相逢恨晚之感,姐姐妹妹地别提多亲热,只差焚香对拜真的结为金兰了。 姚田氏虽然人至中年,依然风姿绰约容貌姣好,始终眉眼弯弯笑靥如花,极易令人生出亲近之感,姚锦玉虽然并非她亲生,但看得出来两人相处十分融洽。 虽说是来拜会凌霜沁的,对于一家之主、世子凌凤语的问候自然不能少,姚田氏听闻凌凤语在外办事尚未回来时,面上不由露出憾色,道:“妾身对世子的威仪风范仰慕已久,还想着这次能够亲眼一睹风采,谁料还是错过了,真是可惜。” 姚锦玉依然笑的落落大方,只是粉面薄染淡淡红晕。 凌霜沁哪有不明白这位夫人言外之意的道理,当下笑眯眯道:“凤语这两日就该回来了,姚姨与锦玉妹妹必然不会错过。两位第一次来山庄做客,平时请都请不到的,这次机会难得,当然要在山庄多住一段时日才行,不然我可是不依的。” 姚田氏心领神会,客气了一阵也就领了凌霜沁的美意,与姚锦玉在山庄内暂住下来。 午饭过后,有位如花似玉高贵大方、各方面与自家大小姐都相差无几的国公千金来山庄做客的事很快传遍整个麒麟山庄,众人表面上不敢随便议论,私底下那是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亢奋起来,亢奋的结果都指向同一个猜测——少主好事将近了! 以凌凤语的条件,他会娶一位国色天香身家不凡的大美女为妻,这一点谁都不会怀疑,只是眼看着少主年纪渐长,少主夫人的位置却始终虚悬,让人渐渐感到纳闷,有些皇帝不急急太监的味道了。 众人早些年以为少主洁身自好不谈婚配是因为眼界过高尚未觅到合意人选,后来渐渐发觉他转变心性放浪不羁就以为他不愿受人约束想多自在几年,只是最近不知怎的听说似乎又跟原来一样修身养性起来,估计是年纪到了心性成熟了就重新走上正轨了。如今一位正当韶华青春美貌的大家闺秀亲自登门,而且大小姐与她一见如故,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这下子少主总该把终身大事摆上正式日程了吧。 钱小八正蹲在紫蘅院里跟陈妈等人一起吃饭,听一个出门办事刚刚回来的小厮小平子压低嗓音眉飞色舞地讲到姚锦玉条件如何如何,与少主比起来又哪样哪样后,人登时就傻了眼,一个没留神,手里的碗没抓住,掉在地上“啪”一声响,摔得四分五裂。 这声动静把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几人吓了一跳,钱小八自己脸也有些发白,一时间手脚无措地僵在当场。 陈妈拿筷子敲了一下钱小八的头,责怪道:“小八,你怎么搞的,突然又发失心疯了么?怎么连饭碗都端不住了!” 钱小八摸摸头,心里有些发慌,“我,我……” 小平子皱着眉头看着他,“我说小八兄弟,你是怀疑我刚才说假话还是对谁有意见啊?不错,我是没有亲眼见到那位姚大小姐长什么模样,但见过的人都说她长得跟仙女一样,和少主站在一起肯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这决计不会有错的!” 钱小八忙语无伦次解释道:“哪里哪里,我怎么会怀疑你呢,我是听到这个消息太吃惊了——不,我也不是吃惊,是太高兴了!” 小平子脸色缓和下来,神情又变得激动起来,“这还差不多,我当时听到这事也大吃一惊呢!我跟你们说啊,这次肯定有戏,因为咱们大小姐很喜欢那位姚小姐呢……” 钱小八一声不吭地取了扫帚清扫地面,脑子里却乱成了一锅粥。凌凤语要成亲他没有意见——好吧,这么说其实是自欺欺人,他自然会有意见会难过,但却觉得他没有道理去对这件事情说不,只是这么快就有一位适合凌凤语的女子出现,实在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将到晚饭时间,钱小八被凌霜沁派人叫到饭厅伺候。 凌霜沁一直记得钱小八做起事来手脚伶俐,而且说起话来很容易引得人开怀一笑,两年前有几次吃饭时因为有他在旁边伺候,她的胃口都比平时好了许多。今晚她要尽地主之谊设宴款待姚田氏和姚锦玉,突然想起钱小八回来了,于是就派人把他叫了去。 让凌霜沁意外的是,钱小八这次的表现水准比以往大打折扣,手脚僵硬得有如木偶一般,开口只是恩、啊、哦,就连一向灵动的眼睛也失了往日神采,好像涂了浆糊一样不会转了。要不是有人在旁边看不下去了出声提醒,只怕他还会把盘子都打翻了。 凌霜沁又是纳闷又是不满,当着两位客人的面又不好质问钱小八为什么表现如此差劲,期间趁那对母女不注意时找机会踢了他一脚,朝他比划个手势让他笑一笑。钱小八果然笑了,但凌霜沁差点喷饭,那笑根本比哭还难看。没办法她只好挥手让他退下去了,省得继续给她丢人现眼。 姚田氏和姚锦玉也觉得纳闷,那个眉目清秀脸色苍白名叫钱小八的年轻男子既然做着端茶倒水盛饭布菜的活儿,那就是下人了,可看凌霜沁对他的态度又不像这么回事。虽然钱小八做事笨手笨脚一点都不利索,脸上麻木僵硬好像患了面瘫症,虽然凌霜沁跟他说话一直皱着眉头板着脸,语气也相当不客气,但那种无形间流露出的随意与亲切根本不像主仆之间会出现的。 本来吃饭的三个人都是女子,按理由丫环来服侍更为合适,但显然凌霜沁并不觉得钱小八在这里有什么不妥,这也足见她不拿他当一般的下人了。 姚田氏和姚锦玉虽然觉得好奇,却也没有过问什么,一来凌霜沁没有介绍,二来她们也不便打听一个无关紧要的男子的情况。 钱小八垂头丧气地出了饭厅,心里对凌霜沁感到十分抱歉,只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去饭厅之前他还跟自己反复强调一定不能把今晚的差事搞砸了,一定要好好表现让凌霜沁满意,但真的见到那姚小姐果然跟传说中一样美丽大方高贵端庄后,他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 他由姚锦玉想到了云真。云真是很好的,容貌品性学识样样超凡脱俗,只是他的性别和身份比较尴尬,而姚锦玉就根本不存在任何问题,这样一位堪称完美的大家闺秀,但凡头脑清醒正常些的男子,有谁会不愿意娶她? 出了饭厅后钱小八没有立即回紫蘅院,脑子里空荡荡,心里茫茫然,漫无目的地在麒麟山庄中转悠。 杜风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也觉不好受,但也不好上前劝他什么。关于姚锦玉与自家少主的流言蜚语杜风自然也听说了,虽然他笃信以凌凤语的性情为人,既然认定了钱小八,必然不会轻易就移情别恋,但这次的事情十分严肃,并不只是喜欢与否的问题,还牵涉到更多厉害重大的关系层面,以他一介侍卫的低微身分,根本没有立场和资格开导劝慰钱小八。 正是晚饭时间,麒麟山庄内基本没什么人走动,杜风忽然觉察到后面有人迅速靠近,心中不由一凛,右手立即按上了腰刀,正要抽刀出鞘,肩头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同时听到低低两个字,“是我。” 杜风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刚要行礼,凌凤语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抬了抬下巴。杜风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钱小八心里乱糟糟的有如台风过境,怕被人看到他现在这副衰样,下意识就往黑暗处走去。 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假山后,他心中一动,停了下来。当年就是在这里,他一不留神踢到了一块石头,让本就没好的脚伤又加重一分。然后,是凌凤语毫不避嫌地将他一路抱回了紫蘅院,他就揣着一颗忐忑不安活蹦乱跳的心躺在凌凤语怀里看了一路他俊美的侧脸。 虽然已经过去两年多,但那一刻的心动体验如此鲜活生动,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钱小八呆呆站了半晌,然后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凤语,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不该继续留在这里了?可是,如果我现在离开说不定以后就见不到你了……凤语,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我就看你一眼,看最后一眼行不行?啊,不行,如果你回来了,看到你了,我就更不想走了。不如,我还是现在就走吧……” 他揉了揉眼睛,抬脚就往假山外面走,刚一转身就撞上一堵墙,正要哎哟一声,唇却被封住了,将那声痛呼结结实实堵在了嘴里。 钱小八的心骤然狂跳起来,虽然天色很黑,加上一时头晕眼花看不清对面人的模样,但那怡人的气息,柔软微凉的嘴唇,炽热动情的吻,和圈在他腰上强劲有力的臂膀,通通都只可能来自一个人。 第72章 “出柜” … 钱小八浑身一下子就酥软了,脑子里前一刻乱七八糟的念头在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全部驱散得一干二净。他将手臂攀上那坚实宽厚的肩头,不受控制地努力回应这一吻。 四天,他有整整四天没有见过他了。这四天里,他没有一刻不想他,无论睡着还是醒着。四天时间说起来很短暂,过起来他却觉得比四个月,甚至比四年还要难熬。 得到回应,凌凤语的吻变得更加急切狂热,甚至有些粗鲁蛮横,舌头狠狠翻搅卷吸,牙齿也跟着用力啃咬,箍在他腰上的手臂紧的似乎要将他拦腰勒成两段一般。 很快,钱小八唇舌既痛,胸中也觉透不过气,腰也被掐得好似随时要断开一样,他很担心自己会成为史上第一个因为亲吻而死掉的人,忍不住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可怜的哼哼声表示投降。 凌凤语顿了顿,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放过了他,却在临撤退前又重重咬了他一口,这才抬起了头。 钱小八不是白痴,凌凤语的火气他多多少少感觉到了一些,因此最后那一下虽然被咬得很痛,他却没敢叫出声来,只是捂着红肿热胀的唇既欢喜又惶恐地小声道:“凤语,你回来啦。” 凌凤语毫不客气地捏住他下巴抬高他的头,压低嗓音咬牙切齿道:“你敢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吗?” 完了,他听到了!钱小八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越发不安道:“你,你都听到了啊……” “当然!如果我没听到,如果我没及时回来,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离开麒麟山庄,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凌凤语愤然质问,肺都快要气炸了。 本来见钱小八如游魂一般四处晃荡,他又是心疼又是欢喜,他知道钱小八在想他,正如他想钱小八一般。看不到他的这四天里,于他时时刻刻都是煎熬。 尾随着钱小八来到假山后,外面的视线被很好的挡住,他正要上前紧紧拥抱他,却听到他叽哩咕噜说了一串话,顿时气得七窍生烟,那一刻真是连掐死他的心都有了。若不是知道此人如同泥人一般脆弱易碎连他一掌都经受不住,而他又实在舍不得下重手,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狠狠揍他一顿。 钱小八被他横眉立目一脸煞气的模样吓到了,自觉理亏,却又觉得委屈,嚅嚅道:“我,我不想走的,可是,可是……” “可是个鬼!”凌凤语没好气地打断他,继续愤慨控诉:“你走的那天是怎么答应我的?转头你就忘了吗?口口声声说什么喜欢我,最在乎我,一辈子也不离开我,根本是在骗人!亏我那么相信你,把你说的话都当了真,谁知道都是假话空话!我说那么多都比不上别人几句风言风语有分量吗?我对你的感情不够分量,随便来个女人就能让我移情别恋吗?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值得信任、不值得托付、始乱终弃、见异思迁的负心薄倖之徒吗?” 钱小八被他连珠炮般咄咄逼人的质问打得全无还手之力,只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当下又是表白又是哀求:“凤语,我没有骗你啊,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不是,我只喜欢你一个,我也从来不想离开你,你相信我!凤语,你别生气好不好,是我不对,我该死……” 后面的话没能说下去,被凌凤语用手指封住了,然后摸着他的脸柔声道:“好了,别说了,我相信你,我也不生气了。” 凌凤语态度突然软化下来,钱小八倒有些应对不及,鼻子一下子就发了酸,呜咽道:“凤语,我,我……” 凌凤语把他拉进怀中,一下一下轻拍他后背,叹道:“我一不在你身边你就胡思乱想,把我说过的话全当耳边风,刚才还害我那么紧张那么伤心,小坏蛋,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才好?” 钱小八心里又酸又甜,抱住他的腰用头在他怀里拱了两下,闷声闷气道:“你,你打我吧,我一定忍着不叫痛。” 凌凤语把他的头扳正,不轻不重地捏了下他的鼻子,一本正经道:“你放心,我不会轻饶你的,这笔帐我会跟你讨回来的。” 钱小八刚想问他怎么个不会轻饶法,凌凤语又低头在他唇上啄了下,用略显低哑的声音不容置疑道:“现在不要问我这个问题,不然我就忍不住了。” 钱小八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霎时间就脸红心跳起来。 凌凤语清咳一声,“暂时放过你。还没吃晚饭吧,走,先跟我一起去吃饭。”说着拉住他的手一同走到假山外面。 才走两步,两人就又顿住了脚步,前面不到一丈远的地方同样也站着两个人,尽管光线昏暗,依然看得出是两个身材窈窕五官姣好的年轻女子,只是看不大清楚是什么表情。 钱小八一下子傻了眼,刚才因为凌凤语的暗示心跳本就有些快,这下子更是快得他有些招架不住了,连身体都跟着一起哆嗦起来,下意识就想把自己的手从凌凤语手中抽出来,但却立即被他握得更紧。 凌凤语先开了口,声音不疾不徐波澜不兴,“霜沁,晚上好。另一位想必就是姚小姐了吧,我这几日出门在外,未能亲迎小姐与夫人大驾,实在抱歉。” 不等姚锦玉答话,凌霜沁已经磨着牙抢先开了口:“你知道抱歉就好,赶紧跟我去见姚夫人。钱小八,这里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凌凤语同样抢在钱小八前面做了回答:“霜沁,有话不妨说开了的好,如果你们不是凑巧刚好走到这里,想必我和小八之前的对话你们多少也听到了一些。我不妨向你们坦白,正如你们所怀疑的,我现在和钱小八在一起,我们两情相悦。” 凌霜沁气得差点当场晕厥,怒喝:“凤语,你胡说些什么!” 姚锦玉从未试过如此难堪和羞愤,几乎要将手里捏的帕子撕成两半。略顿了顿后,她涩声道:“我出来好一会儿了,姨母想必有些着急,我先回去了,抱歉。”说罢转身迅速离去。 凌霜沁喊了声“锦玉妹妹”,姚锦玉并不应声,而且脚下不停走得更快了,不消片刻就消失在远处的暗影中。 凌霜沁跺了跺脚,呼地一下回过头,噔噔噔几步冲到凌凤语和钱小八面前,胸口因为愤怒急剧起伏着,狠狠瞪了凌凤语好一会儿才怒气腾腾道:“你疯了么?当着姚锦玉的面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若是不喜欢她也没关系,婉言谢绝人家就是,怎么能用这么卑劣的理由当借口吓唬她?她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哪里受得住这种羞辱?” 钱小八听得一抖,满手心里都是汗,可是被凌凤语五指紧扣牢牢攥着,根本挣脱不开。 凌凤语一字一顿道:“我没疯,我陈述的是事实,不是借口。我也并不想羞辱她,只是想把事情说清楚,这样对大家都好,免得引来不必要的误会,也浪费她的时间。无论今天来的是姚锦玉还是王锦玉张锦玉,根本没有区别,我都会这么说。我喜欢钱小八,喜欢了他很久,两年前或者更早就开始了,在我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这辈子除了他,我不会再喜欢任何一个人……” “啪”的一声,凌霜沁终于忍不住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叫道:“闭嘴闭嘴!不许再说了!” 这一巴掌让三个人同时一起怔住了。 凌霜沁脸色惨白如纸,呆呆地看着自己仍然举在半空中的右手,有些不敢相信刚才自己做了什么。过了片刻,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掉了下来,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凤语,天下有这么多好女子,你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一个男人?这是违背伦理纲常为世人不容的,难道你还不知道么?你前阵子怎么跟我保证的?你说再也不会像前两年那样放纵荒唐了,可你现在这样算什么,跟那些乱七八糟的做法有什么区别?” “还有你,钱小八!”凌霜沁忽地又转向钱小八,恨恨道:“你前两天刚跟我说过,你已经有了老婆儿子,那为什么还会和凤语做下这等龌龊勾当?你对得起他们母子俩吗?枉我原来对你另眼相看,觉得你天真单纯与一般人不一样,现在看来是我瞎了眼,认错人了!” “你们俩个太让我失望了!我不管你们是一时心血来潮觉得新鲜刺激还是早就背着我苟且往来,我都不答应!死都不答应!”说罢哭着转身跑开。 凌霜沁说一句,钱小八的心就抽搐一下,到最后凌霜沁掩面而去时,他一下子就想到两年前在花园中偷看到凌霜沁被穆青山拒绝后哭成泪人的那一幕,当下心中又是怜悯又是愧疚,觉得自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一般,惶然道:“凤语,怎么办,我觉得好对不起霜沁,我,我去向她道歉好不好?” 凌凤语叹息一声,摇头道:“这不是你的错,如果有错也是错在我没有早些把我喜欢你的事情透露给她,让她慢慢接受这个现实。她现在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情绪会这样激烈也是正常的,你就算去道歉她也听不进去。先让她缓一阵子吧,我迟些再慢慢开解她。” 钱小八惴惴不安,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又见凌凤语右边脸颊红红的,顿觉心疼十分,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小声道:“是不是很痛?” 凌凤语握住他的手贴在颊边,柔声道:“没事,不痛。你放心,无论是谁反对,我都不会妥协让步的,相信我。” 第73章 如果有一天 … 钱小八看着他,鼓足勇气道:“凤语,我相信你,可是,我不忍心看到霜沁那么伤心,看到你那么为难。我一个小老百姓,怎么样都无所谓的,但你不同,你是世子……” 凌凤语迅速截住了他的话头,正色道:“小八,我明白你的顾虑,你先前要离开也是因为担心你的存在会对我的地位身份造成不利影响对不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无法接受。我问你,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如果有朝一日,我不是世子了,一无所有,没有钱吃美味佳肴,没有华屋美厦可以居住,没有侍从鞍前马后服侍,你还会不会喜欢我?” 钱小八不假思索道:“当然,我只是喜欢你这个人罢了!那些东西有当然好,没有也无所谓,我原来也什么都没有,还不是好好地活到了一二十岁。不过,你那么聪明,当然可以活得更好!” 凌凤语弯唇一笑,“说的没错,那你还担心什么呢?” 钱小八有些愣,呐呐道:“但是,你,你跟我不同啊……” 他一向觉得自己是贱命一条,本来就是一无所有,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凌凤语于他而言是唯一的例外。如果有了什么那是锦上添花是老天爷开恩,没有什么那也是他命中注定福薄缘浅。而凌凤语生来高贵不凡,有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一旦被剥夺那就是老天无眼,他跟他怎么好放在一起比较。 凌凤语自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忍不住曲起手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板着脸道:“你这小脑袋瓜少没事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和你没什么不同的。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落到比你还惨的地步,被人到处追杀,连生存都成问题,你若还能记得你刚才说的那番话就好。” 钱小八听出他语气中隐藏的一丝无奈与苦涩,心中不由格登一下,不由自主联想到凌瀚。有心想问凌凤语这些天在玉水镇是怎样与凌瀚周旋应对的,以及凌瀚现在是否已经离开玉水镇返回京城,又怕加重他的忧虑和负担,于是将这些问题撇在一边,望着他无比郑重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就带你上山躲起来,保管让谁都找不到你。我现在比十年前有本事多了,可以盖木屋给你住,抓野兔给你吃,找山泉给你喝,一定能把你养的又白又胖。” “岂有此理,你当我是混吃等死的猪啊!”凌凤语忍不住笑骂,眼睛里却酸热不已,一把抱住他,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谢谢你,小八。” 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才对。钱小八心道,把头贴在凌凤语胸膛上,反手紧紧抱住他。 相拥不过片刻,美好的氛围不出意料地又一次被钱小八腹中传来的咕噜声打破,凌凤语拉住他的手笑道:“看来还是得先把你喂饱才行。走,吃饭去。” 钱小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跟着他一同朝饭厅而去。 一路上钱小八都有些惴惴,只怕会遇到凌霜沁或者姚锦玉母女俩使得大家难堪。幸好直到进了饭厅那三名女子都不见踪影,想必她们也没心情面对他和凌凤语二人,遂不约而同一起回避了,总算让他暂时松了一口气。 凌凤语则始终从容自如没有半点异样之处,进了饭厅先吩咐人速速再做几样可口小菜,接着将钱小八按坐在椅子上,自己才在他身边坐下来,然后旁若无人地与他说说笑笑。 两人亲密无间的言行举止差点把厅里服侍的仆人吓出心脏病来,不明白一个时辰前钱小八还站在这里伺候大小姐和姚氏母女吃喝,怎么转眼间就被自家少主奉为座上宾了同席用餐。 钱小八倒罢了,一直红着脸低着头,有点如坐针毡诚惶诚恐的局促感,令人匪夷所思大爆眼球的是凌凤语,对待钱小八根本不是一般二般地重视和关照,那根本是体贴入微呵护备至。 众人服侍自家少主这么久,除了大小姐凌霜沁,还从来没见过凌凤语对第二个人这样好过,那态度甚至比对凌霜沁更要温柔宠溺,因为这姐弟俩虽然关系亲厚,但外在的表现向来是争执多过友爱的。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姚锦玉,心中不由更是打起了鼓,颇有种理想幻灭的凄凉味道,看凌凤语这架势,那是不打算与那位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共叙佳话了么?如果,凌凤语是对这位小姐不满意,那再换一个好了,总不能,总不能跟个男人拉拉扯扯不清不楚吧? 更何况,这个男人原来还跟他们一样,是个打杂跑腿的低等下人!他们怎么看也不觉得钱小八比自己强在哪里——啊呸,他们才不是妄想也吃上天鹅肉的癞蛤蟆! 都说钱小八有失心疯症,难道自家少主跟他相处久了被他传染了?天哪,谁来救救他们英明神武的少主啊! 不管脑子里如何天崩地裂山呼海啸,当着凌凤语的面,众人脸上自然不敢露出半点痛心疾首、患得患失和困惑质疑的表情,只是一如既往小心翼翼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凌凤语的姿态当然是随心所至恣意而为,也多少含着故意表现要让旁人看个明白的心思,相信今晚过后,麒麟山庄上下人等应该知道要如何对待钱小八了。 餐毕,凌凤语携了钱小八的手出了饭厅,然后对他道:“你先回紫蘅院休息,我去看看霜沁。” 钱小八小心道:“我能一起去么?我总觉得对不住她。而且,而且我前两天话没说清楚,让她对我有些误会。” 凌凤语摸摸他的头,温言道:“不用了,她今晚火气大,我怕她一个巴掌打过来你招架不住。改天她心情平复一点,你再去好好跟她赔个不是吧。” 听他如此说,钱小八也不好再坚持,只是想到凌霜沁先前那一巴掌还是心有余悸。 凌凤语看出他的担忧,又笑着补充道:“放心吧,我这么结实,让她再打一顿也没什么,反正这二十多年来也被她打习惯了。乖,回房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钱小八心里总算好过些,和他道了别后就回了紫蘅院。 …… 瑞芷居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下人丫环走动,凌凤语自行来到凌霜沁房前敲了敲门。 屋里传来微哑的喝斥:“退下!不是说了都不要来打扰我吗?” 凌凤语推门而入,却见有东西冲着自己呼啸而来,他抬起手来轻轻巧巧接住,一瞧原来是只粉盒。 凌霜沁本来坐在妆台前面朝门口怒气冲冲,一见是他立即侧身向里,喝道:“出去!我现在不想见到你!” 凌凤语走到她身边把粉盒放回桌上,温言道:“一个人在房里生闷气不好,我送上门来给你打骂出气还不行么?” “你要是来游说我松口答应你们的事,我劝你最好还是死了这条心!”凌霜沁回过头来冷冷道,原本清盈美丽的眼睛明显发红,脸上还隐约可见未干的泪痕。 凌凤语自顾自搬了张凳子在她身边坐下来,依旧不愠不火道:“霜沁,我和小八在一起,你究竟为什么要反对?我不觉得你是那种恪守伦理纲常循规蹈矩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古板老学究。那些流言蜚语什么的,根本不足为虑,我不过是喜欢一个人,与旁人有何相干。就算是个男人那又如何,本朝律法似乎没有规定男男相恋会触犯刑律。至于我的地位和身份,你也知道,如果可以选择,这个世子我早就不想当了,不然十年前也不会负气跑出来死都不想回去了。” 凌霜沁怔了怔,片刻后咬牙道:“你这根本是狡辩!要都像你这样随心所欲,那不是乱了套么!两年前你斩钉截铁跟我说你永远不会有受情感牵绊这一日,如今算什么,自打耳光么?” 凌凤语苦笑,“没错,这是我生平说过的最愚蠢幼稚的一句话,而且我还干过更愚蠢幼稚的一件事,这件事每每想起都让我觉得心里在滴血。长久以来我都不敢正视这件事,也一直没有面目和勇气向你坦白,因为你所说的话全都一一应验了,老天为我的愚蠢和幼稚狠狠惩罚了我。” “现在我可以心平气和告诉你了,两年前我意识到自己对小八怀有特殊感情,但出于各种顾虑和该死的面子问题而不敢面对。为了逃避这份感情,我不仅残忍地伤害了小八,还将他无情地赶走了。然而失去他以后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对他情根深种无法自拔,但那时后悔也晚了。自那以后的两年里我饱受良心谴责与相思之苦,说我过得如同行尸走肉一点也不过分,我之所以堕落荒唐暴躁颓废,全是在做无用的苦苦挣扎。” “直到一个多月前我在清平镇与小八重逢,我才又重新看到希望,感到自己或许还是有药可救的。为了把小八留在身边我算是无所不用其极,虽然如此,我却一直不敢向他表白自己的心意,因为我曾经伤透了他的心,怕他不肯原谅我,怕被他拒绝,怕被他怨恨,怕被他鄙夷。但是,就在前些天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误解了小八,他也是喜欢我的,他的情感甚至比我还要来得深沉久远,由始自终都在默默忍受我专横粗暴地对待,即便我曾经那般不堪地对待过他,他也无怨无悔。” “虽然现在我们已经互证心迹,但小八为了不连累我、不给我制造麻烦,竟然想偷偷地离开我。刚才若不是我及时回来拦住了他,或许他就永远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比面对死亡更甚。小八对我这样好,为我付出这样多,我若是有负于他,何谈为人,根本是连禽兽都不如了。霜沁,你扪心自问,如果我真的辜负了小八,你真的不会对我这个弟弟感到失望吗?” 第74章 吃与被吃 … 凌霜沁再次怔住,半晌无语。 良久,她眼中慢慢氤氲出一层朦胧水雾,脸上现出痛苦纠结之色,伸手扶着额角一边摇头一边轻轻啜泣道:“不要问我,你根本是在逼我……为什么你们一个二个都这样,让我情何以堪……” 凌凤语心中疼惜不已,起身揽住她瘦削的肩头,低声道:“霜沁,你还是放不下师父,对不对?” 凌霜沁肩头剧烈一抖,又听凌凤语不带一丝温度地肃然道:“要怎样才能让你释怀开心起来?我以世子身份命令穆青山娶你,还是杀了顾兰舟让他无法继续纠缠穆青山?或者两者同时实施?” 凌霜沁猛然抬起头来,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颤声道:“他们……你,你也知道了?” 凌凤语叹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断然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如何,我刚才的提议你不妨考虑清楚,只要你下定决心,我无论如何也会努力帮你达成心愿。” 凌霜沁呆呆出神半晌,良久才黯然摇头:“他们一个是对你毫无保留倾囊相授的师父,一个是为凌家忠心办差多年的管家,我们怎可忘恩负义如此对待他们?更何况,你师父根本不会听你的命令,如果强迫有用,我也不会等到今日了……” 凌凤语缓了语气柔声道:“这些你都很清楚,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不能放开呢?师父、顾兰舟和师娘三个人,相识相交纠葛二三十年,也算是一段孽缘了。他们之间彼此牵绊甚深,容不得再有第四个人加入。霜沁,师父并不适合你的,不要再执着了,你之所以会一直对他念念不忘,或许只是出于幼时的单纯依恋和仰慕,因为师父身上多多少少有一些父王的影子。” 凌霜沁闻言一震,有心想要辩驳,然而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旋即鼻中一酸,眼泪再次扑簌簌掉了下来。 凌凤语默然片刻,然后继续道:“之前我在假山那里说的话过于直接生硬,没有顾及你的立场和感受,我向你道歉。明早我会正式会见姚家母女,尽量安抚她们的情绪,然后送她们离开。” 凌霜沁不置可否,只是坐着默默垂泪。 “夜深了,早些休息吧,莫要太过伤神。”凌凤语轻叹一声,退出房外。 …… 钱小八回房洗了澡后无所事事,凌凤语说了要他等他,他就规规矩矩坐在桌边等他回来。 他这几天因为思念并担忧凌凤语过甚,晚上总是睡不好觉,如今凌凤语平安无恙返回山庄,他心里放松了,就很容易觉得疲劳,所以没一会儿功夫他的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然后不知不觉就趴在桌上睡着了,而且睡得还很沉。 睡梦中的钱小八先是梦到自己晃晃悠悠上了一座吊桥,那吊桥悬在半空中,风一吹就两边直荡,而桥下是湍急的水流,若是掉下去就会被大浪吞噬。他站在吊桥上心惊胆战不已,唯恐掉下去会淹死,于是伏下身子贴在桥面上,手脚并用地抓紧木板匍匐前进。 下了桥后一脚踩进棉花堆里,他就势舒舒服服躺了下来,一会儿就困意袭来哈欠连天,但不知怎的脸上又酥又痒,朦胧中以为是蚊子在咬,抬手胡乱挠了两下,然后翻个身继续睡。不料那酥痒感并没有消失,而且大有泛滥之势,在他耳边、颈中和胸口一带到处开花。 他无意识地哼哼两声扭动了一下身体,突然就觉得那酥痒变得有些些刺痛,当下清醒了两分,睁开眼一看,某人双臂撑在他身体两侧,正垂首于他颈中用牙齿不轻不重地厮磨噬咬。他唬了一跳,这才算是完全清醒了,立时又羞又喜,心跳如同重锤敲响鼓,咚咚咚地震耳欲聋。 凌凤语无声一笑,然后抬起头来俯视钱小八,蹙眉哑声道:“叫你等着我的,怎么这么快就睡着了?” 钱小八脸色暴红,小声辩解道:“我本来是在等你的,还专门坐在桌子边上,可是,可是不知道怎么地就睡着了……咦,我什么时候跑到床上来了?” 凌凤语挑眉:“你说呢?睡得这么沉,被人拖去卖了都不知道。” 钱小八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还好是你拖的,不知道也不要紧。” 凌凤语忍不住低头在他鼻子上咬了一口,不满道:“要紧,怎么不要紧,这么快就睡着,说明你一点也不想我。” 钱小八一听就急了,“想啊,我天天都想,时时都想!” 凌凤语一脸怀疑的表情,“是吗,怎么个想法?” 钱小八急急道:“走路也想,吃饭也想,站着也想,坐着也想,反正就是很想很想!比那什么什么还要想!” “那什么,是什么?” 见他越是心慌着急,凌凤语越觉得心里舒爽快意,也实在好奇他究竟如何想着自己,于是忍不住继续追问。 钱小八吭吭哧哧道:“我,我说了你别生气,就是,就是比三个月没吃肉还要想……” 凌凤语本来一直板着脸,听到这一句后哭笑不得,你想他是夜不能寐风露立中宵,他想你却是三月不知肉味馋得口水滴嗒响。末了心中不禁自嘲,凌凤语啊凌凤语,你可是越来越幼稚无聊了,以此人的学问和品味,你能指望他说出什么优美动听的词句来?看吧,从头到尾你在他心目中都是一块肉,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心中虽然极端鄙夷自己提问的幼稚无聊并且不满钱小八比喻的粗俗没品,可凌凤语忍不住还是顺着钱小八的话继续引逗他,“好吧,现在这么大一块肉送到你嘴边了,你打算怎么个吃法?”说着他就在钱小八身边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好整以暇无比憧憬地等待被人品尝。 钱小八听明白了某人话里的暧昧之意,心跳霎时乱了一个节拍,皱着眉头做了一下心理斗争,又仔细回想了一下某人是如何“吃”自己的,然后把牙一咬,心一横,豁出去了。 他翻身爬到凌凤语身上,低下头小心翼翼认认真真地亲吻他,从额头到眉眼,从鼻子到脸颊,从耳朵到脖颈,然后辗转到嘴唇上,如此周而往返乐此不疲。 钱小八的吻依旧是生涩笨拙,全无技巧可言,但他又极想向凌凤语表达自己的心意,就学着他的样唇齿舌并用,又吻又咬又舔地十分投入卖力。 凌凤语感受到钱小八的用心和认真,心里自然欢喜,本想放松了尽情享受“被吃”的乐趣,奈何某人的吻技实在不敢恭维,不仅把他舔得满脸湿漉漉得犹如泼了水,下嘴也实在不知轻重,跟饿狗啃骨头一般,有几次他都怀疑自己会被他咬得破皮流血。 为免第二天起来面目全非无法见人,凌凤语不得不夺回主动权,一个翻身将钱小八重新压回身下,“罢了,还是我自己辛苦点吧。好好学,下次若还这么糟糕,我可是要惩罚你的。你今天犯了大错,差点跟我不告而别,我就先来跟你算这笔帐。” 钱小八羞愧得无地自容,还没来得及表态,缠绵热烈的吻就铺天盖地而来,让他再也无暇纠结自己的糟糕问题,只能在凌凤语身下迷失自我。 小别胜新婚,两人颠来倒去纠缠了大半夜,最后钱小八倦极累极了再也动弹不得,凌凤语才算放过他,亲自打了水为他擦洗了一番,然后再躺到床上将他搂入怀中。 钱小八在凌凤语怀里睡死前最后迷迷糊糊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话,“小八,你和霜沁一起走吧,走的越远越好,不要让任何人找到……” 钱小八实在困的不行,这句话隐隐约约听在耳中,脑子里却根本无力对此进行接收和分析,眼睛一闭就彻底沉入黑甜梦乡。 第二天,钱小八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身边自然是空空如也。他与上回一样,浑身酸痛四肢乏力,身上也布满深浅不一的红痕,只是这回他清楚这一切是怎么来的,心中的甜蜜幸福感无以言表,而不会再大惊小怪闹出笑话来了。 听到屋里的响动,陈妈走了进来,脸上表情颇有些怪异,说话的语气也一反常态的谨慎和小心:“公子——” 只这两个字就让钱小八刚刚喝进嘴里的水全部一口喷了出来。 他剧烈咳嗽了几下,然后一脸费解:“陈妈,你怎么这么叫我?” 陈妈也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这个称呼不妥么?要不然,叫少爷?” 钱小八一个头两个大,连连摆手道:“不妥不妥太不妥了!陈妈,你不是一向叫我小八的么,好好的怎么突然要改什么称呼?” 话一问出口,他脑子里就激灵了一下,不会是因为那个原因吧…… 果不其然,陈妈一本正经地答道:“当然得改,如今你是少主的人了,也就相当于是咱们山庄的新主子,哪能还像原来那样没规矩地称呼。” 钱小八张口结舌,窘得头上都快冒青烟了。 第75章 晴天霹雳 陈妈见钱小八不表态,又问:“怎么样,你觉得哪个称呼好些?” 钱小八翻个白眼悻悻道:“哪个都不好。”然后顶着一张大红脸对着她作揖打拱苦苦哀求:“陈妈,你这不是折煞我了么,求求你还是叫我小八吧,不然,不然我就没脸继续呆在山庄里了。” 陈妈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忍俊不禁,对他心态如故没有恃宠而娇自高自大感到十分欣慰,先前的一点隔阂与距离感也霎时烟消云散,于是笑道:“这么大个人了脸皮还这么薄,行,就依你吧。只是,就不知道少主会不会怪罪我们乱了体统。” 钱小八忙道:“不会的不会的,凤语其实很好说话的,如果他要怪罪,只管说是我的要求就好,他就不会为难大家了。” 这么一说,他觉得自己好象有些放肆,似乎在炫耀他与凌凤语之间的关系有多么亲密一般,脸上不由又红了一分。 陈妈将钱小八的局促与羞赧看在眼里,心中不无感慨,凌凤语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虽然有上下尊卑之别,但在她眼中始终与自家孩子一般无二,她盼着他长大成人,盼着他健康平安,盼着他成熟强大,盼着他娶亲成家儿孙满堂。二十余年过去,她的愿望全都一一实现,只剩下最后一个了,可是如今看来,这个愿望很有可能会落空。 可是,她对此虽然感到非常遗憾,却也不会像一般人那样抗拒和排斥,凌凤语的性情她再清楚也不过,清冷内敛隐忍克制,从他脸上很少看到笑容,让人一见就心生畏惧并敬而远之,也就是两年前钱小八的出现才让这块万年冰山开始慢慢融化。若是细心留意,偶尔也能看到他不知觉中露出一抹浅浅笑意。 后来钱小八突然凭空消失,也带走了凌凤语难得一见的笑意。陈妈与杜风一样觉察到两者之间隐在的联系,却也没有往深处想,只是为凌凤语两年间始终愁眉不展郁郁寡欢而心疼担忧。直到如今钱小八再次回来,直到凌凤语毫不避嫌与他同桌用餐出双入对,并且毫不掩饰大方展露他俊美无敌发自内心的迷人微笑,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 对于凌凤语翻天覆地的变化,陈妈自然是满心欢喜,即便这变化的源头有违常理令人匪夷所思,她也还是比较顺利地过渡和接受了,只要凌凤语能够真正快乐,她还有什么可奢求的。何况,她也格外喜爱钱小八,对钱小八的心地和为人她一百二十个放心,现在两个孩子打破禁忌走到一起,她在短暂的震惊和不适后也就很快接受了这一事实,同时在心中暗自祈祷他们能够顺顺利利长长久久。 见陈妈看着自己半晌不言语,脸上表情却是变幻不定,一时忧一时喜一时苦一时笑,钱小八心中惴惴,却也不好意思问她在想些什么,只得尴尬地转移了话题,“陈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陈妈笑道:“是不是饿了?快到午时了,少主可是辰时不到就起了身。你这孩子能吃能睡,倒真是有福之人。已经这个时辰了,早点算是省下了,直接吃午饭吧,你稍等会儿,我这就去给你把饭菜端进来。还有,少主临出门前嘱咐我看着你让你今天多多休息吃好睡好,不必着急忙慌地到处找活干。” 钱小八脸热热心甜甜,也不好再推三阻四矫情下去,就由着陈妈出门为他张罗午饭去了。 吃罢午饭又在陈妈的监督下睡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的午觉,钱小八终于还是耐不住无聊出了屋子。 紫蘅院里的下人见到钱小八时脸上光怪陆离的表情和别扭生硬的态度就别提了,幸好他经过陈妈的试炼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虽然仍是羞窘不已,好歹还是厚着脸皮硬是把场面撑了下来,只是深秋的凉爽天气被他过得好似炎夏,脑门上不停地哗哗淌汗。 异常辛苦地捱了半天,某个瞬间钱小八突然福至心灵,一下子想开了,凌凤语如此义无反顾坚定大方地向所有人展现他对他的爱意,如果他畏首畏尾躲躲闪闪羞于面对,那不是辜负了他的一片深情么。 凌凤语是世子,他都不在乎被人用异样古怪地眼神来打量,他这个从来把别人的白眼唾骂当作家常便饭的无赖还怕了不成。他不止不应该像做了亏心事一般抬不起头来,反而应该高高地昂头挺胸,被这样一个世间独一无二卓然出众的人全心全意地宠爱喜欢着,这是多么值得骄傲自豪的事啊! 这么一想,钱小八心里豁然通透亮敞起来,终于甩掉了心理包袱,终于开始挺直脊梁面对众人了,再也不去管人家会不会心理阴暗地把他这种表现当作一朝得势便就忘乎所以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的势利小人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后,钱小八频频不断朝院门口张望,却总是不见那个分开才一个白天就想得抓耳挠腮的人。想出去找他,又怕自己会耽误他办正经事,只得强行忍了下来。 谁知吃罢晚饭后左等右等不见凌凤语,却等来了凌霜沁,站在院门口柳眉倒竖一脸怒气,纤纤玉指朝院里坐立不安的钱小八恨恨一指,然后高声骂道:“钱小八你这个懦夫!” 一声狮吼惊得满院之人齐齐打了个哆嗦,钱小八的脸更是刷一下就白了。凌凤语昨晚回紫蘅院前先去瑞芷居看望凌霜沁,这姐弟俩见面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钱小八到现在为止还一概不知。昨晚凌凤语没说,而他在凌凤语刻意为之的诱导下光去观注吃和被吃的问题了,根本无暇去想这件事。 现在看凌霜沁这么个来势汹汹的架势,钱小八心里一沉,完了,这姐弟俩肯定又是不欢而散,现在姐姐专程上门来找他麻烦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尽管钱小八心中忐忑汗毛直竖,却还是硬着头皮上前招呼:“大小姐,怎么了?” 凌霜沁咬牙切齿,“还跟我装糊涂!凤语如此待你,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 钱小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凌霜沁这意思,似乎并不是针对他和凌凤语相恋这件事,而是指责他对凌凤语用情不够深的问题,估且不去管凌霜沁凭什么得出这个结论,这个问题本身跟他是不是懦夫有什么关系?他越想越是糊涂,不由又是费解又是惶恐道:“大小姐,我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麻烦你说清楚一些好不好?” 凌霜沁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先前的怒意总算消退了一些,正要回答时,凌凤语突然现身喝道:“霜沁!不要乱说话!” 凌霜沁没好气道:“我怎么是乱说话,这么大的事,你瞒得了他一时,还能瞒得了他一世么?你像母鸡护仔一样把他严严实实保护起来,难道就能帮他挡去所有风浪灾祸了?” 钱小八听得心惊不已,不由自主看向凌凤语。 凌凤语回看他一眼,蹙眉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说罢当先朝院外行去。 钱小八立即跟了过去,凌霜沁迟疑了片刻也追了上来。 凌凤语领着二人直接去了大书房,书房外的院落黑漆漆静悄悄,门口只有杜风一人把守。书房里倒是灯火通明,里面还坐着两个人,穆青山和顾兰舟,正在低声交谈什么。 凌霜沁进了书房后情绪一反先前的激动亢奋,变得安静沉默起来,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在书房一角自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对穆顾二人起身向她致礼视若无睹,而后二者对她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态度也不以为意,不动声色地重新坐了下来。 钱小八只知道凌霜沁被穆青山拒绝一事,至于更深一层的他现在同样不清楚,见穆青山与顾兰舟神情凝重不苟言笑,心中的不安感不免又加深一分。 穆青山倒罢了,见到钱小八跟在凌凤语后面进来只是眼中闪过一抹微诧意外的光芒,面上依然沉稳严肃,顾兰舟唇边却勾起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不过也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是饶有兴致地一边喝茶一边打量他。 钱小八被顾兰舟看得毛骨悚然,只觉得他皮笑肉不笑的不怀好意,不由自主朝凌凤语靠拢过去,然后学凌霜沁的样转了头不去理会他。 凌凤语也不与穆青山和顾兰舟打招呼,只是对钱小八正色道:“小八,明天一早我会安排你和霜沁一起离开云台府。” 钱小八霎时睁大了眼睛,“为什么?离开云台府去哪里?” 凌凤语答道:“一个秘密的地方,说了你也不知道,你只管和霜沁一起去就是。” 屋角的凌霜沁哼了一声,“我还没答应要走呢。” 凌凤语不容置疑道:“我不是在征求你们的意见,你们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都必须离开。” 钱小八越发困惑不安,问道:“凤语,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好么?不然,不然我也不走了。” 他直觉兹事体大,迫切想要知道什么事能让屋里三个在他看来无所不能的强大男子一同严阵以待,又怕凌凤语不告诉他,于是破天荒对他耍起了无赖。只是这话说起来是威胁,听着却软绵绵的一点胁迫力也没有。 凌凤语深深看他一眼,片刻后缓缓道:“好,我就告诉你,我要去做一件危险的事情,随时可能有性命之攸。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霜沁,所以,你们俩必须离开。只有你们平安无恙,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去做这件事。” 犹如一个霹雳在耳边炸响,钱小八一下子呆住了。 第76章 其实不想走 钱小八瞬间又醒过神来,一把抓住凌凤语的胳膊,急道:“凤语,这件事既然这么危险,你为什么还要做?不做不行么?” 凌凤语拍拍他的手,眼神与表情一同缓和下来,语气却依旧不容违抗,“乖,听话,有些事是身不由己非做不可的,由不得人来选择。你放心,我会保重自己,不会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 这种体贴温柔的话语从凌凤语嘴里说出来,那效果实在有些惊人,不止凌霜沁听得目瞪口呆,就连有了一定心理准备的穆青山和顾兰舟也觉不可思议,一起惊奇不已地看着二人两两相对自说自话。 钱小八越听凌凤语这么说,越是心惊肉跳,追问道:“是因为凌瀚么?你为了我跟他彻底翻脸了?他要对你不利治你的罪?不行,你不能去!我,我不让你去!你把我交给他好了,我向他磕头认罪!我既没杀人又没放火,什么大奸大恶的事都没做过,最多被他抓进牢里关几天让他出口恶气,不会有什么事的!” 凌凤语听得宛尔,摸着他的头笑叹道:“事情没你想象的这么简单,也别把凌瀚想的那么仁慈,一旦你落到他手中,哪里只是坐几天牢这么轻松,一定是有去无回连渣都不剩了。你也别把过错全往自己身上揽,即便没有你的存在,这件事我迟早也会去做。” 凌霜沁听到这里,忍不住愤愤然插言道:“是啊,没有他的存在,你也会去做,可是有了他的存在,你就不得不提前做了。时间是只早了一些,风险可是大大增加了!” 经过昨晚凌凤语的坦诚剖白及温言劝慰,凌霜沁苦思一夜,对他与钱小八的事情已经不像最初那样抵触了。凌凤语非卿不可的执着态度也让她明白她的弟弟认定了钱小八这个人,就算她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挟,只怕也不能改变他的主意。她是不可能真的与唯一的亲弟弟反目成仇的,于是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默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心中毕竟还是有疙瘩存在的。 此时见凌凤语如此耐心温柔地安抚开导钱小八,凌霜沁心中止不住酸溜溜起来,从小到大,凌凤语除了对她这个姐姐这样宽容忍让关爱照顾,何曾对任何人假以辞色,如今她一家独大的局面被打破了,钱小八凭空插了进来,将凌凤语的感情分了一半甚至更多出去,她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于是,说话也不免带上了埋怨怪责的味道。 凌凤语蹙眉,“霜沁,别这么说,凌瀚这次来云台府是什么目的你也清楚,即便没有小八,他也会找个借口向我突然发难的。而小八的存在或多或少迷惑干扰了他的视线,令他暂时放松了警惕按兵不动,这才让我有机会能够先发制人,所以说起来我还要感谢小八。” 凌霜沁被他说的无法辩驳,不由扭了头冷哼一声,然后不甘心地补充一句:“反正你现在心里只有他,他什么都是好的,不好也好!” 凌凤语听出她语气里的失落与酸涩,不由温言道:“除了他我心里还有你这个姐姐,你和小八都是我最重要的人,不能有任何闪失,因此必须离开此地远走高飞。霜沁,父王的遗命你和我一样清楚,而且这么多年来你对这一天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不要因为一时意气之争让我分心让我为难好么?” 一番话说得凌霜沁的不满与愤懑霎时间烟消云散,心中一时酸苦不已,连眼睛都湿了,怕自己会不争气地哭出声来,于是咬牙垂头不语。 穆青山和顾兰舟被凌霜沁的悲伤情绪所感染,一同在心底无声叹息。 钱小八在一旁怔怔地听着,对于凌凤语具体要做什么虽然还是不清楚,但多少也能猜出个大概,心中只觉天都要塌了下来,又急又痛下生生逼出泪来,向凌凤语哀求道:“凤语,不管你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事,把我带上好么?我其实不是那么没用的,我练过几年拳脚功夫,马骑的好,跑起来也快,有能力自保,说不定还能帮上你的忙,绝对不会拖累你。我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死,再危险都没关系,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你说过这辈子不会再让我离开,难道你是骗我的,这话是不作数的?” 凌凤语见他如此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欢喜,伸手轻轻拭去他的眼泪,柔声道:“傻瓜,我怎么会骗你呢?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我不能答应你。你要是真的在乎我,就乖乖听我的话远离是非保护好自己,我也会为了你保重自己。我要做的事说起来的确危险,但我并不会打全无把握之仗白白去送死,你不是总说我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么,难道现在你不这么认为了,不相信我的能力了?” 钱小八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反驳才好,只是忧心如焚地含泪望着他。 凌凤语也不容他再说什么,斩钉截铁道:“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接着扬声道:“杜风!” “属下在!”杜风闻声入内抱拳听命。 凌凤语令道:“明日一早,你按计划带领暗卫护送大小姐和钱小八离开,路上不得出现任何闪失,否则严惩不怠!” 杜风沉声应道:“是,属下遵命!”然后退了出去继续执行守卫之责。 凌凤语又转向凌霜沁和钱小八,断然道:“我与师父和顾兰舟还有要事商量,霜沁,小八,你们先行回房做准备,然后早些休息养足精神,后面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会很辛苦。” 凌霜沁没有再出言反对,只是默默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同样肃然无语的穆青山和顾兰舟,然后红着眼睛出了书房。 钱小八很想再说些什么,但凌凤语已经不再理他,径直来到首位坐下与穆顾二人交谈起来。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咬了咬牙后同样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凌凤语住了声,定定目送那道清瘦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书房外的夜色中。 穆青山与顾兰舟相视一眼,不无担忧道:“凤语,你——” 凌凤语摆了摆手止住他,“放心,我不会因为私情耽误正事的。继续商议。” …… 钱小八失魂落魄回了自己的房间,他没有什么好准备的,随便洗漱了下就浑身无力地躺到了床上。想到与凌凤语明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只怕此去真的是天人两隔永无见面之期,一时间伤痛满怀,不由再次流出泪来。 他与凌凤语已经相识长达十年之久,可是前八年后二年,他与他总是聚少离多。 十年前双双崖底落难,因缘际会下短短相处三四天,由此结下懵懂的儿时情谊;八年后重逢幸得凌凤语收留,两人以主仆名义也不过相伴一两个月,彼此虽然暗生情愫,却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真心,然后两败俱伤一别又是两年。如今第三次相逢,两人终于消除一切误解打破一切障碍倾心相爱,然而甜蜜的滋味不过刚刚品尝到,却又面临着茫茫无期的离别,让他情何以堪。 不,不能走,哪怕前面是火坑,他也要和凌凤语一起跳下去!他再也不能忍受哪怕多一次的分别,那滋味对他而言,比死亡要可怕得多。 凌凤语不让他去,他不会偷偷地跟着去么?他就不相信他豁出命来连这件事都办不到,那他就真是没用到家了。 下定决心后,钱小八心里舒坦许多,渐渐就有了困意。就在他闭着眼睛朦朦胧胧将睡未睡之际,忽然听到床边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但却没有立即睁开眼睛,只是维持先前的姿势继续一动不动。 片刻后,他听到凌凤语以极低的声音轻道:“小八,有些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你心中也有很多疑惑吧,只是不想加重我的负担和烦恼,所以才始终没有问过我,对不对?现在我一并告诉你好了。” “本朝的立储传统是立长不立贤,当今皇帝凌盛年纪尚轻时,因为生性多疑刻薄,为皇祖父所不喜而迟迟没有将他立为太子。我父王在十多个兄弟中排行第三,因为自小聪明果敢豁达大度而最得皇祖父和皇祖母喜爱,并且一度想要立他为储君,可是以凌盛的性情为人,这番好意势必只能加重他对父王的嫉恨和不满。” “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凌盛千方百计打击陷害我父王,皇祖父心地仁厚,往往看破了凌盛的伎俩,却本着虎毒不食子的原则没有加以重惩,而总是以口头训斥或小惩大戒来处理。凌盛因此有恃无恐,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利地迫害父王。父王文韬武略睿智过人,早年曾经带兵出征平定番邦入侵而功名显赫,他不是斗不过凌盛,只是难以做到像凌盛那样心狠手辣泯灭亲情,也不忍因为同室操戈手足相残而让皇祖父和皇祖母伤心。” “然后,就和许多民间流传泛滥的皇子夺嫡故事一样,父王由于优柔寡断迟迟下不了决心与凌盛撕破脸而最终导致了杀身之祸,而母亲在父王被害后也因为伤痛过甚追随而去。那一年,我和霜沁仅仅只有六岁。” 说到此处,凌凤语声音低沉微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钱小八心中顿时揪紧疼惜不已,他知道凌霜沁和凤语姐弟俩与他一样在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却料不到这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惊心动魄血泪交织的帝位之争与皇族秘辛。 这一刹那,钱小八几乎要睁开眼睛跳下床来紧紧拥抱凌凤语,尽他所能给他安抚和慰藉,告诉他,一切都已过去,他还有他。 第77章 捉奸成双 钱小八刚要睁开眼睛,又听凌凤语继续轻声道:“父王出事的时候皇祖父年事已高体弱多病,而凌盛经过多年经营已经培植壮大了自己的势力,虽然皇祖父清楚父王是被凌盛以莫须有的罪名先斩后奏所杀害,但对他丧心病狂的作为已经无能为力,并且还在凌盛的逼迫下不得不写下诏书立他为太子,随后因为怒极攻心旧疾复发而饮恨辞世。” “皇祖父宾天后,凌盛本来想将我和霜沁斩草除根,但一来皇祖母拼了命地百般护佑我们,二来他忙着登基称帝一时也顾不上对付两个对他的地位根本不具任何威胁力的小小孩童,而当上皇帝之后又忙着寻欢作乐无暇他顾,我们姐弟俩这才侥幸存活下来,然后在皇祖母的安排下远离京城来了云台府。” “父王早年间有次出游在巧合下救助了当时落难年纪尚轻的穆青山与顾兰舟,二人对此一直感怀于心。他们得到父王出事的消息后,为了报答父王昔日的恩情而来云台府找到了我和霜沁,然后一个成了世子府的管家帮我打理内外一切事务,一个成了我的师父教我强身习武兵法策略。父王被害前留下一封血书,命我长大后为他沉冤昭雪洗刷耻辱,并且推翻凌盛自立为皇,所以我从小就背负着为父报仇乃至夺取天下的重大使命刻苦修习。父王同时留给我的还有一支曾经随他出征杀敌后来分散民间的亲随部队,后来我凭借父王特制印信将他们重新汇集起来并且以此为基础不断加以扩展壮大,麒麟山庄的后山禁地就曾是一处重要的秘密操练营地。” “在我年幼之时,随着岁数渐长功课日重,我心里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痛恨自己与生俱来的身份和不得不担负的重任,同时越来越羡慕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羡慕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地嬉戏玩耍,而不必像我这样夜以继日地学习如何复仇,如何杀人,如何玩弄权谋诡计。到十二岁那年,我终于忍受不了这种生活而变得消极懈怠,为了逃避责任,我与顾兰舟打了个赌,如果他能在三个月内找到我并让我输得心服口服,我就跟他回去继续履行我的使命,否则我就从此改名换姓去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只当凌家从来没有过我这个懦弱胆小的不肖子弟。” “为了躲避顾兰舟,我去了许多地方,最后来到了广平府。但顾兰舟跟踪而至,不仅找到了我,还将我一掌震伤。我拼了命地在山中东躲西藏,然后一不小心落下山崖。再然后,我就遇见了你。” 凌凤语又是一声轻叹,却不再像先前那般伤感悲痛,隐隐还流露出几许温柔与喜悦。钱小八回想前尘往事眼中不由又是一阵潮热,一颗心也在凌凤语这声叹息下软化成一滩春水。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输给了顾兰舟,不得不跟他回来继续为完成父命而奋斗。其实,那一年我就想带你一起走的,只是当时的我实在太过弱小,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只觉得未来的人生渺茫惨淡晦黯无光,又怎能把你牵扯进来与我一同过这暗无天日的辛苦生活。当年的我其实很羡慕你,虽然你活的卑微而艰难,但却是自由自在开开心心的,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象你一样活得平凡而自由,而不是生在帝王之家身不由己卷入阴谋与杀戮。” “小八,明日一早你和霜沁就要离开了,而我也同样要启程北上,此后再见或许遥遥无期,但请你相信我,无论要过多久,不管此去结果如何,我都会为你们、为你和我的将来保重自己。天下也好,皇位也罢,都不如你们来得重要。我说过,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所以,小八,你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过了片刻,钱小八感到额上微微一凉,是他熟悉的凌凤语的唇,轻轻印下一个温柔宠爱的吻。 再然后,细微的脚步声响起,转瞬再也听不到半点动静。 钱小八睁开眼来,泪水自眼角滑落。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起身下床,然后赤着脚出了房间,再悄无声息地出了紫蘅院。 …… 大兴朝德昌二十年秋,世子凌凤语于云台府以“讨伐逆贼匡扶天下”为名,历数皇帝凌盛轼父杀弟荒淫暴虐等十七条大罪,正式兴兵向其宣战。檄文一出天下响应,短短一个月内义师队伍由十五万人马迅速翻倍扩充为三十万,分三路由南往北向京城发动迅猛攻势。 凌盛五年来专事享乐不问朝政,以致国库空虚军备松弛,对凌凤语的突然发难根本没有招架之力,而朝中大臣承平日久也缺乏斗志,一时间人心惶惶兵败如山倒。 凌凤语亲率中军所向披糜势如破竹,一路北上攻克三府六州十二重镇,于德昌二十一年正月抵达拱卫京畿的最后一座重镇武隆镇,并在武隆镇外与另外两路大军顺利会师。如果拿下武隆镇,京城失却最后一道屏障,就如案上鱼肉任人宰割了。 凌盛当然也知道武隆镇的重要性,咬牙将手中能够调动的所有兵力一股脑全部压上,一个常住人口不足四万的普通市镇,兵士数量由原来的三万骤然激增为十万,将武隆镇挤的水泄不通针插难进,大有“冲天剑戟卫武隆,满城尽带黄金甲”之势。 凌凤语的兵力数量虽然是武隆镇守军的数倍,但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城中主帅定国大将军杨得胜学足了缩头乌龟的样,任城下如何叫阵挑衅都不开门出城。凌凤语秉持出奇不意速战速决的作战方针,前面打的一直很顺,将士们的士气也很高涨,现在面对入京前最后一道关卡心中不免有些急躁冒进,想要尽快拿下武隆攻入京城平定战事,因此在六天内连续发动三次攻城战役,不料尽皆告负,兵员折损情况比较严重,无奈只得暂退五十里徐徐图之。 此时战况虽成僵持不下之势,但杨得胜的日子其实很不好过,因为武隆镇现在如同一个铁桶,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城中军民一共十几万,人吃马嚼的消耗着实惊人。杨得胜进城伊始就征用管制了城中全部物资,普通民众每日得到的食水仅够维持基本生存,即便如此,按目前的消耗速度来看,城中储备的粮食不出三日就会告罄,到时候武隆镇就会不攻自破了。 令杨得胜在黑暗中见到一线光明的是,太子凌瀚在大兴北部边疆几个少数民族数落内纠集了一支二十五万人马的队伍星夜南下弛援武隆,只要他能支撑到凌瀚到来,两边兵力对比就会立即调转过来,战局就会朝着有利己方的方向发展。因此,杨得胜命令全城百姓勒紧裤腰带支持军需,可怜许多老弱妇孺本就多日吃不饱肚子,如此一来更是凄凉,城中很快出现大批饿殍。 凌瀚的动作凌凤语自然已经知悉,他要做的就是赶在凌瀚之前拿下武隆再一鼓作气攻入京城捉拿凌盛,到时候他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要对付凌瀚手中这支用威逼利诱的手段临时强征来的混杂队伍就要容易得多。 这晚,凌凤语与军师顾兰舟及中军大将穆青山议定了明日最后一次攻城计划后已经过了子时,二人离去后半晌他依然睡意全无,不由出了大帐缓步而行。 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时节,数九寒冬滴水成冰,不知不觉天上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落在地上簌簌轻响。 此时将士们早已入睡,为明日最后一场硬仗养精蓄锐。除了值夜的卫兵来回巡查,偌大的营地内空阔寂静悄无人声。 凌凤语正遥望南方对着漫天雪花出神,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猫着腰的瘦削身影在旁边不远处一座帐篷后面一闪即没,他心中登时起疑,不动声色地向那处迅速掠去。 那人闪身的技法十分粗疏平常,凌凤语本以为一定能将他抓个正着,不料奔至帐蓬后居然空无一人,他不由疑惑更甚。虽然现在下着雪视线有些模糊,先前那一眼看不大真切,那人也穿着己方士兵统一配发的黑色冬衣,但观其动作姿态既不像是卫兵在执勤,也不像士兵半夜出来解手,形迹十分令人起疑。 现在那人眨眼间凭空消失,决不可能是施了仙术上天入地了,凭他的身法脚力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逃出营地,最有可能的是钻进附近哪座帐篷里躲起来了。 凌凤语将目标锁定视线所及范围内最近的五座帐篷,一边留意着其间动静,一边不动声色地招来一队巡夜的卫兵将此地悄悄合围起来。 这五座帐篷中有四座是普通士兵合住的大帐,一座是军师顾兰舟单人独住的小帐,卫兵不敢擅动,齐齐望向凌凤语等他定夺。 凌凤语示意众卫兵稍稍退后,自己独自来到顾兰舟帐前。刚一靠近,就听得里面传出刻意压低的模糊交谈声。顾兰舟的声音极好分辨,低柔华丽,语气中带着几分暧昧的调笑意味,而另一个说话似乎捂着嘴,闷声闷气地哼哼唧唧,一听便知不会是穆青山。 凌凤语眉头一皱,顾不得许多,直接挑帘而入。 外人的突然闯入让帐内的声响戛然而止,帐内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凌凤语一眼就见到地上一张宽大的棉被下隆起来的两个纠缠一起的人形,第二眼见到披着一头流云似长发的顾兰舟身着亵衣从棉被下探出半个身子,而另外一个只能看到有如鸡窝般乱糟糟的头发露在被外,整个人连头带脸蒙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第78章 英雄救美人 顾兰舟对凌凤语的骤然出现并无丝毫慌乱,坐在地上朝他拱拱手权当行礼,然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请恕属下衣衫不整不便起身全礼,不知少主突然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明日的攻城方案先前不是已经议定了么?” 凌凤语沉声道:“巡夜卫兵来报,说有敌方奸细潜入。” 顾兰舟挑挑眉,“少主不会是怀疑那奸细躲到属下这里来了吧?少主大可放心,属下保证这帐中绝无可疑人物存在。” 凌凤语懒得与他周旋,直接道:“你旁边睡的何人?” 顾兰舟修眉轻蹙面现为难愧疚之色,“抱歉,属下生来体质畏寒,今晚天气太冷,属下盖着两床被子还是冻得睡不着,所以就叫了一个小兵来帮属下暖床。若属下此等作法有违军规,还请少主念在属下是无心之失上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他这么一说,凌凤语一时倒不好辩驳,军规虽然严禁在营中狎妓,但顾兰舟此举说起来不大好听,真要追究他的罪责却也太过勉强,出征打仗的清一色全是男子,大冷天的抱成团互相取暖再正常也不过。虽然男男在一起也可能会不纯洁,但他毕竟没有真的见到这二人如何如何。 只是眼前景象结合先前那个可疑的身影,他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怎么想心里怎么不舒服,于是继续面无表情道:“原来如此,军师此举虽然并未触犯军规,但传扬出去毕竟不妥,所以还是让这小兵速速离开为好,我会着人马上再送两床厚毯来给军师御寒。” “多谢少主体谅。”顾兰舟应道,见凌凤语双目灼灼只是看着自己身边隆成一堆的被子,无奈只得伸手拍拍下面蜷成一团的人,“金小宝,本军师不用你暖床了,回去吧。” 片刻后,那叫金小宝之人慢慢蠕动着从被子底下爬了出来,先佝着背低着头朝凌凤语歪歪扭扭行了个礼,然后结结巴巴瓮声瓮气道:“属下金,金小宝,参见,参见世子大人。” 金小宝长着一张圆圆脸和一双眯缝眼,整张面孔平淡无奇,身上穿着一套灰扑扑辨不出本来颜色的旧单衣,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天冷,站在那里抖得如同一片风中落叶。 凌凤语死死盯了他片刻,然后淡淡道:“下去吧。” “是。”金小宝如蒙大赦,缩头缩脑地就要往帐外跑,忽听凌凤语在身后又道:“且慢!” 金小宝一个哆嗦停了下来。 凌凤语皱眉斥道:“这么冷的天,穿一件单衣就往外跑,你是想冻死么?” “啊?哦!”金小宝浑浑噩噩应了两声,从地上拣起自己的棉衣胡乱套在身上,再朝凌凤语匆匆点个头哈个腰,然后快步出了帐篷,没一会儿就在重重叠叠的军帐之间消失不见了。 顾兰舟清咳一声,将目光一直追随金小宝而去的凌凤语的注意力吸引回来,然后慢悠悠道:“少主,时辰已晚,若无他事就早些回帐休息吧,明日说不定还有硬仗要打。” 凌凤语答非所问道:“那样一个又呆又丑连话都说不利索的笨蛋也会被军师你看上叫来暖床,实在叫人意想不到。”说罢也不看顾兰舟什么脸色,冷哼一声后拂袖而出。 顾兰舟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抚了抚顺滑如绸的长发,鄙夷道:“那样又呆又丑的笨蛋你有兴趣我可没兴趣,你还是早点收回去的好,否则再这样下去我怕是要折寿好几年了。” 然后又一脸哀怨叹道:“青山啊青山,我这么辛苦,你也不来安慰安慰我,真让人伤心……” 凌凤语出了帐篷,有将官上前询问是否对另外四座帐篷同时展开搜查,凌凤语摇头道:“不必了,先前是我眼花看错了。不过你帮我找一个名叫金小宝的普通士兵,我怀疑他手脚不干净拿了我的一些重要私人物品。你找到他后让他住一间单人帐篷,再编个理由派人把他看管起来,暂时先不要惊动他,更不可对他刑讯逼供,防止他狗急跳墙毁了我的东西。后面打仗也不要放他出来,等战事结束后我再亲自审问他。” 那将官虽觉凌凤语这番话说的有些奇怪,但世子大人的命令是不容质疑和违抗的,当下领命而去。 凌凤语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小坏蛋,你给我等着,等仗打完了看我怎么跟你算这笔帐!” 他用尽全身力气和全部意志才克制住自己当场把那金小宝揪出来暴打一顿地冲动,黑着脸大步回了自己的帐篷,一路上看得巡夜的卫兵不明所以胆战心惊。 …… 翌日清晨,武隆镇城头饱经考验饥寒交迫却不得不继续苦捱的官兵惊讶地发现,城外叛军没有像他们预计地那样刀枪鲜明地动山摇地向自家城门发起第四次强攻,而是在离着城池不足三十丈的地方热火朝天地挖坑堆柴。 不一会儿,数百口大锅一一架在了柴堆上,然后,点火,添水,放米,加菜,再然后,凛冽的晨风一吹,热腾腾的浓郁香气顺着风就飘进了城上官兵比狗还灵敏的鼻子里。 众官兵对城下叛军的架势早就看傻了眼,此刻香风满怀,那口水真是有如什么什么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可恨叛军们还像出游野炊一般,好整以暇地排着队端着碗一个一个领了粥,然后兴高采烈地蹲在地上吃得呼啦啦一片山响,一边吃一边拿勺子敲碗,对着城头高声叫嚣不止。 “哎,真他妈的香啊!怎么会这么香?今天这粥里放了油?” “何止是放了油,老子碗里还有一片肉!” “是么,我瞧瞧……啊,真有肉啊!这哪是一片,根本是一大块!” “莫抢莫抢,锅里肉还多的是,要吃自己去捞去!” “军师说大家近日来辛苦了,今天特地犒劳三军,大伙儿只管敞开肚皮随便吃!” 可怜城上的官兵们,眼冒绿光看着城下叛军吃得那叫一个欢,个个肚子里都不争气地叫得有如雷鸣,只恨不得直接跳下城头去抢上一杯羹。 杨得胜躲在城上的堡垒里气得暴跳如雷大吼不止,厉声呵斥部下收了口水严阵以待,奈何士兵们全都被肉粥香气熏晕了头,哪里还听得进去他骂些什么。 这时,城下又有人开了口,因为用上了内力,声音浑厚嘹亮,足以让城上官兵以及城门附近的百姓听得一清二楚,“城里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我军包围了,速速放下武器出城归降。凌盛奸贼轼父杀弟逆天而行,大家反了他是顺应天命锄暴安良,只有推翻了凌盛的暴政,大家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凌凤语世子大人有令,凡真心投诚者既往不咎,待遇与我军将士一般无二,保证大家吃饱穿暖性命无攸!” 城头一片死寂,众官兵们面面相觑,片刻后有人大叫一声:“老子反了!”然后发了疯一般就往城下冲。 有人带头就有跟风者众,杨得胜气急败坏,从堡垒里冲出来一剑砍翻了一名正往城下冲的士兵,红着眼睛吼道:“都给老子回去!否则通通砍了脑袋!” 鲜血从被砍的士兵身上激射出来,吓住了周围几名士兵,但愣怔只是短短一瞬,有人从杨得胜背后突然跃起,抡起大刀一刀削去了他半个脑袋,高声叫道:“杨得胜这个黑心狗贼,自己整天躲着吃香喝辣,却叫将士们吃糠咽菜,还饿死了城里那么多百姓,实在罪大恶极!这种奸险之辈大家不要再给他卖命了,一起反了他吧!” 一言既出山呼响应,城上官兵及城中百姓一起打开城门潮水一般涌了出来。 至此,武隆镇不攻自破,义师成功扫清了入京前的最后一道障碍。 以最快速度收编整顿了归降的官兵并且安抚救济完城中百姓后,第二日大军继续开拔,一路高歌向京城挺进。 武隆镇距离京城仅有四百里之遥,骑兵只用半日就可驰到京城,步兵全速前行也只需两天功夫,因此,凌凤语将大军分作两拨,自己率领一只一万人的精锐黑甲骑兵先行突入,穆青山领步兵殿后。 日中前,骑兵来到京城西郊一片茂密广大占地数百亩的树林外,凌凤语勒马驻足观察地形,此时艳阳高照林中一片寂静,侧耳细听下连鸟鸣声都没有。 凌凤语心中一凛,吩咐左右:“传令下去,提高警惕,兵分两路从树林外围绕道前行。” 骑兵得令自动分成两支队伍,一左一右向两边弛行。 稍顷,但听林中突然传出尖利的哨响,紧接着寂静的密林如同一锅煮开的水一般沸腾起来,然后无数黄甲骑兵从林中蜂拥出来,看规模数量约摸有两万之众,将凌凤语两支骑兵的去路完全封住。 手握长枪一身金甲的凌瀚一马当先越众而出,对银甲白马神情凛冽的凌凤语悠然道:“堂弟,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堂弟总是这般令人出奇不意,佩服佩服。只是今日过后怕你我兄弟再无见面之期了,可悲可叹。” 凌凤语淡淡道:“凌瀚,你们父子大势已去,我劝你还是不要负隅顽抗作无谓挣扎的好,我念在大家兄弟一场的份上,不会太过为难你。” 凌瀚脸色瞬间铁青,厉声道:“凌凤语,本太子在此,今日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说罢一夹马腹冲了过来。 凌凤语清叱一声,将长戟一振迎面而上,俊美无匹威风凛凛有如天神降世。 两边骑兵齐齐嘶吼着向对方展开厮杀,一时间杀声震天地动山摇。 凌瀚这边的骑兵数量比凌凤语足足多出一倍,加之这些人大部分来自北部边疆的游牧民族,不仅体格魁梧性情剽悍,马上作战能力也比一般骑兵要强出许多,饶是凌凤语这支骑兵个个都是百里挑一骁勇异常,一时间也被潮水一般冲上来的敌方骑兵压得喘不过气来。 两边人马天昏地暗杀作一团,而最中间凌凤语与凌瀚的单打独斗更是令人惊心动魄目眩神摇。两人对打一百多个回合,从马上打到马下,彼此都多处负伤血染战甲,终究还是凌凤语稍占上风,长戟一搠,将久战不下而有些心浮气躁的凌瀚挑翻在地。 原本凌瀚一方占据场上优势,而凌凤语的黑甲骑兵全靠咬牙拼力苦撑,此时两人分了胜负,场上局势立即发生倒转。黄甲骑兵虽然单兵素质较高,奈何人心不齐无心恋战,一见凌瀚落败倒地,顿时丧失斗志乱了阵形。 凌瀚肩部重伤血如泉涌,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不止,凌凤语居高临下缓缓道:“凌瀚,你服是不服?” 凌瀚面色苍白咬牙道:“莫要太过嚣张,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因为失血过多,凌瀚连手中长枪几乎都抓握不稳,说话的声音也低哑微弱,“凌凤语,父皇多年来待你姐弟不薄,你却忘恩负义犯上作乱,害得皇祖母伤心过度咳血不止,如此不忠不孝不义实在令人齿寒。” 凌凤语闻言一震,上前两步急问:“皇祖母现在情况如何?” 话音未落,凌瀚垂在身侧的左手微微一动,一支袖箭激射而出,直奔凌凤语心口而去。 此时凌凤语担忧皇祖母病情以致警惕性降低,加之力战一场体力耗费大半令身手敏捷度大打折扣,因此仓促之间竟然无力避开凌瀚突然施发的暗器。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有个瘦削的身影猛然闪电般窜了出来挡在凌凤语身前,紧接着“噗”一声轻响,长约三寸的袖箭射入那人背心及至没柄而入。 凌凤语眼睁睁看着脸蛋圆圆面色惨白的金小宝仰头对他痴痴一笑,然后双眼一闭软倒下来,一时间几乎骇得魂飞魄散,抱住他嘶声叫道:“不要啊!” 第79章 不如归去(大结局) 此时黑甲骑兵在场中反败为胜呈现压倒性优势,杀得黄甲骑兵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凌瀚见凌凤语被人挡去致命一箭,眼中霎时闪过一抹厉光,刚要趁他心神大乱时从地上跃起再补一枪,旁边已有一群黑甲士兵冲上来将他团团围住,无数雪亮长枪齐齐架上他颈间,压得他再也动弹不得。 见凌凤语抱着金小宝悲恸欲绝,又有人上前迅速查看了金小宝中箭部位的伤势,断然道:“大人且莫过于悲伤,若是找大夫及时医治或许还有得救!” 凌凤语恰如黑暗中见到一线光明,略定了定心神后抱着昏死过去人事不醒的金小宝翻身上了马背,大喝一声“驾”,风驰电掣般朝京城驶去。 …… 慈安宫中一片空阔寂静,白发苍苍一身缟素的皇太后罗氏居中端坐,一语不发地望着阶下双膝跪地朝自己深深下拜、满面风霜神情凝重的年轻男子。一年未见,她几乎要认不出这个她向来最为疼爱最为了解的孙子,经过战火硝烟的洗礼,他是疲惫沧桑的,却也是成熟大气的。 “凤语参见皇祖母,孙儿不孝,请皇祖母重重责罚。”凌凤语伏在地上静静听候发落。 当日凌瀚言称因为他兴兵造反致使皇祖母伤心咳血,他心中伤痛不已愧疚不安,若不是皇祖母拼力维护,他和霜沁早在六岁时就离开这个世界了。偌大的皇宫,庞大的皇族,也就只有这位年迈瘦小的古稀老人能让他感受到仅有的温情与慈爱。 毫无悬念地攻破京城后,不久就传来皇帝凌盛自刎身亡的消息,他心中更是一沉,只恐皇祖母经受不住打击出了意外。及至冲入皇宫见到老人虽然满怀伤痛却依然健在时,他才放下心来。 良久,罗太后徐徐开了口,声音微微沙哑颤抖:“一切都是报应,天家无情,事到如今,皇祖母也没什么好说的。你这些年一直在暗中经营积蓄力量,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未加阻止,因为我清楚,就算我出面干涉也于事无补,无法改变大局。我若向着盛儿就保不了你,反之亦然,总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盛儿亏欠你们父子实在太多,这些年又荒废朝政致民不聊生,就算你不反,恐怕也有其他人要反。如今盛儿得此下场,身为母亲我虽然痛心疾首,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说天降惩罚咎由自取了。行了,你起来吧。” 凌凤语感动不已,抬起头来正色道:“多谢皇祖母不罪之恩。可是,凤语还有一事相求,若皇祖母不答应,孙儿不敢起身。” 罗太后擦了擦眼角,神情回复肃然,“什么事,你说。” 凌凤语定定道:“请皇祖母削去孙儿世子封号,赐孙儿一个庶民身份。” 罗太后大惊,“为什么?盛儿已去,瀚儿失势意志消沉,这皇位就是你的,难道你不想当皇帝么?” 凌凤语摇头,“不想,孙儿从来没有想过。孙儿起兵造反是出于不得已,一是父命难违,二是为大伯父所不容。如今父王的冤屈已经得到昭雪,想必在天之灵可以得到安慰了。孙儿没出息,并没有什么野心和抱负,既无意坐拥江山称霸天下,也早已厌倦了残酷无情的皇族争斗,此生最大所求不过是与心爱之人平淡安然度此一生罢了,恳请皇祖母成全。” 罗太后久久无语,半晌才缓缓道:“从来只有拼命争位的,没有主动让位的,你这性子倒和你父王如出一辙。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若不当皇帝,瀚儿也不能当,那谁来当?” 凌凤语不假思索道:“有个人比孙儿更合适,就是二伯父之子凌成,他品行端方宅心仁厚,才干和学识与孙儿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兴近年来民生凋敝,经过半年战乱更是元气大伤,正需要一位仁德之君来安抚民心休养生息,皇祖母意下如何?” 罗太后眼前一亮,随即若有所思道:“凤语,原来你早把一切都计划周详了,成儿的确是不错,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 略顿了顿后,又皱眉道:“刚才你提到心爱之人,却不知所指何人,我听说……” 凌凤语心中一痛,黯然道:“皇祖母听说的没错,孙儿不肖,爱上了一个男子,若不是他,或许孙儿十年前就不在人世了,而在昨日他又救了孙儿一命,自己却身受重伤命悬一线……孙儿早已认定了他一人,若他遭遇不测,孙儿也生无可恋。如果他能大难不死,孙儿这辈子就别无他求了。孙儿自知此举于礼法祖制不合,所以自请除去世子封号,以免宗室蒙羞。” 罗太后闻言一震,皱紧眉头想要发作,然而终究还是忍了下来,良久叹了口气,神情转为无奈凄楚,“你这孩子真是从不让人省心,唉,冤孽,冤孽啊……罢罢罢,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我不管了。” 凌凤语不敢置信,“这么说,皇祖母是答应孙儿的请求了?” 罗太后叹道:“你的性子我再清楚不过,最是倔强固执,我不答应你就会改变主意么?强扭的瓜不甜,我总不能拿把刀逼着你做这做那。皇祖母已经到了这把年纪,生生死死经历了这么多,有些事情想管也管不动,也没有什么不能看开的。路是你自己选的,你就自己走下去吧,以后莫要后悔才好。” 凌凤语心中感激,眼底一阵潮热,“多谢皇祖母成全。” 磕了头站起身来后,罗太后从座上走了下来,将一只狭长古旧的木匣递到他手中,“这个你拿着吧,皇祖母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个了,就算不当皇帝不当世子成为庶民,你身上毕竟还留着凌氏天家血脉。” 凌凤语将木匣打开,一下子怔住了,匣中躺着一柄玄铁古剑,剑身上饰着龙纹,剑柄上刻着“为龙”二字,赫然正是传说中太祖立朝时由名匠精工锻造的为龙宝剑,全天下独一无二如朕亲临的天子剑。 凌凤语抬起头来,热泪盈眶,“皇祖母……” 罗太后转过身去摆摆手道:“我知道你人在这里,心却在那边,你且去吧,以后好自为之,不要再让皇祖母为你操心。” 凌凤语心神激荡无以言表,擎着木匣高举过顶朝那身形佝偻泪流满面的老人再次跪拜下来。 …… 钱小八虚弱无力昏昏沉沉醒了过来,头脑里一片浑沌,眼前也是雾蒙蒙白茫茫一片。 他一时间搞不清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刚想动弹一下,背心立即传来钻心的疼痛,心中登时大喜,原来他还没死!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睛,才渐渐看清眼前的事物,首先入眼的是一片纹饰瑰丽繁复的藻顶,再往下是镶金嵌玉华贵无比的家具,以他的阅历,竟是从未见过此等奢华富贵的陈设,令他暗自咋舌不已,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死翘翘上了传说中的天庭了。 眼珠再一转,他顿时呼吸一窒,床头边斜倚着一名闭着眼睛的男子,剑眉深锁双颊深陷,眼底有浓重的阴影,从来都是光洁干净的下巴上也长出了一层青色的胡茬,令这从来都是优雅高贵的俊美男子看起来憔悴沧桑得让人几乎认不出来。 钱小八看得心痛不已,想要开口说话,无奈嗓子眼里太过干涩,努力半天只能发出一声微弱的低低呜咽。 凌凤语猛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一眼见到钱小八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顿时欣喜若狂,“小八,你终于醒了!” 钱小八翕动嘴唇,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断断续续艰难道:“凤语,你,你没事吧……你,瘦了,好多……” 凌凤语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我没事。倒是你,昏迷了整整七天七夜,我真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见那晶莹剔透的泪滴从凌凤语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滑落,钱小八心都跟着颤了一颤,他何曾见他如此难受过?当下慌道:“你,你怎么哭了?别,别哭,我也好好的,没事。”一边说一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这一下动作过大牵动伤口,疼得他浑身一个哆嗦,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凌凤语赶紧将他按在枕上,急道:“不要乱动,伤口还没愈合,你要心疼死我吗?” 钱小八不敢再动了,然后小小声道:“凤语,你,你是不是,不怪我了……” 凌凤语蹙起眉头,心里又痛又气,“怪,怎么不怪!让你和霜沁一起走,你偏不听话,居然胁迫她和杜风一起瞒着我将你留下,又和顾兰舟串通一气混进军营,还易容改名叫什么金小宝,实在是可恶之极!你总是把我说的话当耳旁风,总是不听我的安排自作主张,总是让我为你提心吊胆,你说我怎么能不怪你?还好你这次大难不死有惊无险,要是万一有个好歹,你叫我怎么办?那天见你中箭昏迷,我还以为,还以为……那一刹那我差点疯了!” 钱小八回想当时从凌凤语眼中看到的极度恐慌的神色,眼中不禁又酸又热,哽咽着艰难道:“原来,那个时候,你已经知道是我了……对,对不起,让你这么担心,我,我不是不听你的话,只是,不想离开你,怕,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凤语,你,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样类似的保证钱小八不知道说过多少,凌凤语的耳朵早就听出了一层茧子,可是,他又如何能真地责怪他?他让他离开远走高飞,是因为太在乎他,不想他陷入战乱出现危险,而他没有离开反而易容参军,同样是因为太在乎他,豁出命了也要生死相随,能得到一个人这般肝胆相照执着无悔的深情厚爱,此生夫复何求? 凌凤语心中一软,俯下身来将噙着泪花的钱小八小心翼翼揽在怀中,一边轻抚他发顶,一边哑声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不该冲你发脾气,若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身受重伤。小八,你不单救了我,还立了许多功劳,师父都告诉我了,说你上阵杀敌一直很英勇无畏,也从不叫苦叫累,而且,煮肉粥引诱武隆镇守军投降的计策也是你出的,对不对?小八,如果没有你,武隆镇不会那么轻易被拿下,我也不可能那么顺利攻入京城,现在无论是军中将士还是京城百姓,都在传颂你是智勇双全舍身救主的英雄,你立了这么多大功,我该怎么奖赏你才好?” 钱小八一听顿时转忧为喜心花怒放,傻笑道:“我,我不用什么奖赏,只要你别生气,别再让我离开,那就好了。” 凌凤语忍不住更紧一些拥抱他,在他耳边低喃:“我发誓,从今以后,无论是什么情况,我都不会离开你,也不会让你离开了,我们这辈子再也不分离。” 这样简单朴素的承诺比什么山盟海誓都要动听,钱小八几乎要喜极而泣,突然想起了一系列问题,连忙问道:“这是在哪里?我们已经攻入京城了么?凌瀚呢?” 凌凤语轻轻放他在枕上重新躺好,答道:“这里是皇宫,凌瀚已经被羁押了起来,而凌盛在京城被攻破当天就自杀身亡了。” 钱小八一听眼睛霎时瞪得比鸡蛋还大,“什么,皇帝老儿已经死了?这里是皇宫?我居然住在皇宫里?天哪,我不是在做梦吧?!” 凌凤语有些好笑地刮刮他鼻子,“别激动,皇宫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看并不比麒麟山庄舒服到哪里去。” 钱小八仍然觉得有些云里雾里地不真实,飘飘欲仙道:“可是,这是皇宫啊,是皇帝和娘娘们住的地方,我,我钱小八居然有一天也能住进来,这得是多大的造化啊,我们钱家祖坟上肯定冒青烟了!若是我爹我娘和爷爷还活着,说出来保管要把他们吓死!” 凌凤语哭笑不得,“又是活又是死的,胡说什么!” 钱小八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突然又想起一个关键问题,心里不由紧张得怦怦直跳,嚅嚅道:“凤语,凌盛既然已经死了,那,那现在谁是皇帝?是,是不是你?” 凌凤语敛了笑意,正色道:“小八,你希望我当皇帝么?” 钱小八怔了怔,片刻后不安地问道:“你若是当了皇帝,我还能和你在一起么?” 凌凤语摇头,“不能,于制不合。就算要在一起,也必须偷偷摸摸瞒着外人,而且,为了巩固社稷笼络大臣,我还不得不立后纳妃建立后宫传承子嗣。小八,你说实话,希不希望我当这个皇帝,想清楚了再回答,不要敷衍我,也不要违背你自己的本心。” 钱小八一听心里就发苦,半晌才黯然道:“我,我不希望……可是,可是……” 他想说,可是皇帝是无数人挤破了头也想当的,因为一旦当上就天下地上唯我独尊,就是世间最有权力最说一不二的人,凌凤语是天下底最厉害的人,那当皇帝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况且,推翻凌盛自立为皇,也是他父王的临终遗命,他辛辛苦苦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么?他就算再不希望他当皇帝,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来反对? 不等他吞吞吐吐可是完,凌凤语已经迅速截住了他的话头,“你不希望就好,这个皇帝我是不会当的。” 钱小八再次怔住,“这,这怎么行?” 凌凤语反问:“怎么不行?这皇宫表面上看起来是世间最为富丽堂皇的地方,但同时也是天底下最为肮脏丑恶阴暗凶险的地方。我对皇位从来都没兴趣,之所以起兵造反推翻凌盛只是因为别无选择。这九五至尊之位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杀机四伏,而且时常身不由己,不得不去做一些自己不喜欢、不愿意做的事情,我不愿受这种拘束,只想随心所欲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我可以毫无牵挂地功成身退了。” 钱小八心中大定,欢喜得不知所以,却还是有些惴惴道:“如果,你不当皇帝,那谁来当?” 凌凤语笑道:“我不当皇帝,还怕没人当不成,你就放心好了。你现在的任务是一心一意养伤,多吃多睡长胖,然后我才好跟你一笔一笔算帐。” 钱小八一听就傻了眼,“算帐?还要算什么帐?你,你刚才不是说不生我的气了么,怎么……” 凌凤语哼了一声,板起脸道:“一码事归一码事,我一向赏罚分明,你的确立了不少功,可也犯了很多错,还害我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这么久,所以功不能抵过,我还是要惩罚你。”说着别有深意地将他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细细打量了一个来回,似乎在考虑从哪个地方开刀才好。 钱小八顿时毛骨悚然,呜呼哀哉,吾命休矣! …… 二月初八,凌成登基称帝,奉太后罗氏为太皇太后,改元熙和,同时大赦天下免税三年。废太子凌瀚被封为原王,赐封地原城,终生不得回京。世子凌凤语出人意料地自贬庶民主动请辞,从此彻底从大兴的政治舞台上消失。 …… 阳春三月好风光,窗外和风絮絮,室内春意融融。 “小八,你背上的伤好了么?” “应该差不多了吧,这两天没觉得痛了。” “你脱了衣服我帮你看看。” “哦。” 一丝不苟查看,再拿手指在已经愈合的伤口上压一压,按一按。 “这样痛不痛?” “不痛。” 指尖偏离伤口,在周围光裸细腻的肌肤上若即若离地轻轻划圈。 “这样呢?” “不——恩……” 指尖继续灵活游走,范围逐渐扩大,激得人一阵一阵战栗,然后呻吟不止浑身酥软地倚入身后人的怀中,再被人顺势一带倒在床上。 如此这般,原本是纯洁地检查伤势,稀里糊涂就变得不纯洁起来。 正当某人兴致盎然欲将不纯洁进行到底,院外突然传来一阵男女对话之声。 “钱小八呢?大半年没见到人影,躲到哪里去了?” “夫人请止步,少主正在为钱公子查看伤势。” “什么,他受伤了?伤在哪里?严重不严重?不行,我要进去看看。” “夫人请到前厅稍候,有少主在,钱公子不会有事的。” “你让开,不要挡着我,否则姑奶奶对你不客气了!” “夫人……” 对话发展为争执,钱小八一个激灵终于从意乱情迷中醒过神来,“咦,好象是冰冰来了。” 凌凤语早已黑了脸,他忍到这一天容易么?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存心坏他好事!这个麻烦不解决,早晚会出大问题!不过,怎么解决才好? 对了,杜风年近三十还是光棍一条,这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我,我出去看看,冰冰好象和杜大哥吵起来了。” “让他们吵去。” 热吻继续洒落。 “可是,唔……万一,万一……恩……她要是闯进来了……啊……” 她闯得进来才怪,这间屋子一旦锁上就算用攻城车来撞也不容易撞开。某人心中暗道。 春光一刻值千金,哪能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你说是不是?